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男主的美强惨师尊》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生后我成了男主的美强惨师尊 作者: 鸣钟几何 简介: 【双男主】江屿风刚重生,就被人给绿了,他那个还未过门便宜送的道侣直接跟别的男人私奔了。 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还是绿得他直发慌。 人是昨晚跑的,婚是今天退的。 当时,与他有深仇大恨的男主徒弟拿着被扭送回来的聘书,将画着硕大红双喜的信砸到他怀里,直言骂道:“自己功力没法提高,就想这些歪门邪道,也不怕死在床上。” 多年后,江屿风轻巧避过了男主,直言,“我怕死,就不想这种歪门邪道了。” 宋必回:“……” 第1章 道侣 折岁仙君未过门的道侣跟其他的野男人跑了。 消息沸沸扬扬传上泽山时,江屿风却还在抱着凡人太子送他的那只云纹小暖炉,仰面倚在金丝锦衾包裹的玉躺椅上,睡得香甜。 遥夜仙君原是应掌门之命在山下福泽村中除祟,这下刚一听闻此消息,连忙给村民们扔下一打符纸,马不停蹄便赶回了泽山。 结果到了殿前,却是见到了这么一副场景…… 躺椅前横摆着一个雕花的精致矮木几,上面放置的还是炼器房捣鼓出来的仙器,本是用来给门派中小辈修行用的,结果现在直接被这混账拿来温酒了。 此时,酒盏中的酒液正咕噜噜朝外冒着细泡,不断散开的醇厚酒香与热气缭绕在长廊中,宛若连绵无形的云锦绸带。 从上到下俨然是一副奢靡放纵的模样。 “你可醒醒吧祖宗!”一瞬间,钟遥夜只感觉自己一边的太阳穴狂跳起来,“你媳妇都跟人跑了你还睡睡睡,这下好了,真睡成只大绿龟了!” 江屿风被钟遥夜这大嗓门吓了一跳,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 还未等回过神来,却只听得“啪”地一下,原本被松松垮垮握在手里的小瓷杯这下被手一松瞬间摔了个稀碎。 “做什么,师妹。” 钟遥夜站在榻前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上前把拖到地了的锦衾扒拉上去,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到了江屿风身边,“你还记得徐家吗?之前给掌门师兄递结亲状的那个。” 他当然是,不知道啊,他也是昨天刚穿过来的。 怎么说?难道自己身上莫名其妙还有一门亲事,这也没听谁跟他说过。 “那个徐家小姐昨天跟个男人私奔了,听说那男子是她青梅竹马,是徐家管家的儿子,先前她刚知道她爹要把她许配给你后,就几次自尽想以表忠贞之心,结果都在最后关头被救回来了,这下好了,昨天直接找不见了……” 钟遥夜一摊手,看江屿风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惋惜可怜。 江屿风听了顿时沉默下来。 真是没想到,原装的自己竟然连个管家的儿子都比不上,那么真实?他腹诽道。 这究竟是人品有多差?还是那方面有隐疾?能搞得那徐家小姐宁愿自杀也不肯和自己结亲? 不过也确实,一般重生的套路要么被退婚,要么就是被逐出师门。 现在他在门派里头混吃等死奢靡享受,还没被连夜扔出山门,这说明上天待他不薄,只是区区一个素不相识的未婚妻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好像也没啥所谓。 就是莫名其妙绿得他有些憋屈。 “唉师兄,你也不用伤心生气。”钟遥夜还在喋喋不休,她拍着胸脯,“那徐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投结亲状也不过是想跟咱们派攀亲戚,要不是掌门师兄看他们是仙家后裔。 你当时又没拒绝,不然也不会折腾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你若想找人双修,我立马去给你抓个回来,保证比这听话。” “你可别干什么绑票的活儿!” 江屿风话音未落,却忽觉一阵寒风骤然间袭来,那风直直冲散了暖和醇厚的酒香,稍稍荡起了江屿风散落的长发。 却瞬间让他冷得清醒了过来。 两人齐齐回头,便望见不远处石阶上正翩然立着一位剑眉星目,俊美非常,但满目寒霜的男子。 江屿风见了他顿时正了神色,下意识轻声开口,“必回……” 这位名叫必回的英俊青年并没有理会江屿风的呼唤,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眨眼之间便飞身到了榻前,将手中的东西很不客气地扔进了江屿风怀中。 江屿风愣怔地低头看去,正是一封华美又精致的烫金红皮信。 封皮上硕大的金灿灿的囍字却让他霎时间整个人都梗住了。 “把你的破聘书拿走。” 江屿风:“……” 真没想到徐家速度那么快,直接就把他的聘书扭送回来了,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先到了他徒弟宋必回手上。 尴尬诡异的气氛瞬间升了起来。 钟遥夜看着那聘书也愣了好一会,片刻后,才有些无奈生气道,“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他再怎么说也是你师尊,你这是什么态度。” “呵。”那青年很冷淡地瞥了一眼江屿风,明显的厌嫌就差把面前的人整个糊上了。“自己功力没法提高,就想这些歪门邪道,也不怕死在床上。” “小混蛋,你说什么呢!” “遥夜,别说了。”江屿风连忙拦住气得撸袖子的钟遥夜,免得这两人打起来一不小心把他的大殿全给拆了。 那他就真要去睡山门了! 好在宋必回似乎片刻也不愿意在折岁殿多待,兴许是生怕这里的“污浊”之气粘了他的洁净之身,根本没管江钟二人说什么,转身便乘风走了,片叶未留。 是了,这位泽山惊才艳艳天资过人的年轻的仙君宋必回确实是他名义上的徒儿。 但事实上,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教过他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俩还非常不对付。 昨日他才刚刚重生到这具身体上,对周遭的一切理所当然还不大熟悉。 他只是发现,除非是有他人提醒,或是看见了什么特别熟悉的东西,才会想起一些零星的事。 否则他的记忆一直都是断断续续的,脑子里迷蒙一片,好像独身走在重雾之中一般。 他本只是想在殿门口逛逛,但可惜一不小心就走远了,只好一个人迷了路在山上瞎溜达。 却在偶然间,瞥见了站在长阶上正和掌门师兄交谈的宋必回。 他只是好奇地路过,看了几眼,但还是被两人察觉。 当时宋必回转过身,淡然深邃仿佛沉寂幽冥般的眼神轻轻扫了过来,最后宛如轻盈的蝶翼停在了他的身上。 那双漂亮的眼仿佛是水墨精心点染过一般,非但没有丝毫显得小气,反而端正又精致。 没有人会不爱这张脸。江屿风心中猛然一震。 “折岁。”他忽然听见有人温声唤他,才回过了神。 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泽山的掌门——他与钟遥夜二人的大师兄乔河。 “怎么突然愿意出门走动了?最近天气忽冷忽热,须得注意身体。”乔河始终带着温柔和煦的笑,他上前轻轻捏了捏江屿风的手臂,“瘦了,近期夜宴将至,但也不宜过度操劳。” 所以夜宴又是什么玩意儿,他这都是刚知道的,也别提什么操劳了。 “嗯。”江屿风淡淡笑了笑,“我知道的师兄,不用担心我。” “师父在时,最担心的就是你,嘴里总念叨。现在师父飞升了,换我担心你了。”乔河笑着摇头道。 江屿风不知道说什么,但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涩升了上来,好像触碰到了心底柔软的位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乔河又与他随意聊了几句,大多是让他注意身体和询问近期是否有烦心之事。 江屿风都有问必答,即使中间掺了好几句糊弄的话,不过好在都被他应付过去了。 过了片刻,等到恍然间再抬眼,他才忽然发觉站在长阶上的宋必回已经不见了踪影。 “必回他……你不必和他计较,他独自一人惯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江屿风有些茫然的目光,乔河又温和地安慰了他几句。 其实,在这只言片语中,并没有安慰到江屿风什么,反而是让他察觉到,他与这位英俊年轻的仙君关系不说是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简直就是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他的心,顿时冰凉一片。 糟心…… 一路随同乔河回折岁殿时,江屿风都在心里默默嘟哝。 像宋必回这种英俊非常,清孤高傲的少年天才,爹不疼娘不爱还和师父有仇的,简直妥妥的拿的男主剧本啊,怎么自己就好死不死,上来就穿成了男主的死对头师尊。 那等男主羽翼丰满了,第一个回头要报仇的对象可不就是他吗。 但他最无奈的,是他还不知道原装的他对宋必回做过了什么,根本没法对症下药。 不过结合其他人与他谈及宋必回的语气,感觉起来,根本不像是小事。 出师不利,而且还是生死局! 如今再回想起那惊鸿一眼,瞬间没了半分旖旎之情,只觉里头全是杀意。 “今晚便是夜宴了。”钟遥夜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刚刚从愤怒中缓过来,“徐家竟敢在泽山夜宴之前便把聘书送回,根本就是没安好心!” “徐家胆子那么大?”江屿风闻此愣住了,在夜宴之前就急着退婚吗?那今夜相见不是分外尴尬? 这泽山可是天下第一大宗,自己就算再怎么不济,那也是一个声名远播的仙君,那么急迫地退婚,可不止是得罪他,而是在打泽山这整个门派的脸啊。 再怎么说,也犯不着与泽山交恶吧。 “哼,他们家也不知是哪个破烂仙家的后裔,而且近期跟皇家关系不错,本身就嚣张得不行,再加上他们家大儿子拜入了玄山……而且你忘了吗,他们家一开始的结亲状是递给掌门师兄的。” 听到最后一句,江屿风差点吓得窜起来,但为了极力维持原人设,才强压下去已经到喉咙口的一声“卧槽”。 “他们胃口那么大,疯了?给泽山掌门提亲……啊。”江屿风茫然了。 “你不记得了?噢也对,你天天就窝在殿里也不出门。”钟遥夜挥了挥手,似乎被气笑了,“那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跟掌门师兄提过一嘴,说修炼许久功力无法再精进,正想找位道侣双修。 所以当时师兄便提到了你,那家人见师兄油盐不进,就只好随便先答应了呗。再说师兄后来问你时,你也没不同意。” “呃……”江屿风无语了。 可再抬眼时,却看见钟遥夜又突然朝他别有意味地一挑眉,邪魅一笑,“对了,你对道侣的性别没要求吧?” “蛤?” 第2章 夜宴 今晚的泽山夜宴,邀请了江湖之中各大宗门。 就算是平日里逍遥在外不愿掺和人间纷争的游侠散仙们,也常会闻味前来顺道讨杯酒喝,可谓是集结了天下的众多能人异士。 但这次似乎又不大一样,因为有些人来的目的又多了一个——看折岁仙君的热闹。 夜落星垂,月辉清冷迷蒙之际。 泽山脚下的一个木屋中气氛正不断沸腾浓稠,月光轻缓静谧地流入破败的窗口,隐约间能看见一个强壮男子的身影,那人神色餍足荡漾,剧烈的动作却透着一股狠辣疯狂。 床榻之上另一个身影有些模糊不清,隐匿在灰暗的布衾。 空气中渗透着一种诡异的甜香与即将腐烂的腥臭气息。 “砰”意乱情迷之际,一声巨响忽然从门口传来,男人在惊吓之中转头狠狠朝响声处瞪去,神色里尽是被打断了兴致的恼怒愤恨。 站在门口的男人脸色愈发阴沉,他微微抬手,一阵劲风卷扬起了他勾竹的宽大袖口,直冲而去。 榻上的男人一怔,只觉极强的一股拉力拖拽着他出了木门,将他狠狠掼在了地上。 疼痛让他脑中一瞬间空白了片刻,许久后才痛苦地蜷缩起来,那一下的力道分明有一股想置他于死地狠劲,但不知那人有什么意图,竟放了他一马。 借着迷离的月光,强壮的男人看清了面前那人的模样。 “呵……宋必回……” 宋必回沉着脸色对着那男人抬脚踹去,男人未着寸缕,很是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浑身都蹭满了泥灰。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泽山之地行此肮脏龌龊之事。” “天珩仙君,这儿可是泽山山脚,贵宗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哼,您们是仙人之躯,我不过一介修道凡人,我行双修之事在您眼里便是肮脏龌龊了?再说,您师尊不也……” 那男人话音未落,宋必回已经一脚踩在了男人手臂关节,只听得“咔”的一声,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上来。 他的关节好像是被生生卸了下来,可宋必回似乎并不想就这么轻易饶他。 男人痛苦地在地上扭动嘶吼,许久的讨扰才让宋必回松开了脚。 “那聘书也是你故意送到我手上的。” “难道您不开心吗。”男人在地上深深地喘着气,蹭破的额头正朝外渗着血,粘住了他凌乱的发丝,只是此刻天色已暗,看不清明,“能够亲自羞辱自己早就恨之入骨的好师尊,难道不是您想要的,我不过是送份薄礼给您罢了,您非但不感激我,怎么还动手?” “徐湫。”宋必回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走到那男人身边,垂眼看他,“徐家今年冬天柴火可够?你在玄山的日子待的可习惯?” “你……你说什么?”这位名叫徐湫的男人只觉脊背一阵发凉。 “就是问候一下你们家罢了。”宋必回的声音低沉平缓。 若此刻徐湫不是脸朝大地啃黄土,一身狼狈,他还真以为宋必回在与他闲聊。 “我与江屿风的私事又与你们何干?就凭徐家这种臭鱼烂虾,竟也敢来掺和一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账,我必定要和徐家慢慢算。” 夜风穿过森森竹林,扰得一片摇乱动荡,徐湫本以为宋必回此话是不会赶尽杀绝,要日后再算之意。 却未想这人并了双指,凭空招符,眨眼间将咒打入了他的眉心。 起初还未有特别的感觉,顷刻后,徐湫只觉眉心处不断发热,渐渐脑中竟仿佛有钢刀不断搅动刮划,滚烫的心火在瞬息之间便如同寄生一般缠绕了他全身。 他也曾见过一棵参天古树被藤蔓绞杀的凄惨场景,却从未预料自己也会这么凄惨折在此处,还是被自己的心火绞杀。 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头顶的宋必回,涎水从张开的口中不断流下,直至他化作一抔焦灰。 …… “这又是什么绑带?”江屿风提着一根由月牙蚕所产丝线编织而成,金线绣花的精致绸带问身边的侍女。 他今天一下午,在告别了钟遥夜之后,便被一众侍女关在殿里倒腾着装,光是层层叠叠的衣服和绑带就已经复杂得让他头疼。 衣服捯饬完之后,这群侍女又开始围着他开始给他梳头,细密的梳子梳上他头皮时,他整个人都差点窜起来。 这实在是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要出嫁的闺女,用得着么大张旗鼓? “啊,折岁仙君,这些小事您不必费心,我们来就行。”那侍女被江屿风吓了一跳,似乎生怕搞砸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去捧那条绸带。 一时间,江屿风感觉这条绸带比他更值钱一点。 “有那么精贵?”他不解。 “仙君,这绸带是雪山里的月牙蚕产的蚕丝做的,月牙蚕数量稀少,加上取丝困难,几百年才有可能织出一条,在凡间千金难买,连皇家宫中也才只有遗留下的半截。” 那确实比他值钱,竟是他高攀不起了。 江屿风本以为这绸带是用作绑发使用,却未想侍女轻轻抬起了他的手肘,将纯白勾花的丝绸绑到了他手腕上。 月牙丝绸触及到皮肤时,一种光滑柔软,细腻清凉的感觉便传了上来,可片刻后,突然间的轻微刺痛却让江屿风一惊。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被什么细针一般的东西轻刺了一下。 “嘶,什么东西。”他迅速抽回了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本是下意识的神色变化,却不料侍女见此大惊失色。 先前便听闻折岁仙君虽长相俊美,清净如月。但脾气着实阴晴不定,阴损毒辣,现在见了果不其然! 她当下慌忙跪伏于地求饶道:“仙君赎罪!这只是月牙蚕丝此等仙物在认主。” 江屿风刚刚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实除了先前那一下的刺痛再没有其他什么异样。 “起来吧。”他有些无奈地淡淡笑了笑,手一招,借细风将那吓得不轻的侍女拉了起来。“你们都先下去吧,等到夜宴快开始时再来告知一声。” 一众侍女听了都大大松了口气,死里逃生一般匆忙行礼告退。 折岁殿中气氛再次冷落下来,熏香缭绕升起的一簇若有若无白烟悬在精致的镂空小莲花纹青铜熏炉,江屿风回头朝窗外望去,发现月亮不知何时竟已经升起来了。 乔河今夜很是忙碌。 上山来的客人们必然要先向他问候行礼,期待着能一睹泽山掌门的风采。 因此宋必回回到泽山时,乔河早已被各大宗的宗主与门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不过乔河一向耐心温和,喜好热闹繁华,因此众人七嘴八舌与他谈笑喧哗,也没惹得他有一丝不悦,反而始终弯着眉眼。 宋必回见乔河如此悦然,原本阴沉的脸也有了松懈,渐渐舒展开了眉头。 宾客纷纷入座,琴瑟笙箫奏鸣,夜宴也即将开始。 侍女已来提醒过两回,江屿风才起身整了整绣花袖口,将缠在手腕的月牙丝绸用大袖遮住,推门前往明阳殿。 路上看见各大宗门的长老或是掌门们身边皆是有嫡传弟子或门生跟着,唯有一些散仙一个人清净自在地混在其间。 他明明有徒弟,也非游侠散仙,却偏偏还是一个人。 这个修真世界还真就这么真实。江屿风都快被气笑了。 “这是你的地盘吗?我多拿一支清泽花又怎么了?他们泽山的还没说什么,你又多管什么闲事!这些放在这不就是给人拿的?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愤怒的男性声音从身后突然响了起来。 “你是只多拿一支吗!这花数量有限,本就约定一人一支,你如此贪得无厌,将清泽花尽数拿走,也不怕修炼时爆体而亡?” 江屿风闻声转头,才发现身后花玉盘处围聚了一群人,似乎是几派的门生,领头的青年男子正攥着一把清泽花朝面前一个脸同样被气得涨红的紫衣少女大声斥骂。 少女自然也不甘示弱,掐着纤细的腰肢,气势远不输男人。 清泽花是泽山上独有的重瓣花,内白外朱,芬芳绚丽。 今夜放在花玉盘,仅供宾客们自行拿取,算作纪念。 虽说这花别处是没有,但在他们门派那就跟野花野草没什么区别,普通得不行,除了有那么些姿色以外就没什么功效了,昨天江屿风想吃花糕时折岁殿前的那些花还被他糟蹋了不少。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外人总以为这百无一用的东西能帮助修炼。 真是奇了怪了。 “小妹妹还是太年轻啊。”突然,身边又挤进来一穿着奇怪,长袍松垮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满脸堆着猥琐的笑,将少女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竟还担心修炼会爆体而亡,你找一个盛灵力的“器皿”,不就不会爆了吗?”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男人皆是嘲弄一般地笑了起来,紫衣少女起初未听懂,愣怔片刻才恍然觉察,气得面红耳赤,贝齿紧咬。 她本是仙门子弟,哪听过这些猥琐龌龊的污言秽语,当下嘴唇都在轻微发抖。 “跟她费什么话,让老子我好好教训教训这死丫头片子,叫她还敢学别人多管闲事。”那青年似乎因为少女的吃瘪狠狠出了口气,斜勾着唇角撸起了袖子。 可少女并未被吓退,依旧一副强硬模样,更激得一群男子叫嚣起来。 虽然很快便有泽山的门生闻声赶来,只是他们本想劝阻,却被一众人推拦在外,根本无法靠近。 如今掌门与其他仙君正在殿内招待宾客,很难脱身前来。这叫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泽山之地,不可私斗。”一个清朗如玉石击盘的声音响了起来。 喧闹的众人惊讶回头。 望见了站在不远处一袭庄重金白勾花锦袍,腰系云纹流苏玉佩,模样俊美气质清冷疏离,宛若谪仙的江屿风。 清风吹落了树梢的叶,轻轻卷扬起了他的长袖,如此景象,正是画中渲染而出的芝兰玉树的公子模样。 只是公子的神情寒冷一片,“在此处,竟也有人胆敢造次?” 他平日不常出门,因此众人并不熟悉折岁仙君究竟是如何样貌,见到此等仙人之姿与训斥之言,纷纷吓得愣怔住了。 “这……这是折岁仙君吗?” 泽山的门生率先认出了他,却不敢确定,只轻声在人群中嘟哝了一声。 他们从未想过折岁仙君会出面,江屿风此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漠阴损,平日里只在殿中清修,是个脑中除了飞升便不想其他事物的怪人,这会儿竟也会管这种闹事吗? “噢,折岁仙君啊。”那青年本就已经吓得不行了,但还死鸭子嘴硬般挑衅,“不就是未过门的道侣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的那个仙君吗。” 一边的中年男子扯了扯嘴角,这人难道不要命了?看上去真像是脑子里塞了糠。 他一个不知哪来的小喽啰,竟也敢在泽山这地界侮辱折岁仙君,要不然为什么说猪要么胖死要么蠢死。 想着,他看死人一般瞥了一眼青年,却又被青年回瞪过去。 “徐小姐心有所属,忠贞不渝,本君敬佩此女之贞烈。”江屿风缓步上前,腰间的流苏随步轻摇,“但此事本是徐家投状在先,违约在后。徐家鲜廉寡耻,倒打一耙,如今惭愧不已无地自容的应是徐家,我又有何耻?你想以此荒唐之事辱我,更是可笑至极。” 第3章 月牙 江屿风的加入,让场面变得严肃起来。门生慌忙进殿向乔河告知此事时,殿上人也都听了个明白。 一瞬间,原本喧闹火热的氛围都静了下来。 “这后生竟敢如此出言不逊?”乔河原本温和的笑容消失了个干净,都说好脾气之人生起气来最是可怕,此刻更是叫殿上众人的心也不觉揪起。 可等门生又复述了江屿风与那青年的回话时,乔河却是愣怔住了,接着很是惊喜般望向了身边的钟遥夜。 钟遥夜此时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未曾想这原先一言不发,只喜欢背地里搞阴招的江屿风如今会如此强硬坦荡。 众人先前本有看笑话的心情,听了江屿风此话,皆是收敛了心绪。 “折岁现在如何?我需得前去看看,诸位,恕乔某失陪片刻。” “这是哪门哪派的后生,真是傲慢无礼,不知礼义廉耻,竟也敢满口污言秽语,顶撞折岁仙君!” 席上有人斥道,其他宾客便纷纷附和,“乔掌门不必管我们,当是替我们好好教训这混账。” “师伯,哪有为这种小事冷落宾客的道理。”突然间,身侧席上的宋必回冷冷开了口。 乔河知晓宋必回一向与江屿风不和,因此才说出这冷漠之言,正想温声劝慰,不料宋必回又说道,“我前去查看便好。” “天珩……”乔河实在摸不透这位年轻师侄的想法,只得隐晦敲打一下,好叫他在众人面前至少留自己师尊一个面子。 “师伯也不必多虑什么。”宋必回放下手中的杯盏,起了身。 “我不想与你计较什么,但今日你需得向这位姑娘赔罪。还有你。” 江屿风借细风将那紫衣少女推至中间,看向青年后,侧眼又望向了那中年男子。 “得罪得罪。女侠您海涵,千万莫与鄙人计较。”那中年男子圆滑非常,当下赔笑。 只是那青年心高气傲,哪舍得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当下甩袖,冷脸招呼着身侧同伴就要离开。 不料一阵劲风骤然擦过江屿风的耳侧,径直击向了那青年的后背。 那青年未曾想有人会突然出手,整个人没有防备,直接滚出了好几米,直到撞上了门口的石狮才停下。 “我当是什么东西。”身后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就这种杂碎,也能让你耽搁那么久吗?师尊?” 江屿风半转过身,发现果然是宋必回。 他今日一身玄色长袍,鸣鹤纹从领口一直展延到大袖,走动时飒然飘逸,清俊得不染一丝纤尘。 江屿风叹了口气,知晓这人又在逮着机会嘲讽他,也懒得与他搭话,免得又说错了什么。 只缓步上前,走至脸面朝地还在奋力起身的青年跟前,“后生,我好说话,但我徒儿可不答应,他若真要动起手来,我可拦不住。我劝你一言,给你指条生路——早些向那姑娘赔罪,然后滚出泽山。” 宋必回只觉自己莫名其妙被扣上了个恶人的帽子,当下眯了眯眼,灰狼一般慵懒危险的眼神盯住了江屿风。 这人,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青年惊恐地抬眼看了看江屿风,余光又扫见了负手立在身后的宋必回,当即结巴着道了好几声“对不起”。 “你同我说什么。”江屿风莫名其妙地弯了弯头,用脚将青年翻过来,伸手指了指一侧的紫衣少女,“她在那……” 紫衣少女惴惴不安地捏紧了衣角,赤红了脸望着江屿风。 他动作随意自然,配合他这一副清冷如月的模样,竟让人觉得这举动没有丝毫不妥,反而充斥了张力与一种很是勾人的意味。 就连宋必回也饶有兴趣地多看了两眼。 “女……女侠,对不起。”那青年连忙又道歉。 “你接受吗?”江屿风望向那紫衣少女。 “我,我接受。多谢今日仙君出手相救!”少女躬身朝江屿风深深行了一礼,不料被他轻巧躲开了。 他随意招了招手,“我没做什么,要谢便谢天珩仙君吧,饿了,我走了。” 紫衣少女只得又慌忙与宋必回道谢,可宋必回只伸手挡了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又望了一眼偷偷看他的青年,那青年一见被发现,赶忙起身连滚带爬下了石阶。 溜了?真没意思。 这下宋必回算是没了兴致,才转过身跟上了已经走出去几米的江屿风。 今夜,江屿风的耳垂上坠了一根简单但很是精细的银链。 先前是有头发遮掩着,旁人难以发觉,可刚刚他将散下的头发挽到了耳后,那精致的银链便露了出来,走动之时,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宋必回在某些时候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主,见这亮晶晶又在眼前晃晃悠悠的东西就下意识想伸手去撩。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可未曾想,他撩上那银链,就被江屿风很不客气地一巴掌将他的手拍了下来,“别手贱……” 银链晃动几下,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我在干什么啊。江屿风当即欲哭无泪,这不完了吗,他前一时辰还在想着怎么讨好男主,或者找机会逃出生天,后一时辰他就胆大包天甩了男主的手。 还骂了男主手贱。 江屿风在一瞬间便陷入了无止境的后悔。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宋必回似乎不仅没有不开心,反而饶有兴致地多瞧了他好几眼。 可能他是在想从哪个角度砍自己会比较解气吧。江屿风感觉自己最近可是倒霉透顶了。 “你先前说了“我徒儿”?”进殿前,宋必回突然开了口。 江屿风想起了他之前与青年说的那一番话,“狐假虎威一下罢了。天珩仙君不要见怪。” “你那么有自知之明了?”宋必回又回到了原来那一副冰冰冷冷的模样,低沉的声音好像能震进人的心尖。 他垂着眼说话,语气仿佛是在与爱人耳边低语,可惜江屿风只觉心里发毛,仿佛有一柄长剑悬在头顶,随时有可能掉落。 他只好不尴不尬地淡淡笑了两声。 临到门前,宋必回却让了一下,让他先进了明阳殿。 “折岁,天珩。”乔河率先发现了进门的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当即喜悦地朝他们稍稍招了招手,“都来坐我身边。” 闻声,众人皆是纷纷抬了头,好奇探究般望向了门口,只望见一清俊玉立,如雾如月的公子走进来,他神色淡淡的,但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身后跟着的则是先前出去寻人的宋必回,这两人的美完全是不同风格,却莫名很是相配。两人前后走着,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江某来晚了,各位莫要见怪。”江屿风笑了笑,扫了席上一眼,却未见到有徐家的人。 兴许他们已经想与泽山断了来往了吧,或是过于尴尬,不愿前来了。 “折岁仙君太客气了。”有豪爽的仙士当下笑着拱手道,“宴席还未开始,再说仙君也是为侠义之事,又怎么会有人怪罪呢?” 江屿风微笑着朝此人微微点头,银链垂落下来,惹得宋必回的视线又被吸引到了那人雪白小巧的耳垂上。 “与我们说说,此事是如何解决了?”乔河温声问他。 江屿风总觉得乔河只要与他说话,就异常慈祥。 “必回出手摆平了。”他回头看了眼宋必回,宋必回在他的下座,这会儿正沉默着低着头给自个儿倒酒,见江屿风突然提及他,才懒懒地抬了抬他的眼眸。 “那就好。”乔河赞许地点头,“天珩平日里较崇尚武力,解决事务之手段常常利落简单,这回竟收敛如此之多?” 乔河以为,按着宋必回的性子,应当会当即处死那出言不逊的青年,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这不也就是在说宋必回喜欢简单粗暴斩草除根吗,江屿风心里一乐,听见身后宋必回也呛了一口。 “他心里想必都是有分寸的。”江屿风知晓宋必回虽然解决时手段有些利落残忍,但绝不滥杀无辜,事前的考虑也可谓心思缜密,一步三算,能洞察秋毫。 这也是江屿风最害怕的,说不定他自己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乔河没想江屿风竟会在席间如此坦然地夸赞宋必回,若是以前,江屿风定会不顾场合地直接训斥打压。 兴许他们已经借今日之事缓和了关系?乔河当下眼神都亮了亮,附和道:“是了,天珩一向细致入微,考虑周全。” 这让宋必回瞬时皱了眉,有些惊讶地望了望江屿风,以为此人是在变着个法子讽刺他。 可江屿风始终神色如常,眼中神情很是真挚诚恳。 这让他更加疑惑了。 事实上,江屿风的心里又是另一种想法。 这可实在是刷好感的好机会啊,他暗中欣喜,这一次他可不能错过了,需得把那一巴掌丢的好感赶紧再补救回来,至少死也得落得个好死…… 难道是,江屿风修炼走火入魔,被夺舍了?宋必回在江屿风身上扫了好几个轮回,可却又并未发现其经脉魂魄有何异样。 两人明明坐在同一席间,想得竟是截然不同的事儿。 “那既然人都已到齐,也到了时辰,诸位,请吧。” 一时间氛围又再次热闹起来,乐器奏鸣,载歌载舞,珍馐玉盘。 推杯换盏之间,江屿风忽看见对面的钟遥夜朝他遥遥举杯,他见了一笑,也端起了身前的杯盏。 袖口缓缓滑下,却未曾留意此时露出了他手腕处的月牙蚕丝丝绸。 宋必回刚放下酒盏,便一眼瞥见,当即变了神色。 “这东西你哪来的?”他一把拽过江屿风的手腕,弄得酒杯中的酒液洒出了一半,也溅到了两人的衣袖上。 江屿风一惊,却发现宋必回力道极大,自己根本挣脱不开。 “为什么要问这个。”他尽力压下心间的惊慌,让自己冷静下来。 却见宋必回面目阴沉地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泽山上仅此一条月牙丝绸,这蚕丝,就是我从雪山上取来送给掌门的,又凭什么会在你这。” 一瞬间,江屿风只觉心间凉了一片。 第4章 恩怨 “此事……席后再议。”江屿风皱着眉轻声道,幸好除了钟遥夜,没有什么其他人察觉,否则定然又要闹笑话。 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又多了一件棘手之事。 “行啊,那我在天珩殿等你。”宋必回死死盯着江屿风,仿佛是野兽盯上了猎物,迫不及待要将猎物的喉咙咬断一般,过了许久才松了力道。 江屿风赶忙抽回了被攥得酸痛的手腕。 今夜定是危险了。 他心中暗暗担忧,按照宋必回这睚眦必报的性格,若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理由,他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怕是突然哪天就会与你算算总账。 可再转头,却看见钟遥夜正警告一般瞪着宋必回,在对面狠狠地拿筷子敲桌子,若是宋必回再松晚些,这根筷子可能已经插到他头上了。 只可惜宋必回视若无睹,转过身继续喝他的酒去了。 片刻,一个精致漂亮得宛若瓷娃娃的白衣少女翩然到了江屿风身侧,江屿风认识这少女,似乎是名唤槐序,是钟遥夜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嫡传弟子。 昨日还听钟遥夜与他提及她这优秀徒儿,说是近期斩完了“赤龙”,正在学习更高一阶层的内门功法。 “师兄,你又在对折岁仙君无礼吗?”少女淡淡道,“我师父要我同你说,若你再对仙君动手动脚,她就要教训你了。” 江屿风当下无奈了,这动手动脚一词怎么叫他听着那么别扭呢?说得他活像是被调戏了一样。 但宋必回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冷哼了一声嘲道,“我可不敢。” “小师伯,师父问您愿不愿意去参加两日后的除祟大会。” 钟槐序回过头,又轻声细语地问他,小小年纪便很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了。 江屿风也奇怪,他这师妹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服就干的性格,究竟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一个温婉清冷的小徒弟的。 “什么除祟大会?” “每两年的泽山夜宴结束后,各大宗门便会举行除祟大会,用来试炼宗门中的优秀子弟,同时也是显露宗门实力的一场大型试验,既是造福了人间,也能看清宗门之间的差距,弟子们互相交流,也可取得实力上的精进。” “那又为何问我?”江屿风不明白,小辈们去修行试炼,他一个老人家跟着多不合适,而且他也不需要什么实力上的精进了。 “每个宗门都会有长老前辈随同以保障除祟安全,前几届都是由师父领队,只可惜这次师父在福泽村还有一些事未能处理结束,脱不开身,便想问仙君是否愿意前往。”钟槐序很是温和有礼地询问。 “遥夜仙君竟然问他?”宋必回眼中带了意味深长的笑意,开口道,“我师尊脑子里可都是飞升大道,哪有精力去管那群乳臭未干的小鬼。” “师兄这么说,意思是要代折岁仙君前往了?”钟槐序一愣,有些惊讶地抬眼去望宋必回。 宋必回:“?” “原来你想去啊?”江屿风也愣住了,没想到男主也有这么别扭的一面,当即缓声慈祥道:“那不必管我,你去便好。” 这下,三人都沉默了。 “我不去。”宋必回顿时无奈了,他万万没料到自己这师妹脑回路竟然那么清奇,他不过是想嘲讽江屿风几句,怎么就成了想抢占名额一样?“我不是这意思。”他只好又强调了一遍。 “好吧。”钟槐序没能问到有人愿意来参与这场除祟大会,只好有些遗憾地轻轻点了点头,向二人告退,又回到对面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也有几人见江屿风那里空出了位置,便出席向江屿风敬酒,大家明明都各怀心事,表面却也都是客客气气。 甚至还有明里暗里想将门派中的仙姝塞给江屿风做道侣。 他都按礼数象征性般端杯,假装什么也没听懂,因此一流程下来,他实际上并未喝上几口。 况且被宋必回这么盯着,他只觉心里直发毛,也没什么心思喝酒。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酒席,他脑中过了不少理由,好在席后给他这难伺候的徒儿一个交代。 可一炷香过后,他也没想出什么好理由,反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在男主雷点上蹦迪。 比如,若是直言这是掌门师兄送给他的,那听着可就太绿茶了,不当场被男主劈了就是命大了。 但若是随便糊弄过去,说不知是哪里来的或是在哪个地方捡来的…… 如此精贵之物,任谁都不可能相信是随便捡便能捡到的,宋必回也定然不可能这么轻易饶过他。 说不定还会让他再去捡条回来。 江屿风心里长叹一口气。心想,他的命真的好惨。 郁闷之时再抬眼,他才突然发现宋必回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人总是独来独往,然后在某一时刻消失不见。 而且,宋必回和乔河之间的关系好像更像师徒,说得难听一些,他就像是破坏他人爱情斜插一脚的第三者一般,这太奇怪了。 钟遥夜的酒量并不好,可她实在爱喝,而且更喜欢和人打赌,属于又菜又容易嗨起来的类型。 她身边坐的是玄山的二长老,二长老没别的爱好,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人划酒拳。 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局势就容易一发不可收拾。 果不其然,到了夜宴中途,钟遥夜便已经趴在桌上装死了。 槐序很无奈,只得默默在身后守着,准备挨到夜宴结束,然后寻几个门生,将她那喝得烂醉如泥的师父再拖回遥夜殿。 可刚抬眼,她便突然发觉江屿风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郑重其事地朝她招了招手。 难不成折岁仙君又变了主意,决定前往除祟大会了? 可等她再次来到江屿风身边,江屿风开了口,“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收宋必回为徒的吗?” 钟槐序:“……”这人竟然连怎么收的嫡传弟子都忘了吗?还是在考验她的记忆力? “老了,记性不太好。”江屿风只好一本正经地瞎扯。 钟槐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了宋必回的席上,缓声道:“您忘了吗,当年师兄的家乡突然爆发瘟疫,泽山也曾派人前往除祟救助,可还是无法避免脆弱的凡人们大批死亡。”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听闻当时师兄父母也因此场瘟疫而命丧黄泉,但师兄却得到了泽山中一位前辈搭救,而侥幸活了下来,那位前辈曾答应师兄,若他有命活到十六,说明他们有缘,叫师兄前往泽山寻他,他会收师兄为徒。” “啊?”江屿风愣住了。 “嗯,所以几年后,师兄上山寻他的恩人,步行走了好几月,历经万千磨难才来到泽山,但也在最后的试炼中脱颖而出。” 这确实是男主该有的剧情了,可究竟是哪步出了错,会变成如今的情况? “听师兄说,那前辈先前带了面具,看不清长相,也未留姓名,但师兄坚信那位前辈便是乔河掌门,可掌门当年救人千万,早不记得有此事了,但念在师兄资质过人,且决心强烈,因此也想就此收为徒弟,可是……” “可是什么?”江屿风心里突然一跳。 “可是您说……您最近时运不济,要找人改改气运,然后当场选中了师兄。” 钟槐序轻轻道,可话语却如重锤一样砸进江屿风的心底,让他只觉顿时心如死灰。 自己当年脑子里难道有洞吗?缺心眼吗? “然后掌门师兄就把宋必回指给我了是吗。”江屿风生无可恋地问。 理所当然得到了槐序的肯定,“所以当时师兄,似乎不太高兴。” 这能高兴吗傻丫头!这是恨不得杀人了吧! 千里迢迢前来寻自己的恩人,千辛万苦都熬过来了,结果在最后因为有个莫名其妙的人说想改个运,就被当做吉祥物一样指给了别人。 加上这回他还拿了他不辞万里,顶着风雪取回来送给乔河的月牙蚕丝。 这轮到谁头上都想发疯吧。 完球了,真完球了,新仇旧恨都异常深重。 他微微点头,心绪却已经乱七八糟了,钟槐序有些担忧地望了两眼江屿风,知晓此时仙君可能很是需要一个人静静,便起身离开了。 泽山夜宴还是在亥时前结束了,钟鸣之后,宾客纷纷告别离场,只留下穿堂萧瑟的风与狼藉杯盘。 江屿风坐在席上许久,直到乔河笑着走过来问他,“师弟,你醉了么?怎么独自一人,还未回殿?” “没有,师兄,我在思索人生之道。”人该如何生存之道。 “师弟时刻不忘修行。”乔河眼中满是感动之情,他今夜被灌了不少酒,但除了说话有些含糊,其他都还算正常,“真不愧为我泽山之榜样!” “谢谢师兄。”江屿风欲哭无泪,他这是没办法啊,毕竟马上他可就要面临一场可能会决定生死的局了。 “但我刚刚好像听天珩殿派人来,说是必回要找你?” “是……是啊……” “那便快去吧。”乔河很是欣喜,心想这两人终于能够冰释前嫌,真是可喜可贺,泽山佳话可又多了一桩。 可此话到了江屿风耳朵里,那简直就是阎王下了催命符一般,让他顿时心跳加速,呼吸不畅,汗毛直立。 他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行尸走肉一般出了明阳殿。 逃吧!江屿风心中突然窜出了这么个想法,当下一喜,说干就干,可刚飞身下阶,便一头撞见了负手立在斑竹下宛如鬼魅般的宋必回。 “师尊迟迟不到,叫我等得好心焦。”他笑得俊朗,真仿佛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是差点没吓死江屿风。 “所以我只好亲自来请师尊了。” 第5章 出逃 “必回……”他心里暗道不好。 “师父这大晚上的,不去我天珩殿,下山又要做什么?难道与他人还有约,要把我一人丢在泽山了?” 他说得可怜,仿佛只是在斥责一个负心汉,可江屿风听了只觉心里直发毛,冷汗都下来了。 “无事,只是席上喝得有些多了,出来透透气。”他缓缓后退了一步,可未想宋必回上前来好几步,急剧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瞬间,江屿风感觉几乎都嗅到了对方身上的即将散尽的酒香与混合着的很清淡的青竹香味。 明明是很让人舒心的气味,但此刻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我不想骗你,宋必回。”他轻声道,尾音仿佛融进了竹叶的窸窣响声。 他承认,他感到了无尽的无力与无奈,他既然已经顶着这副皮囊开始了新的生活,便不得不去接受他从前犯下的过错。 这都是因果报应,他脱不开身。 “怎么了?难道你还有什么要狡辩,说此物不是你“偷”来的?” 宋必回的笑容已如初雪般消融了个干净,他目光凌厉,眉宇间沉下的都是浓重的阴郁与杀气。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过从身躯上脱落下来的疮痍四肢,灶台上血肉模糊却仍在抽搐的将死老鼠,遍地的脓血与风干后斑驳的黄色呕吐物,熏得人头昏脑胀的冲天腐臭。 他不怕死,也不怕杀人。 他无数次从死亡与令人恶心的命运里挣扎出来,但又无数次被摁回深渊。 眼睁睁看着他的人生这么被一点又一点地偷走。 他恨江屿风,但其中感情,又要比恨复杂得多。 “我并非……”江屿风话音未落,便觉有雷霆之力将他扯到了竹林,他的后背一下撞上了青竹,疼得他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你又要说是乔河送给你的是吗!”他将江屿风死死摁住,看着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对他爱搭不理,只会处处打压,让他承受几乎烙进骨血般痛楚的师尊,此刻显露出的慌乱无错的神情,他的血脉正在叫嚣着侵略,“本不是你的东西,你却问人索要,你明知乔河本就不会拒绝你,就三番四次……” “对,是我偷的。”江屿风抬起眼,他眼中通红一片,水汽朦胧,竟有种不可言说的脆弱忧伤。 刚刚撞的那一下差点没让他把一口老血吐出来,现在简直疼得他眼冒金星、冷汗直冒。 “我现在还你。”他伸手去扯拽手腕上的月牙蚕丝丝绸,却被宋必回一巴掌甩开。 “此仙物都已经认主!你说这又有何用?” 他低头看去,白皙的手腕上除了先前在席上被宋必回捏出的五个指印,还有一个小小的月牙痕迹。 他出门并未带什么武器,被宋必回制住,也很难挣脱,只好去推那人的肩,想拉开些许距离。 宋必回知晓这人不过白费功夫,但看着江屿风雪白修长的手按上他的肩膀,衬着他玄色的衣裳,显得愈发苍白无力时,却让他不由晃神。 想要撕碎他。 那只手腕还留着他的指印,凌乱的发丝落在其肩膀上,松垮的白绸带束在那人的手腕,还有那摇晃的银链……仿佛都在斥责他的暴行。 这气氛暧昧又危险,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很喜欢,喜欢看江屿风一副困兽的模样。 只是就在这一秒不留意间,宋必回骤然听见了轻微的“铮”地一声。 震在他心中,仿佛有惊雷之响。 江屿风将他腰间的匕首抽出来了。 正当他以为那把匕首会径直捅向他时,未想江屿风已经调转了刀锋。 “我还你。”月光之下他目光灼灼,手握匕首,无半点犹豫地割向那块月牙痕。 此物虽说认主之后便无别的办法,但好在认主时间不长,一日之内将血肉割去,便可断缘。 可应来刺痛并未传来,他低眼看了眼,才发现那匕首似乎没开刃,除了把他那块皮肤压得更白了些,什么都没能割开。 刚刚天黑竟然没看清。 “呃……”一瞬间,江屿风气得牙都咬紧了,这混蛋带把不开刃的刀干什么?有病啊! “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我的谅解。”宋必回松开了他,冷声道,“可笑,你先前如此羞辱我,将我踩进泥潭时,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今夜,就是你把整条手臂剁了,跪伏在我的脚下忏悔,我也不会原谅你分毫。” 说罢,他从江屿风手里抽回了他的匕首,“不过你果然没说谎,偷的手法确实很熟练。呵……” 江屿风当下简直想当场一头撞死在那竹子上,以死明志。 “我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江屿风。”他冷漠的眼仿佛能如利刃般刺穿人心,低沉的声响落在这竹林之后,便随风消散而去。 只留下江屿风一人在原地站了许久。 许久之后,宋必回将手中的匕首再次插回腰际,入鞘的刀锋却已凌光毕现。 徐家的大公子徐湫死了。 回殿的路上,他无意间听见有两个与他擦肩而过的门生在悄声交谈,说那徐家其实并未躲躲藏藏,反而还派了家中大公子前来夜宴,可夜宴上却未见徐湫的身影。 徐家只好紧急派人去寻了。 可之后根本没见到徐湫,只寻到了一个发了疯的女子,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地逢人便大喊大叫说是徐湫已经死了,要下地狱了。 接着,便顺着气息,找到了木屋中凌乱一地的衣物。徐家当即请仙家寻人,却只得到了一句“令郎已遭遇不测,您且节哀顺变。” 江屿风并未在意,他与徐家除了一场令人分外感到无语的乌龙之外,便再无瓜葛。 就是徐家被夷为平地,他也没什么多费口舌的想法,都是各有各的命罢了。 但这一路上他想了许多。 毕竟这算是彻底跟男主掰了,说明他先前刷男主好感的计划终于还是以失败告终。 好感条都没了让他怎么刷! 那就只能另寻出路了。 踏入殿门前,他却恍然间想到了钟槐序在席上与他说的那两天后就要举行的除祟大会。 除祟此事本就充满了危险,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倒霉些,再遇上些难处理的,例如战乱、瘟疫、洪水,死伤那就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各门派派出的也都是一些优秀子弟,由长老们保护着,尽量减少了危险。 只是,若他以折岁仙君这一身份前往,未免过于引人注目,而且他在夜宴上也没有答应钟槐序,突然提出要去,宋必回必定会起疑心。 但若是他易容装作年轻门生,混入泽山的除祟队伍,然后在某次除祟中趁机失踪,不就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吗? 那明日,他就可以先向外界放出消息,说折岁仙君又要再次闭关修行了,按照江屿风对外的人设,闭关就跟凡人喝水吃饭一样寻常,定不会有人怀疑。 届时他便安个分身在折岁殿,等到他逃走那一刻,就直接让分身“爆体而亡”,制造假死。 这下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江屿风”因为修行走火入魔,爆体身亡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完美而周密的计划。他不禁在心中为自己鼓掌。 可刚进了门,江屿风便忽然发现一众侍女们排在了殿中,俨然一副已经等候他多时的模样,“你们在这做什么?”他惊道。 他先前本就在出神,冷不丁被杵在屋里的一群人吓了一跳,下意识间还以为宋必回迫不及待派人来刺杀他了。 “我们来服侍仙君您更衣呀。”一位领头侍女奇怪道,这本就是很寻常的事,为何折岁仙君又会如此惊讶。 可能仙君们就是奇奇怪怪的吧。 “谢谢,不必了……你们帮我头上这堆东西拆掉便好,其他我自己来。” 今日的夜宴比较重要,因此侍女们给他带的发冠也格外繁复精致,他怕自己弄,要么会直接把自己扯秃,要么就会把那看起来就很贵的发冠直接折了。 加之先前与宋必回打了一架,其实也不算打架,就是被宋必回单方面摁着揍了一顿,他一些头发都缠进发冠中了。 还是需得旁人来帮个忙。 “啊……好吧。”侍女们迟疑着答应,当下端热水的端热水,拆发饰的拆发饰,很是迅速地将一切捯饬结束,才行礼退下。 江屿风还是很欣赏这些利落细腻的女子们的,只是今后被伺候着躺在锦衾榻上,抱着暖炉偷闲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窗外明月高悬,江屿风在他卧室的柜中突然寻到一枚尘封许久的储物玉佩,还有一些已经碎掉的不知名碎片。 折岁仙君几乎不外出,这储物玉佩自然没什么用了,只能放在柜里吃灰,但没想到了今日竟起了作用。 他把一些贵重物品与行李都准备妥当,将手上那条仿佛他的倒霉爹一样的月牙蚕丝丝绸取下来,也都尽数放进了玉佩,又将玉佩放入了怀中,贴身藏好。 这可就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了! 但江屿风感觉,光是这一条月牙丝绸就能够他吃一辈子,等什么时候感觉穷了,那就切一块下来……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等到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分身背对屋门放置好后,一切也就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可当他再次望向身后,心情与第一次望见那烟雾缭绕的远山已然天差地别。 这都是因果报应。 第6章 麒麟 “今年带咱们队的仙君还没定吗?” 一个瞧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从内屋打着哈欠走出来,他一身泽山统一白衣红莲纹服饰,腰间悬挂麒麟玉佩,模样看上去很是青涩秀气,只是那衣带被系得扭曲得仿佛一整根麻花一般,俨然是一副没有睡饱的模样。 “咱下午就要走了,再不定那就只能我们自己去了。” “没呢。”屋内的少女闻声回头去看他,“你这什么打扮,若被先生瞧见了,你可就只能一人留在此处禁闭思过了。” “你真是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天天赶着趟咒我呢南星。” 那麒麟玉佩的少年嚷嚷道,似乎又想抱怨什么,却被突然的一下开门声打断了。 进来的是一个模样看起来有些普通,但周身却带着一种很是独特的冷清气质的少年。 正是江屿风。 他昨夜刻意挑选了张路人脸,好叫他不容易被注意到,到时候逃时也会更加方便一些,不至于像他做折岁仙君时被人时时刻刻盯着。 “你是?”那叫南星的少女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江屿风。 “你也是参加除祟大会的?怎么现在才入队呀,不会考虑到现在吧,是不是害怕了?” 那少年就是个自来熟,上来就勾住了江屿风的肩膀,拍着胸脯道,“别怕,大哥会罩你的,你叫什么?” “唔。”江屿风被少年拽得脚下一晃,淡淡笑了笑,“江川。” “我是乔暄,她是南星,我比你早入队,你可以叫我暄哥哥,她就无所谓了。”他得意地笑着,朝南星扬了扬下巴,却被少女翻了个白眼。 “你真幼稚。”少女道。 “噢?姓乔?”江屿风听见这姓氏便起了些许兴致,这与他掌门师兄乔河是同一姓,说不定还带些关系。 “没想到吧,我可是掌门的表弟!”乔暄开心道。 “你别理他,这一表三千里的,掌门压根就不搭理他。而且人家江川还姓江呢,和折岁仙君也是同姓,你得瑟什么?”南星嘲笑道,瞬间给乔暄泼了盆冷水,惹得少年气得直锤桌子。 “嗯。”江屿风笑了笑,看着泽山出来的少年们那么有活力,他这个老年人也很是感到倍感欣慰。 至少不是所有孩子都跟宋必回那样对人爱搭不理的。 “你性子怎么那么冷啊,就跟那群先生一样,我站你身边都感觉有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乔暄突然问道,还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臂。 江屿风愣住了,旋即低头掩面,“嘤嘤嘤,人家不是故意的,人家只是认生。” 反正他很快就会“失踪”了,以后与这群人也没什么交集,这点脸面可都去他的吧,能糊弄过去才是王道。 这下在场其他二人都傻了,乔暄更是面如菜色,当下微张着嘴巴,退后了一步,感觉一瞬间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我……你怎么把他欺负哭了……”南星结结巴巴把一句话说完整都很是艰难。 “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乔暄疯狂摇狂摇头,连南星都生怕他直接把脖子摇断掉。 “所以这次除祟大会就咱们三个人吗。”片刻,江屿风突然抬头询问,那脸上全然没有半点泪痕,只依旧是之前那一副冷淡的模样。 乔暄、南星:“……” 这骗子…… 一柱香之后,从内屋又出来两个门生。 那两位门生长得很是独特,一个高高瘦瘦的像只瘦猴,一个胖墩墩的满脸像是在脸上写着憨厚老实四个大字,对比鲜明,宛如哼哈二将。 这两位看上去都要比乔暄大些,所以也不大乐意与他们这群孩子待在一块,只停留了一会便又出了门。 听乔暄说,这俩原先是一个小宗门的子弟,后来那小宗门前些日子因为些天灾人祸的事儿都散了,他们是中途投靠泽山的,掌门也是念他们可怜,但又有些功夫在身,才勉强收进了外门。 另外,去除祟大会的门生其实很多,这也是为了避免单独行动发生危险,只是还留在泽山的只有他们五人了,其他人大都会在聊都的沂水潭相会。 “我昨日不知听谁说,说是看见了槐序师姐找折岁仙君谈话了,不会这次是折岁仙君带队吧!”乔暄突然窜了起来。 江屿风也故作惊讶,憋着笑问,“真的吗?”折岁仙君本人就在他面前呢,怎么可能会带队。 可南星却是一副嫌弃的表情,“今天一早折岁殿便宣布全面封门了,折岁仙君又要闭关修行,怎么可能还会来带队,你这消息也太滞后了。 再说折岁仙君喜好清净,根本不可能来这种大会指导咱们这些修为低下的门生的,人家教授的徒弟可是堂堂天珩仙君!” 这话听得江屿风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怎么在他们口中他与宋必回的关系都这么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吗?可他现在想到宋必回都感觉后背冷汗直冒。 “啊!折岁仙君怎么又闭关了!自从入泽山到现在,我都没瞧过折岁仙君几眼,那现在岂不是没仙君愿意带我们了。” 乔暄很是低落地长叹一口气,“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年除祟大会,就是希望能得到仙君的指导。” “仙君的指导很重要吗?”江屿风问。 “那当然啊!”乔暄无奈道,“你真的不懂吗?还是在逗我玩呢,俗话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然你来除祟大会做什么的?” 他摇头晃脑地又开始了一阵的絮絮叨叨,最后还是南星骂他跟扁毛畜生一样啰嗦,他才嘟哝着住了嘴。 除祟大会是由几个大宗门一同举行的,起初有人提议时,乔河就很赞成,也拿出了不少资金来支持,所以各方面对泽山还是比较优待的。 毕竟是金主爸爸的存在。 江屿风坐在云车里的时候,心里便在不断感慨,有钱就是好。 只是他就快与他的温柔乡告别了。 乔暄昨晚在夜宴上玩得太疯,导致一天都困得不行,一上车便在一边的软榻上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呼噜震天响。 虽然有这么一瞬间被快受不了的瘦子摇醒了,呼噜短暂停了片刻,可好景不长,一会儿后又响了起来。 所以这会儿除了乔暄,谁都别想睡。 起初大家还能坚持一下,可到了后来,除了江屿风,其他人皆是一副想睡又睡不着的痛苦模样,看向乔暄的眼神都多了一分杀意。 江屿风也不只是因为修为高精力好,只是始终都有一种要死里逃生的兴奋与激动。 他轻轻撩开身边的布帘,望着窗外是云雾缭绕,天光渐动的景象,只觉美好又自由的未来生活在朝他遥遥招手。 突然间,一只宛若春葱的纤细玉手将云车木门推开了,一女子衣裳飘逸地轻巧进了车中,正是昨日刚见过的钟槐序。 她是历届负责大会流程的仙姝,往常都会跟随钟遥夜负责一些基础的管理。 钟槐序一眼看见他,愣怔了一瞬,接着有些好奇地问,“你是?” “我是……自愿前来参加除祟大会的。”江屿风一本正经瞎扯。 钟槐序微微点了点头,她对此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往届也总有突然混进队伍的门生。 但掌门从来没制止过,他们便也不多管,毕竟人各有命,既然来了,好自为之便是。 “仙君会在沂水潭等你们,你们届时先去登仙楼安置行李吧。今天没别的事,可以休息一日,明日晚上长老们会在沂水潭举行集议,祭祀天地,宣读规则,记得别玩过头了。” 钟槐序看了看里面睡眼朦胧、迷迷糊糊的乔暄,“特别是你。” “啊?师姐,你别骂我。”乔暄委屈道。 钟槐序不是愿意多言之人,只又提醒他们不要错过时间,便出了门,飒然飞身,接着落在了前面的那一辆云车。 难道钟遥夜还是来了?昨日她不是说福泽村有事脱不开身,原来已经解决了吗?江屿风暗下疑惑,但也没再多想。 刚下云车,乔暄便一人直冲了出去,到一边的树前大吐特吐去了。 江屿风也很奇怪,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在车睡得那么香甜安稳,却竟然还能晕车?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而不知被折岁仙君称作可爱孩子的乔暄正生无可恋地扶着树,全身绵软得仿佛刚去和人大战了三百回合,难受地弯着腰在那儿直哼哼。 俨然一副虚弱的娇花模样。 “太没用了,乔暄。”南星嘲笑道,“你怎么跟个公主似的,需要我去报告槐序师姐,找些人来抬你么?” “你走你走。”乔暄简直气昏了头,伸手去拽江屿风,“你看看这冷血的女人,我都这么惨了,她竟然还这么说我,我一大老爷们!怎么可能要抬呢?你说对不对川川。”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盯着面前的人。 “川川?”江屿风被乔暄这么大一个挂件束缚住了手脚,只觉行动有些不便,“那你就自己走便是。” “呜呜呜我怎么可能要人抬呢。”乔暄死死抱住江屿风的胳膊,愈发伤心起来,嘴里依旧是一刻不停,“我不要人抬的,对不对?” 江屿风:“……” 南星:“……” 之后乔暄还是被路过的钟槐序发现,命人直接抬走了。 走时少年还瞪着他那双通红的眼,跟两人强调,“可不是我要人抬的嗷。” “嗯。”江屿风轻轻点头赞同,“知道了公主。” 然后残忍地背过身去,再不管离去还在大喊大叫的乔暄。 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 第7章 鬼局 江屿风是被隔壁突然的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震醒的。 今夜的登仙楼格外寂静,寂静到连乔暄这种连睡觉都会格外热闹的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隔壁并非都是其他泽山的门生,而是有几个玄山弟子与他们混住,进屋前,他刻意观察了一下,那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 当时这人在屋内背对着他捣鼓着什么东西,匆匆之间,江屿风并未能看清他的长相。 只记得他身形很瘦削,道袍似乎也不怎么合身,导致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活像是套了个大灰麻袋。 江屿风突然想起,以前的他好像很早就跟乔河吐槽过玄山的校服,当时他说,这袍子穿在身上整个人便会跟只大灰扑棱蛾子一样,等一堆玄山子弟混在一堆的时候,那就是蛾子窝,叫他看了就头疼。 叫乔河笑了好几天。 他那天也是第一次这么赞同原装江屿风的观点,这说明他的审美一直都还是在线的,这简直避免了很多麻烦。 否则,若是要他对着丑东西进行慷慨激昂的赞美,他一定会疯掉。 所以那声巨响,难道是那大灰麻袋夜间睡觉时一不留神滚下了床? 江屿风一向睡得不沉,更别说是在泽山之外的地界了。 他支起身正想查看一二,却忽听见一记轻微的“咔哒”声,外面有人竟在这时开了门。 紧接着,沉重拖扯的脚步声从走廊远处缓缓过来,那声音听着很像是一个肥胖但虚弱的人在拖着步子移动。 这让他突然想起了跟他们一同前来,但一路上都没什么声响的憨厚胖子。 可在浓重的黑暗之中,其余的房间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登仙楼近期居住的都是修道之人,五感要比寻常人敏锐许多,难道如此大的震响与脚步声,竟然就没能吵醒其他任何一个人吗? 可能有东西不小心把他也拉进局了。 江屿风望向窗外,外面正落着灰蒙蒙的细雨,夜色像是化在清水里的淡墨,夹杂其中的潮湿空气与摇晃不断的树影,晕出了一种迷离又诡异的气氛。 渐渐的,那脚步终究还是逼近了他的房门,江屿风在纱帐中垂着眼,夜色渲染下,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他默默听着那脚步声缓缓经过他的房门,去向了隔壁那个发生巨响的房间。 一瞬间,江屿风忽觉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了心头,他撩开白色的纱帐,旋即很是利落地翻身下了床。 …… “没想到,徐家的大公子竟然已经遭遇不测。”泽山,掌门殿前的长廊还灯火通明,乔河将温好的酒从水中捞起来,为面前的玄山二长老斟了一杯。 灯笼的光洒在廊上,仿若铺下了一地的寒霜,屋外细雨连绵,竟有一种孤独与萧索。 “这小子本就不学无术,我先前就警告他……算了,事已至此。” 二长老挥了挥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细细品了一口,结束了这个有些糟心的话题,“真想不到,昨天夜宴我跟遥夜那小丫头喝,今夜又能喝到你的酒,老夫好福气啊。” “长老若是喜欢,我命人装些给您带回玄山。” “哎哟,那多不好意思,我都要乐不思蜀了。”二长老豪放地笑了两声,抚了抚下巴的长胡须,“就是折岁这小子不厚道,一不留神又让他躲去闭关了,他与天珩还那么不对付么?但我昨日看他们相处,似乎好了很多。” “是啊。”乔河开心得弯起了眉眼,“他们俩应当快冰释前嫌了吧。” “啧啧啧。”二长老摇了摇手指,“这俩小鬼又倔又阴的,真不愧是师徒,你可千万不能小看他们的作妖能力,说不定哪天又斗起来了。” 说罢,两人皆是愉快地笑了起来,二长老敲着杯,欢欣间却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落寞,“小乔河再来给老夫斟些酒,等老夫再待人间快活几年,便去天上寻你家的老师父咯。” 乔河垂了垂眼,“您与师父若是都走了,叫弟子们要念到伤心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糟老头子可不能再和你们这群小孩子在一块搅和了,也搅和不动了。” …… 江屿风刚落地,一阵强风却忽然将那雕花的木窗撞了开来。 顿时,“吱嘎”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中简直就像直接地在耳边炸开一般,瞬时间便将所有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他迅速反应,随手画符拍向了房门,接着上前将窗户关了起来。 风骤然吹动了他的长袖,袖上的暗纹微微透出了凌厉的银白色泽。 可惜响声终究是吸引了门外的东西,江屿风听见那拖拽的脚步声又渐渐响了起来。接着,在他的房门口停了下来。 江屿风看着一只阴森森的手掌暗影悄无声息地抚上了他的门,似乎想推开,却不料如何使劲,这门始终是纹丝不动。 想破开折岁仙君的符,简直痴心妄想。 那鬼东西似乎也发现了这门无法用蛮力强硬推开,只好开始轻轻敲起门来,似乎换了种迂回的战术,想吸引江屿风自己去为它开门。 “江川,是我啊。”片刻,门外竟突然响起了南星的声音,“刚刚我听见很大一声,我好害怕呀,你还醒着吗?放我进去吧。” 江屿风将刚刚被吹得有些凌乱的长袖与头发理好,一招手,将桌上已经燃了一半的蜡烛点了起来。 闪烁着的微弱烛光只照亮了一小圈的地方,摇晃着仿佛是飘荡在浪潮之中的可怜小舟,似乎一不留神就会彻底熄灭。 门外的敲门声似乎开始不耐烦了,连敲击的频率都高了不少,它用南星甜美的声音催促着,“川哥,川哥,求你了,放我进去吧。只要让我进去,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嘛。” 听见那声“川哥”,和令人身心都倍感不适的发嗲。江屿风当下牙都咬紧了,只觉得手臂上瞬时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真是没法想象,若是明日让南星知道了这鬼东西用她的声音说出这种恶心肉麻的话,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说不定会气到连他都一起杀了灭口吧。 江屿风没搭理屋外的鬼东西,可却不代表那鬼东西就会轻易放过他。 “江川!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不开门,你想要见死不救吗?!”屋外的“南星”被浅淡的烛光激怒了,大声叫嚣起来。 它手脚并用,疯狂砸着房门,气得它简直恨不得立刻进屋将小瞧它的凡人像捏蚂蚁一般捏成肉酱。 不过事实上,它一直以来的努力其实也没白费。 江屿风终于出了声。 “什么东西,也胆敢在我门前吵嚷,扰本君清净。” “呃……”门外那东西突然沉默了。 “听不懂,是吗?”江屿风很善解人意地迁就道,他声音始终淡淡着,很是悦耳,透着一种慵懒的不屑,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大跌眼镜,“那滚远点听得懂吗,再不滚远点爷就把你整个卸咯,然后钉在板上扔进油锅里炸。” “呃……”话音落了,环境很快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屋外的东西沉默了许久,接着又拖着步子缓缓离开了。 俗话得说好,人怕狠,鬼怕恶。可那屋外的东西虽然被暂时被吓退了,但似乎并未想就这么善罢甘休。 因为第二日清晨,江屿风刚出门,便望见了门板上那只巨大而醒目的黑手印。 被鬼做了标记了。 可江屿风苦恼的不是这个,而是,这……应当不要他赔钱吧。这也不是他做的好事。 “江川,你一个人愣在那干嘛呢?”乔暄撑着懒腰朝着他走来,“你也起这么早?我以为我是起得最早的了。” 昨日他简直全程都在休息,所以一清早便醒了,刚刚他还正在因为比南星起得早而得意,却没想江屿风竟然都已经在屋外了。 “没。”江屿风淡淡道,“昨晚没睡着。” “哈哈你那么认生啊?没出过泽山是不是,胆小……卧槽鬼!” 乔暄一转头,便看见了那只手印,他哆嗦地抬起手,退出去了好几步。 “胆小卧槽鬼又是什么鬼?”江屿风笑着看他,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这么不经吓。 “你怎么还那么冷静啊!”他焦急道,“你昨天是被卷进鬼局了吗,怎么门上会有鬼印啊,你这可是被盯上了!” “你现实中见过鬼印?”江屿风问。 “没……没啊,但书上看过啊”乔暄支支吾吾道,他实在不明白,都已经到了这时候了,为什么江屿风还会问这种无聊的事儿。 而且他被卷进鬼局,竟然都毫发无损地出来了,难不成…… “你不会是鬼吧!啊!你被鬼夺舍啦!”他叫嚷起来,却被江屿风一下捂住了嘴巴。 “别吵别吵。”江屿风头疼极了,“谁说这是鬼印的,这是昨天有人没洗手,然后把灰拍在我门上了。” “啊……” “你不信吗?”江屿风问着,笑着伸手去抹了一把,瞬时擦下了一大块,“你看……” 乔暄瞬间傻了眼。可就在他刚想舒一口气,楼下却突然响起一声凄厉恐慌的喊叫,“救命啊!死人了!” 第8章 必回 江屿风猜得不错,昨夜遇害的确实是那个胖子。 可是奇怪的是,住他隔壁的那个玄山弟子却毫发无损地出了门,这会儿正站在走廊的围栏上朝下面看热闹。 “昨夜,有人察觉到异常吗?”钟槐序皱着眉,神情有些不愉,她回头看向了面色铁青的瘦子,“你住在他隔壁,却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吗?” “我说了我睡死过去了,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那瘦子语气很是不耐,似乎急于推脱身上的嫌疑,“你为什么一直怀疑我呢?” “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跟槐序师姐说话呢。”站在身边的门生实在不满那外门子弟的态度,当即生气地开了口。 可槐序只抬了手,制止了那名门生,这下让气氛再次陷入了低迷。 “我已经与仙君说了此事,之后定会查出个水落石出,大家不必过多担忧,从现在开始,请大家尽量不要外出,避免会有其他危险发生。”她温声说,和缓的声音大大安抚了在场人的情绪。 门外的雨似乎比昨夜更大了,风雨打着窗外已然泛黄了的红灯笼,摇摆不定,扰人心绪。 江屿风跟乔暄一同下楼。 江屿风神色如常,可乔暄却满脸都是虚幻的表情,似乎完全不相信,竟然在除祟大会之前便死了人。 而且听某些知情人与他们说,那胖子死得很是凄惨,几乎整个人都被吸干得只剩一张皮了。 虽然没人知晓这其中是否加了夸张的因素,但乔暄却还是坚信不疑。 这胖子昨日还与他们坐在一起,今日便已阴阳相隔,这实在让他感觉浑身发毛。 一早上的不幸那可就是一天的不幸啊,乔暄感觉自己要倒霉透顶了。 南星比他们先下楼,此刻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正有些难受地皱着眉揉着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南星,你这黑眼圈也太重了。”乔暄指了指南星眼下厚重的青黑色。 “别说了,我昨夜做了一夜噩梦,感觉一直有人在跟我说话,但我醒也醒不过来。”南星很虚弱地撑着桌子,“别的门派不知道,但是听泽山很多人说,他们也都这样。” 乔暄听了一愣,转头又看了看江屿风,这人今早似乎也说过昨晚有什么异样,而且那个门板上的鬼印,实在让人倍感不安。 “嗯。”江屿风轻轻开了口,“我昨夜也没睡好。” “你也是觉得醒不过来?”南星问。 “不,我是认床怕生,根本没睡着。”江屿风笑道,回望乔暄,理所当然地就把他说的理由拿来用了,没有丝毫羞愧感。 “那你……有听见什么奇怪声音吗?” 江屿风思考了一会儿,刚想开口,却见有一门生收了油纸伞冲进了门,气喘吁吁地扬声道:“刚刚来了通知,今晚的集议取消了,除祟大会直接开始,大家需得将此事查清,长老与仙君们马上会前来。” 这一下整个登仙楼都炸开了锅。 “直接开始吗?可我都还没准备好!”一个少女害怕地躲进了角落,她虽然是一位长老的嫡传弟子,武功高强,但从小都是放在锦衾中养大的,哪见过这种大风大浪。 “这次看起来好凶险……会吸人精气,定是厉鬼作祟。” “居然连长老仙君都直接来了,那肯定不简单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却忽听见外面一闪,紧接着炸开了一声响雷。 天有异象,定有冤屈。 大堂中瞬间被吓得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之间,天外却忽然又传来一阵清泠泠的银铃响声,似乎是云车来了。 接着,只觉天光一闪而过。 一个身着玄青色袖边勾竹长袍,单手撑伞的身影从天而来,翩然洒脱地轻巧落在了门前,那人“唰”地收了伞,这才显露出伞下那张俊美如画惊为天人的脸。 他冷如冰霜的眼神扫了过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为这惊人的美貌呆住了。 只有江屿风快疯了。 他一把扶住身边的雕龙柱子,心中破口大骂道:他娘的为什么又是宋必回!!为什么男主整天都阴魂不散!! 第9章 师尊 “江川,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啊?”乔暄转头看见了身边扶着雕龙柱子,一脸悲痛绝望的江屿风,那表情,活像老婆跟别人跑了似的,“你可别吓我。” “没事……没事……”他没事个屁!他可太有事了,江屿风虚弱地捂着脸缓缓缩了回去,“我上楼休息一下,别喊我。” “可是……”乔暄心惊胆战地望了一眼门口玄色的身影,见宋必回冷冷的眼神扫了过来,当即脊背一凉缩了脑袋,颤颤巍巍开了口,“川川你要不带我一起吧。” 可惜,一人的动作可能还不易让人觉察,两人就不一样了,更别说乔暄就跟只扎眼的小孔雀,实在过于引人注目。 当下,便有不少人侧眼去好奇地望他们。 钟槐序上前接过了宋必回的伞,将其倚在了门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必回自然地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唠家常似的问钟槐序。 宋必回一坐下,哪还有人敢坐,连虚弱的南星都反应异常迅速地起身贴到了墙角。 男人低沉的声音古钟一般缓缓响在大堂之内,好像能够直接震进人的心里。 这对于他人兴许是一种享受,可对于江屿风那简直就是无尽折磨,叫他听着只觉头痛欲裂。 他好不容易策划出一个完美的出逃方案,怎么就偏偏算漏了宋必回会来。而且,夜宴时他不是再三强调说不来的吗? 这混蛋又别扭的大骗子。 “大概是子时。”钟槐序抱着手臂轻声道,“没人会想到在除祟大会前就会出事。” “嗯。”宋必回应了一声,抬眼忽然看见了两个偷偷摸摸上楼的身影,“那俩是什么?” 什么叫是什么……钟槐序也愣了一下,可当顺着宋必回的视线瞧过去时,她正巧看见了乔暄心虚的眼神与江屿风异常冷漠的后背。 槐序:“……”熟人啊。 “现在让所有人下楼,都别躲着装死,我到时会一个个房间查,不配合的直接扔沂水潭里喂鱼。” 宋必回扬了扬下巴,“还有,那俩先给我绑起来,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乔暄:“啊!?” 他没想到天珩仙君竟然下手那么狠,当即抱住了身边的木扶手,“槐序师姐救我啊,别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 “呃……”江屿风无语得恨不得以头抢地。 一炷香后,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大堂,满满当当的,看起来就很是热闹,只是一切都是寂静无声,让人不觉心中发紧。 中间是大家心照不宣空出来的一个位置,形成了以宋必回为中心的一个巨大空圆,除开宋必回,里头仅幸存有两人,钟槐序与江屿风。 江屿风看着被捆仙索拴在桌上的自己的右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逼不得已,他也尴尬至极。 其实,他的待遇也算好了,江屿风默默转头看了两眼被栓在门口,只能蹲着的苦兮兮的乔暄,这孩子才是真的惨。 太怪了,天底下竟然有人把孔雀当狗栓的,真不愧是宋必回,有情调。 片刻,宋必回独自一人上了楼,与其说是排查,倒不如说是逛街,这人就跟来巡视自家的地盘一样,背着手很是悠闲自在的模样。 “这间是谁的房间。”他突然指了指一扇门。 这让南星心间猛地一跳,胆战心惊地举了举手,“仙君……这是我的房间。” “精气被吸了不少啊。”宋必回淡淡道,“鬼东西都在你房间逛过几圈了,睡前都没想过贴点符纸?” “是,是我疏忽了。”南星心间猛地一跳,低着头,支支吾吾回话。 只听见宋必回“哼”了一声,不悦道,“我泽山的弟子,竟也如此粗心大意,你当这次除祟是玩乐?若不长记性,回泽山调教好了再来。” “仙君息怒,弟子知错!”南星瞬时慌乱无措起来,她连忙道歉,却见钟槐序安慰一般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晓宋必回这人最是嘴硬心软,护短出名,这次除祟关乎生死。 若不细心谨慎,随时都有可能有来无回,他说这话也不过是杀鸡儆猴,给这群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们一个警告罢了,绝非恶意。 江屿风看戏看得起劲,腹诽着:哎呦,这么个大冰铁柱子竟也会心疼娇花呢,奇了怪了,天塌了。 可他没能看个尽兴,就被突然点了名,“这屋住的谁。” “是我。”他淡淡道,软弱无力地靠着桌子,等着宋必回再骂他一顿。 那么大一手印还在那呢,就是空白了一个爱心的形状,那还是早上江屿风很恶趣味擦着逗乔暄玩的。 可奇怪的是,宋必回只是盯了他许久,然后危险地眯了眯眼,便无言地移开了视线,去了隔壁的那个屋子。 他可能心里在骂自己是神经病!江屿风顿时觉得宋必回在侮辱他,当即一股无名火升了起来。 “这房间呢?”他伸手指点了点隔壁那屋。 这次,那大灰麻袋举了手。 “死气都那么重了,没救了,去挑个喜欢的棺材和墓地吧。”宋必回垂着眼望着那人,眼里毫无悲悯,尽是冷漠。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远离了那青年,那青年退后一步,哆嗦着道,“仙君莫要我开玩笑了。” “我从不开玩笑。”他飞身下楼,落在拴着江屿风的桌上,然后轻巧跃到了青年面前,“你自己比我要清楚吧,遮掩自己一身的腐臭是不是费了好大功夫?” 这玩意儿故意跳他台上干什么。江屿风心里直翻白眼,小兔崽子,给他拽得。 当下,那大灰麻袋缓缓低垂下了头,面色几乎是迅速灰败了下去,跟他身上那身衣裳倒是相配起来,他不安地伸出手搓了搓,却掉下来一大块腐肉。 所有人都是惊呼了一声,潮水般退开。 “能不能,别告诉我师尊我是被厉鬼侵蚀。”他嗫嚅道。 宋必回一挑眉,玩味道,“为什么?” “我不想……他伤心……” “他为何要伤心?”宋必回不解道,这让江屿风都猛然抬起了眼,“没了你,他再找一个徒弟便是了。” “师兄!”钟槐序皱着眉制止道。 大灰麻袋似乎被触及了伤心之处,当即红了眼眶,只是他将死,整个眼都爬满了灰色的血丝,显得有些可怖,“仙君,我师尊并非无情之人,我们师徒情深,不是谁就能替代得了的。” 这下让宋必回沉默下来,他转过身,似乎不想与那长着木鱼脑袋的大灰麻袋再多交流了。 躺着也中枪的江屿风感觉自己莫名其妙被旁敲侧击地骂了一通,内心倍感麻木。 算了,他的心早已经冰冷一片了。 “仙君慈悲。”那大灰麻袋缓缓跪了下来,“若师尊问起,就请说我是为苍生大义而牺牲,叫我师尊保重身体,不必再为徒儿悲伤……” 片刻之后,他便再也没了声响。 这么说,昨夜竟直接死了两个人!所有人亲眼看着一人死在自己面前,顿时都觉后背直冒冷汗,心跳加速。 有些承受不住的已经背过身去了。 钟槐序脸色不好地招呼人用白布蒙上将大灰麻袋抬了出去,走时命人好生注意,此人是因鬼气入体而死,是鬼怪附身用的极佳容器。 今夜保不齐昨天那东西就会寻来。 那几人胆战心惊地应了,小心翼翼出了门。 “好了。”宋必回理了理袖口,他明明只是这么冷冰冰的一句,却让所有门生好像受到了赦免一般,都齐齐松了一口气,“其他人都回屋画符,正好试试你们的实力,有浑水摸鱼的,等着今晚鬼来找吧。” 他说着,又把人心吊了起来。 正当江屿风也觉得此事已经结束时,宋必回却又开了口。 “你,跟着我走。” “为什么仙君?”江屿风顿时瞪大了眼,他看着宋必回朝他一步步,下意识退后,后背瞬间撞上了桌。 他前几日撞上竹子的伤还没怎么好呢,这下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画画好玩吗?”他突然问。 “呃……”江屿风想起了他画在鬼印上那个小小的爱心,沉默了。 “胆子挺大啊,原来鬼印还只是印在门上,现在直接印身上了。”宋必回冷笑道,“喜欢画,下次画自己脸上,我也不知你是什么手段,昨天居然躲过一劫,不过无碍,反正今天鬼就会来寻你,你好好表演给我看看吧。” 真是鬼印!乔暄震惊地猛地站了起来,又被捆仙索直接拉了下去,差点脸朝地啃灰。 “我这雕虫小技……”江屿风还在努力挣扎着,想避开宋必回的手,可宋必回压根不搭理他,解开了捆仙索的一端,将他向上一提,便拽了起来。 这兔崽子力气有点大啊。江屿风欲哭无泪,那他到时候逃得费不少力气了。 船到桥头自然沉,他默默想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先别解。”宋必回回头跟准备解开乔暄的钟槐序道,“给他再绑个几分钟,长长记性。” “呃……”这人未免也太幼稚了。 江屿风踉跄着被宋必回拖拽着走,屋外斜打来的冰冷的雨让他不觉一缩,宋必回回头望他,“去给我打伞。” “啊?”江屿风这辈子没给人打过伞,他默默拿过钟槐序手里的伞,感觉心在滴血。 何苦呢,他们一定要这么互相折磨吗? 他“唰”地开了伞,宋必回要比他稍稍高一些,他只好更抬高了一些手臂走近那人,未想到这人一下将他的腰揽了过去。 “撑好些。”他有些嫌弃般说着,瞬时揽着江屿风飞身上了云车。 江屿风几乎都还没在云车的门口站稳脚,就被宋必回扔垃圾似的扔进了车,他一下撞上车壁,只觉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这丫的……他心里气得直骂。 他撑着起身,却听见宋必回冷冷地开了口,“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感觉,很像我一个特别讨厌的人。” “呃……” 第10章 冤家 他没想到宋必回会如此敏锐,单单是凭感觉就能洞察些许,可就在江屿风感觉心在被不断揪起时,这混蛋偏偏又冷笑道,“不过他可没你那么丑。” 原来这男主还是个颜狗。 “呃……”这下江屿风无话可说了,他不明白,这究竟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那就姑且当成是在夸他吧。 一路上,云车上都有种诡异的寂静。 这未免过于造化弄人,江屿风这才只一天没见宋必回,现在人就又已经与他坐在一辆车中了。 真是冤家路窄。 长老与仙君有自己的住处,待遇自然不同,他们不会与一般门生挤在一块,宋必回应当也是要把他带去自己那儿。 他是真的不想和男主同处一个屋檐之下。 江屿风面如死灰,他若进宋必回的住处,那不就是把骨头往狼嘴边送吗,这可是有去无回之道。 “做什么一副死人脸。”宋必回抱着手臂,冷淡地望着他,“真晦气……” “没事,就是刚刚吃撑了。”江屿风胡扯道,话音刚落,就听见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吃撑了,肚子不舒服。”他恨得咬牙切齿。 宋必回扯了扯嘴角,虽然他没开口,但江屿风感觉这人可能已经在心里骂自己脑子有坑了。 没事,他内心比较强大,撑得住。 大会为宋必回安排的住处很是不错,依山临水,燕雀啁啾,很有一种世外仙境的感觉,空气里蘸了清清冷冷的檀香气,回旋着卷在院中茂盛的树枝上。 到了此地,宋必回便照例将江屿风牵下来,带到屋中,江屿风虽然已经死了挣扎的心,但被这么牵来牵去得还是觉得异常怪异,不过好在宋必回还没有那么恶趣味,把他再栓起来了。 江屿风刚在桌前坐下,门外便进来一位羽宗的长老。 羽宗的打扮一向都能一眼看出,那么地醒目、独特。 羽宗与玄山在打扮上其实不知为何莫名有异曲同工之妙,玄山是大扑棱蛾子,羽宗那就是大扑棱山鸡。 毕竟这宗门没事就喜欢往自己头上插羽毛,还是五彩斑斓的那种,听闻是因为他们宗门守护神是一只七彩大鹏鸟,这么做是为了祈求神鸟的庇护,帮助提高修为。 但在江屿风看来,他们这么做除了晃瞎大鹏鸟的眼,可能也没啥其他作用了。 “天珩仙君,登仙楼那些门生怎么样了,事情处理得如何了?”羽萧长老急冲冲朝宋必回奔来,模样看起来很是紧急。 “应当是食气鬼,怨气很重,今夜再看吧。”宋必回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低头却又看见了江屿风渴望的眼,只好满脸嫌弃地给他也倒了一杯。 这下羽萧才看见坐在后面的江屿风。 “这位是?”他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只觉此人相貌平平,除了身材高挑瘦削,气质很独特之外,便似乎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了。 “说,你叫什么。”宋必回望向江屿风。 “呃。”江屿风捧着杯子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我是江川。” 名字都不知道?宋必回竟然喜欢这种类型的?羽萧越想越觉得不对味。 可在羽萧看不见的角度里,宋必回却在听见江屿风说出“江”这一姓时,眼神便瞬间阴郁起来,不善地盯了他好一会儿。 但江屿风始终神色如常,始终没有显现出什么异样。 “那这几日,要劳烦天珩仙君多加注意了。”羽萧朝宋必回肃穆地拱手,“沂水潭近日常有小儿妇女失踪,我与其他长老仍在查办此事,可能不能帮到你什么……” “登仙楼这事我一人足够了。”宋必回淡淡道,“人多了也麻烦。” “那多谢仙君。”羽萧长老这下有了宋必回的保障,任务完成,便很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此人走后,房中的气氛便立刻紧张起来,宋必回凌厉的眼神缓缓望向江屿风,宛若锋利的刀锋不断逼近,江屿风咬紧了牙,只觉逼仄窒息的空气将屋内屋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江屿风与你什么关系。” 江屿风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只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朝他身上压来。 这小兔崽子,威压竟也对着他用,真是世事无常。 “折岁仙君绝世无双……我一个小小门生,与仙君并无关系。”他故作害怕道,“只是碰巧沾了这姓的光罢了。” 宋必回危险地眯了眯眼,当即伸手一把掐住了江屿风的脖子,江屿风预料不及,吓得几乎呼吸一滞,慌乱之下扯握住了宋必回掐在他脖子上冰冷的手,却突然发现这人的力道似乎并非是要置他于死地,只是在故意恐吓他。 “没有人可以骗我,若我之后发现你与江屿风有了什么关系,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呃……”当晚,江屿风坐在席上,面无表情。 他身边的榻上的纱帐内正安稳睡着宋必回,右手束着的捆仙索一直延伸到宋必回的手上。 这捆仙索本就不长,只要宋必回一翻身,他就不得不跟着靠近,这让他根本不能躺下也不能动弹。 否则惊动了宋必回,这人就会跟只恶狼一般狠狠地瞪他。 江屿风觉得,若是按照这种程度让他与宋必回待在一块,不出三天,他一定会直接疯掉。 一炷香后…… 就在他将睡未睡,精神迷离之际,右手的捆仙索却被轻轻扯动了两下,他睁开迷蒙的眼,听见宋必回低沉地声音响在了他的耳边。 “有东西来了,注意。” 第11章 求我 宋必回兴许是因为刚睡醒,所以原本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沙哑。 可江屿风还是顿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按了按耳朵,只觉这声音震得他后背都麻了一瞬。 寂静的环境中,除了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细响,还有一个诡异的声音从院中悠悠传来,那声音很像是衣物拖地的窸窣声,但又有些不同。 江屿风正屏息听着,手上的捆仙索却再次拉紧了。 “蛤?”他有些奇怪地抬了眼,发现宋必回单手撩开了纱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上榻。 这下让江屿风直接愣住了。 若让宋必回之后发现是他就是江屿风,而且自己还光明正大上了他的床榻,那这人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的吧。 正纠结迟疑着,却不料宋必回根本没想给他选择,直接发力将他拽了上来。 柔软的锦被受到了一瞬的重力,陷下去了些许,宋必回伸出一指放在唇边,示意让他噤声,接着低头无声念诀,将江屿风的捆仙索松了开来。 江屿风有些惊讶地望了两眼,着实没想到这人竟然还会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一天。 他转了转被绑得勒出淡淡红痕的酸麻了的手腕,只觉这手腕实在多灾多难,也不明白宋必回为什么光逮着它不放,现在弄得实在凄惨。 片刻,屋外的诡异声响却突然停止了,可江屿风知晓,这并不代表那食气鬼的远离。毕竟,窗口树叶的沙沙都仿佛变了个音调。 他又被拉进鬼局了。 同样被他牵连进局的还有宋必回。 可宋必回这会儿半躺在榻上,散下的发丝落在胸前,一副很是悠闲慵懒的看戏模样,黑暗之中,他半睁着眼,眼神不再如白天那般凌厉充满攻势。 反倒此刻竟有种深情款款的意味。 江屿风感觉很无奈,怎么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见鬼,看见鬼的眼神却像看见了爱人一样。 这两者之间的待遇与差距未免太大了些吧? 他顺着宋必回的视线望去,发现透过纱帐,门外并没有鬼影…… 但屋内却有一个。 “呃……”宋必回竟然没有贴符,让鬼直接进屋来逛街了,这乌龟王八蛋,把他当菜呢,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江屿风虽然紧紧盯着那鬼影,眼神却淡淡的,他心想,反正宋必回现在在他身边呢,这人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死。 既然宋必回存心想恶心他,那大不了他打不过就大喊着往他怀里钻呗,互相恶心谁不会呢。 只是看那身形,这食气鬼应当是个矮个子的女子,而且头发长到拖到了地,掩住了她的模样,之前诡异的声响兴许就是她头发刮擦到植物或者地面的声响了。 那鬼影从刚开始就没动弹,兴许也是宋必回在帐内封闭了他们的气息。 只是江屿风手上的鬼印还在,所以牵连未断,气息却不在,让那鬼有些疑惑了,一直在屋内寻找人的去处。 就在江屿风准备伺机而动时,宋必回却突然冷冷开了口。 “出去,动作快点,我要睡觉了。”说完,他瞥了江屿风一眼。 一瞬间,让江屿风只感觉自己仿佛是大少爷手下端茶倒水的。 他一个师尊,堂堂折岁仙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如此凄惨卑微的模样。 江屿风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撩开了纱帐,不忘回头故作害怕不舍地望一眼宋必回。 这一眼太绝了,他都不禁要为自己精湛的演技折服了。 “你眼睛有问题?”可宋必回无情地在他身后嘲道,接着将被江屿风压着的锦被很不客气地拽了回来。 妈的,纵使江屿风脾气再好,遇上宋必回也得骂娘。 他一跃下床榻,身影便瞬间暴露在了帐外。 他嘴中轻轻吹了下哨声,模样很是淡然潇洒,让宋必回皱了眉。 那女鬼一下便察觉到了江屿风的气息,张牙舞爪地朝他迅速扑来,他本可以直接压制。 但为了不在宋必回面前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江屿风只好堪堪闪避过去,随手临空画符,故意少勾了一个点,便将符咒打了出去。 惹得宋必回恨铁不成钢地长长叹息了一声。 画得什么鬼玩意儿。江屿风知道这人一定在心里是这么骂的。 符既然画错了,那除了牵制一下,便再没什么威力了。 果不其然,那女鬼只是稍稍挣脱了一下,那符便跟张废纸般悠悠落了下来。 “江川……你逃不了的……”她阴恻恻的笑声落在房中,接着骤然闪到了江屿风身后。 他立刻回身格挡,但看着那胡乱扬起的仿佛细蛇般的头发不断向他发起攻势,只好大声嚷嚷道,“天珩仙君快救我啊!” “救不了,等死吧。”宋必回可能是着实被刚刚江屿风那几下骚操作气到了,现在看都不想看这人。 “救命啊要死啦救命啊。”江屿风一边躲一边大喊大叫,那女鬼似乎也被这种求生欲望与气势吓到了,速度都减慢了些许。 那女鬼虽然一直撵着江屿风,却始终捉不到他,不耐之下只好叫嚣着,“抱头鼠窜,还是不是男人!” 一瞬间,屋中顿时热闹了起来,人喊鬼叫,活像是来了晨市,杀鸡似的。 宋必回很是头痛得按了按脑袋,感觉再不出手这两玩意儿一定会把自己的房间拆掉,只好挥手将捆仙索招了出去。 这下却让女鬼躲避的速度骤然提了起来。 “蛤?”江屿风傻眼了,宋必回这真不是要害他吗。 他看着此刻自己已然被逼至死角,只好当即借墙一个流畅轻巧的后翻,落到了那鬼的身后。 可算有个能入眼的招式了。 宋必回伸手一指那稍稍停顿一瞬的女鬼,捆仙索如幻如电般抽了过去,将那东西瞬间捆了个扎实。 “江川!”那女鬼很是凄厉地喊叫着,“你不得好死!” 明明是宋必回捆的你,骂我做什么?江屿风听得傻了眼,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锅却是他一个人来背。 可那女鬼还依旧瞪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挣扎着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只好默默退后两步,免得她突然暴起,拉着他一起死。 身后,宋必回缓缓撩起纱帐下榻,将捆仙索的一头顺手栓在了床头,接着轻轻拍了拍手,让屋内的烛火瞬间亮了起来。 那女鬼被火光刺了一下,下意识很是气愤地朝宋必回吼了一声,却被宋必回瞪了一眼,当下表情惊恐地噤了声。 “蛤?”这鬼怎么还欺软怕硬的,江屿风捂住了眼,感觉自己真是没话讲了,人欺负他就算了,现在连鬼也敢这么随便顶撞他。 天地良心何在。 宋必回理着衣物走到那女鬼面前,用脚将那玩意翻了过去,跟观察家禽一般又拨弄了两下,“大半夜叫什么,跟只蛤蟆似的。” 说着,他又嫌弃地回头看江屿风,“这鬼很强吗?一晚上还能弄死两个人,还有一堆受伤的,闹得还要我出手,那群门生是怎么选出来的,来这旅游的?” “呃……”他一个仙君跟一群啥都不懂的门生比什么,江屿风叹了口气,他不会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是天才怪物吧。 心下虽然这么吐槽,但也只好保守着道,“可能是这女鬼用了什么手段吧。”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登仙楼门口的保护阵,潜进登仙楼,也算有点儿本事。 “嗯”宋必回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赞同了江屿风的话,“这鬼不大冷静,先拴会儿吧,等冷静了再审。” 接着他完全不理会躺在地上翻滚挣扎的食气鬼,朝江屿风招了招手,出了门。 他连烛火也没熄掉,甚至还又亮起了几只,弄得屋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这人还是这么损。江屿风感叹道,跟着宋必回出了房间。 这下终于是能睡上一会觉了,路上,江屿风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却被正巧转过头来的宋必回看见了,差点把他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想睡啊?”宋必回淡淡道,“求我……” 第12章 早餐 今夜的登仙楼氛围很是寂静沉默。 昨夜死了两人,这让所有人今夜都没能睡得安稳,几乎一晚上都盯着门口自己画的那鬼画符,似乎只有上面那点微弱闪动的灵力亮光才能给他们些许安慰了。 这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仙门子弟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 平日里学业不精的白日里已经哭过一场了,到了此刻也只能屏息凝神,生怕泄露了什么声响,把一些脏东西招来。 钟槐序手端一盏莲花灯,顺着木楼梯下来。 明亮跳跃的烛光笼罩之下,照亮了她精致优雅的面容。 今夜她前来是为了引渡残魂,再看看那鬼东西是否还会再来伤人。 白日里她便已经布好了法阵,只要这东西一出现,便会招引天雷,让其瞬间灰飞烟灭。 可丑时钟声都已敲响,登仙楼中却始终没有再出现异象。 可就当槐序将渡魂的莲花灯放到大堂的桌上的一瞬,一个房间却突然响起来一个男人惊吓的尖叫声。 她急忙转身,却发现冲出房间的正是白天那瘦子。 那瘦子从房里连滚带爬出来,差点从围栏直接翻下去,他死死盯着某处,仿佛在屋内看见了什么可怕东西一般,吓得跟筛子似的浑身乱抖。 这一声把登仙楼的众人都惊动了,有胆大的已经开了门,可就在他们即将踏出门的一瞬,却听飞身上楼,轻巧落在围栏上的钟槐序一挥袖,厉声说道:“所有人在屋内都不许出来!” 接着,她跃到那瘦子的身边,发现屋内正中放置着一只红色的绣花鞋。 那瘦子吓得简直都快疯了,哭着喊着伸手扯住她的衣摆,跪着求钟槐序千万要救他。 可钟槐序望着那只鞋,却当下神色不悦地皱起了眉。 “是你自己惹来的债,是吗?”她冷声道,“却害了别人。” 清晨,江屿风在竹席上醒来,只觉这破玩意儿硌得自己简直浑身酸痛,整个人都跟被拆开了重装起来了一样。 他扶着身边的床柱起来,却发现榻上已经空了,连被子都被整齐地叠在了床尾。 不愧是男主,就是这么自律。 他苦着脸感叹道,然后锤着酸痛的背出了门。 他真是不想回忆昨夜究竟经历了什么人间疾苦,也不想再看见宋必回这混蛋玩意儿了。 可惜命运从来不会如他所愿,他刚跨出门,就看见宋必回正在院子的小亭子里吃早饭。 江屿风昨天几乎一天都没吃东西,就因为说了一句“吃撑了”,所以当宋必回晚上冷笑着问他饿不饿时,他还嘴硬着说不饿。 不饿?他可快饿死了! 但他不能拆自己的台。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经历了与宋必回身处同一屋檐下的一夜,他已经成长了。 为了面子这么一点小事就伤害自己,根本不值得。 “好吃吗?”想着江屿风默默挪到宋必回身边。 宋必回此刻正搅着碗里的馄饨,滚滚的热气缭绕而上,看起来很是暖和的样子。 宋必回没想到这小小门生武力不行,但胆子倒挺大,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角,故意道,“好吃啊……” “我不信。”江屿风淡淡道,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馄饨闻着味还真挺香的,“有本事你让我尝尝。” “行。”宋必回应了。 江屿风没想到这人今天居然那么爽快了,叫他心情顿时愉快起来。 毕竟还是自家的徒儿,不会这么铁石心肠。 他迅速撩起袖子,正要去接宋必回手上的勺子,不料这混蛋突然将勺子收了回去,宛如新雪初化般的俊美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老规矩,求我。” 娘的。江屿风几乎一瞬间垮下了脸。 凡人说,尊严是不能拿来当饭吃的,但这句话在宋必回这完全不一样。 一炷香后,江屿风摸了摸酒足饭饱后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他真的不明白宋必回这是什么癖好,居然喜欢听别人求他。 没事,反正他的脸已经差不多丢尽了。 “这是哪买来的。”江屿风觉得这早饭都挺好吃,让他饿了一天的胃舒服了不少,“挺好吃的。” 宋必回正把碗熟练地叠起来准备离开,听见此话,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两眼,“买?这是我做的,好吃吧。” “呃……”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江屿风咬紧了牙。 第13章 长明 审判定在了今日午时,江屿风路过房间时,看见宋必回已经将屋内的长明灯都熄尽了。 淡淡的烟缭绕在他的袖口,窗户已经打开了,茂盛的树在天光的照耀下投下了斑驳的树影,衬得他更是面若冠玉,清俊非常。 让江屿风都不禁多瞧了两眼。 谁又会不喜欢美人呢。 屋中那女鬼已经被他收进锁魂玉了,宋必回回头望见江屿风,便将那玉抛了过去,江屿风笑着接了。 “笑什么。”宋必回有些奇怪,这人从昨天开始就一副别人欠了他很多钱的模样,怎么今天莫名其妙又高兴起来了。 但江屿风却始终笑而不语,只是转身,将手中的冷玉对着太阳照了照。 里面似乎有颗透明的水珠,在光下缓缓滚动了一下,显得小小的,竟然有些可爱,这便是那食气鬼的魂魄了。 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昨夜那般张牙舞爪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灵魂独有的寂静与温和。 他笑,自然是因为高兴,毕竟今天把食气鬼这事解决了,他就可以远离宋必回了。 登仙楼就算再危险,那也比在宋必回身边要安全多了。 一想到这,他就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多出了一种莫名的落寞与不舍。 他想,若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现在才算是真正的起点,我们俩的关系应当不会走到如今这般不共戴天的地步吧。 可惜为时已晚。 “南星,你说江川他还活着吗。”乔暄昨日在宋必回走后,还是被钟槐序解了开来。 但他还是倍感委屈,特别是在得知江川门上的就是鬼印后,他到现在都是一副蔫蔫的模样,心里挂念着他那位刚认识不久的“小弟”。 南星也算是受害者之一,所以一直都是一副虚弱的模样。 从泽山最后一起来的几个人,不知为何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这让她都开始怀疑最近是不是不宜出行了。 可按照昨日卜出的卦象来看,却又说有贵人相助,是小吉,这真是奇了怪了。 “你别咒人家。”南星有气无力道,“有天珩仙君在,江川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说的也是。”乔暄一副苦哈哈的样子坐在门槛上看着檐上摇摇晃晃的灯笼,“胖子没了,瘦子昨晚被关起来了,我连他们俩名字都没记住,他们就遭遇了不测。江川又是生死未卜,现在怎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他越想越难受,很是委屈地撇了撇嘴,又看了眼在端着药汤在呼呼吹气的南星,“你还被吸了精气,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了呀,哇!” 说着,他便放声哭了起来,吓了正准备从他身边进屋的钟槐序一跳。 “槐序师姐,我今晚能待在你屋吗,我睡天花板都行,救救我啊。”乔暄哭天喊地地一把抱住了钟槐序的腿,活像是一只待宰的鸡。 南星顿时瞪大了眼,上去拼尽全力扯开乔暄,“你疯了!这是槐序师姐!胆敢不敬!” “呃……”钟槐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届的泽山子弟会那么难带,从昨夜到现在,她已经被两人抱过大腿了。 她就仿佛是移动的保命符一样,任谁都恨不得拴在她身上,才觉得安全。 可她只是个负责大会流程和传达消息的仙姝啊。 乔暄没了安全的保障,当即躺在地上痛哭起来,“川川,川川你在哪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了啊。” 可话音未落,一个有些冷漠的语气淡淡的,却让人觉得分外安心的声音响了起来。 “喊我做什么?哭丧?” 乔暄立刻翻身起来,只见江川正站在门口笑着垂眼看他,阳光落在他的肩上,安宁与静谧的气质让他宛如一尊被供奉的玉像。 一瞬间,乔暄热泪盈眶,“神啊,你活了。” 我根本没死!江屿风无语。 可身后的天珩仙君却是一副嫌弃的模样,臭着脸招呼着钟槐序先进了登仙楼。 只是刚走出几步,这人又不耐烦地催促江屿风,“聊完赶紧过来。”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 “江川,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南星也红了眼眶,“没伤到哪吧。” 江屿风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被这么多小孩牵挂着,如今见了面,还是有些感动的。 “没事。”他拍了拍乔暄的肩膀,对南星淡淡道,“你们好好休息,我先跟天珩仙君他们上去。” “嗯”南星乖巧地点了点头。 江屿风告别了两个小朋友,他便也进了门。 钟槐序已经上楼了,可令人惊讶的是,宋必回竟还在楼梯口等他。 “真啰嗦。”他冷冷哼了一声,上了楼。 “已经很快了。”江屿风跟上宋必回的步伐,与他很自然地并肩上了楼,宋必回也只是瞥了他几眼,但始终没说什么。 屋内,那个瘦子正神色不大正常地缩在角落,看起来已经被吓得有些疯了,见到江屿风与宋必回进来时,害怕得浑身都猛地抖了一下。 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而当钟槐序将绣花鞋拿出来时,这人更是惊恐地死死盯住了鞋,仿佛有什么脏东西正在屋中一般。 “你,过来。”宋必回坐到了桌前,朝那人扬了扬下巴。 好在瘦子还存有理智,颤颤巍巍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他腿上还拴着捆仙索,看起来有些行动不便。 “这人叫钱昭,是以前清风门的子弟,清风门散了之后,他与他的师弟钱阳来投靠泽山,被泽山收做了外门子弟。”钟槐序简单介绍了一下。 江屿风这才知晓这俩哼哈二将原来是叫这名字。 这两人之前就很少与其他人交流,因此大家几乎对他们不了解,加之又是外门子弟。 原先江屿风也只以为他们是因为经历了一些悲惨的过往,才会比较封闭。 但到现在看来,似乎又不太一样。 这人过于游离在外了,明明什么事都参与其中,但又要努力把自己摘出去,显得格外另类一般。 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宋必回指关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江屿风便很有默契地递出了锁魂玉。 这锁魂玉原先在江屿风这一直都没有什么波动,但一触碰到钱昭的气息,立刻剧烈颤抖摇晃起来。 “解释一下。”宋必回冷冷地开了口。 “我……我只是因为害怕,我不知道这东西……” “钱兄弟。”江屿风突然笑了起来,“你耍我们呢?” 钱昭原本都没注意到江屿风,之前见这人就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没什么声音,本以为是个软柿子,却没想到如此强硬。 他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宋必回并没有阻止江屿风,反而看向他的神色更加阴沉了。 钱昭本还想再蒙混几句,却没想宋必回一记风刀已经擦着他脖子过去了。 那劲风让他只觉呼吸一滞,脖子一凉,接着听见一声割裂的响声,身后的墙便已经割出了一个大口子。 若这下准了,那他现在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江屿风知道宋必回最是厌烦有人与他磨磨唧唧地打太极的,钱昭好巧不巧,算是一下踩中了他的雷点。 “我说,我说,但是你们答应不能杀我。”那钱昭被吓得不轻,一下攥紧了衣服。 钟槐序将碎发挽到耳后,温雅道,“我们会根据你说的的真实性与完整性,再协商考虑要不要饶你。” 比起宋必回,钟槐序还是起到了一个缓和气氛重要作用。 那钱昭迅速点了点头,迟疑着开始了他的讲述。 “清风门散的那日,我与师弟二人在门派的藏书阁,找到了一本古籍……” 一说到这个,他便心有余悸地深深吸了口气。 “写的什么?”江屿风饶有兴致地问。 “这本书写的是……如何将鬼气或魂魄炼成精气,提升人的修为。” 这未免也太损了,真是缺了大德。江屿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瞬间狂跳了起来。 这分明是一本禁书,而且也太邪门歪道了些,将亡故人的魂魄鬼气抽离,再供他们吸收取用,他简直无法想象这发展到最后会变成多可怕的局面。 若是到后来没有现成的鬼气供他们炼化时,他们可能就会在活人身上下手…… “你们不会……”江屿风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我们……”钱昭突然间呼吸急促起来,不愿回忆一般抱住了头,“我们就只是让那女人嫁个人,但,但没想到。真的不是我们杀的人!” 一炷香后,此事终于明了了。 一切源头还要追溯到一周前…… 第14章 审判 一周前,两个师兄弟因为外出喝酒玩耍,碰巧躲过了灭门,只是在幸运之下 不幸的是,他们只拿到了一本残留下来的古籍,逃命后几日,连身上银两也已经花费得所剩不多了。 按照他们此时的修为与他们的身份,根本没有哪个宗门会想收留他们这样沾染了厄运的废物。 可若再不投靠一个宗门,他们就会饿死在这路上。 走投无路之下,钱昭便想起了那本离经叛道的古籍。 一开始钱阳还是有些反对的,但抵不住钱昭的威胁与诱惑,只好一切听从了师兄的安排。 一路上他们收集延路没能进入轮回,四处徘徊的游魂,竟也吸收了不少精气,修为了提升了许多,这让他们欣喜若狂,尝到了些许甜头。 但很快,他们便进入了瓶颈期,很难再快速提升了。 加之这些散魂越来越少,无奈之下,他们想到了骗人的勾当。 那便是假装收魂的引渡者,与家中有亡故之人的亲人们达成协议,收取魂魄。 可他们没钱,只能答应那些人,帮助这些人达成心愿。 一开始,几乎也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亲人们对亡故之人很是敬畏,不愿听信他们那些所谓的“引渡”。 可是最终,却还是让师兄弟二人找到了一家。 那家有一个屠夫,他的母亲刚刚去世。 当时钱昭找到这人,那屠夫便瞪着双浑浊通红的眼,将手中的菜刀往砧板上一摔,邪笑道,“我跟村口王村长有仇,那你们去把他家女儿王妍抓来嫁给我玩玩呗。” 钱昭虽然心下犹豫,但又听那屠夫道,“若你们能把那女人给我整来,我不仅把那老娘们的尸体给你们,还额外给你们钱,怎么样?” 这让钱昭瞬间眼前一亮,直接打消了他心中的迟疑,连忙应了。 当夜,他们潜入了王妍的家,然后将王妍绑上了花轿。 女人一路哭喊呜咽着上了路。 还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通往鬼门关的路。 最终,昭阳二人心满意足地拿到了他们的报酬,连修为也提高了一大截,当下欢欣鼓舞地在酒楼中大吃大喝了一场。 可等第二天夜里,酒醒时分,村中却又传来了消息——王妍已经被那屠夫活活折磨死了。 村长也挡不住老年丧女之痛,当夜也吊死在了村头的槐树上。 “呃……”听到这,江屿风沉了脸色。 钱昭不再说话了,可却听见宋必回冷若冰霜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只是这样吗。” “啊……嗯。”那人点头道。 “呵”江屿风却冷冷笑了一声。 “我说过。”宋必回深深吸了口气,“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力。” 钱昭身体一抖,慌忙道,“还有,还有……我差点忘了。” 当时,他们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连夜收拾了包裹要离开,但在村口,又碰到了东西。 那是王妍与村长因为横死无法进入轮回的鬼魂…… “然后你们就把这两个魂魄也带走了。”江屿风只觉头痛极了,这俩玩意儿真是又蠢又坏,生命不止,作死不息。 “可……可是……” “可是你们发现村长的魂魄虽然能强行炼化,但王妍的却不行,因为怨气太重了,但是你们又不肯放弃,就带在了身上。” 江屿风直接将他要说的说了出来,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缓声道,“你们不死谁死啊。” 也怪不得那食气鬼能躲过登仙楼的法阵,那是因为她是直接被人带进来的!根本不是自己想杀人取乐,吸人精血才进来的。 这下让钱昭猛地站了起来,他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面目狰狞,“我只是受了那屠夫的蛊惑指使!再说我只是收钱替人办事,他们的恩怨与我何干!” 江屿风摆了摆手,“他们的恩怨另说,我还想知道的是,那夜为什么死的只有钱阳一个人,为什么你好好的。” 这下让钱昭整个人愣住了。 “你出卖他了是吗?”江屿风冷漠地开了口,话语像是刀般将钱昭钉死在了生死柱上,他浑身泄了气般又坐了下去。 “我,我真的……当时太害怕了,她当时来找我……” 他这句话一出,宋必回和钟槐序都是狠狠皱紧了眉头,宋必回更是黑着脸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这人一眼都会叫他折寿。 “这都是你自己欠下的债。”江屿风淡淡笑了,“他们那么寂寞,你不想下去陪他们吗?” 江屿风说得就跟在哄孩子一般亲切温和,落在钱昭耳朵里,却像是在给他直接宣判死刑一般。 他疯狂摇着头,眼泪鼻涕几乎糊了一脸,伸手想来抓江屿风,却被宋必回顺手从边上捞起的一把扇子砸得缩了回去。 宋必回当下觉得这扇子都脏了,气得起身又将扇子砸向了钱昭的脸。 江屿风心里只觉好笑,这人怎么也跟个小孩子一样,幼稚。 只有一边正在记录的钟槐序心里有些滴血,这扇子好像并不便宜,泽山就是因为有那么多败家子,才每年乱七八糟的支出越来越多的。 “我错了我错了!”那钱昭抱着头撕心裂肺哭喊着,“仙君救我!饶我一条狗命!” 可江屿风却缓缓拿起了那玉佩,贴到了耳边。 虽然你昨夜这么撵我,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他默默想着,感觉到了耳边属于灵魂的轻语。 片刻他抬了头,冷淡道,“没救了,等死吧。” “哼。”审判一出,宋必回便立刻起了身,摔门而出,他简直一刻也不想与这肮脏龌龊之人待在一个屋里,简直让他反胃至极。 江屿风看了看气冲冲出门的宋必回,无奈地朝正在整理纸稿的钟槐序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安慰他那个嫉恶如仇到把自己气着的徒儿去了。 他这个师尊当得真是一把辛酸泪。 第15章 勾选 事情终究还是告下一段落。接下来,原先被打乱了的除祟大会也会渐渐走入正轨。 锁着王妍的魂魄的锁魂玉与钱昭在当天都被马不停蹄地送回了泽山。 他们最终的去处会由几个宗主掌门作最终定夺,但宋必回今日已然写了信回去,因此结果也差不多是与他的决定一致了。 而一个自称是灰麻袋师尊的人在昨日便将他徒儿的尸骨领了回去,只可惜钱阳无人帮其收尸,因此超度一事便交给钟槐序去办了。 江屿风看着一路下楼的宋必回的背影,却又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跟下去了。 食气鬼一案结束,预示着他们这短暂的相处也理所当然应该结束了。 “江川。”乔暄突然从他后背扑上来,故意把他扯低了些,笑着悄声道,“我刚刚问过当地的人了,他们说离这里不远有个集市,晚上特别热闹,咱们今晚出去放松一下?喝点?” “不了。”江屿风淡淡道,“你们去玩便好。” 他一个老人家跟着一群小孩玩也太奇怪了些,而且说起来,他与乔河师兄弟二人性格简直截然相反,乔河更喜欢热闹繁华,若是他在,这夜市他定是要前去看看的。 但江屿风不一样,他只想一人清静地待在屋里。 “你也太冷淡了吧,又不是闺女家的,你看南星也没这样啊。”乔暄很是无聊地嘟哝道,“你就跟泽山的那些先生一样,不爱搭理人。我好容易摆脱那些老古董,现在又碰上你了。” 江屿风最擅长躲避一切矫情,当下笑着随口找了个无伤大雅的理由,“别跟我撒娇,我这几天没休息好,得好好休息一下。” “好吧。”乔暄妥协,“那回头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带给你。” 宋必回下了楼,才发觉身后的人没了踪影,他转身去看,发现江屿风正与乔暄在楼上谈笑风生。 距离离得有些远,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 只是突然间意识到,江屿风与他人待在一起时的状态要比与跟他待在一起时更轻松一些。 不过,其实也没有人跟他待在一块会感觉轻松吧。 宋必回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今早看着那人安静地陪他吃早饭时,他竟然有种这人很特别的错觉。 果然,错觉终归还是错觉。 可就在他即将跨出登仙楼时,身后那个没什么波澜的声音又从远处响了起来,“仙君……” 他本不想理会,但却又听见了一连串下楼的脚步声。 “天珩仙君。”江屿风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还是追了出来,他站着平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昨夜,多谢您出手相救。” 虽然昨夜宋必回整得他挺惨,但最后至少并未袖手旁观,之前一直没能有机会说出口,可江屿风总还是觉得应当当面道个谢。 “就为了说这个?”宋必回皱了皱眉。 “呃……”不然这混蛋还想听什么?江屿风沉默了一会,然后迟疑道,“今天的早饭……要我付钱吗?” 若是要他付钱,那他还是有点心疼的,毕竟那些钱还要够他后半辈子生活呢。 宋必回等了半天就听见这么一句,险些被气笑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江屿风,冷冷道,“笑话,你有多少钱,就觉得付得起?” 扎心了…… 他在泽山的时候也不用愁这些,抱着太子的暖炉在殿前打盹,用别人都渴求的仙器温上等的佳酿,前后数人簇拥伺候,玉盘珍馐,奢靡放纵。 可如今他看着面前已然成熟,羽翼丰满的徒弟,自己却因此只能狼狈出逃,心中顿觉感慨万千。 可就在江屿风以为这次他们又要不欢而散之时,宋必回却突然又开了口。 他的语气依旧如之前那么冷漠疏离,好像永远都捂不化的冰块,“江川,永远不要跟我耍小聪明,认清你的身份。” 江屿风顿时愣怔住了。 这句话就仿佛往他的头上直接浇了盆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果然是疯了。江屿风心中悔道。 难道只是这么几天,他便忘了宋必回心里对他的恨意究竟有多深了吗? 如今,他不过是借着一个“江川”的假身份过活的小小门生,宋必回对他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对一个普通门生尽到应尽的道义责任。 自己这般亲近随意的态度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屿风下意识退后一步,看见了宋必回那双深邃如海的眼。 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宋必回转了身,甩袖离开。 …… 傍晚时分,残阳已然落满了天边的云梢,缭绕而起的熏香徘徊在屋内,此刻燕雀归巢,流水寂寂。 傍晚带来的不只是白昼将终,还有一种深沉凄美的宁静。 钟槐序匆匆赶来,代为宣读大会的注意事项与各项流程。 听她说,记载有他们这些参加的门生名单已然在下午时交去了议会堂,届时会由长老们自由勾选,进行暂时的分队。 分队结束,他们便会跟随带队长老,开始着手处理各类鬼怪作乱的事件。 乔暄虽然胆子不大,但提到除祟依旧斗志昂扬,满腔热血,之前的食气鬼一案似乎并未完全吓退他。 但南星不一样,她毕竟是直接受害者,体验过被邪祟侵蚀的那种无力恐怖的瞬间,因此心中多了几分顾虑。 钟槐序将手中的事项条文读完,便先将长卷收了起来,安置在了桌上,安静地等待议会堂的名单送到登仙楼。 众人交头接耳,气氛倒也算热闹轻松; “这孩子是你们门派的?”采星阁的星牧长老看起来很是老当益壮。 他一脚踩上了集议用的长桌,将那张名单“哗”地展开,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名字给对面的羽萧长老看。 羽萧当下也凑过身去,一看,当下喜上眉梢。 “对,这是我宗门的子弟!多谢多谢!”他说着,拿了朱笔便想勾,却不料星牧忽然一抽,将那名单又夺了去。 “这就行了!”他得意地笑道,“你的弟子我看上了,抢走了。” “你这老头怎么还干明抢的事儿!”羽萧气道。 “大会可没规定谁是哪个宗门的就得待在哪个长老手下。”星牧悠哉悠哉地在那名上勾上了自己的圈,“你宗门的子弟就不能被我带带?看你宝贝得。” 宋必回一人坐在后面,端着茶盏安静地喝了一口。 他们这些长老有经验了,抢人很有一手,可宋必回没有带队的意思,也不想跟这群老人为了一个“优秀”的子弟大打出手。 反正他第一日便见过了,这登仙楼里就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 “这孩子是泽山的是吧,我好像听说过。”玄山与泽山的交情很深,彼此熟悉很是正常。 当下,玄山的大长老便唰唰勾去了好几个泽山的子弟。 “玄老头你不厚道!不给我留几个?” “各凭本事,怎么能说老夫是在抢呢,多不文雅。”大长老笑着瞥了说话那长老一眼,心满意足地走了。 “天珩仙君。”羽萧低眼一瞧,见名单已所剩不多,便开口象征性般唤了一声宋必回,“你不想带些玩玩?” 宋必回闻声抬了眼,将杯子放到了一边的桌上,起了身。 羽萧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名单放到了他面前。 这不过是个流程罢了,大家都知道宋必回没有带这些小兔崽子的兴趣。 而且这些没经验的孩子若到了宋必回的手下,肯定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宋必回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却望见了一个已经被朱笔勾去的熟悉的名字。 “玄天长老。”他突然开了口,“这个人能不能让给晚辈。” 宋必回这么一说,几乎所有长老都愣住了,片刻瞬间挤了上来,他们实在好奇,究竟是哪个惊世之才会被宋必回看中,甚至不惜与玄天抢人。 玄天也很是惊奇,他端着茶杯笑着拨开挡在前面的众人,低头去瞧那个名字。 “江川?”他从未听说过此人,只是瞧著名字顺眼,才勾了去。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孩子。”星牧长老伸手点了点那个名字,“玄老头你就说让不让吧?” “既然天珩开了口,那自然是要给了。”玄天爽快地笑道,“从没见必回与我们这些老东西开过口,今天倒是变了天了。” 众人也都是纷纷笑着附和。 “只是觉得无聊,找些乐子罢了。”宋必回勾了勾唇角。 “好好,找乐子也好。”玄天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须,他们最是欣赏宋必回这种天才的晚辈,仿佛溺爱孩子的老人一般,什么都想塞给宋必回,只是之前宋必回总也拒绝,平日里看起来也对什么东西也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这回主动索要,自然是让他们高兴。 登仙楼中…… 江屿风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墙壁,乔暄已经窜到了对面去了,只有他与南星还在此处。 桌上的香即将燃尽了,只有一点红星还在发着零星一点微弱的光,江屿风安静地注视着香灰缓缓落下,却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南星关切地问他。 江屿风没答,只迅速掐指,南星望着他快速卜算,片刻才默默叹了口气。 “没着凉”他无奈道,“就是好像有人在骂我。” 第16章 例外 香灰即将落尽的一瞬,登仙楼门外便忽然传来一声悠长悦耳的鸟鸣。 那正是羽宗派来送信的神鸟。 五彩的小鸟衔着精致的信笺轻巧地穿过云雾,稍稍扇动了一下羽翼,飒然落到了门外钟槐序闻声起身,伸手将信接过,又目送它又乘扶摇而上,消失在视野里。 名单在规定的时间内顺利到达了。 众人几乎是沸腾起来,先前等得坐在地上打盹的人也立刻清醒过来,站起身逐渐向中央的人群靠拢。 乔暄终于聊完了天,从大老远的地方挤到了江屿风的身边,意味深长地与他们悄声分享刚刚得到的情报:“你们有想跟着的长老吗,我刚刚在羽宗那儿听一个先前参加过除祟大会的师姐说,他们羽宗的长老可好相处了,还有玄山的玄天长老,听着似乎也不错,就是喜欢逗人玩。” “所以为什么你的声音跟在做贼一样。”江屿风有些疑惑。 乔暄没想到江屿风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当下神情尴尬又无奈地抱起了手臂,“你能别拆我台吗,我怎么就像做贼了。” “因为大会不可擅自谈论长老,容易被他们知道,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南星跟江屿风解释道,语气里满是嘲笑,“他做贼那确实挺像的,有天赋。” 乔暄心里直骂娘,狠狠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他们多说什么了。 门口,钟槐序已经将信笺展开。 顿时,只见如水般流动的银色淡光缓缓在洒金的信笺上升起,瞬息间之铺落开来。 天地一切灵魂都在此刻缄默不语了,万千星辰在眼前串联流转,似乎开启的并非信笺,而是岁月迁移,仙人台上不可高声语的天机。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其上才缓缓浮现出各队门生的姓名。 这正是摘星阁的星笺,而这场神秘又精美绝伦的开场,让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惊叹。 一时间他们只觉仿佛忘记了呼吸,怔怔地盯着那跃动的银色的自己的姓名,心中欣喜若狂。 普通人苦苦百年,桑田沧海瞬息湮灭,都难遇此等仙物,别说将名字记载其上了。 但江屿风在泽山见多这种小玩意儿了,没事还拿来画画玩儿,所以也没什么吃惊的。 只是他默默从星笺的一边,看到星笺的另一边,都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当下整个人疑惑了。 “南星,我怎么又跟你在一队。”乔暄与南星被玄天选了去,他心里虽然满是喜悦,但依旧不忘损一损南星。 “你这是什么话。”南星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还不想跟你一队呢,那江川呢?你是哪一队的?” “呃……”江屿风沉默了,这上头压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他哪一队都不在。 嘶……自己不会那么倒霉,被排挤在外或者被漏选了? 那这未免也太惨了些,他默默想到。 但此事应当不会是宋必回所为,他清楚宋必回,这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君子坦荡,最见不惯在背后耍把戏的小人,况且他又何必与一个小小的门生置气?宋必回断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江川……”南星见江屿风严肃地盯着那星笺,不由地担心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这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江屿风淡淡开了口。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应该在名单上啊,是不是你看漏了?”乔暄惊讶地皱起了眉,他赶忙查了一遍,却发现果然没有江川的名字。 他很是惊诧地抬眼,见钟槐序将星笺放置到了桌上,连忙挥手喊住了她。 钟槐序见到缓缓走过来,刚到面前,便听乔暄问,“师姐,你是不是漏了江川的名字啊?” “不会的,名单都是准确无误送上去的。”她摇了摇头,“而且我记得当时的名单上确实有江川的名字。” 宋必回当时因为鬼印将他带走一事让她印象很是深刻,遗漏谁也万万不会遗漏下他的。 这让江屿风更是奇怪了,“可星笺上并未记录我的名字……”他淡淡道。 清风拂过他耳边的长发,让他的气质更加清冷疏离了,这次名字的遗失,让江屿风显得更像一个局外人的存在。 钟槐序轻轻皱起了眉,正想开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刻薄尖酸的声音。 “没有就是没有呗。”说话的人正是一个紫云宫的女弟子,她绕着自己的发梢走过来,有些高傲地笑道,“没有名字那当然就是长老们看不上你呗,还有什么好讨论的?你就是那个门上有鬼印的人吧?又没什么经验武功也不高,还那么倒霉,选你进队做什么?也不怕晦气。” “你什么意思!”乔暄当即不干了,“这又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缓缓走到钟槐序面前,笑得很是谄媚,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意味,“槐序师姐,听说您下一届便不做除祟大会的管理仙姝了。正巧,上头有意向让我来。所以,我师尊也让我好好跟着您学习学习。” 钟槐序只是上下扫了她两眼,没有开口。 “师姐,照我说,你又何必跟这种人多费口舌,不过是他一个人事情,不会影响大局的,还是快些安排大会的流程吧。” 可钟槐序依旧是温婉清冷的模样,片刻,她缓声开了口,“大会开办以来,我便是管理仙姝,大会该是什么流程,应当还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我。另外,我不知你是听谁说的我不再做管理仙姝了,也不知你师尊又是何人,但却知道出口伤人,傲慢无礼绝非君子所为,紫云宫难道并未好好教导门生吗?” 那女子在紫云宫里娇纵惯了,本以为钟槐序至少会给些她面子,却不料这人态度如此强硬,当下气得涨红了脸,狡辩道,“可,可上面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次钟槐序没再理她了。 那女子知晓自己的武艺比不过钟槐序,便只好狠狠瞪了一眼江屿风,将气撒在他身上。 江屿风未想会惹来是非,只觉自己又被当成软柿子捏了,他叹了口气,淡淡道,“无事,若是因为气运,那我也不多狡辩了。” 他确实在运气方面不太行,反正什么乱七八糟的倒霉事他也都能遇上,只要想掐指算一算,算到的便不是赤口就是空亡,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卦。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落泪。 可正当他话音刚落,门外却忽响起一声惊雷。 这几乎让原本喜悦沸腾的众人皆是吓了一跳,那女子也是一顿,顺势转过身。 这一刻,江屿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 他抬眼去看,忽见远处有光一闪,拖长的光尾宛如游龙一般,在那即将消散的迷蒙的云霞中时隐时现,落下了一连串痕迹。 本是远在天边,可等到再眨眼,那团光竟恍然间已经近在眼前。 众人在瞬间意识到不对,慌乱着如潮水般退散开去。 果不其然,那光团在一分钟后骤然间冲进了登仙楼。 但江屿风却一下都迈不动步子。 “江川?!”钟槐序一惊,却发现这人身上竟被锁定了。 那光团正是奔他而来的。 江屿风只觉时间与呼吸都在一时刻里停滞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冲到了他的眼前,然后倏忽间炸开,显作了一个高展双翼的鹤。 那鹤在流光中微张长喙,只听得一声悠长的鹤鸣荡在登仙楼中,直震云霄,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停滞的时间终于再次开始流动。 “叮”地一声,江屿风望着一块玉牌在自己面前骤然落地。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地面上的玉牌,玉牌正面正写着“江川”二字。 江屿风深深吸了口气,缓了许久,才迟疑着俯身将玉牌拾了起来。 他迅速翻了一面,只见背面却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宋必回”。 一瞬间,江屿风感觉自己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还没从这宏大震慑人心的场景中缓过神,缩在角落惊恐地望着江屿风手中那玉牌,万籁俱寂中,只有钟槐序迅速上前,一眼瞧清了握在那人手中的玉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愣了许久,才惊讶地瞧了面前这人好几眼,迟疑着开了口,“你……你被师兄单独选了……” 什么?? 江屿风感觉自己脑袋要炸了,他这下真的不懂宋必回究竟想干什么了,这难不成还是在梦里吗? 未免也太荒唐了。 他看了看手中微凉的玉牌,恨不得直接把这烫手玩意儿扔回去,却不想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玉牌中幽幽响了起来,“江川,明日午时来我殿上。” “呃……” 第17章 雷点 江屿风本以为今夜他定是又没个好觉睡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今夜他沐浴干净,身体才刚沾上床,困意便立刻席卷上来。 晚上的天气仍旧有些阴沉,窗外萧瑟的风裹挟着细雨落在檐上,衬得气氛越发宁静。 睡意朦胧之时,他似乎看见桌上的玉牌微微闪了一下,接着又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他今日始终想不明白,宋必回明明中午时还与他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不欢而散,为何傍晚却又对他特殊对待,只选择了他一人。 也许宋必回想的要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多。 江屿风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慢慢如雾般消散,只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宋必回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所以他才在众人之中把自己单独摘了出来。 这便直接导致了他原本已经计划完美的逃亡,又被这人彻底打乱了,这人就像是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例外,是最可怕的危险。 得要远离,远离宋必回…… 思及此处,江屿风便彻底地沉入了梦境。 直到第二日来临。 他整理好着装,并未耐心等到昨日约定好的午时,便一大清早去了宋必回的殿上。 下楼时,乔暄与南星的房间中还是一片安静,他们应当是昨夜玩疯了。 所以现在还未醒,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门生在大堂围在一块闲聊,见到他时,都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 但却无一人敢与他打招呼。 虽然江屿风现在用着张没什么威胁性的大众脸,但身上那种奇特的清冷气质却很难被抹去,偏偏这种气质吸引着人渴望去探究,却又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一路顺利出了门,朝宋必回所在的大概位置飘然飞身而去。 据他所知,宋必回有这么几个雷点,一是不守规矩,猥琐龌龊,二是啰嗦扯皮,磨磨唧唧,三是亲疏不分,不知轻重。 那就好办了,只要把这些雷点挨个踩着试试,难道还怕走不了吗? 就是走时可能会被宋必回揍得掉层皮罢了。 所以他今日很不守规矩地带着玉牌提早去了殿上。 此刻,正好是宋必回吃早饭的时间,江屿风一路从院中穿进来,然后与坐在亭中的宋必回撞了个正着,二人相隔几米,面面相觑。 宋必回瞧着江屿风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熟悉得就跟自己家似的,一点儿都没客气的意思,当下冷冷扯了扯嘴角。 只是这人一边过来,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笑话,你有多少钱,就觉得付得起?” “蛤?”这人在干什么?一天不见就疯了? “江川,永远不要跟我耍小聪明,认清你的身份。”他继续抑扬顿挫地碎碎念道,这回走近了,宋必回才意识到,这些居然都是他昨日中午与他说的。 怎么,这人还记仇呢? 宋必回皮笑肉不笑,“你来找死?是吗?” 但江屿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站到了桌前,盯住了宋必回面前的那碗馄饨,问了个与昨日早上一样的问题,“好吃吗?” “不好吃。”但宋必回这次换了回答。 “我不信。”江屿风扬了扬下巴,“有本事你让我尝尝啊。” “滚……” 但江屿风最终还是吃到了早饭,他也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尽力地作死了,宋必回居然都没把那碗馄饨扣他头上,反而是去给他也煮了一碗。 这就是可怕的道德素质吗,他一边埋头吃着一边倍感绝望。 是他小看宋必回了。 难道这人在早饭里下了毒?可他现在都吃到结束了,也啥事都没有发生。 就是撑了点。 看看这馄饨,皮薄馅多,一咬下去鲜嫩多汁,这谁不喜欢呢? 江屿风很有罪恶感地默默想着,却又当着宋必回的面明目张胆地伸手拿了颗鸡蛋。 “好吃吗?” “好吃啊。”江屿风塞了一嘴巴,含含糊糊道。 “那给钱啊。”宋必回手臂在胸前交叉,勾着唇角道,“看我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吃霸王餐?不是你问我要不要收钱的么?现在,给钱吧。” 江屿风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又喝了口鸡汤,再抬头,瞬间便是又换了副面孔。 他这次给自己的人设似乎换成了一个可爱又无辜的傻子新人,扬着副傻兮兮的笑脸就问,“仙君,咱们今天要解决什么案子呀?” “想岔开话题?”可惜宋必回完全不吃这套,只当他脑子不太正常。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江屿风在这最后败下了阵去,他从怀中摸了摸,艰难地掏出三个铜板。 “蛤?”宋必回满眼寒霜地盯住了面前这个人。 “我就这么多。”江屿风淡淡道,“昨天就是跟你客气客气的。” …… 顺着林间幽深的小道一路上山,便能看见道旁立着一个掩映在绿意之下的木屋。 木屋门口放置着了一个木桩,一位樵夫正围着毛巾在桩前劈柴。 屋后煮了一壶的药草,苦味顺着斑驳的墙面一路绕过来,带着“咕噜噜”的声音,听上去气氛倒煞是热闹。 他擦了擦汗,正想去看看那药是否熬好,可刚一起身,就听见身后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说了一句“您好。” 男人抬眼一看,当下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片刻,才支支吾吾问:“您,您好,您这脸,没事吧。” “我没事。”江屿风面无表情道,“我的癖好比较奇怪,请不要介意。” 其实是宋必回的癖好比较奇怪!他心里崩溃道。 男人迟疑着点了点头,却有些难从那张脸上移下眼睛。 那张脸的脸颊上被打上了红红的艳丽胭脂,上头每边还用墨画上了三道胡须。 活像一只红脸猫。 乍一看挺吓人的,但现在看多了,配上江屿风那一副没啥表情的脸,居然有些可爱娇俏。 也许仙人们就是奇奇怪怪的吧。 “听说您母亲近日抱恙?”江屿风不知道那樵夫心里在想什么,只淡淡问道,“能带我前去看看吗?” 男人忙不迭答应了,将满是汗的手往衣服上抹了抹,招呼着江屿风进了屋。 屋内是一个躺卧在榻上呻吟连连的老妇人,光线照进昏暗的屋内,让她很是不适应地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痛苦地“哎呦”了一声。 “娘,我找仙家来给你看病啦。” “哎呦。”那老妇又是长叹一声。 “小仙君,我娘她是在几天前就一直说嘴里有东西,咬不动吃食,也总闭不拢嘴,我到村里寻了好几个大夫来看,但一直都没用,现在她天天只能喝些药与流食。”那男人很是苦恼地将老妇身下的被褥掖了掖。 “我原先以为就只是普通的牙疼,但不料前几日来了个道士,拉住我便说我娘身上阴气重,叫我找人来除鬼,我便只好找你们来试试了。” 江屿风点了下头,走近瞧了瞧那老妇,发现此人果然印堂发黑,确实有撞了鬼的特征。 她浑身都缭绕着一种奇怪的阴气,好像是从嘴巴里吐露出来的,但又不太对,总之感觉很是诡异。 一般的活人又怎么可能会自己吐出死气呢,除非内里都已经被腐蚀殆尽了,只剩一个空壳子。 但这种情况普通人根本扛不住,不会像这人如此,还能喊能叫的。 江屿风点了点头,“大夫给你们开了什么药,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男人连忙从抽屉出取出已经被折得快烂掉的纸张,上面甚至还残留着几滴斑驳的油渍,江屿风生怕它直接散了架,只好小心翼翼接过来看了看,发现都只是一些清热解毒的药而已。 兴许这些大夫都觉得这老妇只是上了火罢。 江屿风点了点头,“药方没什么问题,但现在有什么脏东西还看不出来,白日里阳气重,等晚上吧。” 男人连忙点头,动作利索地从屋中搬出了桌椅,好让江屿风在院中做暂时的休息,甚至还从灶台中挖出了些长生果来,装在一只破口碗中端给了江屿风。 江屿风好奇地拈起一颗瞧了瞧,然后剥开吃了。 他还没吃过做饭这么简单粗暴,原汁原味的长生果,吃起来倒还挺香,挺新奇的。 他一个人吹着山风悠哉悠哉地剥吃了一阵,才突然想起宋必回来,当即从怀中勾出那个玉牌,试探着喊了宋必回两声。 “有屁快放。”宋必回的声音很快便从玉牌中传了出来。 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今天上午逼迫着他,在他脸上随便乱涂乱画,才导致了他现在这么个鬼样子。 怎么现在他竟然还这么一副理直气壮不愿搭理人的模样。 好像吃亏的是他似的。 “你什么时候来?”江屿风沉着脸问,明明别人长老都是手把手带着,怎么轮到他就这么草率?而且还成天被整,奇了怪了。 他堂堂折岁仙君,又不用试炼,让他来处理这些小事就跟让他来打新手村一样,无聊至极,况且他来大会的目的也只是趁机“死掉”而已。 不是来任劳任怨献爱心的。 “你急什么。”宋必回的声音从玉牌中传出来,“没我难道你就不行了么?” “对呀。”江屿风嚼着长生果,语气毫无波澜地道,“我没您真不行啊仙君,我害怕,我还是第一次出门见人,救救我。” 但凡这人有点害怕的样子,宋必回还真就信了。 第18章 咀嚼 傍晚时分,宋必回乘云车前来,他一袭深红暗纹长袍,谪仙一般很是招摇地轻巧落在了院中,衣角微荡,很是飘逸雅致。 这下把那樵夫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当场给宋必回磕三个响头,开始就地许愿。 但这种要求被宋必回很是无情地拿“懒得管人间的事”给回绝了,因此樵夫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作罢。 当时江屿风正低头认真地剥着长生果,刚一抬头,便见到了宋必回这副打扮,当即眼睛也瞬间亮了。 这身衣服实在衬他,在辉煌的夕阳下,活像是哪个逃婚出来的俊俏的新郎官。 “你来的路上还顺便结了个婚?”江屿风从上到下把面前这人扫了一遍,笑着调侃道。 他平日里总就看见宋必回一身玄色衣裳,虽然看花纹与布料便知绝不普通,但一直都穿那么沉闷的颜色,还是会让人审美疲劳的。 今天这身着实不错,江屿风看着宋必回走过来,腰间挂着的玉佩流苏轻轻一晃,心中不禁“芜——”了一声。 谁不爱美人呢,当时他第一眼看见宋必回那张脸他就喜欢。 但这人一开口就不一样了,他盯着江屿风的脸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有些像猴屁股。” “蛤?”不是您画的么? “好了,你去洗掉吧,免得你晚上把鬼招了来。”宋必回嘲笑道,似乎已经损人损得心满意足了。 可接下来,他便看见了桌上快堆成一座小山一般的长生果壳,“这些都是你吃的?” “鬼吃的。”江屿风没给宋必回啥好脸色,气冲冲地去后院洗脸了。 “仙,仙君,那您要吗?”那男人见宋必回提及,兴致冲冲也捧了一碗长生果给他。 宋必回一愣,只好默默接了过来。 这东西有那么好吃? 只可惜这一碗还是被洗完脸后回来的江屿风拿走了。 “来尝尝吗?”期间这人还很是大方地递了几颗给宋必回。 宋必回迟疑着挑拣了两颗尝了尝,发现果然吃不惯,便不吃了。 挑嘴,娇气。江屿风心里埋怨了一声,开开心心地将剩下的几颗倒进了自己嘴里。 天色将暗,宋必回看着天边的霞光淡下去,转身告诫樵夫,“今夜待在屋中,将门锁上,无论如何不要出门,知道吗?” 那樵夫郑重而担忧地点了点头,又迟疑着问,“两位仙君,我娘她会没事的吧……” “今晚看情况吧。”宋必回端起茶杯正要喝,却发现上面也缺了口子,茶上不知道为何铺了层油汪汪的物质,他只好放下杯,幽幽道,“不是大问题。” 樵夫赶忙千恩万谢,很是配合地在天黑之前进了房中,将门锁紧了。 “你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宋必回点起了长明烛,烛光照亮了面前有些百无聊赖的人的面庞。 江屿风搓了搓长生果的红皮,叹了口气,“太多奇怪之处了,首先,那鬼看起来毅力极强,这老妇本就没有那么多精气,又何必如此吊着?看起来不像是要夺人性命一般。” 宋必回点了点头,赞同了江屿风的观点,引导一般地问,“那你觉得会是撞见了外头的孤魂野鬼吗?” 这一问,正巧问到了江屿风心里,他目光顿时锐利起来,“我赌不是,应当又是什么因果报应。” 宋必回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角,似乎很是满意江屿风这个答案,“行,那我等你证明给我看。” 几个时辰后,子时钟敲,霎时惊飞了林中栖息的一片鸦鹊。 钟声刚落没几分钟,屋中便突然出现一个诡异的声响。 那是一种咀嚼撕扯硬物的声音。 浓烈的鬼气从老妇那个房中浓雾一般缓缓飘散出来,配合着“沙沙”的咀嚼,使原本宁静平和的氛围变得阴森可怖。 残月如血…… 他们这是又进了鬼局了。 经历了这么几次,江屿风只觉这就跟喝水吃饭一样,已经非常习惯,甚至还能在这时候翘着二郎腿哼歌。 宋必回更是在烛光下宛如一尊没有悲喜的玉像,端正地坐在桌前听着江屿风哼的调子闭目养神,没有一点慌张的神情。 树影婆娑,周遭却突然骚动了起来,江屿风骤然回头。 木屋门口正森森站着个鬼影。 第19章 墓碑 来得还挺准时。 江屿风慵懒地抬起了眼,眼神波澜不惊地盯住了门口那个鬼影。 他的长发柔顺地垂落在了胸口,被阴风吹得轻轻晃动,抿起的唇透着淡淡的粉色。 在跳跃摇晃着的烛火照耀下,竟透着一种诡异的妖冶。 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可怕一些。 与他对坐着的宋必回简直根本没把那鬼放在眼中,活像是坐在幽静茶楼之中喝茶一般,很是自然地抬手将杯中那油汪汪的茶“哗”地泼到了地上。 可等到他将那豁口的杯子放到了桌上时,杯子已然变作了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盏。 “晚上好。”江屿风声音低低地与那鬼影道,“一起来喝一杯?” 鬼影顿了顿,似乎被江屿风突然的出声吸引了,它缓缓探出了头,接着骤然缩了回去。 鬼影动的瞬间,宋必回也动了,他并了二指,迅速念咒,金色的锁魂链仿佛游龙一般冲了出去,直接锁定了鬼影所在位置。 江屿风淡淡笑着望着那锁魂链追着鬼影上下翻飞,搅得那厉鬼狼狈逃窜,心中不禁感叹,果然有个男主在身边就是不一样,他可算是体会到一些当师尊的感觉了。 看看这充沛的灵力与强大的控制力。 江屿风赞叹不已,要不是因为他俩之间的仇恨值太高,他也不用这么心惊胆战的逃来逃去。 都可以直接养老了。 可忽然间,锁魂链突然在某一处停住了,宋必回一愣,沉默地端起面前的茶盏,里面已然集满了清水,他喝了一口,却在突然间抬眼盯住了面前的江屿风。 江屿风笑容缓缓落了下来,但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好喝吗?” “嗯。”宋必回点了点头。 江屿风若有所思地望了宋必回两眼,伸手从他手中拿过了茶盏,接着骤然回头,泼了出去。 身后瞬间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鬼竟反其道而行之,胆大包天地躲到了江屿风的身后,怪不得锁魂链突然停住了。 若再逼近,那鬼必然要对江屿风下手。 因此锁魂链只得暂时在远处观望它接下来的动作,没再继续上前。 而那鬼见短暂安全了,便也就不敢再轻易乱动,就这么在江屿风身后静静窝着,很是有种狐假虎威的意思。 当时宋必回盯着他时,他便迅速意识到了这点可能性,所以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声“好喝吗”。 同时也得到了宋必回肯定的回答。 被鬼站在身后,放到谁身上都会心里都不太舒服,但江屿风觉得还挺有趣的。 这鬼是想与他捉迷藏么? 神水泼到那鬼身上时,心火便瞬间燃烧了起来,在极近的距离里,江屿风大概看清那鬼的模样,那是一个老妇的样子,但并非是屋中那老妇的模样。 这位看起来更衰老矮小一些,抑或是它佝偻着身子,让整个人看上去矮小得宛若一个儿童。 她几乎折叠成两半的身躯看起来笨拙费力,但却在火光中一闪,突然间便消失不见了。 江屿风瞬时冲上前去,却只拽下了一个被线穿起的白色硬物。 他借着烛光看了,是一截白色的物体,上面附着着一些粉末,摸上去手感细腻光滑。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宋必回,轻声道,“指骨……” 穿起指骨的还是用头发编成的线,可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而且,这究竟是何人的指骨与头发,是一个人的,还是多个人的? 宋必回转身望了望天边的月亮,此刻已然变回了皎白如霜的模样,仿佛先前的血月只是大梦一场。 鬼局结束了,便说明鬼已经逃离。 “哎哟……”静谧的夜里,响起了一声年老的痛苦的哀叹声。 是屋内那个老妇发出的声响。 江屿风一下攥紧了手中的指骨,正想前去查看时,却被宋必回拉住了。 “今晚结束了,鬼已经回到她身上了,不必再多去惊动了。” 他静声道,若将那鬼逼急了,又不知会做出什么来,他垂眼想了想,“此事有蹊跷,跟我来。” 从刚开始宋必回便觉得周围的环境分布很是奇怪,木屋呈现出一种半圆状,嵌在周围围拢着茂盛的树木里,阵阵清泠的虫鸣浸润在萧索的空气之中,门口左右两棵大树,几乎呈对称种植。 整个布局就像一个巨大的坟。 江屿风被拉得身形不稳,黑暗之中险些绊上一跤,但宋必回又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他直接砸进那人怀里。 只是不知为何,此刻他扶着那人有着微微隆起的健壮肌肉的有力手臂,下意识默默咽了口唾沫。 微弱的烛光下男人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宽阔,精瘦的腰被拢在暗红色勾花的衣带里,有一种格外清冷禁欲的意味。 江屿风盯着那肌肉,真实地羡慕了。 他一边跟着宋必回往林中走,一边默默捏了捏自己的细胳膊。 这人是怎么练出来的?那手感未免也太好了。 失策了,当年宋必回练功时他就应该盯着的,江屿风在后面暗暗后悔。 可再抬眼时,一个斜插入土的石碑顿时挡住了他的去路。 撞到人家野坟了,这阴森森的大晚上,怎么看怎么都不吉利,江屿风回头看了看宋必回,但宋必回却好像一副了然的神情。 “你觉得刚刚的鬼是从这里来的吗?”江屿风问道,他又观察了一下那土堆,却没感受到什么特别重的阴气,兴许是那孤魂野鬼很早便不在这里了。 抑或是早已投胎。 “这是个假坟。”宋必回冷冷的声音从身边传了过来。 “你说有人故意摆了个碑在这装成是某个人的坟吗?”那尸骨埋在了哪里?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屿风低下身,此时光线太暗了,他只能摸到碑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却看不清究竟刻了何人的名字。 此时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会潜藏什么东西,林中若有亮光更是有可能会吸引更麻烦的东西,江屿风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用灵力照明。 只是循着刻痕缓缓摸了下去。 “肖……”他摸到了大概的字型,可继续向下摸时,指尖却突然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一惊,猛地缩回了手,鲜血从他指尖迅速流下来,滴落到了土地之上。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摸下去时,宋必回却已经皱着眉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怎么了。”宋必回有些不悦地问。 “没事,有倒刺。”江屿风淡淡道,“很快就会好了。” 他再怎么说也是堂堂折岁仙君,这么一点小伤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也不是什么娇气的闺女,宋必回又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注意点,别又闹出什么事来。”片刻,宋必回埋怨一般又开了口。 这让江屿风顿时明白过来,兴许这人是担心自己又给他惹什么麻烦事吧,这么想,那便能想通为什么刚刚他那么生气了。 毕竟按照他的性格,定是最不喜欢麻烦的事与人了。 江屿风点了点头,心下了然,可却又起了使坏的心思,当下“啊”地轻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 “这碑字刻得好丑。”他缓声道,很是自然地甩起锅来,“怪不得我摸了半天也没摸出来。” 宋必回无语地闭了闭眼,“行,那你给它重刻去。”他刚想转身,便听江屿风又唤了他一声。 再回头时,江屿风正拿着根木棍在撬人家的墓碑。 “蛤?”宋必回怔住了,“你做什么?” “帮帮我吧,天珩仙君,让我带回去研究一下吧。”他吃力地撬着那个碑,但因为未用灵力,他根本就没撬动多少,只好向宋必回求助。 宋必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在无声地骂人。 可江屿风视而不见,只是满眼期待地笑着望向他。 最后,还是以宋必回的妥协告终了。 他提起衣摆潇洒上前,一脚踹上了那墓碑。 瞬间,只见这墓碑应声而倒,差点直接砸到江屿风的脚。 这人踹动那么沉的石碑却轻松得宛如踢倒一块薄木板一样,江屿风慌忙退后一步,抱着那根木棍,望着在自己脚边骤然牺牲的碑,久久地沉默了。 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吧。 若以后宋必回与他真动起手来,光这一脚简直都能把他半条命给踹掉了。 江屿风长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了挣扎,他抬了抬手指,将那碑悬空了起来,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带着走了。 而宋必回无言地望着那碑在自己面前飘飘悠悠地云似的浮走,忽然心下一动,将那碑用灵力清尽了灰尘,接着跃身坐了上去。 就这么被江屿风一路带着走了。 第20章 收留 江屿风今夜也没能回得去登仙楼。 他将那碑搬到宋必回的殿上,刚一放下,便执意现在就要回登仙楼。 毕竟经历了上次的痛苦经历后,他看见那张竹席便觉得顿时腰酸背痛,疲惫不堪,要他在宋必回的殿里再睡一晚,那简直是要了他老命了。 只是可惜,当他一路乘着月色到了登仙楼的门口时,登仙楼的门却已然被完全锁死了。 上次食气鬼一案给了门生们一个极大的警示,那便是睡觉必然要将门窗封得死死的,另外还要用灵力再往上加固一层。 这样才能睡得安心。 他推了一下那门,只听得哗啦啦一片的锁链声,一时间煞是欢快热闹。 但响在江屿风耳边时,却只觉得像是万千刀剑直插心窝,让他痛心万分。 这是有人在门上贴了锁符了。 这下倒好,鬼进不去,人也被锁在了外面。 江屿风很是无奈地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却始终没发现一个能够进入的入口,连狗洞也被封死了。 虽然,就算狗洞没封,他也是万万不会从那里面走,只是这防御措施未免也过于夸张了一些。 如今子时已过,阴气大盛,周围的酒楼差不多都闭了门,方圆几里,定然已经没了落脚的地儿。 他愣了一会儿,感叹自己竟然还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泽山虽有宵禁,可从来不限制他们仙君的出入,任他是何时回山,也不会阻拦他分毫,他犹豫了一会儿,思考要不要直接破开这门上的符。 按照他的实力,一个小小的符根本困不住他,只是有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现在因为宋必回的招摇行事,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若锋芒过盛,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叹了口气默默转头,只觉万分苦恼。 可就在忽然的抬眼间,他却猛地望见一人正黑着脸站在他身后。 江屿风被鬼站在身后都没被吓到,却被那人吓了一跳,他怔怔地望着身着暗红长袍的男人,完全没预料到宋必回在什么时候就站在了他身后。 这人刚刚一直都在?看戏呢? 那岂不是自己又是脸面丢尽…… “呃……”江屿风迟疑着开了口,“这……门好像关了。” 宋必回没搭理他,一抬手,将一个储物袋扔了过去,“那又与我何干。” 说着,转身便要走。 “这是什么?”江屿风快速追上了他。 “你的碑,抱着它去睡吧。”他冷冷道,“别放我殿上,晦气。” “别啊,你刚刚不还坐着回来的吗?”江屿风当下笑道,“还是收留一下这个碑吧,还有我。” “滚……” 羽萧长老最近总失眠,因为他感觉自己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这江川不知是什么来头,却频频会出现在宋必回所在之处。 起初是见他,这人便是一副家主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坐在天珩仙君的殿上,第一次他还并未多疑。 可是后来在议会堂,宋必回又为了这人,直接跟玄天长老把人给要了去。 太怪了,这根本不像是宋必回平时的所作所为。 一个普通门生会让他如此上心吗? 他之前也去过泽山,宋必回对人完全就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听说这人连他的师尊也不待见,除了对掌门乔河态度良好以外,所有人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照这思路想来。 他感觉这两人关系一定不普通!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害怕,觉得绝不能让他一个人因为此事而苦恼,因此当夜跑去了玄天长老的殿上。 玄天长老明日正准备带着一众门生去积水潭除水鬼,所以一早便洗漱好躺着榻上睡觉了,结果睡至夜半,卧室门忽然被人撞了开来。 他几乎是猛地惊醒了,下意识以为邪祟入屋,抓起柜上的茶杯便掷了出去。 羽萧堪堪躲过,却被里面的水溅了一身,杯子落到地上,咕噜噜滚了两下,竟是坚强地存活了下来。 “呃……”顿时,玄天长老清醒了,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相隔两米面面相觑; “羽萧……大半夜不睡捉鬼啊?”玄天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大怒道,“你这鸟人没事就撞门做什么!” “你才鸟人呢!”羽萧气冲冲走过来,“我来有急事。” “什么事?”玄天一听是急事,当即也严肃起来,“是昨日布的阵抓到那鬼了吗?你等我起来,我立刻去。” “呃,不是这事。” “不是这事,那又是何事?”玄天疑惑地皱起眉,若不是捉鬼,那还有什么事是算得上急事的? 他有些不太相信地朝羽萧望了两眼,质疑道,“你不会是因为做了噩梦睡不着来寻我开心的吧?” “怎么可能。”羽萧坚决否定。 “那你便说,是什么急事。” 这下让羽萧支支吾吾许久,半晌,只觉是临到阵前不说不行了,才硬着头皮锤着玄天的榻恨道,“我感觉天珩与他人有染!” “呃……”那此事的确十万火急。 第21章 发烧 玄天愣怔了许久,只觉此刻天地都要崩塌了,他一把拽住面前羽萧的衣袖,警告道,“你这话可不能随便瞎说,天珩此人霁月光风,眼不着砂,万万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有染”又是什么说法?又是与谁有染?你可得说清楚了。” 羽萧当下倍感委屈,将那衣袖抽回来,“我就是感觉,我就是奇怪,之前宋必回问你要人时难道你就不奇怪?” “噢。”玄天这下猛然醒悟过来,“你说的是那个江川。那江川究竟是何人?” “怪就怪在这,我根本查不到他是何人,问起别人,他们又都说只是个普通的泽山门生。” “呃……”玄天默然了,登仙楼中的普通门生千千万万,那又为何偏偏挑中此人呢,他摸了摸下巴,抬眼又问羽萧,“看你这样子,你见过?” “见过”羽萧点了点头,回忆道“长得也不出众,就是气质看上去不像是常人。” “不出众?”玄天差点跳起来,“怎么可能不出众,天珩就喜欢长得漂亮!不漂亮的瞧也不瞧,而且那江川还是个男子!那肯定不是有染了,你竟然大半夜赶着趟来忽悠我!” 玄天越想越气,抬起便是一脚踹向了羽萧,“人家就是想带个门生打发一下时间你就这么说,你你你,成天脑子都在想什么龌龊的事情!” 羽萧大喊大叫地被玄天一路打出房间,头上五彩的凤毛都被打落了几根,他心疼地一把捞了回来,望着“砰”地被无情关上的门,久久沉默了。 难不成,真是他多虑了? 他挠了挠头,看了看手中很是可怜的羽毛,满心疑惑地走了。 …… 江屿风昨天凭借着高超的耍赖技术,终于没再打地铺。 今早他神清气爽从榻上醒来,悠哉悠哉地打开门,便看见院中宋必回抱着手臂,一脸无聊地低着眼在研究昨日那个石碑。 简直都快把“嫌弃”二字写到脸上了。 “肖婕之墓。”他望见了那碑上的字,心中暗笑道,他昨日果然没说错,写的的确很丑。 这字就好像一个小孩乱涂乱画,潦草完成的一般,看不出刻碑者有一点儿耐心与尊重,倒像是与那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江屿风见宋必回并没有搭理他,便缓缓走过来,用身体突然把那碑挡住了。 他一手撑在石碑上,歪了歪头,淡声问道,“仙君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宋必回依旧抱着手臂,只是原先注视着石碑的眼神冰冷如刀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阴沉的脸色分明看起来并不像是睡好了的样子。 江屿风今日并没穿泽山统一红莲纹的校服,而是一袭朴素低调白衣。 只是原本朴素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得莫名雅致洁净。特别是在走动时微微轻摆的衣尾,衬得他气质越发淡漠清冷。 他从宋必回面前飘然走过,算是例行打卡一般刷了一波存在感,然后很是自然地走到了亭中,开始吃今日份的早饭。 “今天的甜粥真不错啊,就是有些少。”江屿风缓声道。 可刚抬眼,却见宋必回忽然眼神很是不善地朝他走来,接着咬牙切齿道,“不要坐我的位置。” “你的位置……” 气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假如他现在坐的位置是宋必回,那便意味着面前这碗只剩了一半甜粥也是宋必回的了,那就是说…… 江屿风猛地站了起来,拔腿就要跑。 宋必回没想到这人竟如此胆大包天,喝了他的粥,也敢在他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逃跑,气得当下便是一掌,直朝他肩膀打去。 这本就是泽山的招式,江屿风自然熟悉,他迅速侧身,倒飞出去。 “我不是故意的!”他匆忙喊道,矮身避过了一道风刃。 完了,这回真把宋必回惹毛了。 这人的洁癖可不轻,要他与他人同用一副碗筷,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次宋必回定然是饶不了他。 他着急忙慌地格挡,但宋必回力气极大,与他相撞时,江屿风都觉自己手臂瞬间麻了一般。 他无法在宋必回面前展露他的实力,只得在院中胡乱逃窜,最终还是被逼到了绝境。 此刻无处可退,那家只好从那矮墙逃走了。 他咬着牙,一脚踏上了一边的银杏,借了一道力。可刚腾身而起,便被那人握着脚腕狠狠地拽了下来。 江屿风整个人身形不稳地落了地,被宋必回一下抵到了一边的墙上。 一瞬间,江屿风只感觉脑袋空白了一片,他望着即将落下的一掌,强烈的恐惧感从他心中升腾起来,几乎是声音颤抖嘶哑地下意识喊出了口,“宋必回!” 只是那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宋必回垂着眼,冷笑着问,“你刚刚喊我什么?” 江屿风没有回话,他恍惚地望着地上被灵力震得已然枯死的草,只觉心中死死压了一块巨石,怎么也放不下。 若此刻他是以“江屿风”这一形象在宋必回面前出现,那今日这一掌必然已经打下来了吧。 思及此处,他只觉心脏被捏紧了,当下痛苦地闭了闭眼。 宋必回见他很是反常地没有回应,缓缓皱起了眉。 忽然间,他伸手按住了面前这人的额头,江屿风只觉微凉的触感瞬间从额头传来,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但此刻他背正抵着墙,根本无法后退,只得由着宋必回这有些莫名其妙的动作。 “都烧成这样了,你是死人么?”片刻,宋必回突然开口骂道,将江屿风从墙上拽下来。 江屿风一愣,脚步飘忽间,却从怀中忽然掉出了一个物件。 正是昨日那截指骨。 那指骨一开始没有什么异样出现,但此刻竟骤然闪烁了一下,让江屿风几乎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可面前宋必回眉头却越皱越紧了。 “你昨天带着它睡了一晚?” “呃……”江屿风心虚地,默默咽了口唾沫。 “你胆子可真大啊。”宋必回冷笑道,“是我小看你了。” 他这次突然的发烧应当是因为刚刚与宋必回打起来时动用了灵力,偶然间将那指骨给唤醒了,因此阴气入体。 加之他受惊之下,更容易心绪动荡,灵力飘忽,便就这么被趁虚而入了。 这才刚出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又光荣地回到了榻上。 “我严重吗,仙君。”江屿风有气无力地幽幽道。 “严重,快死了。”宋必回坐在他的床头,借着光端详着那截指骨,然后低头满眼笑意看了看他,嘲笑道,“你可真行啊,在养宠物吗,把它喂得那么饱?” 江屿风无语地侧过了身,一眼都不想再看宋必回了。 这人在试探他吗,是否又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些江屿风都不知道,明明这人刚刚还在追着他揍,现在再回忆,这人的态度又仿佛刚刚只是两人在闹着玩一样…… 想到此处,江屿风恍然间醒悟过来,宋必回好像是在耍他! 按照宋必回的性格,他若是生气,早就干脆利落地下手了,何必跟他纠缠如此之久。 这人不过是想看他被逼到绝境时绝望痛苦的神情罢了,就像猫玩弄到手了的老鼠一般。 “宋必回!”他气冲冲地回头,看见床头那人果然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喊我做什么?没人敢这么喊我。”他语气依旧冰冷刺骨,但却莫名透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第一个。” 这第一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头衔,江屿风恨得直咬牙,但此刻身份的限制与发烧的状态让他根本不可能爬起来揍宋必回一拳,只好愤愤不平地直砸床板。 “你要拆床吗?”宋必回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做些无谓又浪费力气的事。 “不啊。”江屿风淡淡道,“我敲鼓呢,好听吧。” “呃……” “我给你敲一首啊?”他现在明明一副无力虚弱的模样,可偏偏嘴上还是不肯认输。 “你敲吧。”宋必回站起了身,“正好多练练,到时候好送自己上路。” 娘的,这人可太损了。江屿风听了当下心里直骂娘。 兴许是懒得与江屿风扯皮了,宋必回很是冷漠地出了门,还顺手将那门关了起来,将那砸床声隔绝在了门内。 屋外树叶摇晃,潮湿的风穿堂而来,撩起了宋必回的衣摆,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他看了看阴沉的天,眼神却带着了然与宁静。 接着,他转向了后院,那灶台上已经煮上了汤药。 沸腾之时,一副热闹的模样。 大雨就要来了,江屿风眼神冷淡地望向了窗外。 握在手中的指骨光芒一闪。 第22章 所爱 一个时辰后,江屿风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从长廊上缓步走来,然后推门而入。 他撑起眼皮看了看,一眼望见了宋必回那勾了踏火麒麟的衣摆,便又放心地再次闭上了眼。 他感觉骨头缝里都在不断往外泛酸水,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窖一样,如今连根手指也不想动弹一下。 也能感觉到宋必回慢慢走过来坐到了他的床头,然后将他轻轻从锦衾中扶了起来。 当下,江屿风只觉一阵冷风瞬间倒灌了进来,冷得他下意识抓着那被子又要缩进去。 但宋必回根本不让他再回去,反而很是无情将他又从被子中拉出来了些,冷冷道,“起来喝药。” “你想毒死我吗。”江屿风痛苦地皱着眉说起胡话来。 “是啊。”宋必回一本正经地回他,将盛了药汤的碗放到了他嘴边,“我连你坟前种什么花都想好了。” “原来我还有坟。”他微微张开了眼,眼中仿佛蒙了一层水雾一般,让他看得有些不清晰。 他眼角泛着淡淡的红色,只轻轻扶住了宋必回的手,乖顺地将那碗苦得人发抖的药喝完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宋必回语气里似乎透着些满意,他随手将一颗蜜饯塞进了苦得直皱眉的江屿风口中,起身将空碗放到了桌上,“我说过别惹麻烦,你倒是挺厉害,直接害自己。” 江屿风没话讲了,虽然宋必回这人嘴上不饶人,但到现在对他却绝对称得上算是仁至义尽了,甚至有些温柔。 有个徒弟还是挺好的。他突然恍惚着想到。 本来,从始至终就是他对不起宋必回罢了。 可遗憾的是,他明明根本不知道从前的他做了什么,却又要收拾这一地的烂摊子。 思及此处,他便满心委屈。兴许是如今身体不适,弄得他心里也有些郁闷。 “宋必回。”他伸手,轻轻攥住了身边的人,高烧让他此刻意识不太清醒,只能含糊着轻声道,“对不起……” 仿佛耳语……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为今日早晨那份甜粥道歉,还是在为从前的他的所作所为道歉。 都无所谓了。 可坐在床头的宋必回突然低低笑了,沉默片刻,才突然开了口,“我可不原谅你,我等着你,把欠我的慢慢还回来。” 江屿风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沉沉地“嗯”了一声,尾音落进了飘渺的风里。 这回,宋必回没再出去,只是无声地坐在床前守着他。 江屿风能感觉这人在看着他,但这种莫名让人十分踏实的安全感让他很快又被卷入了名为梦境的漩涡。 大雨终究还是来临了。 风裹挟着雨星,胡乱地拍打在窗棂与院中的树叶之上,仿佛有一种永无止尽势头,声势浩大地加剧着挣扎与嘶鸣,沉重欲坠的云将太阳也淹没了,天地一片暗色。 可屋内却是静谧相和。 江屿风轻轻平缓的呼吸声落在枕边,被他握着的指骨无意识间从他手中掉落,被宋必回捡了起来。 正当他垂眼静静望着那指骨时,一个悬空的鬼影却已经站在了墙角。 正是昨日那佝偻老妇。 果然还是找上了门,这次她的目标很明确,便是江屿风。 宋必回根本没抬眼,他的语气虽然仿佛是在说平常事一般,但说出的话却叫人不由打了个冷颤。 “你如果再敢碰他一根汗毛,我会让你当场魂飞魄散。” 那老妇吓得瑟缩了一下,幽幽开口道,“求你……我的指骨……还我……” “还你?”宋必回笑了笑,“为什么?” 老妇顿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的无名指果然断了一截,正是宋必回手中的那个。 “还给你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先是害了那个樵人,又把我的门生弄成了这样,你觉得我会这么便宜你吗?” 那老妇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开了口,“你想要……什么?富贵……女人……还是要谁……爱上你……或者,要谁死?” 听到这,宋必回似乎来了些兴致,“你觉得我需要谁爱上我吗?还是觉得以我的实力,不能让我所恨之人死?” “你……”可那老妇却摇了摇头,又开了口,沙哑难听的声音仿佛是纸张刮擦般响在了屋内,“情障深重,所爱即所恨……爱而不得……” “啊!”宋必回骤然瞪大了眼。 第23章 吃醋 江屿风再醒过来时,房间已是空无一人。 他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只感觉浑身还是有些使不上劲儿,但总之还是要比先前那烂泥的状态要好些了。 纱帐落在眼前,让他有些看不清外头的景象,只意识到,此刻可能已然是清晨了。 他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却猛然发现被他握着手中的指骨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他只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只迷迷糊糊地想着,宋必回又去哪儿了? “师兄。”门口一个温婉清润的女声却在此刻突然响了起来,那人握着一沓写着密密麻麻字的洒金纸张推门进来,却在看见床上那人时顿住了。 她默默退出门看了一眼,确认一遍自己确实没有走错。 床上的人影被纱帐罩着,有些模糊不清,但按照那轮廓来看,却不像是宋必回。 “江川?” 江屿风单手撩开了面前的纱帐,淡淡笑了笑,“早上好啊,槐序……师姐……” 这人的行为与态度实在是太过于自然了,好像是在自己家中一般,让钟槐序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她将纸张放到桌上,迟疑着上前温声地问,“身体不适?” “阴气入体,昨夜有些发烧。”江屿风抬手将纱帐挂了起来。 “怪不得昨日我一直未在登仙楼见到你。” 钟槐序点了点头,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这些年前的门生们大多都是第一次来除祟大会,总会或多或少受些伤,这都是很常见的事了,更严重的,失踪或是死亡,她这些年来也见也不少。 只是江川此人要特殊一些,毕竟是宋必回单独挑选出来的人,定然有什么不凡之处。 想到此处,钟槐序有些好奇地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心中疑惑,为何之前在泽山时,她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呢? “嗯?”江屿风有些不习惯被门派中的女弟子像观察精怪一样这么盯着,况且他现在还躺在榻上一副虚弱的模样,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但现在在钟槐序眼里,他只是一个门派中的小门生罢了,前辈对晚辈关切一下,似乎又是件寻常的事情。 这就有些难开口了。 可突然间,钟槐序看向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与师兄关系很好啊。” “啊?”江屿风从来没想过,居然还会有人说他与宋必回关系好的,这简直比他听到徐家要给乔河说亲这件事更加让他震惊。 “我从来没见过除了几位师伯与我,还有其他能进得去他卧房的,更别说是直接睡在他的榻上了。” 钟槐序站起身,又好好瞧了瞧他,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师兄就像是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样,真奇怪。” “呃……”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狐狸精一样。 要是之后被这丫头知道他就是江屿风,现在还躺在宋必回的榻上,昨夜宋必回还为他煮了汤药,甚至端到床头上喂他喝,那大家肯定都会直接疯掉吧。 他现在想想都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钟槐序望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开门声打断了。 宋必回正巧端着一碗药进来,见到坐在床边的钟槐序时,仿佛早已预料般朝她扬了扬下巴,算作打了招呼了。 他将药放在了桌上,拿起钟槐序带来的那一打纸张,大致看了看。 “找到这人了?” “这人前月便辞世了,你也不跟我说。”钟槐序有些不满地埋怨道,“这城中叫此名的不下十人,最符合你描述的便是这位,人还已经不再现世了,叫我对照了许久。” “嗯。”宋必回满意地点了点头。“明日我便命人将你想要的送到你殿上。” “那么爽快。”钟槐序将落下的发丝挽到耳后,“你这样给了我一种还可以向你再要些补偿的想法。” “这只是你的错觉。”宋必回冷冷道。 他简单扫了两眼钟槐序拿来的资料,正要放下,却见江屿风满脸好奇地正盯着他手中的纸张。 “喝完药就给你看。” “你看,这男人还提条件呢。”钟槐序趁机拱火道,却被宋必回回头瞪了一眼。 “你若是嫌太空了,就去管教管教那些门生,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选出来的萝卜白菜,送去喂邪祟都嫌灵气太少。” 钟槐序听着,知晓宋必回是在嫌她多嘴了,这才旁敲侧击地来怪她。或许,也是嫌她在这儿多事也说不准。 不过既然她任务已经完成,也不需要在这儿添乱了。 思及此处,她淡笑着起了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有些无奈的江屿风,又转头看了看臭着张脸的宋必回,只觉这幅场景异常有趣。 “知道了,都听师兄的。”她告辞道,行至门口,又揶揄地回了头,“我马上与他们说,以后都按照师兄的标准来挑。” “呃……”江屿风差点没能憋住笑。 他心中默默想道,这丫头不愧是钟遥夜的弟子,虽然在外是大家闺秀般的庄重仙姝,但终究还是得到了些她师尊的真传,关键时刻伶牙俐齿的。 “笑什么?”宋必回冷冷地又瞪了过来。 “没笑啊。”江屿风装傻很有一套,他慵懒地半躺在榻上,长发柔软又乖顺地垂落在胸口,安静而脆弱,叫人不觉心神荡漾,“可以把药给我吗?” “你真是祖宗。”宋必回嗤笑了一声,但还是将那碗药端了过来。 可正当江屿风伸手要去接时,这人却又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道,“老规矩……” “呃……”真是感动全都喂了狗了。 “不喝了,我死了算了。”江屿风怒道。 肖婕,这位昨夜还曾见到的老妇人不是什么别人。 正是那樵人的外祖母。 此人在十三岁时,与村东的一位铁匠的儿子结了亲,但一生只诞下了一个女儿,便是那卧病在床的樵人的母亲。 女儿长大后,嫁给了一个樵人,值得可喜可贺的是,生下了一个儿子。 可在孩子十岁时,某日突然爆发山洪,樵人进山后,便再没回来。 此后,她便与她的儿子相依为命,儿子长大了,便继承父业,靠打柴为生。 可肖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此常常上山来见她,只是每次都因为各种原因不欢而散。 直到上个月,她与世长辞。 “所以肖婕是在报复她不孝的女儿?”江屿风在榻上翻着纸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只是亲人背离,他一外人插手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但宋必回摇了摇头,“那石碑跟指骨又怎么说?” “对……指骨。”江屿风突然抬起眼,“你是不是把指骨拿走了,快给我。” “你还想要?”宋必回从袖中拿出了那截指骨,甚至在江屿风面前肆无忌惮地晃了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引鬼?可就凭你现在这样子?给那鬼塞牙缝都嫌少的。” 江屿风感觉跟宋必回待在一个空间里不到一炷香的时候,自己的寿命都会被气得至少减少一年。 他长长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徒弟,算了算了。 “但你也算成功。”宋必回道,“昨夜她确实来了。” 江屿风一惊,“那她说了什么?” 他如今还安然无恙,便意味着昨天宋必回保了他,那必然也是知道什么了。 “她想把指骨要回去,说身体残缺无法投胎转世。可那指骨绝不是自己脱落的,而是人为从她尸体上截下来的,她与她女儿之间的事不像是小事。”宋必回简短地说了,却把那老妇为他算的那段直接删减。 他并不是害怕担心什么,只是不信。 他本就跳出了常人这一范围,是完全的修道者了。修道之人改命本就是常事,因此这断言听在他耳内,简直就像是危言耸听的胡话。 让人啼笑皆非。 江屿风垂着眼摩挲了一下下巴,“那此事定有隐情,只是那樵人隐瞒了什么,不想让我们查到罢了,你觉得这其中还有谁可信?” 宋必回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这里面除了你我还有谁好信的?” “这件事关我什么事?”江屿风都要被气笑了,这人简直就是变着法子在故意损他。 “人家的指骨都当定情信物一样攥着了,情深意切,怎么就与你无关了?”宋必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无心,可别人有意啊。” “别人是什么人?”江屿风忽然歪了歪头,“又是何人与我有意?” “呃……”这下轮到宋必回被将了一军,他望着面前这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是终于抓到了他的把柄,眼里满是狡黠,窗外的碎光落在他的发梢,叫这人显得狡猾又无辜。 “仙君?是肖婕昨夜与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在吃醋?” 第24章 黑猫 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全身上下好像都没有一丝杂色,它带着一种很独特的孤傲优雅的气质,无声无息地轻巧地跃到了屋檐上。 此刻,它深褐色的眼瞳在光下正如琥珀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檐下的人,瞳孔缓缓缩成了一条细缝。 修道之人乐于见到此种猫,它们好像天生是灵魂的代表象征,是黑夜的引路使者。 江屿风出门时,便看见一人一猫就这么安静地相互注视着,场景看起来着实和谐有趣。 那黑猫忽然见到了江屿风的出现,当下有些警惕地弓起了身。 可见江屿风始终是一副冷清淡然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便大着胆子好奇地软声软气地叫了一声。 “嗯?”江屿风的眼神依旧如古井般波澜不惊,温和地望向了那黑猫。 宋必回见此场景,却是突然望向了江屿风,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此人的幼稚行为一般。 突然的出声将那黑猫吓了一跳,它眼神不悦地退后了一步,接着转身如风般迅速逃窜走了。 “你把它吓跑了。”江屿风叹了口气。 “你现在这样,能出门?”他没搭理江屿风的话,只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嘲讽道,“不用再躺几天?” 这人说得怎么就跟他是在坐月子一样,还说什么躺几天,他不过是阴气入体发烧了一天罢了,人又不是豆腐做的,江屿风很是无奈。 宋必回这人只要抓到他一点小辫子,就不肯松手。 “不会添麻烦的。”他淡淡道,忽然想到什么般揶揄道,“不是你说的信我?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宋必回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等着他跳坑呢,当下冷笑了一声,“你最好是。” 接着很是无情地转身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挺拔又冷漠的背影。 江屿风只得快步跟上那人,跟着他一起上了云车。 那木屋的樵人今日打柴还没回来,只有那个老妇还躺在床上哀叹呻吟,她一头歪在靠墙的一面,依旧是嘴巴微张的状态,涎水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嘴角流到布衾上。 江屿风探着头望了一眼屋中的场景,沉声唤了一声,“沈夫人……” 那老妇名唤沈红,此名还是她父亲取的,她父亲只是个开铁铺的粗人,取名也很是随意。 沈红闻声缓缓转过头来,宛如一个损坏破旧的牵线木偶,浑身都机械零件锈死卡顿了般,只是稍微一个动作都让她很是吃力。 “谁……”她闭不拢嘴,只得含糊地发出一个单字。 “是我,您母亲叫我来问候您。”江屿风缓缓道。 可沈红一听到“母亲”二字却顿时瞪大了眼,一瞬间几乎惊慌失措地挣扎扭动了起来,她喉咙突然发出了“咕噜噜”的喊叫声,直往墙角缩,蹭下了一层的土灰。 仿佛青天白日里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一般。 江屿风好奇地偏了偏头,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对肖婕的反应如此之大。 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可惜这老妇应当是被这几日的折磨刺激得快疯了,只要说到有关肖婕的字眼,她便情绪异常激动,怎么也说不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那便意味着只能从那樵人下手了。 江屿风退出屋去,抬眼却发现宋必回正站在一棵树前,眼神冷淡地似乎在观察什么。 他慢慢走近,却在几步远时忽然感受到一种极为强烈的灵力流动,这一整条道就仿佛被通开了一道属于灵力的水渠般,接着将整个屋子都包裹了起来。 先前在夜间阴气过重,将这条灵力渠阻断了,所以才没被发现。 如今再看,只觉这局越看越诡异了。 江屿风心中升腾起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下意识皱起了眉。 这整个布局就好像是在吃阴气一样。 原本这整个屋子都像是一座放大了的坟,如今又加上了不断往内运输的灵力,简直就像是什么厉鬼的老巢。 白日里厉鬼便待在屋内,不断吞吃外来的生气。到了晚上,便外出兴风作浪。 这普通的樵人家又怎么会是这样,究竟是何人布下的局,这树的灵气,又是怎么来的? 江屿风思索着,却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退后了一步。 宋必回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想到了?” “不会吧?”江屿风苦笑了一声,“我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第25章 白骨 江屿风在树前沉默许久,突然长叹了口气,双手虚虚抱拳放至额头叩首,很是虔诚地闭眼低语念叨了几声福生无量天尊,完成了这些,才对着那树缓声道,“多有得罪,见谅见谅。” 宋必回不知道这人又想干什么,刚想开口,却发现他一把抄起了倚在墙边的铁铲,对着那树底一下铲了下去。 “呃……”这人下手可真快。 宋必回不觉退后一步,以免被这人突然怒上心头,连着把他也一起埋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江屿风起身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只觉铁铲突然抵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蹲下身瞧了瞧,然后沉默着从土中摸出了一根骨头。 他看着手中的骨头,神情似乎愣了愣,接着举给了宋必回看。 “这总不能是狗埋进去的吧。”江屿风淡声道,“人腿诶……” “这可说不准。”宋必回扯了扯嘴角,“有时候人可不如狗。” 乔暄是被南星推醒的,他刚刚被玄天扔进水里被水鬼追着游了一大圈,上了岸后便直接累瘫了。 他像只死鱼一样躺在地上,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南星刚刚协助其他门生将一只水鬼斩成了两半,腥臭的气味熏得她反胃了许久,等缓过了一些,才有闲工夫来看看半天都没动弹的乔暄是否有恙。 “没死吧?”南星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乔暄,却听到了那人轻轻的鼾声。 叫她气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小子怎么啦?”玄天长老却从身后突然笑嘻嘻走了过来,上前轻轻踢了踢乔暄的小腿,“怎么才下水游了一圈,就成这样了?” 南星被玄天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赶忙一把推醒了乔暄,支支吾吾道,“他,体虚……” “这么年轻体虚?”玄天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 可惜乔暄还没完全醒过来,根本分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无头苍蝇似的转了转脖子,满眼茫然地看向了身边的南星。 “啊?什么虚?我不虚。”他愣愣道。 南星无话可说了,她什么都不怕,就怕遇上这么个猪队友,哪天肯定得害死她。 她使劲朝他挤了挤眼,示意他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可乔暄根本不在状态,脑子进了水似的嫌弃道,“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你去治治啊。” “咳咳。”玄天闻声,在一边笑着咳嗽了两声,“醒了?醒了便起来吧。” 乔暄几乎在瞬间转过头去,眼神缓缓向上,便望见了笑眯眯但藏着满肚子坏水的玄天长老。 他先前曾听那些来过除祟大会的师兄师姐说过,这玄天长老最是喜欢逗门生玩的,被他盯上那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为什么玄天会在这? 他一脸惊恐地回头看了看南星,发现南星此刻一副吃了脏东西的痛苦表情,可能是对他刚刚的那种白痴行为彻底无语了。 “长老……我刚刚……”乔暄当下计从心起,缓缓又倒了下去,哼哼唧唧地蜷起了身体,“我好像邪气入体,好难受……” “噢?”玄天长老饶有兴致地走了过来,“是因为刚刚在水里受了伤?” “是啊是啊。”乔暄赶忙肯定道。 “但看你并无外伤呀?” “内伤,是内伤……” 南星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万分尴尬的演戏现场,这过分拙劣的演技,也亏得玄天有兴致与他这么玩下去。 “别闹了小子,我问你,你认得江川是吗?” 乔暄听到这话,眼神却突然严肃了起来,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有些警惕地望向了玄天。 他问江川又有什么目的,江川与他一个玄山的长老应当没什么关系,难道只是因为好奇吗? 这几日几乎每个人都会向他投来探究的眼神,但其中的意味,却不像是完全的善意。 “长老……”南星也有些疑惑的开了口,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问起江川。 “我们与他也不熟。”乔暄突然打断了南星,笑着坦诚道,“我们只是正巧一队过来而已。” “你们也不了解他吗?”玄天好奇地问。 可乔暄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 那樵人是午后才回来的,他背着一大捆的柴一路下山,时不时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 虽然辛苦,但他依旧哼着山曲,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只是他刚进屋,便一眼看见宋必回与江屿风二人坐在院中,此刻正盯着桌上那一堆白森森的骨头在沉思。 “仙君?”他有些惊喜地放下了柴火,“我以为你们不会再来了。” “回来啦?”江屿风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辛苦了……” “不辛苦的。”他笑道,又有些奇怪地指着桌上那一堆骨头问,“这是……” “噢……这个啊……”江屿风慵懒地撑着下巴,雪白细窄的手腕从袖中露了出来,他一手抚了抚骨头,淡淡道,“这是你外祖母。” “蛤?!”那樵人整个人直接呆在了原地,半晌才突然笑起来,“您别寻我开心了,仙君。” 江屿风不置可否,只指了指那树底,问,“这不是你埋的?” 樵人恍惚地望向了那被挖开了一个大洞,露着树根的地,不可置信道,“这确实是我埋的,但这怎么可能是我外祖母?可我外祖母明明是埋在林子里,仙君可别开这种玩笑。” “噢你说那个碑,那个碑是你刻的吗?” 可樵人却摇了摇头,“那是我娘请一个道士来刻的,我不大识字。” “唔……”江屿风望向了宋必回,但宋必回只是端起面前的茶盏缓缓喝了一口,似乎没有阻拦他的意思,自然也没有亲自开口给那樵人解释的意思。 “可那是个空坟。”江屿风歪了歪头,“那你觉得树底下你埋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埋的……不是当年我家狗的尸体……吗……”那樵人茫然地盯着桌上的骨头,“当时大晚上,我刚打柴回来,我娘突然叫我挖个洞出来,说家里看家的狗逃出去,被人药死了,叫我埋起来……” “你没检查?” “我当时太累了,再说陪了多年的狗死了,我也很伤心,我当时把坑挖好,我娘就捧了个布包过来,放进了坑里,我便直接埋了……所以,我埋的是我外祖母?为什么?!”他不可置信又有些恐惧地望着桌前的两人,只觉他们是在耍他一般。 可江屿风却“噗呲”一声笑了。接着,他拿起了桌上一根骨头,眼神凌厉地问道,“你觉得我们在骗你,但你觉得这骨头会是狗的?” “呃……”那樵人满脸惊恐地退后一步,只觉整个天地都要崩塌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江屿风闭了闭眼,有些失落地淡淡道,“那个道士,是不是曾经跟你们提过要帮你们改风水?”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他直接拿了你外祖母来镇宅,做了个输阴气的渠道。然后把你当成厉鬼一样来供,用这么狠辣的手法来给你们改了“风水”。” 江屿风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笑道,“来坐,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那道士是在肖婕死前前几日来的,那天,肖婕兴许觉得近日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体力也已经大不如前了,加之只有自己一人孤独地住在家中,无事可做,又思念自己的女儿,便特地前来看望。 可沈红却早恨极了肖婕这一副姿态,她家中本就已经一团乱麻,这人却还有事没事前来捣乱,好像是前来故意羞辱她一般。 当下,沈红看见门口走来的肖婕,便瞪着一双红眼,气急败坏地举着锅铲骂了出来。 肖婕当日莫名其妙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女儿的家门都没进,气得脸涨得通红,当即便与沈红在屋前对骂了起来。 直到樵人回家,才将拽扯的两人拉开。 肖婕碰了一鼻子灰,难过又委屈地回到了家。 可沈红却似乎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每逢空闲,都要放到口中骂上一番,才能舒心。 几日后,一个道士上山,路过了他家。 “小善人,能否给口水喝。”当时,那道士笑眯眯地喊住了樵人,樵人本就是个热心肠,当即拿了一碗清水出来给了那人。 那人低头喝了。 半晌,他才抬了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樵人身后的木屋,神神叨叨道,“小善人,你们家这风水,不太好啊。” 这一声,却被门口扫着地的沈红听了去,她本就活得不如意,当下找着了原因,扔下扫把便赶过来,“仙人,这怎么说?” “不顺,不顺啊。” “是啊!我们家总不顺。”那沈红委屈地拉住了道士的衣袖,“您看可有什么方法,替我们家改改风水?” 道士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是有的。” 可樵人不大信这一套,他平日里打柴都好好的,也没有什么不顺的地方,况且也担心这道士是个骗子,若是来招摇撞骗的,那可怎么办? 所以他当时有些警惕地拉住了沈红,却被沈红一眼瞪了回去。 “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做娘的已经没用了,还不求你顺一些吗!” 那道士听了,也连连附和,“是啊小善人,我不要钱的,就是报答你这一口水,助你一臂之力。” 江屿风听着那樵人皱着眉将之前的事都说了出来,用指关节轻轻碰了碰嘴唇,问,“之后的事,你便不知道了吗?” 樵人摇了摇头。 他也很想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6章 不给 线索到这里还是断了,江屿风叹了口气,“你娘受了些刺激,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还有,你娘身体上的问题定然也是与此事有关的。” 樵人当即瞪大了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娘身上有你外祖母肖婕的阴气。” “可这,难道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阴气的渠……”樵人疑惑地问道。 “那你现在应该与她一样才对。”江屿风缓声道,“但你一直好好的,说明那白骨灵气或许是庇佑了你,又或许是被那道士以另一种方式收走了,你没被牵扯到。 但你娘不一样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若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谁又饶得了她呢?” 樵人这下心有余悸地沉默了,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母亲又做了什么亏心事,会变成如今这样。 此前他还以为是有邪祟要害他母亲,如今再看,说不定事实会与他所想的完全相反。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江屿风苦恼地望向了神情悠闲的宋必回,宋必回刚刚始终未开口,只是安静地观察他说了什么。 宋必回心中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的想法对于江屿风还是很重要的。 “沈红问不了了。”他声音低沉地开了口,好像轻轻地震在耳边,“那就问肖婕本人吧。”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截指骨,递给了江屿风。 江屿风垂眼看了那指骨一阵,问,“她今夜真的还会出来吗?” “这指骨被下了咒,她解不开,便一直被困在此处无法离开,更不用说现在这指骨还在我们这儿了。” 宋必回侧眼看了看那樵人,“缺了大德了,将魂困在家里,来庇佑自己。” 这一句吓了樵人一跳,细想到肖婕的魂一直在他的身边游荡,他便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主要需要弄清,肖婕究竟是怎么死的,沈红又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江屿风将那穿了头发的指骨与其他的骨头放到了一起。 如今一大家子,倒是其乐融融。 傍晚的霞光辉煌又凄静地揉碎在了云间,樵人陪着两位仙君悟道一般安静坐了一下午,整个人都坐麻了。 他缓缓起了身,迟疑着问,“两位仙君,你们想吃些什么吗?” 江屿风缓缓抬了眼,刚想开口,却听见宋必回很无情地开口说道,“除了长生果。” “长生果怎么了?”江屿风很是不服气,“你对长生果有什么意见?” “两位仙君不要生气……”那樵人有些为难地打起圆场来。 “你只是一个门生,也敢与我叫板?”宋必回冷冷笑了两声,回头对那樵人道,“给他一碗面糊,真是惯得。” 这小兔崽子可真拽,江屿风心里骂道,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气冲冲地转了一面,无声地将后背对向了宋必回。 他平时遇上什么事都波澜不惊的态度,在遇上宋必回时就裂了个粉碎。 简直分分钟气得他想暴起揍这人一拳。 可惜他不敢。 宋必回似乎还很乐意看到江屿风这一副吃瘪的样子,看着他柔顺的长发落了一绺在桌上,便伸手去抓。 这样又把江屿风给气炸了。 “幼稚!”他愤愤不平道。 先前江屿风便知道宋必回有些“手贱”的小癖好,就爱撩这些东西,先前在夜宴时,他带了一条银链,他也下意识想来撩,却被他打了一巴掌。 现在看来,果然也没长什么记性。 但没办法,谁让他是男主,是天珩仙君呢。 真是风水轮流转。 最后,那樵人还是端上了两碗面糊。不过,他也在手中抓了一把长生果,想偷偷塞给江屿风的。 却不料江屿风满脸惊喜地刚伸手要来接,宋必回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后冷冷望向了那樵人,伸出了手。 一瞬间,樵人只觉那眼神仿佛利刃一般直直刺向了他,他望着江屿风委屈又期待的眼神,却只得默默将那一把长生果放到了宋必回的手中。 江屿风眼中的期盼瞬间落了,冷淡地凝视住了宋必回。 “想吃?”宋必回勾了勾唇角,“不给……” 第27章 真相 距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 江屿风刚刚吃饱饭,虽然没能吃上他心心念念的长生果,但看着宋必回这张漂亮的脸,感觉还是挺下饭的。 所以,虽然只是面糊,但吃得还算愉快。 他在泽山极少吃到如此充满乡土味的食物,如今在这儿却因为宋必回的一句话吃到了,原因实在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人在吃饱饭后便容易犯困,江屿风撑着下巴,垂着眼看风卷着黄叶盘旋着飘落下来。 此刻天地广阔,寂寥幽静。 宋必回始终闭着眼坐在对面,仿佛是玉雕的塑像,他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荡起,眉目舒朗,宛如一盏清冷的神仙灯。 直到耳边平缓的呼吸声轻轻响起,他才缓缓睁开眼,一眼望见对面的江屿风正撑着下巴打起盹来。 黄叶如同蝶翼一般坠落下来,落到他白色的衣摆上,他手指纤长地虚握着,白皙手腕上青筋微微凸起,显得有种不一般的脆弱与勾人。 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了一种明黄与暗红的色调,好像将此人也纳入了整张的画卷之中。 樵人进屋去照顾沈红吃饭去了,天地之间,安静得好像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仙君。”突然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段寂静,樵人站在门口唤他们,“天凉了,不如进屋来吧。” 江屿风被这声唤醒了,他困倦地睁开了雾气迷蒙的眼,直起了身子,转头望了一眼那樵人。 “不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在屋里,也不怕把你家的房子拆了?” 樵人当即醒悟过来,只得给他们搬了个取暖的小火炉来,江屿风刚刚身体痊愈,有这么个火炉放在身边,觉得还挺舒服的。 除了有些熏人以外…… 都挺不错…… 他刚刚在心中安慰完自己,便被熏出的烟呛得咳嗽了两声。 好巧不巧,他坐的也正是逆风的位置,烟有事没事便总往他那儿吹,仿佛这种“恩赐”,只偏心于他一样。 反正宋必回是一点儿烟灰没沾着。 就在这烟吹得他满眼通红,欲将落泪之时。 宋必回冷着脸站了起来。 “熏吗?”他垂着眼望着江屿风问。 江屿风捂住眼,已然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他感觉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立刻吸进一口的烟,这种行为简直无异于是在自杀。 宋必回只得叹了口气,轻轻挥了挥手,给他立了个风墙,“我看你迟早自己整死自己。” “呃……”江屿风无语了,他明明一直都很无辜。 还很倒霉…… 天彻底暗了,樵人捧着一小碗混浊的灯油过来,用小枝借了些小火炉中的火,将油灯点了。 江屿风见了忽然低笑了两声,觉得这幅场景很是熟悉。 他两日前也是与宋必回这么相对坐着,借着这一小点跳跃的烛光,等那肖婕的鬼魂前来,只是这回又多了个坐立不安的樵人罢了。 樵人紧张地搓着手默默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此刻留下一个空位,只等着今日的主角登场了。 江屿风看了看那樵人两眼,笑问道,“你怕吗?” 樵人连忙点头,但在看见宋必回扫过来的眼神,又慌张地开始摇头。 这人的目光依旧如朗月般清润,低眼间却仿佛迷迷蒙蒙附上了层冷光,浑身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稳。 他眼神中虽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却还是把人吓了个不轻。 “你本就是凡人,怕是自然,摇头做什么?”江屿风轻缓的声音晕在微风中,淡然又平和,莫名能叫人心安,他抬眼去看宋必回,“仙君,能否借你杯中的水一用?” “上次也直接抢去了,这次还问我做什么?”宋必回故意调侃道。 “上次是情况紧急。”当时那肖婕的鬼魂都站到背后了,他来不及画符,迫不得已,也只能抓了杯子便泼。 宋必回眼中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留了一半,推给了江屿风。 江屿风用指尖蘸了一些,扬了扬下巴,示意那樵人将手臂给他。 樵人赶忙撸起袖子,动作很是利落迅速地将手臂递了过去,仿佛一千一万个对江屿风放心。 宋必回见了,便在一边冷笑道,“你也不怕他在你手臂上画个招鬼符,把你当活靶?” “你可别污蔑我。”江屿风在那樵人的手臂上比了个位置,眼神淡淡地歪头去瞧他,“我的名声很宝贵的。” 说罢,他轻轻用指尖在那樵人的手臂上开始画起退灵符来,他画符的速度适宜,却一气呵成。眨眼间,便能看见淡淡的金线纹路在手臂上浮现了出来。 江屿风勾完最后一笔,才舒了口气。 那樵人很是新奇地抬起了手臂,盯着手上还泛着光的灵符。 他一介凡人,从未见过此等仙物,当下很是惊讶地抬头看了两眼江屿风,只觉他与宋必回就像是从天上下来助他的神仙,心中感激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可江屿风还是稍稍避开了那樵人过于炙热的视线,以免又被宋必回逮着机会,抓着他趁机嘲讽一番,说他卖弄些浅薄的仙术,像是招摇撞骗的道士。 但宋必回这次却始终只是垂着眼,看着他将符画完,也并未多说一言。 只是在他画完地一刻,默默将视线转到了另一边。 江屿风一愣,才恍然发觉那先前空了的座位已经多了个“人”出来。 樵人刚一抬眼,也被猛地吓了一跳,当下差点儿一下窜起来,却被江屿风事先死死摁住了。 “肖夫人。”他淡淡开口,算是打了招呼。 “外……外祖母?”那樵人望着对面那有些模糊不清的鬼影,只觉心脏已经快跳到嗓子眼了。 可肖婕只是微微抬起眼看了樵人一样,蠕动了一下嘴唇,但最终也没说什么话。 三人一鬼就这么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宋必回低沉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你还是为指骨而来。”语气是肯定的。 肖婕微微点了点头,“没这个……走不了……” “我会放你走。”宋必回轻轻扣了扣桌子,“但我问什么,你必须回答。” 肖婕迟疑着,她安静地蜷缩在那个位置上,许久之后,终究还是再次点了点头。 “我外祖母,她会撒谎吗?”樵人突然极小声地问江屿风道,声音透着一种忧虑与害怕。 江屿风眼神淡淡地摇了摇头,“她不敢骗天珩仙君。” 宋必回如今的灵力能够绝对压制邪祟,它们阻挡不了这种威压,就算没有做出任何答应的举动,也绝对不敢说谎。 除非他们想被天罚劈得灰飞烟灭。 “你是怎么死的?”宋必回开了口。 江屿风猛地抬了眼,询问一个死于非命的鬼魂它们生前是如何死去的,无疑是在将他们最痛苦的伤疤揭开。 所有人都不愿再想起他们死前的那些极为无助与痛苦回忆。 意识的迷糊,躯体被蚕食,亲人的背叛,灵魂的孤独…… 这些都像是烫红的镣铐,将他们困死在痛苦的泥沼,挣脱不开。 宋必回上来便问这问题,尖锐但又直奔主题。 江屿风闭了闭眼,觉得这确实也符合他的个性,只是要看肖婕愿不愿意说了。 肖婕果然在瞬间顿住了,她低着矮小的身躯,仿佛都快要埋进桌底。 樵人悲哀地望着那个先前还会常常来到他家,叮嘱他天凉注意身体的亲人,此刻却已然与他阴阳两隔。 即使他们如今这么对坐着,凝望着彼此熟悉但又陌生的脸,眼前也仿佛有着巨大的鸿沟,将他们彻底地割裂开来。 让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亲人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突然,肖婕还是幽幽地开了口,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才支支吾吾将话说完整,“我当时很饿……很饿,被锁在屋子里……” 饥饿而死?江屿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却没能想到这方面。 “是谁把你锁在屋子里的?”宋必回又问。 “我不知道……门没法打开……” 江屿风与宋必回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应当是那道士动的手脚了,沈红本就与肖婕关系极差,那道士也许与她提到用家中亲人的阴魂来改风水,这里面本就有种引导的意味,沈红自然而然便会想到肖婕。 这方法与养小鬼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一种极邪的手段。 亲人生前为儿女付出,死后也不得安息,永生永世被困在此处,被吸食灵气,直到魂飞魄散。 这道士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否则不会知晓这么个邪法子。 不是个好东西。江屿风默默想到,究竟会是谁呢? “那你是因恨想杀沈红?”宋必回开了口。 可这回肖婕却缓缓摇了摇头,她布满褶皱的脸上显露出了极度悲伤的神情,一滴泪水晕在了她的眼中,嘴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我白日……意识不清……挨饿,很痛苦……” 江屿风只觉此刻心脏狂跳起来,他听着那老妇人弓着身体,用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继续道,“我怕……她也饿……但我,但我没有吃的……只好,让把我的肉……给她吃……” 那樵人猛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住了肖婕。 怪不得,沈红的嘴始终无法闭拢,江屿风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竟然是因为肖婕是极度饥饿而死,所以在死后,下意识便担心着她的女儿是否也会挨饿。 可在白日她意识不清之下,又找不到吃食,只得将自己的手放进了沈红的口中,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吃着自己的“肉”活下去…… 这太荒唐了,沈红想方设法想要除掉自己的母亲,却从未想到肖婕对她的爱会如此沉重。 当时,这份爱被她轻易地践踏在了脚下,如今误打误撞间,却叫她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破不开的因果报应。 周遭的气氛瞬间寂静了下来,樵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竟一眼也不敢再去看那个年老女人的悲哀的眼。 秋风呜咽,天地寂寥。 第28章 报备 宋必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截指骨从袖中取了出来。 “我会亲自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从此之后,现世之事便再与你无关了,你答应吗?” 肖婕缓缓地俯下身,朝宋必回微微拜了一拜,江屿风分明看见她哭了,如此不舍,但却又那么坚决,“我答应……求您让我走吧。” 她放下了,这一切仇恨她都放下了,不论她女儿曾经对她做过什么,她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她的感情却放不下。 肖婕深深地再次望了那木屋一眼,眼泪从她空洞的眼眶顺着皱褶的皮肤滚落。 她还记得女儿小时,她牵着女儿脏兮兮的小手带着她走过河上的小桥,记得女儿欢快跑远的背影,也记得,那日她充满仇恨的眼光。 悠悠岁月,爱恨都被无声地风化了。 宋必回动作很快,他瞬间并了两指,将绑住指骨的发丝瞬时截断了。 低沉的念咒声中,那指骨瞬间亮了一下,正如江屿风那日所见一样,接着又迅速黯淡下去。 只是,这是它最后一次闪烁起光芒了。 老妇始终没再看那指骨,只是眼神温和深沉地凝望住了她的外孙。 最终,一切都消散在了那萧瑟呜咽的风里。 …… 那道士究竟是何人?一路上,江屿风都在默默地想着。 那樵人只说在肖婕死前,这道士便已经将那石碑刻好,以掩人耳目,提点了沈红应当如何去做之后,接着便早早便离开了。 是这道士用符将肖婕困死在屋中,直到她因缺水缺食身体虚弱,最终饥饿而死。 此后,沈红将她的一截指骨取下,用头发绑起,将她的魂魄困在屋宅之中,又借了樵人之力,将肖婕的尸骨埋进了树下。 灵气之渠既成。 所以那道士究竟是何人?江屿风不断纠结着,然后一头撞上了宋必回的后背。 “啊!”他一惊,赶忙退后了一步,接着便望见宋必回尖锐凌厉的眼神扫了过来。 “我不是故意的……”江屿风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宋必回冷冷勾了勾唇角,嘲道,“你是之前脑子烧糊涂了吗?” “呃……”这小兔崽子,江屿风不禁咬紧了牙。 究竟是跟谁学的,嘴巴这么损。 他恨恨地跟着宋必回坐着云车回到殿上,却在进屋前轻声喊住了宋必回。 宋必回闻声回头去看他,问,“你又要回登仙楼逛一圈再回来?” “不是。”江屿风就知道宋必回一定会逮着之前他出丑的事儿来嘲讽他,当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就是想谢谢你。” 先前他因为那指骨之事不得不休养了两天,宋必回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事实上却算是对他关切万分,反倒是他总在这人的底线上来回试探。 “与我不必说这个。”宋必回皱了皱眉,他将卧室的房门推了开来,似乎不想听到江屿风说这些有些矫情的话,“到时候还我就行。” 原来这人心里都记着帐呢,江屿风心里蓦地笑道,但又开了口,“还有,明日我要回一趟登仙楼。” 果然又绕到了这茬,这下让宋必回停住了脚步,片刻,有些语气不善地道,“随……” 只是他那一句“随你便”还没说完,便被江屿风快速地打断了,“和你报备一下,我有些东西落在登仙楼了,到时拿过来,中午便回。” 宋必回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江屿风会如此事无巨细地与他报备,他从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招架不住,当下转过头去,冷冷问,“你跟我报备什么?” “就是觉得,应该跟指导我的仙君说一声。”江屿风手指轻轻卷了一绺头发,意味深长地笑着进屋了。 “呃……”终于压宋必回一句了,江屿风心中暗喜。 第29章 私斗 昨日玄天带着他们一帮的门生在沂水潭中将水鬼除了个将尽,虽然全程由他护守,并无牺牲者,但还是差点没把一众子弟累个半死。 乔暄更是在傍晚上登仙楼的台阶时,就差没爬着上去了。 但是为了泽山宝贵的形象,他还是坚持一步一停跌跌撞撞地上了楼,然后打开自己的房门,直接扑进了床,睡了个昏天黑地。 就连今夜钟槐序前来巡夜,他都没能听见脚步声。 直到白日明亮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 乔暄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然后一脚踹翻了放在床头的脸盆架子,盆中的水瞬间撒了一地。 这一声落地的巨响直接将他震得清醒了,他望了望外面过分刺眼的阳光,意识到此刻好像,似乎,已然是午时了。 他无言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瞬时爬起身,抄起桌上的外衣便往外跑,他不知道为何南星今日也没来喊他。 难不成南星也一起睡过了头? 玄天的队伍中有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规矩,卯时集合。 迟到的便会被长老做今日必要时候勾引邪祟的活靶。 他昨天刚跟玄天杠上,要是今天再犯规矩,说不定会被摁在地上摩擦。 乔暄一边冲出门一边套外衫,却不料迎面撞上了一人,正是先前那个对江屿风出言不逊的紫云宫的女弟子苏荑千。 苏荑千被突然冲出来的乔暄吓了一跳,看清是乔暄时,恼怒地对着他的肩膀推了一把,骂道,“你眼睛长天上呢?” 乔暄一开始还没看清是何人,可她一开口,便叫他蓦地想了起来。 乔暄当即指着苏荑千,一脸惊讶道,“噢你是,你是那天被疯狂被打脸的女的。” 这下更是直接踩到了苏荑千的痛脚。 当天她接连被钟槐序与江川两人打脸,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至今想到都会恨得牙痒。 此刻被乔暄如此大声地说出来,她脸上顿觉挂不住了,气得拔剑便要向乔暄刺去。 “冷静!登仙楼不可私斗!”乔暄大喊一声,朝一边躲去,那剑贴着他的手臂险险擦过,将他的外袍割开了一道口子,接着钉进了身后的栏杆。 这一声直接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南星没睡过头,此时正在堂上与人喝茶,却不料抬眼便看见乔暄从楼梯上逃窜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举着剑的苏荑千。 她惊地猛地站了起来,没料到竟会遇到此种情况,当下缓过神来,一把抽出了身边人腰间的长剑。 “快快快!南星救我!”乔暄大喊大叫地朝南星奔来,还不忘避过不时挥来的剑气。 他不知道为何南星也在此处,但紧急之下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找到了个救星。 南星动作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抬手一下接住了苏荑千劈来的剑刃。 “你做什么!?疯了吗?这里不是你紫云宫!”南星不可置信道。 这女人看上去脑子就不行,先前见她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谁都不放在眼中,现在竟敢直接违反大会的规矩,动起手来。 实在欺人太甚。 两人当下拆了几招,众人一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钟槐序也不在,此刻谁也不敢做这出头鸟。 南星的剑术在泽山一众年轻门生中称得上优异,当下一招归鹤将那苏荑千打得退了几步。 可紫云宫的剑法向来走的都是飘渺不定,狠辣刁钻之道,剑为主,暗器为辅,苏荑千见正面打不过南星,便想起阴招来。 她袖口一挥,一根银针竟直擦着南星的耳坠而过。 南星只听见“嗡”地一声风鸣,耳垂顿时撕扯般刺痛起来。 她咬紧了牙,发现是那银针的力道瞬间拽扯了耳坠,将耳洞撕裂开了一些,渗出的鲜血顺着银色的耳坠缓缓滴落到地上。 乔暄当下大怒,“背后使阴招,算什么东西?” 他一眼望见台上那杯盏,抓起便朝苏荑千掷了过去,却不料苏荑千冷笑了一声,顿时将那茶盏劈作了两半,飞溅而出的水花落在一边的柱上。 她顿时刺剑而出,直朝南星击去,乔暄赶忙把南星拉到身后。 苏荑千脸上扬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如今钟槐序不在,只有乔暄与南星这两个小小门生,又怎能抵挡得过她呢? 可就在剑刃即将触及到面前之人时,一道凌空的符咒却瞬间破风而来。 苏荑千只觉手臂顿时麻了一般。紧接着,刺痛感袭了上来。 她痛呼一声,手上一松扔了那柄长剑。 “登仙楼不可私斗!”江屿风一袭白衣踏风而来,他指尖还留着画符的莹莹淡光,语气却少有地凌厉冰冷,“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他发觉自己总劝架,也不明白这些修仙之人为何一言不合就要在不合适的地方打起来。 叛逆吗? “江川怎么回来了?”乔暄疑惑之下,却赶忙将南星扶了回来。 南星长剑脱了手,正痛苦地皱着眉捂着耳朵,可鲜血却仍旧不断地从她指缝渗出来,看上去有些吓人。 这情况比她想象的要更严重一些。 她摇了摇头,只觉耳朵里好像无数只蜂蝶在嗡嗡作响,刚刚那银针擦过的风鸣似乎同时伤害了她的听力,这招太阴险了。 苏荑千下的都是狠手。 “这不是江川吗。”苏荑千怨恨地瞪住了江屿风,眼神阴毒得宛如一把利刃,企图贯穿眼前之人。 她在紫云宫中得到的总是最好的,想如何便如何,作为紫阳长老的嫡传弟子之一,又有何人敢胆大包天地与她争抢? 先前星笺下来,她一眼便见到羽萧长老最先挑选了她,她更是得意,却不料这江川不知什么身份,竟会在最后,被天珩仙君单独选了去。 凭什么就不是她?简直叫她在登仙楼抬不起头来。 这几次的打击在苏荑千的心中不断发酵,就像扎在肉里的刺一般,叫她每日都恨不得将那江川千刀万剐。 明明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门生,竟也敢与她抢这个风头,简直找死。 “你今日那么早回来?不是是被天珩仙君赶回来的吧?”她刻薄尖酸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讽刺,“毕竟没有实力,凭些卑贱的手段就让仙君来指导你这么个废物,未免太好笑了些。” 苏荑千此刻已然被妒忌与怨恨蒙蔽了双眼,她像条疯狗一样,恨不得逮谁咬谁。 “不指导江川难道指导你吗?”乔暄怒道,他觉得这女人实在不可理喻,此事本就是由长老仙君自由挑选,为何说得好像是江屿风背地里干了什么一样。 他泽山子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又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卑劣之事,果然龌龊之人看他人也是龌龊的。 可这一句仿佛正中她下怀,苏荑千当即张手将那剑召回,冷笑着指着江屿风便道,“没错,有本事就来比试一场,若输了,天珩仙君便归我……” 她话音未落,江屿风便轻巧地抬腿一脚踢向了柄剑,剑几乎是在一瞬间脱了手,接着直直被钉入了一边墙上。 归你,做梦,宋必回可是他的徒弟。 “听得懂人话吗?”江屿风神色淡淡地走上前,他的腿修长笔直,细风荡着他绣莲的衣摆,逆着光像是落了凡尘的谪仙,“登仙楼不可私斗。” 乔暄见惯了江屿风平日里不争不抢的性格,从未见他有如今这般强势过,眼珠子惊讶地都快瞪出来了。 这身姿,这气质,这功力,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他认识的江川。 果然天珩仙君还是厉害,这才区区几天,便将人教得仿佛一下涨了几十年的修为一般。 苏荑千面色难看地望着钉死在远处墙上的剑,一众人的目光凝视在她身上,仿佛灼热的火焰一般,将她刺痛。 这江川究竟是何人,她瞪着眼阴沉地望向他,正要挥袖再使出暗器时,江屿风一把将南星落在地上的剑召了起来。 苏荑千当即伸手格挡,却不料江屿风手起剑落,上前一下斩掉了苏荑千的半截袖子。 当下,江屿风提着那掉落的袖子退后了两步,无言地抖了抖,噼里啪啦竟落下了一地的银针与银镖。 “江川!”这举动完全是挑衅,苏荑千勃然大怒道,气得一双眼睛通红。 “我不知你究竟哪里的恨意。”江屿风微微侧身避过一击,“但见你这情况,像是邪祟入体。” 这简直就是明着在骂她是见了鬼了,苏荑千直奔向一边的墙,正要抽剑而出,却不料江屿风已经到了面前,伸手要夺把柄长剑。 两人对招之下,苏荑千只觉自己每个招式仿佛都被这人猜透了,她愈发焦急起来,出招越来越快,却始终碰不到那柄剑。 江屿风的身法如雾如云一般,简直将她克制得死死的。 她从未体验过如此地无力与恼怒,明明武器近在眼前,却无法触碰半分。 “苏荑千!你干什么?”就在二人打得火热之际,一个清亮的少女音却在门口响了起来,“羽萧长老正找你,你竟在这里与人打架,你不知登仙楼是绝对禁止门生们私斗的吗?” 江屿风抬眼去看,当下却愣住了。 他只叹缘分这东西实在巧妙,此人不正是那日在泽山因为清泽花与一青年争吵起来的紫衣少女吗? 看样子,似乎与苏荑千相识。 可苏荑千却眼神不善地瞪了她一眼,骂道,“我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你做什么确实与我无关。”那紫衣少女当下也心情不悦地冷笑了一声,“但你少来丢我们紫云宫的脸,此事我定会与掌门禀报,我倒要看看紫阳长老这次还怎么保你。” 说罢,她便生气地转身离开了,像是要回去禀明羽萧长老。 兴许是因为紫云宫掌门的名头,叫那苏荑千明显顿住了。 江屿风见此人发疯的势头差不多要过去,便也停了攻势,回头想看看南星此刻的伤势如何。 却不想南星突然睁大了眼,望着他身后惊恐道,“江川当心!” 江屿风迅速转身,可一根银针已然到了他面前。 那苏荑千竟真想置他于死地吗,江屿风心中有些惊讶,但此刻避之不及,那便只好抬手受这一击了。 至少避开要害,不至于又倒霉地瘫在床上两天,被宋必回逮着笑话。 就在他闭眼之时,一阵劲风却瞬间袭来,将那银针直接倒卷了出去,直朝那苏荑千的方向去了。 苏荑千当下大惊,只得堪堪躲避,却不料银针骤然拐了个弯,直接钉入了她的小臂。 苏荑千尖叫一声,脚步虚晃之下被瞬间的风掼到了一边的墙上。 “我让你动作快点,你居然在陪几个女人玩过家家?”一个极为低沉宛如寒冰落地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屿风一愣,慌忙回头。 只见宋必回一袭玄衣飘然落在门口。 他袖边勾花,金线暗缠,隐隐约约的模样,把暗藏锋芒一词演了个淋漓尽致。 当下,此人冷笑一声,幽幽训斥道,“约定好的一炷香时间,也胆敢叫我多等。” 第30章 护短 虽然天珩仙君每次的登场帅得快把乔暄迷晕了,但此刻他心中还是有些无奈。 什么叫江川陪几个女人过家家,难道他不是男人吗? 他坐在南星身边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他偶像的说法,算了,女人就女人吧,反正天珩仙君开心就好。 如今宋必回的出现,仿佛是给在场的人都吃了颗定心丸,终于是安心下来。 此刻,乔暄才来得及低声问南星,“玄天长老人呢,今日怎么没集合。” “这两日除祟取消了。”南星有些虚弱地轻声道,她不明白为何几次都是她受伤,简直是每天都能遇上血光之灾,“长老让我们休整一下。” 取消了,乔暄当下舒了口气,放下心来,若今日还要除祟,那他们的处境未免太惨烈了些。 一边的江屿风见宋必回竟那么等不及,居然直接下云车来找他了,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赶忙哄道,“再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上去拿了东西便走。” “快些。”宋必回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纵容了江屿风。 他轻轻撩了衣摆,坐到了大堂的椅子上,坦然得仿佛是来饮茶的一般。 一边善于鉴貌辨色的门生也是赶忙上前为他沏了壶茶,又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 仿佛宋必回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一会儿,宋必回才想起了先前那个发疯的女人,他侧过眼看了看,发现了仍痛苦地缩在墙角的苏荑千,冷冷问,“你是紫云宫的?是何人的弟子?” 苏荑千闻声吓了一跳,低着头不敢回话。 此事若是被宗门知晓,那等着她的便是生不如死的惩戒了,说不定还会被废除武功,直接逐出师门。 先前若只是其他子弟告状,她还能在师尊狡辩一番,可她万万没想宋必回竟然会前来。 她心里清楚地认识到,仅凭天珩仙君的一句话,便能叫她这辈子在世间抬不起头来。 “你胆子挺大,不回话?”宋必回锐利的眼神盯住了那人,寒冷如冰的语气让周遭的环境瞬间宛如死寂。 苏荑千吓得呼吸一滞,赶忙支支吾吾回道,“没,没,晚辈是紫阳长老,的弟子。” “紫阳啊。”宋必回慵懒地撑住了下巴,不屑地笑了两声,“那我回头倒要问问他,是怎么教导弟子的,居然连我的门生也敢伤。” 这句话仿佛是直接下了死令,苏荑千惊恐地抬起头了,她的一只手臂中了针还不能动弹,只能东倒西歪地拜下去,声音颤抖道,“仙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您饶我这次吧……我,我并非有意……” 乔暄正要扶南星上楼休息,听见这么一句,当下气道,“要不要脸啊,你不是有意的那是故意的呗!” “你!”苏荑千怒气直窜上来,但碍于害怕面前的宋必回,不敢再出手,只得畏畏缩缩地又低下了头去。 江屿风在屋内将东西几乎都装入了储物的玉石,反正这几日除祟总到深夜,说不定接下来也都没法回登仙楼。 今日又遇上这种事,怎么看此地都极为危险。 勾心斗角的,还不如宋必回那儿安全。 他一边想着,一边搜寻着屋内残留的东西,跟土匪进村似的,将有的没的都搜刮了个干净。 直到他心满意足地推门出来。 宋必回此时正安静坐在堂上饮茶,见江屿风出了门,才抬眼望了望他。 乔暄正巧扶着南星上来,江屿风赶忙上前查看了一下南星的伤势。 还好当时她躲得快,如今只是轻伤,若是被这针刺到,那便麻烦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来,无言地塞进了南星的手中,小声嘱托乔暄这几日要照顾好她,以免落下什么病根。 二人感激地与江屿风点了点头,便没再多交流。 江屿风时间将至,只能急匆匆地赶忙下楼,生怕又错过了时间,惹得宋必回生气。 “我好了,仙君。”他淡淡道,步履轻巧地到了堂前,“我们走吧。” 宋必回点了点头,无声地瞥了一眼那墙边露着绝望表情的苏荑千,朝江屿风招了招手,突然缓声问道,“想揍完回去吗?” 苏荑千当即慌张害怕地瞪大了眼,满脸泪痕地望向了宋必回与江屿风二人。 江屿风:“……”太狠了。 第31章 青楼 今日宋必回是与他一同前来的。 江屿风不知这人是担心自己趁机逃走,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今日清晨,他刚推开房门,就看见宋必回脸色阴沉地站在他门前的院子里。 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 “把这破石碑扔掉。”他伸手指了指斜插在院中的肖婕的石碑,眼神看起来很是不满,“我的大殿不是坟场。” “唔。”江屿风不明白为什么这人每次都醒得这么早,而且每次看上去心情都不太好的样子。 但一大早就对上宋必回这一张又俊秀又冷酷的脸,心情还是非常奇妙的。 不过如今肖婕可能已经投胎,这一个假坟的碑放在这儿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除了看起来格外晦气。 他轻轻向上招了招手,石碑骤然脱离了泥土,从院中缓缓浮了起来,江屿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淡淡问,“要不再给它送回去?” “随你。”宋必回转身便要走。 却忽然听见江屿风在后面调笑道,“仙君还想坐在上面跟着我走吗?” 这句完全是江屿风故意逗他的,宋必回整日就爱找些以前的事来嘲讽他,那今日他也得还些回来。 “呃……”可宋必回沉默了一会儿,当下竟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冷笑着缓声道,“行啊……” 江屿风:“?” 只是宋必回最终也没如当时那样坐在碑上,他似乎是嫌弃上面沾了土灰,懒得再用灵力清理了,只默默坐在门外上空云车的横木上,冷眼望着江屿风走出门。 身后还跟着一个石碑。 “我觉得,我快跟它有感情了。”江屿风叹了口气,大早上说起胡话来。 可宋必回只是抬了眼,挑了挑眉角,道,“那你就待在那儿陪它。” “不必了。”江屿风果断拒绝,他轻巧地跃上云车,将车帘轻轻撩开,“我与它八字不合。” 确实有些八字不合,正是因为肖婕的那截指骨,他才在宋必回殿上因为邪气入体连着躺了两天,这张脸也快丢尽了。 若是再把这碑放在身边,实在有些奇怪,就像是受虐狂一样。 他等着宋必回进了车,才将帘子放了下来。 车内一瞬间暗了下来,偶尔从缝隙泄露出的淡光落在宋必回肩上,他微微垂着眼,看着江屿风坐到一边。 一时间,江屿风感觉此时的宋必回有些像慵懒放松了的黑猫,正悠闲地眯着眼在观察他。 “今夜去趟鬼市吧。”宋必回突然开了口。 鬼市是夜晚子时才会开放的集市,里面交易的大多是珍稀罕见的仙物、石器。 虽然自称是人类的集市,其中也有人类在来往交易,但多数是一些其他的东西带着面具混杂其中。 例如精怪鬼魂,仙者与修道者。 江屿风点了点头,先前听乔暄说过沂水潭的夜市,说是此地的集市都规模较大,很是繁华喧闹,商品琳琅满目。 普通的夜市最晚在亥时结束,接下来便是鬼神的狂欢了。 宋必回的眼神不知为何缓缓向下,然后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江屿风没注意到,轻轻招手,将石碑引向森林的位置,将它落在了大概的位置。 直到江屿风回到登仙楼取回他的东西,一场闹剧结束,二人才再次回到云车之上。 只是这次宋必回直接坐到他先前的位置,叫他上车时愣了一愣。 “女人缘很好啊。”他冷冷地开了口,“给了她什么?” 江屿风茫然了一瞬,他女人缘好什么?刚刚苏荑千不还拿着剑想劈他吗?宋必回说的又是哪一桩陈年旧事? 可片刻后,他才忽然想起之前他在楼上时,给南星塞了瓶疗伤的药。 当时兴许是宋必回看见了,可那会儿这人并没开口阻止,而是此时上了车,来找他算账来了。 “是治外伤的药。”江屿风坦然道,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了他身边,不知道这人又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那人的伤也没什么严重的。”宋必回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埋怨这些门生过于娇生惯养,一些些小伤便大动干戈。 江屿风苦笑了两声,“仙君,他们还只是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与你当然是不同的。” 这回宋必回没有反驳他,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在一瞬间江屿风突然回想起来,宋必回与如今的其他门生确实完全不同。 他与乔暄差不多大时,还在瘟疫与家破人亡的沼泽中做着垂死挣扎。 当时,那个小小的遍体鳞伤的孩子,在冰天雪地里赤着脚步履蹒跚地一路寻到泽山。 但迎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永无止尽的黑暗,他也是在这不断折磨身心的黑暗中锐变羽化的。 江屿风一顿,当即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可宋必回似乎并未在意,只是望了望窗外连绵的云雾,问他,“有想去的地方吗?” 江屿风平日里极少出门,对沂水潭完全不熟悉,自然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当下他摇了摇头,全凭宋必回决定了。 “那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宋必回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笑时眼睛亮亮的,仿佛幽深的冥海坠入了发光星子。 可惜此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有着人人都爱慕的容颜,内里却是性格恶劣,一肚子坏水。 你怎么可以次次都被这张脸给哄骗了呢?!江屿风不断地在心里骂自己,恨不得甩一巴掌让自己好好清醒过来。 可几番纠结,他还是没忍住美色的诱惑,多看了一眼。 但这笑容仿佛新雪消融,很快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好像刚刚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啧。江屿风心情顿时不爽起来。 云车行过一个小桥,周遭的声音便顿时喧闹起来。 江屿风闻声撩起帘子去看,望见车下俨然一副人声鼎沸,花团锦簇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地不大对劲。 他皱着眉仔细望了望,却好像看到了一群莺莺燕燕从一条小道跑过,从上往下看时,仿佛一群轻巧翩飞的花蝴蝶。 “蛤?”这地方怎么那么奇怪,那么像…… 就在江屿风疑惑之时,云车却骤然停了下来,他一下预料不及,险些滚到宋必回那儿去了。 他吓了一跳,回头,却发现宋必回已经冷笑着撩开了车帘,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瞬间拉下了车。 这未免太刺激了一些。 江屿风在风中赶忙调整了一下,免得脸朝下直接摔个狗啃泥,将脸面败光。 二人轻巧地落到了沂水潭的一尾小舟上,微波缓缓荡开,周遭黄叶飞旋,江南画舫,岸上游人如织,莺歌燕舞。 仿佛一场辉煌如梦的太平盛世。 正面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花楼,正是沂水潭有名的赌场与青楼,江屿风慌张地退后一步,被宋必回瞬间拉了回来。 歌女们从岸边嬉笑奔来,似乎望见了他们,当即朝他们挥舞着水中的彩娟。 她们早被宋必回那美如冠玉的脸所吸引,连带上他也一同招呼上了,“两位官人!在船上做什么呢,上来一块儿玩呀。” “呃……”江屿风神色淡淡地望向了宋必回,眼中尴尬又纠结,“不如还是您去玩吧……” 这些年是把孩子憋坏了吗?所以今日来放飞自我了? 这太奇怪了!一个徒弟带着他的师尊来逛赌场青楼,这世界是都疯了吗?江屿风心里崩溃着,抬腿便要走。 可宋必回压根没搭理他,上前一把揽上了他的腰,瞬时飞身将他带到了岸边。 刚刚距离岸边还有些距离,如今丝竹歌舞的喧闹声响立刻如潮水一般灌入了他耳朵,歌女们宛如燕雀一般围拥上来。 她们望着宋必回,一边羞红了脸,一边又有些忌惮宋必回冰冷的眼神,只得在他们身边两米远的距离转悠嬉闹,将他们引入花楼。 宋必回没理会他们,只是拉着欲哭无泪的江屿风一路上了沂花楼。 这一路上,江屿风感受到了一众炙热的带着探究的目光,甚至有些在大堂搂着衣着暴露女子的油腻中年男子,也朝宋必回投来了惊喜又殷切的眼神。 叫江屿风气得牙都咬紧了。 “这位仙君。”突然,一把绣花团扇挡住了宋必回的去路,江屿风望去,正是一位身材火辣,面容娇媚的女子。 她笑眯眯望着宋必回,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就差没直接贴到宋必回身上了,她语气甜蜜,仿佛情人轻语,“不如让小女子陪您喝一杯?” 可宋必回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退开一步,吩咐小二一般吩咐她道,“准备间上房。” 接着便沉默了。 “呃。”那女子脸上完美甜蜜的笑容险些没绷住,几乎裂开了一条缝,“那,那,仙君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来青楼寻欢作乐的男人她见多了,什么达官贵人,什么青年才俊,在这楼里,就没人能抵得过美色的。 管你修的是无情道还是有情道,在这里只有情欲的沦陷与涌流。 “你还要什么?”可宋必回只是回头问江屿风。 江屿风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直接挖个地洞钻进去。 堂堂折岁仙君与天珩仙君,竟然组团来沂水潭的青楼找乐子,他感觉自己快要接受不能了。 宋必回瞧着满脸复杂的江屿风,似乎对他这一副吃瘪的表情很是满意,当下淡淡道,“那把你们家的好菜都来一样,再来碟长生果。” 江屿风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长,长生果?”那女子整个人愣住了,“那还有……什么吗?” “没了。”宋必回果断道,拉着脸色不太好看的江屿风便上了楼。 脸面!江屿风一边被拉着跌跌撞撞上楼,一边心中崩溃地想。 这里可千万不要出现熟人,否则一切都玩完了。 第32章 琵琶 进了屋,江屿风只是默默坐到了房间的角落,无声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他一生几乎都在泽山修道,对男女之情早已看淡。 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对修行无益之事,他都鲜少去做,更别说是到这种风月之地了。 如今一不小心进了这脂粉堆,他只觉得自己与此地简直格格不入。 再说,宋必回此人更是对女色毫无兴趣的。或者说,他对人都不感兴趣。 在泽山时,他对自己找人双修一事都感到极为不屑与厌恶,更别说在此地随时都会发生的苟合了。 他也不明白宋必回究竟有什么目的。 今日他们来此地究竟是为何呢?观察研究人类的求欢方式吗? 不一会儿,一众穿着性感暴露的女子便端着佳肴鱼贯而入,她们将精致的盘子放到矮桌上,还不忘用带着赤裸勾引的眼神打量他们一眼。 但宋必回看都懒得看他们,只是将盐水花生端到了江屿风面前,“你喜欢的。” 我不喜欢!江屿风心里在落泪。 那些女子见二人都没与她们玩闹的兴致,只好又悻悻出了门。 就在江屿风一边难过地剥长生果壳,一边将豆子往嘴里塞时,宋必回却又开了口。 他语气中却透着一种阴晴不定,低沉难辨的情绪,“好戏还没开场呢。” 江屿风手上一顿,只觉一种难言的不祥感袭上心头。 宋必回带他来此处的目的果然不单纯。 他沉默着望向宋必回,见宋必回的眸光缓缓移动,落在了面前纱帐上。 这白纱将房间隔做了两块,在此处望对面的场景模模糊糊,有种暧昧不清的意味,片刻,一女子垂着头,抱着琵琶从后门进了屋。 在纱帐的遮掩下,看不清此人的模样。 只觉这女子身形曼妙,气质也与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大相同,可她始终埋着头,坐到对面座位上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她才随意拨弄着琴弦调了下音,准备开始演奏。 但一个浸入了寒冰的声音响了起来,“弹清心曲。” 江屿风一愣,这是修道界有名的曲子,但凡人却鲜少听过,怎么要求一凡间的歌女弹如此高深的曲子? 可那女子身形猛地晃了一下,迟疑了片刻,竟真的泠泠弹奏了起来。 这歌女竟并非是普通人吗? 就在江屿风疑惑之时,宋必回却突然在身侧攥了下手,一时的劲风骤然将那纱帐扯了下来。 一瞬间,除宋必回本人,屋中的二人都瞪大了眼。 要赔钱了!江屿风惊道。 可那女子的反应更大,她一下起了身,琵琶脱了手,顿时砸到了地上,将那琴头都摔裂了。 “好久不见了,徐小姐。”宋必回站起了身,他身材颀长,可怕的威压瞬时间压了下来,叫当前的气氛顿时被冷冻起来一般,沉默与死寂宛如潮水一般扩散开来。 姓徐,宋必回还认识,徐家…… 江屿风猛地一顿,心里暗骂一声,这不是他那个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还与他退婚了的前未婚妻吗! 她不是和男人私奔了吗,怎么在这?世界如此之小? 江屿风眼中的情绪变化万千,惊讶地张了张口,只能想到“绝了”二词来形容此刻的场景。 第33章 小辫 此刻的氛围非常地诡谲反常。 江屿风感觉自己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一边是突然退婚的道侣,一边是跟自己有仇的徒儿,这种局面怎么看都是他最吃亏一些吧。 那为什么宋必回和那个徐家小姐之间的气氛会如此剑拔弩张?他俩有啥仇? 想到此处,江屿风不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好像感觉周遭空气在不断变得稀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没事,他现在不是折岁仙君了,他还披着江川的皮,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发现的。 江屿风做的事儿,与他江川又有何干? 可如今,这极强的灵力威压像个封闭容器一般,将他们罩在了房间之中。 外面嘈杂的声音好像在一瞬间安静,宛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般。 江屿风故作淡定地往后坐了坐,贴紧了墙,仿佛这样能给他一些安全感。 “天珩仙君,你又何必要把我逼上绝路。”徐家小姐瞪着一双杏眼,她气得脸涨的通红,嘴唇都在不住地发抖。 接着,她一脚踏上那碎了一地的琵琶木屑,碎裂的声响叫江屿风的心也跟着紧了一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若您还要这么绝情,我也只能拼了!” 他从未见过有哪个人敢与宋必回这么无礼地讲话,这徐家小姐应当是完全被逼上绝路了,才会如此得激进。 可要跟宋必回硬碰硬,那不无异于是在找死吗? 此刻,江屿风只能看见宋必回挺拔修长的背影,却看不见他究竟是如何的情绪,但此刻的威压强得已经让他都有些心绪动荡了。 更别说这徐家小姐修为本就不高,如今几乎已经恐惧得不由自主地浑身发起了颤,但她依旧咬着牙站在原地,仿佛固执地想要螳臂挡车一般。 完了,宋必回此人最是吃软不吃硬,遇上有仇的更是软硬不吃。 这徐家小姐虽是勇气可嘉、敢爱敢恨,但也不必如此用如此偏激的方式。 江屿风感受着周围仿佛在不断加稠加重的威压,此时此刻都几乎要将那女子压的跪下了,当即“噌”地一下站起了身。 这下动静,顿时吸引了屋中二人的目光,宋必回转过头冷冷地望他,宛如寒刃的眸光落到了他身上。 当下,他危险地眯了眯眼,不易察觉地摩挲了一下腰间长剑的剑柄。 “等等!”江屿风赶忙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保持原本那一副淡然的模样,“二位的感情纠葛,可能不适合有旁人在内,我先出去……洗个脸……” 洗什么脸啊!?这借口太扯了。江屿风刚说出口,便后悔了。 可这么搅和一下,却让宋必回突然笑了一声,“我俩有什么感情纠葛?” 江屿风立刻反应过来,知道宋必回定然是在怀疑他了,在此等危机时刻,他当下充傻装愣起来,“啊?呃,我不知道啊……” “你是何人?”这下,就连徐家的小姐也有些怀疑地望向了他。接着,又不满地又盯住了宋必回,似乎对他将外人带来一事很是厌恶。 “我的门生。”宋必回懒得与这女人多说,只嘲道,“你以为是谁?况且他是何人,与你又有何干?” 徐家小姐当即表情难看了起来,几番的羞辱让她气得几乎都要把一口皓齿咬碎了。 她在徐家从没受到如此欺辱,可就是因为那一纸婚约,叫她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忍受世人的白眼,流落在这花楼之中,无法赎身,只得当一个卑贱的歌女。 可她明明都如此隐姓埋名了,却仍旧逃不过宋必回的手掌心,如今连一个门生竟也敢骑在她头上了。 “徐冬,我今日来并非是要与你解决私怨。”宋必回负手走了过去,冷漠地望着她,“我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你的死期将至。而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也是自己心里都清楚,不必装作这么一副可怜样,来掩盖自己的罪行。总有一天,我会等着你跪着来求我。” “绝不会有那一天!”徐冬仿佛是被点破了心思,当即恼羞成怒地瞪住了宋必回。 但宋必回根本没搭理这女人,只转过身冷淡地一招手,“把你带来的垃圾带走,然后,给我换个会弹琵琶的来。” 太损了。江屿风不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天底下就没有能说得过宋必回的了。 徐冬本想摔门就走,但却忽然间想起,此刻她已经不是徐家那能为所欲为的大小姐了,只得愣了片刻,红着眼眶蹲下来,默默将地上的琵琶木屑捡干净,用衣服兜走了。 江屿风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只觉得唏嘘,可惜他不得不承认,繁华的东西都是易逝的,将死的火焰都是耀眼的。 他虽然不明白宋必回口中所说的“亏心事”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是“私怨”。 但他知道,他与徐冬的关系,也在聘书送回的那一刻起,便彻底断了,那他在此种情况之下又有什么立场去感叹这场悲剧的结果? “怎么?”宋必回的声音突然落了下来,他冷哼一声,“心疼她?” 江屿风一愣,无声地摇了摇头。 但宋必回却误会了他的意思。 那一刻的愣神叫宋必回狠狠皱了皱眉,当下道,“心疼,那你将她带回去养着,以后也别踏入我的殿门。” 说罢,他抬腿便要走,却不料江屿风忽然在身后拉住了他,“我不是这意思。” 他慌忙解释道,“这里面我只信你说的。” 这句话,还是先前在肖婕那案中宋必回调侃他的话,如今却被他顺口用在了此处,“我知道,你比我更清楚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你所做的定然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今日不过是刚见她,她究竟是何许人我也并不清楚,又为何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可怜她?你少来污蔑我。” 此番话叫宋必回一时顿住了,他这些年被误会惯了,也懒得多做什么解释。 将他贬为不近人情,冷漠冷血一列的人比比皆是,却没听过有人能如此真诚地告诉他只会信他一人。 宋必回当下有些惊讶地望了江屿风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片刻后,他沉着声音,对面前之人淡淡道,“别把我的袖子扯坏了。” “不扯你袖子你不早走了吗。”江屿风不服气道,“我长生果还没吃完……再等会儿走。” 可宋必回只是默默抽回了他的袖子,偏过脸道,“没出息,以后给你找块地种长生果去吧。” 这混蛋!江屿风都快气得喷火了,他狠狠翻了个白眼,然后坐回了自己那个角落的位置,懒得与这人说话了。 可不一会儿,宋必回便冷着脸坐到了他身边,垂着眼缓声道,“生气了,就跟炸毛了的猫一样。” 笑话!江屿风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他现在是愤怒的大疯子,他要吃着长生果然后酗酒,等醉了便追着人啃。 他将长生果壳扔到桌上,那壳弹了一下,然后落到了宋必回的脚边,可宋必回却难得好脾气地拾了起来,缓声道,“再乱扔,我让你把壳也都吃了。” “呃……”江屿风默默收回了快要掷出去的果壳。 算了,算他狠,怕了他了。 片刻,另一个歌女抱着琵琶进来了,她第一眼便先望见落了的白纱,这一片的狼藉叫她愣了愣,可在下一秒抬头望见了宋必回。 这一眼叫她心间顿时一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可宋必回在她进来起,就没瞧她一眼,只是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身边的男子在与他说一些有的没的的事。 例如前几日的阴雨连绵,叫他屋子墙角都开始长蘑菇了,回头去清理一下,或是在哪个街口看见一个卖汤包的,但没尝过,不知道好不好吃这一类。 歌女被无视了,只好有些无趣地坐到了椅子上,开始了一如往常的弹奏。 她弹的大多是些艳曲,曲调婉转柔美,往往叫人心神荡漾。 可江屿风却忽然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 这曲子听起来很好睡。 他这么想着,偏头看见宋必回正在一边看一个不知名的卷轴,似乎是他们大会送来的记载各项通知与近期发生的事件的仙器。 与星笺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随时更新的。 既然宋必回没注意他,那他睡一觉也无事吧,思及此处,他撑着脑袋,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酒香绕在屋中,让他恍惚间好像梦见了泽山那个氤氲着热气的午后,微风拂起他的发丝与袖口,仿佛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睡梦中,他感觉自己慢慢放松下来,好像睡进了柔软的锦衾之中,一种清冷的淡香包裹住了他,叫他不由得深深坠入了梦境。 宋必回望着睡得压住自己衣摆的江屿风,轻轻撩起了他一绺头发来。 先前见他的头发便觉柔软,果然如他所料,此刻江屿风睡得正熟,也并未察觉在对他做些什么。 宋必回当下挥退了那歌女,伸手又撩起了两股头发,无声地江屿风编起小辫来。 真不错,他望着已经编好的一股麻花辫,异常满意自己的杰作。 第34章 败家 江屿风大抵是在酉时醒的,窗外的天已然黑了,屋内却也同样昏暗寂静。 应当是宋必回开了结界,将外人与嘈杂的声音都挡在了门外。 他恍惚地起了身,却忽然感觉到耳边有什么东西突然间晃了一下。 暗器? “蛤?”他伸手,摸到了那条已经被他睡得散乱的辫子,他猛地回头,果然又看见了坐在一边带着似笑非笑眼神的宋必回。 好啊,这兔崽子。 他感觉自己拳头硬了。 这混蛋是把自己当成布偶娃娃了吗?幼稚! 先前在他脸上画画,现在又趁他睡着了给他编辫子,这要说出去,谁都不信这是鬼神见之都要绕道的堂堂天珩仙君会做出来的事。 但没办法,他叹了口气,一边默默开始拆起辫子来,一边也不忘安慰自己。 谁让这是他自己挑的徒弟,而且自己现在看样子好像也不容易打得过他。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吗?”宋必回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轻轻传过来。 江屿风一愣,然后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我们现在就去吗?鬼市。” 宋必回似乎对江屿风的回答很是满意,他起了身,将那雕花窗户推了开来。 瞬时,丝竹鸣鼓,喧哗人声都争相涌入了屋内。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人间烟火。 一炷香后,江屿风与宋必回并肩从飘着绚烂花灯的岸边走过,身边不时有吆喝的小贩经过他们身边。 少女们坐在舟头,将纤细白皙的双足浸到了水中,然后突然抬脚,踢了对船一身的水。 嬉笑怒骂都在此刻热闹地上演着。 江屿风突然拿起身边一个小贩身边车上的面具,比照了一下,歪着头给宋必回看。 宋必回回头去看他,湖上万千的星火光点沉入了他的眸中,让他此时的眼神格外深邃温和,甚至带了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人今日的心情好像难得的挺好。江屿风突然感叹一声。 可算是把祖宗哄好了。 “你不问我那女人的事?”宋必回突然开了口。 “为何?我不认识她。”这钓鱼也太明显了,他才不上钩,更何况他对徐冬也没什么关系了,当然也没兴趣。 宋必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不过,你也快知道了。” “蛤?”江屿风不知宋必回为何会这么说。 “下次的案子就是她的。” 宋必回就像给人下死令的判官一般,他冷冷的声音落在喧闹的环境之中,竟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么咒别人是不是不太好?不过先前他好像也说,徐冬的死期将至,又是为何? 当时徐冬进屋时,江屿风并未感受到这女子与常人有什么不同,除了特别激进以外。 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像是随时都会被逼疯一样。 难不成也是邪祟在作怪吗。 他想了想,准备将手中的面具放回去,可却听见宋必回突然开了口,问那小贩道,“多少钱?” “蛤?”江屿风吓得眼睛快瞪出来了。 那小贩也是惊讶极了,没想到这么个仙风道骨的仙人也会来询问价格,当下连忙扬起笑容,搓着手道,“仙君,您手上这个是一对儿的,如今我这一对卖您五文如何?” 什么一对不一对的,江屿风当即便觉那小贩要唬人,正要拒绝,却见宋必回从怀中掏出了一大块银子。 “啊!”江屿风当下惊了。 这小贩见到那银子几乎眼睛都发出光来,他小心翼翼伸手要去拿,却不料被江屿风一把夺了过去,往他手里按了五个铜板。 然后,这人动作迅速地从车上抓了两个面具,拽着宋必回便走了。 “银子可以还我了吗?”走到一半,宋必回开了口。 江屿风恶狠狠回头瞪了一眼这个败家玩意儿,当即咬牙切齿,“我抢了,你想都别想。” 第35章 鬼市 路上,江屿风借着身边微弱的光,抬起手中的那两只面具仔细端详了一番。 他先前只是抓了便走,没好好地挑选一下,如今一看,却又都是瑕疵。 只好有些无奈地将它们递给了宋必回。 这面具只是凡人随意绘画手工裁剪而出的,落下的穗子也看上去稀稀拉拉,自然是比不得他之前在泽山所见到的那些要精致美观。 这五文钱可以买五个包子了,这次又被那些凡人坑了。 不过没事,他抢到一大块银子,不亏,要亏宋必回亏。 “凡人做的小玩意儿。”宋必回摩挲了一下那面具粗糙的表面,在夜色下,他的神情有些让人琢磨不清,“只不过是个面具,还要凑一对卖,为什么?” 江屿风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么深远的地方,但他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淡淡开了口,“凡人人生不过匆匆几十载,努筋拔力,最终也不过化作累累白骨。他们喜欢繁华喜乐,花团锦簇,鸳鸯双栖没什么不好的。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方面。” 宋必回闻言挑了挑眉角,似乎有了些兴致,“那还有其他方面。” “对啊。”这下江屿风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指了指那对面具,缓声道,“一看这手艺,就知道他们卖不了了,两个一起卖也不过是他们做生意的手段罢了。普通人生命里没那么多风花雪月,不过是讨口饭吃。” “是吗?”宋必回将那面具又扔回给了江屿风。 这面具颠来倒去在两人手中传了一遍,明明起初是这人要买的,如今却又不喜欢的,江屿风总是琢磨不透这人在想些什么。 他如今很想与乔河他们一样坦荡自然地问那人一声,必回,怎么了? 可他现在不行。 江屿风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突然想起了起初宋必回在登仙楼门口对他说的那句“认清你的身份”,接着缄默不语起来。 “我还以为你喜欢。”可忽然,宋必回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尾音却好似落进了微微起伏的水中。 江屿风抬眼去看,只看见他独身走入一个黑暗的背影,萧瑟的风将他的发丝与袖摆都轻轻扬了起来,风中裹着他叹息般的声音,“不喜欢就算了。” 亥时将过,游人已然没了踪影,原本喧嚣繁华的河岸,此刻也只剩下匆匆路过的零星几人了。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凡人,也许是那赶路的投胎之人,或是游离的孤魂野鬼,不得而知了。 可江屿风闻声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宋必回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发现身后的人影已经落后。 他回头,神色冷淡地望着那人抱着手臂,月光落在了江屿风的发梢,让他浑身的气质感觉愈发地清淡疏离起来,可与氛围完全不符的是,这人板着脸,看起来一副很是不满的样子。 正当他以为江屿风要说什么时,那人开了口。 “天珩仙君,请您走慢些。”江屿风淡淡道,然后仿佛逛街一般抬腿慢悠悠走到了他身边,接着以微不可查的声音嘟哝了一句,“腿长了不起了。” “呃……”他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宋必回,将面具一挥,“谁说我不喜欢了,让我听听又是谁在污蔑我?说得就好像我是到手了就不珍惜的负心汉一样。” “呃……”小兔崽子,就是难伺候。 …… 那是一个立在薄雾中的巨大牌坊,浓厚冰冷的阴气从牌坊的两边缓缓漫延而出,仿佛流淌不息的冥河。 可周遭却异常热闹,“人”们三三两两从牌坊进入,火炉泛着青色的火焰不断跳跃着,隐约能看见一个影子在其中煎熬挣扎。 江屿风轻轻拽住了宋必回的袖子,刚想开口,可身边却恰巧经过一排男子,落在最后的那人竟还胆大包天的朝他俩吹了声悠长的口哨。 “呃……”江屿风闭了闭眼,正无语之时,就见宋必回垂着眼,勾了勾唇角。 接着,一阵劲风迅速横推而去,将那男子掀了个四脚朝天。 “哎呦!”那男子滚了一圈,宛如翻了身的王八一般半天也没能起来,最后还是身边人将他拉起来的,“谁啊!他娘的……” 他正想骂街,却发现周遭的人都冷冷望向了他,在跳跃的光芒下,一双双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下诡异又可怖地泛着淡光。 仿佛周围围拥的都是厉鬼与狼群。 那男人心惊胆战地将话咽了回去,灰溜溜地垂着头跟着队伍进了牌坊。 “要戴着面具进去吗。”江屿风沉着声音与宋必回道,他们离得很近,几乎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冷香。 宋必回毕竟是闻名于世的天珩仙君,他的出现不免引起那些“同道中人”的注意,更何况他顶着这张脸就已经很招摇过市了。 可宋必回只是扬了扬下巴,对他道,“你戴……” 江屿风迟疑了片刻,心里有些纠结,他戴这面具也没什么用啊,他本来就已经改了容貌了,现在就算他一边唱着山歌一边摇头晃脑地跑进去,也没多大的事儿。 大不了他到时候换张脸呗。 “还是你戴。”江屿风坚持道。 “不戴。”宋必回嫌弃地皱了眉。 “你陪我一起。”江屿风只得与他商量。 可宋必回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抬腿就要进去,却又被江屿风拉住了袖子。 他刚要将袖子抽回来,便看见江屿风一脸沉痛地闭了闭眼。 睁眼后,江屿风眼神尽量真诚地望向了宋必回,然后缓声哄道,“求您了,我好害怕呀。” “呃……”这副表情会是害怕的表情? 最后宋必回还是满脸阴沉地戴上了那个有些劣质的面具,江屿风偷偷多瞧了他一眼,心想果然人好看,你套个麻袋在脸上都是好看的。 江屿风垂下眼,将面具戴了上去,那面具旁的穗子轻轻一晃,弧度仿佛是个小钩子一般,不经意间勾动了人心。 “走吧,仙君。”他轻声去唤宋必回,却发现宋必回冰冷的眼神突然死死盯住了他。 那眸光深沉,却透着一种少有的疑惑,他凝望着面前之人,感觉记忆中有什么要突然破土而出。 这眼神让江屿风都一惊,当下问道“怎么了?” “无事。”宋必回偏过脸去,“突然想起一位故人。” 江屿风一愣,不知宋必回究竟想起了哪位故人,但看他的神情,却不像是关系一般之人。 他们并肩进了鬼市,周遭挂的青色的灯笼在风中无力地微微摇晃着,明明是极热闹的场景,却无处不透着一种诡异死寂之感。 摊主们将手揣进袖子,也不吆喝,只无声地垂着眼,偶尔打量一下路过的“人”。 江屿风一路走过去,都没见到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这鬼市鱼龙混杂,物品出路一概不问,你若有本事瞧见一个好东西,也不必讲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旦交易结束,概不负责。 这里商贩胆子都极大,皇家的镶金玉,绸缎,雪山顶捉回的雪燕,甚至是不知哪儿来的幼儿,都有可能出现在此处。 但假货也极多,比如江屿风就在某个摊上瞧见了一条挂在横玉上的仿月牙蚕丝绸。 这世间,月牙丝绸除了皇家那半条,就只剩他那完整的一条了。 况且这仙物认主,在世人都为之疯狂的时刻,谁会挡住诱惑将它公然拿出来卖呢。 可正当他要继续向前时,宋必回却在一个摊位上停住了脚步,江屿风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望见在一堆破瓦瓷片中掩着一个玉镯。 那玉镯细腻通透,内里仿佛泛着五色虹光,但这都不是最为吸引人的地方。 这玉里蜿蜒着一条红色妖冶的,宛如绽开冰花一般的精致纹路。 江屿风见了也是眼前一亮。心想,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宝贝。 “这位仙君好眼光啊。”那静静坐在摊后的黑袍人突然开了口,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用他那细得仿佛皮包骨的指头指了指那玉,“一眼就将我这儿最好的货挑出来了。” “血玉。”宋必回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屿风一开始也觉得是,但多瞧了两眼,又觉得不像。 果然,那黑袍沙哑地笑了两声,“是,但也不是。血玉以佩戴者的精血为食,但这玉不一样,这里面的血……” 那人突然停住了,然后微微倾了身,神秘地低声道,“是天山的凤凰血,世间只此一个,而且,只选有缘人。” 说着,他会有些得意地坐直了身,“您若无缘,买回去也必将反噬,我劝您谨慎考虑。” 功力一般的确实害怕反噬,但像他们那样达到一定境界的,若是这玉有眼不识泰山,没选中人,那就把它改成占风铎挂门上呗。 亮晶晶红彤彤的,还好看。 “出价吧。”宋必回果然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这种沉稳淡定的态度让那摊主也愣了愣,当下低低笑了起来,对他用手比了个数。 虽然知道这镯子珍贵,但这价格还是让江屿风不禁肉痛了一下。 但宋必回眼睛眨也没眨,便将一块金子掷了出去。 江屿风这下算是见到什么叫挥金如土了,他深吸了口气,若他此刻不是现在这种境地,他兴许也有这种底气吧。 只是他现在还要考虑他的下半生该怎么办呢,万万不敢乱花钱。 今夜能寻到这么一个,便已经很值了,至少说明这鬼市还是有些肥的。 可宋必回取到了那凤凰玉镯,只是放在手中瞧了两眼,便一把拽住了江屿风。 “啊!?” 第36章 血玉 江屿风只觉宋必回掐着他手腕的力道极大,让他根本无法挣脱。 紧接着,一阵挤压的痛感从他手上传了上来,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不禁咬紧了牙。 宋必回闻声手下虽是一顿,但却没停下动作,等江屿风再反应过来,那镯子却已经被宋必回迅速地套在了他手腕上。 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在场的几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黑袍人更是眼神微妙地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扬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江屿风的指关节已经被挤得泛了红,他虽然骨骼纤细,但毕竟也是个男人,这镯子硬套进去,实在叫人有些吃不消。 宋必回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目光在他泛红的地方停滞了许久,似乎在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太用力了些。 可突然间,那镯子中的血纹却缓缓动了,宋必回抓着他的手垂眼看着,见那纹路不安一般快速地流动了一圈,然后迅速冰晶一般绽放开来,细花一般绕在了玉镯内。 江屿风只觉一种温热顿时从他手腕处传来,让他整个人在一瞬间感到了一种轻松与舒适的感觉,连此刻指关节的疼痛也退了下去。 好像刚刚的痛苦都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这凤凰血很大的一个功效便是能迅速疗愈伤痛。 “果然是有缘人。”那黑袍人不由鼓了鼓掌,却是话中有话。 宋必回冷冷瞥了一眼那人,便立刻叫他住了嘴。 如今交易已成,关系既断,那摊主明显多嘴了。 那人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坏了规矩,才立刻又安静地躬下了身,不再言语,默默等待下一位有眼光的顾客了。 “你给我干什么?”江屿风小声问道,“我可没钱付你,而且只要给了我,你再要我还,我也是不还的。” “呵。”可宋必回只是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开了口,“原来你觉得我需要这个?我没你那么倒霉,平日也不会没事就受伤。” “呃……”江屿风瘫了一张脸,亏他刚刚还有点感动,这些感动还不如喂狗。 “就当给你转运吧。”那人又淡淡道,还不忘回头嘲讽地望他一眼。 不知为何,江屿风感觉在他眼中真真切切读出了“倒霉蛋”三字。 江屿风本以为此处鬼市已经趟得差不多了,他虽然也见过几个不错的货,可比起他如今手腕上的镯子,便普通得不行了。 果然不能先遇到那凤凰镯,如今这参照物层次太高了些,导致什么都入不了眼。 可他跟着宋必回走到一半时,心间却突然蓦地一跳,他一惊,赶忙偏头望去。 那摊位的摊主是一个道士模样,穿着一袭墨蓝色的道袍,只是脸被幕篱遮了去,看不清模样。 他近期对道士很是敏感。 江屿风的预感一向非常准确,他当下停下脚步,低了眼,在摊位上扫了一眼。 却瞧见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东西。 那是一个沁了血的发簪,发簪上甚至还缠绕了一根发丝,在风的吹拂下,微微荡着。 “仙君,对此物感兴趣?”那人的声音有些奇怪,但江屿风知道,这应当是变了本音。 此人竟如此谨慎吗。 可江屿风偏不想按着他的心意来,当下一扬下巴,冷冷道,“不感兴趣。” “呃……”学宋必回的感觉果然很爽,江屿风心下暗笑道,太拽了。 第37章 阳虚 那道士似乎也没想到江屿风如此不按套路出手,一时间沉默了。 宋必回原先走在前面,却发觉此人迟迟没跟上来,正想回头看看江屿风在做什么,却不想下一刻江屿风就已经走了上来。 “何事?”宋必回见他无言地将落下的碎发轻轻挽到耳后,抬起手时,那凤凰镯倏地从他纤细的滑下去了一些。 镯中妖冶的血似乎在一瞬间缓缓流动了一下,又很快地凝固了起来,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 不知为何,这明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被他做起来却哪儿都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勾人意味,叫宋必回看得不禁眉尖一挑。 “无事。”江屿风淡淡道,“被脏东西盯上了。” 宋必回闻言越过江屿风看向了那个正在悄悄注视着这边的道士。 那一刻,二人正巧视线相撞。 幕篱之下,那道士突然勾起了嘴角。 宋必回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冷了下来,他抿起薄唇,威压之下,周遭灯笼中青色的淡光宛如有了实感一般散落下来,仿佛锐利的碎冰。 这人的目标果然不是他,而是江屿风。 江屿风定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没有与这人多纠缠,但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那道士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毕竟,不是他对那簪子感兴趣。 而是那簪子对他感兴趣。 只是江屿风现在比较疑惑一个问题,那便是这道士会不会就是樵人所说的杀死肖婕的那人。 若是如此的话,那真是天意了。 …… 泽山的门规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严,主要讲求一个“和睦相处”。 不要杀人放火,不要与人打架斗殴,不要侮辱诽谤,其他主要是靠对门生们的道德方面严加要求,来达到门派的清净和平。 其实,门生们再怎么有个性,也是万万不敢在此地放肆的。 毕竟几位仙君就压在头上,谁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作死? 所以这么相比较起来,泽山之中最放肆无度的,便是那些仙君们了。 “师兄,泽山这酒怎么少了那么多!”宵禁将近,钟遥夜却气冲冲地一把推开乔河的殿门。 她一手抱着一个空酒坛子,一手攥了支木簪,披头散发地把门内的一众侍从们都吓了一大跳。 可等他们回过神来,又都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般,纷纷心照不宣地退到了一边。 这位祖宗只要别一不高兴把酒坛子往他们脑袋上砸就好。 “是不是玄仲又来我们泽山抢酒了?我马上上玄山找他们还钱去!”她将酒坛扔到了一个侍从手中,咬着木簪,很是随意地盘了个发。 乔河原本是在殿中谱新的琴曲,被钟遥夜这么一吵,当即被逗得也没什么写的心了。 他搁下手中的毛笔,提了提宽大的袖口下了阶,温声笑道,“别闹了,遥夜,当时是二长老说很是喜欢,我才让他多带了些回去。” “我信他鬼话!”钟遥夜翻了个白眼,“他年年都来,年年都是这个破借口。酒房的门生前几日就跟我告状了,说是攒了好久的屠苏酒,连用来垫酒的红莲瓷底都被他一起端走了,这人是土匪吧!” 乔河闻言,已经用袖子掩着嘴笑得不行了,他这几个师兄弟平日里太过可爱,总叫他每次绷不住掌门那点矜持。 “别生气了,届时你去金库中拿些银两,想买什么酒都成。” “我正这么想呢,但觉着便宜他们玄山了,没事来咱们这儿搜刮,你就是脾气太好,说啥是啥。”钟遥夜冷哼了一声。 “不过,正巧我也想去看看必回在沂水潭怎么样了,先前我坑他去除祟大会,他那眼神就像是要啃我一口一样。” 钟遥夜想到此处便有些发笑。 “他向来不爱管这些事,不过,让他难得出去散散心倒是不错。”乔河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折岁师兄也闭关都快半月了,但一点声音都没。”钟遥夜无趣地往一边的摇椅上一趟,“我几日前路过折岁殿,那里面暗兮兮的,跟个鬼宅似的,我喊他他也不应我,太无聊了。” “折岁身体不好,你也知道,他这病气只能拿功力强压。先前他说无法突破,要找道侣双修时,我还被吓了一跳,但如今看他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都是当年那鬼瘟疫。”钟遥夜想到这便有些不开心了,当下生气地嘟哝了一声。 “不过他也是,跟他那徒弟一样,平日里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等到损起人来,倒是能把人气得直跳脚,现在一个个又都跟失踪了一样,没了消息。特别是必回,出去了就不知道报平安的。” 乔河温和地笑了,“他俩性子都要冷淡一些,又何必置气。” “现在没事了。我那福泽村的邪祟也除完了……”钟遥夜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明日我便杀去沂水潭,看看那些小子们究竟在干什么。而且,槐序也在那儿盼着我过去呢。” “嗯,路上记得小心。”乔河点了点头。 “知道了。”钟遥夜起了身,燕似的轻巧跃到了门口,离开时她扶着门笑着回头,“等我去沂水潭给小师兄找个漂亮道侣回来,给他个惊喜。” 另一边的沂水潭,江屿风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冷了?”宋必回的声音低沉地响在了耳边,一路上他们收了些比较新奇的东西,可越往下走,便再没看见什么稀罕物了。 今夜的鬼市,让江屿风总有种在垃圾堆里捡宝贝的奇妙感觉。 “秋日里了。”江屿风抬头望了望已经行至正中的皎月。 鬼市会从子时开到鸡鸣时分,等到鸡鸣声响,他们便会纷纷散去。 虽说到了后半夜,他们也许会慢慢将之前一些藏匿起来的货物拿出来。但很显然,江屿风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宋必回似乎也看出了江屿风兴致缺缺,便没有再前进。 二人心照不宣地顺着原路缓步走回去,身边青色的光线越发阴森黯淡了,萧瑟的秋风吹过,树影摇晃之下,让这黑暗之中仿佛挤拥着幢幢鬼影。 走到一半,江屿风便忽觉不对劲。 那原本道士所在的位置已然成了别人的摊位,取代他的是一个年老的束发女人。 那女人睁着双浑浊的眼,卖的是一些干蜥蜴、断肠草一类的毒药药材。 偶尔有人在她的摊位驻足,但大多都是匆匆而过。 江屿风本是下意识一眼扫过去,却忽然间顿住了。 在那摊位青灯明暗闪烁之下,一支染血的簪子正斜插在一根枯木桩旁边。 那细细的发丝在幽幽光下还散着细碎的光泽。 叫江屿风瞬间想起了那截被发丝穿起的指骨。 “怎么了?”宋必回注意到了江屿风的异样,出声问道。 江屿风正要开口,但眨眼间,那簪子竟又突然消失不见了,仿佛刚刚他所见之景,都是他眼花了一般。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敌在暗,我在明。 只是这究竟是什么邪祟,竟胆子如此大,也敢直接找上他。 “是那人吗。”宋必回自然也察觉到了此事,他目光利刃一般望向了那个偷偷打量着他的女人。 那女人一惊,赶忙低下了头去。 “走吧。”宋必回若有所思地冷冷开了口。 云车已经等在牌坊上空了,二人翩然跃上车,江屿风却忽然在一瞬间听见了什么硬物落地的声响,轻得让人很难察觉。 他没去理会,以为是车下那些枯烂枝叶落了。 等到了车上,宋必回瞬时一挥手,将那些已经燃了半截的烛火尽数点亮。 灯光亮的一瞬,江屿风清晰地望见了一个阴森鬼影,此刻正伏在他的脚上。 这丑东西也注意到了江屿风的目光,当下扯着咧到耳根的血红的嘴,朝他阴森森地笑了。 “呃……”可江屿风只是眼神淡淡的凝视住了那鬼,然后一脚迅速踢了出去,竟将那鬼踢到了空中。 那鬼在空中低吼着旋转了一圈,然后狼狈地砸在了江屿风面前。 在这短短瞬息间,江屿风便已经将那鬼踩在了脚下。 若是他此刻还有精力,定然还要再陪它玩玩,只是如今他已经困倦了,懒得与这些鬼玩意儿纠缠。 宋必回见他全程波澜不惊地将那鬼碾得吱哇乱叫,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跟上来了。”江屿风嘟哝了一声,然后踹垃圾似的将其踹出了车门。 动作行云流水。 接着他转了头,却看见了宋必回有些疑惑探究的目光。 “啊!好吓人呀,吓得我都喊不出声了。”江屿风当下反应过来,故作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却成功收获了一个宋必回嫌弃的白眼。 他正想再挽回一下,却不料那人突然听见什么般警惕了起来。 “怎么了?”他开口问道,发现宋必回的视线缓缓落到了他的袖口处。 他立刻低眼看去,正巧发现一团黑影正攀着他勾着红莲纹的袖口不断往上蔓延。 愣神之下,宋必回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这人当即并了双指,一下便将他的袖口给整齐切下了一角来。 那黑影便随着袖子飘摇落到了车内,落地的一刹那,仿佛是被瞬间灼烧殆尽了一般,只留下了那残破的布与一丝袅袅升起的黑烟。 可诡异之事并未就此结束。 黑烟升起的一瞬,江屿风只觉一种冰凉的触感抵住了他的小臂。 他当下甩袖而出,却见那支染血的簪子倏忽从他袖中落了下来。 “呃……”那簪子“叮当”泠泠响了一声,在微晃的烛火下,像是撒了一地碎金这东西居然那么执着,竟直接跟上来了,江屿风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 如今他没什么精神,所以神色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变化。 到了如今,他也只是伸手自然地将那簪子拾起,然后撩起车帘,异常果断地一下将其扔了出去。 简直是与刚刚那鬼一个下场。 这回叫宋必回看了个清楚,他挑了一下眉,开口问道:“这次你也是被吓得喊不出声?” “是啊。”江屿风明明睁着眼,却说着瞎话,“吓得我都要发抖了。” “呃……”宋必回扯了扯嘴角。 本以为这晦气玩意儿会与那鬼一般就此消失在他们的视野。 只是可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簪子便又凭空出现在了车内。 “没想到你这么招邪祟。”宋必回慵懒地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冷冷瞧着车内那只白玉簪子,“不过是去趟鬼市,就招了三个回来。” 江屿风也无语了,他望着那支簪子,听见宋必回淡淡开了口,“鹿茸,山药,还有仙灵脾,菟丝子……” “什么?” “治阳虚。”宋必回似笑非笑望向了他。 第38章 遥夜 江屿风早该知道的,宋必回只不过是在以欺负他为乐罢了。 这混蛋,也不知道怎么会长得性格如此恶劣的。 他当下偏过脸去,懒得和此人计较,这世界上除了乔河,任谁只要和宋必回多待一天,都得被气得折寿几年。 他明显时日就快不多了。 遥夜仙君是第二日午时来的,钟槐序本想亲自前去泽山接她,却没料到这人嫌麻烦,当下很是随便地从驯兽阁抓了只仙鹤便骑着飞来了。 驯兽阁的门生们当时正在笼门前喂鸽子,见钟遥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便眼睁睁看着她一把薅走了还在池边优雅觅食的红顶白鹤。 “遥夜仙君!”那门生抱着草筐连忙喊到,“那是羽宗送来……” 可钟遥夜根本没搭理那人,来去如风般瞬息间乘鹤而去。 “寄养的……”门生只得哭笑不得地在原地默默补全了下半句。 此刻,江屿风正刚刚把那染着血的簪子放上水晶架。 他望着那支在大白天都散着森森鬼气的簪子,闭眼心中默念了一句静心诀。片刻之后,才稍稍扶起袖,伸手在簪子周围慢慢画上了一圈禁咒。 但又觉得不太保险,当下凌空画符,又反复加固了几层。 这才放下些心来。 至少希望它不要再半夜扰他清闲了,也不要没事让他再在床上躺几天,这实在太拖延他打怪的进度了。 做完这些,江屿风正要出门,却忽然听见一个女声在房间中骤然炸响起来。 那声音甚至还永无止境般地不断循环重复了下去,“必回必回宋必回宋必回,听到立刻回话!” 江屿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差点在门槛上绊上一跤,半晌才回过神,心想这声音不是他那个师妹的吗? 钟遥夜突然找宋必回能有什么急事?他扶着门框撤回了刚跨出门的一只脚,循着声音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床下找到了泽山的通讯玉牌。 那玉牌上面已然蒙了层薄灰,甚至都磕碎了一个角。 很明显就是不小心从哪儿高处掉下来,然后被那人一脚不注意踹进床底的; “呃……”这兔崽子,泽山的玉牌都到处乱扔。 当前,他看着上面用古字显示的钟遥夜三字,只觉捧了个烫手山芋。 “什么声音?你在屋里养扁毛畜生了?”宋必回皱着眉跨进了门,然后一手接住了江屿风扔来的玉牌。 江屿风无声地指了指那玉牌,示意他快些回话,不然他被吵得脑袋就要炸了。 可宋必回只是看了手中的玉牌两眼,然后皱着眉不耐地将那聒噪的玩意儿转身掷了出去。 玉牌在空中抛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然后精准落到了院中的小池中,瞬时安静了。 “别理这女人。”他冷冷道,接着仿佛什么没发生般转身走了。 “呃……”可不一会儿,门口却又传来了那个余音绕梁的声音。 “哼,宋必回,不回我是吧。”钟遥夜有些生气的声音从另一个玉牌里响了起来。 而那玉牌正被槐序握在手中。 “好啊,江川。”钟槐序走进大殿,正巧一眼见到了江屿风,便很是简短地与他打了声招呼。 这一声却正巧被玉牌中的人听见了。 “江川是谁。”钟遥夜叽叽喳喳问道,在这清净之地,听着实在有些喧哗。 也不知那玉牌是不是自带扩音效果,方圆几里仿佛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但槐序竟还是很耐心地边走边为她解答,“师尊,他是天珩仙君手下的门生。” “他这人真会带门生啊?那门生还好吗?不会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吧?” 江屿风听着那吵闹的声音从自己身边缓缓飘到宋必回的房间,当下沉默了。 “钟师叔,究竟何事?”房间中,宋必回按着脑袋,显然被吵得很是头疼。 钟遥夜冷淡地哼了一声,“现在喊师叔了,刚刚把我牌子扔水里的是谁?” 她本是等着有人回话,结果半天只等来了一阵“咕噜噜”的水声,然后通讯便断了。 “手滑,掉池子里了。”宋必回波澜不惊地找借口道。 江屿风觉得这借口比他之前说要出去洗脸更加扯淡。 钟遥夜果然不信,她那里的环境比较吵闹,声音似乎混在风中,却能清晰地听出她不满的情绪,“你这小混蛋连敷衍一下都不会,把你云车带来,沂水潭这里设了阵,仙鹤进不去。” “你怎么来了?为什么还有仙鹤。”宋必回问。 “我养的宠物,不行吗?”钟遥夜不服气道。 “不行,我的云车不许上非人的生物。” “呃……”那边似乎是被宋必回气昏了,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它不上云车行了吧。” “泽山的云车难道不够了吗?” 这次钟槐序缓声开了口,“师兄,泽山的云车几乎都被玄天长老借走了,他们今日准备去沂林。” “怎么又是玄山?”钟遥夜正想找玄山算账呢,当下她咬牙切齿道,“玄山怎么什么都没有,都来薅泽山的。” “那等你来找他们打一架吧。”宋必回抱着手臂冷冷道。 “行,那让你云车快些来接我。”那边很是迅速道,“我就要到了。” 宋必回这才高抬贵手,冷漠地“嗯”了一声,松口让钟槐序将他的云车借走了。 “接完她就马上还回来。” 临到钟槐序走前,宋必回还在她身后冷冷提醒了一句。 “我和我的门生还要用。” 第39章 秘密 钟遥夜登上云车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她将有些长的裙摆稍稍提了提,翩然从白鹤的背上轻巧跃到云车的横木。 这一路上风吹日晒,都没一刻是真正休息的。 恰好趁着此时空闲,她自然地将那有些凌乱的长发重新挽了一把,低眼却看见槐序已经恭谨地为她掀起了车帘。 钟槐序脸上依旧是温婉平和的笑容,钟遥夜累了一上午,此刻见到她只觉是越看越喜欢,当下喜悦地上前捏了一下槐序细腻白皙的脸颊,笑道,“想我没?” 钟槐序似乎已经习惯了她师尊这副不太正经的德行,笑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尊,我们才半月未见。” “都半月了!”钟遥夜不满道,躬身进了云车,“我就知道你不想我,亏我还日夜记挂着你,小白眼狼。” “没有。”钟槐序只得轻声哄道,“作为徒弟,我自然也是想着师尊的。” 这下可算是把钟遥夜哄得安心了。 云车内的布置都很精致,座上皆用狐毛软垫铺着,脚边精致的纯木矮桌上放置了一个镂花香炉,栀子檀香味地淡淡地从其中渗透出来,沉稳又清冷。 像是宋必回会喜欢的香味。 “必回没来?”钟遥夜进了车,便懒懒地躺到了座位上,她手指缓缓绕着那轻轻升起的细烟,仿佛一只慢条斯理玩弄着毛团的猫咪,“这小兔崽子真是的,不给我一点面子。” “师兄还有要事在身。”钟槐序只得解释道。 “都是借口。”她显然不是那种可以被随便就敷衍过去的人,“也不知道折岁师兄当时是怎么一眼看中这小混蛋的,要我,送给我我都嫌供不起这尊大佛。” 她在心中好好对比了一下,发现还是自家的徒儿更加贴心乖巧一些。 若是遇到宋必回这样又冷漠又叛逆,天赋还异常逆天的,只会每天都陷入无尽的怀疑人生之中。 毕竟他们不怕混球,怕就怕这混球还是个天才。 若是当师父的被这徒弟反压一道,那可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不过自始至终,她都还是很相信她的小师兄的,毕竟全修道界都一致认为江屿风应当是离神最近的男人,不管是气质、心性还是修为…… 就是好像运气一直不太好。 宋必回虽然各方面都异常完美,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此人心中有恨,且始终放不下,过不去这槛。 自然也难以真正飞升成神。 思及此处,她将双腿从座位上放了下来,问道,“对了,先前那个你师兄身边的门生,是什么人?泽山的吗?” 她着实是想不到宋必回身边居然还会有活人的存在。 当时她将宋必回哄骗到沂水潭来时,就没指望过他会亲自带门生,她清楚宋必回的脾气,这人最是见不惯那群修为不高,却整天还跟只奓毛鸡似的叽叽喳喳吵闹的年轻门生。 “他确实是泽山之人,但不在这次除祟名单之内,他是自愿前来的。” “噢,那就是偷偷溜来的。”钟遥夜笑道,她一直以来都是这大会的领头,只是这次忽然冲突才未上阵,但也清楚其中的一些事情,“那必回还带了哪些门生?” 只是这一问却让钟槐序突然顿住了,她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没有其他人了。” “蛤?”一时间,钟遥夜感觉自己没太听明白。 二人沉默着,面面相觑了许久,钟遥夜才骤然反应过来。 她猛地起了身,然后一下撞到了车顶。 “哎哟!”当下,她吃痛地喊了一声,接着抱住了她被撞得七荤八素了的脑袋。 钟槐序也被她吓了一跳,当下靠过来要查看她是否伤到了哪里,却被她伸手拦住了,“你的意思是宋必回就选了他一个!” “嗯。”钟槐序点了点头,轻声道,“当时确实是师兄亲自给他送的玉牌,并且也是只单独挑选他。除祟大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甚至有不少门生因为眼红提出抗议。 其中自然不乏有好事者,竟提出要去围堵江屿风,与这个有些神秘的门生好好比试一番,看看究竟是谁才配得上这个“唯一”的位置。 可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江屿风在收到宋必回的玉牌之后,几乎是直接在登仙楼消失了。 可终于好不容易,这人在前几日又突然回来一趟,可是这一趟,却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听乔暄他们说,江屿风是特地回来拿行李的,说得倒也没错,那日之后,他几乎是将房中的物品全都带走了。 也是因为这样,大家才恍然间意识到,这门生居然直接住进了天珩仙君的大殿。 当晚男男女女疯了好几个。 钟槐序回到登仙楼时已是下午,当时她只看见了一个缩在角落哭得梨花带雨的苏荑千,还有大堂中的一片狼藉。 南星负了伤,当时泽山的其他女弟子还在屋中照顾她,只有乔暄还活蹦乱跳地在楼上义愤填膺地与人谴责苏荑千的狠毒。 直等到她向当事人清楚地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后。 她彻底震惊了。 若不是这场除祟大会,她这辈子都不会相信宋必回竟会如此。 所以到如今,除祟大会还留有着最大未解之谜其一,便是江川究竟是何许人。 但那苏荑千的确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世人皆知泽山的仙君长老们一直以来都有个几乎算是代代相传的坏毛病,那便是极其护短。 她一个紫云宫紫阳长老的弟子,竟也敢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江屿风,这不是明着要与宋必回对着干吗? 果不其然,未过几日,那紫云宫的掌门便一脸阴沉地来了登仙楼,将此人带走了。 之后便再未有什么音讯传出来,不过可想而知,应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钟遥夜此刻还陷在“宋必回单独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门生”这一事件的震惊之中,她咬着嘴唇,实在想不通宋必回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偏爱”也太过于明显了,实在惹人怀疑。 其他长老们天天在那儿攀比着谁的端水能力更胜一筹,但宋必回不一样,他就只挑中了自己看着算是顺眼的一碗,然后把其他千千万万的水全部都一脚踹翻了。 不留丝毫情面。 可真有他的,不过这也确实像是他这种性格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跟那门生没什么吧……”钟遥夜感觉自己已经开始说起胡话了,这本来就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宋必回身上的事,但她又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钟槐序也当下瞪大了眼,惊恐道,“师尊,师兄修的是无情道。” “对……对。”钟遥夜恍然大悟般挥了挥手指,“而且他也不像是这种……” 当下,她话音未落,却突然在座位边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触感摸上去柔软又带着些凸起的纹路,像是一块绣花残布,她一愣,默默将那布料拿了起来。 雪白的布上精致地绣着花纹,而那花纹在座的二位都异常熟悉,正是泽山校服上那盛放的红莲纹。 “呃……”二人的脸在看见这块布时便都僵住了,诡异的气氛在车内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钟遥夜无声地将那块残布塞了回去。 宋必回身为堂堂天珩仙君,那自然是不穿这种门生们穿的校服了吧。 那还有何人会穿着这衣服,上宋必回的云车?而且还恰巧断了一截在此处? 钟槐序忽然想起了今日她将云车借走时,宋必回还与她强调,要早些将那云车还回来,他与江屿风还要用。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原来都已经……如此明显了? “无情道?”钟遥夜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默默看向了一边的槐序,“门生们应当都在登仙楼,他一般何时回来,我去看看究竟是何人。”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究竟会是哪个神仙,能屡屡打破宋必回的底线。 “他一般,一般不回来。”钟槐序一脸沉重地缓声道。 “啊?!”钟遥夜当下惊得又是下意识起了身,再次一头撞到了车顶。 “呃……”江屿风之前见过那黑猫,当时在那屋檐上,它睁着双深褐色的眼瞳,高傲地与宋必回遥遥对视。 这回他直竖着一条柔软的长尾巴,轻巧地落到了廊上,优雅地从江屿风面前走了过去,仿佛故意要引起他注意一般,缓缓在他的腿边绕了一圈。 明明瞧上去那么清高孤傲,却还会偷偷注意他人的态度吗? 江屿风眼神淡淡地注视着那只黑猫,他的眼睫垂了下来,在眼下投了层浅浅的扇形阴影。 此刻,波澜不惊的气质让他浑身都带着一种清冷难以接近的感觉。 他的双腿修长笔直,腰部曲线更是美妙。立于树影摇晃的长廊时,长发柔软又乖顺地垂落下来,教人不禁心神荡漾。 只是可惜此人对这些小动物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当下便准备抬脚离开。 可刚走一步,便又听见那黑猫突然讨好一般娇软地轻轻叫了一声。 好像在奇怪为何这人类会如此与众不同,到了此刻竟还能对它无动于衷。 这个世界总有着不合常理之处,就宛如一个巨大矛盾交织之下的傀儡,在没日没夜这一时间概念上演绎着摄人心魄的恩怨纠葛。 你对他爱得惊心动魄,那人越是抽离在外,恶劣又肆意地欣赏你那一副沉溺情爱无法自拔的迷蒙眼神。 可你越是无动于衷,他却又越是兴奋不已,恨不得将胸腔碾碎了,让你看他蓬勃跳动的真心,谎言与真实在来回拉扯,爱与不爱便成了最次要。 他原先本以为这理论只是与男女情爱之间相契合,可如今看来,这似乎适用于一切活物对活物,活物对死物之间的深沉感情。 真是怪异…… 江屿风望着那只轻轻蹭过他腿的黑猫,心想,若是我此刻主动一步,这猫难道还会如此自然又放肆吗? 说不定马上就会迅速跃上栏杆,从此不见踪影。 与人都是一样的。 可此时他却甩不掉这粘人精,他只要一往前走,这猫便会一口咬住他的衣服下摆,像是强硬要江屿风陪他玩一般。 “饿了?” 他正想低身查看,却不料栏杆外的天忽然阴暗了下来。 那黑猫更是突然躬起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恶狠狠地对着走廊尽头龇了牙,接着趁机快速逃走了。 江屿风起初以为是宋必回正巧过来,声音惊动了那只猫咪。 却不想周围的竹叶忽然簌簌响了起来,昏暗的廊中皆是摇乱的影子,仿佛有什么恶鬼要冲破壁障进入人世。 前几日,那些鬼东西都是按时出现,过了子时才敢出来逛上一圈,可这回的确是个狠角色,竟在青天白日便敢现身吗。 他微微抬手,凤凰镯便顺着小臂滑了下去,阴气沉淀之处,镯内的血色前所未有地浓烈了起来。 走廊深处被丛生的植物遮掩出了一隅阴影,江屿风淡然地望着那个角落,片刻,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布鞋出现在了拐弯口。 泠泠的金属撞击声响了一下。接着,一位身着白衣的脸色阴沉苍白的女子出现在了走廊尽头。 她幽深的眼神向江屿风凝望过来,发间正斜插着那只玉簪。 第40章 负责 “原来是这样吗。”江屿风望着那女子,突然淡淡笑了,“竟然是两支相同的玉簪子,这倒也有趣。”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有些发烫的凤凰镯,漫不经心地转身坐到了长廊的长木椅上,风吹动了他的发梢,好似将他也融进了画中。 “你知道了什么?”那女子幽幽地飘了过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死前喉咙受过什么损伤一般。 但江屿风偏偏只是垂了眼,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可真是糊弄鬼了。 当下,那女子的脸色似乎又阴沉了一分,她迅速地移到了江屿风的面前,然后很是自然地坐到了他身旁。 这种举动显然有些男女授受不亲了,但她空洞的眼神中却又没有夹杂着一丝的“别有深意”。 好像是她一直以来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一般。 这种举动在寻常的村中女子身上自然不多见,但在一些青楼女子的身上出现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你身上的灵气很重。”那女子轻轻的开了口,“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所以想求你一事。” “世上修道者千千万,又为何看中了我。”江屿风自觉地移边上去了一些,缓缓倚靠住了身边的柱子,他的姿态很是慵懒放松。 似乎什么事情都很难引起他的兴趣一般。 “因为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昨夜从泽山来了信,只可惜那送信的鸽子就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玩意儿。 本是午时前能到的信,硬是被拖到了暮色将落的时分。 因此宋必回刚一拿到那信,便气得将那鸽子狠狠甩了两下,当下将那鸟晃了个七荤八素。 泽山的伙食还真是好,把这信鸽都养得肥得仿佛是只只会蹦跶的母鸡一般了。 现在拔了毛,甚至也能煮上一锅汤。 看这身上的肉,也知道这鸽子平日里都是些什么待遇了。 等回了泽山,他定要叫那驯兽阁的门生们好好扣些鸟粮下来。 省得让它们这些扁毛畜生误以为可以就此颐养天年了。 宋必回拿到信,一眼便看见了其上正印着泽山的掌门印,当下目光缓和了起来。 这正是乔河写的信了。 乔河的字如他本人的性格一般,敦厚方正,并无特别的凌厉之感,可这种字体与江屿风的字体却有着异常明显的对比。 他在藏书阁时,也常会见到他们师兄弟三人早年时期的批注,其上江屿风的字迹精瘦有力,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 特别是笔锋之中,明显透着一种洒脱冷漠之感,仿佛是飘逸自由的风,却又收得恰到好处。 但是当时宋必回最恨江屿风,所以只要拿到带有他字迹的书,便会狠狠扔回去。 此信上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提醒宋必回要与他的小师叔遥夜仙君好好相处,莫要出现什么争吵。 宋必回心想这信真是送晚了,他已经把钟遥夜气得差不多了。 之后,信上便就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叮嘱的话,乔河问候他人仿佛自有一套模板,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妈子一般让孩子们天凉多穿些衣服,不要挑食,要多吃营养的食物等等这么一系列。 也不是说他敷衍,这些虽然都是些老话,但也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叫人一时间难以狠下心去说他什么。 可这次的信中,也有一点与往常不同的地方。 信笺最后提了一句江屿风,虽然也只是比较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师尊此时正闭关修行,已经半月未出了。 但也让宋必回在看到那三个字时,便当下冷冷地勾了勾唇角,将那信放到一边去了。 他正想出门去看看那云车是否已经回来,可就在转身之间,他却险些踩到那只惊慌逃窜进来的黑猫的长尾巴。 黑猫最是通灵之物,为何会在这白日里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如此惊慌不安? 宋必回沉了脸色扫了一下周围,当下心间一动,出门去了先前江屿风封印玉簪的那个房间。 屋外本还是晴朗,可越往深处走,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气却越发明显起来,甚至能看见空气中很不寻常地突然便弥漫而上的白雾。 整个大殿似乎都呈现出了一种仿佛过渡一般的水墨色,由浅到深不断递进。 宋必回原以为是那簪子没有封好,让邪祟出来作怪了,可未想他路过那屋时,那支染血的簪子正好端端地供在台上。 符咒齐全,且严密得仿佛套了好几层锁链,管它是鬼是妖都被困在了其中。 甚至手法成熟谨慎得完全不像是一个门生所为。 普通的门生光是符文画上一笔,都会觉得身心俱疲,难以坚持。 但江屿风不一样,他一连套了好几个,从简单到复杂,宛如套娃一般一层层堆了上去。 宋必回皱了皱眉,意识到江屿风已经许久没发出声音了。 他刚刚一路这么走来,也未曾见到那人。 说不定又是被什么东西拉进局了。 真奇怪,这人怎么每天都能招这些东西?宋必回从没见过除他之外更容易招惹邪祟的人了。 可是他本身不是那种重阴命轻的体质,反倒一切都是平衡正常的。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性了——江屿风身上有什么是特别能吸引邪祟的东西。 “你们已经人鬼殊途,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与我又有何干。”另一边,江屿风还在与那女鬼扯着皮。 可那女鬼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手上死死搅着衣摆,生怕没忍住上去便锤江屿风一拳。 “自然有关,是你将我带回来的,你要负责!”她恨恨道。 不是你硬要跟我回来的吗?江屿风当下傻了眼,怎么说得好像他是什么负心汉一样。 “这位姑娘,你可不要污蔑我!”当下,他被惊得起身便要走,却又被一只布鞋拦住了去路。 第41章 危机 “你走便是。”那女子瞪着双空洞无神的圆眼,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飘着到了江屿风面前,一脚将那只踢出去的布鞋踩住了。 这只布鞋对她来说有些尺寸过大,所以刚刚很轻易便被她踢飞了。 不过倒也正好,这鞋算是给她是玩明白了,耍得跟暗器似的,直接挡住了要走的江屿风。 她一边将鞋穿上,一边幽幽道,“反正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到哪儿,你不介意我在你与你的道侣云雨之时,还在你身边吧?” “呃……”这像是从小姑娘家家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当下,江屿风眼神微妙但又平和地无言望向了她。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从“道侣”入手,还是该从“云雨”入手,反正这二者他都没有。 “怎么啦?”那女子上下扫了一眼江屿风,伸手缓缓绕了绕自己垂在胸前的一绺长发。 明明眼中都是单纯自然,但行为举止却很是耐人寻味。 “鞋子很大?走两步?”可江屿风却突然开了口。 “大啊。为什么要走两步?”女子一愣,不知这人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打算,但还是不自觉地听了他的话,起身飘着绕了一圈。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布鞋便又“啪”地掉了下来。 “你看,确实很大吧。” 她当前竟有些得意地笑着望向了面前之人,这骄傲的神情,仿佛是在炫耀她那双娇小的玉足。 但面前的江屿风却忽然间动了,他轻轻地将垂落在胸口的长发撩到了身后,那女子只觉一时间,这人浑身便仿佛带上了一种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天上仙一般的感觉,他神情冷清淡然地上前一步。 然后一脚将那布鞋踹到了院中。 “呃……”白衣女人当下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地面,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而正当那女子愣神之时,江屿风却已然脚尖倏忽点地,跃然落在了几米远的走廊口。 他宽大的长袖在风中微微荡起,行至拐口处,也不忘带着淡淡笑意回头瞧一眼那气冲冲跑到院中捡鞋的女子,然后翩然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个小丫头片子,竟也想与他斗。 可他前脚刚出后院,后脚却迎面撞见了坐在那槐树之下,浑身都笼罩在了树影之中的宋必回。 那人今日一身玄色勾竹长袍,目光深沉地向他凝望过来。 “江川,过来一下。”突然间,那人向他招了招手,低沉磁性的声音却透着一种莫名的蛊惑味道,他缓缓从座上起了身,等着江屿风靠近。 江屿风当下眼神淡淡地望了他两眼,却没有动作。 “为何还不过来?”宋必回皱了皱眉,似乎对江屿风的不敬行为很是不满,“你连我的话……” “别顶着宋必回的脸这么与我讲话。”江屿风突然开口打断了那人的话语,他眼中冰冷一片,“就凭你,也敢这么指使我?” 宋必回从来懒得说这么多的废话,有冷淡的一句“过来”便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也从不做拿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来压人一事。 他也不知为何今日一个两个的胆子都那么肥了,不仅公然敢在这青天白日里现身,竟也想故意针对他这么一个“普通门生”了。 既然已经欺负上了门,江屿风自然不会轻易便饶了他。 果不其然,那“宋必回”顿时怔住了,片刻后,这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们果然感情很好啊。”那人心觉已经被识破,当下变了面目,“不愧是折岁仙君,对自己的徒儿就是了解。” 江屿风瞬时的目光凌厉了起来,他望着那个昨日还曾见过的那位身着道袍,戴着幕篱的道士,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十多年未见了,仙君近来可无恙?”他沉沉地开了口,声音很是沙哑且难以辨认,语气却带着一丝邪气与轻蔑。 “何人?”十多年前?那他自然是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反正他是重生来的,更何况他也不能保证,以前的他是否又会记得此人。 可那人却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也是,仙君常年闭关修行,自然是不知道我的。不过总有一天,这一切您都会知道的。” 说罢,他又扬起了那个有些诡异的笑容,“我给你与天珩仙君,都精心准备了很多的礼物,希望你们都能喜欢……” 他的尾音落进了风中,身影却在瞬时消失不见。 空余一地摇晃孤寂的树影。 钟遥夜在将近酉时终于到了目的地,她从云车上轻巧跃了下来,接着稳稳落到了宋必回的大殿门口。 只是还没进门,她便被门口漫出的阴气冲得当下退后了一步,旋即变了脸色。 她伸手挥了挥,骂道,“宋必回这是在家里面炼蛊吗?这阴气重得都快成实体了,他别是遭遇什么不测了吧。” 跟在身后下云车的钟槐序听见这么一句,总觉得她师尊那语气,好像格外希望宋必回遭遇不测一般,只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钟遥夜提了提裙摆,飒然挥开那如雾般的阴气,大摇大摆地进了殿。 “必回,还活着吗?”她嚷嚷道,可前后都逛了一圈,也未见到有人影的出现。 不太对劲,她心慢慢沉了下来,倏忽间转身,却发现天上此刻突然出现了一个太阳的虚影,正与将落的太阳遥遥相对。 鬼局?而且不是一般东西开的鬼局。 甚至可能是道法高深,精通邪道之人开的。 钟遥夜当下招符,一掌将那符打了出去,符纸在空气中迅速燃烧起来,升起的黑烟直指一个房间去了。 阵眼…… 她轻跃上台阶,正要推门而入。 可房门却突然被里面之人打开了。 屋内的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如今一同望向了站在门口愣怔着的钟遥夜,三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许久。 还是钟槐序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寂静的尴尬。 “你们一个个来,说说在局里见到什么了?”钟遥夜端着只白瓷茶盏,伸手指了指宋必回,“你先……” “我懒得说。”宋必回此时看起来脸色比平日里更加阴沉了,似乎根本不想回忆在局中遇到的任何事情,只冷冷地坐在桌前,宛如一尊玉塑一般。 “小孩子脾气。”钟遥夜哼了一声,目光落在了那个传闻中很是神秘的“江川”身上。 一时间,钟槐序感觉她师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然后很八卦道,“你就是那个很倒霉……不是,很幸运地被天珩仙君挑走的那个小门生?” 这家伙都直接说漏嘴了! 江屿风当下只觉无语,被自己的师妹称作“小门生”的感觉实在有些奇妙。 现在座上四人,两对师徒。 他本来应当算是辈分最高的一个,但现在一看,在他们眼里,自己竟是辈分最低的一个。 一点儿地位都没了。 当下,他一脸悲痛地闭了闭眼。只觉这落差感真是大得让他有些受不了。 可钟遥夜还以为他是被局中之物吓到了,毕竟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年轻门生,没什么经验,有些害怕也都是正常的。 “你不用害怕什么。”她翘着二郎腿安慰道,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仿佛那杯中的并非是茶水,而是美酒一般,“你只需将你看到的如实说便好。” “我见到那个女人了,还有那个道士。”江屿风简短说道,隐去了那道士识破自己身份一事。 宋必回此下一听便也都清楚了,但钟遥夜却听了个一头雾水。 “什么女人又道士的?” “昨日在鬼市里遇到的脏东西。”宋必回神情不悦道,简单地给她解释了一遍,钟遥夜才恍然大悟。 “所以那簪子的女人是想找你帮忙,而那个道士就是来挑衅你的。”钟遥夜在概括理解方面还算不错,“那这么看来你有点惨啊,一个两个都想整你。” “呃……”师妹,不会说话也可以不说的,他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 “那你呢,现在肯说了吗?”钟遥夜又望向了宋必回。 可宋必回此时看起来却有些情绪不稳定,他突然冷漠地起了身,便要出门。 只是在即将出门之前,他才冷冷开口说了二字,“瘟疫……” 这一句让在座的所有人心中都“咯噔”了一下。 那场瘟疫正是宋必回心里始终都走不出来的局。 这设局的人应当是对他非常了解,甚至手段也异常阴险毒辣,想用他心中久久难愈的伤痛将他困死在局里。 但好在宋必回修为高,才强硬破了这局。 “现在有几个线索。”钟遥夜轻轻开了口,她望向江屿风,缓声道,“第一,局中有主次两个阴主,现在看来,设局和掌握此局的应当就是那个奇怪的道士。而那个女子应当只是被刻意安排进去的一环,她本身没有很强的攻击性,也许只是会缠着你让你为她办事。 第二,很不幸,那道士好像还非常了解你们二人,所以你们必须时时提防,以免不小心入局。至于你说的两个玉簪,有很大的可能,但此事还需再看。” 江屿风垂着眼点了点头。 知晓宋必回身世的人不多,大约只有他们泽山亲近之人了解一些。 那道士究竟是何人? 江屿风当下忽然有些担心宋必回起来,只好与钟遥夜二人打了声招呼,找了个还算合适的理由,便先离了屋,朝宋必回那房间去了。 可当他刚经过封印簪子的房间时,却听得细细地“嗡”地一声。 那声音仿佛是什么利器的破风声响,在此刻,简直异常不祥。 果然,江屿风迅速回头,看见了那原本被好好封印起来的簪子此刻骤然间直朝他面门而来。 在此等危机之下,他只瞥见了那不知何时被不知哪儿来的血掩盖了一半的符咒,和那尖锐凌厉散着寒光,已经逼至跟前的玉簪。 不好。他心下一顿。 第42章 诅咒 可就在此等千钧一发之际,江屿风只觉自己猛地被拉入了一人的怀中,那簪子直擦着他的耳边飞去,然后深深钉入了身后的树干。 那树猛然摇晃了一下,竟在骤然间化作了一缕灰烟,顿时消散在了风中。 江屿风一惊,立刻抬头去看宋必回,却见宋必回此时紧紧锁着眉头,肩膀上正有一道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 只是他今日恰好也穿了身玄色的衣服,因而只能看见那处袖上的深色在不断扩大。 接着,一滴血液坠到了地上。 “啊!”江屿风当下只觉怒上心头,见身后那簪子还在微微垂死挣扎般颤动着,当下挥手间,雷咒便已经劈向了那支簪子。 “冷静。”宋必回将他揽在怀中,但因为有伤在身,只觉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使不上什么劲儿,只能在他耳边沉声道。 钟遥夜被突然的响声惊动了,刚出门,便只见得天地间骤然昏暗下来,密云似乎是将太阳扼杀在了最辉煌的时刻。 云层间雷声震震,宛如银色游龙的雷已然惨白地将院子照亮了,叫她只得招符拦下,却依旧被余波震了个心神微荡。 这门生为何会有如此之强的灵力!? 可如今情急之下,她也没时间想那么多事情了,只能连忙哄着江屿风道,“江川冷静,这簪子毁了线索可都断了!” 但江屿风只是垂着眼,手有些发颤地捂上了宋必回不断滴血的伤口,当下因为情绪波动过大,胸口的起伏还有些急促。 此刻他目光冰冷,甚至让人看了都觉心里发慌。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今他会如此不理智,若此刻伤的是他,他定然还是依旧那般气定神闲。 但现在他在望见宋必回的伤口和这人皱紧的眉头时,便顿觉脑中空白了一片。 去他娘的理智,他现在只想将那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他当下咬紧了牙,盯得钟遥夜都心里发虚,只好赶忙用符将那簪子尽数锁住,装进了储物袋中。 得了,眼不见心不烦,线索没了还是有些棘手的。她暗下想到,抓着袋子溜到了一边。 若不是此刻宋必回还拦着他,他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没事了没事了,快进屋,让我看看伤口。”钟遥夜赶忙招呼一边的钟槐序,“去取些热水来。” 钟槐序当下点头,迅速去办了。 “诅咒。”江屿风坐在桌前,轻轻开了口。 他原先也以为只是毒,但毒不至于让树凭空变成灰烟,他望着宋必回有些苍白的脸色,也不禁眉头皱了起来。 钟遥夜沉沉地“嗯”了一声,将浸了血的纱布扔到了盆中,对宋必回道,“我要把伤口边上烂掉的肉给你切掉,可能有些痛。” 这是有些痛?普通人能疼昏过去吧。 江屿风有些不安地起了身,却又被一边的钟槐序摁了回去。 “干得好,槐序,给我好好看着他,这俩现在都不清醒。” 钟遥夜擦了擦手中泛着银光的小刀,垂着眼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将那小刀按到了宋必回伤口周围已经开始腐烂的皮肤上。 锋利的刃瞬间切割了下去。 “不要废话。”宋必回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你若不行,就让我自己来。” 钟遥夜根本没搭理这人说什么,只利落地将那肉迅速割开,将腐肉清理干净,给他放了些血。 那黑色的血液顺着手臂,一路滴到了木盆之中。 叫江屿风当时咬紧了牙。 可全程宋必回眼神始终淡淡的,似乎刀子不是割在他身上一般。 “那道士竟然那么阴狠,我原以为今日应该差不多结束了,没想到他竟接了一招。” 钟遥夜缓声道,将瓶中的药敷到了宋必回的伤口上,接着用绷带绕紧了,嘱托道,“近期这手臂不要多运动。” 但宋必回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嫌弃钟遥夜此人话太密了,吵得他头疼。 “暂时不知道你中了什么诅咒,但看样子那人就是想恶心你,不想现在就杀你,你等晚些看看吧,只要不想吃人都行。” 钟遥夜细细擦拭着那把银制小刀,对坐在桌前,脸色也不大好看的江屿风道,“你不用自责的,江川,都是这人自找的,我们这几日没法一直待在此处,你得注意看住他,我也不知道他之后会发生什么,说不定突然哪天就冲上大街去追着人啃了。” 宋必回闻声当下抬头望他,二人四目相对,却纷纷沉默了。 第43章 血液 钟遥夜与钟槐序二人走后,这房中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宋必回此刻半躺在榻上,而面前层层落下的白色纱帐掩去了他的身影,叫江屿风有些摸不准他现在是如何情绪。 “来。”片刻,江屿风却突然听见宋必回在榻上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 他只好起了身,轻轻撩起帐来,叹了口气,“祖宗,我以为你都睡了。” 可宋必回只是一只手拍了拍床,冷冷地望了他一眼,示意江屿风坐到他身边来,“你以为人说睡就能睡?猪吗?” “呃……”猪真是莫名其妙了。 江屿风真是不明白,宋必回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说起损人的话来还是这么利索。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了口,“为什么刚刚要救我?” “原来你那么质疑我的道德。”宋必回望向他的眼神愈发冰冷了。 “呃……”江屿风本以为这即将会展开一场深情又感人的桥段,然后二人在这种坦诚的剖白之下,也许就此会消弭以前许多的误会。 但他忘了…… 宋必回这人简直就是个反矫情第一人,脑回路清奇得让他句连道谢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这个口。 他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默默闭上。 算了,这个话题实在进行不下去了。 “你先前说,徐冬做了亏心事,下个案子是有关于她的。”江屿风淡淡问道。 宋必回这回终于点了点头,似乎对此人还记得他之前的话感到挺满意。 “我今日入局,见到了一个身着白色寿衣的女子的鬼魂,她头上戴的玉簪与那支染血的玉簪一样。” 江屿风的声音轻轻响在房间中,“但是那支玉簪在我入局时,仍旧还被封在屋中。所以我才会觉得,那应当只是模样相同的两支簪子。” 宋必回轻轻“嗯”了一声,他确实在找江屿风之时经过过那个屋子,也见过那支被封好的簪子。 “我也想过,这两支簪子也许是徐冬与那女子二人的。” 那白衣女子看言行举止应当便是一个歌女,如此看来,与徐冬有些关系似乎也是说的通的事情。 果然,宋必回饶有兴致地盯住了他,他的嘴唇有些苍白,此时有些慵懒地躺在榻上,看起来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不易接近了。 “既然一支簪子还在簪在那女子的头发之上,那伤你的那支,我认为也许是凶器。” “这又如何说?”宋必回想听听看江屿风究竟是什么想法。 “那簪子上怨气极重,血迹应当也是怨气导致的。在鬼局之中,我当时也试探过,见那女子的反应,觉得我的猜想应当没有问题。” 宋必回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我与你想法相同,但这也都只是猜测。既然她在局中也说了,要日夜缠着你,那今夜你便等着她自己来跟你解释吧。” “呃……”这话怎么听着感觉酸酸的。 太奇怪了,前几日还是他躺在榻上休养,如今便又轮到宋必回了,此刻位置的对调,想起来都觉得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如若不是宋必回,现在躺在这里的可能依然是他了。 “你有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吗?”江屿风淡淡问道,毕竟宋必回中的是诅咒,又不是普通的毒,不知何时会爆发。 “渴。”但宋必回只是皱着眉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这个不是挺正常的? 但江屿风还是起了身,替他倒了一茶盏水来,这水他刚刚特意放凉了些,入口温度应当刚好。 可是江屿风将茶盏端给那人时,那人只是坐起身,然后默默将视线落到了他的手腕处。 那凤凰镯此刻没有什么反应,还安静地挂在他的腕口。 只是那骨骼分明的修长的手指,还有白皙得透着青筋的手腕……叫宋必回不自觉地喉间动了一下,抬眼接过了江屿风的茶盏。 那镯子瞬时落下了些,然后隐入了袖口。 不知为何,宋必回心下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只好垂着眼喝了口杯中的水,将这些多余的情绪掩了去。 “我还渴。”喝完,他又将杯盏塞到了江屿风手中。 可他这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 半晌,江屿风突然开了口,“你是口渴,还是心渴?” 这一下让宋必回狠狠皱紧了眉,他现在心绪很不稳定,感觉是被戳穿了心思,当下伸手将纱帘放了下来,似乎极不愿看见江屿风了。 这祖宗…… 江屿风将茶盏搁到桌上,然后回来又将他的纱帘挂了起来。 “你总得告诉我你哪儿不舒服,不能讳疾忌医。”他感觉现在自己就像是个苦口婆心的老父亲,看着他叛逆的小儿子对自己缄口不言而痛心疾首。 宋必回被他闹得头疼了,当下气道,“走开,我要吃人!” “这个不太现实。”江屿风严肃地开始讨价还价起来,“能不能换个容易实践一些的,我肯定没法在大街上拉个人来给你吃吧。” “那给我水。”宋必回闭了闭眼妥协道,他实在没什么精力再与那人一本正经地扯淡了。 若他此刻无伤,也许还能嘲讽几句,可他如今只觉疲惫感袭了上来,有些恍惚。 不过一边的江屿风却没有动作,只是怔怔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声音波澜不惊地问道,“我知道,你不是想要水。你想要喝血是吗。” 这下让宋必回猛地抬了眼,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江屿风,不知为何此人会如此轻易地识破,当下眼神愈发凌厉,“既然你知道,那你还敢坐在我面前?” 江屿风差点笑出声,但幸好憋住了,否则他一定会马上被这人赶出这房门。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宋必回此人,但他清楚这人有着极强的道德感与绝对的理智,要他冲上去就对着人咬,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他也不怕什么。 “怎么,你想咬我吗?”江屿风淡淡的声音却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自信。 这让宋必回不禁咬住了牙,毕竟他本来就已经觉得口渴难耐,此人却还依旧无所畏惧地在自己面前瞎晃,甚至挑衅。 简直是让人愈发焦躁不耐。 江屿风正想再开口,却忽然听见窗外响起轻轻的“啪”的一声。 是个物体突然坠落的声响,顿时打破了屋中有些微妙的气氛。 “好像来了。”他对宋必回淡淡道,接着望向了窗口,“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 “你们不介意?”外面响起来一个沙哑的女声,“你们仙君玩得好开啊……” “呃……”江屿风当下梗住了。 这小丫头片子难道以为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他回头看了看宋必回,面前的宋必回果然危险地眯了眯眼。 果然下一刻,那女子正要推门进来,便被一阵劲风又推了回去。 她的脑袋一下被那木门撞了一下,当下吃痛地“哎呦”了一声。 “别闹了。”江屿风无奈道,身上拍了拍宋必回的小臂,起身将门打了开来。 “刚刚怎么了啊。”那女子被撞得脑袋晕乎乎的,正蹲在地上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江屿风淡声批评道。 “不好意思,我错了……”她道歉水平一流,但下次还犯,知错就是不改。 “何人。”屋内,宋必回冷冷开了口,屋内落下的强大威压不由地让女子心中一颤。 当下,她只好恭敬回道,“我是南芷。” “来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被那簪子诅咒了,特地过来看看。”她有些好奇地想越过面前的江屿风去看看榻上的是何人。 但江屿风始终挡在他面前,甚至一招手,瞬间将身后那人的纱帐放了下来。 “呃……”这也太小气了吧,看一眼难道会稍快肉吗?南芷心中暗骂道。 “只是这样?”可那人很随意地便戳穿了她那点小心思。 她确实是与那簪子有感应,但其实却根本无法控制它,她来也不过是想看看江屿风有没有出事,不然就没人为她报仇了。 “你为何认为我会帮你?”江屿风坐到了桌前,伸手示意南芷可以坐下说话。 “因为你跟我比较有缘啊。”南芷无聊地伸手碰了碰茶盏,“那个道士跟我说,谁若在鬼市一眼看见了我,那便说明是我们有缘,这人也会帮我。” 这下让江屿风沉默了,他确实是当时突然有了感应,瞧了那簪子一眼。 他无奈地转头看了看纱帐中的宋必回,发现他似乎也在望自己。 他的诅咒还不算深,此刻也能保证清醒与理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江屿风这回竟成他保持冷静道路上最大的威胁。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但望着那帐外模糊的人影,却越发口渴起来。 “那位仙君,是中了那簪子的诅咒吗?”南芷突然看了口,小心翼翼地瞧了那帐子一眼。 帐内之人隐隐约约的,但看那矜贵端庄的人影,便觉分外勾人。 “我可以一直为他提供他需要的血,直到你帮完我为止,等我的事情结束,我们之间的绑定也会自然解除,诅咒也会被销毁。”她轻轻开了口,眼中带着一丝祈求。 这个条件还算不错,江屿风迟疑了一下,若她能够保宋必回无恙,那确实不错,可当下他刚想点头同意,却听见帐中传来了一声冷哼。 “我需要你的血?而且,你的血又从哪儿来?” 南芷听了一顿,似乎有些畏惧宋必回,但她还是轻轻开了口,“我的确自己已经没有了,但我会想办法从别人那借些来,不过,绝不会害他们的。” “不妥。”江屿风听了也不禁皱紧了眉头,宋必回本来就已经对饮用人血非常抗拒了,只是诅咒一直在逼迫他突破这一底线,要他用不知来源的血液,江屿风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会帮你,也不要你的血,但事成之后,立刻解除绑定消除诅咒,可以吗?”江屿风淡淡道,“我家仙君因此负伤,需要静养,你在也不太合适,明日我与你同去花楼,如何?” 宋必回眨了眨眼,似乎对那“我家仙君”这一称呼一时有些不习惯。 而南芷当下却有些激动地慌忙点了点头,赶忙千恩万谢地走了,再不敢待在这儿打扰他们的清静。 她生怕这二位突然又变了卦,叫她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 她走后,这屋内便又回归了一如既往地寂静。 “你还忍得住吗?”江屿风试探地问了一声,“其他的血能喝吗?要不,我杀只鸡给你?” 可帐中那人听了此言,当下气得便躺了下去,直接转头不看他了。 真难伺候……江屿风无奈地嘟哝道。 第44章 情迷 月明星稀,夜枭幽鸣。 宋必回却突然在噩梦中惊醒了。 此时此刻,他只觉口干舌燥,内心跳动不已。 他不知究竟是窗外幽幽的鸟鸣让他清醒过来,还是这无法克制的欲望与痛苦让他无法入眠。 他感觉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好像裂了开来,像是利刃在皮肉里搅动一般钻心地疼。 帐外,江屿风已经撑着头在桌前睡着了。 他柔顺的头发垂落在胸口,脖颈修长,白皙的皮肤在淡淡的月色下仿佛上好的玉石,此刻神色安详平和,呼吸舒缓。 宋必回凝望着那人,感觉自己对血液的欲望在不断地蚕食鲸吞他的理智,他将手紧紧抓住身边的床板,冷汗从额头上滴落。 好像只要江屿风在他面前,他每次都无法像对待他人一样冷漠淡然,总是被搅动了心绪。 每一次,这人都在跨越他的底线。 他能感觉到床上的倒刺扎进自己的手指,但他却渴望这种痛苦,至少能将他从沦陷的边缘拖回来一些。 手臂上的伤口终究还是因为他的动作撕裂了,血液浸透了白色的里衣,滴落到榻上。 他不由轻轻闷哼一声,可这非常微弱的一声,却还是将江屿风吵醒了。 那人有些愣怔,当下眼神迷蒙地抬起头望向那纱帐,有些疑惑地喊了声“必回”。 这一声几乎让宋必回一时间咬紧了牙,险些被那欲望趁虚而入,但片刻,他还是挣扎着低沉地开了口,声音透着些许颤抖,“出去……” 可这一下却让江屿风顿时清醒过来,他起了身,望着榻上的人影皱起了眉。 “诅咒发作了吗?” 没有人能够强硬抵挡忍耐诅咒,这种本就只可疏不可堵,加上宋必回此刻负伤,自然被完全限制了。 他缓步走近,却见一只枕头从帐中扔了出来,“我让你快走!” 帐内的人似乎已经快到忍耐的边缘,江屿风却淡然地避过了那枕头,默默将纱帐挂了起来。 一时间,他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宋必回不可置信地瞪着双发红的眼盯着他,眼中却带着几分愠怒与无力。 “现在找不到血,正巧我还是个活人,你将就一下吧?”江屿风坐到了他榻前,那人的声音依旧那么波澜不惊,好像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面前,都能被轻松化解一般。 但宋必回只是更加握紧了手下的床板,紧紧咬住了牙。 他此刻的模样,好像是被他人欺负狠了一般,身上被冷汗与血液浸湿了,却有种格外成熟与性感的感觉。 江屿风的视线落到了他扎入木刺的手上,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流血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对不起。”宋必回忽然听见江屿风低低的说了一句,然后将手腕抬到了他面前,“如果现在是我躺在这儿,你也会帮我的对吗?所以你不必多想什么,我都是自愿的,并不是迁就。” 宋必回感觉自己脑中理智的那根弦突然绷断了,他总以为,他能完全挡住所有外在的诱惑与欲望。 但万万没想到,江屿风完全是他的例外。 他一把拽住江屿风的手腕,将他扯到了怀中。 “你的伤!”江屿风吓了一跳,却忽然感觉灼热的呼吸洒在了他的脖颈上,让他感觉整个脊背都麻了,一瞬间卸了力气。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只觉让人方寸大乱,危机感与紧张感在他脑内横冲直撞,他避开那人的伤口,不由抓紧了他的衣服。 寂静漆黑的环境中,两人的心脏都在不住狂跳。 这种错觉一般的意乱情迷简直是会让人上瘾毒药,将江屿风也引入了囚笼。 但宋必回却迟迟没下口,只是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这下让他整个人顿时缩了一下。 “骗子……”心神震荡之时,江屿风感觉迷迷糊糊间听见那人说了一句,轻得仿佛是他的错觉。 但那话中委屈与悲伤的语气却让他心中一跳。 只是没等他回过神,宋必回已经将他衣领拉了下来,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那一刻,江屿风只觉一阵刺痛便传了过来,但与疼痛相比,却是另外一种莫名情绪将他的心整个填满了。 他能感觉到血液在缓缓地流失,与宋必回温热嘴唇的触感,却不知道突然滴落到肩头的究竟是那人的汗水,还是眼泪。 “我恨你……” 第45章 月夜 江屿风缓缓阖上了眼,心中却长叹了一声。 他察觉到宋必回应当是已经隐约知道了他的身份,但却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在何时发现的。 宋必回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也许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吧。 因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与自己仇恨的人纠缠不休,江屿风也替他感到无奈。 所以如今最为保险的办法,也只能在宋必回要跟他新帐旧帐一起算之时脱身了。 他心中迷迷糊糊地想着,却忽然感觉宋必回将他搂得愈发紧了,好像生怕他逃走一般。 但又没再咬得更深,甚至松了口后轻轻舔舐了一下那个牙印。 “啊!”江屿风只觉瞬间袭上来的细微的刺痛与湿热感让他呼吸都停滞了,有些重的呼吸与心跳音在这帐中环绕着,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自己的理智在不断被拉着坠落,沉溺。 宋必回将头埋在他的颈边,他能闻那人身上熟悉的清冷的香味,与近在咫尺蓬勃芬芳的脉搏。 直到欲望被满足,心绪缓缓平静。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瘾君子一般,这种诅咒的发作让他整个身心都感到了无尽的疲惫与挣扎。 但背德感却推着他一直走到放纵的悬崖,灵魂叫嚣着要疯狂,要不顾一切,要与之共沉沦。 宋必回垂着眼,伸手漫不经心地轻轻拽了拽那人垂落的长发,仿佛餍足的猫咪一般。 “嗯?”江屿风轻轻道,低沉的声音让胸腔微震,他将自己从那些奇怪的感觉之中整个抽离出来,让心跳恢复平静。 “好了吗?那我去拿些热水来,你先清理一下伤口,届时我再重新给你包扎吧。” “嗯。”这人难得地好说话,兴许是刚刚诅咒的折磨已经让他没什么精力了。 宋必回缓缓松开手,似乎还有些不舍。 江屿风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移动的大血包,总之在此案结束之前,这人应当都不会伤他了。 这应当也算是一种有效的牵制吧,他只能见机行事了。 但不知为何,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宋必回时刻在他的身边,若到时他的假死计划成功,他又该去哪个地方呢。 在江南吗?或是漠北…… 他默默想着,挥手将蜡烛点亮了,淡光照亮了屋中的一隅,静谧又平和。 宋必回见灯光下的那人将衣领拉起来,神色淡然又温和,肩膀靠近脖颈的位置还留有刚刚他咬出的一个淡淡的牙印。 透着一种撩人的脆弱,就像落在窗棂的月光。 他喉间微微一动,感觉心中有些不耐。 “手伸出来。”江屿风拿了个银制的镊子过来,朝宋必回伸出了手。 这孩子太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有自虐倾向呢,能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的,真是狠人。 宋必回难得乖顺地伸了手,被江屿风拽了过去,他垂着眼把那皮肉里的竹刺一根根挑出来,血珠当下有了突破口,缓缓渗出,顺着手指边缘落下。 “你自己的血能喝吗?尝一口?”江屿风揶揄地挑了下眉。 “呃……”宋必回冷哼了一下,此刻懒得与他计较。 江屿风安静地将这人手指中的倒刺清理干净后,才起了身,走到绘着工笔山水的屏风后,试了试木桶中的水。 那水已经被他从泽山带来的仙器催热了,此时温度正好。 他感觉自己像是供着个祖宗,那祖宗还是自己要来的。 奇了怪了,以前的自己脑子有什么问题,招惹宋必回干什么? 不过这确实也是改运了。 改得更差了。 “洗的时候伤口不要沾水。”江屿风嘱托道,“如果你沾水导致化脓,我会剥夺你以后洗澡的权利,那你就只能捂着了,知道吗?” 宋必回当下脸色阴沉了些许,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用眼神表示强烈的不满与抗议。 “会洗吗?要帮忙吗?”难得遇到宋必回吃瘪的时候,那肯定是要怼回来了。 江屿风语气中透着淡淡的笑意,看见那屏风中的人气得将水泼了出来,心中暗笑。 幼稚…… 他能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看见那人健硕伟岸的身影,偶尔的水声响起,着实叫人心猿意马。 明明有如此俊秀的外貌,却偏偏修了个无情道,不知这世间有多少姑娘要为此心碎了。 “你明日要与她去花楼。”宋必回突然冷冷地开了口。 这话为何说得味道有些怪怪的,好像他要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嗯。”江屿风无奈道,“把此案早些了了,也能把你那个诅咒尽快除掉。” 但宋必回却沉默了。 “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会留些血给你,若有什么事玉牌唤我,我必定赶回来。”他缓声道。 可那人似乎还是不太满意,只不悦地“哼”了一声,将那屏风上的衣服拽了下去。 “当心伤口。”他又强调道,可片刻后,见宋必回已经穿得整齐出来了。 他身上还带着一股热气,发梢的水缓缓滴落下来,他一只手垂着,似乎使不上什么劲儿。 江屿风只得用毛巾给他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头发,将新的绷带与药瓶拿了来。 宋必回望着站在面前那人,迟疑了一会儿,才解了腰带褪下了一只袖子。 原本穿得整齐的衣物此时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臂弯上,那人半露胸膛,江屿风虽知道此人身材很是不错,却从没有如今那么直观地感受到。 他望着那人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感觉皮肤上的体温好像能烫到他的手指。 太羡慕了。江屿风心里充满了惆怅。 他垂着眼将药粉轻轻洒到那人有些可怖的伤口上,然后用绷带细细缠了,一切完成,才舒了一口气。 “再多睡会儿吧。”他淡声道,“月还没落。” 窗外皎白洁净的月光落在江屿风的发梢,不知名的虫鸣还幽幽响着,一切都很安静,整个世界还被拥在夜的怀抱中。 宋必回默默将衣服拉回来,上了榻,然后熟练地拍了拍床。 床上锦衾已经被换过了,干净又暖和,“上来睡。”他冷冷开了口。 “呃……”这,还是不了吧。 江屿风感觉虽然自己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但与宋必回同床共枕的难度未免也太大了。 他真的怕半夜万一宋必回回过神来,突然气急了,然后一刀捅死他。 “我坐着睡便好。”他缓缓开了口。 然后抬眼看见了宋必回冰冷的眼神与有些阴沉的表情。 “行,睡。你过去些。”江屿风只得无奈道。 他活了这么些年,从未遇到过这些事。 就算是小时候,他与师父还有其他二位师兄弟一起生活修炼时,也从未有过与他人同榻的经历,这次他算是长见识了。 但宋必回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往后面挪了挪,为江屿风腾出了个位置。 这床榻还算大,两人应该绰绰有余。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宋必回好像直接把他当成食物了一般,似乎极度没有安全感,一定要时时刻刻看守着,才放得下心来。 江屿风挥手将烛火灭了,层层纱帐落了下来,此刻月色寂寂,但内心却喧嚣。 …… 日光洒进来时,江屿风便睁了眼,他正想起身,却发觉胸口被一个重物压住了。 他无声地低头去看,却望见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黑猫,正蜷缩在他的胸口睡得香甜,而此刻身边的宋必回却没了踪影。 “宋必回。”他开口唤了一声,那黑猫耳朵动了动,却没理他。 “你是想跟我一起去花楼是吗。”江屿风叹了口气,只得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一问,那黑猫缓缓睁开了眼,那金色的眼瞳宛如琥珀琉璃一般洁净深邃,他起了身,在江屿风的脖颈上嗅了嗅。 那毛茸茸的触感让江屿风感觉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 “走吧。”突然间,冷淡的声音在他脑中响了起来。 说着,那只黑猫便轻巧跃下了床榻,落到了地上,可江屿风却忽然瞥见他腿上仍绑着一截绷带。 “别乱跑乱跳!”江屿风当即伸手将他捞了回来。 “放开我!”宋必回骂道,没想到这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想去就乖乖听我的话,记住你现在只是只猫了。”江屿风笑道,“想出去,总得付出些代价的。” “呃……”宋必回沉默了。 第46章 噩梦 花楼之上,刚刚结束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歌舞盛宴。 人们还在推杯换盏之时,门外却忽然进来了一位身着白衣的仙风道骨的男子。 此人一眼望去不算打眼,但那只肩头上伏着的猫咪,却叫人觉得有些稀奇。 江屿风缓步进门,当即便有性感的美丽女子迎上来,她风情万种地摇着团扇,笑道“这位仙君,您有什么吩咐?可有看中我们这儿的哪位姑娘?” “徐冬可在?”他神色始终淡淡的,缓声问那女子。 可这一声问出,那女子却旋即变了脸色,她当下退后一步,用团扇掩住了口,眼中满是惊恐与讶异。 她沉默着,凝望了江屿风许久。 “怎么了?”江屿风望着那女子有些异样的神情,微微皱了皱眉,他胸口还放着装有血簪的储物袋。 若徐冬突然知晓了什么,趁机逃离此地,那确实有些棘手。 宋必回原先本是用黑猫的形态,在他肩上闭眼小憩,如今闻声也缓缓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 “怎么了怎么了?”一位看似老鸨的中年女人见状走了过来,当下用扇柄打了打那女子的手臂,打圆场道,“怎么冷着这位小仙君,怎么做事的?快走快走。” 那女子听了慌忙掩着脸走了,仿佛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叫人不禁心中疑惑。 “这位公子,您想要什么,与妈妈我说,是看中哪位姑娘了?” 江屿风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徐冬还在这儿吗?” 可那老鸨听见“徐冬”二字,此下竟也是与那女子一般不约而同地愣在了原地,她有些不安地瞧了江屿风两眼,慌张地捏了捏扇柄。 这下,连座上的其他人也都被这儿的情况吸引了,纷纷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南芷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无声地出现在了他身边,只是她还是鬼魂的形态,凡人看不到,因此并未引起什么轰动。 “徐冬她……她昨日突然在宴上疯了,听说是,厉鬼附身。” 半晌,那老鸨似乎看江屿风神色认真,并非是在与她开玩笑,才支支吾吾地轻声与他说道。 江屿风一怔,默默偏头看了两眼身边的南芷。 “蛤?!”可南芷却当下瞪大了眼。 她根本什么都没做,再说,这几日她都在宋必回的殿上看着江屿风,又怎么会对徐冬出手,“不是我!” 她当下慌忙摇头道。 “那你知道徐冬现在在何处吗?”江屿风只得又问。 老鸨斜着眼瞥了瞥那些看热闹的人,生怕走漏了什么风声一般,凑近了江屿风,悄声道,“徐冬昨日已经被她男人带走了,仙君,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们这儿多少漂亮姑娘,你想要几个要几个!我给您安排?” 可这人刚说完,江屿风肩上的黑猫便恶狠狠的叫了一声,刚想起身,却又被他立刻摁回去了。 宋必回:“……” “不必了,先给我准备一间上房吧……”他缓声道。 “行。”那老鸨又陪上了笑,用团扇招了招一边的女子,“快利索些,带仙君上楼去,再准备些吃食。” 女子谄媚地凑近,引着他进了房间。 江屿风入屋的一刻,身后结界便立刻落了下来。 宋必回化作的黑猫正想从江屿风的肩头跃下,却又被他一把捞了回来,随意抱在了胸口。 “呃……”宋必回快被气疯了,他原本变做黑猫不过是因为他负伤,为了方便不引人注意地被江屿风带着。 却万万没想到他现在连每次下地,江屿风都不让,简直完全失去了自由。 “先说一下,你与徐冬有何关系吧?”江屿风缓声对面前的南芷道。 “为何你知道这事与徐冬有关?也知道我认识徐冬?”南芷越发奇怪了,她发觉这男人好像能未卜先知一般猜透她的心声,有些叫鬼害怕。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也只是与她有一面之缘。” 如果除去那层未婚妻的身份与他莫名其妙被这人绿的经历,大抵也能概括为一面之缘了。 南芷望着江屿风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缓缓开始了她的叙述。 其实她儿时,便已经待在这花楼了。 那年她被父亲带着前往江南经商,恰巧路过沂水潭时,便在此处暂住了下来。 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 可不料几月后,家乡却送来了信。 说是当地爆发了一场大瘟疫,全村大半男女老少几乎在一夜之间感染了一种怪病。 此病无药可医,感染之人不出一周,便会浑身溃烂慢慢死去。 腐臭与对死亡的无尽恐惧缭绕在村落上空,宛如是神明震怒而展开的一场绝无仅有的屠杀。 她父亲收到信后,当即便嘱托她待在家中,紧急策马赶回家,想尽力将家中的其他家人们接到这儿来避难。 但终究一去不复返。 她当年幼小,几日的食物最后还是被她吃喝干净了,饥渴难耐之下,她只得出了门。 却不料在巷中,遇到了如今花楼的老鸨。 那老鸨当时见她可怜,便好心随手塞了个包子给她。 而她知晓自己已然无所依靠,若是一个人,也只能是饿死的结局,当下便屁颠屁颠地便跟着那人走了。 从此在这花楼之中学习音律,做了此地的歌女。 直到几年之后的某日。 那时月落星稀,枫影摇晃。 她在睡眠之中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惊醒,在这暗夜之中,这声音显得格外诡异,她警惕害怕地顺着窗口的缝隙望去。 门外正是狼狈不堪的徐冬,与一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她几乎是被吓了一跳,但许久后见那二人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还受了不轻的伤,最终还是好心地开了门。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场夜晚的见面,竟是一场无尽噩梦的开始。 第47章 败露 徐冬与那个男人从那日起,便在南芷的屋中住下了。 南芷虽然起初还是对这两位陌生人抱有着警惕。但久而久之,她却突然发现徐冬身上带着一种矜贵端庄的气质。 似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再加上她在吃穿用度之上与他们那些歌女完全不同,倒像是哪儿逃出来的大小姐。 事实上,南芷的猜想也是对的。 徐冬在某一日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子,眼中充满感激地与她道了谢,便与她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她说,她本是徐家的嫡女,但因为家中逼迫她嫁给一个已然年过半百的歪嘴老头,想要拆散她与那个男人。 她无奈之下,只得逃出。 可男人武艺不高,路上他们遭遇了一些邪祟,便都负了伤,加之家族因为压力已然不愿认她,才无奈流落至此。 江屿风,宋必回:“……” 江屿风听到这里心中只剩下万千无语,什么叫年过半百还歪嘴的老头?? 他如今而立都未到,世上见者无人不赞他霁月清风,公子无双,静时宛如天上的寂寂神仙灯,动时仿若踏星而落的清冷谪仙。 掷果盈车也不过常事。 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谣言,总有那么多刁民想害他。 江屿风感觉自己心在滴血。 原来自己的形象都是被这么毁掉的。 可南芷并未察觉到两人的异样,只继续说着。 徐冬当时告诉她,这男人虽然只是家中一个管家的儿子,但他们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说得俗套一些,那便是很早就私定了终生。 可如今那男人伤势严重,她从家中拿来的积蓄也花得将尽,只求南芷能为她在花楼之中留些活儿给她,好让她赚些抓药的银两给那男人治病。 南芷本就是个心软之人,在她再三请求之下,只得答应。 她本是从小无依无靠过来的,徐冬如今处境如此艰难,让她忽然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而且,若这次真能救那男人一命,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只是江屿风当下奇怪了起来,徐冬若真的想赚些银两,那为何不自己出去找,而是要借助南芷呢? 并且还是自己提出要进这花楼。 也许是想借南芷的身份占些便宜吧,却其实心里根本看不起像她这样的人,她身上那些想不劳而获又虚荣的劣根性太重些。 所以先前在花楼中见她,她才会是这么一副耻辱不屑的模样,就像是无奈走投无路被逼迫着做歌女的一般。 也怪不得宋必回先前说她做了亏心事,只是装成可怜样给人看了。 思及此处,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宋必回,见他已经靠着他的胸口睡着了,黑猫小小的身体温暖又柔软,呼吸轻缓,尾巴随意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偶尔摆动一下。 这不比那些怪力乱神好玩?不比凡人那些恩怨纠葛有趣? 他伸手摸了摸那松软的毛,感觉自己被治愈了。 “你怎么不听我说了。”南芷有些委屈道,“都开始玩猫了。” “啊。”江屿风突然回过神来,顺手碰了碰怀中猫咪的耳朵,那耳朵便倏忽动了动,“你说重点,我家猫都听睡着了。” “这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南芷埋怨道。 “所以这其中,是谁杀的你?”江屿风开口缓声问道。 他直入主题了,毕竟这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南芷果然愣了愣,然后眼神灰暗了下去,每个鬼都不愿提及自己的死亡。 特别是在此世游荡无法轮回的鬼。 因为他们往往都死于非命。 “徐冬……”她淡淡开了口。 “怎么杀的你?” 南芷闻声当下抬起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盯住了江屿风,她绝对不想回忆那段让她痛苦沉沦的片段。 她呼吸有些急促,颤抖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最终还是艰难地结巴着开了口,“簪子……从这里穿……过去了。’” “呃……”环境顿时沉默了下来,唯有南芷轻轻的抽泣声响了起来。 “对不起。”江屿风缓声道,“那她是因为何事要杀你?” “因为她那个男人!”南芷顿时激动起来,她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着那个经过,江屿风神色淡淡地听她把这个过程颠来倒去地说完,大概理出了一个让人心寒的真相。 说完之后,南芷便彻底卸下了力来,终于崩溃一般放声大哭起来。 她这几日一直将此事埋在心里,却不料说出来会那么痛苦,那么折磨。 就好像将她的伤疤重新撕了开来,弄得一身鲜血淋漓。 但她又不得不说。 “擦擦吧。”江屿风从怀中拿出一只绣莲的手帕,正要递出去,却突然发现怀中的宋必回竟已经醒了,那滚蛋伸出爪子,便一把抓住了那手帕。 那双金色的瞳孔甚至还有些不悦地瞧着面前之人。 “呃……”江屿风也只得眼神淡淡地盯着他,然后默默把那只爪子掰了开来,将帕子给了南芷。 “啊!!”宋必回感觉自己气得要炸开来了。 南芷哽咽着接过了手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感动道,“谢谢你江川……你人真好……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江屿风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却差点被南芷这一句惊得直接喷出来。 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就看见宋必回眼神阴沉地想挣脱出他的怀抱,但还是被他毫不迟疑地又搂了回去。 …… 也许是因为同命相连。 她们两的关系在一起居住的过程中愈来愈好。 徐冬甚至专门用攒下的一笔银子,打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玉簪,分了南芷一支。 那时南芷觉得,她孤独半生,终于算是老天有眼让她遇见了一个知己。 她们半个月中一起练曲,一起出入花楼,一起在同一屋檐之下嬉戏打闹。 最终,南芷也真正放下了戒备,开始与她无话不谈。 可噩梦终究逃脱不开。 那本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却因为一人变得格外特殊。 那便是当今皇家的三皇子。 他近日游访此处,忽觉此旅途乏味无聊,便有意要来此楼玩乐消遣。 此事本还是绝对保密,但楼中的一个端茶倒水的小侍却偷偷给她塞了信。 那人开玩笑说,要让她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勾住那三皇子的心,往后说不定便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若富贵了,万万别忘了他。 可惜南芷根本就没这雄心壮志,只当是他的调侃,想随手扔掉。 却未想到看至信尾,那人竟万千强调着,此事千万不能让除她以外的其他人知道。 皇室之人逛花楼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传出去避免不了闲话,若上头怪罪下来,查到了,那谁也活不了。 切记切记…… 南芷当下心中一惊,将那纸条塞进了怀中。 这不分明是给她递了块烫手山芋?!她心中骂道,这皇子妃谁爱当谁当去,她可没这命。 她正想着该如何才能将这信处理得万无一失之时,身后却突然有人唤她。 她几乎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却发现是徐冬。 “你刚刚在看什么?”她眼神微妙地笑问道,“又是哪家的公子,与你表白心意了?” “胡说什么呢?”南芷也只得故作淡定地笑了笑,正要借口离开,却未想那人幽幽开了口。 “跟你开玩笑的,我刚刚都看见了。” “蛤?!”南芷感觉自己脑内顿时空白了一片,她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那人,感觉瞬时心跳快得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忘了,徐冬本就是徐家之女,自然也是有所修为的。 区区一张纸条,怎么躲得过她呢? “我不是想为难你,小芷。”徐冬突然缓声道,她温柔的语气却让南芷只觉浑身发冷,“我只想你帮帮我,若你同意我明日与你一起侍候那皇子,我便保证闭口不言。” “难道你连那个男人你也不会告诉吗?”南芷皱着眉质问道,“你又能保证什么?” “不会的!”可这次徐冬回答得很坚定,“你要信我,小芷,而且,若你不同意……” 她只说了半句,却仿佛兜头一盆冷水,叫南芷脊背发凉。 “我不同意又如何?我搭救于你,难道你还想恩将仇报害我吗?” “你在说什么小芷?为什么你们都不体谅一下我呢!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不过是这么小小的一个请求,为什么你都不答应!?难道你有私心?” 徐冬情绪顿时怪异了起来,她眼神阴狠嘴唇苍白,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疯的边缘。 让南芷感觉好像不认识这人了一般。 “我们回去说,好吗……”她只得缓声道,并不想在这里引起他人的注意。 可徐冬却不肯放过她,“你害怕别人知道是吗?如果我再这么大喊大叫,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吧?” “你为什么?!” “我需要钱!地位!容身之处!你根本不懂。”徐冬愤恨道,“我十几年锦衣玉食,光是这些钱又怎么够!?你让我怎么活?” 南芷心中凉了一半。 …… “所以你答应她了?”江屿风淡淡问道。 “我只能答应她。”南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当时再三与我保证,连那个男人也不会告诉,哪知……” 第二日,徐冬如愿以偿地随同南芷一起去为三皇子弹曲子。最后,也得到了很大的一笔奖赏。 南芷心中还高兴,她以为此事就要圆满地就此结束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不过是祸事的开端罢了。 那男子在药物的治疗之下,终于慢慢好转,甚至在某一日让徐冬塞给她了一瓶丹药作为谢礼,说是能够让她永葆青春。 南芷从未见过如此仙物,所谓“永葆青春”也不过是在话本之中听说过,她望着那小瓶子,只觉新鲜又惊喜。 可当徐冬将装有丹药的小玉瓶递给她后,却又突然幽幽开了口,“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南芷脸上的笑容当下僵住了,“你说什么?” “我是说,他都给了你这么好的东西,你却连皇子的消息都不肯告诉他,这不公平吧?” 南芷感觉自己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只觉一种可怕的寒冷从自己心底传上来。 “你之前答应过……谁也不说……” “你也太自私了些吧,告诉他他也不会告诉别人啊?”徐冬冷冷道,“你又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凭什么相信他?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徐冬,我没对不起你!” “故意接近皇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宣扬的事儿了吧,两边便宜你都占了,是不是不太好?”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南芷心中咯噔了一声。 “我来就只是要通知你,我已经把皇子的事情告诉他了,他也已经去了花楼了。” “蛤?!”那小玉瓶倏忽间坠了地,当下四分五裂。 丹药滚落出来,在她的脚边停下了。 原来,事情早就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也彻底地败露了。 第48章 恶果 南芷从未想过,事态为何会发展到如此。 她着急忙慌地赶到花楼,却只见那男子已经进了皇子所在的上房。 那男人一眼见到那桌后的皇子,当着一众人的面,便噗通跪伏了下来,当下激动慷慨地剖露了愿为他效忠的真心。 可那皇子只是脸色愈来愈难看起来。 这既是暴露了他的身份,也是将他推上了一个“谋反”的嫌疑,简直叫他只觉怒火中烧。 片刻后,整个花楼便沉入了寂静。 “我是皇子?你认错人了吧,皇子又怎么可能会来这儿花天酒地呢?”那三皇子冷冷开了口,语气中尽是狠辣。 完了,一切都完了。 南芷红了眼眶,这一切都被搞砸了。 此后,一场洋洋洒洒的暗杀在整个花楼中展开了,可人们只能故作淡然地继续吃酒玩闹,实际心中已然惊慌失措。 终于在某日,南芷在楼上弹完琴出来,低头却望见了那个小侍的尸体被从房间中拖拽出来。 鲜血落了一地。 南芷只觉当下一阵恶心涌了上来。 她捂着嘴巴冲到院中,将胃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最后没东西可吐了,便开始吐酸水。 这一切,应当都是她错了,都是她,才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绝望地哽咽着,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猛然回头,又看见了那张噩梦般的脸。 “你还来做什么?!”她退后了一步。 可徐冬只是激动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他马上要被砍头了!你救救他,你快说,你快跟那个皇子说,这都是你告诉他的啊,这事本来一开始的起因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还要牵连其他人……” “你在说什么啊?”南芷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她推开了徐冬,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一手造就的吗?都是因为你把事情告诉了别人!” 这一切,都被徐冬与那个男人完全地毁了,但他们居然毫无悔过之心,甚至要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她的身上。 “就算他们最后抓到了我,我也一定会告诉他们,罪魁祸首就是你,徐冬,原来你想要让我做这替罪羔羊,自己与那男人全身而退吗?”南芷哽咽着激动道。 “难道你没拿到好处吗?你又装什么?难道你要见死不救,看着一个个无辜的人因为你死掉?” 徐冬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对不起,小芷,我真的真的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但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你疯了吗?”南芷感觉自己根本无法与这人沟通了。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从来都觉得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她永远是绝对的正确。 她高傲、冷漠,不过是将她的一片真心践踏在脚下罢了,她只觉得,这小小歌女命如草芥,绝不可能与她自己相提并论。 所以需要时甜言蜜语,遗弃时又不屑一顾。 南芷感觉自己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是她被蒙蔽,被背叛,一步步走入她的圈套,到了如今的地步。 是她彻彻底底地错了。 “好南芷……只有这最后的办法了。”她突然又开了口,声音仿佛是混入了蜂蜜的毒药,“只要你死了,我去告诉那皇子,你是畏罪自杀,那一切都会结束了……” 南芷哭着摇着头,感觉这世界都疯了。 “到时,那皇子也会开恩,放了他,南芷,我只有他了,没他我也活不下去啊。”她温柔地拥住了面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但你不一样啊,你只是一个人而已,就算死了,也只是与家人团聚吧。” 这都是……什么话,南芷感觉现在就像在做梦一样,究竟是多冷血无情的禽兽,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没欠你什么,徐冬。”她撕心裂肺地重复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还是不肯答应吗。”徐冬缓缓松开了她,然后拔下了头上的发簪,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是我错了,是我自作多情。” 她转过身要离开。 这简直让南芷狠狠舒了口气,若徐冬再在此处多待一刻,她兴许便要崩溃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走到门口的徐冬竟然猛然回了头,当下攥紧了手中的簪子,恶狼一般朝她扑来。 然后将簪子直接刺进了她的喉咙。 她能感觉到血液骤然喷溅而出,溅到了那人的衣物与那张可怖的脸,生命在无助地流失,视线在一瞬间昏暗模糊。 直到一切归于了死寂。 …… “真是缺了大德了。”江屿风抱着黑猫翩然走入一个巷子,淡淡地叹了一声,“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什么了,但不告诉我?” 宋必回化身的那只黑猫耳朵动了动,抬眼看了看他,又闭了起来,在他的脖颈处轻轻蹭了蹭。 “我只知道她身上罪孽深重。”与猫咪的行为完全相反,宋必回依旧冷淡的声音响在了他的脑海中,“没想到她已经不做人事了,实在叫人作呕。” 江屿风想了想,也觉南芷那事沉重地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片赤忱之心被背叛践踏,最后发觉自己永远都比不上一个男人,死在她以为的“知己”手中。 怪不得她怨气如此深重,比起前几位也都要清醒。 她那双过大的寿鞋,走时总也掉,应当也是楼中有人见她可怜,为她随便挑的吧。 所以才会如此不合脚。 江屿风走入一个岔口,轻轻撩起了那个小门的布帘,弯身进去。 里面是一个很是隐蔽的房间。 仿佛是活在阴暗深处的老鼠臭虫的老巢一般。 他搂着猫咪站在门口,听见了里面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与男人拳打脚踢的咒骂。 那女人显然已经完全疯了,叫声已经非人。 但看那透出来身着繁复衣裳的人影,却似乎已经不是那管家的儿子,而是那个传闻中的三皇子了。 “那女人从来没有真话,也不会有真心。”宋必回金色的眼瞳盯住了那门,声音却莫名有些颤抖,“她被她的哥哥徐湫怂恿着逃婚,也不过想给泽山一个难堪,便顺手拉了一个可怜虫下水,之后事情败露,又拉了那南芷做了替罪羔羊,如今又胆大包天想要依附皇家之人,恶心的禽兽计量,最后也只是自食其果。” “你如今想要怎么办,想杀了她吗。”江屿风点了点头,侧脸望向了身边愣怔的南芷,“不过就算你不杀她,她也几乎没什么命活了。” 南芷沉默着,无声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簪。 抉择权终于落回了她手中。 江屿风本想在此处再等一会儿,却突然发现伏在肩头的柔软的身躯突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宋必回已经将脸蒙进了他怀中,没了声响。 他当下一愣,当即对南芷淡淡道,“这里留你自己做决定便好,我先出去。” “嗯。”南芷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不知发生了何事。 宋必回的诅咒果然又发作了,可这人居然还想着要自己扛过去,真是不是一般的倔了。 江屿风快步走入深巷之中,刚停步,那黑猫便迅速化作了人形。 “宋必回?”他一把接住了那人,却被宋必回一把搂着抵在了墙上。 “很渴……”江屿风只觉那人低沉的声音响在了耳边,呼出的热气尽数洒在了自己的脖颈。 第49章 倒数 江屿风只觉此刻的气氛非常的诡异,特别是如今还不是在殿中。 既是青天白日,又是街边小巷,隐约还能听见外面街上正人语喧嚣,车水马龙,根本无法预测是否有人经过。 他们二人在这儿隐匿之处,避开人群搂搂抱抱的。 为什么会这么像是在偷情!? 一定是他的问题,这一定是他不正常,为何他会这么想呢?难不成是与凡人接触多了,他的心不静了? 上次也是如此,那夜非常微妙怪异的感觉到如今回味起来还让人觉得简直不敢置信。 祖师爷在上,这万万不是弟子本心! 如今只不过是宋必回的诅咒未消,要他的血来救治罢了,他再怎么说,作为宋必回的师尊,总不能坐视不管。 可自己怎么会有这种非分之想? 江屿风当下大惊,只得在心中迅速默念上了几句清静经来。 片刻后,他才面无表情故作淡然地对着宋必回缓缓道,“您请吧……” “呃……”原先的旖旎暧昧在一瞬间裂了个粉碎。 可宋必回却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他有意无意般在那人脖颈处轻轻蹭了蹭,仿佛有种非常亲昵的错觉。 江屿风一直不明白,这难道是一种特别的仪式吗,告诉他马上就要开动了? 还是宋必回在做心理建设? 可这一个举动却让他直接脊背一阵发麻,感觉双腿都要站不住了,只能一手扶住了身前的宋必回。 皓腕间的镯子随着突然的动作晃了晃,顺着手腕落了下去。 “为何紧张。”宋必回低沉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他一手环住那人细窄的腰肢,接着稍稍拉开了面前之人的衣领,张口咬了下去。 江屿风只感觉那一瞬间自己脑子轰地一下空白了。 “江川,江川仙长,你去哪儿啦?”但让江屿风未曾料到的是,突然间,他模糊听见不远处的南芷声音响了起来。 而且那呼唤声响愈来愈近。 一时间,他呼吸急促地握紧了宋必回的肩膀,却不料宋必回却故意一般,突然咬上了他的耳垂,他猛地一缩,没忍住闷哼出声。 “什么声音?”南芷疑惑地在周遭看了看,却始终没看见人影,她刚刚哭过一场,眼眶还红着,只是手上的簪子已经不见了。 江屿风究竟会去哪儿?她前后在巷中走了几回,都没碰上。 难不成他先走了?但她又觉江屿风不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 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江屿风此时正身心俱疲地埋在宋必回肩头,感觉已经脸面丢尽无地自容了。 这混蛋什么时候设的结界,都是故意整他的,江屿风麻木地想着,难怪这人一点儿都不担心。 他现在感觉自己的杀意越来越重,他想酗酒,然后出了巷子就骂街…… 可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宋必回才肯松开他。 虽然这人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但江屿风分明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笑意与餍足的慵懒。 江屿风当即咬牙切齿地踹了他小腿一脚,然后怒气冲冲地出了结界。 这混球小兔崽子王八蛋,他心中骂娘道。 南芷先前没找到江屿风,只能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阶前,此时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你已经解决了?”江屿风平复了一下心情,又一如既往淡然地走到她面前。 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嗯。”她失落地点了点头,“你去哪儿了啊,刚刚都没找到你。” 江屿风没有回答,只无声地上了台阶,撩开了那遮掩的门帘。 他一眼望见那暗门上已经被穿了个孔,此刻那支玉簪正被钉在墙上,其上还挂了只男士的发冠。 徐冬躺在地面上,已是生死未卜了。 江屿风一愣,他没想到,到了这时候南芷居然也没有下死手吗? 还将那三皇子吓退了? “我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这都是她应得的。”南芷轻轻道,她抬眼望了望天边的太阳,那日光炫目耀眼,但此后兴许再也见不到了。 当下她落寞道,“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欠她的了。” “也好。”江屿风淡淡道,“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我孤身来,孤身去,一个人也挺好的,她说的也没错,我若死了也算是与亲人团聚了。”南芷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然后深深望了一眼江屿风。 “要是你没喜欢的人就好了。” 江屿风被这句话说得一怔,忽然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你骗不了我的,男人我可见多了。”此刻,她居然还有些骄傲,然后将视线默默移到了他的耳垂。 娘的,天杀的宋必回。江屿风猛地醒悟过来,一时间牙都咬紧了。 “你看错了,猫咬的。”他只得故作淡定道,“早晨抱着的那只,现在被我扔了。” “哦……”南芷意味深长道,然后起了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我该走了。” “嗯。”可这声却不是江屿风发出的,他无奈地转过了身,果然看见了一脸冷漠的宋必回。 他抱着手臂,衣尾在走动之时微微晃动。 “啊你是……昨夜那个仙君?你怎么也在此处?噢,对了,那个诅咒。”南芷见到宋必回,当下想起来诅咒一事,“那个诅咒本是那道士下的,但我已经割断了与玉簪的联系,再过三四天它便会完全消除,仙君,在这期间切忌心绪波动过大,否则也许会有不好的影响。” 宋必回点了点头,却没做声。 将一切交代好了,南芷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深深望向了江屿风,直到身影缓缓消失在空气之中。 临到完全消散之前,那不合脚的鞋子还是“啪”地落了地,就像江屿风第一次见她一般。 只是再没了簪子的踪影。 …… “草!”钟遥夜坐在宋必回的殿中破口骂道。 这叫一边的钟槐序一惊,只得赶忙接上,“草花树木都很好看呢,是的师尊,沂水潭的绿植风景都非常不错。” “娘的,这人渣吧!” “呃……”钟槐序欲哭无泪,她这回真的圆不回来了。 宋必回,江屿风:“……” 祖师爷说修道之人不得口出秽语,但钟遥夜说去他妈的。 她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我早就知道那徐家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几坨屎泥居然还想来我泽山涂点金粉,幸亏我小师兄退了婚,不然我现在直接一剑,给他们串成肉串然后扔锅里熬汤。” 江屿风感觉自己快裂开了,明明不是他退的婚,是他被退婚。 “这桌子一百两银子,拍坏了赔我一张。”一边的宋必回神色毫无波澜地端起茶盏,微微喝了一口。 “对了,我还没说你呢,你怎么回事?”钟遥夜当下翘起二郎腿,“不是说了让你在床上躺着吗,瞎晃悠什么?你诅咒好了?” 宋必回:“……” “对了,这人诅咒发作是什么个情况啊?我正好记录一下,还可以讲给泽山那些门生们听,到时候可以学习一下。”钟遥夜当下又望向了江屿风。 这俨然是把宋必回当作是讲学的素材了。 可江屿风顿时沉默了,这让他怎么说?说宋必回真的喜欢追着人啃? 他正要迟疑着开口,就听见宋必回忽然咳嗽了起来。 “你看,我就说不能下床吧,倔死你得了。”钟遥夜气道,指了指身边的槐序,“你别跟你这混账师兄学知道吧。” 钟槐序无语地捂住了眼。 此后,他们又乱七八糟地闲扯了一阵,只不过大多数都是钟遥夜在不断输出。 其他三人只是全程在默默无语。 临走之时,钟槐序在殿门口却突然唤住了江屿风,“明日除祟大会就要开斗场了,师兄与你说了吗?” 斗场是除祟大会最后一场流程了,一般都是为了看看门生们在这二十多天中是否有所长进,而举行的一种类似于擂台比武的试炼会。 届时所有幸存的门生都会前往,选出三位最为优秀的门生,进行奖赏。 不仅仅是银两、各类功法,还有机会被各位长老仙君们争抢着收入门下。 算是一场最为重要又浩大的比武大会了。 但宋必回压根提都没提。 原来都已经快要结束了吗,江屿风心中默默想到,可他的脱身计划却因为接连的案子,与时时刻刻都跟在他身边的宋必回,始终都没能找到一个机会完成。 而且如今,宋必回应当已经察觉出他的身份了,只不过是一直没在明面上拆穿。 一般的假死绝对是躲不过他了。 所以,若真到了最后关头,那他就只能直接简单粗暴地自杀假死了。 理由的话,可以是他当年虐待年幼徒儿,未料到如今宋必回已然成长。 畏惧此人报仇,因此化身江川来到了除祟大会,想要掩人耳目借机逃跑。 可却在宋必回这几日的真切关怀之下,幡然醒悟羞愧难当,最后过不去良心这道坎,只想以一死求得天珩仙君的原谅。 然后他再花些手段留个空壳下来。 真完美啊。他都不禁在心中为自己拊掌感叹。 “不知道啊。”只是当下,江屿风只得对钟槐序淡然地实话实说。 “那你记得明日午时前往沂水潭,将师兄也带上。”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什么叫把宋必回也带上,这话听着活像是他才是那个负责带队的仙君。 但他也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不过,当他看着钟遥夜与钟槐序二人登上云车离去,心中却莫名失落起来。 他真的要抛下一切,抛下宋必回离开吗,他心中万千纠结。 但再回头时,却见宋必回正在不远处的房门口望着他。 江屿风读不懂他现在是如何心情,但看着他一人站在婆娑树影之下,微风带起他的袖口,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她与你说什么?”宋必回开口问道。 “槐序说明日斗场,除祟大会就要结束了。”江屿风缓步走到他面前。 而他们之间,兴许也会在这几日里结束了。 “嗯。”宋必回只是垂了眼,轻轻应了一声。 接着沉默着转身走了。 “早些来房间。”但正当江屿风以为宋必回独身走时,那人却又忽然开了口,“肩上的小伤就别动用镯子了,灵力消耗大,我帮你处理一下。” 第50章 大会 此刻花团锦簇,锣鼓鸣音。 乔暄依旧身着那条泽山霜白长袍,衣摆袖口勾着赤红莲纹,腰间悬挂麒麟玉,走动之时穗子摇晃轻摆,一副风流潇洒的俊俏公子模样。 少年人春风得意地与泽山子弟们一同出场,微风荡开了他的发梢。 “南星!”他回头去唤与女弟子走在一起的秀雅少女,“你今日可小心,别到时候遇上了我,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南星知道这人不过是幼稚,光会嘴上逞能,当下给他翻了个大白眼。 大会要求平日表现排名前三十的门生进行最终比试,可乔暄也不过是堪堪排到了二十四,而她可是凭精湛的剑术位列十四的。 相差十名的差距,这人居然还有脸来挑衅她,真不知天高地厚。 况且,之前被一个女人追得满楼到处乱窜的也不知道是何人。 门生们列队入场,此时可谓声势浩大,热闹非凡,而长老们则坐在高处,全程观赏这场意义非凡的比武大会。 但如今比试还未正式开始,羽萧正俯身眯着眼在泱泱人群中找他的得意门生们。 “看看看,就那个女孩。”他指了指一个少女,对身边的玄天竖了个大拇指,“出符那利落得,倒有遥夜仙君小时候的风采。” “你可小心些吧,她最近可来了,当心她到时候讹你出场费。”玄天抚了抚下巴的胡须,嘲道。 “遥夜仙君来了?”他惊奇道,“我怎么不知道此事。” 可正当他话音刚落,却看见只秃毛鹤突然惨叫着,从高处落到了他身边。 “这谁家的。”他迅速避开,“何人高空掷物?” “你家的啊。” 羽萧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当下抬眼看去。 却发现钟遥夜瞬时踏叶而下,潇洒翩然地扬了扬衣袖,落到他面前,“我当时来此处是乘它来的,现在正好还你,多谢了。” “我家的鹤!?” 若他记得不错,这鹤可是只极品白羽玄裳,几年里羽宗才好不容易养出这么一只。 当时他见它时,那鹤还是优雅高贵,红顶若霞。 他简直喜爱得不行,恨不得日日夜夜放屋中养。 如今为了来除祟大会,担心照料不到它,才不舍地放到了泽山。 可如今再相见,竟已然非旧鹤模样了。 “啊!”他惨叫一声,哭着上前搂住了那只秃鹤。 “干嘛呢这人,这鸟不是好好的,还健壮了好多,如今捉活物的本事可是一流,他为啥那么伤心。”钟遥夜有些奇怪地坐到了玄天身边。 “这他祖宗,你别管他。”玄天笑着对钟遥夜道。 只是心里却快乐得不行了,这丫头训的是鹤吗,把鹤当苍鹰训了吧,如今羽萧看起来都快崩溃了,真可怜。 钟遥夜只得莫名其妙地噢了一声。 “天珩仙君呢?”星牧长老凑过来问,“你今日来代他?” “我才不代他呢。”钟遥夜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神色,“我今儿就是来凑热闹的。” “那天珩也来?” “对,他那个小门生今天也来呢,要我说,你们那些什么得意门生啊,都不行。”钟遥夜立刻给江屿风拉起仇恨来,顺便集体嘲讽了一波。 “真的?”玄天眼神亮了亮,他近日正有收徒的意向,若能抢些泽山的优秀子弟收到名下,那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你打什么鬼主意,我还没跟你们玄山算账呢!”钟遥夜当下敲了敲椅把,“玄仲把我们泽山的酒全薅走了!现在还惦记上我们的门生了,真当泽山是你们玄山的仓库呢,还钱!” “呃……”玄天只得尴尬地摇了摇手,“我师弟的事儿与我无关呀。” “屁!”钟遥夜骂道,“你们一伙儿的,蛇鼠一窝。” “别生气,遥夜丫头别生气,到时我让他还你便是。”玄天只得无奈哄道。 钟遥夜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不与此人计较了。 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空中却泠泠响起了铜铃之声,众人闻声纷纷抬眼望去,却发现一辆云车破风而来,缓缓在半空停下了。 片刻,一只带着血纹玉镯的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撩开了车帘,江屿风一袭白裳,神情淡然,波澜不惊地出了云车。 他转头与车内的人低语了几声,便轻巧落在了钟遥夜所在的高台之上。 门生上长老席是极其罕见之事,他却走得大大方方,好像此地就该是他走的一般。 “哟,终于来了!江川来我这儿!”钟遥夜对着他挥手道,而他也听到了声,将雕有自己与宋必回二人名字的玉牌交到钟槐序手中的丝绸铺的托盘上,便走向了钟遥夜。 “小江川不如跟我吧。”钟遥夜玩笑道,“跟着宋必回多没意思。” “你说什么?”可她话音刚落,宋必回便冷着脸,宛如谪仙一般无声落到了长老席前的横木之上,似乎很是不满钟遥夜说的话。 “还吃醋了,终于舍得从你那个云车里出来啦?不这么说还套不住你这小混蛋呢。”钟遥夜笑道。 第51章 争抢 “我天,这不是江川!”乔暄抬头看见熟人,当下眼睛都放光了。 他抬起手来,正想挥手去唤江屿风,却不料台上站在一边的宋必回突然走向了他。 接着,那人俯身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江屿风似乎一顿,抬眼望了望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 如今人声嘈杂,他们相隔也远,乔暄自然听不见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人气氛微妙,互动时的行为举止自然得过分,仿佛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一般。 “好羡慕啊。”乔暄当下感叹道,然后一把拽住了身边的南星,“你说江川是不是已经跟着天珩仙君学到了什么内门武功了?我刚刚见他那身姿,啧啧啧,一边玄山几个女弟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难道你不是吗?”南星无语道,“把你哈喇子收收行不行,别人都看过来了。” 南星恨不得现在挖个坑立刻把这人就地掩埋,她可不想让其他门生与各位长老仙君们以这种奇葩的方式认识她。 午时的古钟终于鸣响了,低沉的声音从远山荡过来。 钟槐序手握卷轴,脚尖倏忽点地,轻巧地落在了正中央的高台之上,比试便会在此处展开。 她纤细白皙宛如玉葱的手轻轻一抖,将那卷轴骤然展开,卷轴滚落到地上,直延展到高台边缘。 蓝莹的字迹缓缓浮现到了空中,与那时采星阁的星笺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应当是星牧长老用了同种道法,将规则与名单腾记了上去。 尽管先前已然见过一次,但如今再看,却依旧抑制不住心中的无限感叹,他们被一纸星笺引入,又在此时结束。 虽然,也许有人的名字已经星子般遗憾地坠落了。 但这一路上也曾恣意潇洒,也曾陷身阴谋诡计,有合作也有背叛。 至少从黎明之前的绝望黑夜熬过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成熟了不少。 可按照宋必回的说法,那就是以前像是一群黄毛小儿手拉着手郊游。 如今像是会扑腾两下的大雌鸡了。 他觉得今日这场的比试也没啥好看的,不过是几位长老吵吵嚷嚷地在台上押注,活似民间的斗鸡现场。 若不是名额平均分配,江屿风必占一个名额,他也懒得来这儿凑这份热闹。 宋必回身上的诅咒与伤口本就还未完全地痊愈,又叫他待在此种喧闹的环境之下,心情自然也不会愉快到哪儿去,他只得猛地一拉江屿风的座位,将其又拖近了一些。 江屿风顿时一惊,惊慌失措地握住了身边椅把。 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转头却望见了罪魁祸首正一脸冷淡地望着他。 这人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江屿风只得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臂,示意让他自己控制一下。 结果那人似乎又看中了他袖上的如意仙鹤纹,当下百无聊赖地玩起了他的袖子。 江屿风算是明白了,这人在人外有多冷漠成熟,孤高勿近,对内就有多别扭。简直是在仗着自己的有副漂亮皮囊任性又肆意妄为。 “天珩,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位小兄弟上去展示展示。”玄天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那边的钟槐序已然宣读得差不多了,他们几人也都下好了赌注了,就等着比试开始,有人自告奋勇地上台了。 但宋必回只抬眼冷淡地瞥了一眼那群门生,然后望了望江屿风。 “这应当没有比的必要。”他低沉寒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了起来,“等比到只剩最后一个了,再让我门生上去玩玩吧。” 那意思不就是他拿第一吗。 “呃……”江屿风感觉这么招摇不太好,但宋必回有一点说得也不错,那就是确实没有比的必要。 他堂堂折岁仙君,去欺负一群孩子,这不完全是在打击年轻人的自信心吗,没有什么可比性。 但玄天长老却挑了挑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话。” 一边的羽萧长老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当下抱着他那只秃鹤转过头来看他们,打算凑个热闹,好让他受伤的心高兴一下。 “小朋友,你对苍龙斩可有兴趣啊?”玄天长老当下与江屿风搭话道。 只是他如今被玄天喊成“小朋友”,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几十年前,他算是真正小朋友的时候,还骑在他头上拽他胡子呢。 苍龙斩重要的几式他早熟悉了,使起来的样子不过是玄山那群大扑棱蛾子扑棱几下翅膀而已,实在与他在泽山常年修行的剑术风格极度不符。 可宋必回却当下冷冷地望了过来,他皱着眉尖,看出了玄天对江屿风的强烈的兴趣。 “别打他的主意。”他只简短道,然后侧过些身,将江屿风挡住了。 江屿风望着面前线条优美的宽阔脊背,久久沉默了。 为什么他现在有种他是一个红颜祸水的错觉,一天里被几个人争来抢去的,他一个大老爷们,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别那么小气啊,天珩。”玄天也偏过些身子,想再看看江屿风,但宋必回反应也很迅速,严严实实又将那人挡住了,“集百家之长,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不了,多了我怕他吃不消。”宋必回冷冷替江屿风强硬回绝了。 这话是在质疑他的能力!?江屿风当下愣住了,什么叫多了吃不消,为什么这话说出口会那么奇怪。 “年轻人,有什么吃不消的。” “贪多无益。” 他们就这样唇枪舌战起来,宋必回的态度始终强势又坚决,就是江屿风的汗毛都不肯分出去一点儿。 而玄天越看宋必回在乎,他就对江屿风越感兴趣。 能被宋必回单独从他那儿要回来,待在这人手下几日竟还能活蹦乱跳,如今又护得那么紧密。 这小辈绝不简单!他今日一定要努力挖墙脚。 江屿风无语地看着他们这样你来我往,然后默默转过身,对在一边磕着瓜子看热闹的钟遥夜缓声道,“遥夜仙君,你那个符好像很有趣……” 玄天与宋必回的眼神当下扫了过来,而宋必回更是神色阴沉,很是不满地盯住了他,那眼神仿佛利刃一般逼近。 “呃……”气氛顿时沉默了下来,钟遥夜本只是个看热闹的,没想到突然被波及,当下也傻了眼。 “应当天珩仙君也会吧,那我就跟着仙君学了。”他只得默默咽下喉咙口的话,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 这下宋必回神色才缓和了一些,朝玄天扬了扬下巴,似乎在示意其人无缘就不要多加纠缠。 “这明明是威胁。”玄天不服道。 “是吗?”宋必回无所谓道,“那就算威胁吧,反正他是我的。” “呃……”宋必回是不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开始说胡话了。江屿风无奈地默默捂住了眼。 但钟遥夜显然反应比他更大一些,她吓得一蹬腿,把放满了瓜子壳的小桌直接一脚踹翻了。 就这么撒了一地的壳。 这有些大的动静瞬间吸引了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门生还是其他仙君长老,纷纷将好奇视线投了过来。 但钟遥夜却微张着嘴巴,恍然想起了那云车上的半截袖子,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宋必回与江屿风二人。 “宋必回原来你要收徒?!” 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钟遥夜也吃坏东西了? 江屿风感觉自己快疯了,这徒弟要收师尊又是什么情况? “我没有要收徒的意思。”宋必回只得皱着眉道。 “那你还不肯松口。”玄天有些不满道。 “对啊……”当下,他却冷冷笑了笑,“因为他是我的门生,也是我泽山的子弟,与你无关。” 玄天无话可说了,论这亲疏关系,他也确实比不上宋必回,只得默默叹了口气,幽怨对江屿风抱怨道,“你瞧瞧这人霸道得,我想教你都不让,护食似的,若哪天你受不了他了,直接唤我,昂。” 说着,他别有深意地朝江屿风挑了挑眉。 “这不可能!”宋必回当下气得咬紧了牙道。 江屿风无语地闭了闭眼。 这玄天也真是的,怎么总喜欢跟小辈较劲,若他往后知道江川是他了,指不定会尴尬得几月不敢上泽山。 毕竟抢别人的师尊确实有些不厚道了。 这不活脱脱就是要占宋必回便宜吗。 也怪不得宋必回反应如此之大,要他喊一声师尊都难,更别说要他再接受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师祖了。 此事闹完,便也算过去了。 台上的钟槐序手腕一抬,将已然宣读完毕的卷轴骤然收回,朗声道,“那既然如此,那我宣布,今日大会正式开始。” 掌声雷动,上台即为应战。 江屿风大概扫了一眼站在最前排的二十九人,发现不少皆是熟面孔,大部分都是一些长老们的嫡传弟子。 他们的名单是按照平日表现排列的,但他是例外。 他也是在赛前刚刚看见那份名单。 在一连串规整的名字最上面,却莫名其妙有“江川”二字大大地写在了上头。 那字体的主人没有一点儿掩饰避嫌的意思,熟悉笔锋之间,简直全然透着三个大字——“宋必回”。 江屿风:“……” 他差点忘了,这混蛋也完美继承了泽山先祖们的意志,就是疯狂地护短。 完全不讲道理。 第52章 强硬 江屿风撑着下巴,微微垂着眼慵懒地望着下面的优秀子弟们打得火热,然后闲闲地打了个哈欠。 待在这上面看孩子们热火朝天地过家家,虽然心中满是做长辈的欣慰,但就是感觉这么看着,挺助眠的。 不过身边一众长老好像比较感兴趣,一个个还抻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场上的局势。 这可比他们自己上场可紧张多了。 …… 盛宴之下,喧天锣鼓。 只是在此等光明之中,黑暗却藤蔓一般滋长盘旋。 那道士拨开垂落下来潮湿树根,一脚踩断了足下那根枯枝。 枯枝断裂之时的轻响,却骤然惊动了洞内之人,那人蓬头垢面地惊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想向内逃去。 被释放而出的绳索却宛如吐信的毒蛇一般瞬间缠住了她的脚踝,一把将其拖拽了出来。 “真没想到,你竟如此狼狈了。”那道士遗憾地开了口,幽幽的声音响在了那人的头顶。 那人狼狈地缩了缩,她身上伤痕累累,污垢与潮湿让伤口绽开化脓,一种无法消除的恶臭从她身上散开。 结块的头发遮掩着容颜,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想报仇吧?” “呃……”可那人仿佛先前惊吓过度,如今惊恐地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我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你觉得,若是要让宋必回呕心抽肠、万箭穿心,有何办法?”他垂着眼,怜悯般望着脚下的可怜人。 那人似乎突然有了反应,颤颤巍巍地抬起脸来。 道士蓦地笑了,蹲下了身,“我给你支一招,既然宋必回无坚不摧,你便将他那位心爱的檀郎杀了吧。” “呃……”乔暄刚刚从一名采星阁的弟子手下败下阵来,他对上的这人,招式实在太花里胡哨了,弄得他如今头晕眼花,下台都差点直接栽下去。 他恍惚地扶住柱子,差点吐出来,可刚抬眼就看见南星嘲讽地朝他挑了挑眉。 “你少得意!”乔暄气道。 “哎呀,也不知之前是何人让我不要遇上他,这下好了,得偿所愿了。”南星一撩头发,从乔暄身边走过去,大摇大摆地上了台。 “你也一定赢不了的!” 但南星根本没搭理这人,只迅速召剑出手。 然后,几分钟后,乔暄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采星阁的弟子抱着头窜下了台,发尾还在逃窜之时被剑气斩下了一截。 “呃……”脸有点疼。 “哎呦!怎么输了。”星牧长老气得将一大块银子掷了出去,却被钟遥夜一把捞了回来。 她美滋滋地将银子抬起来照了照,得意道,“还得勤加修炼啊,别天天看星星看月亮的。” “观星象也是修炼!”星牧长老气得胡子都快炸开了。 一边的宋必回还在摆弄他的袖子,江屿风倚在椅子上,感觉他快把自己袖上的如意仙鹤拆成八宝母鸡了。 “你是不是手臂还疼。”江屿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宋必回从来都是一副倔得不行的样子,他如今的举动有些静不下来,便说明他心绪不宁。 但他出任何问题,又一向不肯说出口。 “不疼。”果然,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在嫌他矫情。 “噢,是吗。”江屿风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伸手骤然将他的袖子拉了开来。 袖子下那半条手臂都有些肿胀发青了。 可宋必回却当下迅速地抽回了袖子,神色很是不悦,“我说无事便无事。” 但江屿风此次却气势更胜一筹,忽然一拍椅把,强硬道,“我说有事就是有事,手臂伸过来!” “呃……” 第53章 比试 江屿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罐,伸手沾了些药膏抹到了宋必回的手臂上,微凉的膏体在碰上那人的体温便瞬间化了开来。 这两人悄悄地凑在一起,却瞬时吸引了钟遥夜的注意,她好奇地站起身,竟也胆大包天凑过来看。 果不其然,被宋必回冷冷地瞪了一眼。 “哎呦,还没好呢。”钟遥夜幸灾乐祸道,“让你倔啊,这会儿也就江川惯着你了。” 江屿风感觉自己师妹真是拱得一手好火,她到现在还没被人揍,兴许真的是因为后台够硬实力够强吧。 不过宋必回只扬了扬下巴,似乎也懒得与她计较。 只是就差把“那又如何”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江屿风无奈地将那瓷罐盖上了盖,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因为这点儿小事都会斗起来,难道都是三岁小孩吗? 可当他刚将瓷罐放入怀中,却忽听得有人在远处唤他。 “江川道友!下来与我比试一场吧。”江屿风当下起身望去,却发现高台之上正是一位年轻的束着利落马尾的灰衣少年。 一看那大扑棱蛾子的着装,便知是玄山的子弟了。 他兴许就是在这擂台之上站到最后一位的门生了,看长老们一副惊奇又肉痛的样子,似乎还是匹杀出来的黑马。 玄天长老当下坐直了身体,抚了抚下巴上的胡子赞赏地笑道,“好小子,意气风发少年时,倒有几分我年轻那会儿的风采。江川,终于到你出场了,我可是期待了好久。” 江屿风一袭白裳,站在观台之时,衣摆与袖口随风而动,其上勾着的仙鹤仿若振翅欲飞。 他轻巧跃上观台的横木,回头望了一眼宋必回,但宋必回一副悠闲的表情,撑着下巴望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到了他们两人的身上,江屿风却忽然伸出手,神色淡然道,“我先前未上场,与你比试不算公平,此次我只用一手与你较量,如何?” 这句话简直瞬时让全场都沸腾了,钟遥夜更是瞪大了眼,当下拍起腿大笑起来,“真不愧是宋必回选的人,太拽了!但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宋必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但转头看向那迎风卓立,清冷洒脱的背影,眼神也温和了不少。 “这怎么好?”那灰衣少年竟也是个直肠子,当下毅然拒绝道,“若届时我赢了,那我也是胜之不武。” 傻孩子……江屿风不禁叹了口气,这不是存心在找虐吗,若大会不给他加限制,那这场比试就会在几秒内迅速结束。 一个年轻的门生,干嘛偏要与泽山的仙君硬碰硬地斗呢? 他当下无言,只足尖轻点,踏风而行,翩然落到了高台之上。 他平日里也从未与门生们这么正式地比试过,如今觉得这种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若是放在泽山,他是以折岁仙君的身份出现的话,那一群人可都恨不得把他当传世宝一样供起来。 他师兄乔河更是,天凉了怕他冻着,天热了便命人千里迢迢地将寒山的冰雪运来给他。 也是幸亏他不在,否则他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强烈反对这场比试,也不为别的,就是怕江屿风累着。 泽山过分溺爱晚辈也是一大众所周知的毛病了。 “你没有剑吗?”那灰衣少年有些疑惑地抬剑问道,“你若没有武器在身,那与我比试多不公平。” “剑……”江屿风鲜少有佩剑出门的习惯,他想起那时跟随师尊练剑时,要求的便是心中之剑胜比手中之剑,万事万物皆可作利刃。 况且他平日里也用不到剑,直接凌空画画符咒便好。 他迟疑了一会儿,转眼看见了台下正巧也在望他的南星,当下笑道,“南星,你的剑借我一用。” 全场都没见过还有人临时借剑的,当下傻了眼,南星也愣怔了一下,赶忙将腰间的长剑递了上去。 “为啥江川不问我要,我明明也有。”乔暄有些不满道,他看了看手中镶金带银的宝剑,越看越觉得江屿风是亏了,他这把多霸气啊,一拔出来,闪瞎所有人的眼。 结果便又收获了南星一个鄙夷的白眼。 江屿风没找乔暄要剑,那说明他的审美还是正常的,这么一个花架子,削微打一下,那掉得可都是钱。 南星感觉自己每次看到那柄剑,就仿佛看见了一个土里土气、油头满面还特别喜欢招摇挥霍的肥地主。 乔暄也就喜欢这么俗里俗气的东西了。 高台之上,江屿风随意挥手召剑,那白刃便骤然出鞘,飞至他身边,剑尖相对之下,寒光直指面前之人。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微抬,淡声道,“请……” 那少年闻声,瞬时持剑动了,他脚步轻盈扎实,银色的长剑向着江屿风直刺而来。 破风的声响顿时响在了众人耳边,当下叫所有人心中都不禁惊叹。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功力,那真可谓是前途无量了。 此次他本就已经在这除祟大会名声大噪,少年英俊恣意,已经惹得不少人羡艳钦慕。 若真能叫他打败这天珩仙君单独选出的门生,那接下来走的必定是条康庄大道了,什么武功秘籍,仙器灵石还不是都由着他挑? 其实,这少年在当时选队时便对江川好奇又羡慕。 能够被天珩仙君单独教导,这根本就是做梦都做不到的事儿,而今日又见到江川跟随宋必回一起上了观台,还与长老们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他心中更是不免嫉妒失落。 但如果能在这最后的斗场证明给天珩仙君看,他才是一众门生中最强之人,这似乎会让他感觉更加痛快一些。 因此他这场几乎使出了所有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招式。 不过江屿风始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望着那凌厉如龙的剑光逼近,却不慌不忙地慵懒往一边倒了下去,直接坐到了他的那柄长剑之上。 长剑倏忽一闪,便落在了那灰衣少年的身后,剑上的江屿风发梢微荡,神情淡漠,抬腿便是一脚。 “哎哟!”那少年被踹得一个踉跄,险些没能站住直接去啃地了。 站在台下的南星人都傻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剑还能如此之快。 而且居然还能这么使剑的,当真是学到了。 不过那少年反应还算迅速,当下顺势一个后翻举剑下劈。 不过江屿风似乎早猜到了他的招式,闭眼轻巧地后倒了下去,落地之时,剑便已然飞快落回了他的手中。 他抬手格挡,剑光瞬时逼近了那少年。 二人距离剧烈缩短之时,少年望见了那双清澈淡然的双眼,当下一个晃神,连忙后退。 明明看起来没有攻击性,但威压却异常强大,让人好像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一般。 少年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狠狠皱起眉头来。 这人简直完全把他的招式看破了,整个场上都弄得好像在耍猴一般,让他心中既有惊慌又异常得不爽。 毕竟他好像就是扮演猴的那位。 而且江川确实如他赛前所言,他的另一只手根本没用到,可也没有丝毫慌张的神情,这人对他的压制也未免太可怕了。 怎么可能呢? 他当下咬紧了牙,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孩子天赋还不错,但肯定是没宋必回逆天。 当下,江屿风还是比较赞赏地点了点头,这种年龄有如此修为已经很不错了,刚刚南星的剑术便是在他手下败下阵来的吧。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还算优秀,但破绽也同样的多。 江屿风一挥手,长剑便立了起来,他依旧懒懒地倚靠了上去,等着那少年再次出招。 “这小子也太吓人了些。”玄天长老当下望着江屿风笑了起来,“怎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泽山究竟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天才的。” “我们泽山风水好,不行吗?”钟遥夜当下得意道,却不知为何,越是看江川出手便越觉得有种非常熟悉且久违的感觉。 但转头看宋必回,他也只是很冷漠地撑着头望着台上的江屿风。 那少年干脆看也不看了。 难不成这些招式都是宋必回教的?钟遥夜有些疑惑地多看了他两眼,但愣是没看出什么,只得作罢。 台上的两人已经来回几招了,江屿风始终都是轻松化解,玩儿式的瞎出招,要么是踹人家的屁股,要么是敲人家的脑袋,这人活似在逗猫似的,都快把那人逼疯了。 “你就不能好好与我比试吗?何必折辱人!?”那灰衣少年气得当下红了眼。 他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先前一腔骄傲热血都被兜头一盆冷水泼灭了,他现在恨不得直接将手中的剑当投掷工具,把垂着腿在他面前飘飘悠悠的江屿风直接砸下来。 年轻人,就是没耐心。 “不再多玩一会儿了吗?”江屿风当下抬起眼来,眼中盛着些许调笑。 他耳边的长发因为刚刚的动作落到了胸口,脖颈修长又白皙,叫那少年不知为何脸上一红。 这人刚刚眼神淡淡的,还一副清冷勿近的模样,如今笑起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勾人。 这太怪了,当下他脑中的铃声大作,难不成这人修的是魅惑之术!? 台上的宋必回忽见那少年迟迟不出手,还一脸的春心荡漾的表情,当下狠狠皱起了眉,语气愈发冰冷道,“你们玄山子弟到了这时候,竟也有心思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年轻人,互相吸引那都是寻常之事嘛,都是缘分。”玄天当下开心笑道。 “也不知你又是从哪里捏造出互相一词的。”宋必回冷哼了一声,眼神凌厉地扫向了场上的江屿风,不悦地传声道,“玩够了没?” 江屿风被突然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当下转头过去,发现观台上的宋必回正阴沉着张脸,仿佛是一副要当场杀人的表情。 什么事情又把这小兔崽子弄生气了? 他只得跃下剑来,悻悻地缓声道,“那不玩了,结束吧。” 这少年一时还没缓过神来,便见面前之人衣摆微荡,瞬时持剑冲了上来。 凌光骤闪…… 第54章 事变 凌光已然逼近那少年的胸口,那少年一时格挡不及,情急之下,只觉当下心跳与呼吸都齐齐停滞了。 他惊恐瞪大了眼,却忽然听到天边轰然一声,耳边炸开了一道响雷。 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众人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 可一瞬间,异常诡异的暗色便如墨一般从缓缓蔓延而来。 反应迅速之人立刻抬头望去,却发现天边仿佛不知被谁豁开了个巨大的口子,一种不知名的粘稠黑色物质在那周围蠕动滴落,喧闹的密密麻麻的声响遥遥传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分解。 接着,突然的道惊雷又在瞬息间劈倒了一座山。 这下叫众人看了个明白。 江屿风的剑顿时停了,他抬眼望去,脸色却立刻凝重了起来。 所有人的几乎都被这突然的景象吓了一跳,年轻的子弟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但观台之上的长老们却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时间都惊恐地站了起来。 宋必回更是当下与江屿风传音,“立刻回我身边!” 为何此时会有天罚?江屿风没顾得上宋必回的声音,只觉心中咯噔了一下。 而且看这样子根本不像是有人要飞升之象,而是有人在故意破开天道。 这可是逆天而行! 江屿风心中突然一动,不安地转头看向宋必回,发现此刻宋必回脸上竟非常难得地浮现出了担忧急切的表情。 这显然不是简单的小事了。 “不许去,回来!”宋必回一眼看出了江屿风眼中的意思,当下有些生气地握住了观台之上的横木。 一边的钟遥夜猛地一惊,她从未见过宋必回情绪有如此之大波动的时候,可再回头时,宋必回的捆仙索已然游龙一般飞出了。 可这人刚抬手,江屿风便瞬时动了,他轻巧地避开了宋必回的索,面前的少年只感觉一阵劲风从身边骤然掠过。 而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然踩上高台的围绳,白鹤一般飞身而起。 若由此豁口继续蔓延,天地之间必然会一片混乱民不聊生。 他忽然想起记忆之中,仿佛也曾见过这种场景。 只是他好像记不清了。 他能听到身后宋必回急切呼唤他的声音,但他却始终一意孤行,在逆着鸟兽退散的方向前行,仿佛有什么指引着他一般。 直到在茫茫雷劫之间,一棵参天枯木之下,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的幕篱随风荡起,此时正露着张勾着邪恶笑容的唇,幽幽地开了口,“折岁仙君,您终于来了,我都等你许久了。” 江屿风腕间的凤凰镯忽然闪起了明暗不定的光,他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感觉记忆之中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 但如今,他的动作却比想法更快了一步,他当下执剑刺向那道士,剑气宛如银龙翻涌,瞬时荡开了一片的风沙,那道士也迅速抬手迎击。 雷在他们身侧劈下。 一时间土石碎做齑粉,天地黯淡,花草树木皆成灰烬。 “怎么没把你心爱的徒儿带上呢,若你出了事,他该多伤心啊。”那道士有些遗憾地冷笑着。 但江屿风知道这人不过是在说瞎话罢了,此雷阵结界除了选定之人可进入,其余人皆难破开,此后只要有人进入,便会立刻封死。 宋必回就算如今要进来,必定也要花费一些时间。 这个道士还没那么傻,要他一对二,他自然也艰难。 “你究竟是何人?”狂乱摇晃的风中,江屿风淡淡开口,却觉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不断传上来。 他感觉手腕的凤凰镯的温度在缓缓上升。 “你以为我是谁?”道士伸手猛然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了下来,一时间天地崩裂之响荡在耳边,江屿风堪堪躲开,也觉一阵耳鸣,“我无法飞升,变成如今模样,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仙君?” 江屿风瞬时握紧了剑,雷鸣声还在周遭炸开,隐约之间,他看见天边的雷梯如一只巨大的手掌伸了下来。 天道还是被破开了。 “你就不怕万劫不复吗!”江屿风当下召符,飓风直朝那人而去,想阻止那天道的扩展,可那道士笑容却更盛了。 “仙君,你不记得那场瘟疫了吧?” “呃……”江屿风顿时瞪大了眼,他不知这人说的是否是宋必回儿时经历的那一场灾难。 “当年,本也是我将近成功,你却出手了。”那道士的声音在风中阴冷又可怖,“那日我便下定决心,定要叫你们悔不当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第55章 天堑 江屿风飞身而起的一瞬间,所有人几乎都惊得愣在了原地。 如此险恶之象,连长老们都一时拿不定主意,恨不得退避三舍之时,他一个小小门生此等行为根本是无异于在送死。 宋必回当下气得咬紧了牙,几乎想也未想便追了出来,天雷将至,钟遥夜望着高台之下惊慌失措乱作了一团的门生,只得伸手一把抓住了身边的槐序。 “槐序,你立刻让门生们回登仙楼,将周围都布上阵,命令待在楼中谁都不许轻举妄动,若有违抗者……立斩!明白吗?”十万火急当前,绝不可出任何差错。 钟槐序有些不安地望向了她,显然也知道临到天地崩裂之前,他们长老们必须得顶上去了。 果然,一边羽萧长老已然吹了一声悠长的哨,一脸严肃地坐到了那秃毛鹤身上,直奔着雷阵位置去了。 几位长老也纷纷跟上。 只是玄天临走之时,却有些焦急地唤了钟遥夜一声,“遥夜丫头,此次危急,不如你还是跟着门生们回登仙楼去吧。” “我泽山子弟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钟遥夜也绝不输任何人!天道倾覆之际,我辈若临阵脱逃,对不起我尊师教诲!” 说罢,她只深深望了眼钟槐序,将她轻轻推出去了一些,便风似的掠过了玄天,飞身而起。 玄天只得担忧地长叹一声,当下也追着她去了。 走石飞沙,枯木死灰,江屿风挥袖将卷到面前的枯枝挥开,抬手之下,凤凰镯在黑暗中散着凌厉的红光,衬得他手腕愈发纤细白皙。 他凌空画符,其上符纹金光乍现,与那劈下的雷遥遥呼应,光照亮了他平静的面容。 “那么漂亮的容颜,也只有你舍得遮起来了。”那道士狂笑起来,他手中摇晃着一只金色的法铃,去抵挡那符咒落下的极强灵力威压。 只是一丝边缘的锐光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未能防住,直朝着他的脖颈去了,他伸手一挡,光刃瞬时划破了他的手背。 鲜血缓缓落了下来,但他的笑容却更盛了。 “吾乃,拂冥。”那道士望着鲜血滚落到指尖,当下朝江屿风之处挥手而去。 江屿风微微侧头,但那血仍是溅上了他的脸颊,然后顺着细腻的皮肤滑落而下。 易容在一时间破了,江屿风目光冰冷如霜地再次望了过来,原本清冷俊秀宛若天人的面容在溅上鲜血后,平添了一分妖冶艳丽。 拂冥当下拊掌,阴笑道,“如此才是我认识的公子无双,如玉如月的折岁仙君啊。” 但江屿风根本不搭理此人,只神色淡漠地举起了长剑,指向了拂冥,语气仿佛千古不化的冰雪一般,直浸人心,“将通天之道,停下。” “仙君,你想飞升成仙吗?”拂冥不满地摇了摇头,幽幽道,“我们为何不结作同盟呢?怨气与阴暗铸就了我,这些也不过都是人之常情,那我又与你们正道,有何异?” “哦?”江屿风突然开了口,虽然只是疑问一字,却叫拂冥语气顿时欣喜起来。 “来吧,折岁仙君,我们二人联手,天底之下还有何人可敌?”他话语间满是引诱,仿佛要将人带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是啊,那我便能逃脱宋必回了吧。”江屿风幽幽地缓声道。 “您又逃什么?届时,你将他杀了便好。”拂冥阴恻恻地笑着。 可江屿风却突然之间变了脸色,他抬起一脚,便朝拂冥的腹部踹了过去,此人当下避之不及,一下被踹得倒飞出去,直撞上雷阵的阵壁,口中鲜血顿时呕了出来。 “本君拿血温养起来的人,轮得到你置喙?”江屿风提剑而上,“我现在让你停下天道,你与我废话什么?” 可拂冥在此种情况之下,却依旧扯开了嘴,江屿风又要上前,却发现倏忽之间,这人便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江屿风一惊,当下转身格挡,却已经被一股劲力推了出去。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俩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宋必回可真大度啊,说原谅便原谅了。”他低笑着,却忽听得雷阵裂了个口,神色当下了然,“真是说谁谁到啊。” 雷阵裂口之处,宋必回一脸阴沉地从废墟雷鸣之中提剑而来,仿佛是地狱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杀神一般。 一个口子开了,雷阵便已然濒临崩溃。 江屿风一眼望见他,当下微微愣怔,但宋必回只是很不悦地直直望向了他的眼,眼睛深邃又冰冷。 只是里面没有一丝惊讶。 宋必回果然先前便已经猜到是他了,而且他现在显然心情非常得差,威压几乎开到了全盛。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冻住了一般,叫人心中发紧。 “什么东西。”他垂着眼望着那道士,仿佛在看着死人一般。 “许久不见了,天珩仙君。”拂冥勾着唇角望他,“那年见你,你才……” 他说着,比了个矮小的身高。 果然是那场瘟疫! 宋必回几乎是瞬间瞪大了眼,只觉怒从心起,当下提剑冲了上去。 剑光大盛之下,却仍有拂冥的阴笑不绝于耳。 他被宋必回的剑气击了一道,但反而看不出丝毫虚弱之象,反而情绪愈来愈兴奋高涨了。 宋必回轻巧后跃几步,落在了江屿风的身侧,接着在风沙之中冷冷地望向了他,似乎在责备他的只身犯险不顾后果。 江屿风正要开口解释,却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将那天道破掉!”他突然听见了阵外钟遥夜利落飒然的声音,破煞符直冲天际,荡开了一片阴暗。 她踏剑而起,却无意间一眼望见了阵中的江屿风,当下愣住了。 “小师兄……你为何……”她微张着嘴,被玄天一把拽了过来。一瞬间,她原先所待之处,雷正巧劈了下来。 “小丫头能不能看看现在的情况,愣什么神呢!?”玄天不满地训斥道,可刚转头,却也看见了宋必回身边的江屿风,一时间也傻住了,“折……折岁你,啊??” “什么折岁啊?折岁仙君不是在泽山吗?!你们在干嘛,赶紧破通天道啊?” 羽萧坐着那只秃毛鹤在身后焦急地喊道,然后在掠过阵前时,也看见了江屿风。 “呃……”他差点儿直接从那鹤上栽下来。 “呃……”江屿风无语了,这种危机之时,难道不是天道比他更重要一些吗?为何所有人都在傻傻地看他。 这下完了,脸面丢尽了。 一伙人望着穿着“江川”那袭白裳的江屿风,此时此刻久久沉默了。 直到天际的天道突然发出了一阵碎裂一般的“咔啦啦”的可怖声响,他们才恍然之间回过神来。 “江屿风!你骗我!”钟遥夜当下委屈道,转身召符而出,去填那天道了。 她先前因为江川担心了好久,怕他去了便被雷阵轰成齑粉了,还心疼泽山少了个惊世之才。 结果没想到居然是她师兄和她师侄合起伙来逗她,她一腔担忧与伤感全白费了。 钟遥夜当下气得在心里直骂娘,但紧要关头,又不能抓着这两人质问。 “你失败了。”江屿风望着拂冥长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束手就擒吧。” “失败……”拂冥不可置信地笑了,“我失败了吗?” 他说着,却忽然掷出了手中的法铃,法铃之上金光大作,符文宛如密雨一般旋转开去,江屿风一惊,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宋必回,抬剑迎上。 白刃在金光中破开了一条通道,宋必回迅疾提剑,直击拂冥面门而去。 拂冥幕篱骤然荡了开来,却凭空消失在了原地,金色的法铃在瞬息之间炸开。 江屿风皱着眉捂住了耳朵,感觉那铃响直震到了他心里,正当他以为此次就要过去时,脚下的地面却忽然崩裂开来。 天际轰然作响,整个世界在以肉眼的速度缓缓合闭。 宋必回也当下一惊,立刻持剑抬手,将那剑尖直指向了破裂的苍穹。 一瞬间的剑气宛如一只巨大的手掌,不断向上托举着那下沉的天。 此刻所有人的面色都非常难看,可如今唯有不遗余力地释放灵力,努力将天推送上去。 钟遥夜刚刚借灵石符将那豁口补齐,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看见宋必回与江屿风二人强劲的灵力瞬时顶了上来,她当下闭了闭疲惫的眼,放下心来。 若有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那便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江屿风在废墟之中卓然而立,他淡然地伸着手,灵力源源不断将地面往下推。 一盏茶的功夫后,天地终于被分了开来。 玄天长老看着暗色缓缓在淡退的天,深深地舒了口气。 宋必回此时也收了手,可转头去望江屿风时,却忽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师尊!”他心猛然一跳,当下朝江屿风大声唤道。 但江屿风灵力消耗严重,有些回不过神,一时茫然地望向了宋必回,可一秒,他却只觉心间猛然一阵刺痛。 “呃……”他缓缓低眼,看见了已经没入胸口的白刃。 面前那个握着刀的女人疯狂地阴笑着,大骂道,“江川!都是你毁了我!一起下地狱吧!” 他只觉嗓子口一股甜腥涌了上来,鲜血从他嘴角滑落。 苏荑千……他恍惚间记起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一切都变得慢了,他能看见宋必回不可置信的惊慌失措的眼光,他眼中的愤怒悲伤与痛苦,那些好像根本不可能存在在他身上的剧烈情绪,都在这一刻出现了。 是因为他吗,江屿风缓缓想着,脚下的地面骤然崩裂了,他当下伸手直接拽住了女人的手腕。 一同坠入了无尽的天堑。 “江屿风!你不可以!!”宋必回目眦欲裂,只觉心口一阵刀铰般剧痛,心气逆流,他诅咒未愈,心绪剧烈动荡之下伤口崩裂,当下一口血喷了出去。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叫人回不过神来。 天堑塌落掩埋,耳边凄厉的呼唤终究还是随风去了。 “师兄!必回!”钟遥夜迅疾从剑上落下,险些被地上的枯木绊倒,惊慌无措地上前一把接住了倒下的宋必回。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弦直接崩裂。 第56章 江南 乔河本是在殿中欢欢喜喜地预抄大会之后的盛典名单,准备为各位经历了近一月辛劳除祟生活的长老与门生们接风洗尘,却不觉心中猛然一跳。 他手下一个不稳,墨迹在卷轴之上漾开。 为何会有心悸的感觉? 乔河从座上不安地起身,可刚下玉阶,千年前立于山头的莲纹铜钟却骤然敲响了。 那钟听说百年都未曾响过,如今又怎会出现此种异样? 当下,一种诡异的恐惧感直袭上了心头,他奔出门外,直朝折岁殿去了。 一路上的门生都在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听那幽幽阴冷的钟响,听它仿佛是催命符一般缭绕在泽山上空,将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难道泽山有哪位长老仙君出事了?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当下只觉是这钟出了问题,还有一些年轻弟子本就不知这钟声是何等含义,还傻傻地呆着愣神。 “折岁!”乔河猛然推开了折岁殿的殿门,但幽暗的殿中,却只剩下一个倒下的,无声无息的人影。 江屿风是被颠醒的,濒死的疼痛还留在他脑海。 当下,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一架板车之上,正被人拖着在向前走。 一滴雨水落到了他脸颊,空气中潮湿冰冷,好像呼吸都变得沉重。 大雨将至了。 “哟,我果然没看错,闺女你来看,我说这是个漂亮的小白脸吧。” 一个老头沙哑调笑的声音突然在他的头顶响了起来,他微微一顿,睁开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人家都被你吵醒了。”身边少女的声音甜甜地埋怨道。 “领回去,给你当情郎喽。”那老头笑着逗自己的女儿,却被那少女红着脸羞涩地打了一下。 但老头却笑得更开心了。 江屿风:“……”就不能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吗? 他真的很无语。 雨落了…… 那老头将板车拖上了一个破庙前的台阶,却差点没把江屿风颠得吐出来,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木板边,感觉他虽然在实际意义上是脱离宋必回了,但完全偏离了他的计划! 这一刀可不轻。他也没想过要真的挨上一刀啊。 他伸手碰了碰腹部,却忽然发现腹部与其他身上的一些伤口已经几乎愈合了,可腕间的凤凰镯已经没了光彩,变得灰蒙蒙一片,仿佛本就是一个古朴的灰镯子一般。 兴许是灵力消耗太大了。 江屿风当下心中震惊,宋必回不会当时就料到他有这么一劫了吧,所以将这镯子给了他。 可此后宋必回却一直都不太顺……说不定也是被他拖累了。 他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苏荑千那女人去了何地,当时他只想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所以也将她一同拽下了天堑。 那人没有什么法器,灵力也散尽了,也许唯有一死了。 他虚弱地蜷着身体,因为易容的退去,手腕上的月牙显现了出来,片刻,他感觉到有个柔软的触感轻轻碰了碰他的皮肤和镯子。 “公子?你还记得你是谁吗?我叫小杳,你先前落在岸边,我们便把你救起来了。” 江屿风抬眼望了望面前的少女,那少女年纪尚小,大抵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此时看着他当下羞红了脸,很是紧张地绞着衣摆。 “多谢。”他淡淡开了口,嗓音还有些低沉沙哑,“我叫江川。” “你好,江公子。”她甜甜地问候道,但片刻又遗憾地开了口,“但你身边那个女子已经……对不起……” 可江屿风听了却不禁心里拊掌,终于啊!不然可就要把他气死了。 但他依旧神色淡然地缓缓撑起身来,“小杳是吗?我记下了……如今这里是何处?” “这里还是江南,再往前走便要到皇城了,我们准备去那里找舅舅。”小杳乖巧的笑了笑,“对了,刚刚我爹是开玩笑的,他是个粗人,你别放在心上。” 江南…… 他先前还想着若要离开宋必回,应该去江南还是漠北,结果现在真的给他送江南来了。 他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这次……真的要走吗?就抛下一切,当个游侠散仙,什么都不管了,这样也可以吧…… 命运直接放置了一条岔路口在他面前。 他却忽然想起了坠落之前那声嘶哑凄厉的“师尊”。 第57章 回溯 泽山已经完全乱作一团了。 但登仙楼却还一片寂静,此时此刻长夜漫漫,长老们却还没有丝毫消息回来。 钟槐序坐在堂前,手边的祈福香正燃着点点微弱的光,楼上的乔暄缓缓走到围栏前,看见她正端坐着望着门口的方向思考着什么,香灰落了下来,窗外仿佛被整个罩起来了一般漆黑一片。 “槐序师姐。”他突然开了口,打破了这种有些诡异的寂静,钟槐序回头,神色还算平静。 “何事?”她淡声问。 乔暄没有作声,却很是神秘地下了楼,正当槐序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这人凑到了她耳边,缓声道,“槐序师姐,我好饿呀,有吃的吗?” 说完,那人肚中“咕噜噜”的叫声还在寂静的环境之中异常明显地骤然响了起来。 钟槐序,“……” 这孩子心态可真好,这种时候居然想的还是吃的吗? 泽山每年也都会教授防饥一类的功法与辟谷的技巧,可是凡人口腹之欲极难控制,很少会有门生一直坚持下来。 况且连掌门乔河也认为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些,所以那些门生学这些功法往往也都是草草了事。 可谓是正宗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钟槐序也曾思考过此事的根本原因,后来发现可能是因为在泽山根本是吃喝不愁,若放在玄山,兴许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场景了吧。 “你去后厨看看罢。”她温和道,心想若此时情况坏到极致,师尊他们都失败了,天道搭起、天地崩裂…… 总不能让孩子饿着上路。 但乔暄似乎完全不知道钟槐序心中的想法,高高兴兴地屁颠屁颠往后厨去了。 …… 此地周遭除了个破庙,其他便什么都没有了,夜中除了听到有大灰耗子在佛像后头“嘎吱嘎吱”地啃木头,便只有一些游魂在他们身边瘫着张脸飘飘荡荡。 江屿风偶尔抬手时,它们便会被吓走,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会被灵气吸引着飘过来。 逗起来还挺好玩的。 屋外是层层茂密掩映的树林,没有水流,便也没有了沐浴的条件。 江屿风刚刚灵力恢复过来一些,便都用作画净身符了。 他的发冠在落下天堑之时不知掉在何处了,身上衣物染了灰,又在水中滚了一遭,浑身这种粘腻的感觉简直是在将他往被逼疯的道路上狂推。 导致他现在感觉自己像是只被泥裹起来的叫花鸡一样,扔火堆里便能直接烤了。 身侧,那位自称小杳的少女与先前拉板车的老头已经团在干草堆上睡着了。 那老头刚睡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开始震天响地打呼噜,那声音,仿佛能直接盖住屋外的喧嚣雨声。 而江屿风背对着他们,在角落默默凌空画符,他庆幸怀中的储物玉没丢失,便取了件干净衣物出来,施法换了。 “呃……”衬着这潇潇雨夜,怎么看怎么凄凉。 他如今也没了束发之物,只得让柔软的长发披散下来。 此刻发丝安静地垂在他肩头时,叫他整个人显得随意又慵懒。 江屿风垂着眼在玉中搜了一会儿,却恍然间发现了一条极为细密精致的绸带。 在这暗夜之中散着温柔的光泽。 如今再看见这条月牙蚕丝丝绸,他只觉心中仿佛万千感慨,莫名其妙有种故人不再的悲哀凄苦的错觉。 可惜这本非他命里之物,不过是强占的,又有什么脸面感叹这些? 他只得叹了口气,无声地用那丝绸将垂落的头发绑了,月牙白的淡光绕在青丝之间,安静而平和。 宋必回又在干嘛呢?他此刻究竟会是何种心情? 江屿风望着跃入屋中的雨星,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何必自作多情、庸人自扰……都结束了。 钟遥夜感觉自己明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但此刻却又异常地清醒,她冷着张脸有条不紊地将交代槐序的话都记在了符上,当下将符送回了登仙楼。 符上书写,见字如面,要她明日将一众门生安排妥当,让其各回各自门派,明日与她在泽山会面。 江屿风生死未卜,而宋必回一直都仿佛陷在诅咒的梦魇之中,长老们想尽办法,也未曾将其唤醒半分。 钟遥夜知道他心有郁结,始终跨不过那道坎,此次也许会是他最难过的劫了。 她连夜带着宋必回回泽山,云车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细密清冷的雨敲在身侧,脚边矮几上原先一直燃着的栀子檀香却灭了。 “天珩应当是诅咒在身,又见折岁遭遇不测,心绪剧烈动荡导致了气血逆流,才会陷入梦魇之内,加之他本身身世凄苦、执念深重,才会始终长睡不醒,兴许……也是他将自我困在了梦中。”星牧长老握着支雕画着星宿的短杖,与面前憔悴了不少的乔河轻轻道。 屋内钟遥夜已然睡熟了,她身心俱疲,到达泽山的一瞬都恨不得一头砸在山门之上,以死谢罪。 却不料被闻声赶来的乔河一把拦住了,她挣扎不开,当下只能搂着乔河放声痛哭,哭累了便也睡着了。 半柱香后,几位长老们恢复了些许灵力,也纷纷赶来了泽山。 “折岁他,究竟?”乔河感觉自己脑中混乱一片,明明只是个除祟大会,为何会到如此境地? 而且,江屿风明明是在泽山修炼爆体而亡,那为何长老们又说在雷阵之中也都见到了他。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想不明白。 “折岁留在殿中的应当只是个分身,但化身作了“江川”来了大会。”玄天撑着伞脸色不大好看的走过来,“怪不得……我说为何一直查不出江川是何人,但天珩应当在很早之时便认出他来了,否则也不会将他一直带在身边。” 宋必回平日里生人勿近,冷峻孤高,万万不会无缘无故从他手中要个门生来。 那他为何先前从未想到这点?也许是因为这师徒俩一向不对付吧,又怎会如此平静地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乔河愁苦地捏了捏鼻梁,感觉自己根本没料到这其中的走向。 “如今羽萧还在外搜寻折岁仙君的踪迹,但……唉。”江屿风那时先是身中一刀,又坠入无尽天堑,纵然他法力高深,是惊世之才,但终究也是凡人之躯啊。 生还的可能未免太过渺茫。 玄天疲惫地闭了闭眼,感觉此时的氛围异常凝重,言语根本无法表达心中悲痛的心情。 泽山原本的繁华热闹之景被一片阴沉笼罩,清泽花凋谢了一半,一切仿佛死寂。 “乔掌门定要保重身体,天必佑泽山。”玄天缓声祝祷。 “多谢长老们的关心。”乔河仿佛一夜苍老了许多,眼下的青紫更是深重,如今一堆事物都压在了他一人的身上,加之最为亲近的师弟与师侄遭遇不测,他内心更是宛如一片死灰。 若他们出了什么问题,又要他如何与师尊交代。 星牧先前一直安静地待一边神神叨叨地演算,见二人谈话将尽,他却又灵光一现般伸手拉住了乔河的袖口,“我兴许有一法,只是……极难实现。” “长老但说无妨,只要有一线生机,乔某都愿尝试。”乔河抬眼哀伤但坚定地望向了面前的长老们。 “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这未免过于冒险!”玄天当下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星牧。 “紧急之下唯有此计了。”星牧垂下了眼,接着下了决心一般道,“采星阁之中,记载有一种回溯之法,即回到过去寻找此人最为的执念的物品,将其带出,兴许能强行破开梦魇。但是……” “但是必须全程参与那人生活之人才可前往,否则若做出有违过往之事的举动,后世将会被完全更改,我与你也许都将不复存在,天地消失,也不无可能。”玄天当下有些担忧地接上了星牧的下半句话。 乔河听后久久沉默了。 “我愿前往一试,此时也唯有我能前往了。”片刻,他才轻轻开了口。 气氛瞬间低沉了下来。 “掌门,若你前往,那万万不能做出逾矩之举,一旦找到相关之物,只能立刻返回。” 星牧苍老地声音响了起来,好像穿越了漫长光阴到达此地一般,飘渺地融入了风雨中。 “小乔河。”玄天开了口,无力又悲哀地望了他一眼,“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心软,天珩有如此深重的执念,断不是遭遇了普通的挫折,若你前往,绝不得因为怜悯而干预他命运的走向。” “晚辈知晓。”乔河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心中压了一块巨石。 若此刻屿风没有出事,遥夜还活蹦乱跳,他万万不会如此吃力。 他想起当年他们三人一同打马江南,驱驰十里只为遍赏人间繁华盛景,少年人一袭翩跹白衣,风华绝代、意气风发,在马上回眼望他之时,眉目留情、唇若含丹。 可言笑晏晏的美好光景,却在数十年后被揉成了飞灰。 “大抵三日之后,我会将紫薇星门破开。届时,便祝掌门一切顺利了。”星牧向他微微抱拳。 乔河也面色苍白地向二老回礼,潇潇风雨之下,檐下的灯笼摇晃不定,宛如飘摇在冥海的微弱的光。 宛如他一般,此刻孑然一身。 第58章 星门 那是辆堆了许多干草的破旧板车,前面骡子正欢快地哒哒在土街上走着。 这原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却莫名吸引了周遭无数人炙热探究的目光。 “玉杳,去后面拿个草筐给这人罩上!这小白脸怎么那么招摇!” 老头有些不耐烦地白了周围眼睛都看直了的人,推了推身边的女儿,“真是的,一个个跟没见过男人一样。” “呃……”江屿风才刚刚咬了一口一位女子羞涩掷来的果子,就听见那老头这么一句,当下傻了眼。 这又关他何事啊?他抬起袖子罩住了脸,无声地婉拒了那只装鸡鸭的草筐。 “爹,你别总叫人家公子小白脸了,人家叫江川。”小杳有些不满道。 “你也被他迷昏了头了。”那老头不服地哼了一声,明明是他将江屿风这祖宗捡回来的,现在又担心这人对自己女儿出手,当下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可别勾我女儿啊!” “呃……”江屿风真的无语了。 微风轻轻吹动了那垂落的月牙丝绸与他的发梢,叫他整个人显得清冷且温柔。 木轮不断向前滚动着,他那双线条流畅的腿垂落下来,百无聊赖地随着颠簸晃动着。 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他是被拐卖来这个穷乡僻壤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修仙界变天了啊……”可忽然间,一个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 “可不是嘛,听说泽山一夜没了两位师尊。”另一个人也接着道。 两位!?什么意思?江屿风心中猛地一怔,不应该只有他一个吗? 他想着,当下无言地轻巧落到了地上,走近了那两个正在街边一个小面摊上吃面饼的二人。 “你可别瞎说,天珩仙君只是长睡不醒而已。”那穿着灰衣短打的人纠正道。 “那不也差不多嘛。”另一人笑了笑,却忽然注意到了身侧的江屿风,当下一惊,“哎呦这位公子,是有何事吗?” 江屿风淡淡笑了笑,“就是听二位在说泽山一事,是发生了什么吗?” 那灰衣男子当下起了劲儿,对着江屿风神气地抱了抱拳,抓起了桌上扇子便道,“你要问我们那可就问对人了。你知不知道前几日修仙界除祟大会时,天道突然开了,听说折岁仙君便是因为破坏通天之道坠入了天堑,此时应当已然殒命,而天珩仙君见他师尊遭遇不测,更是悲痛欲绝,当场便呕血昏迷,至今未醒啊。” “已然殒命”的江屿风默默站着,只觉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不知此人说的是否真实,虽然宋必回在他坠落之时的确惊慌无措,声嘶力竭,但为何又会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去; “我听说采星阁正在为泽山开星门呢,掌门乔河正要回溯过去,去寻天珩仙君的执念之物,嘘…… 这是一手消息,旁人我还没说过,公子,我是见你风流倜傥可才说与你听,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另一人调笑道,引得身侧的男子也笑着拿扇子敲他。 “他嘴巴不装把的,公子不要与我们计较。” 江屿风却心不在焉地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与他们告了辞。 他独自走在街上,望着那已然走出一段距离的骡车,迟疑了片刻,缓步追了上去。 走吧…… 走个屁啊!他坐上了车,心里就开始直骂娘。 愤愤之下,他只得将一枚福玉与一封信塞进了干草堆中,挥手召符而去。 宋必回也太不叫人安心了!这纠结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为何仇人死了,他不拊掌称快,反而是把自己弄成这样? 江屿风飞身上阶,却发现原先热闹的泽山此时人影全无,寂寥一片。 原先因为灵力滋养长势极好的花草树木几乎枯死了一半,其他幸运存活的,也是一副蔫蔫的模样。 “今日放晴,天助泽山啊。”玄天缓声安慰身边的乔河道,乔河却低头望着殿中布好的星阵一言不发,眼中盛满了悲哀与失落。 江屿风悄无声息地在门后探头望了一眼,听见他长叹一声,只觉心都被揪紧了。 “必回和屿风啊……”乔河抬眼望了望天,眼眶却红了。 江屿风恍然想起,师尊当年说师兄就是该浸在热闹福泽与繁华喜悦之中的人,但偏偏身上担子又极重,摆脱不掉,因此往往事与愿违。 他静静想着,转身直奔向天珩殿。 但天珩殿外尽是由吹毛断发的凌冽剑气布起的结界,应当是宋必回无意识中自己散发的灵力,乔河为了避免误伤他人,在外又套了层温和厚实的风墙,如今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 若要硬破,绝对会惊扰到乔河。 只是当前情况不明,他还不能就这么随意地暴露自己。 当下,他只得转身回了那布上星阵的侧殿,殿中的人已然离开了,此时空无一人。 江屿风轻巧地跃入殿中,他衣摆微微荡起,仿佛误入其中的翩然细风。 可是正当他堪堪走近星阵,其上星宿银光却因为触及到了他的气息,当即大盛。 星芒骤现,天地黯然。 “蛤?!”江屿风当下大惊,他急忙后退间,却恍然间被一阵巨大的吸力拉入了阵内。 星门骤然开了。 第59章 食子 乔河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冲入殿中,一把将正在南房里打坐参道的星牧长老捞了起来,惊慌失措问道,“长老,为何那星阵中的日晷针已经调转了!?” “掌门稍安勿躁,您说什么……”那星牧有些耳背,突然被乔河拽起来,脑袋还不太清醒。 “阵已经起了,且指针已经被拨动了!这是怎么回事?”乔河脸色苍白,若这阵是被他人误闯入,那一切不都完了。 “什么!?”星牧当下也疯了,“这星阵非特定之人不可进入,我不信!让我去看!” 他当下心急火燎地抓起一边的星宿短杖,差点在门槛绊上一跤,乔河急忙扶了他一把,有些担心道,“长老您稍安勿躁啊……” “这还安什么安啊!”星牧长老此下却急得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乔河:“……” 江屿风也不知为何会被那星阵拉到这里,他咳嗽了两声,只觉浓重的腐臭与血腥味道直往他鼻子里灌。 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自己身量似乎没有先前那般高了,显得更加青涩瘦削,一袭暗红勾着暗纹的鹤氅,完全是一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 江屿风望着漂着死老鼠的水沟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不禁咋舌,这是他什么时候?那么嫩,像是才十七八的样子。 但是他为何好像没有这段记忆? 他在泽山重生到这具躯体后,偶尔会记起许多儿时的事情,都有种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些一般的感觉。 但从此时开始,一直到他重生,他好像根本回忆不起来什么。 这就是星门的回溯吗,那现在这里就是……瘟疫…… 他看着满地的污血与在风中飘摇的丧幡,诡异的死寂弥漫在整个村落,江屿风缓步往前走着,却突然看见一人从屋中歪歪斜斜的冲了出来,一下倒在了他面前。 那人半身几乎都成白骨了,腐烂的肉块从脸上掉下来,还睁着双空洞的眼大口地喘气。 可他的呼吸愈来愈微弱,直到瘀血从他口中流出,将他的气管整个堵住,他才彻底安静下来。 江屿风默默咽了口唾沫,只感觉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人间炼狱,他虽然知晓这场瘟疫的可怕,却没有他如今站在这里亲眼看到冲击力更大。 宋必回在哪? 当下,他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 他捂着鼻子往前快步走着,一边搜索着还存留有阳气的地方,可当他恍然走过一个巷口时,他却猛地顿住了。 巷口正缓缓走过一个人影,那人一身青蓝道袍,罩着那个熟悉的幕篱,此时站在了原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拂冥…… “啊!”江屿风猛地一惊,当下隐入了身侧的屋中。 那屋子早已空无一人了,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将门栓卡死,手边却忽然摸到了一只悬挂在架子上的面具。 拂冥果然与这场瘟疫脱不了干系,江屿风默默想着,将面具攥在了手中。 他是因怨气与人心阴暗而生,瘟疫最是滋长绝望、恐惧与背叛……他若真的吸收了这冲天的怨恨,要登仙自然不难。 那他的目的……杀了全城的人吗?江屿风感觉自己心间一跳。 若按照先前槐序的说法,说是乔河当时救了宋必回,但为何他现在一点乔河的气息都感应不到? 他们又在哪? 江屿风屏住呼吸,收敛着气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缓缓过去。 当下他迅速将面具施法洗净了,无声地戴了上去。 此刻还万万不能引起此人的注意,否则便麻烦了。 许久,他从窗口缝隙望去,发现拂冥先前待的地方却已骤然出现了一具陌生焦黑的枯骨。 这畜牲……江屿风心中骂了一句,当即翻身出了窗,朝南一路继续寻过去。 他几乎走了有数十家的屋宅,里面都空了,死掉的家禽堆在一块儿,屋中黑漆漆一片,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味。 显然是人死后腐烂的气息。 他轻抿着嘴唇,却忽然在最后一个屋子的门缝后面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在这尸山血海之中,仿佛这是除他以外唯一一点鲜活的东西了。 这简直让江屿风一惊,他上前迅速将门板掰开,却恍然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其中,躲在黑暗之下。 那孩子脏兮兮的小猫似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他想将那孩子轻轻抱出来,但这孩子格外敏感。 江屿风的指尖刚险险触碰到他的皮肤时,他便骤然惊醒了,当即惊恐地闷哼一声瑟缩到了角落。 “别吃我……”那孩子颤抖害怕的声音轻轻响着,他死死盯住了面前之人,眼中还带着迷蒙。 “谁要吃你?”江屿风当下只得缓声问道。 可那孩子只是惊恐又警惕地望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眼神中是否有杀气敌意。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警觉性吗? “我不吃人。”江屿风淡淡地开了口,“你跟我走吧,这里人都死绝了,你不走与他们也只会是同一下场。” “呃……”孩子迟疑了许久,最终才稍稍伸出手来。 而江屿风动作更利落一些,见他终于有所松懈,一把将他从角落里抱了起来。 当下,他只觉这孩子很是瘦小,体重就跟纸片儿似的,脸上灰扑扑也看不出什么模样。 这会是宋必回吗?江屿风怀疑着,伸手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脊背。 “小花猫,你叫什么?”他轻声问道,语气放温柔了许多,笑着逗他。 那孩子似乎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说这种话,当下耳根脖子都红了一大片,“我不是,不是小花猫。” “那你是谁?”江屿风问。 当下,他将脸侧了过去,似乎因为说不过便不愿再与江屿风说话了。 江屿风只得将他向上拖了拖,凝望了他一会儿,才肯定地唤道,“必回……” 这倔脾气,一看就是宋必回,没得跑了。 果然那孩子顿时瞪大了眼,惊讶地看向了他,似乎很是惊奇这个陌生人为何会知晓自己的名字,“你怎么……” “我就是知道。”他得意地哼了一声。 但江屿风还陷在一个疑惑里。 槐序当时不是说是乔河救的宋必回吗?他这样做不会是改命了吧,可想完,他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要不现在扔下宋必回走?然后传音让师兄来? 他抱着手里的小孩,心中不断纠结着,可宋必回却虚弱着上前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 江屿风一顿,忽然发觉宋必回身上却烫得不行,他急急喘着气,似乎正在发着烧。 算了。管他什么天命呢。 江屿风将宋必回抱紧了一些,淡淡道,“咱们走……”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在此刻宋必回的心中却有千斤之重,他将脸埋在这人的颈侧,感觉闻到了一种淡淡的栀子檀香。 少年人的脖颈修长白皙,发梢垂落着,叫他不自觉地轻轻伸手抓住了一绺长发。 可那人却低低笑了一声,轻声道,“手贱的毛病原来从小便有了。” 宋必回知道这不是好话,但依旧没松手,只乖顺地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此时此刻,他好像是漂流在海上之人,手里只有一块浮木。 抱着他的人就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江屿风找了个老旧房子,里面似乎是空置的,还有些许剩余的柴木堆在角落,兴许是哪个砍柴人的临时居所。 他一手托着宋必回,一手缓缓画符。 他这具身体还是少年,法力似乎也没有他当折岁仙君时如此鼎盛。 不过一些简易的净符还是可以使用的。 宋必回惊奇地望着面前那个床榻与周遭的环境瞬间变得干净,当即眼睛都睁大了。 小时候的宋必回还挺好逗的,江屿风心下暗喜,当下指尖微微一勾,那符中便倏忽飞出了一只鸟雀,扇着翅膀落到了宋必回的肩头。 他吓了一跳,避了一下,却发现那鸟雀只停留了片刻,便消失在了空中。 顿时又失落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从小就难伺候,明明很喜欢,却又有种小心翼翼受宠若惊的感觉,越喜欢越要推开。 江屿风也不明白了。 他将宋必回放到榻上,缓声问他,“你先前为何觉得我要吃你?” “呃……”他沉默了许久,眼眶却红红的,“人吃人,很常见……他们说被他们吃掉,是我们应该做的。” “呃……”江屿风垂着眼望着他,眼中好似看不出悲喜,“他们是谁。” 宋必回却咬紧牙不言了,他嘴唇苍白,神情有些迷蒙。 “你还信不过我,真伤我的心。”江屿风故作委屈道,“不说便不说罢,可惜我这一片赤忱之心……” “我说!”宋必回忽然拽住了他的衣服,艰难地开了口,“是我爹……” 这下让江屿风直接愣怔住了,父亲在瘟疫无食的情况下,居然想要吃掉自己的儿子吗? 这未免太匪夷所思,太残忍了一些…… 宋必回蜷缩着身体,如今似乎完全没有安全感。 连自己的家人也会对自己出手,这世上还有谁有一片真心待他呢。 但江屿风只是无言地出了门,片刻端了盆清水过来,用帕子浸了清水给他擦了擦脸。 这地方清水都被污染了,他只得又下了水符,宋必回此刻正发着烧,用些冷水敷敷也好。 脸上的灰擦净了,江屿风终于看清了那张白皙稚嫩的脸,宋必回小时候仿佛粉雕玉琢的玉人似的,只是一副虚弱瘦削的模样。 “那你娘呢?”他轻轻开了口,世上母亲总不至于如此狠心的。 但宋必回眼眶瞬时红了,他微微颤抖着,声音几乎模糊不清,“娘已经被……” 江屿风当下只觉不好,连忙上前搂住了他轻轻捂住了他的口,连连哄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乖乖咱们不说了……” 第60章 甜粥 宋必回又沉沉睡过去了。 他几日饥寒交迫,身心俱疲,无时不刻都在警惕着死亡也许会将他悄然无声地扼杀在某个阴冷的角落。 此时此刻,他还能够在床榻之上安眠,已经是给予他最大的恩赐了。 江屿风在外寻了许久,才在一个破屋的木柜之下掏出一只瓦罐。 里面装着些许糙米,似乎是有人刻意藏在此处的,但如今周遭已经全然没了任何生气,似乎也是没能逃过这场瘟疫的劫数。 他将瓦罐中的米倒出,却在倒出的一瞬看见了在其中蠕动爬行的米虫,当下顿住了。 他先前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做过这些活儿,见过这些东西?当下他沉默许久,只得默默又画了道符。 若是被师尊知晓他将灵力这么乱用,撒符就跟撒糖豆一样,一定会气得直翘胡子。 但没事,师尊总也会宠他的,从来舍不得打,顶多被训上两句罢了。 况且他老人家如今也不在,管不着他。 江屿风胡思乱想着,将清洗干净了的米加上清水,然后盖上了锅盖。 这灶台是咋点的?他摸着下巴,默默蹲了下来,仔细研究了起来。 火在这儿烧?他看着面前壁上这个方形的孔,无声地又掏出了一打火符,塞了进去。 这儿除了一些糙米,再寻不到其他食物了。 可是在这种恶劣得恨不得易子而食的环境之下,能找到米却就已经是件非常难得且幸运的事儿了。 江屿风感觉他也是沾了宋必回的光,否则以他的倒霉程度,没找到食物说不定还会被当成食物。 他在锅中又放了些许糖霜,担心小时候的宋必回是个挑嘴的,万一倔着又不肯吃怎么办? 孩子年龄还小,万一饿坏了可不行。 他真是一个便宜师尊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 江屿风将甜粥端进屋中,却发现宋必回那孩子异常警觉,一听见脚步声便顿时窜了起来,仿佛受惊了的猫咪一般。 他低低喘着气,眼中还是一片迷蒙和痛苦,似乎还未能完全清醒过来。 江屿风见到他这副模样,只觉心中很不是滋味。 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杀害。 既要提防着外人将他碎尸万段,又要提防亲人将他烹做肉糜,外面是血流成河的人间惨象,屋内是腐臭熏天的尸体堆积。 一场瘟疫简直完全地暴露了人心的阴暗,这种阴暗将所有人都死死困在了死亡之中。 江屿风将碗放到床头,他看着缩在角落的小孩,朝他招了招手,淡声道,“必回,到我这儿来。” 宋必回这才回过了点神,缓缓朝江屿风靠近。 但江屿风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和耳朵,缓缓问他,“我们必回会自己吃饭吗?要喂吗?” 当下小孩的脸颊便红了,他很不自在地避了些许,支支吾吾道,“我,我都已经长大了,为何还要别人喂。” “好啊,那我看着你吃。”江屿风撑着下巴,笑着将碗递给了宋必回。 宋必回已经几日都没看见食物了,当下看见这一碗甜粥,一双眼睛都发了光,他强压住心中的欲望,咽了几口唾沫,轻轻问面前之人,“你不吃吗?” 江屿风一愣,未想到这孩子都饿成这样了,为何还会想到自己,当下故意逗他,“那你留一口给我?” 可小时候的宋必回简直单纯善良得不行,当下郑重得点了点头,有些小心翼翼地动了勺。 这跟个会动的可爱小玉人似的,江屿风越看越喜欢。 但这孩子吃着吃着,眼眶中却忽然落下泪来,江屿风吓了一跳,惊讶地见他面无表情地一边吃着一边往下掉金豆,急忙伸出袖子给他擦眼泪。 “哎呦,小祖宗别伤心了。”他胡乱地抹着宋必回的脸,“可别掉碗里,本来甜的粥要弄苦了。” “明明是,是这粥太甜……”宋必回咬紧了牙,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孩子又在口是心非地别扭了,江屿风揽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最见不得孩子哭,特别这孩子还是自己将来的徒弟。 这哭得他简直心都要碎了。 江屿风虽是知晓宋必回儿时异常艰苦,童年不幸,却没想到他竟会遭遇了那么多非人的待遇,叫他心中仿佛埋了根刺,怎么都不自在。 他愣着神,片刻,却发现宋必回将留了一半的甜粥又递到了他手里,喃喃道,“你饿,你也吃,我不饿了。” 第61章 发带 江屿风感觉宋必回小时候比长大后可乖顺多了。 平常夜间时候,还会悄悄爬起来,将身上的布衾拉些盖到他身上。 而这时候江屿风往往需得装睡。 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对周遭动静比常人都要更加敏锐一些。 但若他突然睁开眼,宋必回就会很迅速地又钻回被子。 明明呼吸还急促着,却还紧闭着双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一般。 因而江屿风也只得每次顺着他。 等到了后半夜,夜枭低唱,冷风呜咽之时,这孩子又会不安地把身体蜷缩起来,滚进他的怀中,好像一不小心便陷入了噩梦一般。 江屿风也只能将这可怜孩子搂得更紧一些,就这么哄了几夜,宋必回才稍稍放松一些,但也还是攥着他的衣袖或者一绺头发睡觉。 “为何你在我面前从来不摘面具?”白日里,这孩子便安静地坐在床头问他,他眼神清澈干净,带着些许疑惑。 “因为神仙都不显现本相。”江屿风将垂落的长发轻轻挽到耳后,随口说道。 “那你是哪儿来的神仙?” “我啊。”江屿风一本正经胡扯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他一边将药草放入杵臼中轻轻捣碎,放到布上,一边饶有兴致地逗起孩子来,“我是天上来的临江仙。” 宋必回当下惊讶地瞪圆了眼,似乎真相信了他那糊弄人的鬼话,“那你叫什么?” 这下让江屿风忽然顿住了,他愣了许久,一瞬间不知该说哪个名字好。 可等开了口,他却脱口而出了“乔河”二字。 他如今不清楚这段记忆的走向,但此刻他的身份是可变的,既然如此,那便还是谨慎地保持槐序所说的“原走向”吧。 江屿风默默想着,然后将药包好,取了石臼中剩余部分的药末倒入了药罐。 “乔河……”身后响起了那稚嫩声音的呼唤。 江屿风顿了一下。 “没大没小的。”他淡淡道,正要端着药罐出门煮药。 却未想他一脚刚跨出门,宋必回又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啊!?”江屿风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罐子砸出去。 此刻…… 泽山的星阵之前,正围着一圈郁闷着束手无策的长老们。 而殿外的门却骤然间开了。 钟遥夜提着衣摆,披头散发地踹门进来,当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们在我睡死过去的时候,都做了啥?” “呃……”众长老当下都纷纷沉默了。 “看这情况,应当,应当是有人不小心被星阵吸进去了吧。” 星牧长老支支吾吾地躲到了角落,他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又有些心虚,“不应当啊,外面布着结界,星阵又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人拉进去,除非是匹配程度极高的人。” “这世界上还有与宋必回这倔驴脾气匹配度高的?”钟遥夜在屋中情绪崩溃了三天,却在今天莫名其妙收到了泽山开了星阵,结果人还没进去星阵却已然启动的消息。 她眼下堆着疲倦虚弱的青紫色,当下只觉气得肺管子都在痛,“你哄我!” “遥夜,冷静一些。”乔河上前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现在局势还不明了,只能再稍作等待了。” “若被里头那人改了天命走向可怎么办。”钟遥夜气得不行,“星阵还能再开吗?让我也进,我去把那人逮回来。” 她感觉这几天她又气又伤心,现在都快暴走了。 “哎呦哎呦,傻丫头,这可不是能随便开的。”玄天急忙缓声道。 “可不开……” 正当她焦急着,门外钟槐序却忽然赶了过来,“我师尊在这儿吗。” 她急急忙忙地踏入屋,却发现此时气氛格外凝重,星阵一边的长老们都正小心翼翼哄着站在阵前,气得涨红了脸的钟遥夜。 “您果然在此处啊。”她愣怔了片刻,然后缓了缓神,缓声温和地对长老们解释道,“我师尊因为这几日的事情思虑过度了,如今情绪不稳,刚刚我在遥夜殿里突然没找见她,就感觉会来这里。” “我们先回殿好吗,师尊?这里的事掌门师伯与长老们一定会解决的。”她小心翼翼哄着钟遥夜道。 “我才不……”钟遥夜刚想摇头,结果却忽然被乔河轻推着到了槐序面前。 “最近真是辛苦槐序了。”乔河微微笑着道,对钟槐序赞赏地点了点头,“遥夜心中不痛快,你带她多散散心。” 钟遥夜:“……”她没事,她就是生气! “你嫌弃我待在这儿捣乱了是不是。”当下,钟遥夜委屈道。 可乔河却长长叹了口气,眼神温和地上前揉了揉钟遥夜的脑袋,就仿佛他们当年儿时一般,“你最近太累了,遥夜,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了。屿风如今还没能寻到,必回还被困在诅咒之中,星阵出了问题……现在师兄只想你好好的。” 钟遥夜咬紧了牙,有些失落地又深深望了乔河一眼。 天命在之前给了泽山多少繁华喧闹,此时便收去了多少。 人不可能一直倒霉,但如今确实又事事都并不顺心如意。 所有重担还是压在了他一人身上。 她想着,无言地转过身,落寞地踏出门槛走了。 盛宴终究落了。 “必回,你将我发带藏哪儿去了?”江屿风在屋中寻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他那条胭脂色的刺绣发带。 宋必回刚刚在屋外喝完药,面无表情地探头进来,袖口还露着一丝没能完全掩去的红色。 “这小混蛋,你拿我发带做什么?”江屿风无奈地向他招了招手,见他默默走到了自己身边,却故意将手背到了身后。 虽然表情还是淡淡的,但眼中却透着一种期待与玩笑。 这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耍些小坏,要自己陪他玩罢了。 小时候的宋必回竟然好懂得过分,也极易被满足。 江屿风将他抱到自己膝头,他长发轻轻垂落下来,很自然地将一颗糖塞进了小孩的嘴巴,“今天的药苦吗。” “药没有不苦的。”宋必回轻声道,伸手去够他肩头的头发。 结果手却被江屿风一下拍下来了,“又手贱是不是。” 但宋必回压根没生气,而是无言地故意拿额头撞他的胸口。 “别跟我撒娇耍赖,没用。”江屿风淡淡道。 其实,实际上还是挺有用的。 他一个认死理的人,通常软硬不吃,但宋必回做什么,他容忍度又极高。 “我就这一条发带了,还我。” “不还的话,你会打我吗?”宋必回抬起那双漂亮无辜的眼望他,似乎还期待江屿风生气时会是如何。 他就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揍他罢了,这种莫名其妙获取安全感的方式,让江屿风实在不太明白。 “你还敢问我这个?”他伸手要去揪宋必回的耳朵,被宋必回游鱼似的躲了。 正当江屿风以为他要溜走时,他却又默默回到了自己膝上,语气淡淡地道,“我想以后给你寻来世上最好的丝绸,给你用来做发带。” “啊!”江屿风顿时愣住了,他恍然间想到了那根宋必回原先送给乔河的那条珍贵无比的月牙蚕丝丝绸。 这是巧合吗,他心中猛然跳了一下。 为何现在的走向,都让他愈想愈觉得可怕,每个可疑之处,好像都在与一个不可思议的真相慢慢吻合。 他望着面前低着头在手中把玩那条发带的宋必回,听他轻轻地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娘的头发好看,你的头发也跟娘一样好看。” 孩子这是想娘了。 “但他们把娘的头……” “别说了别说了!”江屿风赶忙捂住了宋必回的嘴。 怪晦气的,青天白日说这个,多不吉利。 第62章 创伤 江屿风本以为,这种虽然身处幢幢危机之中,但意外平静安宁的生活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但可惜如今总也流年不利,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屋外的药罐正袅袅升腾着药香,烟雾缭绕之中,江屿风神色淡淡地用帕子裹着将盖子揭开,罐中正咕噜噜地沸腾,寂静之下,有种自顾自的热闹。 可片刻,他却忽然抬了眼,侧脸望向了栏杆之外。 屋外的枯草地上,此刻赫然有一人正悄然无声地勾着唇角看着他。 阴风缓缓吹动了他遮掩着面容的幕篱,与道袍的衣摆。 此人阴森得仿佛是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如今正死死盯着江屿风。 “有意思。”拂冥冷笑着开了口,唠家常似的走过来,缓声道,“这位小公子,是何处来的?能否讨口水喝?” 这人真是百年不变的“讨水”套路。 江屿风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懒得搭理这人了。 他用勺子将药汁滤出来,只觉拂冥实在是纠缠不休。 这才没几天,竟还是让他找来了。 “屋中那个孩子,是你救的?”片刻,他见江屿风不言,便自顾自地又开了口。 带笑的语气之中却透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诡异。 这下倒是让江屿风狠狠皱起了眉。 “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间真情的存在。真是感天动地。”拂冥缓缓走到江屿风的身侧,“你想要救他?可你别是忘了,他也是这村中的人。” “这瘟疫,是因为你引起的。”江屿风清冷地开了口,却是肯定的语气。 拂冥一愣,接着却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笑道,“你为何知道?不过那又如何,他们该死罢了,还有那小孩,同样……” 这一句话顿时让江屿风心中猛然一跳,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只觉一种愤怒直涌上心头。 他瞬时伸手,指尖划向了那人的脖颈。 拂冥未曾料到江屿风会突然动手,一时间避之不及,脖侧的皮肤被划破了些许,鲜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下。 但他的的笑容却更盛了。 “你又对他做了什么?”江屿风咬紧了牙。 “你为何突然如此生气?因为那个小孩?可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啊,人性肮脏,背叛、欺凌……又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呢?让他们就此解脱难道不好吗?” 拂冥有些奇怪地问,“特别是那些可怜的孩子,浸在这污浊之气中,迟早也会变成如此。将这些彻底斩除,不也是你们名门正道想做的吗?” “可真能装啊。”可江屿风淡淡开了口,“我见你飞升将近了吧,为了一己私欲,制造这场瘟疫来吸收怨气,怎么就没能把你撑死?” 这下却让拂冥顿时惊喜一般地侧着头望了望他,“为何这你也知道?” “为什么?”江屿风冷冷开了口,抬手便朝那人斜劈下去,“因为我是你老子。” 但拂冥却大笑着扣住了他的手腕,一时间两人缠斗在一块。 “你信不信,我死了,你那个小朋友便也会给我陪葬?”拂冥挡住了江屿风击来的掌风,“不过你还杀不了我,我看你年纪轻轻,竟有此等胆量要与我斗,实在有趣。” 江屿风后跃两步,手中已经攥紧了一道雷符,若此人仍要纠缠,大不了与其两败俱伤便是。 可此人却忽然抽身而出。 “好戏还没到呢。”拂冥幽幽笑着,缓缓地收起手来,“我最爱看一些生离死别,反目成仇的场景了,你以为你今朝救了他,他今后便会对你感恩戴德吗?人心不足,你也迟早自食其果。” 江屿风懒得听此人说些挑拨离间的歪理废话,当下横踢一脚,可霎时,那人却宛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原地。 江屿风不知究竟这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但如此看来,活像是来故意来挑衅炫耀一番的。 此人先前在天道将成之时与他说,当年是自己破坏了他飞升的计划,如此看来,倒确实像是真的。 毕竟若不是如今身体修为受限,他现在就想给这人逮过来摁臭水沟里让他好好清醒一下。 别说是见他再开天道,他就算当真已经踏上凌霄,他也要将其从天上拽下来的。 否则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得道成仙了。 一盏茶后…… 江屿风端着药碗轻轻推门进去。 宋必回还在屋中熟睡,他这几日虽然精神状态比第一日要好许多,但却一直在发着低烧,总也嗜睡。 原先江屿风只是以为他身体虚弱,才会迟迟不好。 但经过今日拂冥的那一番话,却让他恍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只觉当下心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缓了片刻神,便将那布衾轻轻掀开了。 布衾倏忽从宋必回的身上滑落。 他一截纤瘦白皙但布满伤痕的腰肢显露在外面,而后背处却印着一块宛如黑雾般的阴气。 瘟疫…… 他以为宋必回躲过了,却未想他只是命大一直在吊着罢了。 当下,江屿风只觉心整个沉了下去。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心中不觉长叹了一口气,却忽然伸手触上了那团阴气。 阴气在他灵力接近的瞬间,便霎时不安急躁地挣扎起来。 几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顺着他的指尖向上一直流窜到了他的手臂。 江屿风此时此刻看着被转移上来的瘟疫,却有些脱力地舒了口气。 他脊背上已经几乎被冷汗浸湿了,叫他此刻感觉有些不适,正准备起身再去换件衣服时,床上之人却有了动静。 宋必回缓缓转了个身,在睡梦之中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 怪可怜见的。 江屿风伸手将他额头上的头发轻轻梳到耳后,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感觉。 多年后的世人都训责天珩仙君是个冷漠无情之人,喜怒无常且杀伐果断,却从不曾知晓他身上有着永远难以愈合的创伤。 那他,或者是原来的他,究竟还对宋必回做了什么?他们此后为何又会有如此恩怨? 他在这个空间之中待的时间越长,越感觉自己之前是陷入了一种错误的认知与混乱之中。 他究竟是谁? 第63章 怀令 这是江屿风第二次看见那种场景。 雷鸣震震,银龙翻涌。 从远山到此前丛丛诡秘房屋,整个被笼罩在了诡异的阴暗之中。 天空之上的那个大口正对着一间道观,只是那道观已然化作了一座枯架,唯有神龛还在狂风之中摇晃着。 江屿风这次看清了那口蠕动着的黑色物质。 分明是一些宛如在地狱赤焰之中挣扎着的灵魂。 它们痛苦地张着口,挥舞着四肢仿佛要将世间的活物一同带回地狱。 果然拂冥就是飞升,也伴随着恐惧与怨气,从头到脚不过是邪神罢了。 这场人间劫难终于还是到了。 江屿风凝望了远方的雷阵,咬紧了牙,便知此去定然凶多吉少。 “哥……”宋必回有些害怕地探出头来,却被江屿风一把塞进了屋。 他将整个阵为宋必回布好,当下从桌上抄起了剑,回头缓声道,“必回,你听我的话吗?” 宋必回当下瞪大了眼,他经历了太多,对死亡与离别的感知也异常地敏感,他凝望着面前之人,只感觉到心中愈发不安。 “你要走吗?别离开我……”他伸手轻轻抓住了江屿风的袖口,眼眶却微微红了,他身体有些颤抖,小声哀求道,“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江屿风当下愣怔住了,他握着手中的剑,却觉仿佛有千斤之重一般。 他自诩遇上何事都波澜不惊,但遇上宋必回却完全不一样。 他真的舍不得。 可如今临到天道将成之前,命运完全是要把他的心都剐出来,整个捏碎。 若他待在此处,不顾外面死活,这天地便唯有整个塌陷这一个结局。 世间万物也难逃一死。 他上前轻轻搂住了宋必回,宋必回也只是安静乖顺地伏在他的肩头。 但江屿风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温热从肩头传上来,还有他努力忍住却不自觉的颤抖。 “必回,你想入我道吗?”他淡淡地开了口。 “嗯……那样就能不离开你吗?”宋必回搂着他的脖颈,有些哽咽地小声道,“也能保护你吗?” “行啊,到时你保护我。”江屿风轻轻笑了笑。 “嗯……” “那等你长大了,来泽山找我好不好?我收你为徒,而且今生今世只收你一人,我亲自引你入道,好吗?”江屿风微微闭了闭眼,感觉自己果然是最狠心的那个。 但天命将他推到如此风口浪尖。 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剖作了两半,在自己胸口血淋淋的跳动着,痛得不行。 “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你会记得我吗?到时还会认出我吗?”他闷闷地问。 “若你来,我会赶着把你收到我门下,别人要抢都没用。”江屿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缓缓放开了他。 他能感觉到宋必回还在不舍地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他的肩头湿了一块,可这孩子却还忍着装作无事一般。 “我到时去找你。”他闷闷地望着江屿风的双眼,好像想深深记住他的神情与模样。 只是这人总带着副面具,叫他看不清晰。 “我舍不得你……”宋必回小声地说着,声音却被屋外的轰鸣雷响掩盖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去,记得他们饿得头晕眼花之时,盯着他的那一双双渴望而嗜血的眼瞳。 记得母亲倒在血泊之中,仍旧拼死挣扎着大喊让他叫走。 还有回头一眼,看见的那柄高高举起的铲子。 他也记得那天江屿风宛如降临人间的神袛一般,将他从废墟之中轻轻抱起。 冒着热气的甜粥、汤药与那条胭脂红色的发带,见过他从怀中拿出的一颗剔透的储物玉,从中却能变出一件干净精致的衣裳。 还有从符中飞出的飒然鸟雀…… 他每次逗自己时带着的浅浅笑意的眼神。 只是这一切都要离他而去了。 命运不公,将他死死摁在这片阴冷黑暗的泥沼,唯有一点要去泽山寻此人的执念,还在其间熠熠生辉。 江屿风还是提剑转身走了。 布好的阵升了起来,将宋必回的气息掩去。 他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门口,飘动的衣摆与发梢顿时隐入了黑暗,叫宋必回再也看不见了。 天地黯然无光,崩裂闭合。 江屿风眼神淡淡地望着雷阵中央笑着的拂冥,提剑上前,缓声开了口,“又见面了。” …… 钟遥夜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之上。 她望着周遭的零星花叶随风缓缓落下,宛若小舟一般浮在了清澈见底的水面。 她本也是跟随两位师兄前往阳峒治理瘟疫的,却未料到刚到了地方,便开始水土不服。 师尊几乎是连夜将她又送回了泽山。 导致如今也无人与她玩闹,无聊得她都快要长毛了。 她也曾给她二位师兄寄信过去,但都仿佛投石入海,没了音讯。 钟遥夜想到此处,便长叹了一口气。 可片刻,却忽听得远方炸裂一般落了雷,倏忽之间天地哀鸣起来。 钟遥夜吓了一跳,当下从秋千之上轻轻跃下,一时被池边的水溅湿了些许衣摆。 她不管不顾地飞身上了石阶,却见师尊伸手一把拽住了她。 “师尊!”她当即被吓了一跳。 “小丫头家家的,怎么到处瞎跑?”怀令仙师轻轻敲了钟遥夜额头一下,“何事如此忙慌?” 可钟遥夜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害怕地捂着脑袋,焦急道,“雷!” 怀令有些奇怪地微微皱了皱眉,抬头向天空望去。 却见一团阴气鲸吞蚕食一般正向这边涌现而来。 “天道……”他微微一愣,当即将钟遥夜推入殿中。 “师尊!你去哪儿?”钟遥夜不安地喊道。 “你师兄那儿出事了,我去看看。”怀令在她脑门上按了个符,“乖乖待在此处,不许乱跑。” “我没!师尊!”钟遥夜刚想追出来,便被符咒一下困在了屋中,怀令竟是直接给她施了缚灵,叫她半步都踏不出去。 挣扎着的怨灵就是填充天道的阶。 江屿风提剑悲悯地望着凄惨地向他伸手的灵魂,缓缓闭上了眼,剑上灵光骤现。 “你想要以一己之力度化他们!简直痴心妄想。”拂冥从沙尘之中走来,手中的法铃还泠泠作响,他幽幽道,“你明明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竟还有力气与天道相抗?” 可江屿风却低头笑了。 他伸出手来,手中却赫然是那枚储物玉,玉佩当下光芒大盛,一瞬间仿佛柔和月光一般刺破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他袖口随风翻飞着,整个人仿若是清俊的玉塑。 这是他师尊留给他们师兄三人每人一枚的灵玉。 除了寻常储物的用途,其上仙气还能消弭怨恨,渡化怨魂,只是灵力消耗极大。 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瘟疫印仿佛是扎进的铁锥,鲜血顺着皮肤缓缓滑落。 “拂冥!”江屿风忽然厉声喝道,“你可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拂冥却邪笑起来,他手缓缓攥紧,天地便瞬时发出了剧烈的崩裂之响,“因果?何来因果。” “我即因果。”宛如叹息的声音轻轻地响在了光芒之中。 光宛如蔓延的圣火一般瞬时照耀了所有冤魂的身躯,江屿风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已然快被抽干了,他却仿佛不管不顾一般压榨着自己的内丹。 直到渡化的最后一刻。 “屿风!”他好像听到了阵外乔河的喊声,但却飘渺迷蒙。 可片刻,一个温润的声音却清晰地响了起来,“小混蛋,我一刻不在,都开始烧自己的命了。” 师尊…… 江屿风听见了雷阵碎裂的声响,宛如裂冰一般,瞬息之间温暖的天光涌入。 他倏忽卸下力来,被怀令一把揽到了怀里,乔河连忙上前将他接住了。 “照看好你师弟,这小笨蛋命都不要了。” 被称作小笨蛋的江屿风:“……” 怀令缓步上前拍了拍江屿风的脑袋,江屿风只觉一阵纯粹的灵力顿时灌入他枯竭的内丹,让他一下咬紧了牙。 过度的消耗已经有些毁损内丹了,如今充盈的灵力再次回来,让他觉得浑身都在刺痛。 “好小子,居然一人已经将天道破了六成了。”怀令望着那破裂残缺的通天之道,与面前面色极其阴沉的拂冥,有些惊喜地笑了,“看来平日里修炼也没懈怠。” “怀令仙师。”而拂冥冷冷地盯住了面前之人,“久仰大名了。” “不必你久仰。你连我弟子都打不过,竟还妄想飞升,现在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阿猫阿狗都能成仙了。”怀令不屑道,他轻轻一挥手中的拂尘,上前了一步。 凌光从他足下骤然延伸,直朝天道而去。 “仙师!你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结仇?”拂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我飞升又与你何干?” “奇了怪了。”怀令笑道,“你又算什么?别说我是这天下仙师,有除魔卫道之任,就是你今日打伤我弟子,我也需得好好与你算上这笔帐。” 他当下出掌,掌风凌厉,拂冥伸手相当,可怀令修为强大,当下将他整个掀翻出去,直撞上了天道。 顿时天地随之震动起来。 怀令挥袖上前,镇住了异动。 他本要当场了结了此人,却未想一道天光却当即落到了他身上。 “师尊?”乔河当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江屿风更是惊讶地死死盯住了怀令仙师,“师尊,你不会……” “啧,怎么这时候招我飞升,那不是不能杀生了吗。”怀令对飞升一事似乎淡定得不行,宛如喝水吃饭一般,此刻却很是不爽地上前踹了拂冥一脚。 拂冥刚刚被撞得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如果又被狠狠踹了一脚,一口血当下吐了出来。 江屿风:“……” 这下好了,拂冥自己千方百计,造孽深重都要强开天道,却没成功,怀令却在他面前简简单单就飞升了,简直要将此人气疯了。 “那便将你镇压吧。”怀令随意道,语气轻松得仿佛是平日里询问弟子们“今天心情好不好”一样。 他挥着拂尘,召符而出,缚灵阵罩在了拂冥的头顶。 拂冥当下几乎猛烈地挣扎着,却挣脱不开这一纸灵符,他撕心裂肺地在阵中大骂道,“怀令!我奈不了你何!但我定要你弟子生生世世活在我的诅咒之下!” “呃……”怀令当下沉了脸色,缚灵阵当头骤落,“若你能活到“生生世世”。” 尽管此人挣扎怒吼,可倏忽之间,拂冥的身影还是当下被封入了天道。 雷鸣宛若龙啸般在耳际响起,真正的天罚降临了。 “乔河,此后你便是泽山掌门了,身上责任深重。”他温和地回头望向乔河,嘱托道,“我要你万事当前,以天下道义为重,必得护好泽山与你的师弟师妹。” “还有你小屿风。”怀令笑着上前敲了敲江屿风的额头,“不必如此勤学苦练的,你身体不好,为师只要你与遥夜二人安乐便好,听掌门师兄的话,知道吗?” 江屿风只觉心口一阵温热涌了出来,眼睛有些发酸,轻轻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可他的话音刚落,怀令却突然皱起眉来,“你手臂上的,是什么?” 第64章 迷失 江屿风痛苦地闭起了眼。 他知道拂冥当时怒吼着要他生生世世活在诅咒之下时,其实并非只是被逼到绝地时的大放厥词。 而是他自己确实有把柄在此人手上。 那便是从宋必回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的瘟疫。 可如今却成了拂冥牵制他的最有力的印记。 怀令一把将他手臂扣住,源源不断地将灵力输送上去,可却听见江屿风虚弱地淡淡开了口,“师尊,我没有事的,您还有天劫,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灵力了。” “此印不简单,但灵力可压制,只是你身体有损,并不适合长久过度地修炼。”怀令皱着眉道。 “师尊。”可江屿风却轻轻笑了,疲惫地扶了乔河一把,借了一道力,“您相信我。” “相信什么,你想气死为师是吗?乔河,你以后要日日替我看着他,真是一日不盯着就出事。”怀令不满地对乔河道。 “弟子一定。”乔河当下坚定地点了点头,“若师弟灵力不够,便用我的,就是将我灵力耗尽,我也不会让屿风出任何事的,请师尊放心。” “你们二人一帮的……好吧。”怀令担忧地叹了口气,将他们轻轻推出阵去,“走吧,不必再顾为师了,到时来上面找我吧。” 此人总是将事情说得格外轻松,但江屿风心中还是难免不舍。 怀令仙师从小便将他带回了泽山。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却从来没有严词厉色过,教导他们师兄妹三人时格外耐心,几乎是宠爱非常。 这遇上哪个门派的仙长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过偏偏他就是从不走寻常路,平日里便陪着他们师兄妹三人捉鱼逗鸟。 秉持着他的弟子只需要天天开心就好,其他都无所谓,爱练不练的原则。 甚至偶尔还会在他们熟睡之时,悄悄在他们脸上画画。 还是几个时辰后才会显现的那种。 叫他们一大清早着急忙慌不知情地前往修学堂,却被一众门生与先生笑话。 座上三人也只得相顾无言。 如今回想起来,他儿时比起宋必回已然幸福许多了。 一炷香后…… 他拖着灵力耗尽 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个木屋,乔河在他身后紧紧跟着,简直担忧地不行,生怕他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 “师弟,你究竟在找何物?”他忧虑地开了口,“你跟师兄说,师兄替你找便是。” 可江屿风只是无言地用力推开了木门。 门内空无一人。 宋必回……宋必回去哪了? 江屿风只觉当前脑子“嗡”地一声空白了。 宋必回绝不会擅自走出他布下的阵的,除非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 难道是因为他改变了命运走向,所以让宋必回的结局也被改变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心跳快得不行,感觉响在耳边很是聒噪。 乔河被自己师弟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 “师兄,为何不是你?”江屿风红着眼眶,突然轻轻开了口。 “什么?”乔河愣怔住了。 “我寻不到你,你先前去何处了?”江屿风努力平复着情绪,如今这般不冷静的模样根本不像他,可今朝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叫他有些缓不过神来。 “屿风,我在邻村呀。”乔河缓声道,“先前是师尊要我们师兄弟二人分别负责渡化冤魂,救回村中尚且幸存之人,你忘了吗?” 江屿风猛然一怔。 第65章 相见 此后大抵三年。 除了每几日江屿风会独自一人前往阳峒去寻一下故人,其余时间便都是待在屋中,对着一面空落落的雕花木门修炼。 每到阴雨连绵之时,那块印记所在之处,也总刺痛难忍。 似乎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他,要牢牢记得三年前那场劫难,还有找寻不到的那人。 此事仿佛深深扎入心中的刺一般,这段记忆也根本没能随着时间风化半分,反而愈来愈深刻。 雪飘摇而过那扇窗棂,又被初春的和风带走了,乍暖还寒之际,遥夜还会不时偷偷跑来趴在他的窗口偷看他,但总会被乔河笑着拎走。 此去经年…… 怀令仙师飞升之后,乔河继任掌门之位,他与钟遥夜也被世人尊称为仙君,遥夜生性率直,但心思细腻,善良仗义,总也会下山帮助村中百姓去除邪祟。 或带着一群门生们四处历练。 也有传言道她平日里打扮随意,但面容姣好,唇红齿白,静时宛如亘古的寂寂长夜,动时潇洒飘逸,仿佛远岸洛川之上的洛神。 不过当江屿风听到民间传出此话时,他对在自己矮几之下一边光着双脚躺得四仰八叉,一边面无表情剥着长生果的钟遥夜也感到异常地无语。 民间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流言的力量也是真的可怕。 “师兄。”钟遥夜摆弄着桌上散着幽香的香炉,懒懒开了口,“你想收个徒儿玩玩吗?” 江屿风当即愣住了,许久,才淡淡开了口,“为何这么说?” “因为感觉你一个人也很孤单啊,你总往阳峒跑,是因为一直找不到的人是你在那儿的相好吗?”钟遥夜微微扬起了眉毛,笑着看他。 江屿风当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无奈地望着面前之人笑得很是放肆,险些将他的花梨木的矮几踹翻了。 “也对,你性子那么冷,肯定也没什么喜欢的。若是哪天真有道侣了,那一定不是为了双修提升修行,就是那人绝对是个狠人。”钟遥夜得意地哼哼了两声。 这人怎么还几乎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的,只是他在之后也还没道侣,这种言论还无法证实。 江屿风有些心虚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我昨日悄悄混进他们钟灵阁,发现他们入选的门生已经住进去了,我正巧瞧见了一个小丫头。” 钟遥夜思考着,“那小丫头看着挺安分的,也有仙缘,不过年龄小,但我想收着养。” 江屿风笑了,“又不是养宠物。” 那小丫头应当便是槐序了,没想到原来是在这时候将她收入门内的吗? 果然也是有缘。 他垂着眼笑了笑,心中却好似压着一块灰色巨石,沉甸甸的。 不知为何,他现在很想那个人。 星门的回溯点还未开启,看来从瘟疫起,至他在泽山倏忽醒来的这一场漫漫时光,便是被他所遗忘的,导致这一切都出现偏差的记忆了。 并且经历这寂寂三年,他恍然之间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占了他人的躯壳,可如今看来,事实却截然相反。 兴许他便是他本身而已,否则也不会事事都有巧合,现今所为即既往所为,彼时即此刻。 可他又无法证明这一场极其荒谬的故事发展。 这就是天命吗? 他叹了口气,可钟遥夜却忽然开了口,“别叹气呀师兄,好运气都被你叹走了。” “这又是从哪个村里听来的?” “哪有。”钟遥夜慵懒地躺了下去,她衣冠不整的,整个人都自由得不行,如今怀令仙师也不在了,两位师兄也拿她无法,便任其放肆了,“吾道有云,少思虑,养心气。得神者昌,失神者亡,气乃体之根本,动摇着精、气、神。师兄明明当年学得比我们都好,却又不知知行合一。” “那若我心有郁结,不知如何疏解怎说,请钟医师为我断一断。”江屿风笑着顺着她道。 可钟遥夜却忽然严肃了起来,她凝望着江屿风,轻轻地开了口,“师兄,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明白的。” 江屿风抬眼望着雕花木门之外,见风卷着花叶落入廊中。 他亦飘零久。 “两位仙君。”一个侍女忽然敲了敲门。 “何事?”江屿风发丝垂落在肩头,此刻他只用玉簪簪了发,一袭雪白兰纹长袍,宛如清冷寡言的一盏神仙灯。 “泽山大典已经开始了,掌门问二位是否愿意前往一赏。” “我去!”钟遥夜立刻跳了起来,着急忙慌地用手梳了梳头发,“那个小丫头没被抢走吧!小师兄,要不一起去啊。” “不必……” “对了,你是从大典来的,有见到什么很出众的人吗?”钟遥夜没听到江屿风的回答,忽然好奇地笑着问那侍女。 那侍女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当下突然红了脸,“有位……有位小公子很……” “春心萌动啊!”钟遥夜当下笑了起来,“你可知他是何名?我到时候给你留下来?” 侍女扭捏了许久,才羞涩开了口,“我,我听别人喊他“必回”……” “啊!?”江屿风差点把手里的杯子砸出去。 “必回这名字好啊……”钟遥夜点了点头,正又要说什么,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风般翩然从她身边擦了过去,当下叫她整个人愣住了。 “师兄,你去哪!你鞋还没穿!师兄!” 可江屿风已然玉足轻点,当即宛如白鹤一般腾身而起,倏忽间去了几里。 “折岁仙君?!”门外一群侍女也被这动静惊动了,缓过神来,当即抱着鞋便追了出去。 钟遥夜直接傻在了原地。 先前这人不是对这大典兴致缺缺吗?为何突然又如此了?天又要塌了? 发生了啥? 大典之上,花团锦簇,琴瑟笙箫隐隐,钟鸣鼓应。 门生们列队场上,清一色白衣红莲衣裳,看起来泱泱一片,仿若翻涌的白浪,他们簇拥在一起,此时却有些喧闹。 此刻高台之上,与乔河面对面站着的正是一个挺拔俊秀的青年身影,那男人的腿修长笔直,脊背挺拔,整个人仿若浸入冰雪之中的玉石一般,孤冷淡漠。 但他望向乔河的眼神却没有那么锐利,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如今江屿风衣袂翩跹地踏叶而落,望向那个熟悉的背影时。 只觉恍若隔世。 大典之上几乎在江屿风到临之时瞬间寂静下来,众门生都被此人惊住了,原先凑在一块喧闹的,也都纷纷噤了声。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宛如谪仙临世的男子应当是这泽山的仙君江屿风。 可折岁仙君常年闭关修行,鲜少有人见到他,却未料今日竟忽然出现在了大典之上。 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盛景,实在叫人惊讶至极。 “折岁?”乔河当下有些惊喜的唤了他一声。 面前的男子闻声也回了首,那双宛如水墨精心点染而出的深邃双眼轻轻落在了江屿风身上。 宛如当时他站在石阶之上遥遥地看他一般。 一眼万年…… “怎么鞋都不穿。”乔河当下担忧起来,“现在春天天还凉着呢,冻着怎么办?侍从们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群侍女气喘吁吁到了阶下,但正值盛典,他们不敢上这高台来。 “我无事。”江屿风还愣神地望着面前的宋必回。 “怎么无事了,先前便说手臂疼。”乔河招手,允了那些侍女上阶替江屿风将鞋拿了上来,可江屿风挥退了还要给他换上的侍女们,自己无声地穿好了鞋。 远处的钟遥夜终于赶了过来,当下不满道,“小师兄干嘛呢,刚刚扔下我就跑来了……” 可忽然她便望见了此时还有旁人在场,有些惊奇地问道,“此人是谁?” “介绍一下,此人便是夺了大典魁首的弟子,姓宋名唤必回。”乔河笑着道,眼中满是对宋必回的赞赏,“他是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寻来泽山的,突然说是当年见过我,答应了要来寻我,可我似乎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 说着,他有些抱歉地朝宋必回温和地笑了笑。 宋必回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失落,但只淡淡回了一声,“无事……” 江屿风当下只觉自己心绪整个乱了,他开口想要当即反驳,只想立刻告诉他,自己才是他要寻之人。 可突然之间,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怎么都说不出那句话来。 手臂之上仿佛灼烧起来一般,疼痛直刺入骨髓。 “这位是折岁仙君,这位是遥夜仙君。你也是幸运,屿风平日从也不出来,你刚来泽山,却叫你见到了。”乔河心情很是喜悦,同宋必回说着,上前拍了拍江屿风的肩膀。 可回头,却忽见他面色苍白。 “师弟……”乔河当下心间一跳,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可有身体不适。” 为何说不出来?只要说出来了,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江屿风感觉自己的声音被掐断了一般,一丝一毫也说不出三年前的事。 诅咒……原来这就是拂冥说的好戏吗…… 他咬紧了牙,感觉心跳都要停滞了,此刻却只能淡淡开了口,“师兄,您要收他为徒吗?” “当掌门平日里事务多,先前我也未曾想要收徒。可必回资质过人惊才艳艳,愿意归于我门下,我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心意。”乔河温声道。 “师兄。对不起……”可江屿风垂了眼,迟疑了片刻,忽然对面前之人道,“能否将此人让给师弟?” 全场几乎死寂,宋必回当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朝他望了过来,凌厉的眼光仿佛要刺穿江屿风一般。 钟遥夜感觉全世界都疯了,她微张着嘴,没想到江屿风竟会为了一个门生,在大典之上跟掌门师兄要人。 乔河一时愣怔住了,他缓声开口询问道,“屿风,这是为何?” 可江屿风只是痛苦地闭了闭眼,虚弱地轻轻开了口,“此人与我命数相合,正巧能为我改运。” 原来这都是天命。 他以为能改变,却发现从始至终,自己从没能挣脱开这个窠臼。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落下,染红了他白色的长袖。 第66章 酥酪 江屿风在梦中被惊醒了。 梦中宋必回还拽着他的袖口,说着哀求他不要离开的话。 可门外却是雷阵将至。 此时此刻,恰是当年离别之景。 可如此万般紧急之中,他也只得松开了宋必回,提剑便要出门,可当他踏出门槛的一刹那,身后木屋却轰然坍塌。 江屿风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迅速起了身。 此时还是夜晚,轻柔的纱帐在他面前垂落着,夜风缓缓拂过,帐尾仿佛荡开的涟漪般微微浮动。 宋必回在昨日便住进了折岁殿的侧室。 当时大典之后,乔河有些为难地与他说明江屿风执意要收他做徒。 而自己却已然不记得当年瘟疫之时有什么约定之事时,宋必回并没有恼怒质问。 他只是不解又有些难过地凝望了乔河许久,然后失落地垂下了眼,轻轻开了口,“可您当时说,要亲自引我入道……” 乔河本就是个心软之人,当下只觉满心自责,可自己却着实记不起有这些事发生了,只得温声地问,“此话当真是我说的吗?为何我好像……不记得此事了?会不会是别人与你这么说,叫你错认成了我?” 可宋必回缓缓摇了摇头,“那人告诉我他是泽山乔河。” “我的确是泽山的掌门乔河。”乔河当即疑惑地微微皱起了眉。 莫非是有人顶他的名,可为何要这么做呢,要他收留此人? 还是这些事都是此人编造?可看宋必回坦坦荡荡,根本不像是要刻意欺瞒什么。 他正想开口,却不料被宋必回突然打断了。 “无事……”宋必回抿着薄唇,轻轻道,“如果这是你的安排,我都答应。” 江屿风在门外疲惫地闭了闭眼,当下转身下了台阶离开,风荡起他染血的袖口。 天地寂静…… 宋必回虽然最终还是住进了折岁殿的侧室,但这却不是江屿风真正想要的结果。 他午夜梦醒之时,看着蔓延聚集在他手臂的印记,突然抽出了床榻边的匕首,想要将这整块皮肉都剐去。 可那刀尖刚刚刺破皮肤,屋外突然响起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江屿风当下一愣,迅速将匕首藏了起来,却听外面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缓缓问道,“师尊,出什么事了吗?” 是宋必回…… 江屿风没想到他会在夜晚醒来,还会来关心他一声。 可明明是他从乔河那儿将他夺来,难道宋必回就不恨他吗? 若他出了什么事,此人应当是最高兴吧。 为何又要表现得担心他一般? “无事……”片刻,他迟疑着开了口。 “师尊做噩梦了吗?”宋必回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像是直震在心上一般,叫江屿风忽觉有些不适应了。 先前可从未听他如此和缓地与自己说过话。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但宋必回在屋外又轻声开了口,“那我进来给你点些熏香吧。” 江屿风被宋必回此话吓了一跳。 这孩子不会是想趁机进屋来捅死他吧?还是被打击得意识已经不清醒了? 当前他只能迟疑着又“嗯”了一声,却见宋必回轻轻推开了木门,一身玄衫踏进了屋。 他身后月光寂寂,衬得他俊美非常,宛如踏月而来的神仙。 这人眼神淡然地瞧了纱帐一眼,见帐中之人长发落着,在夜中有种格外慵懒脆弱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却异常勾人。 他微微一顿,从木格之上将莲纹香炉取出来,点了些檀香,无言地搁到了房间的角落。 此时氛围静谧又安然,做完这些后,宋必回便冷冰冰地又出了屋。 江屿风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却未料到一盏茶的功夫后,他竟端着一碗不知名的东西折返回来。 原来他要毒死自己!江屿风身体一下绷紧了。 不过片刻宋必回却只是将碗放到了床头,轻轻开了口,“这是我从后厨取来的酥酪,热过了,吃些可能会睡得好些。” 江屿风整个愣住了,他当下只觉心脏在一瞬间狂跳起来。 原来在过去,宋必回待自己是这样的吗?那为何…… “你不恨我吗?”他感觉自己好像呼吸都要停滞了,但心跳之声却格外聒噪地响在耳边。 “也许你觉得我应当恨你。”宋必回的眼神宛如深邃的冥海,“但你也没做错什么,你只是从大典之中收一人做自己的弟子罢了。只是我自己心有执念,想要当乔河的弟子,所以这从始至终也只是我自身的问题而已,要恨也应当恨自己。” 他平静地透过纱帐看向江屿风,“不过如今这执念也没什么意义了,只有我一人记得了。” 江屿风只觉心脏被狠狠攥紧了一般,刺痛得好像喘不过气来。 他也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宋必回,告诉他还有人记得,只是命运宛若潮水般将他们不断推开,这一切也都只是误会。 可他说不出口。 “你,你这几年,都住在哪儿?”江屿风只得疲惫地开了口,声线好像透着些许颤抖。 “在天门寺。”宋必回冷冷开了口。 这让江屿风缓缓舒了口气,至少不是在外风餐露宿。 但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定也是不好过的。 他轻轻点了点头,宋必回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只简短地道了声“早些休息”,便起身出了门。 江屿风望着床头矮桌上的酥酪,心中却异常沉重酸楚。 手臂之上的瘟疫印记又缓缓渗出血来,他只得用手捂住,可血液依旧顺着指缝滴落了。 宋必回顺着走廊往回走,却忽然感觉一个目光阴冷地盯住了他。 他当下一惊,回头过去,却发现先前还在屋中的江屿风此时此刻却正面色阴沉地望着他。 月色被云遮住了,走廊之上一片黯淡,但宋必回却清晰地看见了他手中端着那只碗。 “师尊?”他一愣,却看见江屿风赤着双脚,缓缓上前了一步。 “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东西?”他冷冷问道。 “是从……后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一种冷意从后背窜上来。 “先不说你有没有在里面放什么东西,我相不相信你,你从后厨将这东西偷拿来,你又算什么东西?还与我来装可怜,真是可笑至极。”江屿风冷笑了一声,再次向前逼近了一步。 “啊!” “我并未偷,这是我自己做……”宋必回皱起了眉,正想解释,却忽见面前之人猛地抬手,将手中装着酥酪的碗直接砸在了他脚下。 一瞬间,碎瓷片泠泠落了一地,酥酪沾了灰土,再也不能吃了。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觉当下心也如支离破碎的瓷碗一般,被摔得粉碎。 “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江屿风冷冷说道,接着转身便走,再不顾身后沉默的宋必回。 …… 屋内,江屿风刚刚用瓷勺挖了一大口酥酪塞进嘴里,只觉心情正要好好舒缓一下,却听得屋外忽然一阵碎响。 什么打碎了?宋必回怎么了?他被吓了一跳,当下正要下床,却觉当下身体忽然动弹不得,好似被整个定住一般,怎么也挣脱不开。 “啊!?” 第67章 梦行 “好戏,终于开场了……” 江屿风只听得脑海之中骤然响起幽幽一声,这般透着邪气的熟悉声音,当下叫他只觉脑子“嗡”地响了。 拂!冥! 他死死咬紧了牙,当下强行破开了那人的束缚。 即将愈合的手臂上的伤口好像被重新撕裂开了,鲜红在黑暗之中蔓延,可江屿风根本懒得管这些。 任这副皮囊如何破碎溃烂,他与拂冥此生不共戴天。 “仙君,你急什么呀?”他行至门口,门却忽然开了。 那人斜勾着唇角,骤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饶有兴致地挑着眉,无言地望着面前的江屿风,接着将身后木门缓缓的关上了。 他以为江屿风定会陷入无尽的愤怒震惊之中。 可江屿风却只是神色淡淡地看向了那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唉,不愧是仙君。”拂冥叹了一口气,“美人在骨不在皮,要扮折岁仙君可不容易,您说对吗?” “是啊。”江屿风倏忽间笑了。 他平日里安静之时清冷圣洁得宛如遥不可及的皎月,如今笑时,却恍如梦中的杳杳飞花。 只是此刻他说出的话却一片的冰冷,“像你此等污浊肮脏之人,竟也配与本君相较?” 拂冥脸色一变,低眼却见江屿风手中的匕首利光微微一闪,倏忽之间已然逼近。 他眼中是凌厉寒光,仿佛月下的杀神。 “为何你昨夜还能把手划伤?你出去捉鬼了?”议会堂的角落,钟槐序好奇地指了指宋必回的手指。 可宋必回只是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你先前与我说,你怀疑救你的另有他人,如今可是有了线索?”钟槐序神色平和地又望向了前面正在笑着与一位门生谈心的乔河。 钟遥夜此刻正坐在他身边打盹儿。 “我先前第一眼见到掌门时,我不知为何,觉得不像是我要找之人,可今日他佩戴在腰间那个储物玉……却是我当时见过的。”宋必回目光凝望向了乔河腰间悬挂的玉佩。 “他当时不是也告诉你,他叫乔河吗?”钟槐序在竹册之上记录着议事内容,时不时瞧远处的钟遥夜一眼。 然后看见她师尊睡得发簪都快滑落了。 “他也许说了,但也“没说”。”宋必回垂了眼,冷冷道,“当年我唤他时,他便迟疑了,所以我在昨日,还一直怀疑那人究竟是何人。我没法确定。” “听你这么说,应当是想到了什么?”钟槐序轻轻开了口。 “我在我师尊的屋内闻见了栀子檀香的味道,与当年那人身上气味一样。”宋必回闭了闭眼,“但应当只是巧合。” “为何这么说。”钟槐序迅疾在册上勾画着,“这明明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可宋必回缓缓摇了摇头,一瞬间,他想起了那碗他深夜在厨房亲自做出的,却被摔得粉碎的酥酪。 还有那人笑着对自己说的,句句宛如穿心利箭的话语。 这定然不会是他。 如今再见乔河腰间的玉佩,他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乔河应当才是他所寻之人。 只是这人却都忘了。 “必回,槐序。”乔河突然笑着唤他们,“为何都坐在角落?快来我们身边。” 钟遥夜一下被她掌门师兄喊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俩起身缓步走来。 槐序抱着竹册与竹笔,淡笑地从她身侧走过,却在无人发现之处伸手轻轻将她头上的发簪又簪回去了一些。 钟遥夜:“?” “你们作为二位仙君的嫡传弟子,都是极有仙缘和天赋的孩子,但平日里修炼也不能懈怠。”乔河温和地与他们嘱托道。 “平日里也可多多为你们师尊分忧……” 可他话音未落,却有一人忽然推门入内。 来人一袭白裳,却阴沉着脸色,唇色苍白,眼中却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气。 “师兄?”钟遥夜没想到江屿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而且,最近他的行为总是有些反常。 “开会呢,掌门师兄……可凭你也能坐在掌门身边?”但江屿风根本没理会钟遥夜,只嘲讽地望向了乔河身边的宋必回。 这幽幽一声出来,几乎叫所有人都愣住了。 “屿风,慎言!”乔河被此话吓了一跳,赶忙起了身。 宋必回瞪大了眼。 可江屿风却又在忽然之间再次变了脸色,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痛苦般顿时躬起了身。 “拂冥,你当我是死了?”脑海之中,江屿风冰冷如刀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一时间,拂冥听见那声音几乎是放肆地大笑起来,他披着江屿风的皮,却狠狠盯住了宋必回。 全场整个完全混乱起来。 …… “折岁仙君近日是怎么了?”一个门生悄悄与身边另一位门生道,“难不成是修炼走火入魔了?” “不知啊,而且他好像特别看不惯必回师兄,处处作对的……”另一人也有些奇怪道,他们二人从小路穿过来,却迟迟不愿入殿。 “是不是必回师兄也做了什么?”那人又低声与另一人议论着,却忽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议论师长,可是要扣德行的。”钟槐序一袭铃兰刺绣长袍,抱着卷轴正巧经过,却一时被二人挡住了去路,只得淡淡开口,“马上便要开梦行大会的预典了,为何你们还在此处?” 梦行大会是泽山特有的试炼大会,难度极高,且危险性也是极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有去无回。 泽山从不要求每位弟子前往,但却要求参与预典。 因此一般的普通门生都不太在意这种供给给优秀弟子们修行的大会,一般能溜则溜了。 毕竟这场试炼对他们来说基本是死关,除非偶尔几年里有人自不量力坚持要跟着,否则大多数都不会参加。 可惜未曾料到这回竟好巧不巧被钟槐序撞见了,而且还是在他们议论仙君和泽山嫡传大弟子的时候。 万一钟槐序在遥夜仙君那里参他们一本,那他们几乎都可以现在卷铺盖跑路了。 “马,马上去了。”他们只得赶忙与钟槐序行了礼,着急忙慌地入了大殿。 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二人刚跨入大殿,便忽觉身侧一人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那人握着笔,整个人宛如淡漠不近人情的墨玉一般,此刻正坐在最后一个位上,记载着什么。 正是他们刚刚还在议论的其中一员——宋必回; “迟到了。”他冷冷开口,“结束后去刑惩殿扣一下德行。” 钟槐序与他们算是前后脚入殿,当下一眼看见站在宋必回面前的苦兮兮的二人,一时挑了挑眉尖,缓声道,“啊,又见面了。” “呃……”这回完了,招惹上两位祖宗了。 梦行大会依旧由遥夜仙君主持,但她通常懒得说那么多废话,此时只挠了挠头,问了声有谁想参加。 钟槐序本就要跟着她去,因此她不算在门生一列,可宋必回却始终无动于衷的模样,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学符咒功法。 江屿风基本不教授他什么,她未入泽山前,便听说了折岁仙君醉心于修行成仙,可惜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便鲜少出门。 因此他也总见宋必回独身一人走着,也极少会与人交谈什么。 她也不知道仙君与师兄究竟有什么过节,但只要仙君出现,对宋必回总也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她前几日偶然路过折岁殿时,江屿风见她也曾唤她,那声音虽然虚弱,但却很温和淡然,完全不像之前那般是会那么激进的人。 因此她总也摸不透江屿风究竟是什么性格,但外面流言纷纷,都说江屿风此人阴损,眼里揉不得沙子。 她默默想着,却忽觉身边宋必回突然抬起眼来,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般望向了屋外。 “怎么了?”她温声问了一句,回身看去,却并未发现什么。 “我出去一趟。”可宋必回却搁了笔,神色淡漠地起了身。 他跨出门去,沿着大殿走了段路,果然在木廊尽头看到了一身勾云红衣,坐在花树之下赏风景的江屿风。 江屿风见到他也明显愣了一下,当下淡淡笑了,“我以为你不会来。” “何事?”他冷冰冰地开口道,却只站在了走廊口,与江屿风几乎保持了很大一段距离。 江屿风近日里精神状态似乎不好,所以才偶尔会穿些鲜艳一点的衣裳,但却遮掩不住他浑身透出的一种易碎的感觉。 明明前些日子还与他怒目相视,今日为何又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地对他。 宋必回抿着唇,见他眼中划过了一丝失落。 “为何不去梦行大会呢?”江屿风轻轻开了口,他柔软无骨般倚靠在椅背上,花落了他一身。 “不高兴。”宋必回入道本就没几日,虽然进步神速,有能力前往,但这种事情他也不愿意掺和其中。 “去吧。”但江屿风却声音淡淡地开口道。 梦行大会虽然危险,但对宋必回的助力却极大,他知道以宋必回的修为,也是可以应付的,只是大会的日子极其艰苦…… 但他没有其他办法了,将拂冥镇压在体内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他日夜不敢有丝毫松懈,梦行大会结界极强,唯有这个,拂冥拿宋必回没有办法。 江屿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突然就撑不下去了。 他看着面前的宋必回,眼神却淡然平静。 但只要拂冥敢伤宋必回一分,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就算要他承受剥肤之苦,他也在所不惜。 “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想害我。”可片刻,宋必回却冷冷开了口。 “呃……”江屿风只觉一瞬间心脏像是被穿透了一般,他难得无措地垂下眼,却发现宋必回缓步走了过来。 “本来身体就不好,为何还穿那么点衣服就出来招摇?”他低沉地声音响了起来,叫江屿风忽然一愣,不知此人是什么想法了。 宋必回凝望着他,无言地从那人发丝上取下了一片碎花瓣,从储物袋中取了件干净的长袍,故作随意地扔到了他身上。 “我不知道你接下来又有什么招数来羞辱我,但天凉了,早些回去吧。”他的声音好像叹息一般,轻缓地融进了风里。 江屿风本以为宋必回此意只是叫他别白费心思了,回去洗洗睡吧。 可第二日,他却在大会的名单之中看见了排在最后的宋必回的姓名。 笔迹凌厉,全然透着种寒光锋芒。 这小混蛋…… 第68章 暗夜 几日后,宋必回终究还是前往了大会。 江屿风在后面遥遥望着他一人走在末尾,背影挺拔,却又孤寂,他在喧闹的队伍中格格不入,唯有槐序偶尔前来看他一眼。 宋必回的离开,让江屿风只觉心突然空了一块,寂寂的夜风依旧吹拂到梦里,却没有人再来为他点香了。 “仙君,好算计啊。”脑海之中,拂冥咬牙切齿的声音幽幽响着,他这几日天天被江屿风压制着,就连睡梦之中也没法挣脱。 这人的精神意志真是比他想象之中要强得多,甚至到了一种不惜自残的地步。 拂冥觉得,若是抽骨剥皮可以压制住他,江屿风也会毫不犹豫、波澜不惊地拿起刀当场亲自动手。 是他小看了这人。 “你以为让宋必回进了梦行,就能避开我了?难道有天他不会出来了吗?到那时……” “到那时,我会亲手把你了结,听懂了吗?”江屿风冷冷地声音宛如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若不行,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啊!”拂冥骤然无声了。 这确实是江屿风会做出来的事。 “你们俩的师徒关系,可不单纯吧。”突然,拂冥邪笑着开了口,“道法讲求阴阳调和,你却对自己的徒儿有非分之想……” “出来。”江屿风忽然打断了他的说话,淡淡开了口。 “做什么?”拂冥笑着现了身,却见江屿风一脚踹了上来,他避之不及,当下被踹翻在地,只觉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可江屿风还不解气,上前又极其用力地踢了几脚。 拂冥:“……” “天天吃的都是什么脏东西,满嘴屁话。”江屿风淡淡道,然后默默念了一声,“逼得我都说脏话了,福生无量仙尊。” 拂冥:“……”娘的,这对死断袖。 江屿风不知道宋必回在经历什么,但却知道梦行之中始终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人的帮忙,幽魂们没日没夜盯着入围者,妄图将其扼杀其中。 昏暗恶劣的环境之中,日夜都必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其中也无吃食,一般门生根本坚持不住。 宋必回走后,江屿风便日夜待在藏书阁之中,几乎日夜不休。 “仙君,等你爱徒回来我再给你演场好戏看看?”拂冥偶尔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但江屿风压根不搭理他,等实在烦了,就将他提出来揍一顿。 可通常这人就跟个碎嘴的扁毛畜牲一样,始终在自己耳边嚷嚷,“仙君,阴阳调和才是正道,我给你去要一个道侣吧?” 江屿风抬手将书简砸在了拂冥脑袋上。 “我说闭嘴,听明白了吗?如果不明白,我现在就让你彻底闭嘴,懂吗?”他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拂冥:“……” 江屿风见拂冥终于安生了,便继续静静地在书卷之上批注起来。 可他却忽然想起了那人凌厉精瘦的字迹,笔下顿时微微一顿。 如果可以,他是万万不想将宋必回送进梦行的。 为何他当时还是答应了自己前往大会呢,明明在他眼中,是自己将他强收作徒弟,之后又不管不顾,百般刁难,当着众人的面对他侮辱责骂,如今又要将他送入宛如地狱的试炼场。 他从尸山血海出来,却没感觉到一丝温暖,泽山是他唯一的执念,可这执念也在大典那一日也彻底碎了。 他这些年来期待着的,梦寐以求的时刻,可来临的从来不是光芒。 他只是几乎永久地沉入了黑暗泥沼罢了。 可他在暗夜之中踽踽独行,却始终都走在这正道之上,从未偏移半分。 暗夜的尽头,他遥不可及的地方,有一个宛若月光的身影。 第69章 阵成 “听说了吗?昨日折岁仙君的嫡传弟子险些将梦行的结界给整个砸了,还是遥夜仙君强行压下来的。” 藏书阁外,一名侍女端着一只铜洗迅速从门口走过,与身边的女子悄声道。 “嘘……这事那么大,我当然知道。”另一个侍女也压低了声音,“听说未至三旬,那人便将关塔除塔顶以外层数全攻下了,但好像因为塔顶是有关执念的,他跨不过,便想直接干脆全炸了。” “这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你懂什么,掌门和仙君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杀伐果断,现在修仙界快传遍了,他一战成名,说不定就要封君号了。”窸窣的交谈声由近及远地流过,江屿风垂着眼,将手中的书页翻了一页。 “诶,我好像还听说折岁仙君要娶亲了。” “对!我也听说了!”外面的女子声音突然激动地大了起来,“掌门当时也吓了一跳,好像是折岁仙君道法无法突破了吧。” 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娶亲的江屿风:“!?” “拂冥。”片刻,他神色淡淡地开了口,“出来受死。” 江屿风感觉自己好久不活动,手痒了。 “你急着唤我出来做什么?仙君,我说的好戏还没开场,还请稍安勿躁。”拂冥阴气森森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愈发低沉沙哑,“我等了你那个小弟子那么久,可就是为了近日这一场大戏,我还为你要了个道侣,你怎么不开心?” 但江屿风只是骤然阖上了书,冰冷地开了口,“我说过,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这回拂冥也懒得与江屿风多说废话了,当下冷笑着现了身。 他本就等着这一刻,要将此人狠狠踩进泥潭之中,看他怎么都翻不了身的悲惨模样。 在强开天道,却被江屿风破坏之时,他便下定决心要让他体会一下,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痛苦,要叫他生生世世都活在他的诅咒之下。 如今,就是让江屿风死一千一万次,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把江屿风的一切的东西撕碎、毁坏,而宋必回就是他绝对的目标。 只不过先前宋必回在梦行之中,他动不了手,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要让江屿风亲眼看着,看着自己心爱牵念的徒儿是怎么恨他的,又是如何死在他面前的。 这必将攻破江屿风的所有防线,想想便叫他开心。 “仙君,这几日你阅尽典籍,可有叫你心安些啊?找到除掉我的方法了吗?”拂冥邪笑着垂着眼看他,可江屿风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他手臂之上诅咒的力量愈来愈强了,印记不断割裂腐化着皮肤,直到鲜血缓缓滚落下来,滴落到了地面。 但江屿风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掏出了怀中的手帕,用力地在手臂之上包扎两圈。 “拂冥。”江屿风没有带上丝毫情绪的眼睛缓缓望向了面前的拂冥,此刻却哼笑了一声,嘲道,“死期将至之秋蝉,也嚷嚷得如此响亮。” 拂冥面色几乎是骤然阴沉了下来。 他死死盯住了面前之人,却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怪不得世人总称此人是离仙道最近的人。 这人的心就是最为深沉的冥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汹涌。 那么平和,也那么锐利。 拂冥饶有兴致的冷笑了一声,挑衅道,“你又能奈我何啊?” 但江屿风只是同情地看向了他,接着垂着眼笑了,仿佛是在看三岁孩童嬉笑打闹一般。 几日前,他便已经将结局全都算到了。 …… 宋必回在梦行中伤得不轻,主要是当时他没了命地消耗透支灵力,导致了他内丹的损毁。 最后还是钟遥夜赶到,花了近一打天符强行将他的咒术停下的。 出来之后,钟遥夜越想便越觉肉疼不已,当下便气得飞去大殿,找乔河诉苦去了。 “这孩子不愧是屿风的徒弟,燃命的路数竟与他当年一模一样。”乔河当时只得无奈地感慨一声,也不知该责备什么。 “都是玩命的!这俩疯子,一个大疯子一个小疯子,他俩待一起,绝配!”钟遥夜气得直拍桌子,“我那天符一张要绘一年,遇到他给我全撒没了!” 乔河听了,只得安慰地苦笑两声。 宋必回在殿中安静修养了几日,修仙界便躁动了几日,他从梦行回来的第二天,便有人将其推到了仙君的高度,纷纷唤其为“天珩”。 天上无双,君子如珩。 江屿风还是很满意的,他觉着这含义便不错。 但宋必回昏睡这几日,他却从没去看他,他只是无声地将当年的面具,与储物玉放到了柜中,然后将接下来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一切,终于要在这里结束了。 他缓缓闭了闭眼。 再次抬眼时,屋中巨大且极其诡异的法阵却寂寂一闪,接着瞬间隐入了黑暗之中。 门上的银铃忽然清泠泠响了起来,阴风幽幽地吹过,江屿风听见拂冥冰冷的笑声在走廊之中响了起来,此时此刻显得阴森可怖。 “仙君,你知道吗,你那个徒弟醒过来之后便得知你要随便找位道侣双修的事,那表情,真是太让我高兴。” 他拊掌而来,骤然推开了门,“但他不知道,我的好戏还没开始呢。” “噢?”江屿风缓缓回了头,夜风将他的发梢与长袖吹拂而起,莹莹月光之下,他一袭勾竹白衣,却笑得温和,“究竟是什么好戏?” 拂冥见他如此,眼神顿时亮了,“那自然是让他心中美好的檀郎,亲手了结了他,天珩仙君昙花一现,被自己的师尊赶尽杀绝,这走向也太妙了。” 当下,他有些激动地笑得弯下了腰,“仙君觉得呢?” “是不错。”江屿风幽幽道,回头望见了窗外皎白如霜的圆月。 这数十年,他见惯了这月亮的阴晴圆缺,也习惯了独自一人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 “仙君,你在想什么呢?想着与他团圆?”拂冥噗呲一声笑了,他缓缓走近了江屿风,“放心,你们会在下面团圆的。” 可拂冥话音刚落,江屿风却骤然回了头。 天上的圆月在呼吸之间瞬时变作了鲜红诡异的血月,夜枭幽鸣,他眼中恍然闪过一丝血红,此刻透着一种妖冶冰冷。 “将死之蝉,可怜可悲。”他悠悠叹了一口气,飘渺的声音混入了风,仿佛天机在低语。 鬼局…… 拂冥当下惊恐地退后了一步,却发现足下的阵骤然亮了。 殿门被一阵劲风狠狠地关了起来,数千宛如天人诵经之声在骤然之间响起。 “江屿风!你做了什么!?”他感觉足下有锁链缓缓缠住了他的双腿,当即挣扎起来,却发现江屿风缓缓走近了他,阵面由慢及快开始了轮转。 “你疯了!你疯了!!”拂冥狂怒起来,他想扑过来掐住江屿风的脖颈,却发现一堵无形的墙已然将他困死在了阵中,“你竟然真要为了那个人与我同归于尽!你疯了!” 江屿风淡漠地看着他挣扎、咒骂,接着无声了闭了闭眼。 “拂冥,你想得美。”他淡淡开了口,“我说过,我与你不共戴天。” 法阵银光大盛,天地万物在一瞬间死寂。 枯叶从树上缓缓落下,江屿风感觉到了自己灵魂的抽离,身体的焚烧,耳边的风在轻缓地拂过他的发梢,还有拂冥绝望的眼神。 原来,这便是他遗失了的那段记忆…… 数日前,江屿风在藏书阁中的禁书一层,偶然寻到了一卷落满了灰的古旧竹简。 他没日没夜待在此处,便是为了找到方法,彻底去除这个诅咒,封印拂冥。 可拂冥本身便骄傲自大,对他这种“自不量力浪费时间”的行为只是嗤之以鼻,竟也从未阻止他。 可当他将那竹简从角落抽出来时,一种奇妙的灵力却叫他感觉异常熟悉。 那是师祖留下来的。 他看着上面的落款,只觉十分怀念。 只是,当江屿风将简中的内容读完之时,却当下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昏暗的烛光之下,他一个晃神,竹简骤然从手中滑落,倏忽间坠到了地上。 翻开的竹简之中,记载了一个极凶的法阵。 此法阵,即以布阵者的灵魂为引,剥离生魂,焚烧洗涤身躯,以此力去除诅咒,凤凰涅槃,镇压恶灵。 布阵之人承受的是抽筋扒皮,灵魂离体的巨大痛苦,因而成功之人极少,就算侥幸阵成的,在灵魂再次入体,重生之时,记忆也必然会发生偏差,与不可逆的遗失。 怪不得……江屿风无声地笑了起来。 从始至终,原来不过是他一人罢了,都是荒唐的天命将他引向了此道。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布下的局。 怪不得,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在石阶之上再见宋必回的第一眼,他便只觉心动不已。 不过是他的灵魂在无论何时,都牢牢记得那人的身影,即使他将一切都遗忘了。 江屿风抬眼最后一次望向天边被云雾拥着的月光,无声地闭上了双眼。 阵成…… 此世的泽山大殿之上,众长老正苦兮兮地坐在位置,气氛极其沉默。 “各位长老,可有想出什么办法?”乔河缓缓地开了口,但却无一人敢接。 一边的星牧长老口中念念有词,玄天都怕他直接疯了,当下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却又不知该安慰些什么。 羽萧的秃毛鹤这会儿毛都快熬得长出来了,此刻他正默默抱着他的爱鹤,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傻充愣。 “呃……”这地方待得他真是浑身不自在,玄天不自觉地扭了扭,却忽听得一声巨大的震响从隔壁炸起来。 “蛤?!”众人几乎被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星阵炸了!?”羽萧惨叫了一声。 “啊!?什么!我们要完了!?”星牧长老一下把手里的星宿短杖都扔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玄天都怕他一翻眼直接撅过去。 可这老头却似乎身体格外硬朗,根本不用他担心,当下窜出了门,直奔星阵所在之处去了。 殿中混乱一片,让乔河都不知该怎么办。 众人只得齐齐朝星阵而去,可刚至门口,却又都纷纷愣住了。 阵中,星门骤然开了,星宿纹的银光大盛之中,一人神情淡然,一袭白衣,宛如神袛一般缓缓落到了阵中。 他发间的月牙蚕丝丝绸散着莹莹神色的光泽,皓腕之上的凤凰镯血色一闪而过,衣袖与发丝飞扬之间,衬得他恍如踏月而来的月神。 羽萧长老张大了嘴,手一松顿时将他那只爱鹤掉了下去,仙鹤不满地鸣了一声,骤然扇着翅膀飞了。 “见鬼了!”他惊叫了一声,紧接着便被玄天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 “什么见鬼,这是折岁仙君!”玄天骂道,骂完却也傻了,“啊?为什么是折岁仙君?” 第70章 梦境 星门对进入之人的精神消耗是极大的,更不用说江屿风还经历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死亡过程。 他刚落地,便觉整个人一个恍神,险些腿一软倒下去,却被乔河眼疾手快地扶了起来。 “屿风?你不是……”乔河红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面前之人,他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这人了,却未想今日能够失而复得。 当时他推开门,看见倒在殿中毫无声息的人影时,只觉心头大震,整个脑子一片空白。 可在这几日经历了大惊大恸,心中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 他不相信江屿风就会这么轻易地走了,这怎么可能呢?他师弟可是要飞升成仙之人。 终于在如今再见到这人,乔河只觉瞬间心又再次落了回去,叫他不禁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声音颤抖道,“只要回来就好。” 但江屿风此刻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他轻轻拉住身边乔河的衣袖,却只来得及断断续续说一声,“必,必回,他……” 便只觉眼前漫上了层层叠叠的黑暗,瞬时失去了意识。 “屿风!”乔河当下吓了一跳,扶着他不知所措起来。 玄天赶忙上前来探了一下江屿风的脉,却是松了口气。 “他就是太累了,精神损耗严重,休息一会儿便好。” 乔河仍是忧虑地点了点头,命人将他送回了折岁殿。 殿中虽然无人,但日夜都有侍女洗扫,因此也未曾落尘,只是此刻孤寂一片,萧瑟的风穿堂而过,一股落寞而清冷之感。 “没想到此事竟能逢凶化吉。”玄天轻轻开了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星牧还在殿中清理星阵,玄天感觉他才是最兴奋的那个,此人见到自己门派的星阵竟然成功了,当下欣喜得不行。 此事简直够他一直吹到他飞升。 他傻笑着,就差扑到星阵上亲吻大地了,玄天有些嫌弃地在一边瞧着他,只觉若不是天道不允,说不定他能直接跟星阵成亲。 “近日,真的多谢各位长老们费心。”乔河郑重地向众位长老行了一礼,长老们当下也纷纷回礼。 “掌门与我们客气什么?我们交情都那么深了,这话就不必说了。” 羽萧笑道,他刚刚才把飞走的鹤逮回来,这会儿却又满心疑惑了,“只是不知折岁仙君为何会从星阵出来,他不是在天堑时便失踪不见了吗?我寻了几日,也未曾找到。” “应当是屿风听说了必回之事就找回来了,等他清醒后,我再问他。”乔河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所以折岁仙君有将天珩仙君的执念之物带回来吗?”星牧突然开了口。 “啊!?”众人闻声,当下傻在了原地。 江屿风再次醒来之时,已然深夜。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工笔勾鹤的屏风之上,他抬眼望向了窗外的圆月,叫他只觉恍如隔世。 他从床上缓缓起身,轻轻抬手撩开纱帐,无声地赤着脚直接往天珩殿去了。 殿外依旧是厚实的结界与锋芒毕露的剑光笼罩,江屿风轻轻挥袖将乔河设的结界破了。 乔河应当会察觉到是他的气息,所以也不会阻止什么。 只是这剑气。 江屿风神色淡淡地望着面前那削铁无声吹毛断发的凌厉剑气壁障,没顾什么,只继续向前走,可那剑气却在即将要碰到他时,倏忽豁开了口子。 接着一股劲风将他轻轻推了进去。 “呃……”为何还有种急不可耐的感觉。 他缓步上了台阶,轻轻推开了殿门,屋内极其寂静,可装饰却与折岁殿一无二致,江屿风见了当下愣了一下,都觉自己仿佛是进错了门。 屋内的屏风后的榻上帘帐微晃,让床上安睡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江屿风的心却在见到那人时骤然狂跳了起来,好像一切苦难结束之后的平和涌上心头。 他笑着撩开纱帐,见宋必回宛如一尊玉像般阖着双眼,此刻呼吸绵长。 “睡得真久。”江屿风伸手碰了碰那人纤长的睫毛,回身坐到了榻上,他白皙的双足垂在榻前,在月色下仿佛是初下凡尘不谙世事的谪仙。 “我来了也不醒。”他轻声埋怨了一声,却见宋必回睫毛忽然颤动了两下,似乎是睡得有些不安稳。 片刻,他才忽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神色清明,却又好似陷在幻象之中,那双眼瞳在黑夜之中安静地望向江屿风时,仿若深邃的墨玉。 江屿风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人的嘴唇,却见那人只是静静地任他随意触碰,乖顺得有些奇怪。 “必回,不与我说句话吗?”他轻轻开了口。 却见宋必回缓缓起了身,伸手勾了他一绺长发,鼻尖却慢慢凑近了他的耳侧。 此刻气氛静谧暧昧得有些不正常。 江屿风一时愣怔在原地,只觉宋必回呼出的热气拂在他的脖颈,叫他整个后背都麻了。 “必回?” “这次的梦还没结束吗。”宋必回低沉磁性地声音轻轻响在他耳边,然后缓缓伸手将他圈在了怀中,“也好……多留一会儿,不要离开我……” 江屿风只觉眼眶突然一热,当年,宋必回也是这么抱着他轻轻哀求他不要离开,但自己却未曾答应,提剑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去。 原来宋必回还以为如今之景是他的梦境吗? 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宋必回究竟梦到了他在做什么呢? 训责他,羞辱他,抑或是抛下他…… 他每每将背影留给这人时,这人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江屿风也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淡淡笑道,“你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嗯……”但宋必回没有反驳,只沉沉地埋在他脖颈处,嗅着那熟悉的栀子檀香。 他柔软地嘴唇轻轻擦过了那人的颈侧,叫江屿风身体一紧,不知此人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却叫他整个人手足无措,心跳加快,好像要被深深拉入欲望的深渊之中。 他这么多年来孤身一人,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只觉当前此刻的氛围叫他已经踏在了意乱情迷的深渊边缘。 迷蒙的月光从雕花的窗口洒落进来,铺了一地清冷的霜。 但屋内温度却灼热。 许久的沉默之中,江屿风却忽然听见宋必回轻轻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好像有些发颤,却透着一种深深的克制,“真想把你关起来,谁都找不到你,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但我知道,这样你一定不开心。” 江屿风感觉自己脑子一下空白了,心中骤然的酸楚涌了上来。 他孤独数年,被诅咒日夜折磨时也未曾有如此感受,此刻听见宋必回这么说,却觉心都要碎了。 他喉结有些不耐地上下滚动了两下,沙哑道,“为何我不开心?” “在我这里,你可以从心所欲。”他淡淡道,缓缓凑近了宋必回的耳朵,“把我关起来……还有,我不是梦中人。” 第71章 卿卿 宋必回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睁大了,他甚至是惊慌失措松开江屿风,着急忙慌地挪后了几步,险些撞到床柱。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江屿风,活像是被轻薄了的贞洁烈女一般,当下整个人的表情都空白了。 江屿风从没见过宋必回这副模样,当下“噗呲”一声轻笑了起来。 他一双雪白的双足还随意垂在榻前,从窗外探入的雪霜一般的月光落在他柔软的长发之上,笑时恍如清寂落落的桃花潭。 他一定是还在做梦,江屿风当时不是在天堑时已经……他愣怔地凝望面前之人。 只觉一切仿若幻象。 无数个梦境之中,除了那个提剑离开的决绝背影,还有那人落入天堑的那一瞬的落寞眼神。 或是从梦行绝境挣脱而出,却在梦醒时听闻了他要娶亲的消息,与最后送到他手中的火红婚书。 一切一切,都是摧心剖肝之痛。 难得遇上一个好梦,那人却一口蜜语甜言,叫他此刻心绪纷乱。 宋必回还没回过神来,可面前的江屿风却稍稍蜷缩起了一些。 如今已然秋末,夜晚更是萧索寒峭,他来时根本什么都没想,只一袭薄衣穿风而过。 当时二人凑得近,他还未感受到寒冷,如今那人与自己离得远远的,只觉窗外的风直灌入袖口,叫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进来些。”宋必回轻轻地开了口,将锦衾掀开了些许。 江屿风这么几次几乎都已经快习惯了,当下很是自然地换到了床榻的内侧,钻进了衾被之中。 温暖地体温偎在周身,叫他不由往下埋了埋。 “你为何不穿鞋?”宋必回微微皱着眉,迟疑着低声问他。 “嗯?”江屿风不知道为什么宋必回会特别在意这个。 他又不是闺房之中的小姐,也不用担心别人看见自己的双足。 他就是个大男人,儿时跟着怀令仙师赤脚摸鱼都是常事,更何况如今只是走一小段路来宋必回殿中。 不过宋必回似乎确实更在意礼数规矩之事,兴许他这样有些逾闲荡检了吧,惹这人嫌恶了。 他抬眼瞧了一眼宋必回的神色,却见他阴沉着脸,有些不自然道,“大冷天的,你赤着脚来……你还,你还……” 宋必回感觉自己的心整个乱了。 他为什么赤着脚来?这人是故意的?还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为什么这么一副脆弱又勾人的模样?来时路上又有没有被旁人看见? 一切疑问都宛如缠绕作一团的线在他的脑海之中盘旋,让他格外纠结头疼。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必回。你在忧虑什么?”江屿风突然开了口,“你觉得如今还是梦吗?” 宋必回沉默了,他既希望这只是黄粱一梦,又期待着这是真实。 “我的床榻被压坏了,今夜我能在这里吗?”江屿风又淡淡说道,他如今连借口也懒得好好编了。 泽山之中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工艺皆是上佳,哪是能说塌就塌的? 但宋必回却几乎都快习惯这人每次睁着眼说瞎话了。 “今夜来我是要跟你秉烛夜谈的。”江屿风波澜不惊地开口。 “那烛呢?”宋必回冷冷问。 “烛太亮了,我们就省略。只夜谈。”那人将垂落下来的发挽到耳后,极其自然地指挥宋必回道,“先将纱帐放一下吧。” 这人说得怎么感觉这床榻是他的一般,宋必回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替他将纱帐放了下来。 “我问你,为何你觉着当年瘟疫之时救你之人是乔河?”江屿风轻轻开了口,“只是因为当时那人与你说,他是乔河吗?” “何意?”宋必回忽然不懂这人什么意思,又究竟想做什么,片刻,才开了口,冷淡道,“并非如此,他身上也有我熟悉之物。” 这下江屿风愣住了,“熟悉之物?” “他腰间那枚玉佩我在当年见过。”宋必回低沉地声音在一小隅的地方轻轻响着,“你为何要问这个。” “玉……储物玉?”江屿风恍然醒悟过来。 宋必回无声地点了点头,却见那人又无奈地笑了两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小巧剔透的玉。 与他见乔河佩戴的那块一无二致。 “啊!?”宋必回当时愣怔住了,“为何又会在你此处?” 但江屿风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缓缓道,“这玉我们师兄妹三人都有,是你师祖怀令仙师留下给我们的,你若凭这玉认人,为何不说遥夜也是救你之人?” 他望着面前眼中透着些许茫然无措的宋必回,微微闭了闭眼。 沉默许久,才再次平静地开了口,“对不起,当时答应了要亲自引你入吾道,是我失言了,也没保护好你,都是为师的过错。” 江屿风顿了顿,“但我说过,我一定会记得你,也定会将你收入我门下,任谁抢也没用,此事我没有食言。只是这其中故事错综复杂,我想慢慢与你说……” 钟遥夜一大清早便往折岁殿去了,一路上她越想越委屈难过,只想早早见她小师兄一眼,可当她倏忽推开门,殿中却寂寂无声,空空如也。 人呢?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酝酿好的情绪全没了。 “他人呢!”钟遥夜冲入乔河的殿中,便开始哭诉,“他人怎么又没了。” 乔河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搞糊涂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钟遥夜说的兴许是江屿风。 “你小师兄昨夜好像去看必回了,还没回来吗?你去天珩殿看看?”乔河温声宽慰着面前之人,还在为星牧长老所说的什么执念之物头疼。 但有江屿风在,应当还是会想到其他办法将宋必回唤醒的。 “那看人要看一夜吗?”钟遥夜咬牙切齿地问。 乔河:“……” 江屿风早上起来时,宋必回还在身边安睡,他今日难得醒得比这人早,却也不想那么早起身。 榻外是潇潇秋雨,静谧又清冷,他往锦衾内缩了缩,却感觉宋必回温热的身体朝他靠了靠,一下压住了他的袖口。 “呃……”动不了了,这小混蛋。 江屿风无奈地往外抽了抽袖口,却发现那人根本不动弹。 “醒了还装睡。”片刻,他淡淡开了口,看见宋必回带着些许笑意的深邃眼瞳缓缓睁了开来。 “是你把我吵醒了。”宋必回冷冷地开口,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 “好啊。”江屿风故意轻哼了一声,“那你继续睡,我起来……” 可宋必回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又无声地靠近了一些,直接将他袖子整个压在身下了。 这人果然是故意的。 “你饿吗?”宋必回紧急转移起话题来。 “你问谁啊。”江屿风语气依旧是淡淡的,默默侧过脸去。 他占了这么个师尊的名头,总不能浪费了,能逗到这人总是有趣的。 宋必回:“……” 他昨夜花了好几个时辰消化儿时救他,收他为徒,为他忍受无尽诅咒之苦的都是面前之人。 牵动他的心绪,影响着他的选择,从始至终都是江屿风。 这叫他简直对人生产生了无尽的怀疑。 他数年里将乔河当作那人,敬重维护,却又无时不刻被江屿风吸引了注意与目光,他内心渴望亲近此人,却又每每被伤到,始终得不到回应。 肖婕说得不错,他所爱所恨皆是一人,却数年爱而不得。 只是他逃避着自我的内心,故作无所谓罢了。 这人就是他永远也躲不过的的心魔执念,天命叫他们在痛苦与误会之中挣扎那么久,才叫他们在此刻感觉到了接近。 “师尊,你饿吗?”宋必回撑起了身,从上而下凝望着江屿风的侧脸。 他的发丝垂落下来,显得不再如平日那般冰冷不近人情,反而透着一种自然的温和亲近。 江屿风没想到这人今天那么乖顺,终于有些高兴地回了身,“好徒儿,那今天吃什么?” “呃……”钟遥夜一脸阴沉来到天珩殿时,这两个混蛋正对坐着在安安稳稳地吃早膳。 宋必回将一只澄黄饱满的小柿子取了盖,递了小勺给江屿风。 还要专门嘱托他一声此物性凉,少吃。 他们现在倒在开心地吃吃喝喝,根本不知道前几日修仙界急得都快翻天了。 “师妹?来点?”江屿风抬眼忽然看见她,当下甚至还朝她招了招手。 但宋必回只是眼神淡淡地回头瞧了她一眼,便又转头继续安排江屿风去了。 钟遥夜气得咬紧了牙,“你们俩怎么回事?” “啊?”江屿风端着那只小柿子无辜地看向了她。 “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块的!不是都不对付吗?都是骗我!” 钟遥夜感觉自己受到了无尽的欺骗,亏她还真心实意地以为宋必回要害他师兄,结果这两人早背着她勾结在一起了。 什么道侣什么江川。 都是哄她的。 怪不得,怪不得在沂水潭时这两人相处那么自然,原来本来就是熟人! 一盏茶后,钟遥夜一边狠狠咬着手里的清泽花饼,一边眼神不善地瞪着宋必回,满脸一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恨表情。 但宋必回懒得搭理她,只给江屿风又添了碗月桂甜汤。 “我也要!”钟遥夜气道。 “你又不是没手。”宋必回冷冷开口道。 江屿风:“……” 这两人为何又斗起来了? 第72章 执念 宋必回与江屿风并肩入殿之时,玄天正与星牧凑一块,还在研究桌上的那张星阵图。 “星阵回溯一定要把人执念之物带出来吗?就没别的办法了?”玄天小声嘀咕着,愤愤地“啧”了一声,骂道,“你这星阵怎么回溯了还有那么多要求,真难伺候。” “你骂我星阵干嘛?没执念之物,难道天珩仙君还能无缘无故就醒了啊?难道回溯完他就能立刻站在我面前吗?”星牧不服地拍了拍桌子。 说他无事,但谁都不能质疑他完美的星阵。 “无缘无故醒了”的宋必回沉默地站在二人身后,在想着要不要现在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二位长老在做什么?”江屿风淡淡地开了口,他刚刚回殿中换了一身氅衣,如今看起来又如从前那般端庄清冷了,完全看不出昨夜那般随意随性。 “噢,折岁仙君你醒了?还有,还有天珩……”玄天闻声回头看见了江屿风,却在看见江屿风身边的宋必回时,当下梗住了。 “啊?什么天珩?”星牧奇怪地回了头,也看见了一脸冰冷的宋必回。 …… 怎么脸有点痛。 “天珩仙君怎么在这?!”星牧长老当下大惊,他这些天心情大起大落,感觉都快被泽山的仙君们逼疯了。 为什么他们根本不按套路来? “星牧长老刚刚说,什么执念之物?”江屿风走到一边的座位上坐下了,当下有些好奇地问星牧。 他今日耳上戴了个剔透晶莹,嵌着金丝的玉坠子,走动时候会微微晃动,宋必回一路上已经盯了许久了。 但江屿风每次都会在宋必回想要伸手撩那坠子时眼神淡淡地瞥他一眼,叫这人根本没有机会动手。 “先前天道倾覆的时候,天珩仙君诅咒未消,又因为自身执念陷入梦魇,这老头就想到个利用星阵回溯,找回原主执念之物然后让其尽早醒过来的馊主意。”玄天不满地嘲讽道。 他早看这玩意儿不顺眼了,稍有不慎就可能出大事,而且还特别不稳定,那日突然启动星门,就已经把他吓得够呛了。 结果昨日那老混球一直担心折岁仙君没带出东西,又闹得他几乎一晚上没睡。 羽萧那秃毛鹤还没事就来他屋里扑棱,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噢……执念之物。”江屿风别有深意地瞥了宋必回一眼,却发现宋必回故意偏过头不看他。 “什么馊主意啊,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星牧长老气道,又缓缓舒了口气,“原来折岁仙君已经把东西带出来了?那真是虚惊一场。” “兴许是误打误撞吧。”江屿风淡淡笑道,却又暗自心想,他将所有东西可都放在那柜中了,根本没带到此世来。 可偏偏宋必回在感受到他的气息时便从梦魇之中醒了过来。 这小兔崽子心思藏得挺深啊。 “这也是上天庇佑。”玄天长老将那星阵推给了星牧,他今天看了一早上,看得他简直是头晕眼花,如今真是一眼都不想见了,“对了屿风,你又是怎么进到星阵里的?” “那时我刚醒,听闻泽山出了事,便赶了回来,结果恰巧被星阵吸进去了。”江屿风这话简直是把一些重要和不重要的信息全省略了。 宋必回一听便觉有蹊跷,当下默默地回头看了他两眼,却见那人也忽然转头看向了他,耳上的玉坠瞬时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眼神狡黠,微微挑了下眉,趁着其他二人不注意之时凑到了宋必回耳边,轻轻道,“回去跟我好好说说执念之物是什么,我还是不懂呢。” 宋必回:“……” 第73章 泛泛 江屿风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归隐山林了。 他午后便怀拥着那只云纹小暖炉,舒舒服服地躺在金丝锦衾包裹的玉躺椅之中,安稳地睡个午觉。 他直接堵在了折岁殿殿门前的木廊中,银线勾出的忍冬纹袖口与衣摆都垂落到了地上,显得很是随心自在。 月牙丝绸随意地松松垮垮地系在发间,如今看来,倒像是白日偷闲的神仙。 宋必回刚跃上台阶,便见他枕着手臂在午休,袅袅升腾而起的栀子檀香融进了秋风之中。 木廊之外,枯叶旋落而下。 他将气息放轻了,然后自然地转身坐到了玉椅的一角,百无聊赖地撩起江屿风落下的长发,无声地编起辫子来。 “你又开始了。”片刻,江屿风却忽然开了口。 他缓缓抬起了眼,眼神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人。 但宋必回只是垂下眼平和地凝望着他,手里还拈着那绺编了一半的头发。 简直活脱脱的人赃并获。 “怎么了?”宋必回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问江屿风。 但江屿风不吃这套,只轻声道,“我可以给你一柱香的时辰来让你狡辩。” “对不起。”可惜宋必回这混蛋最是口是心非,他通常都是悄悄做完小动作后,被发现时,若见江屿风不大高兴,便当即道歉。 但就是下次还犯,且犯得光明正大。 “坐过来些。”江屿风淡笑了两声,朝他招了招手,他手腕之上的凤凰镯倏忽落了下去,掩住了那个小小的月牙印。 宋必回不知此人又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坐得更近了一些。 但片刻,他却发现手被忽然握了起来,那人温热的体温顺着手掌传上来,叫他只觉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了。 “叫你手乱动。”江屿风淡淡开了口。 他指尖被江屿风轻轻扣着,好像握了只暖玉,此刻只觉脑中万千纷乱心绪都变作了此人,平静淡然的感觉在那人身上无时不刻在吸引着他接近。 这人好像有种特殊的气质,能叫他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包容的,是被爱着的。 这种感觉仿佛填补了他数年来心中缺漏的那一块。 仿佛自己已经离不开他。 宋必回低下身去,默默将脸埋进江屿风的颈侧,任那熟悉的栀子檀香清冷地将他包围了。 江屿风只得抬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脑袋,缓声道,“怎么还跟我撒娇。” “我没。”宋必回低沉冷淡的声音轻轻响在了江屿风的耳侧,呼出的热气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着实想不到,宋必回对旁人有多冷漠疏离,对亲近之人就有多亲昵随性。 知道那些真相后的这些天里,更是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自己身边,好像生怕自己又跑了般。 江屿风也只得安慰一般轻轻环住了宋必回的后颈。 宋必回这些年里对安全感与爱的感知都太缺乏了,无数次的忍耐、克制,终于等到有人告诉他可以放纵自我之时,才终于肯放过自己。 “我知道了,你就是来故意闹我的,是不是?”江屿风轻轻笑了两声,听到了耳边那人带着些许笑意的一声轻哼。 胸腔的震动与呼吸交织在一起,却又心照不宣,宋必回抬起眼,看见了江屿风映入了碎光一般的迷蒙眼瞳。 “噢,师兄好像马上要办除祟宴了吧。”江屿风缓缓道,“那扶为师起来,我也去看看。” 宋必回:“……” 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说什么除祟宴? “先前拂冥强开天道,打乱了除祟大会很多计划,届时你帮我去将江川的名划了,沂水宴上将魁首给那个……那个玄山的……” 江屿风不记得那个跟灰扑棱蛾子似的少年叫什么了,反正宋必回也会猜到的。 “嗯。”宋必回应了一声,却又别有深意地看向了他,“那你去除祟大会是为了做什么,逃走?” 江屿风当下梗住了,他故作镇静,清了清嗓子道,“怎么会呢,就是去散散心罢了。” “你骗我。”宋必回冷冷道,看起来很是生气不满。 “我怎么可能骗你,嘶……” 他见江屿风还是一副不承认的模样,当下顺势拉起那人的手腕,一口咬在了月牙印上。 “你属狗的!”江屿风感觉到那人的尖牙轻轻抵在自己皮肤上,有种麻痒的感觉,他忍不住笑了两声,“先前想走是因为我失忆,不记得了,后来就不想走了。你快松口……” 乔河先前已经将除祟宴策划了一半了,但因为其中出了种种乱事,便搁置了许久,如今也该拿起来再商讨着办了。 “此次要在沂水潭办,还是在泽山?”钟遥夜撑着下巴,悠哉悠哉地问道。 “长老们有何想法?”乔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抬头问坐在一侧各门派的长老们。 玄天侧眼看了看还在撸着仙鹤的羽萧,心想,反正他没意见,但他就是有些想吃大肥鹤了。 “沂水潭先前搭建的高台在雷劫时被破坏了许多,如今还在修缮,应当不大来得及了。”星牧长老开口道,“而且现在天珩仙君与折岁仙君刚刚恢复,不宜外出,不如还是选定泽山为好。” 钟遥夜也点了点头,忿忿不平道,“那地方总也出事,还不如安生地待在泽山了。” 乔河见众人对在泽山举行宴会并无异议,便高兴地先记了下来。 他在册上划了几笔,再抬头时,却看见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正巧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 “在说除祟宴?”江屿风一袭白衣翩然跨进了门,开口淡淡问道。 “对啊小师兄,我们都等你们多长时间了,你们也才来。”钟遥夜抱怨着,将桌上的茶盏端在了手中捂着。 “先前一些私事。”江屿风只得笑着回了一声,却见乔河在座上朝他们高兴地招了招手,活像是见到孩子们归家的年老长辈一般,叫他不禁心中发笑。 二人纷纷入座,见乔河有温声开了口。 “刚刚我们在说除祟宴不如便在泽山举行,你们怎么看?” 宋必回一向对这种一群人聚在一块吵闹得仿佛鸡篮子翻了的宴会没有什么兴趣,他觉着在沂水潭和在泽山也没有很大区别,反正江屿风在就行。 要是江屿风不去,那他也不会去。 不过江屿风也更喜好清净,这些组织由乔河安排便已经很好了。 他侧眼看看身边的宋必回,看他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只是垂着双眼,始终盯着他手腕处的地方。 这小兔崽子刚刚把他那个月牙印都快咬红了,明明起初最先见到那印记时,这小混蛋气得都恨不得与他在宴上大打一场。 如今偏偏又咬着不啃松口,真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泽山也很好,师兄安排就行。”江屿风波澜不惊地开口道,却又故作客气地回头问宋必回,“天珩仙君怎么看?” 宋必回的眸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依旧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声,“我没有异议。” 乔河高兴地点了点头,笑着缓缓道,“沂水潭天劫一事,大家能够在最后化险为夷,届时在宴上定要多喝几杯,好好庆祝一下。” 喝酒?江屿风偏头看了看钟遥夜,看见她当下眼睛都亮了。 她前些日子在沂水潭时便挑了不少的好酒,如今还没来得及喝呢,看来宴上她又要与玄山的二长老不醉不归了。 众人林林总总地讨论了些许细节,将本次庆功宴定了个七七八八,星牧长老近些日子心情不错,竟还大方地说要将门派中的一张星笺送给未来的弟子。 但羽萧很不屑,他觉得就这么张破纸,哪有神鸟好,届时他便将羽宗的小鹤带来,定要将优秀的弟子都套回去。 江屿风缓缓喝了口茶,任他们七嘴八舌地吵着。 “其实我有一点很奇怪。”走在回殿的路上时,江屿风轻轻开了口,“当时在沂水潭,你又是何时认出我的。” 但宋必回只是稍稍勾了勾唇角,沉声道,“很早……” “呃……”这混蛋原来这么些日子里都在故意整他,就他一个人还在认认真真地演戏! 他回想起了许多不好的往事,让他感觉当下自己的脸面碎了一地。 真是满地都是他的包袱。 不想活了,江屿风面无表情地默默想到。 “很早又是多早。”他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应当是见你第一眼就怀疑了吧。”宋必回伸手将江屿风肩上的鹤氅拢紧了些,低下头缓缓与他道,“不然我为何让你一直住在我殿中。” 江屿风气得牙都痒了。 “他们凑在一块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了?”钟遥夜一抬头便看见黄叶翩然而落之处,宋必回与江屿风两人正在悄悄地说小话,当下奇怪地问身边的钟槐序。 她都快被这两人骗怕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着了他们的道,简直猝不及防。 “也许师伯他们是在探讨功法吧。”槐序温和地与钟遥夜道。 但钟遥夜只是看破一切地冷哼了一声,“他们又能探究什么功法,他们一定又是在谋划什么……” “正在谋划什么”的一号选手江屿风当下冷淡地开了口,“那你真厉害啊,我以后也不去你殿上了。” “不行。”二号选手宋必回果断地冷冷拒绝,“你不来,我会去你殿上。” 江屿风不可置信,“你都是天珩仙君了,不待在自己天珩殿中来我折岁殿做什么。” “那我不做仙君了。”宋必回冷冷负手理直气壮道。 “呃……” 第74章 眼瞳 此次集宴盛大,意义非凡。 原先的试炼会因为拂冥的强开天道,所以中途被打断了,后续一些奖罚都没能按照程序进行下去。 因此这次的除祟宴也承担着一个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奖赏本次会议的前几名门生。 而众位长老也会在这时候将自己心仪的门生收入自己门下。 但此事与江屿风无关,反正他也只会收宋必回这一个。 不过他也在想,宋必回要不要收徒? “这次除祟大会除了你难道还有能入眼的?”只是等江屿风饶有兴致地问他时,宋必回只是这么冷冷地回了他这么一句。 为什么这人偏偏要把他拿门生比? 虽然他是用了江川的身份混进了队伍,但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他的师尊,是泽山的仙君,怎么能跟一些年轻的子弟们放在一块说? 活像是他在占便宜。 他也是差点忘了,宋必回这种少年天才的,最是懒得与一些没天赋还喜欢瞎蹦哒的年轻门生待在一块,要他带弟子…… 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了。 请柬发往各宗门后,玄天等长老们便自行先回门派去了,临走时,钟遥夜甚至是一大早专门前去送行。 但江屿风知道他师妹并没有那么别人想象的那般好客讲求礼数,她只是怕这群老不正经的又把泽山什么好东西薅回去罢了。 特别是玄山。 当时她站在泽山的山门之上,死死盯着玄天时,玄天感觉后背直冒冷汗。 “酒的事我会与玄仲师弟说的,遥夜仙君放心便是。”他只得无奈地与钟遥夜保证道。 “啊呀,玄天长老真客气。”钟遥夜当下喜笑颜开,“就带个八百十瓶屠苏酒来泽山就好,其他也不必破费。” 百八十瓶……这小丫头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他玄山什么都不多,就一座山大些,大不了他灌点石头带来。 “玄天长老,一路走好啊。”走时,钟遥夜还笑盈盈地朝他挥手,“如果到时候我没见到,我就亲自去玄山逛逛噢,咱们也可以互相多走动走动。” “呃……”玄天刚登上云车,闻声吓得险些脚一滑摔下来。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玄仲也真是的。 玄天无言地坐上云车,便开始默默胡思乱想,但越想却又越觉着无奈。 惹谁不好,偏偏把泽山的祖宗给惹了。 这不是想不开吗? 而且遥夜还是最小的那个,上头有乔河跟江屿风两个人护着,一个掌门一个仙君,飞升的仙师也不知道会不会知道。 偏偏遥夜的徒弟还是负责泽山各项开支的管理仙姝,几乎每次大会都会经过她的手,要牵扯那可是牵扯一连串。 那就明天让玄仲自己来负荆请罪吧,他一个人的行为,怎么能代表玄山呢,玄天当下愉快地决定道。 修学堂之中,讲学先生刚刚出门,乔暄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当下垮下脸来。 “都完了,南星。”他哭诉道,“从试炼会之后,我就没再看见江川了,你说他是不是……” “你怎么天天咒别人。”南星虽然心中也满是忧虑,却又不敢将她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 天道当前,凡人宛若蝼蚁,天地震怒之时从不曾怜悯世人,先前天珩仙君也是受了重伤,更别说江川这么个普通门生了。 即使他在那场试炼会上惊才艳艳,但万般遗憾也改变不了最后的事实。 “啊!”乔暄难过抱起书,跨出门去,“川川……我好想你!你怎么能有事呢?” 南星尴尬得只想低下头装作不认识那人,可却在低头的瞬间眼光骤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玄袍银线勾着欲飞仙鹤,鎏金发冠端正地束着发,宛如雪山之中抽出的锐利冰刃。 “乔……”她几乎是吓了一跳,刚想喊住乔暄,却见乔暄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又不要命般鬼哭狼嚎起来。 “川川,你怎么突然不在了……你若是不在了,我可怎么活啊。” 他继续往前走着,却骤然看见了一双干净无尘的黑靴出现在了眼前。 乔暄几乎是瞬间愣怔住了,许久,才默默抬眼。 当下看见了宋必回冰冷的眼神凝视住了自己。 “呃……”乔暄几乎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刚想解释什么,便听见头顶寒冷如冰的声音低沉地响了起来。 “疯疯癫癫,不知礼数,自行去刑惩殿扣德行。” 乔暄:“……” 平时见不到天珩仙君,难得发次疯,就被逮住了,真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第75章 看透 清晨时分,天光乍破,飘渺淡云缭绕于山峦之间,此刻隐隐绰绰,浓淡有致。 时间尚早…… 宋必回自然地伸手去搂身边之人,却不料在瞬时之间搂了个空,当下清明地睁开眼来。 身边的锦衾被小小地掀开了一角,可那人却是不知去向,榻前纱帐被清风轻轻吹拂而动,屋中寂静无声。 “仙君,这月牙丝绸我替您放玉盒中吧。”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月牙蚕丝绸,低声询问端坐在镜前的江屿风。 “好。”但江屿风只是淡淡开了口,然后偏过了些头,想起什么般问道,“先前这是掌门送来的?” “是的,仙君,与您那套衣服是一起送来的。”侍女毕恭毕敬道。 那这里面猫腻可就多了,江屿风垂着眼,但没再多问什么。 他任侍女们将他头发解下来,细细梳好,正要开始编发之时,却见门外一个人影缓缓而来。 “师尊。”片刻,宋必回冷淡的声音幽幽响在了门外。 果然是此人。 江屿风当下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好徒儿,找为师何事?” 屋外宋必回似乎轻轻推了推门,但没能推开,当下知道江屿风是提前在门上下了咒,应当是要故意逗他。 “我在更衣洗漱。”江屿风又缓声道,“除祟宴今日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来我这儿?” 宋必回不答,只默默倚在了门口,用背影表示着自己的不高兴。 这孩子大早上跟自己撒娇呢? “你去看看他今日穿了什么。”江屿风向侍女抬头招了招手,小声说道。 侍女当下有些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然后上前很是小心地开了门,迅速地打量了站在门口的宋必回一眼。 她往日从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泽山的天珩仙君,如今仔细看了,只觉恍如天人。 那人高挑的鼻梁与抿着的薄唇仿佛是玉雕一般,精致又俊美,一双深邃冷漠的桃花眼更是宛如水墨点染,仿佛看一眼都能将人的魂都勾了去。 他今日一袭金粉玄衣,似乎是来的急,也没多套一件鹤氅,只一脸淡漠地孤身站在萧瑟的风中,风卷带起他的袖袍,仿佛欲飞的孤傲的鹤,叫她不觉心跳加快。 她只好匆匆瞧了一眼,然后动作异常迅速地关上了门去。 宋必回:“?” “仙,仙君,今日天珩仙君只穿了一件玄色洒金长袍,戴墨玉冠。”侍女恭敬地与江屿风道,但不免声线有些颤抖。 “宴上他穿一身黑做什么?天还那么冷。”江屿风微微皱了眉,抬了手示意为他编发的侍女先停了手,起了身。 “你明明能解我的咒,却还故意要骗我亲自来开。”他缓声道,语气中透着一种无奈笑意,“穿得还那么少,快些进屋。” “你一大早便走了,如今又将我关在门外,是不是不喜我了?” 宋必回不满地望着他,那人声音低低地,在寥寥风中,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之感。 仿佛是在埋怨情人变了心。 江屿风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想到宋必回今日如此直白,只觉一时有些心跳加快呼吸不畅起来,“没有不喜你,别闹了,快进来。” 若是宋必回知道他一大早要回折岁殿,肯定又要磨蹭半天不让他走,到时候定了早上的时辰,说不定得拖到午时。 只是他没想到宋必回醒得如此之早,他明明已经刻意早起了许多,甚至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隐去,但不抵一盏茶的功夫,宋必回便追来了。 “把我那件披风拿出来给天珩仙君。”江屿风缓声与身边的侍女道。 侍女连忙点头,去了屏风后。 可宋必回却只是始终盯着他垂落的长发,一本正经道,“我想给你……”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被江屿风果断拒绝道,“不,你不想。” 宋必回:“……” “手冻得那么冷,把我的那只小暖炉先拿来捂着。”江屿风上前捏了捏宋必回的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瘦削,指尖覆着薄薄一层茧,应当是常年习剑留下的,揉捏起来有些粗糙,但又很舒服。 宋必回先前穿着身单衣便来了,如今深秋,天气愈来愈冷,只是在门外待了一小会儿,身上便不怎么暖和了。 “早上怎么先走了。”宋必回坐到江屿风身边,侍女们便开始继续为江屿风打理起发冠。 “不想把你吵醒了,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江屿风轻声道,侧头带着笑意看他,“你生气了?” “不会,只是我会担心你。”宋必回轻轻道。 这叫江屿风当下愣怔了一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未有人对他说如此亲昵的话,叫他有些不适应。 可是这人偏偏说得极其自然正经,让他总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一般。 这小兔崽子怎么最近说情话一套一套的,究竟是跟谁学的。江屿风疑惑地想着,默默将脸转了过去。 这人叫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当时孤身一人时,虽然有师兄妹与怀令仙师关心着,但却无法到如此亲密的程度。 不曾有人日日夜夜与他待在一块,共睡一榻,自然也不会有白日里出门后,有人会追来,告诉他,他被时时刻刻记挂着。 宋必回平日看来最是冷漠清醒之人,修的更是无情道,摒弃男女之爱。 因此叫江屿风总摸不透此人的心思,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宋必回对他的特殊对待,却不知这是师徒之情,还是……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为何他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他最近心不静了。 …… 午时,各门派的云车便陆陆续续往泽山来了。 江屿风刚一抬眼,便见云边浩浩荡荡的来了一大帮子人,只觉仿佛看见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蚱蜢。 当下无语了。 “今日宴会前三十的门生会不会有奖赏啊。”乔暄坐在台阶之上,撑着脑袋看着身边的侍人们来来往往打理宴会,“我最近也太倒霉了,就没点好事让我开心开心吗?” “会有奖赏。”钟槐序正巧从他身边经过,她温声道,却忽然有想起了什么般,忽然开了口,“可为何你在此处,我记得上午的讲学还并未结束。” 乔暄瞧见钟槐序几乎是当即傻了,他无声地垂下头,企图用这种根本无用地方法让钟槐序放过自己。 “若是逃学,是要去刑惩殿扣学识的,似乎还要洒扫一旬的山门。”钟槐序自然不会被这种装可怜的方式哄道,当下又淡淡开了口。 “不要嘛,师姐,我前几日刚刚去过刑惩殿,刑惩殿长老都要认识我了。”乔暄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为什么他每次悄悄做些事情,总也会被一抓一个准,先是被天珩仙君扣了德行,今日又被槐序师姐抓到逃学。 他明明只是偶尔做这些,如今却显得他好似日夜在做坏事一般。 前些时候,他还看见刑惩殿的长老在路上还别有深意地瞧了他好几眼,若被他记上,那自己平日里那些可怜的月例都要被扣完了。 “你为何前几日也去了刑惩殿?”钟槐序有些惊讶地问他,平日里一些巡逻的弟子一般不会抓着门生们要他们一定去刑惩殿,顶多提醒几句罢了。 为何乔暄接连几次会去那个地方? “前些日子,天珩仙君……”他苦下脸来,“我就喊了两声江川,他便把我抓住了,江川明明那么可怜,还是一直待在他身边的门生,为何他一点都……” 钟槐序听见“江川”二字便当下沉默了。 她差点忘了,此事还只有他们私下几人知晓,其他门生并不知道其中实情。 不过乔暄也着实是倒霉,明目张胆地喊折岁仙君,还被师兄撞到,这不是在宋必回底线上来回横跳吗? 宋必回会放过他那就怪了。 钟槐序同情地望了这傻孩子两眼,轻声道,“那算了,你先回修学殿吧,江川一事先不必过问。” “他果然……”乔暄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眼眶当下红了。 钟槐序也不知这孩子究竟脑补了什么,看他难过地一个人跑走了,也不知该从何安慰。 或许只能劝他早日看开吧。 第76章 算账 江屿风与宋必回翩然踏入大殿之时,便吸引了一众人炙热的目光。 先前他们已然在登仙楼见过了天珩仙君,但宴会之上仍有大多数人都未见过折岁仙君的真容。 都听说折岁仙君虽然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平日里也鲜少出门。 但却是公子无双,容貌俊美,如雾如月。 如今看来,果然宛如天上遥不可及的清冷上神。 宋必回跟在江屿风身后入席,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但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身上之时,却又有种温柔深沉的错觉。 世上皆传这师徒二人并不对付,可如今看来,似乎真假还有待考究。 “折岁和天珩来了,他们俩关系真的好了很多嘛,我以为只是乔河说说的。”玄仲长老笑眯眯地与身边的钟遥夜攀谈道,“我先前听师兄回来说,说是折岁救了天珩,此事当真?” 可钟遥夜根本不吃这套,她当下翻了个大大地白眼,神色不悦道,“你少拿这些事来打岔,先前夜宴的帐我还没与你算呢。” 她冷冷哼了一声,“玄天回去难道没有听你说,叫你将从我这儿抢走的屠苏酒带回来?结果你倒好,给我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酒来,这味道都快淡出鸟了,你是不是故意往里面掺了水了。” “怎么会掺水呢?”玄仲笑嘻嘻道,“必不可能掺水的。” 先前便也是如此,钟遥夜几次问他这酒是不是有问题,他便笑着搪塞。 这一看便是问题大了去了。 之后钟遥夜气得也懒得与他辩,只觉是纯粹浪费口舌。 “别生气啊遥夜丫头,我不是还带了许多玉石来,玄山不善酿酒你也知道的。”玄仲长老只能有些无奈地笑着挠了挠头。 他见到那些酒便腿脚发软,进了酒房那自然更是受不了了,便多拿了些,结果还是被钟遥夜发现了。 不过他也说的是实话,他们那个酿酒,就是把一些米再加上些酒曲,然后任其自然发酵,其余便撒手不管了。 简直是怎么随意怎么来。 按照钟遥夜的说法,那便是喝起来仿佛是一股米泡水的馊味。 叫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异常郁闷。 “行啊,那你喝你带来的酒,我喝我自己的酒。”钟遥夜又不满地冷哼了一声,转头对身边的钟槐序道,“给二长老重新斟一杯。” “欸别别别。”玄仲赶忙护住了身前的酒盏,讨好地笑了两声,“就饶我一次,我陪你划拳喝酒便是。” 一边的座上。 江屿风正往自己面前的瓷杯中缓缓倒上酒。 只是他将将倒满,一边便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的杯子明目张胆地拿走了。 “要喝自己倒。”江屿风不满地去抢那酒杯,低声与身边的宋必回道。 “你身体不好不宜喝酒。”可宋必回只是轻声地冷冷回他一句。 “我身体好,你身体才不行,你刚刚解了诅咒,确实应当少喝点。”江屿风说着,便将宋必回木矮桌上的两杯都端了回来。 宋必回:“……” 他着实没想到,这人竟是直接顺走了他的理由,还那么自然地用在了他的身上。 “我身体不好?”宋必回冷冷地质问。 可惜这种威胁的小把戏对江屿风已经没用了,反正他如今是恃宠而骄,料得宋必回不会将他如何,便当下眼带笑意地稍稍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醇香的酒液缓缓滑入喉中,他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简直就是在无声地在挑衅面前之人。 宋必回缓缓垂了眼,见他仿佛涂脂的唇上带了些许水光,手腕与那白瓷杯一般精致白皙,还套着一只血色缠绕的镯。 竟是格外撩拨人心。 他沉默地注视着江屿风许久,也未曾开口。 “必回?”江屿风见宋必回一直不做声地如此深沉地盯着他,叫他当下只觉有些疑惑。 他只好轻声唤了一声,却见宋必回偏过了头去,故意不看他。 又生气了?江屿风凑近瞧了瞧他,却忽见宋必回回过头来,与他的距离瞬间拉近了。 正当江屿风愣神之时,那人却忽然抬了袖,张口轻轻咬在了他的耳垂上。 袖子挡住了那小混蛋恶劣的所作所为,只让人觉着他们是在小声地说话。 但江屿风却只觉此刻脑子仿佛“轰”地完全空白了。 当下差点直接窜起来,他感觉到一种电流从后背直窜上来,叫他一时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捂着耳朵,感觉脸烫的不行。 可宋必回依旧一副冷淡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般退了回去,镇静地端过了江屿风刚刚喝过的瓷杯,然后一饮而尽。 只是耳朵却也发起红来。 这下叫他们二人的气氛瞬间沉默了。 两人都只好静静地端坐着,开始发愣。 没忍住……宋必回突然开始后悔起来,他低着头,开始反思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冷静起来。 但江屿风只是默默捂住了脸,感觉自己的头脑已经开始不清醒了,如今根本转不动,一片的纠结混乱。 这大庭广众之下,宋必回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 万一被人瞧见了,那,那影响多不好…… 他愈想愈感觉脑子发懵,当下一头磕在了桌上。 这倒是把身边的宋必回吓了一跳,赶忙凑近想查看一番。 可刚凑近,却见江屿风幽幽的眼神盯住了他,恨恨地小声道,“你等着,宋必回,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第77章 代酒 钟槐序说得没错,本次宴会确实会奖赏除祟大会排名在前三十的门生,只是奖赏各等级都不同罢了。 乔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块小玉石,然后回头看了看南星手中的那把精致的雕花玉匕首,久久地沉默了。 他这是做玉匕首之后留下的边角料是吧。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当下感觉仿佛瞬间参破了天道。 毕竟人生苦短,活着就好。 “这次的魁首是?”忽然,他听见身边有位羽宗的弟子悄声在问另一人。 “是玄山那个,好像叫林向。” “可试炼会上,那个江川不是更胜一筹吗?不过那人天劫时忽然离开试炼场之后,便好像再没有听到消息了,你说是不是……”那人突然低了声,然后别有深意地望了望坐在高位的宋必回。 “泽山地界,你可注意着些。”羽宗的门生几乎是吓了一跳,“江川这人本就神秘得不行,修为高深,其中实情应当不是我们这些普通门生能知道的。” “你怕什么,真怂。”那人悻悻说道,终究还是没了声。 林向?乔暄当下想起了那个与江川比试时,显得极其吃力被耍得像是在台上狗熊跳舞一般的少年。 先前他将南星打下台时,他还以为很厉害。 可等江屿风上了台,当下差距简直暴露了个淋漓尽致。 今日他这个魁首恐怕拿得也不怎么安心。 果不其然,待到钟槐序宣布除祟大会前三甲之时,便有些好事之人大声质问道,“若叫林向拿了魁首,那江川又该怎么算。” 江屿风没想到还有人会如此执拗地把“江川”反复拉出来,明明“江川”与这些人都没有什么牵扯,他刚去除祟大会没几日便被宋必回带走了,平日也不曾见过这些人,这些人自然不像是要为“江川”伸张正义。 如今看来,应当也是平日里看不惯林向,想故意借着此次机会拉他下马罢了。 坐在席上本就惴惴不安的林向几乎是顿时变了脸色,他低下头去,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次试炼会,确实是他技不如人。 江屿风见他如此反应,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想法单纯又正直,如此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夺得魁首也该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似乎少了些许圆滑。 “江川”本就是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人,他大可以借此质疑一番。 “本君也听说过此事。”江屿风只得淡淡地开了口。 这一声,却瞬时叫一众喧闹的门生们仿佛被掐了脖子的鸡般噤了声。 他声音珠落玉盘一般清冷磁性,当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听说还是必回单独收的门生,是吗?” 他望向宋必回,看见宋必回也平和地看向了他,“对,师尊。” 宋必回的声音很是低沉,落入江屿风的耳中却只觉别有深意,宛如脉脉地肯定一般。 “我见过当时大会的云像,上面也曾记录比试之景。江川虽然在技巧之上兴许要比林向高上一筹。 但江川此人本就本特殊,在除祟大会之上,也并未依照规则进行比试,单单这一点,便非公平之事。 其次,这最后一场比试也没有最终的结果,江川未听天珩仙君劝告之言,公然离场,也可作弃权处理。” 江屿风缓声道,他将发丝挽到耳后,手腕的玉镯却倏忽滑落了下去。 “林向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功力,在招式运用之上,也算是胜江川一筹,如此看来,也当作魁首。” “天珩仙君应当也同意本君的说法,此次最终结果他也知晓。”他镇静地望向了宋必回,却听宋必回轻轻“哼”了一声。 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冷冷道,“是……” 这孩子怎么又突然闹别扭了。江屿风奇怪地眨了眨眼。 “折岁仙君说得不错,我们当时便是如此考量。”羽萧长老在座上附和道,接着冷冷扫了一眼座上的门生们,“若还有人对结果有异议,宴后再与我们来说。” 这下叫那些故意起哄的门生们都纷纷低下了头,可片刻之后,却在抬眼时,忽然见江屿风几乎是准确无误地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那双眼瞳明明是宛若琉璃一般清澈淡然,却叫他们后背的冷汗瞬时冒了出来。 只是坐在一边的林向却不知怎么,忽然眼睛放光一般盯住了江屿风,崇拜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了。 不过他也没能盯得长久,当下便被宋必回给发现,冷冷一眼给瞪回去了。 “那既然此事解决了,我便先敬在座长老仙君一杯,这些天劳心劳力,今夜宴上定要不醉不归。”乔河笑着端起了手中的杯盏,当下缓和了宴会的气氛。 众人纷纷举杯。 座上重又热闹了起来,仿佛刚刚不过一个小插曲,叫人立刻便遗忘了。 可宋必回是个例外,他依旧仿佛没什么兴致一般,默默饮了一杯酒。 “必回?”江屿风低声唤了宋必回一声。 却见他带着些许忧郁的深邃眼神望了过来,兴许是因为先前饮了些酒,眼中还透着些许迷蒙。 “为何不开心?”宋必回在旁人面前总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强烈的反应。 但江屿风与他亲近,便能明显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宋必回在信任之人面前是毫不保留的。 但他儿时情感缺失,导致了如今心思细腻又敏感,因而有时便总叫江屿风琢磨不透他心中所想。 “他明明哪儿都比不上你。”宋必回有些不满地望着他。 “蛤?”江屿风愣了许久,才想起宋必回是什么意思,当下“噗呲”一声笑了。 原是他先前说江川在招式方面比不上林向,叫宋必回不开心了。 这孩子也太可爱了。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又当什么真? 泽山之人从来听不得有人说亲近之人的一丝不好,本人也不行,宋必回更是如此。 “那乖徒儿,如何才能叫你开心?”江屿风撑住了下巴,笑着望他。 宋必回似乎被那一声“乖徒儿”唤得有些不自然了,他喉咙之上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了一下,当下没了声音。 “你明明在沂水潭时很会说的。”江屿风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如今却又不说了。” 宋必回:“……” “既然如此,那为师便敬你一杯。”江屿风缓缓端了酒,他精致玉冠上的流苏微微一晃,言笑晏晏之间,竟有当年白衣少年的风流模样。 宋必回愣着神也端起了酒杯,瓷杯相撞之时,却有些许酒液泼洒而出,沾到了那人修长纤细的手指之上。 “洒出来了……”江屿风下意识低头舔舐了一下手指上的酒液,然后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但宋必回只一眼望见那粉红的舌头与那白皙的脖颈,只觉当场脑中“嗡”地一下,瞬时整个空白。 真是要了命了。 先前的混乱并没有影响宴会后半场的热闹,钟遥夜依旧开心地与身边的长老们划拳喝酒,乔河也笑着被人们围绕,气氛正在被不断推向高潮。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徐家走水了,原本还算丰厚的家产,竟是几乎一夜之间都没了,怪不得这次也没见他们家有人来。”一边有人低低地交谈。 “他们家少爷小姐不是都没了?本来也躲不过败落的命,听说徐家家主本还上京去求皇室的救助了,结果呢,人家根本不搭理。”另一人唏嘘着回道。 江屿风低头饮着酒,心下却忽然想到先前说徐家有皇室撑腰,可那徐冬竟也是被皇室的三皇子折磨而死的。 明明说是交好,到头来不过是互相利用、勾心斗角罢了,徐家走到如此地步,冥冥之中也有定数。 都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罢了。 “屿风,必回。”乔河突然笑着举起酒开口唤他俩,打断了江屿风的思绪,“怎么两个人坐一起喝闷酒。” “对啊。”玄天也回过头来,“一起来喝啊。” 江屿风也只得无奈地举起酒来。 这下完了,若被他们发现,今夜说不定不醉还真回不去了。 但宋必回却稍稍抬了抬手,淡声道,“师尊不善饮酒,我代他。” “噢?天珩仙君?”玄天瞬间眼睛都发了光,他们可从未能碰到这种好事,先前敬宋必回酒时,便总也被冷漠拒绝,这次终于逮到了机会,当下揶揄道,“你们师徒俩如今看来关系很不错了啊。” 这叫江屿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可宋必回主动提出了要代酒,那这些人自然不想放过这种好机会。 “那我先敬天珩仙君了!”羽萧赶忙凑上来。 “明明我先说的,你个老不正经的,给我下去。”玄天又将羽萧挤下了座。 江屿风:“……”明明他还没答应呢。 但宋必回只是接过了他的酒,端庄有礼地举了举杯,然后将杯中的酒缓缓饮尽了。 江屿风能看见他微垂的双眼与那俊美非常的侧脸,淡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好像是衔了银星,仿佛不怒自威。 可他只凝望着那人,心下默默想着,宋必回今夜似乎用了他这杯子两回了。 “再喝就要醉了……”他低声提醒道。 却看见那双深邃温和的眸子望向了他的眼瞳。 第78章 倾慕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江屿风看见钟遥夜醉醺醺地起身时,当下便端着酒杯低笑起来,他淡淡开口,道,“师妹,你喝不动了。” “谁说我喝不动了?!”钟遥夜最听不得有人说她不会喝酒,当下又坐了回去,“我还能……” “师尊不能喝了。”钟槐序肯定地朝江屿风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上前一把捂住了钟遥夜的嘴,将她又扶了起来。 钟遥夜:“……” 江屿风看着周遭的人们慢慢散去,最终也将手中的酒杯搁了下来。 他还记得上一次的夜宴,那时他一人来,一人走,还担心着一不留神宋必回可能便会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 可如今那人竟撑着下巴阖着双眼,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小憩,只觉恍然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模样。 “原本想请掌门和仙君们过些日子来我们羽宗做客。”羽萧打了个酒嗝,笑着道,“结果问了槐序丫头,那丫头说过些日子泽山要举行梦行了,脱不开身。” 乔河点了点头,“每年的梦行之境会在立冬前开启。” “听说这是怀令仙师定下的?”羽萧似乎对这梦行很感兴趣。 “是仙师飞升前留下的仙识,用来给优秀子弟们炼心的。”乔河温声道,“仙师觉着,修炼本身是征服自我心魔的过程,叫弟子们自在随心,否则是过不了梦行这最后一关的。” “说到这我想起来了,先前天珩仙君不是因为此事还炸过梦行塔。”羽萧当下笑道,连脑袋上的几根五彩翎羽都跟着兴奋地晃了起来。 叫乔河见了也不禁笑了起来。 那次梦行,也是宋必回真正为世人所皆知,被授为“仙君”这一称号的重要原因之一了。 当时也是将钟遥夜整得快崩溃了。 梦行之中,行至半夜,幽魂便会大量出没,这个时候本是众人寻个安生之所休眠之时。 可在这个时候梦行之境却忽然开始震荡不止,她从睡梦里迷迷糊糊醒过来,却发现大半夜居然有人在用灵力轰整个灵境。 这孩子似乎是几天几夜都没睡,别人还在一塔摸鱼时,他就已经直接攻到了塔顶。 但最后一层却始终破不开,当下便想起了如此简单粗暴的法子。 确实也是宋必回的风格了。 那次的梦行提前结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今想起来,乔河也觉着哭笑不得。 真不愧是他师弟赤着一双玉足赶来,也要将其要走的人。 都是缘分天命。 “你醉了,是不是。”江屿风凑近了看宋必回,见他纤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 那双眼已经比先前清明了,看来宋必回的酒量确实不错,只是休息了这么一小会儿,便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 “嗯。”他轻轻开了口,问道,“我们现在走吗?” 江屿风淡笑着点了点头。 殿外已然月光寂寂。 如今的夜风猎猎萧瑟,此时此刻,江屿风望着漫天遥遥相映的星子,只觉它们好似尽数落入了身边之人的眸中。 天语已然缄默,唯有枯木的婆娑树影在木廊之间摇晃着,如此恒久静谧。 酒像是在将他的思考渐渐地蚕食鲸吞,在这亘古天地之间,时间却仿佛在他们身边短暂驻足了。 “师尊。”他听见宋必回在低低唤他,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之人。 那人温热的体温仿佛隔绝了廊外一切凄静的冷风与窸窣的声响,将他拥入怀中。 宋必回的手掌好像比他的更宽大一些,薄薄的剑茧从他的手心划过,手指交缠之时,他感觉到微凉柔软的触感轻轻落到了他的额头上。 星月寂静。他将月光困在了怀中。 第79章 熟人 那是一只血枝缠绕的凤凰玉镯,推杯换盏之时,正莹莹环在那只纤细的皓腕之上。 抬手,倏忽滑落之时,血色蔓延流转。 乔暄当夜喝得醉醺醺的,一直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却猛地清醒过来。 他一下掀起被子,惊恐地想道,那只镯子!江川当时试炼会上,戴的不也是这只镯子吗?! …… 江屿风已经盯着那只梦行之境前的玉碑快一炷香的时间了。 梦行将至,但这碑却丝毫动静也没有,这分明是有所异象。 难不成是被上次宋必回强行破塔之时,将整个幻境都破坏了? 不应当啊,怀令仙师的仙识是极其强盛的,仿若是生生不息、不无处在的柔韧野草一般,又怎会被宋必回的灵力震得溃败到如此地步呢? 他疑惑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然后很是果断地伸手拍了拍那石碑,企图用这种极其古朴的方式让那碑重新亮起来。 “我说吧,你看它没动静了。”钟遥夜长长叹了口气。 她刚刚在修学殿讲完学,便立刻就赶过来了。 她也是前几日才发现这次的梦行出了问题。 照理说,每年的幻境都是涤故更新的,就算宋必回将幻境整个都破坏掉,但经过一年的时间,也早该修复好了。 结果如今都将立冬了,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下叫她实在有些摸不透情况了。 “难道师尊将仙识取走了?”钟遥夜有些疑惑地开了口。 但江屿风却轻轻摇了摇头,淡声道,“应当不会,梦行已经运行数年了,若师尊要取走仙识,应当也会事先有所预兆。” 怀令仙师性情温和随性,绝不是因为一些小事便责备晚辈之人,反而可能还会惯着弟子们从心所欲地发挥。 又何必突然将仙识抽离呢? “现在必回还在梦行的预典上吗?”江屿风突然开口问道。 “是啊,跟槐序一起去的,这次预典是……不对,师兄你怎么又说必回做什么,必回这才离开你多长时间啊,你就又开始念他了。” 钟遥夜当下不满道,她只觉着自己的小师兄从星门回来之后便跟宋必回奇奇怪怪的。 起初她以为只是师徒之间解除了误会也许会亲密一些。 但现在两个人简直是形影不离,这也亲近得过了头吧?而且在沂水潭时,二人还在日日夜夜住在一处。 这实在叫她很难不多想。 反正怎么看他们俩肯定都不对劲,说不定早有一腿。 “没有。”但江屿风只是波澜不惊道,“这碑没反应可能是与必回有点关系,他上次强破幻境,但最终被你阻止了,没能成功,说不定是这梦行以为他还在攻梦行塔,才一直处于了沉睡。” “还有这种情况?”钟遥夜有些怀疑。 但江屿风却没有作声,只是忽然伸了手,将指尖轻轻点到了那玉碑之上。 灵力骤然灌入,钟遥夜只感到瞬间的威压朝他们俩海潮天河一般奔涌而来,神圣又不容侵犯的感觉,竟极为熟悉。 那便是怀令仙师的仙识了。 只是那威压在即将触碰到他们二人之时,却又迅速地避了过去,仅是骤然撩起了他们的发梢与长袖。 惶惶之间,仿佛有仙人的低叹。 “梦行是没有问题的,但师尊……好像对必回很感兴趣。”江屿风有些哭笑不得。 难道是宋必回那种简单粗暴的果断招数竟然叫怀令仙师也很欣赏吗? 毕竟他师尊也是一副能打就不要多废话的态度。 也许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等到宋必回来之时,已然将将过了午时。 他一袭鹤氅穿过木廊翩然而来,身侧有炫目斜光从檐下流转而下。 雕花窗口恰巧落着鸟雀,鸣啭啁啾之间,见得那人的身影轻巧晃过,瞬时扑棱棱惊飞了一片。 江屿风正倚在木椅之上晒着太阳等他,摇晃树影落在他一袭白裳之上,显得隐隐绰绰,竟也别有情致。 “预典如何?”江屿风语气依旧淡淡地开口问他。 “还如往常一样。”宋必回自然地上前抚了抚他的耳垂,却是成功将那人的耳垂揉红了。 “别闹了,说正事呢。”江屿风淡笑着拉下了宋必回的手,只松松地牵着,“梦行前的玉碑到如今也没有反应,但怀令仙师的仙识尚在,我们觉得这应当与你有关。” “是因为我上次强破梦行塔?”宋必回垂着眼百无聊赖地揉着他的手指问道。 “也许,也有可能是你师公对你比较感兴趣。”江屿风揶揄地瞧了他一眼,“看来这回你又得进梦行一趟了。” “那师尊呢?”宋必回的声音低沉磁性地响在他耳边。 “我便不去了。”江屿风故作冷淡道。 “师尊若不去,那等我进了梦行见到仙师,便与他说,说师尊将我一人扔到这塔中,叫我孤苦无依地一人,日夜相思成疾、寝不安席,可师尊却是个薄情郎,对我不管不顾,高兴了便哄哄我,不高兴了,便扔一旁……”宋必回低缓的声音好似透着一种蛊惑,仿佛情人耳侧的轻语低言。 “你别说了……”江屿风赶忙上前捂住了宋必回的嘴,哄道,“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 这兔崽子怎么还学会告状了。 “原来师尊只是担心我与师公告状,才要与我同去,不是因为担心我。” 宋必回依旧是那一副冷冷的语气,但江屿风分明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淡淡的笑意。 此人就是在故意说这些逗他。 “得了便宜你还卖乖。”江屿风都快被气笑了。 “师尊也不必担心什么。”宋必回说得很是正经,但低沉的声音仿佛直直地震进了人心,叫人有些心痒难耐,“必回怎么会说您的不是?” “没大没小!”江屿风气得伸手扯住了宋必回的脸颊,却遮不住眸中的淡笑,“目无尊长,当罚,自行去刑惩殿扣德行去。” 宋必回:“……” 梦行出现异常果然与宋必回有些关系,待他缓步走近之时,那仙识便当下活跃起来,似乎还有些好奇地凑近了些许,将威压缓缓落在了宋必回的身侧。 “仙师这又是什么意思?”钟遥夜有些奇怪地伸手碰了碰玉碑,却见玉碑忽然如水流一般将她的手指裹住了。 江屿风迟疑地摇了摇头,难道是宋必回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所以怀令仙师想要再将他拉入梦行?还是有其他原因。 “师尊应当想必回再入梦行一回,那这次我与他同去吧。”江屿风淡声道。 “这样可以吗?”钟遥夜有些担心。 梦行是修心之境,愈是修为高深,愈是一步一心魔,她先前与槐序进梦行,也只是进行法境的看护,没有入塔。 可此次宋必回应当还是要重新入塔的。 若再加上一个江屿风,那梦行的难度会增加多少,她简直无法想象。 “无事。”但江屿风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侧身与身边的宋必回缓缓道,“必回,你试试能将这阵打开吗?” 宋必回若有所思地垂眼看了一会儿,然后将手掌放到了玉碑之上。 宛若寒冰一般的充盈灵力从他的手掌渐渐注入玉碑之内,一切仿佛都开始流转复苏起来。 这玉碑起初还未见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片刻之后,却见其忽然光芒大盛,天地震响。 这叫江屿风当下舒了口气。 “终于好了,我都头疼了好几天了。”钟遥夜撑了个懒腰,然后小声对身边的两人嘟哝道,“你们若进塔可得注意着些,别没事就用那么暴躁的方式炸塔,我可没那么多天符了。” 这俩师徒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到时候若是联起手来,简直能叫她头疼得直掉头发。 万一到时候真出了问题,她最后可能也只能直接找掌门师兄出手了。 她一个人可挡不住两个仙君。 宋必回知晓钟遥夜是在警告他,但他只是依旧如往常一般冷淡地侧过脸,装作没听见。 “无事,我管着他。”江屿风说得很是风轻云淡。 “我还没说你呢。”可钟遥夜却不吃他这一套,她从小与江屿风一同长起来的,自然清楚他的心性,当下不满地“哼”了一声,“你疯起来跟必回也没差。” 江屿风:“……” 梦行最终定在了三日后的午时。 与往常一样,也是只有寥寥几个优秀门生与钟遥夜一同进入梦行,一边的槐序抱着本竹册,见门生们慢慢入阵,回眼却望见了江屿风与宋必回也正巧一同并肩而来。 “师伯,师兄。”钟槐序温声与他们打了声招呼,正还想开口提醒什么,却忽听见一阵疾跑声匆匆而来。 当下被打断了思绪。 来人束着条歪斜的马尾,腰带也系得七扭八歪的,活像是哪儿放出来的一般,闷头直接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槐序师姐!等等!我……”乔暄几乎是险些撞到江屿风的身上,却在看清三人时,异常紧急地刹住了脚。 可宋必回还是当下瞬间沉了脸色,将江屿风无声地揽过了一些,阴冷的眸光默默盯住了他。 “仙……君……”乔暄整个人傻了。 怎么又是天珩仙君!? 他心里崩溃道,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天珩仙君总会在他每次倒霉的时候出现。 而且现在折岁仙君居然也在。 他恍然想起了那个玉镯,感觉自己现在根本没法直视江屿风了。 这就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完美诠释吗,乔暄当下惊恐得脸瞬间苍白了。 “呃……”可一边的钟槐序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她竟忽觉此刻的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噢……真巧,又都是熟人。 第80章 婚宴 那是座肃穆冰冷的高塔,浅淡的月辉怜悯地环绕在铜铃之上时,诵经之音也在此地幽幽地若有若无地盘旋。 江屿风与宋必回刚跨入梦行塔,铜铃便在骤然之间震响了,古朴低沉的声响缭绕而起。 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吹拂起他们的发梢与衣摆,二人涉级而上,听得耳边一声男子的飘渺仙语。 这声,却叫江屿风突然有些怀念唏嘘。 他许久没听见他师尊的声音,没想在此处却能听见。 梦行与八门相通,但只取了六门,分别为开、生、休三吉门与死、惊、伤三凶门。 入者以心为敌,攻破六门到达塔顶,面对的便是自我的真正执念。 江屿风不知当年宋必回究竟在塔顶看见了什么,竟会突然反应如此之大。 不过这次应当也会见到了。 一炷香前,钟槐序将满脸受了刺激一般的乔暄放入了梦行,却是再次唤住了江屿风,郑重地与他温声道,“师伯,梦行塔的六门,下三门为吉,上三门为凶,但吉门未必比凶门简单,反而最是容易让人沉溺于温柔乡中,需得万千小心。” 但江屿风依旧是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果断地与宋必回一同踏入了梦行之中。 如今,他抬眼望着铜门之上镌刻的古字“生门”,正要伸手,却被宋必回突然拉住了。 那人神色有些闪烁,但声音依旧平淡清冷,“师尊,生门为大吉之象,里面可能会……” “什么?”江屿风有些奇怪。 “无事。”但宋必回却匆匆避过了他的眼神,轻声道,“入了门,不要离开我。” 进入八门之时,一般会有一人主导梦境,宋必回先前已经攻过塔,所以对里面可能会出现之物比江屿风更加熟悉一些。 但宋必回此时举止有些奇怪,叫江屿风忽然有些不放心起来。 “必回?”他轻轻唤了一声,却见宋必回一把牵起了他的手,骤然推开门去。 门内光芒瞬时而现,江屿风只见到宋必回忽然转身望来的叫人很是安心的目光,他逆着光,整个人温和又镇静。 幻境当即开启。 江屿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忽然之间,自己好像被牵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起身,感觉到面前细碎的光缓缓透了进来,却一直是迷蒙一片。 耳边是泠泠的响声。 似乎是自己的什么繁复的头饰挂下的坠子敲击发出的悦耳响动。 他眼前红雾雾一片,瞧不清此时是如何场景,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撩开眼前的绸布,却忽然被身边之人制止了。 “必回?”江屿风又唤了一声,可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应。 这不是宋必回。那人究竟是谁? 江屿风心下暗道不好,正要出手,却见一阵嘈杂的声音骤然灌入了自己耳内。 那是极其热闹盛大的声响,喜乐奏鸣,锣鼓喧天,白鹤扇动翅膀的飒然风响,还有一声几乎划破长空的唢呐声。 “啊!?”江屿风当下愣怔住了。 这生门之内,竟是婚宴当场!? 瞬间,他只觉自己的脑子忽然完全空白了。 谁的婚宴?自己与……宋必回的吗?!这真的是幻境,还是真实? 他忽然想起了星门那时的回溯,叫他有些难以定夺。 这是谁的幻境,自己的,还是宋必回的? 江屿风一时间满脑子都是疑问与不可置信,他迷蒙地顿在原地,却忽听得响亮的一声; “吉时已到,上花轿——” 那声音骤然在自己耳边响起。 “必回……宋必回在哪?”他只觉自己的声线有些颤抖,好似被如今的气氛感染了。 但花轿的轿门半截却已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中。 那繁复精致的木勾花,金线织起的轿帘帷幕华贵至极,足下是凤凰火纹的软绒、巨大的云鹤灯笼浮雕外框隆重地架着,其上吊挂的金银铃流苏,正窸窸窣窣散着碎响。 他感觉到身侧似乎被人簇拥着,扶着他的人用玉如意撩起了轿帘。 “新娘子快些上轿吧——莫要误了吉时!” 那人没什么语气波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炮仗声骤然炸响,喧嚣之音如潮水一般将自己整个包裹。 竟是大喜之日…… 第81章 风月 织金的轿帘倏忽之间在眼前落了。 江屿风刚坐入轿内,便听见轿顶哗啦啦地一阵响动。 他一时愣怔,却在片刻后恍然发现,这竟是有人将米粒与茶叶撒上了轿顶。 怎么刚来梦行便叫他当新娘子?这走向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他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知晓凡人所说的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可他半生在这泽山修道,日日夜夜颂的是无为清净,也从没想过会有穿上一袭耀耀嫁衣,坐进花轿的时候。 这太奇怪了。 可正当他还在纠结之时,江屿风却忽觉轿子突然晃动了一下,叫他一时有些不稳地扶住了轿壁。 “起轿!!”外头有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怪异之感。 江屿风顿时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慢慢抬了起来,简直颠簸着缓缓向前去了。 这就是生门吗,他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可低眼望着自己身上赤红色绣凤的华贵繁复喜袍,却又只觉着有些恍惚。 生门宜谋财,婚姻嫁娶,有生生不息、万事大吉之意。 当年宋必回的梦行遇见的就是这副场景吗? 那他如今,又在何处呢? “仙君,新郎官这会儿可不能出去。”此时,一个穿得大红大绿的老妇人忽然扯着嘴角地拦住了宋必回。 她皮肤皱褶蜿蜒沟壑,眼神呆滞又浑浊地盯着面前之人,仿佛是被操纵的怪笑木偶一般。 飞阁流丹的大殿之前,宋必回一身火红嵌金礼衣,鎏金发冠庄严而肃穆,整个人仿佛是不可侵犯的清俊神像一般翩然卓立。 可本是大喜之日,他却目光凌厉冰冷地提着三尺青锋跨出大殿。 此时此刻,吹毛可断的剑气威压骤然落到了那妇人的身上。 但如今还是梦行,那妇人到头来不过只是幻象,因此她依旧是那一副丑陋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 宴席之上的喧嚣声瞬时寂静了下来,唯有嘹亮的唢呐还在撕心裂肺地吹着,有种异常诡异的沉默感。 挂了满屋檐窗棂的红色飘扬绸带此刻在风中猎猎而响,宋必回满身杀气垂眼凝视着殿下一群穿红戴绿,扯着僵硬笑容的宾客们。 薄唇紧抿…… 这次果然还是他的梦境,简直是与那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过了一年,却仍是叫他只觉得脑中的神经在不断绷紧。 江屿风究竟在何处? 他好像只要察觉不到江屿风的气息,便会感觉自己仿佛随时都在焦躁的边缘徘徊。 外面人很多…… 异常喧闹的人声与鞭炮锣鼓,绵绵不断地在江屿风的耳边环绕盘旋,他能听见人群跟随的脚步与一些空蒙的嬉笑祝福的声音。 无一不是僵硬空洞的。 这就是梦行之内的世界吗,好像被簇拥着,又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他想要撩开轿帘瞧一眼,但却忽然见数粒硬物从窗口纷乱地撒了进来,他一惊,当下挥袖,却发现那些东西哗啦啦瞬间落到了凤纹软绒之上,低眼望去,竟是数颗长生果与相思红豆。 江屿风:“……”真将他当作新娘子了。 他又不会生养,投这些又做什么? 可看着如今这架势,简直是比泽山的夜宴还要热闹繁华,人群无穷无尽一般,不断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熙熙攘攘的一片。 但江屿风眼中已然镇静清明一片,他手下轻轻摩挲着腕上的凤凰玉镯,然后弯身默默拾起了一颗长生果,剥了壳放入口中,却发现手指不小心蹭到了自己的口脂。 这红彤彤的……自己这嘴真的不会跟个血盆大口一样吗?他一个大男人也要如此讲究?江屿风感觉自己无语之感充斥了内心。 他也瞧不见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到时不会吓着宋必回吧? 江屿风正胡思乱想着,却又感到轿子微微晃了一下。 片刻,外面人幽幽拖长了声音,喊道,“落轿——” 到了?江屿风拍了拍粘在手上的花生皮,大摇大摆地正要抬腿出去,却又被一人强硬地推了回来。 “新郎官没来,新娘子怎能自己出来?这坏了吉利。”那个模糊木讷的声音冷冷地在轿门之外开了口。 “规矩这么多啊?”江屿风清冷淡然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若我偏要呢?” 当下,他骤然撩起轿帘,上前一脚将再次伸来的手踢开,脚尖点地,飒然落在了花轿之前。 江屿风微微扬了扬下巴,抬手清傲地将自己的盖头掀了起来,他一双漂亮的眉眼添上了妖冶的胭脂红,此刻显得极其勾人。 他耳垂之上的镶金流苏在他走动之时微微摇晃,头饰的金坠轻撞作响,实在称得上动人心魄。 宋必回本是垂眼怒视着玉阶之下空洞凝望他的宾客,可抬眼却见到了门口不远处这副勾魂摄魄之景,当下不由睁大了眼。 他只感觉心中猛地震了一下。 江屿风几乎也是一眼望见了高台之上的俊美强大的男子,那人几乎什么时候都是宴席之上最为醒目的那一人,今日与他一般翩然一袭火红衣裳,衬得他简直不怒自威,锋利得仿佛是血刃一般。 实在叫人心动不已。 原来宋必回大婚之日,是这副模样。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感觉好似有人在他的胸腔点了一把蓬勃炙热的火,叫他有些呼吸不畅起来。 “新娘子怎么能在这时候掀开盖头呢!不吉利!不吉利!!” 身边那人忽然吵嚷起来,但江屿风只是有些不耐地冷冷瞥了那人一眼,然后顿时挥袖,当下将那聒噪的人掀飞出数米。 “哪来那么多……”他正想训斥,但却突然想到什么般当下住了口。 只觉这婚宴之上,面对着这般的宋必回说一些不太文雅的话好像实在不太好。 他端正了一些模样,接着矜持庄重地抬眼凝望向了殿前的宋必回,神色淡淡地抬了手。 那繁复的头饰泠泠响了一声,华贵得有些叫人移不开眼。 众宾客呆愣地望着宋必回宛如谪仙一般轻巧飞身下阶,眼神深情和缓地扶住了江屿风的手。 简直与刚刚一副无情冷血的杀神模样大相径庭。 二人火红的婚袍相映相配,然后在唢呐锣鼓声中缓步踏上玉阶。 但这对新人脸上的神色却始终淡淡。 梦行此地,看似喧闹繁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处处都透着阴冷诡秘与如雾般的迷蒙。 “必回,这就是你的梦吗?”江屿风轻轻地开了口。 身边人似乎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 “一年前的梦行,也是如此?” “对。”宋必回轻声肯定道。 他们跨进大殿,却见围坐着的人个个都面部僵硬呆滞,好似都是手造的纸人一般。 梦境许多都是不真实的,如今在梦行之中看来,果然也是一样的敷衍。 “所以你一年前,便想着娶我?”江屿风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宋必回。 他记得那时他跟宋必回明明还因为误会很不对付,但宋必回动心得如此之早? 宋必回:“……” 那人被戳穿了心思,立刻不作声了。 小兔崽子,自己虽然知道他心思藏得深,没想到那么如此深沉还能一丝都不留痕迹。 若他此次不来梦行,说不定永远都不会知晓此事。 那宋必回先前一直与他对着来又是何意?想引起他的注意? 江屿风当下别有深意地盯住了他,“必回,意马心猿,销神流志。” 宋必回听出此话是在示意他心思繁杂深重。 可闻声,他只觉当下身体僵了一瞬,接着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不知这种痴心妄想是否又会惹那人嫌恶。 “我说过,在我这儿你不必忧虑这么多,我只想你从心所欲,自在便好。”可江屿风却又再次缓缓开了口。 他的手指轻轻勾着那人的手掌,感觉着那人温热的体温顺着皮肤慢慢传到心头。 宋必回有些微怔地凝望着他,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天地之下软红十丈,如今却又只剩他们寥寥二人。 …… 那妇人扯着笑盈盈的脸,却无处不透着一种假笑之相。 她见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走入殿中,当下拖长了声音,当下高声道,“新郎新娘拜天地——” 这就是,情障…… 但江屿风却目光灼灼,眼中宛如沉入了灿灿流转的星辰,他言笑晏晏,落在耳旁的坠子轻轻一晃,淡声道,“必回,可愿与我结作道侣?” 十里红尘,他偏要肆意闯一遭。 怀令仙师要他平安喜乐,但总也事与愿违。 他悲痛愁苦数年,才历尽千辛走到此地。如今,他便要不管不顾地将这喜乐通通补偿回来。 “蛤?!”宋必回愣怔地望着面前之人,只觉万千风月,迷了心窍。 第82章 共辉 “一拜天地——” 大殿之上,渺茫的高声唱词的声响终于响了起来。 江屿风几乎是瞬间攥住了宋必回的手,当下朗朗道,“宋必回,我就是你的执念,谁都知晓,情障不破便是飞升即是虚妄,你还可以现在拒绝我,只要你说出口,我便会立刻放手。” “那就不破了。”但宋必回只是深沉地望着他,好似除了面前此人,其余便再与他无关了。 “可凡人生命短短数十年,修道之人即使延年益寿,也终究肉体凡胎,唯有成仙才是长生之法,与天地同寿,日月共辉,你就不想吗?”江屿风清晰且缓声问道。 “不想。”但宋必回始终都是那副平静坚决的语气,“我只想要你陪在我身边。” 江屿风没想到宋必回竟会如此坚定,修道之人苦心孤诣数十载,所为也不过仙道。 拂冥为了飞升,甚至是不惜以万人之灵强开天道,无所不用其极。 可宋必回却对这一丝一毫都不感兴趣吗? 他微怔着,然后与宋必回一同拜了下去,耳垂的流苏垂落而下。 他却听见那人忽然在自己耳边沙哑低语。 “一切归你,我永生永世爱你。” 一时之间,江屿风只觉自己的心好似被豁开了道口子,瞬时又酸又痛。 “二拜高堂!” 殿外的盘旋之上的风卷带着枯叶骤然呼啸而起,江屿风闻到了浓重的潮湿之气,似乎就要落雨了。 大殿几乎是瞬时间昏暗了下来。 围坐的数十名宾客目光空洞诡异地盯住了二人,此刻正是黄昏,也马上就要入夜了。 但宋必回的眼神却未偏移丝毫,只轻轻扬了袖,一时间将殿中的蜡烛尽数点亮了。 火光跳跃,金碧辉煌。 江屿风轻轻笑了一声,转身再次与他拜了下去。 要不顾一切,要随心所欲…… “夫妻对拜——” 雷光霎那间撕裂天际,云层翻涌,鸣响震震,穿堂的劲风悍然不顾地冲撞进来,却被二人的威压顿时挡在了殿外。 江屿风眼中始终是波澜不惊地笑意,却忽然将掀开的盖头又故意放了下去,叫宋必回再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他修长的眼睫在红布之下宛如蝶翼一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高堂、天地都可以虚假,但我拜我的真实。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他从玉榻之上恍惚醒来,行至山门石阶前,遥遥与那人的一眼对望。 那人水墨点染一般的深邃眼眸,被清风撩起的发梢与衣摆,恍如孤寂的暂时在此地驻足的白鹤,好似不久便要翩然离去。 不留半分音讯。 可偏偏又造化弄人,叫他们在沂水弦歌之时再次相遇。 那些时日里,夜时端到床榻的汤药,白日在院中静坐时,面前的那碗透着袅袅热气的甜粥。 仿佛都还是在昨日。 他也还记得,数年前,那双稚嫩手掌攥紧了的胭脂红色的发带。 那人坐在他膝头,说着要将世上最好的绸带寻来赠他的承诺,好似此刻还在他耳边缓缓轻响。 随之而来的,诅咒痛苦缠身的无数个日月,他没有后悔,只有挥之不去的牵挂与忧虑。 直到寂寂孤夜里燃起的栀子檀香悠悠燃起,被搁在他床头,亲手做好的酥酪。 留在手腕之上月牙蚕丝的月牙印,与血色流转凤凰玉镯。 还有落在额头耳垂的轻吻…… 原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都沉溺在这人的深情之中,却又爱而不知。 他垂眼笑着,然后郑重拜下去。 要与之,共沉沦…… “送入洞房——” 第83章 巫山 天大雨。 屋外的急雨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撞击在雕花挂绸的窗棂之上,然后汇聚成线蜿蜒纠缠着滚落而下。 潮湿的水汽,屋中弥漫的温暖蒸腾着栀子檀香在缓缓流转。 江屿风能听见耳边隐隐的雷鸣,与深沉的呼吸声音。 月色被雷鸣骤雨淹没沉溺了吗?还是被翻涌的云扼杀在了怀中? 他感觉宋必回柔软微凉的嘴唇在他的脖颈处轻轻摩挲了两下,温热的呼吸洒了他的肩窝。 感觉着自己的理智在沉落。 他恍然间想起不久之前,他还暗自心想,宋必回此人定然是个摒弃男女之情,对什么都冷淡至极的人。 当时,宋必回正站在婆娑树影之下,黄叶声势浩大地回旋落下,精细的脉络裹挟着细风,仿似飞舞的蝶一般寂寂无声地浸没在斜切而下的光晕之中。 淡光勾勒出他俊美精致的轮廓,衬得他疏离而冷淡,仿佛孤高得从不愿多分一丝眼神给旁人的神袛。 钟遥夜一眼瞧见了那副场景,便忿忿地与他说,宋必回这小混蛋就是个披着漂亮皮囊的大冰块,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的时候,他还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他也还记得当年宋必回拿着那封喜帖,砸到他怀中时说…… “自己功力没法提高,就想这些歪门邪道,也不怕死在床上。” 如今,他睁着双迷蒙的眼,缓声道,“你不说这是歪门邪道吗?必回?我怕死,便不想这些了,你还是放我走……” “不可能。”宋必回将他摁了回去,用唇将他的话尽数堵住了。 什么是欢欣与痛苦的尽头?他眯着双眼,感觉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整个吞没殆尽。 “必回……”江屿风缓缓唤了一声。 “嗯。”宋必回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垂落在眼前的漫漫床帐被风吹得在轻拂摇晃,栀子檀香在这一隅空间肆意乱窜。 宋必回垂着眼轻轻捏了捏那人玉雕一般的精致手腕,腕上的凤凰镯盈盈散了细碎的光。 外面的雨水落在了屋脊之上,顺着屋檐珠帘般垂落而下。 梦行的夜晚,正是幽魂游荡出没之时,但此地却是最为安全之所。 却也酝酿着一场灵魂的沉没。 他以为自己遇上任何事都能镇静淡然,波澜不惊。 但此刻他用手臂挡住潮湿的双眼,感觉自己一次次在失控边缘徘徊之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是大错特错了。 他的眸光几乎没法聚到一处,只能用额头抵住那人的肩,任宋必回温柔却又强硬地搂在怀中。 这孩子占有欲是不是太强了些,根本叫他没法动弹半分…… 江屿风迷迷糊糊之间想着,也不知最后自己究竟是何时睡过去的。 但他能感觉到那人的手指轻轻将他被汗沾湿的发挽到耳后,始终都将他小心翼翼地揽着,手臂从没有放开半分。 外面惊雷骤然划破了天际,宋必回伸手将他的耳朵轻柔地捂住了,然后将吻落在了他的前额。 宋必回看着江屿风仿佛是餍足后安睡的猫咪一般,团在自己的胸口,他皮肤本就白皙,被红色的锦衾裹拥着时,有种难以言说的撩拨。 明明平日里是那么清静冷淡的一个人,却又那么叫人心动。 实在太摄人心魄了。 …… 江屿风感觉自己难得睡得不错,天光早已漫过窗户透入屋内之时,他感觉到宋必回的手指还与他轻轻相扣着。 那人正呼吸平稳地躺在自己身侧,柔软的薄唇与那双漂亮的眼好似是精心雕刻而出的,眉头舒展着,好像从未有过的放松。 江屿风伸手去碰那纤长的眼睫,然后凑上前去亲他的鼻尖,却忽觉手指被扣紧了。 “屿风,别闹了。”他嗓音低沉着,带着刚睡醒的那种沙哑。 “喊我什么呢?没大没小。”江屿风故作生气地轻声道,却在挪动双腿之时,骤然顿住了。 “哪里难受。”可那人却好像立刻察觉出了什么,将他又搂紧了一些,伸手缓缓在他的腰间轻抚着。 江屿风很是舒坦地舒展了眉眼,然后愉悦地顺手地捏了捏那人手臂与背上的肌肉。 “师尊……”宋必回的语气中当下透出了一种无奈与纵容。 “嗯?”但江屿风只是慵懒地倚在了他的怀里,很是自然地享受着那人的伺候。 “你饿了吗?”宋必回轻轻吻着怀中之人的耳垂。 可江屿风眼睛却瞬间亮了一下,淡淡道“想吃酥酪了。” 他的声音是轻缓淡然的,说得很是轻巧自然,好似被捧着长大娇纵惯了的公子一般。 宋必回愣怔了一下,却当下应了。 他感觉现在就是被迷昏了头的昏君一般,反正师尊想要什么都行,要星星要月亮,他都能搭了天梯去给他摘,酥酪又算什么。 虽然知晓情障最是控制人心,但他依旧乐在其中。 “必回,你上次又是怎么破的生门?”江屿风端着糖蒸酥酪时,突然有些疑惑地轻声问。 可宋必回只是坐在床沿上平和地望着他,轻描淡写道,“梦行之中有主导者,要生门无法进行下去,只要把他杀了便好。” 主导者…… 江屿风一下愣怔住了,“可你不就是主导者?” 宋必回迟疑着点了点头。 “所以当年你在梦行里……把自己杀了?”江屿风睁大了眼,瓷勺倏忽坠到了碗中,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 “我当年在梦行梦到你,大逆不道,本就该死。”宋必回垂下了眼,凑到他面前亲吻他的眼睫。 当年梦行生门的大喜婚宴着实叫他吓了一大跳,心内大乱,他持着一柄削金断铁的长剑,将阻止他的人几乎杀了个遍。 他心有郁结愤恨,仿佛肆意杀戮才能平息他的躁动。 他修的本就是无情之道,如今现出此种场景,分明就是在挑衅于他。 可当他挑起那织金的轿帘,望见其中端坐着的华美清冷新娘时,却当下愣在了原地。 那身着凤凰洒金喜服的新娘伸出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撩开了流苏的盖头,其中却是一张江屿风俊美至极的淡漠的脸。 一瞬间,宋必回几乎感觉自己的脑子轰地空白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此人…… 明明自己那么恨他,那人又那么地憎恶自己,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他一个用来改命的随时可以丢弃的物品罢了。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对他执念如此之深,为什么还要那么爱他,自己难道疯了吗…… 他惊慌地退后一步,却看见江屿风起了身,缓缓朝他走来,可每一步,都好像在将他的尊严尽数踏得粉碎。 “夫君。”那人平淡空洞着双眼,朱唇微启,冰冷道,“你怎么了吗?” “啊!!”那一声“夫君”唤出,宋必回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了。 他几乎是当下清晰地意识到,若是按照原本走向,他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只会被困死在此处…… 一瞬间宋必回咬紧了牙,手上白刃剑气骤然而起,撩起了面前那人柔软的发梢与耳垂之上的流苏,可他却瞬时将剑锋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他盯着面前之人冰冷淡漠的双眼,在里面,没有看见丝毫爱意与喜悦流转。 失落与悲伤将他完全地困住了。 …… 江屿风愣怔了许久,他心中是难过又生气的,他能真切感受到宋必回那时的挣扎与无尽的痛苦,简直叫他心痛得不行。 但沉默之下,他却忽然笑了,江屿风抬手轻轻攀住面前之人的脖颈,“那你亏了啊,宋必回,若你那年在梦行便与我成了,回来借此威胁于我,那说不定我们也不会……” 宋必回闻声只觉心内波澜震荡,当下上前搂住了江屿风。 “等等!酥……酥酪!”江屿风端着的酥酪一时撒出了一半,赶忙惊呼道。 但宋必回根本不听他的,只抬起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唇。 “别,我不行了!”江屿风赶忙侧过脸去。 “师尊可以的。”宋必回低沉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将他手中的酥酪放到一边,攥着他的手腕,低头将他手指上沾上的酥酪糖浆轻轻抿干净,“师尊明明什么都可以。对吗?” 江屿风感觉自己就是被这风月之色完全蒙蔽了双眼和头脑,当下神志不清地“嗯”了一声。 但再后悔,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第84章 钓鱼 “是不是因为你们的修为影响了塔的难度啊,感觉你们进去了好久。” 生门开启重新之时,钟遥夜正站在塔下望着缓步下来的两人,她抱着手臂,当下有些疑惑地问道。 毕竟这两人再怎么说也是仙君,其他门生怎样都是比不上的,宋必回在之前也已经经历了一遍梦行塔,不至于两三日才出来,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一般。 她很是自然地以为是梦行塔故意提升了梦行的难度,才会如此。 可江屿风闻声,下楼的脚却忽然一个踉跄,然后被宋必回一把稳稳地扶住了。 “也许,是吧。”江屿风心里第一次有了心虚的感觉,但淡淡的语气还是掩盖了他的异样。 “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叫乔暄的孩子一会儿就出来了,结果你们的门一点动静都没。”钟遥夜嘀咕着转过身去,“吓得我还以为要去门里捞你们了。” 这分明没有可比性,生门主姻缘情障,乔暄这孩子又能有什么情障呢?江屿风有些无奈,他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乔小公主罢了。 宋必回与江屿风并肩进了梦行塔的主殿,便见乔暄正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桌上,这会儿还只有零星几个门生在此处休息。 其余却是还没能从生门出来。 这生门就是英雄冢、温柔乡,只要稍有执念,便会被困在其中。 但宋必回的梦行似乎完全是反着来的,他在那门中放过了自己,又已经得偿所愿,自然这门便也开了。 可乔暄这会儿从生门出来,只觉得很是无语。 他生门里头根本啥也没有,只有一些莺莺燕燕在肆意舞动,仿佛招摇的彩旗似的。 可他也看不懂这些女人究竟在扭些什么,不到一会儿便被生门强行弹出来了。 这门怎么还区别对待?叫他真是一点儿体验感都没有。 但他无语的也并不只是这个,主要的是他现在有些饿了,但梦行之中是必须要辟谷的。 这叫他简直痛心疾首。 这也太反人类了吧?吃个东西又怎么了?世间繁华他还没享受够呢,辟谷做什么。 他有气无力地伏在桌子上,却只听得身后一阵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有人也出来了吗? 他好奇地回头望去,却发现江屿风正淡笑地望着他。 可他身侧的宋必回见江屿风的视线落到了他身上,当下眼神便发冷起来,那副神情,仿佛要将他立刻埋了一般。 这简直叫他后脊背一阵发凉,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这两位祖宗盯着他又做什么,虽然他先前逃课迟到又大喊大叫提及折岁仙君,但他这回可什么都没干啊。 “乔暄,你生门之中可是遇到了什么?”江屿风淡淡地开口问他,然后扶着宋必回的手缓缓坐到了他面前。 我去,这祖宗怎么坐到我面前了! 乔暄吓得噌地立马站了起来,险些腿一软给他们跪下了。 “你们两个人怎么合伙欺负小孩子。”钟遥夜本是在与槐序商讨梦行法阵修复的事项,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动静。 转头便只见那两人气势汹汹地坐到了乔暄面前,活似在审问犯人一般。 梦行之中本就是随心而动,钟遥夜都怕这两混蛋给孩子吓出了心理阴影,到时若是在门里出了什么事,可还要她来善后。 “没有啊,师妹。”江屿风睁着双无辜的眼,“我只是想跟小辈们聊聊。” 钟遥夜狐疑地望着他,似乎不怎么相信这人还有如此闲心去管晚辈们。 换到平日里,他可都是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他与宋必回之间隔阂消除之后,这种情况更是愈演愈烈,基本什么事儿都是宋必回来一手掌握。 他就优哉游哉地养老。 “我这回真的什么都没做,求仙君放过我吧。”乔暄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可江屿风还是饶有兴致地凝望着他,似乎在想些什么。 但江屿风越是看他,他身边的宋必回就越是不爽。 宋必回越不爽,乔暄就感觉自己的生命越容易受到威胁。 当下几乎都要崩溃了。 “你真是我师兄的舅弟?”片刻,江屿风突然开了口。 这下把身边的钟遥夜和槐序都吸引过来了,“什么?” 她们还没听说过乔河掌门有这么一号亲戚。 可乔暄却立刻着急忙慌地苦着脸摇头道,“我与乔掌门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但我是旁系的,并非是本家之人。” 言简意赅来说,就是他只攀了一点儿的亲戚。 “噢。”但江屿风似乎对这答案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只是慵懒地撑住了下巴,淡声道,“为何我问你此事你一点儿也不惊讶。你发现我是江川了。”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但却是极为肯定的,乔暄只觉自己脑袋瞬间炸开一般嗡了一声,然后傻在了原地。 完了,这是要被灭口的征兆啊…… 他当下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没来由的委屈与凄凉漫上了心头。 “我还有遗言……”他哽咽着道。 “那你此事有与他人说吗?”江屿风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始终眉眼弯弯的。 但在乔暄眼中,那简直就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再加上宋必回始终冰冷注视的眸光,这威压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没,没有。”他声音颤抖地道,生怕说错了什么,被宋必回拿剑穿了扔火堆里烤烤。 他还年纪轻轻,才华横溢,风流潇洒…… 可乔暄眼睁睁地看着江屿风别有深意地起了身,赞赏般淡声道,“很好,乖孩子。” 乔暄整个人一颤,感觉宋必回的眼神已经仿佛是在看死人一般寒冷如刀了。 第85章 抱我 江屿风并不打算久留,他有种预感,只觉此后五门,恐怕只会是愈来愈棘手。 宋必回应当也与他心思相通,他只稍稍一动,那人便也平和了然地望向了自己。 “我以为你们还要待一会儿呢。”钟遥夜先前握在手中的发簪刚刚寻不到了,这会儿趁着槐序恰巧不在,正悄悄地将她的竹笔往头上盘。 “嗯,是啊。”江屿风淡淡地应了一声,“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宋必回:“……” 宋必回总觉得这场梦行就是将他俩之间的秘密尽数展在对方面前,怎么想都觉着这实在太过于刺激了一些。 毕竟,若是二人入门,那便根本无法预测接下来的幻境究竟会是他的,还是江屿风的。 一切都是未知数。 下一扇,即是休门。 休门主结交权贵、参谒贵人。 但宋必回当年休门中的梦行有些许独特,他此生唯一遇上的贵人便是江屿风,可那时他却尚且不知晓那人身份。 因此幻境都是颠倒错乱的,人物的脸也皆是空白。 他只重又回忆了一场儿时被那人捡回家的经历,然后在天道将倾,江屿风提剑离开之时,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处的木屋轰然倒塌。 他本以为自己就会这么被永久地困在此处,却未想门竟突然将他推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休门属水,为阴气之位,安眠死亡也是破门之道吧。 但他当时却一丝都开心庆幸不起来。 他只觉将他根本未曾愈合过的伤口撕裂出了一个更大的口子,血淋淋地重又展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已经不想再经历了。 可身侧,江屿风却不经意间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那人原本白皙的手腕之上还留有他先前在生门留下的牙印,浅浅的,仿佛是沾染上的胭脂一般。 叫宋必回不由一顿。 “让为师瞧瞧,你又在想些什么小心思。”江屿风忽然凝望住了他的眼眸。 宋必回感觉自己心跳突然加快起来,半晌,才听见那人淡淡道,“噢,看来想的可不是正经事啊,怎么青天白日的,耳朵都红了。” 江屿风还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宋必回突然咬牙闭上了眼。 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却已经被忽然抵到了墙角,那人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张口就咬上了他的耳垂。 “啊!?”这小兔崽子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 “说不过便动手,不是君子所为。”江屿风抓紧了他的肩膀,气息有些不稳地忿忿不平道。 “师尊,我只是动口罢了。”宋必回的声音低沉地响在他的耳边,当下很是镇定自若。 江屿风:“……” 这人真是狡辩一流。 进门之时,宋必回的心情似乎便好了很多。 先前对着乔暄时,他还是一副很是不爽的表情,如今眉眼终于舒展开了。 “你有觉得乔暄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江屿风淡声问他。 宋必回沉默了片刻,才开了口,“他身上瑞气很强。” 简单来说,这人就仿佛是个行走的吉祥物似的,此人福气鼎盛充盈,有遇事必会逢凶化吉之相。 江屿风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麒麟之气。” 乔暄性格自然纯粹,福星高照,说不定今后会成大材。 为了泽山后继有人,以后应当也可以注意着些,江屿风心里的算盘打得简直噼里啪啦乱响。 他想着,伸手轻轻将手放到了休门之上,然后轻轻将门推开了。 淡光笼罩到他们二人的身上,梦行开启之时,江屿风缓缓将手指放到了唇前。 天机寂寂,切莫扰了天上之人。 …… “叮当”一声,炫目斜光从檐上流转而下,缠绕在了木廊之中。不知是谁人簪子坠了地,像是撒了一地碎金。 坐在木廊前的女子一手轻挽住将将松散而下的发,一手接过了侍女递来的发带,松松垮垮一系,“簪子要是碎了,就别捡它了。” 江屿风睁大了眼,见那女子转头望向了他,仿佛圆门之中盈盈一握的春光。 “小寒酥,来啊。”那女子望见了他,当下淡笑着,朝他招手。 江屿风愣怔着,却忽觉身后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头发,“这小家伙,你娘喊你你也不应,又在想什么呢?” 他立刻抬头,却见身边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一袭华贵青衫,此时正笑盈盈地垂眼望着他。 接着,那人缓缓蹲下,将他一把抱了起来,任他坐在了他的臂弯之上。 “爹?!”江屿风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嗯?”那男子温柔地应道,稳稳地抱着他,缓步去了那女子的所在之处。 此刻春光大好。 这次竟是他的梦境吗? 江屿风恍惚地想着,可这副场景,他几乎已经快都忘记了。 入了修仙之道,便是与尘世牵绊断绝之时。 当年怀令仙师将他带回泽山之时,替他换了姓名,便也顺道将他从前的记忆淡化了。 他当时也尚且年幼,渐渐便遗忘了这段往事。 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此处与那两人再次相见。 他的至亲之人…… “离琢大人,徐公子派人来寻您去云栖楼喝酒。”一个十七八模样的小厮忽然上前,恭敬地对男子道。 江离琢愣了一下,当下点了点头,将江屿风放到了女子身边,笑道,“小家伙,好好陪着你娘知道吗?” 他说着,偏头轻轻吻了身边女子的脸颊,叫那女子顿时红了脸,笑骂道,“在孩子面前也不知收敛,不像话。” 但江屿风听到“徐家”二字,却骤然只觉心中一跳,当下拉住了江离琢的袖口,声音微颤道,“爹,你别……” 可江离琢却只曲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江屿风的额头,“我们寒酥是大孩子了,不能撒娇了。” 江屿风猛地一惊,想起他如今还是在梦行。 可这次的场景太过真实,竟是叫他险些沉入其中了,他又怎么可能会改变这历史的走向呢? 身边女子的削葱一般纤细白嫩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温柔和煦得仿佛是一池春水一般。 江家夫人本就是名门闺秀,也是京城有名的不栉进士,与当朝状元郎江离琢相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多年来感情甚深。 可惜…… 江屿风眸光暗淡下去,只愣怔着盯着面前的女子。 宋必回此刻又在何处呢?他默默地想着,有些悲伤地依偎到了江夫人的怀中。 多年来尘封的淡薄亲情忽然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可惜也都只是虚假,黄粱一梦罢了。 …… 宋必回只知此地是京城。 来往喧闹的人群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吆喝叫卖之声缭绕在这大街之上,可这里的场景却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天子脚下,皇城根上。 如今看来,应当是他江屿风的梦行了。 可此地于他来说是陌生的,江屿风又会在哪儿呢,他无声地想着,抬眼却看见一位清俊的风流公子忽然跨门而出。 那人一袭山川青衫,浑身透着一种恣意潇洒、风度翩翩的气质,一眼瞧去便知绝非常人。 竟正是先前的江离琢。 宋必回只觉心间一震,当下不由地睁大了眼。 “这位仙友,可是迷了路?”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宋必回的目光,当下转头也看向了他,笑着开口问道。 宋必回迟疑地摇了摇头,淡声道,“我在寻人。” “寻何人?”江离琢温和热心地问。 “我在寻我的师尊,他名唤江屿风。” “我虽不知屿风是何人,但我却姓江。”江离琢轻声道,“说不定也是本家之人。” 宋必回望着面前之人,但怎么看,都觉这人眉眼之间,竟与江屿风都极为相似。 “先生,尊姓大名。”宋必回不禁开口问道。 却听江离琢倏忽笑了,缓声道,“当不得先生之称,吾乃京城江离琢。” 正是当年京城惊才艳艳的堂堂的状元郎,宋必回微怔,难道师尊是…… 他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听江离琢又朗声说道,“若仙友不介意,也可以先到我府中稍作休息,我不巧有事在身,便先行离开了。” “嗯。”宋必回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快速跳动了起来。 “千万莫要与我客气。”江离琢笑道,便如风一般翩然而去了。 那人从他视线离开的一瞬间,宋必回便动了。 他轻巧跃上墙头,无声地落入了那府宅的庭院之中。 此刻树影婆娑,清风依依。 宋必回沿着木廊向内走去,却见草木掩映之中,正有一少年沉默地坐在秋千之上。 那少年年龄尚小,一袭微长的端正白衣,明眸善睐,眼睫修长,仿若粉雕玉琢的玉偶娃娃似的。 清风吹拂起他的发梢,一切仿佛都落入了被时间遗忘了的缝隙之中一般,显得寂静又平和。 这幅场景几乎叫宋必回当即停住了脚步。 “师……尊?”他惊讶迟疑地开了口。 但那少年闻声的一瞬间便立刻回过了头,眼睛都倏忽亮了起来,原先低沉的情绪在见到宋必回的顿时便明朗了。 他抬脚当下站上了秋千,淡笑着张开双手,清稚的声音响了起来,“必回,抱我!” 第86章 结亲 宋必回感觉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拍,他当即上前将江屿风搂进了怀中,将那人轻轻抱了起来。 一时间,他只觉仿佛抱住了一块软玉一般,叫他只敢小心翼翼的,生怕不留神时会弄疼了那人。 “你怎么寻到此处的?”江屿风搂住了宋必回的脖颈,很是自然地坐在他的臂弯之上,只觉果然还是这种高度更加让他觉着舒服一些。 “我刚刚见到了……”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谦谦君子一般的男人,当下迟疑着开了口。 但江屿风却忽然笑了一声,“你说的是我爹?那倒正巧被你撞见了。” “蛤?!”宋必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照江屿风这么说来,他竟是都已经与他未来的泰山大人见过了,还交谈了几句。 这总叫他有种异常奇妙的感觉。 “必回,你不必紧张。”江屿风淡声道,“江先生与夫人已经走了多年了,如今也只是梦行罢了。” 宋必回忽觉江屿风的情绪好像有些低落,当下无声地将他又抱紧了一些。 “但我也想让他们见见你,即使不是真的。”江屿风望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缓缓道。 这里的一草一木,明明都是模糊的,但都牵动了他的思绪。 他隐约记得江夫人在读书之时,会将他放到膝上,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觉,等他睡熟了,江离琢便会来将他抱起,放回榻上。 一切的岁月在这里都是停滞的。 寂寂无声…… …… “哟,状元郎来了。”徐家家主见到江离琢便赶忙起了身,当下招呼道。 可江离琢却稍稍一顿,脸上笑容不减,缓声道,“徐兄喊我来又有何事?” “江大人怎么又与我如此见外?我只是想请你来喝喝酒,叙叙旧罢了,我们也许久未见了不是?”徐易陪着笑道,将江离琢请入了座。 但江离琢心中却透彻,这酒宴说不定便是鸿门之宴。 这徐家本就是趋炎附势之人,请他来也定然是别有用意。 但徐家开口,却也是他背后之人开口,他若不来,朝堂之上定然又得暗涛汹涌。 果然,他才刚刚坐下,随后身后的阁门便被突然打开了。 “哎呦!殿下您终于来了!”徐易上前请道,江离琢回头,便看见了一个一身锦服的青年,竟是如今二皇子。 江离琢眼神当下沉了下来,瞬时起了身。 “我爹娘当时是……被迫卷入了朝堂之争。”江屿风淡淡地凝望着院中的场景,“我爹在很早之前便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当时他寻到了怀令仙师,请仙师将我引入道,今后不再过问凡间之事。” 宋必回搂着江屿风,静静地坐在廊中听他回忆被尘封了许久的故事。 “我听说江大人家中还有位小公子?”徐易忽然端起酒杯,殷切地询问道。 这却叫江离琢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但他始终没有挂下脸来,嘴角一直勾着淡淡的弧度,“徐兄问这做什么?” “我前些日子还与拙荆开玩笑,说若能与江家结亲,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徐兄说笑了。”江离琢打断道,“令爱尚且年幼,聪颖机灵,但犬子常年在家被娇纵惯了,日夜不思进取,只怕是无福消受,又何来想都不敢想一说?” 廊中,江屿风扶住了宋必回的手腕,轻声道,“只是我竟不知道,徐家在那么早,便已经觊觎上我家了。” 第87章 清白 宋必回想起徐家便直皱眉。 他向来看不惯徐家,只觉此家蛇鼠一窝,根本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他家倒也是教养得成功,一个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都最是喜欢攀高结贵,又蛇蝎心肠之人。 徐湫先前将退还回来的喜帖转手送还给他时,宋必回便已经看破其险恶用心。 此人贪恋美色,视女人作提升修为的玩物,手段毒辣,可谓是天理不容。 如今竟也敢不自量力地跳到泽山头上来了,真是不知此人是蠢还是坏。 他先前与徐湫说的那一番话,便是已然知晓徐家此后必将倾覆的结局。 毕竟冥冥之中,自有天道。 况且徐家将子女也都只是视作攀附权贵的工具。 先前他们寻到乔河,又再次变卦作江屿风,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爹应当快回来了,把我抱屋里去。”江屿风算了算时间,觉着江离琢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当下伸手拍了拍宋必回的肩膀,然后饶有兴致地轻声道,“驾……” 宋必回伸手将他按在自己怀中,起了身,“师尊怎么将我当马了。” 他故作冷然地说着,然后轻轻在江屿风屁股上警告一般拍了一下。 “宋必回!!你做什么!”江屿风当下感觉自己脑子都要炸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升了起来,他想挣扎,却忽然发觉宋必回的臂力极大,根本叫他动弹不得。 “别动了师尊。”宋必回只好安慰一般拍了拍江屿风的脊背,哄道,“我错了……” “你故意的!”江屿风当下气急败坏起来,连他爹娘与师尊都没打过他屁股,今日竟被宋必回先占了便宜。 “嗯。”宋必回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师尊声音小一些,不要被听到了。” 江屿风闻此立刻顿住了。 他只好噤了声,极其不爽地在宋必回胳膊上发泄般拧了一把,结果却又摸到了他先前便很是羡慕的肌肉。 算了,他默默暗想着,伸手又自然地摸了一把。 宋必回轻轻将身后的屋门关了起来,将江屿风放到了榻上,但江屿风似乎还在生闷气,当下一个翻身背向了他。 他身躯小小的,生起气来感觉气鼓鼓的,很是可爱。 他若还是折岁仙君的时候,那简直很难让人联想到这高高在上的仙君还有如此模样。 这般纯粹又任性,也许在此刻才是他完全卸下防备的时候。 江大人与夫人皆在,他仍旧还待在这个魂牵梦绕的家中,身边有心爱之人的陪伴。 若时间只停留在这一处便好了。 江屿风暗下想着,缓缓闭起了眼,他感觉到宋必回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将他的碎发挽到耳后。 然后安静地坐到了他身边。 人生最怕的不过大梦一场。 眼见着它繁华璀璨,金迷纸醉,又眼见着它逐渐颓败苍凉,曲终人散。 这些江屿风都真切地见过了,毕竟自古好梦最易醒。 他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睡了很久,但始终不愿就此醒过来,迷蒙之中,他感觉有人忽然轻轻推门进来,但宋必回却已经不在榻上了。 “小家伙睡着了。”江离琢温柔的声音低沉地响了起来,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抚过了他的头发。 “真的非要这样吗?”他母亲江夫人的声音带着忧虑不舍,轻缓微颤地响了起来。 江离琢回眼坚定地望向了她,哄道,“卿卿,这是最后之策,若只是我多虑,那我定将寒酥再接回来。” “嗯。”江夫人低声应着,也缓缓坐到了江屿风身侧。 宋必回在二人进屋之时便已经将自己的身形隐去,此刻他垂着眼望着故作睡熟的江屿风,只觉一种不可言说的酸楚涌了上来。 但这其实更多的是江屿风此刻的情绪,却也无时不刻地在感染他。 江离琢二人只在江屿风的屋中停留了片刻,便起身离去了。 江屿风睁开清明的双眼,却发现宋必回又坐回了他身侧,然后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 “你刚刚去哪儿了?”他淡笑着问,任宋必回将他抱了起来,放到膝上。 “就在边上。”宋必回低声道,“还想再睡会儿吗?” “不睡了。”江屿风揉了揉眼,眼神却透着抑制不住的失落,“他们应当也快要走了。” 这梦行的进度似乎比现实之中的更加快了一些。 当时江离琢私下与二皇子见面一事被圣上知晓,此事一经暴露,江家便自然而然地被立刻牵扯进了皇室的争端之中。 江离琢此前便风头太盛,他又爱广结善缘,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不少人都暗中盯着他,圣上也早对他有所忌惮。 如今加之徐易在其间大搅浑水,添油加醋,便更惹得别有用心之人的不满,想趁此拉他下马。 这就是躲不过的结局,只是早晚发生罢了。 朝堂动荡,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果然,不出几日,陵溪忽然爆发洪水,圣上便点了江离琢前往治水,还特允江家一家前往。 江离琢与夫人出双入对,根本是离不开的,可他在朝堂之上听见圣上如此说,当下却是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升了上来。 这分明就是死令! 治水是假,除患是真,说不定是要在途中,便叫他有去无回。 自古以来忠臣可没有好下场,江离琢心中腾起一阵悲凉,他低头接旨,抬头却看见了周遭有人忧虑有人淡漠的眼神。 他心下了然。此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脸上扬起了凄苦的笑容,想他半生潇洒正道,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身披春风,好不恣意。 如今想来,却也不过是浮华一场。 江离琢刚下了朝,便乘轿直奔云清观而去。 “我都许久不见你了,怎么今日有空?”怀令仙师见到江离琢很是惊喜。 先前他们也只是一面之缘,虽然约定此后定要再叙,可之后却因为江离琢公务繁忙,一直寻不到再见面的时间。 但江离琢此次前来却是脸色苍白,额上还留着虚汗。 怀令当下一顿,低声问道,“江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仙师……能否求您收犬子为徒,请将他带走吧。”江离琢苦笑道。 “啊!?” “师尊,我带你走好吗?”宋必回忽然垂着眼低声问他,“我想把你藏起来。” 江屿风当下顿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必回,却不料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是认真。 “但是我爹娘要是找不见我,到时候定与你没完。”江屿风淡笑道,“宋必回,你的胆子真大。” 宋必回闻声也不禁笑了,他平日里都仿佛不化的寒冰一般疏离冷淡。 如今笑起来却着实叫人移不开眼,“可我已经与师尊拜过天地了,不是不清不白之人。” 江屿风感觉脸上顿时热了起来,气得推着宋必回胸口挣脱道,“就你会贫嘴!真不知道跟谁学的。” “可是平日里只有师尊教授我,我又怎么与旁人学。”宋必回继续道,眼中的笑意更盛了。 江屿风:“……” 第88章 私奔 江屿风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坐在宋必回臂弯上,任他抱着自己轻巧跃出门去,然后将他轻轻放到门口的马背之上。 宋必回当下潇洒地翻身上马,眼中也盛着宛如星辰一般的笑意望向了自己。 此刻夜色寂寂,月光明净。 失策了失策了,被宋必回哄了两句便一口应了。 江屿风暗道自己实在太没出息,见到宋必回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他便受不了,简直就是色令智昏!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便答应了他呢?闹得如今活像是在私奔一般。 正当他无声后悔之时,宋必回却一紧缰绳,淡声道,“走了,师尊。” 他说着,当下便如风如电一般骤然纵马而出。 江屿风恍然回神之间,只觉劲风从他的耳边骤然滑过,广阔的星月夜色之下,好像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马蹄声响飒然在他耳侧响着,身旁便是那人健壮有力的手臂。 好像一切愁虑都在此刻被风卷带而去了。 江屿风睁大了眼,当下只觉心脏快速地跳动了起来,他淡笑着喊道,“必回,跑快些,再跑快些!” 他清稚的声音也融入了风里,落到了身后之人的耳中。 宋必回伸手将江屿风搂紧了些许,当下轻喝一声“驾”,带着那人更加快速地往前奔去。 马匹越过清澈奔流的小溪,一直朝那天边的尽头奔跑着,时间细沙一般落在了身后,好像他们就是追逐着岁月之人。 直到月色被云层掩住,星星稀落。 “回去吧。”江屿风望着苍茫无声的郊外草地,忽然轻轻道。 宋必回早就猜透了他的心思,低下身去亲他纤细修长的眼睫。 这人在进入休门之后,便心有郁结。 这里应当是触及到了他的伤心之处,江大人二人也是江屿风心中根本无法抹去伤痛,他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这些,自己逃走呢? 这种无力无助的感觉,简直将他死死困在笼中。 “真的没办法救他们吗?”江屿风将身体埋进宋必回怀中,感觉在这广阔天地之下,唯有此处才能是叫他格外安心。 他的真实就在他的身边,也许他也不该如此贪得无厌,奢求得那么多。 但心中却又如此不舍疼痛。 “我好想他们啊,必回。”江屿风轻轻叹息道,却被宋必回更加温柔地环了起来。 这种浓重的爱意叫他只觉鼻间一酸,若此刻没有旁人的安慰,他也许沉默着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偏偏遇到了宋必回,这实在叫人太难撑住这情绪的翻涌了。 “我永远在,师尊。”宋必回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 江屿风沉默着攥着面前之人的胸口的衣裳,任由心中的情绪纷乱变化,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咳!”突然一个咳嗽声传了过来。 “好啊,我就说我徒儿去哪了,原来你被你这小子拐走了!” 紧接着,身后一个骤然的声音惊雷一般响了起来,江屿风整个人一震,当下惊恐地探出了头。 宋必回身后正站着一个他格外熟悉之人。 那人一袭滚金长袍,繁复华贵的花纹绕着他的袖口与衣摆,座下正是一匹漂亮白驹。 竟是怀令仙师!? “师尊!”江屿风猛地从宋必回怀中出来,险些一个身形不稳掉下马,却被宋必回一把捞了回来。 怀令仙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当下也傻了眼。 “你还知道喊我。”怀令仙师不爽地“哼”了一声,“两个人出来看星星看月亮呢?” 江屿风,宋必回:“……” “现在怎么不说话了?”怀令仙师骑着白马缓缓上前两步,围着二人饶有兴致地绕了一圈。 “你就是屿风收的那个小弟子?”怀令仔细瞧了瞧宋必回。 宋必回垂眼躬身,恭敬地淡淡开了口,“师公……” “就是你上一年差点把我的梦行炸了?”怀令又问。 宋必回:“……” 怀令仙师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他当下只觉有些不自然起来。 先前江屿风将他收作徒弟时,怀令仙师便已经飞升成仙了,他根本不怎么了解怀令此人的脾气,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现在你还把我徒儿拐了!?你们两个人,真是好样的。”怀令咬牙切齿道,再看江屿风这会儿正尴尬地笑着,还满眼无辜。 “你少同我扮可怜。”怀令气道。 “没有啊,师尊。”江屿风乖顺地望着怀令,“我们就是出来散散心,现在正要回去。” “小兔崽子,糊弄鬼呢?”怀令突然笑了,“大半夜的不睡觉,两个人一起骑着马出来散心。” 江屿风心虚地咳嗽了两声,只觉这谈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赶忙转移话题道,“师尊……您怎么在这里啊?” “来看看你们梦行怎么样了,不行啊?”怀令不满道,“而且这小子……” “嗯?”江屿风察觉出怀令好像对宋必回格外感兴趣一些。 “你从哪儿找来的?好像还挺有仙缘。”怀令上下打量了宋必回一眼,越瞧越觉着江屿风就是被这小兔崽子这么张脸,把魂都给勾走了。 江屿风当下也有些奇怪地望了宋必回两眼,宋必回原先便是因为虽然修为高深,但是执念深重,才一直被人觉着难以飞升。 但怀令却觉着他有仙缘,这又是为何? “之前我就看他有点天赋,本来还想提点他两句,结果他过不去塔顶,还把我梦行差点炸没了。”怀令抱着手臂冷声道。 江屿风夹在中间,赶忙打圆场道,“必回当年不懂事,师尊别生气。” “我看他挺懂事的啊,不也把你拐到手了?” “呃……” 第89章 临行 这话题真的是过不去了。 江屿风无奈地默默想着,这会儿也不敢随便搭话了。 毕竟他师尊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件事。 第一个是宋必回去年将他的梦行塔炸了,第二个就是他徒孙将他徒儿拐走了。 这两件事在怀令仙师的脑子里徘徊不去,不管江屿风说什么,话题都会莫名其妙又绕到这两件事上来。 鬼打墙一样! 他们爷孙三人,在这儿绕口令,何必呢…… “不如叫这小子跟我几天吧。”怀令仙师突然饶有兴致地开了口,“我指导指导他。” 江屿风一怔,当即抬头望了望宋必回,却发现宋必回此刻眼中竟也满是震惊与为难。 他这些日子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粘着江屿风,这回又要叫他几日见不着此人,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了。 “呃,师尊……”江屿风只得又硬着头皮开了口。 “我就知道你们俩小混蛋离不开!怀令冷笑着,脸上瞬时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江屿风感觉今夜自己的脸真是都丢尽了,他现在恨不得以头抢地,以证自己的坦荡之心。 虽然也不是很坦荡,有些心虚。 “那等梦行结束之后,我再把他带回去整……教授几天。”怀令一本正经道,却险些说漏了嘴。 但若能得到怀令仙师的亲自教导,那确实是会对宋必回的修为与功法大有裨益,而且怀令仙师在教导子弟方面也是别有一番造诣。 就是不知宋必回又是如何想法。 “别舍不得你这个小徒弟了,又不会缺胳膊少腿的,到时候全须全尾还你便是。”怀令仙师拉了拉手中的缰绳,望着宋必回道,“徒孙,叫什么?” “晚辈宋必回。”宋必回淡声简洁回道。 “必回……我听说上次梦行之后,修仙界便将你封作仙君了?也算是年轻有为,先前见你一直不出声,本仙师现在问你,你又是什么想法?”怀令朗笑着问道。 “必回一切都听从师尊与师公的安排。”但宋必回只是和缓地望了江屿风一眼,接着清声道。 他不希望江屿风为此为难。 “果真是与去年不大一样了。”怀令仙师似乎对这番回答还算满意,“先前我见你心绪纷杂,难以炼化,梦行时每一扇门几乎都是以极其极端的方式过的,我原以为你此次还会是怙顽不悛,独断专行,不过现在看来应当也与我想象之中有所出入,屿风将你教得还算不错。” 江屿风沉默着,感觉自己好像是被训了一顿,又好像是被夸了一顿,此时此刻心情有些复杂。 但宋必回始终是一副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模样,低头缓声坦然道“都是师尊教导有方。” 怎么又说到他身上了,江屿风有些不自在地坐直了一些,这两人夸得他简直浑身发毛。 “屿风,先前那鬼玩意儿的诅咒印记如何了?”怀令点了点头,却忽然严肃了脸色。 江屿风一愣,才意识到他师尊说的“鬼玩意儿”就是拂冥,可一时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 他先前与宋必回提及此事,也都只是匆匆一言便带过了,但如今再次被怀令说起,那便自然有些难糊弄过去了。 江屿风只得立刻正了神色,当下淡声道,“劳师尊费心,诅咒已经好了。” 可怀令却忽然皱起了眉,他知晓那诅咒的诡异狠辣,甚至比那屠村数里的瘟疫都要更加危险一些,又怎么会如此轻易便痊愈了呢? 那印记每日都在吸取宿主身上的灵气,若断了修行,压制不住,便会将人整个抽吸干净,简直是与寄生之物一无二致。 江屿风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 宋必回也当即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但却抿紧了唇。 江屿风先前只与他说了个大概,许多其中细节都匆匆掠过了,如今再看,倒真是疑点重重。 但此刻他心中又只想好好地将江屿风放进锦绣丛中藏起来,叫他再不受外界的任何伤害,也生怕去触及他内心的那些淋漓伤口。 若江屿风不愿与他诉说此事,他也不会逼问。 怀令似乎也与他一般心思,当下也沉默了下来,缓声道,“痊愈便好,记着此后也要好好休养,不能再作践身体了,知道吗?” 江屿风点了点头,却见怀令忽然又别有深意地盯着了宋必回,“知道了吗?也不能过度放纵辛劳。” 宋必回:“……” 江屿风当下咬紧了牙,感觉浑身虚汗都下来了,“您别说了师尊!” “虽然吾道讲求自在随心,但我就是在教他,作为道侣也应当考虑到……”怀令一本正经道。 但江屿风闻声脸瞬时便红了,他当下着急忙慌地打断怀令的话,讨饶道,“求您放过我吧!师尊!” “怎么这么些时候不见,小屿风脸皮还是这么薄?那为师不说了,我以后再与必回好好聊。”怀令逗江屿风逗得开心了,当下扯了缰绳,恣意笑道,“快寅时了,都快些回去休息。本仙师也要先走一步了,此后梦行你们见到的应当也只是我的虚影,我在塔顶之后等你们。” 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点了点头,低头躬身为怀令仙师送了行。 “师公叫我不得放纵。”可怀令走后,宋必回却忽然又低声开了口,“可遇上师尊,要做到此事太难了。” “你怎么也开始了!?”江屿风震惊了,他刚刚送走一个,身边那一个便也开始逗他了。 “弟子发乎情止乎礼……”宋必回继续道,然后被江屿风上前一把捂住了嘴。 “再说今夜便睡榻下吧。”他威胁道,然后自然地重又坐入了那人的怀中,气呼呼地淡声道,“走吧。少废话……” 宋必回淡笑着望着他被逗得炸毛了的师尊,当下将那柔软娇小的身躯又搂紧了一些,将其用袍子裹好,便扯了缰绳,重又奔入了月色之中。 待到江离琢踏出门时,已然是清晨。 天光从云雾之中四散开来,寂静慈悲之中,却又没半分怜悯世人之意。 “江大人,我们何时出发。”管家沙哑和缓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但落在江离琢的耳中,却又仿若是阎王的催命符一般,叫人格外无力又无助。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身侧不远处却忽地传来一个格外做作的声音。 “哟!江大人。”徐易陪着假笑行了个礼,“此去旅途艰辛,小弟来给您送行了。” 风骤然大了,吹拂起了江离琢的鬓发与衣摆。 江离琢却倏忽一笑,当下淡声道,“徐大人,可真给江某面子啊。那等江某回来了,定要再与您好好聚聚。” 徐易当下脸色变了,他眼神阴沉地望着江离琢,嘴角却依旧勾着笑,“江大人这又是何意啊?”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友,肚里生荆棘。徐大人又何必问江某之意,只当忧虑多行不义必自毙罢。” 江离琢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他眉目清明俊朗,竟又仿佛那个高头大马,鬓戴官花的风流少年郎。 他从不惧死。 数年来他清廉为官,结交挚友,脂膏不润,以百姓君主江山为上。将天下大事为己任。 可又何人知他怜他呢? 江离琢凄苦的笑了,他死不足惜,却又牵连了他的至爱至亲之人。 “我的江大人怎么又愁眉苦脸了。”身后江夫人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从门口端庄地走了出来,上前轻轻抚了抚江离琢紧皱的眉头,然后惊奇地瞧了一眼面色极其难看的徐易,当下温婉道,“徐大人怎么今日来了?招待不周,可千万不要怪罪。” 徐易快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气炸了,本是想来羞辱一番江离琢,却未想是被这夫妻二人反骂了一顿,气得立刻甩袖而去。 “这人怎么就说几句便走了。”江屿风在后面奇怪道,“我还没上场呢。” 宋必回眼中盛着淡淡笑意。 他站在江屿风身侧垂眼望着那人,只觉着他的师尊真是太可爱了。 第90章 别离 “寒酥本应当是大富大贵之命。”怀令仙师端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你此番举动,那可是要替他改了命啊。” “富贵不足惜,花盛也易夭。”江离琢淡淡笑了,“仙师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怀令仙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江离琢也终究是看破了这场虚无繁华。 世人紧紧攥在手心的荣华富贵,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捧沙罢了,最后亦将自己淹没风化。 他的小儿子江寒酥生辰八字虽然都是上佳,也与天道有缘,但到了青年时期却似乎又有所大难。 大难之后便几乎是康庄大道了。 可是此次若入了修仙道,便是与凡尘断绝,那些荣华富贵的贵人命可就是再与他无关了。 “江大人,若真与您所说一般,我定会在出事之前将他带走,但之后,我却会叫他淡忘有关尘世的一切,也包括你们,这也可以吗?”怀令仙师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命不可违,我只求寒酥平安便好,其余都随天意吧。”江离琢笑着垂下了眼,将眼中的落寞掩去了,“我们是逃不过这命数的,但稚子无辜。” 怀令为难地闭了闭眼,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师尊想睡一会儿吗?”马车缓缓行驶之中,宋必回低声与江屿风传音道。 此刻车内,江屿风搂着江夫人的脖颈,依偎在她温暖的怀中。 他不想就这么睡着,这是他最后一点有关亲情的温暖记忆了,若他此刻睡去,那便又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始终沉默着,却忽然感觉宋必回的气息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环绕着他,似乎是在安慰平复他的心绪一般。 马车颠簸着走在泥路小道之上,外面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细密如针的雨点敲击在车厢之上,整个天地好像都被灰暗笼罩了。 “寒酥是大孩子了……”江离琢轻缓地笑着道,“不能再撒娇了。” 江屿风感觉那个温柔的声音宛如抓不住的风一般飘渺无形,随后渐渐消散在那场雨里。 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剖开了个口子,此刻却无能为力,只能紧紧地拥着江夫人不抬头。 “我们的小寒酥最乖了。”江夫人轻轻低头亲吻他的发梢,忽然之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绕在他的鼻间。 此刻寂静无声。 一柱香后,江屿风却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在慢慢下沉,他能听见耳边似乎传来了宋必回轻轻的低唤,可大脑却好像突然之间转不动了。 是那兰花香吗,他难过地想着,却感觉到有人再次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能不能,不要走…… 一切都好像是握不住的风一般,尽数不可控制般瞬间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休门吗? 江离琢二人的身影倏忽之间淡退了,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般,随着苍茫夜色而去了。 宋必回一身潮湿气地迅速跃上了马车,轻轻将孤身一人江屿风抱了起来。 车内已然空荡一片,休门的梦行就要结束了。 他轻缓地拍着江屿风的后背,却感觉到一种强大的灵力奔涌而来,那种醇厚又强大的气息,应当是怀令仙师的了。 宋必回只得又再次收敛了气息。 “江离琢!”他听见了车门之外怀令仙师的急切的大声呼唤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回应。 唯有一片寂寂雨声。 宋必回沉默着闭了闭眼,却忽然感觉到肩膀上一片温热。 也许江屿风心中什么都一清二楚吧,却又不肯将痛楚宣之于口。 他平日里淡然厌倦了浮华的眼眸,原来都是在见过了无数次的摧心剖肝的场景后才蜕变而出的。 当年明明他也是用那双纯粹洁净的双眼来看这个世界。 但命运却又一次次将他推落深渊之中。 世人皆知他君子无双,道法高深,身后又有泽山相护,是如此高高在上,淡漠众生之人。 却又不知他赤忱一片真心,动荡半生。 车帘被蓦地掀开了,怀令仙师满目沧桑地望着在车中熟睡的孩子,只觉当下心中悲凉一片。 “可怜孩子,以后便跟着为师在泽山吧。”他轻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将江屿风抱出了门。 他用衣袍将那孩子兜好,当下飞身而去。 “必回,来泽山寻我。” 忽然之间,宋必回却听见了江屿风低沉轻缓的传音。 第91章 成双 再看见那泽山熟悉的飘渺游荡的山气云雾之时,江屿风只觉格外唏嘘又亲切。 他手中捧着怀令仙师交给他的那只云纹小暖炉。此时此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暖炉本就是那太子前几日送来府中的,说是春寒料峭,担心江家的小公子在路上受凉,才特地命宫中匠人准备的。 太子一向对江离琢很是欣赏敬佩,只可惜此人不知朝中结党纷乱之事,还当圣上真是派江离琢前去治理洪水。 离别之时还依依不舍地给江离琢写信,说待到江状元再次回京之时,定要再好好一叙。 可终究也不过是虚妄一场。 也许这也是一种福气吧。江屿风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刻,宋必回从远处云海之中轻巧落下,宛如谪仙一般负手而来。 “师尊,门开了。”他清冷地声音轻轻响了起来,然后弯下身自然将江屿风抱起。 “嗯。”江屿风精疲力竭地依靠在了宋必回的肩头,只觉这场休门已经叫他身心俱疲了。 怪不得说梦行是炼心的最好之处,照这么把原先的伤口一层层揭开,撑不过便被永久地困在其中。 若不是心脏强大之人,那还真不容易过关。 照这么六门过去,就是不死,也得褪层皮了。 江屿风叹了口气,感觉梦行果然不适合他这种格外倒霉的人,每时每刻简直都是无尽的折磨与煎熬。 他越过宋必回的肩膀去看远处隐隐绰绰的山峦,只觉宛如浓淡水墨一般,在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可就在他出神之时,却蓦地感觉到宋必回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往上,然后轻轻勾住了他的发梢。 江屿风当下冷冷开了口,“我感觉到了,宋必回,松手。” 但宋必回却不以为意,他声音低沉又云淡风轻道,“我只是想给师尊整理一下头发。” “是吗,你好像很喜欢辫子?”江屿风意味深长地望向了他,然后微微扬了扬下巴,命令道,“低头……” 宋必回:“……” 半炷香后,钟遥夜恍然听见身后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响。 她好奇地回头,第一眼就看见了宋必回阴沉的脸,可第二眼便当下惊奇地睁大了眼。 “哇哦……新发型,不错啊。”她迟疑着道,然后憋着笑拍了拍身边槐序的胳膊,“快看你必回师兄的小辫子,怪可爱的。” 宋必回闻声不禁瞬间咬紧了牙,他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可走在身后的江屿风却淡笑着探出头来,“好看吗?我编的。我觉着我的编发技术肯定是比他的要好。” 钟槐序连连点头,然后盯着宋必回耳后那一根小辫,诚恳道,“确实可爱。” 宋必回这辈子没被别人说过“可爱”二字,当下情绪低沉得释放出的冷空气仿佛都快把整个正殿都冻起来了。 但如今他又没法子,毕竟是江屿风亲自编的,若是拆掉,又觉着可惜。 他只能心中庆幸此刻正殿之中还没有其他门生通过休门回来,也没什么人见到他如今的模样。 否则今日便是他被拉下神坛之日。 “必回,不必如此拘禁。”江屿风淡笑道,“你不是很喜欢吗?” “呃……”宋必回面无表情地凝望住了他,冷冷问,“那师尊喜欢吗?” 江屿风猛地一顿,发现身旁钟遥夜和钟槐序二人突然又将期待热切的眼神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小兔崽子,把火都引到他身上了。 “这可是我亲手编的,明知故问。”江屿风扬了扬眉尖,波澜不惊道。 这种回答显然有些循规蹈矩,钟遥夜二人没有听出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八卦小道消息,只得又兴致缺缺地转了过去。 但她们刚转身,江屿风便一把拉下了宋必回,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我的我自然喜欢,但好徒儿,你的胆子可真大。” 宋必回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气息轻轻拂在他的脖颈,只觉当下呼吸一滞,脑子都在一瞬间不转了。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伸手想去揽江屿风的窄腰,可那人却只轻巧一绕,便在他身边倏忽擦过了。 “坐下休息一会儿,必回,正好静静心。”江屿风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便坐到钟遥夜她们所待之位的一侧去了。 独留宋必回一人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这回你们休门没出什么事情吧?”钟遥夜抬眼问身侧的江屿风,她头上换了支新的玉簪,应当是钟槐序出阵替她又拿了一支来,终于不再是随便盘支竹笔了。 “还可以。”江屿风端起桌上放温了水的茶盏,稍稍喝了一口茶,见宋必回也坐回了他身边,当下不禁感叹道,“但怀令仙师真的是捅刀子的好手。” “你在背后说师尊坏话,也不怕被他听见。”钟遥夜笑着调侃道。 “师尊平日里公务缠身。”江屿风捧着茶盏,云淡风轻道,“应当不会时时刻刻盯着我们的。” 可他话音刚落,梦行塔之上的铜铃便骤然泠泠响了数声。 “呃……”江屿风当下面无表情。 “师兄,下场梦行……多加保重啊。”钟遥夜一时间满眼的可怜同情,“若是撑不住了便说些好话,师尊那么宠你,肯定不会下死手的,况且还有必回呢。” 正殿之内气氛瞬时沉默了起来。 怎么越说越觉着凶多吉少了呢,槐序无声地搁了笔,却看见宋必回正垂着眼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耳后的辫子。 完了,清醒的人不剩几个了。槐序沉痛地想道。 开门寓意是万物之初始,本是极好的征兆,但江屿风基本上是看透了梦行的极限操作。 虽说是吉门,但也不过是挂个牌子罢了,反正里面会发生的事儿一般要么大悲,要么大喜,根本无法预测确定。 现在他都害怕会不会一进门突然发现自己才刚出生,那可就实在是太惊险刺激了。 “准备何时进门?”钟遥夜见江屿风慵懒地撑着下巴在喝茶,当下问道。 “再缓一会儿。”江屿风淡淡道。 他现在还在努力地做心理建设。 休门的那些往事简直是一把利刃,直接捅到他的心窝里去了。 若不是宋必回时时刻刻陪着,他可能还会在其中流连徘徊上一阵。 “我听说开门好像是最多变的。”钟遥夜回忆道,“说不定也会有些好事呢?” 江屿风感觉自己对这梦行一点儿都没有期待,像他这种遇事就倒霉的,只要不是特别坏的,他都觉得是祖师爷保佑了。 “算了,走吧。”他突然淡声开了口。 “那么快。”钟遥夜惊讶地问,她本以为江屿风二人还要再多待一会儿,没想到才聊了几句的功夫,他们便又要走了。 毕竟梦行伤身伤心,有些门生好不容易出了一扇门,都恨不得直接休养个半年,到最后还是被钟遥夜像赶猪一般赶着进门的。 一边的宋必回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起了身,只是他耳后的小辫子轻轻一晃,总叫人有种见到西域的风流太子的感觉,很是不一般。 叫槐序都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可惜此人和“风流”一词八竿子都打不着,唯有在辣手摧花这一方面倒是很有一套。 也只有江屿风治得住他了。 可此时此刻,江屿风望着沉重斑驳的门陷入了沉思,总觉着有种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中升了起来。 “师尊在算什么?”宋必回声音低沉而磁性,在这寂静的古塔之中宛如古钟轻响。 江屿风迅速掐着指头,片刻,很无语地算到了个“空亡”。 “呃……”早知道不算了。他心下气道。 “梦行算不准的。”可宋必回却忽然上前将他揽到了身侧,伸手扣住了自己的手指,“它不是真实,只有我才是,往后师尊只算我便好。” 可江屿风却当下倏忽笑了,“但我一见你便心有杂念,根本算不准。” 宋必回闻声,眼神几乎是在瞬时愈发深沉起来。 可正当他忍不住想低头去吻面前之人时,那人却突然眼睛一亮,淡然轻缓道,“咱们门内见,好徒儿,记得早些来找为师。” 他一怔,却发现身侧的门已经骤然被推了开来。 夺目的亮光将他们二人笼罩时,宋必回气得咬紧了牙。 这人简直是把他的心全勾去了,到了如今,万千思绪都是有关他一人。 实在让人没法冷静理智。 可待到再睁眼时,面前之人却叫他当下顿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人惊恐地瞬间与他拉开距离,一时间叫他更加疑惑了。 “师尊?”他迟疑着开口。 可他的声音一出,却看见“江屿风”骤然瞪大了双眼,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又再次恐慌地退后了一大步。 “你是何人!?”两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当下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砰!” 可屋内的大门却忽然被一股极强的劲风冲了开来,瞬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紧接着,却见另一个江屿风一袭勾竹白衣,手持长剑宛如白鹤一般落入屋内,在看见宋必回时立刻眼睛一亮,猛地扑到了那人的怀里。 “快点让你自己停下来!”江屿风着急忙慌道,然后焦急地望向了大门。 “蛤?”宋必回望着怀里的人当下愣住了。 可就在他回神那一刻,门外却又落下了一个仿似杀神一般冰冷阴沉着脸色,发梢衣摆微荡的俊美男人。 那人随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但在看清屋内场景之时,却也在一瞬间怔在了原地。 气氛在瞬间变得沉默又诡异了起来。 成双作对的江屿风与宋必回在此种微妙气氛之中面面相觑。 一时间都感觉自己的心情异常复杂。 “你对我做什么了吗?”宋必回忽然幽幽地开了口。 “没做什么啊。”江屿风睁着双无辜的眼,抬眼去看那人,“我就摸了一把他的胳膊,他便生气了,不过你放心,他肌肉摸着没你舒服。” “呃……” 第92章 作对 “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区分一下。”江屿风迟疑着开了口。 他恍然发现梦行之中另外两人似乎正是还没消除误会时期的他们,而且现在看来,那些仇恨和误会应当还深着呢。 怪不得他当时一眼看见“宋必回”,本是很欣喜自然地去碰那人的手臂。 但那“宋必回”却跟整个人炸毛了一般突然暴起,气得直接便要提剑砍他。 真是的,吓得他还以为他们成亲还没几日,感情便产生了裂痕。 好样的,这开门,可真够损的! 所以现在弄出四个人又是整的哪一出? 而且此时此刻比较棘手的是,现在的宋必回似乎是对梦行之中的自己很是敌视,两个宋必回就这么面对面地放冷气威压,实在有些叫人受不住了。 “咳,必回。”江屿风只得无奈地开口制止道。 可他这一声刚出,与他面对面坐着的“江屿风”却是惊得手中的茶盖都快掉了。 江屿风奇怪地抬眼,却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真是勇士”这四个大字。 毕竟在他眼里,在这种两个宋必回制造的死亡气氛之下还能开口的,那确实是勇士。 江屿风痛苦地闭了闭眼。 但是按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应当是宋必回梦到了当年的他,而他却也正巧梦到了当年的宋必回,才导致了如今这一副极为尴尬的局面。 “冒犯了,如今又是什么情况?”“江屿风”似乎已经缓过了神,当下淡淡地开了口。 真不愧是他自己,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够遇事沉着冷静。 这叫江屿风不禁心中舒了一口气。 至少如今还是有正常人的存在的。 毕竟这会儿他身边两个宋必回还在互相瞪着对方,那眼神活像是要杀人似的。 根本无法交流。 “此事解释起来有些许复杂。”江屿风波澜不惊地缓声道,“但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我们是两个不同时间的人。” “所以你是未来的我吗?”“江屿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江屿风肯定道。 然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端起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 正当江屿风以为气氛又要回归沉默之时,“江屿风”却忽然又庆幸一般开了口,“还好还好,未来的我还活着。” “呃……”原来当时的他要求那么低,江屿风心中哭笑不得。 那若是到时他突然发现,未来的自己还和那个有着“深仇大恨”的徒儿做了道侣,那不是整个人都要疯了? “江屿风”好奇地又瞧了未来的他两眼,然后小心翼翼望了望那人身侧的宋必回,却见宋必回竟是眼神和缓地也望了他一眼。 天珩仙君冷俊的眉眼没了锐利的锋芒,竟是有种格外深情温柔的感觉。 “蛤?”“江屿风”感觉自己仿佛是见到鬼了。 为什么未来的他与宋必回看起来关系似乎不错,这也太奇怪了,自己竟有如此神通还能哄住这位祖宗吗? 他都不禁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可他身侧的“宋必回”却突然冷哼了一声,然后异常不满地瞪住了对面的宋必回。 但宋必回根本不在意,只忽然冷笑着勾了勾唇角,然后在“江屿风”低头喝茶不留意之时,倏忽抓起身侧江屿风的手,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 “什么东西!?”“宋必回”气急败坏地猛地站了起来,险些将他们四人围坐的矮桌都一脚踹翻了,把江屿风也吓了一跳。 “啊?!怎么了?”“江屿风”不知“宋必回”发生了什么,却是极其惜命地赶忙退后了数步。 席间四人,唯有宋必回稍稍扬了扬下巴,然后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茶。 “呃……”真幼稚,他是在打以前自己的脸吗?江屿风当场无语了。 第93章 竹牌 这次的梦行是什么意思? 江屿风是真的搞不懂了,他与对面的自己面面相觑,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玩邪符牌么?”“江屿风”却突然淡淡地问道,然后慵懒自适地撑住了下巴,“正巧四人凑一桌了。” 江屿风这辈子都没想过有哪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之下打牌。 但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感叹,以前的自己倒是真挺会在危险的极限边缘反复横跳的。 他本以为“宋必回”会当即拒绝,但等四人坐上桌的时候,江屿风感觉自己神情已经有点恍惚了。 毕竟其他人表现得都极其自然,身边的宋必回甚至还熟练地上前做了庄。 最重要的是,当他侧眼望过去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到身侧当年的自己都到了这种危难关头了,眼睛却还散着一种别样的光芒。 倒也是他忘了,当年的他还做着离家出逃,攒钱过活半辈子的春秋大梦呢。 江屿风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人,待到所有人将牌都抓完,才缓声道,“出牌吧……” 他说着,转头去看身边的宋必回。 “师尊,天胡了。”可身边宋必回却冷冷地开了口。 “呃……”江屿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宋必回淡然潇洒地推了牌。 他张了张口,似乎正想说什么,却又听见对面的“宋必回”冷笑道,“也不过如此。” 然后将手中一副极好的牌也推了出来。 这下几乎是让江屿风瞬间咬紧了牙,他低头看着手里一整副的烂牌,现在恨不得抓起牌去砸那两个混蛋。 但当他看见身旁同样一脸阴沉的“江屿风”时,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不愧是他,不管什么时候手气也是一样的差,是他不自量力了。 “是我错了。”“江屿风”淡淡开了口,“你们俩就根本不适合这种博戏。” “我同意。”江屿风同样无情冷漠地道,“你们打得很好,以后不许再打了。” “宋必回”一直都不明白,明明江屿风本来就不擅长牌类,为何又会如此地着迷自信? 他闻声冷冷笑了一声,当下不屑道,“不想打,那便早些回去休……” “师尊还想玩什么?”但一边的宋必回却忽然打断了那人的话语,和缓地道,“我陪您……” 江屿风一时间都不禁心中感慨万千。 果然用宋必回来治宋必回才是最快最好的办法,而且他也真是没想到,宋必回竟是丝毫不给以前的自己一点儿面子。 “你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宋必回”嘴下也完全不留情面,如今局势完全是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 “你今日又吃了什么火药吗?”宋必回端起桌上的茶盏稍稍抿了一口。 “要不你们出去打一架?”江屿风无奈道,“究竟是怎么了,还和自己杠上了?” “一山容不得二虎。”“江屿风”冷静地分析道,“如果要打的话,我建议离泽山远一些,毕竟我怕泽山会被他们俩弄塌。” “呃……”江屿风感觉现在这种一唱一和的情况特别诡异,而且这样面对面的,就跟在照镜子似的。 可正当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之时,一连串的脚步声却传了过来。 “天珩仙君!”只见一位门生气喘吁吁地登上石阶而来,他一身白底红莲的衣裳,正是泽山特有服饰。 他匆匆抹了一把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朗声道,“刚刚山下有一人要我将……” 他刚说一半,但一抬眼,却恍然被眼前齐刷刷望过来的四人直接震住了。 “蛤?!”他惊恐地退后了一步,望着两对的宋必回与江屿风,一时间吓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头掉下来了。 这青天白日的为何有四个仙君!? 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不必惊慌。”江屿风只得赶忙淡声道,“我们是……在练分身。” “对。”宋必回随之冷着脸点头。 “噢……噢。”那门生依旧迟疑着害怕地抱紧了手中的红布包。 “那是什么?给我的?”“宋必回”冷漠地瞥了一眼那人手中的奇怪之物,但一时间却让一边的宋必回和江屿风都怔住了。 宋必回经历过此事,自然是知道这是何物的。 但江屿风不清楚,但他也大概能猜出来,而且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在冒出来。 如今席间四人,唯有“江屿风”还在淡然自若地搓着手里的竹牌,“下次要不再打副瓷骨牌吧,总觉着这副轻飘飘的……" “宋必回”无言地接过了门生手里的红布包。 江屿风在这种氛围中,只觉难得有种尴尬的感觉升了起来,“今天天气不错啊。” 他淡声道。 结果“江屿风”却摇着头反驳道,“看这乌云,似乎是快下雨了吧。” “呃……”一侧宋必回默默地盯紧了那个红布包。 然后便见那人冷着脸利落地将红布包展了开来。 其中倏忽掉落而下的是一封华美又精致的烫金红皮信。 封皮上正写着一个硕大的金灿灿的囍字。 异常醒目…… 气氛当下更加沉默诡异起来。 江屿风在这一刻,终于懂了这开门里梦行的用意。 原来这种场景就是用来折磨他们两个人的!反正他现在只觉得如坐针毡,连带着身边的宋必回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 “这什么东西?有人给你递喜帖!?”这时候的“江屿风”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竟还惊讶着问。 这叫江屿风险些把手里的竹牌都捏碎了。 什么道侣,什么喜帖,那本就是拂冥为了败坏他的名声一手策划的。 可是当时他自己因为那格外恶心人的诅咒,尚且自顾不暇,日日夜夜都在藏书阁之中研究法阵,所以也被这人也钻了不少的空子。 而且好巧不巧的是,那个原本销声匿迹了多年的徐家却突然又仿佛搅屎棍一般阴魂不散了起来。 也是冥冥之中那倒霉催的天意。 竟是还叫拂冥找到了那个本来一开始便被江离琢拒绝了的徐易,阴差阳错地引他又找上了门来。 只是一开始徐家是与江离琢提亲,这回是与乔河提亲,这情节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地相似呢。 叫江屿风的心情异常复杂。 这真可谓是蛇鼠一窝,实在晦气。 但是此刻的局面可能更加危险一些,“宋必回”如今是知晓“江屿风”那所谓的亲事的。 而且此事还是他们之间关系破裂的绝对性导火索。 当时宋必回刚从梦行回来,身心俱疲、心神动荡,昏迷了几日才醒来,却是在醒来之后忽然得知了江屿风因为修为无法增长便要随意寻个道侣双修一事。 这几乎是让他怒不可遏,酸心透骨。 “江屿风”惊讶又好奇地看着忽然盯向他的三人,有些迟疑着问道,“你们为何都看着我?” 但江屿风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暗暗示意他去拿那封喜帖。 “啊!?”“江屿风”当下表现出了困惑讶然的神情,“你确定吗?若我现在出事,之后是不是就没你了?” “呃……”江屿风捂住了脸,感觉现在自己特别不想说话。 他现在想立刻逃走,即使这事其实不过是个巨大的误会,但是现在的气氛和“宋必回”流露而出的凌厉杀意已经快叫他有些受不住了。 不过幸好宋必回这会儿还正淡然地挡在他前面,替他化去了所有威压。 “江屿风”一时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拿过了那个有些烫手的婚书,随后无声地展了开来。 入眼,只见其上凌厉漂亮的字迹写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确实是婚书,他目光继续扫了下去,然后一瞬间瞪大了眼。 最后署名……“折岁”!? “江屿风”险些把手上的喜帖扔出去,当下大脑完全空白了。 啥情况?他为什么还有个婚约?他惊恐地望向了身边的江屿风,终于意识到了为何当时那三人会是这种表情。 凭什么?明明是他定的婚约,却是全世界除了他全都知道。 “宋必回”面色沉得都快要滴出水来了。 “咳。”江屿风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淡淡开口道,“这其实是个误会。” “所以你现在有道侣?”“江屿风”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但又在强撑着冷静。 “啊……呃我确实有。”江屿风纠结道,“但我……” 只是没等江屿风说完,一边的“宋必回”却骤然起了身,瞬时打断了他的话语。 “也亏得你到了如今,还能缠着他。”那人眼神冰冷地望向了宋必回,眼中还透着一种不解与失望。 “我为何不能缠着他?”宋必回却是理直气壮地冷笑着捧着茶盏,嘲笑般“哼”了一声,“作为道侣,我不缠着,难道叫别人缠着吗?” “啊!?”“江屿风”吓得瞬间起身,一下掀翻了自己身前的竹牌。 第94章 纠结 “江屿风”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过了许久,才缓缓坐了下来,低头默默念起了清静经。 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一种大悲大喜之后的淡然了。 这都是些什么让人极度想骂娘的走向? 他跟宋必回怎么可能会成道侣?这喜帖不是给徐家的吗?他们不是连师徒做得都那么艰难了吗? 这中间究竟跳过了什么重要剧情? 两个不共戴天的人,怎么可能走的到一起?不互相残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江屿风”一时间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一边的“宋必回”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可能他没想到未来的自己真有这么出息吧,竟然还能做出此种“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事,到现在还没能回过神来。 他一向秉持正道清净之心,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之事?他开始怀疑起天道来。 江屿风之前也曾预料过事情会暴露,但他没想过会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说出来。 他一脸沉痛地闭了闭眼,现在只想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安详地埋起来。 毕竟他已经快不想活了。 这妖魔鬼怪的梦行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他真的快不行了! “我出去走走。”他深吸了一口气,赶忙起身。 感觉在这里多待一秒,都是对他宝贵生命的剥削。 “师尊我陪你。”宋必回温和自然地牵住了江屿风的手。 本来也想一块出去的“江屿风”瞬间梗住了了,然后又默默坐了回去。 感觉自己突然有点亮。 原本愣神的“宋必回”终于也是在片刻之后缓了过来,几乎是脸臭得不行,当下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呃……”“江屿风”望着那人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宋必回”如此反应也是正常。 毕竟他们都不知未来的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们只知道如今他们敌意很重,而且关系也极差,“江屿风”实在想不到,为何他们未来会成了道侣。 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比梦还要更离奇一些。 他垂眼看着桌上散乱的木牌与展开的艳红婚书,只觉此时人去茶凉,仿佛都是荒唐一场。 萧瑟的风裹挟着叶落在牌桌之上,寂寂之中,天色果然如他先前所说一般暗了。 就要落雨了。 “你定要待在风里吹到染上风寒么?”片刻,身后却是忽然间响起冷淡的一声。 “江屿风”吓了一跳,再回头,却是先前已然离开的“宋必回”。 “你不是……”“江屿风”愣怔地抬眼望着那人,却见那人冰冷如刃的眼神始终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江屿风”沉默许久,却是一句“对不起”不由脱口而出。 “你与我说这些又做什么?”“宋必回”一时很是不悦地皱了眉,冷声道,“你觉着我会信那人的一面之词……” 可没等他说完,一阵劲风却骤然朝他袭来,“宋必回”反应极快,当下迅速抬袖挡了回去。 “不会说话就别说。”宋必回如冰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声而来,“别吵着我师尊。” “宋必回”气得险些将牙都咬碎了,他面色阴沉地盯着远处,又一时拿此人没办法。 “呃,别生气了。”“江屿风”只得迟疑着小心翼翼哄道,“快下雨了,先回屋吧。” 他说着,转身唤来了侍女,“将邪符牌收一下,把碎了的扔掉,明日替我打一副瓷骨牌来。” 侍女低声躬身应了,赶忙将那散落了一桌的木牌收了后便立刻退了下去。 毕竟有两个仙君盯着的感受着实有些叫人惴惴不安,冷汗直冒。 “宋必回”望着那人,只觉着兴致缺缺,当下又要离开。 却听身后忽然又响起低低一声“必回。” 他回过头来,却见“江屿风”此刻正站在阴影之中。 灰暗的颜色将他此刻的神色掩去了些许,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你不必多心忧虑什么……未来也有可能会被改变。”“江屿风”迟疑地开了口,“我不希望你为难。” “宋必回”一时只觉心中更加不快了,他一阵郁结,当下忿忿不平地转身而去。 “呃……”怎么又惹着这祖宗了,“江屿风”心下无奈。 第95章 打击 “此次梦行确实有些特殊了。”木廊之中,江屿风淡淡的开了口,“不知何时会结束。” 大雨前的风总是穿山过林而来,宛如奔流匆匆的潮汐。 轻轻带起他的发梢之时,好似带着些许清新潮湿的花叶气息。 宋必回负手立在他的身侧,深邃的眼瞳冷漠地望着远方笼罩于山头的层层云雾,隐约似乎有遥遥悠扬的鹤唳响起,紧随而来便是“噼啪”打上交叠树叶的跳跃白雨。 “怎么见到从前的自己那么不开心?”江屿风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些许笑意的尾音好似也融进了雨中,“我见着明明挺可爱的。” 但宋必回却很是头疼地揉了揉额头,“见到便心烦。” 他当年根本看不透自己的感情心意,也不知那人是何种想法。 只是越是爱便越恨,借一些拙劣的小伎俩想引起心爱之人的注意,但不过是在偏离的道路之上渐行渐远罢了。 况且当年因为拂冥的原因,他也始终被蒙在鼓中。 每当自认为可以与此人亲近之时,却又会被狠狠地推开。 混乱而纠结,爱而不得。 也许正如那夜所说的,“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吧…… 可惜这些当年看似可笑的往事再回首时,其实是带着丝丝刺痛的,宋必回的确是看不惯以前的自己,甚至是悔恨。 但本质之上他只是在埋怨自己罢了。 明明那人正为自己遭受着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但自己却始终没能看破。 “瞧这眉头皱得。”可江屿风却忽然云淡风轻开了口。 他伸手去抚那人皱紧的眉头,学江夫人的温柔口吻调侃道,“我家仙君怎么又愁眉苦脸的了?” 这下让宋必回只觉心神猛地又被牵回了那人身上。 他当下不自觉地伸手揽住了那人细窄的腰,但江屿风从来都是纵容的意思,没有拒绝,他便更加得寸进尺地将脸埋进了那人的颈侧。 栀子檀香环绕之下,宋必回只觉身心在一瞬间轻松了下来。 果然这人就是治疗他心头沉疴的最佳良药。 “真腻歪。”江屿风笑时胸膛微震,“万一别人看见了呢?” “看不见。” 身后的威压结界瞬时将整个木廊都笼罩起来。 宋必回猛地将江屿风按到长廊的木椅之上,探进木栏的挂着水珠的树梢被二人的动作撞得一晃,当下落了一片潮湿。 斜打进来的雨水沾湿了二人的发梢与衣摆,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江屿风微睁着双迷蒙的眼,伸手将那人被打湿的发挽到耳后,可宋必回脸颊滑落的水珠却正巧坠到了他玉脂般的脖颈,顺着锁骨滑进衣领。 “当年根本不是你的错,必回。”江屿风语气淡淡地低声道,在此种不断攀升热度的氛围之中,却别有一番欲盖弥彰的情致,“不要对我小心翼翼的。” 宋必回难耐地闭了闭眼,只觉那冷雨根本没让他清醒半分,反而是叫他愈发地沉溺于此种风月声色之中了。 他纤长的眼睫挂了雨水,此时此刻清俊性感得不行。 真是叫人心驰神荡啊,江屿风心下不禁叹了一声,撑着手边的木栏起身去亲吻那人的眼睛。 但宋必回此人从来不是那么好惹的,如今被江屿风这么三番五次地撩拨,当下一把又将他摁了回去。 轻而易举便夺回了主导权。 “大下雨天,他们两个人在外面没事吧?”“江屿风”一人坐在屋前的木道之上下棋,温着的茶缓缓升腾着雾气。 他本是以为江屿风与宋必回两人散一会儿步便会回来,可等他再反应过来时,却是发觉未来的那两人都过了许久了,但还没能看见人影。 也不知究竟去了何处。 他有些奇怪地望了望外面昏暗深沉的雨景,云海于远山之处翻涌变化。 泽山点点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却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大抵一炷香的时间,待到雨就要散去之时,“江屿风”却看见不远处有二人缓步正朝折岁殿。 他愣愣地望着那个自己很是潇洒随性地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然后眼神慵懒地坐到了自己面前。 “你们两个是去水里滚了一圈回来?”“江屿风”抬眼发现宋必回也是一身水汽,发梢甚至还有水珠倏忽坠落,正和缓地注视坐着的他们二人,当下惊讶地问。 “就是出去淋了一会儿雨。”江屿风淡声回道,“清醒了一下。” 虽然也没有很清醒,更加叫他脑中更加如云似雾了。 “江屿风”也很是疑惑,照他们二人的修为,明明随便使一些法力便能给自己下个洁净咒了,连符都用不着,为何还要湿漉漉地这么回来。 但江屿风只是别有深意地淡淡道,“你不懂……” “呃……”他确实不太懂。 但他觉着此话里头应当是话中有话,似乎不太好深究。 可能有了道侣和没有道侣的人差距就在此处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赶忙唤了侍女拿了些干布与姜茶来,坦诚道,“还是当心风寒为好。” 江屿风有种自己被自己训了的奇妙感觉,他端着姜茶,任宋必回轻轻在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擦干,笑道,“来局手谈啊,不要这么早收走。” 他这会儿心情放松又愉快,仿佛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般。 “江屿风”抬眼看了看正在为江屿风整理衣物的宋必回,只觉都仿佛不认识这人了。 “感觉之后我发生了很多事。”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自己正在慢条斯理地看他的棋局。 只觉这种场景只可能发生在梦里。 若是换成“宋必回”,那可能已经提剑上了。 “是的。”江屿风缓声道,然后从三彩棋罐之中取了白子,伸手便要落子。 却未想他袖子稍稍滑落,“江屿风”的目光便恍然移到了他手腕处,当下眼神震惊微妙了起来。 江屿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后垂眼突然发现自己被凤凰镯散着淡光映着的手腕侧,那个新添的红色牙印还没来得及消下去。 “呃……” “发生的事情……果然是挺多的。”“江屿风”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他怎么说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自然知道他们俩发生了什么。 可是从前他可丝毫没想过双修一事,如今将这么刺激的事实摆到他面前。 仿佛是在摁着他的头大声讽刺他,你那些清静无为都是白费功夫,反正你徒儿以后根本不会放过你。 他感觉这一日自己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已经准备去向祖师爷磕头谢罪了。 “必回,我饿了。”可江屿风却是愣怔了几秒,接着云淡风轻开了口。 宋必回低声应了一声,临空为江屿风画了净符,将他身上的衣服弄干净,转身便去了后厨的方向。 “江屿风”大惊失色。 我去,宋必回还会做饭,他傻了眼。 “你现在可以问我一切你想知道的。”江屿风慵懒地撑着下巴,将子落了下去,“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 “江屿风”喝了口茶水压了压惊,片刻迟疑着问,“没下药吧?” 江屿风险些把棋罐打翻,当下无语道,“我就是你,你觉着我会做此事?” “我不觉得,但是此事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宋必回当真是心甘情愿的?” 江屿风点了点头,缓声道,“我们是拜过天地了的道侣。” “江屿风”险些把一口茶喷出来,当下呛得咳嗽起来。 “此事还有别人知晓吗?”他紧张得问。 “应当没有……”江屿风坦然,接着又仿佛记起了什么般一顿,“噢,师尊好像知道。” “什么东西!?”“江屿风”感觉自己快当场裂开了。 第96章 叙谈 当宋必回提着食盒回来之时,“江屿风”正背对着棋盘愣怔地在思考人生。 那人面无表情,好像天地崩塌了一般沉默着,眼中的光都黯淡了。 他有些奇怪地望了望另外一侧悠然饮着茶的江屿风,不清楚究竟他师尊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让以前的自己那么郁闷悲痛。 这法子就应当用在“宋必回”身上。 “先吃饭吧。”他只得淡淡开了口,招手让侍女来将棋盘收走。 棋盘之上棋局的手法几乎完全相似,下到一半便没再下了。 “我觉着我吃不下。”“江屿风”幽幽回道。 他现在感觉自己胀得不行,被气胀的。 他现在简直是纠结糟心得想把自己吊起来好好忏悔一下。 “不,你吃得下。”可江屿风不以为然,他接过宋必回递来的酥酪放到了那人面前,“你现在不吃,往后后悔可就晚了。” “江屿风”不服,“我怎么可能后悔?不吃。” 但一柱香后,三人围坐着用起膳来。 “你徒儿呢。”江屿风忽然开口问道。 他说的正是从刚刚便一直不见踪影的“宋必回”。 那时候的宋必回倒是根本不愿在折岁殿多待一秒。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天珩殿几乎是空空荡荡,许久无人居住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江屿风”现在对“宋必回”的感情特别复杂。 主要是知晓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现在想到宋必回就觉得后脊背发凉。 毕竟他现在与未来的他还是有区别的,具体区别在哪?举个例子老说,就是未来的江屿风想的只是如何幸福养老。 但他现在更在在意的是“宋必回”会不会突然一个不高兴捅他一刀。 现在还是能避就避了,保命要紧。 虽然以他的修为,“宋必回”也许不会如此轻易地便将他置之死地。 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却是清楚自己肯定下不去手,去动“宋必回”分毫。 未来的他也是以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一路经历过来的吗? 但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最后的结局会是如此。 星牧长老的星卦可都没这诡异、骇人听闻。 若是以后被他人知晓了此事,传了出去,那天下说不定都会被此事吓得翻个个儿吧。 太惊悚了,山门之外之内的万千少女还做着嫁入泽山的美梦。 但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是泽山竟然内销。 “喊他来做什么?”宋必回忽然冷哼一声,“叫他一个人喝风去。” 好狠的心……两位江屿风都不禁默默想到。 “小孩子脾气。”江屿风笑着训他,“你快找他过来吧。” 他如今看以前的宋必回,只觉瞧出了以前没能瞧出的那人不少的小心思,回想起来实在可爱。 当年的宋必回又纠结又闷的,别扭得不行,挂着一副冷脸,一边说着讨厌他恨他不在乎他,一边又时时刻刻地偷偷看着他。 一言不合便与他狡辩斗嘴。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的宋必回若斗嘴斗不过他,只会摁着他将他嘴堵上。 真是没以前那般有成就感了。 既然江屿风开了口,宋必回也只得起了身。 即使他一点儿都不希望以前的他待在自己面前碍眼。 毕竟谁年少轻狂不会做一些蠢事呢? 可如今的梦行就像是直接把他以前发蠢的样子供到自己面前,然后往他额头上嘲讽地写“你以前就是个大傻蛋。”这几个字。 叫他气得牙都咬紧了。 所以当他见到了静坐在天珩殿中的自己,宋必回也没什么好气,只是冷冷地开口,“师尊唤你。” “宋必回”听到“师尊”二字当下便立刻回了头,但又似乎觉着自己似乎反应过大了,当下又回过身去,冷着脸道,“喊我做什么。” “怕你饿死。”宋必回抱着手臂垂着眼看他自己,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但“宋必回”却忽然沉默了。 半晌,他却突然开口岔开了话题问,“你当年,没有强迫师尊吧?” “呃……”闻声的一瞬间,宋必回脸沉得几乎都快滴出水来了,他无言片刻,然后咬牙切齿道,“饿死你算了。” “怎么就算了?”江屿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要欺负他,特地过来看看。” “我没有。”宋必回冷淡如冰地反驳道。 “好吧,你没有。”江屿风纵容道。 他暗下心想,反正你好看,你说得都对。 接着,他又抬眼望向坐在阴暗之处的“宋必回”,笑着淡淡开了口,“必回,一起来吃些。” “我才是必回。”宋必回当下不满地说道。 “难道我不是吗?”“宋必回”也立刻冷下脸来。 江屿风:“……” 第97章 纷乱 等三人一同回来之时,“江屿风”还是从未来的他的眼神之中读出了深深的无奈。 虽然他不知道这几人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确实也都可以理解此时此刻江屿风的心情。 毕竟做师尊嘛,这种徒儿闹脾气的事情,习惯习惯也就习惯了。 “你原先说,我们是不同时间的人。”“江屿风”端着酥酪的小瓷碗看着三人入座,当下淡淡开了口,“那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了现在这种结果?” 一个时空出现不同阶段的自己,实在是不符合常理的。 “梦行。”江屿风简洁回道,却见身边“宋必回”握着杯子的手突然紧了。 他差不多是最近结束的梦行,因此对此还很是敏感。 “梦行?那又要如何变回原样?”但这时候的江屿风还不太清楚梦行是什么,他当年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缓缓恢复记忆。 当时重生的法阵对灵魂与肉体的伤害都是极大的,只损失记忆可能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幻境本是炼心的。”江屿风若有所思地道,“可能自己放下了,门便突然自己开了。” “那倒确实是挺炼心的。”“江屿风”无奈地道。 放不放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反正现在他感觉别人说什么他都能坦然接受了。 毕竟无论什么事情,应当也都没有比告诉他,他未来会与跟自己分分钟都能打起来的徒儿天珩仙君结作道侣更加恐怖更加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他觉着自己显然已经快修成了,明日就可以去飞升。 “差点忘了。”可江屿风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愣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那两个冷冰冰仿佛玉塑一般的宋必回,淡淡开了口,“你们在开门里的时候,遇到的又是什么梦行。” 此话一出,“宋必回”当下顿住了,但身边一个冷淡低缓的声音却镇静自若地响了起来,“有关我父母的。” 宋必回童年时期可以说是极其黑暗,因此他极少提起,江屿风也只是知晓一些,但是不清楚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当时瘟疫诅咒爆发之时,宋必回所说的易子相食与亲眼看着母亲离世的这一切事件,叫江屿风到如今都有些不敢回忆。 更别说是本人了,也难怪“宋必回”一时说不出口。 若是梦行如此真实地再次将此景暴露在他面前,那要他放下的难度简直可想而知。 宋必回执念很多,也只是因为他失去得太多了。 席上的气氛瞬间寂静了下来,“江屿风”虽然不知晓众人突然沉默的原因,但觉着应当也不是什么好事。 四个低头无声地继续用膳,其间只余留下了轻轻的勺子碰撞的泠泠声响。 许久过后,“江屿风”才率先开了口,转移话题道,“那你们二人今晚想住哪儿?” 这是个好问题,当下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必回去天珩殿吧,我就继续在折岁殿好了。”江屿风缓声道,端起手中的姜茶缓缓喝了一口。 自己住自己的地儿,这应当是最好的安排了,否则他们二人若是住在一处,这种场景怎么想都觉着有些诡异。 况且,“江屿风”与“宋必回”这两人应当也受不了更大的刺激了。 可宋必回却极其不满,“谁要与他待在一块?” “我也不想,离我远些。”“宋必回”也冷冷开了口。 当下冰冷如刃一般的威压瞬时再次压了下来,江屿风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杯盏被震得不堪重负,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当下沉痛地闭了闭眼。 “那你们究竟想怎么样?”他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只感觉这两人仿佛炮仗一般,真是一点就炸,威力都是双倍的。 环境再次寂静下来。 半炷香之后,“江屿风”面无表情地看着齐齐坐在了他的大殿之中的三人,感觉自己仿佛又出现了幻觉。 “呃……”这真是他不曾设想过的场景。 江屿风同情地望着当年的他,抱着他的云纹小暖炉,缓声安慰道,“没事,撑撑就过去了,人的寿命也没有很长。” “我谢谢你。”“江屿风”幽幽道。 “不用谢。”江屿风淡笑着道,“但你若飞升成仙就不一定了。” “呃……”原来让一个人打消飞升的念头竟是如此容易。 这场面已经可以算是他这一生无法忘却的记忆了,一个宋必回便已经非常棘手了。 现在真好,有两个呢。 “所以你们这样要怎么睡?”“江屿风”再次疑惑地发问道。 片刻,他望着站在一边等着侍女们将地铺铺好的三人陷入了沉思。 “离我师尊远些,要找,就去找你自己的师尊。”宋必回隔在中间,冷冷地扬了扬下巴。 江屿风竟然从中读出了炫耀的感觉。 “难道他就不是我师尊了吗?”“宋必回”冰冷的眼神都快把周遭的环境都冻起来了。 所以现在这是什么局面?江屿风这回是真的搞不懂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但宋必回却冷笑一声,似乎根本不屑于与那人争辩,只很是自然地伸手揽住了身边的江屿风。 这回江屿风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在明目张胆地跟以前的自己炫耀罢了。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幼稚! 江屿风感觉心中简直是万千无语,他倏忽从宋必回的怀中钻出来,很是果断地淡声道,“决定了,就你们俩睡地铺吧,我们俩睡床。” 他一边说着,一边默默退回了“江屿风”身边。 “江屿风”几乎是一瞬间惊恐地望向了他,原本兴致勃勃的想法顿时落了,当下眼神中仿佛只写满了“你不要害我!”这几个大字。 他原先还是在一边看热闹的,可如今被江屿风一搅和,所有目光竟然又被拉回了他身上。 “为什么?”宋必回问,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解和委屈。 自从沂水潭之后,江屿风几乎是夜夜与他同衾同枕,未想如今来了开门,竟然因为此事要分开。 “不为什么。”可江屿风只是淡淡开口,“在我们的地盘,就得听我们的。” 这与分殿睡应当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唯一的区别应当是折磨他吧。 “江屿风”无声地想道,只感觉把这几尊大神供在自己殿里,自己的寿命都短了好几年。 …… 夜风轻缓地从窗棂经过,带着婆娑树影悄然摇晃,显得一切都茫茫一片寂静之时。 此时此刻屋中的四人却都各怀心事,难以入眠。 白色飘荡的纱帐笼罩在眼前,虚幻又飘渺的月色正攀在屏风之上。 太煎熬了,江屿风睁着眼,却见当年的他也正眼神空洞地在用手指不自觉地在勾画着衾被上金织的卷云纹。 百无聊赖…… 地铺之上的氛围更是不用说了,简直诡异得可怕。 这样梦行肯定是过不去的。 江屿风心中暗叹一声,他怎么都没想到,竟是此次的幻境会叫他们如此纠结头疼。 宋必回似乎怎么都对他当年的自己看不顺眼,这叫江屿风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 兴许这种怨恨已经由来已久了,才会这么难以放下。 他几次三番想叫宋必回与当年的他多接近,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一切的误会,释然后放过自己,但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大的发展。 他愣愣地想着,却听见对面的自己突然低声开了口,“你是不是想宋必回想得睡不着了。” 江屿风当下被这一句梗住了,他不明白,明明他们就是彼此,想法几乎吻合,为何这人还要故意揭他的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你为什么不睡?”他只得避开话题去问那人。 但“江屿风”却是迟疑了片刻,然后小声的开了口,“我觉着挺害怕的,你说他们不会突然打起来吧?” 原来当时的他想的还是这个,江屿风无奈地捂住了眼睛。 “宋必回这些日子应该修为又提升了吧,万一打起来,我这殿是不是容易保不住?” 可“江屿风”似乎是真的是无聊到开始胡思乱想了,他睁着双清明的眼,再次低低的开了口问身侧的那人。 “还是快睡吧。”江屿风现在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拳把他们砸昏过去。 他真是快被逼疯了。 第98章 山门 江屿风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睡梦之中,他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温柔的触觉轻轻滑过了他的脸颊。 接着,熟悉的檀香将他轻轻笼罩了。 应当是宋必回吧,他迷迷糊糊地想,却再次陷入了梦境。 “他是什么时候发觉你对他的心思的?”“宋必回”抬眼望着亘古寂静的月光,树影摇晃之中,他轻轻问道。 宋必回此刻坐在木廊之上,闻声许久之后才有些不情愿地低声开了口,“这中间很复杂,应当是在他想起以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之后。” “什么意思?”“宋必回”当下皱起了眉,他有些听不懂这人究竟在说什么了。 为何是想起?难道江屿风忘记了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记忆有损。”可宋必回只是抬起眼沉沉地望着他,“你只需要记着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便好。” 没做那些事,那难道他先前经历的与亲眼所见的都是虚假吗? “宋必回”当下沉默了。 难道有什么是他遗漏了或者不曾知晓的隐情? 还是宋必回现在已经色令智昏,觉着江屿风所做之事都可以原谅?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面前那个未来的自己,感觉像是在深深地怀疑着那人所说之言的真实性。 但宋必回却跟看傻子一样望着他,嫌弃得恨不得现在起身便走。 “姑且算你说的是实话。”“宋必回”冷哼了一声,但依旧嘴下不饶人,“但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被江屿风迷得七荤八素了。” 宋必回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动手的欲望,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当下气得从手边折下一枝枝条便朝那人砸了过去。 飒然风起,枝条宛如锐利的箭簇般旋转而去。 “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宋必回”冷着脸并指骤然一划,便将那树枝碎作了几块,冰冷开口道,“那有本事打一场。” “真不知天高地厚。”宋必回冷笑了一声,“要打便远些,别吵着我师尊休息。” “呃……”第二日,天光乍破。 江屿风站在门槛后面无表情地瞪着面前脸上挂青带紫,脸色阴沉的二人,只觉当下都快被气笑了。 这是做什么了?半夜出去捉鬼? 真是奇了怪了,这世上哪还有人自己跟自己打架,还要这么糟蹋自己脸的? 真是搞不懂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两位天珩仙君,你们可真厉害啊。”他咬牙切齿道,“大半夜跑出去打架?” 两个宋必回闻声齐齐将脸偏了过去。 “唉,祖宗们。”“江屿风”刚刚从外面回来,他满脸无奈地揉着额头,“你们怎么把山门都给砸了。” “可真有你们的啊。”江屿风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可都是什么事啊?这俩小兔崽子真是一时不看好就到处撒野。 真是给他气得肺管子都痛了,明明都是当了仙君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下手不知轻重。 “那山门怎么样了?”他只得有些头疼地问。 “刚刚师兄派人去修缮了。”“江屿风”深深叹了口气,“可师兄居然跟我说若是必回喜欢在这儿练功,那这次索性便多修几个。” “呃……”江屿风沉默了。 乔河他这也太溺爱孩子了吧!?这不太好吧。 “都是多大的人了,还干私斗的事。”江屿风训道,“还趁着我们睡着不知道的时候拆山门,这是有违门规的。” “你们打架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啊。”“江屿风”也是哭笑不得。 “无事,看他不爽。”宋必回冷漠地回道,他抱着手臂,脸上的青紫比一边当年的他似乎要好一些,只有一些淡淡的红肿,但应当也是当时被砸了一拳。 “同上。”一边的“宋必回”也没什么好气地道,他修为本就比宋必回差了一截,自然挨了不少下。 这两人身上的伤真是看得江屿风一阵无奈,他可从没见过有人敢面对面与宋必回互殴还将他打伤的。 结果这回遇见了。 还是他自己打自己,这叫江屿风一时陷入了混乱。 “先处理一下伤口吧。”他只能撑着额头道。 “真是两个叫人操心的祖宗。”“江屿风”也无奈地笑着附和道,“先前让你们打一架又不是真要你们去打。” “对,若是下次还要打,找我。”江屿风突然有恃无恐地开了口。 当下吸引了三束震惊的目光。 第99章 薄情 “你可真是勇士。”进屋之前,“江屿风”便不禁向身边的人投去了感叹与钦佩的目光。 一个宋必回就已经让他够呛了,结果没想到未来的自己竟然能独挑两个宋必回。 这般潇洒,这般修为高深,这可真是他如今想都不敢想的。 “无事,再怎么说我也是泽山的仙君。”江屿风自信淡然道,“而且若我上场,那也是二打一。” “呃……”“江屿风”当下沉默了。 他怎么忘了,宋必回护着他还来不及,怎么又可能与他打起来? 那这么相较之下,好像是他如今更危险一些。 所以他为何还要担心未来的自己?一时间,“江屿风”几乎是幡然醒悟过来。 然后无声地开始为“没想到这回竟是我自作多情”一事而倍感忧伤起来。 宋必回的眼神里依旧透着深深的不满与愤怒,只等到江屿风坐到他面前之时,那副要杀人的冰冷模样才稍稍和缓一些。 “天珩仙君。”江屿风望着他脸上的伤不禁笑了起来,揶揄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在梦行之中自己打自己的,你也算是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了。” 宋必回闻声抬了眼,轻声道,“看不惯他。” 他低缓的声音传进面前之人的耳中,总带有一种旖旎的温柔意味。 “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情?”江屿风用手指将消肿的药膏轻轻涂抹上那人的脸颊。 他能够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正缓缓将膏体融化,指腹之上冰凉柔软的触感传了上来。 “半夜睡不着,出门与他谈话,无果,便打起来了。”宋必回异常简洁冷漠地对当晚所发生的事件进行概括。 “真不明白,你与自己竟然都能谈崩。”江屿风叹了口气,然后淡淡道,“那把衣服脱了吧。” “做什么……”宋必回一时愣怔住了。 “看看你身上又有什么伤。”江屿风很是自然地望着他,叫他一时有些怀疑起自己来。 宋必回垂着眼沉默着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解开了腰带,褪下了一只袖子来。 这人身材颀长,手臂肌肉很是匀称优美,毫无赘肉的颈背流畅地融入肩部,放松之时透着种隐匿在暗流之下的极强的爆发力。 江屿风一直以来都很是羡慕这身材,当下不禁顺手摸了一把。 却是被宋必回瞬间警惕地攥住了手。 “你这里还有药吗,我那里好像……”“江屿风”一瞬间推门进来,可在看见了屋内之景后,却是霎时顿在了原地。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宋必回、江屿风:“……” “打扰了。”“江屿风”行云流水地再次关上了门。 宋必回有些沉痛了闭了闭眼,当下松了手无声地将脸偏了过去。 他脖颈与耳朵却是瞬时红了起来,着急忙慌地想将自己的衣服拉起来。 虽然江屿风不是别人,但还是叫他有些受不了这种刺激。 “你害羞什么。”江屿风神情淡淡地将他衣物拉下来,心下忽觉自己仿佛在调戏贞洁烈女一般,泰然自若道,“反正迟早都会看到的。” “呃……”宋必回喉结不禁上下滚动了一下,只觉如今的气氛实在诡异,青天白日的,又叫人口干舌燥。 侧屋的“江屿风”不仅没在未来的自己那里要到药膏,还一不小心撞见了不太适宜的场景。 这会儿也只得命侍女去重新又找了些回来,呆愣着缓了许久,才心情复杂地推开“宋必回”所在的房间。 此时此刻“宋必回”还沉着一副阴沉面孔,他刚进门,这人便用一种“少来惹我”的冰冷眼神瞥望他。 那人的眼瞳深邃幽暗,仿佛精心雕刻而出的玉塑一般,却是顿时叫“江屿风”想起了当时一眼撞见的那人颀长健壮的身体。 “呃……”他沉默着,突然怀疑起人生来。 “你去做什么了,那么久才回来?”“宋必回”有些不满地问道,他脸上青紫了几处,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江屿风”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受伤的模样,只觉有些新奇。 “无事。”他淡淡开了口,片刻又别有深意地道,“身材不错啊。” “蛤?”“宋必回”很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只觉心中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梦行着实麻烦。”江屿风轻轻开了口,他将宋必回的伤口处理好,替他整理好了衣服,“虽然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但是缠人。” 好在宋必回身上没有特别重的伤,只是一些青紫淤血,当时私斗之时,应当还是注意了些许分寸的。 宋必回点了点头,“这场梦行没有特别清晰的节点,应当就是想将我们困在其中。” 假如有重要的矛盾,那应当还能对症下药,但开门的梦行对抗的目标一开始便不是很明显,叫他们也头疼了许久。 但现在局势应当明了一些。可是也许只有当宋必回与自己达成和解,梦行才会开门放人了。 可惜昨夜他们还打了一架,这回倒是棘手了。江屿风心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却见宋必回忽然起了身。 “我想再与他谈谈。”宋必回突然冷声道。 这叫江屿风一时愣怔住了,这两人可是刚刚打完架,仇还没消,再见面可不是又要打起来? 山门这会儿可还没修缮结束呢,到时候若是再被拆了,那可真是作了大死了。 他心中一动,却是缓缓道,“不行,你等等,我先去看看他。” 侧屋内的二人都没想到江屿风也会过来,因此待到他推开门进来时,都是当下将目光移向了他。 “江屿风”以为也是宋必回那里出了什么事,便淡声开了口问道,“如何了?” “必回伤得不重,我就过来看看。”江屿风自然地坐到了“宋必回”面前,仔细去瞧那人脸上的伤势。 “下手还挺狠的。”江屿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么好的一张脸,怎么都故意弄成个花猫模样。 这两人难道都这么看不惯自己这张脸吗? “下手没轻没重的。”“江屿风”赞同道。 “宋必回”一时间只觉浑身不自在起来,被两个江屿风这么面对面坐着,研究古物一般地研究他,这种场面实在是太奇特诡异了。 “那人居然还愿意让你过来。”他不禁冷冷开口,讽刺道,“我还以为他会拦着你叫你一眼都别见我呢。” 这孩子在跟自己撒娇呢?江屿风不禁心下暗笑。 这又是什么事儿?自己与自己吃醋? “耍小孩子脾气。”他和缓地淡声道,可却是当下莫名伸手,顿时拉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接着将其攥紧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手掌之上,正是一道石片刮伤的结了血痂的伤口,“真是从小便喜欢把心思都藏起来,难道不疼吗?” “江屿风”也是一愣,没想到“宋必回”竟还有伤口叫他没能发现。 “但你在想什么,我心里都清楚。”江屿风波澜不惊的眼好像能一直望进人心一般,叫“宋必回”不禁下意识避开了眼去,“毕竟我是你师尊。必回,世上如此多的庸人自扰之事,万般都是由心而起。” “宋必回”不由讶然地睁大了眼,一时被戳破心思一般当下无措起来。 “不要逃避自己。”江屿风布巾沾湿了水,轻轻将他手掌之上的鲜血与沙尘擦净了,熟练地上好了药。 他声音始终是淡淡的,却不断波动了他人的心绪,“无论时候的你也都是你,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 “宋必回”沉默着偏过了头,却突然被江屿风捏着下巴又转了过来,淡笑着训道,“为师说什么要好好听着。” 这下叫“宋必回”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他从没想过江屿风会如此对他,叫他一时只觉心跳加快,有些不可置信地凝望住了他。 “你盯着我师尊做什么?”可门后,却是骤然响起了一声幽幽冰冷得仿佛惊雷一般的声音。 江屿风被吓了一跳,当下急忙缩回手来,竟是莫名其妙有种偷情被捉的紧张错觉。 不对,这明明是同一个人,他心虚什么? 而且为什么今日他总也被抓到,先前涂药之时也是……他这张老脸也是没地方可丢的了。 这实在不太对劲,他立刻回过头去,却看见宋必回正一脸阴沉地瞪着在自己面前的“宋必回”,视线下移,再望向他时,眼中竟有种幽怨与不满,好像是在埋怨他是个“薄情郎”一般。 “呃……”江屿风一时沉默了,却是故作云淡风轻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缓缓起了身,他行至宋必回面前,自然道,“你怎么突然来了,正巧我也说完了,咱们走吧。” “江屿风”一时感觉自己都快受不了了,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是不禁感叹,未来的自己心脏可真是强大,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淡然自若。 但宋必回从来不是好敷衍的,当下他眼神深沉地望着面前之人,片刻,冷冷开了口,“好啊师尊,回去我们慢慢说。” 第100章 凶门 江屿风只觉是一瞬间的冷意从后脊背窜上来,可刚想说什么,却是一把被宋必回揽了过去。 那人清冷地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我们先行告辞。” 他知道此话只是说与“江屿风”听的,面对“宋必回”,那人可能恨不得现在就提剑与其再大打一场。 如今也只是看在江屿风的面子上,还是没有当即动手罢了。 江屿风眼神沉痛地望了一眼当年的他,却发现“江屿风”也正同情地望了过来,当下幽幽开口道,“你保重……” 这可真是气得他连话都说不出,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我真的只是与他说了两句。”江屿风后腰一瞬间抵在门板之上时,也只能赶忙解释,“你怎么还跟你自己吃醋?” 但宋必回只是冷哼一声,根本不想理会江屿风说什么,他如今这会儿正气头上呢,当下只低头一口咬上他的颈侧。 “属狗的你是!”江屿风都快被气笑了,他有些气息不稳地无奈道,“打也打过了,说也说过了,那要如何你们才能和好?我可也没办法了。” “不和好。”宋必回闷闷地说,片刻,却又低沉地开了口,“离他远些,他明明对你不好。” “说什么呢?怎么对我不好了,他不就是你吗?”江屿风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脑袋,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般,迟疑着轻声问,“必回,你在怕什么吗?怕我讨厌那个时候的你?” 宋必回一顿,却是沉默了,他揽着面前之人,手却不觉收紧了。 有些爱太深太重了,好像只是单单的说出口,都会带着他的心一路坠下去。 “可是我当时第一眼见你便很欢喜。”江屿风淡声道。 他并未说假话,不管是在瘟疫之时,还是在他失去记忆之后在山阶之上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心绪都是欣喜不已的。 那么独特又深重的情绪,原先也叫他不敢相信。 他能明显感觉到宋必回似乎一瞬时间顿住了,当下低低开了口,问,“你没哄我吗?” “君子一言九鼎。”江屿风低声道,“你师尊我一言百鼎。” “可你沂水潭的时候明明是想逃走。”宋必回突然冷冷道。 “呃……”这小兔崽子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当时他不是不清楚其中实情吗?还真以为宋必回想害他呢。 毕竟这人的感情埋得也太深了一些,平时一副冷脸,疏离又冷漠,谁见了不躲得远远的? 不过他当时也是心大,没能察觉。 “你骗我……” “我觉得我能解释一下。”江屿风有些心虚道,顿时感觉到了语言的苍白与贫乏。 不过即使如此,宋必回也没给他什么解释胡诌的机会。 几个时辰后,江屿风直感受到了深深地无力与无奈,只觉着孩子果然是大了,不好骗了。 当时小时候抱在膝头,说什么便是什么,多可爱啊。 现在摁着他根本是动弹不得。 情迷意乱之际还把他那些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秘密都套去了,这年头的师尊可是真的不好当。 若不是梦行只能靠心力以破,他现在只想把那门强行开了,再在这儿耗下去,他可真是命都快被整没了。 真好啊,开门可真难开啊。他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着,却是忽地听见屋外的镇山之钟骤然鸣响了。 幽幽苍凉的声音宛如深沉叹息一般在二人耳边响起之时,却是叫他们的脸色都是齐齐一变。 那种沉厚的声音丝毫没有上扬的迹象,一直朝山下落了下去,往那无边无尽的谷底沉去了。 “门开了?”江屿风惊讶地疑惑问道。 可宋必回却皱起了眉,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是门开了,但开的是伤门。” 江屿风一瞬间睁大了眼。 竟是吉门突然地结束,凶门开了。 第101章 天门 为何伤门会紧接着开门打开了?这不就是意味着两个梦行交叠了吗? 江屿风只觉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腾了起来,却发现身侧宋必回的神情也有些凝重。 若是此刻镇山之钟鸣声阵阵,泽山众人绝不可能会没有反应,可如今却是除了那宛如催命符的钟声,屋外竟是寂静一片。 仿佛整个泽山都只剩下了这一隅空间一般,像是幽静冥海之上唯一的漂流浮木。 “你先前有遇到这种情况吗?”江屿风淡声开了口,他刚想起身,却忽然又被宋必回立刻揽了回去。 他一愣,当下只见一个扭曲的空间恰巧擦着他的袖口而过,顿时将他一截勾竹的衣袖撕扯而去。 “没有。”宋必回的语气仿佛是浸入了寒冰一般,“应当梦行出问题了。” 开门接伤门,主变动迁徙更改,空间转移……皆不吉…… 江屿风冷眼看着自己被割开的袖口,沉默了片刻,却是当下果断利落地并了两指,瞬时将袖子整齐地裁下了一截,当下抛扔了出去。 那洁白盛雪的勾竹布料缓缓在空中飘荡而下,却在坠落地面之前瞬时被一把无名之火焚烧了个干净。 他原先以为吉门已经很糟心了,却没想到凶门竟会如此凶险。 “那开门的梦行已经被销毁了吗?”他淡淡地开了口,却忽觉有些失落起来。 先前他们四人待在一块儿虽然气氛有些诡异有些折磨人,但如此亲密又相知的人也不可能再遇见了。 可这种奇怪地,突如其来的想法却是立刻把他拉回了清醒之中。 为何他会如此想? 这一切终究不过是梦境罢了,并非是真实。 这种黄粱一梦的虚无感觉实在太真切了,嬉笑怒骂之间,却又会在某一时刻发现,茫茫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就好像繁华热闹终将湮灭的最终结局一般。 终是曲终人散了。 也难怪有如此多人流连或是恐惧梦行。 “这两个梦行直接混杂或者并行了。”宋必回低低地开口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强行干扰了我们的幻境。” 他冷静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回荡着,却透着一种别样的令人心安的感觉。 江屿风凝望着屋外摇晃着的影影绰绰的枝叶,只觉其上好似盘踞了万千不太干净的东西,此时此刻正睁着双浑浊的眼幽幽地望进屋来。 天完全黑了,钟鸣声从原先的震鸣变得虚无飘渺。 “不要陷得太深,师尊,梦行会带给你许多不合理的错觉,就像是在梦境之中你会觉得一件很奇怪的事物却并不奇怪一样。” 宋必回又开口说道,“这一切都是幻境。” 江屿风一顿,却也是骤然发觉他先前在开门之时,好像的确也曾陷在那种安逸又愉悦的生活之中了。 熟悉的环境让他不由自主便会误以为他还在现实之中,从而淡化了“江屿风”与“宋必回”原本就不太合理的存在。 这一局自导自演的,沉溺于欢乐之中,但细想却诡异恐怖的开门梦行,似乎从来没有简单可言。 越是静谧,越是暗潮汹涌。 怪不得钟槐序在他入梦行之前万千与他强调,“温柔乡”最是难过。 “太突然了。”他还是不由得叹道,却是忽然想起了那副邪符牌。 不过兴许也有真实。 毕竟出去以后,他也绝不会让宋必回再碰这竹牌了。江屿风暗暗想着,无言地又瞧了一眼宋必回。 但宋必回不知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是眼神和缓地回望他。 “出了这屋,场景是否都会发生变化?”江屿风淡淡地问。 如今只是因为他们二人还在这屋中,因此整个时空还处于停滞的状态,唯有等他们有所动作,这整个伤门的梦行才会铺开。 所以如今要如何出去…… 江屿风沉默了片刻,却是瞬时挥手画符。 宋必回知晓他要做什么,因此也并未出手阻止。 直待到银蓝色的符文骤然在空中完全铺开。霎时间,滚滚轰鸣的雷响便从耳边骤然而落。 把雷符用得如此平常的可能也只有泽山的折岁仙君了。 既然空间不叫他出去,那便破坏了此空间。江屿风神色淡淡地望着雷符的光芒愈来愈盛。 屋外雷响也愈发密集。 他能看见屋外的电光瞬时划破天际,直劈向周遭的山林之中,一瞬间林海催倒,大地龟裂,整个梦行陷入硝烟尘埃之中。 竟有当时天道将倾之景。 江屿风低头去看宋必回的深邃眼瞳,却见那人眼中未曾泛起任何波澜,始终如一地镇定。 “早些来找我。”江屿风低声在他耳边道。 可他的声音刚落,当下便天光乍破,瞬时将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完全地笼罩在了其中。 但他却依旧能感觉到宋必回温热的手掌从他后腰传来的体温与鼻尖熟悉的气息。 直到一切迷蒙重新消散而去。 待到再睁眼时,身前的宋必回却果然不见了踪影。 江屿风撑着身边的矮几缓缓起身之时,墙角的香炉上正袅袅升腾着厚重的香火气味。 穿堂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倏忽而来,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惊讶地望着周遭陌生的场景,意识到这应当是宋必回的梦行了。 可这里又是何处?他有些茫然地屋内推门而出,却望见一个僧人正在石阶之下垂着头一下下认真细致地扫着地。 规律的声响环绕在寂静的黄叶飘零的院中时,江屿风当下意识到,自己如今竟是在一座寺庙之中。 宋必回梦中的寺庙吗? 先前在星门回溯之时,江屿风曾问过宋必回在瘟疫后的居住之所。 若他没有记错,宋必回当时说的应当是…… “大师。”他望着那个僧人的背影,淡淡开了口,“此处可是天门?” 那僧人倏忽转过身来,却是看不清模样,他面目模糊,大抵只能看出五官的大概位置,他有些呆愣地望着江屿风,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江屿风似乎已经习惯了梦行之中出现这种奇怪诡异的场景,他轻巧飞身下了台阶,当下笼了袍袖,缓声问,“那您可知宋必回?” 可此话一出,那僧人却是愣在了原地,仿佛卡顿了的木偶一般没了动静般,江屿风见他迟疑许久,才沉默着摇了摇头。 此人为何一言不发?江屿风心下暗想,难不成修的是闭口禅? 可当他再走近一步之时,那僧人却是骤然间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破烂的扫帚瞬间失去了支撑倒在了他的足前,江屿风默默地望着着突然发生的事情,只觉凶门里的确是与吉门不一样了。 这些个怪力乱神在吉门之中都是不曾出现的,就算生门之中也出现过这种诡异的人像,但至少不会出现像这种突然消失在面前的违背常理的行为。 幽魂吗…… “这位施主,前殿才是参拜之处,为何您在此处?可是迷了路?”正当江屿风还未回神之时,身后却骤然响起了一个沙哑年老的声响。 “不是,来寻人。”江屿风回头望向那个一身崭新织锦袈裟,轻捻着手中佛珠的老僧,却发现此人面貌似乎比先前那幽魂要清晰一些。 可这人明明瘦得仿佛一把枯柴一般,但却又能从他身上觉察出一种极强的仿佛暗潮汹涌的灵力波动。 “寻何人啊?”老僧依旧缓和地问道,眼神却是始终紧紧盯着江屿风的。 江屿风望着他空洞的眼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淡淡开了口,“长老可听说过宋必回?” “噢,必回……我记得。”那老僧却是突然轻轻哼笑了一声,“被半道捡回来的孩子。” “呃……”这叫江屿风不禁心中一震。 “施主,贫僧可以告诉您。”那老僧声音幽幽地,仿佛要融入这风中一般,可片刻,却是忽然间转了话锋,“但您看我寺香火近来也不繁盛兴旺,可是愿意……” 这老和尚竟是在这时候突然开口问他讨要好处? 江屿风当下奇怪地皱起了眉,却是骤然想起民间所说的“一人不入庙”的俗语来,出家之人讲求万物皆空,竟又将这身外之物看得如此之重吗? “不过您一人出现在此处……没拿我寺中什么物品吧?”那人别有深意地道。 果然是此意。若是他不将钱财拿出,说不定便会被栽赃作贼人了。 江屿风忽地淡淡笑了一下,心中了然,他当下从怀中夹出颗玉珠子来,晃到了那老僧的面前。 那老僧眼睛几乎是瞬间亮了,伸手便要去拿,却听江屿风低声开了口,“长老,这回可是愿意说了?” “虽然不知施主你为何会认识这孩子,找他又有何事,但我可劝您可离他远些。”那老僧谄媚地笑了笑,故作矜持地搓了搓手掌,“这小子可不干净呐。” “什么意思。”江屿风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先不说他是我师弟从阳峒捡回来的,全村几乎就他一人从瘟疫里逃了出来,命有多硬。”那老僧别有深意地望着江屿风,“而且,他在我佛门清净之地可也不安分啊,前几天还被发现与隔壁庵中一小尼姑不清不楚……” “蛤?!”什么和小尼姑不清不楚?江屿风当下震惊地瞪大了眼。 第102章 经书 这说的是宋必回吗? 一时间江屿风深深的陷入了沉思,只觉此话又荒唐又有些好笑。 宋必回此人最是生人勿近,平日里冷漠又疏离,曾经还一度让泽山众人都觉得此人根本是对人不感兴趣。 如今竟然在寺中被传作与小尼姑有染,这叫他不禁有些无语无奈。 难不成宋必回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一段风流往事? 他忽然有种撞破宋必回秘密的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虽并非佛门中人,但在清净之地,也应当收敛。”那老僧捏着佛珠,脸色却是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容,“如今应当是被方丈惩戒了还关在柴房中吧。” 惩戒?江屿风原先心情还算轻松,如今听到这么一言,立刻叫他当下心中一凛,变了脸色。 此事还不知真假,为何又会突然动用私刑?宋必回此人心气极高,此次不就是要将他的傲骨都折断吗? 他这会儿还未入道,又寄人篱下,无依无靠,这群僧人在先前说不定也将他当成可以随便揉捏的软柿子了。 可惜没料到宋必回从来就不是好惹的,怕是一时踢上了铁板,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借机打压于他。 拿“与女子有染”这一罪名压在他头上,他恐怕是绝不可能忍受的。 江屿风紧抿着嘴唇,匆匆地淡声问,“那柴房又在何处?” “您真要去?”那老僧没想到江屿风竟没被他动摇半分,一时有些悻悻地开了口,“在后厨边上。不过那又破又烂的,您去那儿干嘛?是那小子偷了您的钱?” 可江屿风却是一时冷着脸,把那珠子顿时砸到了那老僧脸上,淡淡道,“我偷了他的钱,行吗?” “呃……”宋必回睁眼之时,面前抄写的经文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有些甚至已经凝固发黑。 他沉默着看着手掌破口的鲜血顺着豁口的笔杆一路往下滴,然后渐渐与墨迹相互融合。 原来是这个时候。 他手不觉有些颤抖,但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荆棘条打上手掌之时还是钻心刺骨的痛,但到了后面便已经麻木了。 冷汗几乎将他浑身都浸湿了,衣物沾在皮肤之上,让他觉着一阵冷一阵热,极其不舒服。 他伸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与额头,发现果不其然还是发烧了。 一瞬间,当年的孤寂落寞立刻袭上了心头,但他清楚这些情绪更多的是梦行带给他的,本就是要击溃他的内心。 他紧咬着牙撑着身边的土墙缓缓起身,上前想打开门时,却发现那木门被从外面锁起来了。 应当是那些秃驴……他心中暗骂一声。 手掌的鲜血沾染上了木门,看着倒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他这会儿还没有灵力,强破不开,但江屿风先前说,要自己早些来见他…… 一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伸着手想将木栓推上去,可如他当年那样,木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指尖。 血液缓缓顺着缝隙滴落下来。 “必回。”但不知为何,迷糊之间宋必回仿佛是听到了那人在唤他。 他一愣,一时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出现了什么幻觉,却是恍然听见屋外那熟悉的始终波澜不惊的声音又轻轻响了起来。 “终于找到你了。” 宋必回眼睛几乎是顿时亮了,他退后一步,见门栓被外面那人“咔哒”一声打开,光线骤然滑入昏暗柴屋时,他只觉腿上一软,当下扑进了那人的怀中。 “必回?”江屿风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揽住了那人的身躯,却是恍然发觉宋必回身上烫得不行。 而且此时的宋必回还有种少年身体抽长时的青涩感,却是清瘦得不行。 身上的骨头甚至硌得他有些疼。 这会儿的宋必回应当也才十多岁的样子。 可匆忙之下他的视线一时落到了那人身后的桌上,却是猛地看见了那沾染了即将干涸血渍的经书。 “这是怎么了?”江屿风只觉心顿时被提了起来。 “师尊。”可宋必回却是低低唤了一声,将脸埋得更深了,他声音还有少年人的清亮,这会儿因为受伤连尾音都有些颤抖,“我疼……” 他轻轻道,叫江屿风感觉当下心都被攥紧了。 第103章 血光 江屿风原本还想与宋必回好好聊聊这有关他与小尼姑一事。 可如今见到他这副模样,当下也只得先将这些事儿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将宋必回从怀里捞出来,却见他此刻竟是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一般,冷汗涔涔地垂着眼,一副虚弱的模样。 “你近来是有血光之灾吗?”江屿风深深叹了口气。 先前开门是自找的,如今换了个门,却是伤得更重了,到了之后还不知又会出什么事呢。 宋必回的手掌此刻已是鲜血淋漓,破开的皮肉混着血液粘连在一块,叫江屿风看得只觉心中直跳。 难道当年他遭遇的也是这些吗?儿时是,一年前的梦行也是,到了如今,竟是再承受一遍这种催心剖肝的痛楚? 江屿风的沉着脸色。 人的确可能不会一直倒霉,但若真倒霉起来,说不定能要人命。 这柴房先前还是紧紧锁死的,若是他不来,宋必回又该怎么办? 无食无水,身负重伤,这群和尚竟是有杀人之心吗? 下手狠辣,且贪恋钱财,倒活像是深山之中的土匪了。 他原先还庆幸宋必回离开他之后,还能有一处容身之地,如今看来,倒像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宋必回这会儿精神不好,只得迷迷糊糊地倚靠在江屿风的肩膀上,但身上的伤痛却一直叫他睡不安生。 江屿风身上的栀子檀香却始终幽幽环绕着。此时此刻,竟是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干渴之人在苍茫荒凉沙漠之中最渴望的也不过是一捧清流,千金都不换,而寂寥走入夜色的孤独之人,眼中也只有北斗阑干与氤氲清寒的弦月罢了。 数年前的风一直吹到了如今。 “那小子平时一句话也不说,瞧着怪吓人来。” “是吧,我也觉得,还是离他远些为好,先前明明净海师兄好心救了他,可前几日刚出山便被山中野兽叼走了,好心没好报,而且这人还是从阳峒出来的,命太硬,容易克死人,快走快走。” 窸窣寂静的夜里,有人低声在角落交谈着,宋必回捧着一卷经书,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时阳峒天道将倾,江屿风设下的法阵也濒临崩溃,他不得已逃出之时,却是恰巧遇到了一众的和尚。 他们口中的净海,便是当时极力要求将他带回寺中的僧人。 他原以为能再遇到一个依靠之处,可却未想如今竟是成了此种局面。 一个外来之人,不清不白,不知底细,当他来到寺中,一眼望见那一双双探究的眼光望向他时,他便意识到,此处应当并不欢迎他。 天门寺的香火并不旺盛,但僧多粥少,人们的敌意便总是会在涉及到利益之时,立刻暴露无疑。 夜中的烛光在佛像前盈盈跳跃着,散开的碎金一般,风过之时,火舌会舔舐那铜金色的烛台。 彼时这微弱的光照亮了其上庄严的佛像,那佛垂着眼望他,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慈悲与怜悯。 这并非他道。 因此当某日净海问他,是否与他一同遁入空门之时,他脑海之中只想起了那个鲜衣如火,戴着面具的熟悉的身影。 他睁着双清明的眼望着净海,却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总有一天要离开此处,前往那人所说的“泽山”的,他还有约定,不会长久地待在这儿。 况且,他命重又冥顽不化,佛不渡他。 净海起初有些惊讶,却终究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先前见他孩子眼神空明深邃,以为此人也是有佛缘之人,却没想他对佛法并不感兴趣。 这下更是让宋必回似乎处处与旁人不一样了,加之他本人性格也沉默寡言,疏离冷漠,更是叫寺中的僧人们看不惯他。 此后,宋必回便也总也会碰上些事,或是发现后厨中会唯独缺了他的饭菜,或是在他行过之时,有人悄声在他背后低言碎语。 流言四散,人言可畏。 即使净海总也会关照他,斥责那些造下口障的师兄弟们,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直到他在外出事,宋必回便也再没有了依靠,外人的矛头在这之后的指向也愈发明了,不再掩饰。 无尽的冰冷黑暗的夜晚之中,命运也不会施舍他半分,一切都不过是被困在笼中的噩梦罢了。 宋必回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感受到江屿风的指腹轻轻滑过了他的脸颊,片刻,柔软的手帕将他额头之上的冷汗擦去了。 “祖宗,你这手倒也是命途多舛嘛,先前在开门也是。”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听见江屿风说了一句,“噢忘了,那是之前的你“宋必回”受伤的地方。” 宋必回当即咬紧了牙。 可那人继续在他耳边淡声念叨着,“我还想听听你那些风流往事呢,小尼姑又是哪个啊,作为师父,应当也能见见你的知己红颜吧?” “呃……”宋必回一时感觉心情很是复杂。 原来江屿风这个时候还是比较在意这个吗?可这明明只是误会谣言。 而且,此事又是何人与他说的? 他不满地拿头去撞江屿风的肩膀,却被江屿风轻轻抵住了前额。 “都这时候了还跟我撒娇。”那人依旧是淡淡的声音。 他刚刚将宋必回的手上了药包扎好,又施了净符,至少这下能让这人舒服一些。 但宋必回却也一直闹腾,就跟总也不安生的猫似的,叫江屿风都快抱不住了。 “必回。”他只得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道,“你现在没灵力是吧?” 宋必回一怔,却忽觉其中仿佛有威胁的意味,当下很是识相地不动弹了。 钟遥夜这几日的头发都快被她自己扯光了。 虽然只要遇到类似于梦行这种大型跳大神现场,她都会觉得倍感头疼。 待到好不容易将一些哭天喊地逃出梦行的子弟安抚好,又得把一些在殿中摸鱼的重又塞回门去。 她真是觉得自己就跟个整日披头散发捉小孩的厉鬼一样,真是被折磨得快没个仙君样了。 本以为这些烦心事结束了,便会稍稍轻松些。 但钟槐序却突然某日到她身边问,“师尊,为何师伯和师兄到现在还没出来?” “啊!?”钟遥夜原是坐在殿中喝茶,闻声却是当下差点一口茶全喷出来,“他们俩还没出来?!” 这两人似乎进开门已经许久了吧,往常这个时候,最晚也应当出来了。 她几日前还想着要从泽山带些长生果回来与江屿风好好唠唠,结果这两人怎么进了门便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不成又玩突然失踪? 她当下起身,一时险些将身后的椅子都踢得翻个个儿。 可她刚站稳,却恍然听得梦行塔骤然震颤了一下,其上铜铃泠泠响了数下,幽风一路往下卷到她身侧,带起了她的衣袖。 钟遥夜皱了皱眉,却见一种诡异的阴气流转而下。 梦行本是怀令仙师的仙识,纯净且庄严,为何会有如此邪气存在在此处? “出事了。”她冷冷开了口,当下迅速利落地召符而出。 可她的除煞符刚显现,那团阴气却是莫名其妙地消散而去。 仿佛刚刚这一切都是她们的幻觉一般。 但身侧钟槐序却是依旧面色沉沉,显然也是发觉了异样,她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突然上前,一掌打了上去。 面前瞬时波纹一动,一层透明的灰色的结界瞬时在眼前显现了出来。 诡异的花纹从低处攀升,宛如丛生荆棘一般,倏忽之间便将梦行塔层层笼罩。 一切都在呼吸之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钟遥夜一时只觉心下咯噔了一下,骤然睁大了眼。 竟是有人控制了梦行? 第104章 瓜葛 乔暄近来很郁闷。 虽然生门不屑让他参与其中梦行,但却不意味着休门会这么爽快地放过他。 他本以为休门嘛,顾名思义,就是让他好好地休息休息。 可等入了门,他当下便觉着这种想法就是天方夜谭。 这门中简直是在跟梦行玩躲猫猫的游戏一般,他或是因为逃学,或是因为一早起来,发现已经睡过了几个时辰,然后不断在被仙君抓住,而进行重溯。 等重溯几遍之后,他就快受不了了。 毕竟他现在一看见宋必回的脸,就跟看见阎王一般,吓得他真是心脏都强大了不少。 可能梦行的意义就在于此吧。 此时此刻,他生无可恋地望着窗外无比炫目灿烂的阳光,然后默默地继续躺了下去。 反正也要被抓的,再多睡会儿吧。 宋必回并不知晓某日还会成为别人的梦行,他也不在意。 这会儿他只是正枕着江屿风的腿,睡得很是轻松自在,即使他手掌的伤口还没愈合。 但他还可以借此光明正大地赖在江屿风的身上。 “喂,宋必回。”未睡一炷香的时间,一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却是突然从廊上响了起来。 江屿风抬眼望见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从柴房窗口倏忽走过,端着残羹冷炙的身影当下出现在了门口。 “快过来吃……你是何人?!”那和尚当下被江屿风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破碗都扔了。 “我你祖宗。”江屿风淡淡望了他手中那碗散发酸臭味的泔水般的饭菜,然后视线上移,无声地盯住了那人的眼。 这和尚兴许也没想到这会儿竟会有外人在此处,当下有些心虚地无措起来。 他眼神游离着,一时见江屿风气度不凡,浑身穿着也并非是一般之人,却是立刻殷切赔笑道,“这位施主,你可是香客?怎的到此处来了……” 江屿风不明白,这天门寺中的和尚难道都是这么一副谄媚样吗?换身衣服都能去宫中当太监了。 “我不能来吗?”江屿风波澜不惊地望着他,甚至自然地伸手,哄睡般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宋必回。 宋必回懒得搭理这些人,只继续闭着眼休息,将后背冷漠地留给了那秃驴。 “呃。”那和尚似乎也没想到江屿风会如此不好说话,只觉此时此刻自己端着这碗猪食不如的东西,有一种极其尴尬不适的感觉。 他退后了一步,却听江屿风突然开了口,“你端的是什么?” “这,这是……”他犹豫地望着碗,迟疑了许久。 “送来的饭菜?”江屿风冷淡的声音宛如浸入冰中一般,叫那和尚不觉身体一颤。 “必回不吃,你自己吃吧。” 江屿风缓缓道,然后端庄地抬了抬手,他手腕之上的凤凰镯倏忽从他纤细的手臂滑下,说得轻巧又自然。 那和尚当下一愣,却忽觉江屿风话音刚落,自己的手竟是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瞬时将豁口的碗靠近了他的嘴。 “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被定住一般惊恐地瞪大了眼,却是迅速地紧紧抿紧了嘴。 酸臭熏天的汤顺着他的嘴角从下巴滴落,尽数撒到了他的衣服之上。 那和尚整个人恶心地喉中直发出呕吐的声响,叫江屿风都不禁皱了皱眉。 “你待在此处慢慢享用吧。”江屿风叹了口气,却是轻轻抱着宋必回起了身,开口道,“过去些,别挡道。” 他淡淡说着,见那和尚以一种极其奇怪地方式跨出去一步,然后左脚拌右脚顿时栽到了地上,一时连脸上都沾满了那腐烂的饭菜。 江屿风挪开了一些,然后云淡风轻地跨出了门槛。 宋必回揽着他的脖子缓缓睁开了眼,当下也是淡漠地瞧了瞧那在地上不断挣扎着的人,冷冷地又偏过头“哼”了一声。 当年他看见这人端着一碗泔水前来,却又毫不留情地将那酸臭了的食物缓缓倒到了地上,想借此嘲讽侮辱他。 此人不怀好意,也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在梦行之外,此人也在这事之后的数年里因病而死。 他死时满口烂疮,被寺中的那些好师兄弟们随意地扔在了后山。 这都是天命报应罢了。 “你醒了?”江屿风听见伏在他肩头的宋必回出了声,当下也缓声开了口。 可宋必回却依旧将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处继续装睡,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肩膀,身上体温似乎降下了些许。 “既然你醒了。”江屿风根本不理会宋必回这些小手段,伸手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接着别有深意地开了口,“那便说说小尼姑又是何事吧。” “呃……”这事真是过不去了,宋必回当下恨恨地将脑袋偏了过去,“那是谣言。”他气道。 “只是谣言啊?”可江屿风却是有些遗憾地道,“我还以为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为什么这人看起来还有些不高兴? 宋必回当下疑惑了起来。 难道他希望自己与那些不明不白的女人有些瓜葛吗? 第105章 纸钱 “梦行是师尊的仙识,怎会被轻易地侵入?”乔河知晓此事时,当下便意识到了不对,皱着眉起了身。 钟遥夜已经开始在每个殿中搜刮泽山遗留的符咒了,这会儿忙得简直焦头烂额的。 “谁知道呢?”她匆匆道,将落到眼前的发丝很是随意地拢到后面,“师尊都飞升多少年了,留在凡间的仙识出问题也很是正常,再说先前还被必回炸了一次。” 那不会宋必回又做了什么,惹师尊生气了,然后将所有人困在梦行塔里了吧?钟遥夜说罢便当下顿住了。 不对,应当不可能,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怀令仙师是飞升,又不是入魔,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合情理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想着,却是忽然从乔河殿中的柜子里摸出了一沓银票。 “呃……”钟遥夜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里蒙了层薄灰的钱,一时沉默了。 “噢,好像是当年我顺手塞进去的。”乔河一时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都忘记了。” 这泽山的生活真是,真是太奢靡浮华了。钟遥夜都忍不住心中感叹道。 如今随手竟然还能摸出钱来。 钱……钱? “师兄,这是什么时候的?”钟遥夜不禁问道。 “这好像是当年折岁拿来的。”乔河回忆道,“当年必回去了趟雪山,却是突然带回一条月牙蚕丝绸来给我,可第二日师弟便来了殿中,说想将此物要走,说什么准备娶亲时候用……” 虽然之后也没用上。 钟遥夜当下傻了眼,她怎的一点都不知发生过此事? 乔河望着那一沓的银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时候屿风性情兴许是因为修行变得有些奇怪,总也与必回对着来。我这里一边是必回,一边是他,实在叫我很难决定。” “那你还是给小师兄了啊,当时我见他星门回来之时,发上系的便是月牙蚕。”钟遥夜一时奇怪地问。 他还以为这起初便是江屿风之物,结果竟是并非如此。 但乔河却是摇了摇头,温和道,“其实我当时并未答应,只是还在迟疑,可他倒是直接扔下一沓银票,当即便将那月牙蚕拿走了。” 他说到此处,却是不禁莞尔,“我们师兄弟二人加上必回,本就不是别人,怎的又要做得如此疏离?” 钟遥夜闻声也一时陷入了沉思,江屿风确实有一段时间性格大变,与宋必回之间关系闹得一度很僵。 那段时间宋必回偶尔会送些东西来给乔河,但第二日便会被江屿风知晓,然后立刻讨要走。 闹得乔河也很是不知所措。 泽山掌门的性子本就温良和悦,那时候夹在自己的师弟与师侄中间,一度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过渡点一般,这里刚送来,那里便拿走。 宋必回和江屿风气氛僵硬之时,他也只得在中间打圆场。 不过这俩如今终于是好了,叫他也跟着舒心了不少。 只是此刻钟遥夜拿着这钱,却是骤然神色一变。 她愣怔了许久,当下猛地将那银票一把撕开,乔河也一时被她这动作震住了。 可却见那被撕开的零落碎纸忽变作了飘忽而下的冥钱,阴气幽然燃起一簇火光,将那纸钱尽数焚烧了个干净。 “啊!”乔河当下上扬的嘴角也沉了下来,他沉默地望着足下的灰屑,只觉心中一跳。 “与梦行塔外的阴气一模一样。”钟遥夜顿时咬紧了牙,“师兄……你觉得那时小师兄还是小师兄吗?” 乔河不禁睁大了眼,却忽地发觉自己手心却是已经冒出了冷汗。 不是江屿风,难道还另有其人曾经光明正大地待在他们身边过吗? 恍然之间,乔河的脑海之中却是骤然浮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叫空烛。”木廊之中,宋必回冷冷地开了口,“我与她没有任何瓜葛。” “那又为何会传出此事?”江屿风为他重新缠了纱布,然后系了个结。 “因为她已经动了凡心,只是在找借口离开罢了。而且我不是出家之人,总有一天要离开,若能趁机够借上个依靠,那便是最好的事。” 宋必回垂着眼看着他的手掌,“这谣言也是她起初传出来的。” “呃……”江屿风神色一动,却是没想到此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叫人觉着无奈又荒唐。 “况且这寺中的人本就在寻机会将我光明正大地赶出去。” 先前兴许是碍于净海的面子,净海此人广施善缘,这寺中的僧人们也是有不少受了他的恩,所以才一直对宋必回留下来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之后寺中香火不盛之后,他们便也不再这么想了。 生存还是报恩,他们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天命最是不该考验人性。 只是临到此前,谁都不愿做那个所谓明面上的“恶人”,佛祖眼下,他们最希望的只是站在高处指责那个格格不入的人罢了。 将宋必回逼走才是他们最为期待的事情。 而且借机还能将这种孤高傲气之人钉死在耻辱柱上,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所以空烛与他的流言一经流出,他们便兴高采烈地推波助澜起来。 三告投杼…… 江屿风一时觉着心中仿佛被压住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本以为这兴许会是宋必回难得的一些有趣、值得以后用来调侃的少年风流往事,却没想到竟又是一道深深伤痕。 宋必回儿时便经历了场黑暗的童年,而后又从尸山血海的瘟疫走出来,却又沉溺进了这场孤独疼痛的少年时光。 始终支撑他的也只是因为心中那一个执念,便是赴约来到泽山。 可是等他来到泽山之时,命运却是给了他最后一下重击,在那次大典之上,叫他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光彻底湮灭。 虽然这其中只是诸多误会。 但在江屿风找回记忆,误会解开之前,宋必回却始终都是在这暗无天日的路上踽踽独行的。 江屿风一时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正当想着事,却忽觉自己的发梢似乎被轻轻扯了一下。 “呃……” “师尊头发好香。”宋必回如今撒娇很是有一手,他趁着自己负伤在身江屿风不会拒绝他,当下不由自主又贴近了那人,伸手去勾他的头发,“是打结了,我理理。” 他睁着眼说起瞎话来。 这小兔崽子。 真是叫他一腔感情都浪费了。江屿风心下无奈。 梦行塔之外的结界花纹就宛如疯长的植物一般在不断盘绕加厚。 钟遥夜先前见它还是稀疏地覆盖了一层。 如今再站在此前,却见那结界已经宛如一个巨大的灰黑色琉璃球一般庞大厚实了。 其中是浓重的阴气涌流。 但梦行塔其上的神识仍旧如同磐石一般抵抗着阴气的浸蚀,支撑着此刻仍在进行着的梦行,里面的幻境应当也并未出现过大的波动。 乔河面色凝重地望着笼于黑雾之中的高塔,却听钟遥夜忽然皱着眉开了口,“师兄,这种感觉你熟悉吗?” 他的确很熟悉,却不敢确定是否是那人所为。 毕竟数年前天道将倾之时,那人明明已经被怀令仙师…… 他犹豫着,却又听钟遥夜忧虑低低道,“先前在沂水潭……我好像便遇到过这么浓重的阴气,那时强开天道……可是,那人又怎么可能会进到此处来?” 梦行塔是绝对封闭的结界,除允许入内者,其余人一律都会被仙识隔绝在外。 又怎么可能会有外人? 乔河一愣,却是猛然回过神来。 先前钟遥夜与他说有人强开天道之时,他也只是以为是巧合,加之当时因为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受伤,他几乎没功夫再去细细思考,可如今却是越想越觉着不对劲。 难道那人竟然能破开怀令仙师的封印,依旧在外为祸人间吗? 是叫,拂冥么…… 江屿风当年前往阳峒,也是因他而受了诅咒,才导致了此后终日只得待在殿中苦修。 原来暗里这人早就布下了层层密网,正静待着猎物踏入其中吗? 若怀令仙师的封印牢不可破,那这回,又当真会是他吗?又或者会是他的原身在外作祟吗? 乔河只感觉一种很是不祥的预感顿时从心头升腾起来。 二人暗自都有心事。 如今情况不明,大家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梦行塔与结界正处于互抗之中,若他们在外干涉,是否会激怒那人? 若是闹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是他们绝不想看见的。 可正当结界与其还算相安无事时,梦行塔的铜铃却是骤然剧烈地响了起来,低声唱诵的经文一时间变作了幽幽的嗡鸣声响。 仿佛一瞬间圣洁庄严的天机低语,换作了诡异可怖的地域之中传来的哀叹怒骂。 钟遥夜讶然地睁大了眼,却听得一连串哒哒的脚步声响忽然从中响了起来。 一时与她喧闹的心脏跳动的声响混杂在了一块。 她睁大了眼,望着以一种非人姿态跌跌撞撞下阶的东西,只觉脊背之上的冷汗顿时下来了。 第106章 惶惶 “救救我……”那姿态仿佛是被整个掰折起来的阴森人影骤然扑到了地上。 钟遥夜只觉心脏狂跳着,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不可名状的怪物在黑雾之中挣扎蠕动,然后缓缓朝她伸出手来。 它身上还裹着泽山的白衣红莲长袍,却是已然看不出是哪个门生了。 “救救我……仙君……救我……”它撕扯着嗓子喊着,仿佛即将咽气一般。 一时叫结界之外两人当下心头大震。 钟遥夜只觉当下仿佛看见了阿鼻地狱重现于人间的惨状,她忍着聒噪的心跳声,立刻利落地召符而出,想要强破结界救那门生。 可却是被乔河瞬时拦了下来。 “师兄?”她夹着符咒一时惊讶地望了过去。 却见乔河狠狠皱起了眉。 “冷静,遥夜。”他原本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却冷了下来,“这可不是人。” 钟遥夜猛地一顿,却见那极其诡异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骤然扑上了结界。一时间,叫她看清了此物的模样。 它鲜红极长的舌头拖了下来,獠牙闪着锐利的寒光,好像只要被咬上,便能将人的整块皮肉骨骼都尽数撕扯嚼碎。 居然是梦行之中的幽魂…… 可那怪物怎又为何会逃出塔来?! 难道是有人的八门开了,将其放出来了吗?钟遥夜感觉自己满脑袋都是疑问。 那宋必回和江屿风此时此刻是否又有危险?其他门生可还安全?这些事搅得她如今真是担忧得心烦意乱。 泽山不能无人看管,因此此时钟槐序还在梦行之外,平日里这人总是站在她的身侧,这回不在,却叫她总有些不大习惯,心中一直有惴惴不安的感觉。 “师妹静心,这邪气会影响人的心绪。”乔河看出了钟遥夜此刻的脸色不大好看,当下安冷静地宽慰道,“师尊的仙识还在,不会立刻便被此邪物侵蚀。我马上会布下法阵,将那结界先抑制住,必回和屿风修为高深,定不会轻易被影响,待到弄清情况,便能找到解决之法。” 泽山的掌门虽然平常时分和煦温厚,但临到阵前,却是一根定海针般,叫钟遥夜顿时放心平静下来。 寂寂梦行之中,江屿风又见到了那个幽魂。 他眼神淡淡地看着那僧人垂着眼背对着他一下下地扫着院子。 如当时初见一般,规律固定的节奏好似刮擦进了人心之中。 宋必回已在屋中睡下了,寂寥的夜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诡异单调的人影还晃在院中。 明明夜间是幽魂尽数出没的时刻,可如今为何又好似有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大师,怎的还没睡。”江屿风清冷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 那幽魂闻声很是缓慢地转过身,依然是先前那副不见五官的模样。 在光线黯淡的夜里,只觉叫人见了寒毛直竖。 他卡顿地摇了摇头,努力地张了张口,却是一言都发不出。 江屿风凝望了他片刻,当下忽然又问道,“您便是净海大师吗?” 那幽魂闻声猛地顿住了,那一刻他仿佛显现出了极度慌张的神情,骤然地贴到了江屿风的面前。 可江屿风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便立刻冷静了下来。 “您要与我说什么?” 净海是当年救宋必回之人,江屿风一直很感激,而且凭他此时的修为,还不会担心被这么弱小的幽魂陷害。 可净海却是着急忙慌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江屿风一顿,却是察觉出什么摊开了手掌。 一时,净海便伸手颤抖着在他手掌之上勾画了起来。 江屿风以为他会说什么,却不料忽然意识到,这人竟是在自己手上不断写着…… “快逃!” 第107章 伽修 江屿风犹豫地抬起了眼,却见面前之人惊恐地一顿,仿佛听见什么一般骤然回了头。 就在他要说什么般,却又如先前一样瞬时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快逃”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伤门之中会出什么事吗? 江屿风愣在原地,却忽觉在净海走后,周遭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阴风卷带着四下散落的枯叶从他足边掠过,而一种低沉细碎的声音却从远方沿着叶的轨道一路流转而来。 那似乎是,绵长而空洞的诵经声响…… 可如今子时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又有何人会在深更半夜之时诵经呢? 这经究竟是念给佛听,还是念给鬼听? 江屿风睁着双清明的眼,却忽觉着这飘渺的声音竟是愈来愈响了。 他稍稍一怔,恍然想起了刚刚净海不断在他手掌之上写下的催促他离开的字符。 难道是与此事有关?所以净海催促他赶快离开。 可未等他回神,头顶却是骤然一记惊雷。 泠泠的银铃碎响瞬时而起,血色宛如漫延开的潮水一般铺落开来。 这是…… 邪佛巡礼! 江屿风也只是在泽山藏书阁中见过有书卷曾经记载过此像。 这奇景本是百年才偶见得一次,就如飞升天道一般,可这偏偏这近年来怪事常常发生。 宋必回这会儿没有灵力,且身上负伤,若是他一人对上这阵仗,倒是有些许棘手了。 他思索片刻,却是瞬时抬手起阵,将身后的屋子整个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流转眼前的莹色符文透着一种沉厚庄严,不容侵犯般静静将一切阴邪隔绝在外。 天道将倾之时他都敢独自而上,如今他又有何惧呢? 江屿风听着耳边鸣响不断的喧闹急迫的礼乐经声在不断逼近,鼓声震响。 当下发现,这巡礼仗队竟是直朝他而来的。 果真是躲不开的命。 此时此刻,血色铺天盖地地向他压来。 江屿风神色淡然地上前一步,旋即挥袖在院中一侧的树上斩下一枝,衣摆翻飞之间,他望着一只巨大的黄金的步辇从密林深处气势恢宏而来。 周围围绕着的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念诵着往生咒。 幡旗猎猎,神圣之中却是极度的诡异阴森。 步辇之上落下的飘荡辇帐之中,隐约能看见其中巨大的金铜色身躯。 江屿风将被风吹乱的碎发轻轻挽到耳后,抬眼,抬眼,却见那万千双眼眸尽数盯住了他。 “那拂冥究竟是何物?”乔河疑惑地开了口,数年前的瘟疫,诅咒,两次的强开天道,如今梦行应当也是因他而乱。 这种如此危险,修为高深莫测之人,为何竟是无人知晓他究竟是出自何处,真面目又是什么模样? 他就好像是突然出现,突然向人间降下灾祸,借无尽的怨气憎恶增长修为,这种邪法真是百年难闻了。 “我在先前也从未听说过。”钟遥夜观察了半晌,终于挑选好了位置,在乔河先前布好的法阵之上又贴了张天符。 天锁骤然而起,一同将那结界镇了下来。 “反正不是好东西!”她没什么好气地骂道。 这天符她许久才能画出一张,为了这梦行,她几乎都快把这符耗尽了。 如今她一脸郁闷地望着面前这密密麻麻阴气流窜的结界,只觉自己眼睛看得都快要花了。 反正这混蛋应当审美也不太行,竟然还能弄出这种丑了吧唧的东西,叫人见了便心烦。 她不禁生气地翻了个白眼。 其余还尚且没进入梦行的门生们倒是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出了此事之后,自然不可能再入梦行了,当日便已经全送回了泽山。 只是还有大部分的门生仍还没从梦行之中出来,可塔外却已然被层层包裹了,这便出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便是八门是否会再次开门。 就算开门了,他们又该如何出这结界。 梦行遭遇侵害之时,怀令仙师的仙识会自动隔绝排斥邪气,并且保护梦行塔及塔内的一切。 这便出现了一种奇怪矛盾的局面,一种既危险又安全的局面。 八门有可能会尽数封死。 这便导致,若门生修行不够,陷在梦行之中,钟遥夜应当也一时没有办法及时将其救出了。 因此她只觉刚刚松下一口气,心又被骤然地提了起来。 “如今凭泽山的玉牌能与必回和屿风联系上吗?”乔河温声问道。 但钟遥夜却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先前试过,可一直都没有等到回应,他们应当还在梦行之中,只能等他们一门结束后再看了。” 她原先还担心宋必回平日里不带玉牌,或是带了也懒得搭理她,便也同时唤了江屿风的。 但江屿风那里也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根本没有人回应的迹象。 若往好处想,那便只能是他们还处于当前的幻境之中,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但是若往坏处想…… 伤门之中,火光大盛。 江屿风望着那巨大的四手双足的凶神怒目圆睁,见到他时,便缓缓起了身。 辇帐被恭敬地掀开了,那邪佛阴森森地从步辇之中跨出,一脚踏在周遭围绕着的人头之上,却是骤然将足下一大片的头颅踩了个粉碎。 可那人头们却依旧扯着嘴阴笑着,仿似被踩碎成如此惨状也只是寻常一般,有种阴恻恻的疯狂感。 整个天地之中,烈火与鲜血汇集,宛如一场人间炼狱。 江屿风握紧了手中的木枝,却恍然想起,佛教之中似乎有位邪神,传说是依靠杀生修行。 名为伽修…… 卷轴之中所描述之像,倒的确像是面前之人,且此人与拂冥修行之道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那他们之间是否又有干系呢? 江屿风淡淡地望着面前宛如小山一般的巨大金色的佛像,心中却不由地低低叹了口气,心想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被踩碎的头颅碎片再次汇聚了起来,又恢复了原样。一瞬间,万千双眼重又将目光落在江屿风身上。 他只觉好像灵魂都被看穿了一般。 怪不好意思的。江屿风默默想道。 只是他们并非同道,这种场面对用来震慑江屿风似乎还差了点意思。 毕竟如今他们大唱往生咒,金像踏火,江屿风心里也只能感叹一声好厉害。 却也说不出厉害之处究竟在哪儿。 他稍稍退后一步,尚且还不想与这邪神正面相抗,毕竟他再如何说也还未飞升,而面前之人已然是古佛了。 他又何必不自量力地冲上去? 伽修缓慢地一步步过来,每踏下一步,天地都在随之震颤不止。 直到临到面前,江屿风才忽见他骤然咧开了血红的口。一时间,低沉浑厚的不明声音响了起来。 江屿风一愣,却是忽然意识到那人说的是…… “死……” 这战果然避不过了。 江屿风不禁咬紧了牙,伸手骤然将枝上的叶尽数削去,将尖利的枝对准了那邪佛。 “死……”伽修又幽幽地开了口,它咧着嘴角,手掌之上却是瞬时燃起烈火来。 念经声响骤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的阴笑声响。 这熊熊业火本就是地狱焚烧罪人之火。 江屿风不入地狱,自然也不惧此火。 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依旧淡然得宛如波澜不惊的清澈潭水,却是忽听见了周身有飓风旋起。 抬眼间,那掌正朝自己压来。 第108章 笼中 宋必回是在噩梦之中惊醒的,他一时气息不稳地扶住了身侧的床杆,只觉冷汗从自己额角缓缓滚落。 梦中,他又见到了那佛像低垂冷漠的眼,以及燃烧不断的烈火。 那火一直从他的衣摆,烧到皮肉。 不绝于耳的噼啪爆裂声响,无数个人头之上空洞的眼凝望着他,满目皆是涌流而出的腥臭的鲜血…… 阿鼻地狱…… 江屿风在何处?! 宋必回只觉一时间心脏骤停,他恍然发现屋内空空荡荡,连身侧也无人。 寂寂血红的月色流入窗户,仿佛匍匐其上的鬼魂。 他灵力受到了梦行的抑制,此刻对一些细微之处的感知也大打折扣。 竟是丝毫没能察觉到江屿风的离开。 他离开几时了?又去了哪儿?宋必回迅速翻身下床,却是感受到了一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灼热与森然。 应当是出事了……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从他心头升起。 他奔向屋门,正要将那门栓打开之时,手却便被一种充盈柔和的灵力弹了回来。 宋必回一愣,脑中却是空白了一瞬。 江屿风竟是下了法阵,不想叫他出去? 江屿风绝不会无缘无故将他一人丢在屋中,并且还下了如此严密的咒术。 这阵鬼神不侵,光是起阵便会消耗施法之人大量的灵力。 若非是临到十万火急之际,江屿风又何必要这么做呢? 这阵绝非是为了抵挡那些简简单单的幽魂。 所出之事,绝非小事。 宋必回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扫视了一圈房间,却是只一眼望见了那桌上的匕首。 昏暗的房间之中,诡异的寂静之下,唯有那匕首还散发着暗沉的色泽。 宋必回面色冷静地挑开手掌上结好的痂,望着那鲜血重又顺着皮肤纹理滚落下来,然后一掌拍向了那木门。 江屿风的法阵绝不容许他出任何意外,若是探究到他的血气,定会立刻打开。 果不其然,那灵阵嗡鸣了一声,然后瞬时为宋必回让了路。 他急切地一把推开门去,可门外却已然是废墟狼藉一片。 不见丝毫人影。 …… 江屿风醒来之时,眼前依旧是那血红色的一片火光。 他痛苦地挪动了一下四肢,却猛地发现自己的手脚竟是被铁链尽数捆了起来。 外面是一个巨大的铁笼,那群人头竟是把自己同只鸟鹊一般关在了笼中吗? 他还记得几个时辰前,他与伽修大打出手,雷符召得险些将整个寺庙都夷为平地。 火光四溅之下,他险些将伽修四只手臂击断,尖锐的木枝也被他一下刺进了那邪神的手掌。 风动飒飒时,他却没料到最后竟是被那佛铃震得脑子空白了一瞬,接着便被伽修一把给抓走了。 江屿风阖起眼继续休息了一会儿,只觉得此时脑子嗡嗡的。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为何当时没有直接对自己动手,而是将他绑到了此处?那现在自己又在哪儿呢? 他只觉心头万千思绪,却只期望宋必回不要如此之早地醒来。 可他越是这么想,这天命却越是不如他的意。 半个时辰后,他一脸无奈地望着面前手掌血淋淋的人陷入了沉思。 “你是如何进来的?”江屿风感觉这会儿的形象似乎不太好,便不由地往后缩了缩,却未想宋必回竟是又迅速靠近了他一些。 那人神色很不好,加之先前受伤,脸色很是苍白,但目光依旧锐利冰冷。 这种眼神望向江屿风时,都叫他有些不经意想要躲避。 “为什么独身一人?”宋必回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反问,“我是你的道侣。” 江屿风被宋必回这郑重的话说得一时愣了神,却见他垂着眼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被锁扣勒红了的皮肤。 细腻的触觉叫他不禁一缩。 “是净海带我来的。”宋必回抬起眼,火光之中,照得他眼眶通红,但语气依旧平静冰冷,“若再找不到你,我就快疯了,我会把整个梦行塔都炸开,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你知道吗?师尊。” 他的声音低沉轻缓,仿佛枕边情人的低声细语,但说出的话却叫江屿风的心脏跳动声响愈发聒噪。 是他低估了他在宋必回心中的位置,当时事出,他第一想法便是要将宋必回完全地保护好。 一时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错了……”江屿风当下只得轻声哄道。 可宋必回却低垂着眼,并未理会他说了什么,只用那血液尚未干涸的手指轻轻抚上了他的嘴唇,然后低身吻了下去。 江屿风只感觉到了血腥味在自己唇舌之间,空气在被不断掠夺,他手被缚着,着不到力,只能任宋必回将他按在怀中。 少年人的身体还有些单薄,但那手劲却是大得出奇。 “别生气了。”片刻,江屿风气息不稳地倚在宋必回的肩头,淡淡道,“当时事出紧急,我才没同你说。” 宋必回这会儿正在用匕首挑开他手腕与脚踝之上的铁索,依旧闷闷地不说话,显然是被他失踪一事吓坏了。 “我觉得……咱们应该想想该怎么出去……”江屿风迟疑着淡淡道,抬头却恍然发现笼外还默默立着一人。 “呃……”二人面面相觑之时,净海无声地双手合十鞠了一躬,然后捂住了自己的眼。 第109章 祭品 此时的气氛非常沉默。 江屿风冷着脸抱着手臂倚靠在笼上,他本就是一袭白裳,平常便显得清冷又疏离。 如今更是整个人仿佛都散发着寒气一般,几乎要将这小小一隅空间直接冻起来了。 就在一柱香前,净海还很贴心地转过了身去。 到了此刻还面壁思过一般,正背对着两人在无声地诵着经文。 “我并不知晓他也在。”宋必回低声道,然后伸手轻轻揽住了江屿风的腰。 江屿风都快被气笑了,刚刚他哄宋必回,如今又轮到宋必回哄他。 这年头也不知究竟在干什么,风水轮流转得那么快。 “别动手动脚的。”他淡淡说着,然后轻巧避过了宋必回揽上来的手。 宋必回:“……” 他沉默着望着江屿风又退后了几步,成功与他拉开了一定距离。 美名其曰,佛门圣地,要庄重,要避嫌。 宋必回心里很是不爽。 “现在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江屿风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与冷淡,“他们将我带到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问题问出,净海却是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见他俩离远了,才很是缓慢地转过了身。 “净海大师知道?”江屿风一愣,却见净海卡顿地认真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来,然后伸出了手指,缓缓在江屿风手掌上一笔一划写道,“祭品……” “呃……”江屿风面无表情地抬起了眼。 虽然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事实上他已经在心里骂娘了。 “梦行里出事了?” 南星刚刚在修学堂中坐下,便听见座边一个门生惊讶地拉住了另一个脖颈戴着黄金锁的人。 南星先前见过那黄金锁,在除祟大会上似乎也是排名前二十的门生。 几日前好像也是一同跟着遥夜仙君他们进了梦行,可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回了修学堂。 “对啊,幸好我还没进休门,不然现在都出不来了。”那黄金锁似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邪气结界把梦行塔整个围起来了。现在在梦行里的都还出不来,连折岁仙君和天珩仙君还在里面呢!” “仙君们都在里面?!”那门生大惊失色,“那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昨日连掌门都进了法阵了。”那黄金锁小声道。 南星闻声一惊,他突然想起乔暄当时也进了梦行,如今却是不知怎样了。 她已经几日未见此人了。 修仙界中皆说梦行难度极高,炼心便是与自我相抗,可人本就是因心而动,又怎能做到无论何事都心无波澜呢? 因此先前乔暄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前往梦行时,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虽说她在除祟大会之上还因为在剑术之上有所成绩而列居前位,可梦行绝不是硬碰硬便能通过的。 除非像天珩仙君一般修为高深,能将梦行整个炸开。 否则就是被永远困死在其中的命。 “那有几人出来了啊?”那门生又担忧好奇地问。 “大概也只有少部分……二十多人吧。”那黄金锁看了看周遭,发现讲学先生还未来,便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觉得在梦行里的,恐怕此次都是凶多吉少了。” 南星心中一时间升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如今讲学就快开始了,门生们也几乎已经到了修学堂,可她却始终没看见乔暄的身影。 难不成那人也被困在梦行之中了吗? 心绪万千之时,她只得迟疑地开了口,“那随你出来的可有一人叫乔暄?” 那黄金锁一愣,奇怪地问,“乔暄是?” “腰间挂着一枚麒麟玉佩的。”南星神色凝重道。 那黄金锁一听到麒麟玉佩神色不禁一动,当下回忆着开了口,“我似乎对此人有印象……但出梦行时我好像没见过他。” 南星闻声一时心头不禁一震。 她心想这乔暄玩意儿修为如此之差,还胆小怕事,这会儿若是又被困在梦行之中,恐怕也是要玩完了。 她想着他们多年来同窗一场。 虽然乔暄很不是东西,但此事还是叫她不禁心中悲凉。 若这人真是遭遇不测。 下次清明……就给他带些吃的吧,毕竟他往常也最是喜欢吃了。 她想着,沉默着垂下了眼。 而梦行之中,再次在床上醒来的乔暄望着窗外明媚灿烂的阳光,却是不禁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第110章 极乐 江屿风看见不远处金色的佛光此刻正笼罩于祭坛之上,映得架台上锐利精致的雕花匕首也散着莹莹寒芒。 经文鸣诵,木鱼声敲。 净海说的果然不错,那些人头的确是想把他当作祭品进供给伽修的。 他望着高台之上端坐着的面目可怖的伽修,昏暗的香火烛光跳跃在半空之中,隐约描摹出周遭诡异的装饰木雕。 半个时辰前。 当他提出想要前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宋必回眉头便立刻狠狠皱了起来。 此时局面不容乐观,宋必回是怎样都不肯叫江屿风一人去冒险的。 但这人却是一时故作遗憾地望着宋必回,说,这也没办法。 毕竟他是师尊,如今他说了算。 宋必回依旧表示强烈抗议,可江屿风也只是点着他的额头,云淡风轻地又说了一句,“抗议无效。” 这下差点没把宋必回气地一口牙都咬碎了。 但他如今身上全无灵力,还不是只能随江屿风任意揉捏? 这种时候可不多,江屿风觉着还是要好好把握。 不过,此时此刻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净海,毕竟这么夹在二人中间,他总觉得自己多余得不行,干脆又直接隐去了身形,装作不在。 “此事危险,你独身一人就算能脱身,也必然受到凶佛的杀孽压制,这不是寻常情况!”宋必回的语气很是不悦,“我绝不同意你去。” 江屿风依旧神色淡淡的,“可若此次我不去,它们也还是会找来。不如尽早解决祸患。梦行出了问题,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 “我不……”宋必回正要反驳,却忽觉自己竟是突然间动弹不得了。 他看着江屿风带着些许笑意的眼,当下意识到此人竟是不想再听他说话,直接在他没能察觉之时给他下了定身与噤声两符。 折岁仙君咒术天底下数一数二,简直是叫人避不可避,就算宋必回此刻灵力尚在,他也不敢保证能极其轻松的躲开那人的符咒。 更别提是如今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之人,看江屿风故意般点了点他的鼻子,淡笑道,“乖徒儿,不必担心为师。” 宋必回只觉是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憋屈得都快疯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屿风的手指隔着他的衣裳轻巧又勾了一个隐身符,然后将他移到了角落,摆了个木偶娃娃一般的乖巧端坐姿势。 还很贴心地将他的腿并拢了。 直到在宋必回即将气疯之前,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可江屿风依旧不大放心,便又在此人身周放了个法阵,将其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三个符咒加一个法阵,他简直就跟个被裹了好几层的易碎瓷器一般。 宋必回这会儿简直肺管子都开始痛了。 “净海大师?”江屿风轻声唤一声,见净海双手合十的缓缓出现在一角,便温声道,“这回要劳烦您帮我看好这小笨蛋。” 被叫做“小笨蛋”的宋必回目光呆滞。 前一秒还唤他乖徒儿,后一秒他便是小笨蛋了。 这么真实吗? 净海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一角看起来很是无助的宋必回,但江屿风在前,他一时也只得缓缓躬身应了。 天珩仙君应当也是第一次经历阴沟里翻船,还是被自己的好师尊坑的。 也怪可怜见的。 所以当半个时辰后,那些人头阴恻恻笑着再次回到笼前时,却是发现江屿风竟一副怡然自适的表情倚靠在笼边,仿佛是来吃茶听曲的大爷一般。 “你们来了?”他招呼着,云淡风轻道,“你们绑人的技术不太行,我建议还是别绑了。” “呃……”净海赶忙心惊胆战地垂下了眼。 他当下觉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狂得如此自然又正常之人,与宋必回倒是出自一路子的,不愧是师徒两个。 一群人头们扯着的嘴当即僵住了,它们愣在原地,似乎是在观察江屿风是否是在搞什么鬼,尚且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先前抓他来此处可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而且此刻江屿风还挣脱了束缚,即使他表现出一副无辜无害的表情,危险性依旧是不言而喻。 “仙君的胆子……果然大啊……”一个头颅忽然森森飘了过来,盯住了江屿风,“您可知,接下来要去的……可是极乐世界?” 说的是极乐世界,但事实应当就是地狱吧。 江屿风眼神和善地望着那张飘荡的脸,却是忽地起身,缓缓走近了,“所以我们现在走?” 他说着,却是突然一脚踹上了笼门。 那人头被吓得退后了数米,见江屿风还在笼中淡笑着望着他,脸色当下阴沉了下来。 “抬走……”它低低沙哑地开了口。 周遭咧着嘴的人头闻声骤然蜂拥而来,片刻,却是忽把整个铁笼一同抬了起来。 “蛤?”江屿风不禁身形一晃,却是很快定住了。 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吗?他之前真的没想到。 不过它们确实也没什么办法再把他捆起来了,直接将他连人带笼一起抬走,应该也是此刻最好的方法。 江屿风回头看了眼惴惴不安捏着佛珠的净海,与眼神很是阴沉不满,却动弹不得的宋必回,片刻终究还是转过了头去。 此次回来说不定哄这小兔崽子又要花不少时间了,他心下不禁叹了口气。 别的什么刀山火海他都无所畏惧,可遇上宋必回却是总也叫他忧虑头疼。 在他记忆里,天珩仙君确实是要比这些更可怕一些。 他被抬着经过了一条极长的金碧辉煌的廊,望着两侧雕刻的栩栩如生的佛像起初还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却在他经过之时,当下变了脸色。 那一双双低垂的眼睛仿佛忽然动了,锐利又贪婪的目光凝视住了他。 金色跃动的烛火光芒铺落在了他白色的衣摆之上,仿佛为他镀了一层金边一般。 江屿风也不甘示弱地淡淡望了过去。 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这些东西吗?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如今是伤门的梦行,他身上之物本就是随心而动的,又有何物是不变的呢?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铁笼却忽然顿住了。 节奏规律但却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感的木鱼声轻缓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江屿风当下抬头,却看见飘荡漫漫的纱帐之中,那双金属色的眼瞳正死死盯着他。 几时辰不见了…… 震动的声响骤然在江屿风耳边响了起来,他看着三臂断裂的伽修邪佛神色阴郁地从帐中起身,山一般的体型整个罩在了他头顶之上。 那人上前,很是愤怒地踏碎了一地的不知名的血红色贡品。 “呃……”可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呐。 江屿风却也是淡然地上前一步,听见伽修幽幽低沉道,“笼中……鸟雀……无足轻重。” “真的吗?”他别有深意道,然后视线下移,盯住了他那只未断的其中一只右手。 这一举动却是成功激怒了那人。 “我定要你,为其付出代价……”伽修怒目圆瞪,当下伸手将那铁笼抓了起来放置到了眼前,叫江屿风能与他对视。 真贴心啊…… 江屿风不禁腹诽道,这玩意儿是怕他脖子仰着太累吗? 他暗自想着,手下的寒冰诀却已经迅速地捏了起来。 那人眼中的金光一闪而过。 “不过蝼蚁……”伽修阴鸷的眼缓缓凑近了江屿风,沉声嘲道,手一松,却是叫那笼直接摔了下去。 江屿风迅速抓紧了笼门,本以为会直直落到地上,却是未想一群人头又拥了上来,将那笼架在了半空。 “给我把他全部剖开。”伽修冷冷道,“我要他的血肉和内丹。” 江屿风一顿,当下只觉眼角有锐利的寒光骤然一闪,他急忙侧身,见那匕首擦着他眼睛而过,将他扬起的发梢都截去了一段。 真是有些棘手。 他淡然地望着那匕首缓缓调转了过来,将刀尖再次对准了他。 足下的人头们阴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好似真将他当作是笼中的金丝雀一般玩弄了。 江屿风眼色缓缓地沉了下来,他身形忽然动时,那匕首便也如雷闪般朝他面门刺来。 区区铁块,又有何惧? 他轻巧抬足,当下却是一脚将那匕首直直踢向了伽修所在之处。 伽修未料到此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立刻怒目避开,却见那刀刃从他的脖颈边越过,顿时嵌入了黄金的宝盖伞上。 殿中大震…… 宝盖倾塌之时,伽修的怒啸声响了起来; 江屿风一愣,着实没想到这玩意儿竟是如此脆弱。 而且伽修也竟是如此不禁逗,他不过是以其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这人便坐不住了。 他望着伽修怒到火光四溅的眼,却是只觉自己的笼骤然颠倒过来,灼热感骤然从他周遭袭来。 “肮脏的灵魂。”伽修的手掌缓缓朝着他的位置盖下,古钟之响急促得宛如雨点一般,直接盖过了轻敲的木鱼,“都必须……焚烧……” 江屿风一愣,忽觉那灼热感好像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一种极其诡异焦灼的感觉从他丹田烧了起来,叫他额上的冷汗顿时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脑内迅速转着,却感觉一时间自己浑身都仿佛软了下来。 那一闪而过的金光吗? 呼吸愈发不畅之中,他望见了数千别有深意的眼光宛如利刃一般刺向了他。 “烧……烧……”嘈杂的声音潮水一般直直灌入他的耳朵,叫江屿风也不禁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 一时间的黄金的索宛如游蛇一般迅速朝他袭来,江屿风强睁着迷蒙的眼,却是当下一记寒冰诀,将其尽数冻在了笼前。 可这一下的灵力奔涌,却叫他当下只觉内力逆流,脑子瞬时空白了一片。 朦胧昏沉之中,他听见人头的讥笑声盘旋在他耳边。 “仙君,马上……便将你送往极乐……” 第111章 仙骨 江屿风的身影刚在宋必回的视线之中消失,他的目光便无声地凝望向了净海。 “必回……”净海被盯得直发怵,只得为难地在他手掌上写起来,“小僧此刻也无能为力啊。” 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他也非此道之人,并不知晓该如何帮宋必回的忙,只能无奈地望着宋必回的眼神愈发忧郁起来。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心下默默念了一声,只觉这折岁仙君也是把宋必回治得死死的,也不愧是此人的师尊了。 可一炷香后,这整个大殿却是猛地一震,金器摇晃之下,净海顿时讶然地扶住了墙。 却见宋必回眼神骤然变了。 江屿风只觉四肢百骸都被灼烧的烈火填满了,他蜷缩着急急喘着气,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被剥落。 冰冷的刀光指向了他,可此刻他却是完全动弹不得。 仙凡有别,便在此处吗? 江屿风皱着眉将血又咽了回去,血腥味弥漫在他的口中,他只感觉喉咙中仿佛是万刀千刃在刮一般,只是单单的吞咽,便已经叫他快疼疯了。 伤门……可真狠啊…… 他无声道,可嘴角的笑却是忽然扬了起来。 江屿风似乎想到了什么,强撑着抬眼去看头顶的那冰冷诡异的邪佛,当下低低开了口。 “伽修,内丹爆裂的威力你没试过吧。” 他此话一出,大殿之内的喧哗却是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时仿佛落针可闻。 江屿风不是没有疯过,而且他若疯起来,便要这天地与他一同陪葬。 宋必回可能当时没直接将梦行塔炸开,可他不一样。 江屿风额上的汗珠滚落到他的眼睫上。一时间,整个人显得脆弱但却布满了锋芒。 那双漂亮的眼明明带着淡笑,内里却偏偏冰冷一片,仿似常年不化的冰雪一般。 伽修死死盯着他,一时却没了动静,他们在对峙着,整个气氛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住了。 他能感觉自己手腕之上的凤凰镯血色不断流转着,似乎极力在于那体内的业火斗争,直到许久之后,凤凰血才渐渐占了上风。 他感觉麻木过后的刺痛感不断袭击着他的神经,可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一副淡漠的模样。 一柱香的时间后,一个头颅却忽然从笼边飘了出来,缓缓停在了伽修的足前,当下很是恭敬地垂下了眼。 伽修目光冰冷地望着它,似乎正在传音说着什么。 可惜江屿风此时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片刻,那人头却突然听到了什么般讶然抬起眼来,然后又匆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伽修。 江屿风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抬眼,却忽见那人头飘飘悠悠又到了他身侧,幽幽阴沉道,“仙君……我佛说不杀你可以,但,他要你的仙骨……” “蛤?!”江屿风当下一愣。 什么仙骨?他虽然修为高深,可还没飞升,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又哪来的仙骨? “你不愿吗?”那人头危险地眯了眯眼,它见江屿风愣怔在原地,还以为是拒绝的意思。 伽修闻声当下的目光也愈发沉了,他轰然踏出一步,却是伸手骤然撑开笼门,将他再次抓了出来。 江屿风当下大惊,却感觉到那巨大冰冷的手指忽然摁住了他的脖颈。 蓬勃的脉搏在皮肤之下鲜活地跃动着,却又仿佛是死亡的预告。 “我没有你说的那东西。”江屿风咬紧了牙,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你有……” 他感觉到那人的指腹缓缓向下,然后落在了他心脏前的位置。 匕首的寒光骤闪。 第112章 折翼 金殿崩折,震天动地。 净海望着忽然落到自己肩上的金沙,当下不禁大惊失色。 此地可是邪佛伽修之大殿,历经了数千年,依旧无坚不摧、风雨不侵。 可为何在今日突然有此种异动之相,难不成是江屿风与伽修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竟是将这屹立不倒的金殿也动摇了吗? 他着急忙慌地将佛珠绕在手腕之上,正想伸手将宋必回拖出大殿远离这危险之地。 可未想他刚一低身,宋必回却是眼光沉沉地望向了他,唇角忽地流下鲜血来。 净海不由地瞪大了眼,一时还没能缓过神来。 他讶然地望着面前之人猛地呕出一口血,当下竟是缓缓抬起手,将唇边的血渍抹去了些许。 这人将折岁仙君的符咒强破了!?可他不是还没有灵力在身吗? 净海呆愣地望着他,见宋必回身形不自觉地晃了一下,接着缓慢地起了身。 只觉此时此刻,这人浑身散发的危险气质竟忽然叫他有些陌生心惊。 崩裂轰鸣声响潮水一般推来,低沉喑哑的诵经声似乎连带着细碎金沙一同被阴风卷带而去了。 殿顶的炫目佛光好似在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眼瞳。 此等光明之下,却是刺骨剖心的黑暗冰冷。 江屿风感觉自身挤压透支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推拒着逼近的刀刃寒光与伽修按压而下的指腹。 他好似身处于明暗交界之处,不知到何时,这内丹便会彻底碎裂。 等到那一时刻,黑暗便会毫不留情地拉扯着他沉溺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之中。 人神之间,果真是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吗…… 他不甘心…… 江屿风闭了闭眼,只觉眼前好像弥漫起了点点的暗纹与血色,范围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深沉。 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脑中好像有个飘渺地声音在问,可他的视线却不由地再次汇聚到了伽修的脖颈之上。 斩断它,或者死…… “给我……仙骨。”他听见伽修仿佛金属刮擦的虚无声音还重复在耳边低低响着。 “没有此物!”江屿风从几乎是从牙中挤出这四字,沉重的梵音好像是在殿中流窜一般。 就算他有,这人也休想得到。 几方的法力牵制之下,整个大殿都在嗡鸣震颤着,榱栋也濒临了倾落极限。 他不明白伽修对那所谓的“仙骨”究竟有什么执念。 况且他本就不是仙,又哪来的此物? 这人究竟有着什么目的? 心腔处好像有物在翻腾震荡一般,伽修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再与他耗下去了,江屿风只觉宛如幻觉一般重重的一声“咔哒”声骤然响起。 一时间,叫他只觉仿佛挨了一记闷棍,脑中瞬时空白。 他看见,伽修的断臂伤口正在急速地闭合。 若是此次机会叫他成功,那结局已然是可想而知了。 这回便真要闹得个鱼死网破吗? 江屿风心缓缓沉了下去,阴风掠过他的碎发,拂过他精致秋水般的眼眸,却没能荡起丝毫的涟漪。 金色的法阵几乎是在半空骤起,将江屿风与伽修二人顿时围绕了起来。 若真要如此,也不过是……燃命罢了。 他垂着眼望着腰间环绕的画满符文的巨大手掌在法阵之中忽地簌簌化作金沙落下。 白皙修长手腕上的凤凰镯似乎一时也抵挡不过如此澎湃的灵力涌流,一时震动嗡鸣不已。 虽然希望渺茫,但此刻他才是主导者。 风刃从他的身侧飒然而起。 江屿风身上仿佛有万斤之重,死死碾压着他的骨骼。 可在光下,他如玉雕的一般目光却依旧冰冷淡漠,唯有颤动的眼睫能隐约看出他已然游走于崩溃的边缘。 他缓缓地抬起手,手臂之上的青筋凸起,却不知为何,衬得他如被月色浸润过般的手竟是格外脆弱又性感,好像轻轻便能将其掰折。 可就是这双修长的手,在攥紧之时,却是仿似叫天地在瞬息之间便濒临崩裂。 “原来,是你……”伽修其余的断臂终究还是缓缓接上了。 它睁着双暴怒的眼,当下伸手扯起身侧的巨锤向着江屿风所在的阵心挥去。 “将我的佛骨……还我……”他惊雷一般的声音在殿中不断回荡了起来。 好似实体一般将琉璃器皿尽数震碎了。 流动的火光撕裂了整个苍穹时空,伽修面目狰狞,似佛似鬼,虐杀无度。 他是从地狱而来的邪佛,主掌杀孽,业火之中的死亡,即是净化超度。 地动山摇之中,万千人头在阴笑着四下逃窜着,原先沉重庄严的鸣鼓已然变了音调,一遍遍宛如催命一般为生死博弈在助着兴。 眼前的景象已然混乱不堪了,一时间仿佛泥沙俱下,黑暗潮水一般倒灌入内。 遮天蔽日…… 梦行塔在剧烈震动着。 乔河与钟遥夜几乎是心下大惊,他们堪堪稳住身形,却见法阵之中的天符竟是骤然被外力撕了个粉碎。 钟遥夜以为是那结界之力忽然暴涨了,却未想梦行塔之上的铜铃却是没了命一般摇动着,然后一个个轰然炸裂了。 那结界甚至还被推开了数米,整个塔仿佛是一个充盈着灵力的球体,若是再这么继续下去,可就快被撑爆了。 乔河皱着眉迅速将温和的灵力重新铺开,极力将结界镇了下来。 金殿之中,风刃直直切开了空气与涌流不断的业火,朝那伽修的肢体与脖颈割去。 江屿风感觉体内的灵力仿似坍塌了堤坝的洪水,冲破一切阻拦,肆无忌惮地往外奔流而去。 可每一秒的流逝,都不过是他生命的倒计时罢了。 这究竟是梦行,还是真实呢? 他恍然想到。 也许这便是一场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吧。 几个时辰前,他是否又曾预料如今的局面呢?若是自己真的殒命此处…… 忽然之间,他很想再见一眼那人宛如深邃冥海般的平静双眼,但很矛盾的,他却又那么害怕在此刻见到此人。 血腥的气味在殿中弥漫着,他觉着浑身好似有刀在刮擦他的皮肉骨骸,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在被狠狠地撕扯着。 他不知晓伽修口中的自己究竟是何人,什么佛骨,仙骨,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梦行已经不再是梦行。 这伽修便是最好的一个证明,此物已然脱离了梦境,真实又可怖。 千万年前的古佛,怎又会在此处出现呢? 就算是宋必回的梦中,也绝不可能会出现此种场景的。 江屿风知道,他们已经都是强弩之末了,此刻也不过是在等着谁先落败罢了。 他闭了闭酸痛到极致的眼,恍惚的感觉在脑内一阵阵袭上来。 凄厉的万千鬼哭直钻进耳中,天地在宣泄一般地沉落,悲鸣的声响好像锵然撞击着他的灵魂。 剧痛…… 攥紧的手掌即将松动之时,他却感觉到身后忽有骤然的破风声响席卷而来,一种极其熟悉的灵力瞬时切断了他身上的强压。 江屿风当下呕出一口鲜血,抬眼,却恍然看见一支金色的羽箭竟是直直插入了伽修的额头。 伽修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瞪住了他。 他茫然呆愣地无力回头看去,却望见宋必回衣摆飞扬,手中的金弓却已经拉满。 面前伽修咆哮的声音在不住地震响着,可江屿风却好像觉着自己五感尽数消失了。 空白的天地之下,他也是空白的。 他凝望着那人看向自己时,强忍着惊慌无措的眼瞳,然后心满意足般从高空之中骤然坠落而下。 意识是断了翼的鸟雀。 他也是…… 第113章 南柯 无尽的黯淡迷蒙之中,他似乎梦见了一盘棋局。 面前之人,有着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指,他指尖轻轻夹着黑棋,随后干净利落地落了子。 身侧银亮的星轨光辉骤然一闪,恍然之间,似有光怪陆离万载光阴匆匆而过。 恍如南柯一梦。 飘渺虚幻的云雾在此时此刻缭绕于周身,叫他一时看不清面前之人的模样。 但他却觉着,那应当是个清俊非凡又淡漠如玉的男子,浑身有着宛如寒冰般的气质,疏离却又叫人见之难忘、魂牵梦绕。 无尽的寂静之中,仿似有天地之灵在细细低语。 他们端坐于云端琉璃之上,琉璃之下,却见有一条细长的金龙与锦鲤倏忽而过,接着隐没入滚滚的云海之间。 月桂时轻轻摇落而下,馨香味弥散开去。 他的心绪平静和缓,好似一切都无法激起他心中的波澜一般。 可片刻,那人却轻轻开了口。 “到你了,玉铎。”与气质完全不同的是,此人的声音虽然清冷,但语气和缓,尾音好似融入了淡风之中,低沉又磁性。 梦中一切无理的场景都好似寻常起来,江屿风并未意识到那声“玉铎”有何异常。 他只感觉自己闻声不由地垂着眼,也缓缓在玉罐之中抓取了一枚棋子,然后扶着衣袖郑重地落了子。 星光照耀流转,好似在他衣摆之上绣上了层金纹。 可忽然之间,飘渺的轻叹却响在了他的耳侧,沉沉低抑,似乎也不禁拨动了他沉寂的心。 “我不希望你离它如此之近。”月桂零落的花瓣吹到了棋盘之上,时光如水般在足下寂寂流转着,“蜚本就不是能轻易驯化之物,万万不可听信了它的蜜语甜言。” “商明。”可自己却温和地轻轻开了口,“但吾司其职,又怎能处处避事?蜚虽然是灾兽,但若能改邪归正,也能为人间省去不少事了。” “灾兽便是灾兽。”可名为商明的男子似乎并不同意江屿风的话,“镇压即可,不必殚精竭虑劝其向善。” 江屿风微微一愣,却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它其型虽看似温和,但惯会口蜜腹剑,阳奉阴违。”低沉悦耳的声音继续响着。“我不希望你入了它的套,切记,切记。” “我知晓了。”江屿风忽地笑了起来,但又轻轻问,“那明日你还来与我下棋吗?” 此话一出,却是叫面前之人互动愣住了。 他漂亮的手指在棋罐中轻轻抓了枚棋,迟疑了许久也未说话。 “你也不应当对旁人如此真心以待。”片刻,他透着些许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可你并非旁人。”江屿风垂下眼去看那棋局,却未料到那人的棋子却是忽地从指尖落了下来。 这下却是被面前之人抓住了把柄。 “商明上仙,落子无悔!”江屿风温和地笑道。 淡风轻轻荡起那人的发梢与落穗的耳铛,美得仿似虚幻的月光一般。 片刻,却听那人低沉却透着些许笑意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语气之中纵容没能掩饰丝毫。 远山之处,忽有青鸾高鸣,振翅而去。 …… 他好似沉进了更深的深渊里。 整个世界似乎都与他无关了,枯竭的灵力,浑身的剧痛从一开始的折磨,到此刻的麻木。 脆弱的灵魂瑟缩在角落,好似轻轻一击,便能叫其灰飞烟灭了。 风会去向何方呢? 兴许会去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吧? 漫长的岁月之中,也无人能动这千年古佛分毫。可如今,他却是弑佛之人。 也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 他动用内丹燃命之时,便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 却没想宋必回竟能冲破他三符一阵的束缚在最后关头赶来,给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至少叫他能见上此人一眼,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彼时彼刻,江屿风清楚地知晓,坍塌的应当不止是那邪佛的金殿,还有整个梦行。 甚至外界都有可能受到牵制。 怀令仙师遗留下的仙识,如今可能已然濒临湮灭的边缘了。 可这并非是他有意为之。 兴许正如宋必回之前所说,梦行出了问题,而且是出了极其严重的问题,将现世之中的可怖事物强塞入了其中。 在暗处,有盘踞着的毒蛇正目光灼灼地等待着时机。 开门紧接伤门,意味着的便是空间移转,易见血光,诸事不吉。 倒还真是印证了其中之道了。 可敌在暗,我在明,竟是未曾料到此次的大灾大劫。 可思及此处,他却恍然想起了在开门之前随意掐的小六壬。 算到的是……空亡…… 第114章 引诱 死寂。 净海从墙角望向那个看起来尚且坚毅冰冷的背影时,却能感受到宋必回已经就要踏入崩溃的边缘了。 当时他看着那人杀神一般满眼通红抱着江屿风踹门而入时,便知道事情终于还是到了最差的地步。 江屿风衣领袖口几乎是被鲜血尽数浸透,他口中不住落下鲜血来,无意识间似乎伸手想要用手捂住。 可血依旧是从指缝不断渗出。 他的内丹与经脉几乎是被汹涌的灵力与强压冲碎了,可偏偏如此痛苦,这人竟是连哼也不哼一声,只死死咬紧了牙。 若是宋必回来晚一步,此人说不定如今都已然在佛光之下灰飞烟灭了。 那可是千年的古佛…… 净海只觉得心里直犯怵,常人见到被佛光压得跪在地上可是动弹不得,可江屿风竟是直接快将伽修法力耗尽了。 只是一个还未飞升的仙君,竟能与神力相抗,简直闻所未闻。 他双手合十地念了声佛,见到那垂落而下的苍白手腕,却是不觉胆战心惊地咽了口唾沫。 这可是要拉着神佛为他陪葬啊。 “净海大师,能劳烦您先出去一下吗。”宋必回忽然低声开了口。 他垂着眼,叫别人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净海本也是想找个借口先出去了,毕竟此刻的气氛实在太叫人焦灼心慌,他当下匆匆行了一礼,便推门而出。 此时此刻,宋必回愈是沉默,局势便愈是紧张。 除了此处一隅的空间,其余皆是梦行崩塌,天象撕裂,千疮百孔,大殿外苍茫空白一片。 伽修的陨落同时也将伤门的一切几乎尽数带走了。 只是不知江屿风此次是否又能撑得下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净海不敢再多想,他只得垂着头赶忙推门而出。 可就在他回身要将门关上之时,他却见门内宋必回忽地起了身,竟是将床榻之上的江屿风又搂进了怀中。 他一愣,还未回过神来时,却见眼前的门骤然被一阵劲风闭了起来,禁纹瞬时浮现而出。 宋必回竟是悄无声息地将整个屋子都用符困了起来,此时此刻怕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了。 梦行已然崩坏,伤门对宋必回灵力的限制自然也削弱了,如今在这狭小空间之中,他便是唯一的灵力之源。 跳跃的烛光勾勒着二人的侧影,江屿风感觉内丹之中宛如干涸龟裂的旱田一般,一切灵力都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这具身体就要支撑不住内丹对灵力源源不断的渴望。 这种无法忍受的空虚感在叫嚣着,牵引着他向灵力所在之处靠近。 他昏沉之中无意识地拽扯着宋必回的衣袖,好让这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他好似沙漠之中长行之人忽然遇到了水源,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清泉捧到唇边。 可却不断失手泼掉。 他不满足…… 两极状态的变化叫他感觉浑身骨骼都在刺痛,他既渴求着灵力,但这细微灵力涌入他的体内之时,他又感觉到了陌生的恐惧。 但宋必回始终紧紧地将他扣在怀中,叫他根本躲避不开。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江屿风的嘴唇还苍白着,此刻他乖顺地伏在宋必回的肩头,好似将天地一切烦心之事都抛开了。 往常的他有多清冷淡漠,如今看起来便有多么自在随心。 叫宋必回心中如梗了刺一般痛得不行。 难道他就要这么把自己抛下吗? 他无法阻止江屿风,并且也不愿事事阻挠他。 此人是放在他心尖上的人,就算是森森地狱,假若江屿风执意要前往,那他大不了也随他一同去了。 宋必回从来不愿做那对立者,他只是怕天地迢迢,终究还是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明明是见惯了生死的不祥之人,但却又那么畏惧此人的离去。 “好痛……”江屿风宛如呓语的声音轻轻响在了宋必回的耳侧。 宋必回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人垂落而下的长发,轻声哄着,“我知道,我在。” 他轻缓低沉的声音在这昏黄黯淡的空间之中好像织起了一个没有伤痛的梦境,将江屿风好好地拥在了其中。 好似此刻他们仍在泽山,那时江屿风阖眼躺在那金丝衾被玉榻之上,袅袅而起的栀子檀香缭绕于他的身侧,一切都那么寂静温柔。 “必回。”他听见耳边江屿风的轻轻呢喃,柔软地唇擦过他的脖颈。 此人对灵力的渴求与对他的亲近都是无意识的,江屿风想要的是更多,仅仅的怀抱只会让他愈来愈觉得近在眼前之物怎么都把握不住。 饥渴之人凝望着面前的食物,却怎么都触摸不到,焦灼不已。 “你现在受不住……”可宋必回只是声音沉沉地轻轻拍着江屿风的后背。 他只觉如今只是轻轻触碰此人,都能将这人不小心碰碎。 江屿风似乎没料到宋必回会拒绝,他气息虚弱地急急喘着,好似氧气始终无法进入肺中一般,叫他极度难受地蜷缩了起来。 可宋必回却又将他的腰死死按住,叫他根本动弹不得。 江屿风有些恼怒地下意识去推拒那人,可宋必回却垂着眼,伸手强硬地将手指伸入了他口中,将他咬紧的齿贝缓缓打开。 “不要咬自己。”他轻轻开口道,“师尊……” 江屿风眼泪骤然被逼得落了下来,他感觉到昏沉迷蒙之中,整个身体都被他人控制了,不再属于他自己一般。 残留的血渍从他的嘴角缓缓落下,却被那人用手指轻轻擦去了。 宋必回温热的体温重新靠近了他,片刻,却将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一股清流般的灵力从他口中流入,仿佛是食髓知味一般,叫江屿风不自觉地去回应那人,似乎希望这种讨好的举动能让面前之人多将灵力给予自己。 他气息不稳地被那人搂着,却又始终舍不得放手。 衣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在寂静的房屋之中,江屿风感觉自己始终沉在黑暗的梦魇里,唯有一缕细丝一般的神识将他挂着。 细丝的另一端是宋必回。 “为什么……不给我?”他苍白的皮肤轻轻蹭过宋必回的腰际,叫宋必回整个人猛地一顿。 “不可以,师尊。”他的声音透着沙哑。 那人在无意识的时候还能如此撩拨自己的心,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 可如今还不行,江屿风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儿伤害了,他的肉体与灵魂都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 宋必回又怎么可能如此草率轻易地任他放纵自我呢? 江屿风许久见宋必回都未答应他的请求,当下只得委屈地又去够他的嘴唇。 可宋必回却惩罚他一边无声地偏过头去,在他耳边悄声问,“师尊,以后听听我的好吗。” “嗯……”江屿风不耐地轻哼出声。 “我是你最爱的人,是吗?”宋必回垂眼又问道。 简直将趁人之危演了个淋漓尽致。 第115章 同生 无穷无尽的冰冷与灼热在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灵魂。 凤凰血镯似乎在强行地重塑修复他的经脉,就如他当时坠落悬崖之时一般。 此物是仙物,本就是用来保命的,可却是几次三番被他用到灵力尽数耗尽。 如此想来,倒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只是宋必回当时将这血镯强硬套到江屿风手腕之上时,只是希望替他转些气运,免受一些小病小灾的侵扰。 却没想到此后江屿风竟是几次在生死之线上徘徊。 这人实在是太牵动他的思绪了。 如今见他皱着眉倚靠在他怀中,仿佛那人受到的伤痛,都化作锐利的剑刃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他的心脏。 他有时总也会觉着不甘,为何他没能预料到此种危难时刻,为何天命又屡次要将他们掷于危难之中? 江屿风微弱地呼吸落在他的脖颈,对灵力极度的渴望几乎就要将他整个意识都碾碎了,这就宛如是叫人上瘾的药物一般,叫他不住地沉沦其中。 这不是他,他不该是如此模样的。 江屿风痛苦难耐地紧紧攥着宋必回的衣物,好似是在此刻抓紧了救命稻草一般,只有宋必回才是他唯一的慰藉。 “师尊。”宋必回手掌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背,目光却是愈发深沉起来,“以后不要再……这样好吗?” 江屿风昏昏沉沉的,行为根本不受意识的支配,他像是驱近光与热的飞蛾一般,光热说什么他都答应。 宋必回望着怀中之人,却是轻轻将他的衣带抽开。 遗落下的血迹已经干透了,沾在那人白衣之上,只觉格外地扎眼。 他不想看见…… 江屿风的皮肤白皙光滑得宛如剥开蛋壳的蛋白一般,衣物从他肩上滑落,外界冰冷的空气叫他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覆着薄薄剑茧的指腹从他的皮肤之上缓缓抚过,江屿风只觉好似有电流划过他的脑海,急急起伏的胸膛不由地贴紧了那人。 可宋必回却是衣着整齐,除了被他拽扯得有些发皱了的衣袖,其余却是穿得紧密。 这不公平…… 他垂着眼望着面前之人沉溺于欲望微微仰起的暴起青筋的白皙脖颈,然后低头咬了下去。 “为何不听我的?”宋必回的吻落到了他的锁骨之上,“师尊?” 他知晓面前之人明明无暇回应他的问题,可依旧还是在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询问。 江屿风感觉自己的意识好似被直直扯向了高空,又被抛落下去,几次的重复,已经叫他意乱情迷。 可宋必回似乎根本没有就此想放过他。 那人修长的手指已经滑到了他的腰窝处,却是轻轻地画起符咒来。 每画一笔,似乎便有灵力透过他的皮肤到达他的内丹,酥麻感不断传上来,几乎是让他招架不住地闷哼出声。 但宋必回的脸上却是淡淡的凝重与严肃。 他紧紧扣着那人细窄的腰肢,准确无误地将符文嵌入江屿风的肌肤、血液、脉搏…… 可江屿风只觉自己的灵魂好似被完全地被外来的灵力裹住了,有人在强占侵犯他的魂魄一般,叫他不住地颤抖起来,努力地想要推开面前之人。 “不要……”他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这是从未有过地狼狈,但他却挣脱不开。 宋必回的手劲极大,当时能将金弓整个拉满的世上绝无仅有。 况且江屿风此刻灵力枯竭,便更加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只感觉眼前仿佛有阵阵的白光拂过,将那人的气息在狠狠地刻入他的骨髓之中。 “你是我的……”宋必回低沉的声音响着,语气中却有万千悲凉与难过掩藏其中,“不要再伤害勉强自己了。” 世人皆渴求仙君能保一方太平,觉着以他一己之力便能呼风唤雨,拯救苍生。 却从未想过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经历种种苦难才走到如今。 若此次江屿风不以命与伽修相抗,此邪佛定然也会危及其他门生的梦行,梦行崩塌之际,又有何人能幸免于难呢? 可他身后有太多的人了。 他担心自己受伤,便将他束缚住,竟是独身一人前往了战场。 明明世人不明真相地诋毁他阴损冷漠,那为何不干脆坐实了这身份,又为何还要顾及如此之多呢? 如此真的值得吗? 人心最是不足。 宋必回只觉愈想愈不悦,一时手下力道又重了些许,几乎叫江屿风一时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分。 “必回……”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落了下来,好似在恳求面前之人能够高抬贵手放过自己。 但他又极度眷恋那源源不断的灵力,拉扯之间,始终被裹挟着推搡着不断前行。 破碎的灵脉被一丝丝地衔接而上,宋必回落下的每一笔,都好似在肆意揉捏着他脆弱的魂魄。 这人难道是故意在惩罚自己吗?江屿风迷迷糊糊之间只觉气恼,但此刻受制于人,又只能委屈地伏在宋必回的肩上,好借上一把力。 这场灵魂的煎熬实在是太久了。 江屿风只觉自己的眼泪不断在顺着脸颊滚落,却没能叫宋必回心软一分,他们的灵魂与灵力好似在不断地交融。 没有人能够如此…… 待到宋必回终于将最后一笔勾完之时,二人都已经是汗津津的了,他垂眼望着江屿风腰窝处自己的杰作,眼神却是缓缓柔和了起来。 那是单方的“同生共死”。 第116章 前尘 江屿风到了后来几乎已经哭不动了。 他筋疲力尽地任宋必回用布巾将他身上的湿汗轻轻擦去,然后又再次将他搂进怀中。 腰上的符咒正温热地将灵力缓缓输送入他的脉络,好似温泉一般在不断滋养着他干枯破损了的内丹。 梦魇之中,他始终觉着自己似乎是被悬在半空,紧张无措的情绪无时不刻地围绕着他。 他好似一只被囚禁其中的困兽一般,极度没有安全感地蜷缩着。 可宋必回却总会在他呼吸急促、痛苦地颤抖之时伸手轻轻抚他的后背,然后再将温热的唇印到他的肩上。 烛火被骤然熄灭了,黑暗之中,那人的衣物布料不经意之间便会摩擦到江屿风的皮肤,叫他难受地将脸埋入了宋必回的脖颈处,手指却不自觉地想将那衣服拽扯下来。 “别闹……”宋必回一时不耐地闭了闭眼,随后又将江屿风乱动的手按住。 他已经快到忍耐的极限了,明明此人深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有多易拿捏,却还在胆大包天般满脸无辜地做着叫他兵荒马乱之事。 但至少此刻有了这“同生共死”,叫他总算是可以安心一些。 到时,再慢慢与此人算账…… 此符本是禁符。 但怀令在时,对这些却并不愿意多加限制。 是否要与另外一人将自己的生命灵魂相绑定,这本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何干? 之后乔河便也继承了他师尊的“无为”。 毕竟少年时期不做一些傻事,老来都没什么好调侃的了。 同生共死并非只如字面所说之意,它还有一个最大的作用,便是将二人的寿命相渡平衡。 但宋必回此次的符咒是单方的,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将自己的命平分换给江屿风。 这条命本就是江屿风救的,只要江屿风需要,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寂寂无声的夜中,那人的呼吸从原先的急促不安终于转为了平缓,他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胸口,终于在折腾了大半夜之后沉沉地睡过去。 可江屿风却好似又梦见了那个宛如冰雪般冷漠清俊的男子。 只不过,这回此人却始终离他远远的,好似叫他永远都无法触及一般。 如此疏离又如此冷淡。 “商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声呼唤著名字,可那人却始终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失落充斥了他的心脏。 桥下是倒灌而入的洪水,迷蒙的雾气几乎就要将那人孤独的身影尽数吞没了。 可他却依旧不管不顾地继续走入那永夜之中。 不知为何,江屿风明明对此人一无所知,但心里却好像有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不舍。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那个在他生命之中留下道道浓墨重彩的人,为何如今只空留这些琐碎的虚幻梦境了? 他感觉周遭凛冽的风仿佛利刃一般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割开了,潮湿的水汽阻拦着他的前行。 可他却依旧不停地向前奔去,但却在即将要抓住那人飘扬而起的衣摆之时,骤然被一道阴气隔绝在外。 有人来了…… 江屿风猛地被逼退了一步,眼睁睁地望着那阴气缓缓在他眼前聚集着,接着恍然化作了一个叫他熟悉非常的人影。 江屿风只觉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不由地睁大了眼。 “天君,你又在追什么?”那人咧扯着诡异的笑容,眼中却是冰凉一片,“明明那人总也挑拨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呐,如今我让他直接在你眼前消失,你在难道不开心吗?” 江屿风死死盯着面前之人,喉中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唉。”但那人望着他,却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若这人不告诉你,说不定我还能继续扮演那只你最喜欢的小白兔,可惜啊,既然你都知晓了,那我也懒得做戏了。” “原来都是你……”江屿风感觉脑中不断嗡鸣作响。 “不然您以为呢。”他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响着,“您不会以为,您真的能将一个灾兽感化吧?虽然您是司管天地灵兽的天君,我确实也动不了你,可难道,还动不了他吗?” 那人说着话,好似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当下笑得躬起了腰。 片刻,又森森凑近了江屿风的耳朵,悄声道,“不过说来,他与我也没有区别吧?毕竟……我们的目的可都是得到天君你啊。” 江屿风只觉浑身的骨骼仿佛都被外界寒冷的空气冻住了,他望着最终隐入无尽黑暗的那个背影,只觉整个心脏都被死死攥了起来,血脉在叫嚣着、奔涌着。 “您知道吗天君。”可毒蛇一般的嗓音继续在他耳侧响着,面前之人伸手轻轻撩起了他的一绺长发,诡异可怖地低头嗅了嗅,“我见你的第一眼,你清冷一尘不染地坐在那高高的琉璃高台之上俯视我的时候,我便在想。 若把你用铁链栓起来,把你摁入深渊泥沼,日日夜夜折磨你,看你痛苦挣扎的表情,然后吸取你的仙力,到最后一口口把你吃掉,那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江屿风无声地凝视着那人,却是不动声色。 “就算是在你面前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也全是这些,我可太想把你踩在脚底,你不会以为我当真顺从于你了吧?不过可惜啊……最后居然是被那人识破了。” 他嗤笑一声,“不过那又如何?我随便设下个陷阱,他不也还是跳了?” “陷阱……”江屿风感觉自己的嗓音模糊得仿似沙砾在摩擦一般,好像此时此刻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对啊,你猜诱饵是什么?”他别有深意地望着他的眼睛。 江屿风沉默不语。 可那人却来了兴致,“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在你离家闭关时,放出了消息,说我将你掳去了地宫……” “他信了。”他肆无忌惮地笑着,指尖轻轻地划过了江屿风的脖颈,“所以,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们了,天君……” “是吗?”可江屿风却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可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永生永世…… …… 他从噩梦之中冷汗涔涔地醒来之时,宋必回却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江屿风的眼睛尚且迷蒙一片,似乎还未从那梦魇之中挣脱,半晌才聚焦。 可他刚回过些许神,却听见宋必回用冰冷的语气轻轻开了口,质问道,“商明是何人。” “呃……”江屿风感觉自己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他只得茫然地望着面前之人,然后露出了无辜不解的表情。 可宋必回却似乎面色极度不悦。 毕竟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道侣竟是在他们定下“同生共死”之后,在梦中呼唤的居然会是陌生的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他几乎是在江屿风未醒的那一天一夜,一刻都没能阖眼。 心中的妒火简直是要将他整个吞噬了。 天珩仙君自诩绝不是这般大度之人,安睡于怀中的道侣念的是他人的姓名,简直就能让他整个人都疯掉了。 商明究竟是谁,但不管是谁,他总有一天都要将其抹杀。 不共戴天…… 他眼光冷冷地盯着面前的江屿风,似乎随时都会想将此人拆吞入腹。 “啊……”可江屿风只是傻傻地看着他,还分不清其中的情况。 可他却清楚的知晓,虽然如此,但先讨好宋必回准没错。 江屿风想着,当即虚弱地用指腹轻轻抚了抚面前之人的胸口。 可惜这非但没能将那人的怒火平息,反而将火勾得更盛了。 “商明是何人?”宋必回当下狠狠地攥紧了他纤细的手腕,从牙中一个一个字地挤出来,又重复了一遍。 “商明……”江屿风愣怔着,几乎是恍然又想起了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有那个阴气森森的熟悉的面孔…… 拂冥! 第117章 深情 “我,不知道……”江屿风望着面前之人愤怒阴郁的脸,却只愣愣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他满心都震惊于为何自己会在那阴气森森的桥上同时梦到商明与拂冥二人。 他不明白,拂冥对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何意,而商明又究竟是何人。 这些他都一概不知。 难不成这都是梦行搞的鬼吗?可为何会如此真实得震荡他的心呢? 江屿风忽地想起之前那一个梦境,商明曾经在落子时,叫他远离蜚兽。 并说此物惯会蜜语甜言,最是不可信。 而后来他追逐商明,在桥上被拂冥阻拦,这话中种种,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一个真相。 拂冥便是“蜚”吗? 他恍然只觉着呼吸一滞,心脏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山海经》之中曾有记载,称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外在看似无害,可“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 天下大疫…… 为何他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此人忽然的出现,可疑的身份,又是诡异地借怨气飞升强开天道,为此不惜四处制造瘟疫。 他先前,一直都没想到过。 江屿风一时感觉气血直涌上喉头,当下推开宋必回,一口血呕了出来。 宋必回原还是怒气未消,但见面前之人如此模样,当下却也变了脸色。 他一把扶住江屿风的手,然后将他拉入怀中,瞬时源源不断的灵力又输送上来。 “师尊,静心。”他语气中透着急切。 可江屿风却是半晌才低低开了口,“我无事……” 如此模样还叫无事!? 宋必回感觉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道侣活活给气死,如今他心有郁结,却又只得心甘情愿地继续用自身的血肉灵力来耐心滋养面前之人。 即使这人梦里喊的是另一个人。 他已经完全被此事纠结其中,怕是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可谁叫他是自己的师尊,自己的道侣,自己心中亘古的月光呢?他只想将此人锁在怀中,将虎视眈眈的觊觎之人一个个消除干净。 除非江屿风能有个很好的借口来说服他。 例如,说“商明”是他在梦里想到的他们未来孩子的名字。 否则他绝不原谅,定要将那叫“商明”的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早已被嫉妒冲得失去理智了,虽然他知晓这根本不像平日里淡漠无谓的自己,但江屿风却始终是他绝对的例外。 江屿风缓缓伸手想将自己唇边的血迹擦去,却没想宋必回却神情冷冷地将他双手反扣住了。 “必回……”他只得有些讨好心虚般轻声唤那人,企图能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便就这么过去了。 可宋必回从来不是可以被敷衍了事之人,他如今的抚上自己皮肤的力道愈是轻柔,内心里的暗流便有多汹涌不息。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商明”究竟是何人。”江屿风当下只得严肃地轻声哄到。 “真的吗,师尊。”宋必回轻轻将额头抵住了面前之人的额头,呼吸纠缠之间,江屿风却感到后腰一种温热猛地传了上来,叫他整个人直接软了下去。 “这是什么……”他呼吸不稳地伏在宋必回的胸口,感觉一种诡异的奇妙感觉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叫他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没什么。”可宋必回只是轻轻将他又揽着腰搂了起来,“若师尊不喜欢,我便停下了。” 宋必回说到做到。 可那热度一消,江屿风便当即感受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无休无止的空虚叫嚣。 他几乎是意识模糊之间骤然想起了那个完全意乱情迷又狼狈不堪的夜晚,他不住地落着泪,可那人手下却一直没停。 灵魂一遍遍被抛起又急速地坠落。 完全地失去自我…… 可却叫他那么贪恋又上瘾,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面目。 江屿风迅速地摸向自己的腰窝,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符文轨迹,却是愈来愈觉得心惊。 这是,同生……共死!? 不对,不是,这分明是与替命一无二致啊,他受的伤会直接传递给宋必回,可只要他出事,此物却会将宋必回的命与灵气直接不断地填充给他。 直到宋必回被消耗殆尽。 江屿风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面前之人。 可宋必回却是目光深沉地认真凝望着他,似乎此事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一般。 明明是平日里如此冷漠疏离、沉默寡言,却没想到竟是天底之下最深情之人。 这份爱重得几乎叫江屿风承受不住。此时此刻,他只觉脑中完全地空白了,手下不由地加重,想要将那符文抹去。 可宋必回却是轻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他的手指尽数扣了起来,然后低身吻他的眼。 “我相信你。”他的声音磁性低沉,仿佛震进了人心,“但若有天真叫我见到那个“商明”,我也一定不会叫他在我面前活着走出去。” 江屿风:“……” 第118章 保重 乔河刚刚施法抑制住了此结界的扩大,却又被一种极强的灵气冲得整个一震,堪堪才稳了下来。 梦行之中的门生几乎都察觉到了幻境出现的异样,他们在其中或是不断重复,或是直接转变到另一道时空,却始终走不出原来的那一扇门。 外界知晓情况的人们虽是心中忧虑,但却又暂时无能为力。 如今,一种未知的恐惧仿佛阴霾一般笼罩在心头,但好在泽山的乔河掌门与遥夜仙君尚且还有抑制之法。 只是这种拖延却也制造了焦虑的情绪。 “若是无法破此结界,我到时便想办法进塔一趟吧。”乔河温声地与身侧的钟遥夜商量道。 但钟遥夜却是差点将刚喝入口中的茶水直接喷出来,但幸好她强忍着猛地咽了下去,才没出现给掌门洗脸的尴尬情况。 但一时间却还是呛得脸整个涨红了,“里面那两个还没出来!你又赶着进去!?” 她语气阴森地冷冷质问道,“你是不是想,撂担子不干了!?然后把我一个人留这儿?” 钟遥夜恍然想到当时天道倾覆之时居然也是如此的情况,命运意外地重合了,简直叫她都快要有心理阴影了。 而且宋必回与江屿风就是两个失踪惯犯,而且总也不小心便会被卷入事端之中。 她以前只是觉得只有她小师兄是个倒霉蛋。 但如今不一样了。 要倒霉都是倒霉一对儿。 宋必回和江屿风只要待在一起,便会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现象,那就是总要出一些大事。 让她头疼不已。 乔河望着她无奈地笑了笑,当下赶忙道,“不必如此担心,我既然有办法进入,那自然有办法再出来。” 可钟遥夜依旧半信半疑地瞧着面前之人,就差把“你逗我呢”这几个大字直接贴脸上了。 如今情况不明,谁又知晓进去会发生什么呢? 但这莫名其妙的阴气结界每日都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生长着,若是再如此耗下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似乎也只能先下手为强,抢占先机了。 乔河沉默地望着那个隐匿于阴影之下的高塔,却是一时稍稍犹豫了。 毕竟若是真到了迫不得已之时要他动手,他可能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 仅凭钟遥夜一人,兴许还不能完全将阻止他释放而出的灵力,说不准会破坏怀令仙师的仙识。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是否会伤到八门之内的门生们。 他修的道法与他的师弟师妹们都不大一样。 也正是由于此种原因,他平日里也几乎不轻易地出手,除了布些小法阵与符咒。 但他如今却是等不起了,他坐在这掌门之位上,总也要面对这些他不愿面对的种种抉择。 他不由得轻轻地长叹一声,却听见身边的钟遥夜不满地又开了口。 “师兄怎么也开始跟小师兄学了。”她抱着手臂痛心疾首地嘟哝道,“都说了这样会把好运气都叹走的,小师兄先前就不信我说的,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那不叹了。”乔河温和地轻声道。 可他话音刚落,却恍然间看见梦行塔中竟有一道阴影一闪而过。 虽然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之中不大看得真切,但乔河依旧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忽然之间的异象。 他心中一顿,却是升起一种极度诡异的感觉。 那是……一个人吗!? 可就在他没能回过神来之时,钟遥夜却猛地睁大了眼睛望向了他。 她眼中满溢着惊恐的神色,却是缓缓小心翼翼举起了手指,“师兄……你身后的是谁?” “啊!?”江屿风感觉此时此刻的时光分外的煎熬,他躺在床上,即使觉着自己已经能走能动了,但宋必回可不这么觉得。 每当他想偷偷摸摸地下床之时,那人便会立刻察觉,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摁回床上。 以前宋必回便能异常准确地意料到他的举动,如今有了“同生共死”的符文那便更是不用说了,就仿佛是在他身上下了追踪咒一般,他做什么宋必回便能知晓。 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此时此刻他极其小心地坐起身,却在刚抬眼时,便看见宋必回端着药碗,缓缓地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接着那人便用一种冰冷地目光盯住他。 这简直是比他儿时讲学堂之中先生的眼神都要叫他犯怵。 “呃……”江屿风脑中急速地运转着,半晌,也才只想出一个破借口,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睡得……头疼了,我就坐坐。” “是吗?”宋必回却是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将那药碗放到了身边的桌上,当下淡声道,“可先前师尊不也说床硬睡得背疼,要起来走走吗?如今坐着便不疼了?” 江屿风当即便乘机钻空子,“啊对,那我可以下床走……” “不可以。”宋必回拒绝地异常果断,但却勾了勾唇角,“但师尊可以选择坐我身上。” “呃……”那没事了。 江屿风立刻很是识趣地默默躺了回去。 他心中哀叹一声,心想这会儿还是不要惹宋必回为好。 否则照他如今灵力不全、又理亏的情况下,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先前那身不由己的滋味他可也算是亲身经历过了,现在想起来也叫他不由地腰间发酸发软,如今着实是不敢了。 “师尊为什么不说话了?”宋必回坐到他的身边,却是温柔地伸手将他的碎发轻轻挽到了耳后。 江屿风一时咬紧了牙,默默无声地背了过去。 毕竟这人的温和就跟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一般,最会欺骗人心,不管几次都能将他哄得团团转。 他只要盯着宋必回低垂着望着他那双深沉如海的眼,便会跟色令智昏了的昏君般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带跑偏了。 这实在太可怕了。 但应当只要他装作没看见,没听见,这种诱惑攻击就对他没有作用。 江屿风极其乐观的想着。 可随后,他便猛地感觉到后腰的温热宛如清流一般缓缓地攀上了他的神经,当下叫他呼吸一滞,手指不由地抓紧了身侧的锦被。 “宋必回!”他沉痛地用手捂住了眼,却是一时无奈得不知该说什么。 可不料那人竟是也学着他先前一般,很是无辜地望着他道,“师尊唤我做什么?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小混蛋就是故意的。 江屿风只得面无表情地又回过身去直视他,却是一时败下阵来。 “不要闹了。” 可当宋必回认真地望着他的眼,低沉的声音落在了他的耳侧时,立刻便叫江屿风泄了气。 此人未免也太消磨心智了。 江屿风感觉自己几乎已经快放弃挣扎了,他如今只能在心中默默劝慰自己。 他也就只是偶尔在对上宋必回时没出息罢了,这一定也只会是最后一次…… 可当他扶着宋必回的手喝完药后,被那人又塞进一颗蜜饯时,他却又再次很没原则地在心里变了卦。 这次宋必回表现得不错,那下次也原谅他好了…… 江屿风很自然地倚靠在那人怀中,任由宋必回轻轻地按着他酸痛的肌肉时,美滋滋地想着。 净海虽是近几日几次看见宋必回出进那房间,从一开始的怒气冲冲,到后来的恢复平静,他都见过了,可却始终没见到江屿风的身影。 他也曾关心担忧地指指屋门,想询问江屿风是否有碍,可宋必回也只是与他说,“暂时没有大碍了,但还需要静养。” 但净海却始终心中有些不相信,他实在担心宋必回会不会悲伤过度受了刺激,总也幻想着江屿风就快好了。 毕竟他可从未看过与神佛相抗之后还有人能安然无恙地继续活下去的。 就算能救回一条命,这辈子几乎也是废人一个了。 因此当他某日偷偷地将视线探入窗缝时,却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漫漫床帐之中那个瘦削曼妙的身影。 帐尾在淡风之中微微起伏着,可屋中却只是浓重的药味与静谧无声的氛围在酝酿。 那人究竟是死是活? 净海皱着眉想看得仔细一些,却在忽然之间感受到一种冰冷的感觉直直从他的脊背窜了上去。 他猛地回头,看见了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的宋必回。 “啊!?”净海吓得差点窜起来,只可惜他根本发不出声音,只得手舞足蹈地想解释。 “净海大师。”宋必回轻轻开了口,打断了他的无措,“我师尊真的无事。” 净海将信将疑地又做了个手势,见到宋必回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当下皱着眉又奇怪地回望了一眼,却骤然望见江屿风翻了个身,戴着凤凰镯的玉腕垂落到了床榻边。 在月光之下很是迷人心魄。 可随后木窗却是被猛地闭上了。 净海:“……” 面前宋必回平和地望着他,开了口,“真的多谢大师的关心,待到师尊身体再好一些,我再让他同你见面吧。” 哄鬼呢?净海面无表情,这人要是到时候真舍得那就真是有鬼了。 真是从小便这样,喜欢的就想藏着,净海了然地点了点头。 片刻,默默伸出了手指,在他手掌之上缓缓写道,“保重身体。” 虽然宋必回知晓净海此话是叫江屿风保重身体的。 可为何感觉起来会如此奇怪呢? 他沉默着,半晌也只能无声地点了点头。 第119章 火光 梦行此刻正处于一种微妙的稳定状态。 江屿风称其为完全崩溃塌陷的临界点。 也许只要有一丝丝的变动,便会出现一种完全意料之外的现象。 虽然他们不知道之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但却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时空已经被完全混杂了。 此后还剩余二门,惊门与伤门,叫江屿风根本预测不到究竟会是如何场景。 他们已经入门许久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也定会引起钟遥夜的注意。 只是此事棘手,门外之人应当也在想着该如何解决。 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一事,便是要揪出让梦行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否则任此事发展,只会出现更加无法想象的可怕事情。 毕竟连邪佛也被强行拉入了梦行。 若是这被普通门生遇到,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江屿风枕着宋必回的手臂,却是一时思绪纷乱。 他看着缓缓跳跃在屏风之上的烛火的影子,望见有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到那灼热的火苗之上,好似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 此时此刻,兴许它满心满眼只有那绚烂的火光吧。 我究竟是何人?离开星门之后的今日,他却又再次想起了这个问题。 那个名叫玉铎的人,难道是他吗。 江屿风忽地感觉自己脑中刺痛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在阻止他回忆此事。 他与拂冥和商明三人之间,难道曾经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到了如今,天命又叫他机缘巧合之下再次与蜚兽对上。 这又是何意? 江屿风痛苦地皱了皱眉,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却是成功吵醒了身边的宋必回。 宋必回睡眠本就浅,在他出事之后更是警觉,他睁开眼,随后熟稔地将身前之人搂紧了。 “哪里痛。”那人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却是直直顺着江屿风的耳朵钻进了他的心里。 江屿风只觉当下放松下来些许,虽然脑中还在隐隐作痛,但此时靠着宋必回蓬勃跳跃的颈部的脉搏,却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我哪都疼。”他难得想任性一回,那人定然也会知晓他的心意的。 果不其然,宋必回轻轻地“嗯”了一声,伸手拍抚着怀中之人的后背,似乎是想让江屿风能够睡得安心一些。 “必回。”但片刻,江屿风却在他怀中闷闷地开了口,“若是之后,真有我们也无法解决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宋必回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波澜不惊道,“无事,到哪我也陪你。” 江屿风闻声,当下感觉心中没来由地出现一种悲伤难过的情绪。 这种情绪是他鲜少感知到的,但在那个梦境之中,在那个名唤“玉铎”的人的身上,他却是真切的感受过。 那般无力,那般痛苦。 彼时他遥遥望着被雾气吞没之人的身影,却好似如沙一般,越是在乎,越是在手中不断流逝。 他太害怕了,也太在乎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一种危机在不断地朝他逼近,这是他根本无法控制的,好像就要失去那个人了。 “别怕。”宋必回低沉的声音轻轻在黑暗之中响着。 就如同那跳跃芬芳的火光一般。 第120章 转变 一切的转变终究还是在今日发生了。 江屿风骤然睁开清明的双眼之时,便望见木窗之外的天际有炫目雷电骤然闪过。 宛如撕裂了天空一般,瞬时间映亮了周遭昏暗的世界。 宋必回此刻还在屋外,他难得找到这时机,当即独身一人迅速翻身下榻,轻巧利落地推门而出。 凛冽的穿堂风在开门的瞬时撩起了他勾竹的衣摆与袖口,他望见远方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一般堆积着厚厚的云雾,闪电在其中游龙似的倏忽闪过。 他几日未能踏出这道木门,却在今日真真切切看见屋外场景时,不由地睁大了眼。 这足下的整个建筑就仿佛是漂浮于苍茫大海之上的孤岛一般,一种极度的孤寂与零落感被阴风卷带裹挟而来。 这里好像是被抛弃了的空间缝隙一般,一切都在失落之中。 江屿风神色淡然地站在廊中,望着惊雷在他不远处骤然劈落而下,半晌,却是不禁长叹一声,轻轻叹息声融入了寥寥的风中,时空终于还是开始流转颠倒了。 “师尊?”宋必回很快便在走廊尽头出现了,他在身后低声地唤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江屿风近日情绪上的低落。 这人好像心中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秘密,自从那次从死亡边缘被宋必回强硬带回来后,便愈发地明显起来。 “必回,门开了。”江屿风闻声回了头,静静地望那身后之人,眉眼之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落寞。 这是他往常鲜少有的表情与情绪,叫宋必回不禁心下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可片刻,江屿风却是忽然淡笑着故作轻松地开了口,“我觉得我好像又忘了一些事情。” 一些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事情。 就如当时他忘记与宋必回的约定一般,叫他在漫长地等待之中始终挂念心头,怎么也落不下。 如今他也是这种心绪。 “如果先前忘记的是叫你不开心的事,不记起或许更好。” 宋必回缓步走到江屿风地身边,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理性,但当下却伸手将一件鹤氅披到了那人的肩头,语气透着不满道,“但这并不是你在外面吹冷风的借口。” 宋必回一直都是反矫情与破坏氛围的一把好手。 江屿风一时轻笑出了声,然后想起了什么一般,很是自然地将被风吹冷了的手塞到了宋必回的手中。 “我确实不擅长编借口。”江屿风理直气壮地淡声道,“不如你给我想一个吧。” 宋必回都快被此人气笑了,哪有让他问问题,又叫他自己想理由的,难不成这是要自己哄自己吗? 他捂着那人纤细的手,感受到双方的体温在此刻交融着,面前之人如同被伺候得轻松舒服了的猫咪一般,眯了眯眼睛。 毕竟江屿风惯是擅长恃宠而骄了。 不过这下,原先压抑的氛围却是稍稍地轻松了一些,在天地阴沉辽远之下,此时此刻好像是唯独留给他们两人的时间。 但天色终究还是越发地暗淡了。 时间总会流逝…… 门内独有的光芒缓缓落下之时,江屿风却是忽然上前伸手轻轻搂住了宋必回的脖颈。 宋必回一顿,便听见江屿风又如刚进门一般在他耳边缓声道,“早些来找我。” 他轻缓的声音在落下,在这光芒之下宛如飘渺的仙语一般,“有了这个咒,你应当会很快知道我在何处吧。” 他不想等得太久了。 …… 乔暄今日有一种极其不对劲的感觉。 梦行之中,他坐在讲学堂之外的台阶之上,可此回过去了许久,却始终都没能再遇见天珩仙君。 不仅如此,他根本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能见到。 这次难不成又换了个折磨他的套路?他奇怪地想着。 天外是白虹贯日,却是透着一种诡异的炫目灿烂,就像是最蓬勃的烛火总在将死之际出现一般。 他缓缓从阶上站起来,一时疑惑地挠了挠头,心想,难道是这上天发现了可怜的他,终于要降下上仙来助他一臂之力了? 可待到乔暄刚刚跨出一步,却是一道惊雷猛地劈在了他的足前。 “娘啊!”他吓得向后一个后仰,顿时一个屁股蹲地坐到了石阶之上,当下痛得他整个人的表情顿时便扭曲了。 他死鱼一般瘫了下去,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深深的恶意。 老天为何要如此待自己……乔暄心下悲痛欲绝,这梦行又为何要如此折磨他。 他先前也未曾见过那位已然飞升成仙的怀令仙师,与那人自然是无冤无仇的。 难道这位师祖就一点儿也不心疼他那些幼小脆弱的小徒孙吗? 乔暄轻声“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却是恍然与一个幽魂打了个照面。 这青天白日的…… 他沉默着望着面前那幽魂,而那幽魂也僵硬地望着自己,一时间二人面面相觑,竟是默契地都没开口。 梦行不是隐射的几乎都是自己记忆之中的画面吗? 乔暄傻了眼,可他根本不认识这位大兄弟啊。 难道是这梦行出问题了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面无表情地急速退后了几步。 可他一动,那幽魂便也立刻动了,乔暄眼睁睁看着它骤然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随后猛地朝他所在之处扑了过来。 “啊!”乔暄撕心裂肺大喊大叫地从栏杆之处翻出来,然后一个大拐弯,险些没把自己整个甩出去。 但好在强大的求生欲让他紧急地刹住了车,他觉着自己几乎是跑出了往常都没跑出的速度。 他气喘吁吁地一把推开木门,回头看着猛冲而来的幽魂,一脚又将门踹了回去。 “今日便动手吧。”乔河将袖口缓缓挽起来,却忽地听见身后梦行塔骤然一震,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蛤?”钟遥夜与乔河不约而同地抬头,却不知这梦行塔究竟又出了什么毛病,宛如诈尸一般没事便要闹出一些动静来吓唬一下他们。 经历过这么多些事情,钟遥夜感觉自己的心理都强大了不少,如今已经能做到被吓之后很快地镇静下来了。 “可能里面也有人造反吧。”钟遥夜捂着眼无语道。 乔暄也只得无奈地笑了笑,他缓缓伸手,很快收敛了心绪,平静地将手掌放到了法阵之上。 “一柱香之后我会撤掉我的法阵。”他温和地望着钟遥夜,“届时阴气的结界可能会迅速扩张,我会破开一个口进入,进去后你便将法阵立刻再升起来便好。” 钟遥夜有些忧虑地垂着眼,半晌也只得点了点头。 虽说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可风险也依旧是最大的。 一切都是未知,谁也不知道乔河进去是否真的能将所有人带出来。 还是最终只是一起赴死…… 钟遥夜紧紧皱起了眉,只感觉心中一片的纠结混乱。 但乔河脸上却是沉稳与淡然。 他感觉着阵内骚动不定的阴气,仿佛随时随地都妄图冲破一切去肆意杀戮。 拂冥此人不除,恐怕总有一日会将人间与天地整个倾覆。 他心下默默想着,随后眼神和缓地再次望向了钟遥夜,淡声道,“不要担心,我很快便回来。” 当年怀令仙师在飞升之时,便是反复地叮嘱他要看顾好泽山,顾好他的师弟与师妹们。 师尊是否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了呢?乔河无声地望着那孤寂立于重重雾气之中的高塔,却是骤然攥紧了手。 法阵在一瞬间落了下来,金色符文四散之中,浓重的阴气感知到了他的灵力一般眨眼之间便朝他迅速围拢而来。 气势汹汹之间似乎要将一切都整个吞没。 这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乔河眼神淡然温和地瞬时将灵力释放而出,利刃一般将那阴气整个割裂了开来。 他稳重地跨入结界的一瞬间,钟遥夜便立刻将法阵再次升起。 那阴气顿时宛如困兽一般挣扎挤拥着,企图寻找一个突破口冲出束缚,却是始终没能找到个有效的办法。 乔河停顿了片刻,便稳稳地朝那寂寂高塔缓步走去。 直到雾气与暗影将他整个身体掩盖,消失在了钟遥夜的视线之中时,也没再回头再看一眼。 这偌大的空间之内,顿时一片死寂。 第121章 灾兽 江屿风感觉自己在一道极长的走廊中不断地向前走着。 他孤身一人,如同是走在寂寂长夜之中的旅人一般,周遭冰冷的阴风仿佛要直钻进他的骨头缝。 脚步声盘旋在他的耳边,一切都酝酿在暗流汹涌之中。 漫漫的时间在这个空间之中缓慢流逝着,江屿风感觉自己走了许久,才看见一点零星的光芒。 那是一个斑驳的烛台。 闪烁跳跃着的长明灯缓缓照耀出了一隅空间,同时也将那一座祭台照亮了一半。 祭台之上干涸了的液体弥漫着一种腥臭气味,锈了的刀片零落其间,已然失去了泠泠的色泽。 “许久未见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骤然响在了江屿风的耳边,江屿风垂了眼,却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我说过的,折岁仙君,我们之间不会就这么算了。”拂冥冷笑着从江屿风身后缓步而来。 他负手站在了那人的身侧,随后故作绅士有礼地伸出了手,指引江屿风望向了那个祭台。 “我最得意的杰作。”拂冥沉沉道,“仙君您看如何啊?” 可江屿风却是忽地淡笑了两声,当下淡淡问,“这品味,我可不敢苟同。” 拂冥没想到江屿风会如此地直白,一时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尾,缓步上前,倚靠到了那祭台之上。 “这里,曾经可是弑神的地方。”他勾着唇角,回忆幸福时光般把玩着手上已然历经岁月,即将腐朽的刀刃,他阴森森道,“没有人能与我作对。总有一天,我会叫他生不如死。” “多日不见,你的废话还是很多。”江屿风淡声道,他缓缓地走近,语气却是愈发地冷了下来,“我说过,不要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否则我也会叫你立刻闭嘴。” 拂冥冷笑着偏着头看他。 气氛沉默了片刻,可那人却是忽然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般,故作惊奇地开了口,“仙君,几日未见,没想到真叫你得了手啊?” 他凑近嗅了嗅江屿风身上的气味,却是“噗嗤”一声骤然笑出了声。 “我说了,阴阳调和才是正道。”拂冥别有深意地凝望着面前之人,“怎么样?背德感的滋味很美妙吧?被自己的徒儿压在身下的时候……” 可惜江屿风根本没听此人将话说完,便瞬时凌厉一脚猛地踢了出去。 拂冥堪堪一避,却是依旧被利刃般的灵力冲得身形一晃。 那祭台硬生生地受了江屿风一脚,当下却是碎作了两半。 拂冥心疼地一皱眉,啧啧称赞道,“折岁仙君果真是厉害啊,不过,看样子这灵力可不是你的吧。” 这玩意儿可真是跟苍蝇一般,没事便在江屿风的耳边嚷嚷。 虽然在数年前的诅咒之时,他便已经体会过这种叫人厌烦至极的聒噪声音。 但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不可能叫人习惯得了的。 “我先前还奇怪,怎么你身上全是天珩仙君的气息。”拂冥阴森森笑着,他抚了抚下巴,“看来伽修跟你玩得很好啊,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这些事情果然都是此人所为,江屿风一时咬紧了牙,冷冷地望向了拂冥。 “你是如何将古佛带入梦行的。”他淡淡地开了口。 可拂冥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轻描淡写道,“是他自己跟来的。” “你拿了……”江屿风咬牙切齿地道,“他的佛骨是吗?” 拂冥似乎没想到江屿风竟会自己发现这真相,当下找到知己一般地笑了,“不愧是仙君,就是聪明。” 他说着,便伸出手掌来,金色的光芒骤现,那如同跃然烛火一般的禅意与蓬勃灵力扑面而来,其上正是一块金色的佛骨。 伽修的…… “可惜我不过是拿了他一块骨头,他便跟我要死要活一般。”拂冥叹了口气,“不过好在,仙君你不是也帮我解决了吗?” 他揶揄地望着江屿风,却见那人忽然闭了闭眼,沉默了下来。 佛骨本就是古佛最重要之物,这人竟用“只”这一字,可真是厚颜无耻啊。 拂冥以为江屿风只是在哀伤沉痛,却没想片刻之后那人却骤然睁开了眼,随后一道极其锐利冰冷的风刃猛地朝自己劈来。 “你生气了?”拂冥朗声笑道,他最喜欢看到这些人憎恶的神色了,平日里庄重清冷,到了此刻不还是如同普通凡人一般有着真实的情绪吗? 他想着,却看见江屿风衣摆翩然地落到他面前,那人神色淡淡,冰冷道,“笑话,我又何必与一个灾兽生气,我替天行道罢了。” “啊!?”几乎一瞬间,拂冥变了神色。 第122章 梦蝶 “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拂冥一时危险地眯了眯眼。 此次他并未再躲,而是骤然出掌,迎上了江屿风这一击。 两道极强的锐气相冲之下,却也是皆叫二人被一时的力道推得都不觉地后退了一步。 可江屿风刚觉身形不稳,却忽又感受到一个温热的触感揽住了他的后腰,轻轻扶了他一把。 那种感觉与宋必回给他的感觉极其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他一瞬间讶然地回头,却发现身后此时此刻竟只是空余一片黑暗。 拂冥当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冷冷哼了一声,当下嘲道,“都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还有仙力残留在此处,真是阴魂不散。” 他别有深意地望向江屿风,“仙君倒还真是挺招男人啊?所以,你可还记得那是何人?” 江屿风几乎是脑中瞬时闪过了一个名字。 商明…… 可是却始终沉默着没有开口。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那个残留的仙力会是那个他梦中之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种仿佛遇见宋必回的错觉。 是因为这两人都给他一种强大冷静之中又带着温柔深切的感觉吗? 拂冥见江屿风未说话,却是一时借此看破了什么,他勾着唇角顿时来了兴致一般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当下冷笑道,“原来你还什么都没记起来啊?真可怜,人家为了你抽筋扒骨之苦可都是受了,结果你现在却与别人在贪欢厮守。” 他啧声道,眼中尽是看笑话的神情。 江屿风心中虽是猛地一惊,却又是很好地掩盖了自己如今的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之人,好似将拂冥的话当成耳旁风一般。 虽然他在梦中见过商明走入无尽的深渊黑暗,但他却不知晓此人竟是在生前居然还受过此种极刑吗? 他思及此处,便忽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 似乎是有种很莫名的恐惧与痛苦传了上来,可他却不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面前这玩意儿嘴里说的根本不知真假。 死的也能被他说活了。 不应当被此人扰乱了心绪。 拂冥似乎也是因为江屿风这副冷漠的态度感到被扫了兴,他本就是因天地憎恶怨气而生的蜚兽,只有那些阴暗的情绪,才会叫他觉着高兴兴奋。 可江屿风好像已经有一套专门对付自己的方法一般。 毕竟在数年前他附着于那人体内时,这人便是对他爱答不理。 连在他的诅咒如此钻心噬骨之痛下,都能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感觉一般,将其视若无物。 此人对自己的狠厉可真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可拂冥偏偏就不会善罢甘休,他就爱看那些高高在上之人跌落神坛,美好尽数被碾碎,亲人离散,爱人死别…… 他精心筹划的好戏,可还未真正开场呢。 可江屿风已经懒得与此人再多番费言了,他只想知道宋必回如今在何处,究竟是不是会遇到什么危险。 与此人再待在一处空间里,他可真是要折寿了。 一时,他很是干脆地转了身,就要离开此祭台,却听拂冥又在他身后开了口。 “您就这么将我丢在此处了?”那人的声音依旧透着一种调笑讽刺,“我们可都那么久未见了,不再多聊几句吗?” 江屿风神色淡淡的回头,“你当真要聊?” 拂冥没想到江屿风竟然还会搭理自己,有些怀疑地盯住了其人。 “那便聊聊你几次强开天道要飞升都被打下来的事吧。”江屿风波澜不惊地抱住了手臂,“我如今回忆起来,觉着你真的好惨。” “呃……” “你不是天地灵兽吗?”江屿风故作惊讶,“连飞升都如此困难吗?当年又是怎么被贬下凡尘的?” “呃……”拂冥神色当下冷了下来。 “不说话了?我还真以为你还想多与我聊。”江屿风冷淡着脸再次回了身。 却听见拂冥又笑着开了口,“仙君,你要去哪儿啊?可惜你是走不出此处的。” 江屿风闻声一时定住了脚步。 “你以为,现在的梦行还是正常的梦行?”拂冥随意地扭了扭脖子,“这里可已经是塔顶了。” 塔顶!?江屿风只觉猛地心间一跳。 当年宋必回就是因为过不去塔顶,才想出要炸毁梦行。 那惊门和死门,难不成是被跳过了? 还是,与塔顶的幻境融合了? 江屿风几乎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又觉得这有极大的可能便是真相。 若是如此,那恐怕是若涉渊水了。 他没再停留,当下轻巧地跃身而去,奋不顾身地再次走入那个黑暗之中。 拂冥笑盈盈地望着那个身影被黑暗吞没,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江屿风并不知晓梦行之中的一些细节情况,但宋必回却清楚。 毕竟他当年是入过一次梦行塔,知晓塔顶究竟是何种模样。 此种场景,也是几乎叫他永世难忘。 他从木廊中缓步而来,一眼便望见了院中一个被脚镣扣住的熟悉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坐在一个镶玉的潭边,清澈的水浸没了他的玉足与衣摆。 宋必回垂着眼望着那人,见那人忽然缓缓回过头来,却正是江屿风的模样。 可宋必回知晓那其实并非是真正的江屿风。或者说,这只是梦行之中的一个灵体的拟像罢了。 那拟像轻轻动了动,一只足上的脚链便立刻发出了泠泠金属撞击的声响。 这声音不断刺激着宋必回的神经,叫他不由地闭了闭眼。 “真没想到你还会再回来。”那拟像温柔和缓地开了口,伸手将垂落而下的碎发挽到耳后,圣洁得叫人觉着视线都是对他的一种玷污一般。 倏忽的风将潭边的桃花瓣零落吹落到潭水之中,荡起了微微的波澜,一切都仿佛美梦,引人沉溺其中。 “但我此次也不会如你所愿。”可宋必回却是冷漠地开了口。 拟像几乎是一瞬间失落下来,“但你若不这么做,你便出不去这塔顶了。”那人的眼神清澈,“你还要像上次一般将这梦行炸开吗?你明明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呃……”气氛骤然沉默了下来。 “你究竟是何人?”但宋必回却避开了回答,重又换了个话题。 上次他心绪纷乱,根本顾不得问这个问题。 那拟像闻声一时垂下了眼。 他的神情始终有着一种看尽一切的淡然平静,可反倒是有一种遥不可及,却又格外吸引人的魅力气质,这种感觉不时也会在江屿风身上出现。 “我是残缺的……仙识。”他轻轻开了口,却是不觉地叹了口气。 “那你为何会在怀令仙师的梦行之中。”宋必回皱了皱眉。 “我并非是在怀令的梦行中。”他忽然摇头否定了,却是缓缓伸出手指指向了宋必回,“而是在你的梦中。” 那拟像转头望向了那霞光万道的天边,光芒洒在了他的眼睫之上,好似一尊绝美的神仙灯一般。 他飘渺的声音好像融入了风中,撞在宋必回的心里,“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这究竟是庄周梦到了蝶,还是蝶梦见了庄周呢? 他在问宋必回。 但宋必回却沉默不语。 拟像没能得到宋必回的回答,只又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婆娑摇晃的树影之下,他就此地最高贵神圣、却又被困束于此,跌落了神坛的谪仙。 一切的美好干净都在他身上聚集了。 宋必回觉得他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而且与看见江屿风不一样,他望见江屿风便是满心满溢出的爱意怜惜,但面对此人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愁苦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在前几日江屿风也曾是愁容满面,不由地便会流露出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 说不定也是与这拟像有关。 “匕首还是放在原来的位置,若你想开了,动手便好。”那人眉眼淡淡的,有些百无聊赖地伸手掬起一捧桃花水。 那水流顺着纤细白皙宛如上好的冷玉一般缓缓滑落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裳。 这人的姿态放松又自然,宛如稚子一般干净纯洁,简直是对人毫不设防。 他在此处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他已经不记得了。 “我不可能杀了你。”可宋必回却是骤然坚决地开了口。 “为何?”那人轻声问,似乎很是不解,“你明明上次见到我时如此生气厌烦,但到最后却又不愿杀我,为何?你想要出梦行,而我想要解脱,我们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宋必回却是立刻回了身不再看他,当下冷冷地走了。 拟像遥遥凝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却是不觉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再次落寞地又回过头去。 “这究竟是我梦见了商明,还是商明梦见了我呢?”他喃喃地开了口。 第123章 外甥 塔顶映射着一个人的执念。 宋必回知晓那人必定是与江屿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他不可能会在梦行之中见到此人。 那人说他是残缺遗留而被困在此处的仙识,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何人。 宋必回问他之事,他几乎是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渴望解脱。 但只要与江屿风有关的,宋必回便会在不经意间违背了他的原则。 仅仅是凭那张脸,他便不可能下得了手。 塔顶要他亲手杀了这仙识,他便偏不接受这梦行的摆布。 而此时此刻,他想的也只是江屿风如今究竟在何处罢了。 这梦行不知为何竟是将他们二人隔开了,宋必回屡次企图脱离这个空间,却又会在最后再次回到此处。 而每当看见宋必回又绕回来后,那拟像便会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着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般。 “别这么看着我。”宋必回抱着手臂冷冷地望着那人。 可却见那拟像只是偏了偏头,缓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与我一个故人非常相似。” “呃……”宋必回当下沉默了下来。 “因为他也最是喜欢……”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却是若有所思地勾起了唇角,“口是心非。” 宋必回顿时咬紧了牙。 …… 如今的梦行已然因为先前巨大的灵力震荡而被混合挤压。 宛如一个被分割成数块的独立空间,尽数浸没于黑暗之中。 而宋必回是幻境已然是比较寂静安宁的了。 但也有人的梦行与此却是完全背道而驰。 比如乔暄…… 他刚刚摆脱了那只龇牙咧嘴满院追着他跑的幽魂,这会儿正生无可恋地瘫坐在角落里怀疑人生。 可没等他休息片刻,他便忽听见一阵雷鸣一般的巨响,仿佛兜头朝他扑来的音浪一般。 乔暄吓得险些从后头的矮窗直接栽出去。 但好在先前的几次惊吓已然叫他强行地开始渐渐习惯这梦行的极限操作。 “这……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故作淡定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却在回头之时,猛地愣在了原地。 “呃……”他沉默着,与外面刚刚从被砸出的坑中缓步走出的乔河眼神就这么直直撞上了。 一时间二人面面相觑,都分不清对方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啊?”乔暄一时间傻了眼,“掌门?” 掌门为何在此处? 而乔河疑惑地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周遭的环境。 他似乎是正想开口,却忽见一个幽魂骤然从廊中宛如野兔子般窜了出来,直奔着他的位置来了。 那玩意儿咧着满是獠牙的嘴,实在是叫人见了便觉心里极度不适。 可他却是愣怔了一下,随后轻巧地一摆袖,掸灰一般瞬时便将那幽魂扫了个四分五裂。 接着,便望见一缕黑烟缓缓消弭在这片寂静空气之中。 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乔暄突然感觉有些牙疼起来,他感觉虽然掌门还未对他说什么,却已经是在羞辱他了。 他明日便去跟祖师爷谢罪,是他终日里懈怠偷懒,修行不精了。 “我派的门生?”乔河忽然闻声开了口,他思考了片刻,笑问,“你是叫乔暄,是吗?” 掌门竟是能记住他名字,简直算是感天动地了。 他忽然想起先前种种,自己私下悄悄攀乔河亲戚,说那人是自己的舅父时,还从未想过他会真的记得自己。 他虽然是自诩有才又帅气,但泽山一直都是个神仙打架之处,乔河竟也会记得一个小小的门生吗? 一时间,乔暄觉得心中激动万分,却是骤然脱口而出道,“是的,舅舅!” “呃……”莫名其妙多个外甥的乔河一脸疑惑。 第124章 寻常 “噢,原来此处是你的梦行。”乔河在听乔暄说书一般讲述完他的勇敢经历后,当下恍然大悟,“那你的梦行之中只有幽魂吗?” “呃……”不,其实还有天珩仙君。 但乔暄当下沉默了,他不敢说话,毕竟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只要一提到宋必回,这人便会从梦行的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来揍他。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了。 阴风从二人身侧倏忽而过,叫乔暄猛地抖了一下。 “那为何我又会在你的梦行之中?”可乔河却是忽地开口问道。 虽然乔掌门平日里总也温和待人,但此人实力实在过于深不可测,宛如波澜不惊的冥海一般,叫人不自觉地便会感觉有种莫名的威压兜头压上来。 与折岁仙君和天珩仙君的锐利冰冷不同,乔河的威压厚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乔暄一时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这,这我不知道。”他就仿若是在讲学堂,被里头的讲学先生提问了一般,感觉自己就是一问三不知。 只是若他此刻还是在泽山,答不出来,讲学的先生可能只会狠狠瞪他两眼。 可如今在梦行之中,掌门会怎样对他他可就不知道了。 不过按照先前那幽魂的凄惨结局…… 乔暄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他可能会先被自己吓死。 “你真的不知吗?”但乔河却是依旧和缓地望着他。 一时,乔暄疑惑地抬眼望向了面前之人,却只觉肩上忽地落下了一个重量。 乔河将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依旧弯着眉眼,明明如此的和缓亲切,说出的话却不禁叫他眼睛猛地睁大了,“可为何我觉着,你有些地方不怎么像寻常之人呢?” “啊!?”…… “仙君,您可是找着路了?”梦行之中,拂冥笑着坐在祭台之上望着从黑暗之中缓缓而来的江屿风,依旧是那一副调笑的模样。 好似结局果然不出他所料一般。 可江屿风只是淡淡地抬眼瞥了一眼那人,当下扬了扬下巴,冷漠地开了口,“滚下来……” “蛤?”拂冥脸上的笑容当下僵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江屿风,似乎是在思考为何此人明明已然是一副困兽的模样了,为何还能如此与他叫嚣。 “你说让我滚下来我就……”他森森地扯着嘴角,可还未等将话说完,一道银雷便径直他劈了下来。 拂冥当下侧身闪过,却依旧还是被燎去了一片衣摆,他目光不善地回头看去。 只看见江屿风垂着眼掸了掸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面前的雷符纹路还未完全消散而去,仿佛先前之事并非他所为一般缓步而来。 “打开。”他淡声道。 “打开什么?”拂冥勾着唇角明知故问。 江屿风懒得与这人废话什么,他沉默着上前伸手按住那祭台,却是骤然感受到了一阵陌生却又熟悉的仙气冲上来。 接着又迅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仿佛刚刚的感受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摇晃的烛火映着他的眉眼,显得如玉如月般清冷。 他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地缓缓回头去看拂冥,冷声道,“你究竟搞了什么鬼。” 拂冥不可能不知晓如何离开此梦行,只是他渴望看见江屿风束手无策的模样罢了。 可惜江屿风也从来不是什么善茬。 当下,拂冥耸了耸肩,无奈地开了口,“怎么说是我搞了鬼呢?这明明是仙君你的梦行,如此说我,我未免也太无辜了一些。” “是吗?”但江屿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又如何?” “呃……”拂冥大概是也没想到这人会如此不讲道理,气氛一时沉默起来。 “别让我说第二遍。”江屿风回过了脸,他望着那束蓬勃跳跃的烛火,淡淡道,“如果你还跟我装傻充愣……” 他挥袖,骤然将那烛火灭了。 周遭的黑暗宛如潮水一般迅速吞没了一切,可密闭廊中的莫名盈盈蓝光却是猛地亮了起来。 拂冥几乎是一瞬间睁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地盯住了江屿风,却是险些气笑了。 “江屿风,你可比我疯多了。”他幽幽道,冰冷的声音回荡在阴森的祭台之前。 可江屿风只是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不开,我便自己找路罢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在瞎逛?” 拂冥咬紧了牙,他先前只是以为江屿风只是在廊中找出梦行之处,却没想到他竟是将整个梦行都下了雷符。 若真到了最后,这人说不定也是真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引爆梦行。 这人跟宋必回也确实不愧是师徒,一个个都疯得不行。 在先前的诅咒之时,他便是连如此凶险的引魂法阵都敢碰,区区炸一个梦行,对他来说兴许也不过小事。 拂冥笑着看着他,眼中却是一片冰冷,“仙君,我可以告诉你如何出去,但你愿不愿意做,我可就不知道了。” 江屿风皱了皱眉,却看出了此人的不怀好意。 第125章 缘断 宋必回总也会感觉到那仙识拟像静静望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好像是穿越了数载的光阴才到达了他身上。 一切都太静了。 寂静到了诡异可怕的程度,如同处于一种生死的交界点一般。 他偶尔也会皱着眉望过去,可那人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躲闪。 这仙识本就与常人不同,凌驾于凡尘之上,自然也不会感受到那些威压的压制。 而且,只要宋必回有所回应,此人还会很淡然地开口问: “你现在想杀我吗?” 每到这时候,那拟像和江屿风如出一辙的精致漂亮的桃花眼便会透着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心绪,可语气却又如同询问“你今日吃了什么”一般自然又期待。 但宋必回也总会冷着脸抱起手臂,用行动告诉他,这事想都别想。 “你知道异兽吗?”但很突然的,那拟像却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宋必回一时有些惊讶地沉默下来,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天地异兽灵气所化,在《山海经》中也曾明确记载。 可他不知是不是这缕仙识恢复了什么记忆,还是那人心中本就清楚明白,但始终都在逃避,闭口不谈一些事情。 “传言,九天之上,有天君司管天地之异兽,凤凰、青龙、麒麟此类……皆认其为天主。”那拟像垂着眼望着足下那一池桃花潭,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可片刻,他却忽然一怔,低声问道:“虽一切看起来平衡有度,但若其中有想以下犯上的呢?” “啊!”亵渎神明吗?宋必回皱紧了眉,片刻,却是冷冷地开口问道,“你是那个天君的仙识?” “也许。”那拟像轻轻叹了口气,身形甚至似乎都因此透明了些许,他宛如飘渺暂留的风雾一般,本就该来去自由,可偏偏这里却是将他围困之处,“可惜我只是残识,许多已经不记得了。” 若是照此人所说的一般,他并非是怀令仙师的梦行之物,而是仅存在于宋必回的梦中,那不难看出,梦行塔的塔顶果真是一个宛如镜子的存在,会将他心中无法跨越的执念映照而出。 可这执念,似乎比他想象之中更加别有深意一些。 但宋必回忽然沉了脸色,“你果然隐瞒了什么。” 那拟像一愣,却是一时有些疑惑委屈地望向了他,似乎不解宋必回突然的情绪变化,“并无。”他当下轻轻摇头淡声否定道。 “那我问你。”宋必回缓步逼近,衣摆与袖口被风卷带而起,接着在那人身边停下了,“若我杀了你,除了这梦行会结束以外,还会出现什么?” 这下那拟像却沉默了下来。 “你会消失。”宋必回垂着眼看他,“而且不止是现在的你,对吗。” “为何在意我?”那人也缓缓起了身,他柔软的长发垂落在胸前,脖颈线条很是修长漂亮,宋必回只觉得仅仅是看见那张脸,便发不出什么脾气来。 “不过,你说得不错。”那人凝望向宋必回那双深邃眼瞳,神情却很是淡然,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一般,“我的消失,也意味着属于我的一切都会消失,这世上,我将不复存在。” “所以我不同意。”宋必回再次果断道。 “你总是拒绝我。”那拟像眼神中似乎透出了些许无奈与纵容。 “因为我觉着,你应当与我的爱人有关。”宋必回淡淡开口道,却叫那拟像一时惊讶地愣怔在了原地。 整个天地瞬时寂静,飞叶桃花绕过二人的身侧旋落而下,宋必回退后一步,正要离去之时,却听见那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紧张一般唤了一声,“商明!” 而当提到这个名字时,宋必回却几乎是整个顿住了。 可是这人话音刚落,天外却是忽地传来一阵轰鸣声响,空气骤然变得浑浊凝固,仿若水纹匆匆流过,那拟像迅速跨出一步,锁链的声响却顿时响了起来。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花好月圆的欢喜场之中却忽然察觉到有森森目光盯上自己一般,一种冰冷的感觉从下直直窜上来。 那拟像望着缓缓陷落的天,脸上却一时现出了些许茫然,可他身上却依旧带着一种置身于世外的疏离淡漠。 商明…… 又是这个名字。宋必回只觉着自己的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攥紧了,他不明白,却瞧出了些许端倪,难道这商明真与江屿风或是他有些什么干系? 这种不断接近真相却又还无法触及的焦灼感,仿若是将整个人的神经都提了起来。 他不自觉的退后一步,眼光却突然瞥见一种属于匕首反射而出的寒光擦着他的发梢直直朝着那拟像冲去。 宋必回的瞳孔剧烈收缩,当下迅速挥袖,将那锐利的刀刃挥了出去。 可那匕首不论是出手的手法与感觉,都不禁让宋必回心神微震。 他抬眼,看见那拟像愣愣地望向了他身后,那人张了张嘴,却是一言也没能说出。 宋必回立刻回过身去,却见那极为熟悉的身影宛如惊鸿、广袖飘荡地缓缓落下,江屿风抿着唇,往常平淡似水的眼神之中,此刻却蒙上了意味不明的神情。 “师尊?”宋必回微微皱起了眉。 虽然他先前极为渴望能够见到江屿风,但此时此刻江屿风忽然的出现,却叫他心中感觉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升了起来。 而且那把匕首,分明是朝着那拟像去的,很明显便是要将那残识打个魂飞魄散。 江屿风究竟知道了什么? “必回。”江屿风忽然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可那笑中却透着苦涩。 他越过宋必回的身影望向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但气质感觉并不完全相同的拟像,感觉一种异常熟悉怀念的感觉宛如潮水一般袭来。 “必回,让开一些好吗?”他缓声开了口,明明是哄人的语气,却让宋必回感觉心头一阵冰冷。 江屿风腰间还印着他当时画下的单向同生共死符,因而那人的一些情绪也会让他有所察觉。 他有着很强烈的杀意。 不是对宋必回,而是那拟像。 宋必回几乎是一瞬间明白过来江屿风的用意,当下不可置信地抬手,皱眉道,“师尊,你想做的,我决不同意。” 可身后的拟像却忽地动了,泠泠的锁链声响在耳侧,那人纤长的睫毛半垂着,唇角却微微勾起了,“原来是你。” 他的语气平静又释然,好似放下了心头一直积压的烦心事一般。 “嗯。”江屿风眼神淡淡地看着他,“真是许久不见了。” “我心中有憾。”那拟像将垂落的发挽到耳后,淡声道,“数百年前,商明因我而受尽筋断骨折之苦,最终魂飞魄散……那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心魔梦魇。但如今看来,你将他照顾得很好。” 宋必回顿住了。 此话是何意?那商明…… “那你也知道,我来此处是为何事了。”江屿风微微伸手,那锐利的雕花匕首当下被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攥住了。 “我就是你。”那拟像笑道,“既然你已经做好准备了……死亡是我的解脱。” “不可以。”可宋必回冰冷的声音却是骤然响了起来,他眉眼间满是怒气,按照那些对话零星的线索拼凑来看,这仙识便是江屿风当年的了。 仙识的陨灭,意味着属于他的一切都将消失殆尽。 江屿风这分明是自杀行径! 他不明白为何江屿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而且竟是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叫宋必回只觉一时心中怒不可遏。 “必回。”江屿风神色淡然地闭了闭眼,“破解梦行唯有此法。” 宋必回根本不同意,当下冷冷道,“那我与你同生共死。” 可这回江屿风却是沉默了,他凝望着宋必回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神,蓦得垂下了眼,看向了那把匕首。 宋必回见到面前之人这副神情,几乎是当下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变了脸色。 “江屿风!” 宋必回只觉一瞬间脑中宛如炸开了一般,他刚想上前击落江屿风手中的匕首,却看着江屿风骤然出手起阵,将他隔开。 那人手起刀落,瞬时间已然将那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腰间。 血色在他眼前迅速漫延。 宋必回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血液凝固,耳中尽数是嗡鸣声响。 “江屿风!”他能听见自己颤抖暴怒的声音响着,气血逆流,他在之前见到江屿风坠落之时,便已然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 却未想这折磨根本未曾结束,那匕首刺进的并非是江屿风皮肉,而是一次次在凌迟着他的心。 他能感觉到与江屿风的连接在一丝丝的断裂,当下呕出一口血来。 “江屿风!我不许!” 第126章 权衡 乔河感觉整个天地都在震颤摇晃,陷落的感觉从脚底下传上来。 他微微皱了皱眉望向了身侧已然傻了眼的乔暄,却是上手一把拽紧了那人的胳膊,温声道,“外甥儿,看来你只能与我一同走了。” 乔暄虽是闻声心中一阵庆幸,毕竟若是乔河狠心要将他丢在此处,他定也是凶多吉少的。 可此刻回想起先前乔河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却又叫他总觉着,自己仿佛是出了虎穴便要入狼窝一般。 “发生了……什么啊。”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问道,努力稳住了身形,才没有直接摔个脸朝地。 可他话音刚落,却是顿时听一阵撕裂空气的劲风,一瞬间擦着他的耳侧骤然袭过。 嗡鸣声响几乎是在耳内炸响一般。 乔暄当下痛苦地捂住耳朵,白光沙土纷乱之中,这风刃几乎是接连不断而来,他见之慌张退后一步,却听见身边的乔河轻轻叹了口气,迅速起阵将他俩一同围了起来。 “梦行在融合。”那人温和地开了口,说出的话倒是叫乔暄整个人一震。 梦行融合? 每个人恐惧之处不同,梦行自然也不同,若是真融合了,难度成千上万倍增长不说,这塔必然也支撑不住如此多人狂轰滥炸。 到时,若真到了外头的梦行塔崩塌的地步,他们岂不是要一同陪葬? 乔暄只觉瞬时间心底凉了一片,后脑嗡嗡直响。 这不是彻底完了!? “应当是天珩与折岁那里出事了。”乔河微微皱着眉道,可即使如此,他的语气还是如春风化雨一般叫人觉着格外温柔可靠。 可惜乔暄向来不是一个善解风情之人,他听到此话只感觉站也站不稳了。 连天珩仙君与折岁仙君都解决不了的事,他这么赶着去那不是单纯的送死吗? 那可是泽山的两位仙君,而且,如今竟是连掌门也进来了。 那岂非是间接说明了,这梦行之事已经变得十分棘手了吗? 他不自觉伸手拽住乔河的衣袖,当下面色难看地扯了扯嘴角,颤颤巍巍问道,“那掌门,咱们还能出的去吗?” “暂时还不能。”乔河缓缓道,抬手间,却见是一道劈天裂地的莹蓝色雷电被疾风裹挟着骤然在他们身前斩下之时,被他准确无误地挡下了。 火光飞溅,栋榱崩折,那人望着阵外幽幽一片情势急转直下,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这……”乔暄心头一种诡异的感觉,宛如溢出的水在不断漫开。 风与雷对应的分别为巽卦和震卦,这两个卦象与江屿风是最合的,因此平日里他也最常用。 宋必回归于他门下,乔河更是他的兄长,他们自然也最是熟悉此类符咒。 此时此刻风雷大盛,天地崩陷,怪不得乔河先前会说,天珩与折岁那里出事了。 可这种强力随时都有可能致人于死地的攻势,若是没有乔河掌门的灵力相护,他恐怕是瞬间便会被碾碎成飞灰。 届时梦行真的到了完全融合的境界,他一个小小门生,要他死那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那,那我们要去哪儿啊?”乔暄只觉得自己心中已然冒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却还明知故问一般要确认一下。 “去他们那。”乔河的声音好像融入了周遭摧枯拉朽的风,落在乔暄的耳内,就宛如是彻底下了一道死令般。 可那人却也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当下露出一个安慰人心的笑容,“无事,我会保你们无恙。” 乔暄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一时迟疑着点了点头。 凝滞浑浊的空气之中,弥散着烧灼与血腥的气息。 桃花潭在翻涌着血色,树木断折,温柔乡与清风明月终于还是尽数在眼前崩塌了。 江屿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刺破皮肤,狠狠铰在肉中的感觉,无尽而漫长的刺痛叫他只觉后脑好似被重击,昏沉、迷蒙…… 他对这种疼痛应当是无比地熟悉了,但他望着面前双眼鲜红的宋必回,却是觉着这当下皮肉之苦分明不算什么,只是心里痛得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碎了。 同生共死的连接就像是逐渐破碎的琉璃花一般,从绚烂夺目渐渐归于了死寂,互通的灵力与寿命在迅速回流,丝丝缕缕裹着着都是江屿风的心头血。 风雷响彻之中,他能听见耳边宋必回愤怒痛苦近乎于绝望的声音,狂风卷带起他的长发与染血的袖袍,血液簌簌滴落在他的足边。 “同生共死。”江屿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这禁符,还是我当年特地藏起来的。” 但他没想到,从始至终,竟然都是他错了。 这浩浩荡荡黄粱一场美梦啊,将他们都骗了那么久。 原来先前那梦中不断出现的虚无的失落感,最后也成了真实。 这梦行终于还是到了濒临消散的地步,若无人能够通过这塔顶,所有人都必将被困死在此处。 只是他先前未曾料到,真正的梦魇,就是他自己。 江屿风蓦得笑了,他望向那个始终平静,此刻眼中却带着悲伤怜悯的拟像,仿佛想起了往日飞花流月的寂寂岁月。 都是假象…… 若命中注定自己要走上这条死路,天命为何又要叫他如此深切入骨地爱上这个人呢?若是这误会还未解开,是否他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若他走了,宋必回又…… 思及此处,江屿风紧握着匕首的手一瞬间微微松了些许。 他凝望向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影,可下一秒,目光却是瞥见一道锐利的剑光,于骤然之间抵上了宋必回的脖颈。 江屿风瞳孔骤缩。 “不会吧,折岁仙君。”拂冥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你在犹豫吗?舍不得离开你这位小徒弟?噢不对,也可以说是……商明上仙。” 拂冥想到此处,却是猛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我竟是起初还未发现,你们果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勾搭在一块儿。” 他缓缓看向那个拟像,却见那拟像在看到他的一瞬,平静的眼神骤然变了。 那几乎是一种极度的愤怒,一时间锁链的声音破空响起,连同整个桃花潭水波宛如沸腾一般翻涌起来。 可惜他还只是残识,尚且无法挣脱这千百年来牢不可破的镣铐。 拂冥见其一顿,一时暧昧地扯着嘴角,阴冷笑道,“许久不见了天君,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世间多少人可都肖想着你呢,你这副表情,会让我更加想摧毁你……” 可惜他话音未落,宋必回冰冷锐利的眼光与骤起的风刃却已然到达了他面前,那人冷冷开口,宛如不化的寒冰,“拂冥,你当我是死了?” 拂冥的脸色一变,却是不自觉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刃,锋利的刃顿时轻轻擦过宋必回的脖颈,当下割出了一条血线。 血珠顺着凸着青筋的脖颈与蓬勃的脉搏滑下去,滴在领口上。 “拂、冥!”江屿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敢动他?” “不要轻举妄动。”拂冥幽幽笑着开口道,“我只不过是怕折岁仙君此番若是临阵退缩了,那我们可就要一块儿死了。” 但江屿风却是倏忽笑了。 他眼中冰冷一片,淡淡道,“你果真是,愚蠢之至。附身于我多年,竟还一丝一毫未能了解我,也怪不得如此多年,一次也没能成功飞升。” 拂冥闻声顿时咬紧了牙,他阴冷的目光盯着江屿风,却不知江屿风究竟是何意。 “你觉着,只有拿宋必回来威胁我,我才会不甘不愿地死在此处?”江屿风淡然如水的目光望向了宋必回,却叫宋必回也猛地愣怔住了。 “你可得清楚,没有人能影响我的决定。”他缓缓上前一步,在拂冥怀疑警惕地目光中伸手将宋必回的发丝轻轻挽到了耳后,宛如昔日深情又温柔的恋人,缱绻和缓道,“此番,定是要有人牺牲的,而此刻我才是决定者。若我今日死在此处,在他面前灰飞烟灭,他出去后,也只会永生永世都记着我,念着我,爱着我,再无人走进他的心里,我就是永不可超越的之人。 但若我今日未死,拉着你们一起陪葬,我不仅会因为“背叛”他而被他憎恨。而且,此后这千百年前的债,还要我再拿生生世世再来偿还。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宋必回感觉一时间脑子嗡地一声空白了,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之人的眼眸,那双眼中的情绪曾经无数次为他而变。 高兴的,落寞的,迷离的…… 却从没有此刻让他觉得如此地绝望无助过。 “怪不得世人说折岁仙君最是无情。”拂冥勾着唇角,“您果真是权衡利弊的好手啊。” 他笑着,望向了那个愤怒到几乎透明的拟像,却是眼神意味不明起来,“天君,先前商明已然魂飞魄散,你大怒将我直接镇在不周山,却又逆天而行,强行将他投入转生池,为此甚至不惜下凡历劫。 可你以为,商明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我看他与我也无差,也不过是想得到你罢了。只不过他更痴心妄想,居然还想得到你的心……” 那拟像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些许,接着带着愤怒的目光又冷冷地望了过去。 宋必回的眼光在一瞬扫了过来,宛如锐利的刃般,叫拂冥一时停住了话。 “放开他。”江屿风抬眼,却见拂冥握剑的手更紧了。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危险威胁,当下挑着眉开口道,“折岁仙君放心,我又怎会如此轻易地了结天珩仙君呢?只要你动手,我便放过他了。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耐心有限……” 第127章 存亡 江屿风垂眼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雕花散着盈盈碎光的匕首,一瞬间的闪电骤然遥亘于身后的天空,霎时照亮了他精致宛若玉雕般的俊美侧脸。 他缓缓望向那个伫立于不远处的拟像,正要提刀上前,却忽听见耳边再次传来了那个低沉熟悉的声音。 “师尊。”黑暗笼罩之下,狂风卷扬着宋必回的长发,叫江屿风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你刚刚说的可都是你的心里话?” “呃……”江屿风闻声身形不觉一顿。 震震雷鸣之中,天地之下仅存一片荒芜,他深深地望向那个身影,余光却又再次瞥见了那个宛如鬼魅一般的人。 拂冥冷笑着偏了偏头,似乎正欣赏着这出他早已等待了许久精心策划的好戏,“真是情深意重,还需要再叙叙旧吗?” 江屿风未开口,只是淡淡一眼瞥了过去。 那人笑着住了口。 沉默之中,千头万绪宛如惊涛骇浪,江屿风未曾想过,再次见面,竟已然是生死之局。 几个时辰之前,在那个好似无穷无尽的走廊之中,拂冥曾告诉他出去的办法,其实,并不唯一。 而他就是抉择之人。 “杀了宋必回。”彼时,拂冥阴恻恻地说出此话时,江屿风一道风刃几乎是当即直朝此人脖颈割去了。 可此人却是丝毫不惧,他微微偏头,眼见着风刃骤然从他的耳侧擦过,当下开口道,“仙君,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杀了我,这整个梦行可会完全崩塌,到时候塔中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若是你不信,大可一试。” 他缓缓伸手,随后漫不经心地将被风刃割破的耳上的血迹擦去。 那人低头看了看指尖的血色,一时勾了勾唇角,冷笑道,“我就知你对宋必回下不了手,所以,还有另一个法子。” “你这张嘴若是再说不出人话,往后就再也别用了。”江屿风冷冷开口,“说……” 拂冥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上前一步,垂眼望着面前之人,当下悄声道,“另一法子……杀了宋必回塔顶的执念。” 他幽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廊前,阴风缓缓流过,一种诡秘的氛围在悄然蔓延。 “宋必回本就是这梦行选定之人,他过塔顶或者死亡,这梦行就会强制打开。不过,你应当也知道他的执念是谁吧。” 拂冥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屿风,却未曾见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一时有些遗憾地继续说了下去,“这塔顶的执念与对应之人有所牵连,届时执念死,那对应之人的结局,仙君你可比我清楚。” “呃……”意思就是在他与宋必回之间二选一。 可话音刚落,江屿风的眼神却是骤然凌厉起来,他盯着拂冥,当下开口道,“要过塔顶并不一定需要梦行之中的执念死亡,你是在耍我?” “怎么会,不过您说的也对。”拂冥耸了耸肩膀,幽幽笑道,“每个人过塔顶时,执念所提要求确实不同。可宋必回的塔顶,可本就是二选一,他的执念提出的要求便就是一死,只是天珩仙君迟迟下不去手罢了。 我不过是直接告诉您破这局的法子。毕竟,塔顶可是与死门相融了,怎么可能会没有人下这地狱呢?你说对吗,仙君?” “啊!”江屿风一怔,却是未曾料到是此种情况。 先前宋必回过不去塔顶,曾妄图炸毁梦行,他本以为只是塔顶所化的执念心魔对他提了什么不合理的请求,却未想不仅不合理,竟还是场死局。 “我又为何相信你。”江屿风稍稍抬了抬下巴,“这不过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若我此刻把你杀了,说不准,梦行也不会塌。” “可惜你赌不起,仙君。”拂冥蓦得笑了,“你猜,除了你这一众优秀门生们,还有谁进来了?” 江屿风冷冷望着他,见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乔河……” 江屿风一瞬间睁大了眼。 “而且若我猜的不错,你的命与灵力也几乎都是宋必回在供养着吧。”拂冥别有深意道,“如今凭你现在的实力,可还杀不掉我。” …… 江屿风闭了闭有些酸胀的眼睛,手腕之上的凤凰镯缓缓流转着血色的纹路,好似肆意伸展的丝状藤蔓一般。 “你又伤了他的心。”那拟像轻轻的声音响在了江屿风的耳边,声音之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叹息声落了下来。 江屿风望着抵在宋必回脖颈之上的锋利的剑刃,终究还是伸手,将刀尖指向了那拟像。 宋必回见此几乎是当下身体一僵,只觉眩晕感直直冲上大脑,喉中却哽着发不出声音。 此时此刻望着面前之人,凉意从脊梁骨窜上来。 “再见。”江屿风望着他轻轻开了口。紧接着,身形便骤然动了。 “江屿风!!”宋必回只觉心脏处猛地刺痛,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 可一时间的余音未落,千钧一发之间,天边却是猛地一阵巨响,宛如炸裂开了什么。 拂冥的脸色顿时变了,可未等他反应过来,江屿风的匕首却是已然疾风惊雷一般袭至面前,锐利的破风声响一瞬间将周遭整个淹没了。 生死存亡之际,拂冥只得用手中之剑格挡。 可这剑刃一撤,他只觉那风刃骤然而起。紧接着,腹部便是一阵钻心剧痛,他猛地抬眼,望见了宋必回那一双冰冷愤怒的双眸,漆黑长夜之中,宛如亘古不化的荒凉冰川一般。 “终于来了。”江屿风几乎是瞬时松下一口气来。 他望向天边,见一人飒然踏风而来,飞花枯叶旋转而落。 只是与此情景极其不符的是,他手上还拽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就是此人将梦行变成了这样?” 乔河轻巧落地的瞬间,还不忘扶一把已经晕头转向的乔暄。 江屿风也是这时才发现竟都是熟人。 乔河温和地缓缓看向拂冥,却见那人丝毫不惧,反倒是扯着嘴角阴冷地朝他笑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为了我竟是连泽山的掌门都出动了。”拂冥伸手捂着被风刃割伤了的腹部,剑却依旧挡在了身前,他眼神不善地慢慢看向江屿风,从牙中挤出字句来,“折岁仙君真是好伎俩哪,可真会演。” “彼此。”江屿风淡淡开了口,却见宋必回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腰际。 也许局势已然反转,但不管如何,江屿风却也付出了代价。 这同生共死本就是禁咒,先前他当着宋必回的面割断这咒术之时,几乎是都快将那块印着符文的肉铰烂了。 但这并非只是皮肉之苦,同生共死咒的断裂,意味着原先共有的寿命与灵力将会慢慢再次回到施咒者的身上。 也就是说,他先前借着宋必回的命得以存活,而此时也该还回去了。 江屿风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缓慢流逝,他也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可他不愿就这么依附宋必回过这一生,宛如寄生的藤蔓一般,最终也会将心爱之人推向死路。 强行破坏符咒,既是做给拂冥看,却也是他心中所期待的。 一边的乔暄整个人几乎是被吓懵了,此时此刻他根本搞不懂如今的局面。 但看着宋必回铁青的脸色与江屿风沾染着血迹的衣服,能清晰嗅到一种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之中,他便觉着好似被掐着脖子的鸡一般,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躲在乔河身后,却看见乔河的眉头在一点点皱紧。紧接着,竟是骤然之间抬了袖。 拂冥见此原本挑衅的神色顿时变了,他提剑急急退后一步,却见一道金光宛如巨网一般迅疾向他铺落下来。 天罗地网…… 泽山的掌门向来不出手,若是出手了,那基本的后果几乎也是可想而知。 乔暄只觉当下一阵异常可怖的灵力威压兜头压上来,大脑之中被重锤击打了一般瞬时一片空白,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乔河掌门!”排山倒海的灵力法阵与劈下的雷中,是拂冥怒不可遏的声音,“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留你怕是后患无穷。”乔河轻轻叹了口气,手下却无半分留情。 当年那场瘟疫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他也曾亲眼见到江屿风一人渡化所有恶灵,甚至是到了损伤内丹的地步。 怀令师尊在飞升之前将他镇压,却未想此人如今竟还能再次出世兴风作浪。 那时是天劫不可杀生,但如今却不同了。 “既然你们要做到如此……”拂冥阴冷地声音从金网之中传出,却是叫江屿风心中猛地一跳。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非常不好的感觉。 他恍然抬头看去,却见那人森森地朝他笑了一笑,紧接着转身提剑竟是瞬时冲向了不远处的那个被锁链禁锢的身影。 仙识…… 一瞬间,江屿风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什么都没了。 第128章 金鳞 剑锋锐利的光在眼前划过。 飞叶迷离之中,江屿风感觉耳边呜咽的风宛如是死亡降临之际的低语。 一瞬间的事情发生得都太快了。 他听见了利器刺破肌肤血肉的声响,在这诡异的氛围之中,格外的清晰。 黑暗之下,那拟像惊恐至极的目光与乔河不可置信的喊声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中。 排山倒海的风雷击落而下,江屿风只觉好似浑身的血液在此时此刻凝固了。 “宋必回!!”他听见了自己沙哑撕裂的声音响起。 乔河如山海般厚重不可侵犯的威压倒压下来,几乎是将拂冥整个压得跪下。 可如今那人脸上却扬着阴恻恻的笑容按着宋必回的肩,剑体已然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江屿风感觉自己脑中的弦骤然断了。 他望着眼前之景,一时间只觉气血逆流,当下一口血呕了出来。 “真是情深意重啊,天珩仙君。”拂冥冷冷地凑近宋必回的耳侧,血液顺着亮银的剑缓缓滴落到地面,“我先前便说过,不要妄图得到那人的心,他都已经这么对你了,你竟还上赶着护他,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长记性。” 他低沉地说着,正当要将剑抽出之时,身前的宋必回却是骤然伸手握紧了那剑体。 剑刃割破了他的手掌,可他却目光极度冰冷,仿似没有痛觉一般上前一步。 长剑狠狠贯穿了他的身体,而足下的法阵却是当下荆棘一般瞬时间拔地而起,将二人笼于其中。 “宋必回!”江屿风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宋必回的意思,他将嘴边的血擦去,当下抬手想阻止,却未想符咒撞击在法阵之上,却没能破坏它丝毫。 他的命数与灵力就要流失殆尽了。 在此等情势之下,一种极度的无力感从头心头漫延开来。 “这里是我的梦行。”宋必回伸手骤然掐住面前惊慌松开剑柄想要逃离的拂冥,将其狠狠摁在了法阵壁上,耳边是天边传来的愈来愈响的崩裂之声,“你竟是痴心妄想,想要全身而退?” “那又,如何?”拂冥扯着嘴角,眼中尽数埋着杀意。 “我这是在做梦吧……”当下,乔暄惊慌地抬头望着天边不断坠落的火光,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疯了。 他不敢相信地喃喃低语着,而一低头,却又看见了那不住往下滴血的没入宋必回身体的剑,身体几乎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面临这种命悬一线的场面。 也从没想过宋必回会突然挡在那拟像之前,替它受了这一剑。 他知道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想不到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这塔顶的梦行与宋必回的命本就相互牵连,宋必回若是出什么事,梦行自然也会彻底崩裂,届时究竟是生门,还是死门,谁都说不准。 如今宋必回与江屿风几乎都已然濒临极限,乔河还需用一人之力来暂时撑起这梦行,局势简直是到了一种极度危急的时刻。 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抬眼却恍然看见法阵之中拂冥的目光森森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一时间叫乔暄当下只觉仿佛是被一盆冷水兜头直浇到脚底板一般,身形顿时僵住了。 “你们杀不了我。”拂冥推拒着宋必回的肩膀,阴恻恻大笑道,“但你们,都会死。” …… 杳渺云雾之中,桂影层叠摇晃,怀令刚刚挥袖坐下,便听见身后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还有心思坐这儿!?”穿堂风骤然吹散了一片云雾,宛如冲涤细沙的潮水一般,推开了一片清明。 隐隐的龙啸之声由远及近,“老子都快千年不见天君了,再不回来,你们都能给我坟头除草了!” “此事我也没办法。”怀令端起桌上的瓷杯抬眼望了面前之人一眼。 此人正是当年在天君足下天池修行的那条金龙。 也是为其掌管的异兽之一。 可如今他却已然修作人形,平日里便替天君看守着大殿,因而仙界之人总也会调侃称他一声大太子。 自从玉铎天君出事之后,邪兽灾兽皆被尽数镇压,瑞兽则降下凡间,因此天君殿中的活物也是寥寥无几了。 一千年改变了太多。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劫,若我去擅自打破,不仅仅是有可能会让他们再次承受更多的轮回之苦,说不定还会搅乱天数,届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你应当也知道。”怀令仙师伸了伸手,请那金鳞坐下了。 “那你又是何时发现天君和上仙的?”金鳞随意将头发撩到脑后,很有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先前我只是意识到屿风和必回有仙缘,也没想过他们竟会是下凡历劫的天君和商明上仙。”怀令叹了口气,“也难怪……” “快别难怪了!”这金鳞向来不是个沉稳的主儿,屁股刚沾石凳便又弹起来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别又让给跑了。” 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急着便道,“你不去,那我便去了。” “回来。”可惜怀令仙师一眼就看破了那人的心思,当下似笑非笑地望了过去,“谁许你下凡了?想偷溜?” “呃……” 第129章 劫数 钟遥夜眼望着将倾的梦行塔,只觉心头仿佛被压得死死得,喘不过气来。 幽魂的低吼夹杂着栋榱崩折声响,连同一切的鲜活之物都在不断陨落。 她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只觉恍然想起了当年悬挂于清池之上摇摆不定的秋千与被溅湿的裙摆,怎么也走不出的怀令仙师划下的法阵。 如今看来无论何时,只要有什么事发生,她也总是被师长们拦在身后的那个。 可她刚刚退后,却恍然瞥见面前乔河设下的法阵竟微微被撑裂开了一个口子,细小的裂纹此时此刻却如同灼眼的丑陋疤痕一般,让钟遥夜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她几乎是想都未想起手便将符咒贴了上去,与天咒锋芒毕露不同的是,地咒的能量庄严且厚重,猛烈爆发而出的亮银色光芒迅速将那道刺目的裂痕遮盖而去。 法阵碎裂的速度似乎凝固停滞了一瞬间,可阵内不断涌流的幽魂却也愈发暴躁地推挤着法阵的束缚,仿似不愿放弃这一丝微弱的逃脱希望一般。 钟遥夜的行为无疑是更加激怒其中浓厚的怨气,暴涨的力道潮水一般撞击在阵壁之上,可惜钟遥夜从来都不是个好惹的主,她当下冷了眼光,一掌便将灵气打了隔空打了进去。 肆意的灵气利刃一般将浓雾般的阴气荡开了一片,骤然照亮了笼罩于黑暗之下的梦行塔。 可原先尚且流转一丝灵气的梦行塔如今光芒却猛地暗淡下去。紧接着,一道锐利剑气铺天盖地而来。 钟遥夜一瞬间意识到那股熟悉的剑气应当是来自宋必回的,但如此横冲直撞,没有丝毫顾忌的蓬勃剑气,却叫她读出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 她心里只觉恍然间咯噔了一声,下一秒,便见许多身着泽山红莲纹衣裳的身影从暗色之中忽然出现,接着有些狼狈地跌跌撞撞下楼。 乔暄正是其中一位。 此刻,他脸色铁青的扶着墙壁,虚弱得仿佛下一秒都会直接跪到地上。 数时辰前,拂冥挣开宋必回法阵的一瞬间,便宛如冲破囚笼的洪水猛兽一般向几人之中最弱的乔暄扑了过去。 此人打的一手好算盘,心知只需破掉这一口,便再无人能奈他何了。 乔暄当前也根本是避之不及。 乔河还支撑着整个梦行,宋必回与江屿风皆负了伤,如此突然之事,叫众人都不禁瞬间呼吸一滞。 可就在三人纷纷要上前阻止,而拂冥的化刃的阴气就要直捅乔暄心窝之时,一种极其强烈的瑞气却将其整个撞了开去,正巧落在了江屿风所在之处。 江屿风向来是利落冰冷之人,当下目光淡漠,手起刀落便将拂冥整个人钉死在了地上。 “麒麟!!”当下拂冥几乎是瞬间醒悟过来,险些咬碎一口牙,他憎恶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吓得几乎就要魂飞魄散的乔暄,心中仿似有滔天的杀意喷薄而出,“没想到,居然是你坏我好事!?” 乔暄一时脑袋一片空白。 可乔河根本没有再给拂冥任何机会,瞬时的威压骤降,将其压了个粉碎。 …… 摇摇欲坠的石阶碎裂的声响不断。 “遥夜,让门生们出阵。”她听见乔河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没了往常的那么温和轻松。 钟遥夜一怔,当下急道,“那你们呢?刚刚那是必回吗?” 乔河一时没有应答,而响起的却是另一个淡淡的熟悉声音,“师兄,你先去吧。” “你在说什么屿风!?”乔河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之人,一时只觉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我又怎么可能将你们丢在此处?” “师兄。”飞沙流风之下,江屿风的目光淡然清冷,对比平日却似乎是少了一分光彩,他立于门后,腰间被血染红的衣料上仿佛是绽开的血红花纹,整个人透着一种死寂。 “我时间本就不多了。”他忽然淡淡笑了起来,丛生的废墟之中,是颓靡又妖冶的存在,“必回是这场梦行的阵主,我陪他。” 修仙界中常赞折岁仙君当是成仙之才,如今看来,他们确实未曾说错。 只是究竟何时、几世成仙,却也不一定了。 “不行,就算要我的命来换,我也不可能会把你们留在这!” 乔河皱紧了眉,伸手一把撑住了即将陷落的铜门,企图将江屿风与宋必回拉出门去。 可下一秒,他却听见了一声宛如天语一般虚无的叹息。 迷蒙暗色之中,风自江屿风的身侧骤然而起,飘荡而起的白衣好似永远抓不住的月色一般。 乔河只觉一阵推力瞬时间袭来,将他猛地与梦行塔拽离。 嗡鸣声中,他听见了钟遥夜悲痛的呼喊声,与轰然坠落的砖瓦铜铁。 出口完全塌陷的一瞬,江屿风回了身,毫无顾忌地轻轻环住了面前那人的脖颈。 宋必回望他的目光依旧深沉温柔,仿似往日里波澜不惊的冥海坠入了星子,微荡起了波澜。 “这债我又只能下辈子还你了。”江屿风亲昵放松地搂着宋必回,周遭是弥散开的死亡与血腥的气息,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太晚了,若是再早一些就好了……” 他们的感情太多阻隔了,也经历太多坎坷了。 “嗯。”宋必回垂眼低头去亲吻怀中之人。 那个与他命运永远交织在一起的命定之人…… 跨越数千年光阴也会重逢,浸没在深沉爱意之中,永不缺席的爱人。 可惜历经风浪的海上舟最终也要沉没了。 宋必回感觉到江屿风似乎轻缓地抚过了自己的手腕,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可宋必回似乎思考许久,一时垂下了眼,他目光黯淡,却在一瞬间倏忽挣脱了江屿风,缓缓退后一步。 “宋必回?”江屿风一时讶然地睁大了眼,似乎一时根本没法反应过来此时是什么情况。 他正想上前,却在忽然之间,感觉到背部忽然撞上一层空气壁。 再抬眼时,却只见面前灵阵骤起,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也将他与宋必回完全分割了开来。 “蛤?!” “师尊。”他听见宋必回低沉透着悲伤的声音恍然间响在了耳边,“我舍不得。” “宋必回……你在做什么?”江屿风一时间感觉自己的后脑好似被猛击了一下,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咙口撕裂开一般,血腥味直冲上来。 他猛然感觉到体内缓缓苏醒起来的灵力,意识到先前那一吻竟是这人将最后的生气渡给了他。 这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他一起死。 他竟是想把自己一人留在这世间吗?江屿风只觉一瞬间无法消磨的滔天恨意占据了他全身。 他根本不能接受地拼尽全力企图破开面前这灵壁,却又感觉到如此地徒劳无力。 梦行彻底崩溃的那一刻,宋必回那双眼眸依旧这么深情却悲伤的望着他。 而江屿风却只觉自己也如这梦行一般,完全地崩溃了。 “不必还我了。” 最后一刻,他听见那人轻轻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 千年前的风悬在青鸟的羽翼,一直吹到如今。 当年他明知是拂冥设下的陷阱,却又奋不顾身地闯入,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要天君还给他什么。 他也不期望看到天君逆天改命,将他带回这尘世间,为此还要承受如此长久的天灾人祸,轮回之苦。 这场劫在千年前就应当结束,可玉铎却始终紧攥着不愿放手。 这场被深深埋藏起来的爱意,他不求那人的回应,他如此深沉热烈地沉溺其中,也坦然地接受这场因他大逆不道肖想上神而降下的天罚。 江屿风从不欠他什么。 那便让这场劫数便在此处彻底地结束吧。 第130章 梦醒 朦胧云雾之中,怀令刚刚将修剪下的红梅插入素净的玉瓷瓶,却恍然间听见天边传来一声嗡鸣声响。 他疑惑着抬眼,身形却在一瞬间猛地顿住了。 “完了!”殿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响,“为什么仙界的日晷碎了!?” 来人正是福神殿的阳城。 此人一袭赤红烫金卷云袍,一脚刚跨入门槛,却觉一阵风从身侧骤然而去,瞬时撩起了他一绺长发。 “结束了。”风中怀令走得迅速,眨眼间便掠去了数米。 身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倒是留下阳城一人顿在了原地傻了眼。 他抚了抚被风吹得凌乱了的发,奇怪问道,“什么结束了?” “是两祖宗要回来了!”金鳞倏忽现了身,可他也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声,便赶着随怀令去了。 阳城一时迷惑地挠了挠后脑,只觉更加不明白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望着两人匆匆离去地背影,半晌才心想,这仙界能被金鳞称作祖宗的…… 兴许只有上头那几位了。 …… 江屿风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一个永远见不到晨曦的漆黑的夜里。 一切光怪陆离的色彩缓缓在身后散开,然后坠入虚无。 他往前走着,足下不断有翻涌的水声传上来,可他的心却根本不在此处,自然也不想去顾及周遭这些琐碎之事。 这个场景叫他觉得很熟悉,仿佛曾经到过此处一般,直到他听见木板发出的一声“吱呀”声响,才恍然间醒悟过来。 在那梦行里的梦境之中,他始终追赶商明脚步,却最终又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人离去时,周遭之景,便是在此处。 江屿风感觉内心猛地一震,可抬眼间,眼前看见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那个熟悉身影。 而是怀令…… 不远处,那人手中正勾着那只晕着微光的凤凰镯,朝他招了招手,放缓了声音哄道,“屿风,来我此处。” 江屿风闻声一顿,沉默了许久,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淡笑道,“师尊,让我走吧。” “你们两人倒是有趣。”怀令闻声险些被气笑了,他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一个偷偷地套镯子,一个偷偷地渡生气,现在又是一个都不想活了。” 江屿风闻言也不觉自嘲般弯了眉眼,他们这默契也太奇怪了,就连到死亡来临之前,也总会做出与对方完全相同的选择。 只是这一个相同的选择,也成了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的最有力攻击。 “我先前说要把必回带回去。”怀令手指摩挲了两下手中的镯子,感觉到一种灵魂的温度缓缓传上来。 “可如今必回不在了。”江屿风的声音清冷地融入了翻涌的潮水之中,沉没或者消散远去。 昔日的眉眼好似还在眼前,无论是泽山阶前,那个宛如冰川的目光,后院架上沸腾的汤药,亦或是那雨夜红帐中的旖旎沉溺。 这如梦一般的场景,如今仿佛被一簇火尽数焚烧了个干净。 终究是好梦成空。 “你说得倒也不错。”怀令若有所思地望着江屿风,只觉他周身的气质果然在此劫过后有了不小的变化。 天君玉铎的仙识存在于宋必回的识海,因此梦行塔顶会显现出被禁锢了的天君拟像。 这仙识随着商明的灵魂轮回了千百年,只需有它在,天君便总能在茫茫尘世间寻到那个人。 就如同这一世的宋必回与江屿风一般。 他们的命是纠缠在一块,是怎么也挣脱不开的。 可偏偏又从来都是不得善终。 “不过。”可怀令忽然又开了口,“必回的肉身虽然已毁,但他劫数已尽,且魂魄尚在。” 江屿风瞬时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 怀令看着手中血纹流转的凤凰镯,当下勾了勾唇角道,“这么看来,你倒是也算误打误撞保了他一命。”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只淡声道,“屿风,回去后潜心修炼,此后自会有再相遇之日。” 说罢,身影便淡下了些许。 “师尊!?什么意思?”江屿风闻声想拉住后退的怀令,却未想刚刚触碰到那人宛如云翳般的袖口,怀令便迅速消散于黑暗之中。 怀令消失的一瞬间,江屿风只觉好似桥面骤然发出一声断裂的嗡鸣巨响。 紧接着,便是一脚踩空的坠落感。 时空好似也在瞬时间粉碎倒转了。 连着千年前的月色好像也一同碎在了此处。 梦终是醒了。 第131章 数载 “诶?你也是今年来的新门生?” “可不?”被唤住的少年朗笑道,“能上泽山可不容易,何况今年还是遥夜仙君亲自出的题。” 一举一动之间,倒是颇有当年南星一行人前往除祟大会时的风采。 人间匆匆数载间,又一年泽山大典。 白底赤莲簇拥之中,年年宴会都是一般的盛大辉煌,可惜年年来人却总又不同。 “说来,泽山当年因天珩仙君仙逝都封山了十年。”那少年放低了声音,好奇问道,“怎么去年里突然又开山了?” “这,这我怎么知道……”身边的少年似乎更加胆小些,不敢多谈这些关乎天珩仙君的事儿。 当年梦行崩塌,麒麟出世,天珩陨落的事接连传出后,整个修仙界险些都翻了天了。 此后泽山掌门乔河毅然决定封山,这些事也几乎都成了大家约定俗成的禁语。 “你们在说什么呢?” 那少年半天未等到身边之人的回应,却恍然听见身后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二人谈话内容本就有些敏感,这声音太突然,因而叫二人几乎都被吓了一跳。 可回头间,却见一个身着烫金莲纹,腰佩麒麟玉的男子宛如茶楼里磕着瓜子凑热闹的闲散纨绔子弟般,正背着双手一脸好奇地笑着望他们。 正是乔暄…… 虽然此人看着一副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模样,但在泽山这地界,却着实给人一种大智若愚深藏不露之感。 那少年眼光上下扫了一圈面前之人,一时眼神都亮了,当下问道,“您是泽山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吗?” “我啊……”乔暄故作大尾巴狼般扬了扬下巴,笑道,“算是吧……” “那你也见过乔河掌门?”那少年激动地问。 “自然……” “遥夜仙君呢?” “见过见过。”乔暄抱着手臂,腰间的玉佩也跟着轻轻一晃。 “那天珩仙君与折岁仙君呢?你也见过?”那少年紧追着继续问,“他们真如传言那样惊如天人?” 可惜这回还没能等到乔暄回答,一个警告般的咳嗽声便顿时响了起来。 “议论师长,可是要扣德行的。”女子清淡似水的声音缓缓响在耳边,让周遭瞬时间寂静了下来。 “槐序师姐!”乔暄听见这声音几乎是整个人寒毛直竖,当下跟只受惊了的孔雀似的炸了毛。 钟槐序已经见惯了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当下只是淡淡扫了乔暄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少年身上。 “你身上带了何物?”她开了口,接着稍一扬手,流畅利落地施了个叫人眼花的咒。 咒文一下,那少年怀中藏着的一封早已陈旧卷边的信与一枚福玉便骤然飞了出来。 少年一惊,当下伸手要抢,可一种叫人无法抵挡的威压却一时间压了下来,叫众人皆是呼吸一滞,一瞬间只觉动弹不得。 钟槐序乃遥夜仙君座下唯一的嫡传弟子,同样也是泽山最引以为傲的仙姝,这些年来,已然成为了仅次于仙君们的强者。 不仅如此,泽山无论大事小事,几乎事事都需经过她手。 因此无论修为还是身份,她都是在场众人不敢多语的一位。 思及此处,那少年一时也只得不可置信地望着钟槐序,就是着急,也束手无策。 可钟槐序却宛如没发生什么事一般慢条斯理地轻轻握住了福玉,淡声开口道:“此物你是从何而来?” “这,这本就是我的东西!”那少年支吾着道。 “真的吗。”可钟槐序只是淡然地抬眼望了望他,“可这玉上刻的可是屿风。” 刻屿风二字的仅此一位…… 这福玉竟是传言中那位堂堂折岁仙君之物!? 此话一出,周遭瞬时是一片哗然。 身边的乔暄听见这个名字更是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当年天珩仙君仙逝,江屿风醒后第一时刻便隔绝了一切尘世闭关去了,而乔暄本是麒麟降世,也经历过当时的整个梦行事变。 如今回忆起来,他也不由感叹那简直是一场叹为观止的噩梦。 而在江屿风入关前,乔暄有幸遥遥见过他一面。 那年他隔着玉阶,看见那人一袭素白衣裳,发系月牙蚕丝丝绸,风动之时,衣尾与袖口飞扬翩跹,孤高清冷地仿佛中天遥不可及的月一般。 他从高高的雕花木廊前行过,周身皆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宛如仙人一般的清冷气。 叫乔暄一眼见了都滞了呼吸,恐惊了天上人。 梦行过后的江屿风似乎也更加不近人情了,除了遥夜仙君与掌门总也前往探望,其余人通常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你这怎么……拿到的。”乔暄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这信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娘给我的!”众目睽睽之下,那少年只得急忙解释。 可这一解释叫乔暄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他上下仔细扫了那少年两眼,心中都已经编出了一部惊天动地的痴男怨女情爱话本了。 又是福玉又是信的,这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乔暄只觉是撞破了江屿风在外的万里红尘一般。 那就是说面前这个孩子…… 乔暄赶忙止住了心绪,他转念心想,折岁仙君向来是不近女色的,此人就是高不可攀不可亵渎的天上月,又怎么可能与凡人有什么私情? “玉杳是你何人。”钟槐序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那就是我娘。”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钟槐序,看见钟槐序细细地也在打量自己,一时有些紧张地垂下了眼。 钟槐序愣了愣,恍然想起先前钟遥夜提过一声,数年前除祟大会最后天地崩裂,江屿风因苏荑千受伤坠入天堑,说是曾有二人相救。 兴许便是那个名叫玉杳的女子了,数年匆匆,如今见到的竟已是下一辈英才。 钟槐序思考了片刻,接着缓缓开口道,“随我来……” 她利落地摘下了信笺,随后望了一眼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乔暄,“还有你……” 懵了的乔暄茫然且惊恐地抬了头。 明阳殿前,众门生三两成群,乔河刚刚将手上的卷轴放下,便见钟槐序轻巧地飞身上阶,当下温和地勾了唇角。 “师伯。”钟槐序唤了一声。 “可是遥夜有什么事?”乔河温声开了口,可钟槐序却只是微微摇头,将信笺与福玉一同放到了案上。 “并非。”钟槐序道,“倒是与折岁仙君有关。” 听闻是江屿风的事,乔河一愣,才将目光落到了玉上。 这些年里,江屿风与外界联系可以说甚少,实在不知究竟是何人,还会带着信物前来叙旧。 乔河细细拆了信,片刻却是松了眉头。 “没想到竟然是当年出手相救的故人。”他笑道,斟酌片刻,才继续开了口,“那先将这孩子与乔暄一样安排在我门下吧,你小师伯快到天劫了,应当没有收徒的心力,加之……应该也不会再收其他弟子。” 他停顿之处,二人都心照不宣。 片刻,乔河折起了信。 他垂着眼笑着问站在堂中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逗孩子般问,“你叫什么?” “凌青。”那少年眼神纯净。 “你娘可还有嘱托你什么?”乔河缓声问。 凌青闻声恍然想起了什么,当下点头,一本正经道,“我娘还说,当年阿翁不知江川公子是堂堂折岁仙君,说他是小白脸儿,并非有意,希望仙君能宽宏大量不要怪罪。” “呃……”周遭顿时沉默了,唯有乔河不由笑了起来。 真没想到折岁仙君居然还有被说是小白脸的时候,一边的乔暄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32章 天劫 江屿风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风照常绕着清泽花与木栏簌簌而来,月光在窗口流连不散,这种光景他在数年前的星门之中曾也见过。 这种寂静到好像要消融在夜色里的光景。 怀令仙师的声音与滚滚翻涌而去的江水,种种一切都如同一场虚无飘渺的梦一般,可数年来这却仿佛是最后一点希望一般,是最后一簇尚在跳跃的火种。 梦行之后,他顶着一个天君的身份,日夜闲人一个,想了那么些年,也没想通得道成仙的意义。 长生?受人香火?这些他都不大感兴趣,若要说他在意的……他自己都还不清楚那些是否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若是真实,如果宋必回真的还…… 他又不敢多想了。 这个像萦绕不去的梦魇一般的名字,却偏偏叫江屿风甘之如饴,好像是要彻底刻入灵魂之中一般。 可惜天劫却催得紧,容不得他多加考虑。 这势头就跟这天非要把他这祸害收了去似的,闲来无事便在折岁殿周遭降下雷来,叫他不得不将这一片地界都封了,免得误伤到一些泽山的门生。 倒是有种画地为牢的感觉。 江屿风每次思及此处,只觉颇为无奈。 这天道可真是给他下了一盘好棋,叫他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此后却又要他清醒着脱身而出。 他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如今活得就像个麻木的大铁疙瘩似的,没有过度的情绪,可也没有真正叫他释怀之物。 只是在天劫的前夜,他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行后他便鲜少做梦了,偏偏这回的梦却真实又深刻。 彼时他的鬓发好像被汗水浸湿了,雪白的衣衫微微凌乱地垂落下地,不知何来的紧张叫他不觉紧绷了身体。 心跳加快之间,心神好似在云层浮荡。 他微睁着双眼,模糊不清之中的窗影与白纱飘渺摇晃着,隐约之间,似乎有人影坐到了他的身侧。 江屿风有些恍惚的侧过头去,似乎有些不愿来人见到他此番有些狼狈的模样。 可那人却轻轻笑了一声,轻得仿佛幻觉。 低沉的声音直钻进他的心底,让他不由地又收紧了一分脖颈与脊背。 漂亮流畅的腰际弧度掩在白衣之下。 窗外的风声撩拨着迷蒙的细雨,使得屋中也透着一种湿意。 片刻,他感觉到那人微凉的指尖将他额前的发拢到了耳后。 江屿风不知为何自己会伸手轻轻握住那人的手腕,好像一切都有着水到渠成般的自然,他能感觉那手腕蕴含的生命与力量,微微凸起的筋脉与蓬勃跳动的脉搏,那人的体温与他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脑中满是那个名字,可却在即将唤出声时,窗外的风骤然急了。 斜切而下的白雨跳跃在屋檐,溅上了窗棂,愈来愈迫切的势头之中,雷鸣骤响。 江屿风闻声一惊,梦便在这惶惶然之间倏忽破碎了。 他睁眼,猛然之间发觉这眼前之景竟是与他梦中之景一无二致,薄纱在他身侧轻轻晃动着,风穿过了屏风,来到了床榻。 屋外是阵阵雷鸣电闪。 “屿风……” 忽然之间,他听见乔河的声响从泽山的传声玉牌之中轻轻温和地响了起来。 这倒是与梦中不同的一点,叫他恍惚间从那个有些难以启齿的梦中抽离了出来。 也让他竟有些做贼心虚般地呼吸一滞。 “师兄。”他匆忙应了一声,却很快调整好了心绪,淡声问,“还没睡吗?” “我听见雷响,可是天劫到了?”乔河是知晓江屿风临近飞升一事的,因此并无太大的惊讶,有的只是语气中透着的欣慰与不舍。 这雷劫寻常人只会以为是普通的雷雨天,可修为高深之人却清楚是什么情况。 “嗯。”江屿风望了望屋外之景,波澜不惊道,“应当是……” “若是有事,立刻唤我。”乔河的声音稳稳的,总让人觉得很安心。 江屿风微微笑了一下,心想他似乎先前多虑了,有乔河在,不论是泽山还是修仙界,抑或是人间出什么问题,似乎都无须过于担心了。 “师兄。”江屿风忽然开了口。 乔河闻声愣了一下,却听玉牌中又传来清淡声音,“别舍不得我,我要先去向仙师谢罪去了。” 堂堂折岁仙君在外是如月如雾不可企及之人,可这会儿说话语气里却竟是透出了些莫名的委屈,叫乔河不禁笑了起来,先前那些情绪瞬时被冲散开去。 “而且,这劫应当不会多为难我。”毕竟这只是天君归位前的一场试炼罢了。 乔河知晓江屿风的意思,一时也宽慰了许多。 只是他正想再叮嘱几句之时,还未等到开口,那传声玉牌却是忽地发出一声细碎的响。 乔河一愣,低头却见竟是一条裂痕从中心直穿整个玉牌。 叫先前散着光芒的玉牌顿时暗了下去。 这让乔河的笑容瞬时落了。 天劫已至,竟是将外界一切联系都断了。 另一边的江屿风同样垂眼望着裂作两半的玉牌,愣怔了些许,接着缓缓叹了口气。 时辰终究还是到了。 他起身下榻,床榻边的香炉还升腾着安神的栀子檀香。 只是那烟雾被细风吹得来回摇摆,险些湮灭于呼吸之间。 当年怀令仙师在历雷劫之时难道也是如此吗?江屿风拢了衣袍,利落地推开门去。 门启的瞬间,风骤然之间掠过他的身侧,翻卷起他的袖口与发梢,江屿风一时微闭了些许眼。 夜雨迷蒙与雷鸣隐隐之中,他看见云层之上似乎有龙影忽现。 金色的光芒嵌在漆黑的夜里,一种震人心魄的庄严肃穆直铺而去。 殿前愈来愈明亮了,江屿风不由地踏前一步,正准备坦然受了这九重雷劫。 可还未等入院,却听见头顶一阵泠泠的银铃声响。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洪壮渺远的龙啸。 江屿风一怔,眼见那原先翻涌于云层的金龙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所在之处,正直直朝自己而来。 天龙的力道极大,他被迅速卷起的风吹得狠狠闭了眼,短暂的黑暗之中,却忽地听见一个恭敬雄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玉铎天君。” 江屿风恍然间抬眼,却是发现那金龙竟是已威然盘旋于大殿之上,与自己堪堪几丈距离。 折岁殿极大,可在这么一条巨龙面前却是显得实在拘束。 “许久未见了,天君。”那金龙再次开了口,琥珀琉璃似的眼中似乎划过一丝怀念,“吾名,金鳞。” “你……”江屿风上前一步,却在一时间,好似失了语。 他看见龙脊之上一人缓缓撑起了伞,侧身,自上而下垂眼望了过来。 第133章 上仙 那男人一袭玄青锦衫,上勾银丝卷云,腰系嵌金玉佩流苏,腕上是则是一只流转血色的凤凰镯。 那人清俊非凡,遥遥望来目光仿似亘古不化的寒冰一般,叫人只觉高不可攀,连多瞧一眼都是亵渎。 可江屿风却愣怔地望着执伞侧坐于龙脊之上的男人,一时间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这位是商明上仙,主掌时历。”金鳞缓缓开了口,“乃此次飞升雷劫的判者。” 商明…… 江屿风感觉周遭的声音在慢慢变淡直至消失,他眼睁睁望着那人负手从龙脊上飞身而下,然后稳稳地落在了殿前。 纸伞在他前进之时疏忽不见。 “上仙既到。”那金龙盘旋了一圈,“吾便先回了。” “嗯。”那人低沉的声音与江屿风先前梦到的一般,仿佛能直钻进人心。 得到了商明的应允,金鳞当下二话不说便腾空而去了,余留下声势浩大的雷雨与殿前的二人。 江屿风只感觉时间在一时间凝固了,他表面之上波澜不惊,却深切地感受到他心中被压抑了这么数十载的情绪正如同怎么也止不住的洪水,就要将他溺死其中。 面前之人明明他那么熟悉,却又显得那么陌生。 宋必回,这是他的心魔一般的存在。 往常日日思念,如今再相见,却叫他不知所措起来。 “我是商明。”那人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一伸手,金色玉雕的卷轴骤现。 他垂眼将手中的卷轴展开,冷冷开口,“也是本次判者,飞升者须得历经九重雷劫或是过我这一关,方可飞升,天君可明白?” 江屿风闻声一愣,听出了些许不对劲。 雷劫是飞升的必经之路,但却有一些避劫之法,商明的意思…… “或许该到您选择的时候了。”商明迅速阖了卷轴,微微扬了扬下巴。 他身形挺拔,宛如仙池边的玉松,俊美得叫人觉着有些晃眼。 “无人逃得了雷劫。”江屿风思索片刻,却是缓步上了前,他认真地注视着面前之人,眼中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些我都知晓。” 商明脸上不动声色,可手中却是一瞬间不由地攥紧了卷轴。 他们离得极近,近得江屿风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之人的气息,与灵魂联结着的震颤。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江屿风再次淡淡开了口,“你说的,过你那一关……实在吸引我。” 商明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似乎更加深邃了。 “所以天君,您选了我吗?” “上仙能助我过此雷劫?” “是。”商明肯定地望着面前之人,“而且我希望,这也会是您的选择。” 可江屿风这次没有开口,他只是故作不明白地凝视了片刻商明的眼眸,然后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让面前之人一瞬间绷紧了身体,这一动作异常微小,却没逃得过江屿风的眼。 “上仙,你听见了吗?”江屿风忽然开了口。 “听见什么?”商明声音有些沙哑起来。 江屿风闻声却轻轻笑了一声,接着摇了摇头,淡声道,“心跳声,我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 这直接让商明一时愣在了原地,他不得不承认,这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此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模样,却说着如此撩拨人的话,叫人怎么撑得住? 因此江屿风话音刚落,商明手中的卷轴便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此人瞬时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 “必回?!”江屿风被商明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感觉到一种不可抵抗的巨大力量将他拉回了殿中。 折岁殿大殿之门轰然关闭。 第134章 内人 这便是仙者与凡人的区别吗? 江屿风能够清晰地感受那种压制的威压与力量,若是处于战斗状态时,这究竟会是如此令人心惊? 可如今那人只是一把把自己抵在墙上,接着急不可待地吻了下来。 柔软的唇印上来的一瞬间,江屿风感觉自己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了,他后背一阵发麻,双腿腰际不受控制地发软。 他只能勾着那人的脖颈,由那人揽着自己的腰,感受着可怖的完全的掌控力,然后沉沦其中。 “师尊。”面前之人低低唤了一声,可如今的江屿风呼吸急促,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意识刚抽离出来些许,便又被一口咬住了脖颈。 江屿风双眸失神了一瞬,连自己发出的闷哼声也没能听见。 “你先前演得不错啊,商明上仙。”回过神来时,江屿风气息不稳地用额头抵着宋必回的肩膀,眼中是沉溺情色的一片迷离水雾,“险些把我骗过了。” “师尊怎么发现我都还记得的。”宋必回侧头去咬江屿风的耳垂,叫江屿风瞬时呼吸一滞,不由得收紧了脊背。 “你就差,把想吃人几个字写脸上了……”江屿风手指扣紧了宋必回的肩膀,只感觉数年的空缺的心在被慢慢填满。 “嗯。”这回宋必回承认得极其大方,他一把托起江屿风,充耳不闻江屿风的惊呼,将其一把按在了床榻上,眼中的笑意一时晃了江屿风的眼,“但师尊也选了我。” …… 江屿风确实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在晨曦之中迷蒙地睁眼,刚想翻身,便又被轻轻揽回了怀中。 “商明上仙。”江屿风松松扶住了宋必回的手臂,慵懒地开了口,“以公谋私呐。” “就这么些特权,自然是用在师尊身上。”宋必回的声音透着沙哑的漫不经心,却很是撩拨人心。 江屿风贴在那人的颈侧,能感觉到蓬勃的脉搏跳动,他半阖着双眼,越过宋必回的肩膀去看已然放晴了的窗外之景。 不知已经过了几日。 漫漫的数载光阴他都这么等来了,如今许多想问的,似乎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倏忽间,他却感觉到一个温润的触感从皮肤传了上来,江屿风身形僵了片刻,恍然发现宋必回将自己腕上的凤凰镯褪了下来,正往他的腕上套。 这回全然不若先前在鬼市一般,宋必回的动作很是温柔且认真,可偏偏江屿风不由地想缩回手来。 他一见这镯子,便想起那人在梦行即将崩塌之前借吻渡来的生气与将他隔绝开的空气壁障,还有那人望来的最后一眼。 一切都是恐怖梦魇一般的存在。 可江屿风想退,宋必回偏不如他所愿,当下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其固定在了怀中。 “别给我这个。”江屿风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师尊还在怨我。”宋必回轻声道,“都不肯要我的东西了。” “我不是……”江屿风闻声正要反驳此人,却没想竟是趁机被这人得了逞,将血镯迅速套上了他的手腕。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认了命般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微微抬了手腕。 玉镯温润的光泽与透过窗的晨曦相映,血色流转之间仿佛凝作了一簇绽开的花,如数年前的模样一般。 “为何又要还给我?”江屿风低声问道。 “你戴着好看。”宋必回伸手与江屿风十指相扣,玉镯在白皙的腕上滑动些许,衬得别有一番风情。 “那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江屿风又淡淡开了口。 这数载光阴里,每日好像都是见这一成不变的日升月落,渐渐强迫着自己坦然放下许多,无视许多。 只是未曾想过那人会以这种方式重回自己身边。 失而复得从来都是不可奢望之事。 “修行、司管时历。”宋必回缓声回道。 商明上仙掌管时空,日月星辰、潮起潮落之规则。 原先商明陨落,险些没愁死仙界一种仙官,只是这显然不是让人最头疼的,因为此后天君玉铎竟是也陪着一同下了凡。 天君的离去,使得各大奇珍异兽散落的散落,镇压的镇压。 乱了数年,才终是慢慢归于平静…… 直到商明上仙再次归位。 “还有。”宋必回忽然间又开了口,“替内人洒扫庭除,弄草莳花。” “呃……”内人…… 江屿风瞬时没了声音。 “师尊。”宋必回见此,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您耳朵好红。” 第135章 烂柯 “天君为何还未归位。”九天之上,福神阳城将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有些奇怪地抬了头,“这都半日过去了,人间怕是已经过去三四日了吧。” “天君飞升,谁是判者啊?”对面的陵光神君用扇子轻轻点了点额头,“说来天君可算是要回来了,灵兽被封也都千百余年。” “灵兽……你不会是还想着你看中的那只朱雀呢?”阳城笑了两声,可笑过后,却是恍然间察觉到了不对。 他愣怔着,沉默之时,叫陵光在片刻时间里也猛然醒悟过来。 “不会是那位……” “这次判者是商明上仙啊!”阳城一时瞪大了眼,抢着开了口。 话落过后,周遭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过这回陵光明显表现得更为淡定一些,他无言了片刻,接着展了扇,了然道,“那无事了,若是商明上仙亲自前往,可能还需几日吧。” “商明上仙一向极为严格。”但对面的阳城却是咬了咬嘴唇,忽然莫名其妙地开了口,“虽说当年他与天君二人是挚友,但不知这次会不会手下留情……” 陵光闻声当下愣住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之人,直到阳城被盯得直觉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开了口,“陵光神君,您这又是什么表情?” “你不知道?”陵光不可置信地眯了眯眼。 “我……应当知道?”阳城试探着开了口。 “你不是总与怀令仙师品茶弄花,怎么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阳城一脸呆滞,“天君和商明上仙吗?他们怎么了?” “挚友?”陵光再次重复了一遍。 “是啊……”阳城小心翼翼道,“两位尊上难道不是关系很好?” 话毕,气氛便瞬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许久,陵光才点了点头,当下别有深意地点头肯定道,“嗯,对,没错,挚友。” “呃……”阳城茫然不解地挠了挠头,抬眼却仿佛在陵光眼中看出了“真是傻人有傻福”这几个大字。 一时更加疑惑了。 …… 泽山的异象已经出现几日了,钟遥夜几次都心觉忧虑,想要前往折岁殿查探一二。 可每每还未出自己殿门,便又会被巧妙的拦回来。 当夜月色如练,她无奈地望着眼前一袭水色洒金衣衫,宛如秋水的高挑清秀的漂亮提灯女子,实在忍不住开口低声问道,“槐序,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追符了!?怎么哪哪都有你?” “师尊。”可钟槐序叹了口气,不答反问,“此刻夜半,巡夜的弟子们都已经回去了,您出门做什么。” “哪有徒儿管着师父的。”钟遥夜虽说是一副做贼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理直气壮,“我出去捉鬼!” 但钟槐序只是已经拦在身前,沉默许久,才轻轻开了口,“我先前前去看过,师叔那里一片尽数封死了,天道阻拦,凡人是进不去的。” 钟遥夜一时被戳穿了心思,当下嚣张不下去了,她伸手捏了捏发梢,正想辩解之时,却见钟槐序忽然上前将她拦进了屋中,随后自然地关了门。 “做什么?”钟遥夜见此行为有些不解。 “折岁仙君飞升,一些山野精怪闻着味了也想侥幸讨个便宜,外面不太平,加之子时了,阴气重。”钟槐序如同进自己屋般熟练地将手中的提灯挂好,细细挽了袖子。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钟遥夜一头雾水。 “伺候您洗漱就寝。” “我不就寝!”钟遥夜抗议道。 “好吧。”钟槐序施了火咒加热了水,“那先洗漱。” “噢……” 可半个时辰后,钟遥夜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之时,却是幡然醒悟过来,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听了钟槐序的了? 愣怔过后,心中便是愈想愈觉着不服,当下便想掀了被子再与其争论一番。 可掀被子的一瞬间,她便突然发觉了不对劲。 这被子盖着没什么问题,掀开却仿似有千斤之重。 “你又下符!”她气到简直想锤人。 却见站在床榻边端着瓷盆的钟槐序闻声笑了一下,伸手将纱帘放了下来。 今日的槐序也依旧完美地继承了师尊的绝学,并且也成功用到了自己师尊头上。 秋日的夜愈来愈长了,前日里的雷雨也打落了不少黄叶,空气里尽余一些空旷寥廓之感。 乔暄难得起了个大早,天刚透出些光来之时便睁了眼,可待到他从榻上起身,猛然回头间,却是恍然发觉一边榻上竟是已然空无一人。 几日前,乔河将那个与江屿风有些渊源的少年凌青暂收到了自己门下,钟槐序原是想将其安排至单独的屋中,却未想这少年当下一把环住了乔暄的腰,哭爹喊娘的死活不肯走。 而当钟槐序一脸头疼的模样问其为何时,此人却只是一副可怜巴巴地回答,“我怕我夜里被暗杀了。” “呃……”在场众人当下沉默了,心想这孩子别的不知道,但如今看来,忧患意识确实挺强的。 不过乔暄显然与他人脑回路不太一样,他当下非常理解这少年此时此刻的心情,毕竟走运又英俊的天才们总是遭人妒忌的。 他思及此处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满是看破尘世的了然。 “我懂。”他惆怅地低头望着那少年道。 只可惜他这大尾巴狼没能装多久,便被钟槐序淡淡一句,“泽山向来最是太平安定,谁又敢在仙君们眼皮子下犯事?”给噎了回去。 而且不仅是仙君,泽山还有怀令仙师的仙气庇护,说来确实比其他地方更安全一些。 但碍不住凌青就是不撒手,旁人也拿他无法,因此乔暄也只好将这一个巨大的腰部挂件给拖回去了。 只是平日里这凌青起得也不算早,偏偏近日里不知又在打什么算盘,总也悄无声息地一大清早便出去了,而且也不知去向何处。 而此刻,“不知去向”的凌青正握着那枚微微发着淡光的福玉从墙后探出头来。 他刚来泽山几日,对周遭尚不熟悉,因此他也是全凭这玉,不知怎么的便摸到了此处。 说来奇怪,他先前从未见过这玉有什么异象,偏偏在来了泽山后,这玉便偶尔会发出一些温润的光泽来,而且越靠近某处,光芒愈盛。 凌青不由地收敛了气息,放轻了步子缓缓上了台阶。 阶前原只是与泽山其他处相差不多的景色,可上了阶,却是一片清静,竹影摇晃之间晨光斜打而来,凌青忽地瞥见不远处巨大古木之上的人影,当下滞了呼吸。 那人仰躺于枝丫之上,发上松松系着发带,流苏轻柔地搭在一侧,勾着暗纹的衣摆袖口垂落而下之时正与阳光相遇,一时宛如四散鎏金。 而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此人身上所带的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压。 凌青见此一时脑中骤然空了,他呆愣着望着古木之上的人,好似彻底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他不由地上前,想看清那人的相貌,可越近,他却越觉得后颈发凉,好似有冰气不住地往他背上喷洒一般。 可就在他离古木快一丈距离时,却忽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 “何人?离开此处。” 凌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几乎是一瞬间猛地醒悟过来,只是当他立刻回头之时,却又不见身后有任何人。 他一时疑惑地再环顾四周,正怀疑先前是自己幻听,可在转身之时,发现那枝丫之上的人影竟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一切都好似偶然撞见仙人的一场幻象一般,叫他后脊一时间冷汗都下来了。 “凌青,你怎么在此处?”身后不远处,乔暄看见了在原地徘徊的凌青,当下喊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是将凌青的魂喊回来似的,他茫然的回头看向有些惊诧的乔暄,半晌后,竟是一时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下简直是把乔暄吓了一跳,赶忙飞身上阶,将其拉至身侧。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凌青抽噎着喃喃问道,“我想回家。” 乔暄一时也愣住了,他疑惑地开了口,“你不知这里是哪,怎么还来这里的?” “我是跟着我的玉……”可这回凌青还未说完,却顿时怔住了,他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接着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我的玉为什么碎了?” “你是不是撞见什么了?”乔暄皱起了眉。 “我刚刚好像看见了仙人,一袭白衣的,在树上小憩……”凌青呆呆地道。 “你见到的应该是折岁仙君!”乔暄忍不住朝凌青脑袋上敲了一下,“你也是不要命了,这段时间正巧是仙君的渡劫时间,一些鬼魂精怪正想借此投胎修行,阳极生阴,一些地方阴气重的很,你是撞见了不好的东西,仙君正巧在,所以替你挡了。” 凌青被兜头训了一顿,当下扬着一副红着眼眶的委屈模样,不敢言语。 只是他手攥着碎了的福玉,可脑中却骤然间又闪过了那仿佛镀上了鎏金的袖口衣摆。 忽是懂了何为“观棋烂柯”。 终章 千秋 “怎么又逗小孩子。”竹影摇晃婆娑之中,江屿风笑着淡声开了口。 身侧之人伸手轻勾着他的指尖,垂眼轻轻“嗯”了一声,当下异常大度地没有反驳,仿佛江屿风无论说什么都是对的一般。 若是钟遥夜在此处,定要翻着白眼说这简直就是被儿女私情冲昏了头了。 不过平日里看不出,宋必回此人在私下亲近之人之人面前倒还有些像小孩子的地方。 此人一旦得到了喜爱之物,便是一刻都不肯放手。 他们数年未见,这几日宋必回更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待在自己身边,守着瓷物似的生怕他在哪磕着碰着了,叫江屿风都觉得不适应。 清早,原也是宋必回要去为泽山布下一层福泽,因而江屿风便一人闲来无事,在古木上赏花等待,未想却是等到了凌青悄悄上阶来了。 江屿风很快便认出了自己福玉的气息,当下便意识到这孩子兴许是故人之子。 只是这周遭总有阴气虎视眈眈,这孩子被仙气迷了眼,竟都未发现弥散浓重的鬼雾,江屿风只好顺手施了咒,将其与阴气隔绝开来。 却没想宋必回来去倒也迅速,这人见到凌青望着江屿风身影茫然呆愣的模样,旋即便有意一般冷冷开了口,将凌青顿时被吓了一跳。 反倒是恰好将凌青唤过了神。 “也去见过你师伯了?”江屿风轻声问道。 “嗯。”宋必回捏完江屿风的手指又去拽衣袖,被江屿风不客气地拍了回去。 “别闹……” “我怕吓着师伯,索性先将信放他案上了。”宋必回表面虽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但手上小动作倒是一刻没停。 他在被江屿风打回来时确实消停了一会儿,可走了片刻,又忍不住伸手去牵身边人的手,这下却瞬时被江屿风将手攥进了掌心。 “这还是咱们堂堂的商明上仙?”江屿风故作戏谑,“往常谁也不放在眼里,结果如今下凡了,先是以公谋私,后又缠着人不放,届时如果被上头发现了,你不怕引得天怒降下雷劫?” “呃……” “也是,我们上仙怎么把这小小雷劫放在眼里呢。”江屿风轻笑一声。 “并非都是以公谋私。”宋必回垂着眼,像是个尽心尽职的判者为刚得道成仙者耐心解释一般,偏偏眼神里却满是纵容,“天君本是下凡历劫,如今劫数已尽,这雷劫受不受无关紧要。” “噢,那商明上仙先前让我选择,是在故意诱导我选您了?”江屿风立刻抓到了重点,“真没想到,上仙还有这趁火打劫的手段……” 可这下没等江屿风将话说完,便立刻被宋必回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 时光寂静之间,晨光自竹叶的缝隙间流转而下,远山雾岚鹤鸣,尽数坠入层层天光,心神识海无声翻涌。 兴许是上头也等不及了,正午时分,江屿风便收到了一封出自金鳞之手的神笺。 信上洋洋洒洒数千字,一大半都是在问候他是否安好与抒发对他的怀念,最后留了一小半便是在祈求天君能够尽快归位,理由是天君殿中神兽们已经感受到了天君的气息。 如今显然躁动不安,有镇压不住的趋向,若是再拖延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一群“妖魔鬼怪”都要在殿上摆宴了。 当时正巧乔河有事相托,又念及江屿风刚过天劫,便唤了宋必回前往,江屿风一时偷得闲,正好留在殿前晒太阳。 只是如今收到了信,他才恍然间意识到人间已过去了数日。 成仙之后,光阴似乎真如典籍中所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了。 江屿风起身披了鹤氅,避了人群选了条幽静的小路漫无目的的四处走走,却是在不留意间绕到了山门。 彼时他以为自己与此处毫无干系,只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却未想只是轮回命运,丝丝缕缕都将他束缚在这里。 “折岁。”他忽听见乔河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当下回过神来。 江屿风抬眼,瞬时见不远处长阶之上,乔河、宋必回与钟遥夜三人正相立而言,听到乔河忽然唤江屿风之时,宋必回也转过身来。 倏忽风过,扬起了那人的衣袖与肩上发丝,深邃宛若静海的眼眸遥遥望过来时,带着一丝惊喜与笑意。 恍然间,叫江屿风只觉重回了当年一般。 只是那时宋必回望他的眼神还是寒冷如冰,也曾不告而别,水火不容。 如今看来,倒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小师兄,怎么我们刚刚提及你,你便来了。”钟遥夜弯了眼。 “说我什么了?”江屿风笑着应了,下阶而来。 “说了一些从前的事儿。” 当年梦行是泽山众人心头的噩梦,而她亲眼见着宋必回与江屿风陷落梦行,导致这数年来,也都过不去心头这道坎。 修道之人忌讳执念,偏偏泽山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而如今听宋必回说明原委,她才算是真正释怀。 “听说必回今早见过槐序了?”乔河待到江屿风走近,又笑着问宋必回。 “她恰好来巡殿。”宋必回点了点头,“说近日遥夜师叔比较操劳,昨夜也没能睡好,正好今日来取一些安神香回去。” “呃……”昨夜喊着要去捉鬼的钟遥夜顿时没了声音。 “遥夜平日也须注意身体。”乔河叮嘱道。 “我无事,是槐序总是添油加醋的。”钟遥夜赶忙岔开话题,埋怨道,“如今小师兄飞升了,掌门师兄就开始唠叨我了。” “那等你飞升,乔河师兄也就不唠叨了。”江屿风笑道。 “那可还要几年。”钟遥夜抱着手臂,理直气壮道,“我可还没在人间玩够呢,你先替我上去看看仙界好不好玩。” “说来,屿风也就要归位了。”乔河温和的目光瞬时落在了江屿风的身上,“若是遇到仙师,代我向他问好。” “自然。”江屿风缓声道。 一炷香时间里,众人随意聊着,宛如寻常人家的谈天消遣。 在这时光悄然流逝间,恍然只觉故人还是当年模样,当年乔河无奈扛起泽山的重担,当年钟遥夜跃下秋千湿了裙摆,当年少年纵马山川,惊鸿一瞥间,千秋万载。 临到飞升之时,宋必回负手而来,神色淡然地立于江屿风身侧,可在神光彻底将他们二人笼罩之后,却又伸手揽住了身前之人的腰。 江屿风一时不由地抬起眼去,望见的依然是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瞳,平静无声。 而就在这双眼之中,他望见了自己的轮廓,身披数载光阴岁月,到达此处。 从当初分离,到如今的重逢,匆匆岁月里,风曾穿堂而过,掠起了来人衣摆。 酝酿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