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是偷尝》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除是偷尝》作者:扇葵 文案: 裴堰甘之如饴 竹马竹马探案 两个纨绔在一起探案 古代 甜宠/轻松 第1章 济北伯又睡过头了,一大早伯爵府鸡飞狗跳,济北伯在前边跑,一群丫鬟小厮在后边追。 左边丫鬟气喘吁吁追上他的步子,递上擦脸的帕子,右边小厮抡圆了腿给他送上漱口的水,后边伯爵夫人跑岔气了,捂着肚子大喊:“老爷!鞋,鞋!” 济北伯左手扶着歪歪扭扭的官帽,右手提左脚的鞋,以一个非常猎奇的姿势单腿往前冲。 可他这养尊处优的老胳膊老腿实在不争气,鞋没提上呢,左脚就绊了右腿,一院子的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呼道:“老爷!” 连府里坐在风雨连廊里的那只白毛狗都起来“嗷”了声。 眼前就是自家清理得纤尘不染的青石板地砖,眼看就要来个狗啃屎,济北伯悲催地闭上了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济北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顿时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对扶住他的人道:“洛浦来了。” 来人是个穿白衣的公子,弱冠的年纪,身姿如松,面如冠玉,左手执扇,右手精准地扶住了济北伯的手臂,帮他站稳,唇角含笑道:“伯爷,慢些。” 济北伯将将站稳,也不好在小辈面前失了体统,扶正官帽,问道:“侯爷出门了吗?” 裴堰颔首,道:“家父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这会儿红彤彤的太阳已经上了屋檐,晨光洒在济北伯富态的脸上,他神情一肃,脚一抬,也顾不上说话了,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一群呆滞的丫鬟小厮又追了上去。 伯爵夫人拍了拍胸口,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鬓,道:“洛辅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绎青还没起呢……映月,去叫三公子起来。” 裴堰行了个礼,道:“不必叫他,我直接去他房里找他便是。” 这俩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去对方府里寻人都不用通传。 伯爵夫人看着裴堰消失在转角,轻叹了口气,道:“这裴家的二郎,长了副顶好的相貌,可偏偏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每日和绎青一起招猫逗鸟,花天酒地,无所事事……” 伯爵夫人越说越头疼,扶额道:“绎青能不能向他大哥学学,这都十九了,还整日里没个正形,昨日竟然被赌坊要账要到府里了。” 一旁的侍女也不敢吱声,默默扶着夫人往回走。 伯爵夫人想起自己边关奋勇杀敌、捷报频传的大儿子,又对照着自家百无一用的小儿子想了想,长长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幸好,吃喝嫖赌,他没全占了,要是有一日他当真去嫖了,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侥幸保住腿的人此时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这少年一张脸精致得像画一样,白白软软的脸贴在被子上,嘴微微张着,嘴角一丝晶莹,冰蓝色的棉被被口水濡湿了一大块儿。 四月的长安气候舒适,内室的窗没关,风顺着吹了进来,榻上的闲书翻了几页。 门轻轻响了一下,接着是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裴堰缓步走到床前,将折扇抵在下颚,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人,唇角轻轻上挑。 少顷,他转身到外室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拿了枝蘸饱墨水的狼毫笔。 沈绎青梦见了下雨,冰冰凉凉的雨水落在脸上,有点痒痒。 他连忙找地方躲,躲到了屋檐下,伸手去擦脸上的雨水。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雨水越擦越多,他皱起了眉,叫道:“裴堰!” 裴堰声音很近,应了声:“叫我做什么?” 沈绎青嚷嚷道:“你看我脸上,好多雨水,擦不净。” 裴堰“噗嗤”笑了声,道:“我给你擦。” 裴堰唇角扬着,他俯着身,手拿狼毫笔,在那张白净的脸上随意作画。 沈绎青“吧唧”了下嘴,脸在被子上蹭了蹭,睡得十分香甜。 沈绎青的大丫鬟连翘进来给裴堰奉茶,瞧见自家公子的大花脸,差点笑出了声,裴堰侧身,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家二郎的容貌,那是满长安为之称颂的,随意的一个举动都能惹得女子脸红心跳,连翘也脸红了一瞬,放下茶盏,低声道:“少爷昨夜看画本子看得晚,约么要睡到日上三竿。” 许是困意会传染,裴堰看着床上的沈绎青,也浅浅打了个哈欠,道:“我起得有些早了,再睡片刻,屋里不必伺候了。” 连翘退了出去。 裴堰脱了外衫,在沈绎青旁边躺下,外侧地方实在不宽裕,裴堰有些睡不开,于是翻了个身,毫不客气地手脚并用把沈绎青往里边推。 沈绎青睡着的时候简直像是昏迷,怎么摆弄都不会醒,这会儿也只是哼唧了声,就把胳膊腿一起扔到了裴堰身上。 裴堰都习惯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屋里安安静静,细听能听到两人安稳的呼吸,洒进来的日光缓缓移着位置,一点一点爬上了床。 沈绎青被光晃醒了,皱着眉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裴堰那张脸。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沈绎青迷糊了会儿,撑着手臂准备坐起来把床帐放下,他刚一动,裴堰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彼此一时都没说话。 裴堰没说话是因为刚醒没反应过来,沈绎青没说话是因为…… 裴堰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瞬间闭眼翻身,随手把床帐扯下来了,含含糊糊道:“时候还早。” 沈绎青一个翻身,直接骑到了裴堰身上,揪着他的衣襟,阴岑岑道:“裴兄,你睁开眼睛。” 裴堰:“……” 裴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沈绎青那张被自己画花,又被他蹭花的脸,唇角牵了牵,没忍住,侧头笑了起来。 沈绎青双手固定住他的脸,从他那双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他眯起眼,与满眼笑意的裴堰对视,良久,轻哼了声,翻身下床。 裴堰侧躺在床上,看着他洗脸,懒洋洋道:“就画两下,不至于翻脸吧?” 沈绎青语气柔和:“不至于。” 裴堰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翘起的腿轻晃着,道:“今日平乐公主府有马球会,瞧着时辰应该正热闹,我们去……” 他话还没说完呢,一盆冷水兜头泼了过来。 床褥上登时一片墨色的水,他躲得快,可身上衣裳依然湿了大片。 裴堰匆忙下了床,正要开口,瞧着脸上还没洗干净的沈绎青,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绎青瞪他:“你还笑?” 裴堰上前,揽住沈绎青的肩,哄道:“我不也被你泼了水?扯平了。” 沈绎青不乐意,把裴堰推到凳子上坐下,眼珠转了转,道:“除非你也让我画,否则今日半夜我去你府里偷偷画。” 裴堰拿起桌上的折扇,在指尖灵巧得转了两圈,挡住了沈绎青抓笔的手,笑道:“裴某今夜恭候沈小公子大架。” 沈绎青:“……” 沈绎青也不是真气,就是跟他闹一闹,闹过了,叫丫鬟换了水洗脸,道:“不去,平乐公主那是马球会吗?那是赏花会,给她家那独子挑了两年了,满长安的闺秀样貌好的家世不行,家世好的脾性不好,左右都配不上她家。” 裴堰走到窗边榻上坐下,随手翻了翻上头的话本子,就着沈绎青昨夜剩下的冷茶喝了口,道:“平乐公主当他是块宝,为他费尽心思,偏偏王盛此人是个绣花枕头,不堪大用。” 沈绎青扔下擦脸的帕子,斜眼瞧着他笑:“你也好说旁人是绣花枕头,你可是全长安公认的头一号绣花枕头。” 裴堰:“……” 裴堰缓缓将书扣下,抬眸看沈绎青,温声问道:“绎青不喜我这样?” 沈绎青走过来,大咧咧坐在他身侧,抓了个糕点扔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你我都是家中有厉害的兄长,家底丰厚,一辈子锦衣玉食,胡乱过这辈子也没什么。” 裴堰笑了声,垂眸道:“说得也是。” 沈绎青冲窗外吩咐了声备饭,拿起裴堰手边的杯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可你我有不同,你脑子灵光,会的也多,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好,不像我,脑子笨,文不成武不就,读书半柱香能睡上半日,也就能每日吃吃喝喝,好好活着,就算对得起爹娘了。” 一阵风吹了进来,清凉,一朵粉嫩的樱桃花缓缓飘落在桌几上,窗外院中荼蘼花盛放,春日正浓。 裴堰目光落在了那只杯子上,轻声道:“你哪里笨了?” 丫鬟端了朝食进来,沈绎青没听清裴堰那句话,拉着他起来,献宝似的说:“昨日阿娘进宫,皇后娘娘赏赐的吃食,我特意给你留的。” 裴堰被拽着往外走,看着他晨起未来得及整理,略显凌乱的发丝,抬手替他理了理,挑眉道:“沈公子,你泼了我一身水,好歹让我换身衣裳啊。” 有诗云——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说的是长安繁华景象。 暮春四月,长安街头繁花盛放,锦衣少年信步慢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近日仙乐坊新来了个乐师,听说是西域人,善用胡琴琵琶与羌笛。 这新鲜热闹沈绎青说什么也是要去凑一凑的。 裴堰换了身衣裳,依旧是白衣,翩翩公子摇着扇子,扫了眼身侧那兴致勃勃的人,调笑道:“你是去听那胡姬弹奏,还是单单为了那胡姬?” 沈绎青轻挑地冲他眨了眨眼,道:“这还用说?” 裴堰揽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暧昧道:“你若是喜欢胡姬,我送你三两个便是。” 沈绎青嘴里刚塞了块儿牛皮糖,有点沾牙,张不开口,就瞪了他一眼,等好不容易咽下去,才道:“你那些莺莺燕燕我才看不上眼。” 裴堰有些委屈,低声道:“我哪来的莺莺燕燕?我后院多干净你不知道?” 沈绎青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抱着手臂斜眼看他:“行啊,今夜你就送过来,给小爷快活快活。” 裴堰:“……” 裴堰摇扇道:“今夜不方便。” 沈绎青眯起眼睛,语气淡淡,道:“有何不便?” 裴堰笑了声,凑到他耳边道:“有人说夜里要来我府上作画,我得等他。” 沈绎青又往嘴里塞了颗糖,“嘿嘿”笑了声,道:“那人不会去的。” 裴堰追上他的步子,问:“为何?” 沈绎青扬了扬下巴,眉眼有些得意,道:“那人今日要将那胡姬买下来,带回府上听曲子,今夜定是有的忙了。” 裴堰:“……” 说话间,仙乐坊已经到了,裴堰站在原地,目光晦暗阴沉,有伙计迎上来,见他这模样,没敢上前。 沈绎青正要进门,见他没跟上,转头看他,那双眸子又恢复了笑意,快的让一旁的伙计差点以为方才那瞬是错觉。 仙乐坊里十分热闹,丝竹阵阵,茶香扑鼻。 老板见着两人连忙迎了上来,笑道:“裴公子,沈公子,稀客啊。” 沈绎青往大堂扫了一圈,道:“那胡姬呢?” 老板为难道:“在楼上,不过……” 沈绎青没空听他的不过,直接大步上了楼。 裴堰落后一步,随口问:“不过什么?” 老板连忙道:“裴公子快上去吧,忠义伯爵府的二公子也在。” 裴堰“啪”地合上折扇,皱眉道:“怎么不早说?” 您二位给我空隙说了吗? 全长安都知道济北伯的三公子和忠义伯的二公子是对头,一见面不拆个楼、斗个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裴堰上去时,却没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风,相反的,这两人各坐一头,场景竟然十分平和。 裴堰难得有些迷惑了,走到沈绎青的身侧,还未开口,忠义伯爵府的二公子朱溢便开了口:“裴二开得正好,给我们做个见证?” 裴堰撩起袍角坐下,舒舒服服靠进椅座,翘起二郎腿,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清茶,这才慢悠悠开口:“什么见证?” 裴二公子是个纨绔,可也是个好看的纨绔,这一套混不吝的动作,别人做起来看着大约只觉得混账,他做起来就十分养眼,连台上那正奏着胡琴的貌美胡姬也不由地看了过来。 朱溢耷拉着眼皮,眼珠子向上直勾勾看向沈绎青,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一股子肾虚的阴郁感,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总阴阳怪气的:“这胡女貌美,我与沈三都看上了,出价高者抱得美人归。” 裴堰:“……” 裴堰看向沈绎青,见他一副斗鸡似的模样,高高扬着脖子,冷笑道:“正好让我瞧瞧忠义伯爵府的家底。” 裴堰心下无奈,沈绎青未必真对这胡姬感兴趣,可碰上了朱溢,今日这胡姬他是必要领回去的。 台上胡姬一曲终了,起身行了礼,她穿着不同于长安的服饰,大胆地露出细腰与半截大腿,异域的容貌半遮半掩在薄纱下,可依然可看出美貌。 那双大眼睛把在场众人一一扫过,比中原人要深的眼窝让那双碧色眼睛看起来极为深邃,带了勾子似的。 裴堰垂眸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开口道:“姑娘看这屋子里谁最入眼?” 那胡姬美目流转,轻笑了声,柔声道:“女子这辈子只为寻一个珍视自己的郎君罢了。” “姑娘的汉话说得好,”裴堰抬眸打量了她片刻,问:“敢问姑娘何为珍视?” “这还用说?”朱溢的眼睛都快粘在那胡姬身上了,道:“自然是花银子最多的那个最为珍视。” 那姑娘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沈绎青嗤笑一声,道:“闲话少说,你出多少?” 朱溢:“一百两。” 沈绎青晃了晃腿,嘲讽道:“你不如问问门口那个要饭的一百两跟不跟你走。” “别急啊,”朱溢皮笑肉不笑,道:“我出的是黄金。” 裴堰微微皱眉,开口就是黄金,以沈绎青的性子,今日怕是不好收场。 果然,沈绎青最禁不起朱溢的激,开口直接翻了个翻:“二百两。” 裴堰唤来随身小厮,低声吩咐了两句,小厮下了楼。 那边朱溢也加了价:“四百零一两。” 这是故意压他。 沈绎青心下恼怒,面上却不显,道:“八百零二两。” 朱溢将杯子“咣当”一声摔在桌上,咬牙道:“一千两。” 沈绎青淡淡道:“一千五百两。” 长安城家底丰厚的人家很多,中间济北伯爵府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因为济北伯夫人、沈绎青的母亲是商贾出身,又是家中独女,娘家是江南第一富户,可就算是再有钱,也没有为个歌女一掷千金的先例。 台上胡姬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始终没怎么变过,仿佛他们出多少金子于她并无多大干系,可朱溢脸色有些变了。 他不是出不起,可…… 朱溢目光阴鸷地盯着沈绎青,话几乎是从牙缝儿挤出来的:“两千两。” 沈绎青扬起下巴,目光轻蔑,启唇道:“两千五百两。” 朱溢被他的挑衅激得怒火上头,也不顾身后小厮的阻拦,开口道:“三……” “朱二公子,”裴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轻而易举打断了朱溢的话,他一只胳膊慵懒地撑着座椅扶手,一手灵巧地转着折扇,轻飘飘道:“朱家伯父前些日子方因盐务账目出错被陛下当朝训斥,你今日在此为一个胡姬一掷千金,恐有不妥吧?” 朱溢脸色阴沉,将要开口的话收了回去。 这要是平时他可大胆与沈绎青一较高下,大不了得个风流的名声,可如今,像裴堰说的,他若是当真花这么多钱买个女人,那是给自己家里点把火。 他霍然站起身,阴狠地望着沈绎青,道:“今日便宜了你,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看也不看那胡姬,转身下了楼。 趴在楼梯口战战兢兢偷听的老板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见他不见了影子才虚虚擦了擦汗。 他走上楼来,笑容满面地看着沈绎青:“沈公子,您看……” 朱溢走了,沈绎青才犯了难,转头问自己的随从小厮篱曲:“我的钱够吗?” 篱曲没说话,和他大眼瞪小眼:你说呢? 裴堰的随从枫白回来了,在老板身侧停住,将手中的银票递给了他。 不多不少,刚好两千五百两。 沈绎青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凑过来问:“你是怎么知道最终价钱的?” 裴堰没答,他站起身,敛眸道:“我想起府上还有事,先走了。” 沈绎青一愣,跟着站起身:“裴堰……” 刚追出两步,老板挡在了他面前,笑眯眯道:“沈公子,你付了万两黄金,碧情是你的人了。” 沈绎青眼看着裴堰下了楼,追也追不上了,于是停步,转头看向那台上的胡姬,心里却犯了难。 他本没想要人,买下她也是和朱溢较劲,现在如何安置她却成了难题。 想必他刚从这仙乐坊出去,满长安的人都知道他沈三公子为了一个乐姬一掷千金,回去又该被阿娘责骂。 人他是万万不能带回去的,带回去阿娘非要气出个好歹来。 第2章 沈绎青一天没敢回府,到了深夜,约么爹娘都睡了,才做贼似的从后门溜了进去。 府里熄了灯,一片安静,沈绎青松了口气,锤了锤泛酸的肩,往自己的院子走,和篱曲道:“明日你早些叫我,我得在阿娘醒之前出门。” 篱曲撇嘴道:“早知如此,你就不该和那朱二斗气。” 沈绎青踹了他一脚,边推门边道:“公子我从小和他斗到大,看见他就肝火旺,怎么能输……” “回来了?”黑漆漆的房里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不难听出隐藏的怒火。 沈绎青心里一惊,要迈进屋的脚下瞬时一转,拔腿就要跑。 丫鬟点了灯,伯爵夫人端坐在房里,慢条斯理道:“你敢再往前一步,我今日打折你的腿。” 沈绎青停了步,转头看向自己阿娘,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右手的鞭子上。 沈府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沈绎青的院子亮着灯。 济北伯听说儿子被打,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刚迈进房里,被夫人一记眼神给凶退,老老实实停在门口,和沈绎青院中的一众丫鬟小厮一起排排站,长吁短叹,想开口又不敢。 鞭子一下一下落在沈绎青身上,抽得结结实实,人单是听着都疼,沈绎青挺直腰背,紧紧咬着下唇,半声不坑。 屋里只能听到鞭打声,沈绎青背上已经渗了血,染透了鸦青色春衫,济北伯实在心疼,叹道:“夫人,别打了。” 丫鬟小厮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篱曲心疼公子,眼泪都急出来了,闻言感激地看向老爷。 就听他继续说:“仔细手酸。” 所有人:“……” 沈绎青:“……” 好在伯爵夫人还真停了手,问道:“那胡女呢?” 沈绎青微微动了动,疼得皱了一下眉,答道:“把卖身契撕了,让她自寻出路去了。” 伯爵夫人稍稍消了气,又道:“如今满长安都知道你的风流事,以后哪个媒婆敢上门?哪家姑娘敢嫁你?” 沈绎青低下头,没说话。 伯爵夫人没少打他,打完自己还心疼,看着他背上的血迹,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她想去查看他的伤势,可训斥儿子时威严不能丢,她在沈绎青面前踱了两步,道:“知错了吗?” 沈绎青闷声答:“知错了。” 济北伯忙道:“绎青知错了,夫人,天色已晚,咱们回去歇着吧。” 伯爵夫人横了他一眼,济北伯立刻闭了嘴,伯爵夫人捏了捏眉心,道:“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凭着战功做了将军,我不求你如你大哥一般出息,只要别给家里惹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绎青轻抿起了唇,唇被他咬破了,有些疼。 伯爵夫人神色疲惫,对贴身丫鬟翠环摆了摆手。 翠环将手中银票放在了桌上。 伯爵夫人淡淡道:“知道你没那么多钱,拿了裴堰多少,还了人家。” 济北伯同夫人离开了,临走前冲沈绎青使了个眼神儿,沈绎青没理他。 丫鬟小厮都退了出去,篱曲扶着沈绎青起来,熟门熟路地去寻了药,回来时见沈绎青拿着那一摞银票看。 篱曲小心翼翼帮他把衣裳褪下,看着那背上纵横的鞭伤,忍不住心疼,下手更轻了些,可药刚上了一点,沈绎青就疼得哆嗦了一下。 篱曲忙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公子在想什么?” 手中的银票数额正是他今日散出去的数目,沈绎青有些出神,过了会儿才道:“想裴堰是如何提早知道买下那胡女的价钱。” 篱曲也觉得奇怪,这裴公子也太神了些。 他动作麻利地给沈绎青上好了药,嘱咐道:“公子这些日子趴着睡吧。” 篱曲出去了,顺便熄了灯。 沈绎青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 背上火辣辣得疼,无论他侧身躺着还是趴着,都疼得厉害,好几次他都要睡着了,却被疼醒了。 一来二去他也烦了,直接坐起了身。 穿了衣裳,推开了房门。 四月长安的夜里依然有些凉,都已经三更天了,今夜没月亮,路上黑漆漆的,半个人影都没有,沈绎青拢了拢衣裳,加快步子,熟门熟路地抄小路到了一处府邸后门。 卧房里一片安静,床上躺着的人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沉了。 房门一声轻响,有风吹了进来,又很快被掩上。 一道黑影悄声走了进来,行至书桌前,鬼鬼祟祟翻了翻,随后进了内室。 床前,黑影举起了手,手中尖细的东西缓缓向下,即将触碰床上人影时,忽得被抓住了手腕。 裴堰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绎青没想到他还醒着,吓了一跳,顺势在他床边坐下,转了转手中的笔,无辜道:“来找你啊。” 裴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声道:“如今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济北伯家三公子为一胡姬一掷千金。此刻不和你那‘千金’在一处,找我做什么?” 沈绎青踢掉了鞋子,嬉皮笑脸扑到他身上,调笑道:“胡姬哪有你有趣啊?” 裴堰:“……” 裴堰握住了他的手,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屋里很暗,可适应久了也可辨出些轮廓,他望着沈绎青的脸,声音有些发沉:“你同那胡姬……”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没能把下边那个词说出来。 沈绎青也没用他说完,道:“我把她卖身契撕了,让她自寻出路去了,她如今在哪我都不知道,怎么同她一处?” 裴堰微微一愣,随后缓缓勾起了唇,抬手捏了捏沈绎青的脸,道:“回去你阿娘没打你吗?” 这语气柔和,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沈绎青躲他的手,没躲开,索性由他去了。 他鼓了鼓腮帮子对抗那只手,道:“我有件事想了一夜,怎么也想不通。” 裴堰:“何事?” 沈绎青:“你是怎么知道最后买下拿胡姬需要两千五百两黄金的?” 裴堰说:“我不知道。” 沈绎青:“不知道?” 裴堰俯身,将头抵在他的颈侧,在他耳侧轻声道:“因为我只有两千五百两黄金。” 沈绎青:“……” 他望着静谧的夜色,轻轻勾起唇,还不待说什么,裴堰忽然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药味儿?” 沈绎青:“……” 他含糊道:“没有啊……” 那伤药本没什么味道,可裴堰向来对气味敏感,凑近了就发现了。 裴堰本来微微压着他,这会儿撑身坐了起来,不多时,床头的灯被点燃,眼前瞬时亮了起来。 裴堰望着躺在床上,脸色有些泛白的人,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那里破了一小块儿,已经结痂了。 他皱起眉,道:“伯爵夫人打你了?” 沈绎青舔了舔唇上的伤口,避开了裴堰的目光。 都这么大了,还被阿娘打,实在丢人。 他转移话题道:“你还气吗?” 裴堰微微一愣,随后低笑了声,道:“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沈绎青一点也不笨,他观察人细致入微,只是从来也不说罢了。 沈绎青撇嘴:“别人我不知道,你裴二公子我还不知道吗?” 裴堰只笑不答,半跪在床沿,伸手去扯沈绎青的衣带。 沈绎青连忙伸手按住。 窗外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只是须臾,那声音就变得细密,竟是下起了大雨。 屋里只床头点了灯,灯光柔和,足以照亮。 两人默默对视,无声僵持,良久,沈绎青垂下了眸子,移开了手。 他看着裴堰解开了他的衣带,玩扇子十分灵巧的手这会儿动作有些笨,可他半点不想嘲笑他,只觉得一夜的委屈终于有人在意了。 他做错了事,自己理亏,被打也是应该,可并不妨碍他觉得委屈。 外衫被剥开,到了里衣,沈绎青闭上了眼睛,轻声说:“是背上。” 裴堰心里懊恼,他不该把他压在床上的。 因为他方才的动作拉扯,背上又渗了血出来。 “方才为什么不说?”裴堰望着那白皙背上纵横的伤口,说话都是轻的,生怕重一点沈绎青会疼。 不知怎的,在家里怎么也睡不着,这会儿他反而困了,沈绎青打了个哈欠,将下巴垫在手背上,懒懒道:“上过药了,很快就会好了。” 裴堰低头,凑近他的伤口,嗅了嗅。 他的呼吸清浅地落在沈绎青背部的肌肤,影子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知怎的,沈绎青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李太医配的药,”裴堰道:“我这里也有,再给你上些,你别动。” 沈绎青今夜难得乖顺,应了声“嗯”,过了会儿,他想起了什么,道:“我衣裳里那银票是还你的,你仔细收好。” 裴堰从柜子里取了药出来,问:“伯爵夫人给你的?” 沈绎青想起阿娘背上的伤口就疼,恰好此时裴堰将药敷了上来,清清凉凉的。 他闷声应道:“嗯。” 裴堰动作轻而又轻地给他上药,半晌,道:“我知道了。” 见他不说话,裴堰忍不住问:“疼吗?” “不疼,”沈绎青望着裴堰被子上纹路,慢吞吞道:“裴堰,侯爷平日里骂你吗?” 裴堰俯身,轻轻吹了吹伤口处:“好好的骂我做什么?” 清清凉凉的,很舒服,沈绎青闭上了眼睛,道:“比方说,你大哥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你却整日里鬼混,没个正形。” 裴堰上好了药,将内衫给他拉好,熄了灯,自己也上了床,道:“你也想我有正形吗?” 沈绎青挪到床里趴好,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你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兄弟,我自然盼你好,只是……” 裴堰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后话,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下着大雨,声音有些扰人,裴堰将床帐放下,躺了下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望着沈绎青的影子,唇角轻轻挑起,他抬起手,于夜色中悄声靠近,然后,指腹轻轻落在那人的唇上。 只轻轻贴了会儿,他收回了手,然后翻身,背对着那人,偷偷将方才那贴过他唇的指腹贴上了自己的唇。 沈绎青醒的时候雨还下着,床帐隔绝了天光,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裴堰在他身侧睡着,他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叫他:“裴堰,什么时辰了?” 裴堰翻了个身,含糊应道:“不知道,接着睡吧。” 沈绎青趴了一夜,实在是累,于是翻了个身侧躺着,将腿搭在裴堰腿上,抱着被子,又沉沉睡了过去。 枫白来叫时,沈绎青的胳膊腿都在裴堰身上,微微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裴堰:“没事,父亲叫我,你接着睡吧。” 沈绎青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听着裴堰窸窸窣窣地下了床,低声和枫白说话,脚步声远去,屋里就没有声响了。 身边空了个人,沈绎青反而睡不着了,在床上趴了会儿,坐了起来,叫道:“来人。” 进来的是枫白,这人向来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性格无趣得很,小时候沈绎青和篱曲没少捉弄他。 他对沈绎青行了礼,平板着脸道:“沈公子尽管吩咐。” 沈绎青:“我饿了。” 枫白:“公子吩咐厨房准备了膳食,这就给沈公子端上来。” 沈绎青坐在床边穿衣裳,道:“不用,等裴堰回来一起吃吧。” 枫白:“公子同老爷说话,一时半刻回不来,叫你先吃。” 候府里的膳食讲究,一道一道菜上来,也都是沈绎青爱吃的。 可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吃过后在房里等裴堰,四处乱逛了会儿,瞧着桌上的摆件好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翻翻找找间,他瞧见了桌下一个隐蔽处堆了几本书,看面上就不像是正经书。 他来了精神,蹲下身拿起了一本。 只是翻开几页,他就涨红着脸猛地将书扣下了。 他撑着膝,想站起来,可又实在抵不住好奇,头离远了些,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儿,用指尖拨了拨那本书,书随意翻到了一页,上边画着极为露骨的春宫图,可与寻常春宫图不同的是,上边在各种场景赤裸纠缠的,分明是两个男子! 裴堰怎么回事?竟然在房里藏这种东西。 长安王公贵族间也有许多好男风的,这事并不少见,可沈绎青并没见过,裴堰同他一起长大,他知道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嗜好,约么也是好奇才看的。 沈绎青盘腿坐在地上,慢慢翻过一页,脸上发着烧,轻抿着唇,又翻了一页。 今日雨过天晴,天气十分好,丫鬟将门窗都打开了,日光晒了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 裴堰走了进来,叫道:“绎青。” 枫白正给他整理书桌,道:“沈公子刚走。” 这都晌午了,约么沈绎青等得不耐烦了。 枫白不乐意道:“走的时候顺走了公子不少好东西,桌上那个和田白玉砚屏,大公子托人费力替你寻得的那副仙人抱月图,还有公子那块冰花芙蓉玉的玉佩,都被他拿走了。” 裴堰走到书桌前,笑着说:“他喜欢的东西,尽管拿去便是。” 枫白拧起眉,道:“公子就是太……”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公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裴堰:“他翻桌下了?” 枫白还从未听过公子这般慌乱的语气,忙答道:“应该是翻了,这屋子被他翻了个遍。” 裴堰脸色变了,忽得转身大步向门口走。 走到门口,又倏然停住。 日光落在他月白的袍角,他垂眸看着,直至眼睛被光灼得发疼,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低声道:“罢了。” 枫白摸不着头脑,只见公子转了身,道:“你出去吧,不必叫人伺候了。” 公子把门窗关了,直至日落都没出房门,房里也没点灯。 枫白实在担忧,上去敲门,叫道:“公子,该用晚膳了。” 公子隔了会儿才答他,声音有些颓丧:“不吃了,不必再来叫我。” 丫鬟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枫白叹了口气,道:“拿走吧。” 丫鬟有些为难:“这是沈公子叫人送过来的,篱曲小哥儿说这是江南新熟的荔枝,跑马送到长安的,需尽早吃。” 枫白不耐:“那也……” 紧闭一下午的门忽得开了,裴堰站在门前,眼睛直直望着那丫鬟,道:“是绎青送过来的?” 丫鬟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不安,怯生生点了点头。 裴堰扶着门的指节微微扣紧:“他还说什么了吗?” 丫鬟想了想,道:“没说别的了,就叫公子尽快吃。” 食盒里头是一大串新鲜饱满的大个儿荔枝,裴堰小心翼翼将荔枝取了出来,又在食盒里反复翻找,没有任何发现。 他头疼地坐了下来。 那些书的次序都变了,他定是看了。 沈绎青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绎青正趴在床上吃荔枝,济北伯在他床前殷勤地剥荔枝皮。 剥好一个就放在小盘里,左边那精致的银盘里此刻挤了一小堆圆滚滚白嫩嫩的荔枝肉,右边的小盘里是一小堆荔枝核。 自济北伯进来,沈绎青就没给他好脸色看,句句嘲讽,济北伯笑脸相迎哄儿子,也不生气。 一旁的丫鬟小厮装作正在忙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眼神儿不时往这儿飘,偷偷瞧热闹。 济北伯笑呵呵道:“你也知道,我要是护着你,你阿娘保不准打得更狠。” 沈绎青翻着话本子,眼神儿都没分他一个,语气凉凉:“你是怕她连你一起打。” 济北伯:“……” 济北伯殷勤地递上一个剥了壳儿的荔枝,道:“我昨夜不是帮你说情了吗?” 里外仆从但凡听到这话的都翻了个白眼。 沈绎青翻了页书,淡淡道:“篱曲,伯爷说了吗?” 篱曲昂着头,扬声道:“回公子,篱曲没听见。” 济北伯:“……” 济北伯“啪”地把荔枝放下,眉头一竖,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给爹个痛快!” 沈绎青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个翻身起来,抻着了伤口也没在意,凑过头去低声道:“把你私房钱给我。” 济北伯脸色变了变,道:“不行。” 沈绎青把书卷着,在床沿上敲了敲,憋屈道:“我买个稍微贵点的物件儿还得裴堰花钱,忒丢人了。” 济北伯挣扎:“爹私房钱实在不多……” 沈绎青算盘打得噼啪响:“给我一半也行。” 济北伯咬了咬牙:“成,只要你别和爹闹脾气了。” 一个时辰后,篱曲回来了。 沈绎青看着桌上那五十两碎银子,陷入了沉思。 篱曲的语气有些同情,低声道:“老爷确实就这么多了,给我的时候像是在割他的肉。” 沈绎青搓了搓自己的脸,有些不忍直视,道:“罢了。” 篱曲:“给伯爷送回去?” 沈绎青:“给廊上的鹦鹉买口粮吧。” 篱曲揣着银子出了门,不由得更同情老爷了。 第3章 这些日子沈绎青都很安分,推了一众狐朋狗友的邀约,在家里乖乖养伤。 过了半月余,他好得八九不离十了,心又痒痒起来。 这夜风朗月清,他兴致勃勃地带着篱曲出门,刚到府门口就遇上了二姐,他顿时停步,撸起袖子道:“是不是那陆锦双欺负姐姐了?看我不去打断他的腿。” 二姐和一旁的几个婢女都被他这凶巴巴的模样弄得笑了起来,二姐拉着他的手臂,细细把他的袖子理好,温婉道:“不是,我来给阿娘送些东西,过会儿就走了。” 沈绎青许久没见姐姐了,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阿娘身边的婢女来催,他才与姐姐分别。 他今日心情大好,往明月楼走的时候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这是个酒楼,也是长安城一众富家公子的聚会的地方,里头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沈绎青手里把玩着折扇,吊儿郎当地迈进了大门,刚一进来,就有人站在二楼栏杆旁笑道:“看看这是谁?” 另一人调侃道:“一掷千金沈绎青。” 一群公子哥儿看了过来,齐齐笑了起来,连同他们身边陪着的姑娘也掩唇跟着笑。 沈绎青也不在意,缓步上去挑了个空位坐下,立刻有姑娘给他倒酒。 沈绎青撑着腮瞧那姑娘,年纪不大,顶多十三四,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手中折扇轻轻挑起姑娘的下巴,沈绎青眯起眼睛,语气轻挑:“姑娘看着眼生,是新来的?” 那姑娘羞涩一笑,细声细气答道:“回公子,锦荇是半月前来的。” 一旁的公子见他这模样,搭上了他的肩,道:“怎么?想再买一个?” 沈绎青收回折扇,拍掉了他的手,坐没坐相地靠在座椅里,道:“没兴致。” 他目光扫过一桌的人,又往这大堂里看了一圈,挑眉道:“裴堰还没来?” “裴公子现在哪能有空和我们闲混啊?”一旁的人笑了声,道:“人家忙着呢。” 沈绎青一愣,不解地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比他眼睛瞪得还大,惊奇道:“怎么?绎青不知道?” 沈绎青还真不知道他在家里养伤这么段时间外头发生了这么些事。 席间议论的事他都没兴致,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想着刚才听到的那句话——裴堰入了大理寺,已半月了。 裴堰做官了。 他们这些总是混在一起的狐朋狗友,要么家里有荫封,一辈子尽情吃喝玩乐就是了,要么家里有门路的,也会给铺个路谋个闲职,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这些人没有进大理寺的,一是入大理寺须精于律例,有很高的判案能力,二是大理寺官员的选任非常严格,他们没那个本事。 裴堰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尽管他以为同他的情谊那般好。 他拿了裴堰那么些好东西,躲了他半月,还疑惑他为何不来家里找自己,原来是有了好前程。 沈绎青没再问,笑嘻嘻同席间的人一同饮酒,那姑娘就在一旁为他斟酒,服侍得十分妥帖温柔。 今夜的酒不醉人,沈绎青一杯一杯地喝,脑子却始终是醒着的。散局时,他扶着桌子起身,走了两步,脚步虚浮,不慎绊了一下桌腿,篱曲忙上前去扶,却有人先他一步扶住了沈绎青。 是那位姑娘。 她一双美眸含羞带怯地望着沈绎青,声音柔媚,呵气如兰:“公子醉了,今日就在楼里歇息吧。” 篱曲在心里“呸”了声,撸起袖子,想上前扯开她,就见沈绎青暗暗使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沈绎青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微微泛红的眼尾轻挑,醉意朦胧的眸子里似乎含情,他俯身凑到那姑娘面前,语气暧昧:“今夜就……” “绎青。” 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他转眸向门口看过去,就听身边有人笑道:“裴兄竟然有空过来,可惜我们酒已经散了。” 裴堰走了进来,笑道:“方才倒出空来。” 身旁的姑娘一双美眸在屋里亮堂堂的烛光中仿佛盈着潋滟水光,清澈又带着些勾人的意味,沈绎青没理会那边的热闹,垂眸看她,勾着唇,低声道:“公子改日再来看你。” 裴堰走到他身侧,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看着靠得过近的两人,眸色微暗,面上的笑却没变分毫,叫道:“绎青。” 沈绎青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姑娘的手,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展开扇子随意摇了摇,道:“裴兄这身衣裳可真好看,恭喜了。” 裴堰:“……” 裴堰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穿的还是官服,黑色劲装,腰间佩刀,他本就长得好看,腰板挺直,穿白衣时是如玉公子,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穿黑衣时就添了英悍之气,更加引人注目。 篱曲与枫白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了两人中间那么点不对劲。 恰好此时门口有人醉醺醺叫道:“绎青,你我同路,可要一起走?” 沈绎青对裴堰点了点头,再无多言,同他擦肩向门口走去,中间没多看他一眼。 他们喝得实在有些晚了,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沈绎青与人一路说笑,行至一个转角,两人分别,沈绎青便带着篱曲晃悠悠地往家走。 两人图快,走的小路,路上黑漆漆的,唯有篱曲手中那个灯笼亮着光。 沈绎青低头看那晃悠悠的灯笼,脑袋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些杂事,越想心里越是烦闷,脚下有一块石子硌了脚,他忽然停步,将那块儿可怜的石子用力踢了出去。 石子撞出一路脆响,清寂的夜里,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怎么拿块石头出气?”那声音带笑,语带调侃,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他转身,看着几步外那个一身黑色劲装的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愣神也只是须臾,他笑容客气疏离:“裴兄,找在下可有事?” 裴堰:“……” 裴堰往前两步,目光落在沈绎青的脸上,这么小心翼翼看了会儿,才斟酌着开口:“我想着找你解释。” 沈绎青扯了扯唇角:“裴大人不必和我一个不中用的纨绔解释,时辰已晚,绎青少陪了。” 说完,他也不顾裴堰什么脸色,转身就走。 可刚走出两步,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了,他下意识想躲,可那力道太大,抓得他手臂一痛,还没等他反应,就被推到了一旁的墙边。 裴堰束缚着他的双手,力道强硬,语气却是十分低微,像是从小到大每次同他道歉那样,哄着他说道:“绎青,你听我说。” 俩人吵架篱曲和枫白向来不会上前的,没有灯笼照亮,今夜又没月光,两人都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 沈绎青用力挣扎,不悦道:“你放开我。” 裴堰心里不安,即便是他想解释,他也不知如何去开口,沈绎青如今的态度分明就是想和他疏远。 他怕沈绎青跑,他靠近了些,用身子将沈绎青牢牢抵在墙边。 鼻间嗅到浓重酒气,那人喘息间也有些发沉,今夜定是喝了不少。 裴堰难得有些急躁:“我同你一起长大,为了这个就要同我疏远,你就当真那么在意?” 沈绎青酒劲儿上涌,本来心里的气就不顺,被他这语气一激,直接火了。 他用力踹向裴堰的腿,裴堰闷哼一声,手下微微一松,沈绎青立刻将手抽了出来。 他不说二话,推开裴堰就要走,裴堰心里不安到了极点,生怕他走了两人就真的疏远了,他快步追上,拉住了沈绎青的手,将他硬扯了回来。 巷子里有那么一会儿是极静的,篱曲看两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持续了良久,用胳膊肘怼了怼枫白,目不斜视盯着前边,从牙缝儿里挤出蚊子大小的声儿:“怎么不说话了?” 枫白往右跨了一大步,抱着手臂冷着脸,不理他。 沈绎青是一动也不敢动,脸上烧得像是着火,连喘气都不敢。 他瞪大眼睛望着与他唇贴在一起的人,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能看清一些轮廓,他知道裴堰也在看着他。 方才裴堰拉他那一下有点重,他怒气上涌,转身想要踹他,可寸就寸在他转身的时候裴堰正好靠前,两人的嘴就这么贴上了。 贴上后两人都懵了,就这么在漆黑的夜里僵立着,也不吵了,连呼吸都省了。 沈绎青被裴堰抓着的那只手掌心出了细汗,指尖也有些发麻。他以前没和谁亲吻过,只觉得这滋味儿真是怪极了。 裴堰也怪极了,他像是喘息有些乱,木头似的杵着,也不折腾了。 四月的风穿街过巷,撩起他的发丝,他胸口憋闷狠了,后知后觉往后退了半步,用力喘息几口,这才把方才憋的气给补了回来。 裴堰呼吸急促,可只是低低喘息,没说话。 唇上似乎还留着裴堰的温度,有些灼人,沈绎青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应该继续和他吵还是该说做什么。 他红着脸纠结片刻,小声说:“那……那我先回府了。” “啊……”裴堰如梦初醒似的,磕磕绊绊道:“哦哦,好……路上当心。” 伯爵府转个弯几步就到了,也不知道当心个什么。 沈绎青转身,脚步缓慢地走了两步,接着,低着头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了转角。 篱曲哈欠打到一半,连忙追了上去,喊道:“公子,等等我!” 枫白走了过来,看着原地发愣的公子,面色一肃,道:“公子,你中邪了?” 裴堰缓缓抬手,指腹贴上了自己的唇。 那里还有淡淡酒香,胸口的酥麻与颤栗现在还没缓和,心仍在杂乱无序地跳动。 枫白又叫了一声,裴堰才后知后觉应了声,低语道:“方才他……他没恼我。” 枫白没听明白,随着他往巷口看了一眼,在心里“呸”了一口,默默骂了句:“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的沈绎青回了屋就倒在了床上,盯着虚空一点,眼睛都不眨一下。 篱曲给他打了水,叫了好几声他也没应,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忿忿道:“是不是那裴二欺负公子了?篱曲这就去替公子讨个说法!” 他走出两步,沈绎青还是没动静。 他踌躇了下,转头问道:“公子不拦着我?” 沈绎青还是没吭声。 篱曲又往前走了两步,扬声道:“篱曲真去了啊!” 说着偷偷用余光打量床上那人,好在公子终于有了反应。 沈绎青道:“别去了,你过来。” 篱曲立刻扬起笑,小步跑了过去,叫道:“公子。” 沈绎青呆呆地看着虚空,声音飘悠悠的:“篱曲,你同人亲吻过吗?” 篱曲:“?” 篱曲扭捏了下,有些羞涩地左手绞右手,躲躲闪闪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沈绎青似乎也没想听他回答,忽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篱曲,道:“我知道你没有。” 篱曲:“……” 篱曲掐着腰,有点小骄傲:“公子没同人亲吻过,篱曲可……” 沈绎青直勾勾盯着篱曲的嘴,不知在想什么。 篱曲观察着公子的神色,犹豫着要不要接着说下去,就听公子道:“过来,让公子亲一会儿。” 篱曲:“……” 篱曲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沈绎青站起了身,目光奇异,往前半步,篱曲撒丫子就跑。 这夜济北伯爵府所有人都没睡消停,不少人推门出来看热闹,济北伯披着衣裳,边提鞋边探出脑袋,就见篱曲一阵风似的跑过,济北伯忙喊道:“篱曲,这是闹什么呢?” 篱曲简直要落泪了,脚下片刻不敢停,眨眼已在百步外,遥遥吼声传来:“公子疯了!” 济北伯心中一凛,忙把鞋提好,刚要出去,就见沈绎青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伸手要拦人, 沈绎青一个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道:“快睡觉去。” 他身上一股子酒味儿,明显不是疯了,是撒酒疯,于是济北伯安安心心关门回去睡觉了。 篱曲在后花园的假山后边被沈绎青给按住了,他欲哭无泪,只能紧紧捂着嘴,以保住自己的贞洁。 沈绎青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他娘的,就亲一下,能要了你的命啊?” 篱曲委屈地蹲在地上,把手松开一个缝儿,还不敢拿下来,就这么费劲巴拉地还嘴道:“公子想找人亲吻也不能找男人。” 沈绎青扶着腰缓气,闻言挑起了眉毛,语气有些怪异:“为何不能找男人?” 篱曲涨红着脸:“就是不能!” 沈绎青没吭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周围就这么静了下来。 篱曲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看沈绎青,苦口婆心道:“公子到了年纪,想这种事也是寻常。” 廊上的灯隐隐透了过来,沈绎青半边身子在光影里,半边身子隐在暗处,篱曲看不清他的脸色,见他还是不吭声,又为自己的贞洁操心,眼珠子一转,脑子一抽,给出了个馊主意:“公子若实在是想知道个中滋味儿,不妨去青楼玩玩。” 沈绎青这回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看篱曲,语气迟缓,犹犹豫豫道:“青楼?” 篱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 沈绎青拧眉纠结半晌,转身往回走道:“我得想想。” 篱曲虚虚擦了擦汗,捂着自己的嘴,几乎眼泪汪汪,默默道:“彩霞,为了你我可是拼了命了。” 这边济北伯爵府热闹了半宿,广平侯府却十分安静。 二公子回了老爷的问话回房,不多时就熄了灯歇下了,大公子来给弟弟送书帖时,瞧见屋里黑漆漆,人已经睡了,回去禀告,大公子叹道:“大理寺事务繁忙,约么是办了一天差,累着了,明日给他做些好的吃。” “累着”的裴堰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眼睛怔怔望着浓黑的夜色,唇轻轻抿着,若是这时有灯,不难看出他的耳尖儿泛着红,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就这么一夜没合眼。 大理寺事物繁忙,各个州府衙门上报的案件堆积成山,大理寺上下各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近些日子刚消停下来,又听闻有个通缉犯逃进了长安。 这通缉犯是个采花贼,祸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沿路被各路官差追捕,进了长安后就失了踪迹。 裴堰带人搜捕了三天,终于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此时已经入夜,合欢楼灯火通明,门前穿着单薄的妓子笑容满面地揽客,有年轻公子路过,她们拥上去拉人,有花甲老人路过,她们也出言调笑一二。 楼里香风飘出,脂粉味儿混着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正经香气,一眼望进去,鲜红的绸子随着风轻轻晃,里边美人若隐若现,催情似的勾人进去。 贾二随着裴堰隐在屋檐上,正好能瞧见合欢楼的大门,他在这儿趴了挺久了,没见那采花贼出现,闲着也是闲着,瞧了眼一旁年轻的新上司,道:“大人近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裴堰目光没离开那大门口,道:“此话从何说起?” 贾二乐了声儿,道:“大人这两日嘴角就没下去过,长眼的人都瞧出来了。” 裴堰勾了勾唇,有些赧然道:“算是喜事。” 贾二:“逮着了这个采花,咱们找个地方喝酒,顺带着也跟我们说说。” 一旁的两人也跟着附和,笑道:“大人请客。” 裴堰:“今日不成。” 今日好不容易有空闲,他要去找沈绎青。 贾二拿着块小石子在手中把玩,斜眼瞧他:“大人这分明就是不想请客。” “想吃什么尽管记在我账上,” 裴堰大大方方道:“下回一定喝个痛快。” 贾二“嘿嘿”笑了声,道:“大人有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咦”了声,微微向前抻了抻脖子,挑眉道:“那是王大人?” 裴堰早就瞧见了,那位人前侃然正色、不苟言笑的尚书大人此时穿着身不起眼的常服,由一群女子簇拥进了青楼大门。 这可真是道貌岸然的典范了,他还记着这位大人来家中作客时还以长辈之姿明嘲暗讽过自己不知进取。来这种地方确实是十分开眼界,这都是今夜的第三位朝中官员了。 他没想下去,忽然眼神一厉,低喝道:“他来了!” 第4章 贾二率先跳下了屋檐,同时隐蔽在合欢楼周边的各个捕快迅速动作,可不料那采花贼十分敏锐,在合围之势未形成之前拉起一位姑娘推向了贾二,随即迅速窜进了楼里。 门口的姑娘们被忽然出现的黑衣捕快们吓得纷纷惊呼,裴堰扬声道:“将合欢楼牢牢围住,剩下的,跟我进去搜。” 下属们有序地应声,纷纷散开 贾二推开怀里的姑娘,跟上了裴堰的步子,道:“大人,刀剑无眼,若是惊了里头的大人……” “大人?”裴堰似笑非笑道:“里头的都是些市井嫖客,哪来的大人?” 既然得了这句话,贾二也就放心了,他嘿嘿笑了声,挤眉弄眼道:“属下明白了。” 门口被堵得严严实实,这阵仗太大,自然也惊了里头的人,老鸨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捧着心喊道:“哎呦,官爷,怎么了这是?” 裴堰亮了牌子,冷着一张脸,道:“大理寺办案。” 老鸨惊了一惊,连忙跟了上去:“大人明鉴,我这合欢楼里可是干干净净的。” 一路进了大堂,里头丝竹声微微一乱,瞧见老鸨的眼色,停了下来,调笑与不堪入目的勾当也停了下来,见他们都带着刀,纷纷往后躲。 贾二上前一步,亮了牌子,道:“大理寺办案,都在原地不许动作。” “你可是我是谁?”一男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裴堰开了口,他抬起手,眯起眼扫了一眼厅内众人,冷然道:“搜!” 一声令下,捕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 裴堰转身往楼上走,刚上了两个台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身淡淡道:“若是有想动作的,当同罪论处。” 贾二装模作样道:“呀,这是个什么罪来着?” 他瞧向那肾虚模样的男子,笑得有些邪乎,自答道:“反正是个砍头的罪名。” 那男子脸青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在同伴的拉扯下,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楼上都是房间,方便做那种事儿的,捕快们动作极快,此时已经搜了大半的房间,不少嫖客与妓子都是光着屁股被从床上拖下来再对全屋进行搜查的,其中就有那位尚书王大人。 裴堰正巧路过,王大人匆忙扯过衣裳给自己披上,嘴里嚷嚷着:“你们可知我是谁?” 屋里俩捕快一个将被子掀在了地上,一个打开柜子搜,面无表情,仿佛听不到他说话。 王大人想上前理论,一转眼正好瞧见了他,他顿时怒火上涌,大步走了过来,厉声道:“裴二,你竟敢如此无礼!” 裴堰退后半步,握着剑躬身行礼,笑得温文尔雅:“这不是王大人吗?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了。” 王大人:“……” 裴堰往屋里瞧了一眼,正好那边也搜完了,两人对裴堰摇了摇头。 “他们两个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 裴堰直起腰,装模作样训斥道:“快出来给王大人赔个礼。” 两人大步走出来,一板一眼地躬身行礼,齐声道:“王大人,得罪了。” 两人十分耿直,道歉声音极大,惹得廊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王大人慌忙摆手让他们闭嘴,四处左右看了眼,捂着涨红的脸跑回了屋里,裴堰没错过他阴狠地望向自己的目光,笑吟吟地躬身行礼,下一瞬,门“咣当”一声被摔上了。 裴堰摆了摆手让两人继续搜查,自己随便推门进了间屋子,他的笑还没放下,看清屋里情形时,那抹笑就这么僵在了唇角。 他一时都有些茫然,沈绎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挂了红帐的精美大床边,沈绎青挑起姑娘娇嫩的脸,正缓缓靠近,眼看着就要亲上美人那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觉着索然无味。 他皱起了眉,记起那夜同裴堰亲吻时的感觉,想着约么是亲上了就不一样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正要直接贴上去,门忽然被打开了。 他本来就因为进这种地方而心虚,这一下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他慌慌张张看过去,见是裴堰,微微一愣,随后大大松了口气。 他推开那姑娘,拍了拍胸口,道:“裴堰,你吓死我了。” 裴堰站在原地没吭声。 沈绎青有些奇怪地瞧他:“你怎么在这儿?” 裴堰依旧没答。 那被推开的姑娘都察觉出了不对劲,站起身拢了拢衣裳,就听刚进来那位大人道:“出去。” 那声音冷得要结冰,脸色铁青,偏偏他长得又好看,这模样活脱脱像个玉面阎罗,姑娘心里抖了抖,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沈绎青心里也抖了抖,他从来没见过裴堰这样,一时也不敢吭声了,只瞪大眼睛瞧着他。 门被轻轻关上,屋里更静了。 裴堰紧紧握着拳头,掌心的刺痛好像连着心脉,他一时有些呼吸不畅。 嘴里发苦,他忽然觉得这三天因为那个亲吻辗转反侧的自己是个笑话。 他一步一步走向沈绎青,在床边停下,俯身,牢牢捏住了他的下巴,随后,不管不顾地用力亲吻了上去。 沈绎青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妙了,想要往后躲又觉得躲了丢人,他看着裴堰一步步走近,每近一步他都心惊胆战。 那人腰间佩剑,一身劲装,脚步很沉。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会挨揍。 直至裴堰吻上来那瞬间,他脑子空了。 他坐在床边,仰着头看裴堰,唇被咬得发疼,那疼顺着唇一路传到了心尖儿,他觉得心在发颤。 比那夜更奇异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裴堰那双迷了长安万千女子的眼近距离地盯着他看,他慌忙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骚乱,门被敲响,有人道:“大人,找到了。” 沈绎青睁开眼睛,裴堰依然在看着他,一双眸子漆黑幽深,里边情绪复杂难辨,他几乎找不到之前那个纨绔的影子。 他觉得这样的裴堰很陌生。 裴堰放开了他,他手中握着剑,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他停步,背对着他道:“在这里等我。” 那语气很淡,淡到有点疏离,也没等他回复,径自推门出去了。 嘈杂声被关在了门外,沈绎青怔愣地坐在原地,半晌,抬起发麻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唇。 门外有刀剑声,惊叫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听着骇人,屋里闷热得厉害,香气熏得人头晕,可沈绎青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不久,那打斗声停了,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前匆匆经过,接着楼里静了下来。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桌前的蜡已经燃到底,靠着烛台里的辣油明明灭灭,苟延残喘。 窗外有更夫走过,他方知已经三更天了。 这青楼与别处不同,向来是夜里热闹,大红灯笼朦胧的光亮映在门上,浪荡的笑语渐近又渐远。 公子从未静坐这么久过。 桌上的烛光跳了一下,彻底灭了。 门口却传来了轻微的动静,有人开门进来,又关了门,站在门口没过来。 屋里一片寂静,仿佛能听清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我想了许久,怎么也该是我有理些。”沈绎青的声音很低,不像是和来人说话,更像是自语。 他抬眸望向门口那个人影,朦胧的光从他身后透了进来,只能看清他的轮廓,看不清那人的神色,他就这么直直看着他,续道:“可怎么反而像是我做错了事呢?” 来人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并未答他,而是走到了桌前,将食盒放下,清清淡淡道:“等了许久了,吃些东西吧。” 沈绎青缓缓蜷起身子,道:“蜡燃尽了。” 裴堰开食盒的动作停住了,良久,开口道:“你就当真那么在意?” 他低垂着头,低声道:“我明明也没奢求你能有所回应。” 沈绎青将下巴抵在膝上,声音有些哑:“我知道我不该气,可就是心里过不去……你进了大理寺,就同我不一样了。” 裴堰一怔,倏地转身看他。 沈绎青没察觉他的动作,低垂着眼眸,自顾自说着自己心中的那份小家子气的在意:“你我一同长大,整日混在一起,本来都是一样的,可你入了大理寺,是想往正路走的,我就不该和你混在一处了。” 裴堰喉咙有些发紧,问道:“为何不能混在一处?” 沈绎青将自己缩在床边,脸埋进了臂弯里,闷声道:“你好不容易走了正路,却还和个纨绔混在一起,叫人……尤其是你的同僚如何看你?” “况且……”不待裴堰开口,他轻轻抽了口气,喃喃道:“我和你在一处定会被让人相较,我丢不起那个人。” 裴堰心里一片酸胀,缓步走到床边,坐在了他身侧,说道:“你管别人怎么看你做什么?” 比起吃喝玩乐来,公子最好的是面子。 沈绎青没吭声。 裴堰曲起一条腿,撑着腮看他,说话带了些笑意:“是你说盼着我有出息,我才答应父亲进了大理寺。” 沈绎青微微动了动,哼了声,道:“我没有。” 裴堰反驳他:“你说了,那天你夜里来找我,我问你时你说的。” 沈绎青吸了吸鼻子,道:“我那时的话没说完。” 他这声音不对,裴堰拉他的手臂,没拉开。 他使了力,应扯着将他拉了起来,手擦过他的脸,才发现上边冰凉凉的一片湿润。 沈绎青娇气,但从小到大其实很少哭,裴堰摸着他的脸,鼻子也有些酸了。 他用衣袖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水痕,边擦手背上边落下滚烫的泪珠,不多时手背就湿了大片。 裴堰轻笑了声,细细给他擦着脸,道:“今日够我取笑你好些年。” 沈绎青:“……” 沈绎青恼怒,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揽进了怀里。 裴堰将他下颚那滴泪轻轻拭去,喉咙有些发紧,可他还是问了出来:“只是气这一件事吗?” 他的脸紧紧贴着裴堰的胸膛,说话时胸口的震动与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并传入他的耳侧,沈绎青莫名觉得安稳,闷声闷气道:“自然不是。” 裴堰的心高高提了起来,抿起唇低头看他,就听沈绎青带了些火气道:“你去了大理寺,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裴堰:“……” 裴堰倏地闭上了眼睛,缓缓收紧了抱着他的力道。 屋里静了下来,两个人坐在床边依靠在一起,墨蓝宽袖落在黑衣上,在昏暗的室内仿佛融在了一起。 沈绎青怔怔望着两人交叠的衣裳,只觉得话说开了,心也终于宽敞了,他不用总是憋着气了,像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裴堰将手覆在他的后心,低语道:“是我不对,日后我的大小事都必定第一个告知你。” 沈绎青轻轻应了声:“嗯。” 顿了顿,他仰起头,皱眉道:“谁稀罕知道?” 恰巧裴堰也正低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处。 无言片刻后,裴堰微微凑近,在他的唇上啄吻了一下。 沈绎青有些懵懂地看着他,没躲。 裴堰就又在他的眉梢亲吻了一下,接着是眼尾,鼻尖,随后拉开了些距离看进了他的眼睛。 原来不只是亲吻唇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胸口满涨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指尖发麻,心也发麻,就连喘息都有些发颤。 沈绎青莫名不敢看裴堰的双眼,他有些慌乱地侧过头看向桌边,撑着裴堰的胸膛想要躲开,道:“本公子饿了。” 裴堰眸子里盈着笑意,放开了揽住沈绎青的手,起身道:“我去给你拿。” 沈绎青等了他这么久,确实累了,他踢掉鞋子,往床里边滚了一圈,偷偷瞧他。 那人平日里爱白衣,他都瞧习惯了,现在忽然换了黑衣,他总觉得更加顺眼些,怪不得老话说“男要俏,一身皂。” 裴堰叫人送来了新烛台,不多时屋里就重新亮了起来。 他提着食盒与烛台过来,也上了床,将食盒里的菜一道一道拿了出来,各种珍馐美味的香气瞬间弥漫出来,沈绎青盘腿坐起,抓了块精致的糕点咬了一口,轻哼道:“明月楼的,叫我等着你,你还跑那么远去买饭菜。” “叫人去替我买的,我忙完就赶紧过来了。”裴堰也拿了一块随他一起吃,垂眸道:“我本没指望你会等我。” 沈绎青扬起眉毛,倨傲道:“本公子一向一言九鼎。” 裴堰笑了声,道:“你一向随心所欲才是。” 沈绎青抬腿要踹他,裴堰忙揽住他的肩,哄道:“沈三公子一言九鼎,裴某自愧不如。” 他们以前也总是这样闹,那会儿只顾着争个高下,往往闹得鸡飞狗跳,可这会儿裴堰只是哄了一句,沈绎青却反常地乖顺了下来。 大约是裴堰的声音实在好听,他听着耳朵有些发酥,又或者裴堰靠得太近,他胸口跳得有些慌。 床边摆了上好的饭菜,沈绎青手中还抓着半块糕点,裴堰揽着他的肩,凑到他耳侧,轻声道:“绎青今日为何来这里?” 沈绎青只觉得能感触到裴堰气息的肌肤都酥了,他一动不敢动,轻抿起唇,不答。 这说出来实在丢人,裴堰会笑话他。 裴堰凑得更近了些,说话时唇擦过了他的耳垂,沈绎青身子轻轻一颤。 他往后躲了躲,挺直腰板答道:“反正不是做你想的那档子事。” 裴堰低笑了声,道:“你怎知我想的什么?” 沈绎青想起了在他桌下看到的那几本淫秽的书,脸热道:“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事。” 裴堰将脸埋在他的肩上,闷声笑了起来。 沈绎青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恼怒地想推开他,裴堰忽然正色道:“绎青,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了。” 沈绎青欲推他的手顿了顿,转而拿起酒盏,趁着饮酒的间隙轻哼了声,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 裴堰靠在他的肩上,望着他俊朗的侧脸,眸光柔软,轻声道:“平日若是无聊就来找我,就像从前一样。” 沈绎青觉得这酒有些发苦,心里想着,怎么能和以前一样呢? 裴堰:“她们能做的裴某能做,她们不能做的,裴某也能做,绎青,应了我。” 那语气很正经,可沈绎青的耳朵却悄悄红了,他想起了之前那个亲吻,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试试亲吻是什么滋味儿。 他心虚,微微侧脸,避开裴堰的目光,胡乱转移了个话题:“我听着那会儿你们打得很凶,是抓什么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裴堰从他手中拿过酒杯,在指尖晃了晃,床边的烛火映在清澈的酒水中,微微晃动。 沈绎青垂眸望着那波纹,听着裴堰答道:“是个采花贼,身上有些功夫,把他压回去费了些时候,就来晚了些。” 沈绎青微微皱起了眉,道:“你伤了吗?” 裴堰身上有些功夫,毕竟是出身侯府,自小跟着老侯爷练的,可并不见得有多精湛。 要是裴堰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概要喊冤枉,沈绎青心中功夫精湛的人只有他大哥,那位远在边关的大将军,那放眼整个长安确实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裴堰:“没伤着。” 他拿起酒盏,抵在唇边,道:“过些日子我要去武陵郡办差。” 武陵郡离长安很远,一来一回但是在路上都要走上月余。 沈绎青想问他办什么差需要走那么久,可又觉着自己不该问。 他应了声,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手中那块糕点,道了声:“万事小心。” 裴堰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揽着沈绎青肩的手向下,搂住了他的腰,将被子仍在一旁,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颚,转向自己。 指腹划过沈绎青下垂的唇角,他凑到他面前,吊儿郎当地调笑道:“还没走就想了?” 这样子实在是太欠揍了,沈绎青想揍他。 可没等动手呢,裴堰忽然在他唇侧亲吻了一下。 沈绎青全身泛起一阵颤栗,指节缓缓收紧,那人搂着他的腰,倾身凝眸,望着他的眼。他受不住那眼中的灼热,下意识向后躲,那人就向前,将他缓缓压倒在了床上。 带着酒香的舌尖探入了他的嘴里,轻柔地舔舐起了他的舌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中炸开了,怔怔望着眼前同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兄弟,迷迷糊糊想着,裴堰闭着眼睛,那想必做这种事是需要闭眼的。 于是他也将眼睛闭上了。 唇舌纠葛出轻微的水声,手中的糕点被无意识收紧的手捏成了细碎的残渣,散在大红的鸳鸯交颈被褥上。 沈绎青乖乖张着嘴,由着那人在他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阵阵酥麻从他尾椎处传至四肢百骸,心尖儿像是拔到了万丈高空,惊惶地发着颤,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实在勾人。 他的心狂乱地跳着禁不住轻轻哼哼了声,裴堰将手撑在他的耳侧,更深地亲吻了下去。 合欢楼里夜间热闹,那热闹被隔在了门外,屋里,大床上,美食被冷落在一旁,两位公子交叠在大红的被褥上纠缠亲吻,身下那人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锦缎,脖颈延展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喉结不断滚动吞咽,受不住的呻吟与深沉的鼻息交织,床边的蜡烛炸起了一个灯花,柔和地照在那两人身上,没被吃下的津液顺着唇侧淌下,交相磨弄的唇舌间溢出了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床边的红蜡静静燃着,一滴蜡油缓缓低落,沈绎青终于受不住了,忽轻咬了一下裴堰的舌尖。 裴堰睁开眼,就见沈绎青眼眸里漾着水色,他微微离开他的唇,沈绎青立刻大口大口喘息。 两人的耳朵都红透了,急促的喘息纠缠在一处,裴堰细细打量着他,见他微微张着嘴,唇被自己吮得红润润的,一双水润的眸子失神地望着自己,清晰映着自己的影子,脸泛着薄红,分明是动情了。他心中的欢喜抑制不住,在他额上又亲了亲。 沈绎青稍稍缓和了些,说话时带着些可怜的鼻音:“差点死了。” 裴堰眸色幽深,哑声道:“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 沈绎青不说话了,躲闪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被褥上绣的鸳鸯。 衣衫的领口在纠缠中有些散开了,裴堰望着沈绎青那一小截儿嫩白的肌肤,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向下。 沈绎青察觉他想做什么,慌忙敛好了衣裳,笨拙地转移话题道:“饭菜……” 裴堰动作止住,抬头看他,就见他擦着嘴,故作镇定地说:“本公子饿了。” 他分明就是害羞了,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他,裴堰胸口像是被什么溢满,悸动又满涨,揽着沈绎青的窄腰将他扶着坐了起来,想着说点什么哄哄心上人,开口时却微红着脸磕磕绊绊说不利索:“我……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 沈绎青低低应了声,两人就这么默默低头吃饭,谁也没吭声。 两人在一块儿还从未这么静过,一时只能听到碗筷碰撞声,耳朵还红着,偶尔筷子碰撞到一起,都不敢抬头看对方。 无言地吃完了,裴堰将食盒收拾好拿了下去,回来时见沈绎青已经躺在了床里侧。 裴堰吹了灯,也上了床,放下床幔,躺在了他的身侧。 沈绎青背对着他,闷声道:“裴大人明日还要当差,不回府吗?” 裴堰侧躺着,望着他的背影,调侃道:“沈公子不也不回府。” 沈绎青:“……” 沈绎青辩解:“我又不用……” “绎青,”裴堰温声道:“睡吧。” 沈绎青不再说话了。 子时过,也是时候该睡了。 裴堰呼吸声很低,也不知道睡着没有。 可沈绎青的眼睛却没合上,他面向着墙壁侧躺着,指腹贴着自己仿佛还带着裴堰味道的唇,失神地望着夜色。 浑然未觉他身后那人唇角轻轻轻扬着,静静看他,眼睛眨也不舍得眨。 窗外梆子声响起,后半夜了。 沈绎青忽然听到身后人动了动,他以为裴堰只是翻个身,可片刻后,他感觉到裴堰靠近了些,呼吸声压得很低,接着,他的脸上微微一烫。 他心口狂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人似乎只是为了亲他一下,在他脸上亲昵地吻了一下,就又躺了回去。 听着身后没了声响,沈绎青才敢偷偷摸上了自己的耳朵,滚烫。 天快亮时,门外喧闹了一夜的声音也止歇了,两个彻夜没合眼的人装着刚醒。 沈绎青从床上坐起来,推了推一旁闭着眼睛的人,催促道:“裴堰,起来。” 裴堰声音困倦,懒洋洋道:“还早。” 沈绎青见他还不睁开眼睛,皱起了眉,抓着他的手臂来回晃悠他:“快起来,你今日还要当差呢。” 裴堰半睁开眼睛瞧他:“别晃了,我起来还不成吗?” 沈绎青从他身上爬了过去,坐在床边整理凌乱的衣裳,道:“我也得早些回去,若是被阿娘发现我来了妓院,约么要褪层皮。” 裴堰起身,舒展腰身,道:“我送你回去。” “千万别,”沈绎青斜了他一眼,道:“近日因为你,阿娘没少训斥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若是让她看见你,约么我耳朵都要被她给揪掉了。” 裴堰轻笑了声,道:“那我入夜了偷偷去找你。” 沈绎青站起身,轻哼道:“绎青不敢,裴大人日理万机。” 裴堰翻身下床,凑到他面前,眼睛里满是笑意,调笑道:“若是裴某非要去呢?” 沈绎青似笑非笑,忽然抬腿,重重在他脚面上踩了一下,昂首道:“裴公子为朝廷办了几天差,怕是忘了,沈三公子脾气不好。” 房门“砰”地被摔上,裴堰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点痛苦表情,他疼得“啧”了声,接着,低低笑了起来。 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悠悠行至窗边,推开窗,晨光刚显,日头没出来,天还暗着。 他抿了口茶,扬声对着楼下晨起清静的小巷上经过的蓝衣公子道:“呦,这不是脾气不好的沈三公子吗?” 沈绎青脚步稍顿,抬头,正瞧见那个倚窗而立的风流公子。 他唇角噙着笑,潇洒又肆意。笑起来时眼睛弯起,眼尾微微下垂,他的眼窝较一般人深邃,眼睫长得不像话,之上那道褶薄而宽,眼瞳是通透纯净的黑。沈绎青想起昨夜被那双眼睛看时,只觉得要被他勾走了魂,诱得自己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 裴堰将茶盏凑到唇边,慢悠悠道:“沈三公子起的早,这是打哪儿出来啊?” 小公子扬起下巴,痞痞地对他笑了一笑,施施然道:“自然是刚从貌美姑娘的床上下来。” 裴堰:“……” 沈绎青见他被噎住,心情大好。 第5章 一路回了府,爹娘果然还没起。他鬼鬼祟祟回了院子,刚进房门,篱曲就满眼热泪扑了上来:“公子,昨夜夫人来了。” 沈绎青心头一凛,忙问:“阿娘知道了?” 篱曲:“我扮作公子躺在床上装睡,夫人就没进来。” 沈绎青:“……” 沈绎青松了松领口,道道:“吓死我了。” 篱曲拿了衣裳给他换,委委屈屈道:“篱曲才要吓死了,若是夫人发现了,篱曲非要被打断一条腿不可……” 沈绎青终于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道:“行了,别絮叨了,公子给你涨月钱。” 篱曲目的达成,顿时眉开眼笑,给沈绎青拿了帕子擦脸,笑嘻嘻问道:“公子昨夜过得可美满?” 沈绎青:“……” 沈绎青擦了把脸,含含糊糊应道:“尚可。” 篱曲凑得更近了,满脸坏笑:“那公子可亲到了?” 沈绎青:“……” 沈绎青回想起昨夜那些荒唐,脸又有些发热,他用力擦了把脸,把帕子扔到篱曲身上,不耐道:“出去,本公子一夜没睡,要歇了。” “一夜没睡!”篱曲惊了,还不等再开口,就被沈绎青往门口推。 他退着行至门口,关门前,满脸崇敬地对沈绎青点了点头,竖起拇指对他上下晃了几晃。 门“砰”地被摔上了。 近日沈绎青院子里的樱桃树上结了果,果实又大又饱满,红艳艳的挂满枝头。 府里头的丫鬟们总是偷偷跑来摘了吃,沈绎青有时候还和她们一块儿摘。 今天三公子在房里睡了一日了,丫鬟们嘴馋,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摘了就跑。 一个笨手笨脚的丫头跑得急了,绊着了裙摆,同行的丫鬟们纷纷惊呼,就见她重重摔了下去,“扑通”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装樱桃的篮子落在地上,红艳艳的大个儿樱桃滚了一地。 约么是摔得狠了,那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瘪了瘪嘴,竟是哭了起来,哭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慌忙地跪在地上捡樱桃。 为首的婢女远远站着,低声训斥道:“粗手粗脚的,吵醒了三公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丫头是新来的,不知府上主子的脾性,被这么一凶,哭得更凄惨了。 这会儿已经是夕阳漫天,紧闭了一日的房门忽然有了动静。 众人看过去,就见那房门被推开了,三公子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约么是刚起,发丝还有些凌乱,他身穿宝蓝色锦衣,俊俏精致的脸上还有些空白。 哈欠连带出了泪花,一双眼大却因着眼皮上长而平的褶并不显得过份圆,反而带了股子风流韵味,他懒洋洋往院子里一瞧,莞尔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在一旁嗑瓜子瞧热闹的篱曲跑了过来,低声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通,沈绎青抬手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篱曲捂着脑袋,委屈地瞧着他。 沈绎青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把他踹到了台阶下头,抻了个懒腰道:“哭什么,洒了就捡起来,叫篱曲帮着你捡,不够再摘。” 小丫头眼睛还挂着泪珠,呆呆愣愣地瞧着公子,就见他已经溜溜哒哒出了院子。 院中静了片刻,一个丫鬟小声道:“三公子真是又俊又好脾气。” 篱曲捡起一个大樱桃,在自己袖子上胡乱蹭了蹭,塞进了嘴里,心里翻了个白眼——公子倒是会怜香惜玉,这一下踹得屁股要疼上个把时辰。 吃饭时辰已经过了,阿爹坐在一旁的池子边垂钓,阿娘在后花园亭子里做针线,桌上银盘里放着樱桃,凉亭外盛放着荼蘼花。 沈绎青挑起唇,快步跑了上去,对几个掩唇偷笑的婢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着阿娘不备,从后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 伯爵夫人吓了一跳,转头见他,笑了起来,嗔怪道:“多大的人了,一点也不知稳重。” 沈绎青坐到一旁的石凳上,笑嘻嘻道:“绎青在阿娘面前永远是孩童。” 伯爵夫人含笑瞪了他一眼,吩咐旁边的侍女去拿饭菜过来。 沈绎青挑了个樱桃吃了,吐出核,扬手往池边扔了过去。 一片水花溅起,那刚要咬勾的胖鲤鱼受了惊,一个甩尾溜没了影。 济北伯眼巴巴看着它跑了,方才屏住的呼吸顿时上了头,转过头找罪魁祸首,就见沈绎青坐在不远处,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晃悠。 济北伯骂道:“你个孙猴子,赔我的鱼。” 沈绎青装作无辜地四处瞧,对母亲身后恭敬站着的大丫鬟道:“映月姐姐,伯爷叫你赔鱼。” 映月被他逗地抿唇笑。 伯爵夫人拍打了他胳膊一下,笑骂道:“每日没个正形,你瞧瞧人家洛浦,如今……” 沈绎青忙站起身,边往亭外走边装傻道:“我忽然想起些事来,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人已跑出老远了。 伯爵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济北伯溜溜哒哒走过来,坐下喝了口凉茶,道:“咱们家世袭爵位,又不愁吃穿,家里有砚儿一人在朝中足够,用不着青儿去争那一口气,他只管自在一生便好。” “话虽如此……”伯爵夫人想了片刻,蹙着的眉头慢慢散开,美眸斜了他一眼,道:“绎青就是随你了,丝毫没有上进心。” 济北伯脸皮厚,笑着嘿嘿了声,伸手去摸娘子的柔荑,被一巴掌拍了回来。 伯爵夫人向侍女吩咐道:“给绎青留的鱼直接送到他房里吧,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 沈绎青走到了花园转角,转头望去,瞧见阿爹被阿娘揪住了耳朵,一旁随侍的婢女小厮们偷偷在笑。 风拂过,落日夕阳下晚春的落英飘飞,院中花香吹至沈绎青鼻间。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靡如雪。 如雪荼靡花事了,春就尽了,近日天愈发热,明日便是立夏。 沈绎青坐在桌边吃鱼,这鱼是从外祖家日夜兼程送过来的,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十分好吃。 他吃了一半,瞧向外头。 此时天已经黑了,院中除了虫鸣声声,没别的声响。 篱曲也跟着往外瞧,问道:“公子瞧什么呢?” 沈绎青收回了目光,道:“没瞧什么,这鱼还有吗?” 篱曲以为他没吃够,道:“厨房还有,我叫他们去做。” 沈绎青:“不用,挑条大的给裴堰送……” “不必劳烦篱曲跑一趟了,我来了。”门外传来一阵轻笑声,接着,刚说的那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腰间佩刀,一身皂衣官服上沾了些尘土,发丝有些凌乱,风尘仆仆。 沈绎青上下打量他,寒碜道:“你钻狗洞进来的?” 裴堰坐在沈绎青旁边,也没等篱曲给他盛饭,拿过沈绎青的饭碗就吃了起来,道:“我趁着轮班来你这儿吃口饭,过会儿还要走。” 那碗里是沈绎青吃剩下的,只有小半碗,沈绎青:“怎么这么急?” 裴堰:“临时出了桩案子。” 沈绎青应了声“哦”,也没多问,道:“你尝尝这鱼。” 裴堰是真着急,吃得很快,眨眼两碗饭就吃光了。 篱曲刚要给他添,他摆了摆手,道:“吃饱了,我瞧着院子里樱桃长得正好,帮我摘些带着路上吃。” 篱曲刚踏出门,裴堰就忽然凑近,对着沈绎青的嘴重重亲了一口。 “吧唧”一声。 沈绎青连忙捂住嘴,就见他占了大便宜似的站起来,笑吟吟地冲他眨了下左眼,不正不经地一语双关:“真好吃。” 亲完沈绎青这一下,他心满意足地跑了。 篱曲手里还拿着半篮子樱桃,跟着追了两步,喊道:“裴二公子,樱桃!” 裴堰已经没了影子。 篱曲提着篮子进了屋,纳闷儿道:“裴二公子被狗撵了?怎么这么着急?” 沈绎青:“……” 沈绎青捂着嘴的手还没放下,耳尖儿却红透了。 他装作镇静地将手放了下来,扬了扬下巴,道:“把樱桃喂狗去。” 篱曲抱紧了篮子,瞪着牛眼:“哈?” 整日阴晴不定,狗都比裴堰看着顺眼些。 比不上狗的裴大人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上一个案子结了,就到了要去武陵郡的日子。 贾二等六个捕快在街上买了干粮好在路上吃。 街头熙攘热闹,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几人牵着马往城外走,一路上拥挤,走得奇慢,王彪踮着脚往前瞧,道:“裴大人叫我们去城外等他,他做什么去了?” 贾二抬头看了看日头,已快到午时了,再耽搁约么要在野外露宿了。 往前行了百八十步,几人脚步忽然顿住了。 前头是一个赌坊,他们的裴大人刚从里头出来。 王彪正要喊他,就见他手里还拽着个人,这是用了力道拽的,只见他身后那个俊俏公子一手紧紧抱着赌坊门框,另一只手被他抓着往外拖。 那公子看得出来是气得不轻,虽然周围人潮喧哗,可从他气红的脸和紧皱的眉也看得出来嘴里骂得很凶。 赌坊老板追了出来,似乎想劝架,可左看看右看看,哪个也开罪不起。 裴堰怕扯疼了他,往回退了半步,凑到抱着门框不撒手的沈绎青,压低声音道:“你再不跟我走,我就当街亲你。” 沈绎青:“……” 沈绎青想起方才自己差点就赢了,却被他当场拖走,气得对着他的小腿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赔本公子的五百两。” 裴堰:“好,你跟我走,我赔。” 沈绎青不想走,他今日手气正旺,还想赌两把。 裴堰看他眼珠子乱转就知道他在想主意往回跑,也不和他废话了,直接俯身对着他的唇凑了过去。 沈绎青连忙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往后推了推,红着耳根子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方才松了口气。 他瞧着裴堰无辜看着他的眸子,咬牙低声道:“你不是当差吗?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本公子进赌坊玩玩也碍着你们大理寺了?” 裴堰没吭声。 他嘴被堵着,没法吭声。 沈绎青越想越气:“你从前也没少来,怎么如今做了官就瞧不上我们这些游手好闲之辈了?” 眼看着他面色越来越沉,裴堰不敢让他继续想下去了,他向一旁半步,动作利落地揽住了沈绎青的肩,凑到他耳侧说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绎青抱着手臂看向一旁,沉着脸不看他。 裴堰哄他:“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你定会喜欢,比这赌场有趣多了。” 沈绎青微微侧过脸瞧了他一眼,怀疑道:“当真?” 裴堰扯着他的手往城外走:“自然当真。” 到了城门口,裴堰停了步。 沈绎青左看右看,没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反而被烈日晒得有些心浮气躁,他不耐烦地往回走,被裴堰抓住手臂,笑道:“别急,来了。” 贾二等人才出来,沈绎青瞧见他们身后牵着的骏马眼睛就亮了,问道:“你叫我出来骑马?” 裴堰接过马缰,冲他扬了扬眉,道:“走不走?” 沈绎青眼馋地抚摸着枣红骏马,心里实在很痒,可他瞧着那高高的马背,又有些打怵。 裴堰利落地翻身上马,向他伸出了手。 若是裴堰带他一定就不会摔下来了,沈绎青眼睛晶亮,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骏马一个响鼻,他安安稳稳在裴堰身前坐下。 裴堰在他耳侧问道:“走吗?” 沈绎青摸着马脖子,连忙点头。 “啪”地一声响鞭,骏马仰首嘶鸣,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走!” 身后几人齐齐应声:“是!” 官道上掀起一阵尘烟,骏马急蹄,直指向南。 五月杨絮、柳絮飘飞。 纵马疾行带起的劲风将白絮卷起,湛蓝天幕下如夏日纷纷扬扬的雪。 今日立夏,风和日丽,也十分炎热。 两人相贴的胸前和背后有些湿了,可沈绎青难得没抱怨,目光炯炯地望着飞快掠过的景色。 裴堰半搂着他操控马缰,贴到他耳侧说道:“如今还怕骑马?” 他今日心情好,说话也带着轻松的笑意。 沈绎青侧头,弯着眼睛瞧他,大声说:“自己还是不敢骑,你骑术精湛,你带着我就不怕了。” 沈绎青小时候骑马掉下来过,还被踩断了腿,若不是大哥沈砚反应及时,他就要被踩在心口上,这条命估计就没了。 那回秋猎,沈绎青刚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见大哥英姿飒爽地坐在马背上骑射,也心痒得厉害。 他眼光高,满场的马都挑遍了,终于瞧见一个又高又俊的,真是越瞧越喜欢,他四处看了看,也不知是谁的,索性就想直接牵走。 可无论他怎么拉,那马就是不动分毫,任他使劲儿使到出了汗,那马依然高贵地昂着头,甚至还冲他打了个响鼻嘲他。 沈绎青累了,绕着它转了两圈,犯愁地蹲在地上,同他大眼瞪小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你想骑它?” 沈绎青转头,连忙起身行礼。 来人正是当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这马是他的。 他性情宽厚仁慈,从沈绎青过来就一直瞧着他,觉着这孩子很有趣,见他喜欢,便大度地让他骑一圈满足他的心愿。 沈砚同好友说了会儿话,一眨眼弟弟就不见了,正要去寻,就见他骑着马出来了。 那马他认得,但凡见过的都认得,皆是一片惊异。 沈砚忙跑了过去,就听沈绎青高高兴兴道:“大哥,太子允我骑上一圈,快同我赛马。” 沈砚狐疑,见不远处太子点了头,便放下了心,翻身上马,笑道:“今日谁输了,就罚抄《孙子兵法》十遍。” 沈绎青轻哼了声,道:“有太子殿下的宝马,我定不会输。” 周围人见这两个少年郎打赌,纷纷停了步,有相熟的还笑着起哄。 一声令下,少年策马扬鞭,眨眼就跑出老远。 太子的马的确是好马,平日里他根本无法追上大哥,今日却并没落后他多少。 他高兴极了,正想更快些超过去,可胯下宝马忽然一声哀鸣,接着前蹄高高扬起,疯了似的来回踱步。 沈绎青紧紧拽着缰绳,可他力气太小,拉不住马,骑术也不精湛,他手被勒出了血,被颠得头晕脑胀,力气也几乎耗尽,那马又是一声暴躁的嘶鸣,沈绎青被重重掀下了马。 他惊骇地望着落下来的马蹄,右腿被踩了一下,接着,那带着沉重马蹄铁的蹄子向他胸口踏了下来,他吓懵了,动也动不了,目光死死盯着那即将落下的马蹄,脑袋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下一瞬,那马在他身侧重重倒了下去。 马首落地,鲜血洒了他半边身子。大哥翻身下马,额头冒着冷汗,着急地叫他:“绎青,你哪里疼,告诉大哥。” 叫了好几声,沈绎青才恍恍惚惚缓了神,小声道:“大哥,我腿疼。” 他的腿折了,太子震怒,叫了好些太医给他诊治。 太子震怒的缘故不是别的,是因为那是他的马被动了手脚,若是当时是他骑上去,说不定躺在这里的就是他,或者,就没命了。 自己弟弟受了伤,沈砚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追查了一段时间,最终也只是查到了个小太监,没审出什么,在狱中自尽了。 沈砚是东宫伴读,同太子一起长大,是他的心腹。那时先帝已经有退位之意,皇权更替,时局不稳,许多事需要忙,实在无暇顾及这事,追查也就不了了之,之后太子顺利继位,沈砚为稳固边关主动请缨,时候久了,也就几乎没什么人记得这事了。 可裴堰还记着,那时他也在秋猎现场,他亲眼看见沈绎青摔下了马,看着沈绎青小小的身子在被高大健壮的马踩在脚下,脑中嗡嗡作响,快速向沈绎青跑。他看见沈砚挥刀斩了马首,看他抱起了沈绎青匆匆忙忙向帐中跑,他也跟着往帐中跑。 太子亲自来了,又走了,又进来几波人,等帐中清静下来,他才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沈绎青床边。 他心疼沈绎青受伤,觉着他这会儿定会疼得厉害,想将他磨了自己好久的那只蛐蛐送给他好哄他高兴,可没料到沈绎青见了他,立刻抓住了他的袖子,神采奕奕地问道:“方才可见着我骑马的英姿?我差点超过大哥!” 裴堰收了送蛐蛐的想法,捏着他的脸,哑声道:“真够没心没肺的。” …… 裴堰想起那时的场景还是一阵后怕,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低低叫了声:“绎青……” 声音确实太小,被风吹散了许多,沈绎青疑心自己听差了,转头看他,被他吻住了唇。 沈绎青眨了眨眼,少顷,轻轻阖上了眸子。 初夏的风将发丝吹散,又纠纠缠缠分不清彼此,唇轻柔地触碰,又同时启唇,贴合。 烈日下路旁梨花正烂漫,柳絮因风起。马蹄踏着落英与飞絮疾驰,满目翠绿映着雪白,裴堰眼瞳忽得微微一震,望向怀里人。 看着自己搂在他窄腰的手被轻轻覆上,他纤长的眼睫轻颤着,柔软的舌尖舔上了他的舌头,主动与他纠缠。 裴堰胸口疾跳,他几乎想把沈绎青压在马背上亲吻,又怕沈绎青会害怕,他禁不住想更深地吻下去,沈绎青却忽然退开了。 裴堰追过去,却听沈绎青低笑了声,他偏过头躲开他,轻喘着说:“你看路,别看我。” 裴堰心尖儿抑制不住地颤动,悸动像是一棵幼芽,忽然长成高树,还开了花。 他将下巴搁在沈绎青肩窝,声音微哑,微微拖长,叫道:“沈绎青……” 沈绎青轻抿着唇,望向前路,没吭声。 正午时分,金灿灿的日光洒在宽阔的官道,夏日明媚。带起的风吹过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微微凉。裴堰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带着你骑马,不必怕。” 风擦过耳边,他听到沈绎青声音轻扬,应道:“嗯。” 众人赶在日落之前到了落脚的客栈,这一路纵马扬鞭,沈绎青好久没这么畅快过,扔了锭银子给迎出来的小二哥,道:“捡好的上。” 几个捕快后一步停下,笑着道:“还是沈三公子大方。” 沈绎青到底是不习惯骑马,腿有些酸软,扶着裴堰的手臂,道:“今日想吃什么,尽管都算在我账上。” 说罢,他转头看身侧的裴堰,道:“今日太晚了,住一夜再回吧。” 他顿了顿,挑起眉道:“裴堰,丢了魂儿了?” 裴堰黑眸动了动,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难得反应慢了些:“你方才说什么?” 沈绎青躬身揉着腿,道:“我说今日不回城了,在这里住一夜。” 裴堰:“……” 裴堰将手放在唇边,轻咳了声。 沈绎青揉腿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 裴堰理了理护臂,不紧不慢道:“不回了,去武陵郡。” 沈绎青:“……” 沈绎青瞪大眼睛看他,慢吞吞道:“那我呢?” 裴堰俯身,凑到他面前,俊俏公子那双惑人的眼睛微弯,笑得像只狐狸:“自然同我一起去。” 沈绎青今日高兴,吃得多了些,裴堰几人办差不能饮酒,他也就没喝。 等茶余饭饱,他摸着肚子回了房。 夜风顺着窗吹了进来,凉爽舒适,夏虫栖在店外的老树上,精神抖擞地叫唤。 门外传来敲门声,沈绎青撩起水懒洋洋地往自己肩上洒,扬声道:“裴堰?” 裴堰隔着门应了声。 沈绎青:“门没插。” 老旧的门“吱呀”一声响,有脚步声走了进来。 沈绎青睁开眼睛,趴在浴桶边上,神采奕奕地说道:“我都许久没出远门了。” 裴堰背对着他,将开着窗关上了,道:“洗澡还开着窗,也不怕染了风寒。” 他转身,望着沈绎青露出水面的白皙肩背与手臂,脸有些薄红。 他行至桌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腿还酸吗?” 沈绎青:“酸。” 裴堰:“过会儿出来我给你捏捏。” 沈绎青并不在意自己的腿,撩起水珠甩向裴堰,将他的月白衣裳浸湿了几点。 “我没去过武陵郡,”沈绎青十分向往,双臂交叠在浴桶边上,下巴垫在上边,眨着眼睛道:“到了你们只管去办差,我自个儿玩,想必一定有许多好东西。” “我在伯爷与伯爵夫人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裴堰放下茶盏,道:“你得跟着我一同查案。” 沈绎青唇角微微下压,声音弱了些:“我又不会查案……” 他索然无味地往水里滑了滑,闭上眼睛,道:“左右我阿爹阿娘也不知道,你不必管我就是了。” 裴堰将茶盏放下,慢悠悠道:“你就不想听听是桩什么案子?” 屋里静了下来,裴堰也不急,把玩着杯子等着。 果然,沈绎青在水下躲了会儿,冒出个头,只露了双澄澈的眼睛望向他。 裴堰被他这模样弄得胸口一颤,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水凉了吧,你出来说。” “一个月前,大理寺整理各地卷宗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武陵郡近年来上报的人口失踪案件有些奇怪。” 沈绎青坐在床边擦拭湿漉漉的发丝,被裴堰接了过去,他索性踢掉鞋,盘腿坐好,让裴堰给他擦。 “人口失踪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长安城每年也会丢上几个。” 那双手的力道拿捏得很好,边帮他擦拭头发边给他按着穴位,十分细心。 沈绎青双手向后撑着床,舒服得靠得近了些。 “人口失踪没什么稀奇,”裴堰道:“稀奇的是近七年的失踪人数十分稳定,最多相差不过一两个,就像是……” 沈绎青挑眉:“就像是按着那一个数做准线,随意上报的一样?” 裴堰轻笑了声,道:“绎青聪慧,正是因为这个,大卿才打算派人去查。” 沈绎青转头,目光晶亮地望着他:“你才进大理寺不久,张大人就如此器重你,日后你定会更顺更好。” 裴堰屈指在他额上敲了一下,笑道:“这不好查。” 沈绎青从小到大就不爱吃亏,反手就敲了回去。 裴堰低低笑了起来,将灯灭了,搂着他的腰将他带着躺了下来,凑到他耳边道:“我今夜不回去了。” 沈绎青被他在耳边吹气,吹得耳根子阵阵细麻,他没躲开,望着黑漆漆的夜色,眼睛微微弯着,嘴里却不饶人:“你白费了公子的银子。” 接着,他身体轻微一颤,裴堰忽然咬住了他的后颈。 像是野兽捉住猎物一般的咬法,只是力道很轻,随后用唇磨着那一块儿细肉。 沈绎青不自觉地蜷起指节,抓紧身下的被褥,佯怒地哼了声:“不止房钱,你今日还欠我五百两银子。” 裴堰没答,唇顺着后颈缓缓前移。 沈绎青微微扬起了脖颈,接着那吻就落在了他的侧颈。 夜了,这客栈远离喧嚣,除了偶有虫鸣声一片浓黑的静谧,裴堰的手臂揽着他的腰,在他颈间厮磨,压抑的低喘声显得尤为明显。 随后是他的下颚,侧脸,被灼热滚烫的唇一一亲吻过。 沈绎青失神地眯起眼睛,眼前夜色茫茫,他喃喃道:“裴堰,你这么对我,不怕我杀了你吗?” 裴堰答:“裴堰甘之如饴。” 脸微微一侧,恰好贴上了在他脸颊游移的唇,呼吸乱了一瞬,接着藤蔓一样紧密纠缠了起来。 长夜漫漫。 第6章 昨日还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今日却阴云密布,细雨绵绵。 这段日子日夜兼程,越往南雨水越重,也越是潮湿闷热,冒雨赶了一天的路,临近夜晚,终于到了一家客栈。 已入了武陵郡境内,便也不急了。 客栈开在武陵郡边上的荒野之地,前后三十里不见人烟,是故经过这条路的人大多会在这里歇脚,否则就要露宿野外。 门被推开,雨裹着风席卷进了大堂,堂内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飘飘飖飖,吃着饭的众人一齐看了过来。 无人说话,均是警惕地望着忽然闯入的人。店内灯光昏暗,烛火忽闪明灭,老妇人抱住了怀中哭闹的小孙子,窗边坐着的几人已悄悄摸上了自己的佩剑。 门口,几个戴笠穿蓑的人走了进来。 门外一道刺目的光闪过,接着是霹雳似的炸雷,雨瓢泼似的下着。几人大约是夜间行路许久,风尘仆仆,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仔细看去,几人眼神锐利,身体强健,腰间佩刀,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进来并未言语,目光先在店中打量了一周。 店小二眯着眼睛看了几人片刻,刚擦好的茶盏灵巧地在指尖转了一圈,扫了眼柜台,一阵寂静的僵持中,柜台后打着算盘的掌柜骂了声:“愣着做什么,快招呼客人!” 小二哥将抹布往肩上一甩,弓着腰殷勤地迎了上来:“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裴堰将斗笠摘了下来,漆黑的眼眸盯了他一眼,面色冷淡道:“你说呢?” 小二哥一愣,随后反应十分迅速地说道:“店里已经满客了,只剩下后头柴房隔出来的通铺,只是已经有人住了……” 他指了指窗边坐着的四五个江湖打扮的男子,为难道:“需与人合住。” 裴堰道:“无妨。” 大堂里只剩下靠门这两桌空着,几人落座后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方才收了回去。 几人解了蓑衣斗笠,贾二暗暗打量了这几乎一目即可了然的破旧客栈,压低声音道:“大人是不是多心了?我看这店没什么异样啊。” 沈绎青有些嫌弃地将那缺了个茬儿的茶杯推远了些,道:“裴大人自小鼻子好,他说这店里的血腥味儿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那就必定不会有差。” 裴堰看他,眼中隐有笑意,道:“你可看出什么了?” 沈绎青走这一路有些着凉,打了个喷嚏,道:“瞧出若不是你穿了官靴,就要被当肥羊宰了。” 王彪浓眉一挑:“何以见得?” 贾二笑了声,道:“沈公子好眼力,那店小二先瞧了沈公子腰间露出的玉佩,又看了裴大人发上束的白玉冠,和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视了一眼。” 王彪“嗯?”了声:“我怎么没瞧见?” “就扫了一眼,不是一直盯着看或是观察入微看不出来。”贾二喝了口茶,道:“那掌柜的摇头后,他才瞧见了大人的官靴,眼神儿立刻不一样了。” 这些细微动作只在须臾间发生,寻常人很难察觉。 王彪立刻握紧了佩刀,警惕地瞪大虎眼,压低声音道:“这当真是家黑店?” 沈绎青摇头,道:“不知道,血腥味儿说不准是店家杀猪宰牛了,即使不是黑店,开店迎客察言观色来辨别客人身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贾二看向裴堰。 裴堰道:“稍安勿躁,夜里去探探便知。” 恰好此时小二哥端着酒菜过来,几人止了话音。 荒郊野外的菜色自然不比长安,但闻着却很香,刚出笼的大包子热腾腾的,酱牛肉色泽诱人。 小二哥满脸笑地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沈绎青却没胃口吃,他是锦衣玉食堆大的,被养得娇气,瞧见那桌上经年的油垢与不干不净的碗筷就没了胃口。 他拿过裴堰的包袱翻了翻,翻出了早晨路过城镇买的糕点。 贾二拿了个包子咬了口,品尝片刻,禁不住挑了挑眉,道:“沈公子快别吃那甜糕了,尝尝这包子。” 王彪闻言也咬了一口,赞道:“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沈绎青解下裴堰腰间的水囊,就着喝了一大口,吊儿郎当道:“这算什么,等回了长安,我请你们去明月楼吃好的。” 贾二笑嘻嘻道:“那这顿饭可记下了,不请我们就上门去讨。” 沈绎青出手向来大方,为人虽然娇气但并不矫情,这也是这些日子他一个纨绔能与这群捕快相处融洽的原因。 裴堰也没吃,见贾二与王彪吃得香,他却丝毫没有胃口。店里血腥味儿重,他嗅觉灵敏,别人闻不到,对他来说却十分刺鼻。 沈绎青慢条斯理咬着糕点,说道:“用不着等回长安,等到了武陵郡……” 他的话音未落,转头看向身后,不止是他,全屋的人纷纷看向了那最里头角落的方向。 这客栈大堂倒是宽敞,摆了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看装扮有行走客商也有江湖人士,还有几个普通百姓。 门外雷怒电戾,烈风骤雨不断拍打着这荒野间唯一的遮蔽处。 大堂里,想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幼儿啼哭声,惹得不少人皱眉。 最角落的桌子坏了一条腿,只能靠墙摆着,桌上没有饭菜,只放了个小碗。 桌边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她怀中抱着个襁褓,声音正从里头传出来。 见众人都看她,慌乱局促地冲众人点头,抱着孩子摇晃,不住低声哄着。 “小二!”一中年男子将筷子拍重重拍在桌子上,不耐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话那男子四十来岁,看打扮穿戴十分富贵,同行三四个人,均做行商打扮。他此时浓眉紧锁,厌恶地看了眼那嚎啕大哭的婴儿与老妇人,冷声道:“要饭的也能和人同一屋檐下吃饭,把他们赶出去,否则我砸了你这店?” 沈绎青皱起了眉,看向那身材干瘦的小二哥,见他殷勤地过来给他倒茶,赔笑道:“对不住客官了,这桌小店不收钱了,您看外头雨这么大,小的小老的老,没个遮蔽处,容易没命的,您就给行个方便。” 不料男人并没为这话所动,反而火气更加大了,将桌上的茶盏狠狠在了地上,道:“你当爷我在乎这点饭钱?” 那茶盏重重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与忽起的雷一同炸响,惊得屋里人顿时一静。 瓷片从地面飞溅而起,一片擦过小二哥的侧脸,立时划出一道血痕。 一道闪电划过,眼前忽然盲了一瞬,沈绎青分明看见那弓着腰做谄媚状的店小二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下三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男子,看着令人心里一惊。 可只有那一瞬,沈绎青想仔细看时,就见那店小二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利索地从一旁桌子上重新拿了个茶盏给换上,赔笑道:“客官息怒。”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刚换上的茶盏也落了地。 沈绎青实在看不过去,霍然站起身,恼怒道:“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这么娇贵,你再砸一个给小爷看看!” 中年男子看了过来,冷哼道:“多管闲事!” 角落里的幼儿方才被吓得没了声,这会儿又哭了起来,约么是被吓得狠了,哭声较方才还要凶。 那男子看了过去,冷言道:“把他们赶出去,否则今日我砸了这店。” 小二哥为难地看向柜台后的掌柜,柜台处烛火暗淡,掌柜始终在后边没出来,低着头摆弄算盘,像是在算账。 大堂里这么大动静他也没抬头,面容隐在暗影处,看不清脸色。 那边老妇人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抱着那幼儿,道:“孩子只是饿了,一会儿睡着就不哭了,您行行好……” 孩子哭声确实扰人,又尖又细,像是往人耳朵里钻一样。 按说一般稍微有些慈悲心的这事也就算了,那男子屁股都没从凳子上起来,面对这可怜老人对着他下跪祈求,纡尊降贵地松了口:“只把孩子扔出去即可。” 王彪是个脾气暴躁的,怒拍了桌子,拿了刀霍然起身。 “铮!” 一道寒光闪过,那中年男子忽然住了嘴。 冰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几根齐刷刷断裂的细丝缓缓飘落。 同行的人纷纷起身,却不敢动作,男子僵坐在原地,顺着冰刃缓缓向上看。 只见那执剑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俊俏的冷面少年,身着墨蓝色劲装,做江湖打扮,他拿剑的手很稳,目光冷漠,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缓缓启唇,轻蔑道:“我倒要看看今日出去的是谁。” 王彪赞道:“是条汉子!” 那少年正是窗边坐着的五个江湖人中间的一个。 传说江湖人向来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沈绎青还是头一次见着。 裴堰望着沈绎青的侧脸,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唇轻抿了起来,随后垂下了眸子,慢慢喝了一口冷水。 冰冷的剑刃上映着男子煞白的脸,方才的嚣张跋扈全然不见了,他憋着气,一动不敢动,蚊子似的说:“有话好说。” 那少年眯起了眼睛,将剑贴得更近了些,在他脖颈上割出一丝血痕,在男子几乎吓得发抖时,淡淡开口道:“滚出去。” “好,好,我滚。”男子僵直着脖子道。 “这外头雨这么大,又刮风打雷的,出去谁受得了啊?”小二哥连忙打圆场,道:“几位客官都消消火,我这就去给孩子准备着吃的。” 那少年冷淡地扫了眼小二哥,又将目光看向那中年男人,片刻后,他收了剑,冷声道:“若是再听见你的犬吠声,别怪我刀剑无眼。” 那中年男人脱力地趴在了桌上,果然不吭声了。 小二哥跑进了后厨,店里又恢复了热闹,两个好心的女子将老妇人扶了起来。 沈绎青穿过大堂,走到那老妇人身侧,就见她拿着一根筷子在给已经哭累了的孩子喂东西。 那简陋的桌子上没有饭食,只有一个小碗,里头装了半碗清水,那老妇人拿着筷子蘸了水,向那尚在襁褓里的瘦弱幼儿嘴里喂。 沈绎青是锦玉堆大的,没见过什么人间疾苦,看得心酸,将手中拿的糕点搁在了桌上。 老妇人抬头,她似乎眼神儿不大好,眯起细小的眼睛看了沈绎青须臾才惶恐地道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沈绎青道:“无妨。” 他俯下身,在那幼童脸上戳了戳,勾起唇道:“多好看的孩子啊。” 那孩子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大大的眼睛上还挂着泪珠,却冲他甜甜笑了一下。 沈绎青欣喜地直起身,笑着转头叫道:“裴堰,你看,他对我笑呢。” 他目光晶亮,澄澈的眸子里盛满笑意,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璀然一笑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目光。 裴堰抬眸,对他弯了弯唇。 客栈的通铺在后院,里头没什么多余的陈设,只有一个矮榻从墙东头一直铺到墙西头,上头的席子不干不净,都有些发霉了。 屋里头放了几盏油灯,但并不太亮,几人进去时,屋里已经有人了。 是那几个江湖人,在东边靠里的铺位,正或坐或站地说着话,见几人进来也没停下,可沈绎青很清楚地感受到他们暗暗看过来的警惕目光。 屋外雨下得很大,凉气顺着窗缝儿飘了进来,刚好缓和了屋里的潮热与难闻的汗臭味儿。 贾二凑过来,手压在腰间的刀上,低声道:“大人,我带两个兄弟出去看看?” 裴堰摇了摇头,道:“再等等,夜深人静再去。” 沈绎青在一旁听了会儿,觉着有些无聊,一转头瞧见那边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正在玩骰子。 他来了些兴致,撑着腿站起身,走了过去。 几人见他过来,动作停了下来,相互对视片刻,一留着青须的清瘦男子客客气气问道:“小兄弟可有事?” 沈绎青弯着眼睛笑,细长的手指指了指那骰子,道:“几位大哥可否算我一个,实在手痒。” 那男子似乎愣了愣,还未等说什么,旁边一个粗狂豪迈的声音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就是怕你输了赖账!” 除了方才大堂里出手的冷面少年,几人都笑了起来。 沈绎青扬了扬下巴,轻哼道:“本公子有的是钱!” 他挑了个空位坐了,道:“来来来,怎么个赌法?” 裴堰看过去时,沈绎青已经同那群人热闹到一处去了,称兄道弟十分快活。 贾二笑了声,道:“沈公子还真是贪玩。” 裴堰没吭声,躺了下去,他双臂垫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声,室内吵吵嚷嚷,那边玩得热火朝天。 裴堰闭着的双眼忽得睁开,随后,柴房门被推开了。 贾二带着两个弟兄走了进来。 裴堰坐起身,就见贾二对他摇了摇头。 贾二将蓑衣脱了下来,道:“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什么异常。” 裴堰皱起了眉,思索片刻,道:“约么是我多心了。” 此时已经后半夜了,裴堰看向沈绎青那边,见他依然神采奕奕地摇着骰子。 贾二看在眼里,道:“叫沈公子回来吧,明日还要赶路。” 裴堰躺下了,闭上眼睛,淡淡道:“不必。” 贾二几人面面相觑,耸了耸肩,都不再开口,收拾东西睡下了。 沈绎青输了不少钱,也困了,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但瞧着蜡已经燃到底了,他哈欠连天地摆了摆手,道:“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去睡了。” 那留着青须的男子约么三十来岁,姓李,虽是江湖人,说话做事却十分儒雅知礼,见他困了,便道:“夜深了,沈小兄弟快去睡吧。” 方才那说话粗犷的男子身高体壮,是个大咧咧的性子,这一夜只有两家输,就是他和沈绎青,他见沈绎青要走,连忙道:“沈兄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沈绎青抻了个懒腰,往外边走,道:“再留下我这身衣裳都要输光了。”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并没留意脚下,忽然绊着了什么,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手臂被人扶住了。 他抬头,见是那个冷面少年。 方才他一直抱剑在一旁看着,没有同他们一起玩,沈绎青也没和他说上什么话。 沈绎青站稳,困倦稍微清醒了些,笑着道谢:“多谢小哥。” 那少年松了手,眸色清冷地冲他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裴堰身侧留了位置,他悄声爬了上去,就着烛光细细看了会儿闭着双眸的裴堰,眼中闪过一抹坏,忽然向下一倒,扑到了他身上。 裴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轻抿着唇看他,没有说话。 沈绎青笑嘻嘻地趴在他胸前,小声道:“裴堰,我困了。” 裴堰将他推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声道:“困就睡觉,折腾我做什么?” 沈绎青躺在他身旁,乖乖闭上了眼睛。 裴堰等了会儿没等到他再说话,忍不住转身看,他已经睡着了。 清晨,清越的鸟鸣将人唤醒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朝阳顺着窗照了进来。这屋的人都起得极早,且都精神饱满,只有沈绎青困得睁不开眼。 沈绎青一步一个哈欠地跟在裴堰身后出了门,一路神游到了大堂。 那边几个人见沈绎青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笑着打趣道:“沈兄弟昨夜睡得不好?” 他们都是有功夫在身,一夜不睡也没什么打紧,沈绎青坐在桌前,双手撑着腮,半闭着眼迷迷糊糊道:“我觉着刚躺下天就亮了。” 他这模样实在是可爱,惹得贾二等人与那群江湖人都笑了起来。 马匹也都吃饱了,趁着清晨天还没热起来,正好赶路。 清晨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而来,泥土与草木香气扑鼻,放眼望去,满目绿意盎然。 裴堰利落地翻身上马,他面色冷淡地看了眼沈绎青向他伸出的手,将他拉了上来。 扬鞭声响起,一阵杂乱马蹄声呼啸而过。 “沈兄,我们先行一步了!”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同行几人纷纷笑着道:“告辞!” 沈绎青蔫巴巴冲他们的背影拱手,道:“告辞告辞!” 眨眼间,那些江湖人士就渐渐隐在了蒙蒙草木的路尽头。 沈绎青靠在裴堰胸前,哑声道:“你稳一些,我困得厉害。” 马在原地踱了几步,裴堰垂眸看着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人,淡声道:“知道了。” 昨夜的客人也陆陆续续从客栈里出来,这客栈是迎四方客的地方,短暂停留后,各奔西东。 马蹄溅起地上的积雨,过了此处上官道,很快就会到武陵郡了。 第7章 裴堰骑术精湛,沈绎青这一路睡得安稳,醒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他们到了武陵郡的第一个县城——兆县。 兆县去年一年中失踪男童两人,女童三人。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裴堰准备先在这里停留两天查探。 当地县令是个矮胖子,挺着的大肚子和流油的脸就能看出来他在这小县城里过得着实不错。 沈绎青打着哈欠靠着马站着,看那县令一路从县衙里跑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字的“虚”。 “不知各位大人来兆县可有什么事?”他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瞧着不止人虚,心也虚。 走这一路沈绎青没少喂裴堰的这匹枣红宝马,如今与他十分亲昵,见他累,温顺地用脖颈轻轻蹭了蹭沈绎青的脸。沈绎青轻笑了声,摸了摸它,再转头看时,裴堰已经回来了。 他谢绝了县令住在县衙里的邀请,决定去客栈下榻。 沈绎青睡了一路,也不怎么困了,晌午吃了饭,独个儿在屋里待了会儿,觉着无聊,便开了窗向外看。 虽然只是个小县城,可却看得出此地百姓十分富足,街上叫卖声不绝如缕,比他们一路走过的大部分地方都要热闹些。 按说他们这次来武陵郡是一路保密的,这县令不可能提前知道,做好布置做这么场戏给他们看。且瞧着这些百姓脸上的笑也不像是做伪,难不成那一脸贪官象的县令竟然是个好官? “胡县令?”店小二竖起大拇指,满眼崇敬:“那是我们兆县的父母官啊!” “是啊是啊,别看现在我们这吃穿不愁,再往前数上五年,我们可是穷得饭都吃不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叟颤巍巍地说道:“多亏了胡县令到任,我们才活了下来啊!” “那可是个活菩萨!” “是啊是啊……” 王彪嗤之以鼻,低声道:“我瞧那县令腰间玉佩就值上百两银子,一看就是个贪官。” 店小二“咣当”一下把茶壶拍在桌上,掐着腰怒道:“竟敢对县令大人不敬,给我出去,小店不欢迎你们!”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瞬时一静,食客纷纷看了过来,目光冷飕飕的,十分不善。 沈绎青几人:“……” 贾二反应最快,将王彪的耿着的脖子一把压了下去,赔笑道:“家弟是个傻子,平时总是爱说胡话,还请各位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众人嫌弃地打量了会儿王彪,这才将目光收了回去。 王彪憋屈地直起身,正想要说点什么,沈绎青却笑道:“人不可貌相,等今夜胡县令宴请就试探试探就知道他的底细了,是不是,裴堰?” 裴堰没答话。 他将目光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裴堰,踢了踢他的腿,道:“你怎么一路都不同我说话?” 还阴沉着脸,像是别人欠他的一样。 裴堰敛眸,喝了口茶,淡淡道:“没话说。”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任谁都能品出点不对来。 沈绎青皱起眉,将手中的筷子扔下,站起了身,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也消失了,道:“没话说就不说,当小爷乐意同你说话呢?整日阴晴不定,谁稀罕理会你?” 他越说声越大,贾二等人都没敢吭声,等他发了一通火,拂袖转身上了楼,贾二才看向自己的上司,只见他阴了一日的脸此刻更加面无表情,他坐在原地,薄唇紧抿着,也不吃饭了。 他不吃饭,他们这些下属也没法吃,跟着停了筷子。 贾二实在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大人,要不你去看看沈公子吧。” 裴堰没吭声,几人也不敢再开口了,只用眼睛偷偷观察他的脸色。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裴堰深深吸了两口气,忽得站起了身,快步走向楼梯。 等他的影子不见了,众人才松了口气,安安心心吃了起来。 裴堰走到沈绎青门口,抬起手,可片刻后,又放了下去。 他就这么垂着头站着,有住客路过他身后,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等走到自己的房门转头看,见他还在那扇门前站着,一动不动。 房里没有声音,沈绎青约么是睡了,裴堰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下,最终还是挪着步子,离开了那扇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刚推开门他就愣住了。 沈绎青正躺在他床上,翘着条腿吃果子,见他进来,灵巧地翻身坐了起来,随意用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裴堰:“……” 裴堰迈步进去,反手将门慢慢掩上,缓缓走到他面前,扣着衣袖的直接微微收紧,低头看了他一会儿,道:“绎青。” 这是裴堰的房间,沈绎青却像主人一样,大方地招呼道:“坐。” 裴堰原地站了会儿,坐在了他身旁。 窗开着,五月的暖阳照了进来,两人坐在床边,一时只能听到沈绎青啃果子的清脆声响。 裴堰垂眸看着落在两人衣角上的光影,唇轻抿着。 片刻后,他的手微微一热,沈绎青把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裴堰的心尖儿颤了下,听到沈绎青带着些笑意的声音道:“我才明白过来你为何同我别扭。” 裴堰没说话,垂眸盯着脚下的光影,没也没动。 沈绎青俯身凑到他眼前,有些轻挑地冲他眨了眨眼,道:“裴洛浦醋了。” 裴堰直视他的眸子,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可他没答话就说明沈绎青想对了。 沈绎青眼睛弯弯,软声说道:“别气了。” 裴堰躲开沈绎青的视线,侧头看向一旁,轻“哼”了声。 沈绎青半跪在床边,撑着裴堰的腿,又探身凑到他面前,嬉皮笑脸道:“别气了,裴哥哥。” 裴堰:“……” 裴堰耳朵有些红了,可依旧不说话,又向一旁躲了躲。 这会儿沈绎青半依在裴堰身上,重心几乎都在他的腿上,半扭着身子十分别扭。 他直接伸手将裴堰的脸掰向自己,拿出磨自己阿娘的语气哄他:“别气了,神仙哥哥。” 裴堰心都酥了,从他说第一句话起他就不气了,这会儿又被他这么撒娇,神仙也受不了。 裴堰眼底的笑意还没晕开,就见沈绎青闭上了眼睛,微微靠前,将唇贴了上来。 裴堰一把搂住了他的腰,顺从地张开嘴,感受着沈绎青笨拙地将舌头舔了进来。 他唇齿间有清甜的果子味道,舌头软软的,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舌尖儿,这样舔了一样,就撑着他的肩想退开。 “唔……” 裴堰按住他的后颈,堵上了他的唇。 午后房里静谧,两人相拥着浅浅亲吻,全然不知两条街外的县衙里,胡县令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吴师爷站在一边苦口婆心劝道:“大人,你都转了一晌午了,快坐下歇歇吧。” 胡县令在房里来回踱步,急得大汗淋漓,美貌婢女跟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追着给他打扇。 “他们是不是知道我这官是买来的了?”胡县令心虚地擦汗:“我这脑袋还能保住吗?” 师爷安抚道:“大理寺是管刑狱审理的,不会是冲着您来的。” 胡县令闻言更怕了,双腿都开始发抖,颤巍巍扶着桌子坐下,惊恐道:“那我岂不是更要掉脑袋?” 师爷:“老爷多虑了。” 胡县令扶住了自己的脑袋:“若是叫他们查到了那些冤假错案,我定是要脑袋搬家的!” 他胖脸都吓白了,一把抓住师爷的袖子,惊慌地看着他:“快去取万两黄金出来,今夜送与他们,没准还能保住一命。” 师爷:“……” 师爷深深叹了口气:“老爷,您到任五年,百姓安居乐业,最大的案子不过是城西农户丢了一群鸭子,大牢里空荡荡,哪来的什么冤假错案啊?” 他给胡县令倒了茶水,道:“这长安来的大人不比武陵郡上头那些个人,每年送上些黄金珠宝便可无忧,若是这位大人不喜那些东西,参你一个行贿的罪名可如何是好?” 胡县令憋了半天,不怎么聪明的眼神儿盯着胡县令,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那送美人?” 师爷噎了噎,直接说明了:“不必,就当吃个便饭,那位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 “我们县令那是天下难得的清官,别说什么搜刮民脂民膏了,他是一文钱也没向我们要过。” 欢喜楼,伙计给两人倒了茶,道:“三年前,城西老贾家丢了鸭子,那群鸭子是给他闺女做嫁妆的,若是丢了那姑娘就没法嫁人了,把他愁地哭着喊着要上吊,后来胡县令来了,您猜怎么着?” 这会儿胡县令还没到,沈绎青倒是已经对着位县令生了几分好奇,道:“胡县令当场就把案子破了?” 伙计昂首摇头,看起来十分骄傲,道:“胡县令根本没破案,自掏腰包,把鸭子钱给补上了,不仅不用贾老头儿还钱,得知他闺女出嫁,还加了一百两银子做嫁妆,如今他那闺女凭着这银两在那刁蛮的婆家横着走,日子也过得红火。” 沈绎青:“……” “胡县令没来以前,我们这里穷得吃不上饭,”伙计满眼星光,道:“本来他来时我们以为他和以前那些县太爷一个样,都是大贪官,是丧良心剥百姓皮的东西,那日……” 那日兆县新任县太爷到任,轿子抬到了县城城墙口,一群老百姓跪在两边迎接,就见那十分奢华的轿子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胖老爷,他下了轿子,看着破旧的城门和一群面黄肌瘦的百姓,嫌弃地来回踱了两步,第一句话便是:“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本老爷如何待得下去?” 他转身就要回轿子,走了两步又停下,到底是没走。 到的当日县太爷就开仓放粮,粮不够就去临县买,兆城百姓头一回吃了饱饭,后又修葺城墙、街道、学堂,县太爷没问百姓伸手要过一分钱,都是自己掏腰包。 五年来,兆城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没有不感激这位青天大老爷的。 沈绎青:“他哪来那么多钱?” “惭愧惭愧,”门被推开,胡县令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弯腰拱手作揖,下一句话便是:“下官家里有金矿。” 沈绎青噗嗤笑出了声,转头看裴堰:“这人真有趣。” 胡县令连连摆手,唯唯诺诺道:“下官没什么能耐,就是有钱。” 沈绎青忍不住一直笑,裴堰眼底也露出了些笑意,道:“胡大人不必客套,请坐吧。” 胡县令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十分紧张,脸上的肉都绷着,凳子只坐了个边儿:“大人此次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裴堰:“确实有些事想问胡大人。” 胡大人连忙道:“您说您说。” 裴堰端起茶杯放在唇边,抬眸,目光凌厉地看向这位县太爷,启唇道:“我想知道,近年来兆县可有人口丢失?” 胡大人被他的眼神儿吓出了一身冷汗,又被他的威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我不知道啊……” 裴堰将茶盏放回桌上,声不大,却惊得胡县令一个哆嗦。 他畏畏缩缩的模样像极了偷油吃被发现的胖老鼠,连忙看向门口候着的师爷。 师爷硬着头皮走进来,替县太爷道:“回大人,三年前丰村丢过一个女童,两年前岭村丢了个男童,去年县里老刘家二十来岁的儿子丢了,不过那是个天生的傻子,约么是自个儿跑丢了。” 沈绎青展开扇子,看向那县太爷,慢悠悠道:“不是不知道吗?” 县太爷吓得一下子滑到桌子下边,跪了下去。 师爷也跟着跪了下去,望着那冷面的大人,嘴唇哆嗦了几下,没敢吭声。 裴堰冷声道:“若是不说……” 还没等裴堰想好怎么吓唬他,县太爷慌忙道:“说,说!” 随后就冲一旁的师爷挤眉弄眼,从牙缝儿里挤出声音暗示他:“说啊……” 师爷回他眼神儿:你让我说的。 胡县令已经吓懵了,还不住地点头催促他。 师爷伏在地上,轻咳了声,声音洪亮道:“回大人,县令大人可能是忘了,当时那些人家都来报过官。” 沈绎青挑眉:“之后呢?” 师爷:“胡大人一人给了一千两银票,那三户人家就没再来过。” 沈绎青:“……” 屋里沉寂了下来,直至裴堰似笑非笑,慢悠悠道:“好一个青天大老爷。” 沈绎青转了转茶盏,靠在座椅上轻飘飘道:“果真这世上的事十有八九都能用钱来解。” 这糊涂官双腿已经吓软了,瘫坐在了地上。 入夜了,街上行人寥寥,两人并排而行,裴堰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干巴巴地轻咳了声,沈绎青转头看他,手背却被轻轻碰了碰。 沈绎青唇角扬着,低下了头,片刻后,他的手被轻轻牵住了。 “明日叫贾虎与王彪分别带着人去丰村和岭村查看,”裴堰收紧了些牵着他的手,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有些拘谨道:“你同我去刘家看看。” 沈绎青“嗯”了声,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又走了百十来米,一直安安静静的沈绎青却忽然笑了起来。 裴堰转头看他,沈绎青却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看向一旁的街道,眼底盛满了笑,在路旁人家门口的灯笼照耀下,像是盛满了星星。 “我同你一起长大,还从没见过你这样。”沈绎青轻声说道。 “但望你喜欢。” 裴堰低声道。 初夏的风穿街过巷而来,撩起公子的发丝与衣角,武陵不同于长安的湿润抚上了俊俏的脸,娇生惯养的小公子高高扬着脖子,轻“哼”了声,眉眼却弯着。 贾二与王彪天还没亮就走了,刘家就在县城里,离得近,不用着急。 沈绎青一觉睡得好,打着哈欠推开了窗,今日是阴天,风潮乎乎的,像是要下雨。 他抻了个懒腰,正要去找裴堰,目光却忽得顿了顿。 他撑着窗,眼睛微微瞪大,随后对着街上牵马而过的几人喊道:“李兄,张兄,马兄!” 那几人耳聪目明,抬起头,见是他也笑了起来,抱拳道:“沈公子。”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也算缘分,沈绎青招呼道:“又遇上了,各位要去何处?若是不急一起吃个便饭?” 几人低头说了几句,那姓李的中年男子笑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绎青擦了把脸,去隔壁敲响裴堰的门。 裴堰很快开了门,抱臂站在门口,语气闲闲:“沈公子起得可真够早。” 沈绎青踹了他小腿一脚,催促道:“走啊。” 裴堰笑了声:“不急一时半刻,先吃了饭再走。” 沈绎青指了指楼下,道:“还记着前日在客栈里遇上的那几个江湖人吗?恰巧遇上,一起吃顿便饭。” 裴堰:“……” 裴堰笑容淡了下来,往后退了半步,抬手关门,不咸不淡道:“你自己去便是。” 沈绎青挡住门,跟着他进了屋,纳闷儿道:“裴堰,以前你也没这么爱吃酸啊。” 裴堰背对着他坐在桌边,端起茶盏,垂眸看着里头起起伏伏的叶片,闷声道:“以前也酸,你不知道罢了?” 沈绎青怔了一瞬,随即缓缓挑起唇,俯身搂住了他的脖颈。 裴堰轻颤了一下,侧头看他,就见沈绎青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在笑。 俩人距离太近,这么对视了片刻,耳朵都慢慢红了。 窗外飘来茉莉花的清香,染了公子的眼角发稍,裴堰喉结滚动了下,有些紧绷地问:“做什么?” 沈绎青长长的眼睫轻颤,澄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小声说:“不做什么,就是觉着你这样很有趣。” 裴堰:“……” 裴堰正想推开他,就又听沈绎青说:“我很喜欢。” 裴堰胸口一悸,接着心惊天动地地跳了起来,他指节微微蜷起,想去抱抱沈绎青,沈绎青却放开他起了身。 “你不愿意下去吃,我叫人把饭菜送到房里。”沈绎青心情不差,唇角扬着,转身往外走,道:“我吃快些,吃过饭就去查案。” 刚推开门,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他转头看,就见裴堰走了过来。 沈绎青明知故问:“做什么?” 裴堰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带着出了门,道:“陪你见客去。” 这会儿还没到晌午,吃饭的人并不多,那几人坐在大堂,见沈绎青下来,笑着招呼道:“沈兄。” 裴堰今日穿白衣,是在长安城里那副翩翩公子的打扮,俊朗非凡,他手执折扇,双手作揖,笑道:“在下裴堰,诸位有礼了。” 众人还礼后,一人笑道:“先前在那客栈还以为裴兄是和我们林小兄弟一样,是个冷面寡言的,今日看来并非如此,在下张原。” 那人身材彪悍,声音洪亮,正是前夜玩骰子和沈绎青做伴输钱的那个。 裴堰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比起沈绎青来更会同人打交道,加上这几人性情豪爽,很快就熟识起来。 “我们是要去镜湖山庄为山庄主人祝寿,”李云山道:“我这陆兄弟昨日闹肚子闹得很凶,耽搁了一夜,这会儿好些了,正要赶路,没想到又遇上了两位。” 裴堰:“镜湖山庄?那是在武陵郡的西南。” 李云山笑道:“正是。” 沈绎青瞧向那闹肚子的人,就见他面如菜色,半趴在桌上,眉头耷拉着,十分痛苦,且看表情越来越痛苦。 沈绎青给他倒了杯热茶,道:“陆兄,你没事吧?” 那人摆了摆手,额角渗出细汗,忽然面色一变,急急起身,一溜烟地往后面跑。 沈绎青茶壶还没放下呢,他就没了影子。 “连着一天一夜了,这会儿还算好了不少。” 说话的是那冷面的少年,沈绎青愣了愣,直到他抬眼看向自己,沈绎青才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说话。 沈绎青弯起眼睛笑,道:“我叫沈绎青,你叫什么?” 那少年看着他的脸,轻抿了下唇,说话语气还是平板的:“我叫林羽飞。” “我叫裴堰。” 正同李云山说着话的裴堰忽然勾住沈绎青的脖颈,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笑道:“林少侠好样貌。” 那少年看了眼裴堰,将视线移开,并没接话。 沈绎青看向李云山,道:“陆兄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前天夜里还意气风发地赢了我五十两银子呢。” 李云山道:“那夜倒是没什么,第二日就不行了,除了那客栈里的东西什么也没吃。” 张原笑道:“我们都没事,就他肠胃不争气,大夫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过些日子就好了。” 裴堰举杯,众人就又热闹了起来。 萍水相逢,不问来路,不问去处,一同喝顿烈酒,吃顿好菜,说上一二件江湖趣事,也是不可多得的缘分。 午后云层压得很低,微风带着水汽穿过大街,零星柳絮漫无目的地飘着,众人在客栈门口分别。 李云山笑道:“沈兄,裴兄,我们先行一步了。” 裴堰与沈绎青抱拳,道:“告辞。” “茉莉花糕,茉莉花糕……” 沈绎青刚要转身回客栈,忽然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扑了过来。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裴堰眼疾手快地用折扇挡住了那疯疯癫癫的人,将沈绎青护在了身后。 这边动静闹得有些大,李云山等人没走出几步,转过身来看,忽然“咦”了声。 这人大伙居然都认识。 沈绎青让裴堰收起折扇,半蹲下来,皱眉道:“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那是个老太太,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身上,衣衫褴褛,裹着干涸的泥浆,身上还带着血痕,不知哪里伤了。 没人阻挡,她又一把抓住了沈绎青的手臂,她枯瘦如老树皮的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牢牢抓着沈绎青,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嘶哑的声音发着颤,又说了一遍:“茉莉花糕!” 茉莉花糕……沈绎青想起来了,前夜在那个客栈,他曾赠给这老人家与她年幼的小孙子几块茉莉花糕。 沈绎青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要将她扶起来,道:“你还想吃茉莉花糕?我去给你买,你快起来。” 那老太太抖着嘴唇拼命摇头,沈绎青和裴堰对视一眼,低头道:“你别急,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那老太太又点头,这回她除了那句“茉莉花糕”又说出了句别的话,一句奇怪的话:“公子可还记得,老妇有个小孙子?” 这才过去多久啊,沈绎青道:“自然记得。” 这句话刚落,那老太太眼泪瞬时掉了下来,紧紧抓着沈绎青,道:“公子,我小孙子没了。” 她嚎啕大哭,道:“那些人都不记得我有个小孙子了。” 李云山等人走了过来,皱眉道:“什么叫不记得了?” 裴堰同沈绎青一起把老太太扶了起来,问道:“可报官了?” 老太太点头又摇头,一时竟哭得说不出话来。 李云山正了面色,道:“先送到官府吧。” 第8章 胡县令难得在晌午以前睡醒,外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如惊弓之鸟般吓一哆嗦。 刚到晌午,管家传膳,他才吃了两口,师爷就气喘吁吁闯了进来。 胡县令筷子上那块儿肥肉就这么“吧唧”掉到了地上。 他慌忙站起身,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那位大人又来了?” 师爷缓了口气,还没待开口,他就心焦道:“快说话啊!” 师爷扶着腰,点头到:“是,是。” 胡县令急得转了两圈,倏地停步,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 师爷摇头:“瞧着不像是好事。” 胡县令愁眉苦脸地换了官服,一旁美婢的温声安慰也听不进去,一步三喘地跑到了会客厅,就见里头或坐或站了不少人。 他捋了捋衣裳上的褶皱,深吸一口气,走进了会客厅,像模像样地向裴堰行礼道:“裴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裴堰站起身,将折扇指向一旁椅子上坐着的老妇人,道:“胡县令可认得此人?” “这……”胡县令瞧了瞧,又走到她面前躬身细看,犹豫道:“回大人,下官没见过……” “咳!” 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师爷身上,师爷欲盖弥彰地偏过头,又咳了几声,假装自己嗓子不好。 胡县令接到了暗示,可实在想不起来,挠了挠头,拼命给师爷打眼色。 师爷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过来,在胡县令耳边低声道:“昨夜大人回来喝醉了,她正好在县衙门口敲鼓,被你叫人扔出去了。” 胡县令:“……” 他恍恍惚惚记起来,是有这么个事儿,可他记得那是个要饭花子啊…… 这屋里除了沈绎青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耳聪目明,这说的话自然也瞒不过他们。 李云山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昏官。” 他行走江湖,是刀尖舔血的角色,身上有煞气和凌厉的压迫感,让胡县令一个哆嗦。 沈绎青给老妇人续了杯热茶,道:“县令大人在这里,老人家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那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扣了三个响头,把胡县令惊得脸上的肉都惊慌失措地颤了颤,眼珠子在这一屋子不好惹的人身上偷偷瞧了眼,结结巴巴道:“你……你说吧。” “民妇方氏,三日前带小孙子从灵溪县去葛县投奔亲戚,前日遇上下大雨,就进了一家客栈躲雨……” 方氏家里遭了人祸,儿子儿媳都客死异乡,只剩下和小孙子和她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妇。她实在没本事养活小孙子,就想着去亲戚家投奔,路上仅有的盘缠花光了,没钱住店,又下起了大雨,只能求店家行行好收留他们一夜。 那店家也是个心善的,答应让他们在大堂待上一宿,她不敢给店家添麻烦,就缩在角落里,孩子饿得直哭,她也只能用筷子蘸了凉水喂他。 之后的事沈绎青他们就知道了,孩子实在饿得难受,扯着嗓子哭,她也饿得头昏眼花,虽有人嫌恶他们,可也有好心人相助。沈绎青给了她几块茉莉花糕,那于她而言是大恩,她牢牢记住了沈绎青的模样。 入夜后,住客都回了房,她就在大堂角落里缩着,大堂里的烛台让小二哥给吹了,四周黑黢黢的,她什么也瞧不见,摸索着咬了一小口茉莉花糕,又将糕点塞回了怀里,摇晃着小孙子哄他睡觉。 那夜雨下得大,又电闪雷鸣,孩子害怕,好不容易将孩子哄睡着,她也实在累极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时太阳已经老高,店里又热闹了起来,她头晕脑胀地看向怀中,却发现怀里的孩子不见了。 “我吓坏了,四处找也没找到,找小二哥问,他却说他根本没瞧见什么孩子。” 方氏颤着声儿说:“他说我老糊涂了,昨夜只有我一人投宿,没有带孩子。” 胡县令偷偷瞧了眼裴堰的脸色,叫不准地挠头,问:“那你到底带没带啊?” “民妇带了,带了……”方氏慌忙道:“大人为民妇做主,这几位公子都可见过民妇的小孙子。” 裴堰皱眉道:“店小二还是昨夜那位?” 方氏道:“是,民妇绝不会记错。” 沈绎青:“昨日店里当时有不少人,没人给你作证吗?” 方氏:“不知为何,昨夜睡得十分沉,等到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客栈里人不少,可都是生面孔,昨夜那些客人都已经走了,只有……” 她抹了把眼泪,道:“只有昨夜要赶我们祖孙两人出去的那几人在,他们也说没看见,说我根本没带孩子。” 一觉醒来,孩子丢了,所有人都说没见过孩子,甚至她自己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可包袱里孩子的小衣裳,怀中的茉莉花糕,还有这一路的艰辛又怎会作假。 她求客栈掌柜的帮她找找孩子,可却被小二哥给扔了出来。 昨夜还面慈心善的小二哥一脸嫌恶,掐着腰呸道:“原来是个疯婆子,昨夜好心收留你,你不但不知感恩,还敢在这里撒泼。” “岂有此理!”张原怒拍桌子,道:“我们这双眼睛昨夜是见了鬼不成?那店家竟敢睁眼说瞎话。” 胡县令:“这……这……这是哪家客栈?” 沈绎青:“是三十里外的金水客栈。” 胡县令心里重重松了口气,面上故作为难道:“那家客栈下官知道,可……可那不属于兆县境内,这不归下官管……” 裴堰凌厉的目光让他后边的话越说越底气越弱,最终消了声儿。 “那客栈正好在两郡交界地,出了事,胡县令不管,那边的县令也这么想,这账就糊涂过去了,”沈绎青似笑非笑道:“怪不得那黑店如此明目张胆,全靠胡县令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庇佑啊。” 胡县令有苦说不出,把坛子似的大脑袋低了下来。 裴堰微微眯起眼,道:“把县衙里的捕快都叫上,慢一步当心你的乌纱。” 胡县令忙道:“下官不敢!” 这县衙里的捕快倒是比县令要靠谱些,看着是有些拳脚的。 天越发阴沉了,县衙门口,裴堰利落地翻身上马,十分熟练地向沈绎青伸出手,衣袍翻转间,沈绎青已安稳落坐马上。 李云山厉喝一声:“我倒是要瞧瞧什么样的人竟敢这般无法无天!” 一行人催马疾行,穿过大街,在百姓惊异的目光中,不多时就出了县城,向来路返回。 沿途三十里,草木繁盛,荒无人烟,金水客栈地处两郡交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确实是个开黑店的好地方。 沈绎青回想着那夜住宿时的种种细节,侧头道:“你那夜说血腥味浓重我就有些疑心,可贾二哥他们没查出什么异样,我便没多想,可现在看来,若是那店里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定做得十分隐蔽。” 裴堰应了声,道:“若是打起来,你切记往后躲,不可伤了。” 沈绎青撇嘴,片刻后又耷拉了肩头,低声道:“若是我也会功夫就好了。” 那声音很小,可裴堰听见了,他低头看了眼颓丧的小公子,心里一软,道:“回去我教你。” 沈绎青一听,连连摇头:“你还不如杀了我。” 顿了顿,他望着路旁飞驰而过的绿意,道:“你也不可伤了。” 裴堰轻勾起唇,应道:“好。” 金水客栈。 大门开着,有过路行人进出,是十分平常的迎客模样。 一位白衣公子摇着扇子走了进去,店小二忙殷勤地迎上来:“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俊俏公子将折扇一合,眸子上下打量了小二一周,挑眉道:“小二哥可还记得我?” 店小二一愣,细细看向那公子,笑道:“是公子您啊,记得记得,小的别的不行,就是记性好,况且像公子这样的人物,见过一回就不会忘了。” “哦?”那公子将折扇一合,唇畔擎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缓缓道:“那店家可记得那夜店里曾住了一对祖孙?” 店小二面色变了变,话却还是稳的:“这……每日客人这么多,小的不记得了。” “啧,”那公子吊儿郎当道:“瞧瞧,方才还说自己记性好呢。” 店小二不着痕迹地往柜台方向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公子说笑了。” “本公子向来爱说笑,”他随意将折扇在指尖转了转,细细打量着客栈,道:“那日我在这里丢了些东西,特意返回来找,不知小二哥可否行个方便?” 店小二捏紧了手中的抹布,眼中闪过一丝阴沉,道:“不知公子丢了什么?” 裴堰轻笑了声,直直盯着他,缓缓道:“丢了个孩子。” 门外刺目的光一闪而过,照得两人脸上一阵惨白。 大堂里只坐了两三个客人,刚吃完了饭,匆匆付了账。 “快些赶路吧,要不今夜又要露宿野外了。” “是啊是啊……” 交谈渐渐模糊,远去,店里只剩下大堂里对峙的两人,还有在柜台后边阴影里打着算盘的掌柜。 噼噼啪啪的算盘声不大,却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开着的大门有风吹了进来,掀起柜台上一页纸张,那掌柜将纸压下,头都没抬,手下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 店小二直起了微驼的背,低着头将抹布慢悠悠往手上缠着,抬起一双三白眼,阴狠又凶戾,他直勾勾盯着裴堰,轻飘飘道:“我可不记得有什么孩子,公子要不去别处找找?” 天阴得厉害,大堂里没点烛台,灰蒙蒙一片。 裴堰的目光扫过阴影处,不紧不慢道:“孩子在这里丢的,自然要在这里找。” 那些悄无声息出现在阴影里的人慢慢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勾子与剁骨刀等,竟都是厨房里常用的器具,他们大多打着赤膊,身上肌肉分明,十分强壮,面上没有波澜也并不说话,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向裴堰合围。 “既然公子想多管闲事,就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了。”那店小二阴狠一笑,倏然闪身向前,率先攻了上来。 这人招式凌厉狠辣,直取裴堰命门,裴堰却并没有应战打算,巧妙地闪身避开他的攻势,且战且退,一路到了门口。 店小二晃了晃手腕,轻蔑道:“我当是什么高手,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他再次攻向裴堰,厉喝道:“上。” 裴堰足尖轻点,轻飘飘落在了院中。 天上闷雷憋在云层中,忽然一个炸响,接着,雨潇潇落了下来,四野寂寂,细雨打在店外竹林间,一片簌簌。 雨声越来越密集,林间起了雾气,白衣公子长身而立,门口无声涌出十余人,杀气四溢。 一滴澄澈的雨滴坠落,眼睫轻颤间,裴堰展开了折扇,轻笑道:“这小小客栈竟藏了这么多人。” “娘的!这果然是个黑店!”一道剑气从房上直劈而下,那群人纷纷抬头,就听一声如雷般的厉喝,接着,那彪悍的身影随气落下,立时将那聚拢的十几人冲散。 眨眼间,林间、房上等隐蔽处涌出来二十来人,店小二见事不好,不动声色向后退去,竹林边上,沈绎青叫道:“裴堰。” 裴堰侧身,接住了他扔过来的佩刀,反手一震,刀鞘直直飞出,正中那店小二后心。 李云山等人功夫不弱,与这十几人缠斗游刃有余,裴堰握刀进了店里,那店小二面色苍白,唇角溢出血痕,撑着身子向后爬,警惕地望着他。 裴堰却没理他,漆黑的眸子看向柜台后边。 那老板似乎才发觉情况不对,也不在后边神神叨叨地打算盘了,缓缓向后退,裴堰舒展握刀的手,复又收紧,缓步走了过去。 下一瞬,他的目光忽地一厉,他迅速抬刀。 一阵令人胆寒的金属碰撞声后,那忽然飞过来的东西直直订入了厅柱里,力道之大,直接将柱子穿了个洞。 那是一枚梅花袖箭。 裴堰目光幽冷地望向地上的店小二,缓步上前。 那店小二受了内伤,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只能在地上挣扎着向后躲。 裴堰俯身,抬起修长的手,抓住他的一条手臂,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手微微一错。 “咔嚓”一声过后,凄厉的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大堂。 裴堰再起身时,店小二已经躺在地上,手脚软绵绵地瘫着。裴堰抬头,眉头却皱了起来。 那掌柜的居然不见了。 不应该啊……若是跑了,自己不会没有察觉。 裴堰快步走向柜台,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真跑了? 裴堰转身向外走,刚走出两步,他脚步倏地一顿,看着柜台里一个倒着的酒瓶,缓缓眯起了眼睛。 竹林外厮杀声阵阵,鲜血染红了落在地上的雨,顺着水流缓缓流到了沈绎青脚下。 沈绎青看着裴堰进了店里就不见了身形,有些担忧,正想换个地方试试能不能看到店里情形,目光扫到什么,微微一怔。 他走进了竹林,四处看了看,随后半蹲下身,从断裂的竹节处取下一块深蓝色碎布。 那碎布有些眼熟,他细细看了看,那衣料华贵,上头绣品也是上乘,是被尖锐竹节划破的,勾在了上面。 他拧眉想了想,指节缓缓收紧,抬头看向竹林深处,杂乱竹林交相掩替,茂密幽深,隐在雾气后面,看不清端倪。 一片竹叶被雨滴砸下,自他眼前缓缓飘落,沈绎青抬步,走向竹林深处。 野竹间距紧密,越往里走竹叶越是茂盛,回头已经看不见来路。 人处在其中如同被竹墙困住,被竹子裹挟,每个方位都是一个模样,很容易失去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层叠竹叶上滚落的雨水已将他的衣裳湿了大半,沈绎青停了步,耳边只有雨打竹叶的簌簌声,兵刃相交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了。 他撩开一层竹叶,低头看了看,果然看到了枝叶断裂的痕迹,正要继续走,目光微微一凝,他俯下身,拂去一层落叶,捡起了一方帕子。 那帕子与绣品均出自江南织造,他外祖家的绣坊,一般是作为贡品送进皇宫,流入民间的千金难求一块。那日他进来时瞧见一个妇人用过,正是同那个脾气不好的富商同行的,因为觉得眼熟,他还多看了两眼,绝对不会弄错。 沿途竹枝时有折断,掉落一地的竹叶还没完全枯萎,这条路不像常走的路,种种痕迹都像是人匆忙逃窜时留下的。 沈绎青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继续沿着痕迹向前,约么行了百十来步,他拨开竹枝,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条隐匿在竹林间的小路,不宽,只够两人并排而行。 出了竹林,雨显然大了许多,沈绎青站在路上来回看了看,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一个院落就出现在眼前,同时,他嗅到了血腥气,那血腥气因为下雨的缘故,随着潮气一同散出,显得愈发浓重。 院外无人,沈绎青没敢直接进去,观察了四周少顷,惊奇地发现,这地方居然距离那客栈的后门不远,不过百十来步。只是建在土山上,位置偏高,又隐在竹林间,寻常人看不见。 沈绎青躲在院外细细听了会儿,没听见动静,悄声走了进去。 房上烟囱正冒着白烟,说不准里头有人,沈绎青小心翼翼趴在窗边向里看,这才看清里头的陈设。 这房屋很宽敞,从东到西摆放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头都是刀砍斧凿的痕迹,一只狰狞的大猪头正对着他的方向,脏器与骨头瘫在桌上,血水滴答滴答顺着桌边淌下,桌子上方房梁上悬着一排解肉用的刀斧器具,屋里堆着许多杂物,最北侧架了一口大铁锅,里头不知在煮些什么,水已经烧开了,蒸汽弥漫,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灶下柴火烧得正旺,沈绎青的目光在里头转了一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里头血腥味儿冲鼻,进来经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苍蝇,沈绎青差点吐出来,他从来没来过这么脏的地方,几乎想要转身离开。 然而他刚遵从本能向后退了一步,就看见了一抹深蓝色。 一旁的柴火堆上堆着一团破布,上头揉着血迹,那里头有一块深蓝色的布料,与他在竹林里捡到的碎布一模一样。 那些人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沈绎青强忍着恶心挪动步子,向里边查看。 那孩子丢失,应该不会放在前边的客栈里,若是还没来得及送走,约么就在这里了。 林间的风更大了,带着潮气吹了进来,正好吹散了那口沸腾着的大锅上头的蒸汽。 沈绎青从锅边路过,随意扫了一眼,心重重一提,眼睛蓦然瞪大,惊骇得差点叫出了声。 他胃里阵阵翻涌,定睛看去,那渐渐聚拢的蒸汽中,分明煮的是交缠的人体,有四肢、躯干,脖颈处齐刷刷断裂,没有头。 他惊恐地向后退,却冷不防被东西拌了一下,低头老去,那竟然是一条人腿,十分新鲜,断口处还冒着血,他煞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手脚冰冷发僵。 他面色苍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断肢上移开视线,继续向里走。 行了四五步,他眼前一亮,快步走向墙角。 那满是杂物的墙角堆放着几个兔笼子,竹编的,一只肉肉的小手从里头伸了出来,一动不动。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沈绎青皱起眉,快步走了过去,半蹲下来打开笼子,果然是那日见到的孩子。 小孩儿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 沈绎青松了口气,伸手将小孩儿从兔子笼里抱了出来。 他抱过二姐家的小外甥,胖乎乎,柔柔软软的,很有份量。 不像怀里这个,瘦巴巴的,脸上没什么肉,抱着他真像抱着一只幼小的兔子。 沈绎青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耳朵却忽然动了动,心高高拔起。 声音是从堆放柴火的地方传来的,正是他要出去的必经路,这屋子一目即可看尽,根本找不到地方躲藏。 一阵“吱呀”声响起,情急之下,他也只能蹲了下去。 从桌下的空隙看了过去,只见柴堆边上有块木板掀了起来,从底下上来两个人。 那两人也是赤膊,同在客栈前打斗的那些人一个打扮。 一人道:“怎么没人?” 另一人道:“去前头送货了。” “都去了?” “掌柜的有活儿找他们,大概是又要送活肉了。” 那两人似乎没发现沈绎青,边闲聊边往灶下添了柴火。 先前那人道:“这回宰的羊够肥的,够咱们挥霍一阵子了。” 另一人哼笑了声:“吴四还特意让我把那人脸给划花了。” 沈绎青看着那壮汉往自己的方向走了两步,心高高提了起来,屏息看着那人的脚步。 好在,他停了步,就在他的两步外,继续道:“他那脸上被那肥羊划破了油皮,气得捅了他好几刀。” 屋里传来了磨刀声,“嚓嚓”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沈绎青头顶。 这些人说起杀人来,仿佛就像是在聊家常,越是平静的语气越是让沈绎青觉得胆寒。 “现在的肥羊越来越好抓了,”先前那人提着泛着银光的刀,慢悠悠道:“有的都不用咱们动手,就自己往锅里跳。你说,是吧?” 沈绎青蓦然睁大眼睛,耳边一阵嗡鸣,下一瞬,他本能向右侧躲去,刀擦着他的左耳砍进了墙里。 几根发丝飘落在地,那刀之锋利,切进墙里仿佛在切豆腐,轻松地拔了出来,横向一挥,直向沈绎青脖颈砍去。 沈绎青怀里抱着孩子,行动不便,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躲过那一击,接着一只铁钩直取他的面门。 沈绎青不会武,又自小养尊处优,行动并不如练武的灵便,躲过两击已经是菩萨保佑了,这会儿前有勾子后有刀,他满脑子都是“我命休矣”。但死也不能死得太难看,若是脸坏了,让裴堰看见了,他说不定就不喜欢自己了。 秉持着最后这么点骨气,他向下一蹲,竟然真的躲开了那两人的夹击。头顶一阵牙碜的冰刃摩擦声,沈绎青顾不得许多,将那幼儿紧紧护在怀里,脸埋进了双膝。 他能感觉到那两个屠夫粗犷的呼吸与刀落下时带出的森森寒意,可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当!” 耳边一声巨震,刀没落下,他听到了裴堰有些变了调的声音:“沈绎青!” 他以为自己已经进了鬼门关,听差了。 可耳边接着传来了痛苦的惨叫声。 他懵懵地抬起头,就见他身边一个壮汉摇晃了两下,扑倒在了桌上。 另一人手执剁骨刀,低吼一声,向裴堰攻了过去,裴堰手中的刀已掷出,从腰间取出折扇,轻微一拧,扇骨突出森森白刃,接下了那重重一劈。 刀刃震颤嗡鸣声还未止,裴堰手腕倒扣,将那剁骨刀狠狠一别,闪身向前,手鬼魅般的袭上了那人的脖颈,接着,一阵骨头断裂的慎人声响过后,那人“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 这一套招式极快极狠辣,沈绎青还是第一次见裴堰这种身手,不禁有些呆了。 屋里静下来了,只有窗外静谧的雨声,他后知后觉地抖了一下。 裴堰快步向他走过来,他想要站起来,可腿软得根本动不了。 “裴堰……”沈绎青望着蹲在他身旁的人,眼眶发红,嘴唇微抖,小声道:“裴堰,对不住……” 裴堰指尖轻轻发颤,抬手轻柔地摸了摸沈绎青的侧脸,随后,猛地将他搂进了怀里。 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手脚渐渐回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细细发抖。他听着裴堰胸膛急促的心跳,闭上了双眼,干涩的嗓子脱力地将方才那句话说了下去:“对不住,我不该明知自己没本事还胡乱跑,拖累你了。” 他本来就百无一用,还乱跑给裴堰添了乱,实在不该。 裴堰在他的发上一下一下安抚地抚摸,轻声道:“没有拖累我,绎青很好,很聪慧,是我来晚了。” 他声音太温柔了,透过胸腔传入他的耳朵,让他耳朵一片酥软,心却像是被温水泡了,一路烫到了眼眶。 良久,沈绎青将脸轻轻在裴堰胸前蹭了蹭,道:“回长安教我习武吧。” 裴堰“嗯”了声,片刻后,在他额上亲了亲,道:“绎青不怕。” 沈绎青抽了抽鼻子,轻轻“嗯”了声。 第9章 孩子被喂了迷药,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异样。 这专门用来宰牲畜与人的屋子旁边有个猪圈,里头养了两只肥得吓人的大白猪,人过去也不怕,坦露着肚皮躺着,连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吃饱了的表现。 沈绎青躲在裴堰身后,探头看猪圈里那几颗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胃一阵翻涌,犹豫道:“裴堰,屋里还煮着一锅呢,你猜那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 裴堰:“……” 裴堰:“还是先不要告诉李兄他们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剧烈的呕吐声。 李云山等人进屋里没找见裴堰,在柜台后发现了暗道,一路摸了过来,一眼看见那一大锅纠缠的人体肉汤。 沈绎青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屋里冲了出来,跑到院子里吐,开口叫道:“李兄,林兄……” 几人转头,看见沈绎青,顺带也瞧见了猪圈里那几颗头,还不等开口,又是一阵呕吐,可怜那个拉了一夜肚子的,这会儿是连拉带吐,苦不堪言。 客栈已被捕快围了,里里外外的人还活着的都被绑了押往县衙。 李云山等人说什么也不想再看见这些人了,到了县衙门口就与两人告别。 沈绎青看他们一脸菜色,有些同情,道:“要不多留一日修整吧。” 李云山摇头:“路上耽搁时日已经太久了。” 他抱拳,对沈绎青与裴堰致意:“二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马蹄声渐远,那一群古道热肠的江湖人背影淡在了武陵的雨雾间。 沈绎青怀里的孩子轻轻动了动,他以为自己弄错了,低头看,就见孩子睁开了眼,接着,小猫一样细细哭了起来。 沈绎青瞪大眼睛,欣喜道:“裴堰,你看,他醒了。” 胡县令万万没想到,到任五年县衙大牢空荡荡,今日一天就给填满了。 方氏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给他磕头,把他磕得心虚无比,硬是往人家手里塞了一百两银票心里才稍安。 他犹豫地看着堂上跪着的两人,一个瘦巴巴看着吃不饱饭似的中年人,一个面相油滑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青年。 堂下还站着那位长安来的大人在等着他升堂,他定了定神,将惊堂木在桌上用力一拍,道:“下跪者何人?” 那两人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面容阴狠,却是一声不吭。 胡县令有些坐立不安,看向堂下那位大人,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按着自己的路数来。 他又摔了一次惊堂木,高声道:“下跪者何人?” 那两人被绳索紧紧捆着,却十分硬气,腰挺得笔直,那店小二一双三白眼直直盯着胡县令,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头是谁?” 这要是个有脑子的大约要为他这句话掂量一二,可寸就寸在胡县令是个没脑子的。 他抖了抖脸上的肉,把这些日子受的窝囊气发在了他身上:“你一个阶下囚竟然敢同本县令叫嚣?!来呀,先打二十大板。” 他随手从桶里取出一把红签子,扔到地上,师爷在一旁拼命咳嗽,嘴皮子不动用气音低声提示:“大人,扔多了……” 红的一支十板子,他扔了四支。 胡县令随意摆了摆手,道:“多了就和旁边那个匀匀。” 一直没开口的掌柜:“……” 沈绎青忍不住想笑,这大概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两人本就受了伤,又被打了二十板子,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可还是不肯开口。 胡县令有些焦急,想再扔签子,裴堰却忽然抬了抬手。 胡县令等着他指示,就听他道:“大人,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审吧。” “这……” 胡县令仔细察言观色片刻,松了口气,应道:“全凭裴大人做主。” 这会儿已经是黄昏,雨早早停了,天边晚霞烂漫。 贾二和王彪也赶了回来,可惜的是并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一天的折腾,沈绎青觉得累极了,给方氏安排了住处与饭食,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回了房。 身上的衣裳全都被他扔了,在桶里将自己洗了又洗,可仿佛还能嗅到那股子血腥气,直至水都快凉了,他才出来,换了衣裳趴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他听见裴堰在他耳侧说:“我和贾二他们去审讯,你去吗?” 他半梦半醒,连眼都没睁,苦着脸道:“裴二哥,饶了我,累。” 随后他听到裴堰说:“我今夜会晚些回来,你好好睡吧。” 得了允许,他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他又回到了那个客栈,锅里的肢体、猪圈的头颅,还有那砍向他的森森兵刃。 他恍惚感觉床边站了两个看不清样貌的人人,手执铁钩与剁骨刀,一左一右向他的脑袋袭来,他想躲,却根本动不了。 那剁骨刀直直向他脖颈劈来,刀刃寒意侵袭了他的全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抬手一推。 这一推推了个空,他蓦然睁开眼睛,急促的喘息着,他放下了举起的双臂,惊惶地在房里看了看,里边除了他没有别的影子,烛台静静燃着,柔和的光洒满整个房间,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后知后觉自己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擦了擦汗,看向更漏,此时已经子时了。 他复又躺了回去,重新闭上眼,片刻后,他起身,抱着枕头出了门。 旁边屋子里灯亮着,裴堰已经回来了。沈绎青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被打开了。 裴堰身上的皂色官服还没脱,看样子刚刚回来,贾二与王彪也在屋里,见他过来,起了身,道:“那我们先回了。” 沈绎青同他们打过招呼,就进了屋,径直走到床边,爬了上去。 客栈的人都睡了,夜里很静,裴堰关好门走了过来,就见他将枕头同自己的整齐放好,然后看向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这模样太乖了,他身上只穿着雪白里衣,约么是刚醒,睡意还没退,眸子困得水汪汪的,脸上表情有些呆,见他不动,又拍了拍床。 裴堰勾起唇,站在床边解衣带,道:“怎么过来睡了?” 沈绎青声音很软,揉了揉眼睛,有些可怜地开口:“梦魇了。” 裴堰将衣裳挂起,坐在床边,向他张开手臂,道:“过来让我抱抱。” 沈绎青乖巧地爬了过来,靠进了他的怀里。 裴堰抱住了他的腰,柔声道:“不怕。” 有他陪着,沈绎青惊惶不定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道:“你方才回来吗?” 裴堰搂着他躺在枕头上,应道:“嗯。” 沈绎青:“招了吗?” 裴堰:“都招了。” 沈绎青微微来了些精神,睁开眼睛,却正撞上裴堰的视线。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蜜色的烛光中,眸色温柔。 大概夜里人容易心动,有些白日里的羞怯也被夜色化开。 沈绎青目光有些迷离,轻声叫道:“二哥。” 裴堰低低应了声,微微向前堵住了沈绎青的嘴。 无声吮吻了片刻,裴堰翻身压在了沈绎青身上,毫不遮掩自己的情欲,在他唇上厮磨深入。 “嗯……” 沈绎青手臂揽着裴堰的脖颈,放任他在自己脖颈处放肆亲吻,张着嘴喘息。 屋里的粗喘声交织在一起,搅弄出了异样的温情与迷乱。 沈绎青抬手,抚上了裴堰的脸,喃喃道:“裴堰,今日多谢你。” 裴堰趴在他的颈间低喘了会儿,道:“怎么不叫二哥了?” 他全身被裴堰弄得没了力气,连手指都是酥软的,可他喜欢这样,他垂眸看着裴堰的发顶,软声撒娇道:“神仙哥哥。” 裴堰:“……” 裴堰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告饶似的开口:“你想要了我的命吗?” 不待沈绎青开口,他抬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弯起眼睛道:“想要就给你。” 沈绎青撇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搂上了裴堰的腰,道:“问出什么了?” 裴堰翻身从他身上下来,给沈绎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那是个专门宰外乡人的黑店,专挑富贵的劫,搜刮钱财后将人杀了喂猪,或是包成人肉包子卖。” 沈绎青想起那院中的场景,不禁往裴堰怀里缩了缩,道:“我想不通,方氏穷得有目共睹,他们偷那孩子做什么?他们偷了也不立即杀,反而养在一边。” 他想了想,仰头看裴堰,道:“若是我,偷了那孩子后会立即杀方氏灭口,免得节外生枝。” 他们就是节外生的那根枝。 裴堰勾起唇,道:“绎青聪慧,这就是今夜意外审出的一桩案子,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 贾二是刑讯高手,可也花费了些力气才撬开了几人的嘴。 沈绎青眨巴着眼睛瞧他,枕在他的手臂上,乖巧地等着他继续说。 裴堰被那双澄澈的眸子看得心里发悸,轻轻揉他的后颈,道:“他们偷幼儿是为了送去武陵郡。” 沈绎青踢了踢他的腿,催促道:“说啊,送去武陵郡做什么?” 裴堰:“送去武陵郡的摘星楼,烹成婴宴,专供那些达官贵人食用。” 沈绎青:“……” 沈绎青想起今日那大锅里煮的人,又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却显些丧生人口,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抓着裴堰的衣襟,追问道:“为何要食人,难不成他们疯了?” 裴堰摇头:“他们不知是从哪里听说的,食小儿可延年益寿,越小的婴儿卖价越高,没离开母体的最好,若是有怀胎的妇人过路,就将幼儿生生从肚子里刨出,像今日救下那般大的,已过三个月了,本来已经超了年纪,可摘星楼催得急,他们也只能将就。” 沈绎青忽然想起在那满是血腥的屋子里听那两人交谈提到的“活肉”,眼眶有些发红,咬牙道:“真是畜牲!知道是谁吗?” 裴堰:“不知,他们只给供幼童,接触不到客人,不止他们,其他为摘星楼供幼儿的一概不知。” 沈绎青咬着唇,不吭声了。 裴堰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道:“他们平日里主要为摘星楼物色幼儿,遇上富人会杀人取财,那锅里煮的几人运气不好,那黑店知道我们的身份,夜里没敢动手,本以为他们第二日清晨会走,不料那些人贪睡起晚了,给了他们下手时机。至于方氏,她是侥幸逃过一劫,那日她匆匆往兆县赶路,欲报官,可途中因路滑滚落了山崖,那些人找了半日没找到她,就作罢了。” 沈绎青抓住裴堰的手:“明日一早就赶路,去找出那些人,带到长安,叫皇上判他们凌迟。” 裴堰应了声,道:“好。” 他挥手熄了灯,又听沈绎青说道:“我听说过摘星楼。” 他翻了个身,望着漆黑的夜色,道:“那是武陵最好的酒楼,幼时听母亲提起她与外祖外出做生意时曾去过,里头的酒菜是一绝,我还十分向往,还打算这回去尝一回呢。” 裴堰温声道:“睡吧。” 沈绎青闷闷“嗯”了声,闭上眼睛,躺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那几个犯人怎么办?带着一起走?” 裴堰:“不带。” 沈绎青微微撑起身,不赞同道:“他们是人证,不带会被灭口。” 裴堰轻笑了声,道:“我叫胡县令将他们藏起来。” 沈绎青犹豫道:“那胡县令……” 裴堰:“他虽糊涂,可也算个底细干净的,我都交代清楚了,他自有法子,可放心。” 因为智商不高,所以即便是到处送礼也没人乐意提携,从而底细一清二白的胡县令终于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精神抖擞,将裴堰一行人送到县城门口,假惺惺道:“本来还想留几位大人几日,若是再过兆县,定要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 他满脸红光,这一副送瘟神的欢喜模样都遮掩不住了。 从兆县去武陵郡骑马要行两日,这两日贾二等人都十分沉默,连话都少说,吃饭也只吃些干粮饼子,可见那包子给他们的创伤不轻。 到了武陵郡里,一眼可见富丽堂皇的摘星楼。 这是武陵郡的明珠,拥有武陵郡里最高的楼阁。同长安的明月楼差不多,里头也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珍奇宝物,在这里都能找到,听曲儿、听戏,文人骚客饮酒作诗,不止达官贵人可光顾,还设门床马道。 入夜后,摘星楼灯火辉煌,富丽堂皇的景象整个武陵郡都可看到。 沈绎青摇了摇折扇,仰头看这摘星楼,挑眉道:“丝毫不输明月楼。” “明月楼”与“摘星楼”都不是指一座楼,而是由许多高矮交错的楼组成,是个统称,楼与楼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檐角交错,富丽堂皇,是考《东京梦华录》中所载的樊楼而建。 此时两人都换了衣裳,一副在长安城时厮混时的打扮,偏偏风流佳公子,只站在街头就引了不少人看他们。 入了摘星楼,宽阔的大堂里人来人往,最中央高高悬了许多牌子,从左到右依次写着楼里的招牌菜,伙计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将客人点的菜品一一记下,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沈绎青仰头四处看了看,对裴堰道:“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定是要避开人群的。” 裴堰揽住了他的脖颈,展扇掩住半边脸,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绎青,我们今日是来消遣的。” 沈绎青挑起眉,正待说话,一旁忽然有人道:“二位公子,想吃些什么菜?” 转眸看去,就见一伙计站在他们身侧,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沈绎青扬了扬下巴,骄矜道:“要你们这里最好的。” 伙计不卑不亢道:“好嘞,这就给您安排,两位公子且随我来。” 沈绎青却没动的意思,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那些挂着的招牌,不屑道:“这上边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 最后那三个字他咬得微重,带了些暗示意味,然而他失望了,那伙计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变都没变一下。 “我们摘星楼的厨子来自东西南北各地,菜色汇聚各地特色,只要您点的出的,没有我们做不出的。”那伙计道:“不知客官想吃些什么?” 裴堰合上折扇,笑吟吟道:“不知你这里可有吃了能延年益寿的东西?” 那伙计眼中茫然了一瞬,接着训练有素道:“摘星楼珍惜食材应有尽有,两位公子尽管提。”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轻微摇了摇头。 “走了好几个时辰,半点异样也没发现。”沈绎青拿着把鱼食,趴在栏杆上喂池子里的鱼,摘星楼里灯火璀璨,映在水池里十分好看,里头的胖锦鲤甩着尾巴吃得正欢。 裴堰靠在连廊的柱子边,指尖把玩着折扇,垂眸思忖片刻,道:“那店小二说,这些幼童专供达官贵人,若是贾二他们那边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实在没办法,就只能盯着这武陵城的官员与富户了。” 沈绎青喂完了鱼,拍了拍手直起身,道:“若是人手不够,我明日去家里的铺子里找些……欸?” 沈绎青撑着栏杆探头向二楼的窗口看,说道:“裴堰,你瞧见了没?” 裴堰看了过去,只见里边觥筹交错,并没有什么异样,他走到沈绎青身旁,又向上细细看了一眼,道:“你瞧见什么了?” 沈绎青有些叫不准,皱眉想了会儿,道:“你还记着仙乐坊那个胡姬吗?” 裴堰自然记着,他因为这事醋了半宿。 他唇角微微下垂,不咸不淡道:“沈三公子又惦记上那美人了不成?” 沈绎青:“……” 他有些想笑,抬腿踹了裴堰的小腿一下,道:“没惦记,就是方才恍惚看见了个人影像她,一闪而过,也叫不准。” 裴堰复又抬头看向那窗边。 沈绎青记性极好,眼力也极好,虽然不用在正路上。他说像,那必定是像极了,或者就是本人。 裴堰道:“约么是巧合。” 沈绎青也没在意,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回去等贾二哥他们吧,逛得本公子脚酸。” 裴堰挑眉道:“用不用我背你?” 沈绎青翻了个白眼,从他身边扬长而过。 裴堰低笑了声,追着他的脚步,打趣道:“抱着也好。” 沈绎青唇角勾着,眸子里满是笑意,头却骄矜地高高扬着,哼道:“本公子不稀罕。” 裴堰抬起折扇轻敲他的头:“求沈公子赏个脸。” 摘星楼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客人进进出出,均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楼里传来悦耳丝竹声,美酒飘香。 沈绎青脚步停住,侧身看他,抬起手伸到裴堰面前,扬首道:“那我就给裴二公子这个面子。” 裴堰挑唇笑,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望着沈绎青的眼睛,随后抬起自己的手,托在了沈绎青掌下,微微收紧。 沈绎青脸有些发烧,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道:“走吧。” 裴堰笑道:“好。” 第10章 ——“裴堰?” 两人同时一愣,看向门口方向,就见一中年男子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们。 那男子四十来岁年纪,身着紫衣,领口绣着莽纹,身材微胖,面容周正,留着髭须。 敢穿莽纹的,又在武陵地界的,两人心中立刻想起这人是谁了。 两人立刻行礼:“见过殷王爷。” 殷王目光在沈绎青脸上停留了少顷,左拳锤右掌心,道:“你是沈家那小猴崽子?都长这么大了。” 沈绎青连忙道:“王爷好记性!” 殷王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周,赞道:“当初我离长安时你们还都是小娃娃,如今已长成人中龙凤了。” 十二年前当今陛下登基,为稳固地位,除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兄弟,几乎将所有宗室王亲都遣离了长安,而殷王就到了这武陵郡,他本就是个闲散王爷,据说到了武陵郡过得也十分快活。 沈绎青只记得自己小时候这位王爷与阿爹交好,常常来家里,和阿爹一样,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 裴堰笑道:“王爷风采也更甚当年。” 裴堰会说话,殷王爷笑呵呵道:“你们这是来游玩?” 沈绎青点头,撇嘴道:“好不容易阿娘允我出趟门。” 裴堰没说话,殷王爷也没再问的意思,裴侯爷同他并不交好。 殷王爷拍了拍沈绎青的肩,笑道:“多留几日,我过几日设宴,一定过来,要不你爹该斥责我没个做长辈的样子了。” 其实自殷王爷来武陵郡,阿爹已经同他许久不曾来往了。 殷王爷看他的眼神倒是与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甚至有些惊喜,大约是许久没见故人的缘故。 沈绎青笑道:“多谢王爷。” 殷王爷拍着他的肩,上下打量了他两周,叹了口气,道:“过得可真快。” 身后仆从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殷王爷点了点头,道:“贤侄,我今日有事,先进去了,改日定要来府上。” 沈绎青与裴堰行了礼。 片刻后,两人转身看殷王爷的背影,见他熟门熟路上了楼,眨眼不见了踪影。 沈绎青挑眉道:“我忽然想起来,大概没有比摘星楼的人更了解摘星楼。” 裴堰摇头:“那我们一定不行,大理寺每个人都是记录在册的,稍微一查便知。” 沈绎青瞥他一眼,微微翻了下眼睛,道:“笨。” 裴堰低笑了声,追了上去。 两人从摘星楼里出来,沿街慢慢往住处走。他们来武陵后租了一个院落,这样行动方便些。 武陵郡夜里也十分热闹,沿街叫卖声不输白日。 裴堰在一个卖荷包的摊位前停步,将折扇在掌心敲了敲,道:“绎青,帮我选一个。” 沈绎青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凑过来在琳琅满目的荷包,指着一个墨蓝底色绣桃花流水的,说道:“这个好看。” 裴堰点头:“我也觉着这个最好看。” 卖荷包的大娘将荷包取了下来,递到两人面前,笑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绣的是武陵的春。” 沈绎青付了银子,将荷包丢给裴堰,道:“送你。” 裴堰捏着荷包,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是个折成三角的纸片,上边还描着朱砂。 沈绎青瞧着他将那东西装进荷包里,然后递向自己。 他接了过来,打开荷包往里瞧,好奇道:“这是什么?” “不能拿出来,”裴堰握住他的手,将袋口收紧,道:“今早去寺庙求的符,你这两日睡不好,要随身带着。” 沈绎青微微一怔,一双澄澈的眸子愣愣看着裴堰。 裴堰俯身凑到他面前,不正经地调侃道:“被本公子迷了眼?” 沈绎青缓缓弯起眼睛,将荷包收进怀里贴身放着,轻哼道:“你不要脸皮。” 月已老高,约么贾二他们已经回了,裴堰牵起沈绎青垂在身侧的手,两人提步向客栈走去,裴堰侧眸看他,唇柔和挑起:“绎青说得是。” 贾二他们过了会儿才回住处,不出所料,没查到什么异样情况。 他们来武陵郡是查人口失踪案是否有蹊跷的,摘星楼这案子算是一个突破口,可若是一时半刻查不出破绽,只能暗暗监视查探。 沈绎青站在铺子前看了会儿,迈步走进了这家气派的粮米铺,杂役正扛着新米入库,掌柜站在柜台后记录,见有人上门,笑着招呼道:“公子要多少米?” 沈绎青四处从腰间取下自小带着的玉佩,递到掌柜眼前。 掌柜不明所以接过看了看,随后面色瞬时变化,他从柜台后出来,恭敬地将玉佩双手归还,道:“见过三公子。” 沈绎青打量了这位掌柜片刻,道:“我看过名册,你是家里在武陵郡的总管。” 沈绎青外祖家的生意范围很广,南方各郡县,有生意的地方就有他们家的铺子。武陵繁华,能做这里的总管,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与对家里绝对的忠诚。 掌柜应道:“是,不知三公子有何吩咐?” 沈绎青看了眼靠在门口百无聊赖等他的裴堰,道:“进去说话吧。” 沈绎青出来时,裴堰正摇着扇子,今日是个大晴天,没风,日头很毒,晒得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天色湛蓝,雪白的柳絮起起伏伏漂浮,裴堰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用扇子驱赶扰人的柳絮,身上却还是沾了些。 沈绎青走到他身后,抬手捉下他发丝上的雪白,裴堰转过头,勾唇道:“说完了?” 裴堰长得可真好看啊,他们从小一起玩到大,可他以前却从来没留意过。 他读书不用心,可这会儿想起了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绎青指节微蜷,慢慢收回了手,敛眸道:“他会牢牢盯住摘星楼。” 裴堰合上折扇,道:“走吧,去知府衙门看看。” 知府宋喜文曾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是个十分有才学的人。 裴堰曾来之前曾看过他的卷宗,在任十余年,他无功无过,将这个知府做得四平八稳。 状元一般都长得俊,这位宋知府也不例外,浓眉大眼的,十分英气,即便是上了年纪也称得上英俊。 沈绎青坐在一旁,用喝茶的间隙细细打量这位宋大人,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 得知他们的身份与来意后,他先是怔了一下,微微往后靠了靠,随后指节蜷起捏紧了广袖。 “武陵郡每年大小案件都据实上报大理寺,不知裴大人为何要独问这人口丢失的事?” 裴堰:“宋大人不必紧张,只据实相告即可。” 似是察觉了沈绎青的目光,宋喜文将手从袖口移开,放在了大腿上,道:“这……人口丢失这种案子一般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尽力侦破,结果也总有不尽如人意,详细断案经过卷宗都有记载。” 裴堰唇角的笑意没变分毫:“卷宗我看了,有些地方裴某不大明白,还望宋大人解惑。” 宋喜文:“裴大人请讲。” 沈绎青半倚在椅子里,撑着腮看裴堰,就见他抬起眸子,唇角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近七年,武陵郡的丢失人数变化微小,最多波动不过一两个,你知道其他郡县人数是什么样的水平吗?” 宋喜文擦了擦额角的汗,道:“这……这是巧合。” 裴堰没移开目光,微眯起眼,如同猎鹰盯着猎物般,目光锐利且压迫感十足。 会客厅里一时沉寂了下来,仿佛连柳絮落地都有清晰响声。 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宋喜文却并没有抬手擦,端坐在主位,直至那滴汗无声滑到下巴,砸落。 毫无征兆的,裴堰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仿佛破冰,方才那冷厉的模样好像是错觉,裴堰将茶盏放下,起身道:“同大人说笑的,不必放在心上,劳烦大人派人将近七年的相关卷宗找出来,送到我的住处。” 沈绎轻勾起唇,将目光又移向了宋喜文,见他也站了起来。虽然很轻微,但沈绎青能看出来他的动作略显慌乱,大约是不知该严肃还是该跟着裴堰笑,最终凝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表情,僵着脸道:“我这就叫人去找。” “如此……”裴堰道:“裴某就先告辞了,日后必定要常来叨扰,还望宋大人不要见怪。” 宋喜文站起身,动作稍微有些匆忙,他拱手,道:“裴大人慢走。” 出了府衙大门,沈绎青回头看了看那高悬的牌匾,饶有兴致道:“你猜猜那宋大人全身上下值多少钱?” 裴堰挑眉看他:“多少?” 沈绎青竖起食指:“少说一千金。” 裴堰哼笑了声,眯起眼睛望着那穿官袍背影,微讽道:“也不嫌压得慌。” 裴堰办案时的模样与他平时不大一样,心机深沉,毫不外露。 说话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难以窥测,约么把那宋大人弄得心里开始发虚了。 沈绎青低声道:“你这草是打了,可能惊着蛇?” 裴堰懒洋洋摇了摇扇子,冲他眨了眨眼,道:“贾二已经暗中跟上他了,单看他方才的反应也不像清白的主儿,我可不信他家里也恰巧有金矿,能往身上垒上一千金。” 那宋大人做事倒是利落,天黑前就叫人将卷宗送了过来。 天黑了,屋里燃了烛台,沈绎青伏在桌上,无趣地将竹简滚来滚去,打了个哈欠,道:“裴堰,你什么时候能看完啊?” 裴堰看得极慢,已将近两个时辰了,他才看了一半。 这些在长安他就已经看过了,可还是需要再细细看一遍,看是否有疑点。 裴堰抬眸看他,哄道:“你就帮我看些。” 沈绎青将滚出去的竹简拨了回来,垂着长长的眼睫,无聊道:“我才不看,我最不耐烦看这些东西。” 裴堰将手中看完的卷宗合上,勾唇道:“好绎青,就帮我看些,这实在太多了。” 沈绎青侧眸看了看桌上成堆的竹简,又看了看有些倦意的裴堰,片刻后,移开目光,将被自己折腾了许久的那个竹简铺开。 他趴在桌上犯懒,没有起来的意思,就这么边打哈欠边看,道:“就帮你看一个,看完我要出去喝酒。” 裴堰:“……” 裴堰笑着摇了摇头,取过一个竹简,接着看了起来。 沈绎青从小到大一看书就困,像是被下了咒一样。 他将下巴垫在手臂上,看了几行字,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往一起粘。 他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继续看,可没多久又闭上了眼。 他这模样实在可爱,裴堰都没心思看卷宗了,撑着头看他。 窗外茉莉飘香,随风吹入寂静的屋内,烛火微微跳动,映在沈绎青脸上,光影在薄薄的眼皮上摇晃,他蓦然睁开眼双双眼,那瞪大的眼睛里是强撑着的清醒。 接着,低头接着看。 这于他来说就像在上刑一样。 裴堰有些心疼,温声道:“绎青,别看了。” 沈绎青没吭声。 裴堰道:“你去睡吧。” 沈绎青微微皱起了眉。 裴堰正要再开口,沈绎青忽然道:“你查的是那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嫌犯的案子吧?” 裴堰:“是。” 沈绎青抬头,将卷宗递给他,道:“这有个有嫌犯的案子。” 裴堰:“……” 裴堰接过竹简,看了下去。 沈绎青站起身,走到他身后,犯懒地将下巴垫在他的肩窝,因为困倦,声音有些哑,说话像撒娇一样。 他指着一处,道:“你看,上月初报的官,丢失孩子的那家人坚称是同村葛家将孩子杀了,后查证那家人并没杀人,又找不到孩子,这案件就按失踪处理了。” 裴堰随着他的指引看了过去,道:“这应该是最近的一个案子了。” 沈绎青点了点头,道:“越近线索越多。” 他的呼吸扑在裴堰侧脸上,微热,热得裴堰脸有些发烧。 他微微侧头,正好与他的唇相贴。 沈绎青有些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随后慢慢将眼睛闭上了。 他张开嘴,与裴堰亲到了一处,相互吃着嘴巴,柔软的唇相互碾压,偶尔稍微分开,可以窥见纠缠的舌头,时不时可听到“啵啵”亲吻声。 屋里静谧,夜风带着花香染了衣摆,沈绎青胸口砰砰跳,却又奇异地觉得十分安稳。 这样的安稳是被贾二打破的。 他风风火火闯进了门,叫道:“大人!” 看清两人在做什么,又迅速转身,匆匆往外走:“我啥也没看见。” 裴堰:“……” 沈绎青:“……” 两人迅速分开,耳朵都还红着,欲盖弥彰地擦了擦唇上的口水,沈绎青坐在一边,随手扯了个卷宗,低头装模作样地看。裴堰将蜷起放在唇边,轻咳了声:“进来。” 贾二很不自在,他早看出两人的相处有些不寻常,可没想到是这种关系,自己还碰上了。 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瓜,转身,走进了屋里。 裴堰:“可有什么发现?” 贾二:“大人和沈公子走后,宋喜文回了府,随后扎进了书房,一直没出来,饭都是在里头吃的。” 裴堰微微皱起了眉,道:“书房?” 思索了片刻,裴堰道:“王彪他们几人这几日重新调查人口丢失的案子,你这就暗中跟着宋喜文,找机会进书房看看。” 贾二:“是。” 裴堰:“明日我和绎青去蜂村一趟,若是有事就飞鸽传书。” 贾二退了出去,顺带严严实实带上了门。 裴堰看向规规矩矩坐着的沈绎青,忍不住笑了声,提醒道:“看反了。” 沈绎青:“……” 沈绎青唇瓣还是红润润的,抬眸瞪了他一眼,道:“都怪你。” 裴堰从善如流,哄道:“嗯,怪我,下次插门。” 沈绎青:“……” 沈绎青站起身,向外走,气道:“没下次了。” 裴堰:“你去哪?” 沈绎青吊儿郎当道:“还能去哪?找乐子去。” 按住书简的手微微收紧,裴堰站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沈绎青在门口停步,斜了他一眼,道:“我去喂鸽子,又不是去青楼。” 裴堰一怔,就见沈绎青推门出去了。 他耳力好,听清了沈绎青小声嘀咕那句话:“醋精。” 门被合上,裴堰低低笑了声,醋精就醋精吧,也没说错。 大理寺养的鸽子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脖颈短,体羽紧、密、薄,富有弹性、光泽,并且柔顺,前胸、尾部丰满,利于飞行,并且很好看。 沈绎青路上闲得无聊时就逗逗马,喂喂鸽子,这些信鸽已经和他很熟悉了。 他坐在连廊上,仰头看星星,摊着的掌心上放着一把芝麻,几只鸽子在悠哉啄食,一只鸽子落在他的肩上梳理着羽毛,偶尔用头蹭蹭他的侧脸。 今夜星辰暗淡,天幕浓黑,院中漂浮着水汽,像是下雨的征兆。 他的星星比星辰灿烂多了,勾唇低声道:“我同你说了,你别告诉旁人。” 那鸽子咕咕两声,接着用喙梳理着翅膀。 沈绎青道:“裴堰他……” 鸽子歪头瞧他,他却止了话,望着星辰发呆。 就在它准备拍拍翅膀飞走时,就听他勾着唇,轻声补齐了那句话,只是短短两个字。 “……很好。” 裴堰他,很好。 沈绎青轻吐了口气,将手中的芝麻洒在青石板砖上,一群鸽子就落在地上,头一点一点的啄芝麻。 天边一豆黑影渐近,不多时就飞入了院中,落在沈绎青的手上。 那是一羽漂亮的白鸽,腿上绑了个竹筒,上边只画了个圆圈。 沈绎青跳了起来,抓着纸往裴堰房间跑。 裴堰从堆积的卷宗中抬起头来,看了眼忽然被推开的房门,挑眉道:“跑什么?” 沈绎青走了过来,挑唇道:“我的人进摘星楼了。” 裴堰给他倒了杯茶,问道:“可靠吗?” 沈绎青:“嗯,进去的是陈掌柜的次子,在江湖上也算有名号的人,我那日见过,是个很精干的青年。” 各个郡的总管都是家里人,已跟了主家姓氏,沈绎青外祖家姓陈。 裴堰靠近椅子,捏了捏眉心,道:“尚不知摘星楼与我们要查的案子有没有关系,可那骇人听闻的事件定是要管一管的 。” 院外传来一声鸡叫,都已三更天了。 沈绎青看他疲惫的模样,在他身旁坐下,道:“去睡吧。” 裴堰摇了摇头:“快看完了,你先去睡吧,明日要早起去蜂村。” 沈绎青没走,趴在桌上,道:“我等你看完再去睡。” 裴堰:“……” 他看着沈绎青扯过一个卷宗,展开,打了个哈欠,忍着无趣帮他看。 裴堰轻勾起唇,重新打开了一个竹简。 过了不到一刻钟,他抬起头,就见沈绎青将下巴垫在手臂上,长长的眼睫低低垂着,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第11章 沈绎青再醒时已经在床上了,他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翻了个身看向桌边,暖色灯光里,裴堰正收拾卷宗,声音很轻。 他很困,声音有些软:“裴堰,看完了?” 裴堰动作顿了顿,放下手中的东西,柔声问:“又做噩梦了?” 沈绎青摇头:“没有,就是有些口渴。” 裴堰给他倒了水,拿到床边,叫他:“起来喝水。” 沈绎青方才眼睛又合上了,闻言也没睁开,用臂弯撑着床半起了身。 他听到裴堰低低笑了声,随后瓷杯口贴上了他的唇。 沈绎青张嘴喝了两小口润了润嗓子,倒也有些清醒了,睁开眼睛,就瞧见裴堰正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满是静谧的温柔。 沈绎青心里一悸,小声道:“什么时辰了?” 裴堰答道:“过了子时了。” 夜色寂静,窗外虫鸣都歇了。 沈绎青撑着床坐起身,道:“你还没看完吗?我帮你看。” 裴堰搂起他的腰,轻松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望着他强撑着清醒的眸子,调笑道:“你看了不到一刻钟就能睡着,还不如直接躺在床上睡。” 沈绎青鼓起腮帮子,就要反驳他,裴堰在他唇上贴了贴,软声道:“都看完了,可以睡了。” 沈绎青看他的眼睛,里边有些血丝。 他轻轻叫了他一声:“裴堰。” 裴堰将发酸的眼睛闭上,在他脸颊上懒懒蹭了蹭,低低应了声。 沈绎青小声说:“你喜欢做这些吗?” 裴堰又“嗯”了声。 沈绎青目光有些茫然,继续道:“这些日子我总觉着你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大习惯。” 裴堰:“……” 他睁开眼睛,身体微微向后,双手捧起沈绎青的脸,微眯起眼睛,有些霸道地说:“不准不习惯。” 沈绎青被他逗笑了,被他揉面团似的揉着脸,说话有些含糊:“知道了。” 他回捧起裴堰的脸,报复心重地学着他的样子捏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捏了会儿,一起笑了起来。 沈绎青躲开他的手,道:“睡吧。” 裴堰将他抱着放回了床上,解了衣带,自责道:“都叫我把你弄清醒了。” 沈绎青沾着枕头就打了个哈欠,道:“我睡得快。” 话音刚落,翻了个身的时间,沈绎青已经睡着了。 裴堰忍俊不禁,将衣裳挂好,熄了灯,躺在了沈绎青身边。 他闭了会儿眼睛,片刻后,侧身,将手搂在沈绎青腰上,这才睡了。 第二日果然下了雨,但不大,迷迷蒙蒙的,如烟似雾,随着偶尔过路的风,吹得人身上一片潮湿。 沈绎青靠在裴堰身上打盹儿,等出了城才稍微清醒些。 清晨还是有些冷,他鼻尖冻得冰凉,问道:“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裴堰低头看他:“醒了?” 沈绎青:“嗯,快到了吗?” 裴堰:“还需一个时辰。” 沈绎青“哦”了声,挪了挪,稍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腰。 裴堰心细,发觉了他不舒服,一手控着马缰,一手抚上了他的窄腰,力道适中地给他揉捏。 沈绎青享受了会儿,忽然笑了声。 “裴堰,若是个姑娘得你这么眷顾,定会爱惨了你。” 裴堰勾唇,正要逗他两句,就听他又道:“你都过了弱冠年纪了,怎么一直没听你提成亲的事呢?” 裴堰手下动作一顿,语气有些古怪:“你希望我成亲?” 沈绎青慢悠悠道:“我说盼着你好,你就去做官了,我若是说望你成亲,你是不是也会去成亲?” “不会,”裴堰闷声道:“你的话我不是句句都听的。” 他不高兴了,沈绎青反而笑得更欢了,转头道:“那若是我成亲了呢?” 裴堰:“……” 裴堰捏着他腰的手无意识用力,皱着眉盯着他,追问道:“你想成婚了?” “还是你阿爹阿娘要你成婚?” “能不成婚吗?” 这三个问题几乎无间隙地问了出来,沈绎青眸子晶亮的像只小狐狸,道:“若是我真的成婚了,你待如何?” 裴堰望向前路,眼尾和唇角都微微向下垂着,闷声闷气道:“还能如何?你以为我没想过?喝上三天三夜,喝到酩酊大醉,醒后收拾行李去浪迹江湖,等十年二十年过去了,能放下了,我说不准还能回来给你的孩子做个干爹。” 本是玩笑话,沈绎青却忽然心里一疼,他鼻子有些泛酸,嘴上却不饶人,嫌弃道:“你就不能去抢亲?” 裴堰:“你大哥是大将军,谁也左右不了你的婚事,在家里阿爹阿娘和姐姐都宠你,生怕你受半点委屈,你若是成婚,定是自己乐意的,你既然乐意,我又怎么会去做惹你不快的事?” 一阵风吹来,将雾一般的雨幕吹上了沈绎青的脸颊,吹进了他的眼睛,明明是凉的,可他眼眶却有些涩。 他转回了头,前方山路雾气弥漫,碧绿草木被掩在一片朦胧里,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别掐了,该青了。” 裴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手,紧张道:“疼不疼?绎青,你疼不疼?” 沈绎青摇头,道:“不疼。” 虽说了不疼,裴堰还是将掌心小心覆在他的腰侧,轻轻揉了起来。 两人静默下来,山间小路上只闻马蹄声。 良久,沈绎青轻哼了声,道:“十年二十年就能放下了?” 裴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话的意思,将手臂搂在他的胸前,故作不满道:“你心狠了些,都成家生子了,还非要我惦记到入土吗?” 沈绎青扬起下巴,骄矜道:“是,就要你惦记到入土。” 裴堰低笑了声,干脆利落地应道:“那我听你的。” 沈绎青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半晌,他抬手,握住了他搂着自己的那只手,放在了掌心。 他的指尖微凉,不一会儿就暖了。 蜂村,是靠养蜂得名。 这里大概二三十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养蜂,收成不错,又有良田,百姓不愁吃穿。 村庄依山傍水,风景秀美。 拐过山路,远远看见山村上方雾气蒙蒙。 此时与已经停了,日头从翻滚变幻的云层中显露,洒在山间草木与村庄上方,雾气也渐渐变淡了。 沈绎青有些热,将蓑衣脱了,四处打量,道:“真是个好地方。” 到了村庄门口,裴堰将马栓好,道:“先去陆家看看。” 陆家就是丢失独子那一家,根据卷宗记载,两人很快找到了那户人家。 此时新雨过后,村庄里道路有些泥泞,陆家门口积了水,两侧杂草凌乱生长,已经很高,木门上贴的门神也被风雨催得掉了颜色,从朱红退成了苍白,只残留些旧色在上边,门口还挂着白幡,看起来十分衰败。 沈绎青目光一一扫过门前,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怜。” 裴堰上前,拉起门上嵌着的铜环,扣响了门。 里头很快传来声响,是有人走路的声音,然后一个略显无力的男声传了出来:“谁?” 两人对视一眼,裴堰道:“我们是官府派来的,要重新查一下陆茂失踪的事。”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狼狈颓丧的中年汉子,脸上的胡须像是许久没有打理,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狐疑的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圈,面露警惕道:“你们真是官府的人?” 院中传来一个声音嘶哑的女声,叫道:“夫君,谁来了?” 沈绎青透过缝隙看过去,见一女子从屋门出来。 男人转头道:“是官府的。” 女人惊异道:“官府?” 男人看了看两人,侧开身子,语气淡淡道:“进来吧。” “我以为你们不管这事了?” 男人给两人倒了水,低头将那被黢黑的壶放在了桌上。 “我都说了,我家那小子定是叫贾家给害了,你们就是不信。” 裴堰没喝那水,转而问道:“不知可否再说说孩子丢失那日的事?” 男人并不信任他们,冷声嘲讽道:“说了你们能管?之前官府的捕快过来,我都说了是陆家人害了我儿子,他们却根本不信,还说是我儿子自己跑丢了,笑话。” 裴堰:“……” 裴堰:“稍安勿躁,我们过来就是想重新查这案子的。” 男人没吭声。女人站在男人身后,拿着帕子擦泪。 沈绎青进来后目光先在院中看了一圈,这是个不大的院落,房子也只够这一家三口住,院中堆着劈到一半的柴,因为院子不大,显得有些杂乱。门口房梁上挂着腊肉与编成串的大蒜,编得整整齐齐,可以看出女主人的手巧。 女主人此时面色苍白,唇都干裂出了血痕,眼睛肿得厉害,也不知哭了多久。 那女人道:“那日是个寻常日子,我同夫君外出做活,茂儿一大早就去找村里的孩子玩耍,他经常出去野,但是从小到大都没出什么事,我们也不怎么管。” 她说了几句话,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抹眼泪。 男人接了下去,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说话像是嚼着恨意,字里行间都能咬出血一样。 “那日我们等到日落他都没回来,就挨家挨户去找,怎知他那些玩伴都是晌午便回家了,说茂儿早回去了,我们这才知道出事了。” 他攥紧了拳头,用力到指节泛白,因为过于激动喘息开始急促,沈绎青见他脸上肌肉都有些发抖,将自己面前的水推到他手边。 男人却没喝水,缓了缓,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两人到处去找,找不见,又找了村长,吆喝全村的人上山去找,可根本找不到,他们说孩子落了水,被水冲跑了,可我知道他十分惧怕水,他在水边出过意外,根本不敢近水,茂儿是那么好的孩子……” 他猛地抬头,一双猩红的眼直勾勾盯着:“是贾家,是他家人干的,我找上门的时候,贾平就站在门口,他还笑,跟我说,死了活该,说是他杀的又怎么样,他就是这么说的,大伙儿都听见了。” 沈绎青轻挑起眉,道:“你和贾家有仇?” 男人不语,沈绎青便看向了女人,却见她目光躲躲闪闪。 男人突然抄起桌上装水的碗,狠狠摔在了地上,碎裂声让那女人吓得都止了哭。 他面色凶狠,语气冷硬:“我的茂儿此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到底是来帮茂儿报仇的还是来审问的?你们要是想抓凶手,就快去把贾平抓去砍头。”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站起了身。 裴堰道:“那我们先告辞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屋,女人送他们出来。 “茂儿从小乖巧听话,是民妇的心头肉,求求大人把他找回来,”女子颤着声说:“就算人回不来……尸首也好。” 后半句话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 裴堰道:“请放心。” 女人扶着两扇门,无力地点了点头。 门要关上的瞬间,沈绎青装作随意道:“那房梁上挂着的肉看着不差,不知是在哪里买的?” 女人愣了愣,转头看了眼,道:“是邻居送的……大人若是想吃便拿去吧。” 沈绎青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这会儿雾气已散,日光柔和地洒在村庄,莹润的雨珠自叶子上滑落,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一群嫩黄的小鸭子排着队扭扭哒哒从他们身旁经过,街边胜放的芍药花,雨后的蜂村简直像个世外桃源。 裴堰道:“你问那腊肉做什么?” 沈绎青摇了摇头,道:“就是觉着奇怪。” 裴堰:“哪里怪?” 沈绎青垂眸,静静思索,尚没开口,有什么东西忽然撞了他一下。 他低头看,就见一落单的小鸭子撞上了他的脚,晕乎乎地绕过他,两只鸭蹼捣腾地极快,张着一双嫩黄的翅膀,一路跑得东倒西歪,迎风追上了前边的鸭群,随后收起翅膀,正儿八经地跟在了队伍最末。 小鸭子清脆的叫声渐渐远去,沈绎青从没见过鸭子的小时候,看着那嫩黄一团有些心痒:“裴堰,抓一个带回去吧。” 裴堰:“……” 裴堰忍笑,不赞同道:“这是别人家里养的,哪能说抓就抓?” 沈绎青有些失望,就听裴堰又说:“等回长安,我给你挑个好看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蜂村的村长家门口,两人到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知晓裴堰的身份后,他连忙将两人请进院子里,叫夫人倒茶。 “原来是为了陆家的案子来的,”村子长长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惋惜,道:“那孩子……也是可惜。” 裴堰道:“方才从陆家出来,他言之凿凿地说是同村的贾平杀的人。” 村长夫人正好从屋里走出来,听见他们说话,哼了声,道:“他陆家干尽了丧良心的事,孩子夭折那是天收的,关让人什么事?”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村长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快回屋去!” 村长夫人是个泼辣的,斜了村长一眼,又道:“他们家活该!” 说完掐着腰骂骂咧咧回了屋。 村长实在汗颜,向两人致了歉意,这才道:“不是贾平干的,陆茂丢那日,他爹那日带着陆家满族找上贾平家门,说要去他家里搜人,我好不容易给拦下了,是我亲自上他家里搜的,连地窖猪圈都搜了,没有人。” 沈绎青:“可我听说那日贾平曾亲口说是他杀了陆茂,说你也听见了。” 村长叹息道:“陆茂他爹逢人就这么说,大约是魔怔了,那日我怕他们打起来,一直守那里,根本没听见那句话,不止是我,除了陆茂他爹,谁也没听见,更何况贾平那么老实的人,平日里让人欺负了也不还口,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裴堰端起茶杯,放在唇边,道:“那为何他一口咬定是贾平而非其他人呢?” 村长嘴皮子掀了掀,抬手擦了擦汗,犹豫道:“这……” “你不说我说!”村长夫人约么躲在门后听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见他吞吞吐吐,实在生气,忍不住出了声。 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拖了条凳子坐下,道:“贾平是个老实人,我就没见过那么老实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家子窝窝囊囊,家里的一陇田被陆老七占了十来年都没能要回来,家里的独子也让陆老七他家儿子带头欺负,我好几回看见那瘦得跟猫儿似的孩子都心疼。” 村长低斥道:“你同大人说这个做什么?” 裴堰正要说“无妨”,村长夫人眉毛倒竖,眼睛瞪得溜圆,指着村长鼻子怒道:“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你不敢得罪陆家人我敢!再让我听见你说话,当心老娘割了你的舌头。” 裴堰:“……” 沈绎青:“……” 村长缩着脖子,羞愧地对两人咧了咧嘴,却真就不说话了。 沈绎青给村长夫人倒了杯茶,道:“听这意思陆家十分厉害?” “厉害倒是说不上,”村长夫人说道:“只是人多罢了,这村子原本都姓陆,我们这些外姓都是后迁过来的,若是遇上什么事姓陆的都是一家子,欺负我们这些外来户,那贾家不就是如此,为人本分老实,被人欺负到家破人亡,儿子的坟都给挖开了。” 沈绎青一愣,道:“这……这得多大的仇啊?” 村长夫人冷笑道:“陆家人之前对官府只字不提,只说是贾平杀了陆茂,他却不说为何全村这么些人他为什么单单疑心贾平。” 沈绎青:“这是为何?” 村长夫人“啪”地拍了下桌子,将一旁的村长吓了一个激灵,她咬牙道:“自然是因为陆茂弄死了贾平唯一的儿子。” 沈绎青:“……” 裴堰道:“可有报官?” 村长夫人眼眶有些红了:“没有,当时贾平几乎疯癫了,抱着儿子的尸首就要去报官,陆家人将他堵在家里,打了个半死,陆老七扔下了二两银子,说是赔他儿子的命钱,扔下就走了。” 沈绎青指节微微扣紧,道:“后来呢?” “说也奇怪,陆家人怕他偷着去报官,守着他家门口守了一个月,贾平伤好了,这些年也没再提报官的事。” 裴堰:“多少年了?” 村长见夫人在回想,轻咳了声,道:“三年了,那年那孩子才六岁,陆茂八岁。” 从村长夫妇的讲述里,两人得知了这过去三年的仇恨的全貌。 陆茂仗着自己父亲是村里有名的霸道,经常欺负同村的孩子,尤其同他家关系最不好的贾平家的孩子——贾小士。 如村长夫人所说,平日里将他打得鼻青脸肿都是常事,可这孩子懂事,从来不告诉自己的父亲,只说自己是摔的。他不说贾平也知道,上门找过陆老七好几回,为了儿子也拼命同他打过几回,可他哪里是陆老七的对手。 贾平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每回看着爷俩一起带伤蹲在院子里玩耍,心里心疼,就说,等攒够了钱就搬家,贾小土十分高兴,每日盼着多攒些钱,就上山去采些常见的药草回来。 可钱就要攒够了,那日贾平的妻子还笑着同村长夫人说他们要搬走了,到了晌午,贾小土就没了。 晌午贾小土从山上下来,背着小竹筐准备回家吃饭,被陆茂一群小恶霸拦住了去路。 贾小土想跑,却被一群小恶霸拖着去了河边。 那日有人看见那一幕,是村里一个傻子,他虽心智不全,却是个心善的,他远远瞧见陆茂等人将贾小土推下了河,见他浮出水面就拿石头砸他,后从石子,变成小孩子几乎搬不动的石块,嘻嘻哈哈往那瘦小的孩子身上砸,小孩子拼命躲,可河水还是渐渐被染红。 其他孩子都怕了,不敢动手了,陆茂不怕,他把脚踩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的贾小土头上,用力往下踩,让他无法浮出水面。 等傻子跑过去拿着木头棍子驱赶他们时,一群小孩子才一哄而散,跑了。 那时河水已经染红,贾小土没再浮上来。 他下水去捞,捞上来时已经断气了。 傻子不知道什么是“死”,只以为贾小土睡着了,抱着他把他送回了家。 用他也只有六岁心智的有限词汇说了经过,贾平妻子直接晕了过去。 醒后只知道抱着贾小土的尸首哄他睁眼,像是已经傻了。 贾平抢过尸首要去报官,可刚出了门就被陆家人拦住,差点被打死。 沈绎青眼眶微红,冷声道:“目无王法!” 他用力拍向桌子,怒道:“恶贯满盈!” 方才那两夫妻还说陆茂是好孩子,好一个好孩子。 他的手被这一拍震得发麻,冷声道:“我倒是期望那陆茂是给贾平杀了。” 裴堰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叫他:“绎青。” 沈绎青看向村长夫人,道:“既然已经死了三年,又为何去刨贾小土的坟?难不成杀了人还不够,还要让人死也死不安生?” 村长夫人抹了把眼泪,道:“陆老七非说贾平把陆茂给他儿子陪葬了,非要掘了小土的坟。坟被抛开,小土已经烂没了,那棺材里只有小土一个人的尸首,哪有陆茂呢?他们真当世上的人都同他们一般无耻。” “当时村子里许多人都去了,陆老七见没有自己儿子,竟阴狠地将小土那副蜷缩在棺材里的尸骨拖了出来,将那孩子的骨头摔得七零八落,这还不解恨,又将那孩子的骨头都铲断了才带人离开。 小土的娘亲这三年来头一回出门,我那日见着她都惊了许久,以前她长得十分好看,爱说爱笑,那日我看她,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身形枯槁,脸上瘦得眼睛突突着,根本不像活人。”村长夫人道:“她没哭也没闹,只盯着那散落一地的尸骨看,眼里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沈绎青自小被宠着长大,得爹娘兄长和阿姐的庇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他红着眼眶转头看裴堰:“这些卷宗上都没写。” 村长夫人冷笑道:“他陆老七敢说吗?若是说出来,陆茂当真活着回来了,那也得下大狱,更何况你以为那些当官的当真会认真查案子?他们能来一趟都烧高香了。” 村长掩着唇咳嗽,用胳膊肘怼她,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人也是官府的人,一时吓得脸色都有些泛白。 裴堰摇头,道:“我是官府的人,却不是武陵郡官府的人,我们从长安来。” 村长夫人松了口气,道:“长安来的官大,可得好好治治这些昏官。” 一地官员如何,没有比百姓更清楚了。 沈绎青想起那身上值一片金的知府,道:“此话从何说起?” 村长夫人也不顾村长阻拦,站起身,掐腰嘲讽道:“青天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第12章 出了村长家已经晌午,沈绎青心里有些发沉,他扯了扯裴堰的衣角,道:“裴堰,我们这一趟或许白跑了。” 他们是为了失踪案而来,如今看来,这案子或许同失踪案无关。 裴堰牵住了他的手,道:“去过贾平家才知道。” 两人没直接去,而是回了村口,马还在悠闲甩着尾巴吃草,上头挂着个包袱,里头有两人一日的干粮。 自从上次从那客栈出来之后,两人吃饭都十分谨慎。 在河边寻了处干净地方,两人打开包袱,取出干粮吃晌饭。 沈绎青今日胃口不好,望着缓缓流动的澄澈湖水发呆,口中的干粮半天也才咬了两三口。 裴堰探过身来,在他的饼子上咬了一口,细细尝了尝。 沈绎青瞥他一眼,无精打采道:“自己有还抢我的。” 裴堰抬手揉他的法发顶,力道有些大,将他揉得东倒西歪。 沈绎青气脑地抓住了他的手,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上去。 他力道不重,裴堰有些痒,借势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沈绎青甩开了他的手,咬唇瞪他。 裴堰道:“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饼子又没招惹你,它还盼着你吃它呢。” 沈绎青轻咬着唇,忍了忍,没忍住笑,道:“你怎么知道它盼着我吃?” 裴堰:“它到现在还热着,可不是盼着你吃。” 他们来之前买了几个素菜馅饼,裴堰挑了最中央的给他吃,当然还没凉。 沈绎青被他闹得郁结散了许多,拿起饼子咬了一口,又向他伸出手。 裴堰不明所以:“做什么?” 沈绎青轻哼道:“给我看看,咬没咬出血。” 裴堰闻言却脸色一变。 沈绎青以为他疼,探身过去想拉他的手。 裴堰却捉住了他的手,轻挑地冲他眨了眨那双勾人的眼,道:“出血了,你得让我咬回来。” 沈绎青:“……” 他被裴堰这些小孩子把戏弄得想笑,也没把手收回来,骄矜道:“让你咬回来。” 他刚说完,裴堰还真就下口了,且咬得很重,沈绎青瞬时皱起了眉。 他瞪向裴堰,忽然“啊!”地惊呼了声。 裴堰立刻松了口,望着他白皙的手上清晰的咬痕,低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 他将手凑到自己唇边,小心吹了吹,道:“对不住。” 沈绎青抬手对着他后脑就是一巴掌,从地上跳了起来,道:“追啊!” 裴堰:“……” 裴堰望向沈绎青,却见他也不顾疼不疼,看向身后丛林。 他顺着沈绎青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只野狗口中正叼着一个白森森的东西,涎液顺着嘴角吧嗒吧嗒流在地上,一双凶戾的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们,见他们起身,从喉咙里发出凶狠地低吼声。 而看清它口中的东西时,裴堰心中微微一惊,那竟然是一个头骨,白森森的,像是新死。 裴堰捡起地上的佩刀,追了上去,道:“你在这里等我。” 那野狗见他动作,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飞速窜进了林间灌木。 沈绎青下意识向前一步,裴堰没回头,却像是察觉了他的动作,道:“你别跟着。” 沈绎青停了步。 裴堰追着那野狗的方向,眨眼间跃进了林子,浓密的草木叶子一阵刷啦啦晃动后,裴堰已经不见了踪影。 沈绎青脚步在原地踟蹰片刻,退回原地坐了下来。 他吃了自己的饼子,又看了看裴堰吃剩下一小半的那块,捡起来吃了。 手上一阵灼热的刺痛,他这会儿才想起来裴堰方才咬了自己,他抬起手看。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映得两岸也光影粼粼。 耀眼的光圈照在沈绎青的手上,他看着那已经红肿起来的咬痕,皱眉嘀咕道:“也不属狗啊……” 他将手凑近了些,望着那比其他地方都要身的一点咬痕,轻挑了挑眉:“那枚犬牙这么利?” 他收拾了包袱,吹了声口哨,远处的马儿跑了过来。 沈绎青将包袱挂在它身上,摸了摸马头,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马儿原地踱了两步,在他手上蹭了蹭。 沈绎青抬步向裴堰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沈绎青一向观察入微,沿着一路草叶折痕向里走。 这林子并不密集,树干不算粗壮,大约长起来也就二三十年,日光可轻松透过稀疏的林叶洒进来,故而树下的灌木反而长得很凶。 沈绎青被几处荆棘划破了衣裳,慢慢往里走,走了约么两刻钟都没见着裴堰的身影。 他疑心自己走错了,半蹲下身来拨开灌木丛,就见一丝白色布条挂在灌木的倒刺上。 沈绎青心里稍安,起身继续往前走,地势一路向上,他正在上山。沈绎青加快了些脚步,约么又行了半刻钟,他忽然在草叶上发现了血迹。 他心里重重一跳,疾行了几步,在树后看见了一具野狼尸体。 他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冷气,前方横七竖八地倒着的都是野狼的尸体,都是一刀毙命。 沈绎青沿着一路血迹往前,走了百十来步,一眼瞧见了裴堰。 裴堰正半蹲在峭壁旁边,那峭壁与地面中间有一个一丈来高的缝隙,裴堰正低着头往里边瞧,不知在看什么。 见他身上白衣一尘不染,沈绎青松了口气,向他走了过去,叫道:“裴堰。” 裴堰转头,有些责备道:“你怎么来了?” 沈绎青走到他身边蹲下,也向里看,缝隙里一股子腥臊气,除了洞口狭窄,里边倒是十分宽敞,约么是那帮野狼的窝,距离洞口四五丈远的距离堆了一小堆碎骨,洞里暗,看不大清是不是人骨。 沈绎青歪着头看了少顷,道:“怎么弄出来?” 裴堰站起身,走到一棵大树下,踮脚飞起,手起刀落,一个粗壮的树杈落了下来。 沈绎青惊了:“用这个捞?我看那骨头有的都碎成片了,捞不出来。” 况且在弄出来的时候很容易再次把骨头弄碎,还不一定能全部拿出来。。 裴堰用刀利落地修理树杈,道:“挖个洞进去取出来。” 沈绎青:“……” 沈绎青眼睛跟着他的动作,挑眉道:“用你的刀挖不是更快?” 裴堰将树枝一端削成尖利的刺,绑成一排,走过来,递给沈绎青。 沈绎青:“……” 沈绎青不想挖坑,白皙的手指攥着那看起来十分锋利树枝做的铲子,撇过脸,道:“我方才没吃饭,没力气。” 裴堰笑了声,道:“给你做着玩的,在旁边看着就行。” 沈绎青:“……” 他都多大了,还会玩泥巴? 虽这么说,可裴堰用刀撬开地上的泥土时,沈绎青还是跟着用手中器具戳了戳土。 因下过雨的缘故,这里的土地十分松软,很轻松就戳了进去。 沈绎青看裴堰不多时就挖出一个坑,弄得白衣都粘上了泥。小公子撇了撇嘴,蹲在地上,纡尊降贵地帮着挖起了坑。 裴堰动作一停,抓住了沈绎青的手腕,道:“你不用挖,我很快挖好了。” 沈绎青没好气道:“我自个儿玩泥巴也碍着你了?” 裴堰一愣,随后笑出了声,软声哄道:“好,我不管你,仔细伤了手。” 沈绎青不理他,手下动作不停,虽然挖得很慢,可也算是帮上了些。 不多时,洞口就挖出了一个能供一人出入的空隙。 沈绎青看裴堰躬身走了进去,忍不住道:“你当心些。” 裴堰没答。 这里头气味实在呛鼻,一股子闷潮加上野兽腥臊气,夹杂着浓烈的腐臭味,一般人都受不了,何况他。 他四处打量一周,见洞中除了这一堆白骨外,里头的暗处还有许多散落的骨头,他半蹲下来查看,果然是人骨。 沈绎青等了许久,见他出来,连忙扶了他一把,道:“怎么样?” “我把人骨挑了出来。” 沈绎青:“……” 沈绎青慢吞吞将目光移向了扶着他的手,忙不迭地甩开。 裴堰半蹲下来,将白骨放在了地上,有点委屈道:“绎青嫌弃我。” 沈绎青踢了他小腿一脚,瞪他:“再装可怜我就……” 裴堰垂着头,忍着笑,语气依旧有些可怜,道:“就怎样?” 沈绎青也忍不住笑:“就把你扔河里好好洗一遍,脏死了。” 裴堰抬头看他,眉眼间满是笑意:“绎青帮我洗?” 沈绎青脸红了,又踢了他一脚,转移话题道:“快看看骨头。” 这骨头碎得有些厉害,上头有许多齿痕,约么是野狼咬的,但并不是野狼将它咬得这么碎的。 “太干净了,上边没有骨肉,连骨髓也被撬开抽干,只剩下这一副骨架。”裴堰将骨头勉强拼出个人形,说道。 骨架也不齐全,是一块一块被野狼叼过来的,也不知是在哪里找到的。 沈绎青没敢靠近,道:“这会不会是陆茂?” 裴堰:“看这骨头的模样,约么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沈绎青:“假如是陆茂的话,那他是怎么死的?又怎么会短短一月就成了白骨?” 裴堰摇头:“我只看得出这副尸骨经了不少磨难,被锯断取了骨髓……胸骨碎裂,像是经了碾压。” 他皱着眉看那零落的尸骨,迟疑道:“……说不准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绎青面色却忽然有些变了:“你还记着那村长夫人说过,陆老七将贾小土的尸骨拖出棺材鞭尸吗?” 裴堰也是一怔,他与沈绎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裴堰缓缓站起身,道:“去贾小土坟上看一看吧。” 案子查到这会儿,基本可以断定这与他们查的失踪案没有关系了,再查下去,也只是为了一个不堪的真像。 蜂村的坟都埋在山谷,可以看出后辈经常过来打理,连杂草都很少。 一路走过去,这坟堆前立的牌子果真大多数姓陆。 贾小土的坟很好找,坟头土还很新,曾被打开的坟此时已被重新掩埋,外边修整得整整齐齐。 没有丝毫意外,坟是空的。 沈绎青看着黄土下埋的那副空棺,眸子轻微颤了颤。 裴堰叹了口气,道:“这棺材里没东西。” 沈绎青慢慢点头:“这棺材自始至终没东西。” 除了那副被陆老七拖出的尸骨。 棺材里很干净,铺在下边的小褥子甚至都还崭新,若是贾小土真的葬在这里三年,那至少会有腐烂的痕迹。 这说明,那具尸骨是后放进去的。 说明,贾小土从来没住进来过。 这是个空坟,从三年前就是。 那贾平夫妇为什么要修一个空坟?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眸中都有些惊骇。 这或许说明了……三年前他们就准备了这个坟——为陆茂。 贾平家和陆老七家是两个模样,门前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杂草,看得出主人家十分勤快。 裴堰叩了门,没人应声。 他轻皱起眉,又拍了拍门。 里边还是没人应声。 倒是一股子香味儿传了出来,像是在炖肉。 “你们是谁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疑惑的声音。 两人转身,就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娘提着篮子看他们,在裴堰身上上下打量了两圈,目光有些警惕:“你们要找贾平?” 挖过坑刨过坟,此时裴堰的白衣已经十分狼狈,确实不像什么常人。 沈绎青抱拳行了礼,露出那副应对娘亲闺中密友的乖巧笑容,道:“大娘有礼了,我们是官府中人,来找贾平。” 大娘松了口气,看了眼裴堰那张俊美的脸和他脏乱的衣裳,道:“我还以为是偷儿。” 她狐疑地看向沈绎青:“官府找贾平做什么?难不成你们真信了陆老七的瞎话?” 沈绎青摇头:“我们只是有些事要问,不过……” 他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道:“这户人家好像不在家。” “不会啊,”大娘奇怪道:“贾平媳妇昨日还叫我这时候来取肉呢。” 沈绎青心里莫名一凉,追问道:“什么肉?” 大娘道:“猪肉啊,他们家养了三只大肥猪,那肉可香了。” 裴堰微微握紧了刀:“你吃了?” 大娘摇头:“我没吃,贾平媳妇不叫我吃。” 沈绎青胸口疾跳:“那她为何叫你来取……”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一阵热流从院中涌出,夹杂着腻人的油腥味儿和半熟的炖肉味儿,熏地沈绎青胃里一阵翻涌。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身材枯槁,眼窝青紫,眼神麻木,沈绎青忽然就想起村长夫人说的话,这贾平妻子果真不像活人。 她看见裴堰与沈绎青,说话语气也平直:“二位是?” 那大娘走了过来,笑道:“他们是官府的人。” 贾平妻子似乎也没有意外,或者说她那脸上很难看出其他表情,她语气平静道:“二位大人可有事?不妨进来说吧。” 院子里安了张巨大的矮桌,上头躺了个白花花的大肥猪,已经起了,刚被褪完毛。 大娘压讶异道:“这三头猪都给杀了,怎么舍得啊。” 贾平从屋里走了出来:“我和娘子要搬走了,猪不好带。” 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了裴堰和沈绎青,看向妻子,道:“这二位公子是?” 沈绎青抱拳行了个礼,道:“我们是官府中人。” “哦哦,”贾平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道:“进来坐,进来坐。” 这果真是个和气憨厚的汉子,看上去为人十分老实。 这院子倒是还算宽敞,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较陆老七家富裕许多。 沈绎青打量了一周,接过贾平妻子递过来的茶,冲她笑了笑,道:“谢谢嫂子。” 贾平妻子眼中无波无澜地对他点了点头,走到贾平身后,静默站着,像道影子。 沈绎青放下茶盏,道:“这院子收拾得真干净,又大又敞亮。” 那大娘笑呵呵道:“贾平踏实肯干,能赚钱,他媳妇儿也勤快,日子过得自然好。” 裴堰看向院中那只大肥猪,道:“这么大,两个人能吃完吗?” 贾平憨憨笑了笑:“吃不完的。” 大娘道:“他们两人大方,吃不完就分给各家各户,猪肉如今那么贵,他们也不要钱。” 裴堰微微眯起眼睛,紧紧盯着贾平,道:“不知裴某可有这个口福?” “这……”贾平回头看了眼妻子,犹豫道:“这恐怕不便。” 大娘喝了口茶水,起身对贾平妻子笑道:“我拿了肉就走,家里还有许多活。” 贾平妻子点了点头,引着大娘进了屋。 沈绎青看着两人的身形不见了,将目光落在了贾平身上,道:“你方才说要搬家?” 贾平点头:“是,要回老家了。” 他按理来说也就三十不到的年纪,眼角的褶却非常重,看得出他十分向往搬家,说话时那褶都皱了起来,笑得仿佛如释重负。 裴堰:“不知贾兄老家在哪里?” 贾平往西方指了指:“往西百里,翻过一座山就到了。” 这么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贾平妻子同大娘一起出来了。 裴堰站起身,道:“不知可否给我看看篮子里的肉?” 大娘与贾平妻子对视一眼,将篮子上的布掀开,有些奇怪道:“这生肉有什么好看的?” 裴堰走过来,低头查看少顷,见那篮子里的果真是猪肉。 他疑心自己是想多了,因为方才经历了兆县的事,他对肉类总是十分小心。 贾平妻子将大娘送出了门口,却没过来说话,而是走到了那头刚宰过的猪旁边,瘦骨嶙峋的手轻松将立在桌上的菜刀拿了起来,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猪肚子划开。 血溅了些在她脸上她也没在意。 不知为何,沈绎青望着那灿烂日光下闪着森森寒芒的刀有些发冷。 裴堰却忽然进了正题。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贾平,道:“陆茂丢失那日,你在哪?” 贾平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低声道:“果然是为了陆茂来的。” 他抬起眼眸,平静地直视裴堰,道:“大人,那日我同娘子去喂蜂了。” 裴堰面无表情,道:“你那日没见过陆茂?” 贾平没有丝毫波澜:“没有。” 裴堰:“陆老七那日将你儿子的坟刨开,你不恨他吗?” 一下一下的剁肉声响在这平静的院中,响在人的耳侧,却像是剁在人紧绷着的心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恨,”贾平坦然地望着裴堰,平淡道:“我恨不得他们陆家满族都去死,可那太便宜他们了。” 裴堰面色冷厉,语气威严,压迫感十足:“所以你就将陆茂杀了,埋进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坟里?” 贾平不语。 裴堰继续道:“你叫陆老七亲手挖出了他亲子的尸骨,当众鞭尸辱骨,后你将陆茂的尸骨扔到山林,喂了野狼。” 那剁肉的刀倏地一顿,贾平妻子看向了这边,手里握着的刀轻轻放了下去。 面对裴堰的逼问,贾平没有丝毫慌乱,他站起了身,甚至还担了担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又恢复了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看了看裴堰,又看了看沈绎青,道:“大人若是认定我杀了人,尽管杀了我便是。” 听到这话,沈绎青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怕他恼怒,就怕他平静。 这反应说明,这事很可能同他有关。 沈绎青站起身,眼眶微酸,道:“你不该这样。” 这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砸门声。 门外杂乱的喧哗声刺耳,听声音就知道来了不少人,来势汹汹地叫骂道:“贾平,你给老子开门!” 第13章 那门框被一下一下砸着,震颤着,那些人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贾平将妻子护在身后,脾死死盯着那扇门,裴堰握刀走到两人身前,道:“你们进去躲着。” 贾平却摇了摇头,道:“本以为要等这头猪吃完了再走,可没想到这么快。” 他看向沈绎青,勾唇道:“这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只有想不想。” 下一瞬,门应声而开。 一群拿着棍棒刀斧的人呼啦啦涌了进来。 裴堰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身前。 沈绎青怕给裴堰添麻烦,站得远。一眼看见走在最前边拿着一把榔头的陆老七。 他身后那些人,个个面色阴沉,毒蛇一般盯着贾平夫妇俩,今日这架势,是来杀人了。 “哎呦,我说陆老七,哎呦!”人群中跌跌撞撞挤出一个人来,她头发散乱,跑丢了一只鞋,掐着腰缓气,道:“你们怎么不识好赖呢?人家分给你肉吃,你还想杀了人家。也怪我嘴贱,都说了不让告诉你们,还是说漏了嘴。” 她在自己嘴上抽了一记,伸手把站在最前边的陆老七往外推,劝道:“出去,出去说。” 一边还给贾平夫妇打手势让两人进屋。 她是热心肠,可没人听她的。 陆老七虎臂一震,将她搡倒在地,眼睛猩红地死死盯着贾平,咬牙切齿道:“他想害我们,他定是下毒了,他杀了陆茂,又想杀了我们陆家。” 裴堰一愣,转头看贾平,道:“你下毒了?” 贾平妻子躲在丈夫身后,摇了摇头。 贾平对上了陆老七的视线,道:“我没下毒,若是下了毒就叫我不得好死。” 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大娘也愤愤不平:“官府都说了陆茂的事和他们夫妇俩没关系,反而是你们害了小土还不饶人,若是下了毒,你们还能在这里站着?早十来天就死了。” 一群人互相看看,有人小声道:“是啊……” “是他娘的是!”陆老七抬起榔头指向贾平,道:“茂儿呢?你说,你把茂儿藏哪了?” 裴堰抽刀将榔头挑开,却忽然听到沈绎青惊慌道:“裴堰,拦住他们!” 裴堰心中警铃大作,立时转头。 却已经晚了。 贾平夫妇唇角缓缓淌出了血,黑红色,剧毒。 在场人都惊了,包括陆老七。 裴堰迅速封了两人几处大穴,却心里知道无济于事了。 贾平妻子牵住了他的手,从他身后走出,与他并排面对那群狼一般的人站着,温柔地说道:“平哥,我们今日就搬家吧。” 直到此时,沈绎青方知他们说的搬家,是赴死。 他脑中嗡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贾平扶着妻子坐下,听见他异常平静地对陆老七说:“陆茂早就回家了,你在我这里找不到。” 陆老七直觉不好,想要冲上来质问,却被裴堰拦住。 贾平声音已经很轻了,毒发迅速,裴堰封了他的穴位也只是能延缓那么一时半刻。 他轻笑了声,将目光一一在那群人身上看过,被看到的人却像是亏心一样纷纷避开了眼。 他们该心虚,贾小土的死有他们家的孩子一份。 “你们都吃了那肉吧?是不是很香?”贾平欣赏着他们惊疑不定的神色,轻飘飘道:“那猪可是喂了上好的饲料。” 沈绎青已经猜到了,望向那只刚被剖到一半的大肥猪,胃酸,心却更酸。 贾平咳出了一口黑血,一边的大娘起不来,干着急地抹眼泪,劝道:“别说了,先别说了,我去找大夫。” “没用了,”贾平妻子叫住她,伸手将凌乱的发丝撩在耳后,勾起一抹笑来,这会儿她的眼中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她看向那大娘,叹了口气,道:“赵婶子,多谢你,你什么也不知道,是我们利用了你。” 赵大娘不住地摇头,贾平妻子对她笑了笑,将目光落在了陆老七身上。 陆老七本就已暴怒,方才贾平的话让他心中大乱,见贾平妻子看他,再也忍不住怒火,厉斥道:“臭娘们,快说,陆茂呢?” “陆茂?”贾平妻子似乎有些疑惑似的,说道:“他不是回家了吗?” 顿了顿,她看向一旁的肥猪,“恍然”地“哦”了声,道:“还没全回去呢。”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都是一片毛骨悚然。 陆老七冲了上来,被裴堰压在地上。 贾平搂住妻子的肩,因为毒药发作,在艳阳高照下她却冷得发抖,依偎进了贾平的怀里。 贾平看着地上动弹不了分毫的陆老七,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毛骨悚然的话:“是我杀了陆茂,那日他又在欺负人,将阿树打得头破血流,我知道他为什么恨阿树,就因为他把小土捞上来送了回来,你们每回见他都要打一回。他傻,不知还手,可我知道。恰巧他落单了,我等了三年,没有比那天更好的机会了。” 他憨憨地笑了声,道:“你儿子居然怕水?笑话,他竟然也知道怕?我把他按在河里的时候,他哭喊着求我,真可怜啊。” 陆老七额角青筋爆起,目眦欲裂,挣扎着向贾平爬,却动不了分毫。 贾平却不饶他,道:“他很快就没气了,比杀猪还快,我把他带回了家,放进锅里煮,把肉都剔下来、骨髓一点不剩地挖出来,都喂了猪。”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最后落在了陆老七脸上,笑道:“你们都吃了那肉,都给你们送过去了,陆茂早回家了。” 那些陆家人脸色铁青,一个人干呕了声,其他人也跟着干呕着跑出了院子,再无心思管其他。 陆老七再也听不下去了,凄厉地怒吼了声,伸长手去够贾平。 可贾平没完,他摸了摸怀中已无声息的妻子, “他杀了我的小土,我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可后来想想,哪有你自己吃了解恨呢?”他看着陆老七,快意道:“这还不是最可怜的。你挖出了你自己儿子的尸骨,将他的骨头掰断捣碎,这还不够,你趁夜将坟又刨开,将那尸骨扔到了山里喂狼,那是你亲儿子啊,你真舍得。” 沈绎青心中大震,原来……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陆老七动不了了,他没力气动了,躺在地上望着贾平,目光却散了。 贾平用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妻子的手,沈绎青跑过去,恍惚听他说:“搬家……” 裴堰放开了陆老七,可他已经没了方才神气。 他手脚虚软地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向门口走,走出两步,他忽然大笑起来,大笑过后,又哀嚎出了声,声音惊得人心惊胆战,他嘻嘻哈哈,又呜呜咽咽出了门,不知谁说了句:“疯了。” 沈绎青牵住了裴堰的手,裴堰没看他,却将他牢牢握紧。 村长后一步赶来,来的还有大夫,可已经于事无补了,贾平夫妇的身体已经开始僵了,紧紧相拥着,分也分不开。 裴堰将装着陆茂残骨的包袱交给了村长,道:“劳烦你将这个送到陆家吧。” 沈绎青塞给了村长两锭金子,道:“给他们二人好好修个坟。” 村长将两人送出了门,欲言又止。 沈绎青看他,村长才开了口:“多谢二位大人。” 这句“谢”让沈绎青心里哽了许久。 一路沉默着出了村口,他再也忍不住,将裴堰推到树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裴堰一下又一下揉他的头发,像揉小狗。 天有些阴了,潮乎乎的风撩起两人的衣角,脸上一点冰凉,下雨了。 裴堰将他抱起,唤来马儿。 沈绎青一言不发地靠在裴堰胸前,沉沉闭着眼睛。 马向来路奔去,蜂村眨眼消失在了雨幕。 雨越下越大,依旧是如烟似雾的随风飘摇。 四野静谧,只有马蹄声哒哒响着。 天色渐暗,沈绎青终于睁开眼睛。 他抬头,看着裴堰的下颚线条,小声道:“裴堰,我累。” 他声音有些哑,软得有些可怜。 裴堰看了看天色,勒住了马,低头看他,道:“方才路过一个亭子,去那里先歇歇?” 沈绎青点头。 那亭子隐在林子后边,只露出一个角,十分隐蔽。不小,足够挡雨,立在一条溪流边上,可看见碧水缓缓流着,远望能见青山,隐在雨后,如一幅秀美的水墨丹青。 亭子成八角,一面供进出,里边没有桌椅,道围栏上设有美人靠,可供歇息。 裴堰将马儿拴在树下,进了亭子,见沈绎青正在看亭边的流水,便陪着他一起看。 沈绎青歪头看他,道:“天色暗了,回城时城门应该已经关了。” 裴堰:“无妨,我有大理寺腰牌。” 沈绎青放了心,又转头看桥下的水,里边有几只小鱼,偶尔探出水面喘息,边上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花朵小,嫩黄,被雨轻拂着,微微摇曳。 这会儿四下无人,裴堰便撑着栏杆跳出了亭子,落在溪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那石头光滑,只能容纳一人,亏他站得稳。 那人占了视线,沈绎青自然就看向了他,就见裴堰开始解衣带。 沈绎青眼看他将衣裳脱了,已经赤裸了上身,却还在脱,终于忍不住道:“你做什么?” 裴堰随意将白衣扔进了溪水,在水中净手,道:“你嫌弃我身上脏,我洗一洗换一身。” 沈绎青:“……” 沈绎青坐了下来,手臂撑在栏杆上看那美人,细雨蒙蒙里,裴堰眉眼仿佛都被沾湿了,更加俊美勾人,他身上的肉紧实好看,不像自己,软软的。 洗过手,又拘起一捧水洗脸,脸上挂着水珠看他:“要不也下来洗一洗?” 沈绎青看着那溪水,有些犹豫,道:“水冷不冷?” 裴堰:“有点,洗手倒是无妨。” 沈绎青下了亭子,绕了向下的小路,小心翼翼踩着湿滑的苔藓向下走。 到了溪边他才松了一口气。 溪流涓涓向远处流动,四周起了雾,雨小了许多,沈绎青蹲下身,挽起袖子,拘了一捧水。 那水清清凉凉,但不冷。 他把手放在溪水里浸着,溪水缓缓从他指缝流过,很舒服。 忽然他的指尖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只见一条银色小鱼用嘴在他指尖上碰了碰,像是觉着不好吃,甩尾巴游走。 沈绎青张开五指,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那只小鱼抓去。 鱼儿惊了一惊,慌乱逃窜,却还是被抓住了尾巴。 沈绎青连忙叫道:“裴堰,你快看!” 裴堰刚看过来,那鱼就尾巴抹油,从沈绎青指缝儿露了出来,一甩尾巴游走了。 这条逃了,又有一条从他面前过,他直接伸手去捞,可那鱼十分灵巧,他摸都没摸着。 他方才在上边看到这溪水里有许多小鱼,抓了两个没抓着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致。 他脱了鞋袜和外衣踩进了水里。 那水很浅,尚未没过他的小腿,溪水下边有光滑的鹅卵石,有些硌脚。 裴堰笑了声,道:“你也要洗澡?” 沈绎青低着头看水,道:“我捞鱼。” 裴堰也下了水:“我同你一起捞。” 鱼确实不好捞,太小了,最长的也不过巴掌长短。 沈绎青捞得毫无章法,看见一个就立刻弯腰去抓,身上都弄湿了也没抓着一个。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正要叫裴堰帮他围堵,一阵水花瞬间溅了他一脸。 他闭上眼睛,默默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看裴堰。 裴堰手中抓着一条鱼,看他这模样,轻咳了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比自己先捉到鱼,还弄了自己一脸水,沈绎青眼神越发沉了。 裴堰一直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瞬,沈绎青果然动了,就见他抬起腿。 一阵水花向裴堰飞来,裴堰躲闪不及,弄了满身。 他将鱼扔在了岸边,说着沈绎青笑,道:“来,二哥陪你玩。” 沈绎青眯起眼睛,二话不说,又重重踢向溪水。 裴堰没有躲的意思,也抬腿将水向沈绎青踢,沈绎青当然不甘示弱。 一时间平日里清静的溪水里水花四溅,鱼纷纷跑远了,两人身上都湿透了,却十分畅快。 沈绎青方才的难过与疲惫都远了,边躲边笑:“裴堰,若是让长安的姑娘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定是要晕过去。” 裴堰弯着眼睛,流里流气道:“为何会晕过去?” 沈绎青捂着岔了气的肚子,笑道:“丑。” 公子这会儿赤裸着上身,头发全湿了,看着确实狼狈,可和丑不搭边,光是那俊俏的身材和俊美的脸都足够吸引人。 裴堰笑道:“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是丑也只丑你一个人的眼睛。” 沈绎青眼珠转了转,喘息着抬手,道:“累了累了,不玩了。” 裴堰果然停了动作,眼前乱溅的白色水珠渐渐平息,裴堰向沈绎青走过去,刚走出半步,暗道不好,还不待躲,就见沈绎青狡黠一笑,接着一道水幕向他袭来,可这会儿他没躲,飞速闪身向前,惊险地抱住了沈绎青的腰。 裴堰松了一口气,垂眸看那还在发懵的人,勾唇道:“只顾着算计我,都不注意脚下的。” 沈绎青却没说话,只怔怔看着他。 裴堰低笑了声,扣住他的腰,将他搂进了怀里,逗他:“吓着了?” 沈绎青依旧没答,只是将冰凉的双手覆在了自己裸露的背脊上,随后,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窝。 溪流缓缓从他们脚下流过,雾色氤氲,沈绎青静静靠着他。 裴堰轻弯着唇,道:“累了?” 沈绎青摇头,轻声道:“想起小时候了。” 裴堰道:“想起什么?” 沈绎青缓缓勾唇,垂眸望着涓涓溪流,道:“有一年长安下大雨,许多地方都积了水,有一日天晴了,我们一同去城外玩,我见着了一个好大的水坑。” 裴堰想起来了,也低低笑了起来。 沈绎青眼睛里亮亮的,像是透过水中两人的倒影看到了幼年时:“我站在另一端,骗你说那水坑浅,叫你走过来找我,你丝毫没起疑心,抬步就走了进去。” 裴堰好笑道:“我一踩进去就喝了一口泥汤,浮出来时你还站在边上指着我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回家时身上的泥巴都干了,把大哥吓了一跳,寻思哪来的泥人呢。” 细雨簌簌刮过,沈绎青静静听着他的颈脉跳动声,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软声问道:“二哥,你为什么咬我啊?” 裴堰:“……” 他没料到沈绎青这会儿算账,他轻咳了声,道:“有些冷了,上去换衣裳吧。” 方才玩闹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上了亭子,被过路的风一吹,顿时一阵凉意侵袭了全身。 沈绎青在树后换了干净的衣裳,回了八角亭,就见裴堰正低头整理衣袖。 他换了官服,一身皂色,衣服到手腕脚踝急收,显得干净利落,他穿白衣时显得气质柔和,穿黑衣让人觉得凌厉果断。 沈绎青走上了八角亭,走到裴堰身边,捧起他的手,道:“我给你绑。” 裴堰勾起唇,松了手。 他望着沈绎青低垂的长长眼睫,目光在他的脸上一寸一寸描摹,缓缓向下,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被他咬过的地方已经一片红肿,齿痕清晰可见,一定很疼。 “为什么咬我?” 沈绎青没抬头,一圈一圈地给他缠着绑带,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裴堰轻抿起唇,没说话。 沈绎青手下动作没停,依旧垂着眸子,道:“我用咬甜糕的力道咬你,你用啃骨头的力气咬我。” 裴堰:“……” 沈绎青给他系好带子,抬起了头,直直看进了裴堰的眼睛,道:“你哑巴了?” 裴堰张了张嘴,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沈绎青眯起眼睛:“好,我换一个问。” 裴堰直觉不好,可又不敢跑,只能在原地僵着。 沈绎青:“你惦记我多久了?” 裴堰:“……” 裴堰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耳朵有些泛红了,可还是没说话。 沈绎青抬手推他一把,裴堰往后退了半步,将脸侧到一边,没说话。 沈绎青又推了他一把,逼上前一步,问道:“你房里那些不正经的书都看过了?” 裴堰脑中嗡地一声,他羞赧又羞愧,还是不敢说话,只能被沈绎青逼着向后退。 他步步退,沈绎青步步紧逼。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那是裴二公子的藏书,真够淫秽。” “你既已看过,可尝过那滋味?” “为何从来不开口问我心中如何想?” 后边已是围栏,裴堰再退不了了,沈绎青重重推了他胸口一把,裴堰跌坐在了美人靠。 他的肩被沈绎青按着,推到了身后倚靠上,不得不抬起了头。 看见沈绎青双眼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沈绎青眸中藏着笑意,居高临下看着他,像是追问,也像捉弄。 沈绎青俯身,与裴堰相距不过两寸,他望着裴堰的眼睛,缓缓靠近,低语道:“二哥,你敢不敢答一句?” 那句话消失在了两人的唇舌间,裴堰将沈绎青搂在腿上,闭上了眼睛,急切地吻上了他的唇。 荒郊野外,天色渐暗,雾气弥漫,十步开外的景色皆隐在雾后。 停在霏霏细雨,亭里忘情亲吻,难舍难分。 两个滚烫的躯体紧紧相贴,沈绎青环抱着裴堰的脖颈,回应着他激烈地亲吻,眸子半开半闭,被他的舌头搅弄得心神俱荡。 他受不住这样,忍不住向后躲,喘息着:“裴堰,你……” 他身体一僵,敏锐地感觉到裴堰的异样。 他看过去,只见那双漆黑的眸子幽深,染着毫不遮掩的情欲。 他抬手抚摸着沈绎青的脸,指腹自他的面颊缓缓向下滑动,一直到下颚,修长的脖颈。 “我怎么了?”他一把收紧搂着沈绎青的手臂。 沈绎青猝不及防,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他的心口狂跳,低下头看向裴堰的眼睛,薄而宽的眼褶下浓密的眼睫微眯,纯净通透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暗芒,错也不错地看着自己,毫不遮掩地引诱着他,勾着他的魂。 沈绎青轻轻闭上了眼睛,缓缓抬首,向他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他喉咙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呓语:“二哥,你咬吧。” 第14章 下一瞬,裴堰灼热的唇贴上了他的脖颈,他被烫得抖了一下,感觉裴堰将唇贴在上面重重吮吸,他羞赧得不敢睁眼,只觉得那块地方又酥又痒,让他全身都软了。 衣带被人挑开,他的衣裳瞬时散了,他感觉一只手从松散的领口探了进去,在他身上轻重不一的揉捏,那只手移上了他的胸膛,捏住了他的那里,用力揉捏。 陌生的快感让他禁不住低低“嗯……”了声。 随后,那灼热的吻从他脖颈慢慢下移,一直到了那处,轻轻亲吻了一下,随后,张口吃进了嘴里。 沈绎青身体阵阵轻颤,感受着那灵活的舌尖儿逗弄似的来回舔弄自己,抑制不住地喘息了起来,他不敢睁眼,他怕自己看见现在这一幕会羞愧至死。 可下一瞬,那里忽然被咬住了。 裴堰用牙齿咬着那抹被他折腾的红艳艳的地方,微微抬起,轻轻晃着。 刺痛加上要人命的快感,沈绎青禁不住抬起了腰,他将手指咬在齿间,忍住吟叫声,吞咽着口水,求道:“二哥,别咬。” 裴堰并不听他的,他的肩上一凉,裴堰将他的衣裳褪了下去。 沈绎青被逼出了眼泪,忍无可忍道:“别用你的犬齿咬,疼死了。” 裴堰低笑了声,终于放过了他,炙热的掌心抚上了他的肩,在那处细腻肌肤流连。 另一只手不老实地向下,竟是到了腰间。 他握住了沈绎青那里,轻轻舔沈绎青咬在齿间的手指,随后将那根手指拿出,粗暴地侵入了他的唇舌,深深搅动。 他沾染了情欲的声音带笑,在他的阵阵颤栗与喉间不自禁溢出的呻吟中低声道:“青儿,我没尝过。” 沈绎青只觉得触电般的快感席卷了全身,他的耳边都是朦朦胧胧一片,接着,他泄了,一阵阵热流喷涌在自己的肚子上、胸前。 他张着嘴大口喘息,缓缓睁开了眼,正对上裴堰那双幽深的眸子。 他轻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口水,目光迷离地望着裴堰,没说话。 裴堰却将他放在了美人靠上,自己起了身。 他没力气,只能这样软软靠着。 然后他看见裴堰解了腰带。 他穿着官服,一身劲装,俊又带着正气,可他就这么在他面前解了衣带,随后,他看见了裴堰那里。 看着那惊人的尺寸,他有些不自在地将脸侧开。 可裴堰走了过来,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转了回来,低声命令道:“青儿,叫我夫君。” 层层叠叠的雨幕吹入八角亭,同身上滑落的薄汗相遇,被染上了热度。 亭周雾气弥漫,亭中演着风月。 沈绎青高高抬着腰,半开半合的眼中满是情欲,他不住舔着自己的唇,被身后的冲撞弄得呻吟不断。 他跪在美人靠上,手紧紧抓着围栏,目光看着灰蒙蒙的夜色,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身后剧烈的抽插与节节攀升的快感让他欲仙欲死。 忽然间,他身体一阵急颤。 “二……二哥……啊……” 这是他不知第几回泄了,他身上大汗淋漓,低着头“哈……哈……”地喘气。 裴堰转过他的脸,就见他眼角滑落一滴泪珠,手指还在细细发着抖。 裴堰唇角上扬,低喘着引诱他:“青儿,抬抬腰。” 沈绎青听话地抬起酥麻的腰,闭上了眼睛。 刚刚高潮过的身子受不住这么强烈的侵犯,沈绎青又一次被他带着陷入了情欲轮回。 裴堰将他抱了起来,自己坐在了美人靠上,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 沈绎青痴迷地望着他,依偎进他怀里,软声向他撒娇:“神仙哥哥……” 裴堰觉着,自己这一刻死了也甘愿了。 他温柔动作着下身,在沈绎青的脸上一下一下亲着,柔声道:“青儿,累不累?” 沈绎青手指都快抬不起来了,可他却摇了摇头。 他双手抱着裴堰,闭上眼睛贪欢,轻声问道:“二哥,你为什么咬我啊?” 裴堰心里一软,凑在他耳边答:“想在你身上留个印子。” 沈绎青忍不住笑了声,道:“啊,我懂了,就像狗要……” 裴堰咬了他嘴唇一口,隐带笑意:“不准说了。” 他调整了姿势,每次都触碰那一点,沈绎青脸色潮红,低低叫了起来。 裴堰抚摸着自己惦记了许久的那个人柔韧的躯体,眸色渐渐变暗,低声道:“我十四五岁懂这档子事时就惦记你了,那书每回翻的时候想的都是你,这是第一回 尝,既已尝了你,死了也心甘了,你还想问什么?” 沈绎青眼尾滑下一滴泪,道:“为何不问我心中如何想。” 裴堰半晌才道:“不敢。” 沈绎青将脸依偎在他颈窝,缓缓抬起酥软的腰,又慢慢坐了回去。 他力气几乎耗尽,动这么两下就累得直喘。 可他没停,就这样来来回回套弄。 裴堰倚在美人靠上,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沈绎青又一次费力地抬起腰,身体却忽然一沉。 裴堰扶住他的腰,声音低哑地向他求饶:“我懂了,青儿,我懂了。让我来,别折腾我了。” 沈绎青急促地喘息着,下一瞬,裴堰紧紧握住他的腰,将他钉在上面,接着,骤雨般的快感将他淹没在武陵的细雨里。 天已经完全暗了,四野青黑一片,只隐约能看见些影子。因为下雨,蚊虫都蛰伏了,只有溪边草丛里一两声蛙叫、簌簌雨声,还有亭中令人脸红心跳的交合声。 一阵低吼声后,沈绎青剧烈地颤抖,脱力地倒在了裴堰怀里。 他将脸贴在裴堰的胸膛,听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缓气。 裴堰靠着栏杆,望着沉沉夜色,畅快地喘息,他眸中满是笑意,唇轻挑着,牢牢抱着沈绎青,半刻没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那里终于分开,沈绎青觉得觉得有什么东西淌出去了,他害羞,不敢开口,就没吭声。 两人歇了半晌,沈绎青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裴堰拿起一旁散落的衣裳要给他穿,沈绎青却接过来,轻哼道:“我又不是没长手,自己穿。” 裴堰便捡起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不正经地调侃道:“方才还搂着我缠绵,这会儿就不让碰了?” 入夜就有些凉了,沈绎青轻轻打了个喷嚏。 裴堰系好衣裳,皱眉看他:“着凉了?” 沈绎青走了过来,牵起裴堰的手,道:“没有,就是有些冷。” 两人出了八角亭,沈绎青看着青黑夜色,道:“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裴堰扯了扯他的手,道:“回去吧,夜凉了。” 沈绎青依然坐在裴堰身前,疲倦地靠在他怀里。 两边树影飞速后退,八角亭越来越远,沈绎青这才有种回了人间的感觉。 他心里莫名有些发空,轻抿着唇,低垂下了眸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15章 他朦朦胧胧,似醒非醒,感觉自己喉咙一阵干疼,裴堰在耳边叫他,语气有些急切。 他皱起眉,低低咳嗽了起来,把自己咳醒了。 眼前是个陌生地方,裴堰正坐在他身边,眉头紧锁,神情严肃,担忧地低头看着他。 他觉得全身酸疼,头也疼得厉害,他对裴堰虚弱地笑了笑,忍着嗓子疼,哑声道:“你怎么了?” 裴堰暖着他冰凉的指尖,道:“你染了风寒。” 沈绎青看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想笑,道:“方才发了汗又吹了风,自然容易病。” 裴堰摇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是我弄在你身子里的东西,需那时弄出来才行。” 沈绎青:“……” 沈绎青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冷漠道:“你起开。” 裴堰手中一空:“……” 沈绎青冷笑道:“我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裴堰理亏,还是小声辩解了一句:“我真不懂。” 沈绎青:“……” 屋里灯火昏黄,沈绎青目光缓缓扫过周围,这像是一户寻常农家,屋中摆设老旧可收拾得还算干净。轻咳了声,道:“这是何处?” 裴堰扶他起来喂水,道:“半途你发了高烧,我着急,就想赶快回城,可你吵着要喝水,正好路过这户人家,我进来讨水,恰巧这家的大娘会些医术。” 沈绎青喝了水,嗓子舒服了些,轻声道:“这也太巧了些。” 说话间,木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前边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个子不高,身材干瘦,面容粗糙,像是长期劳作的庄户人。后边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长相文气,身板有些单薄,微微弓着身躲在妇人身后,眼神躲躲闪闪看他们,像是有些怕生似的。 妇人将药端了过来,笑道:“公子醒了,把这药喝了发发汗,明日一早就好了。” 裴堰接过药碗,道:“多谢大娘。” 他扶着沈绎青靠上他胸膛,用汤匙搅了搅那滚烫的药,随后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却没直接喂进沈绎青嘴里,而是自己张开了嘴。 沈绎青剧烈咳嗽着抓住了裴堰的手腕,道:“什么你都想尝尝,病的是我。” 裴堰:“……” 药洒了些,在沈绎青的衣襟上绣的连云纹,裴堰用衣袖帮他擦了擦,垂眸看着他的眼睛,看清他眼中的神色,道:“我喂你。” 那妇人笑眯眯看着,笑道:“两位公子感情真好,可也不能这么胡闹。” 沈绎青一口药呛在了嗓子眼,接着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他眼尾微红,水润润的眸子瞪向裴堰,这模样又骄矜又羞赧,他本就长得一等一好看,让裴堰心神都漾一下。 夫人和气道:“我这个岁数什么没见过,小公子不必害臊。” 沈绎青咳嗽渐歇,缓了缓气,目光落在妇人身上,道:“多谢大娘。” 那妇人嘱咐了几句就出去了,男子也跟着出去,带上了门。 裴堰还在给他顺着气,低声道:“怎么了?” 沈绎青看着关上的门微微出神,片刻后,他放松了身体靠进了裴堰怀里,慢吞吞喝起了那苦得要命的药。 他舔着唇,道:“那人老是看我。” 裴堰皱起了眉,道:“你是说杨浦?” 沈绎青:“那男子叫杨浦?” 裴堰“嗯”了声,道:“来时他告知了名姓,你说他看你?” 沈绎青苦得直皱眉想了想,道:“约么是好奇吧。” 裴堰搂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道:“你好些了吗?” 沈绎青想笑:“刚吃上药,你说好没好?你方才还想替我尝药,是脑子不好吧?若是真有什么事,你倒了留我一个,这不是让人捉了一双?” 裴堰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外头的药不放心而已。 他看着沈绎青吃完了一碗药,接过了空碗放在一边,刚转过头,就被沈绎青搂住了脖颈,接着,沈绎青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裴堰:“……” 裴堰低低笑了声,将他推倒在床上,覆在了他身上,却没压着他分毫。 他对着沈绎青的唇亲了下去,可还没碰到,门忽然“吱呀”一声。 两人一怔,一起转头看过去。 只见杨浦走了进来。 他像是没看见两人现在这姿态似的,畏畏缩缩对两人笑了笑:“两位……两位公子有礼了。” 裴堰翻身坐到一边,询问道:“杨公子有事吗?” 这毕竟是在旁人家,裴堰礼数是周全的。 杨浦道:“听说二位是长安来的,我从未去过长安,不知二位可否给我讲讲长安的模样?” 裴堰:“……” 沈绎青:“……” 他看向那更漏,已经子时了。 裴堰起身倒水,不动声色地将沈绎青挡在了身后,道:“对不住,我……我心上人他身体抱恙,今日怕是不成。” 杨浦看向沈绎青,连忙道:“是我思虑不周,二位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门被关上,裴堰悄声走到门口,附耳听了听,这才走回床边,道:“那双眼睛果真是盯着你的。” 那药果然有了功效,沈绎青开始发汗了,他懒洋洋躺着,道:“明日一早就回城。” 裴堰“嗯”了声,心中却还是有些不悦。 沈绎青不多时又睡了,裴堰吹了灯,躺在了床外侧,给他当被子用,果然,不一会儿沈绎青就把胳膊腿搭了上来。 他给沈绎青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雨已停了,外头虫鸣伴着蛙叫声声入耳,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一声鸡鸣。 沈绎青困倦地睁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这是在哪。 裴堰察觉他气息变化,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他。 稀薄的月光洒进窗扉,他抬手摸了摸沈绎青的额头,温声道:“还难不难受了?” 沈绎青摇头:“好多了。” 裴堰微微撑起身,道:“我给你拿水。” 沈绎青低低咳嗽了两声,道:“我不喝水……想方便。” 裴堰:“我陪你去。” 沈绎青爬了起来,道:“我自己去。” 裴堰:“……” 他从裴堰身上爬了过去,坐在床边就着月光穿鞋。 裴堰也跟着穿鞋。 沈绎青将他另一只鞋踢远了些,脸红地小声说道:“说了自己去就自己去。” 裴堰无奈道:“这荒野山林或许有野兽,我不放心。” 沈绎青忍无可忍,怒道:“我现在看见你心就颤,你陪我去,我怎么上得出来?” 裴堰:“……” 裴堰被他这直白的话弄得也有些不自在了,心里又甜得要命。 他唇角噙着笑,在沈绎青脸上偷偷亲了一下,道:“那你快些,不要走远了。” 沈绎青低低“嗯”了声,下床出了门。 裴堰听着外门轻微开合,沈绎青脚步渐远,他躺回了床上,勾着唇,抬起了自己的手。 月光将窗格映在他的手上,他想起沈绎青牵他手时的模样,有些害羞,可依赖又坦然。 他早该追求他的,那就可以多牵好多次。 沈绎青不知他在想什么,他没找到茅厕,这篱笆院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他转了一圈也不知在哪里方便,还被棚里黑乎乎的驴给吓了一跳。 这户人家养了一头驴,搭了个草棚子,沈绎青过去时只顾着找茅房,没留意,谁知忽然一阵刺耳的驴叫贴着他耳朵响了起来。 沈绎青病还没好,手脚有些虚软,差点被吓得坐在地上。 太丢脸了,沈绎青气得瞪了那驴一脚,实在憋不住了,就干脆在驴圈边上解了。 他舒服地穿好裤子,大约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他又有些犯困,打着哈欠往回走,可他是万万没料到,他能被同一头驴吓着两回。 那损驴方才还在老老实实吃草,见他过来,张大嘴对着他耳朵又是一声驴叫,比方才还响亮。 这回他直接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夜色静谧,那驴只叫了一声就溜溜哒哒走进了圈里,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沈绎青气坏了,他咬牙暗自发誓,明日一定将它买下来,回去剁成馅包驴肉包子。 他擦了擦额角被吓出的冷汗,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可刚将手放在地上,他动作就是一顿。 他屈指在身下那块地敲了敲,只听“咚咚”两声。 下边是空心的。 沈绎青扒开上边的稻草,果然见一木板。 把地窖设在驴圈边上?这家人真奇怪。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撑着腿站起身,可动作却忽然顿住。 他半跪下,俯身附耳在木板上,确定了方才自己没听错。 那木板之下有人在哭,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 沈绎青心高高提起,倏然转头看百米外的茅草屋。 这户人家居在山中,周围没有人家,故院子想占地多大就多大,做什么别人也不会知道。 裴堰说这家只有两人,一个老母亲和一个青年男子,看面相倒是和善,没想到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 他抿起唇,起身准备去找裴堰。 可刚走出一步,就听那女子的叫声传了出来,夜色很静,模模糊糊传到沈绎青耳中,那女子哭道:“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 那声音越来越弱,听着是要不行了,看那边房屋黑漆漆的,没什么动静,若是惊扰了这户人家就不好办了。 救人要紧。 沈绎青犹豫了下,掀开了木板。 月光洒了进去,只见下边是一个深深的地窖,没有台阶,只有一个绳梯。 那女人没了声音,沈绎青轻抿起唇,扯下腰间一粒珍珠放在了地窖口的杂草下,壮着胆子踩在了梯子上。 下边大约两三米深,越往下土腥味越重,沈绎青心中咚咚跳,他有些怕。 爬了一会儿,终于到底,他扶着墙缓了口气,他手上没有力气,爬了一身汗。 片刻后,他抬步向里走,穿过狭窄的通道,转了个弯,眼前忽然出现了烛光。 他停步,隐在角落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小心探出眼睛看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约么也就和上边驴圈差不多大,里头铺了稻草,上边铺了一个看不清颜色的褥子,上边躺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铁链子拴着手脚,没声没息。 一股子难闻的气味传了出来,甚至有些熏眼,像是屎尿味和饭菜的馊味,也不知被关了多久。 他四处看了一圈,没见有第二个身形,又仔细听了听,没听到别的声响,这才走了进去。 他快步走到女子身旁,半蹲下来,叫道:“姑娘,醒醒。” 那女子没有反应。 沈绎青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有气,他松了口气,去扯她手脚上绑的铁链。 哗啦啦的声响让那姑娘有了知觉,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在沈绎青脸上停留片刻。 沈绎青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道:“别怕,我救你出去。” 姑娘张了张嘴,可尚未发出声音,眼睛猛然瞪大,看向他的身后。 沈绎青如有所感,转过头去,头上忽然重重一痛,晕了过去。 裴堰等了许久不见沈绎青回来,直觉有些不对,拿起佩刀出了门。 他若是早出来一时半刻,约么就能碰见沈绎青下地窖,可他出来时,地窖已经合上了,上面铺了稻草,看不清端倪。 夏季天亮的早,天色已经青灰,鸡笼里公鸡已经开始打鸣,那妇人正站在驴圈边上给它添草料,见他出来,笑道:“怎么起得这么早?那位公子好些了吗?” 裴堰微微握紧了佩刀,不动声色道:“大娘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声响?” 那妇人愣了愣,随后指了指那房子侧面,道:“怕吵了你们歇息,从那里出来的,为了看顾牲畜,特意在那里开了扇门。” 裴堰应了声,走了过去,道:“不知大娘有没有看见绎青,他方才出来上茅房,一直没回来。” 妇人有些茫然,道:“没有啊,我方才出来,没看见人啊。” 裴堰“哦”了声,目光在院中看了一周,道:“杨兄呢?怎么没见他出来?” 妇人眸子极快地闪了闪,面上笑容褶皱都没变分毫:“他呀,还睡着呢,平日里要睡到天亮了才能醒。” 裴堰转身向屋里走,道:“绎青不知去哪了,他病着,我心中不安。我叫杨兄起来,辛苦他陪着我找找。” 妇人见他要进屋,忙将簸箕扔在了地上,追了上去,道:“我跟你一起找,让他睡吧。” 裴堰脚步越来越快,头也没回,道:“三个人找得快些。”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 妇人已经顾不上许多,脚步敏捷地追在裴堰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五根指头死死扣在裴堰的手臂上,看着瘦小,力气却大得惊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她直勾勾盯着裴堰,说话语气居然还是柔和的:“裴公子,我们还是去外面找找吧,浦儿睡着很难叫醒的。” 裴堰手腕微微转动,似笑非笑地对妇人道:“你胆子够大。” 妇人面色微微一变,还未反应,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一丝冰凉贴上了她的脖颈。 那柄刀上映着她惊恐的脸,手上动作却没松。 裴堰声音里带的寒意彻骨:“人呢?” 妇人不语。 裴堰冷笑一声:“好,不说是吧?” 裴堰手中刀锋一错,瞬时割出一条血痕,他眯起眼睛,道:“松手。” 妇人却半点放松的意思到没有。 裴堰调转刀锋,刀凌厉地逼向那只枯槁的手。 随后,刀锋扬起,血液飞溅,断掌“噗通”落在了尘土里。 妇人顿时一阵哀嚎。 裴堰本不会如此冲动,可沈绎青不见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目光在院中看了一周,他大步向驴圈走了过去。 那黑驴正在吃草,见人过来,颠颠跑了过来,张开大嘴,扯着脖子对着裴堰“呃啊”地叫了声。 裴堰站在驴圈旁,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四周每一处细节。 沈绎青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头痛欲裂。 他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带上了铁链。 “你醒啦?” 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那声音很熟悉,沈绎青费力看过去,果然是杨浦。 他蹲在沈绎青身边,手贪婪地摸上了他的脸颊,道:“本来看你们是官府的人,娘亲不叫我碰你,可这是你自找的,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 沈绎青往后躲,却无意间看见躺角落里的女子,她的铁链现在套在自己身上,而她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他瞪着杨浦,冷声道:“她怎么样了?” 杨浦那张文气老实的脸上此时满是淫靡的恶心笑容,他站起身,解开了自己的衣带,道:“她自然是死了,才轮到你在这里供我享用。” 他满意地打量沈绎青,道:“我还没尝过男子,不过可为你破个例,让你试试我同那个捕快哪个更厉害些。” 沈绎青气得浑身发抖,这要是在京城,谁敢这么和他说话,他必定要他生不如死。 可他现在被困着,手脚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杨浦将裤子脱了下来,露出那根小的可怜的东西,向沈绎青走过来,道:“来,让我弄弄。” 沈绎青咬着牙,目光阴冷地望着他,冷声道:“你敢过来,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杨浦反而笑了声,他走到沈绎青面前,颇为自得地挺着腰,道:“我劝你最好老实点,说不准我心情好了,赏你顿饭吃。” 沈绎青看着那恶心的东西越来越近,几乎触碰到他,再也忍无可忍,他紧紧闭上眼睛,怒吼道:“裴堰,你再找不见,我阉了你!” 话音未落,只听杨浦一阵哀嚎,他睁开眼睛,只见他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身体。 裴堰走了过来,满目阴狠,显然已经怒极。 他快步走向沈绎青,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沈绎青方才已经是强撑着,此时脱力了,靠在裴堰怀里,虚弱道:“我没事,没事。” 裴堰没说话,起身走到杨浦身边,用刀指着他的鼻尖,道:“钥匙。” 杨浦是个怂的,发着抖将钥匙拿了出来。 裴堰解开了沈绎青身上的铁链,将他抱了起来。 沈绎青看向角落里生气不知的女子,道:“那也是他们绑来的。” 裴堰应了声,抱着他顺着来路走,几个喘息间,两人已经到了地面。 此时晨光已现,朝阳将天边晕成一片火红。 那头驴见两人忽然出现,又勤快地跑了过来。 沈绎青连忙捂耳朵,道:“裴堰,躲开,这驴见人过来就叫。” 果然,这驴扯着脖子对两人叫唤了声,又溜溜哒哒走了。 裴堰,贴着他的脸蹭了蹭,轻叹了声:“多亏他会叫。” 沈绎青目光落在僵站在屋前的妇人,道:“怎么回事?” 裴堰将他放下,道:“点了穴道。” 沈绎青推了推他,催促道:“你去看看那姑娘。” 裴堰下去了。 沈绎青觉得头晕目眩,走一步就要摔倒。 他还从来没狼狈成这样,只能扶着篱笆,慢慢坐在潮湿的泥地上。 地窖口很快有了动静,沈绎青看过去,见裴堰先将那姑娘先送出了洞口,随后提着杨浦的脖领,跳了上来。 见他在地上坐着,皱起了眉,道:“起来。” 沈绎青没动,道:“被打了一闷棍,头晕得厉害。” 裴堰心里疼得要命,从小到大沈绎青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他走过去,小心给他查看了一下伤势,道:“现在回城。” 沈绎青:“……” 沈绎青:“先处理了他们,那姑娘怎么样?。” 裴堰道:“还剩口气。” 沈绎青稍微安心。 随后看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杨浦,道:“裴堰,阉了他。” 裴堰站起身,提刀向杨浦走去。 那杨浦被点了穴,动不了。 他方才被裴堰伤着了下边,弓着身子,腿夹得紧紧的,听到这话,顿时出了一阵冷汗。 裴堰解了他的穴道,他连忙向外跑,一转身就见自己母亲站在门口。 他眼里蓄满了泪,满心委屈,喊道:“娘亲,这回的羊是坏的,不听话,娘亲,你快杀了他们,浦儿好疼。” 跑出没几步,他身体又是一僵,定在了原地。 见裴堰走到了他面前,他怕地急促喘息着,嘴里叫喊声刺耳:“娘亲,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你就这么看着他们废了我?” 他眼神慢慢变了,如同泼妇骂街一般咒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杨家要绝后了,你还站在那里看着,你遭雷劈,不得好死!” 百米外的茅草屋前,妇人断腕处的血同泪一起落了下来,身体却如同雕塑一般,动不了分毫。 沈绎青看了眼母子俩,忽然道:“行了,别骂了,问你几个问题,如实答了就放过你。” 裴堰看向沈绎青,轻皱了皱眉。 杨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你说,你说。” 沈绎青:“这姑娘是哪里人士,叫什么?” 杨浦:“我只知道她叫燕儿,不知道她是哪的人。” 裴堰抬起刀指着他,道:“胡说!你绑了人,难道不知那姑娘是哪里人?” 杨浦吓得嘴唇发抖:“我真不知道,她是我捡的,见到她时她正在街上乱跑,只穿着一层薄纱到处勾引人,正撞上我,她说有人追她,求我救她,我就把她弄回来了,这臭婊子约么是哪家的小妾偷奸被发现了。”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道:“你是在何处遇上她?” 杨浦道:“我想想……想起来了,是在城里,在……在……在城西幽兰别院附近。” 沈绎青捏了捏眉心提神,道:“你总共绑过几个?” 杨浦:“三个,就三个,我没伤害她们,我只是想让她们给我生个孩子,可她们的肚子个个不争气。” 沈绎青:“那两个呢?” 杨浦冷汗下来了:“是我娘弄死的,和我没关系。” 沈绎青看向裴堰,平淡道:“问完了,阉了他吧。”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破了今日的朝阳,院外马蹄声阵阵,王彪带人赶到。 裴堰动作很轻地抱起沈绎青,对王彪几人道:“那两人随意找个地方关起来即可,不必管。地上的女子带回别院,找信得过的大夫医治。” 沈绎青咳嗽了声,取出腰间玉佩,道:“去河西米铺,叫掌柜的去找。” 王彪接过玉佩,领命去了。 裴堰唤来马,抱着沈绎青上去,道:“青儿,抱紧我。” 沈绎青没答他。 他低头看,沈绎青已经晕了过去。 第16章 陈掌柜亲自来了一趟,带来了最好的大夫,送来了上好的补药和一大堆伺候的下人。 可沈绎青反复发着高热,好不容易退了,却一直没睁眼。 裴堰白日里忙公务,夜里就守在他床边,彻夜不合眼。 门口有敲门声,裴堰给沈绎青拉了拉被子,道:“进来。” 贾二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裴大人坐在床边,握着沈绎青的手,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贾二走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人,那册子上的人我都一一去查了,确是失踪名单。” 裴堰没回头,淡淡道:“幽兰别院呢?” 贾二:“回大人,那里戒备森严,我们无法靠近,还需要契机。” 裴堰应了声,道:“你先出去吧。” “什么名册……” 那声音嘶哑难听,虚弱没有底气,可屋里两人齐齐一怔。 裴堰快速起身,小心凑到沈绎青面前,道:“青儿,你醒了。” 沈绎青张了张嘴,这回却没发出声来。 裴堰抚摸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知道吗?你睡了两天。” 沈绎青:“……” 我上哪知道去? 贾二高兴道:“沈公子醒了,我这就告诉厨房准备些粥来。” 贾二出去了,沈绎青微微抬起手,扯住了裴堰的衣袖,终于费力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字:“水。” 裴堰怕是想渴死他。 他边喝水边瞪裴堰,把裴堰给瞪笑了。 他揉了揉沈绎青的头发,道:“没良心,守了你两夜了,醒了就凶我。” 沈绎青喝了水,嗓子终于好受了些,他躺回床上,舒了口气,疲惫道:“我做了许多噩梦,妖魔鬼怪一个接着一个,梦里想着为何明明有你给的护身符,还惹晦气。后来想起来,护身符被我给弄湿了,约么不灵了。我找到你,埋怨你给的护身符不防水,想要你给我重新求一个,刚开口,就醒了。” 裴堰又给他倒了杯水,应道:“我明日便去求。” 沈绎青翻了个身看他,摸着自己钝痛的嗓子,缓了缓,道:“方才你们说什么册子?” 裴堰把水给他,道:“你少说话。” 他给沈绎青盖了被子,道:“贾二在宋喜文书房中的密室里找到的,两个册子,记满了,都是失踪人的详细名姓出身。” 沈绎青眼睛微亮,道:“那是不是能抓人审问了?” 裴堰摇了摇头:“只是个册子,没有其他证据,贾二誊抄了一份,又将册子放了回去,没有惊扰宋喜文。” 沈绎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幽兰别院呢?那位姑娘醒了吗?和我们查的事有关吗” 裴堰又摇头。 沈绎青皱眉:“摘星楼呢?” 话音刚落,窗边忽然传来一阵“咕咕”声,裴堰过去开了窗,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飞了进来,落在沈绎青床边。 沈绎青解了它腿上绑的竹筒,展开那字条,裴堰同他一起看,半晌没看明白那乱糟糟一片的奇怪符号是什么意思。 裴堰见沈绎青弯起了眼睛,问道:“写的什么?” 沈绎青:“摘星楼的人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在西南那座楼的地下,一个月只开一次。” 裴堰:“还有呢?” 沈绎青:“没了,暂时只有这些。” 他将纸条合上,抚了抚鸽子羽,鸽子就乖乖飞了出去。沈绎青道:“这是我家的秘语,过几日好了我教你。” 裴堰:“陈家经商还有秘语?” 沈绎青:“本来是没有的,是我外祖父母年少时互通情义,又怕家里人知道,独创的,后来就用来传递重要信件了。” 裴堰挑唇:“那是要学的。” 沈绎青往床里挪了挪,拍拍身侧的位置,道:“上来。” 裴堰脱了靴子,在他身侧躺下了。 沈绎青白皙的手指戳了戳裴堰的脸,道:“二哥,睡吧。” 裴堰握住了他的指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沈绎青,眸色安静温柔,眨也不眨,像是看不够。 沈绎青将手覆在他的眼上,他才缓缓闭了眼,不多时,倦意袭来,睡着了。 沈绎青醒了以后病就好得快了,每日山珍海味,挑最好的补,待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看闲书,很快活。 裴堰从外头回来,就见沈绎青坐在别院小花园的树下纳凉,一旁矮桌上放着一大串晶莹的葡萄,他躺在摇椅里一晃一晃地摆着腿,不时翻过一页书,葡萄皮被他吐了一地。 小公子又恢复了在长安时的神气模样,裴堰挑起唇走了过去,道:“一会儿自己将地扫了。” 沈绎青抬眸看了他一眼,没理,又扯了个葡萄吃。 裴堰缓步走近,道:“听见了吗?” 沈绎青把书合上,扬起脖子吐出一个葡萄皮,正好落在裴堰脚下。 裴堰脚步一顿,轻笑了声,走到沈绎青身前,俯身凑到他面前,道:“故意的?” 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亭中盛放的月季随风摇曳,沈绎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后靠,躲开他的逼近。 裴堰将双手扶住摇椅两侧,凑得更近了些,他步步后退,裴堰步步紧逼,一直到沈绎青避无可避了,整个人紧紧贴在藤椅上,裴堰将俊脸凑到他眼前,一副调戏良家少年的纨绔模样,轻挑笑道:“你倒是接着躲啊。” 沈绎青轻哼了声,抱起手臂,道:“裴二公子,你无赖了些。” 裴堰却直接用唇堵住了他的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 沈绎青脸色微红,想躲,见裴堰眼带笑意,又亲了过来。 这回裴堰没亲到人,他垂眸看了看挡在两人嘴唇间的书,挑眉道:“做什么?” 沈绎青用那本薄薄的话本子挡住自己的半边脸,弯起眼睛推了他一把,道:“裴堰,你可要些脸皮吧。” 裴堰:“……” 他站起身,将摇椅扶正,正要在逗他两句,却忽然一顿。 沈绎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贾二和王彪他们大马猴似的正或站或坐或蹲地聚在风雨连廊上嗑瓜子,咧着嘴目光炯炯地看这边的热闹。 沈绎青:“……” 沈绎青耳朵都红透了,目光幽深地望向裴堰。 裴堰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沈绎青站起身,看也不看裴堰,端着葡萄往屋里走。 裴堰以为他生气了,侧头看他,然后脚上重重一痛,沈绎青扬长而去。 裴堰倒抽了一口冷气,等沈绎青进屋了,眯起眼睛看向那几人。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风雨连廊上恢复了安静,一只打哈欠的蛤蟆嘴还没合上呢,这里半个人影都没了。 沈绎青睡了一觉,醒时已是黄昏。 他坐起身抻了个懒腰,打算出去走走,就听下人来禀告:“殷王府来人了。” 沈绎青这才想起来,来了好几日了,自己没去拜会殷王爷,还得他亲自来请,实在不该。 沈绎青道:“我等等裴堰一起去,你先回了。” 下人道:“殷王爷只请了三公子一人。” 沈绎青:“……” 他回去换了身衣裳,出门途中遇上了贾二。 贾二见他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揶揄笑容:“沈公子这是要去哪?” 沈绎青斜了他一眼:“殷王爷邀我去摘星楼,裴堰回来时你同他说一声。” 贾二收了笑,微微皱眉:“这摘星楼的底细还没弄清楚,公子要小心。” 沈绎青:“无妨,殷王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的,且摘星楼里有我家的人,不会出什么事。” 贾二见还要说什么,却见沈绎青已经匆匆出了门。 恰好此时王彪急匆匆跑了过来:“裴大人回来了吗?” 贾二迎上去,道:“没有,出了什么事?” 王彪道:“那位女子醒了。” 沈绎青跟着殷王爷的家仆往摘星楼方向走,途中遇见了个酒家,便停了步,道:“我买些酒带给殷王爷。” 那家仆笑道:“摘星楼什么美酒都有,公子不必破费。” 沈绎青便歇了心思,好奇道:“可有瑞露、黄柑。” 家仆赞道:“沈公子懂酒,说的这两样虽稀有,可摘星楼也是有的。” 曾有人作诗评樊楼,诗曰——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这摘星楼也不遑多让。 殷王家仆领着沈绎青进了一个厅堂,刚一进去,沈绎青就被里头的富丽堂皇晃了一下眼。 殷王爷笑着迎了上来:“绎青,眼睛可有不适?” 沈绎青柔揉眼的手放了下来,道:“这金银装饰也太多了些,刚进来就被光晃了下眼。” 殷王爷转头看了看,笑道:“行了,快进来吧。” 这厅堂虽大,可几乎都是随侍的下人与摘星楼中的歌姬、貌美姑娘,殷王爷果真是只请了他一人。 沈绎青随着殷王落座,笑着道:“绎青来武陵郡好些天也没去上门拜见王爷,该罚。” 他举起酒杯,对殷王爷示意,一口饮下。 殷王畅快地笑了起来,抚掌道:“好,好,有你爹当年的风采。” 沈绎青探过身去,不正经地对殷王爷挤了挤眼,道:“我爹可说了,当年王爷还在京时,明月楼的藏酒都要被你们喝空了,今日绎青定要陪王爷喝个尽兴。” 谁也没料到,这姑娘脸上的伤只好了半成,就可窥见倾城色。 裴堰站在那姑娘床前,问大夫:“此刻可能问话?” 大夫道:“能问,就是时候不要太久了。” 贾二将大夫送了出去,门关上,裴堰看着床上躺着的虚弱姑娘,道:“你好些了吗?” 那姑娘的目光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没说话。 裴堰:“你看什么?” 姑娘轻声道:“那日救我的公子……” 裴堰:“他无事,过会儿叫他来看你。” “那……那……” “姑娘当心,杨浦母子已经被拿下。” 那姑娘眼眶渐渐湿了,她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挣扎着想要起身,虽气若游丝却难掩恨意:“我去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贾二扶着她躺下,安抚道:“姑娘稍安,等你好些自可见到他们。” 裴堰见她静了下来,才开口:“不知姑娘可知幽兰别院?” 那姑娘身子细细一抖,警惕地观察裴堰,见他面色平静,没有邪念,似乎也没有恶意,才怯生生点了点头。 裴堰:“不知姑娘可否同我们说说?” “幽兰别院……” 那姑娘喃喃念了声,目光恍惚,轻声道:“你要送我回去吗?” 贾二道:“没人要送你回去,我们只问你些事,之后你去哪里我们都不管。” 幽兰别院…… “我是从幽兰别院里逃出来的,”那姑娘说:“我自八岁进去,今年十六了,第一回 见着如今外头是什么模样。” 裴堰心中微微一惊。 幽兰别院是个很大的地方,里面有山,有林,有湖泊,都被圈在那高高的围墙里。 外头只见别院外观大而华丽,但从来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样的。 “里头的人都是被绑来的,男女都有,什么年纪的都有,可有两点是一样的,”那姑娘小声说:“都不过十六,都有倾城之貌。” 被绑去的男女有专人教习礼乐诗书等课程,这只是一部分,他们需要学的东西很多,甚至还有专人教床上的功夫。那些尤其出色的,会被单独教,教得都不一样,像是按着人的喜好量身培养的一样。 不定期会有人来选人,被选中的会被带出别院,没再回来过,过了十六岁却没被选中的,也会被带出去,没再回来。 他们都知道没被选中被带出去是什么下场,左右逃不过一个死。 这姑娘名叫燕儿,在幽兰别院里的名字叫雅笙,她已经十六了,可始终没被挑选,她心里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故而拼了命逃了出来,也是她运气好,竟然就躲过了看守,她运气也不好,遇上了杨浦。 裴堰道:“你可知幽兰别院的主人是谁?” 燕儿摇头:“没人知道,就连每回来选人的都带着面具或是面罩,我们看不见。” 裴堰皱眉:“那些人有什么不寻常的,比如穿着、谈吐。” 燕儿已经很累了,她强撑着精神思索,没了声音。 贾二等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估计问不出什么了。” 裴堰点了点头,转身道:“叫大夫进来吧。” 他刚走出两步,脚步倏然一顿,身后燕儿忽然开了口:“我记着小时候有一回见来人中有一个手上带了个扳指,墨绿色的玉,上边刻着凶恶的大蟒,十分传神。” 裴堰心中一震,骤然看向贾二:“你方才说绎青去找谁?” 贾二脸上满是惊骇:“是……是殷王爷。” 这武陵郡唯一有资格用莽纹的,只有殷王爷。 殷王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绿扳指,看向一旁欣赏歌舞的沈绎青,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他笑着拍了拍沈绎青的肩,道:“绎青,你都快到了弱冠之年,还没有心上人?” 沈绎青撑着腮,目光有些迟缓地望向殷王,带着些醉意,道:“没有,不急。” 殷王叫人给他添了酒,道:“你不急你阿爹阿娘急,这武陵郡人杰地灵,貌美姑娘数不胜数,你若是有中意的,本王做主,赏了你。” 沈绎青连忙摇头,道:“王爷饶了我,我可不想叫人管着,王爷不是不知道我爹成亲后是什么模样,我悄悄同你说……” 沈绎青凑近殷王耳边,小声道:“我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连一百两都不到。” 殷王爷笑了起来,感叹道:“世上有几个如你娘这般的女子,当年若是我娶了她,我也甘愿被管着。” 沈绎青摇头:“若是没了银子,美酒也喝不成,赌坊也进不了,活着也太无趣了些,不行不行。” 殷王爷眼珠子微转,道:“娶妻娶贤,可还没娶妻。自然可以荒唐些。” 他微微抬手,道:“这摘星楼里没人众多,绎青有喜欢的,尽管带走。” 说话间,门口款款走入一群穿着异域服饰的舞娘。 沈绎青没太大兴致,举杯敬殷王酒,笑道:“绎青敬王爷。” 殷王同他碰杯,状做不经意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裴家二公子入了大理寺,真是虎父无犬子。” 沈绎青握酒杯的手微微一紧,但很快,他摆了摆手,笑道:“裴堰不行,进了大理寺也就是每日去站一站,以前怎么荒唐,如今还是一样。” 殷王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哦?可我听说他在兆县破了个大案子。” 沈绎青“噗嗤”一声乐了,他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当时也同他在一处呢,那黑店也是倒霉,遇上了一群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将人收拾差不多了,他去捡了个功劳。” 随侍给他满上酒,殷王浅浅喝了口,“哦?”了声,道:“竟是如此?” 沈绎青摸不准殷王提这案子做什么,心思转了转,也只能这样说,若是有得罪的地方,案子破了再赔礼就是了。 他慢慢饮了一口酒,正想说些长安事,就听殷王又道:“那兆县的县令也是个糊涂的,自己管辖地界有那么大一个贼窝他都不知道。” 沈绎青附和了声。 殷王:“前些日子宋大人还同我说起这事,他亲自去兆县提人,不料竟然没见着那伙贼人。” 沈绎青向站在身后伺候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利落地给他倒酒。 他脸色薄红,含着醉意道:“他自然见不着。” 殷王:“这是如何?” 沈绎青:“那伙人当日就派人押送长安了。” “这……”殷王道:“这不符合办案流程吧?” 沈绎青扫了眼殷王,他眼皮低垂着,那双精明的眸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他笑嘻嘻道:“我哪懂办案要有什么流程,倒是那兆县的县令是个妙人,我从他那儿得了不少好东西。” 殷王嗤道:“一个空有些钱财的草包罢了。” 沈绎青看向下边的歌舞,装作没听见。 可这一看他忽然一愣,定睛在那群舞娘中一看,就见那群女子中有一胡女,看着十分眼熟。 “绎青眼光好,”殷王爷摇了摇扇子,冲沈绎青使了个“你懂我懂”的眼色,道:“这胡女这些日子才到武陵郡,惹了不少人的眼,可人家洁身自好,至今也没对谁青眼有加。” 沈绎青心中疑惑,可面上却没什么异样,他十分稀奇地望着那女子,摇了摇头,笑道:“王爷有所不知,为了这女子,我娘曾把我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 殷王爷:“还有这事?” 沈绎青将来龙去脉说了,道:“小命要紧,只能给了她些银钱放她去了。” “你命可硬得很,我记着你小时候有一回摔下马不也没什么事?”殷王爷失笑拍了拍沈绎青的肩,道:“你娘不在武陵郡,本王给你做主。” 丝竹歇了,一舞看罢,那姑娘对王爷行过礼,看向了沈绎青,柔柔笑道:“沈公子,又见面了。” 沈绎青坐没坐相靠上了倚靠,眯起眼睛将她打量了片刻,道:“沈某与姑娘果然有缘,过来喝一杯吧。” 裴堰自己进了摘星楼,问了殷王的去向,一路向着楼上奔去,身后伙计追也追不上。 裴堰一把推开了大门,可那厅堂里没有沈绎青的人影,只有几个伙计在打扫,有些奇怪地看了过来。 裴堰缓缓握紧手,道:“殷王爷呢?” 伙计赔笑道:“殷王爷方才已经走了。” 裴堰:“同他饮酒那位公子呢?” 伙计:“这小的可不知道。” 第17章 沈绎青正在最顶楼的客房里,醉醺醺的几乎站不住,弦歌娇笑着扶着他,把他往床上引。 沈绎青重重摔在了柔软的锦被里,闭着眼睛,有些难受地哼哼了两声。 弦歌关好了门,缓步走到床边,她半跪在床沿,扯沈绎青的衣带,柔声道:“弦歌来伺候公子。” 沈绎青的手软绵绵的,想推开她,可像是没力气似的,又摔了下去。 弦歌解了沈绎青的衣带,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衣襟,然而刚要触碰到,她身子忽然晃了晃,接着,晕倒在了床上。 从角落里走出一个穿摘星楼衣裳的青年,走到床边,道:“三公子。” 沈绎青从床上坐起,眼神清明,竟是丝毫没有醉意。 沈绎青整理好自己的衣带,松了口气,道:“幸好怕失仪装了醉,这要是被那醋精知道了……” 他站起身,道:“多谢陈大哥。” 这人正是米铺掌柜的次子。 陈沧忙道:“小的不敢。” 沈绎青若有所思地看向床上的女子,道:“这也太巧了些……长安,武陵郡,总能碰见她。” 陈沧道:“若是过多巧合,就必然有反常。” 沈绎青点了点头,看向陈沧,道:“如今进展如何了?” 陈沧一愣,道:“我今晨给公子传了书,按理应该到了啊。” 沈绎青缓缓扣起指节,道:“这是有人劫了,倒也无妨,劫了也无用。” 陈沧眸色微变,道:“我以为公子看了信,有所防备才来,竟是什么也不知就赴了殷王爷的宴,幸好公子无事。” 沈绎青心中重重一跳,道:“什么意思?” 陈沧:“我昨夜偷听来的消息,今日是‘开宴’的日子。” 有“艳帜”作幌子,摘星楼夜里依然十分热闹,饮宴、歌舞不息,璀璨灯火吊坠下如同武陵郡的一颗夜明珠。 现在告诉裴堰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沈绎青换了身摘星楼伙计的衣裳,随陈沧一路向西南走,穿过楼间互通的飞桥,陈沧将他拉到了暗处。 “公子要牢牢跟着我,”陈沧道:“今晨我听那管事说漏了嘴,提了殷王爷,若他当真同那孩儿宴有关,即便是公子,被发现了也难逃一死。” 沈绎青道:“放心。” 进了最西南角的高楼,里头大多是文人骚客在对诗饮酒,颇为文雅,身侧美人作陪,从面上看来一片歌舞升平。 陈沧手上托着个托盘,带着沈绎青进了角落的连廊,廊上婢女、伙计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沈绎青与陈沧脚步一顿。 陈沧转身,上前两步,将沈绎青挡在身后,道:“回管事,我们给三楼送如意珍珠膏。” 沈绎青深深低着头,听那管事颇为威严道:“送完快走,今日不叫过多停留。” 陈沧应是,从容带着沈绎青向前走,行至一处无人的角落,四处看了看,将沈绎青拉入了身旁一个空房。 陈沧道:“地下一层无论客人还是摘星楼的人都带面具,只靠腰牌通行,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我去弄两个腰牌过来,到时我们尽管跟着走,看他们如何做,我们就如何做。” 沈绎青点头。 陈沧出去了,沈绎青心里有些发紧,为可能会看见的场景,也为那小时候曾待自己如子侄的王爷。 方才喝酒时他就觉得殷王那些问题问得奇怪,现在看来,他怕是在套话。 陈沧回来得很快,带来衣裳、面具和腰牌,道:“快些,已经过了子时了,要开始了。” 沈绎青没多话,利索换了衣裳,将腰牌挂好。 陈沧悄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道缝隙,正好见一列戴面具的人从门口经过。 沈绎青透过门缝投进来的光看手上那金童的面具,只觉那森森雪白的脸上勾勒出的笑容诡异,漆黑的墨点双眼,血红的朱砂染唇,于这子夜的摘星楼里,让人遍体生寒。 陈沧道:“公子,走吧。” 两人带好面具,悄声出了门,跟在了队伍最末。 行了半刻钟,进了一处隐秘的厨房,沈绎青站在队伍最末,偷偷抬眼观察,只见这厨房火还烧着,却没人。那已经备好的大小不一的金盘银碟玉碗等,都用盖子扣着,看不见里头的模样。 戴面具的人依次走过去,从那长桌上按照次序端菜,动作很快,到沈绎青,正好十五人,十五盘菜。 方从厨房里出来,后边跟上了一列婢女,手中端着的是酒水茶点还有饭食。 奇异的是,这一行几乎有三十多个人,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可见规矩之严格。 沈绎青端的是一个汤盅,白玉做的,成色极好,就是他们家的铺子这种成色都少见。 汤盅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边装了什么,沈绎青想掀开看看,可又没敢动作,他又想起那个煮人肉的客栈,想起那些纠缠的人体,自己手中的说不准也是那样的东西,他忍不住一阵恶心。 前边陈沧停了,沈绎青打起了精神。 一处门前,两个带着夜叉面具、腰间佩剑的人正一一检查着他们的腰牌。 很快就到了陈沧和沈绎青。 沈绎青掌心捏了一把汗,学着先前那些人的模样,目不斜视。 腰牌是真的,那两个守卫将他们放进去了。 沈绎青稍微松了口气。 这一道门后,就是室内了,前方有一条长长的宽阔走廊,约百米,上铺了暗红色地毯,除了地毯没有其他多余摆设,可沈绎青总觉得有眼睛在看着他们,不止一双,而是走这一路都有。 可这里明明没有丝毫声响。 很快,他们来到了走廊尽头,门应声而开,门口同样站着两个人,带着昆仑奴的面具。 这回是搜身。 沈绎青越发觉得有人在看他们,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有多余动作,他身上没东西,陈沧就是怕会有这样的可能,叫他把所有东西都扔下了。 经历两层盘查,他们又到了一扇门前,门开了,里边空间很大,却只在最中央摆了一张大圆桌,已经坐满,除了门口有侍卫,屋里没有多余的人。 这就是“孩儿宴”的地方了。 从前边第一个人开始,依次将手中端的菜品放在桌上,随后掀开盖子,退到一旁。 整个过程快且稳。 沈绎青隐在面具后的视线悄悄在屋中扫过,见席上有男有女,戴着五花八门的面具,都只遮住大半张脸,留嘴约么是方便吃。 转眼间桌上菜食已摆了大半,陈沧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退到一边,就到了沈绎青。 桌上菜品摆放都有讲究,沈绎青立刻就明白自己应该将汤盅放在哪,正好是主位的边上,他垂眸走了过去,小心将汤盅从托盘取下,轻巧放在桌上,目光却微移落在主位那人身上,这满桌的异香沈绎青没来得及注意,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殷王爷。 他方才与他喝过酒,他虽换了衣裳,用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可沈绎青很轻易地分辨出他的体态细节,分明就是殷王爷,而他左手边坐着的,是宋喜文。 他心中巨震,可也只在喘息之间,他收起托盘,低头要退开,脚刚动了动,却忽然心中一凛。 他忘了取盖子。 背后渗出细汗,不动声色将盖子取走,却不经意间瞧见了汤盅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微蜷的婴儿小手,呈紫黑色,放在白玉的汤盅里,清澈见底的汤上边还飘了朵雕刻的精美莲花。 他屏息缓步后退,退到了陈沧身旁。 接着就是那些侍女依次端上了酒水等。 这个过程中,屋子里没有丝毫声响,围坐在桌边的人都端坐着,等待过程中竟然十分虔诚。 而沈绎青现在只觉得遍体生寒,看清了桌上摆放的菜品,他几乎全身都在发抖,想落泪,想呕吐,那奇异的香味飘了过来,甚至心中升起那种压抑堵塞让他有种想死去的渴望。 那是一桌名副其实的婴儿宴。 桌子最中间的巨大盘子里正蜷缩着一个完整的婴儿,“它”全身呈现褐红色,头脚分明,闭着眼睛,周围摆着十分精致的雕花与青菜,就像是一个婴儿在花间睡着了一般。 其余十四个盘子或是玉盅里,放得都是心肝肺或是其他部位做的菜品,蒸炸煮炒、闷炖。 门重新开了,他们得出去了。需沿着墙边小心向外走,避免惊扰贵人用膳。 门被关上,一行人原路返回。 出了那屋子,回了连廊,他才敢喘一口气。 今夜是个晴夜,天上星河烂漫,院中茉莉清香吹入连廊,可缓解不了他的难受分毫。 他身上仿佛也沾了那异香,一直回了那个先前那个小屋,他再也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陈沧也不大好受,他低声催促道:“三公子,你得快回去了。” 沈绎青也知道。 他快速换了衣裳,道:“你可以离开摘星楼了,近期别回武陵郡,免得家里受牵连。” 陈沧:“公子放心,我自幼上山习武,武陵郡没有多少人认得我。” 沈绎青跟着陈沧出了西南角楼,迎面而来的热闹让沈绎青心里稍安。 他穿着普通伙计的衣裳往殷王爷给他安排的房里走,沿着楼梯向上。 行至一转角,他忽然扶住了一旁的墙,低头干呕了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心中一惊,快速回头,眼眶却忽然一红。 他嘴唇发着颤,小声道:“裴堰,我方才看见了。” 裴堰皱眉扶住他的肩,用力搓了搓,道:“回去说。” “我得回去换回来衣裳,”沈绎青道:“你一会儿装作刚找到我,弄出点动静来。” 裴堰:“……” 裴堰点头,道:“好。” 那胡女还没醒,连动也没动一下。 沈绎青换了衣裳,深深吸了一口气,门忽然被一把推开。 裴堰大步走了进来。 门口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围观,裴堰目光阴沉地看了眼床上的女子,直接扯着他的手往外拉:“你果然来喝花酒了,跟我回家。” 沈绎青:“……” 他跟着裴堰走出两步,裴堰干脆直接把他扛在了肩上,一路下楼,引了不少人好奇地看过来,沈绎青象征性挣扎了两下,就没力气了。 “我找了你一宿,”裴堰拍着沈绎青的背,给他递水漱口:“你看见什么了?怎么吐得这么厉害?” 别院里,沈绎青趴在栏杆上吐得喘不过气来,酒都吐了,他胃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可还是止不住,已经半个时辰了。 贾二找了大夫匆匆赶回来,沈绎青躺下,被扎了几针,呕吐感终于没那么强了,却又开始哭。 他躺在床上盯着虚空,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尾滑落,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却眨眼就湿了枕头。 他像是失了魂了。 王彪小声提议道:“是不是该去庙里看看?” 贾二:“……” 贾二低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裴堰心疼坏了,只能不断给他擦眼泪,低声哄道:“青儿,我在呢。” 他这样说了不知多少遍,沈绎青终于有了反应,他低低叫了声:“裴堰。” 那双向来澄澈张扬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恐惧。 沈绎青道:“我看到了孩儿宴。” 裴堰将他搂进了怀里,道:“平安符,带上就什么也不怕了。” 沈绎青缓缓收紧了手,将荷包攥在掌心,心奇异地慢 夜色深沉,别院里只有沈绎青的房间亮了灯。 贾二等人都到齐了,听着沈绎青颤着声却十分清晰地说那孩儿宴,各个觉得头皮发麻,大约想起了自己吃的包子,有几个出去吐了几回。 听完后,众人脸色都不大好,天快亮了,贾二等人回去了。 裴堰脱鞋上了床,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进了沈绎青手中。 沈绎青反应迟缓地看了看,哑声道:“是什么?”慢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道:“殷王爷迟早会知道里面混进去了人,也许会猜到我头上。” 裴堰扯了薄被盖在两人身上,道:“我在呢,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沈绎青:“我得给大哥写信。” 沈砚驻守地离这里确实不算远。 裴堰思索片刻,道:“我已传书给大卿,先等等他的消息。” 沈绎青“嗯”了声,静了片刻,又道:“他是皇上的皇叔,我们没评没据,没法治他的罪。” 裴堰:“燕儿凭着记忆画了几幅女子的画像,一同传回长安了。” “画像有何特别?” 裴堰抿了抿唇:“有特别,其中有一个正巧是我大哥三年前纳的小妾。” 沈绎青:“……” 幽兰别院的人出来,若是都送到了长安大小官员的后院,那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沈绎青已经没力气想下去了,他将大半张脸缩进了被子里,窝在裴堰怀里,渐渐睡着了。 那个荷包被他紧紧攥在手心,许是真有菩萨保佑,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时天已经大亮了。 今日依然是大晴天,日光洒了进来,让他心情也稍微好了点。 出了门,正好遇上王彪,见他醒了,笑道:“沈公子,大人出去了,给你留了饭,在厨房。” 沈绎青不想吃,他半点胃口也没有。 王彪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他早起亲手熬的粥,煮坏了好几锅才熬出那么两碗。” 沈绎青弯着唇跑到了厨房,在锅里找到了那两碗白米粥。 裴二公子头一回下厨房,真是值得留念。 沈绎青小心翼翼端了一碗出来,双手捧着,放在鼻间嗅了嗅,随后浅浅尝了一小口。 粘稠香软,竟然放了糖。 他舔了舔唇,随意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锅喝粥,温热的粥让胃舒服了许多,他眉眼弯弯地想着,若阿爹、阿娘同意,以后他就同裴堰住在一起,他叫裴堰天天给他煮粥喝。 两碗粥喝完,他擦了擦嘴,走到了院中,又扯了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子看了起来。 王彪今日没出去,坐在连廊上笑着问他:“沈公子,那粥可好喝?” 沈绎青吃饱了,恢复了些力气,他坐在摇椅上来回晃了晃,悠闲道:“我家夫人做的,自然好吃。” 王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正待开口,门口忽然来人禀报:“殷王府来人了,接三公子过去。” 沈绎青动作倏然一顿,看向王彪。 王彪对他摇了摇头,道:“大人叫我看着你,这些天都不让你出别院。” 沈绎青一怔,随后点了点头,他没多问,又躺回了摇椅上。 王彪出去了一趟,回来道:“沈公子这些日子就称病吧。” 一只蝴蝶飞落在沈绎青书页上,美丽却脆弱,只要他轻轻一捏,就会死去。 他们如今在武陵郡,于殷王爷来说,也无异于一只脆弱的蝶。 他将书轻轻抬起,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蝴蝶振翅,飞走了。 他坐起身,低声道:“我得给大哥写信。” 幽兰别院。 戒备极其森严,他们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潜进去。 地上不行,也只能试试水路。 燕儿说幽兰别院中流经一个巨大的湖,是活水。 既然是活水,就一定有地方可以潜进去。 贾二从水面探出了头,大口喘息,道:“下边也拦着,是铁筋,把衣裳扔给我,再将我的刀给我。” 这里是距离幽兰别院不远处的一个野渡,杂草丛生,十分隐蔽。 裴堰解了衣裳,道:“我和你交替着来。” 见他赤裸了上半身,贾二冲他吹了声口哨,打趣道:“大人身材如此伟岸,却没想到是在下边那个。” 这话一出,几人都笑了起来。 裴堰缓缓眯起眼睛,语气奇异道:“谁告诉你我是下边那个?” “还能是谁?”一旁的捕快笑道:“自然是沈公子。” 裴堰挑唇,抱臂道:“有机会叫你们看看,到底是谁起不来床。” 众人说笑了一阵,贾二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潜了进去。 湖下水质混浊,贾二费力将衣裳缠在两根铁筋上,将刀插入缝隙,开始转动刀身。 湿衣渐渐收紧,勒着两根铁筋向里弯曲。 等到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才游了回去,浮出水面。 裴堰立刻下了水。 贾二已经将铁筋掰弯不少,他继续转动刀鞘。 来回几次,那拦住去路的铁筋终于被掰出供人进出的空隙。 裴堰道:“我和贾二哥水性好,先进去打探,若是一个时辰还没出来,直接传书大卿。” 穿过那个空隙,就进了幽兰别院。 两人在水下游至一处拱桥下,仔细观察四周,见周围没人,悄声上了岸。 这里果然如同燕儿所说,占地很大,但侍卫巡逻紧密,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 方才上岸,就见几名少男少女走过,各个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与长安贵女和公子也没什么两样,两人躲在树上,贾二叹道:“果真个个国色天香。” 裴堰一队侍卫带刀走过,裴堰两人悄无声息落地,一人一个,将最末的两人拖到了草丛里,不多时,两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脱离了队伍。 别院中亭台楼阁交相掩替,十分奢华,两人跟着燕儿画的图潜入了一个处在最高处的房间。 她说那是主管嬷嬷住的地方,没有人进去过,或许有他们想要的线索。 屋里没人,裴堰与贾二对视一眼,分头翻找。 他们动作很谨慎,可找了许久,也没找着什么有用的。 两人动作骤然一顿,对视一眼,足尖一点,悄无声息落在了房梁上。 下一瞬,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小心探头出去看了看,随后悄悄关上了门,同两人一样,在房中翻找了起来。 他的动作显然慌乱,看着甚至有几分惊恐,一边翻找一边警惕门外的动静。 裴堰皱眉看着他,忽然耳尖微动。 有人过来了。 脚步微重,是个成人。步子不长,约么是个女子。走路不急不管,可已经快到门口。 裴堰从腰间钱袋中取出一小块银子,精准地砸在了那少年肩上。 少年吓得一抖,紧接着就听到了门口的响动。 他慌乱地四处看,却没找到藏身地,贾二悄声落地,一手揽腰,一手捂嘴,将他带了上来。 不多时,门被推开了。 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身材微胖,面相刻薄,十分敏锐。 进屋后发现自己屋里被翻过的痕迹,她立刻警惕地四处看去。 房梁上,裴堰悄声躲进角落里,贾二抱着那少年躲在了暗处。 那少年惊恐万分,澄澈的眼睛瞪得溜圆,目光不断在两人与下边那妇人身上徘徊,却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裴堰看着房里妇人的动作,只见她先是找了一圈,见屋里没人,便急匆匆走到了寝室,她转动床头烛台,床头出现了一个暗格。 大约是发现东西没丢,她又慢悠悠收拾起了被弄乱的首饰盒子,竟是没打算去追究,在房里重新梳头上了妆,又出去了。 裴堰两人没有立刻下去,等确定走远了,才跳了下去。 裴堰去查看暗格,贾二放开了那少年,一本正经思索道:“是不是该灭口啊?” 少年吓得往后躲,小声道:“你们……你们不是歹人,若是歹人就不会救我。” 贾二抱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偷……偷……” 贾二不耐:“偷什么?” 少年涨红着脸:“偷银子。” 贾二:“……” 那暗格里是一本名册,比宋喜文那本要精细许多,但明显人数要少,详细记载了每人的来历与新旧名讳。 裴堰估计这就是那些被挑中人的信息。 “你们不是幽兰山庄的人,你们怎么进来的?”那少年大着胆子,磕磕绊绊小声道:“能……能否带我出去?” 贾二没理他,走到裴堰身旁看了看,道:“直接带走?” 裴堰摇了摇头:“怕是会打草惊蛇。” 如今也只是从燕儿口中推断殷王与幽兰山庄有关,可并无证据。 贾二:“誊抄一份。” 裴堰抬眸看他。 贾二挠头:“来不及哈。” “我……我能背下来。”身后一个蚊子似的声音道。 裴堰思索了片刻,绕过贾二看他,道:“你要什么?” 那少年比了一个手指:“一百两银子。” 贾二忙道:“大人,不可!” 裴堰却还是将册子递了过去。 少年接过册子看了起来,约么过了一刻钟,他就将整个册子翻完了。 贾二不信任他,道:“你当真记下了?” 少年合上册子递给他,直接张口默了一页,分毫不差。 这是个天才。 “你们带我出去,”少年底气足了些,道:“我给你们默下来。” 裴堰:“我们现在不能带你出去。” 少年有些急了:“为什么?” 裴堰:“若是你能再等上几日,就能同那些和你一样被抓来的人一起出去,今后可以光明正大过日子,若是你今日走,以后都要躲躲藏藏。” 少年不大懂这些,懵懵懂懂听了会儿,道:“那……那我再等等也行,你得记着把银子给我。” 他这模样真像个受了惊呆呆傻傻的兔子,贾二忍不住乐了声,道:“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少年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道:“我同齐大哥以后要出去一起过日子的。” 贾二:“……” 裴堰将册子原样放了回去,道:“你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荼云。” 将少年送了出去,裴堰两人潜进了湖里,顺着来路游了回去。 贾二换上了衣裳,不解道:“大人,你为何信那少年?” 裴堰勾起唇:“他有些像绎青小时候,那双眼睛,半点不会骗人。” 沈绎青小时候时常骗他、捉弄他,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上过的当都是为了哄他高兴罢了。 贾二还不放心,道:“我就在这里等到夜里,若是那荼云不守信用,我直接去将册子偷回来。” 第18章 裴堰回来时,沈绎青正在院中喂鸽子,悠闲惬意,看着比昨日好了许多。 “你回来啦,”沈绎青将手中的谷子洒在地上,在暖洋洋的夏季日光下冲他笑:“你过来,我有事同你商量。” 裴堰忽然就明白了,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千百年,他骨销形散了,一定还在惦记着沈绎青。 他扬起笑容,大步走了过去。 走到沈绎青面前,他俯身凑近他的脸,问道:“什么事?” 沈绎青拉着他坐下,道:“你觉着苏葭巷如何?” 裴堰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认真思索了片刻,道:“虽说破旧了些,但离你我府上都近。” 沈绎青弯着眼睛看他,道:“我想来想去就那里最好,就在那里建个府邸,我们俩一起住。” 裴堰:“……” 裴堰缓缓收紧指节,直直盯着沈绎青,轻声道:“绎青,我……” 沈绎青缓缓皱起了眉:“你不愿?” 裴堰倏然起身:“我这就给大哥写信。” 沈绎青一愣,追着他进了屋:“写什么?” 裴堰将他抱了起来,稳稳当当放在书桌上,拿起笔蘸墨,眼波流转间满是笑意,他答道:“告诉他裴洛浦刚立业又要成家了,叫他给我准备府邸,我要出去住了。” 沈绎青:“……” 沈绎青抓住了他的笔,涨红着脸,道:“你怎能同你大哥说这些?你大哥那样正经的人……” 裴堰:“我不正经?” 沈绎青眸中盛满笑意,点头。 裴堰凑到他面前,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有些气短道:“青儿……” 沈绎青将手向后撑着,微微仰起头,唇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 脖颈被人咬住,接着,衣衫散开在书桌上。 公文、纸砚散了满地,沈绎青仰在桌上,眼中房梁一晃一晃。 裴堰衣裳穿得齐整,只露出那一处同他交合,他伏在沈绎青身上,亲吻啃咬着他的胸前。 房门没关,院中随时可能有人进来,可两人都没在意,肆意享受着一晌贪欢。 沈绎青的双足弓起一轮弯月,剧烈的快感将他逼出了眼泪。 裴堰没有大开大合,而是深深埋在里面,缓缓抽动。 沈绎青抬起细细颤着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哑声道:“夫君,别用犬齿咬。”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夫君”让裴堰险些泄出来,他抬头看向沈绎青,指腹擦过他的眼尾,喉结滚动了一下,道:“继续叫。” 沈绎青却不叫了,咬唇抑制住呻吟,红着脸将头侧到一旁。 裴堰抽出,接着重重顶了进去,将书桌都撞得移了位置。 沈绎青克制不住仰头高高呻吟。 裴堰:“叫不叫。” 剧烈的快感让沈绎青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咬唇直摇头。 裴堰又重重顶了他一下,恶劣地逼问道:“叫不叫?” 沈绎青像是离了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越来越重,越来越急的动作接踵而至,桌子被折腾的移了老远,屋中动静像是要拆房,可院中始终没人进来。 裴堰将沈绎青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俯身压了上去。 他将脸埋在沈绎青颈窝,下半身又恢复了缓慢温情。 两人闭着眼睛,沉浸地享受着那蚀骨的快感,过了许久,裴堰贴着沈绎青的耳侧,柔声道:“青儿,夫君要到了。” 沈绎青心中阵阵悸动酥麻,他低喘着,轻声道:“出去吧。” 裴堰“嗯”了声,撑着床跪起身,不舍地缓缓抽身。 下一瞬,那里被一只手握住了。 沈绎青握着那里来回撸动。 裴堰仰头,闭眼低喘着,口中喃喃叫道:“青儿,青儿……” 他要到了,他哑声道:“青儿,躲开。” 沈绎青没躲开,而是凑了过来,张开了唇,含住了他的顶端。 裴堰蓦然睁开眼,低头望向沈绎青,同时,他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尽数射进了沈绎青嘴里。 窗外鸟雀叽叽喳喳,清脆鸣叫,屋里只余低喘声,沈绎青喉咙不住滚动,最后瘫倒在床上,失神地大口喘息。 裴堰靠了过来,他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背,轻轻闭上了眼睛。 裴堰一下一下亲吻着他的唇,那里还有他的味道,让他心中一片满足。 两人没再说话,屋中静悄悄的,无人惊扰。 贾二夜里才回,果然带回了那本名册。 “大人看看,别叫荼云给骗了。” 裴堰翻开书页,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分毫不差。” 沈绎青凑过来看,道:“我觉着宋喜文那份名录大约是自己偷偷记下的。” 裴堰也点了点头,道:“劳烦贾二哥这些日子盯着幽兰别院的动静。” 那册子被秘密送回了长安,怕中途被劫,由两个捕快亲自送出去的。 这些日子沈绎青不能出门,实在憋得慌,在院中抓了两个蛐蛐儿让它们打架。 裴堰回来时瞧见他蹲在地上玩,有些好笑,又心疼。 他蹲在沈绎青旁边,沈绎青连忙道:“陪我玩一会儿。” 裴堰没理会那蛐蛐儿,将他抱回了屋。 沈绎青被放在床上,瞪大眼睛看他:“长安回消息了?” 裴堰:“还需些时日。” 沈绎青:“……” 他瘫倒在床上,了然无趣道:“我想回长安……” 裴堰在他身旁躺下,同他一起看着房梁,道:“回长安后想做什么?” 沈绎青还真没想过,他以前在长安每日里都是去喝喝酒,赌赌钱,或是听听小曲儿什么的,这会儿想起来,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将裴堰的手臂拉过来垫在脑后,道:“不知道。” 裴堰凑过来在他脸颊响响亮亮亲了一口,语气不怎么正经:“回长安还是跟在二哥身后,二哥带你玩。” 沈绎青擦着脸上的口水,轻哼道:“我才不,长安那么多美人美酒,我做什么不好?跟着你又脏又累。” “美人?” 裴堰摸上了他的腰,语气带笑:“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美人?” 沈绎青哪里有痒痒肉他一清二楚,刚摸上去沈绎青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躲,嘴硬道:“公子我爱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 裴堰手下丝毫没留情,力道恰到好处地折腾他的腰,笑得很坏:“还找吗?” 沈绎青被他落在身下,想跑也跑不开,只能胡乱躲。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都笑出眼泪了。他软软拦住裴堰的脖颈,边笑边求饶:“二哥,你最美了,你是长安第一美人。” 他在裴堰身下乱蹭,丝毫没注意到裴堰眸色渐暗。 等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已经被堵住了,呜呜咽咽挣扎了两下,他的双腿缓缓缠上了裴堰的腰。 两人吃饱后,汗津津躺在床上歇息。 裴堰轻勾着唇,道:“还找别的美人吗?” 沈绎青闭着眼睛低低喘息着,身上余韵还没褪,他心里细细发着酥。 他忍不住翻身爬到裴堰身上,将脸靠在他的肩窝,道:“不找了,你再抱抱我。” 沈绎青只是想让他再哄自己两句,裴堰却掰开他那里,又进去了。 他一下一下轻轻哼哼着,喃喃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一张床上做这档子事。” 裴堰道:“我做白日梦时想过。” 沈绎青被他逗笑了,微微撑起身,在他下颚处舔了舔。 薄汗,是咸的。 裴堰微微扬起头,沈绎青便舔上了他的脖颈,柔软湿润的舌尖勾勒着他的喉结,手探入他稍显凌乱的黑衣里,流连滑动。 沈绎青约么是在报复方才折腾他腰的事。 这种酥痒直接痒进了裴堰的心尖儿,骨头都酥了。 他握住沈绎青的腰,挺动着下身,粗喘道:“青儿,太舒服了,回长安我怕是要夜夜去找你。” 沈绎青半咬半舔着他滚动的喉结,垂眸看他,就见他一双勾人心魄的眼里满是沉沦的情欲,张着口难耐地喘息着,只听那喘息声,沈绎青就心尖儿乱颤,骨头酥了大半。 他轻哼了声,明知故问:“裴大人日理万机,找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裴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抬起他的腿,肆意道:“夜夜做新郎啊。” 这是贾二打开的第五个字条。 纸条用油纸仔细包着,绑着石头沉入湖底,一连五日,每日一张。 都是荼云传出来的。 第一日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带我们出去? 第二日他说——今日幽兰别院又添了几人,我找机会问问他们是哪里人,明日同你们说。 第三日便是三个人的详细名字、年龄,与家乡。字条最后他说——他们很可怜,你们帮帮他们。 第四日,他说——今日有人被带出去了,叫红黛。 没人答复他,他也不知道这些字条会不会被该看的人看见,依然每日通传着他知道的讯息。 这是第五日。 贾二解开油布,借着月光看那纸条上的字,上面写着:“昨日夜里幽兰别院有些乱,嬷嬷带人搜了一夜,怕是已经知晓册子泄露。明日我就满十六了,出不去了,你们要遵守承诺,把他们都带出去。” 贾二一怔。 他收起字条,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裴堰受邀赴宴,在席的都是武陵郡大小官员,官阶比他大的不在少数。 殷王爷坐在主位,见裴堰推开身侧的美人,眸中闪过一丝暗芒。 他斜倚在座位上,两个婢女跪在他身旁,一个轻柔地给他捏肩,一个给他细细捶腿。殷王端起酒杯,似笑非笑道:“裴大人这是不赏脸?” 裴堰的挑起唇,目光在席中神色各异的众人面上扫过,最后看向了殷王爷,微微眯起眼睛,道:“是殷王爷不赏裴某的脸才对。” 这话一落,席上霎时一静,只有丝竹声袅袅,美人的水袖拂过人的眼前,却无人欣赏。 席间一阵令人胆寒的寂静过后,殷王爷终于有了反应,他垂眸,漫不经心地转了转酒杯,道:“此话何意?” 裴堰将方才那女子给他斟的酒泼在地上,重新倒了一杯,道:“我同绎青什么关系,王爷那夜在摘星楼相遇时就已经见着了,却还给他床上塞人,难道不是不给我脸面?” 殷王爷一怔,随后哼笑出声。 他那日瞧见了,却根本没多想,裴堰与沈绎青两人在长安时都是混不吝的影子,他收到的消息里根本没有提及这件事。 “是我疏忽了,”殷王爷盯了裴堰一眼,吩咐手下,道:“给裴大人选个俊美少年来。” “不必了,”裴堰靠在倚背上,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王爷有话直说便是。” 殷王爷翻身坐起,手臂撑着膝头,身子微微前倾,从眼皮子底下抬起一双眼黑少、眼白多的眼,阴毒地盯着裴堰:“那夜你来摘星楼寻沈绎青,都看见什么了?” 原来是这事。 裴堰挑眉道:“王爷认为我会看见什么?看见我的人同别的女人纠缠?” 殷王爷的目光没有移开,又道:“兆县那个黑店里的贼人,还望裴大人交出来,事出在武陵郡,自然要武陵郡来处置。” 裴堰轻描淡写地理了理袖口,道:“那些人已经送回长安,交由大理寺处置。” 殷王爷紧紧盯着他,肯定道:“你没送回长安,大理寺大牢里没有这几个人。” 裴堰没说话。 他低垂着眸子看着面前澄澈的酒,里边映着王府富丽堂皇的楼影与灯火,也映了房梁上一闪而过的刀锋银芒。 半晌,他抬起眸子,不紧不慢地笑道:“王爷远在武陵,怎知大理寺的大牢中如何?” 一曲歌舞已毕,丝竹声止了,偌大的宴厅竟然没有丝毫声音。 明明无声,却仿佛身处战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宋喜文坐在王爷下手,悄悄抬手擦了擦淌到脸上的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是殷王府的管家。 他在众人的注目中跑到主位,顶着殷王的怒气,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殷王脸色瞬时变了。 他气急地踢开桌子,脸上阴云密布,甩袖匆匆出了大堂。主位杯盘碎裂一地,大堂里鸦雀无声。 裴堰悠闲地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对在场众人拱了拱手,道:“既然王爷有要事,裴某改日再来拜会。” 沈绎青看着手中那张字条,半晌不语。 贾二急道:“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沈绎青道:“他赴的是鸿门宴。” 贾二:“……” 贾二:“长安还没回消息,若是殷王爷那边知道了幽兰山庄被发现,那就定会有防备,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他已经知道了。”门外的人回了他的话。 沈绎青松了口气,起身道:“你没事吧?” 裴堰进了屋,道:“无事,殷王爷大概是去幽兰山庄了,大卿还没回消息,迟则生变,我们先进幽兰山庄,若是殷王有所行动,就先拿人。” 沈绎青:“……” 加上裴堰,他们总共只有五人。 沈绎青看着裴堰,道:“他是王爷。” 他是王亲,无论他犯了什么事,没有皇上点头,他都没资格去抓人。 裴堰勾起唇,于灯火熹微的门前看他:“绎青,我今夜回得晚,不必等我了。” 门被合上,别院中空了下来。 沈绎青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向漆黑天幕。 一滴雨落在他的脸颊,须臾间,寂静的天地簌簌一片。 第19章 荼云今夜没睡着。 他知道自己只能活到明天了,他十岁进幽兰别院,进来后就没出去过。 明日出别院,若有机会,他要多看两眼外面是什么样的。 只是可惜,不能与齐大哥厮守了。 那日的两人没有再来过,不知他们是不是骗自己的。 他不后悔那日选了后一个,他出不去,其他人能出去也是好的。 窗口传来老鸹的叫声,身旁睡得人翻了个身。 荼云悄声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行至角落,果然齐大哥在那里等他。 齐大哥是幽兰别院的护卫,对他极好,每回出去都会带些有趣的东西给他。 荼云弯起眼睛叫他:“齐大哥,你今夜怎么有空?” 齐高将他搂进怀里,深吸了一口气,道:“明日你就要……他们为何还不带你出去?” 荼云环抱住他的腰,轻声道:“荼云不怕死。” 齐高无言片刻,在他身上乱摸,道:“好云儿,约么今夜是最后一回了,过来让我……” 他的话没说完,幽兰别院忽然大亮,一队侍卫举着火把进了院子,高声吼道:“都起来!” 两人迅速分开,房门开了,一群衣衫不整的少年从跑了出来,荼云趁机跟了上去。 他想,这事约么与他有关。 左右他今日死和明日死都没什么差别,便也坦然了。 幽兰别院的所有人都被聚集在别院大门前的空地上,嬷嬷跪在最前面, 在雨中不住地磕头求饶,血淌了一地。 那些戴面具的生人将他们紧紧围着,上位处坐着一人,戴着——白色脸谱眉心一竖红痕,是戏曲中的曹操。 荼云跪在人群中,听着嬷嬷边磕头边求饶道:“主人,奴该死,奴该死。” 那人的声音有些怪,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一样。 “为何不上报?” 嬷嬷道:“奴每日都查看名册是否有恙……可奴昨日拿出名册记名时才察觉有人碰过,就立刻叫人搜查整个山庄,本以为……本以为……” “本以为名册未丢就无事?”那人阴冷道:“那你可知,那名册上的人大半都折了?” 嬷嬷身子肉眼可见的发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你让我丢了耳朵,我该怎么谢你?” 荼云眼睛骤然瞪大,只见那人的话音刚落,嬷嬷的头就离了脖颈,咕噜噜滚出了两三丈,身子却还没倒。 没有人敢吭声,甚至不敢喘息,耳边只能听到雨沙沙落地的声音。 那带面具的人站了起来,从嬷嬷尸身边走过,一一看过跪在雨中的人,道:“所有谁知道是何人碰了名册,赏银一百两。” 下跪的人仍一片寂静。 那人在人群前方踱了两步,道:“若是没人说,便都杀了。” 荼云心中一跳,全身一片冰冷。 所有幽兰别院的人都跪在这里,无论是大小管事还是巡查护卫,一个不落。 若是杀,便是上百条人命。 他扯了扯唇角,紧紧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头。 可还没等他起来,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是谁!” 荼云僵着脖子看了过去,只见齐大哥膝行至那人面前,叩首道:“是荼云,荼云碰过。” 四周一片寂静,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脑中一片嗡鸣,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挺直腰身,看着齐大哥转头,指向自己。 雨顺着眼睫滑落,荼云对他浅浅笑了一下。 有带着刀的面具人向他走过来,他站起了身。 手臂被人粗暴地扣住,他踉踉跄跄被推至那人面前。 今夜真乱啊,临死前也没能睡个好觉。 本想看一眼别院高墙外的景色,如今看来也没机会了。 “你拿了名册?”那白面人问道。 荼云张口:“是……” 他刚发出个气音,忽听破空声自上而下袭来。 扣住他手臂的力道一空,他被狠狠推搡在了地上。 他惊惶地抬头望去,只见雨中闪出几个黑影,直直向那白面人攻去,方才制着他的人都保护主子去了。 他认出了这些人,那中间的两个正是那日潜进来的二人。 他们如约来了,可人太少了,即便功夫高也不能转变什么,很快那些戴着面具的护卫就将几人围了起来,渐渐逼近。 那白面人忽然抬了抬手,站在人群外道:“裴堰,你好大的胆子。” 裴堰一袭黑衣,目光冷厉如出鞘利刃,笔直站在夜雨中,血色自刀口滑落。 “裴某胆子一向很大。” “是你拿了名册?” “是又如何,”裴堰手腕转动,将刀横在身前,闪身前袭,直奔白面人而去。 “裴堰啊裴堰,你若是做一辈子纨绔,说不准能得个善终,”那人摇了摇头,道:“可惜了。” 刀光剑影劈开雨夜,那五人已经有人受了伤,可丝毫没有退意。 裴堰声音不带丝毫起伏:“可惜什么?” “可惜……”那人微微仰起头,嘲讽道:“你刚走正道就要死了。” 五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已经到了别院大门,后边避无可避。 漆黑夜色里,荼云感觉那长相俊美非凡的男子看了自己一眼,说道:“走吧。” 他从地上撑起身,只见混乱光影中,那人一刀劈开别院大门。 他瞪大眼睛,身旁幽兰山庄的人如梦初醒般,纷纷爬了起来向门口跑去。 荼云缓缓爬了起来,只见那困了他六年的大门缓缓向外推开,他看见了外面的雨。 可他并没有过去,他脚步不急不缓,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悄无声息走到众人身后。 “杀,谁敢出去,都给我杀!” 白面人气急败坏道:“裴堰,今日你别想活着走出武陵郡!” 裴堰已经退到街上,他背上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血顺着衣摆滴滴答答砸在雨里。 贾二站在他身侧,畅快笑道:“裴大人,今生能跟着你走这一程,值了!” 王彪雄厚的声音高声笑道:“值了!” 他们只剩下三人了。 “殷王爷,事到如今,您还要藏头藏尾吗?” 裴堰嘲讽道:“连脸都不敢露的鼠辈,也只敢在这小小别院威风。” 雨越发大了,白面人迈出了别院大门,抬手,缓缓摘下了面具。 他抬起面容,望着裴堰,竟是笑了。 “鼠辈?裴二,你当真如你爹一样狂傲。” 裴堰冷笑道:“食孩童肉,设幽兰别院。若非鼠辈,怎会做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来?” “你懂什么?”殷王立于台阶之上,嗤道:“被困在这潜龙之地的十数载你可知我是如何过来的?” “潜龙之地?”裴堰讥讽道:“殷王爷想谋反不成?” “谋反?笑话!”殷王大步走下台阶,如同癫狂一般吼道:“那皇位本就是我的!李章那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那日若是他被马踩死,我就不用跑到这武陵郡,话说起来,这都怪沈绎青!” 裴堰深吸一口气,仰头笑了笑,道:“你这样丧心病狂的人,竟然也想坐帝位。” 大雨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黑眸冷锐坚厉,他抬起刀,直指殷王:“今日,我裴堰便用这条命为皇上除了这个隐患,愿我大梁,海晏河清,盛世万年。” 身旁二人齐声吼道:“海晏河清,盛世万年!” 刀刃斩断雨丝,茫茫雨夜,裴堰直取殷王面门。 数不尽的刀剑向他劈砍而来,他咬牙格挡,血顺着指尖流下,顶着刀光剑雨向殷王步步逼近。 “好一个海晏河清,盛世万年!” 火光将雨夜照亮,别院暗处涌出的兵将将门口紧紧包围。 沈砚骑着马缓缓走出,看着殷王,如同看一个死人。 殷王脸色惨白,直直盯着沈砚身后那人,他怎么会出宫?自己没收到消息。 “皇叔,”皇帝从轿子里出来,轻轻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亲耳所听,我真不敢相信。” 殷王心下大乱,急忙道:“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朕聋不成!”皇帝倏然怒道:“结党营私,谋权篡位,残害幼童,罔顾人伦,若你束手就擒,朕赐你一个全尸,若还想狡辩,杀无赦!” 殷王微怔。 当年那个性子软绵绵丝毫没有帝王气质的太子,多年后竟然已有了如此帝王之威。 他不会束手就擒,缓缓后退,退至幽兰别院里。 他身前的护卫牢牢护在他身前,也向后退去。 裴堰吐出一口血,拖着疲惫的步子欲追,却听到沈绎青的声音:“裴堰,你给我回来!” 他心中一震,转身看去。 就见沈绎青跑了过来,他摇头道:“青儿,别过来。” 皇帝开口道:“裴爱卿,足够了,回来吧。” 双箭破开雨幕,直直刺入殷王双腿,哀嚎声响彻雨夜。 沈砚缓缓放下弓箭,道:“李轲已废,尔等束手就擒吧。” 哀嚎声中,不知谁先下跪,接着,幽兰别院里外跪倒一片。唯有一人还立着,那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他手中拿着一把对他而言太重的刀,往前走了几步。 沈砚眯起眼睛,抬弓,却见那少年费力抬起刀,送入了一跪伏在地上的人胸膛。 幽兰别院院门大开着,炙热的鲜血溅了上了他秀美的脸庞。 银色刀锋穿过胸膛,齐高不敢置信地缓缓低头,血液顺着口中淌出,他浑身冰冷,控制不住抽搐,见荼云在他身侧,明灭的灯火中,面上血迹衬着他的脸色,苍白如鬼。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小少年,道:“这是谁?” “裴堰,你他娘的……”沈绎青快步跑到裴堰身边,刚站稳,裴堰就倒在了他身上,他后半句话带着哭腔:“裴堰,你是不是要死了?” 裴堰:“……” 贾二、王彪两人瘫坐在地上,笑道:“怎么就没人问问我们?” 裴堰抱着沈绎青,忽觉心里安稳,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绎青紧紧抱着裴堰,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他不断拍着裴堰的脸颊,冲雨里大喊:“哥!大哥!裴堰死了!” 沈砚心中一惊,立刻翻身下马跑过来。 试探过脉搏,他无语片刻,道:“他晕了,叫人抬回去医治。” 沈绎青心中大起大落,自己摸了摸裴堰的脉搏,这才放下了心。 别院中今日热闹,陈掌柜得知大公子也来了武陵,特意又派了些人过来。 裴堰伤得最重,大夫医治的时候,沈绎青一直守在旁边,他看见裴堰那原本无暇的身上遍布刀痕剑伤,看见森森白骨,和染了满床的鲜血。 皇上和沈砚走了进来,沈砚拍了拍弟弟的肩,安抚道:“他没事,你不必担忧。” 沈绎青红着眼,点了点头。 皇上看着床上的裴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等裴爱卿醒了,我定要好好赏他。” 他转头看向沈绎青,挑唇道:“你个皮猴子也立了不少功,说吧,想要什么,官位钱财都行。” 沈砚忙道:“皇上,这不妥。” 皇帝抬了抬手,沈砚闭了嘴,向沈绎青使眼色。 沈绎青看了看床上的裴堰,哑声道:“若是皇上想赏赐,就赏了臣苏葭巷前户部尚书孙大人那处府邸吧。” 沈砚:“……” 皇帝和沈砚对视一眼,问道:“只要一处府邸?我记得那处府邸不算大。” 沈绎青点头,道:“绎青只要一处府邸。” 皇帝笑道:“那就赏了,另赐黄金万两。” 沈绎青跪地谢恩。 大理寺卿第二日到了武陵郡,以雷霆手段处理了武陵郡大小官员。 沈绎青同大理寺卿去了趟兆县,胡县令不认得大卿,一见面就迎到了沈绎青面前,愁苦道:“大人不知道,小人的命差点被殷王弄死。” 这胡县令也是有本事的,竟然能瞒过殷王。 沈绎青道:“那几人呢?” 胡县令道:“啊这……我也不知道,我叫人问问。” 沈绎青:“……” 大理寺卿:“……” “大人别误会,”胡县令忙道:“我这人有个毛病,爱说梦话,我怕梦里的话给人听去,就想了个法子,让县上的几户人家一家领回去一个,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大理寺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为人严正,心细如尘,却觉得胡县令十分对他脾气,夸赞了他好几句。 等拿了人要离开时,胡县令将沈绎青拉到一边,悄悄问道:“那位大人是谁啊?” 沈绎青看了看穿着正三品官服的大理寺卿,颇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胡县令,道:“那是大理寺卿阎晖阎大人。” “大……大……” 马蹄声渐渐远去,胡县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呆呆望着绝尘而去的众人:“大理寺卿……” 裴堰躺了五日才醒,醒时沈绎青正坐在他旁边斗蛐蛐儿,低着头,玩得颇为认真。 他没吭声,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沈绎青脖子有些发酸了,抬起头晃了晃脖颈,不经意看向裴堰,目光倏然一顿。 他凑到他面前,眉眼间尽是笑意:“裴堰,我以为问皇上要的那个府邸,得我自己住了。” 裴堰声音虚弱,勾唇调侃道:“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第20章 眨眼已至中秋。 篱曲扛着大包小包快步跟上沈绎青的脚步,苦着脸道:“少爷,篱曲都快变成骡子了,你好歹帮我拿些。” 沈绎青把玩着玉骨扇,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逛,道:“你比骡子管用。” 篱曲:“……” 篱曲:“公子你在骂骡子还是在骂篱曲?” 他刚要追问,却见公子脚步一顿。 顺着公子的目光看去,只见裴家二少爷正走在街头,同一美丽姑娘有说有笑。 他小心翼翼看公子脸色,随后,默默退后了三步。 “裴二公子好兴致!” 裴堰微微一愣,寻声看去,只见小公子小公子抱着手臂立在墙边,骄矜地扬着下巴,手中把玩着白玉扇。 白玉连环,与雪等色。置郎腕中,不辨谁白。 他心中重重一悸,弯起眼睛,叫道:“绎青。”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显然不悦了。 不料沈绎青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冷哼了声,直接转身离去。 裴堰连忙追了上去:“绎青,你等等我。” 沈绎青越想越气,头也没回,斥道:“滚开!” 篱曲缩着脖子,假装自己不存在,不料火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 沈绎青冷眼看他:“还拿着这些东西做什么?扔了!” 篱曲:“……” 篱曲早就搬够了,从善如流地松了手,那些名贵精致的礼品噼里啪啦落了地,正好挡住了裴堰的路。 裴堰看看沈绎青,看看地上的东西,心中懊恼,只能一样一样从地上捡了起来。 夜里宫中设宴,皇上宴请百官及家眷。 沈绎青随阿爹阿娘进宫,在宫门口又遇见了裴堰,他站在侯爷与大哥身后,冲他眨了眨眼睛。 沈绎青移开目光,济北伯不动声色地挡在沈绎青身前,挡住了裴堰的视线。 伯爵夫人瞪了他一眼,他依然没让开。 席上歌舞升平,皇上担心众人放不开,中途就离了席,沈绎青不大爱看戏,见皇上走了,也出了大殿去外头透气。 行至御花园,一片幽静。他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了,却忽然听到人声。 他从树的缝隙看过去,正要起身,却被人按住了肩。 他抬头,见是裴堰。 裴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同他一起看过去。 御花园点着灯笼,足够照亮。 只见皇上正同一人在御花园里散步,有说有笑。 那人是个少年,明眸皓齿,笑起来十分好看,正倒退着同皇上说话。 正是荼云。 沈绎青知道荼云进宫了,这还是第一回 见。 思索片刻,再看过去时,却见两人停了。 离得远,他听不见两人说什么,只见皇上向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牵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荼云将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有些羞赧,抬着明亮的眸子和皇上不知说了什么,皇上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两人就一起走远了。 沈绎青叹了口气,道:“但愿皇上没那个心思。” 荼云心思单纯良善,不适合伴驾。 裴堰没答话,在他身侧坐下,牵住他的手,有些委屈,道:“做什么不理我?你可知今日我都没心思当差了?” 沈绎青哼了声,冷淡道:“同我有什么干系?” 裴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塞到沈绎青手里。 沈绎青低头看了看,见那是一个荷包。 上边用鹅黄色的线歪歪扭扭绣了两只小鸭子。 丑,又有些憨憨的可爱。 这不是出自绣娘的手,他抬眸看裴堰,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今日你见着那人是个绣娘,”裴堰搂住他的肩,将他带进怀里,凑过去浅浅尝他的唇,道:“我说了回长安送你小鸭子。” 沈绎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你绣的?” “嗯……” 两个人的声音消失在唇舌间,在无人的角落里缠绵亲吻,可不多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渐近:“绎青,你在哪?” 是济北伯。 裴堰有些难受,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低声央求道:“再亲一会儿,许久没亲热了。” 也是怪了,他以为沈绎青同家里说两人的关系后,反对的会是伯爵夫人,不料伯爵夫人倒是没什么意见,济北伯直接拿棍子把他打出去了。 平日里济北伯最听夫人的话,可这回伯爵夫人怎么说都说不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是不许两人在一处,裴堰去一次,他打一次。 济北伯快要找过来了,沈绎青只能起身,他将荷包仔细放进怀里,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软声道:“神仙哥哥,我走了。” 裴堰:“……” 中秋佳节,府里下人也一起热闹,篱曲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回了少爷的院子,错把樱桃树当床,双手双脚搂着树闭沉沉睡去,溜达进来的白毛狗围着樱桃树转了几圈,不悦地冲他龇了龇牙,后腿一翘,哗啦啦。 夜色渐浓,朗月上了中庭,一道黑影从房顶跃下,悄声推开房门。 “唔……” 沈绎青从睡梦中惊醒,看清来人时,抬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软软回应他急切的亲吻。 衣裳尽数褪去,沈绎青的双腿被那人扛在肩上,床吱呀乱晃,沈绎青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子,怕吵醒下人,只能强忍着不叫出来。 篱曲睡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听到公子房里有动静,在门外叫道:“公子?可有吩咐?” 沈绎青心中一跳,勉强压抑住喘息,道:“没事,你睡去吧。” 篱曲没走,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挠了挠头,道:“篱曲好像落水了。” 沈绎青:“……” 裴堰看着身下隐忍着的心上人,却没有放缓的意思,“啪啪”声响越来越大。 明明外面有人,沈绎青却莫名觉得身子更加敏感,剧烈的快感让他全身酥麻颤栗,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幸好篱曲也没再啰嗦,又回“床上”睡了。 明月洒进屋内,两人的身影被映在墙上,那被扛在肩上的腿无力地一晃一晃。 沈绎青神情迷醉地看着裴堰,哑声道:“我爹不让你进府,你怎么进来的?” 裴堰俯身亲吻他的唇,在他耳侧急促地喘息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豁出命去,偷偷进来尝你。” 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