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之诗》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逐星之诗 作者:露木七月 文案: 【互攻双视角】【破镜重圆】【竹马的掉马】 叛逆咨询师(向诗)VS小恶魔系主唱(付晶) 向诗最后一次见到付晶是在十八岁。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狠下心不再去看那个眼眶发红的人。 “如果你跟他走了,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你别走。” 身后有人死死拉住了向诗的袖子,他一把甩开。 “别碰我。” 多年后再相遇。 付晶躺在家里的床上睡着了,向诗替他掖好被子,正欲离开。 对方睡得迷迷糊糊 ,居然说起了梦话:“……你别走。” 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向诗耐心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好,我不走。” 向诗瞒着付晶偷偷去看他的每一场演出; 而付晶则在向诗面前装作浑然不知。 【DISC1】不良社畜的觉醒。 【DISC2】破镜回忆杀。 【DISC3】小主唱的艰苦奋斗。 *阅读指南* ①HE,1v1,破镜情节有轻微虐。 ②没有原型,不是白甜。 ③故事背景有十一区痕迹。 ————————————————————————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向诗,付晶 ┃ 配角: ┃ 其它:乐队,竹马,破镜重圆,双向暗恋,互攻 一句话简介:不是男粉是家属。 立意:无论顺境逆境都要保持初心,坚持自我。 第1章 第1章 周五,向诗到达公司时是早晨七点,比正常上班时间提早了两小时。 写字楼的维护人员正推着大型吸尘器做保洁,空旷的平层里规律地响起了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他摆放完东西,熟门熟路地去自动售货机买提神饮料。 办公区的照明只亮起了一小部分,整个楼层被笼罩在黯淡无光的灰色里,仿佛陷入沉睡中的巨兽。 根本用不着看货架,向诗直接拍了个按钮,铝制易拉罐跌落到取货口,在死气沉沉的寂静里发出了突兀的撞击声。 可能由于起得太早,当弯腰打开挡板时,他猛地感到了一阵反胃。 揣着饮料回到座位,睡眠不足和长期累积的疲劳,让他感到颅腔内好似绷着一根不断被拧紧的弦。 向诗的意识无比清醒,额头背面却像是塞着一团吸了水的棉花。 仰起头,机械地往身体里加注燃料,人工甜味剂劣质的口感,已经无法刺激到他迟钝的味觉。 又是一个与昨天毫无差别的早晨,然而今天,向诗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 · 九点过后,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经过身边的同事纷纷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并不停地过来搭话。 “咦?你今天怎么有点不一样。” “领带好看。” “头发这样弄好帅。” 嘴上毫无波澜地应和着,向诗的内心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看来提前半个小时起床是有对的。 没错,不仅仅是提前来上班而已,为了收拾自己,他还在本就珍贵的睡眠时间里不惜血本地砍掉了三十分钟——特意用发蜡抓了头发,请出了那套只有见大客户时才会出山的深灰色定制西装,并在经过了一番激烈角逐之后,选定了一条墨绿色的窄领带进行搭配,甚至装模作样地别了领带夹。 下午在走廊上碰到了同一年进公司的邵珂,对方见他打扮过,便不怀好意地调侃道:“你小子不对劲啊,晚上要约会?” 面对这种八卦的试探,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实话实话,况且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者遮遮掩掩的事情。 “对。” “女朋友?” “男朋友。” “……” “普通的男性朋友而已。你这什么表情?” 向诗边说边做了个用手托住下巴的动作,“快把嘴巴合上,看起来怪傻的。” 他与邵珂是旧识,新人培训时当了一个多月的同桌,天天坐在一块儿上课;不过后来培训结束,各自进了不同的项目,所以彻底分开了。 上个月向诗正式被调来吴市,巧合地与邵珂隶属于同一个大项目,但所在的小组不一样。 下午两点多正是最令人犯困的恶魔时间,他累得有些神志不清,于是两人结伴去买咖啡。 “适应得怎么样?最近看你每天都走得特别晚。” 虽然资历相同,可邵珂在如今的项目已经待了一年多,称得上是半个前辈。 “就那样,和以前比不算晚。” 听到这句话的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无奈还是佩服,“你这次来了,就别走了吧。” 向诗表面上不置可否,心底却颇为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取咖啡的时候,店里的女孩子冲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向诗不明所以,只好弯起疲惫的眼睛回以一笑,然后道了声谢谢。 大学毕业以后,向诗进了一家咨询公司,今年是工作的第三年,主要负责的方向是战略咨询。 这类案子在整个咨询业内的门槛较高,通常不会派新人参与。而他由于在培训期间表演突出,幸运地被合伙人直接选中,一时令周围人羡慕不已。 谁料上个项目结束之后,整个行业形势不佳,战略类的客户资源日益萎缩;于是公司便把向诗这样资历较浅、发展方向尚未定型的年轻员工,派往需求量更大的IT类项目。 结果可想而知,接到调令的当事人,内心有多不情愿。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经验统统归零,更糟糕的是,要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从最底层开始。 三年前,公布岗位分配名单时有多春风得意,现在就有多灰心丧气。不过,当初之所以会选择去战略系统,并不单单是因为合伙人的垂青。 在所有新人递交职位意向书的那天,邵珂曾颇为不解地询问过:“你干嘛一定要回松市?留在吴市多好,发展机会也多。” 公司的总部设立在吴市,但会根据具体项目的不同,将他们分配到各个城市;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需要直接待在客户公司驻场办公的。 而向诗的家乡在松市——虽然自从到外地上大学开始,他就已经不怎么回去了。 “没什么,就是单纯不喜欢吴市而已。” 是的,他非常讨厌这里。 只是三年后的现在,即使再如何迫不得已,该来的依旧躲不了。 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向诗一路推过了进退维谷的岔道口,强行替他作出了判断。 回办公室的路上,邵珂无意瞥见了他手里的纸杯,当即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咦?为什么你的那杯有拉花?而且还装得这么满?” 两个人点的都是最普通的拿铁,一杯盛着最寻常的白色奶泡,而另一杯的顶部则浮着圆鼓鼓的小熊图案拉花。 回想起刚才那一笑,向诗反倒很冷静,不咸不淡地说道:“可能是人多搞错了。这个小熊太可爱了,应该是给女孩子的。” “去你的。”邵珂翻了个白眼,揶揄道:“肯定是你今天收拾得人模狗样,人家小姑娘看到你昏头了。” 面对着恭维的话语,他既没有多余的反应,也没有费口舌去辩解,而是拿起邵珂手里的纸杯,迅速地跟他换了一换。 “走快点,我今天不能加班。” 距离下班时间还剩下不到三小时,向诗的心却早已飞到工作以外的事物上去了。 · 当晚约定的地点,是位于向诗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居酒屋。 本来,这顿饭是他为了道谢才请的客,所以选哪家店这种事,全权交由另一个人来自由决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居然特意挑在了自己公司所在的商业区。 明明是件好事,他的心头却悄然萌生了一种被比下去的不自在。 一到六点,不在乎周围诧异的目光,向诗摘掉员工卡,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公司的地界。 周五夜晚的市中心比平常热闹不少,他深灰色的身影穿梭过了行色匆匆的人流与五光十色的街景,就像劈开了一条自过去通往未来的隧道。 可能是走得太快,可能是忐忑不安,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能感到心跳声变得逐渐剧烈起来,一下又一下,强而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算一算约莫有六年没见了。 对于年少时期的事,向诗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虽然他记性很好,但当有些回忆被刻意规避时,大脑便会知趣地往那只抽屉前挂上一把暗锁,不再轻易开启。 时过境迁,倘若让如今的他再去面对相同的困境,所做出的反应或许会截然不同。那些模糊而激烈的情绪,在时间的蚀变下慢慢风化,最后崩解成了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岩粒,无情地砸落在他的脚边。 现在,向诗站在店门口,刚将鞋子寄存进了鞋柜里,手中拿着一把钥匙。 “有预约,姓付。” 拉开门,他被服务生领着走向了店内深处。卡座用素色暖帘单独隔开,原木色的镂空格栅将开阔的空间分割出一方方寂静的小天地。 他远远望见了一个不知该称之为熟悉,还是该称之为陌生的背影。 仅仅是那一道背影,和他记忆中残存的碎片却拥有着不尽相同的形状。向诗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认对了人,因为对方漂了头发,戴着耳链,根本不是那种会出现在他日常生活里的人物。 如同按下了一颗神秘的按钮,黑漆漆的游乐园在刹那间变得灯火璀璨,旋转木马的音乐声响了起来,定格已久的摩天轮亦在此刻重新启动。 他孤单地坐在摇摇晃晃的箱子里,看着玻璃窗外越变越小的街道:那里有一成不变的海平面,有高高的防波堤,有他念过书的小学和初中,以及两辆停在一起的自行车。 向诗试探性地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那个人的身旁。喉结动了动,可终归是没发出声音来。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前之人兀自转过身,微微仰起头冲他明媚一笑。那道笑容,往他回忆中空荡荡的皮囊里注入了灵气,于是往事开始发酵,一发不可收拾。 “向诗,好久不见。” 第2章 第2章 转去吴市的调令下达之后,最令人头疼一件事莫过于找房子:公司只发放搬家补贴,并不提供住处。 向诗的大学是在外地念的,但工作的前三年一直待在家乡松市,住父母家里。面临人生第一次的外调,毫无准备的他简直如临大敌。 吴市距离松市较远,动车单程都要坐三个多小时;然而交接的日子定得很紧,他既要理行李又要办各种手续,实在没有余力亲自去异地看房。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有一天向家妈妈白茹突然告诉他说:“你之前在网上选中的那几套房子,我拜托晶晶帮你去看了,你们俩自己在微信上说吧。” 向诗反应了半晌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末了只能不痛不痒地吐出一句:“你怎么想到找他的?” “唠家常的时候跟你骆阿姨讲了这件事,她说反正儿子就在吴市,正好帮你去看看。” 白茹回答得稀松平常,向诗的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讪讪地“哦”了一声,意欲婉拒可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在大部分时间里,向诗自认为是个很果断的人,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运筹帷幄,厌恶任何难以预料的不确定性。因此,当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接受恩惠的那一方时,立即产生了一种受制于人的躁郁。 他知道,大人们一直以为他和付晶是由于成人后各自融入了全新的环境,所以才自然而然地疏远了。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待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的向诗,不禁回想起了上一次离家时的情景:那年他十八岁,刚刚收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到不久前他的房间还很满,因为屋子里总是理所当然地散落着两个人的东西。 到了后来,他便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整理着行李箱,将多余的垃圾毫不留情地挑拣出去,全部扔掉。 · 在桌前坐定后,两张面孔定定地打量着彼此,竟是一时无言。 最终是付晶没忍住,率先笑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差点没认出来。” 他单手托着腮,衣服的袖子又很长,宽阔的袖口松松垮垮地覆盖住手背,恰好露出了骨骼分明却略微变形的指节。 向诗不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会有怎样的变化,但当他留意到付晶的那双手时,突然就心念电转地意识到:这个人肯定还在继续做乐队。 及时移开视线,他伸手去拿菜单,顺便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想吃什么?别客气,随便点。” 付晶漫不经心转着食指上的戒指,也不怎么费心思去挑,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要点鸡软骨,安康鱼肝和薄烧牛舌。” 闻言,向诗不禁诧异地抬头望了对面一眼,心想过去的付晶并没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质;脸上则没表现出丝毫异常,继续耐心地询问道:“喝的呢?” “温的乌龙茶。” “你居然不喝酒?”这下他倒是按捺不住了,语气里满是惊讶。 眼前的人依旧是笑眯眯的,“保护嗓子。” 向诗要了温饮的清酒,待到菜都上得差不多了,他端起白瓷的猪口杯,主动敬起酒来,“谢谢你这次特地跑一趟帮我去看房子。”然后顿了几秒,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掩饰住了内心的不安:“本来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和好了。” 似乎是没有料到向诗会服软,付晶的脸上闪过了片刻的怔忪,但他旋即反应过来,双手托住温着乌龙茶的汤吞杯,放在较低的位置碰了碰对方的杯子,低声道:“不会的。” 说话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向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试图去捕捉那句话真实存在过的证据,然而映入眼帘只有一个圆形的杯底,以及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结。 付晶今天穿了件宽松的廓形衬衣,黑底,布料上点缀着灰白渐变的羽毛印花。略长的尖角领妥帖地包裹住了他的脖子,映衬得雾蒙蒙的烟灰色头发更加惹眼。 可能是由于折腾得频繁,干枯的发梢都倔强地翘着,现在被偏冷的灯光一照,蓄到了肩膀的发尾居然泛出些褪了色的紫调来。 向诗在脑海努力搜寻着最后一次见面的情状,直到发现已经无法再将面前这个游刃有余的年轻男人,和记忆中毛毛躁躁的高中生联系到一起——毕竟到今天为止,他所认识的付晶始终停留在六年前。 六年前的付晶不会漂颜色这么浅的头发,不会戴首饰,不会打耳洞,不会恰到好处地掌握相处中的距离感,更不会如此懂得分寸。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向诗忍不住如此想道。 可能是因为太过了解曾经的彼此,可能是有意无意的防备生硬地横亘在了两颗心中间,他们开始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相互之间不再毫无保留,无话不谈。 于是崭新的记录覆盖住了陈旧的存档,好像后者从未出现过一样。 然而令人感到矛盾的是,当他们边吃着饭,边像过去那般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时,向诗却依旧能体会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安心感。 如同找回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毯子:虽然早就不需要它了,可如果意外地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仍然会感到十分怀念,不舍得扔掉,仿佛回到了不抱着毯子就无法入睡的年纪。 · 向诗没有猜错,付晶十八岁离家以后就一直在吴市做乐队,到今年是第六年。 从谈吐以及衣着打扮来看,他多半发展得还算顺利:没有为生计所迫的潦倒,亦没有市侩的巧言令色。 靠做音乐维持生计的难度不言而喻,加之对于陈年旧事有所顾及,向诗选择不去贸然开口询问这六年来的经历。 不过他其实,非常想知道。 想知道这些年来,付晶有没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为当初的决定后悔过。 当被问及自己时,向诗简单说明了大学的专业和现在的工作,他担心对方不自在,故意隐去了学校和公司的名字。 中途,付晶去了次洗手间。摆在桌子上的手机被调成了静音,屏幕显示的消息提示却一直闪烁个不停。他留心多看了几眼,发现横幅通知全部来自微博。 手机的待机背景是一张白色羽毛飘落在倒挂弯月上的图片,向诗直觉这是乐队的宣传图,但奇怪的是,最底部标注的乐队名字和自己记得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几乎没有犹豫,他飞快地对着屏幕照了张相。然后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若无其事地继续着等待。 · 那日见面之后,两人由于住所相近便一起拼车回了家。起了个大早又高强度工作了一整天的向诗此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再加上喝了酒,一上车就昏死般睡了过去。 付晶先下车,临走前非但没吵醒他,还提前把车钱一起结了。 到家后向诗有些败兴,好像是自己小气吝啬才故意装睡一般,意欲把钱打回去,付晶却婉拒说:你下次再请回我好了。 看着那条回复,视线落在了“下次”这两个字上,向诗的嘴角先是无法抑制地上扬了起来——接着又被生硬地强行压了回去。 扯掉领带,心满意足地跃进沙发里,不在乎西装会被压皱,也不在乎满身的酒气,他难得地将连日来的烦心事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周五的夜晚,不用去焦虑工作,更不用担心明天的安排,恰到好处的困倦与微醺的醉意温柔地缠绕住了向诗,他轻飘飘地坠入了缥缈的云雾之中,脑海中只剩下了一条被命名为“今天”的最新记录。 第3章 第3章 “这块要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后天就要跟客户报告,时间来不及,用阎辰的结论来讲吧。向诗,你帮他一起做PPT。” 会议上,老板雷厉风行地否决掉了向诗熬了两天才整理完的提案书,直接打发他替组里的前辈打下手。 一散会,阎辰就冷着脸吩咐道:“下午设个三十分钟的短会,我来告诉你具体细节。资料待会儿邮件抄给你,开会前记得看熟。” 虽然本来就没指望能一次性通过,但整个提案被彻底扔进垃圾桶的结局也实属意料之外。 老板当然了解向诗是中途调职,经验几乎为零。那么可想而知,即使花费了大量精力在前期调查上,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难道还指望他在几天之内无师自通? 在期限非常紧迫的情况下,这样做的结果,第一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却得不到应有的产出,效率极差;第二是让向诗本人颇感压力,并且心生怨气。 美其名曰锻炼工作自主性,实际上就是没花心思在团队管理上。做不好就把责任推给下属,指责你学习能力不够;做得好就全是他用人有方,激发了员工的潜力——这领导当得真是轻松。 向诗在脑子里条理清晰地骂了老板一通,表面上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般,飞快地编辑起了会议邀请。 毕竟身处乙方公司,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了适时戴上专属的假脸面具。 这个行业里巧舌如簧的人很多,甚至,如果你不具备将做了一百分的工作,描述成做了一百二十分以上的能力,那么几乎不可能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点他在来吴市之前就深有体会,只是没想如今到换了个项目,居然连编织语言的基本材料都丢失了。 短会上,阎辰挑重点把任务交待了。向诗要做的,是往定完大致框架的PPT里填内容,考虑到材料后天就要使用,最好能在今天之内把初稿全部做完。 刚进小组的时候,向诗曾向邵珂打听过这里的团队氛围,对方讳莫如深地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怜悯地说道:“阎辰带你的话……应该挺难受的……” 向诗心底一凉,“什么意思?” 邵珂斟酌着用词,似乎在考虑如何表达才能更加准确地形容出阎辰的特征,“他这个人很缺乏耐心,光看结果说话,如果你达不到他的心理预期,他会非常露骨地把你当傻子看待。” “拜托,我现在不就是白纸一张?” “那你就心安理得地当傻子吧。” “……” 由于接下来要陪老板一起去见客户,没时间再回公司,阎辰吩咐他把做完的PPT放在共有文件夹里,说自己会抽空确认。 任务交待下来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鉴于工作量很大,向诗粗略估算了工时,确信今晚要留到十点以后。 在截止日之前被剥夺睡眠的生活节奏他的确是习惯了,可是习惯并不代表认同。 既然早知道让我一个人做新的提案书有很大可能会达不到要求,而且时间只有一周不到,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安排我去帮阎辰做PPT?非要等到最后关头推倒重来,真是莫名其妙。 向诗面无表情地敲击着快捷键,一团蓄满了大量水汽的积雨云滚落下来,把他的肩膀压得越来越垮。 从第一年进公司起,他就对这种吝惜投入,却贪婪产出的工作方式甚为反感。 好像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用“我很忙”粉饰着漏洞百出的事实,谁也不清楚他们殚精竭虑做出来的资料别人会看几分钟,甚至,根本就没有被过目的机会。 向诗有时会想,正在他手下缓慢成形的这份提案书其实是堆垃圾,只不过因为可以得到报酬,才会误以为生产垃圾这件事是有价值的。 · 下班时,邵珂恰好经过了向诗小组所在的办公区,本想跟他打个招呼,结果喊了好几声完全没有反应。他的神色特别紧张,仿佛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整个人呼之欲出地写着四个大字:别来烦我。 邵珂怀疑他根本没吃晚饭,于是默默放了根能量棒在桌上,径自离开了。 这天,向诗发进度报告时将近十点半。他不得不暂停工作,毕竟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都早已消耗殆尽,无法继续集中了。 头脑昏沉的他决定第二天早起,把不满意的地方重新改一遍。 坐上回家的地铁后,向诗一蹶不振地倒向了座位旁的挡板,眼神涣散。 他漠然审视着空旷车厢内目光呆滞的上班族们,觉得自己如同被囚禁于一艘运输着廉价劳动力的奴隶船。 一边在心里盘算晚上能睡多久,一边掏出了手机准备刷一下SNS放空大脑。 说来讽刺,学生时代的向诗十分反感用手机,因为会妨碍注意力的集中;而工作以后,面对少得可怜的空闲时间,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集中不集中的问题了。 信手点开黄色APP,顶端显示的最新微博来自于一个名为“沙利叶乐队”的账号。 【Next Live】 9月28日(周六)吴市蜃气楼 出演:沙利叶、月之暗面、虎睛石、恶梦 开场:17:30 开演:18:00 迟钝地“啊”了一声,他坐直了身体。 沙利叶就是付晶现在的乐队,而向诗所记得的那个名字,似乎在几年之前就解散了。 那天回家以后,他特意查了待机背景上的logo,接着顺藤摸瓜找到了乐队的官方账号,并用自己的僵尸微博偷偷关注了。 点进刚才那则告知,底下居然有不少留言和转发,看语气多数是些热情的女孩子。 告知下附了一张宣传图,印着四支参演乐队的照片以及live详情。 向诗用食指和拇指拖曳着放大了图片。 沙利叶的乐队合照是在复古的深红色背景下拍摄的,画面中的四人皆身披黑色斗篷,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每一件斗篷的设计都有微妙的不同之处:或是镶着层层叠叠的褶边,或是在前襟处饰有一对精巧的蝙蝠翅膀。 站在靠后的三人一律戴着白色的左半脸面具,各自手执一柄同样是白色的枝形蜡烛;而站在最前的人则染着灰色头发,双手交叠在胸前,仿佛沉睡于六角棺椁中面色苍白的吸血鬼,他的两只眼睛被纯黑的丝带蒙起,微微仰起脑袋,似乎正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像是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向诗觉得自己的心脏莫名激起了一股轻微的颤栗。 告知微博的评论里有人在转让演出的票子,他先是切换到手机日程表确认了行程,随后略加思索了一会儿,把僵尸微博的昵称改了,上传了新头像,主动给发布转票信息的人发了私信。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你好,请问门票可以当天在会场面交吗?] 打完字,向诗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歪着身体靠回了挡板的怀抱。 闭上眼睛,那些断线的回忆被重新串联了起来:上一次萌生要去看他演出的想法是在什么时候?高三? 如今的向诗并不认为这种行为叫做原谅,他开始意识到在整件事情里,本来就不存在单纯的正确与错误,理解与误解,信任与背叛。 付晶离开之前,他一直以为,和自己在一起的那部分就是这个人的全部;而当付晶离开之后,他又以为,自己没看见的那部分才是这个人的全部。 要么只看到相交的部分,要么只看到不相交的部分,永远看不到完整的并集。 · 第二天,提前一小时到达公司。 打开电脑后向诗立即发现,内部使用的聊天软件里躺着阎辰发来的几条留言,篇幅很长,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多。 连去自动售货机买提神饮料的闲情逸致也没有了,他皱着眉头,马上认真阅读了起来。 几条消息里一项一项罗列出了PPT的修改意见,细枝末节忽略不提,最大的问题在于:向诗没找出支撑论点的关键数据——或者说他自以为找到了,不过在阎辰眼里不能用。 不仅如此,结尾处还上纲上线地附了一通措辞严厉的说教。 “你最好学会独立思考,而不是等着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 “不要目光短浅地只盯着眼前的任务,多想想自己的工作到底是在为谁提供价值。” 他读着读着便泄了气,心想虽然我知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就算让我重做一遍,你提到那些要求,以我目前的经验和能力而言就是在强人所难。 打开共有文件夹,想着尽快把PPT改了,结果文件的最后编辑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多,版本编号从0.1变成了0.2。 怀着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飞快点开了幻灯片,光标轻轻向下一滑——果然,PPT已经被阎辰彻底大修过了,甚至,其中有好几张是直接重做的。 这一瞬间,向诗忽然感到一切都特别可笑。千里迢迢地从松市调职过来,被当成新人随便使唤就算了;先有提案书,后有PPT,既然自己所花的心血在上司和前辈眼里几乎毫无价值可言,那么调职的意义何在? 不过是看准哪里空着,就把人往哪里填罢了——也许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根缺乏自我意识,不懂反抗的萝卜。 正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向诗掏出来划开消息提示,是微博的私信。 -妙妙- [小姐姐好,演出是17:30开场,我们17:15在蜃气楼门口碰头可以吗(OvO)] 方才还饱胀在胸口的复杂情绪宛如被戳破的气球,他就这么对着手机,忍不住笑了出来。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可以,那麻烦你了。] [还有我是男的。] 第4章 第4章 向诗关注了妙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发现:这个账号的主人竟然是付晶的粉丝。 她的个人简介里写着:关于沙利叶&J的一切,同担拒否——J是付晶作为主唱时的名字,这是向诗搜索了沙利叶的官网以后得知的,想来是取了“晶”字的首字母。 他特地去查了同担拒否的意思,明白了这是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独占欲,表明她不喜欢与别人分享同一个偶像。 至于微博的内容,倒是恰如个人简介中所写,记录着有关付晶以及乐队的一点一滴:演出中发生的小插曲、唱了哪些歌、新专辑或是新造型的感想、签售会时回答了哪些问题,甚至还有她和付晶之间的互动。 关于最后那部分的微博被设置成了仅对粉丝可见,而妙妙似乎是个心理活动很丰富的姑娘,动态更新得特别频繁。 周末向诗在家闲来无事,居然像看小说似的,按照时间倒序一口气捧着手机看了半个小时。 妙妙眼中的付晶,用她本人的话来说,是个“在台上邪魅狂狷,在台下天然呆萌的小可爱”——向诗在看到这行描述时,直接笑得呛了个半死。 如果说后半句尚且能够勉强接受——毕竟付晶的性格比较坦率,在有些人眼里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天然”的表现,那么前半句则是彻彻底底的胡说八道。 虽然属于向诗的那部分时间仍旧停留在过去,但他所认识的付晶,是个很有自己主见却从不狂妄张扬的人;他在最叛逆的青春期都没有飞扬跋扈过,如今二十好几了来的哪门子邪魅狂狷? 大概在很久以前,不知道是谁曾经提到过,说以后别人会羡慕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跟付晶说上话。当时的向诗完全没当真,今天算是多少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妙妙另外写道,他对待粉丝十分温柔。比如有一次签售会,工作人员明确说了不允许提签名以外的特殊要求,付晶还是在歌词本上偷偷给她画了个小兔子头。 又比如她曾经递过手写信,在信中提及,希望能在live上唱一首许久没有演出过的曲子,对方同样满足了这个愿望。 如此这般种种,皆是向诗所不曾目睹的,属于付晶的另一面。 微博里也会经常转发一些live上的抓拍,以及与其他乐手的合照。 看着他在不同的后台背景下,与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勾肩搭背的样子,向诗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或许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已经不可逆转地被彻底割裂开了。 · 上次的PPT完成之后,需要与客户当面进行汇报的工作暂且告一段落,向诗久违地迎来了清闲的日子,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 小组的其他同事也一样,纷纷从之前忙得七窍生烟的极限状态回归到了普通节奏,连脸上的表情都变柔和了。 上午,打开电脑确认过日程表,向诗发现老板为了参加其它项目的会议,居然一整天不在办公室。他登时松了口气,索性悠闲地处理起这段时间没工夫沾手的杂事来。 阎辰的座位在斜对面,是能够隔着桌子听清楚彼此说话的距离。 自从被膈应过后,向诗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并非刻意疏远,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天没有特别紧急的工作,他把邮件和需要提前安排的会议邀请全部发送完毕,看一眼时间差不多是十一点,正想给邵珂发消息问午饭去哪儿吃,屏幕右下角突然蹦出了阎辰的头像,提示框里写着: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饭。 明明气温也没那么低,向诗竟然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冷颤。 于是当两人结伴走出办公区时,他的余光准确无误地瞥见了脖子伸得奇长无比的邵珂。 跟在阎辰背后,向诗小幅度地转过头,瞪了自己的同期一眼,而对方则回敬了个眉飞色舞的假笑。 为了避免尴尬,他若无其事地搭起了话:“前辈有想去的店吗?” 阎辰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有家店中午一直排队,平时都没空去,反正今天领导不在,去那儿吧。” 听到这副毫无顾忌的口气,向诗愣是给噎得没说出话来,暗自腹诽这人怎么跟我想象得不一样。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到了店门口发现果然排着不少人,顾客多是来自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 “现在算是人少的了。”阎辰取完号,和向诗在等候区并肩坐下。 “前辈经常来这家店?” “嗯,这里的星鳗盖饭特别好吃。” 说着,他划拉了几下公司的手机,似乎是在确认邮件。 第一次和工作模式以外的阎辰接触,向诗不可避免地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不说话,只好干巴巴地接道:“我到这里才一个多月,从来没在这一片吃过饭。” “老板在的时候没人有空好好吃饭,正常。”他边说,边见缝插针地回复起了邮件。而直到对方放下手机,向诗都知趣地没再搭话。 其实,他觉得阎辰很能代表这个行业里中坚层的普遍状态。新人能干的活有限,老板普遍不干活,于是真正挑起大梁的永远是这些被夹在当中的人。既要负责管理下属,又要负责应付领导,简直就是腹背受敌。 而如果继续在公司里干下去,那么他现在的模样,就是自己未来的写照。 眼前的阎辰头发乱糟糟的,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白衬衫上布满了褶皱,黑眼圈浓重到了一看就知道最近都没有好好睡觉的地步——当然,向诗有自知之明,他本人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大家的日常,就是被时间表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截止日期不停地追赶,所以只能不眠不休少吃饭。 “你以前在松市挺有名的吧。”等到手指的忙碌总算告一段落,身边的人这才转过头来直视他,“听老板提过,前几任领导对你的评价都很高。” 向诗一时没听明白,方才那句话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即使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可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找数据那块你该来问我的,不用一个人花那么多时间,那天熬到挺晚的吧。” 向诗紧绷的表情刚刚有些松动,立马被下一句话给生生憋了回去。 “我要是你,莫名其妙被调过来肯定烦得要死。如果这个项目做得不顺手,我建议你马上跳槽,没什么好犹豫的。” “……” 这个话题不容易接,于是他原原本本地踢了回去。 “前辈是应届还是跳槽?” “跳槽。不过我之前那份工作和现在做的事情区别不大,就是换了个环境而已。” 但是自己就不一样了。 向诗心底有千万个念头涌了上来,表面上却不置一词。因为阎辰好歹算是他的小领导,而且两个人并没有那么熟悉。 好在这之后,星鳗盖饭的美味弥补了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亏待的胃袋。软嫩的鱼肉入口即化,甜咸浓郁的酱汁又十分符合松市一带人的口味,最后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鱼肝汤——虽然只是一顿平平无奇的午饭,却让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放下筷子的时候向诗不禁感慨,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外,自己最近的生活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幸福”这种感觉。 第5章 第5章 9月28日,重要的日子终于到了。 向诗做贼心虚地在网上搜索了诸如“站在台上的人看不看得清观众”之类的问题,虽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然决定戴上帽子口罩,穿一身黑去看演出。 选了最简单的卫衣和工装裤,用渔夫帽遮掩住眼睛,最后把脸埋在口罩下面;向诗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特征,能够不露痕迹地淹没在人群里。 演出的场所,选在了可容纳500人站立观看的小型livehouse,蜃气楼。 17:10,向诗到达了目的地。他是生平第一次参加此类活动,忍不住要东张西望地左右观瞧,颇感新鲜。 名为蜃气楼的livehouse并不拥有所谓的门面,有的只是一个不起眼到可以忽略的狭窄入口,一块字迹斑驳的招牌勉强维持着此处稀薄的存在感,用乏善可陈的白底黑字写着“蜃气楼since 1997”——他甚至怀疑,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块潦草的招牌。 门口竖着一块站立式的展板,上面记载着今天演出的阵容、详细时间和注意事项。向诗拿出手机,冲着写有付晶乐队名字的展板拍了张照。 附近已经聚集起了一批等待的人群,与想象中不同,这些前来观看演出的人并没有打扮得如何特立独行,倒是大多规规矩矩地穿着印有乐队logo的普通T恤,或是在随身的小挎包、脖子上搭一条同样印有logo的毛巾。 他自然也发现了沙利叶的粉丝,并且还不占少数。他们的logo正是付晶手机的待机图片上所绘制的那个:白色羽毛飘落在一轮倒挂的弯月上,靠近下方用哥特体写着Sariel,浪漫中掺杂着一丝诡异的锋利。 因为需要排队入场,人流被引向了附近的一个开放式公园。向诗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年轻女性,不免产生了些许不自在。 他给妙妙发了私信,简单描述了自己的位置和着装,对面立马回复说已经在找过来了,向诗便好整以暇地双手揣兜,耐心等待起来。 在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里,除了从付晶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以外,他几乎从未和眼前的这个世界产生过现实交集。 甚至,因为组乐队的事,两人还曾大吵一架;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让向诗觉得颇为苦涩。 就像是在玩一场自己当鬼的捉迷藏,他闭上眼睛耐心地数完了数,兴冲冲地开始了一个人的游戏。他找了又找,从最初的兴致勃勃逐渐变得精疲力竭,直到最后才迟钝地发现,答应他要好好躲起来的玩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离开了。 ·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小飞象?” 游移的思绪恰好被打断,向诗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应声答道:“是我。” 面前站着一个大眼睛,长相甜美的女生。她在耳朵侧边别了一个系飘带的蝴蝶结,巧克力色的蓬松长卷发则随意地搭在胸前——正是穿着沙利叶T恤的妙妙。 向诗身高有一米八,对方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直视他。 “我是来给你门票的。”语毕便递过来一个信封。 意识到戴着口罩和人讲话不太礼貌,他摘掉了伪装道具,并随手将帽檐向上一折,完全露出了眼睛,“谢谢你。微信转账可以吗?” 妙妙盯着他看了半晌,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没有没有。”女生如梦方醒,慌乱地别开了视线,“直接转账吧。” 低头扫着二维码,只听对面询问道:“你是来看谁的?” “沙利叶。” “真的吗?!”她似乎很是意外,而这份意外在下一秒就转变为了激动,“我也特别喜欢他们!你的推是谁?” 推? 向诗困惑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随即福至心灵地想起了妙妙的微博简介,想说这大概是在问我喜欢谁。 他迟疑着张开了嘴:“J?” 好别扭。 “怎么是问句?” 因为我不习惯这么喊他。 “你的微博简介里写着同担拒否,我怕说了惹你不高兴。” 垂下眼睛噗嗤一笑,妙妙半开玩笑地小声说了句:“你的话没关系。” 他很想反问“为什么我就没关系”,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女孩子,自然不会被当做情敌。 确认完转账,她主动将向诗加为好友。 恰巧在此时,另一个穿着乐队T恤的女生急急忙忙地奔到近前,拉起妙妙的胳膊作势要走,“快回去排队了!开始叫号了!” 语毕,她似乎是发现了向诗的存在,诧异地问道:“你是哪个乐队的?” “我不是……?” 眼前的女孩子人长得很瘦小,剪了个齐刘海的短发妹妹头,又戴一副正圆框的金丝边眼镜。偏偏肩上披了条不知哪个乐队的大号毛巾,上面画着线条繁复的人骨和怪兽图案,显得异常凶恶——如此搭配在一旁的向诗眼里看来,简直是说不出的古怪。 “他不是乐手,买了我的票子而已。”妙妙连忙解释道。 “是吗?”齐刘海的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明明是句微不足道的玩笑话,却在他平静无波的心底投下了一颗石子,向诗觉得自己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苦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是算了。” “今天谢谢你了。”离开前妙妙特地补充了一句:“沙利叶的演出我一般都在的,下次见到了记得跟我打招呼哦。” 向诗点头答应,并冲她们挥了挥手,“那我也去排队了,拜拜。” · 果然,两人离开不久后,靠近livehouse附近就传来了工作人员的呼喊声:“请1号到10号入场——” 原来,入场顺序是按照票面上随机生成的号码来安排的。 手上的票子是80号,所以身后依旧排着不少人;好在叫号的速度很快,不过多时,队伍就行进到了入口处。 例行公事地查完票,率先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道通向地下的长楼梯。 地板被漆成了清一色的黑,墙面上则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乐队的大幅海报,有些年代久远的,连造型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复古气息;若仔细观察,甚至会发现该乐队每一位成员的签名和留言。 那些海报留住了他们最为意气风发的模样:乖张的发色、华丽的衣饰、不可一世的眼神——泛黄的铜版纸封存了曾经的光华与热度,唯剩下一缕幽灵似的晦暗冰冷,仿佛照相时从主人身上摄走的一魄精魂。 向诗在这些乐手的注视下缓慢前行,耳边隐约传来了模糊而激烈的乐声,如同行走在通往异世界的隧道,带着一种隐秘的颤栗,以及被蛊惑的魔怔。 楼梯尽头是一处铺着黑白拼花地板革的狭小空间,斜里支了一张简易的桌子,一名工作人员正坐在桌前,手边摆放着四个透明的塑料盒。 甫一靠近,桌前的人就冲向诗招了招手。 “来看谁的?” “沙利叶。” “好的。”说着便撕下了他的票根,摆进了其中一个塑料盒里。 向诗有心多瞧了几眼,发现每只盒子上都贴着写有乐队名字的便签,分别是沙利叶、月之暗面、虎睛石和恶梦;而沙利叶的票根,是堆得最满的。 “请您扫一下这边的二维码兑换酒水券。” 依言扫码完毕,手中被塞进一枚拇指长短的细窄卡片,其上用黑色字体标着“DRINK TICKET”,想来是用以兑换酒水的凭证。 继续朝深处走去,越是靠近,声场的波动便越是强烈——最后他来到了一扇对开的厚重拉门前。 即使是站在门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鼓点生猛的冲击力,好像下一秒就要撞破束缚,奔袭而来。 向诗推门而入。 亮如白昼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鼎沸的人声,狂风暴雨般的旋律,一瞬间铺天盖地。 第6章 第6章 蜃气楼的会场分为前后两个区域。 靠前的一区是下沉式设计,紧贴着舞台下方,站在第一排的人甚至可以直接伸手摸到话筒架。 靠后的二区虽然在距离上吃了亏,但为了保证观赏效果,便在高度上做了补足,视觉上得以与舞台平行。 场地的容纳人数原本就不多,所以即使是站在入口附近,依旧能将台上的情状观察得一清二楚。 观众区的正后方架设着控制台,此时正零散坐着几名工作人员;再往前则并排摆着几张黑色长桌,附近同样有人在忙忙碌碌。 向诗的票面号码数字不算大也不算小,进场时一区尚未站满,可他顾忌自己个子高,心想若是站在前面肯定暴露无遗,索性躲到了控制台边上。 场内播放着从未听过的金属乐,鼓点快速而密集,吉他的音墙排山倒海;期间不时地穿插进livehouse的注意事项广播,反复提醒着演出即将开始。 一直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身边的空隙逐渐被陌生的女孩子们所填满,谈笑声热闹地簇拥在周围,她们口中的很多词向诗听不太明白,不过“月之暗面”、“沙利叶”这两个名字的出现倒是异常频繁。 猝不及防地,背景乐的音量猛地提升后又戛然而止,全场照明在下一个瞬间齐齐熄灭,观众席间的喧闹被黑暗所吞噬,连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悬停的寂静。 帷幕被拉开。 沉默的空间里突兀地传来一声悠长却不刺耳的警报。随即,颇具近未来感的电子乐横空出世,音色多变的合成器搭配上线条流畅的键盘,宛如一条斑驳陆离的光带;漆黑的舞台上投射下了细长的柱状灯光,卡着音乐的节奏一闪一灭。 观众们纷纷击掌打起了拍子,有的甚至大声呼喊起了乐队和成员的名字。 向诗远远望见台上拉起了一块白色背景布,上面用毛笔纵向书写着两个狂放潦草的大字:恶梦。 · 由于事先并不知道乐队们的出场顺序,只能像拆盲盒那样来看演出。 恶梦是一支哀愁系乐队,登场时全员穿着一身令人伤感的白。 不知是否因为组建时日尚浅,现场观众的反应不甚热烈。 他们总共唱了七首歌,几乎无一例外是冰冷忧郁的调式,令人联想起南方地区潮湿闷热的梅雨季,愁绪萦怀,密不透风。 主唱演绎歌曲的方式细腻而缱绻,中途唱到某一首歌时,竟是撑起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仿佛正漫步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独自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郁郁寡欢。 向诗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类型的音乐,倒是意外觉得很别致。 对于这支乐队,他认为比起单纯的旋律,恶梦在现场所营造出的忧愁氛围更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些审美偏感性的听众,很容易会为这种纤细而富有艺术气息的诠释所著迷。 乐队退场后,场内的灯光和背景乐又复旧如初。 控制台前的长桌上,已经摆满了每支乐队的CD和周边。恶梦的摊位前聚起一小群人,大家边排队边讨论着刚才演出的情形。 向诗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见一区内有不少人正在交换位置;看来大家都希望在喜欢的乐队登场时,想方设法站得靠前一些。 等候时间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期间从幕布后间歇性地传来了乐器调音的声响。接着黑暗与寂静重新降临,第二支乐队即将出场。 伴随着质感偏硬的过载吉他音色,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背景布上一枚黑底白纹的菱形logo,正中央点缀一颗竖瞳孔的眼珠,隐隐散发出骇人的威慑力。 排队入场时见过这个图案,向诗知道即将登台的是虎睛石。因着这次依旧没有等来沙利叶,心中不免有些丧气。 与恶梦不同,虎睛石的曲风属于非常阳刚的力量型。 整体的表演干净利落,台风成熟,鼓手的稳定输出支撑起了厚重的编曲,主唱的嗓音高亢且富有穿透力,即使面对洪水猛兽般的吉他riff依然能驾驭得游刃有余。 在他们表演时,男性粉丝的呼喊声明显响了一倍。而女孩子们则被分成了两拨:三分之二的人看起来兴趣寥寥,另三分之一却始终跟随着鼓点,上下挥舞着拳头。 如果说前一个舞台的呈现是沉郁如水的,那么现在他们所目睹的,就是一场炽热如火的燃烧。 虎睛石的表演结束之后,只剩下两支乐队了。 腿站得有些发酸,向诗揣上兑换酒水的卡片闪身出了会场。他在吧台要了杯威士忌兑气泡水,准备找个空地蹲着休息一会儿,慢慢喝。 拣了个没人的角落正要走过去,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他手抖一个没拿稳,差点把酒给洒了。 吧台侧边的整面墙壁上印着一幅巨大的海报:暗红色背景前是身穿黑斗篷的四个身影,站在最前的那个人双眼蒙着黑丝带,微微仰起脑袋,似乎正在聆听着他人尚不可闻的私语。 不时有人走过来照相,或是对着成员们摆出各种可爱的姿势——有的比爱心,有的捏脸,再请朋友帮忙合照。 其实类似的海报墙,几年前他就在松市见过。不过那时候的付晶更加年轻,身上穿戴的衣饰更加华丽,看起来也更加难以接近。 他就这么蹲在了那张脸的对面,由于眼睛被遮住的缘故,能够看到唯有脸部的轮廓,嘴巴,以及露出的小半截脖子。 小口喝起了塑料杯中寡淡的酒精饮料,威士忌微苦的滋味停留在舌尖,混合着气泡水与冰块的爽冽,让头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直到面对这堵墙壁,向诗尘封的回忆才终于被部分唤醒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过了六年他还会待在这种小地方唱歌? 为什么当时带他走的那个人不在? 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自觉地咬起了杯壁,向诗出神地凝视着覆盖在白皙皮肤上纯黑的丝带。 他不知道那双被藏起来的眼睛究竟看向何处,他只是忽然很想伸出手,穿进坚硬的水泥墙里,一把将丝带扯掉。 · 再次回到场内,想想自己也算是来看主唱的,干脆拨开人群,站到了倒数几排靠中央的地方。 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投下了白色的顶光。 当月之暗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向诗无可奈何地笑了——原来沙利叶是今天的压轴。 唱第一首歌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是一支典型的大主唱乐队。流畅的旋律,规整的器乐编排,情理之中的编曲;总之,在前奏响起的同时,内心就会涌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预感,仿佛耳朵早就明白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而一切也正如应验预感那般,毫无意外地展开了。 他们虽然演了好几首歌,但在创作上存在着固定的范式,于是让人产生了一种听十首与听一首并无差别的错觉。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明明是一支衬托主唱的乐队,结果人气最高的反而是站在右侧的主音吉他手——因为他面前的观众人数最多。 那个人背了把正红色的吉他,浑身上下除了琴体,无一例外全是黑色。他故意把吉他背得很低,看起来有些驼背,整个表演过程中始终隐蔽在台侧的阴影里,完全是通过强势的演奏来彰显出自身的存在感。 向诗突然觉得,“月之暗面”这个乐队名字,可能正是在形容主音吉他手本人。而他们的主唱,即使是站在最耀眼夺目的位置,也像是不会发光的月球,只能反射出来自太阳的光芒。 接连看了三支风格迥异的乐队,他不禁由衷地感叹:这条路恐怕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 比如月之暗面,曲子的确是易听入耳的,像极了那种在商店里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可论及乐队整体,向诗对他们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甚至很怀疑,等到了第二天,自己是否还会记得这几首曲子的旋律。 又比如恶梦,纵使拥有鲜明而独特的风格,无奈观众们的接受程度不高,生生将表演变成了一场惨淡的孤芳自赏,追随者寥寥。 相比之下,他个人是更倾向于后者的。 毕竟乐队最为吸引人的地方,恰恰在于他们大胆的表达方式;如果所有人一味顾忌所谓的通俗而缺乏自身的个性,那么看live将会变成多么乏味的一件事。 或许是食髓知味,向诗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livehouse的魔力,也似乎,更加懂得了付晶。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五人乐队,两个吉他手的情况下,主音吉他站右边,节奏吉他站左边。 第7章 第7章 当妙妙的身影出现在第一排正中央时,向诗因为长时间站立而逐渐弯曲的背脊一下子挺直了。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待着付晶的出现。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看似闪耀,实则残酷的世界:舞台更迭的速度如此之快,演奏的时间如此短暂,一张张面孔转瞬即逝,而观众们永远喜新厌旧。 过去的向诗单纯觉得,可能付晶就是在音乐上拥有才能吧。而把成功轻易地搪塞进才华和天赋的馈赠里,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观众忽然变得更多了,会场中间的区域显得尤其拥挤,几乎可以匹敌早高峰地铁的程度——这便意味着,有些人是才入场的,他们今天就是专门冲着沙利叶来的。 和周围人的距离被挤压得越来越近,向诗的耳朵里不经意飘进了前排两个女生的对话。 “今天沙利叶是压轴,你说会不会有encore?” “场地的使用时间是规定好的,不一定有吧……” “是吗?不知道今天J会是什么造型,我准备抽十张拍立得。” “十张?等着看你会不会打脸,别结束以后一边嘤嘤嘤一边抽了二十张回来。” “……你真讨厌!” 藏在口罩后的向诗不禁莞尔,但是不知道演出结束以后卖的拍立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暗暗记在了心里。 · 如同液体在纸面上氤氲开来,聚光灯照亮了舞台右侧的话筒架。 伴随着欢呼声,一道身影缓步走进那道放射状的光束里。 那个人穿着黑色斗篷,身形高挑,头发染成了非常霸道的蓝紫色。他的额发留得很长,盖住了一只眼睛,仅仅吝啬地露出小半张脸,很难辨别清楚长相。 他也不看台下,自顾自背起吉他,手落间泛起一串反复的单调和弦,干净的音色勾勒出空旷寂寥的氛围感,连绵不绝。 形单影只的独奏持续着,稍顷,又有两人从台侧闪现,一前一后地踩着吉他的鸣奏声,径直走向了架子鼓以及台左侧的贝斯。 鼓手一坐定便扯掉了披在肩头的斗篷,手臂处漂亮的肌肉线条彻底暴露在了灯光下。他是普通的黑发,或许因为嫌麻烦,额前的碎发被尽数向后拢起,在脑后梳成一个很小的发绺,露出了细长的眼睛与挺直的鼻梁,气质颇为硬朗。 而贝斯手的样貌是三人里最为特别的。他头发蓄得很长,漂成了耀眼的浅金,扎一个高马尾,鬓角和脖颈边不经意地垂落着些许发丝,透出一股不事雕琢的随性;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还是他的眼睛,一只戴着翡翠色的美瞳,另一只则不戴,加上他偏中性的长相,像极了矜骄的波斯猫。 待二人准备就绪,鼓手抬腕起了个节奏,所有乐器便一同潜进了曲子里,宛如河流湖泊最终汇入了汪洋大海。 苍白的吉他旋律瞬间绽放出了光彩。 律动丰富的贝斯,均匀而利落的鼓点,格局开阔又悠远的吉他,乐句不断地起伏循环,像是蕴藏著述说不尽的深刻情绪,难舍难分。 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宁静海平面。 紧接着,音阶陡然攀升,似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暗潮涌动的乐声中,沙利叶的最后一人终于姗姗来迟。 全场立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 走路时掠起的气流掀动了斗篷下摆的衣带,他于话筒架前站定,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轻轻拢住了麦克风。 沾染了湿气的混响带着延迟,云雾般飘散而去;伫立于舞台中心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本来的面貌。 因为做了造型,他的样子与上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应该是另外接了假发,原本贴着脖子蓄到肩膀处的头发,现在被分为两束细细地搭在胸前,低饱和度的灰映衬在漆黑的斗篷上,显得格外惹眼。 若仔细观察,会发觉他的右眼下方,缀着几枚散开的玫瑰花瓣,似鳞片,又似新结痂的暗红色伤口,一滴一滴渗出泪水,凝结在光洁的皮肤之上。 这时,层层递进的曲声在攀升至顶峰后骤然收束,照明在倏忽间昏暗下来。空间里蔓延着器乐逐渐消弭的尾音,扩散开的光晕轻盈地笼罩于四人头顶。 突兀地,众人耳边,清晰地响起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如同飞鸟振翅时脱落的一翎白羽,款款飘零。 下一秒,伴奏与歌声的劲风同时袭来,高速的重失真吉他riff层层叠叠,裹挟着主唱攻击性十足的嘶吼,凶猛的旋律形成了一柄钢刀,撕裂着气流劈空而来。 方才还如天使的羽翼般纯白无瑕,转眼便化身为恶魔手中锋利的镰刀。由于前后的反差实在太过强烈,向诗竟产生了一种失重的错乱感。 该说是乐队如其名吗。 只见主唱一脚踩住台侧的返送音箱,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脚边的一切;散落于眼角的花瓣宛如鲜红的蛇信,和着他压迫力十足的嗓音,自暴戾中散发出阵阵诡异的妖冶。 即使距离算不得十分接近,向诗依然能够明确地感受到:站在全场制高点接受着注目礼的那个人,非常游刃有余。他深谙观众在向自己索取着些什么,并对回应无餍的索取这件事,习以为常。 身后的队友以及绵密的音墙编织出他的战甲,而歌声则是他披荆斩棘的利刃,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伐掠夺,舞台下的任何防备都显得不堪一击。 · 向诗不由地回想起了妙妙口中那句“在台上邪魅狂狷,在台下天然呆萌”,也一并回想起了当时嗤之以鼻的自己。 或许不仅仅是那时而已,若将时间倒带,回放至更久之前,肯定会发现过去的岁月里,记录着一段又一段名为“自以为是”的杂音。 透过或华丽繁复或凶悍无比的乐曲,他居然体会到了一种不可名状,但相当激烈的情绪波动:愤怒、不甘、无力、追悔,甚至是一缕轻如鸿毛的悲哀。 那些汹涌却找不到出口的表达欲,全部化作了巨大的能量,被投入了一口名为沙利叶的升华锅;而观众们在台下目睹着这场熔炼,仿佛稍稍伸出手,就会被滚烫的烈焰所灼伤。 那天,沙利叶一共唱了十支曲子,没有一首抒情歌。 他们的作品大多注重节奏的规整与旋律的可听度,于极端的强弱变化中纠缠出了扭曲又晦涩的唯美。 向诗特别喜欢主唱演绎高音时呈现出来的质感,饱满的嗓音中混杂着脆弱的撕裂感,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歌声还是他的悲鸣。 整场表演中,他们同样没有说过一句MC。除了最纯粹的音乐,别无其他。 幕布彻底合上以后,整个会场似乎仍沉湎于梦魇的余韵之中,久久不愿醒来。 直到有人带头喊起了encore。 耳边逐渐响起了一呼百应的呐喊声,一遍复一遍,不知疲倦。 没有人能够阻拦住那头闯入瓷器店的大象,正如此时此刻向诗的内心,遍地狼藉。 第8章 第8章 正如两个女生在开场前所言,今天没有encore。台下热烈的呼喊声并未持续太久,就被扫兴的场内广播给打断了。 “今天的演出已经全部结束,请大家有序离场。” 冰冷的播报声刺激着向诗的耳膜,他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在人流的裹挟下机械地移动着双腿。 演出结束后,多数的观众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在沙利叶的摊位前排起了队。 因为人气高,等候着购买周边的队伍,竟是在不大的会场内弯弯绕绕地拐了好几次。 与其他乐队不同的是,沙利叶没有专门管摊位的乐队经理,而是由鼓手本人亲自从后台折回来,负责收银。 姑娘们会趁着买东西的空隙跟他聊上一聊,不过碍于排队的人太多,只能恋恋不舍地飞快讲个两三句。 摊位摆放得琳琅满目,除了一定会有的CD和live DVD以外,周边的种类居然意外地丰富:不仅包括常见的海报、T恤、卫衣外套、毛巾,甚至连发圈、手机壳、钥匙扣、环保袋等等也一应俱全。 他留意到有许多人买了拍立得,并且举在手里等着别人来交换,其中自然包括了妙妙。照片是成员们的单人照,即便是同一人,每一张的表情和姿势都不尽相同。 距离排到他还剩三个人的时候,向诗终于看清楚了这种周边的买法:桌上摆着好几个装满相纸的盒子,不显像的黑色面一律朝外,买的人看不见照片的正面,得从纸盒里随机抽取,抽到哪张是哪张。 越是狂热的粉丝对这些物件就越是执念,为了抽到喜欢的成员,肯定是不惜一掷千金。 通过观察,他认为沙利叶的这套运作模式很聪明。固然不排除请不起的可能性,但是不雇乐队经理能削减固定成本,而用类似抽签的方式卖周边,又能大幅提升收益的弹性。 虽然是拼盘live,不过蜃气楼地处闹市区,场地租赁费绝对不便宜,挣到的门票钱应该大部分是支出在这里的。 想要获得盈利,就得最大程度地吸引观众们购买周边。买得越多,直接进到他们口袋里的钱也越多。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便轮到了自己。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稀有的男性粉丝,鼓手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向诗倒是表现得很淡定,反正没人看得见他的脸。 “买哪样你们挣到的钱最多?” 鼓手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缓慢地眨了眨细长的眼睛,“不好意思,请再说一遍,没听清。” 向诗扯下口罩,把上半身凑过去,放慢速度、口齿清晰地又说了一次:“我想尽可能地支持你们。所以,这些周边里买哪一样,你们到手的钱最多?” 两人靠近时,他嗅到了那个人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混合着皮革和烟草独特的气息,非常撩人。 原来付晶现在的队友是这样子的。 问是问了,可他猜测十有八九是拍立得,毕竟除了初期投入的相机以外,成本就只有相纸而已。 幸好对方没觉得刚才的问题冒犯,他用不带丝毫起伏的冷静口吻回答道:“你买这个吧。”说着指了指面前摆成一列的相纸包装盒,盒子的正面贴着便签条,用醒目的粗体字标注着:30元/张。 “今天新拍的需要盲抽,买以前的可以指定成员,价格是一样的。” “那我就不要今天的了。” “选谁。” “J。” “要几张。” 桌面的右下角放着叠打印纸,看样子是演出结束以后发给观众的调查问卷。向诗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问卷虽然是复印的,然而上面的字全部是手写的,并且是自己认识的字迹。 他直接拿起一张,仔细叠好藏进了口袋里。 “剩下的我全要了。” · “等会儿我们准备附近找个地方去吃饭,小哥哥一起来吗?” 在散场后的蜃气楼门口再次遇见妙妙时,她主动迎上前来和向诗打招呼。 “好,就我们几个吗?” 妙妙身后站着另外三个女生,正有意无意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们五个,再加上桃果,她还在里面写问卷。” 桃果就是排队时出现的齐刘海妹妹。 生怕妨碍到路人,他们拐进了蜃气楼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与热闹的主路不同,在建筑物层层叠叠的遮挡之下,此处远离人群,显得十分僻静。 妙妙端着手机,异常认真地在备忘录上写着些什么。而向诗和其余的三个女生相互做了自我介绍,接下来就开始听她们极其小声地聊今天的演出。 “J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他不禁暗自苦笑。为什么其他观众能够理所当然观察到的事情,自己这个待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反而毫无知觉。 “你看今天都没encore,照理来说这种拼盘live的最后一首歌,前几个乐队的人应该回到台上来才对。” 向诗正听得认真,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回去把你加到沙利叶的粉丝群里吧。” 闻声转过头,他这才注意到妙妙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她斜背着小挎包,两只手正揪着长长的肩带,不安分地扯来扯去。 “真的吗?谢谢你。” 随后,向诗试探性地抛出了在意已久的问题:“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们的?” “沙利叶是从第一场live就在了,J的话是六年前吧,之前的那个乐队就喜欢他了。”说着稍稍眯起了眼睛,好像那些他人无从得知的遥远记忆,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六年前。之前的乐队。 下意识瞥了眼依旧在聊天的三个女生,他弯下腰,让自己的高度与妙妙保持平行,接着把说话的声音压到了最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那原来的乐队为什么会解散?” 向诗的袖子被扯住了。妙妙不动声色地带着他拉开了与朋友们的距离,然后别过脸,用一只手掩住嘴巴,悄声回答道:“你最好别问这个事,J不愿意说,我们也不知道。” · 蜃气楼的后台连通着吸烟区,付晶打门走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几道猝不及防的惊呼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J!!!!” 他触电似的躲回了门背后,在认清面前是经常来看演出的观众时不禁松了口气,谨慎地探出半个身子,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她们安静。 女生们飞快掐掉了手中抽到一半的烟,被兴奋点亮的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你怎么会在这里!” 确认过周围没有其他人以后,付晶轻手轻脚地将背后的门关好,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躲人。” 一听到这个答案,大家纷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在后台遇见魔王了?” “对。不过他没看到我。” 抬手扬了扬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烟雾,付晶作势要走,“不打扰你们了,我一个人去边上待会儿。” 刚迈开两步,他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有人过来的话记得帮我打掩护。” “好——”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他将罩在演出服外面的卫衣拉链拉到了最顶端,藏起了下半张脸。 九月末的天气尚未彻底转凉,只是付晶刚从台上下来,满身是汗,被夜里的冷风猛地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躲起来,准备把演出结束后照例要发的微博先编辑了。 从现在所处的位置可以远远望见靠近马路附近的小巷,那里也站着几个穿着沙利叶乐队T恤的身影。担心被人撞见,付晶寻思着要不要重新换个地方,却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他先是看见了妙妙。 这个姑娘付晶是认识的,毕竟是他最早的追随者之一,几乎场场演出必到。 此时她的身边站了个男生,人很高。奇怪的是,他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两人似乎在聊天。男生忽然弯下腰,主动凑过去说了句什么,而妙妙拉住他袖子的一角,故意往边上挪了几步,开口的同时甚至用手遮住了嘴巴——明显就是在说悄悄话。 视线撞见那个人的瞬间,付晶莫名觉得喉咙口有些堵。一丝稀薄的熟悉感转瞬即逝,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抓牢,那群人就离开了他的视野。 用力摇了摇脑袋,付晶使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清醒点。 · 【关于沙利叶的反馈调查】 *感谢您对于我们的支持* Sariel Vo.J Gt.加京 Ba.Ten Dr.奥斯卡 Live Event 9月28日(周六)@吴市蜃气楼 昵称:桃果 性别:女 年龄:20~30岁 职业:大学生 Q1.您是第几次观看沙利叶的演出?(请在对应项后打圈) ·第1次 ·第1~5次 ·第5~10次 ·第20以上 O ·每次都来 Q2.想看沙利叶和哪支乐队同台演出? Eri’s Q3.有没有想要的沙利叶周边? 发箍。 Q4.请列出您心目中理想的Setlist(live时的演出曲目表) Ten作曲的歌,曲目任意。 Q5.如果有其它想对成员们说的话,请写在这里。 (1)继续待在500人左右的livehouse里演出没意思,现在同级别的乐队里沙利叶的人气已经封顶了,所以希望你们明年能在1000人的场子里办专场。就算票子没卖完也好,请让所有人见识到你们的野心。 (2)可以适当写一些轻松的阳间歌曲,试试大家的反应。我个人是觉得没有难听的流行歌,只有差劲的作曲者。 (3)转型的乐队都会掉粉,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以前好了,无非是走掉的那群人跟不上你们的步伐而已。话先放在这里,我是不会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第9章 第9章 以下内容来自妙妙五年前的微博。 《Moonshot》发售纪念签售会@吴市Anchor Records总店(船锚唱片) 今天是Moonquake新专辑发售后的第一场签售会!撒花! 全员造型是统一的黑色西装。J的那套里面配的黑衬衫,没打领带,戴了一根黑色的细珠串项链,领口是敞开的,近距离看他脖子真的好白。 流程照例是先回答粉丝提问,然后给CD签名。我一共买了三张唱片,所以拿到了三张征集问题的小纸条,结果依旧没被抽到……泣。 开场先是问了大家的短期目标,J说想回家乡松市办专场演出。松市我没去过,据说大海很漂亮,那边的livehouse好像离海岸非常近,感觉超级浪漫的!想去! 接下来就开始抽大家写的问题了。全场最好笑的一个问答是:请问J,为什么你在台上从来不笑? 主持人念完以后所有人都笑成失心疯,唯独J一点反应也没有,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因为这是人设。” 没人设的人竟然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人设……太太太可爱了吧!呜呜。 今天我要签三张,就故意排在倒数第一个,想着这样没人催我,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多跟他讲几句话。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高中制服的妹妹,我也想穿制服来参加签售会啊啊啊!哭了。那套衣服看上去不像是吴市本地的学校,主色是墨绿色,很少见,反正比我们这边好看。 每个成员的面前都摆着一张圆形的小桌子,我们是从桌子前一个个轮过去签的,J坐在最后。 我给魔王签名的时候,制服妹妹正好走到了J的跟前,在我的左手边。 先声明我不是主动偷听的!离得近自然而然就听到了。而且我问过妹妹本人,她说可以写我才发出来的。 当时我站在魔王对面,心思全放在另一边会不太礼貌,所以他们的对话只听到个大概。 J主动问妹妹:“你是梅山的?” “对的!J也在梅山念过书吗?” “不是,我只是认得制服而已。” 听到这里我已经嫉妒得不行了,强忍着没去偷看,其实心里在意得要命。 他继续说:“我有个朋友是梅山毕业的。男校那边。” “J的朋友叫什么?如果是这几年毕业的学长学姐,说不定我认识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往我们这里瞥了一眼,应该是不想被其他人听见。 “啊我知道!那个学长考去X大了,后来还回学校给我们做过演讲。” “X大?他人不在松市?” 几乎在同时,边上突然传来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吓了一跳,原来是J戴的那根黑色珠串项链断掉了。 项链很长,珠子又比较小颗,砸到地上动静很大,滚得满地都是。 工作人员连忙赶过来收拾。J跟妹妹道了歉,另外嘱咐了几句回去路上小心之类的话,那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对劲,可能是项链坏了心情不好吧……太可怜了,心疼。 最后终于终于轮到我了!我把CD递过去,他居然边签字边主动问我:“今天玩得开心吗?”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所以,你开心吗?” 我本来以为,听到这句话的J起码会笑一笑的,毕竟我的本意就是想要明目张胆地调戏他。结果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我不开心。” · 自从看过沙利叶的演出,向诗对于付晶重组乐队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 他先是在网上搜索了Moonquake的名字,发现解散时间是在两年前。而那支乐队比他想象得更加有名,竟然唱过一些影视剧的插曲,不过比较冷门就对了。 至于解散的原因,他并没有查到明确的解释。在大部分显示失效的网页之中,只留下了官方发布的公司及本人声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亲自写的那种。 犹豫片刻,向诗决定还是去听听看Moonquake的歌。毕竟沙利叶的live也看了,周边也买了,过去给自己设下的安全边界在不知不觉间被逐一打破。现在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跑越远,越跑越肆无忌惮。 况且,家里正好有现成的Hi-Fi(*)前端和耳机。 由于工作之后几乎没有时间和闲情逸致去高质量地娱乐,除了研究理财和节税之外,向诗最大的兴趣就是购买各种新型的电子产品。 明明没有那么喜欢听音乐、打游戏、拍照片,家里的设备却是一样比一样专业——毕竟花钱的时候真的很解压。 可想而知买回来以后,那些东西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灰。 向诗先从柜子里翻出了沉睡已久的前端和耳机,接着在网上分别购买了Moonquake和沙利叶的无损音源,用作对比。 耳机是头戴式的,非常沉,戴久了不免捂得耳朵难受。为了煲机,他趁新鲜用过几次就不乐意了,如今时隔许久地戴上,蓦然觉得自己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滑稽。 点开Moonquake的曲子,向诗听了没多久就忍不住笑出来了——因为实在是太青涩了。即使他不是很懂唱歌,但耳机里付晶的声音明显和现在不一样。 他以前的音色听起来略显单薄和平板,强弱与过渡的处理方式并没有那么细腻。相比之下,在沙利叶时的唱法就更富有动态和表情,声音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无比,听感十分圆润。 每当他开口,歌声就如同轻盈绵密的奶油般融化在空气里,不留一丝着力的痕迹。而作为听歌的人,向诗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耳朵毫不费力。 其实他知道,并非本来就不费力,是唱歌的人把坑坑洼洼的不完美给尽数填平了。 他就这么安静地聆听着耳机里两道互相交错的螺旋,心中仿佛溢出了温暖的热流,漫无边际。 作为理科生,向诗极少会产生强烈的表达冲动,而此时此刻,他无疑正处于那个被称之为“极少”的概率的中心。 · “观看前三支乐队的表演时,就像在车站转乘着一辆又一辆不同的列车。 有的行驶速度飞快,颠簸剧烈;有的行驶速度缓慢,令人昏昏欲睡。而窗外掠过的景色或是千篇一律,或是看似精彩纷呈,实则禁锢在封闭的环状线上,不停绕着圈子。 可一旦轮到沙利叶登台,你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全世界的色彩却都迫不及待地向眼前奔涌而来。” 这是“努力奋斗的小飞象”发布的第一篇live观后感里的一段话。 那条长微博首先被妙妙转发了。可能是因为她在圈子里比较有名,被转后立刻产生了连锁反应,许多不认识的账号纷纷关注了他,这是向诗的僵尸微博第一次拥有活人粉丝。 他一一点开那些账号,但凡是喜欢沙利叶的,统统回关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发生在了第二天下班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Hi-Fi:High-Fidelity的缩写,翻译为“高保真”,与原来的声音高度相似的重放声音。 (释义来自百度百科) 第10章 第10章 晚上九点半。 付晶站在木造公寓楼底层的对讲机前。标注了数字的金属按钮瞪圆了眼珠盯着他,一瞬不瞬。背包的拉链敞开着,里头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 管理员的阿姨六点就下班了,这个时间没人有备用钥匙。 他把拉链重新拉好,走到大楼门口低矮的花坛边,头顶是从别人家窗户里漏出来的暖黄色灯光,付晶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钥匙八成是落在事务所忘记拿回来了。大楼是十点锁门,就算现在赶过去找也来不及了。 他又不死心地彻底翻了一遍包,当再次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之后,不得不耐下性子,开始用手机查询“24小时上门开锁服务”。 就知道一个人住迟早会碰到这种意外。 不时有同一栋楼的住户从面前经过,他们手里大多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或是便利店卖的即食便当,沁凉的空气里漂浮着温热的食物香气。 上楼,开门,脱掉鞋子放下包,然后打开电视,坐在桌子前,吃着晚饭看喜欢的节目。 目送着邻居们的背影,付晶难得地怀念起了自己那间冷清的出租屋。 随便找了个网上搜索到的号码打了电话,听筒另一头的师傅询问过门锁的种类,回答说:“这种锁比较难开,我只能带工具过去,不保证绝对可以打开。” 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继续补充道:“我到你那里要四十分钟,晚上十点之后得加钱。” 询问了报价后他把电话挂了,转而打开微信,点进了置顶的四人群聊。 目前能想到的最优解是去找加京,因为他住的房子非常大。但是距离太远了,路上得花一个小时。 [我家里钥匙忘在事务所了,谁能收留我一晚上。] 看着输入框里的字句和闪烁的绿色光标,付晶的手指从发送键上掠过,兜了个圈子,最后碰了碰左上角的返回。 他拨通了另一个语音通话。 “……喂?” “向诗,你在家?” “在。” 他忽然想起来,房子不小,住得也近的人,自己正好认识一个。 · 时间太晚了,依旧在营业的店铺并不多。付晶去便利店买了过夜要用的东西和换洗衣物,顺带挑了几罐啤酒、下酒菜、冰淇淋,准备一并带过去。 晚上起了些风,他边走边晃着手里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头顶是往前无限延伸出去的电缆,铅黑色的轨迹替他画出了行进的方向。它们清晰地挂在半空中,并且早就存在于此处,不过是走路的人只知道专注于眼前,从未抬头去看罢了。 付晶蓦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是背着一书包零食,去同学家留宿的小学生。 由于替向诗看房子时来过这一带,凭借着记忆,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键之前,付晶下意识扫了眼玻璃门中反射出的倒影:虽然处境是狼狈的,但他已经能够做到遇事处变不惊了。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扬声器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电流音。 “是我。” · 联想起上次见面的场景,付晶再次确信了一个事实:如今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儿,看起来会非常不伦不类。 今天的向诗并没有全副武装地穿着西装,身上只有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被解开了,袖管整整齐齐地挽到手肘处。 眼镜的鼻托印子残留在他的鼻梁上,泛着难以褪去的浅红。付晶突然觉得这个人仿佛被生活的榔头用力敲了一下,正处在痛苦还没来得及蔓延之前的那片空白当中——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痛觉将至未至的恍惚。 “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付晶说。 “是吗?其实我也刚到家。” 向诗的头发染成了浅栗色,因为眉眼的轮廓本身就长得秀气,鼻子又挺,换了个偏浅的发色以后,就显得很混血。 弯下腰去换鞋子的时候,褪色泛金的发梢从额角边滑落下来,落入了视野。他习以为常地把碎头别到耳后,手指不经意碰到了软骨上戴着的耳钉。 门边放着个小号的纸板箱,里头堆满了装提神饮料的空玻璃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向诗解释说:“这里是周末扔瓶子,我早上起不来。” 这我当然知道,我跟你住一个区。 看了眼那些码得一丝不苟的褐色玻璃瓶,他想说句关心的话,可终究没有开口。 向诗租的房子是一居室,进门后依次是浴室和厨房,往里走有个客厅,尽头用一扇门隔开,进去便是卧室。 他知道这是今年刚建好的公寓楼,装修和设施全部是最新的,于是房租也相应地不便宜。 跟在主人背后进了屋,对方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道。包裹着冷感的辛辣气息缓缓滑过鼻腔,钻进脑门,因为闻起来有些冲,他暗自猜测应该不是香水。 经过厨房时,付晶晃了晃手中的购物袋,“我买了些吃的和酒,帮你塞冰箱里?” “好,谢谢。” 说是冰箱,他认为改叫饮料柜更合适,里面没有新鲜的食材,只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瓶子和易拉罐;灶台干净得像是从来没用过,架子上摆着的调料瓶几乎都是满的。 一看就知道平时没有好好吃饭。 进到客厅之后,他意外地发现屋子里的东西出奇地多:游戏主机、空气净化器、加湿器、饮水机、吸尘器配扫地机器人,电视机周围居然还摆着音响套组。 虽然看上去不算乱,但十分拥挤,那些昂贵的家电甚至把人待的空间给侵占了。 他想起向诗以前最受不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如今家中的物件却多得根本放不下。 客厅本身的面积并不小,收纳的位置也足够,可他依旧买了那么多,好像拼命往洞穴里囤积粮食的动物。 “怎么全是薄荷糖?” 茶几上的储物盒里垒着各种品牌的薄荷糖,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壳,在这个家里反倒生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幼稚。 “怕困。” “你把手伸出来。” 那双眼睛困惑地注视着自己,而此刻的他竟然有一丝害怕,怕被拒绝。 一只手却老老实实地递了过来。 满意地牵起嘴角,付晶用力掐了一下他大拇指根部靠上的位置。如同摁下玩具的机械开关,对方的脸不出所料地皱了起来。 “疼吗?” “疼得彻底醒了。” 那只手又兀自抽了回去——他低头观察起了隐隐作痛的部位。 “犯困就按合谷穴,打工的时候别人告诉我的。” “打工?” 啊,说漏嘴了。 故意移开视线,付晶随手倒了颗糖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答道:“嗯,上声乐课,要花钱。” 谁知薄荷糖太辣了,含着没多久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平静下来后的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 “你很缺钱?” 向诗这句话问得缓慢,付晶回答的语速却飞快:“和之前的公司解约了,现在自己单干。当中有一年空白期,所以去打工了。” 语毕,生怕造成误会,他急忙解释道:“解约的就我一个人。” 第11章 第11章 这天,向诗下班到家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他用仅存的意志力把西装外套和领带脱下来挂好,随后一头倒进了沙发里,在洗澡吃饭睡觉的排列组合中不停纠结。 晚上六点多吃了个便利店的饭团,之后一直在紧赶慢赶地工作,现在早就饿过劲儿了,不吃也罢。应该先去洗澡,接着打扫屋子,等全部收拾完再抽空看会儿专业书。 正这么安排着,摆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看样子是电话。 他百般不耐烦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屏幕上显示有人正在发送语音通话的邀请。 被放大的头像是一张简笔画的手绘星星。 方才的烦躁登时烟消云散,他迅速坐起身,半信半疑地点开了接听按钮:“……喂?” “向诗,你在家?” “在。” “那个……我家里钥匙忘在公司了,现在大楼门关了进不去,能不能去你家待一晚上?” “行,你过来吧。地址记得吗?” “嗯,之前去过一次。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知道了,要是迷路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好。” 头顶上方仿佛炸开了一簇盛大的烟花。“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四处爆裂的火星以及急剧升腾的热度,哔哔剥剥全部砸在了他的脑壳上。 付晶要来找他了。 挂断电话,向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和沙利叶有关的一切事物统统藏起来。 他平时上班忙,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去打理屋子,加上最近一口气购置了许多新物件,一下子就把家里的空间吃掉了大半,收拾起来不免局促。 也不知道被工作消磨殆尽的力气又从哪里重新冒了出来,他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开始麻利地整理房间。 十月初的天气不那么冷,站在门外的付晶套了件宽大的黑色针织衫,两侧是松垮的开叉设计,袖口和衣服下摆露出了偏长的白色内搭,又搭配一条同样是黑色的直筒阔腿裤。 领口下方则叠戴了一短一长两根银链,长的那根挂着一枚鲜红瞳仁的义眼吊坠,无机质的眼珠定定凝视着前方,在黑色上衣的映衬下张牙舞爪。 他并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神采奕奕,眉眼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白净的脸庞里透着一丝疲惫。 “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向诗吓了一跳,以为被人看穿了心思,旋即才反应过来这句话说的是自己。 “是吗?其实我也刚到家。”他心不在焉地应道。 每天下班后,大脑组织就像被摘除了一部分,空洞地敞着豁口。说起话来如同梦游,嘴巴自说自话地开合着,讲出口的内容却根本没经过考虑。 不是看上去,我就是很累。 客厅的沙发旁正好摆著书架,付晶趴在扶手的垫子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著书脊,随口问了句:“怎么搬了家书还这么多,这些全是新买的?” “新买的,工作需要。”向诗在厨房里泡茶,话音间夹杂着橱柜门开开关关的声响。 “听我妈说你也不是做IT的,怎么全是专业书。” “本来是不做IT,来吴市就换了。” 书架附近先是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接下来随伴着一声响亮的“啪”,向诗知道他准是读不下去了。 “那过来以后工作顺利吗?” “还好。” 说着,将泡完的三角茶包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向诗端着一杯绿茶一杯红茶进了客厅,将杯子递给付晶时,两人的手指不经意交叠到了一处,他摸到了对方由于长期练乐器而磨出来的茧。 弯腰在沙发上坐定,向诗捧起绿茶喝了一口,用杯子挡住脸上的表情:“你解约了为什么不回家。” “你不也去了其它地方上大学?” 他愣了片刻,刚反应过来想要追问,耳畔就响起了几不可闻的嘀咕声:“听我妈说的。” 此时的付晶怀里抱了个蓬松的大靠垫,下巴陷在柔软的织物里,略显凌乱的碎发藏起了双眼。 于是沉默再次降临,宛如蒙了层灰的玻璃,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思绪像是越积越厚的尘埃,将两个人生生隔开。 “对了,我买了棒冰。”付晶自顾自站起身,在冷冻柜里翻找一阵,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眼熟的咖啡色包装袋。 他挨着自己坐下,撕开袋子上的锯齿边缘,将两支装的管状棒冰掰开,推了其中一支过来。 “一起吃。” · 付晶说,促使他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当时的他已经彻底丧失了创作的欲望。 “毕竟签了公司,发什么歌必须按照上面的要求走。很有自信的demo交上去次次被砍,乱写的反而通过了。那会儿唱的东西要么是不擅长的,要么是不喜欢的。” “到后来,我快搞不清楚大家到底爱听什么了,也不明白创作这件事的意义。从自发地想写,逐渐变成不得不写,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要交新的demo,跟赶作业差不多。” “虽然作曲者一栏写着我的名字,虽然的确是花了时间和心血,但那时候就是觉得,这些歌跟我本人的意志毫无关系。” 他讲话的语气里听不出特别的起伏,手指却无意识地抓紧了靠垫套的布料。 向诗手里的那根棒冰吃完了,转瞬即逝的甜味在口腔内部冷却,空掉的塑料壳呈现出一个虚弱而扭曲的形状。 “你走了以后呢?原来的乐队解散了?” 付晶嗤笑了一声,那枚义眼吊坠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猩红的眼珠嘲讽似的盯着自己。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解散。换了个新主唱,改了名字然后重组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一下子凑到近前,向诗甚至嗅到了他衣服上柔顺剂的味道。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付晶讥讽地勾起了半边唇角,“我在最近的演出上碰到他们了。” 说着便弯腰想从茶几上够手机,“名字起得有点做作,叫什么狗屁暗面。” 正在喝茶的向诗猛地呛了一大口,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付晶拿手机的动作停滞在半空,怔怔地愣了半晌,随后靠过来轻轻拍他的背,脸上颇为好笑的样子,“这名字虽然起得烂,你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 缓了好久才终于平静下来,但他仍旧不死心地企图挽回形象,冷着脸摆出副说教的架势:“你这样子说话当心被叔叔骂。” 语毕反倒一噎,心想怎么还在用学生时代的口气跟他讲话,于是讪讪闭了嘴,不再言语。 所幸身边的人并未在意,因为他的心思正在别处,“哦——叫月之暗面。” 边说边把搜索结果递过来给向诗看,画面上显示的是一张五人的宣传照,以及简短的文字介绍。 “当中这个人长得没你好看。” 谁知对方听了并未显露出喜色,认真地反驳道:“他唱得真的很好。” 向诗当然知道那个主唱有多会唱歌。然而作为在同一天之内连续看过两支乐队表演的观众,他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沙利叶作为乐队而言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月之暗面却不是。 “我放首他们的歌吧,你听过就知道了。” 当扬声器开始振动,似曾相识的曲声唤醒了新鲜的记忆。这首歌他在演出上遇到过,而付晶放的并非录音室版,就是live现场收音的版本。 月之暗面不愧是大主唱乐队,live录制的效果堪比CD音质,可能过去的向诗会觉得这类评价是一种褒奖,但现在的他只想说:如果仅仅是跟CD唱得一模一样,那我花钱花时间去livehouse做什么。 一旁的付晶倒是听得十分专注,每当碰到些处理得惊艳的段落,便会低低发出几声赞叹。 “你不觉得听多了很无聊吗。”向诗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没有突出的记忆点,压根儿比不上你一根小指头。” 听到这句话,付晶偏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他,自耳廓处垂下的纤细银链,随着头部的轻微晃动而闪烁。 “难不成你还听过我的歌?”他说话时,语调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此时正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自己。 向诗的表情僵了僵,然后极其不自然地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没听过,我就是想夸你怎么了。” 第12章 第12章 向诗生怕说多了露馅,赶紧催着付晶去洗澡了。 茶几上摆满了脱下来的首饰,而他则独自窝在沙发里,对着手机屏幕上的五人照片出神。 原来是染了黑发,难怪那天没认出来。 瞥了眼薄荷糖边上琳琅满目的饰物,向诗随手拿起一枚戒指,学着付晶的样子套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房间里开始多出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这令他陷入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自裂痕中生长而出的漫长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重新回到原点。 · 向诗从卧室里抱了床薄被子出来,堆在沙发上。 他房间里是最小型的双人床,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睡捉襟见肘。所以他决定自己睡客厅,把卧室的床让出来。 正在整理被褥时,脖子上搭了根毛巾的付晶趿拉着拖鞋出来了。 现在他身上穿的是向诗的睡衣。物品的共有似乎能建立起不可思议的联系,不仅仅是衣服,好像连穿着衣服的人也一并接上了向诗的神经——他突然微妙地感受到了一丝热气腾腾的燥动。 付晶边走边抬起一条胳膊,不停地嗅着手腕附近,宛如一只湿漉漉的幼犬。 “你的衣服和毛巾好好闻,用的哪种洗衣液?” 他刻意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回答的时候头也不抬,“随便买的,你去瞧一眼洗衣机上面那排架子就知道了。” 付晶“哦”了一声,踢踢踏踏地转出了客厅,经过身旁时,向诗能感受到他身上暖烘烘的热度,于是神经质地往旁边躲开半个身子,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 这时,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接连震了好几下,顺手捡起来,见屏幕上堆满了邵珂发来的微信语音,划开以后,每条都不负众望地蓄满了六十秒。 向诗一条也没听,直接语音通话拨过去,对面刚刚接起来,他就毫不客气地“喂”了一声。 邵珂不明所以:“怎么啦?” “什么事。” “哦……”辛辛苦苦说了半天,结果全部打水漂,“我们新人培训时同一个班,现在被分到吴市的人准备一起吃个饭,你来不来?” 向诗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打开了平板电脑上的日程表。 “时间地点人数。” “下下周的周五晚上,定在公司附近,加上你和我应该是六个人。” 不知何时,另一边的付晶已经回来了,他安静地坐在距离稍远的餐桌旁,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打电话。 向诗的心底腾地生出股急躁,只想快点将无关紧要的事应付过去。 “算我一个。” 邵珂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兴,聊天的兴致也一同涌了上来,“那就加上你了啊。哎对了,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挂了。”向诗眼疾手快地掐断了通话,将滔滔不绝的邵珂关在了屏幕对面,聊天框里立马弹出了大哭的表情,可他没心思搭理,十分干脆地按上了屏锁键。 刚洗完澡的付晶看上去困极了,正费力地支着眼皮,下巴一点一点的,和他以前上课的时候一模一样。 向诗没忍住,悄悄溜到椅子边上,伸手就去戳他后背心,昏昏欲睡的人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发丝上的水珠都被惊得落荒而逃。 “你幼不幼稚?”他猛地转过头来,作势就要去抓人,向诗根本没在怕的,扯了付晶脖子上的毛巾兜头盖在他脑袋上。 “快去吹头发,不然着凉了看你怎么唱歌。” 他人没动,毛巾底下却传来了一声浅笑:“大爷累了,你来帮我吹。” 听到这句话的向诗刚要发作,谁料手腕忽然被抓住了,身前的人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就往浴室走,同时,耳边响起了吐字清晰的话语:“麻烦你帮我吹一下头发。” · 他们带着吹风机回到了客厅,付晶坐在餐桌前,而向诗站在他身后,两个人被轰隆隆的噪声所围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说的单干,是开了个公司?” “想开,但是目前所有的事情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自己处理,实在没余力。” 据付晶所言,围绕乐队活动的日常工作虽然并不困难,可是相当繁琐。他们得跟各个livehouse以及CD店交涉,管理好演出日程表,设计周边并寻找生产厂家,甚至得自行开辟宣发的渠道。 之前签约的时候此类事务全部交由公司管理,所得收入五五开,到手的钱再除以人头数,和其他成员平分。 如今自行独立,每个人的负担的确是加重了,资源也大不如前,不过挣到多少就是多少,不用无故受人剥削。 “如果今后确定要靠这个挣钱,当然是尽快开公司比较好,而且账目从公司的流水走,可以合理避税。” 向诗边说边使着梳子和吹风机,付晶的头发比一般男生长不少,难怪懒得自己吹。因为漂过,发丝显得很脆弱,质地特别细软,像羽毛上的纤维。 “手续太麻烦了,还得请会计。” 其实按照他们目前的规模,建账根本不用了多少工作量。无非是联系机构和跑手续比较耗费精力,没人有时间去一门心思地做这件事而已。 他脑子里想得明白,嘴上却只字未提,仅仅是把一切计较暗自留在了心底。 · “你睡卧室,我睡客厅,床单被套帮你换过新的了,有什么需要的再跟我说。” 向诗手里捧着换洗衣物,站在浴室门口。而面前的人正在刷牙,他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地说道:“谢谢。” “早上我七点半起床,随便你待到什么时候,走之前把钥匙放到信箱里就行。” “好。” “明天想换衣服的话可以穿我的,卧室靠左边那个柜子里就是。” 对方听话地点点头。 他想了想,似乎没有其它需要交代的了,思绪反而被一道询问声给打断。 “你有没有纸和笔?” “卧室的书桌上有,你随便拿吧。” 等到他洗完澡回到客厅,发现付晶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整个人直接睡在被子上面,手里依旧揽着那只大靠垫,半边脸贴着向诗的枕头,被压在脑袋下的灰色头发滑稽地拱了起来。 看着眼前之人毫无防备的样子,向诗没由来地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沙发旁。 茶几上摊着付晶的耳机和几张纸,纸面的上半部分赫然留着自己的笔迹,是之前查招聘信息的时候随手练的笔试题,写的全是数字和字母;下半部分则是新添的,同样写着数字和字母(*),可所代表的含义截然不同。 这是在写歌吧。 他听不见那些符号背后流淌着的旋律,而付晶自然也不明白他笔下的算式究竟在解决什么问题。两幅拼图的碎片莫名其妙地混在了一起,明明需要拼凑出属于各自的图案,此时却打散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向诗收回视线,尽量温柔地拍了拍他,“起来,去屋里睡。” “……” 手上加重了力气,这次是推着肩膀晃了一晃。 “付晶,起来。” “……” 他个子高,为了躺进这张小沙发只能委屈地蜷起双腿,将身体弯成虾米状,看上去睡得并不十分舒服。 向诗觉得他是太累了,不忍心把人吵醒,但又不想这么扔着客人不管,心安理得地回房间睡大床。于是守在沙发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己的内心搅成一团乱麻,睡着的人反而一脸人畜无害。 时间早已过了零点。 今天的向诗还是得上班,还是得面对令人焦头烂额的工作,还是得全副武装地去对抗世界带给他的每一个不定点打击。 客厅里昏暗的暖色灯光笼罩住了两人,四周静得不可思议,唯独剩下了一急一缓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站在自己家里,他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 明知不会有人听见,他仍旧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我迟早有一天被你给气死。” 顺利抽走了被环在手里的靠垫,向诗如同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呼出一口气。 希望付晶待会儿千万别醒。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数字和字母写的是和弦走向。 第13章 第13章 抄起膝弯以后向诗发现:人比他想象中来得要轻。 走进卧室时腾不出手,只能用脚去带门。他不禁联想起小时候,每次自己这么做,总是不免被家长教育,提醒他要好好走路。那些本能的行为被一次又一次地纠正,没想到如今却再次死灰复燃。 改不掉的习惯终究是改不掉。 他耐心地替付晶掖好被子,将散落在脸上的头发一一拨开,似乎是觉得痒,睡着的人居然皱起了鼻子,微弱的呼吸声又浅又平。 看着他的模样,向诗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眼角被困乏挤压得酸涩不堪,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正欲转身离去,谁想衣服的下摆突然被人扯住。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背后响起了含糊不清的梦呓:“……你别走。” 有那么一瞬间,向诗以为他醒了,或者是在装睡,于是僵硬地转过半个身子,发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并没怎么使劲。付晶的嘴还微微张着,可以隐约看见牙齿整齐的边缘,那道白色的壁垒之内仿佛堆积着千言万语,只是现在的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好,我不走。” 离床不远处摆着豆袋沙发,他维持着上半身不动的姿势,伸出腿将东西够了过来。任由对方这么松松垮垮地拽着,向诗小心翼翼地在豆袋上坐了下来。 床头灯的亮度被调至了最暗,而他早已困得濒临极限,灯光穿过眼睑,落下一块块失真的斑点。 · 付晶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是高中生,穿着制服的衬衣西裤,领带的下半截塞在胸前的口袋里,堆在小臂上的袖管依旧翻得乱七八糟。他站在一道熟悉的大门前,自恋地理了理头发,然后按响了门铃。 “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你去他房间里等吧。”——出现在面前的人是永远温柔的白阿姨,原来向诗不在家。 道过谢,付晶熟门熟路地闯进了别人的领地。他舒服地窝进了常坐的那只豆袋沙发,怀里抱着蓬松的大靠垫,四周摆满了书籍和奖状,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此刻的他被向诗的世界所包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等待,无所事事。 陷在令人懈怠的沙发里,付晶蓦然意识到眼前的事物开始一样接一样地消失。 他吓坏了,想跑出去一探究竟,然而根本就找不到门。 他急得要命,只能拍着墙壁嘶声力竭地大喊:“白阿姨!你在吗?向诗人呢?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回荡在耳边的声音千疮百孔,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喉结的位置。 变声期低黯嘶哑的嗓音如同一根生锈的锁链,串连的扣环一枚枚腐朽崩坏,最后彻底断裂成了满地的尸骸。 喉咙痒得厉害,不停拍打墙壁的右手也逐渐变得酸疼,房间里早已空无一物,他害怕关在此处的自己迟早会一同消失。 正在这时,向诗出现了。 虽然是背影,但他不会认错。付晶顿时松了口气,嘴边刚咧开个笑容,却发现跟前的人并不看他,只是兀自冲向了墙壁,好像他能一鼓作气穿过坚硬的水泥那般。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向诗的衣角,失声喊道:“你别走。” “别碰我。” 他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关节以诡异的角度荡回了身旁。而方才浮现的笑容则如同石膏,毫无生机地固定在脸上,忘记了拆除的方法。 · 付晶醒来的时候不到早上五点。 嗓子干得冒烟,他挣扎着想起来喝水,这才发现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有些异样。 床头留着一盏小夜灯,向诗就歪着躺倒在床边的豆袋沙发上。他的脸完全埋在手臂里,整个人以防御的姿态紧紧蜷缩成一团,明明睡着了,却丝毫看不出松弛的迹象。 付晶的脑子还是懵的,没搞明白目前的处境。小臂睡麻了,他木然地动了动指头,堵塞的知觉就像糊了一层胶水,神经与神经粘连在一起,空空如也的右手里依旧什么也有抓住。 没记错的话,昨晚的确是在沙发上趴了会儿,然后不小心睡着了,所以……? 他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从尴尬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结果越想心里越乱,干脆把被子整条扯起来,直接盖在头顶,独自坐在了与世隔绝的黑暗中心。 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么冷静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将被子从脑袋上揭了下来。 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那道随着呼吸而规律起伏的背脊上。即将消散的梦境在现实中重新聚拢了形状,还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将被子推到一边,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豆袋前。 · 这一晚,向诗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处于时梦时醒的状态。 他的意识有一半浸泡在水里,另一半则暴露在空气中,就这么不安定地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始终难以坠入深眠的海底。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是早上七点,他一醒过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睡眼惺忪地扫了眼身上盖着的被子,花时间慢慢地消化着面前的一切,向诗茫然地打了个哈欠,重重倒回了枕头上:我不是应该睡沙发的吗? 甫一走出房门,耳边就传来清清爽爽的一声:“吵到你了?” 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他哑着嗓子回道:“没有,睡不着了。” 脚底虚浮地想往厕所去,路过厨房时发现付晶系了个围裙站在里头忙忙碌碌。 “……你在做早饭?” “嗯,你有时间就一起吃,没时间可以带走。” 他挑了挑眉,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在家吃。” 自从来到吴市以后,向诗几乎没有享受过悠闲的早餐时间。工作日要么不吃,要么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或者咖啡厅解决;休息日基本是睡过去的,他的周六日从来不存在“上午”这个概念。 在松市住的时候尚且可以得到父母的庇护,白茹又属于那种非常能干的妈妈,从小就把他的衣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后来去其它城市上大学,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培养出独立生活的能力。 这次,他一进客厅就闻到了浓郁的黄油香气。 付晶正在往桌子上摆餐具,“喝点什么?” “我自己来。”边说边打开了橱柜,“你呢?” “和你一样。” “好。” 他翻出一红一绿两个粗陶马克杯,又拆了两包挂耳,电热水壶的指示灯恰恰停留在保温档,向诗直接拎起来泡了咖啡。 摘掉围裙的付晶已经在餐桌前坐下了,他端了两杯咖啡过去,将红色的杯子放在了对面。 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看了两秒,对方终于一言难尽地抬起了脸:“你买东西的品味真是别具一格。” “因为我既喜欢绿色也喜欢红色。”向诗满不在乎地拉开椅子坐下,这才发现盘子里装的是淌着一层金灿灿酱汁的班尼迪克蛋。 “……你太厉害了吧。” “这个很简单的。” 顺着菠菜叶流下来的荷兰酱滞重地滴在了盘子里,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食物,嘴上却略带迟疑地问道:“我家有菠菜吗……?” “没有。”付晶一刀划开水波溏心蛋,澄黄的蛋液带着流动性,瞬间涌了出来。“我早上去散步,顺路去了趟超市。” 向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的一件拼接色连帽卫衣,衣服的部分是黑色,帽子则是深灰,加上他今天没打理过头发,乍一看和普通的大学生毫无区别。 “这件你穿着挺好看的,要不就这么穿回去吧,别还了。” 使刀叉的动作停住了,“你认真的?” “嗯,我好多衣服没机会穿,放着也是浪费。” 将下巴藏进卫衣领子里,付晶垂下视线轻声说了句:“谢谢。” 那一刻,坐在桌前啜着咖啡的向诗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给亲儿子买了件礼物的老父亲。 · “碗筷你放着,我下班回来洗。” 向诗正对着玄关附近的穿衣镜系领带,语毕没有得到回答,便诧异地转过头去找人,见付晶安静地靠在一旁的墙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怎么了?” “……啊,没有,在发呆。”回过神的同时他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了向诗前襟那条墨绿色的窄领带上,“就是突然想到,梅山的制服也是这个颜色。” “你居然记得?” “那当然,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偷偷穿过。” “……” 付晶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的。” 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话,向诗只好蹲下去穿鞋。等再次站起身时,付晶手里多出了个黑色的牛津布手提袋,看着确实是家里的东西,但他清楚地记得,自从买回来以后就一次也没有用过。 “午饭。” 说着就将拎手递了过来,向诗怔怔地接下,更加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便当盒和配套的手提袋是当初在白茹的叮嘱下买的,为了督促他在家做饭,而不是整天喊外卖或者出去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他毫无意外地辜负了家里的一片苦心,何止便当盒天天躺在柜子里睡觉,连灶台的火都没开过几次。 低头瞥了眼手中的袋子,意外地挺有分量,估计装的菜不少。 付晶抱着胳膊,悠闲地打量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做多的放冰箱了,你晚上回家还能再吃一顿。” 玄关没有开灯,向诗不自然地背过身去,脸上的表情一并掩藏在了阴影之下。 “这是我来吴市以后,第一次吃别人亲手做的饭菜。”他说话时没有回头,而是径自拧开了门把手。 今天的天气很好,空气里浸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倾泻而下的阳光覆盖住了向诗的睫毛,他狭了狭眼睛,感受着干燥的暖阳落到脸上的温度。 好久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早晨了。他想。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第14章 第14章 每月例行的员工面谈。 向诗西装笔挺地端坐在会议室里。他来得早,自觉地坐在了紧靠门边的下首位,又将过长的电脑接线一圈圈地仔细叠好,藏进了桌子的U型槽里。 公司的内部考评,通常会由直系上级和另一位与项目无关的第三方领导来共同进行。 后者类似于员工与项目之间的调和剂,一般不能和顶头上司直接反映的情况,譬如对工作内容不满或者有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全部可以跟他们沟通解决。 而现在坐在桌子对面的,正是负责向诗的那位第三方领导。 这是他调来吴市以后的第二次面谈。对方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他唇色很深,嘴角无情地向下耷拉着,整个人包裹在修身但并不合身的西服套装里,香槟金的纯色领带晃得人根本抬不起眼睛。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这一季,想要保持上次的评价有点困难啊。” 岂止是有点困难,几乎是不可能——他之前的评价是最顶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中年领导并不看他,边说话边毫不停歇地打着字,“听我说一句,去哪个项目不是成长的机会?你应该多关注现在的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不是把‘反正我要回战略’当作逃避的借口。” “我要是你,肯定很感谢公司,让我能接触不同领域的业务知识,等于边领钱边栽培我,多好的事。” “你就是眼光太狭隘,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在这个项目学到新的东西,最后的受益人还是你。我看你脑子挺聪明,为什么这点道理想不通?都进公司三年了,是时候该拿出点中坚的样子了。”话说得严厉,听着的人却是一言不发。 他掀起眼皮冷冷扫了向诗一眼,那道目光落在身上,如同青蛙的舌头舔舐过被捕食的昆虫。 “明年的年度目标写了什么记得吗?” “升职到高级咨询师。” “能按照计划达成吗?” 不能。 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眸中总算恢复了些许神采,向诗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能。” 敲击键盘的声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的魔咒。 “别让我失望。” · 通常情况下,应届毕业生从入职到成为高级咨询师需要五年的时间。 向诗原本的计划是在第四年完成升职,所以才会在明年的年度目标里写上这么一句。 当然,他定目标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人太过得意忘形,是会乐极生悲的。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列火车,行驶在早已铺就好的铁路上,按照着既定的方向日以继夜地前行;直到有一天,铁路突然载着他驶上了另一条轨道。他依然和往常一样高速疾驰着,甚至看起来和其它的火车并没有不同——除了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如今,那行信誓旦旦写下的字句再度回到了面前。它张开聒噪的嘴,发出了尖利无比的嘲笑声,又从嘴巴底下生出两条骇人的腿,喋喋不休地追逐着向诗,教他无路可逃。 在茶水间遇到邵珂时,全副心思仍被困在狭窄的会议室里。然而眼前之人并不知他内心所想,恰恰一脚踩到地雷上。 “你去面谈了?怎么样?” 邵珂正背对着他在接热水,没等到回答也浑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我昨天谈了,说按照现在的步调应该能在第五年升职,谢天谢地。” 他生了张娃娃脸,即使已经工作了三年,穿着西装依然像是正在求职的学生,而刚才那副说话的语气,简直和“太好了,我居然不用留级”没什么两样。 “我也想快点升职涨工资。” 向诗边说边走到自动售货机前,没看货架就直接拍了一个按钮,取货槽里应声掉出一罐提神饮料。 气体冲破金属封口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于是,当邵珂再度转过身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平常的那个向诗。 “对了,我今天不跟你一起吃午饭了。” “阎辰?” “不是,我自己带了。” 邵珂的嘴仿佛被刚接的热水给烫到了,“啊啊啊?”——潜台词不用说都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向诗带便当。 过了会儿,似乎是想通了些什么,他笑容诡异地凑了过来,“我昨天就想问了。”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以后用手遮住嘴巴极其小声地问道:“昨天你女朋友在家?” 听到这句话的人无情地拍掉了那只欲盖弥彰的手,“我发小。” “你俩还是发小?”他一下子来了劲,挤眉弄眼地上下打量着向诗,“怎么追到手的?” “滚。”他踹了邵珂一脚,沉着脸回答:“男的。” 对方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似是觉得无甚趣味:“午饭是他做的?” 何止是午饭,早晚饭全包了。 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向诗模糊地“嗯”了一声。 得到那声细如蚊蚋的肯定后,邵珂的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了艳羡之情,“你发小可以啊,他是做什么的?”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眼角下方鲜红的玫瑰花瓣,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以及散落于肩头的烟灰色长发。 “唱歌的。” “独立音乐人?” “搞地下乐队的。” 邵珂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嘴巴又快合不上了,“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朋友。” “这种朋友?” “我们周围的人不都差不多嘛,连毕业的学校也就这么几所。尤其是那种从吴市的私立附小一路读到大学的,进了公司居然还能碰到小初高的同学。等于给自己画了个圈子,从来就没出去过。” 一如邵珂所言,向诗的小学和初中跟付晶念的就是同一所私立一贯制学校,身边的同学来来去去几乎全认识。只不过后来付晶继续直升,向诗则考去了另一所升学率更高的学校而已。 “他本来是应该和我们差不多的。”当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时,向诗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他更好。” “我小时候还想当漫画家呢,差点没被我爸给打死。” 顺着语境略作想象,比起追求严谨的逻辑和数字,邵珂跳脱的性格确实更适合从事创意类产业。 “那你找了这份工作,家里是不是很满意。” “他们满意,我可不满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面前的人开始大吐苦水:“反正我早就看明白了,在这个行业里我肯定是做不到顶尖的,因为缺乏热情和野心。混口饭吃就是最大的目标,一个乞丐也不指望能从讨饭里获得多大的成就感了。” 听到这些话的向诗颇有些意外,看着眼前的邵珂:和自己一样穿着定制的西装,戴着机械表,脖子上是员工卡,卡套里可能同时塞着写有头衔的名片以及客户公司的门禁卡——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其实并无差别,又好像他是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人。 手中的玻璃瓶已经喝空了,人工合成的劣质甜味不断发酵,逐渐蔓延出粘滞而死板的苦,生生裹住了向诗的舌头,令人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挺羡慕你发小的。他最近有演出吗?带我一块儿去看好不好?” 下一刻,向诗的诧异与邵珂的期待在半空中撞了个火星四射,他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直截了当地扔下两个字:“不要。” ·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向诗习惯性地点开了群聊“沙利叶的爸爸们”,大家正在讨论下一场live结束后,组织聚餐的事。 之前他去看的那场演出属于拼盘性质,有些人会碍于乐队阵容不合心意选择不去;而这次的live是沙利叶的专场,预计群里住在吴市的人大部分都会去看。 他打开投票页面,点击了“参加聚餐”。 这时手机再次振了振,显示屏的顶端弹出了新的消息横幅。 本以为又是“沙利叶的爸爸们”,谁想他定睛一看,发消息的人居然是“向诗的妈妈”。 -妈妈- [这是晶晶做的吗?看起来好好吃(哇)] -向- [是他做的,超级好吃。] -妈妈- [不要只发吃的,发张你们俩的照片给妈妈看看(愉快)] 他刚想回复“没照片”,画面上就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妈妈- [好久没见到晶晶了(快哭了)] 端着手机,向诗把输入框里的三个字删掉,改发了另外一句话。 -向- [下次我带他回去。] 右手提着空荡荡的便当盒,看着聊天记录里的那张图,他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玄关处的感应灯亮起来时,家里静悄悄的。屋子深处的摆设被淹没在黑暗之中,好似在向诗进门的一刹那,立即板起了冷酷的面孔。 明明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风景,此时倒映在眼中,却显得死气沉沉。 把包直接扔在了墙角,经过厨房时,他发现早上用过的餐具厨具,都已经洗完晾在了沥水架上。 向诗先是进房间把衣服换了,回到客厅以后莫名有些不自在,来来回回进出好几次,始终觉得缺点什么,最后只好相当久违地打开电视机,不去管在放什么节目,总之开大音量,让热闹的声音充斥在周围。 看了眼冰箱,里面装得很满。除了本来就有的酒和饮料,还多了几样做饭用剩下的食材。向诗瞪着那捧绿油油的菜叶,就好像瞪着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 中午吃过的几道菜被装在了保鲜盒里,他依次端出来,送进微波炉;在等待加热的间隙,百无聊赖地倚在墙边,被动接收着电视里毫无内容性可言的信息输出,花花绿绿的荧屏光映射在脸上,给他戴上一张表情怪异的面具。 说起来,付晶读书的时候并不会做饭,毋宁说,以前的他总是需要被人照顾的那一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烦心事,可他似乎从来就不会受其所累,只是单纯地负责演绎自己而已。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微弱的震动。向诗如梦初醒,电视机吵闹的声响这才重新回到了耳边。 是微博特别关注的实时通知。 -沙利叶乐队- 新歌。——J 底下的配图有两张。第一张拍的是铺着许多条音轨的电脑屏幕。第二张则是露了半个脑袋的自拍,从帽子的颜色和设计可以判断出,他穿的正是向诗的卫衣。 脸的位置被一张纸挡住了。他将图片放大,虽然非常模糊,但依旧不难发现,这就是昨天付晶在家里写曲子时用过的那张草稿纸。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上下排列在一起,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兜兜转转地出现在了沙利叶的账号内容里。 向诗先是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然后开始打字。微波炉的结束提示音响了,他按下发送键,将手机塞回口袋中。 -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衣服真好看!(打call)] 第15章 第15章 和阎辰并排在店里坐下时,身旁的人依然在用公司手机回复着邮件。 今天不用见客户,所以两人都没系领带。阎辰衬衫上的第一粒扣子没扣,领口随意地敞开着,连日加班的劳累似乎让他怠慢了对外表的打理,向诗瞥见了他泛青的胡茬以及乱蓬蓬的头发,无意识咬住的下唇因为干燥而翘起了死皮。 鉴于最近很忙,他们没有去上次那家吃星鳗盖饭的店,而是选择了翻台速度比较快的乌冬面馆。 被轮到的是略显局促的吧台座位,由于是敞开式设计,可以隐约感受到从厨房冒出的阵阵热气。 向诗觉得有些闷,下意识地想将领带扯松,没想到手指探到前襟摸了空,只好顺势提起领口透了透气。 阎辰的视线仍旧钉在手机上,他的眼周显露着疲态,目光中却迸射出炽热的亢奋。向诗自顾自喝了一口摆在桌上的冰水,萦绕在头部的困意丝毫没有被浇灭。 这次是他主动约的对方,并且向诗很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邀请,阎辰今天可能压根儿就不打算吃午饭。 “不好意思,有个邮件必须马上回。”手机终于被放下了。 评价的事不方便直接聊,他准备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刚吸了一口气准备说话,谁料出其不意地被打断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前两天面谈过了?” 听到这句话,向诗的表情如同吃进一口苍蝇,心想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对,谈过了。” “你另一个评价者是谁来着?” 向诗说出了那位中年领导的名字,阎辰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哦,金蛤ll蟆。我不太喜欢他。” “金蛤ll蟆?” “对啊。”他见怪不怪地应道,边伸手抽了张纸巾擦桌子,“他老是戴一根闪瞎人眼的金领带,而且长得很像蛤ll蟆你不觉得吗?我刚进公司那会儿,同期之间都这么喊他。” 虽然形容得贴切,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避免使用这个称呼:“你说不喜欢他是为什么?” “因为他很好为人师,说好听点是关心新人的培养,说难听点就是自大又烦人,我看比起干活他更擅长说教。”说着,将那张擦过桌子的纸巾叠成了整整齐齐的四边形,压在了放调味料的托盘下面。 “所以,”阎辰侧过半边脸来饶有兴味地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并不回避那道目光,向诗三言两句地将面谈时的对话捡重点一一说了。他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一件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我讲的这些全是事实的转述,没有掺杂个人评判。” 而对方的感想非常简单:“多大点事非要这么上纲上线,明摆着是在给你洗脑,不用理会。” 向诗回想起刚进公司的时候,经常会有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前辈教育他们要主动争取,要勇于尝试。 可如今的他开始逐渐明白,这些话背后的含义是:公司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会也得会。 为了尽量压缩从“不会”到“会”的过程,所有超负荷运转所带来的压力,势必得由当事人尽数吞下。 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好像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粗暴地将外界施加的要求和本人的意愿画上等号,不是被头顶的力量所驱使,就是被周围的人所左右。 即使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跟着权威和大多数人走肯定是正确的——反正用不着自己思考。 此时,两人点的咖喱牛肉乌冬被端了上来,向诗问店家要了两枚一次性的纸围兜,戴在衬衫外面,防止吃饭时被溅到。 “说实话,我觉得目前的状况短时间内不会有变化了。你准备怎么办?” “在考虑对策之前,我首先会分析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在于我,公司,还是整个行业。”他用筷子翻搅着碗里胖乎乎的面条,并没有着急吃,而是等待着蕴藏其中的热气慢慢散去。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工作,重心放在如何解决别人的问题,回应别人的要求上。我其实更想以自己的名义进行产出。” 阎辰挑眉看了他一眼,“按照你的想法应该去制造业才对。准备换工作?” “先不换,公司不是开始鼓励做副业了吗?我想试试看。” “哪方面的?” 向诗端着筷子和龟甲勺,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我有朋友想创业,缺个做统筹管理的人。” · 跟随着手机导航来到大楼门前时,若不是楼层指示牌里明确写着“B2F 电光石火”,向诗怎么都不会相信,这栋盘踞在闹市区车站附近的建筑物里,居然会藏着一间livehouse。 好学生也有不想学习的时候,他今天突然逆反心理作祟,一到六点就编了个理由走了。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得把落下的工作均摊到其它日子上——但是向诗丝毫不在乎。 这天还不是周五,走出公司大楼时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久违的准点下班让人体会到了畅快淋漓的自由,连走路的步伐都比平时轻盈不少,甚至错觉周身带起了微弱的风。 吴市的地下音乐市场很发达,livehouse和唱片店的数量在国内首屈一指,只要拥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天天泡在这些地方看演出也并非不可能,因为总有不计其数的乐队在轮番登台。 向诗试着搜索了公司附近的livehouse,居然真的找到一家。确认过网站上的时间表,今天开场比较早,一共有六支乐队。 其实稍加思索就会明白,这场的阵容肯定不如上次的蜃气楼:同台的乐队数量多,而工作日的场地租赁费用又比节假日来得便宜。可想而知,他们尚未拥有主动选择演出机会的底气。 由于早已过了开场时间,向诗直接在门口买了当日票中途进场,想着能看多少是多少,厌烦了便打道回府。 进到地下后,工作人员怪异地打量着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照例询问道:“来看谁的?”,他挑着票面上的字眼随便胡说一个,领了酒水券就匆匆推开了门。 电光石火的面积约莫是蜃气楼的一半,不分前后区,仅在最靠后的位置做了一级增高台阶,场内非常巧妙地采用了横向狭长的设计,即使并不宽敞,却依旧能将舞台上的景象观察得十分清楚。 不出向诗所料,工作日看演出的人本来就少,此时台下的观众稀稀拉拉,反应也不甚热烈,尽管站在台上的几位非常卖力地表演了,可仍旧掩饰不了令人尴尬的温度差——或许这才是地下乐队演出的常态。 为了不妨碍到别人,他自觉钻进了最后一排,架高过的台阶上零散坐着几个女生,看样子是对眼前的乐队兴趣寥寥,于是百无聊赖地进入了待机状态。 经过其中一人时他心里一动,索性当场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对方觉察到动静后,诧异地抬眼与向诗对视片刻,接着主动冲他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场内的音乐声震耳欲聋,两人默契地并不言语;虽然坐下以后视线矮了半截,但仍旧能从人群的间隙之中觑见舞台上的情状。 他能听得出来,这个主唱的气息不是很稳定,某些地方的高音被吃了进去,整段副歌唱得奄奄一息,如同一只半透明的幽灵,存在感稀薄地飘荡在空中。 确实……挺无聊的。 待到乐队退场,灯光重新亮起,向诗把西装外套脱了,仔细叠好盖在了曲起的膝盖上。 身边的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叠衣服,不禁颇感好笑,“你这是刚下班?” “嗯,我从公司走过来的。” “今天来看谁?” “没谁,就是随便看看,你呢?” 桃果从口袋里掏出门票,手指点着递到他面前,“喏,这两支,你知道吗?” 向诗摇了摇头,“什么样的乐队?” “现在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她把门票重新收好,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睛,“等他们出来了,我带你到前面去。” “妙妙没跟你一起来?” “她只看J,对别的一概没兴趣,我什么都看。” 桃果说,她最喜欢的乐队并非沙利叶。 真正放在第一位的白月光已经相当有名了,根本不会回到这种逼仄的小场地演出。而比起几千几万人的场子,她更偏爱小型livehouse所独有的临场感和生命力,所以才会在见不到白月光的空闲期,同时看看其他乐队。 “对了,我看了上次在蜃气楼门口发的《黑桃新闻》,因为封面是沙利叶,我又特地跑回去多拿了一本。”向诗这么说的时候,明显感到桃果的目光开始变得不一样。 演出结束以后livehouse门口通常会有许多发传单的人,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是籍籍无名的乐手,为自己的乐队做宣传;另一种则是场地方的工作人员,为livehouse接下来的演出做宣传。 《黑桃新闻》虽然不是传单,但姑且属于后者。向诗那天也有拿到另外一本同类型的免费杂志,内容以各种乐队的采访和介绍为主,无论是装帧设计还是刊物本身的构思,都是出乎意料的高质量。 “我在封底的编辑后记里看到你了。” 第16章 第16章 桃果念的是美院,平时也喜欢拍照,据她本人所言,是为了“想方设法地接近白月光”才开始兼职做《黑桃新闻》,主要负责的工作是封面和排版设计。 这些杂志背后都是流量比较大的音乐资讯平台,虽然东西是免费的,但刊载的内容可谓货真价值。 “那你接触到白月光了吗?” “没有。”她显得不太高兴,伸出手指不耐烦地推了推眼镜的中梁,“我刚进去没多久他们就停止活动了,已经消失一年多了。” “停止活动?” “嗯,对外公布的理由是吉他手得了腱鞘炎在养病,还有传闻说是瓶颈期写不出歌的,真实情况没人知道。” 她两只手乖巧地抱着膝盖,肩上依旧披着上次那条白底黑纹的大号毛巾。别人是看哪支乐队就带哪支乐队的周边,然而桃果不是,无论看谁的演出,陪伴她的毛巾永远只有那一条。 向诗又问她有没有接触过沙利叶。 “有,上次采访的时候我在。不过那天有专门的摄影老师,我是自己硬跟过去打杂的,所以没怎么说上话。” 故意不去看身边的女生,向诗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他们私下里是什么样子的?” 桃果歪着脑袋想了会儿,“你喜欢J对吧?他除了外表没一个地方像搞乐队的,待人接物特别谦虚,说话也很有礼貌,感觉挺有教养的。” 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使劲儿拍了拍向诗的胳膊,“你跟J说过话吗?” 桃果看着柔柔弱弱,手劲却意外地大,这一掌拍得他后槽牙都仿佛跟着颤了颤。 向诗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 “沙利叶不是快要发新专辑了吗?你去唱片店订张CD,签售会上可以跟他讲话的。” “妙妙说私下里接触过J的人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我非常同意,反正和台上判若两人。” 从第三者嘴里听到夸奖付晶的话时,向诗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堪比在家长会上被老师当众表扬的父母代表。 为了避免得意忘形,他连忙收敛了神色,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那其他三个人呢?” 桃果是贝斯手Ten的粉丝,用来描述他的关键词特别多,可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她说出口的竟然全是负面形容:诸如脾气大,没耐心,容易炸毛,一张嘴毁了整张脸等等。 鼓手的奥斯卡和Ten是同学,性格却截然相反。虽然说话毒舌,但他算是四人里最脚踏实地的那一个。 吉他手加京应该是第一次组乐队,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出现时总是遮着半张脸,被人采访也不爱说话,不仅来历不明,还很是神秘。 “上期《黑桃新闻》的沙利叶封面就是我做的。”介绍完毕,桃果没忘了自我宣传一番。 “那你接不接私活?” “当然了,有设计方面的需求尽管来找我。”说着,递过来一张细长的名片,名字左侧的空白区域印了个自画像的妹妹头,齐刘海,戴着正圆框眼镜。而背面则是蓝紫色的不规则波点图案。 向诗双手接下,认真地塞进了名片夹里,正要将自己的那张递过去,不想被对方制止了。 “不用了。”桃果的视线掠过了他名片上的公司logo,调皮地嘻嘻一笑,“我可请不起你。” 这天看完演出回到家是晚上十点多,向诗手上捧着个快递箱子,是他在网上买的大量CD。唱片有的来自沙利叶,有的来自Moonquake,其中同样不乏从“沙利叶的爸爸”那里得知的各种潜力乐队——他将其称之为市场调研。 慎重地拆开包裹住CD外壳的塑料薄膜,仿佛撕开一片蝉翼。歌词本散发出一股寡淡的颜料味,令人联想起斑驳脱落的墙皮。 按照乐队和专辑的区分,向诗把所有唱片一口气灌进了Hi-Fi前端。然后戴上耳机,打开电脑,边听付晶唱歌,边娴熟地敲击起了键盘,屏幕的第一行随即出现了几个大字:注册公司ToDoList。 · “喂?你好,我想预约CD。” “沙利叶的‘TODAY’。” “好,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向诗在手机的日程表上创建了一条新项目:去CD店。 通常情况下,当乐队发行新的单曲或专辑时,会在全国各地的唱片店举办签售会,同时展开巡演。沙利叶的据点在吴市,所以在这里安排的行程也最多。 为了扩大销量,每家唱片店的活动内容和提供的赠品都不尽相同,有的是现场给CD签名,有的可以和乐队成员合影。而如果在网上预约,就只能拿到赠品的海报或者明信片;想要参加活动,必须在指定的期间亲自去店铺预约才行。 沙利叶这次新发行的专辑叫做‘TODAY’,曲目表的设置非常有意思,以“早安”开始,以“晚安”结束,主体则以一系列曲名描述了一天之中时间的流逝。 ALBUM‘TODAY’ TrackList ①早安 ②用尽整日晴天 ③送你一颗太阳 ④海是一次遗忘 ⑤以黄昏蒙面 ⑥关于你的这个梦 ⑦晚安 专辑封面是拼在一起的半个太阳和半个月亮,灰蒙蒙的绀色与被惯坏的粉紫,色彩的边缘正在进行一场缓慢的融化。球体中央的衔接处涂抹着璀璨夺目的金黄,仿佛即将断裂的熔芯。宇宙深蓝色的皮肤被烫破了一个明亮的窟窿,露出了隐藏其下玫红色的血管。 网上有全曲试听,虽然只能觑见整体的一小部分,可依旧不能浇灭向诗对于这张专辑的强烈好奇。 ‘TODAY’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古怪”。从第一首歌到最后一首,乐曲所呈现出的面貌也许千奇百怪,然而飘荡其中的氛围感却是高度统一的:天真烂漫中带着一丝吊诡的不和谐,上一秒还款款情深,下一秒便颠倒错乱,时而痴情,时而疯癫,像个喜怒无常又心思细密的幻想家。 旋律的表现方式显得颠三倒四,随心所欲。与其说是精心构思的作品,不如说是日记本上胡乱的涂鸦。但是那种浑然天成的“不正常”居然具有一种致命的魔力,因为和平常听惯的歌曲构成截然不同,往往听了开头却猜不透接下去的展开,充满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歌词也颇为莫名其妙,会故意使用一些稚拙的表现手法,配合上罕见的音效,比如粗重的鼻子吸气声。他听着那道声音,想象出付晶边唱歌边流鼻血,接着随手抹在袖子上的模样。 如同一个淘气爱捣乱的小朋友,你无从得知他或她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思考什么,偏偏又觉得这样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很是可爱。 沙利叶惯有的创作手法,是用一张专辑来阐释一套完整的世界观。曲子或是在讲述一个惹人遐想的虚构故事,或是在渲染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绪——是音乐,同样是精工细作的梦境。 而轮到这张专辑,操纵手偶的人似乎是累了、厌烦了、玩够了,于是扔掉掩饰自己的毛绒娃娃,用原本的嗓音朗声宣告道: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聒噪地说,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去说——喋喋不休。 不知为什么,向诗有种直觉,他模糊地认为,这不像是现在的付晶会写出来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注:曲目表、封面和音乐的描述全是杜撰的。 第17章 第17章 站在会议室的白板前,付晶用油性笔一下下敲击着手心,“我想选“早安”和“关于你的这个梦”,刚好一首快的,一首慢的。” ““早安”放在第一首,“关于你的这个梦”放在中场休息回来之后,可以和上半场做个切割,不然一下子静下来唱慢歌会很突兀。”他边说,边在(1)和(13)的位置上分别填入了对应的曲名。 为了配合新专辑的发售,一般会提前在live上披露部分新歌,而现在就是在商量下一场演出的曲目表。 今天节奏组的两个人要去场地方做交涉,于是付晶和加京决定先把内容初步确定下来,等四人聚齐以后再当面进行调整。 “我没意见。第一首唱“早安”挺应景的,等于在开头先跟观众打个招呼。” 付晶抱着手臂重新打量一遍白板,然后拿出手机拍了照,“那就先这样。” 加京的长刘海被全部撩了上去,用皮筋扎成个冲天辫,只要他一动,辫子就跟着摇头晃脑,仿佛在一同发表着自己的见解那般,“其实我超级喜欢“关于你的这个梦”。可能因为是你唱的,所以有反差,要是换个平时一直唱抒情歌的人,就达不到这种对比的效果。” “是吗?”听到评价的人似乎颇感意外,“我本来还很担心大家会不喜欢,毕竟这首歌不太像我。” 加京连忙摇头否定,连带着头顶那根蓝紫色的小辫子也跳起了舞,“这次的专辑整体听起来不是很情绪化吗?就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蹲在便利店门口,边晒太阳边对着墙角的流浪猫胡言乱语。唯独这首歌的语气是正常的,感觉是终于闹够了,没劲了,于是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裤子,回归到千篇一律的日常里。”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流浪汉。” “我这是在夸你!”他难得将整张脸完整地露出来,五官却因为方才的话而不满地皱在了一块儿,“之前的几首歌,一路听下来都在与正常世界背道而驰。结果这里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就很容易让人听到心里进去。” “谢谢夸奖。”付晶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说起来,上次的问卷里不是有人写想听轻松的曲子吗?正好借这次来试试大家的反应。” 最重要的问题讨论完毕,两人分头擦白板,收拾会议室。 “接下来的巡演有一场在你家,有没有喊以前的朋友?” 付晶的回答异常短促:“没有。” 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加京咧开嘴的同时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你这是在害羞?” 被捉弄的人丝毫不为所动,“松市的那个livehouse很小,站在台上观众席看得一清二楚,有熟人在我肯定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停下手上的动作,加京煞有其事地开始了自己的说教,“先别管尴不尴尬。假设我是你朋友,事后知道你没叫我,肯定特别伤心,会以为你是故意不想让我看。” 付晶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这是两码事。” · 这天,群聊“沙利叶的爸爸们”格外热闹。大家纷纷就今天live上可能会出现的曲子表发着各自的想法,并对即将到来的集体奔现而激动万分。 这段时间,向诗把沙利叶的CD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网上能找到的物料也陆陆续续看了不少。 若是有空,他还会随便买张票,跟着桃果去看各式各样的演出。如果说一支乐队相当于一个人,那么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性格。虽不存在优劣,但必定会产生偏好。 有时他甚至觉得,你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看待音乐,就会遇见怎样的乐队。若是单纯为了寻欢作乐,那么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有浮于表面的东西。表演者与听众的相互吸引,其实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就像向诗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不喜欢随波逐流的,同样不喜欢缺乏个性的。于是比起Moonquake和月之暗面,他更偏爱沙利叶。又比如妙妙,她认为J身上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无论是外貌、嗓音、才华——只要让J之所以成为J的那个核心不变,她就会一直痴迷下去。 这次向诗是自己买的票,运气相当好地抽中了张三十几号的。可惜他并不想站在付晶眼皮子底下,便在粉丝群里求助,说想换张靠后的票子。 接着,在一连串的震惊表情包和“太太快看我”之中,向诗黑着脸给第一个回复的人发了私信。 演出的场地依旧在蜃气楼,由于约定好要交换门票,他提前赶到了用来排队的开放式公园。宽敞的空地附近已经稀稀落落地聚集起了小部分人群,他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沙利叶的乐队T恤。 向诗一眼就发现了妙妙和桃果,与两人在一起的还有好几张陌生面孔,他快步上前,准备打招呼。 恰巧妙妙同样看到了他,踮起脚尖高兴地冲这边挥了挥手,这个举动引得那群人集体转过头对向诗行注目礼,让他颇有些不好意思。 正犯愁该如何介绍自己,桃果倒是毫无顾忌地将他的ID报了出来:“这是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众人此刻方才恍然大悟,视线重新回到向诗身上时不免感到心虚,先前一个劲儿地“太太”长“太太”短,现在终于见到“太太”本人,竟是讷讷地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嘴巴给缝起来。 为了缓解尴尬,他主动说道:“我才进群没多久,请多多关照。” 结果不知哪个大胆的姑娘藏在人群里,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句“小哥哥好帅”,惹得他好不狼狈,只能边满口谢谢,边求助似的看向妙妙和桃果,“和我换票的那个人在吗?” “在的。”桃果连忙帮着两人引见,好歹把他从窘境中解救了出去。 今天向诗也穿上了沙利叶的T恤,并在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由于是落肩设计,整个袖型从肩线以下向外扩开。他不常穿这种宽松的衣服,走路的时候甚至错觉身体的分量都变轻了。 顺利进场以后,照例站在了控制台前方的最后一排。 因为处于全场最末,能够一目了然地把握住每个人的位置,妙妙果不其然在第一排正中,而往她左边数过去的第四个人是桃果。一般大家会按照喜欢的成员来调整自己的站位,与上次如出一辙的是,占据场地中路的人依然是最多的。 登台方式与之前并无不同。四人出场以后,向诗立刻注意到主唱这次非但没有接发,而且把头发给剪短了。隐约泛出透明紫调的额发被拨成了三七分,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眉骨和鬓角,显得年纪很小的样子。 开场的第一首曲子是新歌,副歌的旋律在网上的试听里被截取公开过。 其实听得多了,向诗总觉得沙利叶的作品里会刻意放进一些不和谐与晦涩的部分,初听时往往会感到困惑,可是耐心地反复咀嚼几遍之后,便会听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比如这支曲子的伴奏,乍一听是由吉他占据主导,然而吉他的音色不过是浮于表面,真正的旋律线是用变化多端的贝斯律动支撑起来的。 被吉他裹挟住的滚滚音流之中,偶尔滑出几道惊鸿一瞥的高音加花——当你的耳朵恰好捕捉到这种精细的设计时,那种惊艳到无以复加的共鸣是令人难以忘却的。 这些创作者的巧妙心思被不着痕迹地隐藏了起来,你必须依靠自己的听觉去探索,而不是等待他们主动提醒你说“这里特别好听!”——消化音乐的过程于他而言,已经逐渐转化为了一种私有的乐趣。 当live进行到过半时,四人短暂离场休息。待他们再次回到聚光灯下,向诗忽然觉察到台上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背着电吉他的加京面前,多了一副托举着木吉他的支架,高度正好调节到了可以站立演奏的位置。而此时的他上前一步,恰恰将双手放在了木吉他上。 下一刻,前奏响起。 这首歌同样来自新专辑。 歌词无法被完整地捕捉到,不过他听得出这是一首关于失恋的曲子,并且是从女性视角写的词。 曲调是极其不符合沙利叶气质的单纯明快,主唱用风轻云淡的口吻,轻快地吟唱着那些伤怀离别,千愁万绪。伴奏并不复杂,吉他的分解和弦听起来寡味而单薄,编织出的走向却无比细腻。 人声是画笔,配器是颜料,笔尖饱蘸了湿润的色彩,在空白的纸面上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幻梦。 站在落地式话筒前的人微微仰起头,朦胧的双眸半阖着,与其说是在唱歌,不如说是在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他唱得温柔而毫无防备,淡漠而柔肠百转,明明是一首讲述失恋的抒情曲,听上去反而丝毫不带哀愁的阴霾。 即使内心下起了倾盆大雨。 那道灯光下的剪影,那些一闪而过的落寞,浮光掠影的悲绪,一幕又一幕,仿佛褪了色的底片,将转瞬即逝的斑斓尽数封存在了黑白的过往里。 结束前的最后一遍副歌,在沉寂的过渡段后非常自然地升高了半个调,将整首歌曲的情绪推向了最极致。垫音的和声与现场连绵不绝的高音在同一个瞬间里齐齐释放出来,激烈地相互碰撞着,随后如破碎的浪花般消散而去。 一曲终了,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向诗发现站在他斜前方的女孩子怔怔地流着眼泪,她任凭泪水肆意地淌在脸颊上,既不撕心裂肺,也不痛苦难过,只是安静地仰望着台上那道遥不可及的身影,安静地品尝着那份无人知晓的苦涩。 一根极其纤细的丝线,勒进了他脆弱的心脏。 第18章 第18章 之后的舞台回归到了沙利叶一贯的暴戾风格,但是那首不知名慢歌所带来的震撼,却始终萦绕在向诗的心头,迟迟无法散去。 这段时间里,由于经常循环沙利叶的专辑,对于每位成员的作曲风格,向诗都留下了大致的印象。譬如加京写的曲子会很注重整体氛围的营造;Ten喜欢把配器堆叠得华丽无比,细节的呈现十分丰满;奥斯卡的歌速度通常会偏快,节奏型也相对复杂;而J则非常注重旋律本身的可听性。 他觉得刚才的那首歌,十有八九是出自主唱之手。而更令人在意的是,他究竟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出了这支曲子。 相比沙利叶以往的作品,这首慢歌的存在无疑是个异类。尽管它传递情绪的方式直白而简单,可是这种不加雕饰的单纯又显得格外动人。 不知道是对于音乐本身的共鸣,还是因为表演的人是付晶,向诗竟然久违地回想起了以前的事。好像他接过了对方递来的一张门票,代替了多年前的自己站在此处,而位于舞台中央的依旧是那个人,他依旧在唱着歌。 一首好的作品也许就应该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将你引领到创作者所搭建的城堡里去,不着痕迹地点亮沉睡已久的梦境,让你静静地感受到体内情感的流速,试图去唤醒那个蒙上了灰尘的自我。 有的人做音乐,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是为了谋求利益,是为了实现自身欲望而使用的一种工具。向诗不清楚付晶决心站上舞台的初衷,不过他相信,那个人一定拥有自己想要表达的内核在,一定拥有他无可替代的价值在。 · 在亮堂堂的灯光里,全场边拍手边齐声喊着encore。 毕竟是专场演出,没过多久场内便再次昏暗了下来;众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撕裂了雾霭般的黑暗,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这片国土的主人重新降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登台主唱居然是第一个露面的。台下先是诡异地静默了一瞬,随即,被延迟的尖叫声立刻卷土重来。 他换了衣服。上半身是沙利叶的特大号乐队T恤,搭配了根鱼骨模样的黑色chocker,远远看去仿佛是脖颈上留下的狰狞缝线。下半身穿着长度及膝的工装短裤,踩一双皮带系扣的马丁靴,从靴筒里露出的一截骨肉匀停的小腿。 主唱信步走到舞台正中央,在喊叫声到达鼎沸之时,绕着麦克风从容地转了半圈,将近在咫尺的喧嚣一并抛诸脑后,接着径自迈步向前——停在了贝斯手的位置上。 观众席间升腾而起的困惑尚未尘埃落定,下一个出现的加京就直截了当地坐在了架子鼓后面,而奥斯卡则信手背起了电吉他,此时正背对台下,整理着衣服和琴背带。 正当这阵突如其来的热风将众人吹得晕头转向时,观众区的左上角又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人群如同扭动躯体的蛇,摇头摆尾地让开一条道路,他们众星捧月地簇拥着Ten,注视着他穿行到第一排的边缘。 以桃果为首的一众女生已然是目瞪口呆。有几个激动得昏了头,拼死了命地尖叫着,好像被关进了厚重的玻璃罩子里,只能通过疯狂的叫声让自己从魔怔中清醒过来。 被团团围住的Ten双手合十,颇为抱歉地对粉丝们打了声招呼,随后撑起一个漂亮的翻身,浅金色的长发在空中一掠而过,转眼间便干净利落地跃上了台。 原来,蜃气楼的表演区域左侧隐藏着一扇暗门,从后台直接连通到场内的走道。刚才他就是从那里突然闪现,把大家吓了个措手不及。 待到最后一人终于在话筒前站定,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在沸腾全场的惊喜之中,沙利叶的四人在全新的位置上开始了各自的演奏。 encore唱的是他们首张专辑里的一支曲子。如果说听到前奏时,互换乐器的真实感尚未如此强烈的话,那么当新主唱一开口,向诗则彻底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Ten本身的音色很清澈,属于温温柔柔的类型,但由于过度紧张,第一声不小心把调给起高了。主歌姑且勉强压在了调子上,一进到副歌,他的声音就如同迎风招展的旗帜,不断地左飘右移,可就是无法准确地踩在旋律线上。 沙利叶曲子里原有的攻击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从掩饰的笨拙和可爱。 向诗边听边忍笑,而站在前排的姑娘们,仍旧在卖力地为台上的人加油打气。联想起平常理所当然就能听到的歌声,他不禁暗自感叹,功夫的深浅果然是一上台就立马暴露无遗。 现在的向诗虽然人正对着主唱位,头却不自由自主地偏向了左手边。J退到了离观众席稍远的舞台深处,他把琴背得很低,琴身恰好抵在膝盖上方,而身前则挡着横插了一排拨片的话筒支架臂。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可能是向诗第一次,在live上认真地试图去分辨出贝斯的音色。无奈他的经验有限,在尝试无果之后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视线去追逐着J快速变换的把位和指型,一时也是目不暇接。 他知道贝斯的琴弦很粗,眼看着那几根灵巧的手指在指板上轻而易举地滑翔翻飞,似乎连自己的指尖都能感受到一丝痛觉。 向诗特别喜欢看他用大拇指扣住琴颈去按四弦时的样子,看他自小臂内侧浮现出的青蓝色血管,以及肘窝处微微鼓起的静脉。 演奏进行到过门时,J和奥斯卡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从左右两侧齐齐朝着Ten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J侧过身,将琴头的方向冲着台下,他低垂双眼盯住自己的手指和品格,只留给众人一张居高临下的侧脸。站在他身旁的Ten左手执着话筒,右手非常自然地揽住了那个人的肩。 接下来,他顺势将话筒凑到了J的嘴边,示意对方来唱下一句。弹贝斯的人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直直撞上了那道满怀期待的眼神,然而等待的曲声早已逝去,于是两人望进彼此的眼里,相视而笑——这一笑惹得女生们纷纷捧住了脸颊,激动到难以抑制的喊声令人怀疑她们是否流下了鼻血。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向诗,心底腾地蹿起了股难以名状的躁郁。他的咽喉被似曾相识的黑色情绪牢牢攥住,在每一次呼吸中肆无忌惮地收紧,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刺耳的嬉笑捣进了鼓膜,甚至压过了原本的乐曲声,他的耳朵不再能听到旋律的流动,只剩下了无限放大的尖利叫喊。 突然,一阵惊呼将他从泥沼中生生拽了出来,重新抬起头,向诗发现曲子早就唱完了。加京从架子鼓后面走了出来,刚扔了根鼓棒下去,手里正蓄势待发地揣着另一根。放眼望去,台下满是高举的双手,景象十分壮观。 他摇了摇头,想要转移注意力,索性和其他人一样凑起了热闹。 就在所有人都跃跃欲试地准备争夺猎物时,周围又泛起一波惊涛骇浪的高分贝叫声。向诗只觉眼前出其不意地晃了晃,虚焦的光斑弥漫住了他的瞳孔,有一块什么东西划破了点点星光,猛地砸到了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是一枚漆黑的拨片。 上面印着烫金的羽毛和一轮倒挂的弯月,最底部是疑似签名的手写字体,宣告着它原来主人的名字:Ten。 第19章 第19章 encore甫一结束,向诗就凭借着位置靠后的优势,飞快地在还没聚集起人的摊位上拿了张沙利叶的问卷,准备待会儿边排队边写。 应该,没有被看到吧…… 那枚雨滴状的拨片正躺在口袋里,随着呼吸的节奏而一起一伏。他清晰地记得捡起它时,周围人眼中的艳羡之色,以及那种类似被蝴蝶翅膀所轻轻撩拨过的心颤。 向诗觉得最近的自己很不对劲,仿佛体内被泵入了一副强力的催化剂,正在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隐秘的反应。而他被反应过程中所产生的巨大能量所波及,亦喜亦忧,反复无常。 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要现在就冲进后台,气势汹汹地昭告全天下:你们的J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跟老子抢。但是这种外强中干一旦遇到付晶本人,却又被缺乏底气的心虚所牵制,缩成了小小一团,灰头土脸地藏起了起来。 因为写字只能用手机垫着,所以整张问卷填得非常潦草,而这点正中向诗下怀,毕竟可以防止被付晶认出笔迹。 轮到向诗时,他见摊位周围没有催促的工作人员,于是大着胆子跟鼓手搭话:“你扔拨片的时候,能准确地扔到想扔的地方吗?” 也许是由于氪金大佬的光环加持,他明显感到奥斯卡的态度变热情了。即使没有明说,可看样子对方已经记住了自己。 “你捡到J的拨片了?” “嗯。” “那就是扔给你的啊。”似乎是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无需纠结,他自来熟地拍了拍向诗的肩膀,开解道:“谁抢到就是谁的。” 奥斯卡见他半晌不答话,笑道:“你买的东西包好了。” 醒过神,向诗连忙接过袋子,为了掩饰尴尬,只好边道谢,边手忙脚乱地将填完的问卷递过去。 · 由于买周边耽搁了会儿时间,向诗来到聚餐的烤肉店时是最后一个。 尽管群里清一色是女生,对待他的态度却是丝毫不手软,立刻有人跳出来起哄:“迟到的罚酒!” 本来大家就对他颇感好奇,这下更是趁机将目光齐齐投掷过来,把向诗堵了个插翅难飞。 不过他怀里藏着拨片,手里提着周边,恰恰是最心满意足的状态,任何小插曲在他眼里都是无伤大雅的玩闹,于是来者不拒。 飞快地灌下三杯啤酒,颅腔内那根始终绷紧的弦开始变得松弛。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天,向诗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听着,内容不外乎是围绕着新曲子和encore的惊喜,话音折叠着话音,就像用纸片垒起一座密不透风的高墙。 “今天那首慢歌,好听是好听,就是听完以后心情复杂。” 闻言,他诧异地转过头去,没想到另一边有人猛地拍了下手,激动地附和道:“我懂!!!” 向诗装作若无其事地使着烤肉夹,实则留了个心眼,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如果沙利叶也变成烂大街的主流曲风,我第一个脱粉。” “偶尔一首还好呀,全是这种歌就有点吃不消了。” “可要是一直不出圈,这么混下去总要到头的。” “挣不到钱可不就得解散嘛。” “关键是圈子太小众了吧。毕竟个性很强的东西,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说到这里他总算是听懂了:乐队不红会难以维系,而一旦红起来,就必须为了迎合市场的口味,一定程度地牺牲掉表达上的自由。 虽然没有人会希望沙利叶永远被囚禁在地下,但是走出逼仄livehouse的他们,同样不会再是原来的他们了。 向诗对于音乐没有特殊的审美洁癖,他只是单纯地认为通俗并不意味着低级。况且,被更多人看到这件事,无异于将乐队暴露在一个更为严苛的环境之下,假使实力跟不上进化的野心,那么所谓的天赋和才华,转眼间就会被消磨殆尽。 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他单手支着脸,轻描淡写地插了一句:“我们这些听歌的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饭桌上的喧闹好像是慢了一拍,在话语尚未发酵的空白之际,众人的视线再次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那四个人可是把人生的一部分赌在这里了,没人比他们更在乎乐队的发展。” “就算你再有才华,听的人少,照样得解散。说到底,人家根本没义务为了满足我们的优越感,一直当所谓的宝藏乐队。” 连向诗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为了维护付晶,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音乐的话题与人争辩。 沉默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虫,维持着恒定的姿态,一动不动。 “其实,我也很喜欢那首慢歌。”妙妙笑嘻嘻地出来打圆场,白净的脸颊上隐隐浮现出两朵红晕,“歌词写得特别浪漫。我记得里面用到了‘雨’这个意象:想问的那个人已经问不到了,所以只能问雨,让雨水把多余的情绪全部冲刷干净。” 桃果适时地挑出来接茬:“原来歌词写的是这个?” “对啊。”对着一脸茫然的桃果和向诗,妙妙责怪道:“你们俩听了点什么啊……” · 或许是空腹饮酒的缘故,明明没喝多少,醉意却降临得迅猛又猝不及防。向诗只觉头顶被罩下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蒸得人脸红耳热,并且伴随着轻微的缺氧。 身边的妙妙和桃果不知在聊些什么,压低了声音吃吃发笑,他端起杯子正准备找她俩喝酒,对话间的只言片语不经意就飘进了耳朵。 “微博上有个姐姐,说是在松市的时候就看过J的演出了。” “她还知道J的真名,说是姓季,所以才叫J的。” “那个姐姐说CP是真的?” “对啊,她说J单相思。” “……” “她放屁。” 向诗说着,丢了块油脂丰富的牛小肠下去,烤盘暴怒似的喷出了一口明亮的火苗,惊得两人直往后躲。 她们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牛小肠,再心有余悸地瞥瞥向诗,这才发觉他似乎是有些醉了,眼神已经不再聚焦,而是浸润在涣散的水雾里,迷迷蒙蒙。 他刚要开口解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振动一波接着一波,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桃果指了指闪烁的屏幕,询问道:“电话。你不接吗?” 而距离手机更近的妙妙,视线微微一动,她正打算凑上前去看个仔细,不料向诗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了手机。 “喂?”他被自己格外响亮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向诗?是我!付晶!” 妙妙和桃果好奇地盯着他打电话,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纳闷道:“他怎么喝多了脸这么红?” · 【关于沙利叶的反馈调查】 *感谢您对于我们的支持* Live Event 11月28日(周日)@吴市蜃气楼 昵称:努力奋斗的小飞象 性别:男 年龄:20~30岁 职业:公司职员 Q1.您是第几次观看沙利叶的演出?(请在对应项后打圈) ·第1次 ·第1~5次 O ·第5~10次 ·第20以上 ·每次都来 Q2.想看沙利叶和哪支乐队同台演出? 无。 Q3.有没有想要的沙利叶周边? 戒指。 Q4.请列出您心目中理想的Setlist(live时的演出曲目表) J作曲的歌,曲目任意。 Q5.如果有其它想对成员们说的话,请写在这里。 关于宣传有两点个人看法。 (1)可以在外网上传沙利叶的视频,扩大知名度。 (2)下次拍宣传照的时候建议不要将脸遮住,优点没有藏起来的道理。 最后写给J:捡到了你扔的拨片,我会好好珍藏的。特别喜欢今天唱的第二首新歌,希望能在松市的巡演上再听一次。 第20章 第20章 完了,难道他还是看到我了。 向诗脑袋里“嗡”地一声,紧张感所带来的威压,将残存的思维碾碎成了一片片飘落的雪花。 “怎么了?”他艰难地回答道。摄入酒精后的口干舌燥,让声音也变得枯萎起来。 “我演出刚结束,你呢?喝酒了?” 电话接起来以后自己一共只说了四个字,他不明白付晶是怎么听出来的。 “喝了一点。” “……但是没醉。” 对面有些吵,他好像听见付晶轻不可闻地笑了一下,又有人隐隐约约地喊道:“你躲在那儿干嘛啊?快过来搬东西。” 被催促的人明显不为所动,柔声问道:“你元旦打算回家吗?” “应该不回。” “这样啊,那就算了。你和朋友继续玩吧,小心别喝多了,拜拜。” 不等向诗接茬,他飞快地挂断了电话,似乎是要赶着去做其它事。 寂寞的尾音在耳畔蔓延开来,向诗怅然若失地收起了手机,倏忽熄灭的屏幕光和他的心境如出一辙。 难道付晶要回去? 用手掌根部吃力地按了按太阳穴,他重新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向了面前的二人,“打断你们说话了,对不起。” 妙妙低下了头,忍笑忍得肩膀轻轻抖动,令人联想起梳理羽毛的小鸟。 而桃果的笑意太沉,连说话的语调都被压弯成了奇妙的弧度,“是我们不好,瞎传八卦。” 说着,她主动替向诗添酒,不知是真的粗心大意还是故意使坏,居然倒了满满一杯。 他已经看到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酒聊天了,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气血上涌,将脑海中纷纷扬扬散落的雪花全部染成了猩红。 一连串动作迅速得连他本人也始料未及,电话拨过去,才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 “还有事?” “我家附近的公园你认识吗?待会儿可以顺便碰个头。” 答案没有等到,听筒里反而接连传来了急不可耐的催促声:“爷,就差你了,赶紧的。” “晶,你再不来我们走了啊。” 对方的说话声突然被拉远了,他毫无波澜地应道:“你们走吧,我不去了。” “哈?!” 向诗皱着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些,他一时头脑发热,完全没考虑过付晶接下来会另有安排,连忙抢白:“你有事的话不……” “我认识。四十分钟以后到,等着。” 向诗愣了愣,等终于回过神时,听筒那边早就没了声响。 其实,他本来打算就这么冲回蜃气楼去找付晶的,不过他穿着沙利叶的T恤,又买了一堆形迹可疑的物品,无异于不打自招。所以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赶紧回家隐匿证据。 他抢过杯子,像喝水似的将刚刚倒满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准备光速撤离。 临走前猛地想起了什么,向诗背过身偷偷拿出一叠拍立得,藏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塞给了桃果。 “我今天抽到的Ten,全送你了。” · 打车到了家门口,向诗连电梯也不愿意等,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 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无法解释方才冲动使然的行为,只是任凭心中那头嗜血的猛兽冲出牢笼,肆无忌惮地疯狂噬咬——伴随着教人难以抗拒的兴奋。 几个小时之前还站在舞台最高处接受着众人仰望的J,居然会因为一通电话就立刻回到自己的身边。 比起纯粹的开心,他更愿意将这种心情形容为:行使控制权所带来的快感。仿佛征服欲得到极大满足的食肉动物。 向诗在如堕云雾的恍惚之中飞快地换了身衣服,然后从家里翻出解酒药吃了,临出门前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薄荷糖,试图让头脑保持清醒。 碰头的地点选在了位于两人住处中间地带的公园。虽然占地不大,设施倒是相当齐全,不仅有供小孩子玩耍的秋千滑梯,还有不少体育器材。 径直走到双杠前,他随便拍了拍表面的灰尘,接着手臂一使劲,像学生时代常做的那样,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双杠上。 付晶一看就知道来得很急:妆没卸,衣服没换,依然穿着他encore时的那一身,仅仅是在外面裹了件厚卫衣。 抹了大量发蜡、精心收拾过的造型此时塌得差不多了,发梢胡乱地黏连在裸露的脖颈内侧,残留着一缕靡艳的倦怠。 视线相撞的同时,他的表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兴冲冲地就往这边奔。由于身上戴了许多首饰,一动就叮当作响,在静悄悄的公园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直到近距离观察,向诗才发现他的妆比想象中要浓许多。眼睛周围不知涂了些什么,看起来亮晶晶的却很深邃,如同从夜空中坠落的黯淡星辰。 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面前的人坐上来。他腾空而起的时候带起了微弱的风,或许是适才结束工作的缘故,付晶身上散发着与往常截然不同的陌生气息:从后台带出来的脂粉味,不经意沾染上的香水味,功能性饮料的水果味,以及冷却后的汗味。 他说自己先回了趟家,把器材和礼物全放好了才过来的。 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块儿,向诗反手撑在杠托上,忽然笑着说:“你以前还可以勾着膝盖倒挂在上面。” “我现在也能。” “你试过?” 付晶满不在乎地荡起了腿,“为了唱歌气息稳定我一直有练核心,你要不要摸摸看,我有腹肌。” 向诗的声音明显僵了僵:“我才不要。” 心里惦记着刚才那通电话,他主动询问:“你元旦要回去?” “嗯,本来想喊你一起的。” 他知道付晶此行是为了沙利叶的巡演,但是嘴上不能点破,只好糊弄过去:“我准备过年再回家。” 此时,公园的入口处经过了一对情侣。两人似乎想进来,结果看到他们俩并排坐在双杠上,于是礼貌地笑了笑,又退了回去。 望着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付晶突兀地开口问道:“你谈恋爱了吗?” “你猜。” “谈了。”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 凝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他边想边试着描述:“应该是办公室恋情。对象是你的后辈,天天追在你身后问这问那,而你有求必应,时间长了就交往了。我猜得对不对?” 向诗故意停了片刻没答话,付晶催促似的用手肘挤了挤他。 “不对。而且我没谈恋爱。”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些关于自己的假设逐一击碎:“如果我有后辈整天不动脑子,只知道找别人问这问那,我会直接劝他收拾东西回家。” 付晶夸张地缩了缩肩膀,“你好凶。” 他又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向诗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吐出三个字:“可爱的。” 说完以后他觉得不好意思,立刻将话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呢?你周围的女孩子肯定比我多。” 付晶连眼皮也没抬,显得丝毫没有兴趣,“那你敢对客户下手吗?” 打了个哈欠,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玩起了垂在锁骨前的头发:“谈恋爱还得重新在另一个人身上花感情花时间,我可没那闲工夫。” “理想型总有吧?” 他依旧揪着自己的发梢,下意识地在指头上绕着圈圈,“嗯,我喜欢聪明的。” “对了,我妈说要看我们俩的照片。”仿佛要掩盖些什么,付晶的声音反常地提了起来,音调甚至有些走形。 想起不久之前才被白茹说过相同的话,向诗十分怀疑当妈的全是背后串通好的。他不爱拍照,满脸写着拒绝,“晚上什么也拍不出来好吗。” 无奈付晶根本没理会他的抗议,自顾自拿出手机,将脑袋靠过来,强行拍了一张。 闪光灯不着痕迹地钻进了瞳孔,向诗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黑夜中残留着亮晶晶的青绿色斑点。 “你表情太臭了,笑一笑。” 他沉着脸没应声。恰恰在这时,向诗感到腰窝被人猛地一戳。他怕痒,满脑子想着要躲,然而杠托太细,稍微动了动整个人就开始摇摇欲坠,“你别搞我,当心摔下去——” 下一刻,一只手从身后牢牢揽住了他的腰。虽然人是坐稳了,但他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瞬间炸了开来。 与此同时,耳边居然再次响起了自己的声音:“你别搞我,当心摔下去。” 原来他拍的不是照片,是视频。 意识到这点的向诗铁青着脸,作势要去抢手机,“删了。” “你求我。” “做梦。” 他利落地跳下双杠,面对付晶站好,气势汹汹地伸出右手,“手机交出来。” 付晶坐的位置比他高,此时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楚对方的脸。只见那个人的嘴角扬起一丝诡计得逞的笑,他从容不迫地牵住自己的手,就这么从杠托上蹦了下来,“我不要。” 他说话的时候,向诗感到牵着的那只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付晶背过身,语气温柔地说道:“放心,我不会给别人看的。晚安。” 第21章 第21章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思被转移到了其它地方,向诗最近上班的时候心态轻松了不少。以前他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上厕所,现在则是会抽空躲进楼梯间去刷手机。虽然设置了消息提醒,可他依旧忍不要住点进沙利叶的主页看看有没有更新,比平时炒股看大盘还要勤快。 有领导安排向诗去给准备应聘的大学生做讲座,稿子已经事先跟人事核对好了,今天过去只要装模作样地动动嘴,再回答几个问题就行。 每次参加这种公开活动,发言者都要在大屏幕上放自我介绍的PPT。格式是公司统一规定的,内容压缩在一页幻灯片之内,上半部分写个人基本信息,下半部写项目经历。 基本信息中有一栏是“兴趣爱好”,向诗之前做的版本里写着:投资,节税,看电影。在正式发给负责人之前,他在后面新添了一项:去livehouse看演出。 因为是代表公司去见学生,免不了要打扮得正式。这次他把三件套的西装马甲也穿上了,外套的左领上还别了刻有logo的企业徽章。 邵珂又跟他开玩笑,说人事肯定是居心不良,特意找他去充当门面。毕竟这行男女比例不均衡,招女生进来是重大任务。 “为了明年的新人里多一些可爱妹妹,全靠你了。”邵珂一本正经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管可不可爱,反正他们一进来我们就倒霉。” “你干嘛啊,有新人进来多好。” “不好,我讨厌教别人。”懒得再多说,向诗径自抽回手臂,“我先走了。” 凡是跟形象宣传相关的事宜,公司总是很舍得花钱。学生的人数是控制好的,众人聚集在一间类似礼堂的会议室里,靠外的那面墙是全景落地窗,不仅采光优良,一眼望出去就是整个吴市最为繁华的街景。 向诗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是中心地区里盖得最高的一栋,光是这么坐在会议室里,俯瞰着变成袖珍模型的楼宇,就会凭空产生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总务从楼下的贵价咖啡店定了咖啡和甜品的自助,连同餐具和纸巾,全部整整齐齐地码在长桌上,方便大家随时享用。 看着眼前充满了金钱味道的布置,向诗不禁感到一丝讽刺:精心设计的套路就是专门用来迷惑人的。 环境越是高大上,就越能满足虚荣心。而将注意力过分放在外部环境上,无疑是件危险的事,因为你会逐渐习惯于用空洞的优越感来美化一切,并且彻底遗忘掉自己本来的模样。 此时,这些富丽堂皇的摆设在他眼中全部腐化成了无用的朽木,独自坐在角落的位置里,他边处理工作边等候着上台。 其实,向诗很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上的活动。他知道,在面对行业外的人时,自身的气场往往比说话内容更为重要,所以他会选择戴眼镜、梳背头,并且放慢讲话的速度。反正此类场合的发言大多虚伪而无聊,几乎没有人能保持专注听到最后。 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演讲和答疑之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人事的小领导走到过来,低声嘱咐说接下来会随机安排学生和他们进行一对一面谈,如果项目上没有会议的话,希望他能继续参加。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必须留下来。识趣地应了声“好”,向诗在内部聊天软件上跟阎辰报备了行程,心想被这个额外任务一拖,今天下班又要晚了。 为了让学生们尽量放松,面谈的场所设在独立的小会议室。向诗被分配到的谈话对象是个女孩子,他轻车熟路地领着人找到了地方,然后刷了门禁卡,示意对方先进去。 结果没迈出两步,跟前的人就迟疑地停在了门口,光是从紧绷的背脊都能感受到她的手足无措。 向诗也没催,越过女生的肩膀朝室内望了望:这间会议室有八个座位,她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该坐哪里。 “你随便坐,我只负责回答问题,不负责考察你。”他把电脑和资料放下,接着从名片夹里取出名片,递了过去,“我是三年前应届毕业进的这家公司,调来吴市才没几个月。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不用那么拘束。” 女生苍白的脸上挤出了略显局促的笑容,她双手接过名片,谨慎地放在了左手边的桌面上。 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向诗却在心底暗自纳闷:我有那么可怕吗? 人事发来了回答的模板,他大致扫过一遍,直接关掉了。 两人聊天的内容不外乎是些围绕着笔试面试的常规问答,或许是向诗刻意放软态度的做法起了效果,女孩子的话渐渐变多了,甚至会主动跟他开玩笑。 “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拿到大企业的offer了,只有我还在面试,感觉落后了别人好多。前辈那时候是怎么找工作,怎么确定行业的?” 若是换作以前,他可能会冠冕堂皇地回答:你需要分析一下自身的优势和兴趣;面试完要尽快复盘;要多了解各个行业,勤投简历。 这些他当然也讲了,不过最后又额外补充道:“不用强迫自己和周围人一样。找工作这件事没有标准答案。” “可是会很焦虑啊。” “有限的精力要消耗在行动上,而不是一个人纠结。试试多接触不同圈子的人,看看其他人是如何思考的。” 女生边听边认真地记笔记,他想起自己找工作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副架势。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记下来的话,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不断地经历着重塑。 比如现在的他就认为,暂时被眼前的障碍物绊倒不尽然全是坏事。因为太过顺利便不会去反思,而如果不去反思,就会错过许多重要的东西。 · 妙妙所面对的是紧闭的黑色幕布。她喊一声“安可”再击一下掌,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生怕声音不够响亮,无论喊叫还是拍手她都非常卖力,掌心在反复的击打下变得通红一片,拼命从嗓子里挤压出来的声音也开始渐渐嘶哑,她甚至有点想咳嗽。 但是,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人是不能动摇的。面前这片冷酷而沉默的幕布是大家共同的敌人,绝对不可以轻易败下阵来。假如她们就此停止,便代表着那个令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噩梦已经变成了现实。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livehouse催促离场的播报声浇灭了仅存的希望,观众们认识到,台上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于是妙妙身后的人陆续离开,呼喊声和掌声越来越微弱。 不能这样,我要更加大声才行。观众席的声音在后台是听得到的,万一他们还留在里面,而我们先走了,那不是很可怜吗…… 寂寞的情绪使她的安可声里带上了哭腔,脸上的妆早已花得一塌糊涂,睫毛浸湿了以后软塌塌的,重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不知究竟喊了多久,终于有工作人员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别喊了,结束了。” 这句话仿佛一把榔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太阳穴上。妙妙哭得头晕,整个人摇摇晃晃,她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生,对方斜睨过来,极其不耐烦地骂了句:“哭什么哭,不全是你们害的。” 妙妙身边的朋友立刻反驳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哈?我说错了?不是他要走Moonquake会解散吗?”似乎是不屑于与人争吵,红头发的女生说完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她们就知道在背后搬弄是非。哎,你别哭了。”朋友忙着安慰她,而妙妙则默默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 她自己被人误会恐怕都没那么委屈过,眼泪代替了来不及说出口的辩解,汹涌而下。 自从解散的消息公布以来,网上的议论就没停过。虽然当事人们对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委讳莫如深,可禁不住小道消息满天飞,流传得最广的一个说法是:主唱执意要走,所以才不得不解散。 其他成员的粉丝里攻击他的不占少数。什么自我中心,忘恩负义,反正乐队的主心骨不是他,换人是分分钟的事。 妙妙从来没跟那些人吵过,不过对于今天的局面,她多多少少有些预感。 比如很多人说J现场发挥不稳定,高音薄弱,她根本就不认同。与其说是高音薄弱,不如说是吉他riff太强势,把人声给彻底盖过去了。 相比其他位置,主唱是整个乐队构成里最容易表现自己的。毕竟吉他贝斯无论怎么弹,鼓无论怎么敲,都不能像歌词那样直观地表达出个人的感受。 而如果这样重要的主唱,被其他位置压制住,就等于负责对外输出的那部分坏死了。虽然旋律照样能堆砌出华丽的外壳,但缺乏内容性的乐队始终走不长远。 离开之前,她最后回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以及那道阻隔了一切的黑色幕布。 在选择踏上另一条路时,关于未来的所有设想都是虚无缥缈的,可你所失去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 妙妙不知道,下一次在舞台上见到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就这么再也见不到了。 第22章 第22章 按照购买的CD枚数,店员递过来一叠相同数量的活动参加券以及征集问题的纸条,“签售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请提前三十分钟回到这层楼排队,工作人员会按照参加券上的数字依次叫号。” 向诗道了谢,越过柜台,伸手接下装有十张CD的购物袋。 船锚唱片位于吴市市中心一栋百货大厦的顶楼,按照音乐类型的分区共划分为了三层,其中两层卖新品CD,一层专门卖二手。 他虽然早早预定了沙利叶的新专辑,但碍于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取,只能在签售会当天提前到场。 距离开始叫号还剩下二十分钟。向诗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问题,又念及不一定能被抽到,于是象征性地随便写了几笔,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逛了会儿,最终停在了地下乐队的专属区域。 这个角落的氛围与店里的其它场所相比有些格格不入。墙面靠上的空白处贴满了各种夺人眼球的海报,对准电梯的入口前则摆放着一台大尺寸的电视机,不间断地播放着live演出的DVD。屏幕上激烈变幻的灯光与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在安静的店铺内碰撞出了一丝诡异的不和谐。 可能由于今天是发售日,沙利叶的专辑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货架前不仅贴着签售会的详细信息,甚至附上了店员亲手写的推荐语。深蓝色的硬卡纸上用金色马克笔醒目地标着“必听”两个粗体字,与构成专辑封面的灰调绀色相得益彰。 CD架旁竖着一块银色的金属操作面板,塑料的数字按键与音量调节旋钮并排镶嵌在最底部,面板的正下方又挂了副厚重的黑色头戴式耳机。 向诗有许多年未曾见过类似的CD播放器了,更别提用它们来听音乐。按照使用说明,他像摆弄玩具似的戴上耳机,从试听设备里调出了沙利叶的新专辑。与事先在网络上公开的切片试听不同,这里能听到的是正式的完整版音源。 当前奏缓缓响起,关于上一场live的记忆被逐渐唤醒。此时,他头顶的斜上方恰好悬挂着横排的宣传海报牌。处在向诗的位置,只要微微仰起头,就能对上海报里那四个人的正脸。 平时去livehouse,他总是不得不藏身于最后一排,遥望着舞台中心那道若即若离的身影。而现在的他居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站在唱歌的人跟前。与那些最前排的观众们一样,似乎稍稍伸出手臂,便能轻易地撩到他的衣服下摆。 唱片店里有一块专门隔开的空间用于举办各类活动。他在网上查过,说来场者过多的情况下,场内坐不下的人会被安排站在外面听互动问答——换句话说,只要不参与之后的CD签名,是可以避免与成员们见面的。 在普通粉丝的眼里,难得参加活动,接触不到本人未免可惜。但对向诗而言却是求之不得,如果强制要求坐在成员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宁可选择在网上买CD。 因为一口气订了十张,参加券上的号码全部是连号。留下了最靠后的那枚,他将数字较小的几张换给了在群里认识的朋友。今天妙妙来了,然而桃果不在,据说是对签售会没兴趣,所以预约了其它的唱片店。 妙妙一看就知道特意打扮过。由于平常见面都是有live的日子,除了乐队T恤,向诗还没见她穿其它衣服的模样。 看惯了的黑色短袖被换成了娃娃领的脏粉色连衣裙,袖口和裙摆上则缀满了层叠的荷叶边。头发被编成了蓬松的双马尾,连发卡也换成了和裙子同色系的绒面蝴蝶结。 “你买了几张?”她问。 “这家店是十张。” 对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我决定以后直接改口叫你氪金大佬。”她穿着厚底的方头小皮鞋,人一下子变高了不少,交谈时视线距离的缩短让向诗感到了些微不适应。 “签十张,那你能跟J说好久的话了!下次再去他肯定就记住你了。”妙妙边说边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两颊上浅浅的腮红整个浮了起来。 可惜向诗并不清楚她究竟在开心些什么,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简单交待了几句,被嘱咐的人听完,冲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 “确定。” 仿佛是觉得疑惑,妙妙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早就想问你了。”她的视线停留在向诗的口罩上,“为什么你不露脸?” “挤在女孩子堆里不好意思。”——当然这也是实话,算不得撒谎。 “哎呀怎么会呢!他们看到有男生来开心都来不及。” 碰巧此时有人过来收提问的纸条,向诗便趁机结束了对话。他心虚地和妙妙告了别,兀自找到队尾排队去了。 签售会的活动区域堪比一间小型教室,最深处做了层类似舞台的垫高台阶,摆一张可以坐下五六人的长桌,长桌旁另有一把高脚凳,应该是主持人的座位。而在所有布置的正后方,衬着一面印有船锚唱片巨大logo的背景墙。 场内排好了提供给观众的塑料椅,看样子至多能容纳四五十人。不过排队的人数远超预想,他故意跟在队伍的末尾,在距离轮到自己还剩十几个人的时候,场内的空地就已经或站或坐地被全部填满了。 队伍被从中截断,工作人员将剩余的人群引导至了活动区域的外围,告知他们由于场地有限,在进入CD签名环节之前,只能站在入口处附近观看。 开场前照例要听一通注意事项的广播,提醒大家不允许私自拍照或录音。接着,扬声器里传来了主持人的说话声,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众人总算等来了期待已久的那句话:“接下来,有请沙利叶的成员们登场。” 话音刚落,场内就爆发出了掌声。刚才围绕在向诗身边的人也纷纷涌到门口,争先恐后地踮起脚尖朝里张望。 他独自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背靠墙壁站着。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以及被压低的嬉笑声,只听见四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整齐地说出了:“大家好。我们是沙利叶。” · 为了避免被发现,向诗决定克制自己,不去在意场内的情形,而是靠耳朵来分辨信息。 签售会的流程,是先介绍新专辑,然后抽取交上去的粉丝提问,现场回答。 “听说这次的词曲都是由J一个人完成的。那么首先,能不能请你跟大家分享一下,这些曲子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创作出来的?” 他们离得并不远:从付晶所在的位置,越过一排排拥挤的人群,到达场地的边缘,再小幅度地拐个弯。若是换做平时,可能不用走几步路就能到达,然而此刻,向诗却必须背过身去,留在原地——他蓦地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张专辑其实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写了。出于各种原因,当时写的很多歌没办法用,就这么陆陆续续地攒了下来。因为一直放着可惜,于是萌生了重新制作的想法。收录进CD里的曲子,是从三十多首旧demo里挑出来的。” 或许是长期从事声音相关工作的缘故,他的发音吐字十分清晰,讲话的速度同样控制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格外舒服。 主持人继续问道:“那和过去相比,创作的心态有发生改变吗?” 向诗听见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麦克的收音效果特别好,连每次开口前微弱的吸气声也能被一并捕捉。 “当然有。以前年纪小,想法缺乏深度,只知道一味地宣泄情绪,作曲通常不会考虑太久,基本是凭着感觉,一气呵成。现在能看到的东西变多了,所以会相应地去思考更复杂的事情,会对自己有所要求。” “这个我能证明。他写起歌来不是一般地慢。” “你可闭嘴吧。” “切。” 在一片掺杂着“好可爱”的嘤嘤声中,他看见站在门口的女生们止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刚才说话的,除了付晶以外还有两个人,向诗能听出来其中一人是沙利叶的鼓手,剩下的另一个猜不出是谁。 “我们来抽取粉丝提问。” 纸条都是当场随机抽的。被读到的提问内容,有三分之一围绕着音乐,其余要么是针对成员个人的,要么是来倾诉烦恼求意见的。 “下一个问题:新专辑的曲目表安排得很有意思,请问这样的设置是有什么含义在吗?”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向诗不自觉挺直了背脊——这是他写的。翻出购物袋里的CD,他重新看了遍塑料壳背面的曲目表。 TrackList ①早安 ②用尽整日晴天 ③送你一颗太阳 ④海是一次遗忘 ⑤以黄昏蒙面 ⑥关于你的这个梦 ⑦晚安 “有。”闻声,他偏过脑袋,冲着话音响起的方向抬起了头。 付晶说话的声音偏高却带着磁性,在发出稍高的音节时,甚至能够感受到声带与气流厮磨而过的生涩。 “前半张的曲名与黎明和清晨有关,写的是我没离开家之前的事。后半张的曲名与黄昏和夜晚有关,写的是我变成一个人之后的事。” · “都在这里了,你打开看看。” 参加签售会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为了不妨碍行人通过,妙妙拉着向诗躲进了楼梯间的角落里。 “讲话的时间够长了吗?”他边询问,边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叠垒在购物袋里的CD。 “嗯。他问我怎么会一口气买这么多。”妙妙的眼睛愉快地弯了起来,似乎只要是关于的J事,她就能滔滔不绝地永远说个不停:“我说有不愿意现身的大佬在,你要小心点,别被轻易包养了。” 向诗轻声笑了笑,“那也要他愿意才行。” “你说什么?” “没有。” 低下头,他随手打开了最上面的那枚唱片。摘下金底黑字的侧封,展开的塑料壳如同昆虫半透明的翅膀,接触到他手指的瞬间,仿佛仍在轻微地颤动着。 CD的盘面设计与专辑封面一脉相承,主色调是绀色与粉紫的拼接,光盘中央的镂孔处纵向贯穿过一道闪光的金黄,宛如正在缓慢愈合的创口。 四人的签名留在了盘面上,干透了的金色墨水泛着新鲜的光泽。左半页嵌着歌词本,封底上恰好印有沙利叶的成员介绍,纸面上的印刷字体看起来像是手写的,每个人的位置旁边对应着不同笔迹的人名。 向诗注意到,原本应该写着“Vocal:J”的那行,这次居然换成了另外一种写法。浓郁得化不开的底色上是纯白的铅字,笔触非常细,但是写到弯钩的地方却丝毫不见锋利,反而变成了圆圆的弧线,使他联想起了写字的那个人。 “我:J” 第23章 第23章 路过充斥着暖黄色灯光的店铺时,付晶下意识看了眼时间:马上要八点了。 他倒退两步,在装修成西洋复古风格的玻璃橱窗前张望了会儿,终于决定推门而入。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狭长而精致的纸盒。 晚上向诗约他出来见面,地点依旧选在了位于两人住处中间地带的公园。 付晶脑袋上套了个头戴式耳机,边听音乐边步履轻快地走在路上,好像连呼出来的气体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轻盈地飞舞在四周,向着遥远的天空飘然而去。 他到达的时候向诗还没来。夜晚的公园里空无一人,眼前的景物被笼罩在吸音的深蓝之下,蒙上一层细薄的颗粒。 动物形状的弹簧摇摇乐在黑暗中咧开嘴巴无声地笑着,它们的大眼睛上绘有长长的睫毛,色彩鲜艳的眼珠圆溜溜地睁着。 公园的游乐设施有很多:沙坑、秋千、跷跷板,以及一座城堡般庞大的组合滑梯。 将背包和纸盒放在长椅上,付晶顺手扒拉下耳机,将其圈在脖颈上。他兴冲冲地踩着台阶钻进滑梯,蓦然发现通道有些窄,只能委屈地猫下腰,但好在并不妨碍身体通过。 这架滑梯的滑道非常陡,螺旋又特别多,下滑程度之刺激,简直不像是给小朋友玩的。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伴随着稍纵即逝的失重感,他转眼就滑到了底。 似乎是觉得不够过瘾,付晶再次爬了上去,这一遍滑下来的时候,甚至开心得笑出了声。 “有那么好玩吗?” 循声抬头,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你自己来滑一次。” “不要,我怕弄脏裤子。” “我滑了两遍,早给蹭干净了。” 这天是周五晚上,向诗看起来应该是才下班,连挂在脖子上的员工卡都没来得及摘掉,证件被他塞在胸前的口袋里,留下一截宝蓝色的长挂绳垂在白衬衫外边。 站起身,付晶第三次回到了滑梯顶部的平台上,他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这里景色好,你也上来吧。” 顿了半晌,只听底下的人叹了口气:“幸好这个时间没小朋友来。” “来了又怎么样,他们可抢不过我。” 看着向诗裹在西装外套里,一脸无可奈何地从狭窄的通道口钻进来的模样,付晶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幕可爱到不行,差点伸手去揉他脑袋。 “你裤子不要紧?要不要坐我外套上?” “没事,反正明天送干洗。” 两人并排坐在了红色大苹果洞开的口腔内部,头顶是绿油油的树叶顶盖。 付晶荡着腿,喃喃道:“感觉像坐在防波堤上,就是底下没有海。”不等身边的人接话,他马上换了副语气,轻快地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向诗递过来一个透明文件夹,“上次给我做饭的报答。” 借着公园里的路灯,他看清了纸面上的内容。这是一份横向打印的A4表格,有好几页,左上角是一行加粗的小字,写着:注册公司ToDoList。 表格的标题行里分别写着:步骤、所需文件、手续方法、关联部门、费用、重要程度等等。材料是彩色打印,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还被贴心地标成了红字。 他手里捏着薄薄的纸页,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新人时期经常给客户做这种资料,应该很好懂。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随时问我。” 因为不敢去看向诗的脸,付晶只能埋头阅读着表格内密密麻麻的字。 “我有大学同学在会计事务所上班,联系方式写在里面了。我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跟记账报税有关的事情你问他就行。” “一顿饭换这个,你血亏。” “那请你自觉地多做几顿。” 付晶用膝盖不轻不重地撞他一下,以示抗议。 边看,向诗边逐行替他解释,说话的语气轻轻柔柔,并且异常耐心。由于两人离得很近,那道声音和着晚风,悄无声息地拂在耳廓上,令他觉得有些发痒。 “你戴耳机的时候,压到软骨会疼吗?” 付晶愣了愣,随即意识到此时坐在他左边的向诗,是在询问耳骨钉的事。用指尖转了转背面的耳堵,他歪着脑袋仔细感受着金属棒的滚动,“这个耳洞打了五六年,早就长好了。” “对了,你等我一下。”他们坐的位置比较高,但对付晶而言完全不是问题。他伸长双腿直接跳了下去,从长椅上拿起刚才的纸盒,接着举起手臂,放在了向诗的膝盖上。 他扬了扬下巴,“打开吧。过来的路上买的。”懒得再爬上去,就这么站在滑梯边上,半仰着头跟向诗说话。 那是一盒蛋糕,里面总共有六块,虽然都是千层,不过口味各不相同。切件外边套着塑料壳,所以形状并没有损坏。 冰袋已经有点化了。揭开盒子的同时,他闻到了一股冰凉而香甜的气息,不禁回想起小时候,每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家里的大人总会买蛋糕来庆祝。 付晶翻出勺子,主动递了一把给向诗,“你先全部尝一遍。” 那个人的脸部轮廓被淹没在黑夜里,现在只能看见被灯光照亮的上半张脸。他知道向诗睡得很少,可眼睛里却没什么红血丝,眼白与瞳孔的交界处十分干净,勾勒出一圈清晰的黑边。 见对方迟迟不应声,付晶奇怪地问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是有洁癖吗?” “蛋糕明明是你买的,居然让我把吃剩下的留给你,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 “没事,我又不介意。”语毕,他飞快地挖了满满一勺子奶油,抬高手腕,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向诗的嘴里,“这把勺子干净的,我没用过。” 他挖的那块蛋糕是草莓味,锐角的尖尖上缺掉一块,露出了粉白相间的断面。 向诗的嘴角边不小心沾上了奶油,而本人浑然不觉。付晶强行忍住笑意,怀着恶作剧的心思,故意用跟小孩子讲话的口吻柔声问道:“好吃吗?” “好甜。” 他本想用拇指揩掉奶油,可生怕这个举动过于亲昵,会惹向诗不高兴,于是手伸到半空中临时拐了个弯——他曲起指节,将滑落至眉骨的浅栗色额发轻轻刮了上去。 “有脏东西。”付晶欲盖弥彰地解释道。然后捻起切件上点缀着的鲜草莓,仰起头,放在齿间咬了一口。 对着留下了齿痕的鲜红果肉,他的五官整个皱在了一块儿,“……酸的。” “是吗?”向诗放下勺子,顺势倾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捉住了他的腕子。 路灯的光线被遮住了,那截宝蓝色的长挂绳在他的眼前逐渐放大。而奶油馥郁的香气似乎也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然钻进鼻腔里的薄荷味。 下一刻,付晶只觉指腹蹭到了什么软乎乎又带着湿气的东西。温热的触感不过是短短一瞬,他依旧捻着草莓顶部的萼片,指间的分量却微妙地变轻了。 “挺甜的。” 就着付晶咬过的地方,向诗把剩下的那半颗草莓给吃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过修文前版本的小可爱,拜托告诉我一下更喜欢改之前还是改之后。 如果有第一版里很喜欢,但是被我删掉的地方也请指出来,感谢(鞠躬) 第24章 第24章 明明已经进入了十二月,天气却并不怎么冷。付晶虽然穿的是乐队自制的短袖T恤,但往车上搬运器材时,依然热出了一身薄汗。 这是沙利叶短期巡演的第二天。昨晚刚结束首站在吴市的演出,今天就马不停蹄地在隔壁的蓉市演了第二场;收拾完行李还要继续连夜启程,赶往下一站的镰市。 他们将在接下来的几周内,绕着附近的城市缓慢地转一个圈,最后再回到起点。 每一次的巡演,都是一场对于体力的艰巨试炼。沙利叶没有签任何唱片公司,只是通过前辈乐队的公司发行CD、介绍专业的制作人;而具体的乐队运营和宣发,全部靠成员们本人亲力亲为。也因此,他们几乎一直维持着高强度运转的状态。 付晶并不觉得忙与累有什么不好,既能获得经营事业所带来的成就感,又能逃离资本家的层层剥削——这样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与压力,许多人甚至都没有抓到手里的机会。 不过随着人气和知名度越来越高,四个人愈发感到力不从心。其实他们打算建立属于自己的音乐厂牌,把乐队真正地当成一家企业来经营。之前由于太过忙碌,这个计划被暂时搁浅了,然而最近,事情开始逐渐变得不一样。 当奥斯卡抱着卖剩下的周边回到车子附近时,付晶随口说了句:“看来一出吴市销量就不行了。” 鼓手麻利地往车上搬着东西,安慰他说:“出票率很好,不用太担心。” 付晶勾了勾嘴角,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我才不担心呢。” 两人齐心协力把各种箱子统统垒好,关上了车尾箱。 像任何一次演出结束后那样,Ten负责开车,付晶坐在副驾驶,奥斯卡和加京七歪八斜地躺在后排,一个人看账,另一个人看微博。 付晶系上安全带,顺手丢给左边的Ten一罐烫得恰到好处的茶饮料,“甜甜,辛苦你了。” 坐在驾驶席上的人利落地挂挡提手刹,腕子上缠绕的银链叮当作响,“再敢这么喊,小心老子打爆你的头。”凶归凶,说完他又捡起瓶子冲付晶晃了晃,“谢了。” 沙利叶的四人向来分工明确:创作归付晶管,外联归加京管,收支归奥斯卡管,而造型和美术则归Ten来管。 去外地巡演时总是大家轮换着开车,这次正好轮到Ten和付晶。 每次演出完,回程路上绝对少不了的队内娱乐节目,叫做听加京读评论,是一种颇为恶趣味的惩罚游戏。 凡是当天表演出现失误的人,要在微博上搜索他的名字,然后由加京把相关微博的内容给读出来,当众鞭尸。 “甜老师,你准备好了没。” Ten冲着后视镜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背后的人便当做他默许了。 加京清了清嗓子,用丝毫不带感情的平板语调念起来:“今天甜甜弹琴弹到一半把接线给碰掉了,没头没脑的样子太可爱了呜呜呜,傻fufu。” 车内顿时笑出一阵鹅叫。 付晶觉得,如果不是当事人正好在开车,很有可能直接翻到后座去一顿破口大骂——因为他抓着方向盘的指关节都给捏白了。 奥斯卡笑完了还嫌不够,火上浇油地捉弄他:“换个男的肯定把你骂死了吧,‘不会弹琴就别出来恶心人’之类的。” “说这种话的傻蛆一般没上过台。” 加京听了,伸出手用力拍了拍Ten的胳膊,欣慰道:“你这张嘴总算说了句人话。” “晶晶老师。”幸灾乐祸的付晶突然就被点了名,“莫要笑了。下一个是你。” “好的京老师,嘴下留情。”他认命似的闭上眼睛,把身子靠向了车门那侧,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仿佛只要再努力地变小那么一点点,大家就看不到他了。 “咦,这届观众不行啊,好像没人发现你忘词了。” “以为他在耍帅,故意不唱的呗。” “这个月该扣你工资。” 任凭其余三人如何揶揄,付晶统统装作没听到,一味地藏在角落里装死。 就这么插科打诨地又念了几条,加京歪斜的身体突然坐直了。他用指尖拖曳着手机屏幕,注意力几乎全被画面上的东西吸引了去,“咦,我们粉丝里有男生吗?” 坐在旁边的奥斯卡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啊。你在看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加京依言凑了过去,两人肩膀挤着肩膀,“最左边那个。” 抬眼扫过屏幕,奥斯卡却并无太大反应,“他本人比照片好看。” “你认识?” “鄙店的财神爷。”说完顿了顿,又问:“这照片哪里找来的。” “在微博里搜沙利叶搜到的。好像是他们昨天看完live,在电光石火门口照的。” “停停停。”Ten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什么玩意儿?” 与脾气暴躁的贝斯手恰恰相反,吉他手的加京是所有人里最有耐心的那一个,当即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刚才我刷到一张粉丝的合照,里面有个男生长得挺帅的,结果卡老师说他见过。” Ten听罢不置可否,只是语气挑衅地询问道:“跟我比呢?” 奥斯卡眼皮都不抬,若无其事地怼他一句:“和你不是一个类型的,你太娘了。” “打鼓的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付晶连忙出面劝架:“别闹了,待会儿把车开到河里去。” Ten则不肯善罢甘休,用手肘挤了挤他,“晶,你来看。” “好好好。”他柔声回答道,转过身想从后座接手机。 付晶早就打定主意,无论那个人究竟是如何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一律视而不见,只管哄他们家臭脸甜甜高兴就对了。 然而在视线接触到屏幕的短短一瞬,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于是手机没接牢,“啪”地一声砸在了加京的脚背上。 付晶自己也愣住了,右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悬停在半空中。 车内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连引擎运转的嗡嗡声都丧失了本来的轮廓,如同稀薄的烟雾般,从僵硬的指间消逝而去。 醒过神来以后,他立马关切地把身子探向了后排:“疼不疼?” “没事没事。”加京弯腰把手机捡了起来,煞有其事地怕了拍,吹了吹,然后再次递回了他手里。 或许是错觉,付晶总觉得奥斯卡此时的笑容看起来别有用心。 “你昨天也见过他?” “嗯,他最近一直来买东西。” 付晶将信将疑地点开了那张照片,接着呼吸一滞,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答案。”Ten催促道。 “……” “他不讲话。”奥斯卡悠闲地揣着手臂,颇为愉悦地欣赏着两人的表情,“说明你输了。” 额头上青筋暴起的Ten刚要发作,被半路冲出来的加京给将将拦下:“这样!我们来猜一猜他是谁的粉丝!” “猜对了怎样。” “下一次开车轮空好了。” “猜就猜。” “卡老师应该知道答案,我们三个来。”语毕,加京在付晶眼前打了个响指,“晶晶老师,你先猜。” 付晶抿了抿嘴唇,并未做出任何多余的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你们肯定输。” 第25章 第25章 占了打赌的便宜,付晶今天用不着再去开他讨厌的夜路,而是可以窝在副驾驶,一路睡到目的地。 看到加京代替自己坐进了Ten的位置,他抱歉地冲对方咧嘴笑了笑,谁知换来了一脸嫌弃,“别笑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明天你的琴和单块就交给我吧。”他自告奋勇地提议道。 听到这句话后,加京先是怔了怔,过了会儿,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语气柔和地说道:“算你有良心。” 深夜的高速服务区稀稀落落地停着车,灯火通明的商店仍旧保持着白昼时的清醒。远处的高杆灯顶部氤氲着一团雾蒙蒙的柔光,如同趁着夜深人静之际,悄悄降落的低矮云朵。 Ten和奥斯卡放风去了,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车窗半敞着,加京从口袋里摸出电子烟和一个紫色的荧光纸壳,手势娴熟地填充完烟弹,摁住侧边按钮等待着烟草加热。 稍顷,一股混合着苦味的蓝莓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被夜间的凉风吹拂着四散逃逸,一颗冒着丝丝凉气的蓝紫色薄荷糖。 “你不开车的话正好再想想曲目表,毕竟元旦那场在松市。” 付晶伸了伸由于久坐而变得浮肿的双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上次在那里演出还是高中生。” “跟季吟一起?” “嗯。” “九月底那次。”他竖着烟杆,喷出一口若有似无的白雾,“你在后台拼命躲他来着。” 付晶听了没什么反应,顾左右而言他:“借我抽一根。” 加京讶异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将横于二人之间的右手轻轻一让,“没电了。” 正在此时,浑身裹着冷风的节奏组二人打开了车门。一上车,Ten就毫不客气地将座位靠背调到了最低。他躺下去的时候动静有些大,脚尖甚至不小心踢到了付晶的椅背,“在聊什么。” 加京尚未开口,另一边的付晶就抢先应道:“去松市该演哪些曲子。” “凯旋公演,是该认真想想。” 与粗暴的Ten不同,奥斯卡斯斯文文地给自己披了条御寒的薄毯子,坐在后排好奇地问道:“你以前在松市唱哪些歌?” “Moonquake,你们不是早就听过。” “这个名字真是怀念。”Ten仰面朝天,冲着车顶开始回忆往昔:“记得第一次在拼盘live上碰到你们,我还激动了好久。” 加京把抽完的烟弹扔进了他的便携式烟灰盒里,然后自顾自地哼起了某首曲子的副歌,才没唱几句后座的两人就有了反应,一起加入了合唱。那段众人皆知的旋律带领着他们回到了这首歌被不断传唱的时光,在群魔乱舞的歌声之中,付晶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加京你厉害啊,歌词居然全记得。”Ten依旧躺着,生怕前面的人看不见,特意伸直手臂,高高举起了一对大拇指。 “因为有段时间公司里天天放。只要一进副歌,我条件反射地就会接。” 奥斯卡则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付晶的肩膀,“我觉得他快吐了。” 置身事外的原唱本人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嗯,你试试同一首歌每场live必唱,连唱四年。” 加京和奥斯卡飞快地对视一眼,知趣地不再搭腔了。 付晶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拉起卫衣的帽子兜在脑袋上,抵住椅背滑下半截身子,一言不发地捧起了手机。 点开绿色APP,手指停在了其中一个对话框。对方的头像是个戴着小飞象头套的圆脸娃娃。娃娃的眼珠是鲜艳的嫩蓝,脸颊上浮着两朵淡淡的粉红,蓝灰色的大耳朵横向撑开,内侧呈现出黄粉色的渐变,看上去就像绑了两根翘起来的小辫子。 最新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几天前,戴着小飞象头套的圆脸娃娃跟他说:我通常周日有空。等你回来了,可以安排我跟他们见个面。 这个人的朋友圈是空白的,只有个人简介里非常冷漠地挂着一句:不爱发朋友圈,没有设置可见。 之前听他说过,咨询公司有守秘协议,为了防止客户的信息被泄露,禁止员工私自谈论跟经手项目有关的话题——不过他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应该也没有其它值得一提的内容了。 再度联系上之前,付晶有和以前的同学偷偷打听过他,得到的答案无非是考上了哪所好大学,进了哪间厉害的公司……其实这些根本用不着通过旁人之口来探听,依照自己对他的了解,闭上眼睛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当时那个同学还挺奇怪,说:你问向诗干嘛来找我? 付晶厚着脸皮,吊儿郎当地回答:我混得差。不好意思直接问他。 同学更加诧异了: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没做什么,社会闲散人员。 “诗诗是谁?你女朋友要见家长?”突如其来的询问声把付晶吓得不轻,手机险些又掉到地上。 几缕浅金色的碎发闯入了余光,他没好气地按下屏锁键,冲着身后的Ten翻了个白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付晶重新清了清嗓子:“跟你们商量个事。”在开口的同时,他坐直了身体,视线缓慢地逡巡过了队友们的脸庞,“我发小说想给我们出资。” · 松市是个小城市,并没有吴市那么丰富的娱乐设施,livehouse只有可怜的一间,叫做泰坦女王。它见证了付晶自十四岁以来的大部分青春时光,最初是作为观众,后来是作为表演者。 如果不是离开前最后那场演出所带来的创伤,他或许会像许多成名的乐手那样,骄傲地将这里称作“我的原点”。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于再次站上松市的舞台这件事,心生抗拒。如同翻出一张不及格却写有本人名字的考卷,一场历久弥新的羞辱。 然而现在,那个曾经将自己远远推开的人,居然在相隔多年之后,主动站到了他的身边。 “因为我和公司的主要产出没关系,只是出钱,所以持股百分之十以下就行了。” “百分之十。”付晶愣愣地跟着向诗重复一遍:“太少了吧?” “我做副业能申请税收减免,会少交很大一笔所得税,你不用担心我会吃亏。” “而且我替你出资,本质上跟炒股没区别。你权当我是做长线,从原来的投资组合里腾出一部分仓位,买了支名字叫做沙利叶的股票。” 任付晶再如何不谙世事,好歹也是出了社会的人,自然知道事情远没有他讲得那么轻巧,说话间不自觉地蜷起了指头,“怎么看都是你自己炒股更挣钱。” “那可不一定。”向诗悄悄扯住他的袖口,安慰似的摇了摇,把紧张的手指给摇松了,“比起把钱交给不认识的人,当然是给你更放心。” 他被对方幼稚的举动给逗笑了,可是又有些笑不出来。向诗对他那么好,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付晶此时的心情,颇像小时候调皮捣蛋,闯了大祸,已经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等待着回家被骂得狗血淋透了,结果父母非但没有责罚他,反而担心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受了委屈。 仿佛他无论做什么荒唐事在他们眼里都是被允许的,即使犯了错也无需感到内疚——因为那些人总是会无条件地替他着想,信任他的决定。只要他能开心,能够无忧无虑地做自己。 这种被人温柔以待的感觉,他在离开家之后很久未曾体会过了。似乎越是长大,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就越是不被外界所在乎。好像有一根从天而降的机械臂,将他从安稳的流水线上挑了出去,扔进了堆放不良品的破铜烂铁里。 “你先回去问问队友,对这个股权分配有没有异议。如果对我不放心,找时间出来碰个头也行。” 付晶觉得脑袋上多出了些分量,宛如突然停了只小鸟,但那股力量并非来自流水线上的机械臂,而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身边的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 “哦,所以诗诗就是这个发小,要来见我们?”Ten半歪着头趴在付晶边上,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滚,我可不给你当便宜儿子。” 加京边开着车,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是从小就认识?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他前几年在松市,最近调职过来的。” “这样啊,那他认识……” 对方的话还没讲完,付晶就立刻接道:“不认识。” 加京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当我没说。” 他将向诗的个人情况,以及两人的谈话内容简单作了说明。 “我没意见。”一直没开口的奥斯卡终于发话了,“改天喊他出来一起喝个酒,当面聊聊。” 付晶嘴上应了,联想起刚才几个人见到照片时大呼小叫的模样,内心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不跟他们说实话,反正到时候见到本人,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对了,厂牌的名字我想过了。”付晶转过身去面对着大家,而其余的三人也在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叫Cakebox。” 作者有话要说: 创业相关内容都是为了剧情需要乱编的。 第26章 第26章 “辛苦了。”做完头发的付晶站起身,向化妆师道了谢。 小型livehouse的后台通常十分狭窄,而这次参演的乐队又有六支之多,开场前的准备时间里,二三十名成年男性聚集在同一间屋子里,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付晶和另一个人在走廊上撞了个正着,恰好堵在路中央。对方谦让地退了半步,示意他先走,付晶点头致谢,不料擦肩而过时被搭讪道:“你是Moonquake的J吧?” 闻声抬起头,眼前的这个人他见过,是今天共同演出的另一支乐队的成员。 “我是翠烛的鼓手奥斯卡。”说着友好地伸出了手,“我也刚化完妆,要不我们一起合个影吧。” 虽然他表面看上去客客气气,话语间却渗出了不容人拒绝的强势。付晶暗想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奥斯卡经常会在拼盘live上找人气高的乐手拍合照,一来方便混脸熟,二来发微博的时候能够挣到更多的转发和点赞。 Moonquake是倒数第二个登台,候场时付晶特意坐到后台的监视器旁,观看起了翠烛的表演。 当时,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节奏组二人抢眼的表现,以及他们异常鲜明的个人特点。 奥斯卡的演奏风格沉着冷静,基本功扎实,很讲究细节的精确,面对复杂的节奏型依旧能处理得有条不紊,丝毫不会被live现场的热烈气氛带跑偏,像一台功率恒定的机器。即使是BPM 250(*)以上的高速曲,他照样打得滴水不漏。 而贝斯手则恰恰相反,毫无疑问的现场型,一动起来浑身上下都在释放荷尔蒙,甚至比站在他身前的节奏吉他更引人注目。他的轮指迅速而流畅,旋律线乍一听肆意洒脱,却又吊诡地散发出一种狂野的细腻。与其称其为演奏,不如说是一场目不暇接的掠夺。 鼓和贝斯这两样乐器,一旦实力够强,整个乐队所呈现出来的质感就会有飞一般的提升。 那天演出结束之后照例要组局去喝酒,付晶参加了,并且他发现翠烛的鼓和贝斯也在。 “我和Ten的初高中是在同一所学校念的,但他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从那会儿开始就在一起练琴了。” 叫做Ten的贝斯手坐在奥斯卡的右侧,他长得偏女相,漂成浅金色的头发留得很长,光看外形有股雌雄莫辩的气质,可一张脸总是冷冰冰的,仿佛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不知是谁在边上怪叫着喊了声“两小无……”,被Ten充满戾气的一声“哈?”给活生生噎了回去。 “有志同道合,一同成长起来的朋友真好。”付晶由衷地感慨道,不无羡慕地打量着身边的两人。 “呵,天天吵架。” Ten喝酒时错拿了奥斯卡的杯子,喝了一口之后只觉舌头被人踩在脚底狠狠跺了两下,拧着眉毛一个劲儿地咂嘴:“呸呸呸,这什么鬼东西。” 奥斯卡对他绽开个灿烂夺目的微笑,“好喝吧,胡椒博士(*)。” 付晶好奇地说“我也要喝”,将杯沿转过半圈浅浅抿上一小口,在两人无比期待的目光里,咬着舌尖神色复杂地描述道:“止咳糖浆兑苏打水。” “不对。”奥斯卡气定神闲地翘着腿,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明明是甜甜的焦糖和香草味。” Ten直接对他竖了个中指。 之后几个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说有机会要再同台演出,或者约出来喝酒。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不过停留在偶尔见见面的普通朋友程度;真正要好起来,是在他宣布要退出Moonquake之后。 奥斯卡和Ten突然非常频繁地来找他,邀请他去看翠烛的演出,甚至在自己家里招待他,一起吃火锅撸串;付晶好几次跟他们聊天聊至深夜,最后不得不跑着去赶末班地铁回家。 如今想来,或许那两个人当时就已经把一切给算计好了——当然,这肯定是奥斯卡的主意。 由于暂时告别了乐队主唱的身份,付晶重新找了两份兼职以维持生计:一份是不定期接单的roadie(*),另一份是可以自由排班的便利店。 由于roadie工作性质的特殊,最好能住在交通便利的位置,以便随时赶往各个演出场所;而付晶也想节省房租,于是趁此机会搬了家。 在权衡了地理位置与住房条件的鱼和熊掌之后,他选择了一个叫做酒田的地方,距离闹市区步行约二十分钟,周围的居民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平日里相当清静。 这一带的房子几乎全是年代久远的破烂公寓,低矮的屋宇被参天古木所环绕,走在路上甚至能闻到植物所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丝毫不见过度开发的乱象丛生,算是闹中取静。 付晶住在一栋木造的老旧建筑物里,房子的年纪比他还要再大上一轮。 二十平方米不到的一室户,没有客厅,厨房毫无遮挡地连通着卧室,只要一开油锅,枕头和被套就能贪婪地吸饱饭菜的滋味。 所谓的墙壁是一块木板,薄得连隔壁打个喷嚏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反正他现在不能唱歌,练琴可以用耳机和放大器来解决,隔音差这点并非无法忍受。 厕所的马桶是老式的,一旦按下抽水开关,整个房间都会颤抖得地动山摇。 没有电梯,蟑螂很多,而且非常潮湿。 付晶搬进去的时候是冬天,窗户上会结露,一刻不停地往下滴水。每次睁眼醒来,推拉窗的滑槽里总是滴滴答答地积着一滩水,清理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水珠析出的频率。 墙纸上又经常长霉,稍不留神就会结出一块黏糊糊的霉斑,像是有人满怀恶意地吐出一口黑色的痰,肆无忌惮地在他的领地上横行霸道,耀武扬威。 衣柜里放的除湿盒,包装上写着能维持两个月的用量,在他家半个月就能吸满一整盒水。 而过度潮湿的环境不利于乐器的存放,房间的面积也实在有限,他便把能卖的琴全卖了,唯独留下一把用来写歌,又在琴盒里塞了湿度调整剂,将琴架在尽可能离开地面的地方。 奥斯卡和Ten过来暖房,亲眼目睹了他的居住环境以后,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只有一张椅子,来客人时他会把位置给让出来,拿个软垫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屋子里如果超过三个人就会没有地方走路,如同被关进了尺寸过小的集装箱。 那天,奥斯卡带了一瓶特别好的洋酒过来,想要三个人一块儿喝,结果付晶说嗓子不舒服,让他们两人自己把酒喝了个精光。 Ten有些醉了,指间夹着根细长的纸烟,慵懒地冲他扬了扬手,“吸油烟机可以开吗,我要抽烟。” 付晶起身替他打开了隆隆作响的机器,往杯子里倒满白开水又重新坐下了。 模糊的噪音充斥着破败的房屋,连带着老化的木头骨架嘎吱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不堪重负地轰然散架。 在这片纷扰的喧闹里,奥斯卡沉下声音问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攒钱,等状态恢复好了组个新乐队。”付晶回答得轻松而理所当然,仿佛在说明天他准备先倒垃圾,再去一趟投币式洗衣店。 “哪种风格?” “复古暗黑的。” “你还活在九十年代?”Ten把胳膊肘支在流理台的挡板上,两条前臂交叠着,从指缝处漏出一缕青烟,“现在大家都喜欢听时髦轻快的音乐,谁没事爱看你凶神恶煞地装酷?苦大仇深。” 奥斯卡迅速瞥了付晶一眼,没有反驳。 “就算是那样,人又不可能永远只听一种类型的音乐,那多无聊。”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地上,仰起头来逼视着Ten,寸步不让,“观众也不是傻子,花没花心思一听就知道。无论你做再热门的风格,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照样会被人忘记。与其花尽心思模仿别人,不如把重心放在创作本身。” Ten的烟灰快烧到手了,奥斯卡眼疾手快地伸出食指点了点,烟身的残骸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释放出了滚烫的热度。 “我就说吧。”他相当自负地对Ten使个眼色,顺手勾住了付晶的脖子,“没看错人。” 作者有话要说: *BPM:每分钟节拍数的单位。BPM 250=0.24秒每拍。 *胡椒博士:美国Dr Pepper/Seven Up(七喜)公司生产的一种焦糖碳酸饮料。 *roadie:乐队演出时的技术人员。(这个中文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述,可以粗暴地理解为调音师和乐器搬运工,后文会提及。) 以上释义来自百度百科。 第27章 第27章 那段日子,付晶的生活很简单,挣钱练琴和睡觉,以及尽量别让自己太累。 当时的他仍旧留着中分的黑发,去打工时得把耳环和戒指全部摘光,并在脑袋后绑个将将好能扎起来的小辫子。 演出协助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周末,他就把便利店的出勤时间安排在工作日。 店铺位于酒田附近的闹市区,付晶一般骑自行车去上班,每每遇上寒冷的天气,两个膝盖骨都要被风吹得散架。 便利店的工作不是很难,上手了以后几乎不用动脑子。 他喜欢整理货架,讨厌站收银台。店长会要求他们在结账的同时积极向顾客推销会员卡,得讲一大长串解释积分规则的废话,相当费喉咙,说多了就会声音嘶哑,嗓子冒烟。店长不在的时候他一律装聋作哑,只用表情接客。 收银机的底下贴有一张小纸条,每推销出一张会员卡,就要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画一条横杠,付晶必须时不时地弄虚作假,才能掩盖住消极怠工的罪行。 因为经常开纸箱和接触商品包装,他的手上布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划痕和伤口,有些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手部表面的皮肤变得粗糙而泛白,像一名伤痕累累的战士。 除了午休的一个小时以外,几乎没有能够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而由于站立时间过长,他年纪轻轻就开始膝盖疼。 为了节省日常开销,付晶的饮食以适合体力劳动的廉价碳水为主,可一旦忙碌起来,吃饭的时间又会不固定,有时他蹲下去摆货,若想再站起身,就会被低血糖所引发的头昏眼花给无情击溃。 极其偶尔地,碰上店里没什么客人,他就会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偷偷躲进黑漆漆的仓库去休息。 店里的储物仓库设在楼梯下方的三角区,有一扇厚重的铁门,用来存放一些暂时用不到的杂物,平常很少有人进出。 付晶会找一块厚纸板垫在地上,蹲下去时关节总会发出生锈一般干涩的声响,他就在这个弥漫着纸板箱和塑料气味的密闭空间里,一个人抱着膝盖打瞌睡。 漂浮在空气里的粉尘,淡淡的霉味,一墙之隔隐约传来的自动门铃声——他藏在这颗黑暗而孤独的星球里,感受着自己呼吸的节奏,就这么短暂地与全世界脱离,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找到他。 · 每天的必修课,是赶在超市关门之前冲进去买打折的肉。太累或者没钱的时候索性不吃,买最大瓶的桶装水,自我催眠说身体是渴了而不是饿了。 付晶很喜欢做菜,但不喜欢洗菜和择菜。于是会花费休息日的时间,将够吃一整周的蔬菜肉类全部洗净切好,等份地装进密封保鲜袋里冷冻起来,一个袋子就是一顿饭的口粮。 懒得开火的日子,他也会去楼下的小店买现成的便当。这家店的主要顾客是出租车司机,以及在附近工地干活的建筑工人。 便当的价格很便宜,饭比菜多,都是家常口味,里头会放上店主自己做的腌菜,用以缓解米饭过剩的尴尬。 店主人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爷爷是个驼背,躲在店铺的帘子后面一言不发地烹调着食物;而奶奶则站在店门口,负责收钱与接待客人。每次付晶去光顾,她总会把米饭盛得特别多,要不就塞给他一瓶茶、一小袋零食,说他看起来太瘦了,手背上全是骨头。 这些庸常而乏善可陈的日子就像黑色的颜料,将他往昔生活中的颜色一笔一笔地涂抹覆盖,最后只留下千篇一律的灰暗,教人辨别不出原有的模样。 只有当他作为幕后工作人员进入演出场馆时,那道几近消失的黯淡彩虹才会久违地焕发出色彩。 付晶当时是跟派遣公司签订合同,由公司统一接活再分派给各个roadie,每次跟随的艺人不定,音乐风格也大相径庭,他有时还会去偶像组合的现场帮忙。 这天,指派下来的任务是去Eri’s乐队的live现场做支援。 livehouse叫做绿鳞,位于吴市市郊,在全国范围内都相当有名。能否在绿鳞举办专场演出,甚至可以作为乐队主流出道的判断依据。设施的收容人数在一千五百至两千人,是普通地下乐队的四倍。 而说到Eri’s,是近年来上升势头非常迅猛的新派乐队,组建至今已是第五年。乐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激烈与隽美并存的吉他旋律,以及相貌清秀、极具个人魅力的主唱。 虽然曲风偏重型,但是追求易听入耳,他们热衷于在原有的风格上融合进各种当下时髦的元素,所以受众面并不狭窄。作品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编曲精湛,意识前卫,是付晶私下里想去观摩演出的前辈之一。 以前Eri’s巡演的时候,付晶的乐队曾经作为暖场嘉宾替他们造过势;而如今再次遇上Eri’s,那个闪闪发光的舞台上却早已没有了属于他的位置。 roadie的职责之一是搬运和维护器材,为了防止工作时体力不支,付晶一定会认真吃饭。 那是在他把箱子从器材车上全部卸下来,站在一旁照着清单核对数目时,身体突然像是漏了电,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寒意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眼前的景色被强制削掉一半,剩下的另一半正在他狭窄的视野里摇摇欲坠。 付晶用尽仅存的力气挪动到角落里休息,舌根处泛滥起了难以抑制的酸,汹涌袭来的反胃感让人恶心得想吐。 他就这么艰难地蹲在地上,如同一台故障频出的古董电视机,信号的接收时好时坏,画面的成像时续时断。 “你没事吧?” 杂乱无章的电波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声音,那道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由慢变快,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了他的身边:“站得起来吗?慢慢来,我扶着你。” 付晶已经说不出话了,眼前混沌一片,布满了不规则蠕动的灰色噪点,只是任由对方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接着支撑住他漏风的身体,不知要去往何处。 他就像一颗大汗淋漓的冰块,下半截俨然消融成了一滩液体,脚底虚浮而无力。 那个人将他带到了工作人员专用的休息室,把他安置在沙发上躺好,又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此时的付晶听不见也看不清,仿佛被人摁在水底,感官的知觉一并退化了,唯独在两人靠近的瞬间,恍惚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蓝莓味。 稍顷,不知是谁拆了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还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付晶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取悦味蕾的东西了,尚未完全融化开的可可脂黏滞在口腔内壁,猛烈的甜味激得他牙根发疼。 糖分的摄取让大脑逐渐苏醒了一些。他躺了会儿,慢慢恢复了点力气,便急着想要坐起身。 一起打工的女孩子连忙凑过来,关切地询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边讲话,边逐字咀嚼着自己说出口的内容:“好多了。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时,身上滑落下了一件黑色的卫衣,他认出来这是Eri’s的乐队周边。 “刚才是京河把你搀过来的,记得去谢谢他。”女生说着,递过来一罐橙汁。 付晶的指尖僵了僵,差点没接住,“谁?” “Eri’s的吉他手嘛,真人可帅了。” 因为低血糖本就脸色惨白的付晶,听到这句话以后更是面如死灰。沉默良久,他终于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我是不是闯祸了。” 对方被这幅生无可恋的样子给逗笑了,温言安抚道:“没事,他怕你被上面为难,没有告诉负责人,就我们几个打工的知道。” 第28章 第28章 器材的搬运结束之后,马上要进入到舞台现场的设置。工作内容包括搭建鼓组、确定音箱位置、布线、连接效果器,以及乐器的调音等等。 付晶虽然是主唱,但吉他和贝斯都会弹一些。况且他最开始是做地下乐队出身,根本就没有roadie,每次演出之前几乎全靠本人亲自上阵。 Eri’s的乐器配置比较特殊,旋律组由键盘和吉他构成。站在乐手视角面对观众时,键盘被摆放在舞台左侧,而吉他和贝斯则统统归于右侧。 吉他音箱的搬运和布线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着手调试效果器。吉他效果器的种类繁杂,而每种单块的连接方式又不尽相同,把操作步骤一一记在脑子里是件相当费功夫的事。 付晶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手里摆弄着电线,一脸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边上跟他搭话:“你在看什么。” “你说京河用这个东西是不是挺麻烦的。” “怎么了?” 他戴着黑色的乳胶手套,一只手扒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则跟着电路的走向细细描摹一圈,“他演出的时候,人明明站在舞台的右边,但是效果器的输出口却在左端,接线要从左往上绕一圈才能连到琴上。” 指尖停留在整个块组的右上角,付晶轻轻点了点那块空白,“比如说他要弹solo,想走到舞台前面去,这根线该怎么办?” “不光是弹solo,走动起来本身就很不方便。”顺着付晶的话附和一句,那个人继续问道:“那你说怎么解决?” 他在手指停下的地方顺势画了个长方形,“在这里加上一个跳线盒,输入输出都能统一控制,把接口一律改到右边。” “原来如此。” “我也不是特别懂,听弹吉他的朋友提起过。”语毕,付晶准备站起身来接着干活,结果被近前一张放大的脸给吓得不轻,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对方适时地拉了他一把,一双目光温和的眼睛似笑非笑,“低血糖还没好?” 付晶低下头皱着张脸,内心叫苦不迭,“我错了。” “哪里错了?我倒觉得说得很对。”他讲话的语气越诚恳,付晶就越是如芒在背。明明吉他弹得稀烂,居然好意思在专业人士面前班门弄斧,简直是自不量力。 Eri’s的吉他手京河,光看言谈举止很是谦逊稳重,本人却意外地年轻。此时的他应该才做完造型,刘海梳成三七分,右耳上方贴着头皮编了好几排辫子,头发撩起来的地方露出了一枚童军花的克罗心耳钉,以及棱角分明的下颌骨。 “那个,刚才真的多谢你了。”翻来覆去地绞着藏在背后的手指,付晶惴惴不安地道了谢。 “这有什么,你没事就好。”说着,京河不着痕迹地凑到他身边,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他正欲往下说,两人的视线出其不意地撞到了一起,于是付晶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还有桓梦前辈。” 京河小幅度地做了个鬼脸,“那位祖宗在后台睡觉。” 他向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了付晶的胳膊,“我的琴你待会儿再调,先过来。” 待他们退到了舞台侧翼一个无人经过的小角落里,对方终于转过身来。这时他的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方才的笑容,而是抱着胳膊,一脸严肃地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 付晶和Eri’s的人并没有那么熟悉,至少他们从来没有私底下联系过,只不过因为隶属于同一家唱片公司,所以总是会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时地在工作场合中遇见。 比如每年年末惯例要举办的跨年live,整个公司所有的签约乐队都必须参加。这种拼盘演出的后台往往非常热闹,年纪相仿的乐手很容易就能玩到一块儿。 由于位置的缘故,付晶和同样身为主唱的桓梦接触得比较多,而桓梦又经常跟京河一同出现,就这么一来二去,连带着他们两个也说上了话。 加上京河小自己一岁,比起难以接近的前辈,付晶觉得他更像是相处起来没有距离感的同龄人。 简单将乐队解散的原委解释了,对面的人拧起眉毛,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第一件事我听说过,第二件事……” “别这样看着我,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付晶故作轻松地打断了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对了,你这是打工还是全职?” “打工。”想了想,他决定补充一句:“我之后会组个新乐队,现在在找人。” 听到这个回答,京河看样子吃惊不小,“你没签公司,难不成要回到地下去?” 付晶却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本来就是从地下出来的啊。”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着,面对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舞台,以及脚底下空荡荡的观众席。 与小型的地下livehouse不同,绿麟的观众区不单单局限于舞台正面,它更像是一架折叠起来的变形金刚:除了头顶的天花板,但凡目之所及,全都布满了眼睛。 对于当时的付晶而言,这样的景色理所当然到令人乏味,然而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如此千篇一律的日常,反而将会成为他难以企及的梦想。 “你是跟着派遣公司来的吧?要不这样。”身边的人拿出了手机,看也没看就点开一个头像,拨了通电话过去。 他开了扬声器,接通前的提示铃声骤然响彻起来。等待持续了很久,京河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接着刚才的话题,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以后你来当我们的专属roadie,边跟着Eri’s,边找你的新成员,怎么样?” 话音刚落,对面终于传来了一声恹恹的“喂”,付晶的喉咙紧了紧,只见京河将手机递了过来,示意他打个招呼。 凑近麦克风,他试探性地说道:“前辈。我是付晶。” · “我弦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你帮我一下。” 电吉他的琴弦很细,就这么牢牢地吸附在地面上。加京蹲在付晶身旁,十分努力地用指腹粘了半天,琴弦没捡起来,自己倒是先笑了:“这难度太高了吧。” 正说着,那根弦反而听话地滑进了指间,他抬腕将其递了过去,嘱咐道:“拿好,千万别再掉了。” 付晶慎重地接在手里,一脸欲哭无泪:“换弦好烦啊。” “你昨天在车上答应得不是挺开心。”语毕,他指了指放在一边的麂皮布,“记得把品丝擦了。” 自从加入了沙利叶,加京的发色就一直是蓝紫色。他把额发留得很长,登台时通常会用头发盖住一只眼睛,仅仅吝啬地露出小半张脸。 刚化完妆,他将乐队的卫衣外套罩在演出服外面,蹲在地上拨弄着才换上去的新琴弦。 “你看上去像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付晶用小腿碰了碰他。 不良少年仰起下巴,朝向自己这边的耳朵上,戴着一枚童军花的克罗心耳钉。 “还不是被你拐走的。”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效果器那段可以跳过去,我乱编的。 下一章的时间线是现在。 第29章 第29章 松市。泰坦女王。 付晶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今天他左眼的正下方画着一颗红色的星星,而右眼正下方则缀着一滴黑色的眼泪。 化妆师又蘸取了两种颜色混合的眼影粉,拍在他嘴巴的右半部分直至唇角边,形成一道开放性的深红色伤口,散发出阵阵血腥气。 头发里则插着黑色的羽毛,随着他头部的动作优雅地飘动着,仿佛鸟类的羽冠。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后的Ten被活活吓了一跳,拖着嗓子喊道:“救命啊,老巫婆吃小孩。” 付晶拎起接发的发尾,像使鞭子似的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胳膊上,“少自作多情,你的肉太老了。” 彩排已经结束,奥斯卡正在对着电脑检查program(*),加京在练琴;付晶跟众人打了声招呼,说想透透气,便独自一人披着外套走出了泰坦女王的后门。 说是后门,其实就在停车库边上,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表面蒙着的玻璃灰扑扑的。一根立式烟灰柱,一条掉漆的长凳,靠外的两侧用波纹铝板勉强围住,墙根处则残留着雨水冲刷后溅起的污渍。 付晶停在长凳前,用指尖轻轻抹了一把,见蹭回来一手灰,便学着女生提裙子的模样,将衣服下摆全部撩到小腿上方,然后蹲在了凳子旁边。 他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画着星星的那半张脸埋在交叉的两臂之间,带着潮气的冷风吹散了他烟灰色的头发,露出了坠落在皮肤上的漆黑水滴。 蜷缩在这个位置,似乎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看到十八岁时的自己。 那是他离开家去吴市的前一天晚上。付晶下台以后,在这个四面透风的破地方待了两个小时——甚至更久,攥在手里的手机,甚至比他身体的温度还要烫。 结果什么也没有等来。 之后,他又拖着酸胀发麻的腿,一口气跑到了防波堤边,对着黑沉沉的海平面发呆,一待就待到深夜,直到家里打电话喊他回去。 像个白痴。 泰坦女王的老板,一个扎着脏辫的魁梧中年人,正沿着建筑物的外墙张贴排队时的指示标,无意中发现了蹲在墙角边的他,就这么捏着打印纸和胶水,腾出另一只手远远地冲他打招呼,“小付?” 闻言,付晶站起来,略微活动了下双腿,拔高音量喊道:“是我——”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他,老板喜出望外,喋喋不休地问了一大串问题,诸如: 你这次带回来的人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以前的队友呢; 小季呢; 乐队发展得好吗; 亏不亏钱? 付晶深吸一口气,等他泼豆子般地把话说完,三下五除二地交代清楚了:“跟他们拆伙了。混得挺好。没亏钱。” 对方遗憾又懊恼地“哦”了一声,沉默半晌,嘱咐他等在原地,然后慌里慌张地离开了。 在室外待久了,付晶觉得有些冷,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来回跺着小碎步。他不时地跳上路牙子再蹦下来,像只浑身长满了黑色羽毛的小企鹅。 老板回来时怀里抱着许多东西,他先是递给付晶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说里面有些喝的,让他带进去跟队友分了。随后又拿出一块白色的签绘板和几支马克笔,语气郑重地叮嘱道:“我要放在店里的,你给我写好看点,让你的队友也签上。” 付晶怔怔地捧着那块单薄的板子,就像赤手接住了初降的新雪,一阵温柔而冰凉的触动。 回到后台时,其他三个人围着今天的曲目表正商量着什么,见付晶来了,加京主动往旁边腾开个位置,示意他坐下。 他把塑料袋拎到众人面前晃了晃,“老板给的,你们分了吧。” 袋子里装着四罐口味不一的功能饮料,居然还有两包烟。 加京拨拉了几下香烟壳子,兴味索然地收回了手,“这烟好像是爆珠的,留给甜老师吧。” 如果这句话换做奥斯卡来说,Ten肯定会暴跳如雷地撸起袖子直接跟他吵架——因为有些人觉得抽爆珠烟显得很娘。 但Ten是不敢凶加京的。虽然沙利叶的四个人里,他最年长,加京年纪最小,但就话语权来说,加京反而是排在第一位的。 毋宁说,他只敢冲着奥斯卡发火。 “我去外面抽。” Ten默默叼着烟,在打开后门的同时用力咬下烟嘴,用清脆的“咔哒”一声来表达自己无言的抗议,如同那颗碎裂的爆珠。 把签绘板的事交待完毕以后,付晶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今天我要MC。” “说吧,回趟家应该的。但是别讲太长,超时要加钱。”奥斯卡回答道,对他的要求没有表示出丝毫意外。 视线停留在曲目表上,付晶继续征求着两人的意见:“加在encore上台之后行不行?我讲完再开始。” “可以,记得告诉音响和照明老师,还有甜甜。”加京把蓝莓味的饮料挑走了,将粉红色的那瓶推到了他面前,“背景音乐要不要?” “不用了,没几句话。”指了指门外,付晶用气声和口型传话:“小心被他听到。” 对方忍不住笑了,大大咧咧地往后一仰。他那双厚底的靴子如同坦克,架着两条长腿轰隆隆地行驶到了桌面上。 “我又不怕他。” · 上台前,四个人照例聚在舞台侧边,将手掌叠在一起。 此时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幕布外传来的阵阵呼喊声,以及开场音乐的前奏。 对于付晶而言,这里更像是通往梦魇的临界点,是将所有想象照射进现实的显像仪。 无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谁,拥有怎样的过去,遭受过怎样的挫折,浸泡在怎样的痛苦里——只要走出这道门,他就是舞台上呼风唤雨的王者,是全世界的中心,是无所不能的J;他将把亲手塑造出来的梦境烙进每个人的眼球里,他要让所有人共同目睹,那片呈现在自己眼前独一无二的蜃景。 往常这种时刻,都是由付晶带头喊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但今天的他似乎有心事,沉着脸迟迟没有开口。 剩下的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是加京轻轻踢了他一脚,“你有没有看到门口放着的东西?” 闻声,当事人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什么?” 加京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理了理脑袋上的羽毛,“散场以后记得去看看,我觉得你会高兴的。” 语毕他收敛表情,主动代替了主唱的角色,说话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准备好了吗!” 大家纷纷应声,松松垮垮的手掌凑得更紧密了些。 他的视线一一掠过队友们,充满侵略性的眼神宛如刀锋,“别给付晶丢脸。” 合在一处的手掌被注入了力量,落下、举起,再散开。 付晶感到背后被接连拍了三掌,身前依次走过了奥斯卡、Ten和加京,他们回过头看着自己,看着他暴露在灯光下的左脸,那颗闪耀不灭的红色星辰——就好像在说“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program:提前录制好的伴奏,包括和声以及一些无法在现场演奏的乐器或背景音。 第30章 第30章 因为是在松市的演出,这天的曲目表一律挑选了由付晶作曲的歌。 落地式话筒的顶部绑了一大束干燥处理过的黑色玫瑰,当他面向观众时,敞开的花蕊恰好盛放在喉咙前,就像自喉管处汲取血液后振翅飞离的蝴蝶。 付晶经常被人评价说,台上和台下判若两人。而每每登台,只要一走进那道属于他的光芒里,之后的记忆几乎全是一系列现实景象的断壁残垣。 还在Moonquake的时候,有次演出途中他的下巴不小心敲到了吉他手的琴头,直接磕破了皮。现场太吵,连下颌关节狠狠撞击的弹响都被吞吃入腹,一条血线从下巴尖儿勾勒到脖子,若不是观众们惊恐的表情,他自己根本就毫无知觉。 理智被反向关进了监牢,变成了助纣为虐的怪物。 时隔多年,跟着沙利叶的短期巡演再次回到松市,即使是站上泰坦女王的制高点,和身处其他livehouse时的心境似乎也并无差别。 他十四五岁时,只是站在黑暗的观众席间仰望过这个遥远的宇宙。舞台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整个世界,对于当时的付晶而言,无一不显得宏大而神秘,如同面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庞然大物,你的无知和畏惧恰恰描绘出了它力量的形状。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这里的演奏区域非常狭窄,窄到唱歌时背着身倒退两步,就能踢到鼓手的底鼓;房顶很矮,所以几乎用不到踏脚台,毕竟一踩上去脑袋就会顶到天花板;音响和照明设备比较陈旧,可以选择的种类又很少;地板踩上去会发出难听黯哑的嘶鸣声,为了掩饰这点,往往需要在调音时将低频减弱。 除非你有勇气挣脱掉引力的束缚,否则将永远被禁锢在地面,禁锢在砍掉翅膀的日常里,然后当有一天亲眼目睹了别人的强大时,望而却步。 live上唱了最近新写的抒情歌,曲名叫做“关于你的这个梦”,这次特别改编成了原声乐器(Acoustic)的版本,就是为了赋予松市一些与众不同。 演奏进行到这首歌曲时台上唯独剩下两人:付晶坐在高脚凳上弹木吉他,而加京则负责键盘以及和声。 若换作之前,他会很抵触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这种情感细腻的曲子——因为付晶讨厌示弱,并且更希望通过表演和世界观的呈现去征服观众。 然而现在的他反而不那么介意了,他唱他的,听众爱怎么解读是他们的事。 说白了,听歌的人,无非是在自我代入那些主观愿意看到的部分,每个人都沉睡在自己的巢穴里,他的呓语或歌唱,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缕风吟罢了。 经过狂风暴雨洗礼后的会场一反常态地安静,换和弦时付晶的手指厮磨过琴弦,发出了干燥的擦弦声。 半明半暗的灯光将他的歌声雕刻出轮廓,他能够清晰地辨别出嗓音接触到空气时凝结而成的质感。 披着最耀眼夺目的星光唱歌,却如同躲在过去的影子里梦呓。 · 付晶其实记不太清小时候的事,或许是大脑认为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于是自行删除了。 因此他同样回忆不起第一次见到向诗是在几岁,只是碰巧住在同一栋楼,不知不觉就开始一块儿玩了。 他住五楼,自己家在七楼。小学是同班同学,初中一个学校,进了高中分开,然后付晶就搬家了。 上学放学自然是结伴而行的。小学等着他上楼来敲门,初中在自行车棚里面对面地打哈欠,高中向诗念的是寄宿制学校,被迫变成一个人以后他还特别不习惯。 付晶是很喜欢和向诗在一起的。但他说不清这种喜欢最初诞生的契机是什么,可能是由于向诗的言行举止比较像大人。 他的妈妈骆娴,跟向诗的妈妈白茹关系很要好,家长们闲聊时往往以分享自家孩子幼年的糗事为乐——反正难堪的不是他们自己。 他本人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骆娴最津津乐道的几个段子,不外乎于: 去向诗家玩,一到要接他回家,付晶都会哇哇大哭,赖着死活不肯走,嘴巴里说着“不要不要”,弄得两家大人十分尴尬。 小时候付晶觉得向诗的爸爸很可怕,有次待得时间晚了,碰到向爸爸下班回家,一听到开门声,他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不出来了,非要向诗哄着他,他才肯勉为其难地露出个脑袋。 同一个小区里的小朋友会互相交换玩具,如果向诗换了别人的没换他的,付晶会生气。 虽然对于这些事件的真实性,他始终保持怀疑态度,不过两个人性格合拍这一点倒是真的。 向诗属于那种,即使不了解你喜欢的东西,可只要你愿意讲,他就会认真倾听的类型。所以付晶什么事都爱告诉他——也许其他人不一定能理解,但向诗肯定能,况且他还那么聪明。 · 人生的第一个低谷降临在青春期:付晶变声了。 校园里的评价体系是非常单一的,成绩好即是一切的权威;而他对于学习的兴致向来不怎么高,得过且过罢了。 只是每次搞合唱比赛、文艺汇演,付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被老师挑走,要么是当主持人,要么是站在最前排的中央伸着脖子唱歌。 所有人对他的第一描述,都离不开“声音好听”;有时候在家里接电话,还会被父母的朋友隔着听筒夸奖。 他自己不明白其中缘由,可隐约察觉到同学和老师会因此对他刮目相看,走在学校里也经常被不认识的人搭话,说在台上见过他。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明明未曾做出过任何特殊的努力,全世界却在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你跟别人不一样。 对付晶来说,这是他在学校里确立自我价值的重要纽带。而这根纽带,在十四岁那年残酷地断裂了。 有人在他的声带上打了个死结。 那种感觉,类似在喉管里倒进了锋利的玻璃碴,又似扬起一把蓬松柔软的鹅毛,羽毛尖儿蹭到他喉咙口最脆弱敏感的部位,不知疲倦地飘来拂去。 高音是发不出的,假声更加不行,只要一唱歌,不是走调就是挤出一连串令人发笑的古怪音色,令人联想起坏掉的收音机,或是漏了气的风箱。 付晶原本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自那以后性情大变,别提讲话了,连出声都不乐意,害怕周围人会取笑他,一如当年赞美他那样。 一顶短暂加冕的皇冠,到了时限就会被无情地摘除。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付晶感到自己纯净水般简单的生活里被混入了水银:他开始懂得什么叫做失去的沉重。 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古怪,喜欢听小众的音乐,热衷于在自我标榜的特立独行里搭建起自尊,似乎这样就能找回那顶遗落的皇冠——因为耳机里的那些人,绵长地延续着他一度破裂的美梦。 初中生里喜欢听地下乐队的人极其稀少,难得碰到有相同爱好的,自然而然就相互认识了。 那应该是一个周五,高年级的几名学长说晚上要结伴去泰坦女王看演出,问付晶去不去。他立刻答应了,仿佛举起了摆在洗手台上的第一把剃须刀。还为此特地找去了隔壁班,想要邀请向诗。 付晶知道他的座位,课间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摸进去,倒数第二排:他在给别人讲题。 尚未走到近前,眼尖的同学就用手肘挤了挤那个人,拼命使眼色。 向诗既不问来人是谁,亦不回头去看,只是迅速地将笔和本子收拾好,又拍了拍衣服上的橡皮屑。 两人默契地转移到了走廊上。 松市是座沿海的小城市,他们的学校同样小得一望即知,而两人当时所处的世界,比这所学校更小。 付晶盯着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压低音量喊了声:“向诗。” 他始终难以习惯现在这副生锈的音色,刚开口说话时非常小声,如同瑟瑟发抖的雏鸟。 “不行。” “我什么都没说?” “你在学校里找我一般没好事。”——比如抄作业。 向诗用余光若无其事地扫他一眼,付晶便被堵得哑口无言。 “哎呀,你听我说。” 他着急地绕到了向诗的正面,开始解释起找他的原委,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就在梅子海岸附近。不远的。” “我不去,但我可以帮你跟骆阿姨编借口。” 向诗的眼睛没有笑,唇角却分明弯了起来,“就说我们俩放学一起去踢球了。” 此时的付晶丝毫没察觉到,对话的前提已经被狡猾地改成了“我不去”。 “你不回家?” “不回。我去图书馆写作业。” “……哦。” 他用语气画出一个单调递减函数。 身边的人看了他半晌,声音出其不意地软了下来:“晚上在梅子的防波堤边等你。我们一块儿回家。” 第31章 第31章 只要不是碰上特别有名的乐队,通常可以直接在会场买当日票。他们那天去看的是一场拼盘live,票面上印着的几支乐队里付晶仅仅知道其中两支。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livehouse的地界,跟在学长身后踩住通往地下的楼梯时,居然有一种私自闯入违禁区域所带来的快感。 看演出时,付晶总会特别留意主唱的表现,毕竟那个位置或多或少会令他联想起自己。 他想,我也唱歌,不过那些都是为了满足大人们的要求而亦步亦趋罢了。好比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操偶师稍微动一动手指,他就得使劲浑身解数地扭动球体关节,却根本不知道为之手舞足蹈的理由。 而台上的那些人,他们唱,不是因为有谁让他们唱,不是为了取悦抑或讨好谁而唱,只是单纯地因为他们想要唱歌、想要自发地想要通过歌曲去表达些什么——即使观众不一定能够完全理解。 途中他想去上厕所,无奈第一次来不认识路,兜兜转转半天,不知怎么就绕到了后门旁的停车库。 空气里弥漫着寡淡的烟味,以及日晒雨淋后沥青路面挥发出的独特气味。 深沉的夜色里,自动售货机的灯带孤独地维持着恒定的亮度,荧荧冷光之前,站着一个红色头发的年轻男人。 他对着货架,看上去很伤脑筋的样子,似乎是注意到了付晶,索性向这边走了两步,问道:“你有零钱吗?我的钱面额太大了,用不了。” 而付晶愣愣地盯着他的嘴巴,一时忘记了出声的方法,就像突然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 那个人的正红色头发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发梢被稀释成了略带透明的粉红,令他想起了做化学实验时,遇碱以后酚酞溶液的颜色。 嘴角两侧分别戴着一颗钢珠唇钉,即使不笑的时候,嘴唇也会呈现出自然上扬的弧度。因为唇色比较浅,唇峰、唇珠又很圆润,乍一看像极了微笑的猫咪。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遇见如此打扮的人。当时的付晶丝毫没有觉得可怕或者难以接受,反而认为这种乖张的风格很符合此人的气质,甚至有点……好看。 大约是感受到了凝固住的视线,红头发主动摆了摆手,疲倦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沙哑的成熟,“小朋友,我不是来抢钱的,没有就算了。” “小朋友”这三个字,尖锐地刺痛了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心,他想:你自己看上去不过是个大学生,有什么资格喊我小朋友? 付晶试图用成年人的声音来回击,于是模仿起了对方的音色,故意把嗓子沉下去:“我有。” 接着,他便用几张零钞交换到了一张同等面额的纸币。男人递钱过来时,付晶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上戴了一枚镶嵌着义眼的黑银戒指,殷红的无机质瞳仁正冷漠地审视着自己。 头顶上方传来了散漫的问话声:“你来看谁的。” 此时的付晶不太高兴,本不想搭理,但又觉得不礼貌,便睁眼说瞎话,随便挑了个有点耳熟的乐队名字,想要糊弄了事:“月震。” 眼前的人扬起了眉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你喜欢里面的谁。” “关你什么事?” “随便问问。” 对方耸了耸肩,知趣地不再深究,转而冲着自动售货机一顿戳戳按按,嘱咐道:“你过来。” 听到这句话以后他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是瞪着眼珠戒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绷紧的嘴角里写满倔强。 别人越是命令他,他就越是不听话。 “又不会吃了你。” 红头发怀里揣着两个易拉罐,留下一瓶功能饮料,递给他另一个咖啡色的,罐身顶部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奶Ⅱ牛。 “请你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他直接在半空中松开了手,付晶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将易拉罐捧在掌心里——这才发觉自己上当了。 可可牛奶。 辨认清包装的瞬间,他气得像浑身炸开了体刺的刺豚,就在濒临爆发的前一秒,一只宽大的手掌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头顶,轻轻拍了两下,“谢谢你了。待会儿见。” 那道慵懒而低沉的声音被远远抛在了脑后,红色的身影拉开一扇写有“Staff Only”的侧门,闪身离去。 膨胀的怒气滑稽地变成了一响哑火的爆竹。 “谁跟你待会儿见。”余怒未消的付晶对着那扇门暗自咒骂着,顺便忿恨地踢了脚自动售货机。 然而没过过久,他就明白了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回到地下以后,演出仍旧继续着。 盘踞在松市的地下乐队很少,会认真排练然后定期安排演出的更是屈指可数,因此观众们的态度大多很配合,无论实力如何,总是会最大程度地给予鼓励。 日后想来,付晶多少会怀念那个充满人情味的温暖环境。毕竟在乐队数量多如繁星的吴市,面对着两三个观众唱歌的情况他也不是没有遇见过。 那些被人冷眼旁观的新晋乐队,大多数的登台机会是为了替别人暖场:没有人在乎他们是谁,更没有献给他们的呼喊。 前辈们表演时台下气氛热烈一呼百应,轮到自己时应援声却寥寥无几。他们所面对的观众席,不是盲目的崇拜与狂热的迷恋,而是冷静的审度与严格的评判。 他所能做出的对抗,不过是拼尽全力的每一场演出。 在压轴登场前的准备时间里,学长们特地拉着他移动到了前排。“最后一个是月震。我们站到右边去吧。” “可是我想看主唱。” “听我们的,站右边,看主音吉他。”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付晶便不再坚持,他自觉地把最容易看清舞台的站位让了出来,钻进了紧靠墙壁的角落里。 现在,他的左边是高年级的学长,右边则是坚硬的水泥墙,宽大的校服口袋里藏着那瓶可可味的饮料,不时会发出液体摇晃的声响。 名为月震的乐队有五个人,成员在开场音乐的伴奏下依次登台。当轮到主音吉他手时,那个人并没有径直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而是一脚踩上了主唱的踏脚台,探出半个身子往台下扫了一眼。 付晶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了半截。 台上的人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他冲着某个方向挑衅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说“我找到你了”。 学长颇为奇怪地回过头,询问似的看向身边的付晶,而他窘迫得一塌糊涂,恨不能蹲下去或者当场逃走,只好胡乱地摇了摇头。 在脑回路彻底烧起来之前,付晶茫然地想到:他弹的那把吉他也是红色的。 · 散场以后,担心向诗等得久了,一取完自行车,付晶就飞快地冲向了梅子海岸的防波堤。 小时候他们经常在这一带玩。 海岸边堆着像金字塔般垒筑起来的护面块体(*),付晶总觉得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块上长着人脸,是富有表情的,比如会在他坐上去的时候不舒服地拧起眉毛。 虽然没有台阶和标识,但小孩子们都无师自通地知道爬上防波堤的方法,他和向诗会荡着两条腿坐在高处钓鱼,边发呆,边看着大人们在底下练习冲浪或是划艇。 海滩的边沿堆积着许多贝壳的碎片,如果赶在上午去看,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处会冲刷出一道五光十色的贝壳带,他们俩总会比赛谁捡到的更好看,付晶最喜欢的是一种白色的硬币状贝壳,因为它的背面有清晰的五角星图案。 沙滩上偶尔会迎来鸽群的光顾,两人热衷于恶作剧地去吓唬那些无辜的小动物,然后对着沙滩上留下的一长串竹叶形脚印哈哈大笑。 “呼——累死我了。”付晶气喘吁吁地把车停在路边,冲远处招了招手,扯开破锣嗓子喊道:“我来啦——” 晚上九点多,松市的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晚风轻柔地吹拂在脸颊上,伴随着层叠而规律的海浪声,身边掠过一道又一道高耸的白色桅杆,仿佛栉次鳞比的刻度线。 付晶边骑车,边讲述了今天的奇遇记,当说到唇钉的话题时,向诗非常认真地提出了一个科学问题:“他喝水嘴巴不会漏吗?” “应该不会吧。” “反正不许你在脸上打洞。”他的语气里充满着不容反驳的霸道,“不然我马上跟你爸妈告状。” 见身边的人不答话,向诗拔高音量追着提醒:“听见了没。” “是是是。”付晶连声答应完,不忘低声抱怨一句:“被我妈管之前还得先被你管。” “你嘀咕什么。” “没有。”他在回答的同时不自觉挺直了背脊,醒过神来后自己都不免发笑。 两人并排骑了一段,目之所及,尽是建筑物沉默寡言的黑色轮廓,倒映在海面上的煌煌灯光,随着液体的形状扭曲成了一道道扁平的波纹。 “其实,你现在的声音挺正常的。” 向诗开口时,付晶的思绪仍旧沉浸在方才月震的表演里,他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把注意力收集回来。 “只不过跟以前比起来有落差,所以才会让你觉得特别接受不了。” “那些有名的歌手,肯定也经历过这种时期。你没必要把事情看得太重,而且,除了唱歌之外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学习。” 他咧开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对方的说教:“我看你想说的只有最后那句。” 突兀的刹车声响彻在两人之间,就像是从地面中央裂开一道缝隙。付晶疑惑地找寻着身边消失的人影,自己也逐渐停了下来。 “我没跟你开玩笑。” 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扭过上半身,诧异地望向距离身后几步之遥的那个人。 “我高中想跟你一起读,但我一定要考进梅山。” 梅山是整个松市最好的高中,然而学校在市里的另一个区,根本不可能走读。 付晶故作轻松地吹了个口哨,似乎想要逃避那个即将到来的沉重话题,“你是应该去梅山。” 而向诗却对他的闪躲置若罔闻,只是低垂着眼睛,死死捏住自行车的车把,一言不发。 沉默的空洞,被海水拍岸时掀起的白沫所填满。 “那你呢?” “直升吧。” 闻言,那个人抬起了头,付晶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些令人难以面对的东西,如同刺眼的太阳,让他想要就此阖上双眸。 “继续待在这里你考得上好大学吗?” “我干嘛非得跟你一样?” 他听见自己由于提起嗓子而千疮百孔的声音,残忍地将夜色撕开一道豁口。 向诗咬住了下唇,茫然地望着他。 “不管学什么,不都应该是因为想学才主动去学,而不是因为有人逼你,威胁你,说你不这样以后就没出息。” “我有脑子,会思考,不用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语毕,付晶转过身,松开刹车。 他将无法排解的情绪集中到腿部,使尽浑身力气狠狠蹬地,然后飞一般地冲了出去,好像只要他骑得够快,就可以将那些犹疑、不安、愤怒、悲哀,统统抛诸脑后。 两辆自行车间咫尺之遥的距离,随着另一个人的离开,变得越来越远。 只剩向诗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护面块体:安放在防波堤面层,起抵御波浪的作用。 第32章 第32章 -向诗视角- 升学考试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向诗和付晶的关系似乎又复旧如初,然而他心里明白:分开的那天终于要来临了。 付晶升入了原来学校的高中部。假期伊始,他就买了把红色的电吉他,每天不知疲倦地练习,还经常去琴行上课,仿佛在日夜兼程地追赶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偶像——他找到了能够暂时替代自己嗓子的东西。 夏天,他们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并肩坐在高高的防波堤上,阳光照耀下的海平面风平浪静,早已看厌的景色与昨日相比别无二致,只是有些东西却开始悄悄变得不一样。 曾经必须两个人齐心协力才能爬上去的岸堤,如今的他毫不费力地就能一跃而上。 向诗装模作样地执着鱼竿,付晶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个人的睡脸:阖上的双眼弯出两道乖巧的弧度,俯视的角度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秀气的睫毛,上唇有些倔强地翘着,如若醒来,那张嘴巴肯定会固执地紧紧锁起,气鼓鼓地质问他一些难以回答的话。 乏善可陈的日常,在分别前夕显得分外弥足珍贵。 早在很久以前,向诗就隐约感觉到,付晶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与自己是不同的。 比如他们现在坐着的护面块体,付晶总说它们很像人脸,类似那种长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被人坐在屁股底下时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在向诗看来,这些石头不过是切割规则的几何形状,线条的排列严谨而整齐,让强迫症的他感到心情愉悦。 他闭上眼睛,另一个人头顶细软的发丝蹭到了他的脸颊。 向诗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会变成让他讨厌的样子呢。我逼自己看书、逼自己学习、逼自己说一些道貌岸然的话……可能因为有些时候,不靠“逼”人是无法前进的,不靠“逼”是全然无法得到那些梦寐以求的东西的。 负轭前行的过程十分痛苦,只是很多事,假设现在不面对,以后仍要面对;假设现在做不到,以后仍旧做不到。 他知道,想要在竞争中获胜,就必须机械地清理掉无用的杂念,孜孜不倦地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 梅山是男女分校。准确来说,向诗就读的学校应该被称作梅山男高。 入学后的第一场分班考试,他考进了快班。同一间寝室的四个人里,向诗的年级排名是最高的,但他并未表露出丝毫喜悦,反而清醒而深刻地领悟到一个事实:他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 因为能考进这所学校的,无一不是大家口中的尖子生。 同学里有些人早在初中就学完了高一高二的内容,他不过是在这场比赛的起始位置勉强留在了先头部队,若是因此就得意忘形、放松警惕,那么一旦差距被拉开,就再也追不上去了。 梅山的考试安排极其密集,而最令人煎熬的一点则在于:复习的时候,你根本不敢用一丝侥幸来妄然揣测正式考试的难度,必须时刻带着即将被挤下去的恐惧,迫使自己在半盲的状态下,日复一日地咀嚼着那些反刍过无数遍的知识点,用勤奋和未知赛跑。 开学后最初的那个月,向诗没敢回家,毕竟一来一回会在路上耽搁很长时间,而他贫乏的成绩容不得这样奢侈的浪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失眠。 即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依旧在一刻不停地疯狂运转,那些公式和定理在他紧闭的眼皮内侧碾过道道车辙,数字和算式则以一种近乎可怕的速度飞驰在黑暗里。 他的睡眠时间变得很短,人却不怎么觉得困,只有眼睛周围会产生非常明显的疲倦感,意识的火焰始终在无休无止地静静燃烧。 好不容易睡着了,到凌晨四五点左右,反胃总会异常准时地前来扰人清梦,翻涌的胃酸堵塞在身体里,一波接一波地腐蚀着食道与喉咙,可除了一味地干呕,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睁开眼睛后是一轮崭新的煎熬,大脑好像在排斥着睡眠,白天里从未现身的妖魔鬼怪,大笑着拉扯起他的神经翩翩起舞,一曲复一曲,毫不停歇。为了不吵醒室友,他索性起床躲到厕所去学习——那里有灯,而且不容易被宿管查到。 十五岁的向诗有时会觉得,穿在身上的这套墨绿色制服,更像是脱不下来的囚服。 左胸前的刺绣校徽是他的囚犯编号,而所有的学生都是被判了死缓的犯人,无时不刻地接受着狱警的严格监视,每个月进行固定的评分考核,为了争取减刑而争先恐后地服从,生怕哪天判决的执行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是的,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地留在这个班级里,留在这个牢房里,如若不然,等待着他们的就是淘汰出局的绞刑架。 只有学习才能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假如生活本身就让人不堪重负,不存在任何的喜悦或是期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日复一日地煎熬。 · 事情发生在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凌晨。 这样的折磨对于向诗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他早就放弃了挣扎,会在惊醒后非常自觉地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拿起书和文具,躲进他的秘密自习室——厕所。 梅山是私立高中,知名校友遍布在全国各地,靠着社会各界的捐赠和高昂的学费,校园设施和宿舍条件的优越令普通学校望尘莫及。 他们的厕所明亮而宽敞,光是隔间就占领了长长的一整排,虽然不太担心会被人发现,但向诗还是谨慎地选择了最靠里的那间。 他坐在马桶盖上看错题,密闭的空间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学校的洗手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薰味,使人联想起中年女性身上混杂着体味的化妆品香气,闻久了甚至会泛起一丝头晕目眩的恶心。 他不记得究竟待了有多久,直到门外响起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于空间很大,即使是有意控制也掩盖不了空旷的回音,那道声响杂乱而透出股急躁,听起来应该不止一人。 他未加理会,只是不再翻页了。 金属锁清脆的铮鸣与后背撞上门板的闷响重叠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软体动物交缠时所发出的液体声就不由分说地灌进了耳朵,如同两条黏糊糊的蛞蝓。 起初,向诗以为自己会吓得方寸大乱,然而他仅仅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等待着那两个人快点结束。 就像是半夜被恼人的猫叫||春给吵醒,抑或是冷眼旁观着活活撑死的饿鬼,那些沉溺在欲||望中逐渐扭曲的面孔,激不起他的丝毫反应。 也许藏身于隔间里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赤身裸||体的雄||性野兽。 他并非不能理解。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真的很难得到快乐。 他们的部分知觉在高压的麻痹下呈现萎缩和钝化,只能报复性地追求起更加强烈的刺激——那些唾手可得、加大了剂量的猛药。 迫不及待地吞咽。 向诗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呼吸的动静,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离开家来梅山报到的那天。 他记得很清楚,爸妈提前收拾完行李去车里等着了,付晶下楼来送他,在昏暗的楼梯间里轻轻抱了抱自己。 对方的身上热乎乎的,肩膀处的骨头有点硌人,向诗甚至莫名产生了一种错位感,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另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不太熟悉这具身体,对了,声音听上去也不一样,现在的付晶似乎比他印象中来得更有力量,个子更高,更像一名成年男性。 渐渐平息下来的喘息声被捂在手心里,抽纸沉闷地滚动着、撕扯、揉成一团,最后传来干燥的摩||擦声。 所谓的学习并没有让他们变得多么聪明,而是让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堕落成了丧失理智的动物。 自此以后向诗不再去厕所看书。 几天之后的一堂数学课,老师抽人上黑板做题。那是上次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特别难,接连叫了好几个人都束手无策。 数学老师一气之下直接点名课代表,结果人家三下五除二就写出来了,思路清晰,解题速度极快,一个多余的步骤也没有。 向诗边奋笔疾书,边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讲解,写着写着,有些什么东西在记忆中悄然复苏,他怔怔地抬起头,望向黑板前那道墨绿色的身影。 课代表的皮肤很白,点着黑板的手指瘦长而笔直,手腕处凸起的骨骼收拢在白衬衫挺括的袖口里。不似大多数同学腕边的肮脏泛黄,他的袖口看起来纤尘不染,洁白无瑕。 但是向诗一概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不停蠕动着的蛞蝓。 第33章 第33章 -付晶视角- 自从上了高中以后付晶便很少能够见到向诗,毕竟他不怎么回家。但连付晶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在分开的日子里,他居然很少会想起这个一同长大的朋友。 因为现在的生活太开心了。 练琴,逛唱片店,大量搜集CD,研究各种各样的乐队,每周去泰坦女王看演出……他的业余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每天充满着崭新的期待,而借由相同爱好认识的那些新朋友们,毫不间断地围绕在他的左右,他从未感到孤单过。 此前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大多数是学校里的同龄人。可现在不同了,他得以平等地跟大学生、甚至是已经工作的人聊那些他们才知道的音乐,好像他的声音提前得到了成人世界的认可那般。 暑假的时候付晶开始学电吉他,由于时间充裕,他一天能练五六个小时,差不多半个月指尖上就长出了茧子,再也觉不到疼了。 电吉他的琴弦要比木吉他细上许多,而且很软,所以练起来会相对轻松一些。 可能是他对痛觉的感受比较迟钝,所谓的爬格子并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痛苦,只是很枯燥,类似学习一门陌生的语言,要像呼吸那样记住最基础的字母,然后再去背词汇、学语法,最后连接成完整的句子。而他练基本功、记和弦、学指弹,直至能演奏出一首简单的曲子。 最初的那两个星期,在茧子还没完全长出来之前,付晶练琴时总会觉得指尖微微发热,恼人的痛感之间夹杂着一丝甜蜜的痒,仿佛他的手指即将蜕变成一个全新的器官,如同昆虫长出坚硬的鞘翅,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体内破茧而出。 · 向诗不在,而付晶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骑车回家,于是放学后经常和同学去附近医学院的操场踢球。 那天他刚换完衣服,正坐在操场旁的长凳上跟同伴边聊天边换鞋子,突然有人胡乱揉了把他的头顶,付晶仰起脑袋往后倒,下巴尖儿流畅地划出半道弧线。 “你最近都没来。” “我发小休病假回来了,我在家陪他。”他灵活地把脖子转回了正常的角度,扒在椅背上继续道:“之前你说新买了器材,等下带我去看看呗。” “好啊。”对方爽快地答应了,随后狡黠地翘起了原本就含着笑意的唇角,“只许看不许摸。” “小气鬼。”他抱怨完便背过身,站起来用脚尖磕了磕地,自顾自往球场去了。 同学追上来,用余光示意着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刚才那个红头发是谁?看起来怪可怕的。” “这里的学生。” “哈?”同学想往后看却又不敢,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付晶一路往前跑。 在泰坦女王的后门误打误撞地得到那罐可可牛奶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在球场边再次遇见了用唇钉打出微笑的男人。 当时的付晶尴尬得打招呼也不是,装死也不是,反倒是红头发坦坦荡荡地走上前来,打招呼说:“小朋友,又见面了。” 他那天是寻常打扮,背了个双肩包,看上去有些驼背。可能是发色过于显眼,故意穿了一身黑,衣服和裤子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过长的袖子堆在手腕处罩出一个膨胀的小灯笼。 付晶愣得眼睛一眨不眨,“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上课。”他指了指远处的教学楼,没精神地打了个哈欠,“那天玩得开心吗?” “那天”自然指的是live的日子,冷不丁被唤醒了难堪的记忆,付晶瘪了瘪嘴没说话。红头发却毫不在意,换成了透明珠的两颗唇钉同时向上弯了起来,“下个月还有一场,等你来玩。” 说着便挥了挥手作势要离开,付晶迟疑地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出声喊住了那道背影:“……那个,我想学电吉他,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挑琴?” 听到这句话的人停住了脚步。接着,付晶看见他举起戴着义眼戒指的右手,在半空中比了个OK。 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学琴。 由于选吉他挑音响等事宜一律有人指导,初始阶段进行得格外顺利。空闲时间他也经常去看月震的演出,知道了站在舞台右侧的那个人叫做季吟——他组乐队但是不取stage name,就叫季吟。 月震的几个成员都是松市各个大学的学生,而当时的他刚考进医学院,在念大一。 虽然接触这个圈子不久,可是付晶能模糊地感觉到季吟很厉害。 首先,月震的曲子基本出自他之手。据说其他人最初不过是准备搞个copy band(*)玩玩,被他一口否决,用季吟本人的话来说是“只想出风头,不想动脑子”。实际上,月震几乎可以说是以他一人之力给强拉硬拽起来的。 与其说是乐队的吉他手、队长,不如说是老大、管理者。是抽着鞭子指使大家干活的魔鬼。 按照季吟这个背后领导的意思,最早期的月震走的是暗黑路线,只是曲调听起来相对地细腻柔和,构成也更加纤细复杂一些,所以并不那么富有攻击性,反而多了几分吊诡的浪漫。 加之他歌词写得比较讲究,喜欢用隐喻,又擅长思考,于是他们的曲子整体透露出一股迷幻的高级感,仿佛于暗夜中盛开的绚烂罂粟,一经暴露在阳光之下,便会如晨雾般烟消云散。 看演出时,付晶常常有种错觉,好像他的梦被偷走了,而窃贼正猖獗地站在聚光灯下,用残缺的碎片拼凑出一幅具象的现实。 付晶的理想在外力的挤压下被碾成了齑粉,但季吟的演奏却拥有完整的实体。有人化身成了他想象中无所不能的自己,代替他做到了那些无法做到的事。 纵使付晶并不能完全理解月震的曲子到底在讲述些什么,可当时的他就是愿意固执地相信:那些歌可以代表真正的他。 舞台上的季吟带着自己的一部分。 付晶还记得,曾问过他为什么会打唇钉。 对方回答说,极度消沉的时候,就是会想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肉Ⅱ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唇钉是他本人亲手穿的,用消过毒的空心针,沾上软膏以后直接捅进去就行了,会流血、会肿,然而并不疼。 当坚硬冰冷的金属穿刺过柔软温热的皮肉时,大脑的知觉会异常地清醒。清醒到你对这幅鲜血淋漓的模样无动于衷。 处于叛逆期的付晶,认为聊起这些的季吟很酷。因为他敢于跟别人不一样,却从不以此自矜。 他就是他自己。 · 从医学院的本校步行十分钟就是北校区。与新建的本校不同,北边是旧校区,房屋大多年久失修,学生们会偶尔过来上实验课。 在远离主楼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败的校舍,由于实在过于老旧,干脆整栋楼都被充作了社团活动室。 教学楼内部铺着老化开裂的木头地板,走廊上的推拉窗框同样是木造的,粗直的窗棂将整面窗户分割成一个个方正的田字,连照射进来的光线也被镀上了一层胶片般昏黄的色彩。 建筑物的屋顶低矮,透出一股年迈的老态龙钟,用暮气沉沉的身躯接纳着活泼朝气的学生——他们或是抱着乐器,或是捧着拉拉队的手花,要不就是合力扛着横幅和易拉宝,欢声笑语地掠过。 付晶与季吟的秘密基地就隐藏在此处。 房间的门框顶部悬挂着富有年代感的褪色标牌,门板上镶嵌的玻璃内侧,抵着一块瓦楞纸,将室内的风景遮盖得严严实实,其上用马克笔写着:乐器研究部。 在这间十几平米的屋子里,除了桌椅,杂乱地放置着招新用的海报和泡沫展板、五花八门的乐器以及简陋的音响设备,有些是已经毕业的前辈们留下的,有些是部员们带过来的。 因为这栋楼本身就十分吵闹,成天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学生,在这里演奏乐器根本用不着在乎隔音,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噪音的掩护下继续制造噪音。 没课的时候季吟经常出现在社团活动室,付晶便不时地过来找他,请教怎么弹琴,蹭他新买的器材,或是和研究部的其他人一起开着电脑看live DVD,交流最近新发现的乐队和唱片。 为了图方便,付晶通常会用这边现成的乐器进行练习,而季吟则坐在边上改装他的效果器组,面前摊着一桌子的老虎钳、螺丝刀和电线。 他特别热衷于研究器材,一如小孩子痴迷于搭积木。搭建完的积木只能等待着被拆解,但调适完毕的音色却能永久地穿戴在吉他的躯体上。 白天的季吟总是气压很低,没什么干劲,如同一只睡不醒的坏脾气猫咪。想事情时会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拽嘴上的钉子,然后不耐烦地转来转去。 “这里怎么一直错。” “不要一个劲儿地死练,要用脑子。” “拍子呢?耳朵在听吗?” “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 “从刚才开始你到底在弹点什么东西?” 尖锐的指摘就像地雷,付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在听,什么时候不在听,这种反复无常的折磨教人如履薄冰。 而季吟的要求一向严格。因为他自己很聪明,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他能做到的事,别人也该理所应当地做到同样的程度,所以他几乎不会耐下性子手把手地去教付晶。 学生时代的付晶脸皮薄,每次挨训,他脆弱的神经就会被滚烫的羞耻感猛烈地灼伤一遍。 他受不了被崇拜的人数落得一无是处。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对方所说的话全部是正确的,而且不偏不倚地恰好踩在痛点上,无非是表达的方式太过直接,教人难以接受罢了。 比起被季吟批评,他更害怕得不到季吟的批评。那就说明他无药可救,别人连提点都懒得。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于用另一个人手中的标尺来丈量自己,并以此为绝对。 自虐开始变得难以抗拒。演变到后来,但凡在练琴,只要季吟一开口说话,无论内容为何,付晶一定会神经质地说“对不起”。 这个习惯保持到多年以后,许多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付晶听话得不正常。 极其难得地,他会听到温柔的夸奖。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话,不过听在付晶的耳朵里,简直比撒满了糖霜的蜜糖块还要甜上百倍。 每每这种时候,季吟就会良心发现地带着他一起练琴,自己弹一段,付晶跟一段。两相对比,更加显得付晶弹出来的旋律不堪入耳,仿佛一朵泡发不开的香菇——在烈日的曝晒下抽干了所有水分,唯独剩下了死板和僵硬。 但季吟仅仅是宽容地看着他的手足无措,如同看着笨拙的孩子捡不起一颗心爱的软糖。平常那副恶劣的模样,反而像是他随手戴在脸上的面具。 品尝过一口的甜美毒药,即使明知危险,却依旧难以忘怀。 付晶希望那个人的眼睛里能够一直看到自己。为了得到他的认可,付晶必须不断地努力,再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copy band:翻弹成名乐队作品的乐队。 第34章 第34章 -向诗视角- “向诗。” 被喊到名字后他站起身,机械地走到讲台前,从班主任手里接过印有这个月月考成绩的分数条。 班主任的脑袋如同绿色的捕蝇笼,开合的唇齿间喷薄出一团团黑色的虫影。 飞快地扫视过整张纸条的最右端,向诗觉得此时自己的脸就是一盏被踩扁的灯笼。坐在前排的同学仰起头来看看他,抬手指在鼻尖,“你流鼻血了。” 向诗含糊地“哦”了一声,捏住鼻梁的中段,快步走回座位上翻找纸巾。淤血像肮脏的污泥,泛滥着潮湿温热的腥气,翻腾在他的鼻腔里。 他没心思听课,也没心思做作业,情绪的怒涛击溃了所有注意力,将他裹挟进猩红的深海里等待溺毙。 细长的纸条被捏成一团塞进了铅笔盒。写有他分数的洁白纸面,染上了一抹刺眼的血迹。 那点鲜红的污渍开始逐渐蔓延、扭动,最后生出了满口骇人的尖牙,用力咬下了他心脏上一块娇Ⅱ嫩的活肉。 比上次退步了十几名,快班倒数,差点儿就滑出去了。向诗在心底暗暗自我告诫:不允许再有下一次。 · 虽然不存在任何的精神洁癖,但自从厕所的事情发生以后,向诗对周围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 他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和同学交朋友,更何况班级的构成本来就不稳定:很有可能这个月还在同一个班,下个月就分道扬镳了。 身边的一切都显得扭曲而虚伪。 他一面不得不遵守着学校里的那套价值观,一面又心怀抵抗。挣扎的力量总是过于微弱,于是白白浪费掉内耗的力气,折腾得整个人疲惫不堪。 平常文科的课上,向诗会紧赶慢赶地抓紧时间做其它学科的作业;然而现在的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眼睛盯著书本上的铅字,思绪却早已神游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学习的时间和方法是相同的,怎么就会越考越差。讽刺的是,向诗的父母从不会在成绩上过度要求他,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要求。 他们只会问他每天过得开不开心。可惜开心没有用。开心喂饱不了他的野心,也不能将他从低人一等的挫败感中拯救出来。 犹如既定的出厂设置,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这套用成绩来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方法。也许是周围的心照不宣,也许是大势所趋,总之这样的判断构成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构成了“向诗”的一部分。 结果当报应的对象终于落到自己头上时,除了咎由自取,他找不到第二个更为合适的形容。 · 上午的大课间,向诗一反常态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忽然有人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他烦躁地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一截雪白的袖口。 “数学老师喊你去办公室。”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来,“知道了。”顶着半张睡到麻痹的脸,他顺手摘掉了塞在鼻子里止血的纸巾。 “你血没擦干净。” “不碍事。” 对方却充耳不闻,兀自拿出几张崭新的纸巾,想要擦掉他脸上凝固着的血渍。 “别碰我。”向诗非常嫌弃地躲开了逐渐靠近的手,如同躲开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他故意没去看课代表的表情,他也不想看。 可能是没睡醒,走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竟然产生了些许头重脚轻的恍惚。 整个年级的数学老师共用一间办公室,房间的采光不太好,即使是大白天,室内仍旧昏暗而阴冷。 他们班老师的桌子正好靠近门口,向诗神色木然地杵在墙边,一言不发地挨训。在场的其他教师对于这幅场面早已是司空见空,完全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上周末布置的作业,有张卷子他没做完。偏偏这几天脑子不清不楚,到了周一,他误以为空着的地方已经填完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了上去。 数学老师站着时个头比他矮,坐下后就只能看到孱弱的头顶,但这并不妨碍那个中年男人来势汹汹的怒气。 就像往劣质的气球里拼命地充气,不断绽开的乳胶内部发出了难听的嘶鸣。 他看着男人喋喋不休的面孔,仿佛看着一头脖子上顶着硕大章鱼的怪物,蠕动的吻部不时向外啐出一口浓黑的墨汁,飞溅的液体全部喷在了向诗干净的制服上。 正常情况下,他挨批评时往往会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从不放在心上;然而那天就是异常认真地听进去了,并且牢牢记住了。一如那些渗透进制服面料中的黑色斑点。 带着一张被甩到身上的破烂试卷,向诗走出了办公室。数学老师让他晚上放学留下来,除了原有的作业,再额外加了张卷子,不做完不许走。 上课铃早就响过了,走廊上安静得可怕,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居然久违地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自由。其他人按部就班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起短暂的空白时间——好像偷来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视野中掠过了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梅山的占地面积很大,一眼望去几乎全是学校的领地,甚至看不到出口。 而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向诗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 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通往教室的脚步。此时此刻的他,想要逃走。 向诗干脆地回了宿舍,将皱巴巴的试卷压在书堆底下,脱下那身浸淫了脏污的衣服,然后放下床帘,躲进被子,遮蔽掉一切光线。 他克制自己,不去设想被发现逃课的后果。 睡在宿舍时,他喜欢把脸对着墙壁,将后背留给外面。向诗决绝地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着再也不用面对醒来后的世界。 那片单薄的背脊变得凉飕飕、光秃秃的,渗出一丝毫无防备的脆弱。令人联想起,被拆解掉发条的玩具。 · 向诗终于醒了,可是他睁不开眼睛。 这一觉睡得堪比被人打昏过去,无梦而深沉,似乎足够将近几个月欠下的安眠尽数奉还。 他翻过身仰躺着,仔细分辨着逐渐苏醒的知觉。左眼毫无异状,右眼的眼皮上如同压着一颗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鸡蛋,滚烫,并且沉甸甸的。 只能从鼓胀的软组织间勉强撑开一道缝隙。眼皮很痒——不仅仅是眼皮,身体上亦然。 向诗试探性地将右手举到了面前。 就在这短短的一场睡眠过后,皮肤上争先长出了大面积烧伤般狰狞的瘢痕,每块瘢痕的边缘又围绕着一圈浅淡的粉色。 像是浑身爬满了蠕动的蛤蜊,软体的部分和他的皮肉长了在一起,表面则覆盖着一层钙化的壳。 他用左手的指甲使劲滑过隆起的团块,刺痒的感觉没有得到丝毫减轻,指尖反而被渡上了灼人的热度。 向诗不敢看手表,但是敢看镜子。他的半张脸,形容可怖地肿了起来。 被撑开的皮肤表面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仿佛一颗熟透后即将爆裂的石榴。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玻璃中陌生的倒影,向诗的手指慢慢抚上了泛着冷光的镜面。 原本骨肉分明的十指此刻变得粗壮而难以弯曲,连关节处的褶皱都被模糊了,形同肥胖的芋虫。 面对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向诗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庆幸,是欣喜若狂。 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家了! 他看见镜子里那颗红艳艳的石榴豁开一道丑陋的弧形口子,露出了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 白茹到学校里接他的时候,差点没吓得当场哭出来。如果不是对方主动冲她招了招手,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被风团摧毁得面目全非的人,和自己的儿子联系到一起。 向诗用妈妈带来的口罩和帽子,裹起了臃肿的面部。露出的两只眼睛里,一只黑白分明,另一只肿胀如饱满的葡萄,旁人仅能从一道眯起来的细缝里觑见他的眼珠。 白茹说这是老毛病。因为向诗是过敏体质,小时候经常会发荨麻疹。但以前不过是零星地长上几个,破坏力跟蚊子块差不多,从来没见过这幅泛滥成灾的架势。 捕蝇笼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上了白茹的车,叮嘱道一定要等痊愈了再回来上课,不用着急。 向诗听了也没答话,只是乖巧地眨了眨眼。右眼的可动范围太拥挤,连睫毛都快要戳进眼睑里。 他们准备先去医院,再回家。 向诗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得以幸免的地方,整个人被浸泡在名为“痒”的液体中,片刻不得安宁。 才在车里坐下不久,他就意识到那些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水蛭,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繁殖。红肿的部位越变越多,越变越大,甚至相互连接成了高耸的一片。 “妈,你开快点,我痒得受不了。”他边说边攻击着病变的皮肤,指甲侵略过的区域留下了道道血痕。 “好,你千万别乱抓,当心抓坏了。”白茹努力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路况上,而不是儿子的脸上。 医生诊断说,这是由于免疫力低下和精神压力而造成的急性荨麻疹。爆发得非常突然,并且前所未有地凶猛。症状像向诗这么严重的,连他都没见过几例。 简单开了内服和外涂的药,医生继续对白茹说明道:为了抑制风团的扩散,可以选择打激素应急;如果担心副作用,那么不打也行,只是痊愈的过程会拖得相当缓慢。 不等白茹接话,向诗便当机立断地宣布说:“我打。” 他先去医院的取药窗口领了针剂,透明的安瓿瓶分别装在白色和褐色的纸袋里,共有两瓶。 注射室的护士看了眼他拿来的药,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种针打起来特别疼,你得忍一忍。” 由于风疹长满了整张右脸,向诗说话时牵动了嘴角延长线上的肌肉,居然觉得异常地费劲。 “你打吧,我不怕疼。” “扎完第二针会有一些胀痛感,药水推进去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叫。” 好心的护士说着叹了口气,言语间尽是同情,“我都不忍心下手。” 向诗默默撸起袖子,心中暗想:不知她是不忍心替我打针,还是不忍心看我的脸。 或许是因为处在极端的身体情况下,在接受注射的那一刻,他真心实意地认为,疼比痒好受。 金属针头捅进皮下的异物感,类似一场毫无温度的冷酷侵略。可能被人用刀子剜进胸口时,也会是这种感受的放大。 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白茹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向诗怏怏地回答了句没胃口,便不再说话。 医生提醒过,打完激素针以后人会变得很嗜睡,而他蜷缩在副驾驶的座位里,浑身上下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昏沉所缠绕。 荨麻疹的痒,注射后伤口的疼,药物作用下的困,呼吸不畅的闷,汽车颠簸所引发的晕。此时这具身体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令人好受的。 但与此相对地,向诗的精神却在放松与安心感的涤荡下,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 向诗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脑袋底下压着一个枕头,怀里抱着另一个。 起荨麻疹的地方温度比较高,体表的风团依旧滚烫并且奇痒难耐,他揪了个被子角盖在肚子上,四肢全部晾在外面散热。 到家后飞快冲了个澡,穿上睡衣就钻进房间休息去了。 内服药已经吃过了,外涂的氧化锌洗剂可以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效果却维持不了太久。 他嫌麻烦,懒得一遍遍地涂,一心盼望着能够快点睡着,毕竟睡着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样痛苦的煎熬了。 躺了会儿,屋子的外间突然传来了模糊的门铃声,随后便是白茹附在门边的询问:“晶晶来了,让他直接进你房间吗?” 一听到这句话,向诗火速拿起怀里那只枕头蒙在脸上,同时漏出嘴巴,大声回应道:“好!” 对啊,他放学了。 遮蔽掉视觉之后,眼前熟悉的一切统统消失了。 向诗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仿佛在玩一场拙劣的捉迷藏:他故意躲在容易猜到的位置,就是为了让当鬼的人快点找到自己。 “你干嘛捂着个枕头?不嫌闷得慌?” “毁容了。不想给你看。” 其实他也看不见付晶的模样,只是在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象起了那个人的样子。 应该是穿着校服衬衫,没穿外套,最顶上的扣子肯定不会好好系,两条袖管被翻了上去,折得乱七八糟。 “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好好好,不看不看。”付晶熟门熟路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涂到一半的氧化锌和棉签,以及接下来要服用的各种药片。 肆虐的风疹教人不厌其烦,向诗裸露的双手盖在枕头上,仍旧控制不住地要用那几根胡萝卜般的手指去抓个痛快。 “不许抓。”——指尖被人猛地打了一下。 接着,脑袋附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付晶似乎在阅读那瓶药剂的使用说明,“要不要我帮你涂药。” 埋在枕头底下的向诗没出声,而是无言地伸出去一条手臂。 滑石粉的气味。 混合着粉末的白色液体涂在皮肤上,冷却住了发烫的痒。氧化锌干透以后会结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就像凝固住的石膏表面那样光滑。 向诗任由付晶拉着他的一只手,自顾自地开口了:“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如果我成绩很差,你会怎么看我?” 棉签的顶端狠狠戳了戳他。 “什么怪问题,这两者有关系吗?” 付晶顿了顿,毫不避讳地丢过来一记直球,“你考试考砸了?” “考砸了。” 对方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顺便游刃有余地制住了向诗不安分的手,“别闹,药都洒了。” 于是那只手便听话地不再动弹,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恳求:“我痒得要死,你用指甲掐我吧。” “我不掐,你两只手背已经给挠破了。” 这时,对方温度稍低的手背贴上了他的。付晶的手理应是热烘烘的,可现在却让向诗觉得冰凉而舒服。 健康的皮肤覆盖住了凸起的风团。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要向别人证明一些什么东西才行?” 明明是一句问句,提问的人反倒不需要答案似的。好像在他的心目中,需要答案的人并非自己,而是向诗。 “可能你在梅山被洗脑了。觉得只有厉害的人才值得被大家喜欢,才应该站在阳光底下,其余的人就活该被忘记,只配活在尘埃里。” “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聪明,长得丑,或者一个人蒙在枕头里哭哭啼啼就改变对你的印象。” 他想说我没有哭哭啼啼,但是识相地咽了下去。 “你听好了,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任何事,来换取我对你的好。” 付晶翻过掌心,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涂过氧化锌的部位变得凉丝丝的,虽然在奇痒的百般折磨面前,药水的效力显得杯水车薪,可向诗却恍惚地感觉到,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再向那些刺鼻的药物求救了。 他稍稍移开枕头,露出了完好无损的左脸。 果然,今天的付晶穿了一身白。他一如往常地凝视着自己的方向,仿佛从未离开过。 那道白色,冲干净了身上五颜六色的污垢,垂涎欲滴的贪婪,庸人自扰的烦恼。 不知是由于衬衫的颜色白得刺眼,还是由于肆虐的病魔终于碾碎了仅存的意志力,向诗迅速将枕头挪回了原位,压住眼睛。 原来人也是会被痒到流泪的。 第35章 第35章 -付晶视角- 整整一个多星期,自从向诗请了病假在家休息,付晶每天放学哪儿都不去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几天前的晚上,当自己推开门,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里时,他看不见房间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布满了风疹和交错血痕的一双手背。 那些赤红的蚕虫以健康的皮肤为食,不断地啃噬啮咬,汲取到养分以后成长得愈发茁壮。 可怕的生物似乎不是长在向诗的身体上,而是钻进了付晶的心里。 他并未在两人相处时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却在关上房门后,感到掌心内部传来了一丝微弱的痛觉——那里留下了几道紫红色的指甲印。 最初的两天,除了专心致志地睡眠和假寐,向诗什么事也不做。 药物的副作用使他昏昏欲睡,而睡着无疑比醒着更让人解脱。 付晶怕他闷,下了课以后不回家,就待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 到后来,脸上的风疹褪得差不多了,向诗这才勉强肯把脑袋露出来,开始坐到桌前跟付晶一起学习。 积水般隆起的皮肤已然平整了下去,但肿块外沿的淡粉色痕迹并没有消失,那些病原体以他的身体为画布,描绘出一块块饱含恶意的图案。 他的眼睛本来就比常人要凹陷一些,如今右眼的眼眶上缠绕着一大圈环状晕开的粉红,仿佛水母死去的尸体。 向诗坐在书桌的正面,而付晶则占据了另一头的位置,和他坐成个直角。 “卷子能不能借我复印?” 伴随着付晶的话音,自动铅笔的笔芯突兀地断了。 笔尖直接揿在纸面上,发出了一记闷响。 “哪张?” “这几张数理化的,你们学得快,我想看看梅山考哪些知识点。” “……” “对了对了,你给我讲题吧,这里打圈的几道我不会。” 一口气说完上面这些话,付晶伸手推了张卷子过去,目睹着向诗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幼稚地获得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快乐。 对方冷冷地剜他一眼,“你在整我?” “不是,我想考好大学。” “啪嗒”一声,这次是向诗手里的自动铅笔掉到了地上。 见状,付晶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去捡,他耐心地掰开了另一个人僵硬的指间,将笔重新塞了回去。 “想要学习的欲|望就跟食欲差不多。” 不等向诗询问,他就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我吃饱了就不会强迫自己去看书,因为看了也会吐出来,还不如等待身体变得饥肠辘辘,再自发地去进食。” “那你现在对待学习就是饥饿的状态?” “对。饿了好几年了。脑子都饿瘦了。” 向诗被他滑稽的拟人逗笑了,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想考哪所学校。” 当真的被人询问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 就像一只羞涩的蜗牛,遭人触碰后悄悄缩回了壳里,蜷起柔软的身躯,试图保护住腹中易碎的美梦。 付晶觉得,自己是个很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和动摇的人,只是表面上从不示弱,所以旁人难以察觉到他的外强中干罢了。 这本是他藏匿于心底的隐秘愿望,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抗拒与向诗分享这份脆弱的不稳定。 “医学院。” “认真的?” “认真的。” 听到回答的人先是盯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下半张脸逐渐绷不住了,终于绽开了按捺许久的笑,“那你的脑子得吃发糕粉。” 付晶对准他的小腿就是一脚,“我看是该往你嘴巴里倒洗衣粉。” 向诗任由他拼命攻击自己,试卷和书本接二连三地跌落在身上,却没有任何要还手的意思。 “那就约好了。两年后要一起收到录取通知书。”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被注入了名为“期待”的颜料,一瞬间变得五彩斑斓。 “你可不许反悔。” 愣怔着停下了胡闹的动作,付晶抬起头来望着他。 这应该是向诗回家以来,第一次笑。 - “其实这个阶段的学习,和聪不聪明没有太大关系,主要是学习策略和投入时间的差别,还有看你能否保持专注。” 其实初学阶段的问题大多出在练习时间不够,根本没到讨论天赋的程度,弹得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懒。 付晶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对不起,我练得太少了。” “你说什么?” 即使是向诗也没见过这等反应,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付晶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在确认过坐在身边的人并不是季吟以后,脸腾地就红了。 “没有……咳,你继续!” 向诗抿了抿嘴唇,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回到了手中的卷子上。 “先来看这道题。” 讲题目的时候,向诗习惯在草稿纸上边整理思路边写。 由于进入梅山以来缺乏运动,他的肌肉在不知不觉之中消失了,整个人变成了一根细长的豆芽菜,看起来虚弱而无力;唯独右手格外充满力量,写起字来敏捷又迅速,堪比接受过艰苦训练的运动员。 他会及时停下来确认付晶的理解程度,如同在黑暗中举起火把领路,并且密切关注着身后的人有没有掉队。 不是我早就抵达了终点,等你等得不耐烦;而是配合着你的速度,陪你一同穿越隧道。 “没懂就说没懂,我换个方式再解释一遍。千万别不懂装懂,不然之后更加混乱。” “有些知识点,你听我干巴巴地讲会很难跟上,毕竟不是靠自己思考得到的结论。只有大量刷题,做着做着突然开窍,才会把整个逻辑都记在心里。” “其实你学起来挺快的,一点就透,我给别人讲过类似的题,还是你比较好教。” 向诗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耐心,甚至毫不吝啬夸奖。 付晶十分怀疑,这是在有意识地建立起他对学习的正向反馈。可明知如此,这口人工糖精,他依旧心甘情愿地吃进去了。 自己的两位“老师”,一位擅长使鞭子,另一位沉迷于喂糖。 之前的几年,他们很少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潜心于寻找同一个答案的过程里。 与其说是并肩同行,更像是倚背而立。 两人眼中所看见的世界是迥异的,但稍稍一转头,却能立刻找到彼此。 付晶右手撑着下巴,左手转着笔,用余光偷偷地描摹过向诗的侧脸。 缺乏血色的皮肤上依稀残留着淡淡的瘢痕,宛如蛇类身上的花纹,扩散开的淡粉色边缘勾勒出了鳞片的形状,密集,深浅不一。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留心去观察,认真起来的向诗。 他心无旁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脚踏实地的努力,将想要得到的东西一一抓到手里。 如果我是女孩子,肯定脑袋短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想。 - 晚上吃过饭后,付晶留在厨房里帮着白茹洗碗。 向爸爸有应酬要晚回家,那顿饭是他们三个人吃的。 “对了,新房子那边你去看过了吗?” 向诗跟他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的轮廓。 于是,当付晶闻声回头,猛地撞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不由地心底一凉。 “……还没,都是我爸妈在忙。” 虽然是开放式厨房,但此时的向诗正待在比较远的房间里,听不见他们讲话。 两人约好了待会儿要一起看电影,估计他现在在忙着选片子。 “阿姨,你先别跟他说。”流动的水声破坏了言语里原有的重量,使付晶的声音听起来摇摇欲坠,“反正我毕业之前不会搬走,等考完试我自己告诉他。” “那以后要记得经常回来玩。” 与对待向诗的态度不同,白茹跟付晶说话时,语气里总会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溺爱,“阿姨给你做喜欢吃的菜。” “真的吗?”他开心地踮了踮脚,“我最爱吃白阿姨做的家常菜了。”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付晶打开冰箱的冷冻柜,准备替向诗更换新的冷敷冰袋。 他随手拉开一个分隔抽屉,里头散乱地杵着许多单根的papico(*)棒冰,清一色是咖啡巧克力口味,如同一条条竖着游泳的鱼。 那是一种灌在管状塑料壳里的奶昔冰沙,一包拆开来有两支,顶部的开口处是左右连接的拉环设计,吃的时候需要将其掰成两半。 白茹见他一言不发地蹲在地上,凑过去张望了两眼,不经意就笑出了声。 “怪你们最近不怎么见面,没人跟他分着吃了。” 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解释,付晶就已经完整地想象出:向诗肯定是因为一次只想吃一根,但每次又偏要拆一包新的,所以才会把整个抽屉都变成了单支冰棍的坟墓。 他将冻到的指尖缩回了衣服袖子里,轻声问道,“这些我可以全部带回去吗?” “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啊。” 白茹的眼睛弯起来,形成了两道温柔的弧度。 然而付晶并能不像他的白阿姨那样,单纯地对着幼稚鬼的强迫症莞尔一笑。 他的脑海里全是向诗一个人掰开棒冰,一个人等待它融化,一个人默默吃完的样子。 回到房间的时候,投影仪开着,向诗还在挑挑拣拣地选电影。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的专属大靠垫我放在豆袋上了。” “谢谢。” “看cult片好不好?” “好。” “小夜灯我只留了一盏,要是觉得暗你就再开。” “嗯。” 向诗想了想,似乎没有其它需要交代的了,付晶却突然挨着他坐下,在桌上依次放下了几个冰袋,以及一个眼熟的咖啡色包装袋。 “你来掰。”说着,他撕开了袋子上的锯齿边缘,将完整的两支papico推了过去。 “我们一起吃。” 作者有话要说: papico:江崎格力高于1974年开始发售的管状刨冰。 (来自维基百科) 第36章 第36章 -向诗视角- 周五放学。 “你这个学期进步很大,老师希望你能多帮帮其他同学,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要总是爱答不理的,好吗。” 向诗在心里极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回答却乖巧得像只鹌鹑。 “好。” 才怪。 他根本没心思听捕蝇笼那些唠唠叨叨的废话,只是专注于压制内心的烦躁,以及被烦躁所覆盖住的兴奋。 怎么说来说去说不完。 我要回家。 自从荨麻疹痊愈了以后,向诗觉得自己在各种意义上脱了一层皮。 厌学的情绪突然之间烟消云散,就好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一如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风疹,即使当初来势汹汹,如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相对地,学习的兴致开始变得前所未有地高涨;次次考试都有如神助,越学越顺。 也许是因为现在有人陪着他一起学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做卷子时,向诗总会有意无意地自问自答: 如果要讲的话,这里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好懂; 解是解出来了,不过步骤太多了,他肯定听不懂,要想个更简单的方法; 这道题我确实是不会,而且看起来很麻烦,懒得做;可是如果被问到的话,答不上来又很没面子,那我还是再研究一下…… 他不再是以学生的身份盲目地匍匐在试题的脚下,而是站在传授和检验他人的高度上,俯瞰着目前所学的内容。 周一到周五,被囚禁在梅山的向诗始终憋着一股气,如同在进行一场孤独的长跑。 参赛者是周围的同学,大家边承受着各自的痛苦边奋力向前,不甘人后;而他的身旁却多出了一个其他人看不见的影子,在撑不下去的关头适时出现,始终陪伴左右。 住校一个月的情况再未出现过,如今的向诗是回家积极分子。 谁要是敢在周五放学前不识趣地拖堂或者作妖,就会在背地里获得他最高级别的嫌弃。 “妈,你有没有好看的香水瓶子。” 终于坐上了副驾驶,向诗心情愉悦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响了。 “回去帮你找找,怎么了?” “我要做个东西,想找好看的空瓶子。” “送给女孩子?” 他像被电到一般责怪地看了看白茹,正色道:“送给付晶。” “哦,晶晶快过生日了吧,你看妈妈差点给忘了。”白茹笑了笑,试探性地问道:“你要送他什么?” 向诗故意把头别过去对着窗外,“不告诉你。” - 付晶真正沉下心来的时候,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 他可以不眠不休地一直做同一件事,不知厌倦,不觉疲劳。 其实他从小就不太喜欢睡觉,属于精力旺盛的类型。 甚至,如果不主动做些事情消耗掉体内过剩的能量,一整天都会过得无所适从。 自从下定决心要认真念书以后,需要忙碌的事情一下子变多了。 学习和练琴,仿佛两头无论如何进食也无法满足的饕餮,投入的大量时间尽数被黑洞般的胃袋所吞噬。 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越无知,就越要想方设法地去追赶。 于是,那些蒙上灰尘的零部件开始全速运转,犹如踩着轮子不停奔跑的老鼠,被不安和焦虑的动能所驱赶,越跑越快。 当向诗再次见到他时,由于缺乏休息,付晶的嘴上长出了半透明的燎泡,话根本说不清楚,好像在舌头底下含着一枚发涩的橄榄。 此时的他正含混不清地低声念着题干,笔盖子戳着下巴尖儿,困惑的模样看起来特别地……让人想欺负。 就像旁观着笨手笨脚的小朋友系不上鞋带,最后只能眼泪汪汪地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的腿,恳求来自大人的帮助。 快来问我啊。 这个我会。 付晶似乎是忍无可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啪”地把笔拍在桌子上,一字一句道:“你干嘛看着我笑?” 我笑了吗? 虽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对方好像已经从表情上顺利读取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伸手就过来扯他的脸,“我让你再笑!” “你别扯脸。”向诗冷静地歪了歪脑袋,主动将半边脖子露了出来,“挑其它地方下手。” 这个一本正经的请求反而让付晶气笑了,他轻轻地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拧了一下,“没想到你包袱还挺重。” 恰巧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妈妈可以进来吗?给你们切了水果。”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迅速调整姿势。 “可以。” 慌乱中向诗错拿了付晶的笔,笔杆的握胶处摸起来还残存着体温。 他们装模作样地俯在书桌前,胳膊肘挤着胳膊肘,居然又暗自较上了劲,你推我搡。 白茹走到向诗身边时,纳闷地扶住了他靠外侧的肩膀,“你脖子是怎么了?” 不问则以,一问,付晶也闻声循着白茹的视线望了过去。 向诗的皮肤比较容易留印子,在脖子和锁骨即将连接的地方,居然赫然浮现着一小块红色的印记。 付晶愣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笑个不停。 一看到他在笑,向诗立马扯过镜子,对准脖子下方照了照。 然后他果断地竖起指甲,在相同的位置上来回用力挠了好几次,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有点痒,我自己抓的。” “荨麻疹还没好?” 白茹的神情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起来,准备凑到近前看个仔细。 见状,向诗被泼了热油似的赶紧往里让过身子,同时腾地弹了起来,“妈你别看了,我没事。” 他绕道柜子前,装模作样地翻找起用剩下的氧化锌,“涂点药就好了。” “真的没事?”白茹将信将疑,“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这下付晶彻底忍不住了,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薄薄的草稿纸被他的笑声掀起了一个角。 “阿姨,他真的没事,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无声地瞪着罪魁祸首,向诗缓慢而清晰地用口型默示道:“你、完、了。” 忧心忡忡的白茹终于被哄走了。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常闯祸,付晶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机灵,知道接下来在劫难逃,很有先见之明地挪到了房门边,准备随时开溜。 向诗黑着张脸,在猎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伸手弹了下他的脑壳。 “咝……” 受害者吃痛地咧开了嘴,结果这一动又牵扯到了嘴上的燎泡,像是吃了满口滚烫的食物,唇舌被膨胀开的痛觉所挤压,无处安放。 “你自己让我换个地方的。” 对面的人不为所动,“你,让我也拧一下。” “我不要。” 几乎是同时,他从狭窄的门缝之间迅速地挤了出去,着急得拖鞋都给跑掉了,露出了画着卡通小人的两只袜子。 “白阿姨白阿姨,向诗他打我!” - “我不用手机。” 这是向诗今天第二次,拒绝掉陌生人询问联系方式的请求。 面前的女孩子瘪了瘪嘴,紧紧捧在胸前的一双手,肉眼可见地泄了气。 也许在常人眼中,这种拒绝的方式显得十分拙劣,是个蹩脚到无需拆穿的谎言。 然而向诗说的就是实话,除了需要联系家里的情况以外,他几乎不开机。 由于担心再次和女生碰上,只得心虚地换了家店。 这种卖可爱杂货的商店总是会装饰得特别梦幻,挤在由蕾丝和蝴蝶结构筑起来的粉红色城堡里,让向诗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不过是想挑个包装盒和丝带而已,怎么这么麻烦。 他本想随便编个借口骗付晶一起出来,顺便旁敲侧击地摸清对方的喜好。 结果那个人非常干脆地回绝了:“我明天一整天都有事。” 好吧,那我一个人买。 好看的玻璃瓶已经在白茹的帮助下物色好了。 向诗一眼相中的那瓶还剩了些香水没用完,他硬说放了那么久肯定过期了,霸道地将其据为己有。 是一个扁平的透明圆形瓶子。 水泡般鼓起的玻璃表面上绘有点点繁星,底部被切割成了向外敞开的钝角,两条边恰好可以立在桌面上。 底座是渐变的水蓝色,仿佛一汪纯净的硫酸铜溶液,令人联想起梅子海的颜色。 大多数香水瓶的接口处是焊死的,无法打开。 向诗在家里研究了半天,决定用老虎钳暴力拆解,把焊接的地方给生生拧断了。 剩下的,就是等下周回到学校以后,正式用准备好的香水瓶再制作一遍。 天气瓶。 将蒸馏水、樟脑、乙醇、硝酸钾和氯化铵混合成溶液,密封在玻璃瓶内。 随着温度的变化,瓶子里溶液的结晶也会展现出不同的型态。(*) 有点类似缺了圣诞树的雪景球。 梅山每天的课表安排都很紧凑,即使是午休也没什么空闲。 为了尽可能地挤出时间,向诗会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试剂和仪器全部准备好,到了中午索性不去吃饭,一下课就钻进化学实验室。 他失败了好几次。 乙醇和樟脑的用量很难控制,做出来的效果不是太清澈就是太浑浊,根本不能形成理想中的完美比例。 他又贪心地尝试了各种颜色,最后发现还是未染色的纯白晶体最适合它未来的主人。 失败并不会让向诗气馁,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亲手培育出最漂亮的晶形。 昨天,当白茹找出圆形瓶子递给他的那一刻,向诗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得出,天气瓶终于完成时的模样。 松针般绽开的白色晶体相互交错,液体中静静悬浮着一簇簇絮状的分支结晶,仿佛在透明而狭窄的壁垒之内,析出了一双雪白而有力的翅膀。 提着新买的礼物盒与丝带,向诗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里离他们以前念书的地方很近。 休息日的学校周围不免有些冷清,熟悉的店铺早早结束了营业,老旧的街道楼宇散发出一股寂寥而惫懒的意味。 干燥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拨弄着亮度的阈值,晃得向诗睁不开眼睛。 他独自穿过那些一成不变的风景。 虽然会感到寂寞,却并不孤单。 他准备在天气瓶的顶部挂一张手写的小吊牌。 就这么边出神地想着该写什么样的内容,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虽然理智清醒地告诉他,这幅样子看起来应该很恶心;但飘飘然的喜悦就像是杠杆,轻而易举地撬动了他的嘴角。 出其不意地,有些什么东西猛然剥夺了他的目光。 而向诗的笑意,眨眼间便从嘴唇边滑落不见了。 那股力量先是牵引住了他的头部,接着强制性地锁起脖子,最后牢牢固定住了全身。 马路对面,是一高一矮并肩而行的两个身影。 高个子染着非常惹眼的红发。 他背着琴包,看上去有些驼背,手里提着飞行箱,浑身上下除了头发,无一例外全是黑色。 另一人比他矮了半个脑袋,同样背着琴包,手提飞行箱,但是身上罩了件尺寸不合身的黑色外套,袖子和下摆长得过分,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 他们边走边聊天,气氛松弛而自然,似乎经常待在一起。 红头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丝毫没发觉同伴一直在偷偷盯着他,视线很克制,可是从未移开过。 远远望去,两人的气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像。 对,他们很像。 向诗躲进了商店街的阴影里。方才还盛大无比的阳光,刹那间就被吝啬地收了回去。 他目送着那两个人在明亮的世界里渐行渐远,而一条街之隔的自己却被阻拦在了另一边。 无法逾越。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瓶:释义来自百度百科。 硝酸钾属于管制药品,一般实验室里是没有的。现实生活中切勿模仿。 第37章 第37章 -付晶视角-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这是晚上排练结束以后,季吟在studio里说的话。 其实付晶知道,他早就烦透了松市。 他受够了每次演出只能面对相同的观众,受够了破破烂烂的狭小livehouse,受够了连竞争对手都屈指可数的单调环境。 受够了缺乏刺激的每一天。 “我要去吴市。” 他这么说着,视线缓缓扫过了眼前的四个人。 那天,是Moonquake新阵容结成后的第一次正式排练。 初始成员由于面临毕业就职等现实问题,逐渐分崩离析。这一次再找人,季吟的目标很明确:要签厂牌,要出CD,要开巡演——要挣钱。 当时的付晶,不太能够理解满腹雄心壮志,却无处施展的苦闷。 他觉得待在松市也很好。 场地方的工作人员、共演的乐手,捧场的观众……大家更像是分享共同爱好的平等关系,而不是众星捧月的偶像与其他。 “无论是演得好,演得差,下面的反应永远是一样的,连观众的站位都没变过。” “继续待在这里,会给我造成一种错觉:花心血和瞎糊弄根本没区别。” 他这样大放厥词的时候没人敢顶嘴,就像是目中无人的暴君与他谄媚的大臣们,带刺的话语一下下鞭挞在听者的心脏上,但手执鞭子的人反而比他们更加痛苦。 可能是因为季吟经常跑去吴市看演出,所以才会生出格外强烈的落差感,以及,不甘心。 有次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吃饭,付晶没成年,一个劲儿地点软饮料,而季吟喝多了,就开始毫无节制地胡言乱语。 “我当时站在底下就想,你们也没有很厉害啊?写的什么垃圾玩意儿。” “观众都聋了?听现场没带耳朵?哈?” “真想把那帮丑八怪从台上踹下去。” “凭什么唱垃圾歌的有这么多观众,我就得烂在这个破地方自娱自乐?” 由情绪和酒精所带起的绯红犹如一条细长的海鳗,游过了他的面孔中央。 季吟微微仰起头,目光涣散地盯着手中冒汗的玻璃杯,嘴角两旁的圆形钢珠钉被换成了锥形,仿佛恶魔手中竖起的长矛。 他的笑容很尖锐,一半是自负,一半是自嘲。 “但是这么想,就代表我在嫉妒,嫉妒别人拥有我没有的东西。” “所以,我要亲手把那些东西变成自己的。” 那双难得松弛下来的双眼懒散地凝视着付晶,翘起的唇角里满是讥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算了。” 也不等回答,他胡乱挥了挥手,像是要拂去刚才抛出去的疑问那般,“你年纪太小了。” 付晶张了张嘴,不想被半途堵了回去,只好顺势捧起杯子喝上一口,碳酸饮料强烈的甜味令人感到一阵无所适从。 比起甜,他更希望此时的自己,能够懂得品尝苦涩的方法。 “那你具体准备怎么办?” 闻言,季吟极其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的下巴依旧倨傲地抬着,依旧保持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用垃圾最擅长的方法打败垃圾。” 他的嘴唇明明是向上弯起的,却看不出丝毫笑意。 “听起来是不是很酷。” 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变得不一样了。 成员换血的同时,乐队的整体风格也开始改头换貌。 季吟不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彻底研究了吴市最红的几个新晋乐队。 不仅包括曲子,歌词,还包括乐队的整体气质和每个成员的人设,打扮。 当时的付晶已经能够正常唱歌了。可是毕竟荒废已久,帮助发声的肌肉多少有些萎缩,随便唱两下就会感到明显的力不从心。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经最为在乎的那个人的评价,居然非常可笑地割裂成了两个极端。 如同一面摔碎的镜子,一块丢弃在了过去,另一块掉落在脚边,付晶捡起了眼前的那一块,却看见了自己扭曲的脸庞。 “你的高位置勉强能稳住,但是唱法不太灵活,所以表现力很单一。” “就这样唱吧。反正没人听得出好歹。”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做音乐,而是在进行一场恶意的报复:季吟故意用他最看不上眼的作品,去讨好那些看轻他的人。 付晶不知道这种做法究竟是在折磨谁。 然而讽刺的是,季吟的策略居然成功了。 - 寄出去的小样和视频很快得到了回音。 厂牌方的人答复说,想看看他们的现场表现,邀请Moonquake一个月之后去吴市参加一场拼盘演出。 演出的性质,是该厂牌旗下乐队全部参演的小型event。 因为是吴市地下音乐市场最有名的label之一,选择的场地又偏小,所以消息一放出去,票子就立马售罄了。 在官方发布的演出信息上并没有出现Moonquake的名字,而是神神秘秘地写着“Secret O.A.”。(*) 对方替他们腾出第一个上台的暖场位置,时长二十分钟,不做自我介绍的话,勉强能唱五首歌。 地点在livehouse蜃气楼。 “蜃气楼我只在照片上见过。” 付晶说的是实话,他心中的向往还停留在去那里看演出,而不是登台表演。 “没出息,那里才多大。” 站满也就四五百人。 当然,在这四五百人里,属于他们的观众一个都没有。 出发去吴市的前一天晚上。 付晶半靠在床上,正在背单词。 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以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雷打不动地背书。 亏得这个长时间保持的习惯,他的英语成绩一直非常好,尤其擅长做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泡泡形状的天气瓶,台灯的光线穿透过羽毛般舒展开的晶体,照亮了瓶身上错落有致的金色星星。 这是前年过生日的时候,向诗送给他的礼物。 瓶子的顶端挂着一块折叠的小吊牌。 在打开之前,付晶曾经无比期待地想象过上面会写哪些话——结果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向诗写给他的,是一堆堪比说明书的化学方程式。 升高三以后他又不怎么回家了,不过每次回来总会像动物巡视领地一样,检查他的功课。 其实付晶早就不需要别人盯了。 明天路上的移动时间要看哪些书,要过哪几本错题,他事先统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付晶觉得自己安排这些事情的方式,很像向诗。 并不是刻意去模仿,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耳濡目染,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习惯于那么做了。 捧着单词书的两只手随意地搭在书皮上,他那双原本端端正正的手,留下了由努力雕刻出来的残酷轮廓:左手是练吉他练变形的,右手是写字写歪的。 背后的墙面上方,贴着旧月震的海报,是他刚上高中那年季吟给他的,说是印太多了卖不掉。 付晶依稀记得当时站在床上,提着顶端的两个角,将海报贴起来的那一刻,曾经在心底暗暗憧憬过。 他想,如果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 - 付晶人生第一次做了造型,还化了妆。 他那时没有留长头发,所以化妆师用了很多假发片。 乐队此前也并未定制过专门的演出服,那天上台穿的衣服全是临时借来的。 分给付晶的是一套很低调的宽松款黑衬衣,仿丝的料子上拼接着饱和度不一的半透明刺绣,手腕的收口处缠绕着繁复的长条网纱,会随着手起手落的动作上下飘动,领口前则系了一个复古的纯黑色蝴蝶结。 化妆师似乎认为,他很适合这样的打扮。 “看起来像个叛逆的小王子。” 说着,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弄好了。 付晶略带忐忑地面对着镜子里陌生的形象,甚至有些不敢眨眼睛。 他的脖子左侧,垂下了一缕黑红相间的长接发,被剪得很碎,大约到锁骨下方的位置。 迟疑地伸出手,他摸了摸那条本不属于自己的毛绒尾巴,仿佛在抚摸一只初生的小动物。 非常不可思议。 经过衣着与妆容的伪装之后,他似乎彻底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似乎可以利用这幅暂时借来的躯体,大胆地为所欲为。 宛如被注入了崭新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你怕不怕。” 季吟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但他并没有回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怕。” 对方眯起眼睛,透过镜子中的倒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着突然伸出手,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义眼项链(*)给摘了下来。 “你上半身太空了。” 边说边凑到了付晶的背后,替他戴上项链,整理领子。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住。” 寄居在季吟右手食指上的红色眼珠,与他胸前的那一颗,遥遥相对。 “我就站在你的左边。” 观众是肯定有的,不过最差劲的情况也不难预见:使劲浑身解数、倾其所有地唱了,台下非但没反应,而且还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呵欠。 他想象着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上,浇注了一层厚厚的混凝土,最后硬化出明白无误的一句话:请你们快点下去。 付晶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不停晃动的吊坠。 二十分钟。 他拙劣地进行着自我安慰。 考一场试可比这个时间长多了。 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只能看清楚前几排观众的脸。 如今第一排正对着自己的,是一个耳朵侧边别了飘带蝴蝶结的大眼睛女生。 她牢固地揣着手臂,表明了不准备拍手或者尖叫;甜美的长相配上了毫无表情的五官,看上去像个铁面无私的审判者。 付晶本打算对着她笑一笑,转念想起了季吟曾经叮嘱过的话: “上台以后不允许笑。” “笑起来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可爱,又不是唱儿歌的。” 于是立刻板起了脸,冷冰冰地扫视过台下,单手扶上了立式话筒。 紧接着,一切陷入黑暗。 - 一枚干涸的泉眼。 这是付晶对于当时的自己的描述。 可能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了,他虽然有心创作,但是从未迸发过强烈的表达欲。 就像他虽然觉得在身体上穿孔很酷,但是绝对不会轻易尝试那样。 片段式的旋律就能让人得到满足。 随便在吉他上拨拉几个和弦,配上简单的旋律线,既可以过瘾,又不用经历产出的煎熬。 他也不喜欢写歌词,觉得矫情而做作,印出来之后除了让人尴尬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作用。 付晶其实隐约能感觉到,作为一名乐队主唱,自己最致命的弱点。 在谈论技巧,舞台经验,个人特点之前,他所缺少的最基本的东西,是人生经历和创作欲,是最单纯的真情实感。 他唱歌,却是个只会动动嘴巴的空壳子,是季吟的扩音器,喇叭。 对方用一根项链套住他,如同接上一根电线,按下开关就会唱歌,是个糊弄小孩子的玩具娃娃。 我没有愤怒要宣泄,我没有悲伤要倾诉,我没有喜悦要分享。 我仅仅是跟厉害的人待在一起,做一些同龄人不敢尝试的事,然后自我洗脑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很厉害。 向诗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会劝我读书。 不过读书同样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无非是暂时延缓问题的紧迫性罢了。 自己已经得到了很多。 生活上有父母的庇护,身边有向诗的陪伴,组乐队有季吟的领路……没有事情需要去挣扎和痛苦,甚至不需要有过剩的自我意志,跟随着他们的指使行动就可以了。 向诗说读书就读书,向诗说做这套题就做这套题; 季吟说唱得好就唱得好,季吟说不许笑就不许笑; 周围人说往东就往东,周围人说往西就往西。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就是个用好看东西堆砌起来的空壳。 就像握着一柄威风凛凛的骑士剑,到头来却发现它根本没有开刃。 他站在所有目光的聚集处,嘴里吟唱着意味不明的歌词,身上套着一套沉重的铠甲。 那层铜墙铁壁守护着他,以至于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动作,都很难向外界释放出原有的力量。 我必须扔掉一些东西。 这是演出过后,付晶脑海里仅存的念头。 下台之前,他注意到面前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完全变样了。 明明他自始至终未曾流露出一丝纯粹的情感,观众反倒为他献上了毫无杂质的热情。 也许是不知道乐队和成员的名字,付晶被一通没有内容的胡喊乱叫给震得耳膜疼。 原先的计划,是应该等待整场表演全部结束,跟着其它乐队一起去参加庆功宴,趁机混脸熟的;但是付晶不能喝酒,加上赶着回家复习功课,于是提前订好了回松市的动车。 季吟开车送他去车站。 即使是踏上了回程的路途,付晶依旧能够感受到大脑一反常态的亢奋。 成段的旋律伴随着零散的画面,在他的意识空间里铺天盖地地轮转。 他唱出口的故事全是虚假的。 而回应他的渴望全是真实的。 付晶知道现在季吟的心情非常好,可是他不想说话,于是故意举了本书挡住自己,一如河蚌紧紧关上了封闭的壳。 夜晚,站在亮如白昼的车站前,就好似站在一条漫长隧道的出口处。 未来的诱惑过于耀眼。 他拖着行李下车,想在离开之前把项链摘下来还给季吟。 对方没要,他说:“送给你了。” 低头摸了摸那枚光滑而冰凉的眼珠,付晶接下了新世界递给他的第一颗糖果。 今天的演出是有录像的。 他跟在季吟身后,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想:等下一次向诗回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定要逼着他用房间里的投影仪,把我唱歌的样子认认真真地看一遍。 不对,看十遍。 “付晶。” 闻声,他茫然地抬起头,一个没留神,直接撞在了那道声音的后背上。 “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地冲着红色身影的方向迈了一步。 “你大学不念了?” “我休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O.A:Opening Act的缩写。文章里也解释过,暖场乐队。 *义眼项链/戒指,图案是荷鲁斯之眼。 荷鲁斯之眼:古埃及人最常用做避邪的护身符。代表着辨别善恶、捍卫健康与幸福。(来自百度百科) *观众席里的妹子是妙妙。 ·付晶对小季没有恋爱情感,是崇拜+雏鸟情节+轻微PUA,想成为大佬那样的人,想跟大佬一起工作,但是不想doi。 ·关于小季的唇钉,感兴趣的话可以搜索Dahlia Piercing或者Dahlia Bites的图片。 ·今天突然多了十几个收藏,受宠若惊QAQ谢谢大家!!!!! 第38章 第38章 -向诗视角- 这周,向诗时隔许久地回了一趟家,准备跟父母商量填报志愿的事。 学校下周有模考,他打算只待周六一天,好多腾出点时间回去准备。 说是和父母商量,但在这种人生关键节点的选择上,他总是很会为自己拿主意。 付晶说要考的医学院,他也填了。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是单纯因为付晶想去。 虽然高中不得已分开了,不过向诗依旧隐秘地盼望着,到了大学两人还能继续当回同学。 志愿表上的大部分学校都集中在松市,至于其他城市的高校,他只是象征性地填了两所TOP2。 晚上,付晶约了他去附近的咖啡店,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讲”。 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向诗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口中的“重要的事”肯定和填志愿有关,于是在出门之前,把自己用铅笔填完的表格一并塞进了背包。 距离不远也不近,骑车跟走路耗时差不多,他纠结了会儿,最后决定骑车去。 向诗其实很疑惑,有什么事非得出去讲?在家说不行吗? 下楼取车的时候,他发现付晶的那辆自行车不在,更加莫名其妙了:既然都要出门,为什么不喊我一起走。 最近的天气开始逐渐热了起来,空气里的湿度很高,潮腻而粘滞。 仿佛画面中一个孤独的像素点,向诗沿着梅子海的海岸线缓慢地移动着。 没有风。 身边偶尔掠过几只低飞的蜻蜓,低气压的窒闷让这些脆弱的昆虫显得不堪重负,连翅膀都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想起几年之前,有次晚上跟付晶一块儿骑车回家,就是在这条路上吵了一架。 他似乎能够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从对面的车道上飞驰而来,与此刻的自己擦肩而过。 当时付晶说什么来着。 “我干嘛非得跟你一样?” “不管学什么,不都应该是因为想学才主动去学,而不是因为有人逼你,威胁你,说你不这样以后就没出息。” “我有脑子,会思考,不用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三年后的向诗,想告诉过去的自己:千万别跟他吵架。 他以后会想通的。 海平面看起来阴沉沉的,与彤云密布的天空沉默以对,呈现出了吞光的黑。 快点出太阳就好了。 向诗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宛如拨快了时间的进度条,将那些往事统统甩在了身后。 再过几个月就要结束了。他想。 说起来,除了学校里那些蠢透了的表演以外,我好像还没见过付晶站在台上唱歌的样子。 如果考完试以后他有演出,我瞒着他偷偷去看一看好了。 躲在观众席里,吓他一跳。 想到这里,向诗终于满意了。 也许在目的地静静等待着他的,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而是一颗埋藏在心底许久,即将发芽的种子。 - 红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和付晶并排坐在对面。 而向诗独占着双人座。 他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样的位置安排,首先就很奇怪。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季吟。是付晶的……嗯,乐队的队长。” 对方开口的同时,向诗注意到了他嘴唇旁的两颗唇钉,猛地回忆起了那个关于喝水会不会漏的幼稚讨论。 近距离观察之下,他发觉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有气场。 虽然始终面带笑意,却隐藏着一种教人难以靠近的距离感。 或者说,傲慢。 “向诗。” 他礼节性地回复完,点了杯意式苏打水。 所以不是填志愿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冰凉的失重感陡然爬上了背脊,就好像踩空了一截楼梯。 向诗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场无限放缓的坠落之中。 他不知道最后会跌落至何处,不知道身体会碎裂成什么样子。 只知道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脚下这股难以抗拒的引力。 付晶伸出手,推过来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下一次演出的门票。” 向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那个人只是神色平静地解释道:“演完的第二天我就要去吴市了,我希望在走之前,能跟你道个别。” 他拿出票子瞥了一眼,日期是五月份。 “什么意思。” 一阵电流麻痹了手指,使得那张门票脱离了向诗的指间。 “你不考大学了?” 没有回答。 他甚至怀疑刚才问出去的那句话,被一头看不见的怪物叼在口中,咬碎,咽下,吃掉了。 “不考。” 宣告判决的声音并非来自付晶,而是季吟。 向诗完全没心思去理会他。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除了付晶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再也装不下其它。 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他会讨厌我的。 极其努力地克制住内心情绪的波动,向诗缓慢而清晰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 付晶抬起双眼,直白地回应道。 他的目光里没有掺杂进任何狂热、冲动的底色,干净而明亮。 那张熟悉的面孔,冷静得让向诗感到惧怕。 如果他表现出过剩的期待,抑或是热血上头的兴奋,那么向诗会相信,他是被那个红头发给骗了。 然而他没有。 坐在面前的付晶,看起来非常清醒。 我已经全部决定好了,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支持也好,不支持也罢,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几乎能够听见,付晶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 “为什么。” 不需要冠冕堂皇的解释,向诗只是想用追问的行为,设法去阻挠。 “因为合同签好了,因为像他这个年纪能签公司的寥寥无几,因为他想去。” 季吟珠连炮似的说完,把掉在桌子上的门票重新收进信封,推到了向诗鼻子底下。 他麻木地盯着那个纯色信封,纹丝不动。 明明是关于付晶的事,旁人解释起来却头头是道。 季吟什么都知道,而自己一无所知。 我才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 身体里好像打翻了一个瓶子,冰冷的液体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向诗突然觉得很冷,冷到他的手在轻轻地发抖。 我以为,无论任何事,他都会跟我说的。 可能我们做出的选择不一样,但他至少,会试图让我去理解他的想法。 那是一种被依赖,被重视,被信任的感觉。 可惜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对不起。” 话是对着向诗说的,然而讲话的人,只是一味注视着他绞在一处的手指。 “你没有对不起我。” 说着,向诗用力抓住了付晶的右手手腕。 他的五指自然弯曲着,食指和中指非常难看地向外歪斜,中指的顶端摩出了丑陋而厚实的茧子,如同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恐怕没有人比向诗更加清楚,这三年来他是如何拼命的了。 紧扣的手指越收越紧,就像是要抓住一把流逝的沙子,抓住那些即将付诸东流的努力。 而那只手腕的主人,慢慢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生硬地移开了视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风景,轻轻挣了一下,将手抽了回去。 空荡荡的指头迟钝地动了动,什么也没有抓住。 这个时候,季吟似乎看不下去了,他用不太客气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挣钱是怎么回事吗?” “你能不靠父母,独立生活下去吗?” 从嘴唇开始,向诗感到自己整张脸的肌肉,逐渐僵硬了起来。 季吟抱着胳膊,以看似耐心的口吻,讲述起了施虐的话语。 那柄喂了毒药的匕首,一下下刺进了他的耳膜。 “我来告诉你,他读完大学,毕业了会怎么样。” “为了不被同龄人比下去,找个所谓的好工作,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每天都做着不喜欢的事,浑浑噩噩,活得像个量产型机器人。” “如果别人问他,你的爱好是什么,他回答唱卡拉OK。然后极其偶尔地回想起来,读高中的时候,曾经有过机会,能签唱片公司。” “不过那跟现在的他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不知道今天几点能下班,不知道明天会看谁的脸色,不知道下个月的信用卡该还多少钱。” “可能这个机会,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了。”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他每一天的生活几乎毫无差别。只是为了完成别人推过来的任务,只是为了拿到工资、维持生计、看起来体面,才必须睁开眼睛去劳动。” 察觉到对手已经丧失了反击的能力,他咄咄逼人地继续进攻着。 “你用来拖住他的东西都是虚的。我告诉他的未来是具体的,有规划的,马上能实现的。” “他想考哪个大学我不知道。但是去了吴市,今年之内肯定能出唱片。” “到时候他回这里演出,你来看他不就得了。” “说不定别人还会羡慕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跟他说上话。” 一通话讲完,季吟满不在乎地靠回椅背上,一脸不耐烦地转起了嘴上的钉子。 向诗的头脑一片空白。 从小到大,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因为那是他从未面对过的世界。 他以为所有的使命到考大学就结束了。 为什么除了读书还要管别的事?读书还不够吗? 为什么和其他大人说的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红色恶魔,一脚踩碎了他所居住的象牙塔。 向诗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翻滚着的千言万语,似乎拥有势不可挡的力量,激烈地冲撞着他的眼球背面,也许下一秒,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而出。 追着付晶固执的侧脸,他选择了避重就轻:“你爸妈知不知道?” 一听到这句话,季吟放肆地嗤笑了一声。 “你好好笑啊,自己阻止不了就搬家长出来,小学生告状?” 向诗虽然脸色煞白,但并没有再自乱阵脚,冷冰冰地回击:“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就不要拖别人下水。” “不好意思,我没毕业,休学了。” 季吟挑衅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我是学医的,本科要念很久。” 学医的。 整个松市只有一所医学院。 向诗机械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付晶一眼,又茫然地回到了季吟的身上。 过去三年的时光如同飞速翻过的纸张,噼里啪啦全部拍打在他的脸颊上,抽得人生疼。 原来,要考好大学是这个意思。 他回忆起高一那年,付晶一反常态的好学与勤奋,突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可以理解了。 他在乎的不是要考哪个学校,而是能不能和季吟在一起。 所以那个人读医学院,他也要读。 那个人去吴市,他也要去。 “那就约好了。两年后要一起收到录取通知书。” “你可不许反悔。” 向诗想起了躺在背包里的志愿表,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或许是窗外的景色过于引人入胜,以至于付晶看得入了迷,迟迟没有回过头。 他盯着那块残留着雨水污渍的玻璃窗,努力地撑大眼眶,眼睛一眨不眨。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向诗依旧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应该马上要哭了。 自从刚才那句“对不起”之后,付晶一句话都没说。 季吟似乎变成了他的嘴巴,压制了他的思想。 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向诗干脆地站起身来,狠下心不再去看付晶。 “考高中那次我忍了。这一次我不会再向着你了。” 他对着空气,嘴巴空洞地一张一合,吐出了连自己都未曾料想过的残酷话语。 “如果你跟他走了,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他别过头,作势要离开。 紧接着,身后接连响起了玻璃杯碰倒的声音,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 以及带着浓重鼻音的哀求声。 “……你别走。” “最后一次了,算我求你,五月份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就在梅子海岸附近,不远的,对,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我跟你讲过的……” 他变形的语调像极了电视里忽然失智的病人,嘴里语无伦次。 “结束之后,你绕到后门的停车库去,那里有个很破的自动售货机,我等……” “我不去。” 向诗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絮叨,拿起了账单,碰都没碰到那个信封。 有人死死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一把甩开。 “别碰我。” 在经过那个人身边时,他耗尽所剩无几的力气,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 绕到店外,向诗径直走向了自己停车的地方。 他看见了两辆并排停在一块儿的自行车。 他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仿佛是想要将眼前的这个画面,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几分钟,可能是几秒,向诗终于醒过了神。 利落地开锁,取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年前吵架的那一天,付晶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而三年后的今天,背过身去的人反倒变成了向诗。 自那以后,他看清到了一个事实。 世界上的事情,就跟付晶这个人一样,存在着许多面。 而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地,选择性地去相信了那些他想要看到的、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罢了。 却误以为这就是全部。 回到家,他把志愿表上的铅笔字全擦光了。 纸面上只剩了下两所学校。 一定要去TOP2。 死也要考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里都是胡说八道,请好好学习。 第39章 第39章 -付晶视角- 他会来的吧。 他会来的。 他肯定会来的。 要是他不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找不到他了。 “喂。” 付晶猛地一哆嗦,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舞台侧边。 开场音乐的前奏有规律地敲打着鼓膜,交替闪烁的灯光掠过了他的瞳孔,将他拉回了现实。 面前是交叠在一处的手掌,以及四道询问的目光。 “对不起。” 他将右手搭在最顶端,听见自己孱弱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响亮的洪流里。 “你给我脑子放清楚点。” “我知道。” 他毫无起伏地回应道。同时拼命掐着藏在背后的手,试图用痛觉来维持清醒。 其实,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可以看到台下的。 付晶躲在幕布后面,偷偷辨别着前几排观众神色各异的面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今天是他留在松市的最后一天。 - 吵完架的当天晚上。 虽然明知这时候找上门去只会自讨没趣,但他担心向诗第二天清早就会直接回学校,所以硬是鼓起勇气摁响了门铃。 自从住进这栋楼开始,他曾经无数次,理所当然地做出过这个动作。 小时候单纯地把门铃当玩具,无奈个子太矮,想要够得到,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 长大了开始有包袱,知道要在意猫眼另一边自己的形象,于是每次摁下去之前,还会紧张地整理头发。 而现在,应该是付晶所有回忆当中,最为煎熬的一次。 门开了。 出现的人是向诗的爸爸。 向诗长得像妈妈,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随了爸爸。 付晶想起刚搬来那阵子,一直觉得向叔叔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好像他一开口就会凶巴巴地训斥自己似的。 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严厉、不苟言笑的,可只要相处时间够长,就会发现那些全是假象。 “下礼拜要模考,他刚才赶着回学校了。” 闻言,付晶感到额头中央像被钟杵撞了一下,顿时震得眼冒金星。 他艰难地扶住了门框,指缝的根部摩擦过尖锐的直角边,泛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常,耳边立刻响起了关切的声音:“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付晶没作声,而是心虚地低下了头,拼命盯着脚尖,生怕被察觉到更多的破绽。 “要是那臭小子惹你不高兴了,叔叔替他跟你赔礼道歉。” “他从小到大玩得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你。以后踏上社会你们就知道了,这种感情有多难得。” 接着,对方拍了拍的他肩膀。 “晶晶啊,你已经十八岁了,男孩子不能随便掉眼泪,知道吗。” 他原本没打算哭,结果一听到这几句话,心底最后的防线瞬间溃堤,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是我要跟他道歉才对啊…… 抬起头,付晶望了望从楼梯间窗口洒进来的阳光。 他从来不知道,从向诗家到自己家的区区两层楼梯,居然会这么长。 才没走两步,却已是不堪重负,他干脆直接坐在台阶上,咬着手背不声不响地哭了起来。 汹涌的呜咽声全部封死在喉咙口。 他踢球骨折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却哭得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小朋友。 他自以为早就长大了,然而现实再一次告诉他:在失去重要的东西时,他依旧和面对变声期的来临一样束手无策。 滚烫的眼泪蜿蜒在脸上,慢慢冷却,干透。 付晶用袖子蹭了蹭眼睛,强迫自己站起来。 哭也没用。 没有人会惯着我了。 - 手机天天打,一直关机。 付晶甚至有想过,要亲自跑去梅山去找人,可又担心关键时期会影响他学习。 每到周五晚上,他一定会跑下楼,去打听向诗有没有回家。 从最开始的“这周没回来”,到后来逐渐演变成“最近是我们去学校看他”,付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等着我走。 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射灯的光线,将付晶笼罩在舞台中央狭窄的区域内,如同关进了一只透明的水箱。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裹挟在周围,模糊了激烈的痛苦与挣扎,让他无法呼吸,寸步难行。 明明空间里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此处,却没有人能够分辨清楚,此时此刻他真正的表情。 唱不上去。 怎么又破音了。 喉咙似乎在抗拒着发声,它紧紧地瑟缩成一团,躲在软骨后面,怎么也不肯出来。 付晶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握成拳,狠狠敲了一下锁骨中央。 你为什么发不出声音。 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 他躬下身体,以几乎要把腹部折断的气势,自虐式地用挤压嗓子的方式去嘶吼,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声音碎裂成片,四分五裂地凋零。 那场演出究竟是怎么结束的,付晶根本不记得。只知道在幕布合上之前,他形单影只地跪坐在地面上,话筒自手心滚落,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啸叫声。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收拾东西,清算场地费,跟工作人员打招呼……因为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场演出,这些琐事变得比往常更加耗时。 那些一路陪伴着他们的人,总要善意地再多说几句,要拍合照,要送礼物——付晶命令自己耐下性子,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些必要的表面功夫,心思却早已被其它事物所占领,魂不守舍。 那天,他是成员里最后一个离开后台的。 - 当付晶不抱任何希望地推开侧门走出去时,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像有人……?! 依然是那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依然是那张掉漆的长凳。 手里的礼物和鲜花,随着他前进的步伐纷纷掉落,铺就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 他兴冲冲地闯进了那片黑暗里。 “你好。” 那个身影转过了身。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同时清晰地听见了呼吸突然停滞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知道在后台等乐手出来会给你们添麻烦,但是无论如何都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人。 他穿了件印着不知道哪个乐队logo的T恤,并在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 由于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和帽子,付晶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看见一双倍显疲态的眼睛,以及浓重的黑眼圈,光是看着他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股呼之欲出的困倦。 明明打扮得相当可疑,说话的语气却彬彬有礼。 付晶愣怔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们的演出。”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听你唱歌。” “虽然是第一次听,歌词的内容也并不能完全听清楚,但就是会让我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大概跟你差不多大,遭遇了一些挫折,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孤独。” “本来,我以为你年纪那么小,大家喜欢你,也许只是喜欢你的年轻和长相——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罢了。” “结果事实证明不是。刚才我看到你那么声嘶力竭地唱歌,就好像看见了过去伤痕累累的自己。” “你很有天赋,也很感性。而最打动我的一点是,你的表演能让听众产生共鸣。” “你以后,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主唱的。” “让更多的人听到你的作品,然后通过你的声音,去唤醒那些对他们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语毕,对方冲着他弯了弯眼睛,付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年轻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沉静如水的夜色里空无一人,散落在脚边的鲜花散发出了饱含水气的清香,付晶甚至怀疑,方才那个人的出现,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 看了眼手机,刚过九点半。 付晶站在自动售货机边上,一道道笔直的灯带,照亮了他异常苍白的脸庞。 由上至下,货架的第一排摆着茶饮料和矿泉水,第二排是碳酸和果汁,最底下是咖啡。 从索然无味,变成了活泼的甜,最后抵达安定的苦。 他用指尖轻轻抹了一把身前的长凳,见蹭回来一手灰,便索性站着等。 地上堆着各式各样精美的纸袋,心底却敞开了个无法填满的窟窿。 付晶一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向诗来不来,他都要等。 然而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在心底冷酷地反问:即使向诗来了,你又能怎么样。 难道只要他说一句“我原谅你了”,这件事就可以被心安理得地遗忘了吗。 不可能了。 最初的那几天,付晶满心想的全是:我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有那么多苦衷,我是迫不得己的,我很委屈——你听我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解释,统统是替自己开脱的借口。 无论如何粉饰、美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丝毫改变不了,他伤害到别人的事实。 说到底,我所在乎的只是向诗眼里的自己,而不是向诗本人的感受。 一个自私的骗子。 之所以一直没有把乐队的事情告诉他,就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如果说了,他肯定会接受不了,甚至会离我而去。 于是狡猾地选择了沉默。 在他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别人面前则换上另一副。 两边都想要,两边都不愿意放手。 而现在既然已经选择了其中一个,为什么还要奢望另一个会留下来。 世界上哪有这么天真的事,所有的好处全让自己占尽。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 终于松开了紧握着的手机,付晶只觉虎口一阵酸疼。 心理斗争了那么久,直到今天,他仍旧不敢给向诗发消息。 挤压在胸口的话语满得快要溢出来,而付晶只是任由它们在罪恶感的灼烧下不断蒸发,最后变成气体,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他扯出一个凉透了的笑容。 看吧,活该。 是时候该回家了,毕竟明天上午就要出发。 可是他不想回家。 因为一旦回了家,就代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就代表他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 深夜的梅子海岸。 将礼物和鲜花留在滩涂边,付晶独自爬上了防波堤。 不记得上一次坐在这个位置是什么时候了。 可能上高中之后就没有来过。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连睡觉的时间都变成了奢侈。 记忆中,付晶似乎从未只身来过这里。 小时候觉得大海特别无聊,因为什么也没有。 看过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乏味得教人昏昏欲睡。 而现在的他,同样面对着这片什么也没有的大海,居然感到出奇地平静。 人的年龄会增长,容貌会老去,心意会转移,感情会破裂,往事会遗忘。 但这片海,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模样。 就像他第一次牵着妈妈的手来这里玩,就像他枕着向诗的肩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就像他一个人面对着黑夜的海平面发呆。 布景前角色的变换不歇,只是从明天起,他就要从这块湛蓝的背景前退场了。 走了以后,应该暂时回不来。 说不定时间一长,等他消气了,会愿意再见我一面。 到时一有假期,我就立马回家,去找他。 如果他愿意原谅我,以后任何事情我都告诉他。 只要他给我打电话,不管我人在哪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见他。 没问题的。 不会见不到的。 他之前说过,不会考到外地去。 这里是他的家,他总会在的。 - 由于昨晚几乎没合眼,今天的付晶欲盖弥彰地戴了副墨镜,将憔悴的上半张脸藏了起来。 工作日上午的高铁里,乘客稀稀落落。坐定后,他注视着窗外不断飞逝而过的景色,一动不动。 已经看不见海了。 “我问你个问题。” 付晶自顾自地开口,向坐在身边的季吟询问道:“打耳洞哪个地方最疼?” 对方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提,连眼皮都没抬,“越往上越疼。”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搁在季吟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你来帮我打吧。” 一次性的自动穿孔器。 他又翻出了几袋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片,以及一支记号笔,一并递了过去。 身旁的人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迅速坐直身体,皱着眉头打量他。 付晶伸出手,摸了摸左耳靠上方的耳骨,“打这里。” “你第一个耳洞就打耳骨?” “不行吗?” 季吟看了他半晌,试图搞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那副墨镜挡住了他的表情,将自己拒之门外。 “这个位置很难养。” 盯着付晶手指底下那块完好无损的软骨,他解释道:“我有个朋友,打了一年之后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血发炎。” 听到的人却是无动于衷,只有嘴巴冷冰冰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摘掉墨镜,不再多说第二句话,他利索地拆开了穿孔器的包装盒,亲自将利器递到了施刑者的手中。 一道白色的闪电贯穿了颅腔。 金属闭合的时间极其短暂,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两块塑料的透明件掉落下来,好似脱落的鳞片。 “怎么样。” 付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可实际上,猛烈的痛感超乎了想象,以至于连开口说话也变成了折磨。 耳朵到嘴角的一整片肌肉疼到彻底麻痹,炽热的痛觉化作一道道锋利无比的锯齿,在他的神经上来回撕扯。 他本以为疼得眼泪都要溢出来了,结果仅仅是干涩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一条没有泪腺的鱼。 记得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季吟为什么要打唇钉,对方回答说,是想用激烈的方式来让身体记住一些事情。 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肉|体上的痛觉反而显得轻描淡写。 指尖试探性地抚上了左耳的耳骨,冷硬的金属与发烫充血的皮肉牢牢镶嵌在一起,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触感。 他不会再哭了。 季吟递给过来一面镜子,让他确认耳钉的位置。 血管上犹如连接着一颗炸弹,伴随着脉搏的节奏突突地跳动。 付晶歪过脑袋,在玻璃的倒影里,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左半张脸。 没有一丝痛苦的烙印,也没有任何期待的波澜,和反射在镜子里的其它物体一样,缺乏表情。 而在他的左耳上方,则缀着一颗散发出黯淡光芒的黑色水晶。 耳洞的伤口疼了一个星期。 穿衣服和洗澡变成了最为麻烦的事,一旦被领子或者毛巾刮到,就如同被剧痛的落雷无情劈中,整个人僵硬地定格在原地,动弹不得。 睡觉的时候甚至不能平躺,因为枕头会抵到耳朵背面的耳堵,必须一直保持右侧卧,睡得相当拘束。 但是这一切都没关系,毕竟伤口养好了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地戴上好看的饰物。 没有人会在意他鲜血淋漓的愈合期,大家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有耳骨上那颗璀璨夺目的水晶。 唯独他自己知道,现实远不及想象之中的那样美好。 甚至,孤独的阵痛会比人前的光鲜,更为旷日持久。 第40章 第40章 -向诗视角- 门铃响了。 此时的向诗正待在房间里吹着冷气看电影。 墙壁上投射出来的影像依旧是cult片,面对着那些限制级的血|腥画面他丝毫没有反应,手边的小矮桌上甚至还放着一碗淋了炼乳的草莓。 今天爸妈不在,只有他一个人。 自进入暑假以来,家里的门铃已经响得没有那么频繁了,因此向诗颇有些诧异,猜不透来人是谁。 他按下暂停键,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跑出去应门。 “骆阿姨?” 门外站着的人居然是付晶的妈妈。 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箱,向诗忙上前帮忙,将箱子接过来放到了地上。 付晶的爸妈平时工作很忙,经常跟着项目国内国外地出差,所以不太能见到。 其实向诗一直觉得,他们俩的家庭环境应该互换一下才更合理。 自己是被工作狂父母教育出来的好学生,而他是在温暖家庭里被宠大的少爷。 向诗记忆中的骆娴一直是短头发加职业套装,于是现在突然看到她穿了身寻常的居家服,反而有些不适应。 “最近不是准备搬家了吗,这几天在收拾行李。” 她反手支着腰,未经打理的头发从额角边滑落下来,一脸头疼的样子。 “晶晶不在,很多东西我不知道是他的还是你的,就全部放在这个箱子里了。你挑一挑,等会儿阿姨来拿。” 向诗默默点了点头,没说话。 就连搬家的事,也是他考完试以后从白茹那里听来的,不过这些已经无所谓了。 “如果这里头有什么你想要的,直接拿走就好了,不用客气。” 说着,对方忽然恶作剧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他的就是你的,你多拿点,我不告诉他。” 可能以前的向诗听到这种善意的玩笑话会莞尔一笑,而如今的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象征性地抿一抿嘴唇。 不对。 他是他,我是我。 关上门,抱着沉甸甸的大纸箱回到了房间。 屋子里并排放着两个豆袋沙发,向诗走向其中一个坐了下来。 身旁放着的另一个,没客人的时候会往里摆上蓬松的大靠垫,好像有个胖乎乎的人正坐着陪他一起看电影似的。 箱子里的杂物堆得满满当当,他一样样挑出来。 他们的确共用过很多东西。 书,翻开来上面画着小人的是他的,只写字的是自己的。 唱片都是他的。 计算器是自己的。 单词卡是他的。 向诗甚至找到了些意想不到的昔年旧物,比如一次性的胶片相机,望远镜,忘记换电池的手表,别在胸口的金属校徽……他几乎清楚每一样东西的由来,一如自己的所有物那样。 他随手捡起了一个银色的镜面魔方。 由于没有复原,大小不一的长方体胡乱支棱着,看上去七零八落,展开的样子令人联想起漂浮在宇宙里的人造卫星。 这个异形魔方,是有一次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意外得来的。 想去的那家店虽然非常有名,但是不接受预约,所以等位的时间特别长。 店家在等候区的桌子上摆了好几个这种魔方,供大家解闷,说转出来的人能拿到小礼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并排坐好,各自拿起一个开始钻研,结果付晶转了几下就举手投降,说还是交给你吧,等你转出来了请把小礼物送给我,谢谢。 向诗也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对着个玩具如此较劲。 付晶待不住,跑去周围的商场乱溜达,而他就真的一直坐在那里,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不知道。 等到那个人终于回来以后,看着恢复原状的四方体,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端着胳膊,一本正经地说:让老师来看看是哪个小朋友这么聪明。 然后他们一起去找店员,结果发现所谓的礼物,就是个一模一样的新魔方。 付晶一脸吃瘪的表情特别有趣,向诗看到他不开心,自己就很开心,于是拆开盒子,故意把魔方拧得乱七八糟,说:送给你了,记得把它恢复原状。 结果依旧没有复原。 漫无目的地随便转了两下,他想了想还是作罢,维持着魔方原来的样子,重新扔回了箱子里。 向诗继续翻出下一样,这次又是什么?CD? 面对着眼前毫无印象的光碟,他忍不住仔细端详了起来。 应该是便利店卖的那种空白DVD,白色盘面上是付晶的字迹,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三个字:给向诗。 ……什么东西。 这段时间,他命令自己不许想太多,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外部的事物上,而非集中于内心的情绪。 可事实证明,视而不见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那些他逃避掉的问题总会以另一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面前。 向诗的第一反应是不想看。 毕竟人的本能,就是想要尽量躲开那些会造成痛苦的东西。 但他并没有把DVD留在纸箱里,而是单独拿出来,搁在了桌子上。 等到终于整理得差不多了,纸箱里原本塞得颠三倒四的各种杂物,已经被归置得整整齐齐,如同盘踞在四方空间里一座井然有序的城池。 随后,向诗站起身,拿起一个同样被单独挑出来的圆形玻璃瓶。 他将挂在顶部的吊牌摘掉,扔进垃圾桶,接着径自走向了洗手间。 水龙头被开到了最大,向诗最后看了一眼液体中漂浮着的白色沉淀物,然后面无表情地拧开盖子,倾倒瓶身,将瓶子里的溶液全部倒干净,冲走了。 陶瓷洗手台的表面泛着冷光,除了残留的水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还行,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现在,向诗手里握着的是一只湿淋淋的空瓶子,因为缺少内容物,连玻璃瓶身上的星星看起来都黯淡了许多。 这本来是白茹的东西,所以他找了张纸巾把水擦干,将其放回了梳妆台。 她想扔就扔,不想扔就留着,跟我没关系了。 回想起当初是如何费尽心思地搜罗材料,甚至牺牲吃午饭的时间去做实验,他的心底就泛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空虚;而如果有一天连空虚也消失殆尽,那么关于这段时光的记忆,就当真不复存在了吧。 或许被倒掉的,不仅仅是晶莹剔透的化学生成物,还有唯独当事人才知晓的那些往事,以及自己当时所怀揣的,毫无杂质的心意。 做完这些,向诗觉得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关掉放了一半的电影,找出光驱,将DVD推了进去。 打开播放键。 矮桌上的草莓从刚才起就没有动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面对着电影里刺激人神经的惊悚画面,他依旧可以吃得津津有味,现在却一点没有食欲,好像喉咙口被嵌入了一枚木头塞子,不断涌出干涩而腐朽的气息。 墙壁上浮现出了影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乌压压的观众,与镜头深处,空无一人的舞台。 向诗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他几乎能够想象出接下来将会看见什么的时候,那些缥缈的幻影突然脱离了他的脑海,就这么原原本本地降临在了光影交织的墙面上。 观众视线的尽头,陆续出现了富有色彩的人影。 而他直接转过头,不带丝毫犹豫地把投影仪关了。 光驱仍旧在飞速旋转,连带着发出了嗡嗡的噪音。向诗按下按钮,取出了微微发烫的DVD。 他捏着那枚薄薄的圆片,就像捏着令人无可奈何的刀片,光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拿在手里,就已经被割得皮开肉绽,流淌出满手的鲜血。 “咔嚓”——伴随着手肘的收紧,撕咬着他的凶器轻而易举地断成了两半。 碎裂的光碟被塞回了塑料壳子里,而写有自己名字的地方,被一道丑陋的裂痕硬生生地劈开了。 他把DVD塞进了箱子的最底层。 我看过了,但是我不打算原谅你。 收拾完一切,向诗的脚边堆着两个箱子,一个是骆娴给他的,另一个是他当场理出来的——里面塞着付晶留在他这里的杂物。 看着那两个泾渭分明的纸箱,向诗忽然觉得,那些庸人自扰的烦恼同样被整理干净了。 他首先端起了骆娴带来的那一箱,或许是因为扔掉了多余的东西,箱子居然变轻了许多。 寄放在你那里的东西,我全部拿走了;而你给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不再需要了。 - 八月。 由于向诗快要走了,家里频繁地迎接着各种亲戚。 他最怕遇见带小孩的,那些叔叔阿姨非要让他们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讨教哥哥是怎么考上好大学的,弄得他不胜其烦。 这天下午又有客人造访,白茹让他骑车去一个稍微有点远的大超市帮忙买东西,向诗简直如获大赦,逃命似的撇下小朋友冲出了家门。 他边骑车,边在心里盘算着收拾行李的进度,就在漫不经心地经过一栋不起眼的建筑物时,忽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海报。 几乎和这家店的门面一样大的巨幅海报,嚣张地占据了整面墙壁,无比招摇地宣告着自身的所在。 画面上有五个人,并排站成一列,人像所在的背景色是明亮的白,至边缘处逐渐过渡成了浓郁的黑。 靠左右两端的四个人都目不斜视地对着正前方,唯独站在中央的那一个,微微向左侧偏着头,表情里透出股聛睨一切的不羁。 他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可以看见分明的喉结,傲慢的嘴角,以及披挂在脖子上繁复而昂贵的项链。 头发留长了,还烫了卷,虽然五官的轮廓依旧残留着些许稚气,眼神看起来却十分冷漠,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反射出星星点点高光的瞳孔,就像是人偶眼眶里无机质的玻璃眼珠,空洞地凝固着。 他的双眼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自己的方向,然而向诗知道,他的眼睛里并没有自己。 抬头扫了眼这家店的招牌,上面写着:泰坦女王。 伸出手,他轻轻弹了一记掩藏在黑发之下的额头,“混蛋。” 随后,向诗推着自行车,与那张陌生而精致的面孔擦肩而过。好像他掠过的仅仅是一面随处可见的墙壁,一块城市里过目即忘的广告牌,一张面目模糊的陌生人的脸。 从店侧边的小路拐进去,他绕到了后门。 果然有个停车库。 靠墙的角落里放着自动售货机,一根立式烟灰柱,一条掉漆的长凳,还有一扇写着“Staff Only”的门。 空无一人。 他独自站在这块狭小而隐蔽的空间里,明明是第一次来,却不可思议地并未感到陌生,也许是因为他熟悉的人经常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他曾经想象过自己来到这里的样子。 等候在门口,手里捧着大束鲜花,然后笑盈盈地迎上前去,主动说道:去了那边要加油,放假了我去吴市看你——甚至根本不用等到放假,他会想方设法地制造机会,偷偷给他个惊喜。 当天晚上他们还是会一起回家。照他那个样子应该是睡不着觉的,会兴奋得一直醒到天亮。 到了第二天早晨,自己再送他去车站,买站台票,看着他上车。 说不定会哭,但是肯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傻兮兮地边哭边追着列车跑个不停,万一没忍住流眼泪了,宁愿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见。 应该是这样的。 可就算现实并没有变成理想中圆满的样子,那也没有关系。 毕竟现在的我就是接受不了,而且完全不想接受——那就等到恢复了勇气以后,再去面对好了。 在那之前,要成为一个各方面都能够完全独立的成年人。 不想再沉溺在过去,沉溺在郁郁寡欢的情绪之中,沉浸在一个人独自喜怒哀乐的牢笼里了。 夏天又到了。 向诗的自行车篓里塞着一堆超市的购物袋,从敞开的袋口里露出了一角咖啡色的包装。 今后,冰箱里的papico只能我一个人吃了。 算了,再也不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魔方的图片发在微博(@我有一盒蛋糕)上了。 第41章 第41章 -付晶视角- 那只将他关起来的透明水箱,在顷刻间破裂,如潮水般奔涌的情绪从体内倾泻而出。声音的线条慢慢变得清晰,那些挤压在心底无处宣泄的话语,随着歌声的漫溢,逐渐浮现出了具体的形状。 顶灯在轮转,仿佛淋了一场漫长而绵密的小雨,半融化的灯光氤氲着雾气,打湿了人的眼睫。 结束了最后一个长音的收尾,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晚上好,我是沙利叶的主唱,J。” 一曲终了,付晶抱着木吉他,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照明重新亮起,他下意识地往身边望了一眼,对上了加京充满鼓励的目光。 调整好姿势,正了正话筒的角度,他再次开口了:“首先,谢谢大家今天来到这里。” “可能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我学生时代经常在泰坦女王演出。” 也许是因为沙利叶从来不会在live上说MC,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新环节,台下隐约响起了窃窃私语。 付晶并不理会那些躁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上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亲口将其重复出来依旧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 付晶顿了顿,脑海中闪现过了彼时,自己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回忆宛如沉重的积雪,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向空气中吐露出的话音,却轻盈得像片雪花:“那个人说,你会后悔的。” 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到观众们的耳畔,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本来,我很想耍帅地说一句:我才没有后悔。” “但是,我真的后悔了。” 他眼前的画面,又迅速切换成了当年独自回家时的情景。那枚躺在壳子里碎掉的DVD、再也找不到的天气瓶、陌生而空旷的房间,以及素未蒙面的邻居。 付晶忽然有些难过,不过幸好,这些全是过去的事了。 “我没有后悔选择唱歌。” “我后悔的是另一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了平复情绪,他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台下的掌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妙妙特别努力地大声喊道:“不许哭——人设崩了——”并成功引来了一片善意的笑声,将略显伤感的气氛一扫而空。 将琴放在脚边,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舞台的最前端。凝视着远处一个虚焦的光斑,付晶摘下话筒,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看到了吗。”他对着黑暗询问道。 “我就站在这里。” “从来没有离开过。”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默默地背转身去——此时此刻的付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脸。 底下的观众,虽然听不懂这些话具体在指代些什么,可依旧被他难得的真情流露所打动,于是纷纷呼喊着“加油!”“哭了就不好看啦!”“没关系的!” 掌声与打气声化作了一双温柔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后。 付晶仰起头,停了好一会儿,随后面色如常地转了回来。紧接着,他面向所有人,露出了一个幅度非常小的微笑——那种不应该属于沙利叶主唱的、十分温柔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表情。 或许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像年少时期那般,毫无保留地跟随着内心的感情,肆无忌惮地大哭或者大笑了。 但是好在,如今的他还没有忘记露出笑容时内心柔软的触觉。即使他登上过巅峰也跌落过低谷,那些被保护在心底最深处的人和事,从来就未曾改变过。 · 后台。 演出结束之后,大家正在忙着拆头发、卸妆和收拾各自的乐器,奥斯卡突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有人抽中了你的To签。”(*)他递了张纸条给付晶,并且附上一张今天新照的拍立得。镜头里的J正抱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画了轮倒挂的弯月。 便签条上的内容,就是他需要亲笔写在照片上签名的话。只见纸面上赫然写着:To亲爱的王子殿下,我知道错了。 “……”付晶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写什么了?” “别过来。”就像不想给别人抄作业那样,他戒备地将手臂架了起来,“我写完给你。” “遮什么遮,不是早晚要被我看到。” “我再问你一次。”捏着笔,他困惑地打量着眼前的纸条,“要签名的人,到底是男的女的?” “女孩子啊。”奥斯卡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生怕付晶不相信,他还将当事人的形象具体描述了出来:“就是一直站在第一排中间,那个眼睛很大的姑娘。” “……当我没问。” 他决定不再自讨没趣,三下五除二地签完了字,冲着坐在身后的加京问道:“你刚才说门口有什么来着?” “等会儿直接去看吧。”对方仰着脖子,把后脑勺搭在他肩膀上,“要我陪你吗?” “走啊。” 清场完毕以后,两个人边和整理会场的工作人员打招呼,边一路穿行到了livehouse的入口处。 进门的地方有道走廊,其中的一堵墙上打了个三面玻璃横向排列的大橱窗,里头陈列着在这里演出过的乐队的海报、全员签名的鼓皮之类的纪念物。 沙利叶的签绘板已经摆出来了,被展示在了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白板的中心写着今天的日期和巡演的名称,周围一圈环绕着四人各自的签名。 在橱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付晶居然意外地发现了以前的自己。虽然绝大部分被掩藏在其他乐队的海报下面,但他依旧能够一眼认出,这是Moonquake发行首张CD时的宣传照。 由于灯照时间过长,纸张的表面就像浸泡在水里一般灰败无光,曾经鲜艳的油彩也开始大面积褪色。他看着那张发白的面孔,如同看着一层薄薄的蛇蜕,似曾相识,却不带丝毫留恋。 而加京拉着他的胳膊,飞快掠过了那些被丢弃在昨日的往昔。 “你看。” 付晶应声抬起头,眼前立着一盏比他个头还要高的巨型花篮。 “不知道这是谁送的。”说着,加京轻轻吸了吸鼻子,四周弥漫着阵阵清新的花香,被夜晚温度稍低的空气所吹散,仿佛能滴下冰凉的露水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送百合的。我们组成到现在,收到的花篮几乎全是深色系。” 听到这句话,付晶忍不住笑着赞同道:“不是红的就是黑的。” 但是如今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对由百合与玫瑰所构成的硕大羽翼。翅膀的形状是收敛起来的,红白相间的花瓣上缠绕着闪烁的灯串,于夜色中散发出了微弱的光芒,最外沿则装饰着透明的印花气球和烫金的欧根纱,整体看起来非常华丽。 花篮中间靠上的位置,竖着一块显眼的留言卡,上面印有四个大字:欢迎回家。 “这个一看就知道很贵。”伸手摸了摸层层叠叠的欧根纱,加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掏出了手机,“你站在这里拍个照吧,帮你发微博。” “别。”付晶藏到了翅膀后面,玫瑰花浓烈的颜色遮住了他的脸颊,“我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方不由分说地把他拖了出来,“就是送给你的啊。” 等拍完照再次回到后台时,东西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奥斯卡见他来了,主动问道:“明天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你回家吗?” “不回,太累了,想睡觉。”付晶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的妆已经全部卸掉了,此时他的眼睛下方既没有红色的星星,也没有黑色的眼泪,就是原原本本的模样。 “而且我演出完隔天,肯定会浑身肌肉疼,起不来。” “那你爸妈会伤心的。” “他们本来就不在家。” 听到这段对话的Ten,忽然从横里插进来一句:“虽然你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想问:今天的live,观众里不会连一个你的朋友都没有吧?” 语毕,三人的视线默契地集中在了他身上,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些许怜悯。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面对着队友们的反应,付晶简直哭笑不得。 “有的。”坚定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顺势拉开了侧门,带头走了出去。 Ten紧随其后,颇不赞同地反驳道:“是吗?那你说说他站……”话没讲完,他就猛地撞在了付晶的背上。 这一停,直接造成了连环追尾,奥斯卡撞在了Ten的背上,而加京被堵在最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扯着嗓子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喂,你搞什么?” 不满地站直了身体,Ten刚准备开始抱怨,耳边就响起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是付晶的行李。 进退不得的三个人纷纷愣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站在最外面的Ten,先是看到付晶向前迈了两步,接着步伐越来越大,逐渐加速,直至跑了起来。最后,一头扑进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他让开半个身子,而身旁的两人见识到这一幕以后,同样是面面相觑。 “靠,这不就是照片上那个人吗?” “卡老师,你说得没错,是本人比较好看。” 一直没说话的奥斯卡越过了Ten,伸出胳膊够住了门把手,然后喊了声:“我们先走了,拜拜!” 后门迅速地被关上了。 · “有的。”说着,付晶拉开侧门,理所当然地走了出去。 那个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场景,破裂成了一块块斑斓的碎片,被倒进了万花筒里;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眼前的成像便跟着颠倒流转,变幻出了五光十色的图案。 依然是那台老旧的自动售货机,依然是那张掉漆的长凳。远处昏黄的路灯下,分明站着一个人。 付晶听见了自己被无限放大的呼吸声,伴随着喉咙骤然收紧的喘息。 一步,两步。 那个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于是侧过了身体。他穿着沙利叶的乐队T恤,外面披了件开襟的连帽黑色外套,脚边靠着个行李箱,看样子应该是临时赶过来的。 就像是一架被发射出去的航天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运行轨道。 付晶跑了起来,最后,狠狠地撞进了标定的目的地。 “……对不起。”如同要阻止哽咽继续陷落那般,他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将溃不成军的抽泣全部埋藏在了另一个人的脖颈间。 “我也对不起,那天没有来。”他的嗓音被压得很低,能听得出正在拼命维持着声音摇摇欲坠的形状。 “但是你今天来了。”满意地闭上双眼,付晶忽然被一种毫无由来的安心感所包围,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 “别说了。是我不好。” 他回想起了当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解释。过去,吞噬掉辩白的是难以消解的罪恶感,而此时此刻,消融掉语言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好比一片轻轻飘落在掌心里的花瓣,一只偶然驻足在肩头的蝴蝶,一阵刚好拂过人眼睫的微风,一场突如其来又无法抗拒的相遇。 “你工作不要紧吗?” “没你要紧。” 明明睫毛上挂着水滴,付晶的嘴角却自作主张地扬了起来。 “外面的花是你买的?” “嗯。喜欢吗。” “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To签的内容会补在下一章的Extra里。 修过一次文,在正文里把这部分情节砍掉了。 第42章 第42章-Extra 向诗今天是下班之后直接买了当日票冲进来的。 演出区域外面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女生,不是在补妆,就是在趁着其它乐队演出的空档给偶像写信。 径自推开门,内场的喧嚣瞬间扑面而来,此时有人正站在遥远的舞台上,不断向外倾倒着汹涌的旋律。 他正准备去找自己的老位置——倒数第一排,却意外地在控制台附近发现了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奥斯卡似乎刚刚支完摊子,正坐在摊位后的椅子上翘着腿看演出。 向诗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缓慢地靠近过去,视线落在了桌面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周边上,“我现在可以买吗?” “当然。我才出来的,你是今天的第一个。” 扬声器的音量很大,必须凑到近前才能听见彼此间的说话声。鼓手一边忙活,一边有条不紊地说明道:“下个月我们有一场限定live,买满三百元就免费送一张门票。”末了,他掀起眼皮来定定看着向诗:“再抽两张拍立得就可以凑满了,抽吗?” “抽。” 对方冲他微微一笑,“左手边的几个盒子里随便挑吧。” 向诗也不在乎了,闭着眼睛乱抓一把,却并没有翻开的心思,就这么盖着递了过去。他一手付着钱,漫不经心地搭话道:“你算账都是心算的吗?” 仿佛是没料到会被这么问,奥斯卡意外地挑了挑眉,“对。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让我来收钱。” “而且你很会做生意。”向诗是真心这么认为。 鼓手似乎是被他恭维得有些受用,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你来得也挺频繁的,我怎么从来没在台上看到过你。总不见得你每次买到的票都特别差,只能待在最后一排吧?” “我加班比较多,赶过来的时候早就开场了,所以基本站在后排。” “谢谢你这么忙还特地赶过来。”说着,他将塞在信封里的门票递了过来,“不过站一区和站二区的观感真的差别很大,有机会希望你能站到前几排来,J肯定巴不得看到有男生在。” 向诗笑了笑但是没说话,心想:那我更加不能到一区去了。 · 演出全部结束以后,妙妙一脸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女孩子心思细,立即发现了他手上执着的信封。 “限定live你会来吗?太好啦,我刚刚也换了票子。”边说边想拿出来给向诗看,无奈手里举了十来张拍立得,像是撑着两把扇子,根本腾不开手。 向诗觉得新鲜,就凑近了去看那些照片,只见全是付晶以外的成员,由于每个人发色不同,远远看去竟是花花绿绿一大把。 妙妙见状问道:“你抽了吗?” “抽了,但我还没看。” “快看一下,如果不想要可以趁现在直接找人换。” 他心想,其实我对这些本来就没有特别的执着,抽到谁都无所谓。手上的动作却是老老实实,掏出那两张拍立得,摊在掌心里翻了个面。 向诗自己仍未分辨清楚,耳边便听到一阵激动得要跳起来的低呼:“你才抽两张就中签名?” 签名? 他捡起照片仔细端详:人像全部是竖着拍摄的,第一张是金发的贝斯手。和中性的外表不同,他的姿势相当爷们儿,单手支颐蹲在地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瞳孔有些上浮,露出眼下余白,看起来恹恹的,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另一张则是付晶,他贴了花瓣的半边脸侧对着相机,没有正眼看镜头,而是漠然注视着画面外的某一点。手中捧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画了一轮倒挂的弯月。 “这张J好可爱……我要死了。”妙妙捧着心口万分陶醉地赞美道。 向诗皱眉凝视着这两枚光洁的拍立得,疑惑道:“什么也没写?” 这下轮到妙妙纳闷了,但她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立马耐心地解释说:“你看J的这张,有个月亮的图案对吧,抽到这种是可以指定内容,让他当场帮你签名的。” 原来这个游戏的乐趣不单单在于抽到的成员是随机的,你甚至一并拥有了获得签名的机会。 “指定内容,是能要求他给我写一句话之类的吗?”人生中从未参与过任何追星活动的向诗,此时正一脸茫然。 妙妙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觉得好像在教小朋友识字,“对,也可以让他写你的名字。等会儿买东西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你就拿着这张照片去摊位上找奥斯卡,想让J写什么内容全部告诉他就行了。” 据说,现场签名的机制是沙利叶特有的,其它乐队为了图省事,无一不是将事先签完名的照片混在纸盒里,根本没有应要求写名字或者留赠言的做法。 “妙妙。”向诗轻声唤道。 对方正介绍得兴致勃勃,不料突如其来被喊住了,困惑地仰起了头。 “这张J的照片送给你吧。“他二话不说,将拍立得塞进了妙妙的手心,“我对签名这种东西无所谓的。” 他当然不会坦白真实原因,但这番说辞倒也算不得撒谎。 眼前的女生愣了愣,竟是一时没接上话。待她终于反应过来,向诗已经准备要回去了,妙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从背后扯住了他的衣角。 “谢谢!不过你先别走!”或许是因为太着急,她的脸颊忽然变得红扑扑的。 “在这里等我一下。” 向诗不明所以地被留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她将抽中签名的拍立得递给奥斯卡,然后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了些什么。 期间两人一同朝这里望了好几眼,甚至低声笑了起来,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可能在给我发好人卡吧。他百无聊赖地想着。 不久,奥斯卡便带着妙妙写的纸条以及付晶的照片离开了。 向诗终究是按捺不住,犹豫着凑到了摊位旁,“你以前让他给你写过什么?” “正经的也有,开玩笑的也有。” “开玩笑的?” 答案尚未说出口,她自己倒是忍不住先笑了,“我是小兔子之类的。” “……” 正在这时,奥斯卡满脸笑容地从后台回来了。可能是错觉,不过向诗觉得他在注意到这边以后,笑意居然更深了。 妙妙站直了身体,迫不及待地远远喊了一声:“他有说什么吗?” “说了。”鼓手连声音里都装着笑,与方才卖东西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问要签名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向诗发现妙妙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似乎在拼命压制着笑意,“你怎么回答的?” 奥斯卡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说是女孩子。让他务必把字写得可爱一点。” 这句话仿佛一根导|火|索,身边的人听到后笑得直接扶住桌沿蹲了下去。 唯独向诗仍旧置身事外,他询问似的看向奥斯卡,对方则颇为绅士地用双手将拍立得递了回来,“J写给你的。” 给我?内心瞬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在两人无比期待的目光里,向诗接过了签名照。他满腹狐疑地垂下眼睛,随即,脸上的口罩都要被烫到融化了。 To 亲爱的王子殿下 么么哒 9/28 蜃气楼 · -时间线是第41章以后- 两人坐在自动售货机旁的长凳上。 付晶伸直了腿,边说话,边不自觉地玩起了自己长长的衣服下摆,“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或许是由于临时赶来的缘故,向诗明显没什么精神,原本线条漂亮的双眼皮都快耷拉出第三道褶了。 “太累了,有点想辞职。” “辞吧。我养你。” 只听坐在身旁的人小声嘀咕了句:“……不知道是谁养谁。” “嗯?你说什么?” 困意挤压掉了大部分的能量,向诗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付晶并没有听懂这句话具体在指代些什么,只能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 “啊——算了。”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向诗别扭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你们周边卖得怎么样。” “挺好啊。”付晶开心地左右摇晃起了身子,“在吴市的时候次次能卖完。”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脸天真地回答道:“因为我们的人气越来越高了呀。” “……” 徒劳地张了张嘴,向诗本来想说“不是”,又担心击碎他的美好幻想,一时进退两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你到底怎么了?” 无意中的询问让脑子彻底乱成了一团浆糊,纠结了半天,所有的情绪最终统统化作了无奈。于是他的眼神很温柔,说出口的话却不怎么中听:“傻。” 付晶的脸一下子就垮掉了,看起来不太高兴,“骂谁呢你。”说着就下狠手去咯吱他的腰窝。 向诗边躲,边用平板而不带丝毫感情的声线,扯着嗓子生无可恋地喊道:“救命啊——谋杀金主——” 手上的动作僵了僵,付晶迟疑着抬起了眼睛,“……难不成全是你买的?” “不然呢。” “……”他的脸有点红。似乎时为了掩饰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就老老实实地缩回去坐好了。 “我敢说。”向诗理了理在打闹中被扯乱的上衣,“你的照片,我有的比你妈还多。” “你是变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为“第8章-剩下的我全要了”的补充情节,如果之前看过可以跳过去。 最后加了段新写的小彩蛋,和正文无关,纯卖萌。 第43章 第43章 趁着其他乐队正在台上表演,向诗搬着纸箱,悄悄穿梭过被黑暗吞没的观众区,来到了控制台前方的位置。 他将纸箱里的东西按照种类一样样地摆到桌面上,边上冷不丁有人凑过来跟他搭话:“你是沙利叶的乐队经理?” 瞥了眼那个同样站在桌子后方的人,向诗回答道:“不是,偶尔过来帮个忙。” “这样啊……天哪!你们居然有扭蛋机!好高级!” “嗯,最近新添的。” “哦对了,我是正在演出的那支乐队的经理。等结束的时间挺无聊的,随便聊聊天呗。” 像这样,在各种场合被人误以为是沙利叶经理的情况,屡见不鲜。 小型扭蛋机是向诗提议买的。他在网上淘了个二手的回来,自己做了简易改装。将四人的海报裁成合适的大小,贴在透明展示仓的正面,并在底部挂了块板子,标明了各个奖项的对应奖品。 扭蛋壳子里塞着打印纸的小纸条,需要凭纸条兑奖。根据演出内容和造型的不同,能抽到的奖品每一场都在变,颇有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稀有。得益于粉丝们捧场,买扭蛋机本体的钱,很快就给挣回来了。 他又提议说,今后可以试着搞会员积分制。买周边换积分,积满规定的点数就能换一次fan service,刺激大家消费。 加京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瞪得滚圆,“你怎么不早点来。” 付晶代替向诗回答:“现在来也不算晚。” 而奥斯卡自从知道有人将接替他摆摊以后,开心得连说话的声音都飞起来了:“那写企划书、安排时间表、推算观众人数,定票价这些事情统统交给你来做了?” 新的接任者不为所动,“我只有周末能来。” “你能来的时候就交给你。” “如果你们放心的话。” “放心!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毕竟你也出钱了。” “嗯,所以我还会监工。” “……” Ten看到奥斯卡一言难尽的表情后开心得拍手大笑,“就要监他的工!他偷起懒来可精了。” 为了方便和普通观众进行区分,向诗进出livehouse的时候会在脖子上挂一块长方形的塑料吊牌。 吊牌上的图案是个设计得颇具几何立体感的镂空蛋糕盒。明明画的是可爱的物件,却由于方块拼接的构图而显得非常前卫,盒子的底部用像素字体标注着“Cakebox”——这个logo是向诗委托桃果帮忙设计的。蛋糕盒的标志同样出现在了他的新名片上、工作室的门牌上,以及沙利叶官网的版权信息页面。 以前在粉丝群里见过他本人的朋友们,纷纷好奇地询问他是如何混到组织内部去的。可能因为是男生的缘故,众人对于他的嫉妒心理就没有那么强烈。 向诗对外的统一解释是:自己投钱当了合伙人。与其迂回着给钱,不如直接把钱塞到本人手里,再齐心协力地让钱继续生钱。 妙妙双手捧着脸颊说:“好帅哦。” 而桃果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满面愁容,“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说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话。” “你的白月光难度太高了,放弃吧。”妙妙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自那以后,向诗把自己家的备用钥匙留给了付晶,并且告诉他:就算家里没人的时候也可以随便进出。于是屋子里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双份,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令人怀念的反复。 这间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仅仅是用来洗澡睡觉的公寓,陡然平添了许多生活气息。冰箱里开始填满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玄关处的玻璃瓶再也不会堆着忘记扔掉、送去干洗的衣服会有人及时帮他去领,厨房里甚至首次出现了被用完的整瓶酱油。 不过由于两人作息的差异,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依旧有限。往往向诗下班回家的时候,付晶正在演出;而等到向诗起床准备出门了,那边才刚睡下不久。 因为他最近不去外面吃午饭了,不得不更换饭搭子的邵珂看上去颇为寂寞。每次在走廊上碰见,总得耐着性子听上几句酸溜溜的抱怨:“你怎么天天有好吃的。” “我家有田螺姑娘。” 有次他开玩笑地把邵珂的事情跟付晶说了,没想到第二天,装午饭的袋子里就多了份用防油纸包起来的厚切三明治,外边贴了张便条,特意写了:给向诗的同期,谢谢你对他的照顾。 邵珂被感动得不行,也因此变得更加好奇,三天两头嚷着要去他家里做客,可惜次次都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 这天向诗下班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办公楼的电梯早就停运了,只能从边门的紧急通道往外走,坐货梯下楼。 与白天相比,大厅里亮度暧昧的灯光更加令人昏昏欲睡。经过长时间工作的透支,脑髓仿佛蒸发掉了大半,只剩下小小的一碗,维持着他最低限度的正常活动。 踩着自己的脚步声往外走,等向诗来到大楼门口时,才发觉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平常的这个时间,楼底下总是成群结队地停着出租车,专门等着要载错过末班地铁的上班族。然而由于暴雨的缘故,此时的街边居然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地沿着写字楼绕了一圈,因为没带伞,只能尽量贴着建筑物的内侧走,可即便如此,雨水还是淋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腿。 在离正门较远的另一个出租车乘车区,向诗终于发现了一辆空车,生怕被人捷足先登,他快步走上前去。 “师傅,去天空桥。” 话音未落,半敞的车门却被人堪堪扶住,一道身影闯进了激烈的雨幕里,钝重的雨声打散了他说出口的话语,使得每句话的尾音如同涟漪般逐渐消弭在空气之中:“不好意思,实在打不到车了。能不能拜托你跟我拼车?先载你,车钱我来出。” 如果声音也有温度,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嗓音就是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他吐字的方式听起来很矜持,音色却泛着一股禁欲的冷艳,非常别致。 出租车司机询问似的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向诗。雨脚如麻,争先恐后地砸在车顶盖上,溅起了碎裂般的声响。见状,他往里挪了挪,腾出半个位子,“你先坐进来吧。” 潮气和着冷风一同灌入了车厢内。那个瞬间,宛如有一羽乌鸦冲破了凶猛的雨势,款款降落在身旁。 “你去哪里?”向诗问。 “晴海。” 司机适时地接话道:“从天空桥开过去大概十五分钟。” 右边的人坐定以后,不紧不慢地撩起了半湿的袖子,说话的语气沉着而笃定:“行,师傅,麻烦你先去天空桥。” 后座漆黑一片,偶尔掠过窗外的斑驳灯光,照亮了挂着水痕的玻璃,蜿蜒出一道道闪光的纹理。 两人多少都淋了点雨,看起来分外狼狈。身边的人戴一顶很深的渔夫帽,脸上蒙着口罩,向诗无法辨认出他真实的模样,只能闻到他身上被暴雨打湿的香水味,沁凉而寡淡。 此时的向诗累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坐上车,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下来。 车厢内有些闷,密闭的空间里蒸腾起了潮湿的热度。他将车窗打开一条缝,然后扯松领带,脱下外套,从口袋里翻出手帕开始擦衣服。 他今天穿的是绀色西装配酒红色领带。领带虽然是纯色,但面料上附着复古的暗纹,样式内敛却不沉闷,是之前过生日时付晶送他的礼物。 察觉到边上的人好像在有意无意地打量自己,向诗主动扬了扬右手:“你要用吗?” 对方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搭话,顿了片刻,回答道:“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是块很简单的格纹手帕,右下角有个低调的刺绣logo。将东西递过去的时候,向诗发现他的十根手指头上清一色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右手的中指则戴一枚同样是黑色的方面磨砂戒指,无论款式还是材质都十分罕见,因为戒托做得很宽,显得他的手指又白又直。 光是看着那双手,向诗就猜测他的生活条件应该颇为优越。不过话说回来,能住在晴海的人,自然不会挣得少。 拿出手机,屏幕上堆积着微信的消息提示。他顺手划开,发现最上面的几条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晶晶- [明天的便当做好放在冰箱里了] [太晚了,我就不等你了,先回去了] [突然下暴雨了,你带伞了吗?] 头像里的付晶,正躲在一盏翅膀形状的花篮后面。盛开的玫瑰与百合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唯独露出了那双平静如水、却充满了少年感的眼睛。 向诗立即回复:没带,不过我打车了,在回家路上。 “手帕湿透了,我洗完之后还给你。” 闻声,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那道温度偏低的声音降临在耳畔,搅得黑暗中多了丝凛冽的寒意:“你是不是在刚才那栋写字楼里上班,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向诗干脆地拒绝了:“一块手帕而已,不用还了。” “那可不行。”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错落有致的灯柱将浸在水底的景色切割成条状,光源与阴影互相交错,在他的脸上缓缓流动。 “这块手帕不便宜吧。而且,如果你不让我拼车,我现在可就要流落街头,变成落汤鸡了。” 他说话时,面朝自己微微转过半张脸,向诗这才看清楚了年轻男人的样貌。他的头发偏长,留到了肩膀下方,外面那层是再寻常不过的黑发,但是贴着脖子的内侧染成了低纯度的紫色,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 将湿了大半的手帕摊开在腿上,他慢条斯理地叠了起来。随着手部的动作,左手手腕上方的皮肤在敞开的袖口处若隐若现,纤细的腕关节附近,隐约浮现出了一小截类似纹身的图案。 一直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向诗及时移开了视线,“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回家。”——这是在骗人。 “午饭呢?”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形状秀气,眼尾上扬,弯起来的时候,仿佛两只相向的小燕子。 “我午休只有一小时。”言下之意是我中午也没时间。 那个人不知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居然认真点了点头,“好,那我中午来找你。” 向诗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但是没说话,心底默默想着:看来明天的便当要留到晚上吃了。 随后,对方问他要了联系方式,好友验证里显示的头像图片是三棵并排的树。 “你的头像好可爱。”他笑眯眯地指着那个戴着小飞象头套的圆脸娃娃,“怎么称呼?” 见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他自说自话地宣布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叫你小飞象了啊。” 他哪里知道,向诗其实已经被很多人这样叫过了,尤其是在网上,所以面对这种程度的捉弄根本毫无反应。 “随便你。” “你就不问问我吗。” 向诗并没有顺着男人的心意继续问下去,而是冷漠地斜睨他一眼,表示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 “我叫晴海。” “……” “哎,你别生气。”清冷的声音里忽然染上了热烈的笑意:“那我叫你晴海,你叫我小飞象好不好。” “你是幼儿园的小孩儿在给布娃娃起名字吗?” 听到这句话的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笑得前仰后合。黑紫相间的头发泛着湿漉漉的光泽,令人联想起滴着水珠的丁香花。 向诗认为眼前的这个男人非常古怪。看打扮以为他是混Ⅰ社会的,开口说话的语气却相当轻浮,也许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可又觉得他应该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要下车之前,向诗特意嘱咐道:“我打车可以报销,车钱你不用给了。” 结果坐在身旁的人霸道地制住了他。向诗觉得覆住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凉意,让他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不要,我就爱给。”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存稿,下次的更新时间是下周四晚上。 第44章 第44章 付晶今天有工作得出门见人,为了要好看,特意穿了件脖子上围着一圈褶边设计的小高领上衣。 这下好看是好看了,美中不足的是领子裹得太紧。偏偏这件衣服穿脱起来颇为不便,是脖子后边的拉链,很难伸手够到。他在外头奔波一整天始终不得解脱,给搞得气急败坏。 于是向诗一打开门就听到他满嘴抱怨,说难受、快被勒死了,跟在自己身后叽叽喳喳,像只聒噪的小鸡仔,一刻不停地讨衣服穿。 “总算明白你上班打领带的辛苦了。”他郁闷地说。 向诗兀自进房间去找上衣,特地翻了件领口松垮、面料舒服的。冷不丁听见门外传来了模糊的呻|吟声,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站在客厅里的付晶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耸着肩膀,好像被人拎住脖子从后面提了起来。只见他哭丧着脸,嘴巴不高兴地撅着,“头发勾到拉链了。” 听到这句话,向诗居然暗自松了口气,温言道:“你先去沙发上坐下。” 刚刚绕到背后,付晶就自觉把脑袋一歪,散落在肩膀两侧的头发纷纷听话地归拢到了一处,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后颈。 发丝牢固地卡在半开的牙链之间,向诗试探性地扯了扯拉链上的滑块,结果滑块纹丝不动,身前的人却发出了龇牙咧嘴的声音:“……疼。” 生怕再弄痛他,向诗当机立断:“我帮你把这缕头发剪了。” 因为经常折腾,付晶的发质很糟糕,虽然一眼看过去颜色相当漂亮,但是摸起来脆弱又纤细,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向诗将后颈发际线处支棱着的碎发拨开,他竟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我还没剪呢。” “有点痒。” 拿起剪刀,伴随着清脆的“咔嚓”一声,烟灰色的长发应声断成了两截,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拉链顷刻间失去了气势,就着衣服面料的重量顺从地垂落了下来。 得到解放的付晶微微向后侧过脸,此时他的头发全部搭在颈窝边上,发尾正提在手里,拉开的领子半敞着,露出了线条清晰的颈部以及锁骨附近的皮肤。 由于裹得很紧,脖颈周围留下了一圈带着花纹的红印子。向诗愣了愣,目光定格在那些泛出些微粉色的痕迹上,滚烫的绯红灼烧到了瞳孔,让他的眼角也渡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我脖子上有东西?” 说话的同时付晶的喉结跟着动了动,不知怎么的,向诗觉得自己的喉咙深处同样有些发痒。他飞快眨了眨眼,随后极其不自然地避开视线,用一种怪异而轻不可闻的嗓音说道:“掉了根头发。” “那你帮我捡掉吧。”付晶说着就要凑上前来,甚至能够感受到自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暖烘烘的热度。 见状,向诗慌忙背过身去,冷言冷语地命令道:“自己捡。” “切,小气。” 将手中的衣服兜头扔在对方脑袋上,向诗凶巴巴地丢下一句:“把领子拉好!”然后攥着那截断发,气势汹汹地回房间去了。 留下付晶独自留在客厅里,一脸茫然,“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 在向诗看来,最近的付晶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不安的情绪如同朦胧的雾霭,始终萦绕在他的左右。而雾气暧昧的边缘模糊了向诗想要试探的意图,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前进都无法接近真相,好像使劲打了一拳在棉花上,根本不吃力气。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付晶偶尔会显得没什么精神,似乎有件事情一直吊着他,牵动了他的心思,让他整日惴惴不安。 可能是在意新专辑的反响吧——最后向诗只能如此猜测。不过就连桃果也表示,一味关注当前的评价是没有意义的,需要将评判的眼光放得更加长远。 “我早就说过了,转型的乐队肯定会掉粉。不喜欢就走人呗,非要矫情地说什么他们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拜托,永远原地踏步才是坏事好吗。” “往往是这种人,过个几年有很大概率会打脸。等到他们度过摸索期、确立新风格、真正稳定下来以后,就又厚着脸皮回来了,而且绝对会跟新来的人说:我可是从地下时期就开始喜欢他们了呢——翻脸比翻书都快。” 他知道沙利叶正处于地下向主流过渡的关键时期,遭受非议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付晶在某些方面却表现得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感,向诗不清楚他究竟在担心些什么,毕竟过去他的心思并不会这么重。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付晶的日程表里难得地没有任何演出安排。知道他过会儿要来家里,向诗完全丧失了工作的兴致,一心只想着快点回去。于是一到点他就借口有事,直接背着公司的电脑打卡走了人,准备将没处理完的工作带回去。 到家时付晶还没来,向诗索性见缝插针,戴上耳机和组里新来的小朋友交待起了事情。向诗属于那种很负责任的前辈,虽然他嫌麻烦,不太乐意当老师,但凡是需要布置任务,一定会分条逐项地讲得明明白白。不仅是口头说明,生怕别人不理解,他甚至另外拿了个平板,边解释边画出来给对方看。 等到终于挂断了会议,他一出房间,居然发现付晶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顿时心下一阵内疚。 看样子是又累到了。沙利叶最近的行程很满,他其实都不知道付晶的休息日究竟在哪天。写歌、发歌、排练、演出的循环,在成长期乐队的身上必须快速地轮转起来。竞争的压力摆在眼前,他们能做的只有用不间断的产出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 吴市的地下音乐市场就像一具代谢旺盛的身体,没有人会甘心成为等待着被分解掉的废物。 向诗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蹲在沙发边上仔细地打量着他:半张脸枕在大靠垫上,眉头无意识地紧皱着,门齿轻轻地咬住了下唇,仿佛梦里仍然在跟一头旁人看不见的怪物做着激烈的斗争。 回想起不久前有一次,付晶曾经主动询问他:“你觉得沙利叶的新专辑怎么样。” 被这么问到的时候,向诗的思绪依旧沉浸在尚未完成的工作里,闻言怔怔地抬起头,“我很喜欢啊。” 坐在对面的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沉默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接。 向诗的回答无疑是真心的,但他隐约能感知到,自己的这句“喜欢”并不能有效地安慰到付晶。 也许是因为他的评判标准并不具有参考性。毕竟他既不像妙妙那样是元老级别的资深粉丝,又不像桃果那样见多识广,眼光毒辣又挑剔——如果用受教育水平来打比方,现在的他恐怕是个刚开始念书的小学生。 有些人的喜欢是外露而热烈的,而向诗表达喜欢的方式,更能体现在一种平淡无奇的反复上:每天通勤的路上,他总会翻来覆去地听沙利叶的曲子。 毕竟是偏现场型的乐队,即使是同样的曲目,每一场的演出效果也不尽相同。那些live时的画面与耳机里的旋律互相咬合,最终变成了滚动起来的胶片,如同在回味一部钟爱的旧电影。 正在这时,眼前的人动了动。向诗如梦初醒,立刻站起身来,为了掩饰心虚而迅速躲进了厨房。接下来,他不出意外地听见了一道疲倦而沙哑的声音:“你忙完了?” “嗯。”短促地答应一声,向诗端起红色的粗陶马克杯回到了客厅。 他将杯子递过去,里面是冷泡的红茶,顶端漂浮着一颗半融化的奶油冰淇淋球,并且出于制作者的偏心,冰淇淋的分量肉眼可见地异常。 对方仰起起头来看看他,眼睛里落满了亮闪闪的惊喜。 “好喝。”语毕他小幅度地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嘴唇上沿正挂着一圈淡淡的乳|白。 睡乱的头发倔强地翘着,付晶脸上的神情仍旧停留在将醒未醒的恍惚之中,却由于品尝到了甜味而满足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 那个瞬间,向诗的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从未想到过,沉睡在心底的保护欲竟然会泛滥到如此程度。 他甚至希望付晶就这么一直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乖巧听话地享用着会惯坏人味蕾的甜食。没有不可言说的烦恼,没有必须要去承受的压力,他只需要负责开心,负责在拆开各式各样的糖果后,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就好。如果一个冰淇淋球不够,那就再挖第二个、第三个——统统都给他,给到他不想要了为止。 然而向诗又十分清楚,那个人是不会接受不对等的豢养的。向诗非但管不住他,还得反过来担心,付晶日益扩张的世界里,是否会继续保有留给自己的位置。 假设有一天,沙利叶可以理所当然地在千人以上级别的livehouse开巡演,是不是连现在这样理所当然的时间,都会变得奢侈起来。 忍住了想要尝一口乳|白色唇角的冲动,他伸手拿了张纸巾,耐心而温柔地说道:“过来。” 第45章 第45章 约好的那家店是吃创意菜的,位置隐蔽,藏身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小白楼里。尽管距离向诗工作的地方很近,但他之前从来不知道此处居然别有洞天。 一进门就有服务生迎上前来替他接外套,预定的包间里还配有独立的洗手间。不过是一顿午饭就摆出这副排场,未免让人觉得小题大做。 自称晴海的男人这次并没有伪装在帽子与口罩背后。向诗刚一现身,他的脸上就挂满了笑意,依旧是稍稍上扬的眼梢,不同的是今天戴上了一副斯斯文文的正圆框眼镜,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份贵气。 晴海长得很漂亮——虽然这么形容男性可能会有些奇怪。不似Ten那种偏阴柔的长相,他的五官更加富有英气和攻击力,令人联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家店没有菜单,一律由厨师自行配菜。料理是候着他们用餐的速度,一道一道上的。也许是考虑到向诗接下来要回去工作,餐桌上并没有配酒,而是由服务生代劳,烹了一壶茉莉香片。 晴海左侧的胳膊上戴着一截类似护臂的东西,右臂的皮肤则寻常地露在袖子外边。回想起袖口的那一瞥,向诗猜测这应该是为了遮挡纹身。 “对了,你是不是M银行的?” M银行是一家知名的外资银行,办事处设在向诗公司的楼下。听到这个问题后他非常意外,因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知道写字楼里的入驻企业。 “不是。” “我看你日常穿得很正式,以为你是做金融的。”他流露出了略显失落的表情,“真遗憾,不然我还可以给你当客户呢。” 向诗冷冰冰地回答:“你就不怕我卖你骗钱的产品。” “不怕。”他气定神闲地啜了口茶,“我炒过一段时间的外汇,曾经一夜之间搞到倾家荡产。”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聊起这些事情,仿佛在说“我昨天不小心弄丢了一支笔”那般轻描淡写。 “杠杆拉到最满,一眨眼就全亏完了,真的是一眨眼。” 他说自己本业挣得很多,从来就没有为钱发过愁。直到那一次,所有的积蓄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因此背上债务。 “我倒还好,家里人和工作伙伴气得要死。只能把当时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外汇的书全买了,一刻不停地研究。” “反正花了段时间,可能是半年,或者一年——把赔掉的钱赚回来了。自此以后就答应别人,再不碰这些了。” 听了这番话,向诗已经不知道是该夸他厉害还是该佩服他胆子大了。炒外汇要看许多图表和指数,而且风险比一般投资品种来得高。向诗平时上班太忙,根本没时间看盘,就算是炒股也更习惯用自动止盈止损,所以就谨慎地没有沾过手。 晴海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反正我现在过得特别无聊。还是以前好,刺激,连亏钱都亏得痛快。” 看着他笑盈盈的模样,向诗蓦然觉得这人的脑回路恐怕与普通人不太一样。得到与失去在他眼里显得轻如鸿毛,只要他高兴,即使千金散尽也无关痛痒。 一聊到投资相关的话题,向诗的敌意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虽然依旧端着架子,可好歹愿意跟他一来一回地聊天。或许是在蓄意等待着这个空隙,晴海不着痕迹地拉着向诗讲了许多有的没的,比如房地产和税收,比如赌马和赌赛艇——用第三者的眼光来看,甚至会误以为两人相谈甚欢。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这是他第一次会主动开口问晴海问题。本人大概并未意识到,但是这样的举动通常就代表着“感兴趣”。 “我呀。”带着得逞的狡黠,坐在面前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姑且有个自己的品牌,是做首饰的。” 他的右手上仍然戴着那枚黑色的方面磨砂戒指,而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隐约透出一股高级感——对于这个答案,向诗最初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合乎情理。 手帕还回来的时候叠在一个香喷喷的纸盒里,打开以后里面装的就仅仅是那块格纹手帕而已,多余的物件一样也没有。 晴海的适可而止意外地令向诗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假设对方画蛇添足地塞进了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肯定会恶心得当场把盒子扔掉。 · “向诗,向诗。” 被喊到名字的人从一本画满了各种折线图的书上茫然地抬起了双眼,“怎么了?” “我要去趟便利店,你有没有要带的东西?”付晶正站在玄关处穿鞋子,习惯性地用脚尖磕了磕地。 “没有。”他又低下了头。 “好,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晚上的气温很凉快,将两只手大大咧咧地揣进衣服兜里,付晶熟门熟路地往靠近车站的方向走去。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在回家的路上。不断与迎面走来的路人们擦肩而过,他逆着人流前行。 结账的时候,看着店员背后那面花花绿绿的墙壁,付晶犹豫了半晌,终于说道:“请给我六十号。” “身份证明。”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你成年了吗?” 边想着哪个未成年会把头发|漂成这样,边摸出自己的驾照递了过去。 “六十没货了,七十一号可以吗?硬壳子的。” “那就七十一号。” 店员依言从货架上取了个白色的纸壳,一并塞进了塑料袋。 走出感应门,他将纸壳单独挑出来,像塞护身符似的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里,然后面色如常地回去了。 自从向诗以合伙人的身份加入了沙利叶的经营以来,付晶整个人就表现得不太对劲。 向诗能来这件事,无疑是令人高兴的。然而等到表面的那层糖衣融化,包裹在内芯的药片便逐渐显露出了真面目。于是欣喜不可避免地转化成了无形的压力,而付晶只能默默吞咽下这份苦涩——毕竟如今他所代表的,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前几天,和加京一起在沙利叶租的工作室附近吃午饭时,对方突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心地问道:“你最近怎么老是心神不宁的?” 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缓慢地转过一圈,付晶正欲否认,却发现加京已经吃完了,而自己面前摆着的食物还一口没动过。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亮着的手机屏幕,加京又问:“网上有人骂你?” 付晶摇了摇头,这才拾起叉子,慢吞吞地翻搅起了盘子里盛着的意面,“我觉得自己太悠闲了,没什么危机意识。” 过去,他鲜少会去关注外界的评价,甚至连网上的消息都不怎么爱看,只是偶尔翻翻微博评论。而这段时间,居然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刷手机,一空下来就会神经质地搜索关键字——他开始去留意网络上的声音,留意其它同辈乐队的成绩和动向,留意自己是否在惯性思维的迷惑下变得惰于思考。 记得在去年收到的问卷里,有人写过,说希望他们今年能去一千人的livehouse里办专场,因为在同级别的乐队里沙利叶的人气已经封顶了,不进则退。 对于这样的指摘,付晶本人是非常认同的,所以这次的新专辑才会刻意弱化掉暗黑与暴戾的地下气质,用上了他在过去几年里,尝试性写过的各种不同风格的曲子。 “你觉得沙利叶的新专辑怎么样。” 还记得当他这么询问向诗的时候,对方的回答理所当然到让人感到敷衍:“我很喜欢啊。” 付晶不知道自己渴望听到怎样的答案,或许在做音乐这件事上,他早就被严厉的教育给鞭挞惯了:宁愿被人批评得一无是处,也不愿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夸赞。 以前的他总是专注于把该做的事情完成好,从不在控制不了的事物上耗费精力:比如等待结果,比如无端的焦虑,比如揣测他人的心思。但是现在,他的心底竟然萌生出了些许贪婪,想要去左右那些不受掌控的部分。 向诗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在同情和体谅我,毕竟我们认识,所以他不会忍心对我说实话。 看着面前那双深邃而难以捉摸的眼睛,付晶的心脏狠狠地往下一沉,就像绑上了千斤重的铁块,拖着他往看不见尽头的深渊,不断地下坠、下坠。 · 沙利叶的微博只有一个公用的官方账号,除了发布告知以外,成员们的私人微博都是采用最末添加署名的方式来进行区分的。 由于这阵子经常刷评论的缘故,有几个眼熟的ID付晶已经能认出来了。 其中有个叫做“努力奋斗的小飞象”的人,最初注意到是因为想起了向诗的微信头像,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个人就是他。 不过微博上的小飞象所使用的头像图片是一张签名的拍立得。写留言的地方没照进去,能看到的只有“9/28 蜃气楼”这几个字。 每条署名是自己的微博他总是会评论,而其他三个人的就不会。讲话的语气很可爱,特别喜欢用搂搂抱抱和带爱心的表情。最新的一条留言来自上一场演出结束后付晶发布的后台自拍,评论写的是:抱抱[爱你]。 于是他立马下了判断:这人肯定不是向诗。他网速不可能这么快,就算用微博也绝对是没头像没昵称的僵尸号。 刷开钥匙,玄关的感应灯随即亮了起来。付晶洗过手,将在便利店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地归置好。 经过客厅时,他顺手倒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试图压制住这段时间日益汹涌的口|欲。 卧室的门关着,付晶趿拉着拖鞋凑过去去敲了敲,“我回来了。电池放桌上了。酒都在冰箱里。”然而里头并没有动静。狐疑地将门打开一条缝,他发现向诗正捧着手机,专心致志打着字。 远远地喊了一声:“喂——” 房间里的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将屏幕给锁上了,明显就是不想给他看见的样子。 如此慌张的向诗可不多见。付晶挑了挑眉,坏心思冒了个尖儿。他不介意关系亲密的人拥有自己的秘密,单纯是喜欢趁机捉弄别人而已。谁知揶揄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从对面走来的人就打乱了整个计划。 “对了,”一条胳膊顺势搭在了付晶的肩膀上,“你最近太累了,明天开始不用给我做午饭了。” 他愣了愣,第一反应就是向诗没有说实话。付晶很想说我不累,但是对方没有留给他反驳的机会,只是若无其事地另起了个话题,揽着人往客厅去了。 薄荷糖被咬碎了,在舌头上断成了两瓣。付晶心不在焉地嚼着碎掉的糖块,辛辣的薄荷味尖锐地刺痛了他的舌尖,令人丧失了想要说话的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投资相关内容是瞎编的,请勿较真。 第46章 第46章 中午,向诗拎起外套正准备出去吃饭,在经过电梯附近时冷不丁被人喊住了:“田螺姑娘离家出走了?”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没有,怕他累到。” 听到这句话的邵珂被噎了一下,紧接着夸张地打了个寒噤,向后退出两三步,“你说话这么温柔简直让我害怕。” 这下向诗本人不乐意了:“我平时都这样说话的。” “好好好。”他心想你这差别待遇还挺理直气壮,嘴上却问:“那接下来可以找你吃饭了?” “过段时间吧。”向诗略带歉意地摸了摸鼻梁,“我要去见一个朋友。” 邵珂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去见猎头?” “不是,私事。” 恰好这时电梯来了。他本来就不愿多说,连忙摆了摆手,“下次出去我请客。”便匆匆离开了。 午休的这段时间,大家总是一窝蜂地赶着下楼,于是电梯通常会挤到响起限载的警报为止。向诗在拥挤的密闭空间内缩起了身体,看着周围一张张疲劳而僵化的面孔,蓦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关在圈舍里、拼命伸长脖子想要透上一口气的家禽。 不过,如今的他对于生活似乎多了些模糊的期待,而这份期待恰恰是工作以外的事情带来的。每当大脑里的那根弦在各种压力的作用下被不断拧紧、绞在一起、甚至快要断掉的时候,总有一道反向的作用力在帮助他将一切恢复原状。 伴随着到达的提示音,倒映在电梯门上的扭曲轮廓一分为二。新鲜的空气大量涌了进来,展现在眼前的景色显得亮堂又宽阔,而大楼之外的那个世界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 “你记不记得上高中的时候,送过一个天气瓶给我?” 正在看书的向诗,脸部表情明显僵了僵,他决定继续低头装傻:“有吗?我不记得了。” 付晶可不吃这一套:“你自说自话把它扔了吧?”猛地凑上前来,他摊开了两只空荡荡的手掌,蛮不讲理地说:“你赔我。” 直接将书盖在脸上,向诗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从纸页底下传了出来:“那我赔你个别的好不好。” “别的是什么?”盖着脸的书页被揭开了一个角,与灯光同时在视野中放大的,还有付晶近在咫尺的瞳孔以及睫毛。 呼吸突然一滞,向诗用气声轻轻吐出两个字:“秘密。”随后,他像蛤蜊似的,重新把自己关进了壳子里。 见面的地点依旧定在小白楼,但这次是向诗主动约的对方。 晴海的左臂仍然被裹得严严实实,这反倒让他生出些好奇,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胳膊上到底栖息着怎样的图案。 也不多废话,向诗迅速切入正题:“我想跟你定做东西。”语毕,他用手机隔空投送了一份备忘录过去,里面写着具体的要求和预算。 “你是自己用还是送人。”晴海闲闲地往后一靠,叠起了腿,“如果是送人的话,最好让我看一下那个人的照片,方便我了解他本人的气质。” 向诗本来有点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刻意回避反而会显得小气。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坐在对面的人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没有也无所谓。” “你等一下。” 说着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了之前在工作室门口拍的合照。照片里有他自己和沙利叶的四个人,是拜托大楼里的保安帮忙拍的。 大家都不是工作状态,穿着打扮非常随意。加京扎着他标志性的冲天辫,冲着镜头噘嘴做了个鬼脸。 Ten的脸还是很臭,似乎是嫌麻烦,非常随意地披着头发,奈何发色太浅,照到他的部分明晃晃的有些曝光。 边上的奥斯卡依旧在脑袋后面梳了个短发绺,只见他扯起嘴角,偷偷伸出手在Ten的头顶比了个犄角。 而付晶站在正中间,套着向诗的那件拼接色连帽卫衣,因为戴了波浪发箍,翻上去的刘海被箍出了一缕缕竖条的波纹。 照相的时候他故意往下蹲了半截,正好露出了站在身后的人:向诗伸出两条胳膊,松松垮垮地圈住了付晶的脖子。 晴海看了照片,并未做出任何特殊的反应,甚至没有问他跟付晶是什么关系,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明了接下来的大致流程——前几次见面时的轻佻荡然无存。 “图纸的初稿出来了我再联系你,以后中午就约在这里碰头。”降落在耳畔的嗓音令人联想起结了冰的湖面,以及潜藏其下暗潮涌动的湖水。 或许是多心,向诗总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太好,颇有些阴晴不定,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 这天,向诗极其难得地在九点前到了家。空闲来之不易,他准备趁早帮沙利叶把下个季度的时间表给排了。 演出的筹办通常需要三个月左右,而每一周要完成什么事、要提交哪些材料、要联系什么人,必须提前清晰地规划好,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最近他开始接手这类事务性的工作,各种外联的邮件也是由他来发,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一种成为合伙人的实感。 边想事情边走路,经过客厅时居然意外地发现沙发背上搭着付晶的外套,看样子是上次过来的时候忘记带回去了。 对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他平常可不会那么迷糊。悻悻地提起衣服,向诗的心头猛地袭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不安。 正思考着要不要趁现在直接给他送过去,谁知恰巧从口袋里掉出来个白色的纸壳。纳闷地捡起来,翻开盒盖,此时他手里捏着的,是一盒已经撕掉塑封但一根也没抽过的七星。 向诗本来以为付晶是不会抽烟的,至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抽过,而且他生活中对于保护嗓子这件事异常敏感,连酒都很少碰。 他知道加京和Ten日常会抽,所以要么是他们俩随手放在付晶这里忘记拿了,要么就是为了做人情而揣在身上的——总之,应该不会是他自己买的。 可如果不是呢。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在阴影中潜滋暗长的苔藓,一发不可收拾。 强行压制下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向诗将那盒七星重新塞回了外套口袋,然后从衣橱里翻出干洗店送的手提防尘袋,将衣服装进去叠好,出门了。 付晶不怎么会主动邀请别人到他家去,理由是房间太乱,懒得收拾。 之前白茹往这边寄吃的,一口气送过来沉甸甸一大箱,特意嘱咐他要多分点给付晶。为了这件事,向诗姑且去过他家里一次,不过根本没待多久。 对讲机的呼叫键摁了好几下始终没有反应,就在他差点准备打电话的时候,门开了。 站在面前的付晶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他的手腕和手肘上胡乱地贴着几块止痛胶布,由于贴得不够耐心,有的地方卷起了边儿,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膏味,甚至有些呛鼻。 这种胶布,长时间用电脑的人多少会备着一些,向诗上班时也经常会用在脖子和肩膀上。他不禁暗想,平时见到的那些乐手都很喜欢喷香水,怎么轮到自己家的这个,闻起来反倒是股药味。 伸手接过防尘袋,付晶让开半个身子,哑着嗓子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你声音是怎么了?” 他费劲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好歹恢复了往常的音色:“忘记喝水了。” 付晶租的房子没有客厅,但是厨房和起居室之间有一扇门隔断,卫浴是三分离的,最重要的是活动面积足够宽敞,可以容纳下规模日渐庞大的乐器和设备。 屋子里没开灯,键盘的背光以及铺满了音轨的电脑屏幕在漆黑中散发着幽幽荧光。他解释说,在黑暗的环境下更加容易集中注意力,所以工作时习惯独自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付晶随便唤了声,智能助手就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了。他家中其实非常干净,比如桌面上就只有一台电脑和一块小巧的midi键盘。正对着两人的那堵墙上安着简易组装的置物架,依照时间顺序摆放着他目前为止参与的所有CD。 架子的最底层坐着一只不织布的手工玩偶,烟灰色头发黑色衣服,眉毛是豆大的两个点,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脸颊上浮着粉粉嫩嫩的腮红,嘴巴缝成了倒V字,看起来是一副拼命奋斗的样子。娃娃头大身子小,胖乎乎的手里抱着一轮倒挂的弯月,脖子上则端正地系着十字交叉的缎带领结。 可能是注意到了滞留在玩偶身上的视线,他小声说:“粉丝送的。” “我可以摸吗?” 付晶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摸哪里?” 这句让人浮想联翩的话成功刺激到了向诗,为了掩饰尴尬,他心虚地咳嗽了一声,“那我想听这个总行了吧。”说着,指了指屏幕上的半成品。 “嗯,这个我还没给别人听过。”拾起搁在桌子上的耳机,付晶正要替他戴到头上,没想到公司的手机偏偏响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那只抬起的手很快就识趣地垂了下去,向诗的胸口登时翻涌起一股密不透风的失落,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接起来就是后辈欲哭无泪的声音:“成本核算的报告我发给阎组长了,他让我证明数字之间的关联性,我算来算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弄,太对不起了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对面一顿语无伦次的说明吵得人耳朵疼,下意识地瞥了付晶一眼,他已经在电脑前重新坐下,背过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心底就像开了个窟窿,方才盛得满满的温情,顷刻间全部漏光了。 揉了揉阳穴,他迅速说道:“每一层的加权单价不一样,你要把源数据统统调出来做成透视表。” “啊?那不是要从好几个不同的模块里找?” “对。我要开始报了,你把数据表的名字记下来。” 在凝固的寂静里,向诗说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闻。奇怪的是,电话那边的人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能保持冷静。 “完了前辈,我今天回不了家了。” “把会做的先做了,剩下的列个表格邮件发过来,二十分钟之后开个短会,我帮你分担掉一部分。” 挂了电话,那些堵在嘴边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语,好像随着电波的切断一并消失殆尽了。看着桌前异常安静的背影,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多余而拙劣。 抿了抿嘴唇,向诗低声说道:“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到门口。” 在玄关穿鞋的时候,他发现角落的垃圾箱里居然堆着提神饮料的空瓶,那一刻,向诗差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褐色瓶子颠三倒四地垒在一块儿,如同一座快要倾倒的玻璃塔。联想起外套口袋里的白色纸壳,一股陌生的距离感陡然降临。 他最近是不是有点努力过头了。 付晶明明就跟在他背后,却显然怀揣着另一副心思,使人捉摸不透。突如其来的改变肯定是有理由的,更何况他以前就栽过类似的跟头——而这样的怀疑,宛如激活了大脑中的触发器,似曾相识的忐忑渐渐在体内苏醒。 似乎是想要驱赶那些虚无而恼人的情绪,向诗转过身,在狭窄的空间里轻轻抱住了身后的人,“你别太累了。” “不累。”付晶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仿佛天空中流动的云朵,透着一丝若即若离的缥缈:“现在是上升期,我不想让大家失望。” “不会的。”微微侧过脸,鼻尖恰好埋在他的颈窝里。这边就闻不到药膏的味道了,而是渡上了体温的衣物柔顺剂的香气。 也许是鼻尖不小心蹭到他了,也许是氤氲着热气的呼吸喷到了他的脖子,付晶藏在头发里的耳朵竟然一下子变得通红。注意到这点后,向诗突然觉得他既令人心疼,又可爱得不行,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选七星单纯是因为可以呼应文章名字,没有特殊用意。 工作相关的内容是瞎编的。 第47章 第47章 《黑桃新闻》背后的音乐资讯平台每隔一个季度都会定期举办大型的拼盘live,其目的一是为了增加平台的知名度,二是为了让更多的乐队崭露头角。 演出告知发布之后,会一并附上活动宣传的视频,由每支参演乐队单独在后台录制,讲述live的看点,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以及近期的release以及live相关情报。 这次视频拍摄的任务落到了桃果的头上,但她本人却表现得兴致寥寥——因为演出阵容勾不起她的兴趣。 而等到实际拍了一次以后,她就更加不乐意了。乐队数量很多,桃果一个人既要采访又要顾摄像机,实在忙不过来。据说之前一直是由两个人分工,这次恰巧碰上有人临时辞职,万不得已才演变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那天她正在跟众人抱怨,向诗主动举手表示愿意帮忙,并且不要报酬。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希望桃果能替他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黑桃新闻》里出现过J的几期全部找出来。至于第二件事,则是关于他在付晶家里看到的那个玩偶的。 “你知不知道有谁送过J手工做的不织布娃娃?” “娃娃?”桃果颇为意外地重复了一遍,果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没听说过,你没问妙妙?” “她说不喜欢跟同担打交道所以不知道。”向诗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她被我问完还有点生气。” “其实应该不难找。”桃果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停留在向诗身上,“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自从成功混进沙利叶的粉丝群体以来,向诗觉得自己的脸皮变厚了很多,他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因为很可爱,我也想要一个。” 对方拧着眉毛,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片刻,最终选择不再多问,只道:“好吧,包在我身上。” 拍摄当日的中午,大家在就近的车站集合,跟着负责人一起到达了演出场所。此处是整个吴市最负盛名的闹市区之一,同时被称作地下亚文化的培养基。一路上随处可见打扮得大胆而乖张的年轻人,仿佛任何千奇百怪的行为在这里都能够得到理解,堪比独立于正常世界的域外之地。 livehouse建在坡道上,得爬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再加上摄影器材的分量——于是工作尚未开始,一行人光是站在门口就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到达时已经可以隐约听见彩排的声音了。他们先是跟相关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随后了解了当天的流程以及注意事项,又领取了出入证。为了不影响演出进程,需要趁着乐队化完妆到上台之前的间隙完成任务。 向诗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打过工,时隔许久再从事起这些活动身体的劳动,居然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调试完摄像机和麦克风,确定镜头正好框出了采访者上身三分之二的位置;接下来,他就只需要按下拍摄键,静静地躲在器材后面,透过取景框悄无声息地观测这一方被隔断出来的画面就好。 到了休息时间,向诗准备去喝口水稍微休息片刻。由于参演的乐队数量比较多,后台人员杂乱,有人练琴、有人吃饭、有人聊天,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正要往屋子里走的时候,他从室内传来的说话声中猛地捕捉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想走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唯恐天下不乱的哄笑。 “嗯,你们说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天天跟吃了枪药似的,不怼人心里不舒服怎么的。” “我告诉你还真不是,他对谁都这样儿,在他眼里周围人全是傻子。” “受不了赶紧逃吧,之前跑了一个了。” “沙利叶那个?他又怎么回事。” “跟你差不多,反正老季就希望找个没什么主见、听话的,毕竟这个乐队是他的,主心骨只能是他自己。所以其他人,尤其是主唱,主意不能太大,不然会很难控制,你明白吧。” 向诗判断不应该再继续听了。他转过身想要离开,没料到背后不远处的拐角里竟然藏着一个人,显然是站了有一会儿了。那个人也不尴尬,边走上前来边说:“你都听到了。” 如果不是之前看过照片,他根本想不起从阴影中逐渐向自己靠近的男人是谁。 “你记得我。” “那当然。我记性好着呢。” 对方的视线落在了向诗胸前挂着的工作人员证上。这一眼能说明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时隔多年后,他会突然跟livehouse扯上了关系。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促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别听那帮蠢材瞎扯,我今天出场早,结束了一起去喝酒。” ·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季吟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两只眼睛有些充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混沌而失焦。 唇钉摘掉了,皮肤上只留下浅浅的两个小坑,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出来。记忆中始终呈现出上扬弧度的唇角,如今却沮丧地耷拉着,仿佛丧失掉了露出微笑的力气。 头发染成了黑色,义眼戒指也不见了——那些昔日里属于他的个人标签似乎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坐在这间嘈杂的居酒屋里,他看上去丝毫不起眼,和周围那群面目模糊的路人早就融为了一体。 向诗觉得现在的季吟,跟那个鲜明地残留在他记忆中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上不再笼罩着强盛的光环、不再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再拥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好像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失意的、倦怠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而已。 正是这样的季吟,问出了一个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软弱问题。 向诗的第一反应是借机怼他一句,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成年人,许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于是放软了语气:“你怎么不说当年的我很可怜。” 听到这句话,季吟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装一次性筷子的纸套子,在桌面上支起手肘,漫不经心地翻折着,“他嗓子好些了没。” 在两人重叠的语境里,这个“他”指的只有一个人。见向诗不作声,季吟的嘴角讽刺地扯了起来,“看来他没告诉你。” 这副挑衅的姿态依稀留有他过去盛气凌人的影子。若是几年之前,向诗肯定会气得直接甩脸色,可如今的他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从容地替对方把喝空的酒杯给满上了。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事事都非要让别人知道。” 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干,烙印着伤痕的嘴角边,难得地渡上了一丝脆弱的无奈,“算了,我偶尔当一次好人吧。” 纸套子看来是叠好了,因为他的掌心里,赫然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纸鹤。 · 三年前。 小型会议室内没有开灯,假如换成别人,肯定会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但是季吟知道,付晶就在这里。 他应该是去厕所了,电脑没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摊在会议室的桌上。画面是分屏的,左边的界面在进行工程导出,而右边的界面则是他的云盘。 季吟正满心责怪他为什么连锁屏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会忘记,然而就在注意到云盘中罗列的文件名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付晶在背着自己写歌。 云盘里的内容物显得很凌乱,既有以前被筛掉的废歌,也有季吟从未见过的新曲子。平日里,光是为了应付交给公司的demo就已经很吃力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付晶居然还有余力能写出这么多东西,简直令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时间睡觉。 不过反过来,可能恰恰是由于发行上的妥协与限制,才会导致他在看不见的地方,补偿性地发泄起了积压已久的创作|欲。 虽然明知道这么做会惹他生气,但季吟依旧选择戴上耳机,随便点开其中一首听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付晶或许不是忘记了锁电脑,而是完全不在乎被其他人看到,毕竟那些晦涩而歇斯底里的歌曲是绝对不可能被使用的,他这是在自暴自弃。 曲子的完成度出乎意料地高,并不是闲来打发时间的水准,能听得出来,制作者有在用心地去对待这件事。耳机里的音乐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遮蔽住了环境音,遮蔽住了季吟的注意力,遮蔽住了现实世界中所有惹人生厌的庸常和无聊。 直到付晶伸出指节,在桌上用力敲了几下,他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双眼。 “听够了吗。”身边的人问。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就像一杯彻底凉透了的残茶。 摘下耳机,季吟悠闲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寸步不让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你有空折腾这些发不出去的破玩意儿,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下次该交的歌,别到时候又来个全军覆没。” 他至今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付晶看自己的眼神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像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漆黑的火焰,正在安静而残忍地燃烧。 要知道,过去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烁着亮晶晶的憧憬。别说是瞒着周围人搞小动作了,但凡随便写个动机,就要兴冲冲地凑过来,满怀期待地说:你听听看。 此时此刻,那双看起来别无二致的眼睛却显得黯淡无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以及拒绝。 付晶并没说话,薄膜般的愠怒紧紧地绷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季吟这才发觉,并不仅仅是眼神,而是付晶这个人本身,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存在云盘里的曲子,既不是为了给Moonquake,也不是接了其它工作,更不像是写着玩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是为了以后的自己而写的,他想走。 等到终于醒过神来,门早就被关上了。黑暗而狭小的会议室之中唯独剩下季吟一个人,耳机里依旧在播放着那些无人问津的旋律,灰色的音符仿佛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封纸盒里,难以挣脱。 · 压着火,付晶冲到了公司楼下的吸烟亭。他心情不好,走起路来动静非常大,于是还没等人走近,调侃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看你那副架势,又跟季吟吵架了?” 付晶立刻听出来,说话的是Moonquake的另一个吉他手。这人琴弹得没季吟好,长相更是不如他,明明是同一个位置,人气却是天差地别,所以背地里一直有些眼红嫉妒。 这几年付晶跟季吟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公司里人尽皆知的地步。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前的这位便把心思花在了拉拢主唱上,没事就爱在他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反话,变着法子恶心人。 吸烟亭里没有其他人,付晶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并不多言语,衔着滤嘴就开始摸打火机。怎料对方不死心,觍着脸跟过来,用手背敲了敲他的胳膊,追讨着回答。 皱起眉头,付晶一脸不耐烦地往边上退开几步,骂道:“别特么烦我。”他报复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尼古丁被尽数挤压进了肺叶里。 “不管你们为什么吵架,我早就想劝你了,小季没错。” 付晶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接着乏味地侧过半张脸,喷出一口细长的白雾。 “是你太较真了,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干嘛投入那么多感情。你就当自己是做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人,写歌全凭肌肉记忆,只动手不动脑,更不动心,不然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听了这些话,他既没赞同,也没反驳。生怕焦油沾到手指上,那根烟抽了三分之二就掐掉了。正在付晶准备从纸盒里敲出下一根的时候,突然被边上的人伸手制止了,“哎哎哎,行了啊,适可而止,你嗓子状态不好都没自觉的啊?” “滚开。”讲话的口气很粗暴,被凶到的人见他面色不虞,只得悻悻缩回了手,转而换了个话题。 “要我说,你别尽折腾自个儿,折腾别人去呀。我这礼拜有局,你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眼神空洞地盯了吉他手一会儿,付晶忽然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他故意提起嗓子,换了副邪气的少年音色,语速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谁知道你那些人哪里来的,老子嫌脏。” 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熄在烟灰柱上,他取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边往回走边烦躁地咀嚼着,逐渐释放出来的水果味掺杂着残留的烟味在口腔内翻搅,混合成了一种怪异的苦。 尼古丁的摄入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放松与愉悦。跟季吟的不欢而散,以及刚才那个蠢货告诉他的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是哪个才更让人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第48章 第48章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虽然设了好几个闹钟,但依旧没能把人吵醒。 睁开眼睛的同时,付晶感到了一阵猛烈的头疼,利器般的疼痛密集地剜过了太阳穴,就像有人正举着一柄尖利的锥子,将他的颅腔内部捣得稀烂。 暴躁地一脚踹开被子,他准备起身去找止疼片吃,结果刚刚坐起来,脸色就变得煞白。 睡过头了。 不知是由于心慌还是头疼,付晶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手机上显示着成堆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最上面一条是季吟发来的,非常简单的四个字:你等死吧。 按住额角,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要整理的事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而偏偏就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搅成一团的思绪总是会绊得人不知所措。 今天是Moonquake在绿麟举办专场演出的日子。因为位置偏僻,光打车过去都要四十分钟。彩排是肯定来不及了,就算现在慌慌张张地冲过去,也只能恰好赶得上开演时间而已。 工作区的桌子上堆着空酒瓶和残留着液体的酒杯,冰桶里冰块早就化成了水,电脑屏幕仍然停留在昨晚他铺了一半的钢琴织体上。 电子烟的烟杆掉进了地毯里,付晶伸手捡起来,重新装回充电仓,接着又找出一包新的烟弹,一起塞进了外套口袋。 通常,大型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多少会有些睡不着。以前是过度亢奋,如今则是焦虑不安。而一旦陷入失眠,付晶就会习惯性地依赖起酒精的力量。助眠类的药物也不是没试过,但是服用完的第二天总是会头晕恶心,整个人昏昏沉沉,还不如喝酒来得放松。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是朦胧的,他一边抽烟一边喝,所以上头的速度非常快。付晶只觉得脑袋的重量忽然变得比一根羽毛还要轻,就像躺在柔软而蓬松的云层上,四肢百骸里流淌着金色的酒液,带着浅淡香气的云雾始终围绕在左右——而他,就这样在亦真亦幻的迷梦中彻底沉沦了下去。 将鼻尖凑到身上嗅了嗅,一股浓重的酒精味直冲脑门,他嫌弃地皱起眉头,冲进浴室飞快地洗了个澡。牙齿刷了两遍,刮胡子的时候手机又连震了好几下,没时间吹头发,就用干毛巾随便吸了吸水。 这下人是彻底清醒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决定等上了出租车再跟公司那边联系。 家里常备着两升的桶装饮用水,他拎起来直接对着瓶口喝掉大半瓶,然后吃了块巧克力,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上车后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乐队经理。公司给他们配了个斯斯文文的男经理,今年三十岁不到,平时做事很是细致周到,就是人有点婆妈,比起经理,更像是保姆。 回铃音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仿佛是从听筒里钻出来的两只手,抓住他的脖子拼命摇晃着:“我的爷!你可算是出现了!人呢!” 紧接着,耳边涌出了些许嘈杂的响动,还能听到慌乱的脚步声。 付晶正欲回答,怎料这一开口,自己首先吓了一大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吐字甚至有些艰难。 对面的人同样愣住了,不详的静默霸占了电话的两端。费力地清了清嗓子,他隐约感到喉咙不太舒服,如同被人塞进了一颗鸽子蛋,每一次的吞咽都伴随着难以消除的异物感,是酒精灼烧所留下的痕迹。 “你嗓子没事吧?怎么了啊?” 车辆行驶途中的颠簸引发了阵阵晕眩,他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紧张得快要吐了。做好心理建设,付晶又试了一次:“我在过来的路上,半小时之内到。”好在这回听上去正常多了。而他那颗高高悬起的心,也总算落回了腔子里。 “这一惊一乍的,指不定哪天给你吓出点毛病。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瞒是瞒不过去的,付晶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待了,毕竟情况紧急,对方没有责备他的闲工夫,只是一味强调说你人没事就好。因为刚才一直联系不上,以为出什么意外了,已经报告给了老板。 现在整个现场乱成一锅粥,连当日取消的准备都做好了,待会儿人过来以后,需要他亲自跟所有工作人员道歉,其它的事情之后再议。 经理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让他态度温顺点,千万别横。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不对,到时候不管谁说什么,说得多难听,绝对不要反驳,更不许摆脸色,只管认错挨打就是。 相比起取消演出所带来的经济损失,被人骂两句算是很轻的了。他应和着那些苦口婆心的劝告,随口问了句:“季吟呢。” “就在边上,要换给他接吗?” “不用了,跟他说我要换setlist,让他看手机。” “那个,忘记跟你说了,我开了免提。” “……” “喂?小付?” “对不起。” 这句话显然不仅仅是对着经理说的。语毕,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认命似的等待着狂风暴雨的降临。然而听筒里出乎意料地安静,就在他纳闷的时候,电话被直接掐断了。 冰冷的忙音代替了季吟的答复,松懈下来的付晶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出租车司机担心得频频回头,询问他要不要紧。 付晶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心底却蒙上了一片浓重的阴影。他的咽喉部仍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脖子中央好像被嵌入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令人惴惴不安。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前方不远处俨然出现了绿麟的招牌。这座建筑物的上半层被一块块形状规整的玻璃所覆盖,表面折射出昏暗的天光,仿佛凝结着一层闪光的鳞片。 livehouse的正面装有一块LED屏,正在循环播放着他们的宣传视频。付晶立刻关闭了车窗,因为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按下控制开关的手指在不住地发抖。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后怕地摸了摸脖子中间的部位。 · 站在候场室的中央,付晶标准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将腰板绷得笔直,“非常抱歉。”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正式的赔罪要留在演出全部结束之后。而这一次,责骂声依旧没有降临,就像一场将下未下的雨,即使头顶的积雨云中蓄满了雷电,眼前的一切却风平浪静得让人感到害怕。 或许,在每个人心中膨胀的已经不再是生气与愤怒,而是失望——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那样。只不过,这次是由付晶本人,亲手摧毁掉了来自周围的期待。 季吟的右手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骨头动了动。捕捉到这一幕的付晶不禁暗想,他索性一拳打上来,我心里还会好受些。 “我嗓子状态不好。” “观众在外面等着。”季吟看也没看他,丢下这句话就径自离开了。 换完演出服,付晶边化妆,边戴上耳机过今天的setlist。他在出租车上改过的新版本,把难度大和节奏快的曲子砍掉了大半,换上了平缓的抒情歌。这样一来虽然破坏了整体的平衡,但总好过将live变成车祸现场。 经理跑来说还剩下点时间,让他赶紧把开场和第一首歌的彩排过一遍。 动身去舞台区域之前付晶稍微开了下嗓,结果刚出了几声就明显地接不上气,好像喉管上被划破了道口子,一个劲儿地往外漏气。 “小付——你人呢——”有人在门外喊。 “来了!” “小付——听到了应一声——” 付晶终于决定放弃依靠自己的声音,他闭上嘴巴,快步走了出去。 · 那天的演出被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了。是的,糊弄。季吟当面没给他好脸色看,可一直在用和声尽力支撑着他唱得摇摇欲坠的副歌。 当时的付晶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Moonquake主唱的身份站在这里唱歌。并且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得到过再次站上绿麟舞台的机会。 庆功宴变成了赔罪宴,而既然是赔罪,就必须要用喝酒来表示诚心。那个晚上他们辗转了三家店,留到后面的人越来越少,不过作为主角的付晶是没有办法脱身的。 一般陪同职位比较高的人出去喝酒,第二或者第三家店绝对会去高级夜总会或者俱乐部。于是喝到最后一摊,他们自然而然地跟着老板去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白金地段的店。店名他多少有些耳闻,因为身边很多的前辈也会去。 老板是常客,直接指名了喜欢的姑娘。在这里工作的女孩子,是靠获得定期前来消费的熟客挣钱的,所以遇见新面孔总会异常热情,力求让第一次来的客人变成今后的固定客源。 付晶身边也坐着个漂亮姑娘,给了名片,替他倒酒点烟陪聊天。老板非常阔气地开了一瓶又一瓶的酒,而他带着前一天的宿醉,继续以酒解酒。 姑娘们拉着付晶说了很多话,身边的人还纷纷起哄让他唱歌。他的喉咙微微发烫,烫到仿佛倒下去的酒精立马就能着起火来。 坐在华丽得堪比宫殿的包厢里,他将脑袋耷拉在柔软的沙发背上,透过切割得像水晶一般的天花板,付晶看见了自己扭曲而颓废的面孔。醉意蒸腾出五光十色的虚妄,逐渐侵蚀了人的意识,就这样一口气喝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他才被人开车送回了家。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非常朦胧,而漂浮在头顶的积雨云也终于蓄势待发。 等到付晶从酗酒的泥沼中醒来时,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出不了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只陪酒不陪|睡。 第49章 第49章 用嗓过度,长期的作息不规律,加上毫无节制的酗酒和抽烟——遭报应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去医院做了喉镜检查,医生的诊断是声带结节。建议他接下来几个月少说话,注意清淡饮食,禁烟禁酒。 付晶的喉结无力地滚动了一下,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出一行字:我是唱歌的。 “那你就更加要休息了,不然恶化成声带息肉会很麻烦,要动手术。” 他的右手固执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就像是面对现实所做出的最后抵抗。医生见状,只得温言安慰道:“你现在好好养着,还是能恢复原状的,关键是要主动配合治疗。” 室外天气晴朗,阳光羽毛般款款飘落在付晶苍白的脸上,明明身处于一片暖洋洋的金色之中,此刻的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迅速走进建筑物的阴影里,他飞快地吸了吸鼻子。比起痛苦和难过,心中更多的居然是一种如释重负。 Moonquake之后的行程被全部取消,对外公布的理由是主唱身体不适,并没有把真实的病况公之于众。 他们当时和唱片公司签署的是专属经纪合约,再过个大半年就要到期了。合同上明确规定不允许成员中途退出或是解散乐队,否则必须支付高额的违约金。 依照目前的情况,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可能照常进行乐队活动。而休止的状态若是长期持续下去,势必会拖累其他人,拖累Moonquake这个大家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名字。 付晶能想到的最优解,就是等待合约到期后自己不续签,主动选择退出。同时要尽快替乐队找到新的主唱,不然到时候就是所有人陪着他一起遭殃。 他的胸腔内好像插着把利刃,要么拔刀来个痛快,要么慢慢虚耗着等待鲜血流干——无论如何行动,必然会伴随着牵扯伤口的剧痛。 前行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漓,而人就是在这样不断受创、又不断自愈的过程中缓慢成长起来的。 付晶回到了公司。再过半个小时就是内部例会,而他习惯性地躲进了那间小型会议室,不开灯,仅仅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不见光的幽闭空间里,任由混乱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发酵。 “滴”——刷卡声撞碎了脆弱的寂静,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蛰伏于黑暗中的双眸,付晶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睛。 来人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伴随着隔断门的关闭,漆黑的帷幕再次合拢。 付晶不出声是因为他不能说话,而眼前的人为何会沉默,他却不得而知。 也许两人内心所想的事情不谋而合,毕竟季吟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插手破坏他对于未来的规划的。 “不想干就滚。”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无比平静,没有浓重的火药味,没有恶狠狠的埋怨,仿佛一只干瘪的气球。 “如果你是努力过头才变成现在这样,那我无话可说。” “可惜不是,你这他|妈是咎由自取。看看你这副丧家犬的样子,糟蹋自己很开心吗?吃饭的家伙都没了。我看你就是个人渣,管不好自己还尽给周围人添乱。” 在被剥夺了视觉的环境中,季吟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付晶在昏暗的深蓝里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那些语句珠串似的紧紧绞住了咽喉,令人窒息。 “我姑且问你一次,你想走还是想留。” 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咙口就像嵌着块烧得滚烫的烙铁,冒出丝丝胀痛。 如果没有人做出改变,那么即使留下来也毫无意义,无非是将过去重演一遍罢了。两人之间的不睦由来已久,或许,自付晶决定离开松市的那天起,以今天为终点的倒计时就已经开始了。 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又是“滴”的一声,门打开了,付晶一脚踏进了冷白的灯光之中。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的成长过程里,似乎总是在不断地辜负或者背叛着各式各样的人。 季吟说得没错,我这样自私自利的废物,还是不要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了。 · 付晶回了松市。他想暂时一个人待着,顺便静下心来养病。 付爸爸依旧常驻在国外,得知这件事后以领导的口气发了条消息过来:是男人就应该迎难而上。 而骆娴为了照顾他,特地申请了在家办公。于是,付晶的耳边经常充斥着她开着会,雷厉风行地训斥下属的声音。 到家的那天,骆娴甚至愣了愣,说:“你怎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 这段时间,他几乎足不出户。汹涌的烟瘾和酒瘾折磨得人备受煎熬,他大量地喝水和嚼口香糖,却吃不下任何食物。在吴市宽敞的公寓里睡得昏天黑地,醒来后就神情麻木地发呆,窗帘永远不拉开,也从来没有照过镜子。 付晶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 房间很陌生。毕竟自从搬家之后他就没怎么回来住过,屋子里摆放的东西好像仍旧在迎接着那个穿着高中制服的他。 骆娴知道他性格里有些固执的地方,容易钻牛角尖,特意叮嘱他别在家闷着,要多出去见见朋友散散心。人生病的时候本来就比平常脆弱,千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无奈付晶离家太久,过去认识的同学朋友要么去其它城市了,要么就是跟音乐相关的——而他现在并不想见到那些人。 最后,骆娴见他沉默地摇了摇头,独自躲进屋子里,如同一棵半枯萎的植物。 端了盘切好的水果,她好心地跟了上去,“要是没搬家就好了,至少有人陪你说说话。” 而坐在一旁的付晶只有手指微微动了动,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嗓子好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回去,没时间给你消沉。”骆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用布置任务般的语气交待道。 因为要开视频会议,她在家依旧穿着职业套装。付晶本来就有些怕他这个说一不二的妈,见状不由地坐直了身体,准备挨训。 “要我说,你这次生病生得挺是时候,不然你还得继续堕落下去。” 他低头玩着指甲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似的,一语不发。 “你们这种职业,是可以广泛地影响别人的。现在你自己处于颓废又消极的状态,就算让你去几万人的体育场唱歌也没用,站在台上的人本身就没什么能量,哪有本事去打动观众。” “好好反省一下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别再逃了。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拿点志气出来。” 骆娴非常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仿佛要将那些沉淀已久的失望与颓丧,一并敲打出来那般。 · 就这样在家待了一阵,付晶在骆娴的督促下坚持早睡早起,定期去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他已经恢复得可以正常开口说话了,不过日常还是要尽量避免发声,以便让嗓子得到充分的休息。 他经常会在下午独自出门,漫无目的地散步。离开许久,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在发生着改变,而新旧更迭所留下的种种痕迹,对于他来说又十分具有吸引力。 这天,付晶散步的途中突然下雨了。他急着避雨,在经过一家咖啡店时六神无主地冲了进去,门框上挂着的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 “请问您是几位?”迎上来的店员是个清清爽爽的男孩子,应该是来打工的大学生。 付晶戴着口罩,伸出食指比了比,对方便将他引到了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 工作日的下午,店内顾客寥寥,大多数是自习的学生,以及家住附近的主妇。 点了杯意式苏打水,特意嘱咐不要放冰块。他支着腮,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外面的景色,玻璃窗上残留着雨水的污渍,如同面包上生出的点点霉斑。 咖啡店里正在放一档音乐类电台节目,穿插着听众点播的歌曲。现在播放的恰巧是Eri’s的一首歌,并不是人尽皆知的热门曲目,属于夹在专辑中不起眼的位置,不认真听会被忽略掉的那种。 桓梦的歌声异常有辨识度,令人联想起氤氲在森林之中潮湿而阴冷的迷雾。虽然他私底下吊儿郎当的,可一旦唱起歌来,连细枝末节的表达方式都丰富得要命。那些别人需要花长时间仔细揣摩的东西,对他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刚才的店员站在操作台里,边擦杯子边跟着轻声哼唱。这首歌付晶也会,但主歌AB段的歌词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记得不是很清楚,那个男生却是每句歌词都能准确无误地跟上,看来是非常喜欢Eri’s了。 一曲终了,主持人赞美说,Eri’s是他最看好的新生代乐队之一,而桓梦跟京河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成员们那么年轻,才组第一支乐队就已经一骑绝尘,胜过别人努力了好几年的成绩。接下来的巡演还会去到海外,实在是期待他们今后的发展。 天花板上的复古铜吊扇在缓慢地旋转,扇叶一下下切割着自头顶洒落的灯光,阴影和光线交替覆盖住付晶的睫毛,眼前的一切逐渐开始变得不真实。 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曾经怀有的憧憬和幻想此时虚无地漂浮在半空中,仿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而如今的他坐在同样的位置,却亲眼目睹着一场残忍的碎裂。 为什么别人就能这么顺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没努力吗,没才华吗,没运气吗——也许他多少得到或者付出了一些,然而远远不够,那些半吊子的东西根本不足以让他得到成功。 嫉妒是一抹高密度的猩红,裹挟着挫败感、自我否定、郁愤,铺天盖地地涂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如果我是桓梦就好了。我不想当自己了,当自己一点也不好。 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付晶自嘲地想,不知道他要是看到这样一败涂地的我,会说些什么。 雨仍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高高鼓胀起来,又空洞地干瘪下去,就像被连绵不绝的雨水刷冲干净了那般。 神思恍惚地坐了很久,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少,于是他跌跌撞撞地拿起了账单,准备去付钱。 店员扫了下小票上的条形码,目光悄悄定格在付晶的脸上,只见他吸了口气,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J?” 付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着点了点头。经过了这些时日的剥离,那个名字的存在感变得日益稀薄,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一般。 “天呐!真的是!你一进来我就想问了,可是怕打扰到你。请问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店员再次出现时拿着手帐本和笔,付晶边签字边随口提了句:“我以为你喜欢Eri’s。” “我都喜欢。毕竟你们完全不一样嘛。” 听到这句话以后,签字的动作停了下来。付晶的视线重新落在了眼前的陌生人身上,他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并不像是在说谎。 男生说他也是唱歌的,在学校里组了个乐队,偶尔在泰坦女王参加拼盘live。不过活动才刚起步,来捧场的观众寥寥无几,主要是和同伴们玩个开心。 “你们在吴市的演出我有去看过,你真的好厉害,现场表现力跟CD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唱片我全部买了,每次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会翻出你们的DVD来看,想着我有一天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用尽浑身力气,付晶在口罩之下挤出了个微弱的笑,“谢谢。” “加油啊!” 冲着男生摆了摆手,他觉得嘴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味道古怪的糖球。在付晶羡慕别人的同时,居然有人梦想着要成为他。 可能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自己也曾拥有过,而现在的付晶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却发现饶了那么一大圈,他依旧一无所有。 必须做出选择了。 第50章 第50章 “反正等他养完病回来,办了场解散live就彻底结束了。那会儿为了照顾他,还把演出时间给缩短了三分之一。” 季吟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未浮现出特殊的表情,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早就凉透了,而坐在桌前的两人显然也失去了食欲。 “他现在怎么样。” 听见这句话的向诗突然意识到,对方之所以会提及这么多往事,或许就是为了抛出这个问题而作的铺垫。 “最近特别拼命。” “是吗?他好像一直自认为没什么天赋,只能靠后天的努力来补,也经常把自己往死里逼,又从来不跟别人说。” 季吟顿了顿,声音忽然放轻了下来:“算了,这点估计是我害的。” 联想起付晶这阵子的种种表现,向诗顿时理解了方才那番话的含义:他会在背地里如此较劲,其实是由于内心存在着强烈的不安。 “那你的乐队呢。” 季吟的手指习惯性地凑到了嘴角边,而这里早就没有东西可以给他拧着缓解情绪了,于是向诗就这么看着那只手落寞地垂了下去。 “这次的合约到期了就不准备再续了。我要回去了。” 今年季吟已经二十八岁了,他说这个年纪再不红,基本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同样的,对于即将迈入二十五岁这条分界线的付晶来说,沙利叶如果不成功,那么等待着他的只能是又一次的解散——以及,彻底出局。 记得上一次见到季吟时,他才二十岁出头。在如今的向诗眼里,这岁数也不过是个刚刚被分进组里的新人。 彼时的自己觉得他强势得可怕,因为季吟深谙成人世界的规则,知道通往成功的捷径,比其他人都更早一步地实现了关于人生的部分野心。而他倚仗着这份力量差,肆意攻击着暂时处于弱势状态的人。 可惜在这条道路上,聪明而自负的季吟走到了尽头,但付晶依然在前进。 将那只用纸套子叠成的红色纸鹤放进向诗的手里,季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就交给你了。” · “全部在这里了。那个做娃娃的人也找到了,待会儿给你推联系方式。”桃果将一个纸袋递给了向诗,里头装着好几本薄薄的杂志。 他们待在livehouse的门口。演出才开始不久,离沙利叶的出场还早,排在前面的乐队又全是早就看过且并无兴趣的,索性找了个空档出来聊天。 “我翻了以前的采访才知道,J居然当过Eri’s的roadie,而且跟我是同担。” 一听到付晶早年的经历,向诗的好奇心马上被勾了起来:“这个Eri’s就是你的白月光?” “对!真——本命!”桃果拢了拢肩上披着的毛巾,由人骨和凶兽构成的精细图案带着呼之欲出的厄运气息。即使呈现在眼前的只是静止不动的线条,仍然能让人感受到一阵不寒而栗。 “我还没听过他们的歌。” “快去听,随便挑哪张,听了就知道什么叫做天才。” “跟沙利叶比呢?” “不一样的。”桃果思索片刻,正色道:“沙利叶是养成系,看着他们一点点进步和改变。Eri’s一出来就是完成体,无论作品还是舞台风格都非常成熟,直接跪地磕头就完事儿了。” 她这样不吝溢美之词地夸人是很少见的。桃果属于那种热衷钻研的性格,但凡喜欢上一样东西,就会大量地进行同类对比,直到分析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告诉你为什么这个好而那个差,不会一顿无脑乱吹。 这个习惯养得她品味颇为刁钻,听起歌来要求特别高。坏处则是很容易陷入倦怠期,翻来覆去地只觉得乏味,她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抱怨就是:一届不如一届。 “那你最喜欢谁?贝斯?” “不是。”桃果难得一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连说话的声音也莫名变细了:“我跟你家J一样,喜欢主唱。” 正在这时,迟到的妙妙赶来了,见两人在闲聊,便主动凑过来加入了对话。 “Eri’s啊,就那样吧。” 一听这话,桃果的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妙妙趁她不注意,偷偷吐了下舌头。 “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我可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前几张是真的惊艳,到后面就是换汤不换药,把用过的元素拆开做个排列组合,重新编排到新专辑里去。以为别人听不出,其实就是钱挣够了懒得多折腾,自己抄自己。” 此时此刻,向诗觉得这两个女孩子在他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完全对调了。一向犀利的桃果突然开始趋于盲目,而整日笑嘻嘻的妙妙却冷静了下来。 不由地向前迈了一步,桃果看上去相当不服气,“哪里换汤不换药了,把一种风格做到最极致不是很厉害吗?” “你硬要这么说也行,但我是没看见努力的痕迹,跟沙利叶比比就知道了。” “那是因为他们起点不一样啊!越往上越难走!” 眼看着快要打起来了,向诗无奈地出声制止:“停停停,别吵。” 他原以为桃果追星是很理智的,没想到她的理智仅仅作用于没有那么喜欢的人身上。一旦触及到逆鳞,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免不了一场争执。 当天回到家,向诗特意把提到Eri’s的那期《黑桃新闻》翻出来看了,里面是这样写的。 Q:有想要同台的前辈乐队吗。 A:Eri’s。 Q:是因为给他们当过roadie? A:和那个没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做音乐的思路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以顺应观众的偏好为准,而Eri’s更加以自我为中心。有差异的东西放在一起比较才会有趣,所以想和Eri’s同台。 · 经不住邵珂的软磨硬泡,这周末,他终于要来向诗家里做客了。来之前还特别叮嘱,说必须把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给喊来,他要为上次吃到的三明治当面道谢。而付晶的周末通常是有演出的,于是时间排了又排,总算是选在了今天晚上。 付晶下午就来了。因为向诗接下来要去国外出差半个月,有些关于沙利叶的事情需要提前跟他交待清楚。 在下一季度的时间表上,9月28日的这天标注了个醒目的绿色五角星,底下却反常地没有附上任何具体的说明。付晶指着那个小方格,问:“这是什么意思?” “有演出,不过还在跟场地方谈,没正式确定。”想了想,向诗补充道:“是专场。” 付晶挑眉看了他一眼,“哪里?” “先保密,反正你以前去过。”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如果是没去过的好了。”毕竟吴市以及周边城市的小型livehouse,他几乎去了个遍。 “对了,我碰到季吟了。” 面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自白,付晶愣了半晌,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们聊什么了?” 向诗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背后,然后猛地将下巴枕在了付晶的肩膀上,“聊你。” 微微侧过头,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接着,向诗将与季吟遇见的始末简单说了,其中包括了对方告诉他的那些陈年旧事。 付晶的反应也很坦率,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没告诉你不是刻意想隐瞒,既然养好了就没必要再拿出来提了,谁没遇见过点挫折,我可没那么矫情。” 偏偏向诗心里在意的却是:关于你的事情我全部想知道,而且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不是通过其他人。 只是他转念一想,又认为这种想法过于肉麻,索性抿了抿嘴唇,将滚落在舌尖的话重新咽回去了。 “现在想想你也挺狠的,说走就走。”说完,才发现这句话的语境似乎同样适用于他们两个人,于是向诗有些尴尬地没再出声,令人措手不及的沉默骤然降临。 付晶显然是察觉到了。他转过身,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仿佛要通过皮肤接触的部分,将内心的情绪传达过去。 “因为当时有许多东西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他语气平静地说。 “就好比中了张彩票,然后理所当然地去兑奖,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挣到了钱,但这跟我的个人能力无关,单纯就是运气好。” “换到现在,我知道沙利叶能有今天的人气是如何一步步积累起来的,知道为了得到这些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所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挥霍掉自己少得可怜的本钱了。” 随后,向诗感到手腕被松开了,而右手的指间渡上了另一个人的温度。付晶用自己的手指穿过了他的,紧紧扣住掌心,“你就放心吧。” · 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了,付晶离得比较近,直接摁下了通话键:“喂,是邵珂吗?” 而这位客人出现在玄关前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家用了什么自动答录机,他说话的声音像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 对于这样的形容,向诗反而表现得颇为诧异,“有吗?” “对啊!你肯定是听习惯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心想邵珂今天讲话怎么如此浮夸,而这顿没完没了的絮叨才刚刚起了个头,一见到付晶,他就开始大呼小叫。 “我的天啊,你这根项链好酷!穿衣服太有品位了吧,头发也弄得好好看,这发型是怎么抓的?跟我们这种七天里有五天穿衬衫,剩下两天穿睡衣的社畜完全不一样!啊——我土死了。” 尚未见识过他站在台上的样子,邵珂就心甘情愿地沦陷成了颜粉,好像付晶是什么稀有动物,身上的每一寸发毛都与众不同,非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惹得向诗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让开,那里是我的位置。” “不让!你坐对面!” 为了招待他,两人特地从日料店订了个挺贵的刺身拼盘送到家里,向诗跟邵珂一起喝清酒,而付晶喝茶。 “他培训的时候可好笑了。”酒精一下肚,邵珂的话匣子已经不能说是打开了,是直接爆炸了。 “我们那批进公司的有两三百个新人,当时搞了个比赛,就是咨询公司最喜欢的case分析,赢了的小组可以公费去国外一个礼拜,跟海外分公司的新人接着比。” “那会儿又不算上班,有的人心思也不在比赛上,天天想着在当地寻欢作乐,不是泡酒吧就是去夜店蹦迪,而且人在国外胆子大,彻底放飞自我,通常要玩到第二天早上,回酒店稍微睡两个小时就换衣服出门了。” 喝了口酒,他毫不客气地斜睨了向诗一眼,继续往下说:“这位哥们儿可是天天有人找,不管男的女的,都想带着他出去充个门面。” 付晶耐心地听着,觉得他描述起这些事情来格外生动,不禁笑着问:“那他去了吗?” “去了呀。但是去了一两次就不干了,说无聊。你知道的,我们这行里金玉其外的少爷公子哥特别多,大家上班的时候人模狗样,一出公司就玩得很疯,所以好多人在背地里说他冷冰冰的没意思。” 这下轮到向诗不高兴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邵珂鼓着腮帮子,反驳得理直气壮:“说坏话难道还要当着你本人的面啊。”语毕,他一脸坏笑地往付晶那边凑了凑,“你们粉丝里是不是有好多漂亮小姐姐?真是羡慕死我了。” 下意识瞥了眼坐在对面的人,付晶小声回应道:“嗯,大家都很漂亮。” “听说乐手的圈子玩得挺开的?” “算是吧。我有个前辈,只要长得美型,男女通吃。” 听到这个回答,邵珂瞬间来了兴致,问起话来口无遮拦:“这样啊,那你身边有喜欢男生的吗?” “有的。”付晶面不改色地替两人将清酒满上,“向诗还认识。” 邵珂的视线随之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只见他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直到将东西咽下去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没认识几个人,不就你那三个队友。” 思考片刻,向诗换了种提问方式:“他男朋友我认识吗?” 付晶转了转眼珠,“认识吧。” “节奏组那两个人在谈恋爱?” “那也不奇怪啊。”付晶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他们俩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 “真的假的?”向诗惊讶得连说话的音调都变了。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付晶这才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轻声道:“假的。” 敢情刚才的那通话全部是在诓他。向诗气得探出身子,伸手捏住了付晶的鼻子。而对方被他捏得透不过气,只能张开嘴巴呼吸,同时恶作剧地发出了声可笑的猪哼哼。 手指上的力气一下子就被笑没了,“你几岁了啊。” 付晶干脆耍起了无赖,将下巴尖儿枕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看他,“三岁。”——甚至配合着模仿起了小孩儿的音色,听上去细声细气的,带着股幼稚。 “三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那就六岁吧,上小学了。” 邵珂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来回睃巡,蓦然发觉自己有点像电灯泡。而且向诗跟付晶说话时的态度明显不正常,简直是一只被主人训着玩儿的大型犬,还是摇起尾巴求顺毛的那种。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奸情。” “什么奸情。”向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正大光明。” 第51章 第51章 “我要走了,你都不送送我吗?”站在玄关处,邵珂冲着客厅高声喊道。 只听从屋子里传来含含糊糊的一句:“三十四小时之后在公司见。” 他被气得差点吐血,急忙跟身边的付晶告状:“你看看他!” “看就看,反正我长得好不怕。”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不禁同时笑了起来,邵珂对付晶挤了挤眼睛,“我敢说他明天醒过来肯定想把自己掐死。” 将人一路送到楼下,付晶挥手和他告别:“到家了记得报个平安,下次再来玩。” 他们喝的那种清酒入口柔和,后劲却很大。向诗喝的时候没感觉,一杯接着一杯,等到一顿饭吃完了,人就渐渐开始晕头转向。 自从和好以来,付晶脑海中关于这个人的拼图里,就会被不时填补上一些崭新的碎片。比如他不喜欢喝酒,但是为了应酬喝得并不少;比如他讨厌烟味,所以即使周围为了排解压力而选择抽烟的人有很多,他也从未尝试过。总之,他偏好规律和能够掌控的生活,厌恶善变以及自由散漫。 不像自己,对于任何具有成|瘾可能性的东西天生地缺乏抵抗力:酒精、咖|啡|因、烟草、糖分——那些能操纵快乐的化学物质,总是知道如何让他束手无策。 向诗喝醉以后似乎会将正常的感情表现乘以二,因此他对邵珂变得更加毒舌,但在面对自己时又显得格外温顺,仿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遭到反抗那般。 “家里有解酒药吗?” “我想吃甜食。” 他这样答非所问地提出要求的时候,带着点蛮横的任性。可能是因为平日里正经惯了,突然不听话起来就会让人觉得特别可爱。 喝完酒就想吃甜的东西,这个习惯付晶也有。他好脾气地在厨房里翻找了一阵,最后从冷冻柜里找出一袋papico,拆开半根,将顶部的拉环扯掉,塞进他的手里。 衔着管状的塑料壳,向诗慢悠悠地品尝起被口腔温度所融化的咖啡巧克力味。 撇下他一人,付晶开始洗碗和收拾桌子。单调的劳动令人乏味,他随手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套组,想靠听音乐来转移注意力,结果这一开就把他吓了一大跳,因为通过扬声器所传来的,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下意识地看了眼仍旧蜷在沙发上的身影,付晶的心底溢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受:既难为情,又掺杂着满足和小小的虚荣。类似于咬破了一块酒心巧克力,裹住舌尖的不仅仅是单调的甜味,而是一种更加浓烈的、让人迷醉的愉悦。 再次回到客厅时,向诗的脑袋脱力地倚在沙发靠背上,眼睛半阖着,嘴巴里还衔着吃到一半的棒冰,好像他在往那个透明的塑料管子里断断续续地吹气一般。 试探性地伸出手,付晶将剩了三分之二冰沙的包装壳,从他的唇瓣之间摘了下来。 由于动作放得极轻,眼前的人并没有被吵醒。付晶觉得他睡着的样子比以前要放松许多,眉毛不再紧紧地拧成一股,而是被卸去了力气,无辜地低垂着,光洁的额头毫无防备地露了出来,仿佛能觑见背后精密转动着的齿轮。 他的眼神难耐地动了动,眼前的景象混合着渗透出毒液的冲动,逆向旋转成了姹紫嫣红的漩涡——他将手中执着的半根|棒冰含进了嘴里。 耳畔依旧回荡着低微的歌声,此时,那道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陌生。唱歌的人熟练地控制着口腔与喉部的每一个动作,而被欲|望驱使的自己却在吞咽着难以抑制的渴求。 “你在干嘛。”循声抬起头,向诗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边。 付晶咬着薄薄的塑料壳,好像那层附着津|液的薄膜变成了半融化的胶质,黏住了上下唇,使人说不出话来。 视线流连在对方的唇齿间,向诗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伸出手就要来夺。然而他的手指并不稳定,指尖在半空中划了个寂寞的圈儿,然后失重般跌落在柔软的唇瓣上,顺着嘴巴的形状缓慢地往下滑。 钳住了那只即将荡下去的手腕,付晶看见他费力地睁了睁眼眶,涣散的目光里倒映出了令人着迷的失神。 包装壳表面的结霜滴滴答答地沾湿了两人的手指,他们的距离凑得很近,近到两道呼吸相互交缠,带着冰凉甜味的气息吹拂在彼此的脸上,混合着一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向诗放大的瞳孔变得越来越近,眼白与瞳仁的交界处勾勒出一圈清晰的黑边,而自己就被锁在正中央那层化不开的焦糖里。 手机响了。 付晶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凝固的音乐重新在耳边流动起来,那道缠绵的太妃糖魔法也在顷刻间失去了效力。 邵珂说他到家了。传达同样的意思别人只需要发一条消息,而他连表情包带语气词,分开发了四五条,于是手机的振动一下接着一下,短促而密集。 叹了口气,他像喝酒那样,一口气将几乎化成水的冰沙统统倒进了嘴里。 向诗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视线牢牢黏在付晶的身上,仿佛依旧沉浸于一场复杂的演算里,而他还在兀自追寻着答案。 拍了拍那张因为醉意而染上了薄红的脸,付晶温言道:“你先去洗澡吧。” 胳膊被抱住了。“你不许走。” 他意外地扬起眉毛,故意端着架子:“你听话我就不走。” “怎么样才算听话。” 付晶像个小混混似的在沙发前蹲了下来,仰起脑袋看着那道流畅的下颚线,“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哦。”他倾过身来,用嘴唇蹭了蹭付晶的脸颊。蹭完以后似乎是有些累了,就这么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冲着脖子上隐约浮现的青蓝色血管说:“这样可以了吗。” 发声的同时带起了微弱的气流,那些呼出的气体接触到了付晶的皮肤,激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谁跟你说亲脸了?” “那亲哪里。” “你不是很聪明吗?自己想。” 注视了面前的人好一会儿,向诗突然耍无赖似的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想不出,你告诉我。” 这一扑的冲力很大,付晶猝不及防地用手掌撑了下地,“你身上一股酒味。” “那我去洗澡刷牙。” 趁机搂住对方的腰,他带着人一块儿站起身来。向诗刚颠三倒四地向前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转过来,口齿不清地叮嘱道:“不、不准偷偷回家。” “嗯,不回。” 今天见过邵珂之后,付晶忽然意识到,向诗身上存在着许多自己错过的事。 记得读书那会儿,付晶很喜欢作弄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乐此不疲地瞎胡闹,看着他难堪又没法对自己生气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被纵容的优越感。 长大以后不能再这么胡作非为了,多少有些令人失落。他失去了确认那份独一无二的方法,只能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感情这种东西非常奇妙,与说出口的甜言蜜语无关,与相识的时间长短无关,甚至与他是否在你身边也无关——是如此难以证明,无迹可寻。 虽然付晶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小心眼的人,但他在面对特定的对象时,的确表现得像个锱铢必较的财主,既吝啬,又贪得无厌。 他想用特殊的方式来留下印记。 · 向诗抱着膝盖坐在滚筒洗衣机前,盯着喷|射的水柱和规律翻滚的衣服发呆。 他忘记了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大概是为了等人。遵照着固定模式的机器运转使人感到放松,从圆形的舱门附近逃逸出了混合着水汽的柔顺剂香味,若有似无地围绕在左右。 付晶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迎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向诗坐在墙角边,肩膀上搭着根毛巾,头发正从容地滴着水,在暖黄的灯光下泛出湿润的光泽。 他也跟着在洗衣机前面坐了下来。听着冰冷的机械音有节奏地起伏,肩膀挨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就好像他们在分享着同一份迷|药。 向诗在偷偷地摸他的手指。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闲不住,指尖蓄着软绵绵的力道,如同在描摹一片稀有的花瓣,动作既慢又轻,蜻蜓点水地掠过那些张开的纹理。 难以平复的情|潮化作了昆虫的口|器,细密地啃噬着心尖。创面裸|露在空气里,带着麻|痒和磨人的刺痛,令人欲罢不能。 于是付晶侧过脸,飞快地吻住了他的唇角。 第52章 第52章 跟晴海定做的东西赶在去出差之前拿到了,就在向诗以为再也不会跟这个人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一场意外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最近,沙利叶准备把上半年没卖完的周边弄成福袋的形式折价出售,正好之前定制的带有乐队logo的礼品袋和丝带到货了,于是大家抽了天时间聚在工作室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像做手工似的打着包。 门铃突然响了。他们租的工作室很小,没有所谓的前台,向诗离门口最近,正要起身去应,却被坐在身旁的付晶按了下去。 他也不拒绝,等着人走远了,小声而迅速地跟其他三人说道:“九月底那场应该没问题。” 奥斯卡正在给手中的袋子打蝴蝶结,闻言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做好回不了本的心理准备了。” “呸,乌鸦嘴。”Ten用余光狠狠剜了他一眼。 加京和向诗当中隔了个付晶的位子,他努力凑过上半身,悄声问:“你确定先不告诉他?” “嗯。万一他生气了,你们就怪在我头上好了。” “你怎么脾气这么好。” “……”难得受到如此评价,向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因为付晶一直没回来,他觉得奇怪,就冲着门口喊了声:“怎么了?是不是要印章?” 但是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就在他准备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一个高挑的身影与付晶擦肩而过,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之中。 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向诗本能地以为他是朝着自己走来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钉在屋子最深处的座位上,对其余的一切视而不见。 他停在了加京的面前。 众人的视线齐齐聚集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整个房间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维持着当下的状态被持久地固定住了。 他的一整条左臂上满是纹身,小臂最显眼的位置盘踞着一条纤细的毒蛇,蛇的头部围绕着一轮空心的金色太阳,线条的入墨很轻,看起来丝毫不显得凶神恶煞,反而散发出一丝诡异的优雅。 “你闹够了吗。”那个人说。他的嗓音仍旧像在不久前的雨夜里听到的那般,带着矜持的冷艳,只是因为语气颇为不善,彼时的疏离感化作了悬在头顶的冰锥,刺出了锋利的敌意。 那张脸上没有出现向诗所熟悉的懒散和轻佻,而是清晰地雕刻出了傲慢与不悦的棱角。 没有人敢出声。Ten张开嘴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被奥斯卡给硬生生地瞪了回去。 此时,作为中心人物的加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继续挑拣着桌上的物件,对周围的动静恍若未闻。 男人显然是被这样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居高临下地掰住了加京的脸,迫使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睛。 那双上扬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他似乎很缺乏耐性,在说话的同时粗暴地收紧了涂着黑色甲油的手指,“跟我回去。” · 在沙利叶还没找到吉他手之前,经常会三个人随便找间排练室一起自娱自乐,性质类似于下了班去KTV唱歌,不为演出,不为磨合,纯粹是图个开心。当时的京河——后来的加京,一有空就会去找他们玩。 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对着狭小而破旧的排练室,提出了个非常单纯的问题:没人看有什么好排的? 付晶回答:没人看才静得下心啊。 加京闷闷地没说话,他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踱上一圈,视线落在了陈旧的设备上,颇有些难以置信,“我从来没在这么破的地方排练过。” 后来,当他初次以沙利叶吉他手的身份登上舞台,进到livehouse里说的第一句话同样是:“我从来没在这么破的地方演出过。” 好在这些不适应逐渐被强烈的新鲜感所取代。因为和观众离得近,玩儿法也多,对于没有经历过地下时期的加京而言,如今所遭遇的一切,全部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崭新体验。 至于Eri’s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付晶并不清楚。在沙利叶正式进入前期筹备的阶段以后,他就把roadie的工作给辞了,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加京,只是偶尔发消息聊上几句。 再次联系上是在一天夜里,对方突然提出要上门来找他。付晶那时还住在酒田的破公寓里,知道这位少爷肯定受不了自己家的环境,就关着门没让他进去。 “换个地方吧。” “不要,我人都来了。” 不出所料,他一进门就后悔了。埋怨屋子太挤,待着浑身不自在,最后演变成两个人缩着肩膀,并排靠在小阳台上吹晚风。 夜空中漂浮着厚重的云层,云片稀薄的地方漏出了些微天光。深浅不一的渐变泼墨似的倾洒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宛如陷落于浑浊的灰蓝色海底。 “找到吉他手了吗。”加京问。 “在找。” 身边的人用两只手托住自己的脸颊,出神地望着天边遥远的景色,一语不发。 就在付晶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加京忽然低下了头。手掌覆住了他的整张面孔,而微弱的说话声就是从那双看起来不像是会弹吉他、甚至不像是大人的手底下传来的:“能不能带上我。” 那个瞬间,付晶在他身上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沮丧与失望,尽管它们的起因不尽相同,却在加京灰暗的目光里刮出了一道道深刻而难以磨灭的伤痕。 当时他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加入沙利叶。 问他怎么了,对方的态度仿佛是面对着一片危险的雷区那般如临大敌,只说没跟公司续签艺人约,现在在Eri’s不过是挂了个名字,可以随便做自己的事。 其实,当roadie的付晶对于Eri’s内部的人际关系略知一二,他清楚加京在乐队里有点受到孤立。 五个人里最出名的就数他跟桓梦。两人都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自信家,听不得反对意见,一旦产生冲突,谁也不愿意轻易让步。可是争吵的结果往往是由加京低头——毕竟他年纪小,缺乏威信。 另外有一点,虽然他本人毫无自觉,也不带任何恶意,但大家多少觉得加京平时待人的态度有些高高在上,所以很难得人心。 见他不愿意多说,付晶就随口提了句,是不是桓梦又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男女女搞不清楚了?如果是的话,让他别往心里去,本来就是工作关系,光看业务能力就够了,人家私底下再怎么海王,统统跟你没关系。 听到这番话,加京的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或许是皮肤薄的缘故,他稍稍一用力,就憋得眼角到脸颊周围红通通地连成一片,既像是生气,又像是怕羞,却硬是忍着一滴眼泪也没掉。 等到平复下来以后,方才涌现在皮肤上的潮|红就如同一层被削掉的苹果皮,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漠然的神色,以异常清醒的口吻说:“Eri’s迟早是要出问题的。对于桓梦来说一切来得轻而易举,所以他对待任何事情都是随便玩玩的态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可能长久的。” · “你走吧。”加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无波澜地说道。 听见这句话的人没有出声,只是抿紧了嘴唇,针锋相对地盯着他的双眼。 过了会儿,男人绷直的身体出现了懈怠,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空虚那般深深吐出一口气。就在他松开手指的时候,终于注意到了身后的向诗。 那张好看的脸上闪过了短暂的空白,不过立刻恢复了原状,甚至不紧不慢地冲着他笑了笑。 这个笑让向诗非常不舒服,好像他早就缠进了一张蛛网却浑然不觉,直到遇见了姗姗来迟的捕食者。 而适才发生的一切并未逃过付晶的眼睛,只听他倒吸了口凉气,警觉地逼问道:“你们俩认识?” 句末的疑问语调高高扬起,仿佛抬手挥起了一条鞭子,抽在了向诗的脸上。 “不但认识,还一起出去过好几次。” “认识,是偶然遇见的。” 表情迥异的两个声音激烈地相互冲击,在众人的耳边撞了个粉身碎骨。 “桓梦,”加京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他冲着向诗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能找过来是因为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在评论里剧透哦^^ 第53章 第53章 直到亲耳听见了这个称呼,向诗暂时断线的思维才重新被接了起来。 站在面前的人,不仅仅是那个举止风流、会设计首饰、挥金如土的晴海;他还是Eri’s的主唱、是付晶的前辈、是加京过去的搭档。 心念电转之间,他抓住了造成今天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是那张合照。 面对加京的质问,桓梦选择了避而不答。他猛地凑到向诗跟前,距离近到两人的鼻尖几乎就要发生触碰,接着狎昵地吸了口气,用充满蛊惑意味的气声说:“你身上的味道跟小付一模一样。” 目睹了这一幕的付晶脸色登时就变了,他拽住向诗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身后护住。由于力气很大,疼得向诗错觉手臂快要被他当场捏折,而那只手就这么紧紧地扣在他的肉里,始终没有松开。 顾忌到眼前的人是前辈,付晶不敢出口顶撞,只是用实际行动来划清界限。可加京就不同了,他气定神闲地扔下了三个字:“死变态。” 这个形容似乎起到了反效果,桓梦狭了狭眼睛,露出一种十分愉悦的表情,仿佛那三个字并不是贬义词,而是类似于“亲爱的”之类饱含着爱意的昵称。 加京是坐着的。见来硬的不成,他索性改换策略,非常耐心地蹲在了对方的膝盖旁边,扯住衣服下摆,无比真诚地恳求道:“别待在这里了,大家都很想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说这番话时彻底换上了一副温柔的神色,甚至伸出手指替加京理了理额前过长的头发,“我提醒你啊,别给脸不要脸。”柔软似棉花糖的语气里,竟然带着凌厉的威胁。 桓梦这个人,跟他小臂上纹的那条毒蛇很相似:当他对你深情款款的时候,往往就是在诱惑你坠入万丈深渊。 加京显然早就习惯了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态度,极其干脆地扯回了自己的衣服,根本没多看他一眼。 对着空荡荡的手心愣了片刻,桓梦的面孔上再次浮现出了那种放荡而病态的笑来。见敲打加京未果,他便调转枪头给付晶施压。方才的温情脉脉像是假的,呼之欲出的狂气在他的五官之间横冲直撞。 “你是要跟我抢吗?” 然而付晶完全不为所动,他的嘴巴弯出了漂亮的弧度,眼睛里却不见丝毫笑意,“你动了我的东西也没经过我的同意啊。” · 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向诗跟着付晶来到了大楼的天台。中午和下午经常会有人来这里吃饭或者抽烟,但此时是向晚时分,暮色沉沉的楼房顶层空无一人。橙红的霞光像帷幔般搭在低纯度的蓝紫色上,边界处划出了一条熊熊燃烧的分界线,宛如括住了天际的赤练。 向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索性捡最重要的部分先交待了:“桓梦那件事你不用太担心。” “不用太担心?”付晶语调平板地重复了一遍。暮霭映得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让人猜不透喜怒。 “他是在吓唬你,不会真的怎么样。你想,决定权在加京手里,而他的态度又很坚决,所以无论那边后续采取什么手段,对我们都不会造成实质性影响。” “你很了解他?” 向诗赶紧闭了嘴,旋即明白过来刚才那通话算是白说了——付晶完全没听进去,他的重点钉死了在别的地方。 “不了解。”他尽量将语气放柔和,生怕刺激到对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付晶似乎根本就不想聊工作,一股异常猛烈的情绪剥夺了他的理智,令他难以冷静。 “你记不记得,之前邵珂来的时候我说过,我有个前辈,只要长得美型,男女通吃?” 一听到这句话,向诗就清楚事情不妙。明知道面前有个陷阱等着自己跳,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坦然接受一场处刑。 “记得。” “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 向诗想说不是的,我不知道他是桓梦,虽然我的确跟他有交集,但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他试图遵循着逻辑来解释,然而逻辑所树立起来的规则,在面对人类的感情时往往显得不堪一击。 没有人在意你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付晶所提取到的信息,是两人私底下单独见过好几次。鉴于桓梦是个以私生活混乱而出名的花花公子,刚才又当众对他做出了那样轻浮的举动——所有表层的蛛丝马迹归结起来,已经足够拼凑齐一场惹人遐想的邂逅了。 晚风微微吹动了付晶的头发,他不耐烦地将粘在腮边的发丝拨开,别在了耳朵后面,“为什么要一直见面?” 这个问题不偏不倚地踩在了向诗的痛点上——他无法作答。 他以为付晶一向是简单而直白的,只是没想到当这份直白出现在争吵里,居然会变成一顿残酷的鞭笞。 见他不说话,付晶了然地笑了笑,仿佛越过了向诗的肩膀,看透了他藏在背后的隐瞒,“其实你们俩挺配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很厉害啊。不像我,既没才华又没领导能力,加京过来以后也没做出可以匹敌Eri’s的成绩——明明吉他手是同一个人。到头来还要你反过来帮我。”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虐的话语,就好像可以通过凌|虐自己的方式来兑换到极端的快乐。 “桓梦就不同了,至少他能跟你平起平坐。” 向诗蓦然意识到,他在多年前经历过一遍的煎熬,似乎原封不动地返回到了付晶的身上。 那个时候,是他看着付晶做着自己不了解的事情,跟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最后离开他的身边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当时是什么感受?应该是一种被愤怒所裹挟着的无能为力——因为愤怒却无法改变,所以会放大出成百上千倍的无力。 好比是早已沸腾的水,仍旧被无休无止地蒸煮着,最终愤怒被烧干,只留下一口遍体鳞伤的锅。 他还回想起之前见到了季吟,那个人说付晶其实非常脆弱,经常会把自己往死里逼,又从来不跟别人说。 此时的他好像就是这样,在意外骤然降临时,总是第一个去责备自己。他不会说“好啊,你居然是个这么不要脸的臭傻|逼,他妈的你给老子去死吧”——他不愿意去攻击别人,只能反向进行着自我伤害。 向诗无法用语言去阻住他扎向胸口的匕首,于是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然后摸到了对方由于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肩胛骨。 “不是的。我愿意做这些,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和别人不一样。” 付晶在他怀里仿佛变小了一圈,或许是拥抱让他的怒气变弱了,或许是向诗对于这个人的心疼已经远远超过了误解所带来的委屈。 然而刀锋的逼近并没有就此停下。 “是不一样,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最长,就算养只小猫小狗感情也会不一般。” “包括你来看我的演出、听我的歌,不全是这样吗?因为是我,所以你会去听。假如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使你在台上见过我,也会立刻忘掉的。” 他的嗓音变得越来越嘶哑,如同一片被虫子蚕食得千疮百孔的树叶,被风刮落,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付晶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虽然蓄谋已久的计划被打乱了,但是向诗迅速做出了决定:现在,必须要将那些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他哄小朋友似的一下一下拍起了付晶的后背心,就像是有个漫长的童话故事要耐心地讲给他听,“你先别出声,慢慢听我说。” “你大概不记得了,去年九月底在蜃气楼有一场拼盘live,那是我第一次去看你唱歌。” “当时我们有六年没说过话了,几乎跟陌生人没差别。” “那次看完以后,我就一直偷偷摸摸地想要去见你。” “如果我要同情你,也不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松开手臂,向诗扶住他的肩头,认真地看进了付晶的眼底。那双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茫然的静止,似乎是在回忆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么一件事,又似乎是他手中的凶器突然掉到了地上。 向诗的脑海中蓦然闪现过了一个遥远的夜晚:彼时的自己坐在滑梯上,膝盖上搁着精致的纸盒,而付晶正仰头望着他,和他分享同一块蛋糕。 如今他的心里好像同样装着一盒蛋糕,从沉淀在过去的回忆里割开一块切件摆进去,每一块都拥有独特的味道,但无论是哪种味道,全部是关于同一个人,全部是用不同比例所调配出来的无与伦比的甜蜜。 “晶晶,我喜欢你。” 凝固在那双眼睛里的静止消失了,坚硬的偏执宛如冰块,在他的眼眶里缓缓融化。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很多年前,你拉着我的手给我涂药,可能是那一次演出,看到你自信满满地站在台上,也可能是最近,吃到你亲手给我做的菜——我就想,我大概是不能没有你了,因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为你付出的一切,全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认为这种付出很值得,根本没想过要你反过来回报我什么。” “我不需要你还,最好你一辈子都欠着我,这样你就永远离不开我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周围的景物如潮水般退去,付晶的目光就像是一颗陨落在海底的星星,在黑夜中一点点地浮上来。 “我觉得我真的很没用。”他的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鼻音,明明语气很轻柔,听起来却带了些嗔怒。 “好听的话统统被你说完了,连表白也被你抢了。”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向诗的脸。正欲说些什么,微微张开的嘴就被一个缠绵的吻给堵得密不透风。 第54章 第54章 Eri’s的京河就是沙利叶的加京这件事,立刻就在网上被曝出来了。甚至有人专门做了脸部的对比图,将加京露出来的那小半张脸和京河的照片拼在一起。因为他妆发的前后变化特别大,若非像这样刻意比较,实在是很难察觉。 粉丝群里登时炸开了锅,反应最大的人当属桃果。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在沙利叶里最喜欢的乐手是Ten,看live向来站在观众席的左侧靠前,跟位于舞台右侧的加京形成了个死角,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另一边。 她边骂自己眼瞎,边冒出了个疑问:既然吉他手没得腱鞘炎,那Eri’s为什么要停止活动?而一旦Eri’s重新复活,沙利叶该怎么办? 其实这个问题的本质性矛盾在于:对于既喜欢Eri’s又放不下沙利叶的桃果来说,如果只能留下一个,到底该选谁。 最后她是这么说的:“我希望京河能回去。” 向诗依稀记得不久前她跟妙妙吵架时的模样,果不其然,曾经一同追着沙利叶到处看巡演的两个人,在一夜之间分裂成了追随J的妙妙以及支持桓梦的桃果。 妙妙在群里说:“Eri’s的吉他手不是京河也无所谓,但沙利叶的吉他手必须是加京。” “我觉得没什么好吵的。接下来京河的粉丝肯定会去关注沙利叶,假如得不到那群人的认可,他本人不想走也得走。”桃果扔下这句话之后就不再发言,颇有些要跟妙妙走着瞧的意思。 这样的对立不仅仅存在于群聊内部。由于Eri’s的粉丝基数较大,即使已经休眠了很长时间,事态依旧在朝着众人未曾料想过的范围扩散。 博得关注的反面自然就是无休止的谩骂,主要的攻击点非常单纯:骂加京忘恩负义,骂沙利叶没名气蹭热度,骂付晶比不上桓梦。 这些事情逐渐发酵的时候向诗并不在吴市,他待在客户的办公楼里,用网速并不流畅的境外sim卡断断续续地接收着网上的一切。 邵珂给他发消息:我在网上看到田螺姑娘了!天啊我居然跟名人吃过饭!你快转告他千万别沮丧!下次我要自己掏钱买最贵的票子去看他! 一看连邵珂都知道了,向诗就明白这场风波大概无法简单收场了。有时他会很羡慕那些精力充沛的冲浪选手,毕竟在他眼里,有空为无关的人吵架,不如腾出珍贵的时间来补充睡眠。 向诗所在的地区跟国内有时差,要定个闹钟才能给付晶打电话——通常是在夜深人静的商务酒店里,面前摊着公司的电脑和一大堆材料,还有永远不会缺席的提神饮料。 处在风口浪尖的付晶为了躲避风头选择了回家,他说骆娴差点没被烦死,骂他一闯祸就往家里躲。这次倒是没人留下来陪他了,为了不影响心情,他强制自己少看SNS、不沾手跟工作相关的事务,所以过得非常无聊,无聊到天天去沙滩旁边逗鸽子玩。 向诗听他说话语气十分正常,但知道网上的那些言论有多么不堪入目,嘴上没多提,心里却是急得火烧火燎。 他再次体会到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挫败感:明明想要替重要的人遮风挡雨,可现在连他的面也见不到。 如果付晶因为经受不了打击而彻底精神崩溃,向诗认为自己根本就无法挽回。说到底又变成了需要靠他一个人来孤独地渡过难关——而向诗讨厌那样,宁可代替他去承受一切。 于是整个出差期间他都显得心神不宁,一心想着要快点回去,陪在付晶身边。 · 沙利叶自然是没有钱来请公关公司的,然而付晶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加京不走,随便别人怎么说。毕竟找到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队友,比暂时性面对非议所耗费的成本更加高昂。 加京本人非常内疚,说光是自己挨骂就算了,连累到其他三个人让他很是过意不去。 当初选择换个名字重新开始,就是因为担心Eri’s名存实亡这件事会激起过大的反响。比起直截了当地宣布解散,让世人在不经意间慢慢淡忘显然要好受得多。 Ten难得地没发脾气,而是措辞别捏地安慰起了人:“大家一块儿挨骂,受力才均匀。” 奥斯卡则在沙利叶的官方微博上发布了毫无感情的最新声明,表示乐队成员不会发生变动,今后的演出与各类安排也将照常进行。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就当我没说,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要走。”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付晶终于抛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 这时的加京已经把头发给剪短了,就好像曾经束缚住他的种种桎梏也被一并摧毁了那般。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一件事。” 付晶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你跟你发小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 这应该是付晶第一次用全新的称呼来介绍向诗,结果别人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倒先忍不住开心起来了。 似乎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加京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好,那我就告诉你实话。” “有次庆功宴桓梦喝多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病,突然在厕所里对我动手动脚,来真格的那种,我把他打了一顿,逃走了。” “先声明,我觉得同性之间谈恋爱挺正常的,他出去花天酒地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受不了的是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一起工作的人身上,而且还是在厕所。真他妈想把他的狗头按到马桶里。” 说着,加京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套,难掩满脸的厌恶之色,“你别跟其他人说,我要脸。”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付晶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真的想好不回去了?” “第一,我不想跟那个变态独处。” “第二,我对Eri’s没有特殊的期待和热情,仅仅是在维持着做音乐的状态而已。这点不止是我,其他几个人也是同样。直到我跟着你们去排练室瞎胡闹之前,我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子。” 当加京倨傲地仰起下巴,以异常清醒的口吻诉说着这些时,付晶蓦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两人并排挤在小阳台上吹风的那个夜晚。 “我的选择在来找你那天就做好了,不接收退货。” 这句话让他一瞬间百感交集,感动之余,付晶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待在破地方演出了。” · 在外面闹得人仰马翻的同时,付晶开始了不理世事的独居生活。他闲下来又有点犯烟瘾,老想往嘴里塞东西,忍不住买了堆不同口味的棒棒糖,想变着花样地转移注意力。 这天去应门的时候嘴里就含着一根可乐味的,对讲机一接起来,他就急得赶紧把糖球嚼碎,胡乱咽了下去。 “我以为你要明天才来。” 年初的live向诗也是这样,提着行李箱匆匆忙忙地就来见自己。今天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令人很怀疑接下去是不是会像骆娴似的,直接坐下来开视频会议。 “早上刚到的吴市,回家收拾了下行李就赶过来了,差点累死。” 付晶看着他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默默地没有言语,只等着大门一关,扯住对方的领带就将人拉到跟前,温柔地咬住他的唇瓣,接了个难舍难分的吻。 待到两人分开,向诗明显变得呼吸不稳,微微喘着气问:“你吃糖了?” “嗯。”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是觉得口渴,“你猜是什么味道的?” “猜不出。”猝不及防地,耳边拂过了令人心颤的低语:“再让我尝一口。” 后来这个难以餍足的吻逐渐脱离了控制,舌|尖翻搅出的柔情蜜意在索取与给予的痴|缠间变得愈加浓烈。处于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向诗轻声央求着:“……别亲脖子。” 于是付晶坏心思地舔|舐过他发烫的耳垂,用饱含着情|欲的声音呢喃道:“嗯……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分成上下发。这一章是上,下次更新完结。 第55章 最终章 这天晚些时候,两个人准备外出散步。向诗这次来并没有带很多行李,索性穿了付晶的衣服鞋子。而后者心血来潮,非要替他打扮,于是脖子和手腕处缠绕上了从未出现过的项链和手链,最后两人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发现除了头发以外几乎就是双胞胎,着实笑了好一会儿。 现在,他们并肩坐在梅子海岸的防波堤上。干燥温暖的阳光、若有似无的海风、裹挟着淡淡海腥味的空气,以及规律起伏的涛声——眼前是绸缎般无限延展出去的海平面,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甚至让人想在这样的平静里永久地沉沦下去。 和向诗再次相遇之前,付晶始终认为自己是空虚而难以幸福的。 因为拥有的太少,因为不满足,所以才会漫无止境地索取。在屡次经历得不到的失望之后,他的心脏变得不堪一击,只能不停地自我修补,然后再破掉,如此反反复复,却永远无法被填满。 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这里,如同坐拥着全世界的宝藏那样心满意足,不会再无缘无故地愤怒,毫无节制地放纵,心甘情愿地堕落。好比行使在深海里的潜水艇,拥有一副无比坚硬的艇壳,足以去抵御住强大水压的摧毁。 “你有没有过特别挫败的时期?”付晶问。 “有。刚进梅山的时候,还有我刚来吴市的时候。” 意外地瞥了对方一眼,他觉得事情和自己想象当中的并不一样,“那你当时是怎么撑过去的?” “看着你就好了。” 他用膝盖撞了下向诗的小腿,“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付晶感到他坐得更近了一点,“念书那会儿得教你功课,所以会有动力。来吴市以后对工作很反感,但自从和你在一起,发现除了靠加班来熬成绩以外,生活里有更多值得期待的事。” “如果只有我自己去面对的话,应该会很辛苦;可是心里想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能不知不觉做到很多事。” 听到这句话,付晶的心不由地动了动,仿佛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被人捧着轻轻吹了口气——因为他同样体会过类似的感受,只是从未将其付诸言语。 手被悄悄拉住了,“所以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他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摸到了向诗手背上分明的掌骨,“以前的我遇到这种情况会很受打击吧,说不定又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闷酒,谁也不见。” “我曾经特别羡慕那些什么都有的人,比如季吟、桓梦、加京,想着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有才华,像他们那样受欢迎,为什么我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累。” “不过最近逐渐想明白了,我就是我,成为不了他们也没关系,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去改变就行了。” “很多时候不是先计较得到,再去考虑要不要付出,而是付出到了一定程度以后,想要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来到了身边。” 语毕,付晶的余光不露声色地掠过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过去的他也经常这样偷看向诗的侧脸,彼时是飞快地一扫而过,如今却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想将他据为己有。 就在付晶的视线逐渐变得迷离的时候,耳边响起的声音突然将他拉回了现实:“上次说过,要赔你天气瓶。” 握住他的手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异常柔软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躺着一只不织布的手工玩偶,跟他家里的那只很像,但衣服和神态完全不同。这次的娃娃是黑头发,嘴巴缝成了俏皮的W形,穿着制服的衬衣西裤,背上还缝了个小书包。 付晶不禁愣了愣,他不过是开玩笑地随口一提,自己快要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听的人却是认真记在了心里。 将娃娃举到眼前打量了半晌,他瘪着嘴说道:“你怎么这么胖呀。” 付晶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个娃娃,因为已经开始一边摸它的脸一边跟它交朋友了,见状,向诗只好头疼地打断了这场对话:“你把它翻过来。” “脚有什么好看的?” 他刮了下付晶的鼻子,“不是脚,背面。” 于是手指应声飞奔到了书包的搭扣上,“这个可以打开?” 向诗不敢说话了。 里面确实装着东西。他将娃娃头朝下倒扣过来,一个凉凉的东西便顺势滚落到了掌心里,闪烁着沉甸甸的金色光芒。 那是一枚立体造型的天体戒指,镂空的星环与戒托平行,星体的表面则被十字形的环状轨道所覆盖,其上点缀着颗颗碎钻,一如洒落的星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见桓梦吗?就是为了这个。” 付晶知道Eri’s停止活动之后,桓梦有开始做自己的首饰品牌,而这枚戒指的做工精细,造型又十分别致,想来是专门定做的。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把那根义眼项链扔了吧。” 向诗扯过他的左手,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手指根部,“我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还挺霸道。”付晶嘴上硬撑着,可不稳定的声音早已出卖了他。 上一次坐在防波提边看海的情景恍若隔世,怀里那个穿着制服的人偶仿佛就是当年的他。付晶很想告诉曾经失魂落魄的自己:你等的人会来的。 · 9月28日,付晶早早地出现在了绿麟的后台。在正式开始准备之前,他先在场子里绕了一圈,亲自跟所有工作人员打了招呼。 昨晚他提前收拾好行李,住进了向诗家,今天是两个人一块儿来的现场。 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卧室床背后的那面墙上,贴起了沙利叶此次公演的宣传海报。临睡前他趴在床头支着手肘,仰起脑袋望向自己的脸,居然生出了些许不真实感,想着:原来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 “我还要跟你交待一件事。”那天在防波堤边,向诗语气郑重地对他说道。 “这周休息完你得跟我回去。你上次问我,时间表上9月28日标的绿色五角星是什么意思,其实那天的计划是在绿麟办沙利叶的专场演出,我怕你有心理负担,就没提前说。” “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不过现在是公布售票信息的好时机,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或许应该感到庆幸,这次的意外虽然将沙利叶置于了风暴的中心,但同样替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公演消息一经放出,门票就售空了。 付晶不用去调试乐器,在化妆之前有很多富裕的时间,便想拉着向诗躲到无人经过的楼梯间里说悄悄话。谁知半路突然有个电话打了进来,对方举起手掌比了比,示意他噤声。 付晶不知道他晾着自己在跟谁讲话,有些不乐意,赌气似的凑上去舔了舔没来得及放下的掌心,吓得向诗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他用嘴型说:“别闹。” 然而付晶没理会,变本加厉地捉弄他,将脸埋在颈窝边肆意地胡作非为,看他边控制呼吸边一本正经地打电话,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等到这场漫长的通话终于结束,向诗惩罚性地掐了把他的腰窝,说:“骆阿姨和我妈在外面。” 联想起适才的行为,罪魁祸首的脸一下子就烧得通红,只听他轻不可闻地嗫嚅道:“……你都没跟我提过。” “现在提了,等你上台了我就去观众席找她们。” 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他骄横地要求说:“那你快给我充个电。” “充个电?” 付晶用食指飞快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扣住他的腰身,向诗倾身过来,留下了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充完了。” 而被吻过的人则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反手捏住向诗的下颌,佯怒道:“不行,没充满。” ·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穿过厚重的幕布降临在众人耳畔,伴随着开场音乐的前奏响起,难以抑制的颤栗破裂在血液里,逐渐抵达沸点。 沙利叶的四人聚在舞台侧边,静静地等待着聚光灯亮起的那一刻。 时隔多年重新回到了绿麟这架变形金刚的头部,付晶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站在制高点时所目睹的景色,也一样记得在后台晕倒时铺天盖地的无助与窘迫。 最初他的周围簇拥着很多人,可孤独始终如影随形;后来在最为潦倒的时刻,命运赠予了他从头开始的机会;而在经历了诸多沉浮的今天,付晶再次回到了这里。 现在,他们即将要去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幕布外等候着许多初次与他们见面的观众,也等候着更为残酷的比较与竞争。 但是付晶并不感到畏惧——他知道,在幕布的这一侧,在自己的身边,不仅守护着他的队友、他的沙利叶,还有他失而复得的宝物。 奥斯卡、Ten和加京将手掌叠在一处,三人的目光默契地落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于是付晶将左手叠在了最上方,而他的无名指上,闪耀着一颗璀璨夺目的金色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J的小飞象- [出于个人原因这个账号再也不用了^^] 微博头像换成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不织布圆脸娃娃,简介里只有一句话,写着:我要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第56章 对答案 以下内容建议阅读完全文后再点开,涉及大量剧透。 本来,这些东西不应该由作者本人写出来,会让阅读变得非常没意思。 但是既然大家选择了看网络小说,图的就是个轻松易懂,所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在接下来的篇幅里,会把埋在文章里的伏笔和细节一一抖出来。 这里列出的并非全部,有些时间隔得太久忘记了,权当是抛砖引玉。 不读这篇完全不影响故事的完整度,没兴趣的可以不看。 【颜色】 ·代表向诗的颜色是绿色,意味着正确。在第一章出场的时候他戴的是墨绿色领带,梅山的校服也是墨绿色。付晶第一次去向诗家,他喝的是绿茶(第11章),用的是绿色杯子(第13章),而两个人和好之后,在DISC3的第一幕登场时(第43章),领带换成了红色。 别忘了绿麟也是绿色,所以专场演出是向诗安排的。9月28日是他第一次看付晶演出的日子(第5章),结尾在绿麟的演出日期同样是9月28日。 ·代表付晶的颜色是红色,意味着自由。除了和上面对应的红茶和红色杯子,最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季吟给他的义眼项链。戴上项链的这一幕出现在他第一次去吴市演出时,象征着他决定要跟随季吟的脚步,成为真正的乐手。(第37章) 在此之前,通过向诗的视角形容他时,用的都是白色。(第34章的白衬衫和第36章的不染色天气瓶) 所以第41章里出现的巨型花篮才会是百合与玫瑰。 ·切入破镜回忆杀之前,写到沙利叶回到松市演出,当时付晶的样子是“左眼的正下方画着一颗红色的星星,而右眼正下方则缀着一滴黑色的眼泪。” “红色星星”代表踏上了乐手道路的他,“黑色眼泪”则代表了失去向诗的他。 泰坦女王的后门第一次出现时,付晶独自走了出去,“他把胳膊肘架在膝盖上,画着星星的那半张脸埋在交叉的两臂之间,带着潮气的冷风吹散了他烟灰色的头发,露出了坠落在皮肤上的漆黑水滴。” 因为多年前的他在这里并没有等到向诗,再次故地重游,浮现在心头的就是关于向诗的苦涩回忆。(第29章) “红色星星”在最终章变成了金色。 ·配角也有自己的颜色,不过没写得很仔细。比如加京是蓝紫色(以及蓝莓味),桓梦是紫色,暗示他们俩很相近。 桓梦上门来找他的回去那次,环境描写里有这样一句“橙红的霞光像帷幔般搭在低纯度的蓝紫色上,边界处划出了一条熊熊燃烧的分界线,”即指代付晶和桓梦之间的冲突。(第53章) ·桃果的名片背后有蓝紫色的波点,暗示她喜欢Eri’s。(第16章) ·妙妙唯一一次穿自己的衣服出场,裙子是脏粉色。(靠近红色)(第22章) 【细节】 ·桃果在沙利叶的问卷里写,想要的沙利叶周边是发箍。而加京用来伪装自己的东西就是遮住真实长相的长刘海。(第8章) ·桃果的眼镜和桓梦戴过的那副是一样的。(正圆框眼镜) ·沙利叶的logo是月亮,桓梦的纹身上有个太阳。 ·桓梦第一次出现时,提到他的微信头像是三棵并排的树,因为“桓”字里的“木”和“梦”字里的“林”加起来是三个木。同一章节里用了很多形容去描写他的声音,暗示他主唱的身份。(第43章) ·与向诗的对话提到桓梦喜欢投|机和赌|博,对应他的性格——喜新厌旧、偏好风险、厌恶脚踏实地,和付晶形成对比。(第45章) ·玄关处堆满了装提神饮料的空玻璃瓶,出现在向诗家是“码得一丝不苟”(第10章),出现在付晶家是“颠三倒四,如同一座快要倾倒的玻璃塔。”(第46章) ·Ten、奥斯卡和付晶三人出去喝酒,付晶看着他们俩,说了句“有志同道合,一同成长起来的朋友真好。”是想到了和自己决裂的向诗。(第26章) ·Ten、奥斯卡去付晶家里暖房,带了一瓶特别好的洋酒,结果付晶说嗓子不舒服,喝的是白开水,因为当时他的声带结节没有好。 类似功能的细节还有三处: 向诗和付晶多年后再相遇,点菜时他不喝酒。(第2章) 付晶在酒田租的破公寓隔音很差,写的是“不过反正他现在不能唱歌,隔音差这点并非无法忍受。”(第26章) 付晶在便利店打工,讨厌站收银台,因为站收银要说很多话,费喉咙。(第27章) ·一个有意为之的对比:爱学习的向诗突然厌学并且逃课(第34章),不爱学习的付晶突然开始用功。(第35章) ·向诗发荨麻疹之前,站在梅山的走廊里望了望窗外。 “视野中掠过了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中略)而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向诗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第34章) 与之对应,两人念初中时,有一段付晶和向诗站在走廊上的对话,“付晶盯着窗外静止画一般的景色,压低音量喊了声:向诗。”(第30章) ·两人决裂,付晶在离开松市前的最后一场演出的描写是“射灯的光线,将付晶笼罩在舞台中央狭窄的区域内,如同关进了一只透明的水箱。”(第39章) 多年后付晶再次回到松市演出,这次向诗来看了,关于演出的描写是“那只将他关起来的透明水箱,在顷刻间破裂。”(第41章) ·付晶第一次去吴市演出的前一晚,写到他房间的墙上贴着旧月震的海报,想着“如果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第37章) 沙利叶绿麟公演的前一晚,向诗房间的墙上贴着沙利叶的海报,付晶就站在中间(最终章) ·“关于你的这个梦”的歌词,妙妙说“我记得里面用到了雨这个意象:想问的那个人已经问不到了,所以只能问雨,让雨水把多余的情绪全部冲刷干净。”(第19章) 对应情节发生在付晶嗓子坏掉回到松市以后,他再次来到了当年和向诗吵架的那家咖啡店,“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付晶自嘲地想,不知道他要是看到这样一败涂地的我,会说些什么。雨仍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高高鼓胀起来,又空洞地干瘪下去,就像被连绵不绝的雨水刷冲干净了那般。”(第49章) ·付晶离开家前一晚,结束了在松市最后一场演出后并没有等来向诗,当时在泰坦女王的后门出现了个莫名其妙的年轻男人,是成年后的向诗。(第39章) ·同一晚,付晶独自坐在防波堤上,想着:“只要他给我打电话,不管我人在哪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见他。”(第39章) 对应情节发生在向诗接到付晶扔的拨片之后,脑袋一热打了个电话,其实根本没什么事,只是单纯想见他而已,但是付晶二话不说就赶来了。(第20章) ·主角的名字。 向诗是“想|死”的谐音,因为我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待在一个非常高压的项目里,每天都很想|死。 另一种解释:“诗”这个字的发音在日语里和“歌”是一样的,都念“uta”,而“向”字里有个“口”,可以理解为唱歌。 小付的名字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星”的古字体是上面一个“晶”,下面一个“生”,所以他就是星星。 【题外话】 ·本来沙利叶的设定是Twin Guitar,两个吉他手相爱相杀。A因为尊敬B而加入乐队,结果B却比A更有天赋。懒得多写一个人且实在没力气搞副CP,就砍掉了。 ·绿麟的原型在我去查建筑物照片的时候发现它倒闭了,蜃气楼的原型因为疫|情也要关门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了很多以前写的live repo和日记,而当时喜欢的乐队差不多全解散光了。 这个故事的意义不仅在于虚构一些空中楼阁的情情爱爱,对我来说同样是在记录自身回忆的一部分。 ·虽然这是一篇关于乐队的文章,但通篇没有出现过一句歌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风格标签:比如摇滚、朋克、金属、民谣等等。 这点我是故意的。首先歌词就是歌词,跟旋律本身不存在关系,用歌词来描述音乐在我看来很荒唐。 其次,我认为比起局限于那些抽象的名词,直接描述旋律的特点,以及听到音乐后人的反应会更加直观。 类似于听到抒情歌会想哭,听到激烈的曲子会想蹦迪——我写的就是如何激烈,以及怎么蹦迪。 【吐黑泥】 DISC3的篇幅只写了预想的一半,收尾也很潦草,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单纯因为数据烂,所以写得非常痛苦。 临近结尾两个主角的感情线一直在撒糖,其实是我没心思编排了,在偷懒,一心只想着尽快完结,不想再跟他们在一起了。 之后的评论就不一一回复了。感谢大家在那么多的网文里看到微不足道的我,也感谢大家对于新人作者的包容和支持。 感恩这个故事让我遇见了各位,共享了我们人生中的一段时间。 那么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