《振翅而飞》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振翅而飞》 作者:异相回归 文案: 一个死人,一个复仇的人,一个看故事的人。 “人生苦短。” 背景架空,主要是走剧情,很短,只讲了一个案子 cp是时晏×贺凝闻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凝闻,时晏 ┃ 配角:谢雪忏,柴无首,商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其实是被追杀 立意:跟人交朋友还是要谨慎! 第1章 城外,行路匆匆的人偶有几个会停下在路边茶摊歇歇。 一碗清茶奉上,桌边客人轻声道谢。 路边是尘土飞扬,披着云灰色大氅的人倒是神色自若未有任何异色,饮过茶却未立刻动身。他从置于地的书箱里取了本书,书卷显然常被翻阅,页角都被摩挲得起了卷,册页上隐约现出三个字形却看不清楚。 清静只不过片刻。 “店家,来上几碗清茶。”又是风尘仆仆的几个大汉入座,还未落定已然开口。 刀口舔血的人讲起话来毫不避讳:“大哥,你这急忙进京是为了啥?咱们怎么跟这些个书生抢时间着来?” “就是,还落不得好。”粗喘气中声调高低的几个男声不间断跟上,吵得茶摊小二连忙上前赔笑问候。 而这边书卷气满身的人一瞬垂眸,却是不动声色将旁桌一字一句都记住。 “可小点声吧你小子!” “诶,无妨。现离天都不过一步之遥,我就同你们讲清楚了——再过不了几天,这城外就有一场宴,谁若入了那主宴人之眼,别说这辈子无忧,就是你亲娘儿子下辈子也跟着享福啊,哈哈,咳。” 说到最后竟是未抑制住激动一下大了音量,那大汉回过神立马仔细扫了周围一眼,日头正热,路上无人踪影,而摊内也只有个着长氅的玉面书生,瞧上去文文弱弱,只低头瞧着书页一动不动,像个十足的书呆子,心下不以为然便不屑哼了一声。 大汉正收回视线却见那人抬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眼见的清秀的脸上还带笑,却有寒意如蠕虫自脊梁攀爬而上。那大汉晃了眼神不敢再看,转头又同自己兄弟几个吹嘘起,只是呼吸声又急促了不少。 “要我说啊,这春闱也是无用。这些个书生,哼。也不瞧瞧自己的身量。” “大哥莫气,那些白斩鸡如何比得了您,我说啊,就是那京城第一美人也得拜倒在您的威风下。” “哈哈哈哈好!入了京城,我带你们去那第一坊红袖坊去见见世面。” “听说那第一坊头牌也是个厉害人物。” “哈哈哈哈花魁自然床上功夫厉害得很。” “嘿嘿……” 接下来又是些淫言秽语,那书生眼珠一转便收了注意力不再分心。 片刻,那人合了书页,遮了书页中蝇头贺凝闻三字,似是不经意地又放入书箱中。他将铜钱置于桌上便要于烈日炎炎离去,正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迎面而来的沙土让他掩面咳嗽了几声。马蹄声急促地停下,书生以手挥了挥尘土忍不住仰头瞧去。 动静如此之大确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望去却都无言,一时这茶摊静得可怕。 马上的人在看他,他也在看那个人。 黑红轻装飒爽非常,身正腰直,腿长肩宽,肤如凝脂发如乌木,一双勾人桃花眼里却冷冷淡淡,如此容貌教任何人看了都要凝神。唇红齿白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吁。” 轻尘散去,倒像是个天神下凡的亮相。端的是个十足的美人,而不失俊朗的眉目、低沉的声音与八尺有余的身形却清楚告诉所有人,这是个男人。 可惜了这么一张脸。 贺凝闻无端这么想,但这心思来得太奇怪,也冒犯。许是怀揣着半分抱歉,他对来人笑了笑而后背起其实只有一本书的书箱离去。 男人看着他离去,下马又往看呆了的店家走了几步:“店家?此处离天都还有多远路程?又如何前去?” 一时如梦如醉的店家终于被他声音惊醒,指向贺凝闻离去的方向:“如那个书生去的方向,约莫半日。” 男人翻身上马,双腿稍一用力又是一骑绝尘而去,只剩路旁的贺凝闻又被糊了一脸沙尘。 …… 女子正在练字。 若说她是绝色又有谁要否认呢?髻上步摇头面极尽奢华,一双丹凤眼端的是风月化身,眼尾如红云花鈿,而如此艳丽外物争夺不过半点她容颜。 欲露不露的妆扮很是合适一个人人鄙之的□□,轻薄若无物的红纱罩在她身上,非但没遮得了什么,反倒是让那双蝴蝶骨更加翩然愈飞。 士子视如珍宝的文房四宝在她这儿却不过是练字的随意品,她换了根狼毫,有侍者将写满字的宣纸收去,替她换上干净的新一张。 “我这字总是练不好。” 以手拂袖将毛笔悬挂,女子暂歇,连声音也是柔而媚,饶是同室婢女听了都要为此仙乐暂醉。 不外世人将其奉为第一美人。 说不上是埋怨又或什么,侍者瞧着桌旁摞得高高的废纸,明明每一张拿出去都能受尽追捧,女子却似乎仍不满意。 女子低头又继续,边道:“结茝这二字难写得很,我自有了这个花名就一直在练,一直也没练好。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呵。”她又一次写下自己的名字,“谁又要在乎你一个青楼女子的字好呢?世人谓我琴棋书画皆精通,天文地理无不知,谁要在意呢?我一字千金,谁说是为了字还是我的人呢?” 侍者更低了头,怕从她口中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不过这话并非说于他人听,女子眸中戚戚却未多看周遭侍者一眼。 结茝,京城第一青楼红袖坊的头牌,一个闻名天下的妓子。 “我这名字实在不好写。”她又抱怨了一遍,柳眉皱如水波起。自个儿又取了张白纸,利落写下二字,然后停下,“罢了,我歇了。近日天都里事多,告诉妈妈,我身子有恙,见不得人。” 侍者应了声是,只隐约瞥到镇纸下的那张被风吹起又挣脱不了的纸上写了两个字。 时晏。 时晏何人? 提及他,不可不说当今武林正邪两道最为势大即是三门四宗。时晏其母乐恬梨则是三门中景辰门前任掌门之女,当年一条烈焰鞭斥过天下多少腌臜,便是如今嫁为人妇多年也依然强势。 而时晏之祖父乃是如今时家家主,时家虽非三门四宗之中,然越陵城下十八郡乃是中原重地,帝王州扼天堑,世家林立而其中更是隐隐以时家为佼佼。 如此家世背景,时晏自然也是武林新贵。 “小晏呢?” 美艳的妇人看着忙里忙外的仆人,忍不住再一次指责软弱的丈夫,“时洛秋,你若不理族事也当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子吧?” 时洛秋一边暗自埋怨妻子一如既往的强势,一边在妾室面前却得维护自己的面子,挺了挺腰板道:“小晏已过了舞勺之年,他要做什么,我如何说得算?” 乐恬梨一双凤眼直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若非受了你的影响,他哪里和那个什么柴无首联络上的,给他安排的结亲宴也敢逃了?” 前些日子,愁着自个儿舞象还未成亲的儿子,乐恬梨特意广邀武林人士,借以赏花之名实则为时晏挑个对的上眼的。虽说时晏以自身为江湖之人为托,但同龄人不说定亲了,连孩子都抱上了。乐恬梨虽不是深闺妇人会强行要求自己的儿子成家立业,却仍是想享天伦之乐的,便是不着急一时半会成亲,找个姑娘定下婚事也好。 哪里知道往日孝顺异常的时晏得知此事修书一封说京城恰巧也有个赏花宴,前往凑个热闹便离了家。 “小晏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你非逼着他……”时洛秋的声量在美妇人的目光下减弱,轻咳一声又复正色,“我说的有错吗?” 乐恬梨收回目光,面上冷笑道:“有主见?若是有个不来事的爹,小晏何以早慧至此,你倒还洋洋得意?”字字诛心,他们夫妻二人说恩爱算不上,只是在旁人眼中装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 时洛秋性格软弱,而乐恬梨则是与其名不相符的强势,自然让他百般不舒爽,只能从真如梨软恬的妾室身上寻求安慰。 此时既无外人,自然无需作伪。 时洛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乐恬梨看着他与身侧柔弱妾室冷哼一声出门而去。 屋外万里无云,本是江南花季最和畅的日子,却让人平添几分闷气。 …… 此是花季,更是春闱时节。 路上皆是各色学子进京赶考,贺凝闻同样大氅打扮似能混入其中,可他还真不是个书生。 天都近在咫尺,他却不紧不慢,甚至有心思量自个儿的茉莉香包该换了,可离茉莉花期还差好些时间,若是换了,也是些次品,只能寄望京城大地方能有什么存货了。 故而,进了城,与风餐露宿寻客店的诸多学子不同,贺凝闻第一步奔往香料店。 天都果然热闹非凡,便是短短寻路的程中贺凝闻都深深感受到这里的富丽堂皇。香料店多是妇孺挑选或大家仆人采买,贺凝闻一身书生打扮,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仅是个香店都如此精致华丽,贺凝闻踏入其中,店家相迎上:“这位客官面生的很,可是第一次来购香?” 贺凝闻点点头,问:“劳烦店主人,可有越陵茉莉?” 越陵茉莉虽枝条柔弱但叶腋皆出花,向来是他最喜爱的原料。 店家有些发愁,赔笑道:“客官来得不巧,近日城外涤风宴购走了所有的越陵茉莉。” 贺凝闻了然,便与店家告辞转身离开,与一双冷情的桃花眼擦肩而过。 门前街道熙熙攘攘,贺凝闻驻足之时听得身后声音问:“这位店家,越陵木莉可有余量?” 是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分明相别不久,贺凝闻双眼一转缓步出门,天朗气清的天,暖日入云的时候他听到店家应道:“这位客官,近日城外涤风宴购走了所有的越陵茉莉。” 贺凝闻又听到那男声问:“连一两三钱也没了吗?” 店家的声音忽然小了,贺凝闻有了思量轻笑出声。 涤风宴。 他得去看看。 第2章 涤风宴的举办地正是宴主人柴无首所居府邸。传闻每逢春围,人头攒动之处并非考场,而是柴无首举办宴席。 而这柴无首是何许人?人如其名,前不着头,整个京城无人知晓其来历,只知他每逢春围便以盛宴款待各方学子,并从中挑出合眼缘的那些个,在其赶考期间施以援手。 而这涤风宴可不比京城寻常富家子弟的宴会,并不依世家门槛,凡是文人子弟皆可入内。传闻其人是个铜臭满身的商贾,此番行为只是想为自己结些良缘。如说六年前的涤风宴,柴无首便是挑选了几位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子弟相助,最后发榜并不出人意料,果然是名列前茅入了官家眼的。 至此之后,涤风宴柴无首的名声更是大噪。尽管亦有人揣测其行为真相,但仍是抵不过平步青云的想法,况且涤风宴并不设门槛,左右不过当去吃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几乎不用怎么费劲寻路,贺凝闻就站在那柴府的正门前。 门前空旷,竟不像传说中那样人头攒动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面挤。想是宴会早已开始,或者是他直接错过了时间。 那大门紧闭着,而斜右方门下靠坐着门房一样的小小童子。梳双髻,虎头虎脑,看着粉粉嫩嫩一团,正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腿,嘟着嘴一口一口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贺凝闻拾级而上,在小童身前行礼,问道;“在下冒昧,不邀自来,若无错过涤风之宴,可否请小友引荐?” 那孩子见有人拜访,两腿一盘,又挑起一层眼皮,眼珠滴溜溜地将贺凝闻上下打量了番,问道:“你又不是书生,凑恁个热闹?” 贺凝闻心下一奇,这才看清侍童模样,他虽是孩童身量脸上却有着不少皱纹,看着诡异极了。 但他的的确确不是个书生,虽然一路过来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于是他拂衣蹲在小童面前,拐个弯解释道:“在下江湖云游,慕花而来,想参加这名动京城的百花宴。” 小童听罢,很是赞同,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家的就是天下第一好!”正说着,他的话锋一转,问道:“你刚刚说了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贺凝闻……”贺凝闻只得自报家名。 可奇怪的是,小童的眼神落在了那三个字上,动也不动了。 贺凝闻一愣。 “怕就只怕——这宴你是不能好好看了……”小童拉长语调,语气甜甜的,眼神却很上一秒截然相反,又冷又空。他咯咯笑着,伸手玩笑般往贺凝闻左肩一拍。 贺凝闻警觉,一侧身,本想不动声色地躲开,可谁知那粉嘟嘟的小胖手竟像是在他身上生了根,紧黏着他,而中间只隔着薄薄一层距离,差一点就要扑在他的肩上。 空气瞬间凝固,反常的巨大压力骤然攥住他的五脏六腑。 这小孩儿?贺凝闻目光一凝,袖口微振,一抹寒光自袖中落于手上,他反手一挥。 小童咦了声,没有收手,反而翻转手腕,屈指成爪,转变目标至贺凝闻的腕子,迎着他夹带暗器的手探去。 “龙探珠……”贺凝闻一震,却来不及改势,情急之下只得硬生生接下这招。 就在那一瞬,原本凝滞于他们彼此之间的空气却被一黑影打破。那趁虚而入的黑影在擦着贺凝闻的发尖掠过,直朝小童面门击去。 龙探珠这门,极其重视内家功夫,如今关键却被外人横插一脚。内外平衡刹时打破,小童大惊之下拧腰腾身,直接翻上身后的屋檐。 他惊魂未定地吐出口气,恶狠狠地朝贺凝闻望去。可贺凝闻缓缓站起,一手握住那打破局面的折扇,另一只手自腰处缓缓落于身侧。他甚至没空琢磨小童听到他名字过激的反应和不符年龄的诡异身法,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石阶下方。 是谁? 如玉般的公子束手立于阶下,长风拂起他的白衣与乌发。 明明是简单而不能再简单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却流转出明丽与生机;明明所有人都有相等的五官部件,可这些组合在他的脸上,却成就了女人都妒忌的美与俊。 他的目光在贺凝闻手中流转一圈,又移向屋檐上的童子。在童子惊疑不定的眼中,公子抱拳,朗声道:“在下越陵常客。” 话却是道了一半,报了名号,却是何人可有何贵干?那小童却马上懂了,立马从石狮子上翻下,恭恭敬敬地冲翩然公子作了个揖,道:“无意冒犯,公子见谅。”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老爷等候多时了。” 可时晏却一步未动。 ——他勾起嘴角,目光穿过小童,望向贺凝闻。 “请少侠花前一叙。”他拱拱手,说道。 贺凝闻一怔,随即双眼一弯,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来。 …… 入府后,贺凝闻便和时晏道谢。那古怪的公子笑而不语,向他要回扇子后,便独自一人消失在重重花幔下。 贺凝闻收回目光,也就此收回对此人的稀奇,慢慢踱进府院之中。 这园中主花宴的摆设布局未做隔断,也没作什么迂回,百花就这么坦荡荡地展示在人眼中。宴席早已开始,酒桌在花丛中四散摆开,而并不是随意堆叠在一起。 贺凝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四下一转,发现宴席的编排颇有意思,宾客并不随意入座,“门分门,派分派”,由里到外,十分有序。那端坐于靠里的、颜色素雅的花丛中的必是书生们,凳与凳间隔着不亲不疏的距离,桌上的美酒佳肴没动一点,不同的脸上浮现出同样拘谨的表情。席中偶尔的交谈也细声细气,声音在微风中难以分辨,如细线般一掐就断。 而就这点声音,也被外围的推杯换盏声给盖得严严实实。来凑热闹的人也不少,几丛人凑在一起吵得火热,但终究是给文人墨客备的宴席,虽是热闹,但也是带着书卷气的。 贺凝闻瞧着这副一闷一闹的光景,又见四下无人引荐,便自顾自抬脚朝着最近那桌走去。 桌边早坐了四人,其中三人挨得很近,写诗作对,笑声不断。 而在他们的对面则坐着一个清瘦书生样的男人。那人不看花,不看人,连桌上的佳肴美酒亦不扫一眼,只是伏案疾书。桌子被对面那自得其乐忘乎所以的三人拍的啪啪响,连累铺在桌上的纸也随之晃动。可那人却直着背,动也不动,像是一座蒙着灰布的陈年塑像一样。 唯有那右臂,连着着笔的右手在不停舞动。细白的腕子下沉,执笔的手指稳而又稳,像是生来就与笔长在一起,掰也掰不开似的。 那落于纸上的墨字力透纸背,一丝抖动也无。笔力千钧,字形舒展,大开大阖,横竖撇捺间锋芒毕露,似有金戈铁马踏开一片雪白,奔出纸外。 他不是书生。 没来由的判断。贺凝闻不禁好奇,正想挑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好好观察,却听见一声清朗而微带笑意的声音。 “阁下觉得,在下这字如何?” 干净温和的嗓音让古朴的塑像“活”了过来。那人搁了笔,转过头对着他轻笑道。 贺凝闻一窘,瞅着那人刚要道声不是,却不由得一愣,整个人定住了。 那人的脸花得像上台唱戏的,污渍血渍一道又一道覆在他脸上,直把五官轮廓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脖颈下的衣领还隐约可见被利器划开的豁口,险而又险,像是有人曾经欲用闪着寒光的刀刃取他性命。 而那灰扑扑的衣裳破破烂烂又像个叫花子。全身上下,可以把他与戏子和花子区分开来的,只有那对眼睛。干净的,黑山白水一样,里面盛着半分温朗笑意,水镜般嵌在两双乌青眼圈中。 而从眼睛里溢出的两道清澈的眼神,在与贺凝闻的眼神相撞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在下贺凝闻,幸会。”贺凝闻直勾勾地盯着男子的眼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他欣喜于这绝妙的契机,绝妙的局面,至于原本的问题是什么,这样失不失礼,早已再不重要。“阁下如何称呼?” “真巧……”男子却喟叹,“我想大多数人可能五百年都不会像我那么幸运,我们可以好好认识认识。” “我在想,阁下是怎么进来的?扮做那叫花子的吗?”贺凝闻奇道。 “自然是飞进来的。”那人起身行礼,扯出了个并不真诚的微笑,道,“久仰大名。鄙姓贺,名凝闻。可以在这里遇到贺少侠,还真是八辈子修来的霉运。” 第3章 说是赏花宴,过了月洞门后花却少了,整齐的石板路两侧是低矮的栅栏围住,而古树的枝桠在其中肆意绽放。 月洞门将前厅后院隔开,只有几个护院留在那边巡视着。时晏一人踏入幽静之径,循着路去,也有清池上莲花初绽,倒是与越陵水榭亭台景致有所不同,时晏并不着急便有心细看:因是城外免得惹人注意,此处说不上楼,只是一处齐平的园林。院子里倒载着棵垂柳,到了季节,白絮便在空中随意而去。 文人骚客或许触景而发,时晏却开了扇遮在自己面前。一双桃花眼里若是有几分情便是世间至极风流,可惜的是,那双深得不见底的黑眸转了转,终究没有半分情绪外露。 门口尚且有着婢仆众,后院里却除了鸟鸣无一物。 太安静了。 无人近身? 时晏双目最终落在了后院正厅,紧闭着的那扇门后,想必就是他从未见过面的那位好友了。 推开榆木制的门,时晏合了扇轻敲在掌心。屋内如他所猜想一致只有一人:长发竖起,儒生打扮。 那人原是在捧着书卷细读,见时晏将门推开才恍惚一瞬,合上书页起身拱手:“想必先生便是清旻公子。” 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清旻意为天,晏者亦是天清,乃是他的号。 虽一语道破他的身份,时晏却直觉到此人并非柴无首,果不其然,又听得那人继续,“在下和元一十九年探花,今国子监太学品正,扈江离。” 两年前的探花? 倒也的确容貌俊朗,很是合当今皇上的眼缘。 时晏静静看着他。便是当今朝廷官员出现在此就要担上结党营私的名头也没让他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扈江离暗叹一声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却是时晏含笑以扇为手招呼向桌子:“不若我们坐下再详谈?” 扈江离道声应当的。 二人入座,扈江离将早就沏好的茶给他倒上,边道:“在下并不是公子所要等的人,柴公,他近日不利出面。”说到最后,他脸上有了些嘲意,却不知是对谁的。一息暂歇,扈江离继续解释:“扈某曾受柴公恩惠,而今特来偿恩。”他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于时晏。 封上三字致风如确是柴无首字迹,时晏接过,听扈江离又继续:“柴公言明此信须得由扈某亲自交由公子。如今扈某的事已然办成了,便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扈江离起身便要离去,时晏手中碾过墨迹未拆信却先发问:“兄台且慢,柴兄只留了这封信吗?没有多余的话要给我?” 扈江离的脚步停了下来,轻叹一声后他笑了声,道:“没想到,你真的问了。”他转身看着时晏,脸上嘲意尽去:“扈某答应了柴公两件事,送信赴会是第一件,若你问了,我便将第二件物什给你。” 两件事? 为何要他多问才肯将这第二件事托付?为何让人替其赴会?有多留心,时晏却并未多问。 扈江离又自屋内取出一檀木落锁小匣,另将巧钥一同放在桌上往时晏的方向一推,转身离去,并替时晏掩上了门。 时晏没再挽留,将信拆开,蝇头行草一反常态密密麻麻地多。 …… 商宿将一袋子的金子随意找了个地方埋下。 他是个杀手。 金子是这次的佣金。 他要价一向高得过分,然而这世界最不缺要做亏心事的有钱人。这次的主顾是个历害人,商宿仿佛还能闻到那屋内金猊熏笼之香,若是没记错,该是有价无市的黑油格。 商宿将主顾给的毒药瓶子取出,便是这瓶子也了不得,怕不是官窑制品。说这主顾厉害吧,用品极尽奢华定不是普通人,可说蠢吧,这东西哪里是寻常人用得起的,皇亲贵族中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还和天下第一名妓结茝有所联系的。 三皇子段涵烁。 不过主顾是谁,又为何要买凶杀了他这昔日情人,都与商宿没关系,便是引了什么朝政大事他也不在乎。他只惦记着一双眼睛。 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 他知道那双眼睛属于柴无首,他猜测柴无首也该是个美人。这世间是多无趣才会让一个妓子夺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幸而江湖中人层出不穷,终究也没人瞧得起结茝,只用第一名妓嘲讽着,转而又去追捧别的美人了。 那些人好看与否商宿亦不在乎,他只盼着早点了断结茝,得了剩下的赏银可以回去见见柴公。 他知道涤风宴又开了,就在城外。 想到记挂了三年的人终于要再见面,商宿不由笑了起来,幸而街上喜怒哀乐各色人皆有,才显得他不突兀。 商宿笑着,抬头看见了红袖坊。 天下第一坊。 天下第一名妓。 潜入红袖坊并不困难,尽管红袖坊的老鸨早有防备安排了多少大汉,那也只不过防些酒兴上头才敢惹是生非的酒囊饭袋,但对于商宿而言,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 结茝的房间也很容易便能知晓:她是红袖坊的头牌,自然在西市内最高的望月楼。 传闻这望月楼乃是前朝著名文人所居,他望月却坠楼,后来经由几代辗转,却被一个青楼买下,一个青楼妓子入住其中,引得天下多少读书人愤愤不平。奈何红袖坊既有钱,又有诸多恩客,便是惹了多少读书人,也有多少五陵年少捧着。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望月楼楼顶才是结茝所住之地,这位天下第一名妓的奢华与她的旧相好也有一较之力。 商宿心里啧啧称奇,楼顶里几个丫鬟忙活着进进出出,商宿循迹跟去瞧了一眼立马闪身回了她的闺房。 乖乖,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人家姑娘正在沐浴呢。 幸而商宿跟着婢女是从后边瞧了一眼便立马撤了。什么都在雾气里隐约可见,再混杂着甜腻的熏香,商宿只瞧见那双蝴蝶骨如真如幻,似乎再多瞧一眼便要化形飞出。 恍惚间,那双黑色的眼眸又在脑海中浮现。 柴公! 商宿冷静了下来,有沐浴之地的对比,结茝的闺房可谓是冷清至极。既没了那种闷热,香也是冷冷清清的甘松香。他取出段涵烁给的毒药,耳边又回响起那个声音。 “你将这药下到她的饭菜里即可,不必多出手,只要确保她毒发身亡。” 商宿自然不知三皇子段涵烁选择用什么样的毒来对付自己的老相好,他环视了屋内一眼,桌上只有些许果子,饭菜还未奉上。有女子脚步声响起,商宿又上梁隐藏身形。 恰是奴仆将饭菜备好,像是个有地位的奴仆在旁指责道:“下次若是再迟了,你们也不必再干活了,做事麻利的人多的是,想巴结木主子的也多的是。” 那奉菜的丫头只唯唯诺诺道是,怕是多说一字都惹事。 木主子?说的是结茝?没听说过她本姓为木啊。难不成自己找错人了? 不可能,商宿眼珠转了一下,又见那威风侍女将仆人都遣散,自个儿也去找沐浴的结茝了。商宿便瞧准机会将勺筷米饭洒了些那无色无味的毒药,便又潜入梁上。 他仍是不懂,既然是这么厉害的毒药,主顾又为何要特意雇他一个陌路人来下杀手,死了一个名牌——哪怕结茝是天下第一,那也不会有人过分注意——高位者手底下自当有许多心腹,或者更直白点给她强行喂碗毒酒,一个青楼女子又如何反抗? 但刨根究底并非是商宿的本职,既然他接了金子,他只需如主顾所想地做。 过不一会儿,结茝沐浴后回来,那秀发仍是湿漉漉的,侍女待她坐下后才拿出软膏仔细擦拭。伏在梁上的商宿只瞧见女子的侧脸下颚,只是浅浅望去仍能瞧出她肤如白玉,唇珠艳红,果真不负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声。 结茝拿起长筷,正如商宿所愿,将不知名的毒药吞下。 不消一刻,饭菜还有剩,结茝却停筷,道:“收了吧。” 那婢仆还有疑惑:“木主子?” 结茝斥道:“撤了!”她的声音有些低,商宿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如何会听过她的声音。 众人皆退下,结茝这才一手按在桌上撑着自己,弓着身子忽而笑出了声:“段涵烁喊你来的?”与此同时,鲜血自她嘴角而下。 因着毒发与压抑,这声音已然失了足以惹人追捧的动听。 身上的每一处都仿佛凝结出实质的疼痛,无可避免的痛楚几乎要让她眼前发黑,结茝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身影摇晃地迈步走向无护栏的望月楼边,滴血的唇呢喃着什么:“我不能死在这楼里,结茝不能死在望月楼里。” 商宿自梁上落地,避开地上一路她留下的血迹,结茝听到了动静,却再未有停顿也不想追究端底。 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眼前光景也逐渐被痛楚模糊成黑,又与遥远的月混作一团。即便是抬头这一个微小的动作也几近耗尽她剩余气力,冷夜的风在楼顶刮得她透骨发凉,结茝抬起了手,与望月楼曾经的主人一样,望月而坠楼。 屋内商宿看着她在月光中落下又如水中月一触而碎,悄无声息。 第4章 奇了,惊了。 这世间居然有另一个“贺凝闻”,与他丝毫不像,此时此刻却又站在他面前。 “这可的确是巧了......”贺凝闻偏了偏头,像是要仔细看清楚这个陌生的另一个自己,而对方此时也站直了身子,将他几乎破烂的外衫抖落整齐。 贺凝闻盯着与他完全不相似的另一个“他”,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对面的人便仍由他打量,笑意未变。 这人活像从泥潭血海里滚过一番,眼神倒是温和得很,不像是个轻功卓越的江湖客,也与周遭的文人雅士不类同,非要说,只能推测出是位行路匆匆的来客。 贺凝闻虽在打量,手中袖箭却已备好。那人像是瞧不见他的小动作,眼波仍是亲和如春风,直言道:“公子千万小心。” 这话虽是提醒听着倒像威胁。贺凝闻眼神一凛,冰冷的兵器与他的肌肤缓慢贴近,犹如待发之箭。 “这是发生了什么?” 后院一树芳华探入前庭,春风春花好时节,花绵延如云霞又似天锦云河入人间。而此刻立于树下的青年便是那天顶的雪,风姿卓越。他只是站在那儿,轻摇折扇,在场所有人便已将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是这宴会的主角。 时晏翩翩然而来,也不在意在场众人目光,他从小便是受人瞩目的存在,也自然习惯这等场面。 见无人应答,时晏转身在空落落的首席位坐下,扬声:“柴公因事外出,此次涤风宴便由区区代劳。”他的行为、态度都过于自然,以至于一时之间也居然没有人对他这位来历不明之人提出质疑。 然而诧异只是片刻,随即有人反应过来。一书生打扮的人站起指责:“涤风宴乃为此次春闱文人士子而准备,先生不请自来又贸然越俎代庖怕是不合情理。” 时晏晃着他的折扇,扇骨像是由极其锋利的金属制成,在他晃动间锵锵作响。寻常人听来多有不适,他却已与利刃相伴习以为常。 “既然不合情理,那今日这涤风宴便散了吧,”时晏也笑,似是没有一点情绪起伏,站起身又几步便到了贺凝闻身侧。饶是不通武学之人见了也不由赞一声好身法。 然而时晏瞧得并不是他,而且看向那位‘贺凝闻’,熟稔地开口:“我不过晚了一时三刻前来,你又惹了什么事?” 那位青年叹了口气,还未及开口,前来讨趣的众多书生已然扬声沸沸。他们来这儿多半为了瞧鲜,但也指望着一步就被柴无首瞧上,能够荣登富贵,哪里想突如其来的一个白面年轻人就要断送机会? “胡说八道!” 阴阳怪气一声中便居然有一剑刺了过来,时晏明明背对着他,却立刻脚尖一点翩然落在剑刃之上。 然则毕竟还多是落魄读书人愿意来这涤风宴讨个机会,见有人动武登时便大惊失色作鸟兽乱,时晏轻摇折扇,金属蹡蹡声扰着旁人思绪:“此乃柴兄的涤风宴,饶是公子有兴致,时某也不准旁人破坏了此处风雅啊。” 话音未定,只见时晏脚尖一点,刺人长剑便被他卸了力,同时又是掌腕一转,折扇顺势旋飞而去。扇骨尾端尖锐而锋利,转瞬风声呼啸就划过那人胸腹之处,将好端端的一件青衫割破了口,如若时晏手抬高几分,这锋利扇骨划过的可就不是衣物,而是脆弱的脖颈了。 说来复杂,只不过是时晏飞身落定的功夫,其扇又借力飞回,被这位公子哥握在手中。那人悻悻屏住呼吸,竟是被锋利扇骨一时惊慑踌躇不语。 时晏翩翩然合了折扇,似乎只不过是风动吹过。 却是时自月洞花间又走来一清丽侍女,躬身往时晏走来。也有眼尖的人认出此人便是柴无首身边侍女,她一出现便是又将全场气氛制约。侍女道:“哪位是踏血寻梅贺凝闻?”贺凝闻昂首对上侍女双眼应道:“不才正是。”只见侍女款款而来,却是绕过了时晏,在贺凝闻跟前停下,曼声道:“请公子暂留,老爷有事相商。” 却是一句话就将时晏方才所言柴无首出门之事戳破,场内立即有人反应过来,高声道:“既然柴公在,这小子方才所言皆是假话。” 时晏也没有一丝被戳破的尴尬心绪,那侍女传完话便又要回返,与他擦肩之际,一柄折扇又将人拦住:“柴公安好?” 侍女抬头看着他,却没回答,而是转头看着那些书生朗声道:“涤风宴一事,全凭公子之意。” 说罢侍女便又领着人去了,其余人等也自然不能留下找不快,热闹大宴转眼之间又只剩时晏与另一位贺凝闻留下。 时晏走回首位坐下好似又打算独享这筵席,周围侍者好似人偶僵立,全然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贺凝闻见时晏吃得自得其乐摇了摇头,将自个儿的纸笔收拾好走过去,道:“你倒是有胃口。” 时晏挑挑选选,一桌子盛宴却还没有贺凝闻一句话吸引他,他又将银箸放下:“时某洒脱。” 这倒是不假,贺凝闻闻言而笑,旁人一提起这位清旻公子便是自在,无一物以挂心,时晏此人怕是除了自己的扇子一切皆可抛之脑后。 时晏这才抬头仔细瞧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好友一眼,拿起自己的扇子:“人家冒牌货都知道打扮得干干净净的,你这是从哪个乱葬岗里滚了一番?” 话有些刻薄,但贺凝闻抬眼瞧到他形容便决定轻轻放下,道:“清旻公子风风光光,自然不知道鄙人自歹人之手死里逃生的烦扰。” 时晏的确是个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无论何时何地皆是光风霁月皑皑如雪,哪里会有落魄见不得人的时刻? 话虽如此,贺凝闻倒是没有几分讥意,毕竟少有人能对着时晏这张脸动气——若真有人被他言语针对而非利刃相对,都在瞧到他那双桃花眼时说一句算了算了。 不过实话说来,此刻的贺凝闻也就乍一看唬人了些,若真说状态倒也不差,虽有伤痕却不及命,只是匆忙而来未及收拾衣装,自然比不过悠闲自在的时晏。 但这些事无足轻重,若非时晏兀自说起,贺凝闻也并不想谈及,他目光在周遭柴府侍卫扫了一眼,反压声问起:“你的好笔友同你说了些什么?” 时晏眼含笑意:“这就忍不住关心了?” “若不是你执意喊我来瞧瞧你的好笔友,小生该舒舒服服在客栈沐濯一着然后踏踏实实吃顿饭。”贺凝闻想起自己近日遭遇,讥笑一声,“托信喊我前来结果你却迟到,时少爷好大威风。” “诶,怀负言过了。我也仍是在开宴前到了呀,算不得迟。”时晏晃了两下折扇,又缓缓道来。然而他眼睛一转,漆黑双目上下打量了贺凝闻这身宽松破旧的衣物,薄唇尚未动贺凝闻便觉不好,果不其然又听道:“如此说来,你岂不是仍穿着那书生的明器?” 若是个性急的听时晏这不分青红皂白的话怕是当即便要吐血身亡,饶是贺凝闻也不忍嗤笑一声,时晏只提微末又如何不说他如此不顾形象夜奔百里为的是什么。 时清旻三字即将悻悻脱口,幸而是时公子也总算没忘记贺凝闻的风尘仆仆原因在己,立马又开口展颜笑道:“长洲之事我已让人去接手后续无需担忧,稍后你便可好好歇息。” 先前长洲出了几个读书人惨死的案子,二人商议过后便由贺凝闻假冒其中一人诱骗那凶手入局。那人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贺凝闻与他几番纠缠,又要日夜兼程赶来京城参与这涤风宴。 他既然这般说了,贺凝闻见他笑颜也不由破颜微笑。 这便算一事暂歇,贺凝闻松了口气,又问:“你与他如何接上话的?”指的是那位假贺凝闻。 “噢。”时晏眼睛一转,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没有接上话,只是恰巧出手相助。”听言贺凝闻又好笑地看了时晏一眼像是说真巧,而时晏将话补完:“打扮得很像你。” 简直是莫名其妙。贺凝闻心道。他虽出身名门正派,却没有那般繁文缛节的起居规矩,也自然不受什么编制,穿衣打扮——如果有刻意的话,皆凭他心意,哪来什么像与不像。如若说感觉,那更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贺凝闻想到此觉着自己合该好好给这位名家公子看看眼疾。 但时晏此人说一句必然有十句还在后面等着,多说无非是让自己顺着对方的意走,再多计较反倒是遂了他的意。不过此刻无关紧要的事,顺着时晏的话说也无妨,他们俩之间还无需防备至此。 细究起来,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但时晏此人行事作风又着实让贺凝闻记忆深刻。 “贺某这就换了这一身粗布烂衣。”贺凝闻微微躬身抱拳,仿佛真煞有其事,“定叫旁人难以剽窃了去。” 时晏道:“恰好,在下风尘仆仆一路,倍觉疲困,这就与怀负一同离去。”他顺杆而下立即起身走人,速度之快让人以为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后追赶,反倒是要让贺凝闻快步追上。 暗自摇头,贺凝闻目光流连于柴府,缓步跟上。 贺凝闻从长洲连日赶来,浑身疲惫却并不着急这一时三刻,只是慢悠悠踱往大门前。这柴府精心雅致,山水相容,其主风骚可见一斑。四处栽种香花,更有浓郁芬芳飘散,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一路虽有几个侍从,但也不过是会些拳脚的粗汉,并不戒备森严。 果不其然,他到府前时时晏尚未离去,正与一黑衣男子说些什么。见贺凝闻近了,时晏扬手止住交流,那黑衣男子便头也不抬与贺凝闻擦肩而过往府内走去。 明明是他有事停留,时晏却又催促道:“怀负可叫时某好等。”眉眼有些揶揄,但他摇扇子的频率跟之前如出一辙,显然并没有什么不愉。 贺凝闻倒没回应这句话,走到石阶前才说:“时兄,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扇子很吵?” 第5章 时晏的扇子本该有个名字,就如同其他被他在意的器物一样——都会被他取个别样的名字记挂心头。 可到底没人知晓时晏的扇子究竟叫什么,并不是什么值得讳莫如深的事,因而后来贺凝闻问及,时晏也解释了:因着扇子是他最上心的武器,所以思来想去用什么名字倒也不满意,于是久而久之也没个后续了,便就只是时晏的扇子。 总之这扇子于时晏很是重要,更是他扬名的原因之一。 也自然不会有人会去说一把足以杀人的利器在不动武时是吵是闹。 一时没有时晏的作答,贺凝闻又正觉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不合时宜了,抬头却见他笑了出来。 若是时晏与人客气,他的折扇便会摇,那时候的时晏眉眼淡淡,有情桃花眼也变得无情;但此刻时晏大概的确是有些开心,精致的眉眼透露着喜悦却又以手轻握做拳状挡了一下自己太过明显的唇角。 ……好像是有些不习惯?贺凝闻不着边际地想,难怪时晏平日里总是光明正大地与人客套。若是多一份真挚便要让人觉得自己有什么殊荣才能博其一悦,这样的误会太多可不好。 思绪转了一下,贺凝闻回过神的时候时晏已然又是那种风轻云淡的模样,贺凝闻这才发现他也在盯着自己。 见贺凝闻眼中又恢复清明,时晏笑道:“多谢怀负指教。”指教是谢了,但倒一点没说自己想法如何。 尽管二人算不上朋友,但短短几次交锋却也让贺凝闻多少知道时晏是个随心行事之人,他并不介意时晏这般作态,显然时晏也对如今的分寸一样满意。 “得怪贺某耳朵太好。”贺凝闻一拱手,二人相视一笑又再行路离开。 时晏虽是奔着涤风宴来的,却也没忘记歇息这第一等的要事,早先进城门时便马不停蹄地找了间看上去堂皇富丽的大客栈先定了两间客房。 贺凝闻早知晓他大少爷作风不会耽误了享受,因而此时倒也无需指引便往着最热闹的所在走去,时晏见状倒是愣了一笑:“也不怕被人当作乞儿扔出来。” 晚了几息,时晏果真又赶在那店小二欲发火喊人之时开口:“小二哥,可还记得我?” 小二一转头瞧见他便换了神色,拱手弯腰笑笑:“记得记得,时公子要的两间天字号房和热水热菜都已备好。” 贺凝闻倒是不知时晏居然早已预料到这宴不得善果才会让人提前备好饭菜,他看了时晏一眼,但既然自己风尘仆仆形容不堪一事已被料到,另一件事倒也并没那么值得惊讶了,于是接过话头:“那便由不才享用吧。” 时晏点点头,贺凝闻倒也没多说,问了房间便上了二楼。 目送他上了二楼,时晏眉目一转,又叫住人问:“小二哥可知京城有几处银楼?我远道而来,也想为家中女眷带些东西。” “时公子好心思,您出了门往左手边转,再左转,到了义宁巷便能寻着。”小二点头哈腰,倒是十足客气——他今晨被吵醒时尚且不耐,反倒是店老板瞧出时晏衣着谈吐不凡,交代了几句。 果不其然,时晏行事言谈皆透着平易近人又出手阔绰,做生意的得不喜欢这样的主顾? 义宁巷,时晏虽是初来乍到,但对京城情况却也算是了解,义宁巷与红袖坊仅有一墙之隔,因而也多胭脂水粉,但…… 有些东西必然不能随意便从旁人口里问得,时晏道了声谢,便让小二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马而后才道:“劳烦小二哥告知与我同来的贺公子一声,一时半会我怕是不会回来。” 店小二忙声喊好,时晏便驾马而去。 …… 天都既是王城总热闹非凡,今朝国力强盛因而市集也比往日扩了几番。 义宁巷原先便是叫义宁里的,后被并入了西市,因着这义宁里与天都最有名的青楼红袖坊仅有一街之隔,在这儿做生意的也都往这方面打主意。 这荣阳银楼便是义宁巷中生意最火红的,账房听着前厅莺莺燕燕的嬉笑声打着算盘,心中还盘算着今日拿了赏钱如何去消遣。 他偶尔不耐这些姑娘家家的又是心高气傲又是不明事理,但一想到自个儿的月俸都是依仗这些有钱没处使的世家女子便又只得宽慰自己好声好语。 辰时已过,远望天都朱雀大道正是一阵喧哗声过,热闹人声顿歇,从皇城门正是散朝的官员稀稀落落而出。诸人步行者有,早早候着的马车也有,唯有一人欺身上马,竟敢在皇城面前疾行而无人吱声。 姑娘们的声音停了下来,账房抬头看了眼,她们面面相觑又欲言又止。 “那...”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起头,又很快跟上了不少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你们也听说了吧,最近我爹爹都训了我好几回,教我万事小心着。”“怎么你也?” “真是不知谁又倒了霉了要连累我们。”“总归小心行事,还能唐突拿了我不成?” “若是较上浮光司的劲呢?”最后的女子脱口而出又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悻悻地四顾了一下,吞了吞口水,只对伺候的女子道,“今日就到这里吧。”说罢转身便拉着另一位姑娘急匆匆走了。 “明瑜儿走得这样急。”另一位世家女子不解地拢过鬓发,倒也没有多留心,目光又放回金银首饰上。 时晏便是此时进的荣阳银楼,他下马便有识趣的仆从替他牵好,巧而听见了最后几句。 若说浮光司,身处江湖之中的时晏也有耳闻,但此刻再看街道上只剩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群,再见不着那气焰嚣张的女子了。 浮光司乃是当今皇帝亲设直属,上承天恩,下惩百官。虽叫个好听的名,却如鬼魅叫人惶惶不安。而其主谢雪忏除了这敢怒不敢言的威名之外,更让人乐道的则是她的身份。 ——她虽是位女官,却是位能出入前朝听政议政的正儿八经的正二品官员,甚至因这浮光司明司的身份,教不少朝廷一品重臣见了也要让道。 虽是威风凛凛,骂名自然也不少。 不过这与时晏却无干系,他进门便有女侍过来笑脸相迎:“这位公子面生的很,可是初来天都?” 时晏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人单名一个秋,公子随意差使便是。不知公子是想了解什么?”秋女侍面容姣好,神态落落大方,不像女侍倒像是个能当家做主的。 时晏扫量完毕,只觉楼内布置精妙,除却金银玉石首饰又许多摆饰交相辉映,琳琅满目。 “在下想为家中女眷购置些手信。”时晏眼睛一转,“小妹面若桃花需得春风衬,在下还得女侍指教。” 秋女侍了然一笑,侧身牵引:“公子好巧,这一批金步摇正是天都第一好手於灵秋所制。”果然盒中一式五支,做鸟兽花枝,玲珑有致叫人目不暇接。 “果然是巧夺天工。” 天下人都喜欢追名逐利,因而什么大小事都可以拿出来一较高下,於灵秋的一双手便名列其中。 但时晏心不在此,只是看了一番,便又道:“听闻天都翡翠更胜他处。”他佯作有所发现的样子往一处走去,边道,“这雀羽步摇栩栩如生。 ” 秋女侍缓步跟上仍是笑道:“公子所言甚是,此枝同样是近日备受大家女子所好的,所余下的是我家主人特意花了重金聘求於大人所制的样品。” 样品故精致万分。 时晏仔细看了片刻,又开口:“小可以为,天都翡翠一冠,要说其中翘楚,自然还得是蓝田玉最为合衬。” 秋女侍失笑,解释道:“公子眼光独特,蓝田玉缀步摇的确熠熠生辉,不过我等自然与蓝田玉缘悭。”见时晏目露疑色,秋女侍竟也有些诧异,而后又释然道,“公子初来乍到,许是不知,太芙公主对蓝田玉情有独钟,皇恩浩荡,陛下特赐了天都三年的蓝田玉以示天恩。”秋女侍停了一停,又道,“因而寻常银楼也便见不着蓝田玉饰了。” “……皇恩浩荡。”时晏将这四字在唇舌间过了一遍,又拱手相谢,“多谢女侍提点,小可不敢逾越,便借於巧匠心思献佛。” 见交易如此轻巧,秋女侍眉目染笑连声应好,便喊人将先前的金步摇包好,时晏目光随之而动,心思却是仍在方才——那位太芙公主于和元十九年远嫁安息国。 先前于柴府所得柴无首所赠盒中之物便是一孔雀步摇,技艺他这个外行人倒是难看出来高低,只是一眼便能记得那蓝田雀羽。 这荣阳银楼所说与时晏知晓的情况如出一辙,太芙公主为国下嫁,当今皇帝便许了三年的蓝田玉以彰隆宠。蓝田玉本就为权贵所用,这一道圣旨更是让蓝田玉几乎绝迹于宫外。 ——况且,安息国。 就是不知他那位好友留这一支孔雀步摇究竟为何。 他随人到账房处取了银票,思绪暂停,时晏又将心思放回此刻荣阳银楼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 “太芙公主芳华绝代世人皆知,而安息国君亦是威名赫赫,说得上是一段奇缘。”时晏虽是初到天都,但对朝中事却并不陌生。 “可不是嘛?”那账房先前觉着无趣,此时听言便接了话茬子,喜笑道,“当初安息国君前来朝见陛下,哪成想竟与公主殿下结下不解之缘……” ……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侍女领着这位‘贺凝闻’往后院缓步而去,途中却一言不发,他观她神色严肃心中顿觉没了底,心生试探之意。 “婢子无名无姓,公子不必在意。”侍女暂缓步伐微微侧目,停了一息终是道,“柴公唤婢子雁柳。” 这位灰氅书生立马接上:“可是取自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之意?” 雁柳双眼中竟流露出些许异样色彩,她长相乖巧,一时之间却会让人以为这是仰慕。她抿了抿唇,似要张嘴,脸上便显得似笑非笑,灰氅贺凝闻便又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笑着开口:“柴公一笔定天下才调,堪称斗南一人。” 这番恭维之话让雁柳笑意终究落实,她弯了眼,道:“柴公…确实了不起。” 雁柳此时神色不作假,更显得此前传唤他时情况不对。他是个心思多的,此刻对着雁柳还之一笑,眸光却已冷下。 这位姑娘步伐稳健,行路谈话仍不露分寸,虽是小心却有警惕防备。若她真是一位传话人,何须如此? 又思及柴府门前之事,许是特意针对这贺凝闻了。 可怜他不过一介书生,遇上这般设局可真是插翅难逃了。 第6章 时晏一身轻松上楼,路过安静无声的屋子,向正拎着茶壶的小二招了招手问:“小二哥,我这位好友呢?” 小二哥笑道:“好教公子知道,这位贺公子沐浴后便叫了饭菜在屋内并未出来。” 时晏了然便挥退外人转身去敲了隔壁的房门:“怀负?” 不过片刻门应声而开,人依然是那个人,只是换了身利落的衣裳,血污洗净后清朗俊秀面容上仍是那双眼最吸引人,灼灼亮澄。 贺凝闻侧身让时晏进屋,他惯常的笑颜不再,反手关了门先道:“你急着出门可是事情有变?”他二人本是为了假冒之人而来,眼见假冒之人被留在柴府时晏却又匆忙外出。方才他又听到人声往来嘈杂,不知是这位时公子是又出了什么事。 时晏却笑:“诶,时某初至天都,不过是没见识到处走走。” 贺凝闻若不是知道时晏性子不喜做伪多半是要评一句花言巧语,尽管如此他也多看了时晏一眼,拿了茶壶倒了杯茶推给时晏带过这个话题:“天都人人自危,谁人都得小心行事。”说到最后,贺凝闻又难免抬头看着时晏,时晏不像是能为这种身外事改变行径的人。 说来好笑,他与时晏的交情并不算深却已下了诸多定论,但好在时晏不算个高深莫测的人。 时晏倒点点头,露出些深以为然的神色,道:“确是如此,听闻朝中出了不少事,太芙公主不日回京朝觐皇帝、浮光司异动……”他口中讲着常人不敢言的朝廷秘辛。 听完一席话贺凝闻才饮尽杯中茶,浅笑开口:“与你我何干呢?”朝廷秘闻终究是朝廷之事,他们不会插手也不在意。 时晏亦笑:“自然是很大干系我才同你推心置腹。” 这又算哪门子的推心置腹了,贺凝闻虽与时晏相处时间短,却也知晓时晏并非巧舌如簧之人,他如此说,必然确有此事。但贺凝闻却并不想多纠于此,又起话头:“我们也该启程去看看那人了。” 正这时,街上喧闹嘈杂声异常,二人快步走到窗边开窗,人声顺势而入。 “……胡说……”“出事了!”“……杀人了!” 人群散落却碍不了人声鼎沸,贺凝闻余光却瞥见时晏微微侧目,还不及与他对视,却在人群中瞧见了先前与时晏搭话的黑衣男子。那人也恰好抬头看见屋内二人,许是情况紧急,那人不顾行人诧异脚尖一点借力攀到窗沿处,时晏侧身让他进屋,径直发问:“柴府出什么事了?” “涤风宴上有人行凶杀了柴公!” “他们设计诬陷贺公子杀了柴公。” 两重声音同时传入耳中,时晏神色一冷,贺凝闻倒是一嗤:“没想到区区还能当上这替罪羔羊。” “我们先去柴府。”时晏一言敲定。 三人急急而行,路上那位名为金廉的男子又连忙向时晏解释情况:“我等已查清,冒充贺公子的乃是李兰朝。” 时晏将这个名字过了一遍:“镜湖?” 金廉身形不快,却恰好能跟上时晏与贺凝闻,他点头:“他的姑母先前曾请少爷办过事。” “不错。”时晏听他说起便有了印象。 那位妇人之子无故被杀,因是学子便被朝廷一手揽下,而后又接连出现几起学子被杀的事,可衙门却没什么作为。那妇人娘家本是江湖中人,因而托了层层关系找江湖中人想还自己儿子一个公道,最不济也要杀人凶手偿命。 贺凝闻先前在长洲解决的便是此事,他假作其中一位已故的读书人,引出了幕后黑手交由时晏的人善后,自个儿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天都赴宴。 思及此,时晏又转头看了眼贺凝闻,并不作声,镜湖李氏也算得上名门正派,此子却做出这等假冒他人□□掳掠之事,真是枉费心思。 虽他不言,金廉仍接着回报:“柴公那位叫雁柳的侍女领着他进了后院偏屋,早有一位侍者候在屋内,他们三人进了屋先有争执可没多久又停歇了,而后商量密谋什么,他们警惕小心,属下无法得知详细。那侍者似有武功在身,属下担心事情有变先行回禀,属下不敢贸然行事,还请恕……” 时晏微微抬手,阻止了例行自谦请罪,道:“不必赘言。那侍者可是双髻孩童脸有老态?” “正是……他们莫不是那李兰朝的同党?”金廉思虑又补充道。 “非也。”时晏忆起柴府门前一事,“我到柴府时正遇那冒牌货与侍童动手,若非我出手李兰朝便要被制住,那侍童下手狠厉,却无章法,并不与李兰朝熟识…若那冒牌货…那侍女……”时晏忽而止了话头,目光再度落在身形飘逸如雾如鹤的贺凝闻身上。 那侍女以“贺凝闻”之名带走的却是冒牌货,侍童与冒牌货的争执,都只不过是针对“贺凝闻”这个名字罢了。 李兰朝既能与他们达成一致,想必也是要对贺凝闻不利。 贺凝闻明白他的顾虑,与时晏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提气飞去,迅疾如风,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金廉眼前。 “少……”金廉无可奈何地张了张嘴又连忙跟上。 …… 涤风宴设在城外,却也算是一处门庭若市的要处。此事徒然生变,二人必不轻心,到柴府时人声已沸,时晏便循着午前印象往月洞后院去,贺凝闻更是眼尖,在一众自乱阵脚的人群中瞥见雁柳,便只口中喊了声时晏,不待对方反应便径直往侍女身侧落去。 雁柳是柴无首贴身侍女,原先尚算得镇静,然而青天白日突然一个大男人平空落到她身侧,再加之先前之事心有惶恐。然而其他慌乱人群更是顾不得她,如无头苍蝇四处逃窜,因而贺凝闻将之“请”入屋内也无人顾及。 她尚未发作,时晏入屋,雁柳显然认得时晏身份,脸色古怪地开口:“公,公子,老爷出了大事。” 雁柳在柴无首身边随侍,认得时晏并不奇怪,可她的目光又时不时落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贺凝闻身上。 “我一路而来听闻了,我与柴兄一信如故却不想无缘得见……”时晏故作叹气,顺着雁柳目光落在贺凝闻身上,道,“多累祁昭兄陪我走这一遭了。” “祁,祁昭?” 那侍女听时晏开口,便自觉无疑地看向贺凝闻,可听完又诧异十分。 贺凝闻直视雁柳,温声笑道:“正是,在下赤月山庄祁昭。” 雁柳很快反应过来,扯了扯笑,道:“见过祁少庄主。” 此时再看贺凝闻,雁柳的神情便变成了个寻常侍女该有的恭敬,时晏与贺凝闻相视一眼,又由时晏开口:“当务之急是柴兄到底出了什么事,姑娘可否引我前去柴兄事出之处?” 雁柳神色凝重,重重点头,侧身先行一步往屋外后院走去:“公子请随我来。老爷出事以来府内人心难安,公子既为老爷旧友,婢子自当尽心尽力好教那恶徒杀人偿命。” 她显然对柴府很是熟稔,一路行着皆是侧身与时晏攀谈,却仍能稳健行路不出意外。 这一番话说得殷切,时晏虽有提防,却也着实忧心自己这位未曾逢面的好友,再开口又多了一分真情实意:“这是自然。” 转过一个廊,行进院内便能瞧见敞开的屋内躺着具尸体,时晏快步进屋,贺凝闻却缓步跟在雁柳身后: “敢问姑娘,你是如何知晓杀害柴公的恶徒是贺凝闻的?” 他一路一言不发,此刻突兀出声,雁柳却并未吓到,她施施然望向贺凝闻,似要从这双含光的眸中得到些什么。 可雁柳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福一福身:“老爷邀贺公子入屋详谈,婢子就在门外,可惜婢子身无所长,拦不住踏血寻梅才让老爷出了这般意外。” 贺凝闻温声宽慰道:“世事无常,不是姑娘的错。” 他微微抬头,便与时晏对上视线,时晏检视一番又出门而来,二人尚不及交谈,风声骤起。 屋檐中鞭影呼啸而来,夹杂着杀机与狠厉,出手利落,直对着贺凝闻的脖颈而去。 无人作声,时晏掌心一震,铮铮铁扇飞出唰地一声挡住那长鞭的攻势。贺凝闻抬手抓住慌了神的雁柳正要后撤,突然间那侍女从袖中握住匕首便要刺向咫尺的胸膛。 她的脸色变得如恶鬼一般狰狞:“姓贺的,偿命来。” 喝声里刀光如白虹闪过众人的眼,可贺凝闻却没有动作,似是不知这死到临头的刀锋该如何躲避。 眼见白刀子要刺入衣裳中,雁柳感受到自己被握住的手此时松开,可眼前贺凝闻却消失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却是暗伏在角落的侍童与其长鞭狠狠砸来,雁柳毕竟不通武艺,慌乱下连忙撒开匕首不愿误伤侍童。 “啷当”一声,匕首落地,时晏握住自己的折扇,锋利扇骨直指侍童瞳孔,稍有不慎便是血肉淋漓。身侧贺凝闻衣摆微动,身形稳住也盯住二人。 然而时晏只是微笑道:“见谅。” 他虽面容好看,此时出手却丝毫不留情,便是笑颜此刻对雁柳来说也如威胁。 眼见形势直转而下,雁柳一咬牙,一手猛地将合起的折扇攥往自己的方向,另一手将侍童往外一推:“哥哥快跑。” 二人显然默契无间,时晏微微张唇的瞬间,侍童便不管不顾地脚步一晃往屋檐飞去,贺凝闻抬眸作势要追。 时晏道:“不必,他们既是兄妹,她知道的也不少。” 贺凝闻眼见那人消失在视野,遁入无声林中,也将审视的目光落回雁柳身上,话却是对时晏说的:“你怎知道不是诓你的?”时晏眸中带着深思之色,点了雁柳的穴道:“两个西影人在天都想生存下去必然相依为命。” 西影一词让雁柳双瞳紧缩,碍于穴道无法动弹,可她脸上的震惊却已经出卖了一切。 时晏却突然一笑:“让我猜猜,你们的老爷也并不知晓这件事?” 而贺凝闻的双眼已经转而盯着时晏,后者虽是笑着,脸上的笑意却是冷漠的。 西影在数十年前依然是大昭的劲敌,两国战事不断,可谓血海深仇。十多年前西影突遭大难,大昭一举追击终于歼灭西影。 这并非秘辛,只是……贺凝闻深深看了时晏一眼,又看向满目恨意的雁柳。 “可惜嘞,你们破绽百出。”时晏淡淡一笑,道,“怕是时间匆忙,你们才随意找了具尸体冒充柴兄?” 第7章 雁柳一腔恨意滞噎,却又紧咬贝齿不与时晏说个分明,生怕自己又再暴露些什么,便闭了眼去意图藏起自己表情再不搭理二人。 时晏见了反倒笑出了声,反而是贺凝闻又低头去仔细检查被时晏称作假冒的尸体。 不算高大的身形,面容寻常,衣着倒是意外华贵,但显然不衬身。 “姑娘可真是害苦了柴公。”时晏似无意地叹了一句,贺凝闻便粗略看完了尸身,也得出个粗糙的结论,走上前来与时晏道:“应当是园里的园丁。” “所见略同。”时晏又三言两语说了这尸身手上厚茧粗糙肤色暗黄,面容亦是劳作之态,与名传达官显贵养尊处优的柴无首相去甚远。 雁柳虽是不欲搭理二人,但此时听闻二人寥寥数语便道破真相还是面露悲色。 迟来一步的金廉将雁柳绑好,卸去她全身力气带入屋内,时晏才解了穴。 贺凝闻望着雁柳,道:“你们与那冒牌货协商的计策便是栽赃我害了柴公?” 时晏此时坐在桌边,自顾自倒了茶,饮了一杯,观察着雁柳的神情变化,忽而问道:“就是不知缘何姑娘如此痛恨小怀负?”他说罢,眼睛斜向贺凝闻,无端让贺凝闻想到话本中狐狸精怪,一样不怀好意一样……摄人心魂。 分明无聊笑话。 贺凝闻移开目光才接话:“贺某也不知自己如何惹得柴府这样痛下狠手,时兄你的好笔友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时晏道:“自然自然,待我见到他,定要为怀负讨个公道。” 尚不知他的好笔友又到底充当了何种角色,是瓮中捉鳖还是当真无暇分身? 雁柳终于恨恨道:“呸,你们别想见到我家老爷。”她满目通红,倒像是受足了欺侮。 贺凝闻欲说些什么,屋外隐隐传来喧闹,只是与先前杂乱闹声不同,此时更显整齐纪律。 贺凝闻与时晏相视一眼:“官府。” 二人当即起身,大门前院必然不能走了,立于雁柳身侧的金廉连忙推窗。 正此时,那雁柳瞪大眼睛迸发出极大的力量逆着浑身卸力嘶喊道:“来人!救命!” 她浑然不顾自身危险,拼死往墙边撞上,闹出哐当一声,三人拦截不及,又听见官军动静更近,只得推窗立即跃去。 就在此时,脚步紧随而来,几个身穿公服的官兵推开大门,为首的男子立刻道:“去,检查屋内任何一个角落。” 几个手下听命分散而去,其中一人扭过昏厥的雁柳,见对方只是额头红肿试探气息便立刻扭头高呼:“大人,这人还活着。” 首领当即道:“捆起来。” 晚风拂柳,春日傍晚仍有生机盎然,而柴府混乱人群中一个人影出现得仿佛要肃杀百花。 一身繁复的特制宫裙,眉黛春山,秋水剪瞳,汇在这张脸上却是风雪一般的神情。每一个人见到她都屏住呼吸,她的人美,却更冷,如强风过境,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可她的步子很快,几息之间便到了屋外,她就停在屋外,眸光却看到很远之外。 为首的男子一见是她心下暗道不好,却拱手赔笑道:“惊扰明司大人,不知明司有何指教?” 冷冷的美人收回目光,盯了他片刻,目光落到雁柳处,道:“京兆尹的人……这个人我浮光司带走了。”说罢也没动手仿佛只是知会一声,转头便走。 “大人,明司大人!”眼见事情生变,男人不禁呼喊,却不见谢雪忏再有停留。 屋内卫兵愁色满容,支支吾吾地问:“大人,这……” 男子咬紧牙关,硬生生挤出一个字:“送。”这一个字便泄了气,男子叹了口气复道,“不过就是个侍女罢了。” …… 林中贺凝闻穿行途中回首观其余二人状态,目光却又不由看回柴府,只是离得远了,终究什么也瞧不清了。 时晏见他神情不似往日笑颜,但即使如此,抿着的唇角又天生上翘,似笑非笑。 “担心什么?” 悦耳的声音让贺凝闻回首,此时不见金廉他亦不在意,笑道:“自然是担心区区的名声。” 时晏明知他夸张措辞也不介意,道:“可却有比身外之物还重要的东西亟待贺少侠出手相助。” 这话倒是重了,贺凝闻便不与时晏再作谈笑,正色问:“你发现了什么?”他的思绪转得很快,顺着二人今日所谈回溯,便立即锁定目标,“太芙公主与你我无干…水灾一事?” 林中光影隐约,显得时晏神色凝重:“我闻水灾后仍无善果。” 实际上水灾乃天灾,本也与他们无关,只是二人前自江南而来,见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苦难,虽有心相助却杯水车薪,因而前来天都一探究竟。 他二人交情不深,自然不会多究双方根底,饶是如此,贺凝闻仍不住思索这位江湖世家公子哥可远比他看上去要来得复杂。 但贺凝闻也会猜测对方是否又这般看自己呢? 人人都有秘密,还是不要多想了。 “你打算如何做?”贺凝闻不问他消息如何来的,较之思考这些匿于影后的阴私,他所能做的事更值当。 时晏看着他,目露赞赏:“京阜。” …… 江南京阜。 水灾过后人心涣散民不聊生,二人意图前往京阜一是赈灾二是为详加探查。 而天都位于江北中原,此去京阜尚要渡江。幸而是济水水波平,又兼往来生意多,本应出行便利。然—— “怎么这荒郊野岭的也有通缉令?” 时晏甚是惊诧地观望着黄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画像,他二人站在这画像跟前怕是也认不出到底画的是哪一位。 贺凝闻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倒是时晏好整以暇地取下通缉令又拿去与贺凝闻本人作比较,啧啧称奇几声后又道:“这画匠也不知是受谁唆使。”说罢他又轻笑一声,手松开将话语连同无人关心的通缉令一道抛之脑后。 被明令缉拿的踏血寻梅本人倒是不甚在意,牵着马儿信步前行,言谈仍在忧心之事上,道:“那位侍女应当死不了。” 时晏又笑:“自然,她被金廉喂了化劲散,剩下的几分气力不至于抢地而亡,况且官府之人紧随其后,又怎会让她平白死了呢?”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提及官府,贺凝闻不由多想了些,但很快又因周围寂静而思绪回笼。贺凝闻回头看了时晏一眼,仍是动容一瞬垂眸才接话:“也就不会有这张半真半假的通缉令了。” 通缉令虽画像不符,却点明了于天都行凶之人名号踏血寻梅贺凝闻。 二人往江城而行,再有半日便进了城门,虽说这通缉令不成事,但二人仍是谨慎小心不引人注目分开进城。 江城位处往来交通要塞,城内一片欣欣向荣鱼龙混杂之态。商贩走夫、武夫墨客应有尽有,熙熙攘攘之声尽入耳。贺凝闻不过信步走了几刻,一阵春风过,他在桥头缓了脚步人群中便忽地伸出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胛处:“可教我好找。” 贺凝闻闷哼一声,果不其然转头瞧见正兴致勃勃的时晏。 他暗叹了口气,竟有些艳羡连日以来时晏的自在。 还未及多思,贺凝闻便被后者拉着进了间铺子,定睛一看却是卖些胭脂水粉,屋内来来往往连同侍者都是姑娘家的,倒显得他二人格格不入。然而贺凝闻还没跟时晏说句话,时晏便撒开手又顺着人群左看看右看看,惹来旁人频频侧目。 ……怪哉。 贺凝闻退了一步倚在柜边,却是难以揣测时晏所思所想。时晏身为越陵十八郡的世家公子,吃穿住行皆有用度,如今表现却有些未见过世面了。 这些胭脂水粉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如若是为家中女眷购置而来,那时晏又为何如此兴致盎然? 然而贺凝闻觉得自己还是想早了,客栈中他眼见不同店家一而再再而三踏入自个儿所在雅间,自己这一盘自奕棋走至如今确实难以为继。 他推门而出,旁边店小二正擦汗,见他面色冷淡连忙赔罪:“打扰公子,公子莫怪。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话音暂落,贺凝闻点了点头,目光在大小不一的各式木匣包裹道:“不必惊慌,再给我开间雅间便是,那位公子若问起领他来见我便是。” 店小二点头哈腰:“好嘞,公子稍待。” 财大气粗,树大招风。 贺凝闻摇摇头便又回屋了,难道时晏意识不到他们二人此时境况并不乐观吗?不过……通缉令上毕竟只有踏血寻梅一人,时晏如此‘心大’倒也算不得什么。 他并非恶意揣测时晏心思,也确实不太了解这位世家公子,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时晏有意还是通缉都可安然处之。贺凝闻无奈笑笑,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便等小二将他这一盘棋搬去清净雅间。 等待途中,对面茶楼人影纷杂,热闹如市集,灰衣长褂说书人又醒木拍桌诵了定场诗后娓娓道来:“各位看官且听我分说,上回说到那昆仑将军领兵大胜莫兰将领呼兰野,班师回朝却又马不停蹄出征……” 贺凝闻分出心神侧耳听了片刻,这故事虽被说得天花乱坠,仍能教人猜出背后真实,又或许本就只是为了避讳稍加改动,有心人都能猜测出到底讲的是哪一位的事迹。 若贺凝闻所记不错,前镇边大将军章绮南其所率昆仑军所向披靡,贺凝闻也曾听闻他的传奇,而今二十多年过去,章老将军已逝,其子章修子承父业戍守边关。 “……昆仑将军只身夜赴约,却是夜黑风高四野无声。突然,夜枭惊鸣,枝杈颤动,一个熟悉的人影让昆仑将军大吃一惊……” 第8章 午后整备过便又要再出发,贺凝闻先行至先前相约渡口等候。本应是来往船只停泊之地,却因水灾严重而萧条不少。 见他伫立,便有头戴斗笠船夫打扮的黝黑男人谄笑着走近:“这位公子可是在等船?” 贺凝闻简单扫视船夫一眼,身上风霜痕迹确实是常年风吹日晒之果,“我尚在等人。” 说曹操曹操到,清隽公子哥信步而来,不是时晏又是谁? “贺兄。”时晏一拱手,又看向船夫,“船家即刻便可出行吗?”便是把他当作是贺凝闻找来的人了。 船家顺杆而上,点头哈腰:“正是正是,我的船就在岸边。” 时晏便道:“劳烦。” 船家连忙说声不烦便跑去自个儿的船只生怕这单生意跑了,贺凝闻瞧着二人三言两语却不做声盯着时晏,后者愣怔片刻又展颜笑道:“好怀负何以瞧我入神?” 贺凝闻原先只是看着时晏面容,听了这略有轻佻的话才真正仔细打量了时晏。这人眉眼带笑,唇红齿白又相貌英俊,不声不响都像个游戏人间的浪子,但真说了这般的话却也不让人感觉冒犯。原因无他,初春之际,时晏穿着简单不失精致,只多添了一个小而短斗篷,一举一动活脱脱是话本里走出的潇洒少侠。 “你的行装呢?”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贺凝闻失笑着收回目光,又瞧他两手空空便问。 时晏正摇扇,衣穗玉饰同扇坠相映而动,听言便合扇一指身后:“来了。” 脚夫果然搬着大小行李而来,时晏替他们指了船的位置,途径身侧时时晏不知想到什么,从中拎出一小叠捆好的纸包递给贺凝闻,贺凝闻心里有了猜测:“药?” 时晏见他接过,笑道:“正是。” “你……”贺凝闻正要问时晏如何知晓,却又想到他二人正是因为祁昭而相识,时晏能知晓自己伤势未愈也并不奇怪。去岁他曾重伤一场,足足在赤月山庄躺了三月有余。毕竟受人恩惠,言语间便多了一份真实,贺凝闻勾唇一笑,“多谢。” 时晏笑笑摇头。 那船夫备好了船正往这边走来,忽然一阵骚动,自镇中有一壮汉急匆匆跑来:“老林,老林!不好了,你姑娘晕过去,现在进气多出气少了!”船夫老林自是脸色大变,心上焦急却又看着时贺二人犹犹豫豫,贺凝闻知晓他这是担心应承了他二人又反悔招来事端。 虽说水灾后往来萧条不少,但也并非就独缺了这船夫不可。贺凝闻正欲宽和开口,时晏却取了块银锭出来,道:“既然船家赶急,我等又需出行,这些银子应当买得下你的船只了吧。” 十两银子,何止是足以买下这一只渡船,寻常人家吃穿住行多少年也不过这些银两。 船夫手掌心捧着银两大惊失色,说话讷讷:“这,这,公子,这可使不得……” “诶,使得。”时晏以扇将他的手推回去,“船是你安身立命之本,在下却横刀买走,多花些银两也是自然。” 话是这么说,但谁人不知他施恩于人。船夫咬牙想到家中病女,眼眶发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说罢连忙跟着壮汉跑了回去。 …… 贺凝闻眼见时晏心满意足往船只走了,记起祁昭当初介绍时晏与他相识便曾提过时晏为人很好,动了动嘴却没说话,跟了上去。眼瞧着大小行装摞在船舱,贺凝闻扶着船篷,忽而问:“时大公子,没了船夫你要如何去京阜?” 时晏转头望着他脸上略有诧异,贺凝闻心觉不好,便听:“我买了船,怀负还要我亲自动手吗?”不知是否是贺凝闻耳朵出了问题,话越至后竟还含了些委屈的意思。 委屈? 贺凝闻又仔细打量时晏,居然是真的。 时晏眉眼出挑,一颦一蹙便足以动人,让贺凝闻一再想起话本——喜形于色之人易善受人蛊惑,听人唆使。纵时晏不是个故事里的精怪贺凝闻还是会无端想到,若是换了贪慕美色之人得时晏之托必然是走不动道的。 贺凝闻知晓时晏出身世家大族,平时行事或是多由他人代劳,或是对随从颐指气使惯了,此时作态也并非刻意。 “我并非这个意思。”贺凝闻掩下笑意,回首望向凄凉渡口,“或许我们还能再雇个船夫。” 时晏便对他眨了眨眼,好声好语:“好啊,你试试。” 贺凝闻轻易便看出时晏落在自己身上似笑非笑的目光,似乎对这种做法并不看好,贺凝闻左右思索半信半疑地问:“你是信不过,还是担心路遇不测?” 他能看出时晏情绪并不意外,能猜出几分时晏所想也算惊奇,可真正让时晏笑容转实的却是贺凝闻当真问出了口。 “官府一时如此,却不会一直如此。”时晏敛了些笑意,却更让人觉着真诚。 “柴无首身份并不简单?”贺凝闻慢慢道,他早有感觉,但这种感觉并不真切,只是虚无缥缈的一霎灵光。真正身临涤风宴时那种微妙的怪异感才真正落到实处,处处是人,处处都不是为了金榜题名的人。 “那两个西影人,前来缉拿的又是内卫,浮光司似有所动……天都诸事繁多啊。”时晏话似无意。然作为这一切事项的中心,柴无首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更何况…… “话是不错。”贺凝闻话锋一转,“这又与船夫有什么干系?” 两人静默,片刻,瞧着时晏眼色越发诡异贺凝闻失笑出声,道,“好了好了,自然不劳烦时大少爷,贺某动手便是。” 幸而是贺凝闻从师学艺之时随家师跋山涉水,如今不过小事一桩。 …… 贺凝闻握起摇橹,涟漪泛起,离岸驶去。 江平人稀,顺流而下,山水交相辉映,贺凝闻不经望景心静,再看时晏却已在船舱中侧躺着不知是真眠还是假寐。贺凝闻心中暗笑他生来的富贵命,却也没有打搅的心思,继续往对岸而去。 他自出山之后难得有闲暇时间,一路无论如何皆是风尘仆仆,整个人都要被外事拢了层壳。 此时正是春景,竹筏渐行,四野只剩鸟语声,教人心旷神怡。 开阔的山水间,一只竹筏在平静无澜的江面上飘来。听不见声音,贺凝闻忽感周围异常寂静,躺在船舱内的时晏睁开了眼。 隔着分不清晦暗的江水,遥遥相望的竹筏站了一位女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天公作美,天朗气清的日子竹筏上的女子却撑着油纸伞,将面容隐在毫无缀饰的伞面下,只露出一袭桃红色裙摆,像是这湖光山色间倏忽开出了一朵花。 贺凝闻放下手边撑船的竹橹,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此时时晏必然也在警戒。 “……今宵剩把银釭照……”吴侬软语柔声曼颂,陡然音停红伞飞出,贺凝闻忽然一个箭步窜出,凌空而越,自红伞之侧一掌推出,借力卸力。红衣女子随伞而上,与他只是空中擦肩对望,交错而落。 他整个人如鸿毛轻盈落在竹筏上,江水甚至并未有什么反应。 但贺凝闻的心中此时却不能平,他看到了那张脸。平心而论,贺凝闻虽年仅十八却因从小跟随家师四处游历,可谓见识颇丰,然而刚才那位女子的面容绝对堪称是他生平罕见的。 ——她不但不美,反而非常骇人。 她的脸上伤痕密布,如千沟万壑历经摧残,但凡见过那张脸的人都不难想象她遭逢如何苦楚。不,那甚至不能再称作一张脸,她的伤势显然并非人力所及,像是摧枯拉朽的恐怖外力横扫而过,留下的只有可怖。 而仅惊鸿一瞥贺凝闻也能记住那双眼如秋瞳剪水,让人如何不遐想这张脸完好时是怎样,又让人无法不叹息一声。 “犹恐相逢是梦中。” 女子微微侧目,终将话说尽。 贺凝闻恍惚间想到了一位曾伤过面容的年纪相仿的前辈,景辰门现任掌门的师妹,燕菀然。印象中这位女侠虽面容有损却并未心灰意冷归隐山林,但也因伤痕骇人只在门中教习弟子,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正此时,时晏挑帘而出,他也看到了那位女子。 “果真是你,小表姨!” 贺凝闻猛地侧目闭眼,他终于想到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是什么了,时晏之母便是景辰门前任掌门之女,这位女前辈自然是来找时晏的。 燕菀然收起纸伞先道:“现在的小辈真是青出于蓝了。”而后拿伞尖敲打了几下时晏的肩膀,“你如何招惹到了魔道?” 武林以三门四宗为尊,其中三门皆为白道,而四宗则是些邪门歪道之流。 “树大招风之事未曾断过啊。”时晏似乎并无讶异。 燕菀然嗤笑一声,不给面子:“你啊你,小小年纪大放厥词不知好歹。” 便此时,贺凝闻又轻点借力越水而来,他拱手先道:“多谢前辈。”时晏微微侧目望着他,似是发问如何为何,燕菀然轻笑一声却不对着贺凝闻,扬手道:“顺道罢了。” “我在那排竹筏上发现了具尸体。”贺凝闻这才侧身对时晏解释道,“若是贺某没有猜错,他应当是人称洪波水鬼的傅雨。” 燕菀然只是轻轻昂首,权当承认,“洪波水鬼与千鹤宗中人颇有联系,若是他盯上了你,怕是整个千鹤宗都已经挂上了你的名号。”千鹤宗便是四宗之一。其门徒遍历五行八作,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对寻常武林人而言千鹤宗反而比□□之首醉梦宫更来得可恨。 时晏煞有其事地看了贺凝闻一眼,贺凝闻倒觉得他更像是在看笑话。 然燕菀然稍作停顿,又道,“这都不是要事。”她毕竟也是名门正道,对于宵小之辈虽有了解却并不忌惮。 她盯住时晏,话却是对贺凝闻说的,“别牵扯进朝廷的事。” 这短短几个字却比前些话都要来得严肃。 第9章 行走江湖都不愿与朝廷有多牵扯,贺凝闻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燕菀然这话并不是为了时晏,而是告诫于他。他暗叹了口气,面色却恭敬道,“前辈教训的是。” “小表姨,哪有麻烦找上门还一味逃避的事呀。”时晏对着燕菀然讲话便又要轻快不少,他不急不慢地解释,“小怀负与我同进同出,哪有杀人的功夫?不过是鼠辈佯之坏其名声。” 贺凝闻不意他愿为自己解释,有时晏这一番话在燕菀然便不会与他多有计较,更甚者时晏这话也是为他洗脱冤屈出一份力。 “哦?”燕菀然缓慢转身,侧目看着贺凝闻,这张恐怖的脸与那双眼格格不入,若不是贺凝闻已有准备恐怕也得失态。 他点头道,“诚然如此。” “没想到你比小晏尚年幼。” 咦? 贺凝闻不意她居然说的是这句话,脸上流露出些诧异。燕菀然又淡然回头看向时晏,道,“不过小事罢了,无论哪个场子,你寻机阐明便是,左右你们这般说了便该有些实证在手。” 时晏又与贺凝闻相视一笑,“自然。” “既如此便算了。”燕菀然挥手要作别,忽而又看着时晏,“小晏,你明白你要做些什么吧?” 时晏哑然一瞬,正色道,“当行己事。” 燕菀然嗯了一声,又撑开桃红色的纸伞,脚尖一点跃回竹筏上,撑着竹桨划开一道道水波。 二人目送竹筏远去,贺凝闻拿过摇橹又继续前行,心下暗暗梳理脉络,这不过几天时间,他杀害柴无首一事传得人尽皆知,这背后想必有人推波助澜。然而柴无首只是天都一介商户,若不是时晏引见他恐怕未曾在意,千鹤宗这样的江湖门派如何会注意到这样一宗命案? 更何况,就如燕菀然所说,此事发生在天都,又第一时间来了官差,无论如何也被划入了朝廷的范围,江湖人当避之不及,又为何反倒为此作乱? 除了那个假冒他的李兰朝,针对于他的雁柳、仆从,这背后似乎还有不少人在盯着他。 真是半刻也放松不得。 “真是不得安生。”时晏在后悠悠然叹了一句。 贺凝闻听言却笑,“你又如何感慨万千?” “无妄之灾,暗藏祸心,危机四伏。我着实是担心你啊。”一字一句说的皆是贺凝闻如今处境,然行走江湖被几人惦记算不得什么事,贺凝闻笑笑却不挂心,这其中他真正在意的却是朝廷。 贺凝闻算不得是个正宗的江湖人士,他虽拜入江湖门派,然除却幼时与家师游览山河,他的大多数日子则是在山门中度过。出山至今不过一年有余,其中又有多时被耽误,虽说因他出山一役在江湖中确实留了踏血寻梅这么一个名号,但贺凝闻只把自己当作半个江湖人。 他不循江湖人的规矩,却也着实不想和朝廷打交道。 然这却并非是与寻常的江湖人士有相同的因果——他非但了解朝廷,更算是半个朝堂之人。 朝中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波谲云诡翻云覆雨都是精心设计,若是真与朝廷挂了钩,这事情会远比如今复杂。 又会牵扯到多少无辜人士。 “咦……”贺凝闻听得船中动静,自思忖回神,时晏已将铁锚抛下,船行渐缓近渡头。 “区区代劳了。”时晏扬了扬扇子,以扇子捞起包裹未待他回应径直下了船。 贺凝闻哑然,也拎过自己的包裹跃上岸快步追上时晏,“那船怎么办?” “留于有缘人吧。”时晏不假思索,话中带笑。 贺凝闻佯作恭维道,“时大少爷阔绰非凡。” 时晏道,“不过尔尔。” …… 群云汇集,雾重烟轻,隐隐歌声处却是一座巍峨宫殿,十余座屋宇丛列,好是一派威风。 一阵婉转曼妙歌声随着殿中舞女越发激昂,大开的殿门外却走入一个宫人,他穿着众人一致的黑红劲装,一路低着头行近阶下便跪下了。 一位站着的侍者立时斥道:“哪来的没眼力的?” 阶上宝座中,一位年轻人半倚半坐,嘴角仍有笑意,眉目中却是冷的:“什么事这样着急?” “宫主容禀。”宫人登时伏地交代,“商宿求见。” 过了良久,殿内忽而又响起宫主的笑声,只是他人愈听愈惊,这位醉梦宫的宫主名为魔道之首,行事为人皆是喜怒无常,而商宿又是醉梦宫头号叛徒,此时如何欢笑转瞬会是如何残虐无人得知。 “喊他进来。”笑罢,醉梦宫主仍噙一抹笑意,挥退歌舞之人。 杀手在众人戒备的目光中走入屋内:“明疏摇,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 暮色渐垂,二人自江北而来,水色混着昏黄日光印在天际缓缓下落。原是江岸往来镇甸的京阜一路走来却显荒凉,不过一刻城门已见,然城门外除却一位拴马的女子再无人烟,即便是堂堂城门也无人看管,更教人难想城中景象。 贺凝闻叹道:“水灾奇袭,群龙无首,无怪此处民生凋敝。” 时晏亦道:“不错……比之先前所观更是惨不忍睹。” 二人再无谈笑心思,并肩往城门而去。 不过几步,贺凝闻却觉异样,他的目光不经落在路边那位女子的身上。 女子头戴斗笠,白纱垂入衣摆,然衣物却是繁复重叠的裙制,层叠如青山蜿蜒,上又有金丝缀之,绣茶花鸾鸟诸上。 是了!山茶乃当朝国花,非达官贵族不能轻易采用,再有是鸾鸟…… 那女子侧过身迎面而来,摘了白纱斗笠,露了一张惊绝绰约的脸,然而此时却无人再将注意力留在她的面容之上。女子双眼黑如乌木,冷冽的目光直直落在贺凝闻身上,看了片刻,红唇亲启,“我姓谢。” 她在打量贺凝闻,贺凝闻也在暗中分析。 姿色绝伦,气质傲冷。 以女身并肩鸾台之职,浮光司之主,谢雪忏。 贺凝闻心知来者不善,停了脚步,却还是问,“明司为区区而来?” 谢雪忏嗤笑一声,并未作答。 贺凝闻也知她身为朝廷重官,一个寻常案子都轮不到浮光司,但她出现在此处实在巧合,若不是如此——那只能是与他们目标一致,是为了水灾一事。 贺凝闻忽又道:“前夜我们下榻之处有人侵扰,可是浮光司已然知悉我们下落?” 未待谢雪忏作答,时晏诧异道:“有敌动手,你怎么不叫醒我?” 贺凝闻失笑,侧过头与时晏戏言道:“瞧你睡得好,我又应付得过来便不扰你清梦了。 “这等微末之事并无人向我报告。”谢雪忏又看了时晏一眼,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讲那套规矩,你们俩一起上吧。”她抬起洁白的手探向自己腰间,自腰封中抽出锋利软剑。 时晏尚有些不了解情况,他微微蹙眉却是看向贺凝闻,贺凝闻心中一叹自知此战难避,拱手道了声请。 习武之人无论朝堂江湖之分都会有个一较高下的脾性,便是谢雪忏身为朝廷命官也不例外,她这般以武会人倒是叫人高看几分。只是贺凝闻也不由多想,谢雪忏大概也无需他人多看,她本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 反倒是时晏摇了摇头对将来之战充满无奈,他撇下自己的包裹反手开扇,扇骨凛凛锋利不必言说。 “你的武器呢?”谢雪忏抬起细剑,软剑在她手中平稳而不动声响。 贺凝闻道,“见笑。” 他的指尖微动,常日拢起的袖袍中抖落出一样物什。细而长,尖头而圆尾,银光,却是一柄判官笔。 谢雪忏看清了他的武器,屏息静气,飞快出了剑,软剑如毒蛇刺向二人之中,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寒风铺面袭向贺凝闻。 这一剑来得又快又利,稍不小心便要被刺中。 然而贺凝闻更快,闻风如箭一般窜了过去,他反手抓着笔尖以笔尾攻向谢雪忏。同时时晏晃身一动,那作响扇骨便如利器迎上剑身。 铿锵兵器相接之声骤响,判官笔在贺凝闻手中随袖飞舞,如轻巧结手印,却招招攻至大穴。他的动作复杂却极快,若是旁人看来则像数道残影佯攻,然只有身处此时此景的谢雪忏知道这每一个动作都真实袭来需她躲过。 软剑轻吟,谢雪忏皓腕微微用力,借力穿过二人反身剑挑时晏扇面,而空余一手如曼陀纤枝从袖中取出短剑撞上贺凝闻的判官笔。 她脚尖自地面轻划,身姿如舞动般轻盈大雅。 而与她对战的二人皆是无心于赏,时晏反手旋扇,细剑自扇面与扇尾缝隙中穿过时他却猛地松手,铮铮扇骨浑身重量一坠竟让那软剑也使了准头。谢雪忏眸光一闪,手中真气推去剑锋一转,剑指大地。折扇下坠,时晏快步以脚尖踢回掌中,另一脚却要作势踏上软剑。 然与此同时她左手仍不急不缓以短剑与贺凝闻相击,贺凝闻见此僵局心中微动,手中忽变了方向,谢雪忏再攻来他回击的瞬间顺着她的手腕用劲攻下。 而谢雪忏却回首借势靠近了贺凝闻,她手腕一痛便径直丢了短剑化掌袭向贺凝闻。如此近的距离贺凝闻不及防守只能后退,他脚尖一点提气便如鬼魅无声,身影往后遁入林中。 谢雪忏此人在江湖无名,然贺凝闻毕竟不是简单的江湖中人,粗知其年仅三十,为当朝皇帝提拔,武功门路不为人知,但自她受任明司之职出入宫闱,折在她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固然有逃不过浮光司势力之人,却也有不少人亲历过她的武功。 她就是皇帝最信任的那把刀。 这样的人,无论出身如何,其如今实力必然非寻常人等能及。 贺凝闻虽能近她身,却不敢接这一掌。 谢雪忏容貌虽柔,其势却冷,她的剑她的掌无一不在告诉旁人她的心狠手辣。 时晏见状脚下再用力,谢雪忏浑身真气流动,如蝶翻飞过,腕抖剑颤,软剑便如流光不再受限,随主而动,追向贺凝闻。 “……咦。”时晏本欲再追,却见城门官宦人士匆匆出门迎来,见他执扇翩翩,拱手谄媚道:“尊驾可是巡察使大人,下官来迟实乃县中突发要事,请尊驾见谅。”说罢便要请罪跪下,时晏以扇止了他的动作。 时晏一笑,联想方才‘明司’一词,便道,“大人不必多礼,我并非是巡察使,不过我已见过巡察使大人,正在此处候她。” 县官大喜过望,更加肯定此人身份非凡,道:“下官这厢有礼了。” 时晏便又问:“你说县中突发要事,却是如何?” 县官便苦了脸色,娓娓道来:“县中经水灾之后便显萧条,幸有过往富商阎斗春慷慨解囊相助,下官便留阎员外在县中小住几日。可,可不曾想昨日竟有江湖宵小不知好歹掳了阎小姐去,竟口出狂言要阎员外以数十万两白银赎走阎小姐……在本县治内出了如此之事,这叫下官如何面对阎员外啊。” 他话未说明,但时晏已然悟了其中明细:“阎斗春,我听说过他……如此噩耗,可有贼人线索?” 县官眼睛一亮,道:“阎小姐被救回来后便交代了,是个叫贺凝闻的贼子!” 第10章 贺凝闻自知内力比不过谢雪忏,然他对自己的轻功也有自信,此时游走林中迅捷灵动,并不逊于谢雪忏。 谢雪忏并不急于一时,却步步不留生机,剑招紧迫逼人,行走过处轰然崩裂化作废墟。 如此气势煞得贺凝闻心尖一颤,他曾历经死劫,上百人重重围杀,仍血战至最后时分。比之如今,那些人不过江湖中流,以人数截杀。贺凝闻这一身轻功更是让他们无力望及,不过贺凝闻无意逃亡以轻功反攻罢了,偶有几个高手让他失了优势,又加之对方人数众多,但最终死战仍造就踏血寻梅的威名。 而谢雪忏这样的高手乃是他生平第一次见,怕是自己的师父在此也会有所心下感叹。 谢雪忏不过年近三十,然而以贺凝闻的所知,当世却已然没有几人再能与她较量。她的内功贺凝闻尚不能见识,然方才与她短兵相接时短剑尚未出鞘,不过是以力较之,贺凝闻竟一时不能定夺右手是否是她的惯用手。 或许是她已不会再给自己留下弱项,一手左手的功夫也使得出神入化。 提气运劲,贺凝闻再欲与谢雪忏周旋,腰腹却突兀作痛,怕是血又流出。他眉头一皱,旧伤未愈对上谢雪忏这等高手终究是占了下风。 唯一侥幸的是,贺凝闻发现她步步相逼却并无杀意。 可她确实是见到贺凝闻之后才动手的,或许谢雪忏并不知晓他是谁,又或许谢雪忏只是见过了那位侍女与之交谈从而得知了他的长相?贺凝闻心下一沉,谢雪忏却停在了原地,一身柔纱不知何时被枝丫划破丝缕,然而她在意的并非如此。顺着她的目光,贺凝闻回首望去,时晏正与一官宦人士聊得火热。 “罢了。”谢雪忏挥袖而动,软剑瞬间又被她收入腰封之中,跃然几下便到了时晏跟前。 那县官显然知道将来的巡察使是何人,见谢雪忏女身威严,连忙垂下头颅跪拜道:“在下京阜县县令韩光,叩见巡察使大人。” 谢雪忏淡然先行捡起了自己的短剑才道:“好了,不必行此大礼。” 贺凝闻随之而到,谢雪忏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的轻功不错,本官可以在浮光司给你留一个名字。” 贺凝闻哑然,道:“多谢明司大人抬爱,贺某敬谢不敏。” 谢雪忏并不在意他的回绝,走往自己的骏马,韩光立即跟上。 时晏拾起自己的包裹,促狭地看着贺凝闻:“小怀负倒惹了她的青眼。” “总不是惹了红眼的好。”贺凝闻不介意他的打趣,继续深思,“若是真与她动手……你和我联手可有把握?” 时晏转了转眼珠:“方才吗?若拼死相抵,呵。”他轻笑一声,继而轻快道,“我不知道。” 贺凝闻诧异地看着时晏,他虽早就怀疑时晏身手不凡,如今听到时晏毫不隐讳此事难免讶然。虽说他从前少与外界往来,贺凝闻仍在家师与门派典籍中耳濡目染了解了不少江湖密辛。 时晏家世显赫,母亲又曾经是名震一时的女侠,自然也是备受瞩目,然而在真正见到时晏之前贺凝闻所知的也不过是他为人和善武功不俗这些泛泛之词,并不显著。纵是从祁昭那儿听闻些许轶事也并不涉及时晏如今的武功境界。 武林新贵说不上多,但时晏在其中并不显然,但如今时晏居然能够堂而皇之地说自己与谢雪忏能有一较之力……贺凝闻自觉时晏并非一个喜好侈谈之人,于是更为时晏深藏不露而惊,更讶异的是时晏为何又要对他说出呢? 贺凝闻心中一颤,他此生见过的人不多不少,像时晏这般的却绝无仅有。 时晏又道:“我的剑不在身边,但殊死之下或许也能敌过吧。” “你用剑?”二人认识以来贺凝闻只见过时晏以扇为器,连顺手的其他物什也没拿过,便自然而然以为他惯用扇子,如今乍一听闻时晏使剑倒还有些惊奇。 “剑是百器君子,不才也算正人君子,我用剑也没那么好值得称道吧。”时晏甚是困扰地摸了摸鼻尖。 贺凝闻笑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当然了。” 他今日收获的新鲜事已经够多了。 无论是时晏的不为人知还是时晏的坦然,都让贺凝闻如获宝物一般新鲜。 时晏便也笑,忽然他抓起贺凝闻的手往路边一处破落小屋跃然而去,贺凝闻还来不及惊讶已经到了那屋前。 这小屋破败不堪,门板业已摇摇欲坠,又兼灰尘清晰可见,可见荒废已久。这样的小屋显然与他们二人都无关系,贺凝闻无语之际,时晏狡黠而笑:“有劳怀负替我护法了,不过不许偷看。”说罢便拎着包裹进屋关了门。 贺凝闻无奈地摇了摇头,竟不知他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不过片刻,屋内竟传出些微痛吟之声,若非贺凝闻耳力极好恐怕就要忽略。贺凝闻脸色一变,意图开门的手又停下。这显然在时晏预想之内,他只需如时晏所说护法便是。 ……时晏是个有分寸之人,他不必多思,若是有碍时晏定会说出口的。不错不错……再过一柱香若时晏还未出来他也该问问。 这样细微的喉鸣过了不久又彻底安静,贺凝闻的心吊了起来但立即又有其余声响传来,又过了一刻,脚步声渐响,贺凝闻退了一步,破旧木门打开,眼前的景象却让贺凝闻一震。 时晏身量本来高于贺凝闻些许,八尺有余的身长,堪称人高马大,然此时站在门口的却是身高略矮于贺凝闻的女子打扮。 贺凝闻终于知道时晏先前购置的那些胭脂水粉究竟用于何处,他能一眼认出这是时晏,然而此时‘他’却红妆打扮,满头珠翠琳琅缀饰,女式衣裙,口脂敷粉之下更是柔化原有的俊朗面容,一双桃花眼更衬得整张脸国色天姿。贺凝闻早知时晏面容姣好,纵是多次相见仍不免为之动容,一时间看得出了神,心中也猛烈跳动起来,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山花吐艳,百鸟争翠,春日灿烂皆不如佳人一眼。 不为红颜为蓝颜,贺凝闻暗暗心惊却又没有继续想下去为何自己如此关注时晏的容貌。时晏确实好看……甚至连这般字眼都配不上他。贺凝闻主动垂了眸目光不愿再想,便顺势看到了时晏手上,这一瞧倒让贺凝闻不再囿于美人面颜。 他这才发觉时晏双手上的鹿皮手套仍未摘下,先前乃是贴合手掌的手套此时倒有些松垮了。 仔细回想自相识起,贺凝闻便不曾见过时晏那双手的‘真面目’,暗色手套与他衣着相衬又兼冬季贺凝闻初初以为只不过是时晏衣着之一,如今看来莫非有何隐情? 罢了罢了,时晏身上的迷也太多了。 他思绪又转了转,这下也清楚了先前传出的痛吟究竟是何——时晏长相俊朗却也有几分雌雄莫辩,改头换面施之脂粉便可,然其身量却只能通过缩骨功改动,如此夺天地造化之事自然需受常人不能受之苦。 “你又瞧我入神了。”时晏笑道,声音中却还有些许勉力。 虽一切掩饰得好,然而声音却无法更改,时晏一张口仍是俊朗原音,与他此时艳容却是格格不入了。 贺凝闻抬手扶住他,不自觉放缓声音:“你可还好?” 时晏垮了脸色:“自然哪哪都不好。”埋怨了一声他又正色道,“虽谢雪忏此时不计较,但还有他事烦扰。你我二人同行太过招摇了,若是化妆打扮会便捷许多。” “那李兰朝怕是已到京阜,方才我试探那县官竟有人冒你之名行□□掳掠之事。无论如何你我又得多加小心。” “况我如今不便开口,还是请怀负多加照顾了。”时晏又笑,最后行了个福身礼。 贺凝闻想起家中幼妹也笑了一声,将自己随身的幂篱递给时晏,语中不免带了关切,道:“走吧。” …… 水灾过后京阜却是连日晴朗,日暮时分褪了些热度唯余凉意伴人。燕鸟掠空,黄鹂涩舌,一派早春生机勃勃之景。 但贺凝闻与时晏入城后却再也无暇顾及好景,城内萧条更甚,路上残存黄泥,更有多少破旧废墟。他们一路默然行至客店之前,客店亦是凋敝,只一位老板模样站在台前无所事事。 “店家,可有空房?”贺凝闻牵着头戴幂篱时晏进入店中,扬声道。 那店家正百无聊赖,听闻人声立即前来应答:“诶客官里边请,呦您两位啊。打尖还是住店?” 贺凝闻道:“给我两间客房。”说着又扶时晏往茶桌坐下,“小妹且坐。” 时晏隔着垂纱盯了他一眼,店老板连忙招待,谄笑道:“两位客官稍待,请坐,我这就去奉茶。” 贺凝闻点点头,也在另一侧坐下,坐下后开始仔细打量着屋内情景,大敞的窗户外又是荒凉街景。 “看这客栈中再无旁人了。”贺凝闻粗略一看道,时晏点了点头。 不过一时片刻,店老板亲自端着茶壶上前沏茶,满脸笑着道:“两位客官请。” 贺凝闻便道:“老板稍等,请坐。我与小妹路经县中,怎么如此荒凉?” 店老板惊疑地看了仍头戴幂篱的时晏一眼,贺凝闻打断店老板的打量,重了语气道:“我这小妹身体稍弱受不住风,想要寻找镇甸医治,县中可有药铺?” 店老板连忙收回视线,听他说话又苦了脸色:“哎呀客官来得不巧,京阜县从水灾后人死的死跑的跑,哪还有人守着这地方做生意呢?而且大水来了周围的山都遭了殃,就是药材也没多少了。” 贺凝闻面露同情,道:“真是凄惨。”他话锋一转,道,“可我听说有位富豪已来此施善于民,我这才带着小妹前来求个机会。” 店老板看了看贺凝闻又看了看时晏,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确实如此,但您两位来得不巧,阎员外如今哪还管得上别人的事啊,你就算是现在去求怕也是求不到了。” 贺凝闻故露疑色,问:“此话怎讲?” 店老板神色难堪,又望了望无人的街道,这才开口:“阎员外本来是带着一众家仆而来散银施粥的。原本啊,阎员外一家住在县衙附近的一间宅子里也相安无事,我们啊都感谢这位有钱人专门过来施救,阎小姐为人大方对灾民亦是一视同仁,没有瞧不起谁。唉,哪成想,这两天阎员外忽然变了个人一样,派他那些个家仆四处走动。我们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啊……” 店老板为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又变小了很多,心虚道:“我猜是阎小姐出事了。” 贺凝闻道:“此话怎讲?” 店老板道:“原先听说阎小姐是偷跑出来的,来了京阜见了灾情便天天赈灾。昨儿个阎小姐并没有到粥铺,也就是昨天阎员外才让家仆在镇里四处走动,我看着啊,像在找人。那不就是找阎小姐吗? 而且啊,还有衙门的人去到阎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贺凝闻眉头紧蹙:“飞来横祸。” 店老板道:“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阎小姐到底找到没。” “吉人自有天相。”贺凝闻宽然道,“打扰了。”店老板见他不再多说也打住话头,道:“得了客官,您有事叫我。” 第11章 贺凝闻点点头店老板便退到一旁去了,他旋即转头看向时晏,身子也侧了过去,压低声音道:“你觉得谢雪忏为人如何?” 时晏撩起面纱一角,隐约以口型道:“雷厉风行。” 贺凝闻附议:“她既为水灾而来,其中天灾必又多添人祸,怕是不会让外人插手。要想了解些许微末都不容易。” 时晏却摇摇头,动了动指尖,又以左手摘了手套沾了些许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独字。 他俩靠的极近,贺凝闻便能仔细观察到时晏的一举一动,连他白皙指尖露在空气中微颤也未错过。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平滑而毫无痕迹,丝毫不像一个练武之人该有的手。 只是尽管如此,贺凝闻也没瞧出为何时晏又要将其遮掩。 他的目光又扫视到桌上的字迹,连忙按下自己的心绪,问:“你是说她独身一人前来,并未有官军随行?” 时晏微微颔首,贺凝闻又道:“然她巡察使身份不假,纵使无人可用也不至于与我辈江湖人合作吧?”他稍叹了口气,“你方才也瞧见了,她恐怕唯一的困恼只是不能一人分做二人。” 时晏轻笑,贺凝闻借面纱半遮半露又光明正大望了他一眼道:“不过,好歹是有她作证,小生这污名反倒得以正清。” 时晏顺势又将鹿皮手套戴上,与贺凝闻敲定:“去阎府。” 二人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客店往县中又去,人烟渐多却依然凋敝不忍看。 那阎府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却依然格外气派与水灾后的寻常院落格外不同,府前不仅站了两个打手打扮的仆从,更有些许官军进出。 贺凝闻心道:“这阎府突遭噩耗不知是否又与那李兰朝有关。那日雁柳兄长逃窜,屋中也不见他人踪影,想必是游走他处躲避于我,只是又为何现身京阜?”吸一口气,他心中并不相信如此巧合之事,也暗觉自己似乎被人针对得太过。 这时府门又身着官服与富商打扮二人携群而出,官员道:“员外放心,您的事就是衙门的事。” 短髯商人面色苍白,神情疲倦道:“……希望如此吧。”那官员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而阎斗春并不作答,官员脸色差了些许但仍道了声告辞别携衙署一并离去,经过贺时二人还不忘多看了两眼。 阎斗春在门前驻足了些会儿,也注意到他们二人,声音满是郁卒道:“你二人是谁?” 贺凝闻道:“在下越陵怀负,这是家妹。因受怪毒所害而口不能言,听闻阎老爷财通万物才寻迹而来。” 阎斗春叹了口气,眸中并无多少起伏,侧身招手,道:“劳咏,给他们几两银子吧。”门侧候着的管家打扮的人循声应了声是。 贺凝闻道:“不敢白烦老爷,在下不才略通技艺,愿为阎老爷解忧。” 阎斗春本是满面愁色听言却以为贺凝闻是个来谋求生计的家伙,他苦笑了声,又看向贺凝闻:“你?”这一点苦涩的笑意很快也褪去,心中唯余愁意。他还未曾多说,名为劳咏的管家便驱道:“去去去,哪儿来的黄毛小子也来叩府,阎府不缺你这一手一脚的。更何况……”他目光倏地看向时晏,言下之意这还有个拖油瓶呢。 阎斗春本意回府,忽而停步望向时晏,问道:“你这妹妹,是怎么中的毒?” 贺凝闻盯着他道:“受贼人所诱。” 阎斗春眼睛一瞪,面上露出狠色:“什么贼人?” 贺凝闻同样看向时晏,时晏点点头后他才道:“姓贺。” …… 贺凝闻一番装模作样后阎斗春态度便好了些许,同意让他二人入府,更是为了想从他们这儿打听些许消息。 阎斗春毕竟爱女心切,带他们进府坐下后便急不可待先问道:“你说小姐为贼人所诱,是否见过那贼人模样?” 贺凝闻侧目望向时晏,他们确实都曾见过李兰朝,却不知时晏是否善于此道。 时晏伸出手拍了拍贺凝闻的手背,贺凝闻便应道:“是。” 阎斗春一时之间觉得这兄妹之间略有蹊跷却不明所以,一听得寻贼有望便又抛之脑后,急道:“可否请怀小姐做丹青一副?” 时晏点点头,阎斗春立即招呼下人安排笔墨纸砚,引了时晏去偏房,又与贺凝闻继续闲谈。 “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曾遭那贺凝闻所掠,小女更是受惊未醒。怀小兄弟,可否将那贼人祸害怀小姐之情说于我听。”阎斗春又道,贺凝闻思索须臾,张口道:“我本有技艺在身与小妹行走江湖,先前便已听说那贺凝闻于各地为非作歹,但并不在心。 前些时日我与小妹行至天都赏花,我受友人邀请暂离片刻,回寻小妹之时他已口不能言。后他以纸笔与我道出实情,原是那贼人自言一见如故与小妹攀谈,实则暗中下药,若非我回来及时恐怕就要被掳了去。” 贺凝闻缓缓道来,阎斗春神色愈差,听到结尾几欲暴怒。 毕竟并非亲身经历他话中便少了一分真意,然而阎斗春囿于自身愠恼并未注意到贺凝闻神色有异,口中恨恨道:“肯定,肯定是他。” 贺凝闻道:“阎老爷,不知你家中又是如何被贺姓贼人所害,又是如何得知?” 阎斗春讷讷几声,遮掩道:“家中,有人得见。” “哦?”贺凝闻心下松了口气,那李兰朝实则并不认识他,也自然不可能以易容之术扮作他的模样,若是与阎小姐分说一二定然能水落石出。 他又忽然想到方才阎斗春让时晏绘丹青,想必阎斗春也是存了对峙之意。 然而毕竟女子被人掳掠一事受人忌讳,恐怕阎斗春也是为此才语焉不详,他也不愿为平自身清白而伤了阎小姐之名,但求能找到李兰朝的其他线索止了这一场荒唐。 只是他确实不清楚,自己出山不过一年,到底为何惹了这位李兰朝不快,竟三番两次假冒他的名义行此龌龊之事。他本无心于宵小,实乃李兰朝欺人太甚,好友祁昭更是性情中人看不下去便邀了时晏一道探查此人。 阎斗春叹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一语惊醒沉思之人,贺凝闻又问:“阎员外家中何时遇此横事?” 阎斗春道:“应是昨夜。” 贺凝闻道:“员外可有派人搜查镇子?” “这是当然。”阎斗春蹙眉,“我家中有八位护院,各携仆从几人,连同县衙捕快在镇中从昨夜搜寻至今。” 贺凝闻心想时晏来路上曾告知于他李兰朝出身寻常人家并不通武,那矮童虽有武功在身却也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携人逃窜,心中一定,道:“阎员外,恕我直言,那贼人恐怕尚未离开京阜镇。” 与此同时,劳咏手持丹青先行于前,时晏摘了斗笠随后,劳咏道:“老爷,这位姑娘画完了。” 时晏看向贺凝闻,眨了眨眼,眉目间仍有傲色,贺凝闻回之一笑,心道时晏似乎事事精通, 阎斗春只快步起身接过宣纸,其中人容貌俊雅并不出众,看着倒像个读书人。贺凝闻跟着看了去,与彼时所见之人确是相仿。 时晏此时又缓步走回贺凝闻身侧,贺凝闻却留心到他步伐虽稳额头却溢了些汗珠,见贺凝闻注意过来时晏只眉目一弯,恰是花凝晓露,柳带寒烟。贺凝闻一怔只觉脸上发烧,转了头去,劳咏正对阎斗春说:“老爷,是否张贴出去让众人悬赏?” 阎斗春稍一迟疑,又摇摇头:“不好不好,甚是打草惊蛇。”说罢又兀自端详画像,劳咏看了一会儿却面露疑色,支支吾吾,道:“老爷,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贺凝闻浑身一震,又与时晏相视一眼二人皆是俨然,又齐齐盯着劳咏。 被诸人紧盯着,劳咏一时之间又显尴尬,道:“许,许是小的记错了。” 阎斗春急了神色,道:“你啊,还不快想想!” 贺凝闻道:“管家忙于府内事务,多半是见于府内。敢问一句,府中可有新人?” “有!” “快搜。” 既是为了搜查李兰朝,贺凝闻自是愿意亲力亲为。但向阎斗春提出此事时,时晏却拉了拉他的袖子,而后指了指自己。 贺凝闻略有些诧异:“你要去?” 此言一出,阎斗春与劳咏亦是讶然:时晏此时看着身量较小,再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只是让人看轻不少。 但贺凝闻自是不与他人一般想法,时晏伸手指了指贺凝闻又指地,贺凝闻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我留下来?” 时晏点点头,阎斗春心中疑色更多,时晏又比划了几下,贺凝闻明悟过来:“他是说我身上有伤还需饮药不便动作。” 阎斗春扯了扯嘴角,道:“怀小姐与小兄弟拳拳亲情令人感叹。” 贺凝闻不料时晏注意到这点微小之事,心下微动,又想以时晏武功对付宵小自当不在话下。只是先前见时晏不过作画已有溢汗,想必缩骨功之痛仍不减,他面露担忧之色,道:“不好,你……诶!” 时晏一双明眸澄澈明亮,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向阎斗春抱了抱拳便转身出门去了。阎斗春随即道:“劳咏跟上,叫护院与怀小姐一道好好搜搜。”劳咏看了几眼诶诶几声也连忙跟了上去。 贺凝闻皱了皱眉,倒是阎斗春笑呵呵道:“小兄弟既与小姐一同行走江湖,想必小姐也有功夫傍身,不必担忧,还有我那八大护院各个身手不凡呢。” 贺凝闻不好说自己只是担忧时晏受缩骨所累,只好点了点头,道:“我倒反需要他来照顾了。” 后堂突然跑来一位粉衣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口中喊道:“老爷老爷,小姐醒了。” 第12章 诚如贺凝闻所想,时晏此刻仍备受缩骨影响。他是个不喜欢疼痛的人,虽修习过缩骨功却少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时晏抬起手摸了摸腰间蓝底云纹扇袋,先前他为着红妆却又不喜折扇离身,便取了扇袋缀在腰间,以便不时之需。 若是叫他逮到了那个李兰朝,也得让人好好受受分筋错骨的滋味。 好在是时晏此刻又将幂篱带上,旁人无从看清他脸色如何。 其余护院仆从记熟丹青便各领了个方向搜查,唯有管家劳咏恐时晏女子身娇体弱又失语跟在他身边以防不测。时晏不好挥退他,便拿着轻飘飘的画纸思索李兰朝可能藏身何处。 阎斗春语焉不详,他只知阎小姐被劫掠以银两换之。那侍童必是眼见妹妹被抓而逃,匆忙下逃窜至此。如何途遇阎府一行暂且不论,据他所知李兰朝与阎斗春并无宿怨,持质阎小姐一事便是临时起意。想必持质事发之时必然离京阜不远,却又要能够让他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取走银两。 综合而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侍童定是与李兰朝在阎府内行下如此勾当,然几十万两白银以他们二人之能若是卷走也得是大张旗鼓惹人注意,除非……除非那银两并未运走,只不过是藏了起来,待风声一过便再取出。 若是如此,李兰朝等虽需藏匿却必然不可能远离京阜,况且阎斗春也说了他的下人自昨日起巡视不断,任何异动定会引起注意。 时晏微微一笑,心中已有定论。 …… “莫非,他们并未离开阎府?” 贺凝闻此时同样在思索此事,方才阎斗春因爱女转醒变急忙安排下人招待他在府中闲适便随侍女又去后堂了,贺凝闻正好寻人煎药自己便在花园等候。 “怀公子,您的药煎好了。”一位侍女端着托盘而来,贺凝闻谅她端着药盅一路而来辛苦,连忙接过放在石桌上。 托盘上除却药盅餐具还备了些许糖果,贺凝闻备觉妥帖,开口便谢:“多谢姑娘特意买这佐味之物了。” 那侍女原意转身离去,听到贺凝闻的话又面露诧色,顺着贺凝闻的目光瞧见糖果又笑:“公子说笑了,这是你的药包里的。恐是买药的人体恤入微。”她停一停,又道,“公子若是没事依依先退下了。” 贺凝闻心中一暖,点点头不再劳烦她。饮罢药汤,贺凝闻看了几眼摊在碗碟中的糖果,终是没有拒绝好意剥开糖衣吃了下去。 果真很甜,将他先前的苦意一同裹挟着都取代。 脚步声又响,一位梳着垂发灵蛇髻的黄裳少女身后跟着几位粉衣侍女从后堂月洞走入了花园,夹杂着几声叹息,却又在看到贺凝闻的时候倏忽停了。 贺凝闻眼力较好,立即起身拱手道:“惊扰小姐。” 阎小姐脸色依然苍白,步伐很缓地走到亭边与他隔着几步道:“无妨,你就是那位怀公子吧。” “正是。” 阎小姐又将目光转到桌上药盅,见药已尽便吩咐下人:“将药端下去吧。”她多看了贺凝闻几眼,面露踟躇,贺凝闻道:“小姐可是有话要对在下说?” 阎小姐轻轻嗯了一声,又吩咐侍女退到亭外,坐到另一边先道:“我从父亲那儿听闻了,怀小姐亦是可怜人。” 贺凝闻却知时晏唯一苦恼恐怕只有缩骨一事,但这却不能对阎小姐言明,他便将话题转移至阎小姐身上:“我辈行走江湖自是对纷争早有预料,倒是小姐受惊了。” 阎小姐知晓自己父亲的脾气,便问:“你知道?你是自己猜出来的么?” 贺凝闻点点头,阎小姐倒是脾气很好,只是因为被劫掠的经历恢复不了精神声音轻轻:“这本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我倒觉得他遮遮掩掩反而错漏许多机会。” 子不言父过,阎小姐却说得很真切,语中既忧又伤。 贺凝闻不料她眼界开阔,赞道:“小姐说的是。” 阎小姐又问:“我听父亲说你有了思路,可知道贼人藏身何处了?” 贺凝闻见她坦然,也和盘托出:“如若没错,应当还在阎府之中。” 这倒是有些惊到阎小姐,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眉间又上怒色:“……真是胆大包天。” “阎小姐。”既是阎小姐坦然,贺凝闻便不拘小节开问,“斗胆请小姐将当时之事一一道来。” 阎小姐面色又是一白,却并非是因为贺凝闻这话,倒像是陷入了不好的回忆。贺凝闻见她脸色愈差,又道:“小姐若是不愿就当在下冒犯。” 阎小姐摇摇头,却道:“并非冒犯……实在,实在贼人行事,惨不忍睹。” 说至最后,不知回想了什么眼中泛红,她闭了闭眼,又是深呼吸几回,平复气息才道:“昨日我与寻常一样出门施粥。因父亲家大业大总是担心有小人不轨,于是总会派些护院跟着我,只是县中水灾惨不忍睹,我便分派他们也一道去救护伤者。 况且家中护院逐队成群,我也没有全然熟知,又听父亲说了你的想法,恐怕就是因此被贼人逮了空隙。 ……我有一位从小相伴的侍女叫夭夭,她是随着我一同被掳掠的……” 阎小姐说至最后声音突然多了悲色,贺凝闻并不出声惊扰,只待阎小姐自己平复了心情才又接着道,“昨日施粥不知怎的,预计的粮食用完了,可大家都还在等着,我欲回府提粮,身边并无护院,便与夭夭一道回府。 为了节省时间,我才与夭夭从人少的道儿回府。我想毕竟县中不大,四处皆有府中侍卫或衙门之人,况且水灾过后灾民皆是饥饿许久疲弱无力,若是遇上不轨之人只需高喊便即刻会有人前来援助,况且又离府中较近。 不想就是这样的侥幸之念害了自己,也害了夭夭……我,我不明白,他们要钱又为何要杀了夭夭……夭夭……”阎小姐情难自控,竟鼻头一酸落下泪来,贺凝闻连忙起身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阎小姐见状明悟自己失态,却是摆手婉拒,拿了自己的绣帕拈去泪珠,满目通红地道:“他们,他们简直不是人。明明已经,明明,却还是杀了夭夭,他们故意的……” 贺凝闻不料其中又牵扯进一条人命,听阎小姐此言颇有怨怼,他思索片刻却是明白其中原委,无外是让阎小姐更加憎恶‘贺凝闻’这个名字罢了。 叹息过后,贺凝闻又道:“阎小姐可对昨日被关押的地方有印象?” 阎小姐迟疑道:“我是夜间才醒的,加之昨夜疾风骤雨屋内只有一盏烛火,莫说屋内如何,就是那两人的容貌也是隐约。” 贺凝闻心下一沉,阎小姐竟没有看到李兰朝的脸庞么,他飞速眨了眨眼,追问道:“身形如何呢?声音呢?若是将那贼人揪住,小姐可否凭声音对峙?” 阎小姐显然被他急促追问逼得有些局促,却仍是皱了皱眉后坚定道:“能!” “他们二人一高一矮,身形差别较大。” 时晏握好阎府塞给的佩剑一跃而上屋檐,不顾那位管家以轻功赶回阎府附近。阎斗春是水灾后来到京阜的,县官为迎贵人收拾了一处无人且临近的院落给阎家人居住,而这院落周围的屋子也自然失去了主人。 “屋中狭隘,他们说话避不了我,但他们只在我面前谈及如何向我爹讨要赎金之事,后面的东西他们却是出屋去了。” 洪水冲刷过的房屋破损不堪,门窗倾斜,再无人烟。其中却有一扇门是关上的。 “夜雨声声,我只能听得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依稀是妹妹、逃命,似又争吵。” 时晏自恃武功高强,脚尖一点到了屋檐上,掀开瓦片先行探查了屋内并无埋伏才翻身入屋。屋内简陋,桌上仍有一烛盏,时晏伸手试探,虽已冷却仍是干燥,必是近日才使用过。 角落杂物中有一捆散落的麻绳,若是不错定然是捆缚阎小姐所用。 “诶,怀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去?你知道他们在哪了吗?” 屋内一眼望尽,时晏却仍觉有异,他以剑鞘挑开角落堆成小山的些许杂物,一具少女尸体藏匿其中,身上衣裳仍因水渍血迹而湿。却是能看出下手的人手法残忍,在这少女身上捅了不少口子才让其死去。 时晏眼神渐冷,污人清白,劫掠钱财,如今又恶意虐杀,李兰朝当真是觉得披个假名便无法无天了吗。 “小姐,小姐你怎么在这?怀公子也在?小姐,恕属下无能,府中并没有找到可疑宵小。” 脚步声渐响,依着时晏非凡的耳力,细碎话语入耳不在话下。 “他们怎么来了?” “谁知道,是不是你身上被放了什么?” 时晏再眨了一次眼。 …… “抓到了,抓到了!”劳咏兴高采烈地奔入府中,贺凝闻登时快步迎去,紧随而来便是仍带着斗笠的时晏,只是此时垂纱上却染了点点血迹,在白纱上尤其碍眼,后面又有几个护院如拎小鸡一般提溜着一个书生进了门,贺凝闻连忙走到时晏身边,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时晏却嫌这面纱麻烦,撩起露出姣好的面容笑了笑,而后把佩剑随手塞入路过的下人手中,又对贺凝闻以口型道:“我将那为非作歹之人杀了,这人就交你出气了。”说罢又将纱幕放下。 贺凝闻点点头,亦是感激一笑,这才转头看向丢在庭中被卸去双手之力的李兰朝。 “别来无恙了,贺凝闻。” 第13章 料想他们上一次见面仍是天都涤风宴中,一者狼狈一者洒脱,只是如今倒了个个。 李兰朝第一次知道贺凝闻这个名字是去岁冬日,他途径越陵听人提及一场惨战,大雪纷飞,白梅傲立,却终究都被血染得艳丽异常如骨红照水。 他独自去了血迹斑斑的战斗废墟,不见尸体,只有处处血污将一处和乐住所变作人间地狱。 他就是在此听闻了踏血寻梅的威风,又得知此人不过江湖新秀,此前并无旁人知晓贺凝闻的消息。 恶从胆边生。 李兰朝虽不通武艺,姑母家中却有不少江湖关系,他也耳濡目染了些许技艺,又有暗器傍身,用以欺骗一无所知的路人倒是够了。每每打听了消息他便与贺凝闻避着走,他一路假借身份不说享威作福也是有惊无险,直到去往天都。 他提前得知了时晏与贺凝闻去往安川镇这才放心换了方向,哪知一切早已是圈套。 “这八辈子的霉运原是叫我撞了。” 他想起彼时在涤风宴上的的话。 李兰朝直勾勾盯着俊秀的男子,贺凝闻这张脸倒是与他并不相似,面容亲善俊朗,饶是没有虚名也当叫人容易升起好感。 还不及贺凝闻答话,阎小姐听到他的声音立即快步走了过来,扭头对着阎斗春说道:“就是他!他连同另一个家伙劫掠了我还杀了夭夭。” 阎斗春见贼子入彀,当即让人去喊了官府前来,此时安抚女儿道:“县令必然不会让他好过的。” 李兰朝却无意旁人,仍看着贺凝闻。贺凝闻倒是问:“为什么是我?” “这个世上只有你能叫贺凝闻吗?”李兰朝嗤笑一声。 贺凝闻倒无谓自己姓名被揭破,只是李兰朝这浑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却着实让人不喜,他抿了抿嘴角,道:“名字罢了,你当然也可以叫这个名字,全天下人都叫这个名字也无所谓。” 只是他浅浅呼出口气,又接着道:“令人不齿的并非一个名字,而是顶着一个名字行下的诸般罪行。便是你不冒认我的姓字,以你所作所为,也是死不足惜。盗人名字不过只是让我从开始就知晓你的卑劣罢了。” 他说罢后又施施然对听言惊在一侧的阎氏父女拱手道:“在下隐姓埋名实为不愿令人误会引起冲突,还请员外小姐见谅。” 阎小姐听了他这一席话很快便也明晰过来,她本就只是针对劫掠自己的贼人,此时更是道:“怀公子,不,贺公子不必如此。如你所说,犯下罪行的是他这个小人,顶着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我要绳之以法的也是他。况且他还是个欺世盗名之徒,若非真遇到了贺公子,恐叫恶名愈传愈远。” 她这般说,阎斗春自然也附议:“是啊,行此恶事的并非公子,何必挂怀。” 时晏不住轻笑了一声,贺凝闻松了口气,若是世事皆如此顺遂倒是好事了。 他收敛笑意转身对李兰朝道:“你与那兄妹二人关系如何?” 李兰朝哼了一声,不欲作答,贺凝闻却叹:“我不欲用些拷问的手段,但也并非不会。”他转了转眼珠,“不过在下虽与你有仇也碍不过官府去,我听闻浮光司的人正在县中坐镇吧。” 眼见李兰朝因浮光司这三个字而脸色转差,贺凝闻又补道:“好像还是位女子吧。” 浮光司谢雪忏。 不仅江湖中人知晓她的威风,寻常人更是因为避不开朝廷需要忌惮三分,李兰朝本就因为家中反复催压而逃,此时又闻浮光司的名字更是骇然。 “你说真的?”李兰朝咬着牙目光游移却是已经信了八分,然而他惧极反笑,“既然横竖都要落到她手中,我说与不说又如何呢?” 贺凝闻还未说什么,倒是阎小姐瞧不过他这般作态,斥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倒是惹得时晏多看了一眼,贺凝闻倒也跟着李兰朝笑了一声,随手道:“你说的不错,既然你终将落到官府手里,我届时寻她要一份结果便罢了。不过时日罢了,我等得起。” 话音落贺凝闻便收起神情,果真如他所言那般不多在意,倒是让李兰朝一噎,心中再添怨艾。 后续便是官府来人将李兰朝带走,时晏又提醒了那屋中女尸,让人抬来果然是惨遭杀害的夭夭,阎小姐见了泪流满面,阎斗春安慰小姐之余不忘请二位留下致谢云云。 …… 此事一了,不管是阎府上下还是时贺二人皆是松快不少。 侍童已死,李兰朝又已落网,时晏便不再遮掩,将幂篱摘下与贺凝闻一同行至后院,时晏本欲借了纸笔再与贺凝闻闲谈,不知何时阎小姐又至。 “二位,打扰了。”阎小姐先行福身才在一侧坐下,“如你所言,父亲派出的人已然在递送银两所在挖出了。多谢贺公子。” 贺凝闻道:“我等为客,怎敢劳小姐说扰?” 阎小姐微微一笑,道:“贺公子为我解忧,已是阎府座上宾,何必如此客气。小女上霜下月,劳公子不弃可直接唤我名字。” “……霜风洗出山头月。”贺凝闻轻吟诗句,阎霜月应了句正是如此。 时晏却多看了贺凝闻一眼。古今言及霜月诗句如此之多,贺凝闻却独独忆起这样抒怀字眼。 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却是不知贺凝闻所望与朝堂又是如何关系了。 阎霜月又转而看向时晏,问道:“不知小姐闺名。” 时晏挑了挑眉,却是戏谑地看向贺凝闻,贺凝闻轻咳一声,道:“舍妹名曰云微。” 阎霜月便又夸道:“鬓云欲度香腮雪,桂魄初生秋露微。很是衬得贺小姐。” 既是夸赞之词时晏回之一笑,只是他又心想这个名字不像信手拈来,或许贺凝闻确有家中女眷名为此。 阎霜月目光自他们二人脸上来回片刻又道:“恕霜月无状,二位并不相像。” 贺凝闻哑然一瞬,不料她防心之重,故作窘色,道:“实不相瞒,云微乃是在下的表妹。” 一男一女结伴行走江湖,又是表兄妹之称,阎霜月瞬时恍然过来,脸上也带了些许笑意:“是霜月冒犯。”说罢她便起身要走,临行前不忘一句,“明日便是云霓佳节,二位若不吝还请多留共度佳节。祝二位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明日便是云霓了么?”贺凝闻眉间却有些许低郁之色,口中喃喃几不可闻。 待一群人影彻底消失月洞之中,时晏压着的声音才猝不及防出现在贺凝闻耳边:“好怀负,如此占我的便宜是要还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一时之间竟让人听了心颤,贺凝闻连忙转了话题,转头去问:“你可还痛?” 因这个动作他们瞬时靠得极近,贺凝闻瞧见时晏脸上虽施脂粉却并不掩去颜色,也瞧见他眼中自己神色恍惚。 时晏退开些许,脸色仍是不悦,贺凝闻从袖中取出一小个手帕包裹着的物什,摊开来却是几颗糖果。时晏一见便笑了:“借花献佛做得倒好。”即便如此说,他却也真的捻了一颗蜜糖果放入口中。 些许甜腻佐着冷去的茶水下咽,时晏脸色变好了不少,他又半是埋怨地道:“我们明日必须离开京阜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缩骨功了。” 贺凝闻自然赞同他的,点点头道:“劳你照顾了。” 时晏笑道:“算你有些良心。李兰朝落到官府手中,你要怎么将他提给祁昭啊?”他们原先的计划却是将李兰朝所做之事公之于众,赤月山庄在江湖中颇负盛名,祁昭出面再是合适不过。若是依阎府所想恐怕只不过小事化了,于‘贺凝闻’却是无关。 “不如我们夜探官府?” 时晏一笑:“正有此意。” …… 入夜,时晏又在贺凝闻护法之下恢复了男身。二人拾好行囊,贺凝闻留了字条致歉告别便离开了阎府。 虽说李兰朝已被关押于县衙,但二人皆知以这等小事必不会惹得谢雪忏上心,只是贸然闯入牢房将人带走却也必须避开谢雪忏的注意。 待得他们小心翼翼潜伏于县衙上后才发现,似乎谢雪忏不在? 贺凝闻与时晏相视一眼,俱在对方眼里瞧见惊讶。 不知是否是诱敌之策,贺凝闻自觉轻功卓越,便比划道:“我去试试。”时晏亦有此意,只点点头不再多动作。贺凝闻跃然而起不动声响,落至另一进院落才一招投石问路,以石子砸在仍有烛火的房间外。 声响虽小,却在寂静夜中足以引起有心人注意。 然而屋内烛火映照的身影却是未受影响,隔着夜幕二人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往牢房而去。 二人绕过瞭望塔往西南仪门而去,若说夜静人息,看守处也仍该有些灯火以便守夜的官兵,可此时二人已近监牢房却是仍听不见人声。贺凝闻小心翼翼取出武器,落在檐上瞧见屋门大开,却是几个官兵打扮的人已经倒在酒桌上,血迹仍在滴答。 不待细看贺凝闻立即反应过来,心道:“血迹未干,这些人定是刚死不久。”说道:“快走,有人!” 时晏旋即要拉着他飞退,嗖嗖风声里,几枚短箭飞射而来,二人立即分开。 贺凝闻喝道:“你去寻人。”口中说话,头也不回便持判官笔落到庭院之中。 一个高个穿着白色盘领襕衫书生打扮的男子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腰间挂着一柄刀,与整个人的打扮格格不入,以至于一眼看去简直不像个刀客的武器,反倒是个无关紧要的玩意。 饶是如此贺凝闻仍不敢掉以轻心,手中握紧凶器。白光闪耀,那人已握上单刀横砍过来,那刀身狭窄,极薄,见他挥刀而来贺凝闻当即以器挡之,铿锵声擦过,倒叫贺凝闻瞧见刀身上刻刀铭朝雨。 传闻朝雨既出,如同檐下雨嘀嗒一声,于顷刻间要人性命——“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极有辛辣的诀别意味。 贺凝闻迅即脚尖一点,牵连他的刀势,让了他一招。 这朝雨刀向来由武林四宗中魔道之首的醉梦宫所有,他这回还真是招惹上不得了的对手了啊。 岂料商宿心中本就存了为柴无首报仇的怨望,更是生性好斗喜争,见势却是以为贺凝闻这下闪身乃是示弱避战,当即追招飕飕两刀,贺凝闻反手相招架,身若飘风。 商宿没想到他竟能接下自己突然变招,更是进手招数直逼贺凝闻,口中道:“贼子休逃。”贺凝闻仰头避过,见他杀意不减,笔尖去刺商宿腕处,同时左臂回转,挥拳打去。 商宿吃了一惊,旋身躲过,哪知贺凝闻对师门中极高明的身法奇劲最是精通,偏是循着商宿的方向又送出一刺。商宿已至庭院角落,已然退无可退,转守为攻,横刀再度攻来。 贺凝闻以笔尖对之,斜身晃影。 忽一颗白色药丸闪过,登时炸开在二人之中,原是一颗烟雾弹,贺凝闻心下一惊,却在烟雾中嗅到些许奇香。他明悟过来旋即飞身退走,耳畔已是时晏轻声道:“走!” 第14章 贺凝闻第一次闻到那清香是在柴府,只是柴府四处栽种香花,倒是此香隐匿其中并不显。只是较之花香芬芳,此香却又更为清雅,如置身雪地松林,使人清心明目。 只是不想,这并非时晏所用熏香,只不过是个烟雾弹罢了。 他二人不愿多纠缠,自是一路遁入无踪,一路上贺凝闻还不忘询问道:“时晏,你没找到那人吗?” “确是如此,我还特意讯问了几个不同牢房的囚犯,也未见过有新关押的人。”时晏跃动几下,真气又源源不断循着经脉直奔全身大穴,教他这一场如乘风痛快。 贺凝闻见他身形流利不觉一笑,提了口气加快脚步,只听风声呼呼,一步步跃去,夜色中却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 如此又过了四五十里,时晏停止道:“停停,你这是要将我带哪儿去?” 贺凝闻回身几步落在他身边,道:“只是随性而行罢了。” 时晏取出折扇,随他一同寻山林之外的路子,道:“既找不见李兰朝,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贺凝闻面色仍温和,“无妄之事本就不该我在意。” 时晏听后轻笑一声,问道:“你今日听阎小姐提起云霓节时很是在意?”贺凝闻不料他观察入微,心想这并非不可说的密辛,便道:“明日便是四月一庆云霓,那今日便是我生辰了。” 他说得不仔细自己也不甚上心,当句无谓的话语抛之。倒是让时晏怔了一会,他摸了摸身上行囊,出来带的却都是俗物,不好送人。 这厢贺凝闻却没见他跟上,回首望去遂见时晏仍在原地,失笑道:“时兄,走啦。” 时晏心中不免记下此事,这才跟了上去,脸上也带了些郑重:“来日我必补上的。” 贺凝闻笑道:“无妨的,我自幼与家师相伴,家师性情洒脱,并不记得细枝末节之事,久而久之我便也没仔细。只是乍一听闻阎小姐提及才想起如此巧合。” “……怀负与令师皆是豁达之人,抛诸身外物,方得乐无穷。”时晏抿了抿嘴,却是说罢一笑,“若是我辈皆能如此定然会避免许多争端。” 他似话中有话,赞叹并不作伪,贺凝闻并不清楚时晏如何发出这样感叹,是确有经历还是江湖向来如此呢? “时兄过誉。”贺凝闻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烦闷消散不少。 此时已至夜半,今日厚云遮得月光只微弱,黑幕浓得又分不了方向,二人先前不愿惹人注意便就一路抹黑而行,此时实在碍事,贺凝闻便点了个火折子,边心想:“如此仓皇继续走也不是办法。”一眼瞥见时晏,后者亦与他同想,道:“不若我们先行寻个落脚处,白日再寻镇甸。” 话不多说,二人年轻力壮自是禁得折腾,又走出几里,寻到一处山谷中隐在藤蔓下的隐秘石洞,约莫五尺多高,火光一照又加投石问路皆无危险,二人便弯腰走进洞中,走得十余步便已到头。 贺凝闻又出外捡拾落枝枯木若干,二人燃了火,时晏又将洞口藤蔓遮掩几番,神色又肃穆了些许,贺凝闻问:“时兄,你可是有话要说?” 时晏点点头:“此先寻找李兰朝之时我还瞧见了一位官吏,询问得知,谢雪忏已然离开京阜了。” 原是如此。贺凝闻心中恍悟过来,却是道:“她匆匆而去却是为何?” “饷银不见了。” 贺凝闻心中一紧,洪水是为天灾,无论如何皇帝也当降下饷银以安民心,然而这三百万两饷银却不见了,还不知多少灾民要受此之苦。 他心中忧思更添,但心念自己已是江湖中人,咬牙道:“想必这才是谢雪忏巡察之职。” 话是如此,绿林之人却也并非生性冷血,时晏听出他意中回避,也不深究,道:“饷银失窃与你我无干,但我可立即传书回家一封,遇此天灾我辈也当尽力而为。” “你说的是……你说的是。”贺凝闻闭着眼点点头,声音确是渐渐低了。 “好好休息罢。”时晏也不再多说,放轻声音归于寂静。 …… 一夜无梦。 二人遮掩踪迹后又走了半日,总算到了人烟处,是个不大不小的镇甸,寻机准备一番后便要再度启程。 云霓佳节乃是年轻男女相会的热闹节日,附近村镇早早为此准备了起来,趁着春景四处喜乐,倒是冲淡不少愁思。 二人本是皆无心思于此,历经城中乐乐氛围却也有不少年轻女子见二人容貌出众,气质卓越行投桃送李之举。 贺凝闻倒是哭笑不得,然而姑娘们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只抛了信物花朵便匆匆而逃。 反倒是时晏因眉眼无情又加利器在手,许多姑娘望而却步,教时晏有空反而调笑于贺凝闻:“好郎君,君子好逑啊。” 贺凝闻无可奈何,此时又被他开玩笑真是左右为难,反道:“早知如此,你还是女装的好,你我以伴侣相称免了这些事。” 时晏轻哼一声:“你想得倒好。” 一路闲谈又出了城,贺凝闻将花朵沿水流一朵朵放逐。 时晏立于他身侧不由吟了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贺凝闻不由侧目望着他,心中却无波澜道:“若为无心负有情才不应当。” 说罢又继续上路,此处树木茂盛,二人买了马匹一路缓行倒也自在,镇外几里处变了一处竹林,郁郁葱葱好不妍丽。 又听得马蹄声急,二人本不在意,只见一个青色人影疾驰而来,见了他们二人才突地勒马。那中年人目光不住在二人之间来转,道:“你们,谁是时晏?” 贺凝闻见他衣衫齐整却是目露喜色,一时拿不准此人来意,那边时晏不动声色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翻身下马,却好似确认了身份,道:“早在几天前便已有人守在我的屋前,昨夜子时一过,便有一封信交给了我。 上面详细叙说了名为时晏之人的生平,又附上了你所在的位置,最终它提了一句话。” 随着这人的话语,时晏的眸光愈冷,仍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被如此窥探。 “天下第一剑。”那人冷冷笑道,“我很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配得如此赞誉,所以我来了。” “明知你被利用?”贺凝闻不住反问。 “是哦。”那人哼了一声,“用剑之人自然都向往一个天下第一,如今被你横生夺去,我怎能不来?” 贺凝闻心中有了猜测:“你是,无定剑派的?” 那人显然为此骄傲,重重点头:“秋风夜!” 无定剑派乃是当今武林名门正道执牛耳的存在,其中弟子个个武艺非凡,其掌门人桓云烛更是正道魁首。而这位秋风夜则是出了名的剑痴,向来好与人比剑,于剑道之上苦心钻研,以剑来挑动他再是容易不过。 只是…… “可否请教,那封信又是谁寄出的?”贺凝闻皱了皱眉,时晏又如何招惹上这样的麻烦? 秋风夜倒是并不隐瞒,道:“天星榭。” 时晏一言不发地听至这里才倏忽开口,语中却是难得冷淡:“我不会与你比剑的,我的剑不在身边。”贺凝闻知晓他这并非推辞之言,哪知秋风夜却哈哈大笑,解下背负的布裹,其中竟摞着两把剑,他道:“我早知会有这般谢绝。”他笑罢,便取了其中一把掷向时晏,时晏稳稳接住,秋风夜拿了另一把,道:“那是我的佩剑。既然我们用得都是不熟的剑,也算得上公平了。” 时晏翻身下马,算是应了这一场比试,秋风夜目光却又落到贺凝闻身上,道:“你我比试,却是不需旁人在场了。” 贺凝闻只是无谓,武林中人多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忌讳,倒是时晏张了张嘴,走到贺凝闻马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烟花弹,道:“我恐对剑专注注意不到身外事,若有意外你燃弹便是。” 贺凝闻心中一动,却是接过:“好。”见他收下时晏便与秋风夜一道走往竹林,贺凝闻手中攥着烟花弹一时无言,手中触感却是让人回神,贺凝闻这才细细端详起这烟花弹,虽是小巧却并不简陋,外层厚重竟是绘了一副百花丛中蝴蝶振翅之景,栩栩如生。 连个小小的用品亦如此精巧,不愧是世家公子。贺凝闻心想之时,林中刀兵相接之声已起。 林海无风,却因二人剑气而骤起呼啸,便是隔了这竹林外的贺凝闻也能察觉到林中较量并不轻易。郁郁葱葱之中却是秋风夜恍若融入碧绿之中,其招如青烟一般缥缈无绪,然贺凝闻却望不见时晏的动作,那疏疏叶声中好似只剩下了秋风夜一个人的动静。 贺凝闻心中暗道不对,闭上眼去,风声叶声静下,如一道道切实可见的痕迹再现,而杀机之中便是以静制动的时晏。细微的刀刃相对之声频起,贺凝闻耳听六路自然明白二人对剑灵动无比,在他脑中逐渐显形,碰撞愈发激烈却似急剧收紧,在临界之时轰然一声! 竹身再受不住真气猛地爆开,炸向四方。 贺凝闻当即睁眼以真气护体,碎屑随真气之力如无可估计的暗器四射,若不小心即便是劈头盖脸的伤口。 这一场真气相击竟叫竹林毁去不少,也让贺凝闻看到了二人的情况,二人各退两边如林中叶。 却是秋风夜先动了,他再借剑气如高山将倾摧枯拉朽之势一般朝时晏压过来,顷刻便要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然时晏却是逆势之人,真气再从丹田流向四肢百骸,周身真气亦迎面而上,形成两股交织之力,相融相会。 时晏抬手,送出一剑。 在秋风夜眼中,却是四面八方皆出现了无可躲避的攻势,然而时晏就立于身前,他当然以为这其中不过佯攻,唯一需要警惕的只有一招。 然而时晏剑光如星辰,于白昼无形,却又无处不在,九招剑势登时避无可避地落到秋风夜身上。 秋风夜心下诧异之极,然而身上却霎时间裂开血痕,鲜血四溅。秋风夜更是因为伤势闷哼一声,身中衣物破损几处皆可见伤痕,发须亦因剑气散落,他登时回护大穴,心中一悬,退至一侧,吸了口气道:“你竟还敢对我手下留情。” 时晏不语,秋风夜咬咬牙,停了攻势,落回地面。时晏将剑抛给他,秋风夜冷哼一声终究没有丢下佩剑,回身跃至自己的马上驾马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小心点吧,天星榭的帖子可不止发给了我。” 第15章 贺凝闻连忙下马,时晏见他过来才不再隐忍,咳出一抹鲜红。 “死撑着做什么?”贺凝闻连忙替他擦拭,时晏接过手帕却笑了笑,道:“你没瞧见他走时的表情吗?就是为了这个我也得作势作足了。” 贺凝闻失笑,无可奈何地扶时晏走回马边,时晏很快又提起劲,反过头笑他:“你这么小心做什么?” 好了伤疤忘了疼。贺凝闻心道:“未曾想时晏深藏不露至此,以他功力深厚,放眼江湖却是难有敌手。只是他的剑招奇妙,虽有时家剑法的影子,却有更多我瞧不出的痕迹。最后那一招堪比众星分月,如此势头再不愁日后。贺凝闻啊贺凝闻,人家对你不计真伪,你却在这瞎猜度。” 当即道:“秋风夜说得不错。今日乃是四月初一,天星榭每月送递一条江湖密辛,恐怕本月便是你的姓名要传遍天下了。一个秋风夜是名门正派与你公平较量,若是换了其余邪门歪道恐要让你吃亏。” 天星榭最初闻名乃是为江湖中人排榜,刀枪剑戟、功名利禄、风光精致,什么都教它拿来一较高下,当时还因这虚名引起了不少武林事端。后来则是武林中究不得的一个情报机关,每月天星榭皆会以一条新消息响震江湖以让更多有心人从他们那儿一掷千金换取自己想要的消息。 贺凝闻又想到时晏有缩骨功这一手,补道:“纵使你有改头换面之能也不能日日躲藏,且你前两日不过是行诸小事缩骨功都教你受不了,长此以往又如何受得了?” 说着扶了时晏上马,时晏应道:“确实如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停了停,眼见贺凝闻也翻身上马才一同又启程,口中道,“不过你且放心,我未曾听闻天星榭有专程送消息给某个人的事迹。如从前天星榭的行事,便是说了甚么也不至于指名道姓。不过……这天下第一的虚名与天星榭,也确实是要处理一下。” 他说了这么会儿,真气又缓了过来,只是游走经脉经过伤处仍有丝丝作痛,时晏停了少刻,又道:“昨夜与你交手之人,你可有头绪?” 贺凝闻点点头:“他的人我并未见过,刀却上有刀铭,谓朝雨。是醉梦宫的人。” 时晏听言忽而笑了出声,见贺凝闻望过来才解释道:“秋风夜乃是无定剑派之人,你我一人沾惹正道魁首,一人招引魔道巨擘,也算有缘。” 贺凝闻同样失笑无言,还真是倒霉倒到一处了。 …… 天都皇城外龙池边便是一处巍峨群落大宅,共一百九十多间,其中雅致不必说。 一顶四人青布肩舆停在偏门前,上坐的蓝衫年轻人当即走下,身边侍者前去叩门。 门开了,却是一位双髻小姑娘,瞧了瞧侍者又瞧了瞧年轻人,忙将木门打开,笑道:“原是柳大人来了,老爷等你许久了。” 蓝衫官员口中客套了几句,边携着侍者一同入了府。 府中亭台楼阁别具特色,走过了西花园、青云阡、麒麟院等等便到了一间书房,侍女只牵引至此,替他开了门,道:“老爷正在书房中。” 蓝衫官员又谢一声,独身入了书房,登时门又被关了上。官员不顾屋中多少早已看过多遍的奇珍异宝,直直走到书几前一鞠躬:“恩师,令雪来迟。” 案几前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正弯腰提笔写着什么,听这柳令雪请安也不着急,仍是勾勒完笔画将毛笔挂回笔架才动弹:“老皇帝又留你洽谈了?” 柳令雪恭敬道:“正是,陛下今日已为饷银失窃一事发了好大一通火。” 老者负手而行,嗤笑道:“呵,他查吧。倒要让我看看浮光司那些逮人便咬的狗能找到什么。”说着他又侧身看向柳令雪道,“我让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柳令雪道:“回恩师的话,小姐已到江南了,不日便可追上他的行踪。您吩咐的炸药也一并准备好了。” 老者面上露出笑意:“好,必不能让姓贺的小子逃了这次。” 柳令雪躬身却是面无表情地道:“是。” 老者这才正视了他,伸出手扶起柳令雪,安抚道:“令雪啊,你是我的门徒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我这才将重任交由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了。” 柳令雪这便露出一些笑容,状似乖巧:“恩师提携之恩令雪铭刻在心,决不能忘。” 老者便撒了手道:“待时机一到,外援再至,这天下便是我郝承宣的了。”他说着转身打开了书房的门,屋外风光正好,好似天下已在掌握,身后柳令雪只是同样笑道:“恩师说得是。” …… 然而时贺二人对将来的设计与劫难还一无所知。 他们沿路又寻着城镇,此处万物更新,调顺发达,二人寻了处落脚的客栈将马匹交由店小二便又上了楼。 正在这时,客栈一楼走入一位头包青纱的女子,她身影曼妙甫一进店便被几个有心大汉盯了上,此时见她孤身一人又畏畏缩缩相互交换了眼色□□着,其中一人在那女子必经之路插了一脚,女子不急防备直直摔向前去。 那大汉便趁机将她拉入怀里,女子被他恶意占了便宜脸上又恶又恼,随即手里便推出一掌打在那大汉肩头,那大汉吃痛手上的劲便松了,女子连忙脱身要走。 其余人等怎能放过她,虽未曾料想她身上有武功,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是当地一大团伙的人便拍桌起身斥道:“狗娘养的,你还敢反手?” “小娘子来我流牛帮的地界却不识规矩。” 紧着又是逼迫、污言秽语等,那女子脸色愈红,却是因为气急,嘴中说了几个你也说不出什么所以,急了不住顿足便喊了一句:“你们脸都不要了。” 虽是喊声她的声音仍是婉约动听,只是几个字说得有些不够流畅。 倒是二楼上的贺凝闻听言浑身一震,当即时晏也不顾了,径直自栏边飞向一楼空旷处,抬脚便将最前面的大汉袭来的攻势踢了回去。 他这横生一脚倒是让两方人都吃了一惊,那女子瞥见他的侧脸登时由怒转喜,喊道:“小凝闻!”这一声倒是比前些的几句汉话都来得流利。 贺凝闻侧目望着女子,果真是自己熟悉的脸庞,明眸皓齿,光润玉颜,头纱下的长发微微闪着金光,约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面容却仍是秀丽。贺凝闻微笑道:“师母。”随即又三下两除二将那几个大汉一一放倒了,这才转身再次看向女子。 时晏早在他动作时便注意到了,几步间也到了一楼侧盯着二人,贺凝闻这才为他们引见:“师母,这是我的好友,叫时晏。这位是我的师母。” 时晏微微一躬身,道:“晚辈时晏,见过夫人。” 他话说的文绉绉,那女子却是听不太习惯,直道:“我叫月安曼,也叫笙笙,随你怎么叫了。” 月安曼一词她说得有些变了音,但却流滑,后者显然是小字,时晏自有分寸不会真的‘随意’。 打过招呼后月安曼忽地又着急望向贺凝闻:“小凝闻,林悦他不好了。” 林悦乃是他师父的名字。 贺凝闻早有不详猜测,听她一言还是面色一暗,月安曼连忙又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带着二人进了一楼的一间房内,屋内药味浓烈,正有一人面色苍白地昏睡在床上。 贺凝闻当即便控制不住深情,紧随月安曼走至床边,神色凝重。 “师母,发生了什么事?”贺凝闻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又问,月安曼从怀中取出一包药,时晏见状便主动接过煎药的事将屋内留给他二人。 月安曼眼中盈泪,泫然欲泣,将掩在林悦身上的厚被掀开来,白色中衣可见其腹仍在洇血,红得刺目。很快她又替林悦将被褥掩好,才道:“是,是闻耀。他偷袭了林悦,他疯了!” 闻耀乃是贺凝闻的师弟,贺凝闻瞠目一瞬,咬了咬牙:“没想到,他居然已经丧心病狂至此。” 闻耀年纪轻轻却心术不正,已有误入歧途之险,对年长于他的贺凝闻又嫉又恨,碍于贺凝闻平日行事滴水不漏才无可奈何。贺凝闻此次出山既有探望亲人之意亦有躲避闻耀之用,他原以为在林悦的悉心教导下闻耀当明事理,不想闻耀愈发剑走偏锋,居然做出弑师这般大不敬的举动。 …… 林悦。 时晏提着药包暗叹一句月安曼恐是受其保护得太好,对旁人少有提防之心。 武林中三门四宗,正道以无定剑派为尊,景辰门为辅,剩下诸般皆是不成气候的小帮小派。 三门中剩下那一个被武林人讳莫如深的叫做寒山道,十数年前,江湖中流传出得圣令者可得天下,莫敢不从。圣令虽名‘令’却是一块无暇白壁,无人知晓圣令如何来历,只是传说圣令一现便是血雨腥风。传闻几百年前,中原武林正是因为圣令而展开了一场数十年的厮杀,彼时人人自危又人人向往,亲朋好友、良师近邻、陌路行者,都成了不可信任之人,所有人都陷在厮杀之中。 又有人因为圣令获得如天御花、玄冰果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不仅能够治疗疑难杂症,对武林中人而言更是洗髓换筋,武功再进一步的希望,这样荟萃了机遇与危险的宝贝自然是人人虎视眈眈,其欲逐逐,只是突然之间关于圣令的消息又无影无踪,许多人只知圣令却再也没见过与之有关的人。 不知从哪时起,传闻说圣令在寒山道中,此时寒山道老掌门故去,又是新掌门缺席而群龙无首。 不少有心之人勾结起来相互倾轧给寒山道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有心人将寒山道血洗至几近灭门却也没找出一丝一毫跟圣令有关的线索,新掌门溯溪先生此时才回山,力战群雄,杀得你死我活,也因此许多原先势头不错的中小门派都因自己的私心反倒葬送了生命,一蹶不振。 多方胶着之际,下了一场暴雪,大雪封山,再也没有人听闻过寒山道的消息,寒山道也从三门之中消失了踪影。再有人提及三门四宗都是唏嘘。 时晏叹了一声,站在药罐子边眸中无甚波澜,而溯溪正是林悦的字啊。 不曾想原来他相识的好友竟会是与圣令相关的人物。 第16章 贺凝闻照顾林悦至入夜,又与月安曼详细分说了情况,得悉闻耀正是为了得到圣令才偷袭了林悦。 闻耀功力尚不足以与林悦相对,正是借着林悦对关门弟子不设防暗下毒药才得以偷袭成功。林悦立即与他争斗起来,却是让毒素运行更快,幸得月安曼刚巧回屋才匆忙之间带着林悦逃了出来。 月安曼虽来中原多年却因身份特殊很少亲自与人沟通,但为了中毒又重伤的林悦也得离开山门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救治。 奈何落脚的镇子虽有大夫却并不了解林悦所中之毒,只能开着方子缓着。只是似乎毒药与伤势又相冲突,林悦的伤处一直断断续续并未痊愈,月安曼怜他苦痛只得又缓了一副养血的方子。 这些时日林悦一直半昏,只有些许时日清醒过来,对月安曼提醒嘱咐了些许,以自己的深厚功力抵挡毒性。 月安曼见了贺凝闻便安心些许,她转达了林悦的话:“小凝闻,林悦要你小心闻耀,也别回去。” 贺凝闻明白这是林悦的担心,心有不忍:“师母,师……闻耀如此行径我不能坐视不管,纵使此事对不上他,以后也避不了的。” 月安曼面露愁色,道:“可你也要小心啊,他的毒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呢。” 贺凝闻按下心中担忧,却是道:“师母,这儿的大夫查不出却未必难解,以师父的功力已抵挡数日相安无事想必不是特别严重。我有一位好友乃是武林世家,他人在江北又热情豁达。不若你持我的信物带师父前去寻医?” 他所说的正是祁昭,去岁那一场血战百人后贺凝闻几近死去,醒来之时便已躺在赤月山庄之中为祁昭所救。祁昭是个天性好客之人,救了他也不问缘由只是安排医师日夜相候,待贺凝闻能下地之时与他相谈更觉此人满腔热忱,一见如故。 祁昭此人结交天下,在赤月山庄中修养的时日贺凝闻不知是被祁昭介绍了多少江湖中的年轻俊杰,自然时晏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时晏相邀贺凝闻处理长洲书生一事也是祁昭为他们二人掩护,营造了时晏与贺凝闻一同出现在安川镇的消息才将李兰朝引入彀中。 月安曼自然相信他,点点头,道:“我带林悦去了,你也要小心。” 贺凝闻妥帖点头,将祁昭赠予自己的字牌取出递给月安曼,又道:“我再去信一封,您携带一同上路。” 月安曼收了起来,贺凝闻这才转身出了门去找客店老板借纸笔一用。 而时晏在此过程中并不过问详细,这一点也让贺凝闻宽心不少,他将信件写完装入信封中时晏才从后厨走出,倒是又端了一碗药。 他眼睛很好,不经意瞥见封上写了祁昭的姓字便猜出了始末,却也未提,只是待贺凝闻主动问起这碗药才笑笑说:“你的师父吃完了该轮到你了吧。” 贺凝闻亦跟着笑了笑,一手接过了药碗却是一饮而尽,时晏故作讶异道:“看来我准备的糖果倒是徒劳无功了。” 苦意四散却也只是让贺凝闻皱了皱眉头,他很快又因为时晏的笑话而展颜,将药碗放了回去,道:“怎会呢,我这一路多赖你照顾了。” 此话虽有哄意却也不假,时晏为人宽和又有广济他人之心,但凡力所能及总会多多相助。 时晏失笑,待贺凝闻走过才摇了摇头,他可真是越来越不见外了。时晏将药碗放回后厨,正思忖着这药渣该如何处置,心道贺凝闻也不怕自己下毒么。余光瞥见跑堂的小二便招呼了过来:“小二哥,劳烦你了。”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吊铜钱,那小二立即喜笑颜开了点头哈腰,端起药盅就要往院里走,时晏忽而又喊住他:“等等,倒的话,不如倒入门前河中吧。” 小二不知他意图,只觉莫名,但毕竟收了钱不愿逆了时晏的意,诶了一声便点头出了门。时晏盯着他将药渣全数倾倒干净了才扯了扯嘴角,脚尖一点消失于中。 …… 夜臻无声,贺凝闻忽地做了个梦。 梦里又是一场大雪纷飞,时值十二月二十日,离新年尚有十日,贺凝闻自拜入师门后初次离山,心中焦急硬生生将十日的脚程赶至了五日。 熟悉的府邸却有异常的气息,贺凝闻敲门无应,跃然至墙边,却见到了平生最不愿回想的一幕。 多年未见的熟脸庞已成毫无生息的尸骸,一具具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尸体宛若地狱恶景,贺凝闻当即血气翻涌,眼前一黑。然而院中早有埋伏,见他出现才一一显形,个个心怀不轨抓着武器就在血山尸海中猛地攻来。 贺凝闻一颗心砰砰乱跳,又好似早就忘了呼吸,当即失了冷静与所有人厮杀起来。 直至院中除了他再无一个还在喘息的人,直至他身上也全染上他人与自己的鲜血,贺凝闻再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形,僵僵倒在院中血泊。他只剩一双眼还有气力,头也转不动,只能看到目及处阶下横躺着的一位粉衣婢子。 贺凝闻记得,那个姑娘从小是伺候自己的妹妹的,自妹妹留在天都后这个姑娘便来伺候自己,只是短短时日自己也随着师父离开家门,不知道这个姑娘后来又是在谁手下干活。她双目瞪得极大,与其他人的死相并无差别,身上不知多少个窟窿眼,只是血已经流干,恨却还似没有消。 贺凝闻喃喃地想,自己这也算报了仇了,他们安心了吗?他们死得时候又是在想什么呢?也与自己现在这般无力吗?自己也要死了么? 他想了很多,最终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昏前最后一个念头也只是如果死在这个他并未待过多久的家里也算如愿了…… “哈哈。”恍惚间有一个好听的声音若隐若现。 “这满地惨象你还高兴得起来?”另一个男声又传来,贺凝闻只觉得耳熟却是难以想起那是谁。 “他还活着,这不值得高兴吗?” 贺凝闻猛地自梦中惊醒,窗外仍是无声暗夜,他起身点了烛火驱散这一室幽暗。 外面却又有动静,贺凝闻披上外衣秉烛,正好撞见上楼而来的时晏,二人皆是一惊。 时晏倒是坦然,问:“莫非是我吵醒了你吗?” 贺凝闻缓慢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终究问道:“你去忙什么了?”仔细一想自夜幕垂下似乎便未再见过时晏的人影了。 时晏以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侧脸,微笑道:“去见了一些人。” 他已如此坦诚,贺凝闻自然不好再问究竟是何许人,只点了点头,侧身让时晏走过。 正在此时,时晏忽而抬手攥住贺凝闻的手,贺凝闻一颤,却见时晏将烛火熄灭,贺凝闻耳力甚好,屋外成群脚步声奇袭。 二人靠得极近,再不借月光亦可体察对方动作,时晏松开手轻轻点在贺凝闻手背、虎口之上,贺凝闻手中攥得更紧,只待脚步声愈进,继而又停在门前。 那群人蹑手蹑脚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店门,月光登时倾洒一地,教楼上的二人看出来者众多其势汹汹。其中为首那个指挥了几番便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往楼梯,就在此时一颗烟雾弹迅速炸在一楼中,紧接着便是刀兵相接之声,又有刀刃入肉声、惨叫声、碰撞声接连响起。 那为首之人只慌了一瞬即可抽出兵刃扬声道:“全都给我上。” 他不出声倒还罢了,声音刚落下即可便有两道攻势不约而同从两方袭来,多年厮杀经验让刺客首领连忙扛刀以拒。 锵! 刺客首领立马反应过来,他只挡住了一道攻击。 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再躲已经来不及,锋利的扇骨已刺入他手腕关节,刺客首领吃痛一声,另一边那细长的武器却也不知何时变了招,两下连刺,竟已刺入他的胸膛。 白雾逐渐散去,一黑一白的两人分别立于两侧,冷冷盯着刺客首领,而早先上楼的几人早已倒下,余下的刺客登时吃了一惊,手中持着武器却投鼠忌器僵持着。 那刺客首领心中也是疑惑至极,明明得到消息只有贺凝闻一人,怎么横生了一个帮手?这般夜半时分他们又如何还清醒着?莫非组织里有叛徒泄露了计划?不,绝不可能! 贺凝闻道:“你们是什么人?” 刺客首领不答却是扭头发号施令:“动手!” 那几个黑衣刺客相视一眼,又紧紧盯着时贺二人,时晏与贺凝闻相视一眼,同时动了。 既然制住刺客首领已无效,那便只能全都对付了。 时晏抽回扇身攻向他人,贺凝闻手中一送,尖而利的笔尖咔嚓一声又如花朵绽放,旋转几声直击心脉。几人与时晏争斗起来,却也还有余人见状连忙按计划行事,不顾同伴拿出准备好的迷烟吹出。 贺凝闻顿觉不好,飞起左脚将刺客首领踹出,又对时晏说了声屏息,脚尖一点跃过刺客身影夺门而出,时晏紧随其后。 他运劲又张嘴,一时之间竟比时晏吸入了更多迷烟。本就旧伤未愈,疾行了几十步贺凝闻的身形便微微晃动,脚下差点踩空,时晏连忙扶了一手。贺凝闻却忽而停了下来,道:“不行,师母和师父还在客店中。我须得回去。” 时晏回望远处跟了上来的黑衣人以及不知何时出现的更多人:“不必了,他们的目标好像只有你我。” 贺凝闻丹田运劲消解药劲,听时晏一言反而笑了,然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打断了二人的思路,紧接而来又是更多的羽箭齐射而来。 “走!” 时晏再推贺凝闻一掌,二人跃然而避开箭阵,一路且战且避到了郊外山谷处。此处水声作响,一条瀑布自高崖上缓缓流下,却是汇成了一个巨大湖泊,此时正倒映星河如水天一景。 …… 待人都离去,客店的门外才又出现了一个飒飒的黑影,她看了眼满地狼藉,口中不满地哼了一声,仿佛随行而来的黑衣人道:“消除痕迹。” 黑衣人一应抱拳应道:“是,小姐!”说罢有的往客店一间间屋内吹入迷烟,有的收拾血迹尸体,有的则是将弓队的箭回收。 而黑衣女子吩咐完早已消失不见。 第17章 湖水一平如镜,月入湖中如深坠不可回。 如此美景却无人有心欣赏,二人身上皆是多添伤处,贺凝闻更是催动旧伤,此时不显衣下却已染血。黑衣人紧接其后,见此处再无出路很是嚣张,黑衣女子也赶到了此处,周围人一一让道行礼:“小姐!” 时晏心下一沉,道:“他们是故意逼我们来此。” 贺凝闻点点头,神情亦是肃穆,只做好应敌之态。 黑衣女子跟他们隔着十几步远,见状只是一笑,双手拍了拍,暗示手下动手。 贺凝闻一时紧绷,却见几个黑衣人搬来了好几箱木盒,鼻中渐有硝石气味。贺凝闻眼中一缩,紧忙拉住时晏往后退去:“不好,是炸药!” 黑衣女子见他们要躲,挥退手下将山谷出口围住点燃炸药。 时晏与贺凝闻长吸一口气跃下湖泊,轰隆巨响接连响起,霎时间地动山摇,呼啸如雷,仿佛要拆裂天地。纵是二人躲入湖中也觉水波摇动,难以控制身形,更遑论地面上的山石花草。 是时水中并不通气,但这一震气波无形而激荡,仍要让二人耳鼓作痛,再说湖上巨石倾塌,烟气弥漫,如地龙翻身作乱一般,二人在水中等了许久才待余波散去,这才游向湖面。 然而那黑衣女子准备的炸药着实是多,竟炸了不少山石下来,倾覆湖泊之上此时再不见月光,如同一个地下洞窟一般。 贺凝闻喘着气,四处望着,却因密不见光而无措,时晏听他气息不稳,摸索着在水中向贺凝闻靠近,问:“你怎么了?” 贺凝闻早因旧伤而痛,此时冷水又浸伤口几时,寒意入体,他只得全盘托出:“旧伤复发了。” 时晏正欲动作,贺凝闻忽而拉住了他的手。 “时晏,那时男扮女装为何不同我提前商量一声?” “你会缩骨功吗?”时晏仿佛笑了一声,夸张道,“此乃我独门绝技怎可轻易外传?” “我不会。”贺凝闻坦然应了,时晏便更松快,然而贺凝闻却又突然补了一句,“你是不想我疼。” 甚至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如此笃定。 时晏顿时哑然,此间一片漆黑,贺凝闻再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如此静默让贺凝闻知悉他必定是被自己道破心思不好意思。 思及如此,贺凝闻软了神色,道:“我都知道。” 此时时晏才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又安静了一会儿,时晏似是抛却了这段对话,他摸索着随身的小囊,从中竟取出了一颗指盖大小的夜明珠,登时莹莹绿光照亮二人。 夜明珠是个稀奇物什,贺凝闻也只在典籍之中读过相关记载,虽只有如此小小一颗,也不是时家能有的。贺凝闻心中一震,时晏向来对他不曾遮掩,诸多疑点让他不得不思考时晏到底身份几许,可时晏既然如此行径,却也定然是想好了后果。 贺凝闻颤了颤,按下此事,二人分头仔细打量起如今环境。他试着抬头推了推顶上巨石,却是纹丝不动。贺凝闻再运劲仍是无果,身后箭伤及从前被百余人重创的心脉之伤再度作痛,竟叫贺凝闻眼前一黑,背部的伤口似乎仍在流血,又似乎止住了。 贺凝闻无暇自顾,沾了水的衣裳此刻愈发冷了,早先吸入的迷烟竟在此时起了作用,贺凝闻顿觉眼前景象斑驳了不少,他张了张嘴:“时晏……” 莫非他要死在这儿吗?一阵寒意窜入贺凝闻四肢百骸,教他忍不住颤了颤手。 原只能算作喃喃的声音在此时却清晰,时晏游回他身边扶住了贺凝闻不稳的身形,却也摸到了渗血的伤口,他二话不说拉起贺凝闻往一石块边游去。 “我……”呛了口水,贺凝闻的声音更小了些。时晏将他抱上石块,才应声:“你的伤不能再沾水了,留些气力,别说话。”说罢又想下到潭底,贺凝闻连忙立马揪住了他的衣袖,强撑着开口:“等等,是你留些气力……我,家中有……” 时晏贯是个脾气好的,但这也得在性命无忧的时候,见贺凝闻不听劝,便取了腰间玉塞到他衣领内,边催内力至贺凝闻体内,冷声道:“是暖玉,你护好自己,要说什么且待来日。” 贺凝闻原要将玉拿出,听他说完不知如何便泄了气,躺在石上应了声嗯。 他自觉伤重又有寒气入体,身心俱疲,贺凝闻望着打量四周的时晏,忽而想起了夜深时做的梦,想到一年前那个夜里,万物喑哑,他也以为自己要死去,静静等待终途。 他其实并不怕死,生死有命,天行有常,万物之数本就冥冥。他并非会追名逐利之人,也从来不解为何武林众人为小小圣令趋之若鹜,他不明白师母月安曼为何会流落中原,不明白父亲当年为何送自己习武。 回望往昔,他似乎总在不明白。 可不明白便不明白罢,他的人生只如江海小舟,随流而去,生死随意了。 恍惚间贺凝闻又想到了家中的欢声笑语,好暖……暖,对了—— 胸口暖意如启梦石让他分清现实梦境,贺凝闻长舒一口气,多赖时晏所传的真气又缓过神来,闭了闭眼下了石头去到时晏身边:“此间一直有瀑布湖泊却不满溢,我想定是下有出口。”他停了停,道,“只是如何出路无人知晓,恐是死路。” 时晏见他不再念死,微笑道:“不如一赌。”二人相视一眼,一同屏气入水,借着夜明珠的光亮往湖底而去,急速到了水底果然水势变化,水声轰轰,地下潜流。 时晏唯恐贺凝闻再无力主动牵住贺凝闻往水流去向一步步前行,如此又行了半柱香时分,贺凝闻几近已觉是自掘死路,口中亦被呛了些水,水面上才有了光亮,二人一惊急急往水面游去。 终在精疲力尽沉尸水底之前游到地面,贺凝闻不住咳嗽,腿还留在河中却已躺在地上不住喘息。时晏虽比他好些,遭此折腾也是狼狈不已,站起身又将贺凝闻往岸上拉了些,教他不再留在水中。 贺凝闻只随他动作,口中笑道:“我是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啦。” 时晏亦笑,经此一遭也不余多少力气,瘫坐在贺凝闻身侧,应道:“总是天无绝人之路。” 贺凝闻欲应答又是先咳嗽了几声,二人此时皆是浑身湿漉漉的,时晏备觉不适将手上沾水的手套摘下。贺凝闻侧躺着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的双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晶莹如玉,左手手掌心接腕处却有块殷红如血的印记,如云状。 原是这样…… 时晏见他盯着自己的胎记,沉默了一会儿:“很怪异吧。” 贺凝闻禁不住伸手拉住时晏的手,便牵在那红云之上:“不,它很好看……红云塞路东风紧,吹破芙蓉碧玉冠。”这话倒让时晏一笑仍由他牵着自个儿的手了。 时晏忽而道:“你不是问我夜前去见了什么人吗?” 贺凝闻的双目瞧着红云,却也将时晏字句听了进去:“嗯,你现在怎么愿意说了。” “那你听是不听?”时晏佯怒手中一动似要抽回去,贺凝闻急急拉住,哄道:“你说。” 时晏这才又道:“我去见金廉了,有事需向他打听。”正此时时晏脸色一变,耳听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下一回去哪儿呢,同主人商量一下吧……啊,你们是谁?” 贺凝闻撑起自己,瞧见一个比他们还紧张的紫衣女子正捧着水壶,他想起身却忽觉脑中一阵晕厥再也支撑不住倒了过去。 “小怀负!” …… “留月姐姐,你又捡了人回来啊。” 贺凝闻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正是这一句,他缓缓睁眼,发觉自己似乎是躺在帐篷之中,耳畔女声靠得极近:“就你嘴碎,你不也是我捡回来的?”名为留月的女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药碗,低头一看便与贺凝闻对上了双眼,惊喜道,“你醒了呀。” 贺凝闻认出这正是他昏迷前见到的那位紫衣女子,她约莫十七八岁,梳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容貌秀丽,一双眼睛透着灵气转了几转,招呼另一位小姑娘扶起贺凝闻,嘴中还边道:“你可算醒了,你伤得可真重。” 另一位小姑娘看着便年纪更轻了,至多不过十五六,穿着青衫梳双髻,也道:“是啦是啦,要不是留月姐姐将你们捡回来,恐怕小命不保了。” 留月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小小年纪学了两句就说什么小命不保。”小姑娘只笑嘻嘻。 贺凝闻道了声多谢,接过她手中药碗,将饮之时又问:“同我一道的那位公子呢?” 留月道:“他的情况比你好太多啦,还是他背着你一道跟我回来的。他能动了就去外面走走换口气啊。” 听她说时晏情况不错贺凝闻当即松了一口气,将药一饮而尽,同时运起真气游走经脉之中。就喝药的功夫,帐帘外又攒动几个人影,就连留月也发现了,站起身过去将帘子掀开露出几个穿着相似衣物的女孩子们,嘁嘁喳喳地说着话。 “诶他醒了没?”“你别挤我。”“唉怎么不说话了?” ——“留月姐姐!” 留月叉着腰道:“你们的舞都练完了么?” 小姑娘们齐声道:“是!” 留月一时无语凝噎,哼道:“那也别全都挤这儿来啊,没自己的事干了吗?” 贺凝闻瞧了一会儿被她们纯真无邪所染也不自觉笑了起来,身侧的绿衫小姑娘看了不觉脸红了一瞬,胆大地问:“诶你叫什么啊?” 贺凝闻回神,答:“小生姓贺,上凝下闻。请教姑娘名讳。” 他说得文绉绉,小姑娘却是反应了一会儿,留月不止何时走了回来,道:“她叫江梦,我叫留月。” 贺凝闻将碗放在一边,拱手道:“多谢留月姑娘搭救。” 留月笑道:“碰巧啦,我也没出什么力啊,背是那个公子背的,药钱也不是我出的,大夫也是主人找的。”她一一说来,明明是救人一命却如此洒脱不放心上。贺凝闻顿觉她性情超然,笑道:“若非碰见留月姑娘,恐怕也无后续了。” 这倒是没得反驳,留月呲牙笑了笑没再否认。停了一下她突然又问:“诶你们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贺凝闻见她眼中真挚,犹豫了一下隐瞒些许细节将夜店有人奇袭后又被逼至山谷间不得已遁入水中逃亡一事说来,一路如此复盘才叫惊险,两位姑娘听得也不由心紧了一把。 “那群黑衣人忒过分了!江湖人真是过得惊心动魄。”留月面露险色,心有余悸地说道。 贺凝闻心中亦是感叹,面上却是问:“对了,未曾问过姑娘作何营生,贸然救了我等恐遭不测。”那黑衣女子既早有预谋,若是发现他们二人未死恐会报复。 留月听他问到这里面露骄傲之色:“你不用怕,我家主人厉害得很。”说到最后她一转话锋,“你们若是加入我们也不用怕啦。” 贺凝闻哑然,不想江梦也是如此,笑嘻嘻地给留月捧场道:“就是,留月姐姐救助过很多像你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有主人在都不用怕。” 贺凝闻心想自己还没到穷途末路,再说就算是自己无所依归时晏却不是如此,尴尬地转了话题:“我见此处皆是姑娘,我恐不好留下。” 留月又笑:“你怎么跟她们想的一样啊?” 江梦解释道:“我们白羽也有男的啊,尹大哥就是。当初留月姐姐同我一道将尹大哥救回来的,不过当时舞团里还没有收留男子的先例,我们都怕主人生气不敢上报呢。还是晚行姐姐胆子大,问了主人。主人当时的表情太好笑啦,她很奇怪地反问晚行姐姐‘我是什么被男人情伤过后不能再见男人的人吗?’,晚行姐姐只好说我们都是舞团,从前从未有过男子。主人又说‘是舞团是因为留月第一个来,她喜欢跳舞,问她去罢’,然后尹大哥就留下来啦,我们舞团就有乐师啦!你歇息的便是尹大哥的帐篷啊。” 第18章 她这么一通解释倒让贺凝闻了解了不少信息。 白羽舞团他也曾经耳闻过,就是这几年兴起的一个到处走南闯北的舞团,成员大多为女子。虽然也有人图谋不轨仗势欺人,但其主确实是个不可欺之人,武功亦是叵测。 传闻这个舞团是以舞团的名义行不轨之事,亦有人打这群姑娘的主意,更甚者传闻白羽舞团不过是个淫窟,里面的小娘子皆是狐狸精化身而成,诸多风言风语不尽数。 世人常道行得正坐得端,贺凝闻如今一见只觉果然三人成虎,讹传不可尽信。 他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又对留月、江梦一拜:“多谢搭救之恩,来日小生定当结草衔环相报。”他这话便是婉拒留下之意了,留月面露憾色,却也没有多说,带着贺凝闻一同往外去,嘴里嘟喃:“那就得花钱雇几个护卫了吧。” 说着便走出了帐篷,外面一派热闹场景,多个大小不一的帐篷如结营扎寨,许多姑娘来来往往。 贺凝闻心下失笑,道:“留月姑娘的主人既超群绝伦,从前亦护得你们一方安定,寻常护卫在她眼里恐怕也不够看。” 留月张了张嘴,讶然道:“你与主人说的差不多啊,她还说是我多想了。”留月却又踟躇道,“但如今舞团人越来越多了,若真遇到了什么事,主人血肉之躯也会□□乏力啊。” 贺凝闻想了想,又道:“既然主人家武艺高强,你们何不若同她学武以防身呢?求人不如求己,若是买些护卫也要担心是否内外勾搭,不若靠自己?” 留月还未说话,江梦噔地跳起,抓着贺凝闻的衣袖喊道:“好啊好啊,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留月拉过江梦,学着先前贺凝闻的动作抱拳道:“多谢贺公子,我会和主人提提的。” 贺凝闻亦回礼:“我也要向主人家道谢后辞行了。” 留月拍了拍江梦,放她走了,然后又带着贺凝闻往最中的帐篷走去:“你跟我来。” 正有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掀开帘幔走出,见着留月便面露笑颜,打招呼道:“留月。”留月面色微红亦回应:“尹大哥。”说罢为二人引见,道:“贺公子,这是我团的琴师,尹萧璧。这位贺公子正要找主人辞行。” 二人相□□头示意,尹萧璧道:“主人正在里面。” 不多停留,走进帐中,出人意料的是这位舞团主人的帐篷内部虽有屏风隔了区域外,除了更为宽敞些并不如人所想的豪华奢侈。帐中正坐着一位女子,穿着红袍上绣群芳,内接白衣,简约随意,听见动静她抬起了头,教贺凝闻一眼看清了她的长相。 看着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情冷淡却尽态极妍,气质却如濯清涟而不妖,让人瞧见她非但想不出她是位武功高强的上位者,反倒有大隐隐于市之感。一双秀眉斜飞入鬓,叫人惊奇得是她这一双眼竟是如水晶剔透的紫色,教她看上一眼便如妖精临世难以抗拒。 “主人,这位是我救回来的贺凝闻贺公子,他说要来向你道谢。”留月倒是见怪不怪,先行开口。 那女子脸色淡淡并无波澜,指了指一个位置,道:“请坐吧。”她一张嘴便如花朵艳丽怡人,芳香淡雅,让人听闻顿觉神清气爽。 贺凝闻道了声谢便如她所指的位置坐下了,留月还未挪步,女子又问:“留月,有什么事吗?” 留月也不见外,将贺凝闻所说要女子向她们传授武艺的事说了,最后也提了一句是贺公子所想。 女子因此多看了贺凝闻一眼,仍是不急不缓地道:“你们想学也可以,只是问清楚了众人意图,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停了停,又道,“学了武,舞也得继续。” 留月应了声是:“那我这就去与大家说。” 女子点点头,微微昂首:“去吧。” 帐内又静了下来,贺凝闻刚要开口,帘幔又被掀开,另一位身着红色的女子牵引着时晏入内,时晏与他交换了一个笑颜而后同样向首座的女子问好:“多谢主人家救助。” 贺凝闻注意到他双手又将鹿皮手套戴上,心中不由一分失落。 说罢时晏才抬眼望了眼女子,虽隔了几步,贺凝闻还是看出时晏脸上出现了些许震惊。 女子同样挥退了舞团姑娘,让时晏入座,她手中正在沏茶,过了几道,道:“救你们的是留月,来找我有什么事?” 时晏离贺凝闻不远,贺凝闻正巧能看出他神思不定,于是主动向辛夷道:“我等已向留月姑娘道谢,于情于理也当来向主人家辞别。” 女子沉思了一下,道:“不必那般称呼我,我叫辛夷。” 贺凝闻拱手道:“辛前辈。”而后谢了几声,此间时晏却是仍一言不发地看着辛夷,辛夷似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又似乎亘古不变从未有过情绪波澜。 一时无言,贺凝闻便想携时晏一同离去,时晏忽而道:“冒犯前辈,敢问前辈是否识得荆芥此人?” 辛夷有一双清莹秀澈的紫色双眸,只是这短短接触中贺凝闻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多余的神情,就仿佛明珠蒙尘一般令人遗憾。 然而当时晏说出这句话,准确来说是那个名字后辛夷突然有了反应,她的双眼似乎如星光凝聚,灵动了起来,表情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泰然自若。 她笑了很短的一声,却是谁人都没错过。 辛夷放下手中的茶具,站了起身,这才叫人知道她的身形并不娇弱,在女子中也可称作高大了。当她站起身的时候那种来自强者的威压便自然而然不再压抑,她昂首道:“用你们的话说,我跟他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只是说罢这一句话后,她脸上的神情又突兀地全然消失,恢复之前那般方寸不乱的神态。 她看了时晏一眼,往外走去:“有话说就跟我来吧。” 时晏立即起身,挪移前看了贺凝闻一眼,道:“等我一下。” …… 辛夷一言不发地走至营地之外的一片山丘,俯首又能尽观一切。 时晏离了她三两步,辛夷先开了口:“你与荆芥什么关系?” 时晏道:“幼时得见一面,算得上朋友。” 辛夷听言笑了笑,将幼时二字在口中过了一遍,道:“你知道他的身份,是在试探我?” 时晏叹了口气,道:“并非如此,只是初见前辈备觉熟悉,这才有此一问。” 辛夷无谓他真意如何,问:“荆芥最近如何?” “并无变化。”时晏道,“我见他时仍脾气很差,不喜与人为伍。”这样的话反倒让辛夷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罢才道:“他这个臭脾气真是活该孤独终老。”说罢她霍然转身看着时晏,神色倨傲道,“不过这一点上我与他并无差别,都不愿意与无关紧要的人多有牵扯。” 这便是告诫之意了,时晏无意多解释,只应声道是。 “你去吧。”辛夷不再开口,转身驻足风头,时晏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时晏一路回走,又遇到先前所见到的诸位姑娘,其中晚行姑娘替他引路到了营帐出口,贺凝闻此时也在等着他。 他们并肩往外走去,贺凝闻与他同生共死一遭,心中坦然,凝思:“时晏向来行事成竹在胸,见了辛夷如此失态想必与那位荆芥关系不浅。他们要聊的事自然也要紧得很,否则以时晏个性也不会踌躇许久才发问,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多思。” 转念又想:“昨夜那位黑衣女子又是什么门路的,以如此人力物力针对的是我还是时晏呢?”几步走来二人无言,贺凝闻忽而出声道:“时晏,我欲先回客栈一趟,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们本是为了李兰朝一事才结伴同行,奈何京阜后李兰朝消失不见又遇他事才耽误,若无意外本该早便分道扬镳。但…… 时晏却很快明白过来道:“你担心月前辈,我自然与你前去,也免得那黑衣女子再突然袭来。” 他既如此说了贺凝闻也免于推辞,只朗声笑道:“走!” 于是又向人问清了方向往先前的城镇去了。 …… 却是不知他们离去后黄昏时分,舞团内生火做饭的时间,一行人骑高头大马风尘仆仆地来到营帐之前,威风凛凛。 为首的正是黑衣女子,她身旁一位男子过来悄声道:“小姐,紫芝谷最近有人烟的便是此处了。”自昨夜点燃炸药后黑衣女子派人翻查废墟未见尸首,又恐人逃出生机便延着山谷周围搜查起来,此前已经查了三两个有人烟的、或可勘落脚之处都未有线索,这个不起眼的舞团已是最后一个。恐怕那两人已被炸死湖中只是暂未寻着尸体罢了。 黑衣女子面色凛冽,不应答,吩咐手下道:“搜。” 当即便一行人浩浩荡荡闯入营帐之中,不分青红皂白翻找起来,姑娘们本就警惕了这不怀好意的一行人,此时更是怨声载道喊叫了起来。 “你们干嘛?”“放下!” “啊!”推搡之间,姑娘更是不敌刀口舔血的人,一下被顶撞在地,眼中怨意明显。 “江梦!”旁边的姑娘立刻过来扶起了她,口中指责道:“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王法?”黑衣人中似有不屑,抽出随身的刀,晃动了几下,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你!”江梦更是气急。 黑衣女子眼见这一番闹剧脸色愈差,只道:“别浪费时间。” “是!”黑衣人齐声应道。 忽而一阵风起,黑衣女子眼皮一跳,破空声乍起,亮刀的黑衣人猛地倒地。 “谁?”黑衣人群中大吃一惊,纷纷抽刀四顾。 一阵喧哗声中,忽听空中一个清朗的女声说道:“没有人可以在这里放肆。” 第19章 她的声音不大,却传扬在每个人的耳中。但听风声再起,辛夷仍是一身随意的红袍,自山外而来。风穿衣袖竟起呼啸之声,当她落在众人之间,群马嘶鸣,刀声颤颤,一阵威压竟叫马上的黑衣女子呼吸一紧。 众人中有人拔刀相向,却也有心思不轨之人瞧上旁边手无寸铁的寻常姑娘,只是身影微动,却见辛夷轻轻挥袖,转头一掌已出,当即那人便被打出十五六丈远,再听不见人声。 竟是死前连一声都发不出了。 辛夷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她瞧着为首的黑衣女子,只是被这一双紫色的眼睛盯住,黑衣女子已觉气息噎滞,她咬紧牙关,道:“都退下。”只是这一声再无先前威风了。 那些黑衣人被辛夷一掌骇住,此时尽听首领一声可退自然纷纷退回,只是竟还有人手脚僵住不敢动弹。 辛夷只冷冷再扫他们,眼中波澜不兴,竟是将这些人视作蝼蚁一般无足轻重,她又看向黑衣女子道:“有什么事吗?” 黑衣女子翻身下马,来到人前,拱手示好道:“不知阁下昨日至今日可曾见过两位受伤的男子?” 辛夷只道:“留月。” 留月穿过人群来到她身边,脸上仍有犹豫,团中不少人都见过了时晏与贺凝闻,只是这群人冒犯在先,无仇无怨她也不愿意出卖两位公子。 黑衣女子心中一喜,转向留月,道:“姑娘若是肯告知二人下落,金银珠宝功名利禄,但凡姑娘想要的,我必双手奉上。” 留月紧咬着牙,却是看着辛夷,她踌躇许久,对辛夷道:“辛姐姐,我不想说。” 辛夷脸色仍是淡淡,只道:“听到了吗?” 黑衣女子脸色一僵,却是碍于辛夷所展现超凡之能,不敢多说。威逼利诱皆不成,黑衣女子深深呼吸几口气,辨明利益:“前辈武功盖世固然不假,但以一己之力血肉之躯关护多人恐力所不能及。”她忙忙补充,唯恐辛夷觉得自己是在胁迫,“在下颇有人脉,可为前辈解忧。” 辛夷本在说完上一句话便转身要走,听了黑衣女子这么一句忽而舒一口气,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她是在叹息呢。 可辛夷实在无情,只是道:“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觉得我护不下的,都可以来试试。”说罢她又看了黑衣女子一眼,黑衣女子正因她的话紧咬牙关压抑心中不喜,却忽而注意到辛夷这一眼,心下骇然。 辛夷一跃而至黑衣女子的跟前,近在咫尺的距离,黑衣女子若是一掌便可使人毙命,可辛夷这般冷冷地盯着她,教黑衣女子丝毫没有了动手的念头。 周遭的黑衣人俱是畏手畏脚,拔刀相向辛夷却不敢多动。 辛夷问:“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女子只敢如实回答:“……郝寒槐。” 辛夷似乎也并不在意,直直抓住郝寒槐的手腕,四边顿时倒下一口冷气,这手腕经脉可是练武之人命门所在。郝寒槐亦是无比惊愕,牙关再咬也无法压抑恐惧。 辛夷抬起手在她手臂中划了一道,郝寒槐吃痛出声,却是一道血痕显在郝寒槐手臂之上。做完这事辛夷便丢开了她的手臂,道:“滚吧,离我们远远的,若还敢有下次来找我们,它就会杀了你。” 说着她的身影已飞远,声音也淡在风中。 郝寒槐抑制不住手中疼痛,歪倒身影,还是手下连忙来扶,郝寒槐脸色煞白,只从口中吐出一个字:“走!” 一行人便又离去,营地里逐渐又恢复了人烟生机。 只是—— “郝寒槐是什么人啊?” 若说江湖中确实此名不显,甚至多半还要反问是否有这么一位人物。 但若是贺凝闻在此便能认出郝寒槐这个名字。 因为郝寒槐并不是个江湖人士,她的名字不显,可她的父亲乃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宰相郝承宣。其女身为宰相之女地位亦是水涨船高,虽有不少高门大户求取却一直未定下亲事,对外宰相只说唯有一位爱女让大小姐自己择婿,只是很少有人见过这位大小姐罢了。 哪知这位名门闺秀竟成了一位江湖中人? 不过贺凝闻暂时却是无心他事了—— “什么叫她也走了?”贺凝闻面露急色,甫一赶回客店他便询问了客栈老板月安曼与林悦之事,却得知今早客店小二敲门之时月安曼的屋中也没了回应,小二担心出事推门去看却是人去楼空。 店小二反倒不知他为何这么焦急,江湖人来去匆匆夜里出行并不少见,仍是据实答道:“客房里空空的,肯定是她主动走的啊。” 贺凝闻知是如此,只是昨夜他已是照顾林悦至深夜后浅眠才醒来与时晏碰面,之后才又发生了诸事,不知月安曼又是何时出发,若是在刺客来之前那又为何不吭一声,若是刺客来之后……他又恐有贼人暗下毒手。 “昨夜店中可有异事发生?”贺凝闻追问道,小二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道:“没有啊,我睡得很好,也没听人说有什么异样。”他啊了一声,去后堂翻出两个包裹递给二人,“这是你们的行李,掌柜的说若是你们再不来就要丢了。” 听他这么说贺凝闻暂且心安了些许,接过包裹道谢。 小二见他再无话说便道:“那,小的忙去了。” 贺凝闻只点点头,心中暗叹。 时晏沉默了片刻后安抚道:“月前辈应是为了解毒而尽早出行,又恐打扰你才不言语。” 贺凝闻回之一笑:“我只是恐祸及她……只是那黑衣女子究竟为何而来呢?”他声音渐低,话似喃喃,却眼中一亮, “……难道?” 时晏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被他这一问贺凝闻蓦地回神,直直望着时晏双眼,心中本不愿隐瞒却因此事牵扯过大须得谨慎。 时晏瞧出他的犹豫也不追问,笑道:“无妨,我也有事瞒着你。” 贺凝闻失笑:“你总是如此坦诚,叫我……”但让时晏这么一说他心中踌躇却是消散不少,“……叫我自惭形秽。” 时晏却道:“你我以友相交,如何谈得上谁较谁呢?” “……不。”贺凝闻神色肃穆,“你救了我一命,如此大恩自是无以为报。你我相交不为利益,贺某却愿为时兄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此言字字衷心。 贺凝闻自出山遇家中灭门后全心囿于那个血夜,虽过活却也少了一份生机。甚至每每想到家中惨相只有报仇雪恨后一死了之,时晏救了这条用以报仇的性命也是助他了愿。若是时晏需要,以命相抵也是不过。 他不畏死,却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时晏看了贺凝闻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眉目动人,他问:“莫非每个救了你的人你都要为他死一回么?” 贺凝闻被他这一问怔了神,正不知如何作答,时晏又笑道:“我救了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死。” 他的声音忽而很轻,迎着傍晚日暮,却极为温柔:“我当然是想你活着。”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贺凝闻听着却倏忽心中一动,眉头紧蹙了起来,他不由自主想抬手试试自己的心脉是否出错,只是自己也觉得这行为十分怪异,指尖微动终是不曾试探。 可是他为何明明想答应时晏这句话,却仍觉得此刻能为时晏死了也好? 若是行之无路,或许这也是个好去处。 贺凝闻久久不回话,时晏又恐他未听到自己的话,道:“贺怀负,这很难答应么?” 贺凝闻连忙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也一笑回之:“好。”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 谢雪忏冷眼看着被捕的官员,另一位红衣官员上前谄媚:“明司大人当真神思巧妙,短短数日便将这窃盗饷银的败类揪出水面。” 说到‘饷银’二字那被俘跪地的官员眼中闪过痛心,怒斥道:“徐淼!你这贼子居然胆敢陷害我!”然而谢雪忏雷厉风行恶名在外,他却是不愿与之虚与委蛇,眼中怨恨只对着她身侧那文官。 这红衣官员原是此次赈灾而来的钦差大臣名为徐淼,而跪地受缚武官打扮的则叫齐项禹,本是这次赈灾事项的随行内卫。他们一行人是为水灾而来,不过谢雪忏的巡察使之职却并非如此,因而此前赈灾队伍也不知谢雪忏已至济江附近。 而谢雪忏在京阜衙门才临时知晓饷银被窃,急转此处,几日之间便将齐项禹抓捕在案。 “齐项禹,你盗窃赈灾饷银事实俱在,竟还敢倒打一耙说本官诬陷你?”徐淼心中松了一口气,心想若谢雪忏将此事回报那皇帝便是怪罪到他头上也担不了多少责任了。 鹰啸长空,谢雪忏忽而开口:“来人。” 徐淼心中一紧,说实话,谢雪忏此人威名在外,短短接触徐淼不可不谓是胆战心惊,唯恐招惹到谢雪忏的注意。但他环视了周围一眼,四遭捕快皆是自己的人,谢雪忏在济江无人可用,心下便放松了不少。他连忙迎上,道:“谢大人有何吩咐?” 谢雪忏却不是对着他说的:“将徐淼抓起来。” 徐淼猛地吞了口口水,匆匆而言:“谢大人此话怎讲?” 就在他话音落下当即,屋檐上急急人影乍现,竟在不知不觉中已将这院落包围,屋檐上的人皆身穿一样的黑底绣金官袍,齐声道:“浮光司到!” 鹰鸣再响,已然落在谢雪忏肩上。 众人齐声如有雷击,徐淼猛地心惊胆战,环顾四周,却是一群寻常武者。如何与谢雪忏及浮光司的人对抗,他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只盼这些时日已让上峰做好准备。徐淼颤声应道:“谢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雪忏却不愿多给一个眼神,只吩咐手下将一行人收押准备带回京城。 收拾之间。“明司。”其手下中的头目前来回报,“您吩咐要盯着的柴无首已死。”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谢雪忏只应了一声,等着他的后文。 “还有红袖坊的结茝也已身亡。”手下如背条框,声音毫无波澜。谢雪忏忽地沉默,瞥向自己的下属,后者继续道:“就在您离京的晚上,坠楼而死。” “坠楼。”谢雪忏很轻地念了一遍,“是啊,她本就住在望月楼。死得其所啊。”说罢伸手逗弄自己身上的鹰鸟,但这事显然也激不起她的兴趣,谢雪忏很快又问:“东西呢?” 手下不知,也不会探知谢雪忏的情绪几何,只接着回报自己的任务:“属下失责,并未找到。” 谢雪忏忽而笑了,日薄西山,满目艳红:“你们斗不过她也正常。”心知既然如此多余的事也不必多在意了,还是自己亲自上门一趟更好,她很快严肃了神色,吩咐道,“回京!” 第20章 “就是他!” 傍晚江边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客栈前行,平头百姓皆知这是乡里有名的流牛帮个个躲躲藏藏,流牛帮人多势众又个个身怀武艺,平日横行乡里不分善恶,寻常人都是避之不及。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你爷爷的地盘惹事?” 之前那几个大汉又纠集了一帮人前来,既为美女亦为找回场子。其中一位正是昨日的大汉,正站在副手的位置指指点点。 贺凝闻与时晏正在江边闲游,既知晓月安曼动向便不急于一时,况且二人连日大小数战确实心中不郁,趁此春日佳景信步一番才好一吐胸中闷气。哪知就是这么一时三刻也叫人找上门来。 时晏与贺凝闻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瞧出无奈。 “就是你小子不长眼?”为首的男子拎着砍刀指着贺凝闻挥舞了几下。 “尔等冒犯师母在前,我留你们一命本是不该,还敢造次……”贺凝闻站直身子,声音愈发冷了,作势迎战。 忽而晚风吹动江边波光粼粼,其中刀光一闪,隔着七八丈远的宽桥上走来一个又高又瘦的书生来,他的刀大喇喇地挂在身侧。他走路推推搡搡,却又谁都没能沾着他的衣袖,一路这般穿行在流牛帮人之间,径直跳出两相对峙场面。 贺凝闻无需看清他形容,只见这白色深衣加那口极窄的朝雨刀便知又是那位醉梦宫的杀手到了,这时他才严肃了心态对时晏提醒道:“是那晚的杀手。” 商宿恰也裂开了嘴,对着贺凝闻笑道:“我又来杀你了。” 那流牛帮的眼见被商宿抢了场子,这人还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的队伍里窜出,实在不知好歹,恶狠狠斥道:“你小子又是哪条道上的,敢来跟爷爷造次?” 商宿仿佛才瞧见他这么大个人一般瞪大了眼睛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着头目,而后哈哈大笑:“你问我是谁?我当然谁也不是,只不过谁也别想抢了我的标靶。” “哪来的神经病?”商宿这般张狂反倒让人心有余悸,但他打扮又很是让人不屑一顾,两相矛盾,流牛帮的头目瞧了瞧自个儿这边毕竟人数占优,挺直腰杆,呵道:“瞧你年纪轻轻口气不小,在这济江可没有你说话的份。” 商宿又好似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道:“好极好极!”他旋身面对着流牛帮诸人,目光如贪肉的狼一般在诸人面上扫过。 他们这番你来我往倒是有趣,贺凝闻倒是也不在意他们最终纠于的是自己的性命,他也并无逃避的心思。醉梦宫为□□巨擘,其中势力并非寻常门派可比,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不管是醉梦宫还是天星榭,他倒是想问清自己这一身追杀究竟为何而来。 他瞧了时晏一眼,时晏却先道:“瞧我作甚?”贺凝闻侧耳过去应道:“瞧你愿不愿意帮我。”时晏嗤笑一声反问:“我哪次没帮你了?”贺凝闻失笑,道:“多谢大少爷乐善好施了。” 他们俩没刻意压着声音,这段对话落在对面耳里反倒像是挑衅了。一时间那头目与商宿也不争了,齐齐看向贺凝闻,贺凝闻还之一笑,道:“你们商量好了么?” 商宿点点头:“我会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他们。” 此话一出,贺凝闻还不及答话流牛帮的人倒要炸了,口中叽叽喳喳叫了起来颇是热闹。 “你小子胆子可也太大了!”“居然敢冒犯到我们流牛帮的头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头目扭动一脸横肉,面目可憎:“狗娘养的,你可知道我流牛帮是谁的下属,哼哼,说出来怕吓死你!千鹤宗三堂主乃是我的小舅子!” 只是这却很惹得商宿不快,他握上腰间挂着的刀只是一个回首便将离得最近的头目割了喉,然后很是不满地道:“你们闹什么?” 这一个活生生的人僵立着,然后片刻间鲜血四进,大半迸射到商宿身上,如一桶红血直愣愣从他头顶浇下去,将个活人也浇成血偶。 周遭沉静一瞬尖叫声顿时铺天盖地,寻常路人早已四散逃走,这剩下的流牛帮众却手脚颤颤不敢动作。 只是商宿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转了个身回头看着贺凝闻,只是那人的血流经面部碍了视野,他忍不住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却是让整张脸都被血色覆盖。 商宿再裂开嘴:“现在可以开始了。” 贺凝闻心中暗叹,问了一句:“上次我便想问,你要杀的是我么?” “你是贺凝闻吗?”商宿眼中轻蔑,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无趣,“若是将自己的猎物弄错,岂不是可笑?” 贺凝闻又问:“那你又是为何而来?” 商宿皱了皱眉,显然对这样的问题很是不耐:“你杀人之时也是如此磨蹭吗?” 杀人…… 时晏与贺凝闻相视一眼,莫非说的是柴无首? 贺凝闻心下暗叹,李兰朝给他找的这个麻烦确实很麻烦。 “柴无首不是我杀的。”无论商宿所想如何,贺凝闻终究要说,他甚至还未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柴无首。 商宿的表情刹那之间变得狰狞不已,他握着自己的刀,满目赤红喝道:“我会送你去给他陪葬的。”蓦地抽刀砍出,快如暴雨侵袭近前,向贺凝闻砍去。 这朝雨刀诀乃是醉梦宫不传的秘笈,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便死在他这一招之下,甚至无人生还无以将威名远传。 贺凝闻抽出判官笔,及时格挡,身形旋转,借势笔尖点向商宿后心。蹡蹡碰撞,贺凝闻却是法足而奔,沿江边围栏而动,衣襟带风。商宿几步追上,细刀挥出,划向贺凝闻的头颈。 贺凝闻纵身高跃,那刀身只擦过他的脚底,不料商宿反手变式竖着追出一刀,贺凝闻身子尚在半空之中又无从借力,随即以真气转身拍在地面之上飞退回地面。 “你见过他的尸体吗?”贺凝闻离他数丈留有余地,便问。 商宿本欲反身攻来却心中一震,贺凝闻当即便明悟此人尚未见过柴无首的尸体,哪怕是那具假冒的。奈何此人情绪怪异,贺凝闻不敢当即推断商宿究竟是为何而来,是听闻了朝廷赏金前来追缴,还是与柴无首有关之人? “你们看到了?”商宿咬紧牙关,忽然感觉头痛欲裂。 贺凝闻与时晏相视一眼,看出商宿此时情绪不对,莫非真是与柴无首相关之人。 时晏灵光一闪,道:“你叫商宿?” 商宿猛地抬头盯着时晏,时晏沉默少许终是道:“柴兄与我通书信之时提过他曾扶助过的人,其中有一位虽是书生却日日佩刀,然书生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他只觉怪异,但此人大大落落不以为然。” 商宿听言愈发笑容,最后更是猛地跳到时晏跟前,贺凝闻连忙出手护在时晏跟前,商宿不以为然仍是用通红的眼盯住时晏,咧着嘴笑问:“柴公跟你提过我?”他很快又收敛神色,“你是柴公什么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时晏悟了一丝意思:“我与柴公以书信交往。”言下之意便是未曾见过柴无首。 “不过如此。”商宿顿时小声嘟喃,很快他又看着二人,“你说柴公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 贺凝闻不答反问:“你是何时知道柴公死讯的?” 商宿眼中警惕:“你问这个作甚?” 贺凝闻道:“或许柴公并未身亡。” 商宿眼中喜意顿时如火燃,张嘴欲言又止,他猛地冷了神色:“休要为自己的罪责推脱,柴公若是没死怎会躲在死讯之后不曾出面解释?” 贺凝闻不好说他怀疑柴无首与那对侍童兄妹有关系,若是隐藏在后许是要针对于他,只是他也不知自己与柴无首又有何等恩怨。贺凝闻心中暗叹一口气,转而看向时晏:“我能相信你吗?” 时晏明悟他的想法,点了点头:“见字如人,柴公字迹婉若银钩,源若惊鸾,遒媚刚劲,并非工于算计之人。”他夸得是柴无首,商宿却很受用,脸上又笑了起来,连连点头,称赞道:“自是如此,柴公昳丽非凡,虽不愿与人接触却行事磊落,又乐善好施不计回报只求不愿埋没沧海遗珠。” 贺凝闻又对商宿道:“我们所见柴公尸首乃是有人伪作,你既说柴公自那之后并未现身,恐怕他的确遭遇不测,却因这诬陷一事无人知晓。” 商宿理了一下冷哼道:“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 贺凝闻不怒却笑,反道:“你说我杀了柴公莫不也是一面之词吗?”见商宿不作答,贺凝闻又追道,“是谁将柴无首的死讯告知与你,是谁说了杀死柴无首的凶手是贺凝闻,又是谁将我的画像、所在给了你?” 商宿一时无言,别去目光,贺凝闻并非咄咄逼人之人,当即停了话头,只道:“你在京阜县围杀我的那晚没有见到一位被抓的白面书生吗?” “什么书生?”商宿不明所以,脸上迷惑神色不作假,贺凝闻眉头一蹙,若不是商宿杀了李兰朝,那李兰朝究竟去了何处? 忽听长空中一声铃铛晃动声,商宿眉头紧蹙,随着那铃铛声愈响,他猛地撒开朝雨刀抱住了头颅,面色发红极是苦痛。 贺凝闻正诧异,伸手欲扶,却听空中一个笑声:“好商宿,我给了你机会,怎么没把人杀死。” 一行人影出现,簇拥其中黑金袍色正是醉梦宫宫主明疏摇。 他轻晃手中铃铛,眼中尽是寒意。 第21章 商宿听言向明疏摇投去一眼,眼中满是怨毒。 隔着几十丈远,便是无需眼力多好,明疏摇仍能猜出商宿定然不快,可他却笑得更开心了,吩咐道:“那就是你的标靶么?你若完不成,本座还给你带了帮手。” 他以内力加持声音,在众人听来便如身临耳边。 时晏侧对贺凝闻道:“醉梦宫明疏摇。” 贺凝闻亦有猜测,听时晏说心中更是一沉,那随之而来的必然也是醉梦宫中的武者。醉梦宫为邪道魁首,本就实力非千鹤宗这样的三教九流聚汇所能比及,更有其中醉梦宫宫主明疏摇坐镇。明疏摇年仅三十出头却已坐稳魔道头目的位置,不乏其手段狠厉,更兼其人武艺非凡,可与当今武林正道执牛耳的无定剑派掌门人桓云烛分庭抗礼。 又兼正道三门寒山道已没落,如今正是邪道仗势之时,其中醉梦宫更是逍遥。 商宿头已痛极,猛地捡起自己的刀飞身向明疏摇劈出一刀:“废话真多!” 明疏摇未躲未闪,只是抬手将那枚小小的铃铛举到眼前,商宿表情乍变,猛地扭身改刀,这一刀只堪堪擦过明疏摇的身子劈在屋檐上,轰然一声瓦片四碎。 明疏摇真气护体,寻常碎屑无法近他身,他又摇动自己手中铃铛,眼见商宿面色愈发狰狞才笑道:“你的刀好像还是不够利啊。” “多嘴!”商宿怒瞪,将刀刃从嵌入梁中的缝隙拔出,又挂回自己的腰间。他站直了身子,对着明疏摇却毫无笑意了,手一指贺凝闻二人道:“偌大一个醉梦宫连凶手都查不出,他们俩根本不是杀死柴公的凶手。” 明疏摇这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二人,嗤笑道:“你是一个杀手,竟还想做什么侦查刺探的活计了么?” 商宿只盯着明疏摇喝道:“明疏摇!你跟我的交易是帮我找出杀死柴公的凶手我才为你卖命,我也说过,不是随意找个替死鬼就可以了事的。” 明疏摇斜晲着他,脸上笑意渐失:“真是出去一趟翅膀都硬了。” 商宿猛地抽刀架在明疏摇脖颈之间,周围醉梦宫人皆是亮刀相对,明疏摇哧道:“如此心急气躁,连杀手的本分也忘了吗?” “明疏摇!”商宿大声叫道。 明疏摇忽而笑了:“我知道了,你对那个叫柴无首的动了情罢。”这句话中夹杂笑意和轻蔑不言而喻。 一言既出四周不忍侧目,商宿咬紧牙关,直面明疏摇尖锐而冰冷的双眼挤出几个字:“是又如何?” 明疏摇连那一丝伪装的笑意都不再,脸色蓦地沉下,一掌推向商宿,这一掌来得太突然商宿不及回防便已被击中,喉间一口腥甜涌出。 然而商宿尚未吐出,明疏摇又飞快在他身上几个大穴点下,商宿一时之间便失了力气软软倒下,明疏摇倒站起身伸手接住了商宿。 “宫主,现在?”临近的下属拱手请示道。 明疏摇俯视不远处无动于衷的二人,冷冷道:“回去。” …… 贺凝闻旁观了这一场戏,忽而道:“时晏,明疏摇走之前好像是在看你吧?”这句话本有玩笑之意,但时晏并未接茬,眼中确有沉思:“是么?”他停了一停,“他应当不认识我。” “你怎么说得这么没底气?”贺凝闻略有诧异。 时晏回神一笑:“盛名在外由不得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然而贺凝闻确是一直没有猜测出时晏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论说时家名声虽显,却不会有人时刻盯着时家的这位大少爷。 见他思索,时晏笑得更开心了,摇扇而道:“别猜啦,我有事瞒着你。” 恰如贺凝闻有事瞒着他一般。 “你……”这已是今日时晏第二次这般说了,贺凝闻不由失笑。时晏道:“总之……我是不会害你的。” 贺凝闻不知他是否一贯对人都如此坦诚,如若是,他并未听闻时晏如祁昭一般好友遍天下,如若不是,那又为何频频对他不设防。心中情绪激荡,贺凝闻一时嗫嚅无言,时晏也随之正了神色,道:“你今日已问过了,你也说过,你会相信我的。” 贺凝闻点点头:“是的。”他自然言出必行。 时晏灿然而笑:“那走吧。” “去……你我消息相关,天星榭?”贺凝闻稍一反应,醉梦宫也好、无定剑派的秋风夜也好,想如此精确追踪他们的痕迹,绝少不了情报消息,其中天星榭又出了怎样的力呢? …… 天星榭。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天星榭自恃知天下事,却也因为做这消息上的生意招来不少是非,于是几多迁移,寻常江湖人根本无从查找天星榭的下落,更遑论报复了。 不过这种寻常人自然不包括他们二人了。 “少爷,贺公子。” 时隔多日,贺凝闻又见到了时晏的那位下属金廉,随他一道出现的还有另一位寡言的俊俏男子,后者同样对时晏喊了一声少爷。 时晏与贺凝闻言及前往天星榭,但时晏又提需与人一同商量,于是二人一路前行,夜间贺凝闻又见时晏放飞一颗烟花弹,燃出瑰丽图案,后不过半日,这二人便找上门来了。 此时时晏正与贺凝闻身处客店之中,金廉携人敲门而来,时晏招呼道:“坐。怎么不见小五?” 二人入座,金廉道:“她回家一趟了。” 时晏如是点点头,然后为诸人引见:“这是金廉,你也见过,这是檀归栖,他们二人都是我的朋友,也对武林甚是熟络。这是贺凝闻贺公子,我们近日颇为天星榭所扰,所以我喊你们来,想一同去天星榭一趟。” 檀归栖与贺凝闻稍稍见礼后便一言不发坐在一边,金廉静静听着,道:“无怪少爷找我们了,天星榭防范森严,而且多有诡异。若是小五在确是更好。”又为照顾唯一外人,金廉向他补道,“小五是我们之中武功最高那个,噢,当然不包括少爷。” 时晏笑道:“我也不是为了寻你们打架才来的啊,论奇门遁甲小五跟我加起来也比不过你。” 檀归栖道:“天星榭的阵法我们去探过,不算难解,只是麻烦。” 此言倒是叫金廉脸色稍变,时晏问:“你们怎么忽地想去探天星榭?” 金廉拦不住檀归栖,只好先道:“天星榭在江湖中神出鬼没,又掌握诸多机密,我才心生探意。”他话说至最后,眼睛动了动,檀归栖听金廉话中犹豫就道:“不是你说让我们想去哪就去哪嘛。” 金廉无奈拉了拉檀归栖,道:“小檀。”时晏看向檀归栖亦无奈道:“没怪你,我是想问你们是否惊动天星榭了,若是再探会否特意设陷阱,又或者再改地址?” 金廉与檀归栖相视一眼,金廉道:“请少爷放心。”这时金廉便与时贺二人细细分说他们当初探天星榭一事。 …… 正是两三日前,金廉刚完成了时晏吩咐的事回来寻找二人,檀归栖与舞溪见正无事做,也不与时晏一道,舞溪见年纪最小,行至夜幕她望了望天相,便道:“廉阿哥,你教我认的星图我还是认不清。” 金廉自知她哪是什么认不清,只不过对星象无意,又想找人打架罢了,便道:“你想去找谁的麻烦?” 舞溪见笑嘻嘻:“好哥哥,我们去天星榭吧。” 檀归栖抱着剑,问:“为什么是天星榭?” 舞溪见梳着个利落的辫子,说起话来摇头晃脑,这满头小花便和辫子一起晃来晃去:“我总觉得我不去找它麻烦,它就得来找我麻烦了。” 檀归栖笑她:“你就是想找人打架,哪来这么多借口?” 金廉倒是思考了一下,反而同意:“也可,天星榭向来鬼出电入,若为长远考虑也是该去探探。” 舞溪见一拍金廉的肩膀,仗势对檀归栖笑:“看吧,廉阿哥听我的。” 檀归栖不理她,但听金廉吩咐,三人收拾一番便打听着往天星榭去了。 天星榭藏于济江上游群山之中,又将是月节交替,三人分别寻找天星榭向外活动的痕迹,果然有所收获。原来群山之中又有新天地,三人跟着天星榭人一路遁形记下山中奇门遁甲之势后豁然开阔,竟是一平如镜的一个湖泊。 那湖泊一眼竟望不见边了,但能瞧见水中央确有一楼台,湖边又有人不断巡视着,那天星榭人与巡视者也不交谈,而是互换了什么信物才得了一只小舟自个儿划向水中央那巨大的临水香榭。 水榭低处有亭台延入水中,可那人近了水榭却不下船,而是以轻功直接跃上平台,再细节的隔着这上百丈远,以三人眼力却是一时看不见了。 以静制动并非良方,金廉嘱咐了二人后至夜幕降临后便截杀了一个守湖之人,换了他的衣衫后在湖边驻守。 如此两日后,四面八方各有身着同一服制的人回来,湖边巡视的人也乘着小舟回了水榭之中,湖周边再无人影了。 趁着月色,舞溪见、檀归栖这才下去探查,这一看倒发现湖中养着不少大鱼巨鳄,寻常的小舟过湖必然要遭到袭击。但天星榭人却平安无事,想必关窍还在他们的小舟上。 舞溪见望着水榭道:“已经两日了,廉阿哥还没出来,若是出了事如何办?” 这也是檀归栖担心的,二人正欲再动作,夜间水幕有了动静,正是一支小舟划出,上面站了稀稀落落几人。到了岸边,虽离了十几丈远,但彼此一同长大,檀、舞二人皆能认出那一行身穿白色蓝边服饰带面纱的人中有一位是金廉,金廉恰恰向他们投来一个眼神,而后一行人下了山分作几个方向散了去。 待这群人走了,檀归栖与舞溪见才去到他们原先来的岸边,几经找寻果然找到金廉留下的线索。 二人紧追金廉方向而去,却是见到金廉来到了无定剑派。 这地方虽然威名赫赫,对二人来说却也因为人多眼杂更好隐藏。又直至三月三十的夜间,檀、舞眼见金廉连同另一位天星榭人将一封信交给了一位无定剑派中的人,那剑者看了信后反应极大,理也没理人便驾马离去了。 金廉此时才招呼二人出来,将剩下一位天星榭人击晕,又叫檀归栖将他喂了失神药散,醒来后那天星榭人果真眼不见人自行离去了。 舞溪见这才问:“廉阿哥,你发现了什么?” 金廉神色肃穆:“天星榭恐怕要针对我们。” 第22章 这里的我们自然也包括了时晏。 时晏听罢哭笑不得:“原来是你们干的好事。” 金廉乍一听尚不明了,贺凝闻便道:“四月一,秋风夜便来寻他比武了。” 檀归栖噗嗤笑出声:“怎么是找了少爷的麻烦?” 时晏摆摆手,让金廉继续往下说。 天星榭外山水相依,内装饰精致,而这大厅并不如外面瞧来规正,金廉仔细一看竟是划分九边,各自没入黑暗中。地面刻有各色纹路,一道道便形成了不同的道路,顶上竟嵌琉璃,月色倾洒期间,又与烛火相照,屋内顿生瑰丽光影。 人人循规蹈矩,低头往来没有一丝异响,各人八方行走乱中有序,消息便在各人所端的方盘上。 金廉只跟着守湖的人一道走往一个方向,在黑暗甬道中行走一刻,诸人停下,又听机括声动,复几息,脚下踏板松动,竟是往下而去。又半柱香时间,终于落地,机括打开,才又见光明。 原是天星榭又在湖底建了一座宫殿。 一行人进了一个小屋,内是一整个通铺,被褥并不整齐,金廉粗略估计大概住了十二个人。一路无言,各人入屋便各自入卧歇息,金廉只佯作融入。 而后的两天金廉便寻机暗中打探,后忽而有个领事的人把这屋子的人喊走大半,又与另一群人一道换了套行装,夜间分给各人任务目的、信笺,便在夜间出行了。 “那地下宫殿该有百来间,属下尚未探查完。”金廉只将发现细细讲了,关于自身却是一言不提,“在那两日间与我一屋之人皆一言不发,我恐天星榭怕是给他们下了哑药。” 时晏沉思道:“为了不泄露情报么……”他停了一下,对金廉道,“不必自咎,你上次未尽兴,此次我前往并不打算息事宁人。” 檀归栖一听便知晓这是要大干一场,笑道:“舞溪见可得后悔死。” 时晏亦笑:“她毕竟也好些个月没回去了,情有可原。” 檀归栖却道:“那也没什么好回去的。” 金廉暗中拉了拉檀归栖的衣袖,檀归栖连忙止了话头,金廉便对时晏道:“蜀中多蛇虫,虽我上次并未探查到,但还需多加小心。我带小檀去配药。”说罢拉着檀归栖出门去了。 贺凝闻知晓他们这是有事碍于自己在场不便细说,只对时晏道:“他们与你关系很好。” 时晏点点头:“我与他们是一道长大的,小檀、小五年纪较我更小,因而总受我与金廉关照。” 再说下去便又是些不能说的了,贺凝闻识趣地转了话题:“方才金廉说还有几人一同出门派发了信笺,恐也与跟给秋风夜的一般。” 时晏以扇敲了敲额头,面露苦恼:“这也是我该去找天星榭麻烦的原因了。” …… 午后四人改头换面轻装简行上路往蜀中而去,一路遮掩踪迹,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两日后入了深山之中。 入了山林不久,熟识奇门遁甲的金廉便觉山石草木有所怪异,提醒几人注意。檀归栖便取了驱物的药粉分给几人抹上,才几息,林中忽闻虎啸长鸣,四人施展轻功防之。 从深处窜出一只白色黑纹大虎,足有两三人高,肆意冲撞,满目赤红,如发狂状。 时晏吩咐道:“金廉,不必纠葛,破阵为先。”说罢脚中发力,将所站枝丫催断,猛地击之。那猛虎正张开血盆大口,见状直接冲时晏猛地撞来,枝丫在它头颅冲撞间粉碎裂开,却也因此碎屑被时晏一掌推入血目之中。 “嗷——”双目腾腾血流不止,剧痛之下猛虎再度作狂,毫无目的地开始冲撞。贺凝闻见状连忙跃出将坠落的时晏带走,又连忙提劲腾跃至高处,急道:“太冒险了。” 时晏见他脸上急色,蔚然而笑:“多赖你出手了。” 那厢金廉正在檀归栖护法下堪破阵眼,改动山石之间,林中浓雾骤起,不留人影却是杀气骤起。 贺凝闻神色陡变,他提出判官笔,四处警惕,却听方才金廉方位已有刀兵之声。时晏却知是檀归栖出剑,声声不断,如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时晏便与贺凝闻到了声音处。 近了才觉檀归栖剑招运行之间,周身便如有光照流动,白雾自他剑招处渐渐消散。 贺凝闻顿觉精神一震,檀归栖剑招精妙却是他未曾见过的招式,此时着急却是瞧不出端倪,只见白雾中白衣人持双锏正与檀归栖对招。 锏动时如雨打白沙地,又猛又快,只是在檀归栖剑招中一一被化解,皆无法近檀归栖身周。 又听白雾中拨弦声起,继而琴音响动,却是一阵舒缓琴声。 贺凝闻心道:“以内力御琴者,用以扰乱敌手心绪,使人招式亦受制于琴声急缓,不可任他!”当即循琴声攻去,白雾中琴声时缓时急,贺凝闻只屏息静气,呼吸舒畅,当即举笔点向音处。 离得近了能瞧见一消瘦男子正扶瑶琴,见贺凝闻袭来便以琴身相档,又拨弦几下,琴音高亢,贺凝闻却是不为所动,手中利器真如寻常墨笔,他腕间发劲,如长剑划刺一般,纠在琴弦之间写了个‘断’字。 贺凝闻急逼近那琴师,同时催动真气手中一动,笔尖绽放,旋即利刃斩断琴弦。 那琴师大愕之下连往后退几步,从琴声中竟又抽出弦丝,以弦为器向贺凝闻攻来。贺凝闻脚尖一动,霎时间移形换影,竟遁入白雾之中。 原来贺凝闻早在檀归栖与那持锏人对招之时便有多留心这骤起的白雾,不似天然浓雾,倒像是故意设局催之,又联想到这乃金廉破阵之后而出,心想或许这是早已设好的阵中之阵,如今所见不知多少皆是障眼法。 又与这琴师对弈几招后察觉这琴师虽被他攻下又如雾似电,半假半真,当即展开轻功,辅以心法不再入这圈套,以心观局。 …… 而那厢檀归栖剑招如白虹贯日,与白衣人剑锏相对数十招过后便以长剑连划,叫人失了章法,他只斜斜再出一招,洞穿白衣人心口。檀归栖手中再颤,这才叫人看见他剑中却有一道凹槽,此刻白衣人的心血便沿迹而滑动,只是檀归栖再送一剑,而后抽回剑身,那白衣人便不能再动弹,闷声倒地。 时晏在旁见了他剑招几式心中却是与从前比较几番,见檀归栖确有改善破绽心满意足。 金廉此时回看那白衣人,仔细看了武器面容后道:“此人应当是人称横江雨颤的袁燃,从前是千鹤宗的,后来冒上了醉梦宫,千鹤宗护他不得不知逃遁何处,不想却是被天星榭收入囊中了。” 时晏忽道:“小檀,走九提剑,栀晚鸢乱。” 他说得急忙,檀归栖却不疑有他按吩咐动了而后挥剑出了一招,剑尖自下而上,行云流水之间却是戳中了什么,檀归栖眼中一动,催动内力如行云流水连招再刺,白雾中一黑衣人呼声只响刹那,便死在他剑下。 檀归栖迅速又腾跃至二人身边,道:“少爷,他死了。” 正在这时,白雾骤然散去,潜藏的几个杀手无所遁形,心知不好便齐齐往众人攻来。 同样立足于树上的贺凝闻猛地动身,有形天地倒叫他无形换影,来回之间,身上再染血迹。再加之同时檀归栖动身,短短时间便将埋伏之人清理干净了。 四人又齐齐往山中湖泊进发,此时正是青天白日,天星榭山水交相辉映,可称美景,只是无人细赏。 四面八方绕湖便有守湖之人身旁支着小舟,诸人如青松僵立毫无动摇,贺凝闻看了只觉心悸,不知天星榭究竟用了何种法子将人练的如此不像人。 金廉道:“如今白日又过月初,我想天星榭行动必然少之又少,若是贸然抢行恐他们毁船断路。若是湖中恶兽还有他种调遣之法有恐措手不及。” 他所言甚是,贺凝闻点点头:“不若趁夜间无光动手。” 四人同意,便分散掩藏身形待到夜半月暗时分,金廉以暗器击倒了湖边一位守湖人,而后四人登船只无光往湖中划去。 甫一入殿,殿中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照着四人如彀中之鱼。 机括声响,四面八方皆有箭矢飞射而来,四人连忙对付,时晏本就靠贺凝闻较近,此时再一动作却是离金、檀二人更远了些。登时殿中地面裂开,四人无尽坠落。 黑暗中一刻后贺凝闻只觉时晏紧紧抓住自己手腕处,同时运足身法竟很快到了地面,贺凝闻细心估想天星榭那座地下宫殿恐怕并未深挖,也因此致使无人摔死。 此时满目皆黑,贺凝闻连忙拽了拽时晏,摸索着道:“时晏,你还好吗?” 时晏应了声好,取出了自个儿的夜明珠,浅浅青光照出一方天地,周遭虽暗,却是房屋之内了。却不见金廉、檀归栖二人,贺凝闻一惊,道:“他们俩不见了。” 时晏却并未有太多诧异之色,此时才松手,拍了拍贺凝闻的肩,与他一道往前走去。 走了盏茶功夫,脚下地板变了形制,登时明光烁亮,眼前是个宽敞大殿,竖立诸多带刃机关人,灯火亮时,那些机关人便动作了起来,刀声嘡嘡,有削肉如泥之势。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来……真写不来 第23章 贺凝闻心中一震,这样的机关阵法按说已经失传,然而也没有多的时间留给他再思索,机关已至眼前。 二人无需多言,同时跃出,躲避近身刀锋。 虽机关巧妙,却也因为限制颇多,二人虽无携带刀剑这般利刃,却因都不约而同以掌力催之,木制机括立即粉碎,剩下刀片自然无处可依哐当落地。 然而不过片刻,四周墙体展露机关,诸多暗箭飞窜而出,贺凝闻连忙挥动手中判官笔挡去利器,又后撤几步,与时晏并肩而立。 时晏道:“走,别在这多花时间。” 贺凝闻与他所想一致,当即二人并步又往更深处而去。与此同时,两侧墙体突然向内移动,竟是空间越逼越狭隘,贺凝闻心中一急,揽过时晏运起身法只几息之间往前遁入下一室。 时晏再回头,墙体外只留黑暗空洞。他不再多虑,反手抓着贺凝闻换了方向,道:“跟我来。” 一路上各种房间,时晏却都无视,贺凝闻不疑有他,只是时晏这般行动好似发现了什么。疾行之中身后更多声响,好似有人追来,时晏只不管不顾一路往东而去。 贺凝闻只忧心他如何这般笃定,若是一条死路又该如何,但奔行了数十个房间的距离后,路途忽而变得开阔,灯火更亮。路子尽头一间紧闭的房屋尽显,金光灿灿,贺凝闻明显感觉到时晏松了口气,细看之下行至这间屋子,脚下地板又填花纹,细看之下竟是变形云松纹路。 时晏已要攻向紧闭大门,身后屋落房门忽的打开,各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武者,在这春末之际只穿短打,身上青筋暴起,各有持不同武器,一同向二人奔来。 这一波又一波的,饶是贺凝闻自认已武功佼佼,仍要被耗得有些疲倦,但只怕天星榭还有后手。 贺凝闻正要对阵,只听身后一声叮,时晏一手将他拽入屋内,而后房门又自动闭上,显然这也有机关操控。 贺凝闻被他这一拽顿时身形有些不稳,仍是旋身以掌击在地面之上才保证自己没摔倒。不待发问,贺凝闻只打量起眼前的这间屋子,虽外边看金碧辉煌,内里却异常朴素,然而屋内全从地面至墙边、天花板全都镌刻了如外面一般的云松纹路,细细麻麻。 此时屋内只燃了一盏小灯,持着灯的是一位身着赤红色裙子的女子,此时脸色恼羞做怒。 “时晏!”那女子紧盯着时晏,语中愤愤。 贺凝闻不想他们居然认识,却有恍悟时晏认定方向又轻松解开机关入屋,想必早有猜测。 时晏却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护在贺凝闻身前:“许久不见了,摇光。” 摇光张了张嘴,显然怒气未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处理了我吗?” 她虽忿忿,语中却更像较劲,仿佛认定了时晏不会拿她怎么办。然而时晏却问:“我不能这么做吗?” 摇光双目怒瞪,讶然好记息才不可置信地道:“你居然要杀了我!”她怒极,贺凝闻却颇觉可笑,难道这女子没有心存杀人之意吗,如今落到她头上如何又难以接受了? 时晏却道:“我不喜欢杀人,你不就是知道了才这般肆意妄为吗?” 摇光讶然,她脸色乍变:“那我说我把天星榭交给你呢?放我一条生路。” 时晏笑道:“如若我杀了你,不也能顺理接手天星榭么?” 摇光忽地指向贺凝闻:“他不知道你的身份罢,你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贺凝闻心中一紧,猛地盯住摇光,时晏闭了闭眼:“摇光,别逼我动手。” “没用了!”摇光吸了吸气,“你来迟了。”她转向贺凝闻,神色冷了下去,“早在你们来之前。贺凝闻,寒山道弟子,你与圣令有关的消息已散播天下了。” 果然如此! 早在摇光提及身份之时贺凝闻就犹恐如此。彼时寒山道大劫之时林悦正带着年仅十岁的贺凝闻在外游历,匆忙赶回山门之中却只见满山尸骸,自从那之后林悦便带着弟子遁入山林不问世事,贺凝闻也被林悦多番提点关于圣令之事。 ——“江湖人虽对之推崇备至趋之若鹜,吾徒,你却要明白,这不过是无妄之灾。” 贺凝闻望向时晏,不禁咬住牙关。时晏却神色未变,他道:“摇光,把你所知的说出来,我放你回去。” 摇光看了看贺凝闻,又看着时晏,心中不愉:“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他们一样待在外面。” 时晏蹙眉:“你先说,说完再与我谈条件。” 屋内只有小桌暗火,摇光在身侧旋了一个按钮,随机四周墙体倒下,周遭大亮,贺凝闻这才发觉他们正是在一个大殿之中,左侧有一小方天地置着桌椅,其余空间皆是遍布机关消息样式,想来之前摇光便是在此操控天星榭机关。 …… 摇光让二人入座,只道:“我没茶水,不招待你们了。” 时晏忽而嗤笑:“索西笃便是如此对你的。” 摇光拍桌要起,却忍了,开始说道:“前些天我收到了一封消息,里面写明了贺凝闻与圣令的关系,要我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贺凝闻诧异:“他要你便做了?” 摇光哼哼唧唧道:“其中还提到了时晏啊,我的任务就是为难时晏,我何乐而不为呢?” 贺凝闻听言忍着笑意看了时晏一眼,后者也颇无奈,贺凝闻又问:“如何提到时晏了?” 摇光便站起身,从身后一个百子柜里看了几眼,从一个柜中翻阅起来,其中堆积多少消息必不用说。摇光只找了片刻便拿了一封信件出来,递给二人,道:“你们结伴而行,若是找你麻烦也定然会找上时晏的麻烦。这来信人也明白。” 时晏抽出信纸与贺凝闻一同细阅,信上果如摇光所言写了圣令在林悦身上,而贺凝闻又为林悦弟子,若是擒拿贺凝闻必能获得圣令消息。 时晏问:“以你的性子定然查了消息来处,说罢。” 摇光撇了撇嘴瞧着时晏道:“有些迂回,不过还是查出来了。是朝廷之人。” 时晏用扇子敲了敲她的手腕:“说清楚。” “当朝宰相郝承宣!”摇光吃痛一声连忙交代。 贺凝闻当即变了神色,他讶然失声,摇光却看向他,眼中之意好似什么都明了。 摇光歪着头道:“你爹当初也是被他打压才发配到越陵的。” 贺凝闻讷讷无言,这是他知道的,他的父亲贺雁归曾是朝廷一品重臣,后只在越陵做一方长史,他们一家也从天都迁至越陵。而与此同时正是郝承宣备受皇帝重用,此前他就曾与贺雁归屡屡针锋相对,后来官至宰相在朝中势大,周围人更是对贺雁归落井下石。 好在越陵人杰地灵,排解了贺雁归贬官至此的一丝愁闷。 十年时间,贺凝闻虽一直随林悦在林泉隐居,却也收到过父亲的家信,再加上外界消息也能得知贺雁归虽然只是地方官却依然励精图治,又兼远离了朝廷中心风波,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然而摇光还在说:“你家被灭门也是他派来的人。” …… 郝寒槐修养一阵又远离白羽舞团后手上的伤不再发作,只是她每每望及手上红痕仍是心悸。 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有如此高超武艺,她低头凝思,又或者这般绝技还能称作人么? “小姐!”马车外声响起,郝寒槐掩上手腕,掀开幕帘:“何事?” 黑衣下属如实道:“在京阜县城抓到的那个小子醒了。” 他们从天都传出贺凝闻杀了柴无首的消息才筹备了追杀贺凝闻一事。郝寒槐虽不知父亲为何针对一个江湖人士,但她既然随性自由学一身武艺如今为父亲做些事也是当然。 只是事发突然,郝寒槐又是临时向父亲建议,几番折腾落了时间,待他们追出天都已无贺凝闻消息,后来才经闻贺凝闻出现在江南京阜。 他们紧紧赶赴之时又差点撞见正要离开京阜的谢雪忏,郝寒槐早有听闻这位皇帝的新宠,又害怕她认出自己破坏父亲计划才躲匿些时,确定谢雪忏离开了才进入县城,冒险令人将被捉捕的‘贺凝闻’带来了。 结果郝寒槐一探才知道这人压根不会武功,再去搜寻京阜已无人影。 郝寒槐起身走出马车,那小子既然不是贺凝闻,郝寒槐本意是将其了断省事,却天生多思,这小子既然担了贺凝闻的名字想必也与贺凝闻有关,如此才将人留了下来。 李兰朝此时正被束缚置在另一辆放行李的马车内,下属替郝寒槐掀开幕帘拿出李兰朝口中的塞布,郝寒槐盯着李兰朝问:“你是何人?” 李兰朝被关多日,此时终于见人,又是位从未见过的女子,他心中也惊,仍在打量之时郝寒槐抽已出鞭子径直打在李兰朝身上,痛得李兰朝叫出了声。 郝寒槐瞧他这般不通武艺之状皱了皱眉,道:“再不答话就不止这点了。” 李兰朝连忙道:“我叫李兰朝,镜湖人士。” 郝寒槐问:“你与贺凝闻什么关系?” “……无,无甚关系。”李兰朝被贺凝闻戳破身份又送入大牢之中本以为要断送性命,没想到又被这群煞星捉到。 郝寒槐威声再逼:“哦?那你怎么会被官府抓了?” 李兰朝思及自己假冒他人又被撞见之事又羞又恼,此时更有郝寒槐以性命相逼,当即一五一十如倒豆子般全都抖落出来了。 郝寒槐听罢先是嗤笑一声:“欺世盗名之徒,哼。”说罢不理李兰朝羞愧之色,继而沉思喃喃,“……西影,莫非……贺凝闻,莫非他是贺雁归的儿子?” 第24章 “当年家父为上献策去到边境,一举帮助章绮南将军大破西影。但家父去到战场,亦见西影人民生灵涂炭,流离失所,这才明悟战争残忍实非斡旋棋子。 也因此他与圣上离心,后来给了郝承宣可乘之机。” 事无不可对人言,贺凝闻怅然道。 时晏却拍了拍贺凝闻的手背以表慰藉:“如今也算寻得真相,可慰你家人在天之灵。” “不错。”贺凝闻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摇光,“摇光姑娘可知事情来龙去脉?” 摇光见他神色严肃,也不由坐直身子,摸了摸耳坠思索道:“和元九年,老皇帝给你爹安排了越陵的职务,后你于和元十年离家拜入寒山道,你的妹妹也留在了天都。 再来便是和元十九年,六月,你爹宣称你急病而亡,派人往寒山道送信,却被郝承宣的人截到了。再加上朝堂之中传出老皇帝又有提及你爹的名字,我猜应当是因此郝承宣得知你并未身亡还入了江湖门派,被郝承宣记上。 和元十九年十二月十九,便有大批人群伪装匪徒血洗了贺府。” 说到这里摇光看了时晏一眼,乖乖说完:“然后你就回家了。” 贺凝闻心中哀叹,早在十年前,郝承宣便已打压贺雁归,又将家中幼妹扣押在天都为质,未曾想这十年来郝承宣从未放松警惕,一直注意贺府,稍有不慎便大刀阔斧。 而屠杀家人后郝承宣亦未掉以轻心,设下埋伏只等他到。 摇光目光又在时晏贺凝闻之间徘徊了几下,笑着对贺凝闻道:“你想不想杀了他?” 贺凝闻点头:“自是以血洗血。” 摇光便道:“那你有一个好机会了。”见贺凝闻瞧过来,摇光信誓旦旦地道:“他要谋反!” …… “没成想饷银失窃竟也是郝承宣所为。” 贺凝闻与时晏一道往外走,回想方才不由自主叹了一句,又细说从前,“圣令也是家父从西影赶回中原时获得的,他起初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意外拾获美玉。 后来家师在天都意外遇到家父以及圣令,大惊失色之下假意吃酒探听,却被店家发现并讹诈,家父为其解围,于是二人结识。 家师本人并不贪恋权势,然知晓武林中人无不为圣令倾轧,于是想以寒山道三门之势保存圣令与我贺家。 又因郝承宣此时已对家父起了打压之心,家父担心家中受损,便将我交于师父。从此我便离家跟随师父习武,后来一年左右又遇寒山道灭门一事,家师心灰意冷,我们便也隐遁山林之中…… 去岁我正是要回家探亲,却不想……” 贺凝闻一一回忆这诸多过往,权势、圣令、仇杀,皆是为着虚无缥缈之物你争我抢你死我活。更可怜他一家数十口人皆惨死在郝承宣派来的人手下。 思绪便断断续续,如雾似电,终究什么都剩不下,只剩眼前人。 贺凝闻停下脚步,看向时晏,坦荡道:“这便是我瞒着你的事了。” “抱歉。”时晏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转了转眼珠,“我的事暂时还不能同你说,不过这样,这是摇光先前为阻碍我向外派发的信件。我相信以你天资聪颖必能猜得真相。” 时晏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未开封的信件,贺凝闻捏了捏信封角落,接过时虽有失落却并未不满。依时晏的性格,不愿说定然有不可说的原因。 贺凝闻收了信封却并没有立即拆开,又听时晏道:“只是这些话,尤其是你确与圣令有关这话除了我之外不要再与他人提及。”他言语中关切不似作伪,贺凝闻听了莞尔,不自觉应道:“我也没有要与他人言说的意思。”心中却想,时晏从前与他坦诚,如今却又需隐瞒,想必时晏心中也是不愿。此事必然牵扯到时晏关切之人的安危,他才如此犹豫。 时晏只靠近他,状似玩笑道:“与我亲近的谁都不行噢。” 贺凝闻眼皮一跳,他所认识的能与时晏熟络的不过祁昭、金廉等人,可时晏又不像与这些人有所隔阂,那么关窍必然在圣令之上,莫非他们也对圣令有所觊觎吗? 时晏瞧他眼神变化便已知贺凝闻明悟,只笑:“你接下来恐怕要去天都一趟吧?” 贺凝闻点头:“自然,不仅要为我家人洗雪,郝承宣联合外敌篡位谋权亦是我不能忍。”这倒是方才摇光顺着说了的,古来既要篡位起兵,必然须得有所依仗,无论兵、权,而郝承宣所找到的依仗便是边疆异族。 时晏点点头:“我会让金廉同你一道去。” “……你呢?”贺凝闻知晓这是时晏担忧,又不由发问,他们说是萍水相逢不为过,可相处如今,乍要分离却有所让人不舍。 时晏垂了眸,教人看不出他眼中神色:“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他吸了一口气,又有所犹豫,“我知这话荒唐,但如若你要找郝承宣寻仇,可否再缓几日,我恐他设伏?” 血仇在前,时晏这话确实有些荒唐。 可贺凝闻神色未变,他也知晓时晏只是担忧,以他一人抵郝承宣筹谋已久的篡位夺权之计,确有螳臂当车之嫌,只是他也非做不可。 贺凝闻转而道:“你要去做什么,这能同我说吗?” 时晏却忽地移开目光,他叹了口气,道:“我幼时曾离家出走,一路闹挺却并无大碍,我结识了一位同样习武的朋友。他的名字叫章修。” 章修,章绮南之子,昆仑军现任将军,正驻守边疆抵挡异族。 贺凝闻眼睛一亮:“你要将郝承宣谋反之事告诉他?” “不错。”时晏接着道,“郝承宣若要借异族之力,必定要突破昆仑防线,我恐他设毒计残害大军。且若郝承宣夺权篡位,唯一有能力回护皇族的便只有昆仑军。”他停了一下,又道,“此事事关重大,只是我与章修多年未见,我恐他难以想象,需得亲身带证据前往。” “确是利害攸关。到了天都我也会小心行事。”贺凝闻自是以大局为重,他忽而又想到,“金廉和檀归栖呢?他们方才没事吧?” 时晏又转了转眼睛,忽而笑道:“他们没事,摇光与金廉、小檀一同长大,方才应该是被摇光送入另一个屋子了,摇光对我下手也不会杀了他们的……再给你个提示,她若是有个在外的名字,或许可以叫戚摇光。” 不远处,檀归栖、金廉各牵了两匹马从天星榭走来,檀归栖将其中一匹马牵给时晏,道:“这是天星榭专门探查、传递消息的千里马,可比军马。” 时晏翻身上马,道:“金廉,贺公子需北上天都,你从旁辅助。” 金廉自是应承了,时晏最后对贺凝闻再道:“我会尽快赶来帮你的。”说罢与檀归栖一道驾马急急奔去。 贺凝闻目送他们远去,金廉默不作声,贺凝闻暗叹了一口气,拆开时晏先前交予他的信封,其上只有一句话: 雁字回时,绛河倒灌。 戚摇光,七摇光……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贺公子,我们走吧。”金廉将缰绳递于贺凝闻,贺凝闻一怔,折好信纸收入怀中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抛去杂念往天都而去。 …… 天都三更,四月初九,今日便是春闱初试之日。 鸦默雀静,万籁无声之时。 静夜里窸窸窣窣声音传出,“唉,这天忒冷了。”宅子中的护院搓了搓手忍到这时也是实在受不了。 旁边的大汉正吞咽了几下口水:“就是啊,这守夜的活真不是人干的。”他说着又将目光斜向屋内,压了声音道,“这么个女人也值得咱们兄弟日夜看护?” 先说话的丁护院□□道:“你不知道吧,这可是徐老爷的新欢。” “嘿嘿,那身段确实美妙。”大汉见他提起屋内的女子也来了兴趣,又忽然问,“既然是老爷的新欢干嘛不接回府里,还要专门买个宅子安置?” 丁护院较之大汉年纪更长,自然也更懂情况,他以手挡在嘴边笑声道:“你不知道,徐老爷家中有头母老虎,徐老爷正是靠岳家发迹的,这些年连纳妾都得经过主母同意……”说着他眼中愈发轻蔑,“更何况这里面的可是红袖坊的。”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屋内,烛火映照隐约一个人影坐在床边。 春波尚不知这些人背后评头论足,便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她吞了吞口水,抱着自己的包裹左右又看了几眼。她换了身下人的衣物蹑手蹑脚地打开偏门然后眼见四下无人拔腿就跑。 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当初徐淼骗她事成便赎她出来好好安置,结果却是买了郊外的一间宅子直接将她丢入了里面,随行的除了一个小姑娘做婢女其余全是八尺大汉整日整日在宅子里把守,十天半个月才许人出门一次。 春波既见不到徐淼还得忍受这群粗人的鄙夷,这跟她从前在红袖坊的日子比起来也不知哪个好哪个差。但好在她从徐淼那儿也刮了不少银两,自己这回跑去济江对岸躲起来,买个宅子自己当主人! 春波愈想愈乐,脚下也不注意,一个踉跄摔倒倒是不要紧,她却忍不住喊了一声,虽只是短短一声她连忙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可这附近根本没有村落,唯有这一个宅子被徐淼买了关着她了。 她惶惶回望,果不其然宅子亮灯,声响渐起,春波心中大事不好,赶紧起身抓着包裹再往外去。 正在此时,四野无人的官道上传来了马蹄疾驰声。 春波眼见宅子大门已开,心中是慌之又慌,破罐子破摔地大喊:“大侠,救命!” 第25章 不必多说来者便是贺凝闻、金廉。 他二人从天星榭再日夜兼程四五日到了天都附近,幸是天星榭的马匹果然万中无一,只需稍加休息便又能赶路。 他们路中离天都愈近贺凝闻却是愈发冷静,他心知郝承宣是非易于之人,若是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今夜再启程之前有些不寻常。 月色暗暗,浓云不散,好似明日天色不佳。 金廉饮马而归,贺凝闻正欲毁去篝火与他再启程,却被金廉制止。 “贺公子,你已连着三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不为别的,便是如此遇到郝承宣,想必也难竭尽全力。”金廉将缰绳系在树干上,趁势坐下。 火光熠熠,照着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贺凝闻长舒了一口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道:“是时晏喊你多加照顾我的么?” 金廉折断干枝丫丢入火中,转头对贺凝闻笑道:“自然。” “你们关系很好……”贺凝闻不由想起那短短的八个字,事到如今他已明了,阻碍时晏不能说的原因与他隐瞒自身的缘由一般。人世间贪婪一遍遍轮回不止,圣令是趋之若鹜,时晏便是避之若浼。 时晏要护着的人恐怕也有金廉。 金廉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道:“少爷并非是有意瞒着你的。” “他是为了你,你们对吗?”贺凝闻神色凝重,若有头绪,一切便如展图可见,再无阻碍。 金廉微微一笑,看向贺凝闻:“不错,万事有常,人心无常。但我很信任少爷,所以也自然如他一般信任你。” 贺凝闻心中大撼,金廉此言便是知无不言之意了,他起身却是郑重对金廉一躬身,金廉却未诧异,仍是望着他。 “不才有幸。” 贺凝闻又坐了回去,金廉这才开口说道:“少爷离家之时是十年前……” …… “大侠,大侠!”春波小声喊了几声,见贺凝闻似乎没有反应,手摸向自己的包裹,又想转身跑走。 “姑娘。”贺凝闻忽而道,“你既然是被这家人掳掠而来的,不才定会将你送回家中去。” 春波想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扯出的说辞,又想到这二人只是几招便轻松解决了那些一直看押她的护院,心中暗道自己这是出了匪窠又入贼窝啊,她讪讪转头,装腔作势道:“小女子无依无靠,正是尘世浮萍,才被这群人盯上。”她说着从包裹里心痛地拿出一张银票,递到贺凝闻跟前,双手捧着道,“多谢二位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出手解决几个地头流氓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春波遮遮掩掩态度反而叫贺凝闻感到诧异,他思忖片刻道:“我不要你的银票。”他走近几步,宅子上的匾额只写了个松花庄,贺凝闻指着匾额问春波,“这是谁的宅子?” 春波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金廉脚尖一踹,将护院所用砍刀提到手中,直接架在了春波脖颈边,春波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道:“大侠饶命,我说我说,是朝廷钦差徐淼的。” 这个身份可不简单…… 贺凝闻神色稍变,更何况他来之前曾听摇光将世事俱说了,他脑中一转,徐淼是负责赈灾的钦差大臣,为何会派这么多人专门看护一个女子。他逼问:“你是他什么人?他要你做什么?” 春波看着刀刃就在颈边哪里还多想,如倒豆子一般全数说了:“我说我说,我都说,是徐淼指使我的,他要我栽赃那个内卫啊,说是他偷了饷银,还说事成保证我无碍并要赎我当小妾我才干的。” 贺凝闻与金廉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瞧出些震惊,这却是摇光未曾提及的了。 只是这是朝廷中事,他并不适合掺和。贺凝闻转念又想,上次于京阜遇到谢雪忏似乎便是为此事而来,只是若将此女贸然交给浮光司不知会受如何惩处。 贺凝闻只道:“你逃吧,不过查这事的是浮光司,我不知道谢雪忏能力如何,她若是要查,恐怕你不会有好下场。” 越说春波脸色越白,金廉在贺凝闻说罢便撤了刀,春波愣了一下,没回答贺凝闻,抓着自己的包裹跑走了。 金廉将砍刀丢回地上,走近贺凝闻,说起:“她的行为应当对浮光司查案不成影响了。” 贺凝闻点了点头,望着夜间通明却已无人烟的宅子:“毕竟饷银已经落入郝承宣的手中了,大抵是被他用来私养军队了。” 他心中更郁,三言两语后二人又再上马,往天都而去。 …… 天色渐白,晨光熹微。 早朝的官员已散,谢雪忏却被皇帝留了下来。 谢雪忏在太监牵引到御书房时金光宝殿鸦雀无声,座上的皇帝穿着华贵,却因为病躯让这套朝服显得不贴合身子。只是殿内侍者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中大气不敢出。他就像一只年迈的雄狮,人人瞧出他的衰老却人人都仍在畏惧他的威利。 谢雪忏从容不迫地行了大礼,等着老皇帝用浑厚却含浊的声音让她起身。 “谢卿,你查出什么了?” 谢雪忏早已将案情呈报上禀,但此时老皇帝再问她也规矩再答:“臣叩上,江南水灾饷银失窃一事发于三月初一,结于四月初二,逆渠徐淼、刘丰及附逆官员二十三人已捉获浮光司,内卫齐项禹仍有嫌疑。且饷银又转不见,臣怀疑此中还有他股势力。再,内卫齐项禹家中搜出与三皇子殿下来往书信,臣已呈上。” 老皇帝声中陡生怒气:“乱臣贼子,胆大包天!”殿中侍者无一不跪地恭敬状。 谢雪忏再行礼跪地:“臣请陛下天恩,授臣查察之责。” 老皇帝看着她,幽幽而道:“朕把内卫首领韩言月调到你手下听用。” 谢雪忏伏身谢恩:“谢陛下!” 老皇帝粗粗喘着气,挥手:“你去吧……”谢雪忏起身告退,只在最后听见皇帝传唤道:“把段涵烁给朕喊来。” 谢雪忏无心这一切皇家争斗,回首拒绝了侍者安排的坐辇,一步步往宫外走去。 天色仍是昏昏沉沉,从日出时便能瞧出今日将有一场雨。 …… 贺凝闻与金廉驾马入城时正是午后,虽是大白日,因为雨云不散天便显得有些阴沉。 朱雀大道一路宽敞,几乎望不见尽头。贺凝闻先前也从摇光那儿得到了如今郝承宣宅子的方位,以他一人之力无法抵挡郝承宣重重后手,若要报仇必须出其不意。 白日太过引人注目,贺凝闻只待夜间换了身夜行衣带了面罩才与金廉一道出门。 城内辉煌热闹非凡,即使入夜市集依然未闭,仍能在街上听到热闹声响。幸得二人一路潜藏又加轻功卓越才一路未有声响到了龙池旁的宰相府邸。贺凝闻此时正藏在隔街的檐上,此前摇光给的地图也点明了地址,可真身临期间才更让贺凝闻直观瞧出这座近两百间屋子的府邸占地极大,从高处便能望见府邸之内楼台房屋丛立仍有烛火。 然而真正让贺凝闻起了疑心的却是这座府邸已经位处天都极东,再远便已能瞧见城墙与紧闭大门。 若是郝承宣早已把控此处,那他暗养私军搅乱朝局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了。 不及多想,大门前忽而有所动静,一群脚夫抬着肩辇备着,不多时正门打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先行的仆从掌了灯,照出簇拥其中的官员正是郝承宣。 贺凝闻浑身一颤,若是此时出手定然是最好机会,他手中握住利刃,紧咬下颚几欲动手却忽然停下。贺凝闻心道:“郝承宣既是意图谋反又有意针对于我,定然对他人截杀有所防备,怎会独身出行?不可鲁莽,须得一击必杀。贺怀负,且冷静些罢。”他握紧手,却是一瞬收敛了杀意,平复气息。 他这一放一收倒叫金廉侧目,金廉已知晓郝承宣与他有血海深仇,此时只悄声道:“我跟上去,若不作伪必擒之。” 确实,贺凝闻也不愿放松警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眼见轿子已起往市内而去,他咬紧牙关点点头,金廉便瞬间消失跃动而去。 宅中自那顶肩辇离去又恢复无声,甚至烛火渐灭,唯有深处角楼还灯火乍亮。 又等了一刻,宅中仍无声息,贺凝闻才悄然运起身法,回忆着摇光所给的地图往书房而去,郝承宣纵使不在此处也会有许多机密于此。 一路虽有下人声响却仍是让贺凝闻不安,他此时为了躲避人群自藏身在西花园处,却听得隔墙有人说道:“这些日子真是忙得我脚都没沾床了,我这手都快废了。”另一人道:“你有空在这儿抱怨还不快点把菜送去麒麟院?那些个主见饭菜迟了又要找你麻烦,干干活算什么啊,要是惹了上峰那可是直接没了命。”贺凝闻明了这二人乃是府中下人,虽身份低微却也能知晓不少外人难知的事项,于是静下心来侧耳倾听。 只听声音更稚嫩的人说道:“你说得也是,咱们也只需小心奉菜罢了,那群人恐怕都是要提着脑子办事的,我看啊他们个个都会武艺,还不知是干什么的呢。” 另一人忙忙牵着她往角落走,压着声音说:“你不要命啦,老爷的事也敢异议?会武艺又怎么样,不会又怎么样,那都与你我无关。在这儿做事最要紧是守口如瓶,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听不要看,记都别记。”她说得急急忙忙又心有余悸,年纪更轻的侍女不以为然,口上却道:“我知道啦,你且放心吧。” “唉。”年长的侍女显然经验丰富,也知她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再多说,只是道,“你只要知道府里的事皆不可对外说去便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 第26章 说罢二人声音又远了,贺凝闻隐于黑暗之中心中想道,麒麟院此时正住了一群武夫,且并非宰相府中家养的武者,恐怕便是近日才入住。郝承宣又为何要为自己安排一群武者在府,莫不就是为了防有人进府? 定是如此,那侍女既然说的是一群人等,郝承宣出行为了安危也必然会携带在侧,先前那恐怕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 就是不知郝承宣是已知他的动静还是俱无差别一应对待? 如今一切未知,贺凝闻只能慎之又慎。 他心中极力促使自己冷静,又以鬼魅般的步伐跃然几次到了书房之前,书房无灯无人却是更让他警惕。贺凝闻并未贸然行动,依旧拾起一颗石子,隔着数丈远以投石问路手中运起内力砸向书房窗户。 刹那间四遭灯火通明,不知多少黑衣人自屋内冲出,角楼之上郝寒槐扬声道:“贺凝闻,许久不见了!” 无处可躲的贺凝闻抬头望去,此时终于认出那黑衣女子原就是郝承宣的亲生女儿郝寒槐,也是十数年前彼此青梅竹马的玩伴。 贺凝闻冷声道:“确是好久不见了。” 再无多说,她的黑衣下属已齐齐动身向贺凝闻袭来,贺凝闻双手微动却是一双判官笔齐现,徒然往前点去,势如破竹一般不再遮掩,径直如夹狂风威猛攻人,登时有七八个人同时抢上动作。哪知贺凝闻本就双笔在手也不欲与寻常人缠斗,脚中运劲,借力打力,却是意图攻向郝寒槐。 郝寒槐抽出长鞭于众人间,鞭子一扬,飒飒风声便到了贺凝闻耳边。 贺凝闻以笔为器,左手挡之又饶,以刚化柔,另一手却已点向郝寒槐的心口。 如此危境,郝寒槐面色不惧反喜,贺凝闻心中多疑,再起提防,身后掌风却已至。近在咫尺贺凝闻避无可避,只侧了身子移开心口,那掌力便全击在他脊背之上,这一瞬贺凝闻只觉胸膛如被排山倒海之势倾轧,又覆旧伤之上,贺凝闻胸中气息顿时不畅,他无法再躲,不能再躲,余劲全在右臂之上,凝气一笔戳进郝寒槐心口中。 郝寒槐当即吃痛又要与他缠斗,奈何那一掌实在毫无卸劲全然被他受下,贺凝闻再欲拔笔却已不成,又防那人再动掌,连忙足尖着力往后飘退至屋檐之上。 此时才叫贺凝闻看清偷袭他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大汉身着怪异,身形高大,蜜色肌肉裸露大半,头顶光滑,身挂金饰头戴莲冠。 贺凝闻当即便能看出这人恐是佛教行者,还不是中原之人。他忍下喉间之血,猜想这便是郝承宣计划联系的异族之人。 他当即又点上腰间大穴,内力四起。剩余黑衣人却不给他喘息时间,持着器械再次攻来,贺凝闻将左手之器换至右手,左手便只以掌力对敌,双手齐动再不留情,鲜血四溅短短几招来回便已伤退几人。 只是郝寒槐又与从前安排一致,院中足有数十黑衣人将他团团包围。 而那边异族高手往郝寒槐身上几个大穴戳了上去,又往她心口伤处倒了药粉,郝寒槐不敢拔出判官笔,又被药粉所激脸色愈差,只好后退跃回角楼。 “寒槐!”角楼并不远,此时也能听到那边传来痛呼之声,虽然十数年未见,贺凝闻仍能听出这便是郝承宣的声音,“安释奇,快给我解决了那小子。” 名为安释奇的番僧双掌合十,嘴中叽里呱啦不知说了什么,而后运掌也往贺凝闻这儿攻来。 贺凝闻被他击了掌已知此人功力非凡,在中原武林来看也不落下流,此时更是提气应付,只是气息自心脉而过避不开伤处,贺凝闻只能隐忍,同时心中更静,这人的话他多少却是能听得懂:安释奇所说的语言他已听了七年了。 安释奇双掌击了过来,却是被贺凝闻一一看在眼里,贺凝闻并笔在指尖,双手使开云海掌法,如风雨晦明变化,以掌法相接。 安释奇表情乍变,他本以为贺凝闻被他偷袭一掌后已是重伤在身,再加上自己异域功法中原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见招必定大惊失色下自乱阵脚。不想贺凝闻仍有余力与他对掌,而且如此玄妙掌法却是与他招式相克。 贺凝闻却是不知安释奇所想,但他确实已受安释奇一掌加身,此时运足内劲更是催动旧伤,然而他却不能退不能躲,便是拼死也要前行,况且安释奇的掌法他早已学过: 不是从林悦那儿,而是从同样来自楼兰古国的月安曼那里,他了解到了异域奇妙,也自然学到了中原人所不知的楼兰武学。 月安曼曾是楼兰圣女,所了解的楼兰武学自是上乘,此时贺凝闻忆及过往谆谆教诲,掌法轻灵,飘若御风。 安释奇身形高大,武学刚猛,掌风雄劲有劈山掀海之势,每一掌击来都满含摧山之势,而贺凝闻身法、心法俱运,则如花间蝴蝶,蹁跹起舞,将他杀招一一化解。 转瞬之间,二人你来我往已拆了数十招,贺凝闻连使巧劲,然而他如此争斗内力消耗着实不小,又有重伤在身,安释奇也是武学高手,心知肚明他只需再撑小半时辰,贺凝闻不攻自溃自己便能稳占上风。 贺凝闻心中亦是知情,然而安释奇掌掌打得飞沙走石并不饶人,心中一凛,陡然变招,掌变指法,直进而点。安释奇旋身侧过,贺凝闻却立即顺势而上,虽是指招却带真气,安释奇虽躲过,他身后的黑衣人却中招暴毙而亡。 却是无人在意,二人又急急对招,刹那之间贺凝闻加快攻速,掌对掌,拳対拳,血肉相残。二人交战之间旁边黑衣人只见残影相对,便是想在此间偷袭贺凝闻都已不成,更是怕稍有不慎便被误伤,反倒都后退,为二人搏斗让出空间。 贺凝闻再催内力拳忽变指快如闪电般点向膻中穴,膻中乃人体胸中正穴,若是受击气血百息不通定然要害。安释奇虽非精通医学百穴,却也直觉明了不能让贺凝闻得逞,百忙之中急忙往后跃起。 贺凝闻却又倏忽改手,早在安释奇注意不到之时判官笔已到他左手之中,就在安释奇逃去的瞬间,笔尖绽花刺入安释奇后心,贺凝闻没有半点停留催劲再动,笔身直接贯穿了安释奇的身体。 笔尖仍如金莲绽放,此时粘上血肉却是令人恐惧,贺凝闻无暇多想,又一掌盖在安释奇头颅顶上。 “你……”安释奇恐是绝无想到贺凝闻在运掌与安释奇对敌之时还有余力将武器换了手,贺凝闻学武却并不囿于一器,他佩服谢雪忏双手齐使,正是因为自己也善于此道。 眼见安释奇死不瞑目,贺凝闻将他的尸身推远了些,此时再不能忍,嘴角已有鲜血溢出,贺凝闻抬手抹去然后才持笔看着其他人,黑衣人仍在虎视眈眈,虽见他与安释奇缠斗并将其杀死也没有放松警惕。 角楼之上郝寒槐再下令:“全都给我上!” …… 贺凝闻不惧死战,更是历经死战而生。 众人持兵急乱而来,贺凝闻手中唯一器,饶是他武功高于这些杂兵,如此消耗亦是难以抵抗,脊背的剧痛又如附骨之疽时时刻刻缠在他的脑海中,无时无刻不让他分心。 周遭血腥浓郁入鼻,却是让贺凝闻更加昏沉,那些挥洒而出的血究竟是他的还是那些黑衣人的已分不清。他喘息时,身上每一处都在受着伤势牵引,胸肺中每一次呼吸都如火烧,烈烈作痛,用以护住内脏的骨骼一一宛若利刃削肉。 和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他赶回家时所见所闻,所经所历,与此时并无不同。 他以逆行功法催之经脉在百来人间独独存活下来,也落了一身伤势,久久未愈。他在赤月山庄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地,祁昭说他本来再应该休息两个月才好恢复如常,可贺凝闻没有等,他家中血案夜夜如暗鬼萦绕容不得他再等。 贺凝闻就拖着这一副伤势未愈的躯体游走江湖,为求一个结果。 而如今,郝承宣离他不过数十步。 换作状况稍好一些的他都足以手刃敌人,可重重截杀如锁链将他困锁血泊。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不必再想,贺凝闻夺过来者手中长兵,心中一凛,再度逆行功法,眼前一黑,经脉之痛再不必言说。贺凝闻却已无意忍住喉间闷哼,他的注意力已全集中于手中长剑,挥舞如风,他倏忽想起来他还未曾见过时晏的剑,但他却见过时晏的剑招。 此人生来绝伦,昳丽非凡,连剑招也是粲然无比。 他回忆起那华丽如星辰的剑势,手中的剑忽然变了方向,贺凝闻再吐出一口浊气,运起所剩无几的真气,口中念道:“上清紫微,日月高天,五方五斗,伏以乾坤。” 他的剑招再动,已如星光灿烂,随性而至,再无硬招,却是剑招行至便已断人性命。 没有人见过这样变幻莫测的招式,也没有人躲得开星辰光芒。 贺凝闻屏除杂念,手中执剑目光已落在不远处。 隔着数十步的角楼上郝寒槐捂着伤口,心中却是大骇,似乎这贺凝闻竟在战斗之中有所精进。这本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寻常之人练武既要天赋亦要年岁积累,短短时日内的突飞猛进已是难得,更别说是贺凝闻于逆境之中竟再起生机,领悟了何等剑意逆转局势。 她身形一动,却是郝承宣急切地拉住了自己的女儿:“寒槐莫动,你这伤势再去只会伤上加伤。” 郝寒槐却是着急,又无法向不通武艺的父亲解释,瞥见郝承宣身后立着的柳令雪道:“你去将他处理了。” 柳令雪却是道:“小姐说笑了,在下去了也无济于事。” 郝寒槐顿足,不想竟然还是无人可用,只对父亲道:“再不去他就要杀过来了。”说罢也再不顾及郝承宣跃然去到院子当中,手中鞭子再挥动。 …… 无人知晓,夜已深的长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夜间分不出黑幕如何变幻,却有雷声阵阵,骤雨忽来。 第27章 院中除了郝寒槐再无直立之人,或死者横尸四周,或贺凝闻再无法支撑自己的身子半跪在地面之上。 郝寒槐隔他尚有十几丈,这距离却是鞭子无法攻到,可她不敢鲁莽,贺凝闻还未到最后精疲力绝的一刻。若她修习的是暗器,此刻便能不近身了断了贺凝闻的性命,可郝寒槐此时只能小心再小心。 雨点开始打下,起初不明,后来则是急雨如攻击一般下在贺凝闻身上,血混着水湿漉漉滚满他的身体,贺凝闻却只感觉到灼热。 从黑衣人手里夺来的长剑被贺凝闻用以支撑着自己,贺凝闻全身经脉都在逆行功法的影响下灼烧着,眼前景象已有些模糊,贺凝闻却极力看清,鼻尖只剩下挥之不去的血污气息,一如他喉间溢出的腥膻。 可他还没死。 四肢百骸的疼痛是桎梏,也是唯一提醒着贺凝闻他还活着的事实。 可郝寒槐算准了距离,跃然而起,飒飒长鞭甩动,似乎已近在咫尺。 烈烈风声中却还有另一阵声响,铿锵声到,一人自天际跃来落在贺凝闻的身后,取回了自己的扇子。 “想动他也得问过我的意见。” 贺凝闻想起来了,浑身灼热的疼痛中还有一股来自暖玉的温度时刻温暖着他的身体。那是时晏于湖底所赠,一直跟在他的身上。 “是你!”郝寒槐自然记得这个与贺凝闻同行还阻碍了自己计划的男子,此时又见他陡然出现心中更怨。 然而时晏却没有多分给她一个眼神,径直跪坐在贺凝闻身侧,搭上了贺凝闻的经脉,一探究竟。 贺凝闻忍不住笑,鲜血却溢了出来,他无暇自顾,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越探时晏神色越差,对贺凝闻语气却很好:“我实在担心,只让小檀易容成我的样子去传信了。” 贺凝闻看着他的冷冽神色瞬时转变为担忧又不忍笑了笑,只是时晏探完经脉眉眼之中又恢复了冷色,他欲起身,贺凝闻却紧紧攥住了时晏的手腕。 一场血战已让贺凝闻如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此时他的双手上亦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液,握在时晏白衣之上却如红梅点雪,贺凝闻谢他好心,却是缓缓松开时晏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的敌人还需我自己来解决。” 如此血仇如何能假借他人之手? …… 那厢郝承宣听不清院中声音,只是又见贺凝闻站起担心女儿安全,当即不管大雨泼城,手中点燃了一枚信号弹,口中喊道:“寒槐,快过来!等大军一到,他们便是死路一条。” 郝寒槐自然也没有逞强的意思,她还等着父亲篡位后封她一个公主之位,足尖一点便要跃去,贺凝闻却运足最后一丝真气将手中判官笔运出,正中跃走的郝寒槐后心。 双笔相对,郝寒槐不可置信地看着破膛而出的笔尖,也终究难再运劲,直直摔在院落之中。 贺凝闻一步一步挪到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容貌早已与记忆中相去甚远的青梅,从她不能瞑目的尸体上再度拔回自己的双笔。 城门大开,大军压境的齐整之声渐渐响起,在雷声轰隆中、在震耳欲聋行军声中、郝承宣难以置信的喊叫声中,贺凝闻抬起头望着角楼。 冷器冰冰,却无法冷却他被灼烧的浑身,可贺凝闻此刻的心却很冷静。 雨水迎面而落,自他眼眶边划落脸庞,像他哭不出的泪有天而替。 只差一步了。 郝承宣抓着围栏瞠目欲裂地喝道:“贺凝闻!我要你不得好死。” 贺凝闻听言忽而笑了,只是这一点动作也牵动他浑身关窍,让笑声止在最初,他的胸肺之中再提不出宽气,任何一点动作让他再度流血。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杀死郝寒槐,此时伫立在此不过是凭借心中全部的意志,眼前连郝承宣都含糊成夜色中的颜色,贺凝闻的浑身忽然涌上一股疲倦。自去岁于贺府的血战之后他的身躯已有半边躺在鬼门关里,这多来的一年不过是向天偷来的时光,只需再来一招,一招,以郝承宣年迈不通武艺,绝对无法躲过他这一招。 贺凝闻动了动僵硬的指尖,握紧了冰冷的器械,仍由自己的指腹蹭过锋利的边缘,那危险的感觉让他习惯,他凝了凝眸,看清了郝承宣的面容。 十数年不见了,这位朝廷重臣。 以一己之私迎合了多疑的皇帝之意,将他的父亲从二品的职位一贬再贬,将他的幼妹留在天都为质,将他阖家上下数十口人屠杀殆尽。 “贺凝闻,任你们江湖人何等痛快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我今日就要你死无全尸,为我的好孩儿偿命来。” 身前,郝承宣连连讥语,却不知身侧的柳令雪眸中一闪。 贺凝闻不再理会,在这僵持的最后一点时间恢复的力气虽不多却也足以让他杀死郝承宣了,他脚尖一动,不复灵动却还是停在屋檐之上。 …… 刹那之间,号角齐鸣,悠长而浑厚的声音传扬开来,破开雨中的僵持,不止是这小小府邸,仿佛要自此传到朱雀大道之上的每一方寸。 那号角声重重叠叠,听得人心烦意乱。 这种动静势必引来他人注意,郝承宣怒极喝道:“哪个蠢货?”他的计划可是暗开城门,放大军进城,只有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解决了官军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宰相大人。”灯火阑珊城墙之上,一个女声加持了内力,传了数十丈仍如在耳边,无需多言,郝承宣已然认出这个声音,皇帝老儿最信任的人,谢雪忏! “千军万马与千军万马之间,又如何比较呢?”谢雪忏说话之间已从城墙跃然而下,身形如飘飘天仙,落到宰相府邸最高的楼阁之上,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身着另一服色的内卫官军已持着利器火把将此处团团包围。 “你……!”说时迟那时快,郝承宣不过说了一个字,他身边的柳令雪已经伸手一手刀砍在了郝承宣脖颈后,郝承宣眼睛一瞪当即晕了过去,柳令雪则是对谢雪忏躬身道:“明司大人明鉴!” 谢雪忏盯着柳令雪,贺凝闻却心中一沉,郝承宣在是他的仇敌之前,还是个篡位谋反之徒,他已深受重伤,又要如何在谢雪忏之前杀死郝承宣?便就是杀死了,在这千军万马之前,他又如何被谢雪忏处置? 他心中绷着的弦陡然离散,身形一晃便摔了下去。 短短瞬间,贺凝闻根本无暇细想,本以为要重重着地,却被白衣时晏稳稳接住,他还不及多说什么,谢雪忏已翩然到了他们跟前,谢雪忏道:“你想手刃郝承宣吧。”话中并无疑问,似乎一切已经明了在胸。 贺凝闻喘息着,忍着经脉灼痛与天旋地转应道:“自然。” 谢雪忏道:“我可以在朝廷判了郝承宣的罪后让你来亲自动手。” 这样大的事,朝廷自然不会同意,做了便是欺君之罪。无论如何贺凝闻都想不出谢雪忏要如何做,也不明白谢雪忏为何要这么做,但这个机会他又怎么能放过,贺凝闻紧紧攥着能触及的物什喘着粗气:“我该相信你吗?” “当然。”谢雪忏挑了挑眉又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得她应允贺凝闻竭力稳住却因大喜大悲冲击下再也支撑不住,晕死时晏怀里。 …… 大军打斗无关紧要,谢雪忏并未派遣自己的浮光司前来,此次围攻叛军乃是内卫和左右威卫的事。 谢雪忏自府邸出门,自己的马匹已被下人牵来,谢雪忏翻身上马,正要离去,另一人骑着马跟了过来:“谢雪忏。” 喊住她的正是内卫首领韩言月,谢雪忏缓了速度,只随意驾马,问:“韩统领,什么事?” “我来谢过你将齐项禹罪名洗清一事。”韩言月身形高大,说话做事却并不鲁莽。 谢雪忏听了却只觉好笑,她反问:“也正是浮光司将齐项禹擒了去。”她状似随意地问,“不知齐大人此时能否下地了?” 韩言月一噎,深吸一口气,问:“明司大人就不怕刚才的话被泄露出去吗?”他说的是谢雪忏给那江湖人士夸下海口,要偷梁换柱让贺凝闻手刃郝承宣一话。 谢雪忏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盯着韩言月,笑问:“难道你不应该守口如瓶吗?” 韩言月眉头紧蹙,谢雪忏又道:“陛下已将你调到本官身边听用,自然一切都得听本官的。” 说罢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 “金廉。”时晏给贺凝闻输送完内力又喂了药出了屋,屋外金廉正严阵以待,躬身道:“少爷,金廉失职。” 昨夜金廉追随假冒郝承宣而去,虽是不熟郝承宣是否真假,他却仍出手将人擒缚,这本不需花多少时间。然而金廉回程之中却是撞见了内卫调兵遣将,他未曾见过谢雪忏,却也听闻这位女子的威名。金廉本不想与他们相冲突,奈何躲避几番后金廉发现这群人正是往城东而去。 加之他也听闻了郝承宣谋反一事,心中更是猜定这群人是为郝承宣而去。 然而金廉又受时晏所托,必不能将贺凝闻安危置之事外,当即又只能换路而行。 只是谋反大事,显然全城戒备,金廉又不欲打草惊蛇,一路躲藏隐蔽到宰相府邸之时,周遭已灯火通明,时晏已在场中,金廉心中松了一口气。 甫一抬头,金廉却又心中一紧。 ——“罢了。”时晏扶了额边,叹了口气,“我也知你劳碌,我要出去一趟,你别让人靠近这间屋子。” “是。”金廉自是答应。 时晏没再多说转身而去,金廉进屋只见先前送来的天材地宝已消失大半,不必多想,自是进了贺凝闻的肚子。床上贺凝闻被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如今只静静躺着,金廉粗一扫视目光忽地落在贺凝闻手中紧攥着的蓝底云纹扇袋上。 那是时晏从不离身的扇子。 第28章 “老爷回府。”一顶绛红色肩辇停在扈府门前,下人为扈江离掀开帘幕,恭迎他下轿回府。 扈江离心中叹了口气,回想方才上朝之时浮光司将宰相谋反一事上报,并其中牵扯多少官员,皇帝勃然大怒,又处置了一批官员,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面对暂掌了内卫统权的谢雪忏更是要退避三舍。 扈江离一边往院内走着,边问:“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管家应道:“回老爷,已是四月十二了。” 扈江离点点头,口中喃喃:“四月十二了,我去赴会是二月十五,再有一月我便能偿了柴公恩情了……”他声音减低,心中郁气却并未消散,“那清旻公子我又该怎么联络到呢,唉。”他心中愁愁,不自在又走到了书房,想到政事多扰更是心中烦闷,转而对管家道:“给我泡杯茶来。” 管家得令当即离去,扈江离便顺势推开了书房的门,出乎意料的,玉冠白衣之人正立在桌前,听到动静才转了身来。 虽有些许时日不见扈江离仍记得这张俊美容貌,他喉间的喊声顿时被吞了下去,扈江离长舒了一口气,道:“时公子。” 时晏亦拱手道:“扈大人无恙。” 扈江离踏入书房之内,沉郁许久忽而笑道:“我还正愁如何找到你呢。” 时晏心知他们二人都只为一件事所扰,便开门见山了:“我来此,是为了柴兄。” 柴无首啊……扈江离忘不了和元十九年自己落魄无人赏识的模样,亦忘不了彼时的涤风宴如何辉煌浩荡,自己不过是无处可去,便进了涤风宴寻个落脚。周遭花香热氛却是更让他愤慨,他一身盘缠被匪徒所劫,离春闱却还有时日,他该如何在食玉炊桂的天都呆到初试,难不成应当启程回乡再等两年吗? 那更不可能,且不说他没有回程的盘缠,若是不考取功名,他回乡又该如何面对父老乡亲的殷殷关切? 一切愁情皆化作笔下疾书,扈江离好好在涤风宴吃了一通,心中虽有郁结却心存感激,就在他要离开柴府的时候,府中婢女让他留了下来,说是柴公见了他的辞作愿与他详谈。 彼时扈江离也只浅浅听过柴无首的名声,不想自己居然能被柴无首赏识,当即入屋。 屋内隔着屏风,扈江离瞧不见屏后之人,只有侍女为柴无首传言,扈江离一一对答如流,备觉柴公文才斐然又慧眼识珠。就如此,柴无首将扈江离留在柴府呆到了春闱初试。 扈江离不负众望,果然最终考取了探花,并被圣上钦赐去了国子监太学品正的官。 后来他只再见过柴无首两面,一回便是他考取功名前去柴府报喜,另一回,便是如今和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柴无首将信托付与他。 扈江离垂了垂眸,他这一生确是因为柴无首而改变,然而他午夜梦时也会心生悔意。 “你来此,莫非没有猜测吗?”扈江离心中悲意陡生,有的秘密他原想带入棺椁,一辈子无人得知最好,可时晏来了,扈江离猜想他定然也明白了什么。 时晏叹了口气,问:“柴兄寻你,是为一名之缘吗?” 扈江离心中那些悲意猛地破碎,流露出他最不愿回想的那一幕,彼时他得知自己得了探花的名次便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奔往柴府欲向柴公报喜,柴无首只派人送了些银两给他,对他的功成名就并不在意。 扈江离心中略有失落,问出了他千百次想阻止自己的那句话:“柴公,小生可否与你面谈?” 为柴公传言的侍女面有诧异,柴公又让她多问了扈江离几次,一再得到扈江离的肯定后柴无首遣退了所有的侍女,只留下那位叫雁柳的贴身侍女,雁柳眸中有着扈江离彼时并不明白的颜色,她道:“你发誓,今日所见所闻必不可对外言说。” 扈江离彼时只以为柴公定是面容有碍才不愿见人,只是他已受柴公如此恩惠,又怎会计较皮囊,扈江离当即点头称是。 雁柳回首道:“主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身披黑袍的人,扈江离心跳不止,柴无首来到他的跟前,摘下了黑袍,一双丹凤眼如风月化身,她的面容不仅无碍,更堪称扈江离生平所见最美。 她说:“我便是柴无首。” …… 结茝的名字并不常见,也有几多人觉得拗口。 但文人很快便能明悟她的名字很称她一个□□的身份: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柴无首便只剩了木根,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字谜。 而结茝让扈江离来替她见时晏的原因便更简单了,她不愿时晏得知自己的真身,恰巧扈江离与她的名字来自同一本书。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只剩这么些许。 扈江离并未去过红袖坊,可他已经见到了天下第一名妓。她确实很美,若是无人知晓她的身份还能夸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可结茝告诉扈江离了,她并未对这些求见她的人有所隐瞒,无情地打破他们关于天都的幻想。 这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们这些千里马汲汲营营,厌斥过所有三教九流之人,如今结茝告诉他们,他们所看重的出人头地、锦绣前程的机会竟是一个□□给的。 “她一定觉得我们很可笑。”扈江离喃喃,几乎如落荒而逃后他再没去过柴府,他在官场中也见过其余被柴无首资助过的才子,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如他一样见过柴无首的真容,但凡见过她的人又怎会说出真相呢,哪个寒窗苦读的学子愿意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 时晏盯着他许久,眸中渐冷,终是为结茝道:“不是的,她本无意要与谁开这么一个玩笑。也真是因为不愿让人发现柴无首便是结茝,她才特意每每避人而行,她见过你们的字,知晓你们的抱负,又在与你们对谈之中明白你们为人几何,才下决心祝你们一臂之力。” 他与柴无首的书信往来本是个意外,可这样的友谊也存在了下来,柴无首知晓他并非官场中人,也不了解天都事项,才将心中苦闷倾诉些许。时晏见过她的字,卷写银钩,锦字松烟,遒媚刚劲,他知晓柴无首是个复杂的人,她与时晏说过自己见到的诸多人,遇到的许多事,也隐瞒了自己作为结茝的身份,只是尽管如此,她的愁肠仍是透过字迹鸿雁而达。 她并未瞧不起过哪个文人骚客,她唯一瞧不起的只有自己。 扈江离怔了,当年相会确是他一再相请柴无首才同意的,他记不清自己知晓实情时的神情,也不知晓究竟有多少人对柴无首这般翻脸不认,那都被他藏得很深,若非今日,恐再无回忆之时。 时晏只是为了确定心中所想,得知真相后便要擦肩而去,临行前他问:“我知晓她坠楼而亡,可有人为她收尸?” 扈江离自然也听闻了前些时日结茝坠楼一事,可他却不敢面对,此时心中悲怆才是无法压抑,低着声,吐出几个破碎的字:“没有,没有,她的尸身在乱葬岗……” 时晏不再停留跃然而去。 …… 贺凝闻又在做一个梦。 他在赤月山庄的时候也经常做这么个梦,他身上经脉因强行逆行功法本该全身断裂,也不知是怎么,虽然经脉处处是伤,他却依然好好躺着。只是无法动弹,如一具死尸一般静静受着四肢百骸的痛楚。 他仿佛是被填入棺材的尸体,所感所受皆如地狱。 身躯如此苦痛倒是让贺凝闻的魂魄却仿佛离体一般,再感受不到苦痛,仿佛那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人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其他人等。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想到与林悦隐居在林泉,寒山道被血洗后男女老少都所剩无几,林悦不负从前潇洒自在,带着他们隐遁山间不问世事,贺凝闻便跟闻耀一起习武。闻耀原为老掌门之子,寒山道被灭门时林悦急急赶回,心中有愧将贺凝闻与闻耀一道收为关门弟子,他们也曾有过无话不谈的时候。 只是后来闻耀乖张性子终究难掩,又见贺凝闻修习速度胜于他便心生怨艾,贺凝闻不知他为何恨自己又为何恨林悦。从前相谈甚欢的日子终究回不去,贺凝闻也不愿与他反目成仇,又兼未收到家中传信,这才离开寒山道外出探亲。 后来呢,后来他杀光了那些敌人。 家中的仇他已报了。 他也想起来那位在他面前死不瞑目的侍女叫晓云,正是因为与妹妹贺云微重了一个字权作有缘,父亲才将她调到了妹妹身边。 师母应当也带着师父前往到了赤月山庄了…… 祁昭,祁昭为人良善,遍结好友,又是赤月山庄少主,来日亦不可限量。 原来细数过来,他的亲朋好友不过这般多。贺凝闻的意识昏昏沉沉,几乎要随着黑暗逐渐远去,最终沉入见不得光的地底。 地底应当很冷罢……就如他的血快流干躺在大雪之中时一样,那时有一瓣梅花在风雪之中不忍受挫摇摇而坠,最终落到他的脸颊之上。可贺凝闻只有躺着的力气了,连呼吸到梅花的香气都是一种折磨,他就那么看着晓云死不瞑目的双眼,躺着遍地的血与雪啊,闻着梅花与血腥,沉沉死去。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拂去他脸颊上的花瓣,那是一双不太暖和的手,但动作却很温柔。 贺凝闻想起来了,那年花季,祁昭为他引见了时晏。 山庄内栽了数不清的花树,那位公子哥便站在树下,衬得一树芳华都失了颜色。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说了,文案里的三个人 死人是结茝(柴无首),牵扯出贺凝闻被追杀一事 复仇的人是贺凝闻,无论有没有结茝被杀他都要来这一遭 看故事的人是时晏,有的事本与他无关,但他还是插足了 说起来我总是在写一些整本就为了写死某个人的文可是好爽哈哈 第29章 门外的对话声响让贺凝闻明白自己还活着。 他疲倦地睁开了眼,指尖也不由动了动,握到了异物。贺凝闻强撑着自己坐起才看清这原来是一个扇袋,他从中抽出极重的扇子,果真是时晏的。 原来他昏去前紧紧握着的竟是这个,或许时晏敌不过病人才将这个留了下来。他笑了笑,又想了想,把扇子放在床榻上自己掀开被子下了床。 贺凝闻撑着伤重的身体往外走,打开门的一瞬间听到了不太熟悉的声音。 “宗主。” 那晚那位关键的官员柳令雪正在门前躬身道,他抬起头瞧见的是贺凝闻倒也没有丝毫震惊。 贺凝闻暗暗心惊自己伤重后竟没有察觉此人所在,固有自己心脉受损之故,却也能知晓此人定非寻常官员。 而另一位站立在侧的便是金廉,金廉见他下床连忙要扶:“贺公子,你伤势太重还不能下床。” “你找时晏?”贺凝闻哑着声问。 柳令雪笑道:“自然。” 宗主,时晏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贺凝闻无意与柳令雪多说,迈步向外而去,更重要的是他要手刃仇敌,擦肩之时柳令雪又道:“你不好奇他究竟是谁,我又是谁吗?” 贺凝闻果然停了步,柳令雪扬唇欲笑,却听贺凝闻质问道:“你是来挑拨离间的么?”他全凭一口气撑着自己不能倒下,却仍要道,“我曾说过相信他,你想说的,都不过是虚话。” 柳令雪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俩早已互通有无,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真心实意,都不该由外人来多说。他们曾有隐瞒却并无欺骗,也正是因此,贺凝闻才一直愿意相信时晏,正如时晏对他那般坦然。 说罢不再搭理柳令雪往外而去,柳令雪沉默一瞬,终究又问:“假使他是为了圣令而来呢?” 贺凝闻步伐停下,恰是因为这句话,也是因为出现在门口的时晏,时晏道:“文曲,你的话太多了。” 柳令雪一转身躬身道:“九星文曲见过宗主。” 金廉无可奈何地喊道:“少爷。” 时晏叹了口气,摆摆手算是止了金廉的问好,却是走到贺凝闻跟前,问:“你要去浮光司?” 贺凝闻看着时晏,想了许多:“……是。” 时晏道:“你这样,还是我与你同去吧。” 柳令雪插话道:“宗主……” 时晏斜晲一眼,反问:“你不是随我出来的,索西笃也不可能放你出门,更不可能让你去当朝廷的官,你还想其他人也知道么?” 柳令雪知他生气,道:“宗主,老宗主已经走火入魔了,管不了我啦。” 时晏却道:“他不走火入魔难道还会有你吗?”说罢真是再也不搭理了,扶着贺凝闻往外而去,口中道,“金廉,备车。” 金廉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柳令雪,摆摆手示意自己也无方跟了上去。 柳令雪见无人搭理自己,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他要是真的惹恼了时晏该怎么办啊? …… 金廉虽备了马车,时晏却仍放他休息去了,自己架着马车与贺凝闻一道闲聊着往浮光司而去。 贺凝闻靠着墙,身上仍有不适,道:“雁字回时,绛河倒灌。已知与你有关,不算难。” 时晏笑了笑,道:“我就说以你聪慧定然能明白的。” 贺凝闻也跟着他笑,只是胸膛受伤过重这一笑又让他咳嗽了几声,他平复了气息才道:“也确实让我吓了一跳……九星塔主,说出去也不知你我谁更危险?” ——“这九星塔虽像个地名,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名门组织。” 名为塔,乃是因为其中等级森严,如形高而顶尖威严之塔。 九星塔虽只有百年历史却已跻身三门四宗之一,乃是四宗中亦正亦邪难以揣摩的那一个。无人知悉九星塔的真实面容,却知晓九星塔以星辰为名,其中九位首领各个身怀绝技,为首的宗主更是武艺一绝。数十年前便有九星塔宗主横贯而出,席卷中原武林之事,传闻其功法特殊,便是如今的正道魁首桓云烛也不能抵挡,只是不知如何这位宗主后来又销声匿迹。 贺凝闻回想了很多寒山道中关于九星塔的记载,最终笑了笑:“金廉乃是廉贞星,檀归栖便是贪狼……你们所说的小五我原先以为是行五,不想是武曲的意思。”这么一长串话说下来又让他心气难当,断断续续说了一会儿才说完。 时晏接过话,替他解释清楚:“不错,摇光也应该叫破军,正是第七星。九星本无名,不过金廉小檀他们跟着我在外游荡,需避人耳目便起了俗名。” 时晏叹了口气,说起从前:“我曾与你说过我幼时离家,一路漫无目的,最终竟误入九星塔地界,幸得天无绝人之路,我被上任宗主索西笃所发现。他见我根骨非凡便将我带回了九星塔中,也就是那时我与诸人结识。” “我本有家,索西笃细查之下才明白我家世,他不愿与景辰门起冲突,又担心我家中寻来,便要我时隔半年出门一趟,去到九星塔修习。只是索西笃虽名义上将我奉为少主教我习武又喂了我不少天材地宝,实际上却想修习另一门功法,名为‘移宫换羽’,待我有所成便将我的内力据为己有。” “不过比试之时,他还是输了。”时晏说着讥笑一声,“移宫换羽不成,宗主之位又将易手,情急之下他便逆行功法反倒让自己走火入魔。不过……在我学武的那些年间,索西笃本就神志不清,一再功法有岔,我本就疑心他命不久矣了。我毕竟不是从小跟随索西笃,只是听闻又十多年前,索西笃亦曾心智不稳发狂动手,将当时的九星几乎屠杀殆尽,如今的九星大部分是又从小培养而起的。” “九星塔中规矩森严,除了需外出任务、索西笃这样的宗主,以及我必须定期回家之外,几乎无人可以肆意外出,若经发现必受重罚。” “我本就无心宗主之位,便带着愿意出来的他们离开九星塔了。而摇光是索西笃的心腹,金廉当初一探天星榭之时便有所感觉,天星榭中建筑与九星塔内有所类似,后来我再探时便有留心,果不其然教我瞧见了九星塔内的破军纹路。不过文曲会出现在天都我也很诧异,他应当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吧。” 他一连说了很多未曾说于他人的密辛,贺凝闻如闻传奇,听到最后悄然一笑。 转瞬之间,浮光司已到。 …… 浮光司乃本朝皇帝新设,如今已有五年又二月了,甫成立之时其首谢雪忏还是位同六部,而后皇帝又加恩惠,为她特制官服,许她以女身入仕。如今担着正二品的官职便是许多一品重臣也奈何不了她了。 浮光司气焰之盛,非朝廷官员无法设身处地感受。只是近年皇帝身体愈发差了,无人知晓他有意于哪位皇子,诸多大臣为保性命纷纷站队,但谢雪忏此人行事仍是毫不留情,前些日子才把与三皇子交好的礼部侍郎给抓了起来。 传闻进了浮光司的人,哪怕你是铜皮铁骨也得被拷出血肉。 浮光司门上挂着寻常的三个隶书匾额,大门左右只站了两个身形高大,穿黑底绣金官袍的带刀侍卫,面无表情,冷面冷目,一身杀意是丝毫不遮不掩。 浮光司离皇城不远,更是近了西市,可就是这样重要的街市,往来却没几个人敢走动。 此时时晏驾马而到,不说寻常人,连浮光司的侍卫也很在意。他扶着重伤的贺凝闻下了马车,门口的两个侍卫相视一眼,一个进去汇报,一个走下阶来,拦道:“尔等何人,来浮光司所为何事?” 贺凝闻一路休息,经脉已有些许好转,便道:“在下贺凝闻,求见明司大人。” 许是谢雪忏有所交代,那侍卫听了他的名字便明悟了,道:“请。”时晏欲跟去却被他拦了下来,侍卫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这句‘闲杂人等’叫时晏挑了挑眉,他有些神色不快地道:“我也是来找谢雪忏的……”他直呼其名已让侍卫不快,时晏的下一句话却让侍卫陡然变了神色,“就说我是为了结茝而来。” 侍卫对时晏投来了将信将疑的目光,道:“……进去吧。”他左右再思,结茝确是谢雪忏提点之人,但众人却未在望月楼找到谢雪忏要的东西,如今既有线索便不能放过。大不了自己跟着他们进去,以防事情生变。 结茝,天下第一美人。 贺凝闻听过她的名字,也知晓她的身份,他微微侧目望着时晏,眼中饶有意味,时晏回首一笑,扶着贺凝闻进了浮光司。 一路无言,浮光司内并无异样,人声沉闷,却有鹰鸟长啸之声。 行至正殿,那侍卫便说:“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明司大人尚有要事。” 贺凝闻与时晏相视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贺凝闻坐下先道:“不成想还有这一遭下马威。” 时晏亦道:“好歹她是朝廷重臣……唉,我就说不喜欢跟朝廷之人打交道了。” 贺凝闻忽而道:“时晏,你方才……” “背后论人短长实非应当。” 声音落,谢雪忏将手中文书丢给属下走进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篇文的时候我很喜欢‘蝴蝶’这个意象,所以文名的振翅而飞也是指蝴蝶 关于蝴蝶其实体现在本文里是蝴蝶的轨迹,非要说的话 时晏是个追求自由自在的路径,不由谁设不由人意;贺凝闻的路径是暗淡死意沉沉而往下坠的,直击地面的时候不知怎的时晏也撞到这条线了,将他撞着一起往前飞了 而结茝的飞行轨迹是一个空的方框,这只蝴蝶也是空的,她受制于□□这个身份,失去了自我,也不知道自己追求什么(虽然会琴棋书画,但只是因为第一名妓卖身需要),也没办法摆脱这个框架(她意识不到自己的优秀,只是被深深束缚着),所以一些很小的事都能让她开心 话说回头,做封面到最后我在想要不要加点边缘修饰,后来又想,既然是要振翅而飞又何必再加约束呢,所以就这样了 第30章 不过谢雪忏无心于此,也没让二人非要行礼,径直坐到首座大椅上,吩咐道:“奉茶。”而后才看向贺凝闻,目中赞色,“这才三日,你还活着,很不错。” 贺凝闻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从昏死中醒过来,只是非要将郝承宣手刃这一点他不能忘。 事实上这一路而来他的头脑仍是昏沉,呼吸依然不畅,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连说话都需时晏小心仔细。可他还是走了过来,贺凝闻道:“以血还血,时刻不能忘。” 他虽说的轻声,语中却很坚定。 谢雪忏便点了点头,又对另一个手下道:“将人提上来。” 手下纷纷办事去,屋内便又无声,只有伤重之人的呼吸在武功极高的二人耳边清楚。 时晏紧盯着贺凝闻,心下不忍,牵过他的腕处,双指并一指自大陵穴汇过真气。贺凝闻不及出声,时晏却对谢雪忏道:“我这儿有一物,有人让我拿着它来寻你。”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手帕,素白手帕中包裹着一纯金的孔雀步摇,那雀羽以蓝田玉缀之,孔雀栩栩如生几欲振翅高飞。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这雀羽本有三又三数,最右的雀羽却横生断了一段,似被人毁之。 谢雪忏的目光落在步摇之上,忽而眨了眨眼,道:“没想到它在你这儿。”她垂了垂眸,再抬起时却是看向屋外,奉茶之人鱼贯而入,放上茶碗却又不动声响退出。 谢雪忏舒一口气,饮过茶水才道:“你想必也见过结茝了。” 时晏却摇了摇头:“无缘一面。” 谢雪忏这才回忆起自己得到的消息,扶着额边道:“不错,你们来天都的那天并未去过望月楼,她在那天夜里死去的。” “她是怎么死的?” 谢雪忏这才又看了时晏一眼,眼中有些古怪,却很快移开了目光,她问:“你很想知道么?” 时晏深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我已寻不到她的尸身,只能给她立一个衣冠冢,若是连她的死因都不知岂不是太愧为人友了吗?” “即便她是一个□□?” “即便她是一个□□!” 谢雪忏笑出声,脸上却只剩嘲弄与可悲:“好,她生得荒唐,死得也可笑。”她站起身,停一停再道,“结茝十五时认识了当朝三皇子,三年后又失宠。三皇子去岁有了一个新宠,便是刚被本官捉回来的礼部侍郎。 前些时日,朝中动乱,水灾纷争,都不过是三皇子与九皇子暗中争斗。 九皇子重重设计,这礼部侍郎也不过是他的棋子,礼部侍郎窃取了三皇子的印章,同时九皇子又安排了饷银构陷一事。那盗窃水灾的疑犯便是三皇子的好友,礼部侍郎盗了印章又请精于书法之人描绘三皇子的字迹。 不过这一干事项都被郝承宣担了,与他们二位皇子自是无相干了。 至于结茝,结茝便更可笑了。段涵烁遗失印章竟第一反应是去怀疑他这位几年不见的旧相好,礼部侍郎顺水推舟,便让结茝当了替死鬼。” 谢雪忏说着可笑,可在场却无人笑得出来。 正在此时,浮光司下属押着头戴黑布的白衣囚犯进了屋,而后又在谢雪忏示意之下将门紧闭。 谢雪忏将那囚犯的黑布摘下,正是郝承宣。郝承宣已在浮光司呆了三日,谢雪忏怠于对付他,本就要留给贺凝闻亲手血刃,因而郝承宣此时虽落魄却并不受苦。 可郝承宣乍一见到他们却是大惊失色,又被浮光司之人喂了哑药,此时张大了嘴却无话可说。 贺凝闻却只感五味杂陈,他缓缓站起身,郝承宣心知他定然不会放过自己,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啊啊几声忙往后退,却是碍于脚上铁链怎么都离不远。 ……爹,娘,长兄。 贺凝闻不再多想,手中一笔贯穿郝承宣心口,郝承宣瞠目欲裂,却是依旧什么都说不出来。 贺凝闻的喘息声更重了,时晏连忙起身扶住他,贺凝闻并不抗拒,看着谢雪忏道:“多谢成全。” 谢雪忏却道:“我还有条件呢。” “若明司还是上次的话,恕我拒绝。”贺凝闻吞下喉间血腥,哑着声音答话,“明司已知家父身份,我又怎会再淌朝政浑水?”他停了一停,反倒劝道,“皇帝多疑,从前是以郝承宣打压家父,如今高捧明司亦是如此。明司行事应当多为自己考虑。” 倒是无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谢雪忏动了动指尖,目光落在那支孔雀步摇上,又想起结茝面见自己时的寡言,叹了口气,终究道:“你们走罢,无人会将今日的事说出去。” 贺凝闻本欲道谢,手中却忽然刺痛,时晏瞧他神情有异,连忙查看,却见贺凝闻方才使器的手已自指甲缝隙中溢出血珠,贺凝闻本就靠血刃敌人这一丝信念自重伤中强行转醒,此时心愿已了,再不管不顾,彻底昏死过去。 “贺怀负!” 时晏不及多想,顾不及这是在浮光司内,抱起贺凝闻往外而去,脚尖一动回了自己的马车,将贺凝闻妥善安置之后驾马而去。 谢雪忏走了过去,拾起自己的孔雀步摇。 蓝田玉何其珍贵,她这支钗子乃是初掌浮光司之时皇帝赐下,后在打斗之中受损。 浮光司洞察百官,搜遍天都,自然对柴无首这个新贵有所关注,也自然知晓了柴无首的身份。彼时的谢雪忏已经察觉到夺嫡风波,却不想结茝这个风尘女子亦知悉风头。 谢雪忏只让她放弃柴无首的身份,安分守己,毕竟结茝与三皇子的欢好已是多年以前,她不在意,也本不该有其余人注意。 派人监视柴府与望月楼,也不过为此。 谢雪忏心中再无波澜,道:“将痕迹处理了。”伏在屋中的暗卫当即将郝承宣尸身拖下,清除屋中痕迹。 …… 那厢柳令雪还在与金廉插科打诨。 他们俩也许久未见了,却二人都没想过再见会是这般场景。 金廉道:“你怎么会跑去当官了?还成了宰相的心腹?” 柳令雪笑着伸手卷了卷自己的发丝,道:“我这般文才斐然,自然想与他人一较高下。较着较着便有人嫌我没有功名,我当然也要争个高下。况且当官还有俸禄,从九星塔出来后我可没有大少爷养。” 金廉被他说得也笑了几声,脸色陡然而变:“你昨晚又是怎么回事?” 柳令雪挠了挠脸颊,答道:“我也没想到少主会出现啊,郝承宣虽信任我却也并未对我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少主一出现我当然就知道要帮谁了,只是我这兵部侍郎的官也不想丢啊……还好谢雪忏来了,我可有个借口啦。” 金廉便笑,柳令雪眼见街上还无时晏的消息,脸上渐有愁色:“我只是同那个小哥开个玩笑啊,少主不会真拿我怎么样的吧?” 金廉心道恐怕那人与他们在时晏心中地位已然不同,只是这话他也不会对柳令雪说。金廉思绪忽动,又看了一眼屋内的玄冰果,忽而明悟:“哎呀,你不用等了,少爷肯定不会回来了!” 柳令雪噔地站起:“我,他,我在这等他他还不回来?”柳令雪做了个苦脸,“时风如!不就是当初没站在你这边吗,至于吗?” 金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别把自己想太重要了。贺公子性命垂危,本就应该急急寻医,可是他心愿未了少爷才留他在天都。他们此行正是为了替贺公子了却心愿,之后定然不必再折回一趟。少爷想必此时已经出发去赤月山庄了。” 金廉惯了替时晏善后,此时很快便明白关窍,只是他瞧了瞧这进宅子,还有这屋内的九星塔秘药,心中又无奈。 柳令雪自然也瞧见了屋中给贺凝闻准备的天材地宝,谄笑道:“好廉贞,左右你也用不上,不如留给我?” 金廉看向他:“你怎么又用得上了?” 柳令雪眨眨眼:“我可以拿去巴结官员啊,还有老皇帝,他怕死得很,我若是献上这天材地宝,给他延年益寿了,他肯定也得给我个宰相坐坐吧。” 金廉无可奈何摇摇头,不理他往外走去,柳令雪张了张嘴,喊道:“廉贞,廉贞!你同不同意啊?我若是做了宰相,那可是大利一件。” 金廉却忽地吹了一声口哨,柳令雪乍听到这声口哨便觉大事不好,眼中一阵无聊闪过,等他走出门,檀归栖已到。 好了,本来金廉他就打不过,再加上一个檀归栖,更是别想了。 檀归栖见到他也是震惊:“文曲?” 柳令雪笑道:“小贪狼,好久不见啊,听说你现在叫檀归栖,很不错的名字嘛。”说着便将手搭在檀归栖的肩上,被檀归栖一手打下。 柳令雪脸上讷讷,道:“你怎么也这么不给面子?” 檀归栖却只左右扫了扫,未见时晏与贺凝闻,便问金廉:“少爷呢?” 金廉道:“带贺公子治病去了,小檀,整理一下,我们走了。” 檀归栖自然听他的,进屋去整理东西了。柳令雪倒是叹了口气,道:“你们要走了啊,此去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了。” 金廉倒是笑:“你错了,你现在在朝廷当官,我们想找你容易得很。等着小五来找你麻烦吧。” 舞溪见最讨厌朝廷人士,若是教她知道文曲入朝做官定会大闹一番! 三人皆知她性格如何,柳令雪顿时垮了脸色。檀归栖手脚麻利,很快便将行李收拾整齐,与金廉一道出了门。 雨后天色渐明,合适出行。 第31章 正如金廉所想,时晏此时正驾马出了天都正要为贺凝闻求医。 不过金廉也有判断失误的地方,比如时晏的目的并非赤月山庄,又比如时晏的马车被人拦了下来。 车厢之中贺凝闻毫无动静,时晏心中焦急,显在面色便是不愉。 商宿横刀拦在马前,瞧见时晏却是脸色着急:“你找到柴公了吗?” 时晏脸色一郁:“她死了。” 商宿瞬间神情狰狞,目光扫在他周围:“那个贺凝闻呢?我就知道是他杀了柴公对不对?” “够了!”时晏冷声道,“胡搅蛮缠没有任何帮助,你想知道那我便说。” 商宿心中颤颤,竭力安静下来,心中却突然升起不详。 时晏盯着商宿一字一句道:“她被段涵烁派去的人杀了。” 段涵烁是谁? 商宿忽而脑子一空,又有万千记忆如潮水涌入,他想起来了,三皇子,这是当朝三皇子的名讳,他知道,他为何知道,他受此人命令杀死过一个女人。 时晏还在继续:“明面上是坠楼而亡,再多的我不知道了。” 结茝既不愿他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时晏也不会大肆宣扬,说完这一切他便要驾马再去。 商宿浑身颤抖起来,他的身躯和记忆都几近破碎,他明白了,他喃喃:“他是坠楼的,她是中毒的……”他的话实在太小声,饶是时晏耳力过人也须凝神细听才能知道他说了什么。或许商宿根本也不是说给旁人听的,他的眼睛从方才便失了神采,不知所处地四处张望,他低语几声后又猛地大喊出声:“是我杀了她!” 商宿的身子开始发冷,脸色也变得煞白,心跳也不知停了几拍,尖叫之后不管不顾猛地飞走。 时晏皱了皱眉,却无暇多想,转而试探了一下贺凝闻的状况,只见马车内的贺凝闻紧蹙着眉,显然昏迷之中也受疼痛所扰,当即又扬开鞭子驱马而去。 …… 贺凝闻无住前行,只漫无目的地在这条路上麻木行着。他的身上不再痛苦,伤疤消失,一身轻快,一切都如不曾存在过。 贺凝闻此人面容清秀,眼里有光,嘴角天生上翘,常笑。 这世间有一种人处世为人滴水不漏,洞悉人心又善解人意,与他相伴便如沐春风,教看到他的人都易升出好感,贺凝闻就属于这种人。 可此时贺凝闻并未笑着,他只麻木走着,忘记了笑,也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要这样走着,这条路要去到那儿,又要走多久,他都一概不知,只是知晓他该走着。 路途忽尽,前方只剩一个巨大黑洞,贺凝闻往下望去,只剩一片黑暗。四野无声,贺凝闻环顾四周,再瞧不见其余,仿佛这无尽黑底便是他最终归宿。 是了,他的仇已报了,此身不愧于天地。贺凝闻俯下身去,竟在深不见底的洞窟里瞧见了一个自己。 贺凝闻不经升起了一丝遗憾,他瞧不清自己究竟在黑暗之底做些什么,是已被无尽黑暗包裹,是极力挣扎着,还是蛊惑着他也坠入黑暗? 忽然有一阵笑声将贺凝闻沉沉的思绪带动。 “我救了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死。” 不错,他答应过时晏还要活着,好好活下去。贺凝闻长舒一口气,压抑住坠落的欲望站起身,再也没有多看那黑暗一眼转身往来路而去。 虽然他曾迷茫过前路,也郁郁于无法改变的往事,但他也已经见过世事喧哗,他未对这个世间有所期待,却也并未失望。 …… 时晏将马车交予马行之人后背上了昏迷的贺凝闻。 马行负责人帮了一把,道:“公子哥这是怎么了?” 时晏笑道:“我需带他去求医。” 马行负责人生活在这附近自然也听闻了绝谷神医之名,传闻此人医术超绝,然而因为独居山谷之中性情古怪,若要他救人必然还得杀一个人以作奉还,而且这杀什么人还是由这位神医指定。 杀人不算得什么,但若是哪个不顺,这神医让你将自个儿的亲娘老子杀了该怎么办? 因此江湖上往往不称他作神医,反倒叫他妖医。 奈何此人数十年医术精湛,什么千奇百怪的毒、濒死无息的病都能叫他治好了来,便是恶名如此也抵不过江湖人活下去的欲望。 但也因为他生活在这千嶂悬壁的绝谷之中,除了一条小径外再无通路,寻常人要想入这绝谷,必须先经历他布下的阵法,而后又得闯过毒物之阵,最后才能侥幸问得这位神医的心情如何,又是否愿意医人,又该杀何许人来为自己续命。 马行负责人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知晓绝谷神医不是好相与之人,当即哀道:“公子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些时日有不少像你这样想去求一个活路的,且不说连绝谷入口都没找到,更有许多人根本就没走出来!” 时晏当然也知道这神医威名赫赫,但他一笑:“多谢劝告,但我这朋友的伤非他不可。”说罢看了眼崎岖山路,不再与马行负责人多说,背着贺凝闻一步步往山内走去。 马行之人见劝他不住只好叹了口气,架着马往城镇中去,心中默默祈祷这人能求得神医相助吧。 时晏无心他人,背着贺凝闻一步步走入白雾之中,在心中回忆起奇门遁甲,他忍不住道:“你可是又欠我一条命了,也不知你得替我死几次才够奉还?好在我这人运气向来不错,没得像你,次次死劫。” 然而背上的人却是毫无反应,时晏也不甚在意,轻笑一声往谷内走去:“怎么次次都叫我遇到了呢?”背了一会儿贺凝闻又无力有些许滑动,时晏又再将他往上提了提,“诶你说,我说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债?”时晏说着侧目,却只瞧见近在咫尺的贺凝闻沉眠模样,眉头仍是紧蹙。 时晏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了头往前走,上次也是这般,一副将死的模样。不过好在这次他又用了不少天材地宝给贺凝闻吊着命,才让贺凝闻从昏迷之中仍能清醒一丝,手刃仇敌后让他跋涉山水来到这绝谷之中。 时晏忍不住笑:“这可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但好在,这回他没再听见旁边人痛吟之声。 和元十九年的时晏告别了金廉等人,让他们自个儿去过这来到俗世的第一个春节。路经赤月山庄,时晏才又见了祁昭,祁昭近来无事,便说与他一道去到时家玩乐。 后来又是几日,他们到了越陵。 “这雪下得好突然。”祁昭内力不如时晏,但此时撑了伞与他一道走在路上也算赏景。 时晏瞧了片刻,忽而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身旁祁昭自然也对这味道很是敏感,二人拔腿而去,来到了一处府邸。 府中横尸遍野,惨不忍睹,祁昭向来与人为善,见此血淋淋的场面顿时心生怒意:“这,这是什么人干的?” 时晏亦不知越陵之中有如此血案发生,当即与祁昭分头探查。 墙边门边皆是残忍死尸,有黑衣蒙面者,有锦衣寻常人,最后时晏寻到了院中,血液四溅,连树上白梅都被染上血色。他心中悲怆不已,风雪之中却有一朵梅花吹落,时晏步行至中,瞧见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这人生得好看,此时闭着眼便如沉沉睡去一般安详,时晏蹲了下去,祁昭也四周探查一遍来到他的身边。 时晏伸手拂去他面上的一瓣梅花,却感觉到了手下的温度,忽而笑出了声。 “这满地惨象你还高兴得起来?”祁昭诧异道。 “他还活着,这不值得高兴吗?” 时晏深深望着这张脸,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 往昔不必多回想,时晏又一步跨出,瞧见了隐在山水间的小屋,正莳弄药草的人也抬起了头,乍然怒道:“怎么又是你?怎么又是他?” …… “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想要我死?” 桌上有两个茶杯,荆芥却只给自己倒了茶。 时晏答非所问:“你这杀一人救一人的规矩早该改了。” “不错…因我而死的人想我死,因我而活的人也想我死。江湖人口口声声义气,他们视我为豺狼虎豹。”荆芥并不在意自己声名狼藉,想他的死的人是江湖人,想要他救命的亦是江湖人。 “…又求你若渴。” 荆芥话锋一转:“不过时风如,若是让人知道你有两次,我亲许的救人无需偿命的机会,天下想杀你的人恐怕比我的多。” 时晏轻笑:“你当明白我最讨厌那个将我名列天下第一剑的胆小鬼,你竟也从外面学来这没意思的爱好。” “哼,我只是问问你,你将这活死人肉白骨的大好机会一再拱手让给个陌路人究竟为何?”荆芥饮完茶水,便将茶杯直接叩在桌上,时晏暗叹他这果然吃穿住行花得不是自己的钱便不在意。 “……”时晏拿起茶杯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也没那么不熟。” “只是熟络?”荆芥盯着他。 “难不成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吗?”时晏摇了摇头。 荆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他得赔给你两辈子了。” “说的什么话啊……”时晏笑间暗自叹了口气。 房门忽然打了开,二人望去贺凝闻已经转醒。 第32章 这回清醒确与之前强行逼迫自己不同,贺凝闻虽知晓自己身体尚未痊愈,细查之下经脉却已全然康复,剩下的不过是些小伤。 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让他不由想到了曾经在贺府死战之后再度从赤月山庄醒来的场面,而后他便听见了门外的谈话声。 荆芥瞧了他一眼,道:“能走了,那你们俩可以滚了。” 时晏叹了口气,道:“这都多少日了还在生气?”说罢却是起身走往贺凝闻了,他问,“可有不适?” 贺凝闻忍不住笑了:“无妨,我此时感觉很轻快。”他走到荆芥身前,拱手道:“多谢救命之恩。” 细看之下,荆芥面容年轻,不过十六七的容貌,身上穿着随意的叶色短袍。左右无人,使得贺凝闻不得不相信这便是传闻中那位绝谷神医。 荆芥哼了一声,撑着脸道:“我救了你两次,本来该叫你为我杀两个人。不过你谢时风如去吧,我是与他有约定,并非是真心想救你。”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个字很衬时晏,贺凝闻不禁而笑而望向时晏,时晏也在打量他的身体状况,最后确认他无碍才与贺凝闻相望而展颜。 荆芥无趣地伸手向时晏弹了一个气团,确认打到了时晏身上吸引了二人注意才道:“你们要谈天说地可以出去谈,别在这儿碍着我的眼。” 贺凝闻本要应道,时晏却忽而伸手拉过贺凝闻坐下,边道:“不要在意,他许久未见生人了,根本学不会讲话。” 荆芥顿时恼羞成怒,一拍石桌,道:“时风如!” 时晏也不急于一时,给二人倒了茶,荆芥便把茶杯放到壶嘴之下等着时晏给他倒,时晏无可奈何了,倒了又道:“在外面这样可要被人笑。” 荆芥只自顾自饮了茶水,哼唧道:“我又不出谷。” 时晏这才转头对贺凝闻道:“他甚少外出,因而言行举止无状,但并非恶意。” 他这说的是好话,荆芥听得出来,虽很受用,脸上也笑,嘴上却道:“时风如,你这样说是没用的,我只跟你约定过两次,是不可能再给你一次机会的。” 时晏却笑对贺凝闻道:“听见了吗,你要好好保重。” 贺凝闻一怔,郑重点了点头:“定不叫你再费心。” 荆芥放下茶杯盯着他们你来我往,眼珠一转又一转,笑道:“你们俩关系很好噢。”这话惹得时晏骤然移开了目光,贺凝闻却是道:“时兄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中,免我囿于一意孤行。”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忆起那场风雪中的交会,彼时的时晏也是独身一人带着他入了绝谷,以约定换取荆芥救治。 这一桩一件时晏从未对他提及,如若自己没如此上次一般昏迷至无意识,是否这一次的搭救也会被时晏轻轻遮掩。 贺凝闻想起自己自以为是的初遇、警惕、提防,又气恼又好笑。 如此恩重,时晏从未向他讨要过什么,他曾经对时晏此人的坦荡诧异不已,却原来一切只是他的多思,只是不知时晏究竟对这样的他抱有怎么样的心情呢? 罢了,罢了,无论时晏如何,他总是甘愿。 时晏听言脸上确是挂着小小的笑容,只是不甚明显,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甚习惯地拿过茶杯,含糊道:“我救你并非为求报答。”说罢将茶饮下,只是贺凝闻如何看都觉着他这行为有些欲盖弥彰,心中忽而升出一个念头,时晏怕不是在害羞? 这个念头打得贺凝闻猝不及防,却使贺凝闻直直盯着时晏为求验证。只是很快贺凝闻又反应过来,忙道:“我知道你施恩不图报,更是珍视……荆前辈呢?” 贺凝闻猛地发现桌边荆芥已经消失不见。 “我在这。”隔着几丈远的一棵树上,荆芥正百无聊赖地双腿勾在树上倒挂,只是他以真元护体,头发、衣物并不下垂。说罢这一句他又忽地消失,坐回了石桌边。 他这移形换影叫贺凝闻不由一惊,如此功力真是让人望尘莫及。 荆芥摆弄着茶杯,无所谓道:“我又不是人,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时晏默默扶额,贺凝闻一时咂嘴竟不知该如何解读荆芥这句话,反倒是荆芥反手将自己的手化作藤蔓模样一瞬,解释道:“懂了吗?” 贺凝闻虽也见过奇谈怪志,却也都当做话本噱头,不曾想自己还能真正得见如此奇异之事。他讶然一瞬后,长舒一口气,道:“承蒙前辈信任,晚辈定会守口如瓶。” 荆芥双手一拍笑道:“那我看人的水平还不错嘛。” …… 林悦自昏迷之中转醒,此次苏醒身中沉郁之感却是消退大半。 头顶之上是陌生而精致的幔帘,林悦撑起自己,床边伺候的小厮当即分出一个向外跑去,另一人扶着他坐好,喜道:“你终于醒了!” 不多时外面叫声一动,熟悉的人影冲入屋内紧紧抱住了林悦,口中呼唤:“林悦!” 林悦伸手拍了拍月安曼的脊背,安抚道:“我醒了,笙笙你可还好?” 月安曼听到他声音便很快松开了手,坐在床边指着随她入屋的天人青年:“我很好,小凝闻让我带着你来找他的好朋友,就是这位祁昭公子。他安排了不少大夫给你。” 祁昭宽和而笑:“在下祁昭,见过前辈。前辈气色已佳,再需几日便可全然祛毒。” 林悦亦叹:“多谢祁小公子,凝闻能有你这样的好友是他的幸事。”只是他心中又挂记闻耀一事,便对祁昭言说,“我既转醒便不叨扰公子了。” 祁昭一惊:“前辈你的毒还没好彻……” 林悦却道:“门中事急,由不得我再耽搁了。若公子劳心,且为老夫备下解毒之药吧。” 迎上日光,他那一双青瞳便如莹莹玉石,教人无法抗拒。 月安曼拦道:“林悦,我很担心你的伤势,你不能去。你要做什么事,我去。”林悦与她鹣鲽情深,相识于微末之时,又扶持走过风雨,此时定然也不会与她来回推让,只是叹了口气:“你要万事小心。” 月安曼点点头,转头去与祁昭商量事项。 祁昭虽有忧心也不好阻碍,只得吩咐下人为月安曼准备好行囊,心中灵光一闪,正想给贺凝闻去信提醒,提笔又迟疑: 时晏将贺凝闻带哪儿去了? …… 贺凝闻此时也在想,时晏又去哪儿了? 时晏以他伤重未愈为由,强行让贺凝闻留在绝谷之中,荆芥不介意贺凝闻也不好推辞,只是第二天起时晏却又出了谷。 贺凝闻正与荆芥一道莳弄药草,荆芥无聊也会给他讲讲自己,顺道传授一些医术。 ——没想到荆芥是真的精通医术。 “我虽叫荆芥,但我的本体并非荆芥草。”荆芥说着要贺凝闻去辨认他药田中的草药,见了荆芥草便说及自身,“就好比你们遇到的辛夷,她的本体也非辛夷花。反正这世间除了我和她再无妖怪了,名字嘛便随意取取了。只是我确实与荆芥草有些渊源,彼时化形又被一位老医者捡到,我没有名字,他才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贺凝闻跟着他学了几手,此时辨认起来还算利落,荆芥见状挠了挠下巴,又道:“不过呢,我的本体可不是治病救人的良药,也当然做不出用本体救人的蠢笨行径。”他说着笑了笑,凑近贺凝闻,笑着悄声道,“我的本体是剧毒之物,所以你们江湖人中的那些毒啊蛊啊,对我来说不过是补药。我从前便是以毒攻毒救下了不少人,后来才自学了医书。” 荆芥虽为精怪,人生却也只有这寥寥数语,贺凝闻不由问道:“前辈既有非凡之能,为何困于这山谷之中?” 荆芥横眉瞪他:“行天下路是你们人族的想法,于我却不是这样,我本体乃天地植株,自然愿意呆在一个舒适的地方终老。”他说着停了停,转了转眼珠,“况且你们人族的事情无非是打打杀杀,你死我活,无趣得很。” 他这话说得坦然,贺凝闻心中顿觉豁然开朗,遍历天下乃是因为春花秋月无可尽,人生却转瞬即逝,因而才更要好好把握眼前。 荆芥非人,却无需管顾人的行为,只在天地间寻一安处。 说来无趣,可是他却乐在其间,这人世间莫非有何种生活是必须的么?自然没有,但行己事,无论他人。 贺凝闻直起身,对荆芥一躬身:“聆前辈教诲,多谢。” 荆芥挑了挑眉,忽而笑了说:“你还挺有意思的,我也给你一个以后治病不用杀人的机会吧。”而后他双手动了动,一束绿华自他掌心窜入贺凝闻身中,又消失不见,贺凝闻只觉霎时间心旷神怡。 只是贺凝闻回过神来亦笑:“这虽说多谢前辈好意,却还是希望伤病远之。” 荆芥顿时哼了一声,贺凝闻赶忙补道:“若是前辈不弃,闲暇时光我也会与时晏前来找前辈叙旧的。”他说罢脸色一僵,沉默片刻又问:“前辈可知,时晏去了哪儿?” 荆芥哦了一声,释道:“我让他去给我找了些有关奇门遁甲的书,条件是你可以继续留在谷里修养。” 这绝谷的阵法也是荆芥亲自布置,他对人族的生活虽不感兴趣,却对人类的很多书籍有兴趣。贺凝闻在这短短几日之间也见过荆芥自己搭的书屋,内里精致不已,更是被荆芥施加超然之术,寻常人不能触及。 贺凝闻却又心中一动,不自觉道:“我无需他为我做这么多……” 荆芥自然耳力非凡,虽不懂人族感情却道:“时风如并无不愿,他所做他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他做,自然是因为他愿意做。” “哪怕得不偿失也是他心甘情愿。” 第33章 九星塔中机关纵横,以寻常五行八卦为基,天宫各处却又各有玄妙,九宫排列玄妙异常,便是宗门中人也无法熟知。甚至唯有踏入其中才能发觉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时晏出发前仍与金廉交换了信息,如今第六宫武曲舞溪见仍在塔中,若是寻得舞溪见时晏便能一路通顺,虽是定了计划但时晏此时也仍不敢掉以轻心。 看这花纹,恐怕他是到了巨门宫,巨门乃是老宗主的得力助手。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时晏连忙躲闪,这个脚步声恐是巨门亲临,若非必要时晏绝不想与他们会面,一番打斗免不了还得诸多口舌费力,他不在塔内的时日还不知他们想了多少计策对付自己。 “谁?”粗重的男声响起,时晏屏息静气,随时准备遁身。 “是我。”另一个缓慢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时晏与巨门冒出了一样的疑惑:“禄存?你有什么事么?” 清减的男子道:“你最近还在找宗主吗?” 巨门哼了一声:“当然啊,廉贞、贪狼被他带着出去闯江湖了不是吗?谁想整天待在塔里待命,反倒是那些无能的能随便出去?” 禄存笑了笑,问:“你不想杀他了么?” 巨门沉默了一下,不知思考了什么,唉了一声:“武曲、老宗主都打不过那小子,我还怎么杀他啊?而且杀了他岂不是还得再重新找个少主,再从小养大,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这话实在好笑,禄存忍着笑意点点头,又问:“你可以学文曲偷跑出去啊。” “你,你怎么知道了?”巨门大骇,禄存只道:“放心,我并未说于他人。” 巨门一笑:“老禄存我真的没看错你。” 禄存道:“你也不必巡视了,外人无能者闯不过塔阵,闯阵者又岂是寻常人能敌?”他说得好似有道理,巨门乐得躲懒,耸了耸肩又道:“那我们去喝一杯?” 禄存直笑:“老禄存又怎能喝得过你,你且去寻左辅右弼吧,她们俩也无聊得紧。” 巨门应了这个好主意脚步渐远了,空旷的室内安静下来,禄存没有动静,看了这一成不变的花纹一眼,道:“你都听到了?” 时晏无异他发现自己,禄存内功深厚又洞悉世事,早年便是九星塔中最深不可测的那个。 “嗯。”时晏旋身出现,禄存身着青灰色的袍子,发全束起却有洒脱之象,他拱手道:“宗主。” 时晏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这个虚名,道:“你为何要让我听这些呢?” 禄存微微躬身道:“巨门虽性耿直却并无冲撞之意。” 时晏明悟禄存这是担心巨门、破军、左辅、右弼四人曾听令老宗主与他作对,恐会被时晏记恨,时晏笑了笑:“你这是已经担心我掌权九星塔之后的事了?” 禄存同样回之一笑:“宗主卓尔不群、超世绝伦、圭璋特达、人中龙凤,定有一番作为。” 时晏强忍着不适未有打断禄存的话,他扯了扯嘴角:“行啦行啦,我本也不欲与他们起冲突。” “是了。”禄存心知时晏脾性,“若非如此宗主也不必躲躲藏藏。不知宗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可有老禄存效力之处?” 时晏正色道:“我来取剑。” 禄存回忆起彼时老宗主索西笃与时晏那殊死一战,招招杀机,步步死局,可时晏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逆转了一个棋子的命运。 他本可以一剑刺死索西笃,索西笃却以圣令为由暂时按下了时晏的身份,时晏丢下他的剑带走了听从他的廉贞、贪狼和武曲,只留下一句他会找到圣令的便消失在这个地方。 禄存与他并行前往武曲所在,边问:“您找到圣令了?” 时晏抿了抿嘴:“快了。”可他的神色不算愉快,禄存亦不多过问。这世间几多人追逐圣令以及它所带来的金银珠宝、功名利禄,可对九星塔的人而言那却不是什么好物什,而禄存也算了解时晏,时晏更不会是一个随波逐流之人。禄存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回想起那柄剑,想起时晏挥舞的瞬间,由衷叹了一句:“那是很好的一剑。” 时晏对自己的佩剑似乎也很满足,道:“嗯,我就是来带走它的。” 禄存停了脚步,拱手道:“属下为它制了一副剑鞘,望宗主笑纳。” 时晏同样停下,他沉吟片刻,道:“刃需缚轭,风如省得。”说罢对着禄存一回礼,他幼年于九星塔修习武艺之时也不忘功课,彼时便是由禄存教导他。 禄存长舒一口气:“少主早慧,禄存并没有看错你。” 时晏也笑,往日风霜皆泯于谈笑间。 …… “等等!”荆芥眼瞧着贺凝闻收拾行囊也并不介意,他一年之中少有见人的时日,偶尔见个几次也就算了,再呆下去恐怕还不待贺凝闻觉着谷内乏味荆芥先行不满了。 此时贺凝闻将一切妥善后荆芥却忽地出身叫住了他,贺凝闻检视一番后对着荆芥道:“此番多有打扰前辈,在下一定会诚挚报之。” “报什么报,你们真是太无聊了。”荆芥皱了皱眉,拎起时晏遗留的扇子,道,“这个你给我带走。” 贺凝闻瞧着他手中利器却是忽地一震,他自绝谷醒来后这柄扇子仍陪在他身边,也不知时晏究竟为何留下。 此扇为时晏贴身利器,必被他细细珍视,绫绢扇面浸透墨香,养伤时日中也让贺凝闻备觉安心。 只是这毕竟归属时晏之器,若可以的话贺凝闻还是希望能尽快归还时晏。 荆芥一时没等到他回答,又将扇子塞入贺凝闻手中:“我不管,我的谷里不留外人外物!”贺凝闻紧攥折扇,无可奈何笑叹应了:“好,若是时晏回寻,请前辈告知,我回山门一趟了。” 虽已手刃仇敌可贺凝闻心中仍记挂闻耀突袭林悦一事,尚不知月安曼带林悦离开林泉之后闻耀又做了何等事,既然师父尚卧病在床,他又伤势大愈,此事由他出面也算自理门户。 荆芥只摆摆手,毫不在意他所言所说:“去吧去吧。” 贺凝闻再一道谢,停顿少许,道:“请前辈为我转达时晏,就说‘我心如君心’。”言罢转身往外而去。 有了荆芥所施术法,他无需再同外人一般经由阵法,而是由小径蜿蜒而行一刻便到了山谷之外。 贺凝闻再回首望去,只见林中白雾骤起,是压根瞧不出自己方才走了一条曲折小路。 他心中只感叹世间万千惊奇,迎着阳光大道而去。 买了骏马又三日后,贺凝闻终是回了林泉。 寒山道遇劫时正逢漫天大雪,林悦以大雪封山为契机将众人带走,几经周转便来到这林泉之中定居。 这林泉隐在山林之中,周遭亦是峭壁只是不如绝谷那般望不见底,草木郁郁葱葱,林竹愈密,再走十几丈,树木愈发粗大年迈,又有不少藤蔓横生,竟遮得见不了些许日光。 这对外人来说尽显荒芜,贺凝闻却巧妙运劲自旧路跃进丛林之中。 再听水声潺潺处,贺凝闻再动,已是豁然开朗的林中几处小屋。 眼见熟悉景象贺凝闻心下一松,却听林中忽有诡妙笑声响起:“师兄,你怎么终于愿意逃回来了?” 这声音震在林中每一处,又重重叠叠,教人无法分辨出他的所在。 ——但贺凝闻绝非不熟的外人,他旋身出笔为器便瞬间与闻耀长剑相撞,紧接着便是兵刃飞速撞击数声,二人不断移形换影对峙,转瞬之间林中已过数十招,脆弱古木经受不住二人杀意发愤狂放,双刃过处皆是轰然而裂。 闻耀与他剑刃相搏,又遁身竹林中出其意料要打贺凝闻个措手不及。贺凝闻只反手竖刃而防,又双手握刃挽了手势刺出。 贺凝闻虽身中有伤却论武功造诣犹在闻耀身上,只是此时对这位多年师弟心中却是复杂,只是闻耀招招狠厉,如其数年本性不曾动移,贺凝闻又想到自个儿师尊还为他所累,身中剧毒,心下一凛,出势忽地变了! 此时贺凝闻再出招便已凶险万分,攻得紧密异常,短刃在他手中如白虹汇集,闻耀只晃身在林中落足,嘴上一笑。 贺凝闻却心中诧异,闻耀原就疏于内力而曾几番被林悦提点,而闻耀性格乖戾,只觉林悦针对己身而偏心贺凝闻,这才行差踏错,如今却能与贺凝闻打个不分上下。固有贺凝闻伤势未全恢复之忧,却也足够说明这短短时日闻耀必做了什么足以提升功力之事。 闻耀近而自然能察觉贺凝闻心中诧异,瞠目而笑:“惊喜吗?” 贺凝闻转念便明白了:“你将后山的白猿杀了?” 林泉隐在深山老林之中,连绵山脉中却有一只三人高的白猿生活着,那白猿颇通人性,又横生怪力,寻常时节诸人与它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闻耀也曾暗暗提过不喜。 闻耀见他转瞬便知晓事情经过,笑得愈欢:“是啊,我将它的心吞下去了……还是好师兄了解我啊!” 这话说得突然,贺凝闻心中忽有不详,闻耀这话是与何人相较?莫不是师父?他做了什么? 闻耀出剑与他擦肩瞬间忽而口中吐气,一阵红色粉末炸出,只袭贺凝闻面上而来,贺凝闻立即要屏息,却不想这红粉恐怖如斯,只是一瞬贺凝闻便已脑中昏意,手中一抖,判官笔垂垂落地。 “没想到你们师徒还真是默契。” 昏迷前唯剩下闻耀这句话让贺凝闻心中警铃大作,他勉力撑着意识却无力。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总在受伤啊,不过也没办法,从出场就一直一直是残血状态哈哈 第34章 闻耀将昏迷的贺凝闻带回竹屋之中,放他在地上又捆缚一番,屋内却有同样中了他以白猿之胆磨成的毒粉的月安曼。 月安曼性子激烈,此时见贺凝闻也中他毒手,当即喝道:“闻耀!你不要脸!” 闻耀乍听便笑:“好师母,你怎么出去一趟还是这么些话?”他故作停顿,“噢我忘了,师母怕是都在为师父疗伤,哪有空去了解常人?” 月安曼心中怒意更升,一双澄澈眸子如宝石,只是此时身中无劲,她静下心回看贺凝闻情况,心中很是担忧小辈。 “师母如此天真,怎么师父也是这一副不解世事的模样?他明明有圣令居然乐于蜗于这小小一方天地退隐江湖?既然林悦不愿意,那我来又为何不可?只要有圣令,何愁我寒山道不能再回正道巅峰?” 月安曼无意他的痴愚喃语,心中只在不断思考,早知她应该……对了!赤月山庄的祁小兄弟给她准备了解毒药。 月安曼心中一动,正要趁闻耀不注意动手,闻耀却忽地转身抢过她手边的包裹,毫无规矩地撕扯开,月安曼心中一沉。闻耀迎着她的目光恶笑着抖落处包裹里的寻常衣物、银两以及几个药瓶,瓷瓶滚落地面应声而裂,其中诸色药粉随地而洒。 闻耀自然哈哈大笑,贺凝闻便在这笑声中转醒,他仍在心中震惊思绪,又立即瞧见月安曼,当即出声:“师母!” 闻耀见他转醒脸色转淡,眼中又转,想来月安曼与贺凝闻皆中了他的软筋散与白猿之毒,必是无法阻碍自己,只是自己这些时日在谷中搜索并未见到圣令痕迹,想必还在林悦或贺凝闻身上,只是林悦竟如此谨慎并不出面只让月安曼前来,那或许林悦早已将圣令交托给了贺凝闻? 闻耀当即打定主意往贺凝闻走去,月安曼脸色一变,当即来挡。她修习楼兰掌法也被闻耀提防,闻耀亦是师从她学过掌法,当即以掌对掌,闻耀本以为月安曼受他软筋散又中白猿之毒才放松警惕,未曾想月安曼此时尚有余力与他相对峙。 闻耀一惊,不知月安曼何时解了毒,当即不僵战,猛地提劲往外避去。 贺凝闻怒自心头起,月安曼见他不适连忙过来:“小凝闻,你中毒了么?” “……嗯,又劳师母为我费心了。”贺凝闻松了口气,月安曼赶紧从自个儿的腰间荷包里掏出了一物,竟是一颗莹莹红光的珠子,月安曼着急道:“这是祁昭小公子给我的避毒珠,解毒药又被闻耀给撒了,这可怎么办?” 贺凝闻被闻耀下了毒粉此时经脉不畅更觉头脑昏沉,他立即坐下打坐:“师母不必担心我,如今处理了闻耀才是正事。”心法运行,毒雾却随着经脉四散,贺凝闻面上当即青红异色,月安曼看了更是心惊,当即将避毒珠塞入贺凝闻怀中,正要冲出屋外再寻闻耀踪影。 不想闻耀压根没离多远,更是听到了月安曼与贺凝闻交流,知晓月安曼不过是靠避毒珠而躲过他这毒粉,一手再对月安曼迎面而撒出毒粉,同时一掌推出,掌风携着毒势只袭月安曼心脉。 月安曼虽武功不凡却少有与人对敌经验,更是不知闻耀如此狠毒,纵是连忙运气真气护转也已迟了一步,将红色粉末吸入体内。月安曼不疑有他,心中更气,强行以掌换掌,其势如水天盖地,击中闻耀却也使得月安曼体内毒素运行起来,当即吐出一口暗色毒血。 闻耀虽也吃她一掌,但此时未有毒素困扰心中更是悦然,哧道:“好师母,你若不将避毒珠给了师兄我还不知如何对付你呢。” 月安曼面色一凛,心中沉沉身形不稳,只一手回护心脉。忽然之间,她眼中一闪,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烟花弹以内力催之燃放! …… 林泉外茶摊落脚处。 白衣公子头带斗笠要了一碗茶水。 那小二哥觉得他怪哉,却是这人烟稀少之地难得有生意便也不细究了,给他拎了一壶水还谄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吗?” 时晏饮了一口粗茶,道:“无事。” “诶,那小的就在旁边,您有事喊小的。”小二恭声退到一边去了,时晏无所事事,却是回想起了他急急前去回找荆芥得到的答案。 正这时,一辆马车亦停在了茶棚附近,马夫抱怨道:“前面没路了啊。” 车内传来一个声音:“那好吧,便到这儿吧。”车中先伸出一只手掀开了帘幕,而后一个男子自车中钻了出来,他站在车头瞧着日光面上似是很欢喜。 车夫只不耐烦地催他下马与付了车钱,那人也好声好语,正要掏荷包,又大叹坏了。 “你不是想赊账吧?”车夫当即喊道,男子当即笑道:“怎会呢怎会呢,这林中便是我家了,我只是忘记银两暂时放哪儿了。” 时晏微微侧目,即便隔着帘幕他也瞧出来这男子身形些许不稳,声音有虚,正是大病过后。他掀开帘幕再一看便确定了来人正是他曾见过的林悦。 对于这个手握圣令之人时晏却是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他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凭内力飞弹而去,落在马车之上,口中饮茶道:“这些够了么?” 那车夫收了银子自然喜上眉梢,也不管是谁出的手,拿了银子便好言悦色了:“够了够了,您请。” 林悦取了自己的行囊打量了这荒凉茶棚一眼,却是径直走到了时晏的桌边坐下,先招呼小二上茶,又对时晏道:“多谢小兄弟。” 时晏无意与他多交涉,只道:“不必。” 林悦却笑眯眯地隔着幕帘盯着他,问:“公子好生耳熟,我们是否见过?” 时晏撩开面纱,道:“是的,溯溪先生。” 林悦被他戳破身份却笑得更欢了:“敢问九星之主在此所为何事?” “我在等。”时晏饮罢碗中茶水便站起了身,连林悦的份丢了铜板在桌上。 空中忽有异响,不知隔着多远那焰火却异常艳丽,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噢。”林悦唇边笑意更显,时晏却是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他伸了个懒腰亦拎起自己的行李往林泉走去,“真是人老了啊。” …… “你在做什么?”闻耀忽地一惊,贺凝闻听见动静已然睁眼,此时更是眼尖瞧见了月安曼手中的烟花弹。只此一眼虽无法瞧清那上面细细图案如何却是让贺凝闻备觉熟悉,那厚重颜色、上饰图案都叫贺凝闻熟悉。 此时烟花弹已至天空,寂静一声后炸满天际,燃出瑰丽纹样。 这样的图案谁都没见过,闻耀心中大骇,竟直接伸手抓过月安曼衣领大喝:“你在给谁发消息?林悦么?” 月安曼只是不语,身中毒素运行让她无法再运内劲,但一身外家功夫还在,她径直将闻耀推开。 只是这样的推掌在闻耀看来而来却是无力无伤,他不紧不慢地避了开,只担心迟则生变,当即下了杀心,执剑又要向月安曼攻来。 贺凝闻自是忧心月安曼安危,虽已经被闻耀夺了笔但只以管状物便可行招,捻了屋内残留枝丫以劲带器向闻耀攻去,同时起身飞快带着月安曼离开了小屋。 这样一招难以对闻耀造成多大伤势,只是扰了他的剑招,让闻耀不得已又改势向二人追来。 “好师兄,贺凝闻!”闻耀咬牙切齿地叫着,眼里满是不耐,“我好歹也救过你一回,怎么你不念着我的恩呢,是否也要偿我一命?” 贺凝闻一怔,不错,幼时孩童天性难静,二人也会在临泉周遭玩乐,遇了危险贺凝闻护住闻耀却是自己险些跌下悬崖,幸而闻耀未曾离去,将他捞了上去。 只是救命之恩又怎能如此相抵,况且…… “你曾经有恩于我,我的命给你也无妨……只是,有人想我活着。”贺凝闻松了一口气,心中澄澈话语平静。 空中一顶斗笠划空旋来向闻耀阻去,贺凝闻忽地一怔,那一顶斗笠被闻耀横剑劈开,一道白衣如风如花飘摇而落在他的身前,正是时晏。 贺凝闻一手扶着月安曼,另一手却不由拢住袖口,时晏的扇子正在他手中,那时晏用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时晏手中,那双未带着寻常手套的手中,他终于见到了时晏的剑。 “你就是师母找来的帮手吗?”闻耀紧盯着素未谋面的人,面上不喜。 贺凝闻扶着月安曼却又听到声响,回首望去,一人分花拂柳而来,瞧见他们二人不由而笑:“老夫还未来迟吧?” 月安曼眼见林悦而来,便离开了贺凝闻的搀扶往他走去,林悦迅疾扶住了她,口中道:“辛苦了,笙笙。”说罢搀着月安曼坐下,贺凝闻忽道:“师父,师母中了闻耀的毒。” 林悦抬首瞧见贺凝闻,亦道:“也难为你了。” 贺凝闻摇了摇头,却是又转身走近了时晏,道:“他会用毒,你要小心。”说着却是想把避毒珠塞给时晏,时晏侧目望着他,不言不语,却是转头看向闻耀。 贺凝闻一怔,不知时晏又在想什么,莫非是生气了? 闻耀瞧着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便是恼怒不已,但时晏这个外人却是无比刺眼,他先发制人道:“这里没你的事,滚吧。” “外人。”时晏忽地一笑,贺凝闻却知晓他并无喜意,听得时晏又道,“你所求的不是圣令么?” 闻耀不料他这个外人连这个都知晓,心中不满却是没有答话,时晏却抬起了他的长剑:“是否也该问过我这个主人的意思呢?” 第35章 九星塔原先并不叫这个名,数百年前它还是来自楼兰的一个杀手组织,九宫。 圣令也并非是如江湖传闻得那般有号令天下之能,它最开始本是九宫的掌门令,以圣令威名号令九宫杀手万死莫辞。九宫人依照圣令而行,一旦出手便是人间地狱。而起死回生治病救人更是无妄,九宫中的天材地宝都不过是杀人越货后的收获罢了。 只是九宫威名惹人忌惮,江湖厮杀又不断,圣令这才被误传成威胁江湖的神奇之物,后几代遗失。 九宫蛰伏百年,改头换面逐渐洗去楼兰身影融入了中原武林,世间便只剩下了隐蔽的九星塔。 ——而天星榭也正是九宫离散之时从中分离出去的。 只是谁也不知圣令如何流转西影,又如何叫贺雁归去给章绮南献策之时无意获取,又引起中原武林另一场风波。 索西笃正是为圣令汲汲营营多年,忽略妻女,这才叫月安曼离开了九星,而他多年以来却还未放弃对圣令的执着,与时晏最终死战失败后以圣令为挟,并不承认时晏宗主身份。 而月安曼的楼兰圣女身份亦是九星塔身份,她的面容有异于中原人,更是叫见过她画像的时晏第一眼便认出了这位逃出九星塔,促使其父索西笃第一次走火入魔,屠杀殆尽老九星的‘原因’。 “夫人。” 已至深夜,时晏却在客栈后院约见了月安曼,她心中本是对这位弟子的友人抱有好感,此时却警惕万分。 时晏瞧出她的顾忌,也只隔着几步远说话:“我乃新任九星塔主。” 月安曼登时心中大骇,更是作势要攻,时晏只是道:“我并非是来捉你回去的,我对你也并无恶意,只是我确实需要找出圣令。” 她信么?她其实是不信的,月安曼随父母自楼兰来到中原生活,无论何处的人都在厮杀,无论是否为了圣令。 时晏对她的提防并不诧异,从怀中取出金廉为他特制的烟花弹:“夫人不信我也无碍,这物你应当认识,若有事可寻我。” 月安曼仍是一言不发,时晏一笑强行塞入她手中转身欲走,又忽然道:“夫人若要带前辈求医还请先行吧,我恐时不我待。”说罢转身入了客栈内,月安曼检查无碍后才将烟花弹收下,回到屋中时林悦竟难得清醒了,月安曼一喜,却又担心他听到方才对话,急道:“林悦,我……” 他们夫妻多年,林悦也知晓月安曼实为九星塔中人的身份,此时亦笑:“那位小兄弟说得不错,我们还是连夜起行吧。” 月安曼心中宽然,点点头,收拾了行囊与林悦一道离开了客栈往赤月山庄而去。 …… 贺凝闻心中一震,他却是从未想过时晏所为圣令竟是这般意思,更不想原来圣令本就是九星塔之物。 他自幼时亲眼与林悦一同见证了寒山道灭门惨案,心中备是赞同林悦所想,江湖纷争不止,他们更是不能利用圣令为非作歹。此次出山贺凝闻更是见识了江湖勾心斗角藏龙卧虎,这样的症结似乎永远无法消止。 却不想同样自血案过来的闻耀却是自年幼便记住了圣令牵一发动全身的威力却忘记了它背后血腥,或许更是为了血腥才对圣令起意? 贺凝闻发现自己早已瞧不透这位师弟,只是贺凝闻心中亦早有毁灭圣令之意。这般害人害己之物,实在不该由谁保管再起风波。 就是不知时晏是否与他所想一致? 贺凝闻心中忽然涌出轻快,他知晓了,他知晓便是时晏与他所想不同,也不会阻碍他的。 此时时晏与闻耀对峙,他无从查证便扭头回望了林悦,林悦正给月安曼喂了解毒药,见到贺凝闻询问眼神也点头道:“这位小兄弟确为九星之主,那圣令本就是九星塔的掌门令。” 闻耀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目眦欲裂地如毒蛇一般盯着时晏,口中恨恨:“多管闲事。” 时晏却霍然一笑,拔剑出鞘,剑指闻耀出了招。 “吾剑白雪积。” 白雪积,寒枝颤,剑光闪。 贺凝闻见识过他的剑招,心中却是并不担心时晏了,他剑势惊人功力深厚,连秋风夜亦不是对手,闻耀虽有天份却攻于算计,此时若真较起武力自然是不敌。 只是若闻耀再使毒呢? 贺凝闻心中暗自气了一声,得怪时晏不接过避毒珠。 此时林悦正也走过来要将解药递给贺凝闻,贺凝闻手握药丸却觉经脉有异,当即坐下打坐调息。这一看可让人大惊失色,他经脉的毒素原先四溢,此时却忽而涌向一处,正是他丹田处被荆芥打入的那一道绿华正将毒素吸收殆尽。 是了,荆芥曾说他本体为剧毒之物,寻常毒素根本奈他不何。 不曾想连荆芥的随意术法也能做到如此,贺凝闻调息后再睁眼已浑身轻松,他当即跃然而起,折枝为笔,与时晏一同攻向闻耀。 时晏与他相视一眼,二人眸中皆只存笑意。 这并非是贺凝闻第一次与时晏合作攻敌,可此次他熟悉闻耀却更熟悉时晏,二人招式紧逼不舍,你引我攻,几乎将闻耀逼得措手不及。 闻耀不知贺凝闻如何从毒中清醒,却又无计可施,将白猿之胆所制最后一抹红粉挥洒而出,如血色薄雾。 薄雾后却有一长一短两器不约而同地刺入他身中,时晏与贺凝闻并肩而立居高临下,胜负已判! 又防闻耀后手,贺凝闻当即又飞快点了他几个大穴制住闻耀行动,时晏这才将利刃别开,道:“这人如何处置便是你们的事了。” 贺凝闻点了点头,却是二人都没再多注意闻耀,反而不约而同走向林悦。 二人发现这点又不由失笑,时晏问:“你想做什么?” 贺凝闻眨了眨眼,道:“大抵与你想做的是同一件事。” 时晏噙着嘴边笑意与他一道走到林悦跟前,同时道:“师父,请允我将圣令毁去。” “前辈,请将圣令交于在下。” 二人同笑,林悦也不由放声大笑,他摇摇头口中却道:“好极,好极。现在的年轻人都有意思的很!”他伸手向袖中,“这就要瞧你们俩谁的招快了。”说罢挥袖一扔,无暇白玉自他袖中抛出,两道光影迅疾击向圣令,霎时之间白壁遭不住他们俩合力而击,碎裂开来。 叮当落地,与寻常白玉并无差别。 便是这样的精致玉石也不过是死物,可正是功名利禄、天材地宝等死物却引得活人为之厮杀不断,可堪好笑。如此往复,它不会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贺凝闻心中一舒,时晏却忽道:“前辈见谅,贺怀负的伤势未愈,我要带他去疗伤了。”语中说是见谅,行动却一点也不客气,说着便拉着贺凝闻往外走去了。 “诶,诶……”贺凝闻拗不过他,只回首向林悦、月安曼告别了,“师父师母再会!” 时晏此时并无伤势,一步步走着,却是贺凝闻瞧他一路无言恐还在计较自己跑出绝谷之事呢。 贺凝闻手里攥紧时晏的扇子,又道:“时晏。” 时晏嗯了一声,却是多的没有了,他这样较劲的模样也有意思得紧,贺凝闻心中含笑:“别不说话啊。”说罢也不管时晏反应便接着开口,“那我说罢。我幼时家庭和睦,家中也有一个小妹,头上有一个哥哥,我行二。” 说到这里,贺凝闻瞧着近在眼前的侧脸又忍不住笑了笑,直直望着时晏继续:“其实你…虽然老是托大,但我想来我应当是比你大的。” 时晏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竟对上了贺凝闻的双眼,太过近的距离让贺凝闻瞧清楚时晏的那一点诧异和困窘。 这种神情实在太难得,贺凝闻也忍不住直勾勾地盯住了时晏。 时晏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咳了一声立马回头又继续往前走。 贺凝闻心中更是好笑,唤道:“时晏,时晏?”时晏仍是不搭理,只是贺凝闻行在他身后,又能清晰瞧见他耳尖发红,心中一动,舔了舔嘴唇道:“风如,你听到我让荆芥转达的话了么?” 这是他第一次唤时晏的字,时晏抓着他的手忽而紧了,但时晏仍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应声:“听到了。” 贺凝闻心中已有预感,却仍是问道:“你如何想?” 他这么一问,时晏忽而停了脚步,松开牵着贺凝闻的手,笑望着他:“你不是已知我心,又何必问我如何想?” “那不一样。”贺凝闻随着他一道笑了,“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们已至林边,日光透过树丛清浅洒在二人之间,也照着二人如浴日光。贺凝闻只觉心中、身上都很暖,不由自主反过去牵起了时晏的手,正就碰了碰时晏腕间红云,时晏也未抗拒,只是忽而道:“你这回能好好养伤了么?” 贺凝闻失笑:“好,我都答应你。” 时晏这才迎着他的双眼笑道:“‘我心如君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贺凝闻瞧清楚了这双无情桃花眼中究竟是自己,满满全都是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