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川高中》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苑川高中 作者: 花宫错 ? 苑川,六月,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李凑拖着个巨大的行李箱站在车站边,汗从头上流下来,他决定再等最后一趟。 十分钟后,李凑拎着行李箱在簇拥的人头中挤着上前。 公交车引擎轰隆隆地响,司机不耐烦地让他们快点。 他是个坡子,没法走快。 “需要帮忙吗?”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李凑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两个人都是一愣。 李凑打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滚!” 晏温翊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 李凑绕开他正想上车,不料晏温翊站在公车的台阶上,把他狠狠往下一推。 尾气喷了一脸,呼啸而过的车窗里,李凑看到晏温翊带着嘲弄的口型。 ——傻x。 这条疯狗。 李凑不可能会想到,数日后,他和晏温翊又见面了。 晏温翊救了他。 半月后—— “要走吗?你要是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我拦不住你,”晏温翊说,“你要是不走,就只能留下来陪我了。” “我没有逼你。” “这有什么不能留的,”李凑冷笑。“只要你愿意!” “求之不得。”晏温翊狠狠撞过他的肩。 他们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混账少爷攻X坡脚孤僻受 排雷: 1.双视角,攻受视角均有描写,晏温翊(攻)先动心 2.非典型校园文,均成年,攻前期很讨厌,后期有成长 3.设定时间是2016年左右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阴差阳错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温翊(攻),李凑(受) ┃ 配角:其他 ┃ 其它:其他 一句话简介:和死对头被迫在一起的日子 立意:在岁月中成长 ——梦中身—— ———— 1、公交 时节尚未至盛夏,虫蝉已然鼓噪地发出鸣响,如破败的风机,嘎吱嘎吱躁人心烦。 阳光透过林梢间隙洒落而下,空气似乎被浸泡在这充满沥青焦味浓烈的金色液体中,散放着腐烂和翠碧相混合的馨香。 汗液凝成水珠从他额上滑下,垂在眼睫上微微涩痛,晏温翊顾不得去擦,两步上前,挤上了公交车。 “欸,别挤啊……挤什么!赶着去投胎啊!”人群中传来小声的呵斥。 还没放假,学校前面的车站年复一年、司空见惯地挤着人,放学的学生,忙碌一天下班回家的年轻人,牵着孩子不肯让一步的老人,窄小的门被纷至沓来的乘客堵得水泄不通,晏温翊好不容易挤上车,没有被车中人潮拥挟着向后跑,眼尖地瞧中了前边一个空位,长腿顺势一跨,转身就坐下来。 “往后走!上车了的都往后走!别堵在中间!前面还有人上车!”司机的声音淹没在人潮中。 还有人在上车,逼仄的空间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晏温翊往边上缩了缩,戴上耳机,充耳不闻,实在是没必要,他不想等到后座,也确实没有那个耐心。 少年的眉峰微微蹙着,眉眼敛下,似乎这样能够让他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他微微向前躬着身体,是很明显的抗拒姿态—— 好热…… 门窗大敞,热气如无形的岩浆滚滚汹涌而至,站在他身侧的男人拉着吊环,聒噪地对着手机讲些什么,口沫横飞,黏在皮肤上被浸湿的汗衫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汗臭味。 种种声音嘈杂交织,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也像是沸腾油锅添进去的一把柴火。 他应该在家里多待几天的。 至少也要等老爹的态度软下来,届时还能蹭到司机的车,去哪都行。也不用这种天气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里乱窜。 虽然老爹早就不允许司机单独接送他了。 晏温翊闭上眼睛,他有点后悔一个人自作主张地跑出来了。 六月…… 高考刚刚结束,晏温翊如释重负,他跨步进门,从考场刚出来拎着的文件夹被随意扔置,姿态凄惨,像他房中角落那一堆注定不会翻动第二遍的书。 终于结束了。 他躺在沙发上,手指微微蜷缩,掌中汗渍黏腻,晏温翊抬头,客厅的吊灯绚丽璀璨,华光四溢,他不适应地偏头掩了掩。 真的到此为止了吗?他不知道。 考完的学生本该像笼中放出的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虽与当初的设想不同,晏温翊还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却不料他还没在家里游手好闲度过一个白天,他爹就喜气洋洋地进门,眉梢眼角都压不住喜色,那模样,好像他儿子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一样。 晏温翊眼皮一跳一跳,他爹不常回家,更别提面上如此情状。 稍稍谢顶的中年男人进门,打了个长长的嗝儿。 灯光流溢,屋里电视的声音响亮,听不见半点人声,晏父皱了皱眉,眯着眼逡巡四周,眼神忽而停滞。 晏温翊背着沙发,露出一个脑袋,父子俩面面相觑。 “老爸。”晏温翊咳了一声,率先出言。 “欸,儿子。” “考完啦?” “嗯。”晏温翊搂着个抱枕,闷闷道,父子俩坐在一起,他闻到空气中明显充溢的酒气,他应该是刚应酬回来,晏温翊想。 他和父亲的感情算不上亲密,这个年龄的小孩总把话放在心里,留给父母一个尚且青涩的背影,自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 晏温翊犹甚,因为父亲的缘故,他都不常待在家。 “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晏温翊说,末了,他又补充道:“应该跟平时差不多。” “差不多啊。”晏父好像有点失望,声音飘忽,“唉……算了。” “你的话……唉,这样就够了。” “我指望个什么呢。” 晏温翊没说话,抓着枕头的手紧了紧。 一阵短暂的沉默,晏父抓了抓头,似这才想起正事来,有些迟钝地问:“儿子,那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来了! 晏温翊心生警惕,“爸,你要干嘛?” 他就知道! 若是寻常,他这个老爸根本就不会管他,儿子大了就该放养,像晏温翊十二岁一到就不允许司机接送,仍由小孩嚎哑了嗓子也没用,晏温翊第二天还是灰溜溜骑着自行车呼哧呼哧地上学。 就连当初哥哥高考,他也没多问一句,如今又怎么会专门推了应酬回家对他嘘寒问暖! 晏父见儿子一副草木皆兵的情状,不由发笑,他用力搭着少年的臂膀,把人拖过来,拍了拍他,充满醉意的声音缓缓道:“儿子啊,先前觉得你学业紧张,就没让你掺和那些事,你现在既然考完了,有时间了,明天起就跟我去见见你那些长辈、叔叔阿姨,家里的…… 你舅妈和大姨也老问我你考得怎么样,你自己去跟他们说! 他们跟我叨念你好久了……嗝……你上学以来都好少和他们见面,现在考完得找个时间给人赔赔礼……好好聊聊……” “还有公司那边的,你得跟着学点事儿了……” “什么啊!” 少年人到底沉不住气,晏温翊滚轱辘似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他一贯不喜欢这种场合,闻到父亲身上浓郁的烟酒味就觉得头晕,一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难以忍受。 晏温翊心绪不平,面色微微涨红,难以置信道:“什么东西!爸,见什么面啊!你那什么亲戚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在酒桌上没应酬完,还要拉着我应酬?!我不去!” “不行!” 晏父脸色一沉,掌心狠狠一拍桌子,如惊堂拍案,惊雷作响,“你必须去!我都跟你大姨舅妈说好了!你不去我怎么跟人家说去!” “你自己说!你说跟人说好了你再跟他说!” 晏温翊越想越气,“我昨天才考完,你就要把我拉出去,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下?你把我当什么! 成绩还没出来,你就算要炫耀你也等成绩出来再炫耀!就是一条狗牵出去也得喂饱了再遛!” 啪—— 一道惊声脆响。 晏温翊微微偏头,少年光洁的脸上印着一道鲜明的掌印。 霎时寂静,他没能说下去,晏温翊动了动嘴角,牵动颊边一阵刺痛,他维持着被扇过一边的姿势,僵持着不动。 晏父摩挲着掌心,醉眼里闪过一抹清明,男人抿了抿唇,面上略过一丝悔意,打都打了,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让他先低头跟儿子道歉?他还做不出这种事。 “别人没考试?你哥哥考试完也没见你这么矫情,养你这么大让你做点事还不情不愿的,家里是没给你饭吃还是没让你睡觉?”晏父整了整衣服,起身冷冷道,“明天下午回老家一趟,自己好好收拾一下,穿得精神点。” 房门哐当摔上,一声巨响,门窗簌簌齐震。 晏温翊站了很久,才慢慢坐下来。 舌尖顶了顶颊边,凉意牵着丝丝痛楚,应该有些肿。 少年不情不愿地揪着枕角,像被一桶冷水从头泼到了脚,刚冒出头的兴致都被浇了个透顶。 父亲白手起家,当家作主纵横商场这么多年,向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这会老了脾气更大,不允任何人忤逆他,晏温翊触了霉头,晏父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若不依,肯定得揪着他开涮。 晏温翊低头抚摸左手小臂,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似乎还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旧日遥远的痛意。 指不定还得翻旧账。 男生瘫坐在地上,沉默地盯着电视屏幕上正在放映的两个模糊的身影,直到烈日沉落,天光渐暗。 他不愿意。 他是真的不愿意,老爹的朋友根本数不清,公司里的,以前部队里的,还有他见过、没见过的三叔四姑五婆…… 从前但凡有喝酒应酬他一贯都是避而远之,他不想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摆在人前模样各异地打量,但他爸明显就是这么想的。 而且他不想。 他不是不配么?本来应该也轮不到他的。 少年咬了咬手指,眼神阴垂。 曙光微白,暮色渐分,整栋房屋尚且被朦胧的白纱覆盖,还未苏醒,晏温翊胡乱地往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叼着个面包,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两个小时前,他还如释重负、满怀希望地踏上旅途,当下就后悔了。 晏温翊拭过额上的汗,苦涩又疲惫地想,知子莫若父,他爸是最清楚这个儿子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一点苦都吃不了,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身上没带多少钱,到时指不定还得求人接济。 晏温翊抬头望了望前边已经开始倒数的绿灯,心中不禁感到烦躁——怎么还不开车? 他努力压着气,低头随意刷了会手机,旁边忽然开始喧哗—— “你就不能等一下么!”一个女声道,“没看见他不方便吗!人都还没上车,你老往前挤干什么,出了事怎么办?又不是不让你上车!” 和她争执的是个老人,老人听到这话,不甘示弱道:“我也要上车的啊!他不方便就往后排咯!耽误我事情怎么办!” “你插队你还有理了!”女孩也是个急性子,“你一个老人还倚老卖老,要不要脸!”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呢!我哪里插队了?他自己半天上不去还赖得到我头上? 不方便不会等下一趟吗?腿瘸了就别拥着挤过来!他瘸了又不是我弄的,我就该让着他吗!” 司机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激烈的争吵中,双方争得面红耳赤,高温、汗水愈发灼热地迫使每一个粗鄙的词语往外蹦,周遭的旁观者看得津津有味,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黄灯突然一灭,转瞬又亮起鲜艳刺目的红色,少年摘下耳机,深深地换了口气。 “麻烦让一让。” 晏温翊踩着台阶从稀薄的人群间隙中艰难地挤出去,身后的空位马上就换了个人,他没在意,在一堆吵闹,攒动的人头中准确地拍了拍争吵的年轻女孩。 “你好——” “我不讲道理?是你不讲道理吧!这里这么多人都看得清楚,你还有脸在这睁眼说瞎话……” 女孩猝不及防被打断,下意识地往后看,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少年,少年脸容俊秀,神情和善,看面相是个学生。 学生模样的男孩朝她身侧望了一眼,若有所知地收回目光,嘴角微微挑起一些,认真道:“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这位——姐姐,姐姐你应该赶时间吧?你背了这么多东西,还有行李箱,后面应该还有位置,我帮你推过去。” 女孩一怔,匆匆扫了眼手机,似乎想到什么,旋即转身不屑地看了那老人一眼,不再和他争执,她对晏温翊点点头:“啊……好,谢谢,麻烦你了。” 说是帮忙,车上人太多了,晏温翊只来得及拉过行李箱向后推了一把,女孩逐渐被身后的人潮吞没,晏温翊回头的时候,争执的老人已不知所踪。前门向外,零星的人还在排队等候,陆续上车。 “哎呀,拖着这么大个行李箱,小心点,别压着人了啊……你自己搬得动搬不动啊?” 坐在位置上的乘客一脸忧虑地指指点点,周围不少声音纷纷附和,却没有一个人下去搭把手,生怕好不容易坐到的位置被趁虚而入。晏温翊伸首向外瞥了一眼。 前车门开着,司机还在等,却不见有人上来。 “喂!要关门了!你下去干嘛!别从前面下!” 晏温翊顿了一下,转瞬又往前挤,不顾司机的阻拦直直跃下了台阶,阴影之外日光正烈,他被晃了晃眼。 少年眯着眼,眼尖地在人后看见一个低垂着的脑袋,黑色的发,一身干净的白衣,男生暴露在阳光下的瘦削小臂上微青的血管清晰明显,如同细小蜿蜒的藤蔓,用力发白的手背上布满细密的汗,发出短暂又莹润的光。 他正低头努力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动作十分吃力,行李箱拖在地面上发出一阵一阵的响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重心不稳,似乎有条腿无法着力。 跛脚? 晏温翊不自觉地蹙眉,看他低头走路的样子有些熟悉,脑海里匆匆闪过一个画面,想了一会又没想起来。 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点犹豫就被他无力磨磨蹭蹭的动作消耗了干净,晏温翊攥紧了手,又松懈垂下,他啧了一声。 麻烦死了。 再抬眼时,面上已然挂上人畜无害的平和笑意,晏温翊轻轻越出一步,伸出一只手:“你好,需要帮忙吗?” 低头的那人滞了一瞬,缓缓抬头,晏温翊看清他的脸,一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夏日的风,蝉鸣的浪潮,松涛,早晨的读书声,走音的琴声…… 那一刻,仿若时间逆流,晏温翊恍惚地以为自己仍身处校园,他一度认为那仅仅只是他人生中必须经历又不值得回想的一部分,堆积成山的书堆和习题,日复一日无聊透顶。 在看清这个人的瞬间,晏温翊同样想起了当初第一眼见到李凑时的眼神——也像此刻他未曾来得及收回毫不掩饰的惊愕。 晏温翊伸出的手停在空中,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还上不上啊?快点好吗!” 司机在身后大声催促,晏温翊重新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弯了一下唇角,眼神温和,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空空荡荡的,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全然将自己当作一个路过陌生的好心人,作势要接过李凑的行李箱,“我帮你吧,我帮你提上去。” 在他的手即将碰到箱子的一刹,“啪——”一声清脆响声,晏温翊的手背忽然一痛。 他倏忽一顿。 眼前的男生毫不留情地打开他的手,眉头皱得很紧,那双眼如同初次与他相见时同样,冷漠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不需要。” “不用你假好心。”李凑道:“晏温翊,不想帮就别帮,你能别老这么自以为是吗?” 晏温翊从没被人这么直白地骂上脸,他顿了一会,又笑了笑,没什么滋味地缩手,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嘲弄。 “李凑,你除了腿有问题,脑子是不是也有点问题?到底谁自以为是?你在这磨磨蹭蹭浪费别人的时间,别给脸不要脸好吗?还真以为地球围着你一个人转?你那点孤芳自赏的臭毛病还没好吗?” 李凑一怔,面上旋即有些愤怒地涨红:“你……” 晏温翊突然后退两步,接在最后一位乘客的身后上了车,门外只剩李凑一人,晏温翊遗落于拥挤嘈杂之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还赶时间,懒得跟你在这吵。” 他伸出了手—— 原本就没收回的手改接变为推,力道很大,晏温翊有心恶劣,行李箱在路上滑过一小段距离,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李凑一时不察,急忙转身拖着腿,一步一步地跑向自己的行李箱。 “不好意思,师傅,开车吧,那人说车上人太多了,他不坐了,他去打车。” 晏温翊的声音透过声浪传到司机耳中,司机早就等得不耐烦,向窗外瞥了一眼,全当自己没看到,当即放下刹车,脚下使力,公交车嗡然启动,载满一车的人慢慢前行。 晏温翊拉着吊环,透过窗看见李凑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嫌恶,那张脸…… 晏温翊丝毫不怀疑,要是可以,李凑恨不能下一秒就把他从车里面揪出来扇几巴掌! 罪魁祸首嗤了一声,勾出满脸嘲意,浅笑着戴上耳机,微微抬起下颔,回以漠不在乎的轻嗤,李凑分明地看见他缓慢、故作姿态的口型,晏温翊无声地说着—— “傻逼。” 2、初见 晏温翊第一次见到李凑,是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 苑川的夏天恒久不变地酷热,树尖上的露珠闪烁着金光,蓄积着天上的色彩,时间好像从不曾流动。 作为市里第一的重点高中,苑川高中可谓人才济济。高考一结束,其他中学少不得在校园内各处张贴大字报,喜庆的红色条幅飘得到处都是,液晶屏上的红字滚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大张旗鼓,告诉每一个走过路过的人,我校高考取得了多么多么优异的成绩! 苑川高中却不兴这套,一个字儿也不贴。 竞赛保送艺术加分国家级运动员数不胜数,俯拾即是,这里没有什么重点班普通班之分,只有文科班理科班,每年毕业都会涌现那么几个被首都大学提前录取、美国欧洲留学,获得全额奖学金的奇葩学生。 这是一所令苑川所有学生都梦寐以求的中学。 晏温翊背着包,站在石碑前,有些漫然地望着石碑后犹如众星拱之的行政楼。 他每天都要走过这个地方,还是像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就算开学了。晏温翊漫无边际地想,一年就过去了么? 好快,他想,他想了一会又觉得不对,还是太慢了。 少年踌躇又艰难地迈开脚步,仿佛拖着牛车的人力夫,影子在他背后拉出一道无形的车轴痕。 高一升高二要分班,行政楼前的告示栏人簇着人,各个都拉长了脑袋想一窥分班表,结果或喜或悲,这一切都和晏温翊没什么关系。他还是留在原来的班级。 他瞥了一眼,漠不关心地收回眼神,走过转角正要上楼,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嘈乱喧哗的声响。 “卧槽!你走路不看路的吗!”女生像是被吓到了,气急败坏地大叫。 “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另一个女生慌乱地道歉,“对不起……我、我这里有纸,你擦一下吧……” “这怎么擦啊!你打掉的是奶茶!又不是水!这都黏在我身上了!这不洗怎么干净啊!真是……你能不能看路啊!上楼就不要玩手机行吗!” “对、对不起……”她都快哭了。 周遭还站了些人,或是语无伦次地插嘴劝架,或是七手八脚地添乱,晏温翊站在下方望去,真切地瞧见楼梯转角不大的平面内溅满了打掉的奶茶,两杯还是三杯…… 他看不太清,塑料袋和包装散落在一边,打翻的配料粘在楼梯面上,狼藉不堪。 他看了一会,慢慢蹙眉,旋即果断地移开视线,转身便下了楼。 看来是不能走楼梯上去了。 大厅人影寥寥,晏温翊正思索是绕一圈远路去班上,还是直接从这坐电梯,明显电梯更快一点。 行政楼的电梯是教师专用的,教导主任在晨会上三令五申不准学生偷懒乘坐电梯,要是被看到了,要记名字,点名通报批评。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电梯放这不让人用,怎么的,留着当传家宝么? 而且那个教导主任……晏温翊抿了抿唇,纵然心有不忿却还是不敢直触霉头,最快捷的一条路被堵着了,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身。 空旷的大厅发出一声声落步踏响,晏温翊扭开瓶盖,喝了口饮料,瓶身触及掌心冰凉。 他漫不经心地侧眼一瞥,看向窗外,忽然定住了。 行政楼外高高的台阶上,一个身影踉跄而狼狈地往上攀爬,那是个学生,校服被汗沁湿,贴在身上,勾出少年人稍显瘦削的腰身,他的腿脚明显有问题,那学生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双手拉着箱子,每往上一个台阶,身形就要不稳地前倾,仿佛是在筹划一微妙精巧的表演,每当晏温翊以为他要摔倒前一瞬,男生又奇迹般地稳住了身形,随即吃力地循环往复,像个无人问津的滑稽小丑。 “是他啊。” 晏温翊注视,他知道这个人,和他同级,高一时七班的李凑。 ——也仅仅是知道。 李凑算是声名远扬,几乎年级里没有人不知道他,毕竟整个年纪就他一个长年累月拄拐来上学的人,尽管同学们谈起他的时候并不参杂什么恶意,当亲眼所见这个男生用奇怪的姿势拖着腿从他们面前走过之时,不少人还是会停下来,或是好奇,或是惊讶,纷纷向他投去目光,用不如何掩饰的声音和同伴交谈:“上次他们说七班有点坡的那个就是他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一个坡子。 晏温翊无意识地喝了一口饮料,冰凉的感觉沁过喉管,这让他清醒了不少。 晏温翊盯着李凑的动作看了会,略略拧起眉头。 他走得相当慢,每走一步就要停一会,现在的时间也不早了,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把行李搬到宿舍里,晏温翊猜测他是先把行李箱拖到班上,等报道完之后再带去宿舍。 果不其然,男生终于走完台阶,踏入大厅,他控制不住地向前倾,按在箱子上的手用力得发白,李凑缓了会,少顷便抬头,望向电梯的方向。 与此同时,教导主任从转角的办公室出来,夹着一堆文件走向电梯。 “我去……还好刚才没上去。”晏温翊庆幸道,“这老头儿上学期都抓我多少次了……”他似乎想到什么,步子一顿,脚下当即调转了方向。 顶上的液晶屏数字跳动,时间不早了。 晏温翊走到李凑的身前,稍稍隔了点距离,神情和善,试探着轻声问:“同学?你是高二么?是要去四楼么?你提得动吗?我帮你?” 不等李凑回答,晏温翊已经伸手搭在他的行李箱上,教导主任正站在门口等着电梯,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往这边瞥了一眼,身侧站着两个学生,还都不算陌生,其中一个应还算他办公室的常客,主任皱了皱眉,微微侧身往一边让了让。 晏温翊脸上挂着笑,若只有他一人,偷偷摸摸乘电梯肯定得被骂,这坡子……不,李凑,他肯定不会被说。 电梯的话应该能提前三分钟到班上,晏温翊漫不经心地想,他的手还没搭上行李,突然被猛地挥开。 “别动!” 晏温翊一怔。 那学生——李凑似乎自己也被吓到了,他向后退了退,抿抿唇,掀起眼皮,言语中毫不掩饰疏离:“谢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能推。” 晏温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教导主任举着手机,身形完全转向这边,电梯已经到了,他在等他们两个。 他蹙了蹙眉,语气刻意放缓:“没事,不麻烦,你还背着包,好像也不太方便,我可以帮你提到那边去。” 李凑看了他一会,摇头后退,晏温翊再伸手,后面有人看着,做戏也得做足。 “你听不懂人话吗?”李凑拉着行李箱往后退,蹙眉看了他一眼,又懒得看他一样别过脸:“电梯到了,你不要乘吗?你刚才在上面看了那么久,有这么多时间早该到了,不用故意等我,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帮我。” 晏温翊愣住了,李凑的声音不小,回荡在整个行政厅,主任肯定听到了,他脸上不可抑制地燥热,心中像是被掀翻了一个角,惊涛骇浪尽数翻涌倒卷,震惊万分。 这个人…… 晏温翊长得还挺好看,皮相骨相也不差,他又惯会与人打交道,和同学关系都还不错,即使是敷衍,对旁人笑脸相迎之时也从没有人给他泼一盆冷水。 他是真没想到有人能不识趣到这种地步。 面前的男生略略低着头,他似乎很习惯躲开别人的视线,李凑长得很清秀,白皙的脸上都是汗,他的缺陷暴露在外,这让他有轻微窘迫的难堪,李凑没看他,轻轻抬了抬下颔,示意电梯的方向,道:“同学,你能不能让让?” 晏温翊没动。 李凑被阴影下遮蔽的眼睛轻轻上挑,视线和他相触,晏温翊看着他,他第一次真正观察着这个人,把他看进眼中。 他看见一片不加掩饰的烦躁与厌恶。 李凑没再理他,推着行李箱,一坡一坡地向前,他的动作还是有些不稳,他想绕过身前的人,这人又直直地杵在这装聋作哑,充耳不闻,箱子磕在地砖细微的缝隙中,倏忽一震发出响声,汽水瓶掉在地上,碳酸液体泼溅在瓷砖上呲呲冒出细密的气泡,晏温翊被撞得退了几步,两人都是一愣。 可乐打翻了。 李凑的动静很大,晏温翊动动手指,冰凉水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身前白色短袖校服濡湿一片,一块棕斑突兀地亘现,衣边还狼狈地往下渗着水。 晏温翊一瞬间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又听到了先前那个在走廊被打翻奶茶女生的呵斥。 面前的人似也始料未及,李凑有些懊恼地皱眉,他稍稍伸出手,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晏温翊。 晏温翊面无表情地回望。 李凑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少年嘴角抿直绷紧,垂首别过头。 滚轮辘辘又响,身后一道声音冷淡逼近:“你就这么走了?”很明显的质问。 李凑一顿:“我提醒过你。” 他提醒过他让开,这人硬是要杵这,这帽子又怎么能就往他一个人头上扣? 他和这人素不相识,八竿子打不着一条边,若不是他平白无故硬施好心,可乐也不会泼到他身上。 李凑不再停留,拉过行李走进电梯。 教导主任往这边看了一眼,有些讶异还有一个人怎么没跟上。 晏温翊不语,看着电梯门阖上,男生的背影在面前缓缓消失不见。 李凑、李凑。 晏温翊冷冷嗤了一声。 还真是名不虚传,对谁都甩张冷脸,拽得跟谁都欠了他十万八万似的,一点脸色也不会看。 李凑是潇洒地走了,留他一人应付这残局。 晏温翊烦躁地捋了把头发,口腔中残余碳酸汽水的味道微微变换,酝出有些奇怪的微辣,他有些忍受不了地啧了一声。 瞧着人畜无害的,没想到这么呛。 “晏温翊?” 一道声音惊疑不定地传来,晏温翊往上一看,一个人扒着玻璃栏杆上往下看,一张熟悉的脸庞,他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 “嗯什么嗯?你在那傻站着干嘛?这都要上课了,等会迟到英语老师又得说你态度不端正。” 陈濯凑过来,“哟,这是怎么了?你身上这都是什么东西……怎么弄上去的?” “你还有多的校服没?这得换啊,黏在身上招惹虫子……”陈濯拎着他校服尚且白净的一端指指点点。 “别吵。”晏温翊觉得烦,“我没带。” “你带了也现在换不了啊,没时间了,先回班上吧。”陈濯看向晏温翊望着的方向,他和晏温翊相熟已久,自是默契问:“走电梯?” “走屁,走电梯,李平君刚上去,你也不怕一进去撞上。”晏温翊说,“走楼梯。” “嘁,看你这怂样。”陈濯用胳膊肘捅他,努努嘴:“你要坐电梯你就坐电梯呗,真是……你老爸每年给学校捐这么多钱又是修宿舍又是修教学楼的,那什么……还是荣誉校友是吧?你一个荣誉校友的宝贝乖仔连个电梯都坐不了,你看这像话吗?” “就是……”晏温翊随口应声,待回过神来就想骂他,“你有病吧。” “以后在学校里别说这种话。” 陈濯看了他一眼,“生气了?” “没有。”晏温翊缓了口气,淡淡道:“那是我爸的捐款,写的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我的钱,李平君刚刚上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学生这样。” “我爸最讨厌小孩拿家里的事情去外面乱说,李平君要是听到了,在我爸面前一提,回家我就得罚跪。” “开玩笑都不行?晏叔叔管得还真是严……”陈濯说,“谁让你爸和李平君关系好呢?他整天就盯着你……我去,快点,要迟到了!哎……你刚念念叨叨什么呢?” “啊?”晏温翊愣了一下,“有么?” “有啊……我应该没听错,你刚才都不站那好久了,怎么了你?” 晏温翊静了一会,避而不答:“没什么,觉得这边有点热吧……” 他一边走一边随口道:“我刚看见了七班那个坡脚的。” “坡脚?噢……你说那个李凑啊……”陈濯扭过头看他,“他啊,说到这个,他分到我们班了你知道么?” “什么?”晏温翊停住了。 “我看到名单了,门口贴着呢,他成绩还挺好的,分班看分数又不看其他什么,这也不奇怪吧。”陈濯道,“以后都是同学,态度得放客气点。” “李凑……”晏温翊喃喃,若有所思地轻声:“我们班还有这号人?” “别是个废物吧。” 3、交恶 流年不利,八难三灾。 李凑艰难地拽拉不住奔逃的行李箱,公交车在他眼前呼啸而过,尾气喷了他一脸。 “咳咳咳……啧……”他扬手挥了挥烟尘,在四周好奇加杂打探的眼神中拖着行李箱缓缓走到一旁停下来休息,这边人少,没有树荫遮蔽,日光尖锐得好像要穿透他,男生白皙的脖颈暴露在光下炙烤,泛着微红颤动着。 他等这一趟车已经等了半个小时。 他来得不算巧,早些时候,真逢刚刚下课,李凑自知挤不上车,就没有往前拥,眼见一辆一辆在眼前飞驰而过,直到方才……他觉得人似乎都少了点,于是才敢上前。 谁知道车还没乘上就被人推了下来! 都是他……晏温翊! 李凑攥紧拳,行李箱的拉杆亦而因力发抖,不至片刻,他又泄力地松开,五指倦怠地垂落,这一个举动似乎是他所能发泄出来的所有。 算了,李凑垂着眼想,没用的。 生气没有用,发泄也全不尽性,这么矫情作态下去,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可怜,不会有人同情他,他们只会觉得他有病——不管是腿脚,还是脑子。 他怎么走到今天,就有多明白这个道理。 李凑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这一点,直到方才如此鲜明而不掩饰的恶意指向他时,他还是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无法抑制地浑身发抖。 一半是因为晏温翊,一半是因为他自己。 没用…… 男生习惯地抿唇,嘴角一点破口,他舔了一下,尝到了一点铁锈的微腥,夹杂着汗液,咸湿味厚,交织成一股苦涩的腥甜,像小时候杂货店门口摆放在货架上精致的翻糖——空有漂亮的外表,实则生硬得难以下咽。 金玉在外,败絮其间。 李凑拖着行李箱一瘸一拐地往前边走,方才晏温翊推他的力气不小,他还算正常的腿磕得淤青,现下受力不正常地颤抖,从脚踝处漫上如蛛网细密的疼痛,持续绵延。 “草!” 男生停住,忍不住骂了一声。 神经病。李凑想,我真是倒霉才会碰见他! 真是见了鬼了,上辈子他和晏温翊肯定有仇,怎么每次碰见他都没好事?! 这种人……真是,他掸开贴在额上的碎发,眼神不郁——这种人和他绝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装模作样,自以为是。 晏温翊对李凑不是很熟悉,他只从风言流语中听说过年级里有这么一个一年都拄拐的坡子——现在好像不用拄拐了。 他们之间有个不太友善的初见,经此之后,晏温翊便对这人有了成见,连一点点同情都不愿给他留着,更别提言之于表的尊重。 晏温翊不认识李凑,李凑倒是对晏温翊很熟悉,他甚至觉得有点讽刺——学校里也不知道他呢? 晏温翊也能算上是高中时期的风云人物了。长相出色,成绩优秀,和同学相处也甚是融洽,他在高中升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出言致辞,在晚会上为全体师生表演独奏,代表苑川高中去参加全国竞赛……最关键的是——他有一个好爹。 苑川中学是市里最好的中学,气氛活络,能进苑中的无不是顶尖优秀的学生,要么成绩好,要么后台硬,进来的个个难免自持三分心气。 学生们正值少年,精力旺盛得过分,每每考试贴在布告栏上都要攀比一番,一点消息传得飞快。 不知谁掘地三尺翻出的消息,把校史馆中挂着的荣誉校友—— 知名企业家下方硕大的相框名字和学生名薄上一个一个对过了,晏温翊的家底就此被翻了个底朝天。 苑川中禾集团晏家的三公子! 那校史馆上挂着的照片,晏方就是他老子! 晏方是从苑中走出去的,白手起家,如今生意越做越大,晏方的地位水涨船高,就此一跃而上成了校史馆上的光荣人物,每年都要给苑中捐一大笔钱,事迹不少。 老爹是传奇人物,儿子也跟着水涨船高,晏温翊来历不凡一事被传得人尽皆知,什么富贵公子啊,豪门风云,九子夺嫡云云,少不了人借此调侃他。 晏温翊简直烦不胜烦,他矢口否认,却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少年不耐地敲着桌面,“是,那是我爸,没有豪门,没有私生子,没有你想看的任!何!东!西!还九子夺嫡,你脑子出门是不是被车撞了?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懂不懂?我家一共还没九个人上哪夺嫡!” 边上的同学被他逗笑了,拍着桌子让晏少爷立马把数学试卷的答案交出来,晏温翊让他滚,少年人不怀好意的大笑似要穿透墙壁,靠在桌沿边连带背后的书桌一起震颤。 李凑伸手拉住桌沿,猛然往后一拉,前边靠着的男生背后倏忽一空,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跌,他堪堪撑住身体,往身后望去。 后桌的男生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他对视,分明冷漠:“别靠我桌上。” 晏温翊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一点笑意,嘴角微弯,笑意却不进眼底。 他看着李凑,笑意又浅浅褪落,透出一点分明的冷漠。 方才正是轻松活跃的氛围,这伙人又拿他打趣儿,晏温翊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家庭说事,但这群同学明显也没有恶意,当下也不好扫了别人的兴,少年很认真地听他们说话,似乎在思忖,偶尔插上两句话,搭在桌面的指尖却有一没一地点着桌子,适而他也便一起笑笑。 李凑在后面看见,他只觉得碍眼。 虚伪……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表情,小时候三姑六婆四叔打量他受伤的腿脚,听闻他的遭遇,明明没什么可说,但又不得不说些场面话装装样子,便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摸摸他的头,道:“你这孩子真是受苦了。” 李凑睁着眼睛,安静地和每一个对他这么说的大人对视,长久的对视。 长辈们实在难以招架孩童如此空洞的目光,这孩子明明小小年纪,又通透得很,当下连样子也不愿装了,匆匆忙忙把他放下,补充道:“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啊。” 哭笑哀乐,世间情绪多是能触类旁通,虚伪则凌驾于一切之上。 他面前这个人正是天赋异禀,将其戏耍于五指之间。 李凑看着晏温翊收了收神情,少年人深邃的眼窝流露出陡然尖锐的眼神,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成习惯性的,轻慢不恂的嘲意,晏温翊斜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恍若无事地收回视线,继续谈天说地。 李凑感受到一股无言的嘲弄,他低下头,继续写作业,深墨色的桌面延展向上又戛然而止,边沿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其实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他只觉得很吵。 李凑想安安静静地学习,他也知道,晏温翊是不会顾忌他的。 那也不是李凑第一次撞见。 晏温翊平常时候都应付得很好,无论是人前背后,少有几次,他连装都不想装。 上学的时候,李凑总是最后一个走,他从不跟其他人一起走教学楼的楼梯,那太多人了,他不想走在那么多人之间。 李凑用拐杖顶住下方的楼梯,然后踏下一只脚落到平面上,再放下,循环往复,从行政楼下去要绕远的路,但是这里没什么人。 “你做不做?!” 楼下的过道传来女生大喊的回响。 “可是……考试要开监控,被发现了要受处分的……” “这种处分能有什么用啊?你看他敢开除你吗?别给我扯些有的没的,说,你做不做!” “不……”那个女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不能,被退学我就没有学上了……” “只是考试让你把卷子拿下来一点,给我们看到就好了!没让你传纸条!” “不、不行……”女孩不断摇头,还是哭。 “祝白凡!上个学期的值日还是我们帮你做的,你现在就想不认账了?” 堵在她跟前的一个女生推了推她的肩膀,“怎么,重新分了班好摆脱我们了,是吧?” 被压在众人之间的女孩脸上带着模糊的泪痕,声音颤抖,“是你们要自己做的!你们要帮我做,我还不能拒绝!我想帮你们做值日,你们还打我……” “我不是已经帮了你们一个学期了吗……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我是苑中特招外地免除学杂费的学生,如果被处分就要回去了,我还想读书……”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真的不行!我已经帮你们很多次了!” 围着他的女生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个女生眼神一狠,对着另一个抬了抬下颔,先前那个推她的女生按着她不让她跑,口中强硬道:“就一次,过了这次测评就行。” 苑川高中是省级重点学校,有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按照多方面因素选拔,其中每个学期的测评是很重要的参考因素。 这些女生明显动了歪心思。 那个女生还是哭,“不、不行的……” 围着她的人也不耐烦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一把揪起女生的头发。 李凑看不下去了,当下便要上前呵止她们,突然一块石头掉了下来。 那是个石子,很小,从他头上擦过去,辘辘滚到了地上。 李凑抬头。 教学楼是回字形,他站在三楼的楼梯口,那些女生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四楼斜上角,站着一个人。 他趴在栏杆上,一双眼睛向下注视着。不管是那群女生还是李凑,他都看见了。 李凑见过那个人,那是个学校里的名人。 那人见他望来,好像早有预料,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 转身就走。 石子掉在光滑的地砖,碰出几声轻响。 “你有事吗?” 那群女生的动作瞬间就停了,其中一人上前几步,眉眼充满着凌厉的攻击性,李凑看见她垂下一只手中的裁纸刀。 李凑犹豫了会,还是上前一步,“住手。” “瘸子?”那个女生一怔,旋即冷笑,“你是一班那个瘸子?你是李凑?” 李凑没说话。 “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滚远一点。”女生说,“就你这样……”她抬了抬下颔,“能成什么事情?” 李凑没理会她的嘲讽,“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了。” “所以呢?你要告老师?打小报告?”女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谁会信你?” “这里有监控。” “监控拍不到声音。” “可以拍到你们威胁她的事情。” “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算什么威胁?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你觉得老师会相信我们还是会相信你?” 女生全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上下打量了晏温翊一番,“你没有朋友吧?那你肯定不知道,谁会愿意和你玩?” “识相点话就滚远点!” 李凑抿了抿唇,她说的是对的。 学生都去吃午饭了,走廊里很安静。女生的哭声渐渐微弱,李凑瞧见那张被手挡住的脸,觉得有点眼熟。 但他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你们让她走。”很久以后,李凑说,“我没听到,也没看到这件事,还是说,你想在这里闹大?”他看向女生手中薄而锋利的刀,李凑淡淡说:“我就是个瘸子,没办法跑多远,你可以试试。” 他早看出来了,这群女生中只有她一个是真正有这个心思的,其他人听见李凑的话,脸色忐忑,又碍于面子不好离开。 女生阴阴地看着他。 李凑和她对视。 良久,他听见一声简短的“走。” 李凑暗地松了口气。 那个女生久久逼迫不成,恐怕早已心生不耐,她知道今日已不能成事,更被李凑撞见。 她还想要保送资格,不可能真对他们做出什么事情。 李凑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虽说这不太体面。 他见几人离开,慢慢走上前,不太好看地蹲下身,去扶那个女孩。 “你是……李凑?”女孩的校服被扯歪了,李凑偏过身,等她整理好。他听见女孩小声地问他。 “你是一班的?” 李凑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点点头,“我送你回班上吧。” “不用。”女生摇头,“我中午不在学校休息,我自己可以走。” 李凑顿了一下,“那你小心。” 他把女生送到校门口,女生出了校门,上前几步,不知为何又退了回来,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唇,轻声说:“谢谢。” 女孩的发尾在阳光下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她眼下红红的,像是被晒伤,多了一丝脆弱的柔软。 李凑愣了一下,她飞快地跑走了。 太阳很烈,照在他身上,他生出一种晕眩的感觉,李凑抬手摸了摸头,额面发凉。 一瞬间,他想起四楼那个居高临下的眼神,虽然是笑,看着他却和看路边一只蝼蚁没有分别。 那个人并不在意那群女生,也不在意李凑看见了他。 他来,只是为了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 当初还假情假意地说想要帮忙——分明只是想看好戏。 李凑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厌恶,他暗暗骂了一声。 直到后来,李凑才发现这件事远远不止于此。 也是很久以后,李凑才知道,他和晏温翊的纠缠是无法息止的,斩不断,抹不去,仿佛一段命中注定的孽缘。 如同他们之间本不愉快的初见。 那日之后,李凑发现他出手解围的女生正是他新班级的同学,隔着重重人影,女生见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闪过一抹绯红,慢慢地朝他点点头。 他的前桌却好像根本没见过这件事,泰然自若,风淡云轻。 那是一个下午。 班上的同学都去了操场上体育课,李凑因为身体原因请了假,老师准许他点了到就回去。 走廊楼梯间空空荡荡,李凑摸着墙慢慢向上,他才刚刚卸下拐杖,日常行动还是有些吃力。 高二在四楼,李凑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已是气喘吁吁。 他缓步向上,还没走上四楼,忽然间一顿。 ——那里已经站了两个人。 祝白凡和……晏温翊。 他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祝白凡靠着墙,晏温翊站在她跟前,两人站得很近,女孩低着头,手挡在胸前。 李凑脑中尚来不及酝酿什么旖旎的画面,忽然间一怔。 祝白凡在哭。 她哭得很凶,浑身颤抖不止,却好像顾忌着什么,口中泄出小声的啜泣。李凑看见她在摇头,周身上下写满了抗拒。 站在她面前的男生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的手搭在祝白凡肩上,偶尔又按着她用力推搡几下,女生身形不稳,撞在身后的墙上,李凑听见哭声更凶了。 晏温翊低着头,像是在逼问,又像是在威胁。 他开始揪起了女生的校服领口—— “放手!”李凑猛然吼道。 他气不可遏,真是气得浑身发抖,这还是学校!晏温翊还敢做出这种事情! “欺负女孩子,你也真是好意思!” 李凑拖着腿上前,狠狠推了晏温翊一把。 晏温翊一时不察,两步趔趄,被他推到地上。 他本来能躲开的,只不过没想到——他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也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动手! 李凑的出现,让两个人都是一愣。 晏温翊这一摔摔了个彻底,他闷哼一声,脸色都扭曲了,手在地上撑了半天才站起来。 男生半身靠在墙上,捂着腰,他的脸色遽然变得惨白,额面满是冷汗。 晏温翊顾不上痛,他扭过头,脸色阴沉,“我操,李凑,你有病吧?” “是你有病吧!”李凑毫不示弱,怒道:“这还是在班上门口!你就敢扯女生的衣服?” “我哪里……”晏温翊皱眉,他的眼神望向被挡在李凑身后的女生,忽然间了然,他别过脸,狠狠换了口气,“你他妈的真的是有病。” “滚远点!李凑,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 他还真是猖狂到了这地步! 李凑说:“如果我就要管呢?” 晏温翊冷冷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你以为你是谁?” 身后的祝白凡见二人情况不好,心下紧张,不由拉住了李凑的校服衣摆,急切而小声道:“李凑,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没有欺负我,你别这样,别动手……” “别怕。”李凑没回头,他看着晏温翊,心中对这人的厌恶重新攀升到一个高峰,这条疯狗。 没爹养没娘教的疯狗。 “除非他在这里打死我,否则他不可能再靠近你。”李凑攥紧了拳,冷冷道。 气氛一触即发,空气似要凝成寒冰簌簌坠落,李凑说:“祝白凡,你先离开这里。” “李凑!”祝白凡急道。 “他说得对。”晏温翊扫了眼女生,“你先走。” “晏温翊,你别——” “走!”晏温翊呵她。 祝白凡脸色一白,女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住徘徊,嘴唇动了动,最后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 仓促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远去。 李凑和晏温翊对视,那一点点盘亘的缓和也消失不见。 “英雄救美?”晏温翊勾出一个笑,眼神在他腿部极其明显地打量几下,不掩嘲意:“就凭你?” “书呆子就做好自己的本分!你以为这样做就会有女生眼瞎了看上你吗?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 李凑忍无可忍,一拳猛地打上他的脸。 4、代价 最后是以教导主任把两人强行分开而结束。 祝白凡料到大事不妙,喊来了老师。 两人浩浩荡荡地奔至五楼,便看见两人在楼梯间扭打的场景。 准确来说——是晏温翊单方面揍李凑。 他压在李凑身上,膝盖狠狠压在他的腿,李凑腿脚本就不便,如今更是分毫都躲避不了,晏温翊往李凑脸上打了一拳,“刚才出手不是挺厉害的吗?啊?” 李凑脸上肿了一大片,嘴角渗出血,他不说话,狠狠地瞪着李凑。 晏温翊嗤了一声,右手掐住他脖子,举拳还欲再打—— “住手!”李平君怒吼道,“闹得还不够吗!给我下来!” 他把两人分开,李凑被打破了头,血从颈上流下来,染红了白色的校服。 李平君先是围着李凑仔细瞧了两圈,见他神志清醒,确实是小伤,不由重重松了口气。 他让祝白凡送李凑去医务室,然后转身,看着罪魁祸首。 晏温翊手上留了情。 他若真要下手,李凑早该被他活活打死在这里了。 少年盯着前方蹒跚远去的背影,眼神阴鸷。 李平君见他死性不改,当下就发了火:“没完了是吧!还想动手?!晏温翊!欺负一个残疾学生你还上瘾了!你要脸吗!” “下午别上课了!叫你家长来!”他指着晏温翊鼻子一通骂,“你家长要是不来,你以后都别进这个班的门!” 晏温翊嗤了一声,擦了把头上的血,转身就走。 李凑因伤请了几天假,等他回来的时候,前桌的位置却是空的。 晏温翊的同桌望着李凑头上的绷带欲言又止,李凑淡淡扫了那张空空如也的桌面,转身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他不想知道晏温翊去哪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谁也没能料到,他们的下一次相见是在考场上。 理科最后一个考场,第27号考场。 考场是按照学生的年纪排名排布的,李凑又因为腿脚问题次次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考场——那是一楼。 晏温翊没有参加上一次的月考。 他们是前后桌,这次是李凑在前,晏温翊在后。 李凑迈入考场之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晏温翊。男生坐在靠墙的最后一个位置上,一只手撑着脸,他闭着眼,仍由阳光透过窗在他面上留下一块块小小的光斑,神情安宁,姿态温和,竟是一幅岁月静好之画。 如果忽略他吊着绷带的左手。 晏温翊的手骨折了,李凑看见了绷带边角露出硬硬的石膏。 ……什么时候? 李凑一怔。 刹那间,那人忽然睁开眼。 他的眼神遽然成锋,极其尖厉地对上李凑,晏温翊看着李凑,眼中像是闪过冰冷的寒气,仿佛遽然盯上猎物的狼犬,蓄势待发,里面似乎还含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浑身恶意,大抵说得便是如此。 李凑站在他的座位前,没有动。 晏温翊望了他许久,突然笑了一下。 他举起另一只完好的手,五指张开,当着他的面,在他的视野内慢慢攥成拳。 晏温翊对着他的脸示意,做了个殴打的举动。 他看着李凑,无声地嘲讽—— 手下败将。 他在挑衅。 李凑顿感一股火气从心口涌起,勃然大怒。 他不喜欢晏温翊,从一开始就不。 这个疯子。 二人至此便交下了恶。 李凑腿脚不方便,晏温翊长得高,冤家路窄,在班主任的刻意安排下,二人又成了前后桌,但他们私下从未有过交谈,一句话也没有。 晏温翊的手虽然骨折了,但依然像个没事人一样,整天无所事事,玩世不恭。 四个男生坐在教室后面,上课抓到空闲少不了说两句话,同桌,前桌,没有谁是乖乖仔,三人漫天海地闲聊:今天数学老师又是汗衫,脑门已经不是秃顶都能反光了,待会布置作业谁写语文,谁写物理,可以换着借鉴一下…… 他们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李凑总像个异类一般,格格不入。 他也不想加入。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凑要么忍着,皱眉继续听课,若声音实在太大,实在忍不住,桌下那条完好的腿就用力踢在说得最起劲的那人翘起的凳子上,晏温翊被他踢得一晃,仓促间撑住身体,身后便冷冷传来:“能不能别说话了?这是你家吗?” 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差点摔下去。 粗糙的桌线将在男生手心磨出了一道红痕,晏温翊缓慢地攥紧拳,向后望去。 他没再回以沉默,李凑真切地看见他稍稍蹙起眉间之下淡淡的眼神,几乎看不见火花,又切实存在的,悄无声息,如有实质的嫌恶。 李凑看了他一眼,低头。 对话立时停了,其他人似乎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潮,面面相觑。 李凑对晏温翊的态度很不友善,明显到旁人都能看出几分端倪,晏温翊从来就不是受了气忍着的主儿,忍了几次,也算仁至义尽了,他没再顾忌半分情面,蹭地起身。 “欸欸欸……怎么了这是?” 李凑踢他的凳子,晏温翊向后用力一靠,脊背撞上后桌,发出重重一声响,后桌桌面摆放的纸笔书籍奔突落地,零碎四散,路过的人避之不及,一脚踩了上去,纸张印出一个漆灰的鞋印。 晏温翊吊着手臂,冷冷注视李凑艰难地拉开凳子,他的手够不着,只好勉力曲身蹲下来拾捡物品,男生踩在滚在他脚边的一支笔上,见李凑的手伸来之时又猛地将其踢远了,恶劣又嘲讽道:“你那么喜欢踢凳子,好玩么?这么好玩你也多试试看。” 少年抬腿又往他的桌腿踹了一脚,苑中采置的桌椅厚重,他这一脚没留力,课桌蓦然向后一移,铁质桌腿擦过石面地板拉出丝丝刺耳刮擦声,李凑好不容易才捡起来的东西又砰地摔在地上,辘辘地滚出一大段距离。 李凑一顿,蹲在地上没了动作。 晏温翊说:“差不多行了,你长这么大长一张嘴就没说过话?不想听就别听,大家让着你,没让你每周换位置可不代表处处都得依着你,见好就收明白么?别给脸不要脸。” “行了行了,晏温翊,差不多得了。”旁边人过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同学,都让让,像什么话。” 晏温翊冷笑了一声,被压着坐回了原位。 “你怎么他了啊?”同桌凑过来,叼着个棒棒糖咂咂嘴,“我去,我还以为你俩要打起来,你跟李凑打……你这不得又去办公室走一遭,你这手刚断,又要打起来?欺负同学,还是个瘸……” 晏温翊瞥了他一眼。 同桌是时掐住话,顿了一会,又道:“李凑是不太理人,怎么就见他只针对你啊?你惹他了?” “我招惹他?他以为他是谁,你给他戴什么高帽子。”晏温翊答,“再说,我惹他干嘛啊?我都不跟他从来不说话。” “那他怎么?” “我怎么知道?”晏温翊漫不经心向后瞥瞥,别开眼,轻声道:“哼……他嫉妒吧。” “唉……好像也是……”同桌摩挲着下巴思索,笑着拍他的肩,“你的条件是挺容易让人嫉妒的,是吧少爷。” 李凑坡着脚去捡滚落在远处的笔,旁边的人见他起身,眼神奇怪地黏在他身上,想要知道他想去干嘛,晏温翊看着他倔强又固执的背影,瞥眼嗤笑了一声。 “你拽个屁。” 5、钢琴 晏温翊伤好之后,和李凑的关系更差了。 李凑同样,不见他对前桌的态度有半分缓和。 他似乎是老一辈所说天生反骨,拗着性子一条道走到黑,李凑知道自己动手在先,却是怎样也不肯低头。 班级同学也不傻,不少都看出了端倪,这两人每每在一起便少不了暗潮汹涌。 晏温翊忍他一次两次,索性也就不惯着他了,他不是受不得气的人,唯独李凑,他听不得从这人口中蹦出任何的冷嘲热讽,每逢李凑忍不住想要说话,晏温翊似乎都早有预料,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充满恶意地嘲讽把他搪塞在嘴里的话呛回去。 李凑性子内敛,身体颇有不便,晏温翊虽然没直接面上羞辱他,还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砰——” 铁凳受力被猛然朝外踢,凳脚猛然撞上垫在后桌桌角的书脊上,发出一声巨响,书册不堪巨力被顶歪斜出好一段距离,少了一脚支撑的后桌遽然向前倾斜,桌面上零碎的物品如雨珠乱降密集地砸在地上,抽屉中堆放的书页白花花杂沓地落下。 李凑匆匆伸手,只来得及扶住一脚,课桌太重了,男生的手背迸出青筋,他没办法起身那么快。 晏温翊踩住横杠,把歪斜摇摇欲坠的凳子踩回来,他朝边上瞥一眼,对李凑尴尬艰难的局面视若无睹,只道:“把你垫桌子的书拿走,别挡道。” 这种场景几乎日日上演,周边人都已见怪不怪。 同桌早知道这俩前后桌关系不好,站在边上目含可怜地看了一眼李凑,小跑着追上前面的男生,“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不能欺负残疾人啊。” “我哪欺负他了?谁让他把东西放我这边,他自己没有地方放吗?” 两人毫不掩饰的交谈声从远处传来,李凑咬牙颤着腿将课桌摆正,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位置上,呼吸急促,乱铺在地上的纸笔课本犹如结束的烟花,狼藉零散,像是在嘲笑他。 李凑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去。 他是故意的。 ——晏温翊当然是故意的。 第一次见面,晏温翊被泼了一身可乐,第二次交锋之后,他的一只手断了。每逢见面必是一番冷嘲热讽,两人的关系怎么好得了? 偏生他和李凑又坐在前后桌。 冤家路窄,说的便是如此。 最后一节课是数学,快到上课时间,开水房早没了人,零零碎碎只剩下两个男生。 同桌望着仪表板上不断跳跃的红色数字,若有所思。方才的对话早已息止,他深知晏温翊的脾性,不再多言,面上明显还心有戚戚,晏温翊瞅了他一眼,整了整校服下摆,望着远处,说:“我没想故意欺负他,就是让他收敛点,每次当着其他人的面指责我……我怎么办?” “你们不用管,这是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晏温翊顿了一下,“你们和他还是照常相处,他不会牵扯到你们身上。我和他之间,算不上谁欺负谁。” 同桌闻言一愣,惊诧扭头:“你在说什么?” 晏温翊:“……” “下节课不是数学课么,数学老师上张卷子都没讲完,我在想要他课上要干嘛,讲新课还是讲试卷……哟,你还在想刚刚的事?你这话说的,这是有点愧疚了?看不出来啊。” 晏温翊额上迸起青筋,“滚!” 下课的铃声一响,课堂上堪堪维持的平静乍然被打破,下面的学生回头侧耳,教室内四处不约而同地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道题是……哎,算了,下节课再讲吧,下课。” 老师刚说下课,嘈杂的声音顿时盖过了人声,结束一上午学习的学生蜂拥而出,走廊顷刻间被占满。 晏温翊回到班上的时候,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桌面上的一沓资料,身后传来物体碰撞的声响——李凑正坐在凳子收拾东西。 他的动作很慢,看上去却又像是在全力专心施为,处处流露出一种勉强的滑稽意味,周遭寂静,只能听见偶尔细碎的声响——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了。 晏温翊扫了他一眼,视线下移停在他的腿上面,重心侧移,伤腿始终静止不动,像雕塑嵌在地上,他收回视线,嗯,一看就知道这人肯定赶不上食堂开饭。 食堂离教学楼距离还不远,嗯……等他到食堂的时候,估计什么都不剩下了。 晏温翊推门而出,将一室的寂静留给剩下的人——不过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自己也赶不上吃饭。 晏温翊把资料送到教务处,才刚转身,脚都没迈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回来!” 果不其然。 晏温翊慢吞吞站在李平君面前。 “晏温翊啊,我看了一下你最近周练的成绩,成绩不稳,下滑了啊……”李平君推推眼镜,“是因为手受伤的原因吗?” 晏温翊没否认。 李平君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你的手会受伤,晏温翊,你是好意,但是你的性格太傲,你这不是在家,在外面有的时候就要让一让,而且李凑又是那个样子,你还故意去挑衅他…… 不管怎样,你怎么能和李凑打起来呢?如果当时你们两个之中不管哪一个出了事……” “老师。”晏温翊忽地打断他,“别聊这个了。” 李平君望了他一会,沉沉叹了口气,“算了。” “这马上就要月考了,年级里还要排名,你得努把力,把丢掉的那部分知识点补起来,不能懈怠,知道吗?” 李平君的长篇大论开始,晏温翊被他耳提面命教训了许久,“不要浮躁,你现在是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虽然我知道你受伤刚好,很辛苦,但是也就这段日子辛苦一点,劳逸结合,懂吗?” 晏温翊麻木地点头,李平君又道:“你爸爸跟我交代过你爱玩,让我多看着你点,不准你在学校投机取巧,你家里这么忙还看着你,你别让他失望,知道么?” 晏温翊头都快僵了。 爸爸,爸爸,他挂在校史馆里成功的父亲。 晏家的孩子不能丢他的脸。 晏温翊尝试着动了动手,他慢慢握拳,小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垂落,在空中晃了晃。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晏温翊抛了抛手中的钥匙,坠落下来掉在掌心,空中残余金属碰撞的声音,临走之前,李平君让他把四楼办公室的门给锁了,晏温翊不甚在意地望了眼行政大厅外亮着的彩屏,十二点半。 回公寓是赶不上了……算了,回去吧。 他从大厅上方回字形的走廊往外走,忽而停住脚步。 他听到一阵琴声。 晏温翊循声望去——有人在弹琴。 行政楼大厅右角放置着一架钢琴,寻常都是像装饰品一样静置,保安不让学生上去玩,怕弄坏,却也架不住偶尔有学生偷偷摸摸穿过围栏摆弄钢琴。 很少,但也并非没有。 琴声突兀地响起,仿佛突如其来一场陌生的相遇,微微滞涩,有些胆怯地避让,演奏者似乎顾虑着什么,花了好一会才适应,慢慢放开手指的束缚,落在琴键上。 琴声行云流水般地泄出,音阶始终不高,曲声平缓,晏温翊用手垫在栏杆上向下看,学校摆放在大厅内的钢琴有些走音,琴声犹如高空行丝,尾音不正常地颤抖。 他在听,眼睛向下看,独立出一片半圆黑色的琴池中,蓝白校服的学生坐在琴凳上。 晏温翊看见一个熟悉的后脑,男生的黑发柔顺,校服干净,穿得整整齐齐。 ……是他? 晏温翊心中微颤。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弹琴? 弹奏钢琴的男生没有发现他,又该说他根本没有在意,男生将自己浸泡在琴声中,一遍一遍,反复又执拗地弹奏着同一段曲子。 尾音在一个充满怅惘、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戛然而止。 晏温翊趴在上面,手指有一没一地点着栏杆,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冷光反射在少年的脸上,是少有的安静。 他没听过这首曲子。 晏温翊没出声,他今天似乎格外有耐心。不管是听李平君的教育,还是听李凑弹琴。 李凑在下面弹,轻盈游离,逐渐坠落下沉的琴声是被割裂的两个世界中唯一的联系。 他的弹奏好像有某种魔力。 晏温翊眼神专注地看着下面的背影,眼神变得有些空茫。 直到音乐声停止,李凑合上琴盖。 男生的手虚虚搭在琴面上,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晏温翊靠在栏杆上,又等了一会,见李凑终于没有再要弹奏的意思,他收回眼神,无声退去。 塑料包装簌簌作响,这就是他的午餐,少年随意捏了捏,预料般听到更嘈杂的响声,这声音没能拉回他的思绪,反倒令他无法抑制地一头栽进方才的琴声中,他皱了皱眉。 那真的是李凑? 是那个不识好歹,一身反骨的李凑? 晏温翊拎着面包回了教学楼。 六月下旬,苑川已然成了一片火炉,灼热的暑气氤氲不散,烈日凌天,像个巨大的桑拿房。 班上的空调中午不开。 晏温翊走到半途中才想到这个事情,他想了一会,正要直走的脚步瞬间转了个弯,目的地是楼梯口右拐的办公室。 虽说李平君三令五申不准学生进顶角的办公室,无奈办公室中午没人,场地又大,还有空调,还是有不少学生顶风作案,贪一时闲适。 晏温翊咬了一口面包,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后桌好像也挺喜欢中午在办公室自习。 不对…… 为什么会想到他。 晏温翊见过很多次,李凑抱着几本书,一瘸一拐,动作缓慢地走进办公室,深蓝色的金属门被小心阖上,做出一副隔绝避世的样子,生怕别人知道里面有人。 晏温翊捏着面包的手忽然一紧,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怪异的冲动,他在深蓝色微微阖上的门前停下脚步,顿了顿,下一刻便直接推门而进—— 办公室里有人,而且还不少。 拼成会议室状的桌子两侧坐着三三五五个学生,窗户边一半的窗帘开着,一半的窗帘关着,外面的阳光流泻而入,晏温翊被刺地晃了晃神,稍稍别开眼神,纵使如此,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准确地落在那个人身上。 他不久前才见过。 李凑坐在窗帘紧闭的一侧,他好像非常不喜欢阳光,晏温翊从没在体育课活动时间看见过他,就算是上课最开始点名考勤,这人也是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站着,他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面,连个过场也不愿意装,淡金色的晨光淌在他脸上,没将他脸上的冰寒晒化,反而将他的脸晒出一丝绯红,冷漠和生理性的燥热融洽地交织,平白在他脸上添上几分脆弱。 像炽烈日光下暴晒的冰雕。 晏温翊的眼神多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 他算是有一点了然李凑明明是一副看谁都不爽,谁谁不待见的臭德行,为什么依旧有人愿意和他说话,还多是女生——因为长得好看。 李凑就是这样,长得还可以,性格内向,不怎么说话。这就是真实的他,仍谁一眼都能看到底,仿佛一个精巧的玻璃制品,敏感易碎,裸露,连偶尔露出的尖锐棱角都闪着光,不需要丝毫包装,真实,漂亮。 和自己完全相反。 他是个美人呢,少年微微有些失神,如果忽略那副冷漠而粗暴的脾性。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人在看,请给我评论QAQ 6、冲突 他推门的一霎那,所有人本能地抬头望向他,只有角落里的男生低头拿着笔对著书页沉思,全然一副漠不关己的态度。 他的半边脸被笼罩在黯淡中,对着他的另外半张脸又映着桌面反射出的阳光,晏温翊看见李凑脸上的轮廓,在淡色辉光的映照下似乎能看见他脸上细微的绒毛,少年人分明的轮廓被日光模糊得柔和,他略略失神。 “哎,同学,你关门啊。”一个同学说,“冷气全跑了。” 李凑握笔的动作一顿,下一刻,晏温翊就看见他抬头,一见是他,眉间便紧紧蹙在一起,晏温翊视若无物,回以一个轻轻的笑,轻声道:“不好意思。” 他关住门,扫了一圈,挑了个中间靠左的位置坐下,这位置是风口,他才从外面进来,也有些热,左右两边都有人,三班的,五班的,三班的和三班的坐一起,五班的和五班的坐一起。 中间一处风水宝地空落落地被晾在那里,晏温翊面不改色地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空调的风凉凉地吹在他脸上,斜对面正是李凑,他坐在最里面,旁边的桌面上放了两本书,隔着个空位坐着一个女生,那女生看见晏温翊,神色突然变化,隐隐有些激动。 祝凡白垂落的长发披散,面上逐渐浮上一抹绯红,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晏温翊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慢慢垂了下去。 他漫不经心地咀嚼着面包,眼神扫过斜边的一处,办公室几乎快坐满了,李凑身边的位置桌上摆着两本书,没有人。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望了一圈,见坐不下了,面带遗憾地又退了出去。 真缺德,占空位。 李凑低头沉思时也皱着眉,不用看也知道,他身边那个位置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桌面上泛着浅色金光的书全都是他自己的,他躲在最里面,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与周遭的同学全部割裂开。 如今办公室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晏温翊都能想象到陆陆续续有人能推门进来的时候李凑是什么表情—— 眉间微蹙,眼中流露抗拒,又不能说,只好抿抿唇当作没看到。 就像现在。 李凑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微微皱眉。 不……好像不一样。 李凑的神色更甚,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流露厌恶,他又刻意地收敛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 晏温翊若有若无勾了勾嘴角。 他吞下最后一口面包,用力攥了攥塑料包装,随手丢在桌上。 办公室一时陷入安静。 “哎,哎,这道题怎么做?” 忽然响起一道女声,短发女生移着辅导书挪到她身边的一个女生处,书封在桌面上摩挲发出骤然一声响。 “数学?你别问我数学啊,我不想做,你自己查一下嘛。” “手机放班上了,回去拿还要下楼。” “那我看一下,这是选择题……” 交谈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从试卷上的选择题转到食堂的阿姨打菜颠勺,转瞬又到周末要去干什么,综艺明星…… 女孩抑制不住的笑声响起来,窸窸窣窣,空气似乎发出震颤。 李凑握着笔,没有动,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村里睡觉听见老鼠打洞的声音,也是这样——一下一下,隐秘,存在感又极强,吵个没完没了。 再怎么小心掩盖的声音在静室之内也会被放大,对面五班的女生的脸上已经完全不好了,故意啧了一声。 三班这两个女孩似乎全然没在意,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着,她们似乎是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话语未毕,一人便大力拍着另外一人的肩膀,趴在桌上笑得发抖,两张桌子被晃得发颤,连起的抖动波及至边缘一角的男生处。 李凑手中的笔芯一断,而与他隔着的身侧,祝凡白恰恰坐在那两个三班的女生旁边。 那个说话女生的手肘都蹭到她的书面上了,稍稍一动,纸面就被歪曲地折出一个褶皱。 祝白凡完全写不了字,女孩性格安静隐忍,示意了几遍那两人都没反应。 她敢怒不敢言,李凑皱眉望过去的时候,正巧对上祝凡白求救的眼神。 好吵…… 只对视了一眼,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凑屈指敲了敲桌子,两声沉闷响声,一时间所有人都望过去,他只看着那两个女孩,冷漠道:“可以安静一点吗?你们很吵。” 他似乎全然不懂得委婉,也不知道这个要求言辞含蓄一点说会更好,姑娘面皮薄,一点就透,也不需要多说。 李凑完全不留情,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厌恶:“这里还有其他人,办公室是公共场合,如果你们要说话可以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回事,心气如此大,若在平时,他绝不至于这样的。 两个女生被他说得一愣,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们脸上,不满的,好奇的,敞亮不断地来回逡巡,先前主动说话的那个女孩已经面色通红,明显下不来台,另一个女孩同样面色不善,像是要找回场子一样不甘示弱:“办公室有写不能说话吗?这是你的地方吗?我说话怎么了?其他人都没意见怎么就你有意见?” 要吵起来了。 祝凡白对眼前争吵的局面始料未及,她有些不知所措,女生轻轻地踢李凑的腿,不断地示意希望他到此为止,她不知道会这样,她不想闹大。 李凑……李凑怎么会这么直接?他今天怎么了? 男生好像根本就没注意,他持着的笔砸在桌面上,发出沉沉一阵声响。 李凑完全不管对面是女孩子,冷冷道:“现在办公室里这么多人都是来读书休息的,这里不是可以说话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意见?” 他方才说完,在场许多人便犹如附和一般,眼神在女生脸扫来扫去,指指点点,和他争论的女生一下子躁得面色通红,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嗫诺了两声,眼睛瞬间就红了。 “神经病。”李凑别开脸,低声骂了一句。 晏温翊不耐地睁眼,手指在桌面规律地点着,额发垂落的阴影遮蔽了眼神。 他看着李凑,又看了看和他争执的女生,神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顷,他倏忽推开凳子起身,朝尴尬伫立在原地的女生招招手:“唐野雪,别哭了,出来。” 女生突兀地滞住,红着眼看他,晏温翊掏出一包纸巾,塞进她手里,将她轻轻推着出门,“出去说。” 他眼神扫过四周一脸看好戏观望事态的学生,淡淡道:“别看了。” 门隙透过一束光,又突兀地被阖上。 “你擦擦吧,别哭了……” “他?不会了,那男的和我一个班的,这个我知道,他不爱管闲事,肯定不会跟李平君说的,你别想那么多,以后注意点就是。” “嗯……”女生一抽一抽的,“谢谢……” 祝凡白听见外面隐隐传来的交谈安慰,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李凑皱眉,嫌恶地移开眼神。 又充红脸虚情假意。他干这种事还真是熟练。 不过一会,李凑和唐野雪又进来了,唐野雪小声地吸着鼻子,脸上的神情好了很多,她一眼没看李凑,兀自坐下来,拿起了笔。 晏温翊坐回位置上,空调的冷风将他的额发吹得微微扬起,他扫过斜边坐着的祝白凡和李凑,漫不经心道:“都是同学,外边这么热,谁也不想出去,差不多得了,说话也别那么冲,好好相处。” 他这话像是在对李凑说,又没看他,声音清朗,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这并不是刻意针对谁的话,李凑听见却觉得刺耳。 他放下了笔,硬质金属管砸在实木桌面啪嗒摔出一声响。 李凑冷冷地看着他,晏温翊如有预料,缓慢、温和地对他笑了一下。 没错了,他就是那个意思。 李凑甚至都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与晏温翊有这般默契,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明明他们相性一点也不合。 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看似商量,实则含蓄地向其他人施以威慑,并把先前挑起事端的源头全抛到自己头上,晏温翊平定了事态,又压了他一头。 李凑不豫道:“关你什么事?” 晏温翊的笑意敛了一点,“这当然关我的事儿。” “要算总账?可以啊,反正丢人的又不是我。” 李凑攥着的手一紧,接着就听到晏温翊道:“她是不该说话,可是你就能那么大声了?唐野雪说的没错,这里也不是你的地方,就算是你先来的,别人就不可以进来了么?” 两把钥匙在他手中被轻轻颠出声响,被“啪”的一声盖在桌面上。 “你有什么资格赶人出去?怎么?你想在里面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那正好,李主任今天让我把这里办公室的门锁了,他说最近老师放在里面的东西经常不见了,又没有监控,还让我问问是谁动了办公室里的东西。” 晏温翊把钥匙滑到前方,正巧在李凑面前停下,他慢慢地说:“你觉得呢?” 周遭的人皆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祝白凡好像听懂了,她拉了下李凑的校服,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李凑,你别和晏温翊吵起来,他不会为难你的,上次那件事……本来就是意外。” 她不知道其他人,但李凑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总是会往没人的办公室跑。 李凑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重新看向晏温翊。 晏温翊在他的目光下好整以暇地往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淡然,姿态闲适,脸上却始终带着那一抹冰冷的嘲讽。 李凑只看了一眼,拿回一边的书,收拾东西,走人。 他一瘸一拐地缓缓地往外走,动作滑稽,深蓝色的铁门被重重关上,旁人一脸惊异地看着李凑径直走了出去,小声絮絮,李凑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说办公室丢的东西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金属门骤然阖上,发出一声巨响。 塑料包装在晏温翊手上反复揉捏,出悲寂的惨叫。 “都闭嘴。”他陡然道,“办公室不开门,十分钟我会锁门,都收拾东西,该回哪去回哪去!” 他面无表情地松手,泛白的塑料小团失去依托,重重地摔在地上。 晏温翊起身走了出去。 回字形走廊的下边是个小池塘,李凑的书和笔放在栏杆边,凌空悬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掉下去。 晏温翊出来的时候,他正洗了把脸出来,水顺着鼻梁滑下来,眼睛被蒙上一层湿润的光,有种朦胧的感觉。 “生气了?”晏温翊看他。 “让开!”李凑完全没有好脸色,眉间悒郁,拖着一条腿从他边上走过。 “你真可怜。”李凑走过晏温翊身旁的一瞬,晏温翊慢慢地说。 李凑停了,晏温翊微微侧过头,用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稍稍靠近他,似乎是叹息着说道:“把你的嫉妒收收吧,都写在脸上了,你就这么羡慕我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英雄救美很帅啊,从没有人这么需要过你吧?你不觉得你像条狗一样吗?别人招招手你就过去了,赏你一块肉然后踹你一脚你还舍不得走,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吗?” 晏温翊说话还是温温和和的,与他低声的安慰相差无几,甚至还笑了笑:“差不多得了吧,你嫉妒又有什么用?有人会愿意跟你玩么?收破烂都没人要,你怎么不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呢?” 一阵沉默,风泛起下方池塘的涟漪,金鱼急匆匆闪到一边。 李凑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拳打了上去。 7、受伤 “嘶。” 晏温翊喉头滚动,口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李凑那一拳没留力,晏温翊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墙上,眼前一黑,疼得他眼冒金星,半天都站不起来。 等他终于缓缓回神,李凑早走了。 脸上肯定肿了,他摸摸唇边,果不其然,一个新鲜的破口。 下手真狠,晏温翊用舌头顶了顶面颊,还以为他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呢。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么? ……看来他说对了。 李凑,呵。 那不是单纯的羡慕,而是嫉妒,这种愤懑不平的情绪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他并不完全能控制得住。 事实上,李凑很在意他。 他对晏温翊的关注远远超过了正常范围。 晏温翊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他有的也没见别人少几分,流言蜚语到底上不了台面,到了学校就是学生,也没人当真在乎晏温翊到底是豪门少爷还是穷困小子,脱去外面这层包装,晏温翊和寻常高中生没什么两样,他还真不知道李凑到底在眼红什么,非要这么讨厌他。 至于到这个地步。 那么,兴许是别的东西? 晏温翊低头看了一眼,是因为他的腿么? 他只稍稍一想,眉间便紧紧蹙在一起。 神经病。又不是我害你成这个样子,成天摆张臭脸算什么? 他越是深思,越对李凑没有好感。从小到大,这种人他见过不少,但只要那人把心思藏在心里,别摆在明面上拿出来恶心,晏温翊也就装作毫不知情。 像李凑这种明晃晃拿出来晃悠,有事没事甩张臭脸,恨不得昭告全天下的还是少有。 他自然拿不出什么好态度。 晏温翊皱了皱眉,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炎热催心烦,又蓦然撞见这么个冤家,他好不容易平了一点的心情摔了个透彻,晏温翊想起方才李凑趔趄狼狈的样子,不由冷笑一声。 活该…… 少年未曾料到,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李凑。 事情竟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晏温翊一个人跑出来闲了两天,在外面也躲了两天,终于躲不掉了。 他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号码,硬是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强迫自己忽略掉,一路往市郊跑。 因为种种原因,晏温翊连苑川都没有玩过,家里是呆不下了,正巧无处可去,便想着借此机会好好转转,他刚从酒店出门,手机立刻就响了。 晏温翊瞧见屏幕上两个大字,啧了一声。 “干嘛?” “什么干嘛啊?”陈濯难以置信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死哪去了?你家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我说不知道你哥还不信! 大哥,你赶快给家里回个电话吧,你不见人,你爸催我爸,我爸催我找你,我都快烦死了!” “欸……”晏温翊叫了辆车,“我也烦,你也知道我爸,拉我去赔笑。” “你烦不要让我烦啊!”陈濯说,“就不两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你去你就去咯,就当是哄你爸高兴。” “不是……你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你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擦屁股的时候怎么就懂了?晏温翊,你事情怎么那么多。” 陈濯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不停地追问他跑哪去了,晏温翊只随意敷衍着嗯两声,烈日阳光宛若指缝间漏泄的沙子,世界在这灼热的负担下一时一刻沉落下去,市中心和商业街的生意都冷冷淡淡,热门景点前也人影寥寥,生出一股寂寥萧索之意。 去哪好像都一样,无非是走个过场。 其实都无所谓,公交车也好,迈巴赫也罢,他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有谁能够出现在他面前吗?真正听他说话。 晏温翊忽然觉得腻烦,不顾陈濯在那头继续说着什么,垂下手机,“师傅,停车。” 汽车呼啸着离去,他撑开伞,阴影在头顶砰然张开,晏温翊身处陌生的街道,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哪,漫无目的地一味闲逛。 陈濯的声音顿了顿,迟疑道:“你怎么了?” “没事,到了下车而已。” “我还以为你又吃饱了没事干……晏温翊,你该不会一直躲下去吧?三个多月啊,你打算去干嘛?” “不知道啊,可能吧。”晏温翊擦了把汗,他尝到咸湿的汗水。 “不会吧?大哥,你放过我吧,你们家大哥都怀疑我是不是同伙,故意隐瞒不报了,你又在这里跟我推三阻四,我夹在中间,很难办啊。” “我都说了我考虑考虑,我还没想好,暑假还打算出去走走……”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忽然小了,声音中传来间杂停顿的电流声,呲呲啦啦,陈濯不适地挪开手机,界面显示通话中,信号也良好,这不没事儿么?他皱眉想,怎么突然没声了? “喂?”陈濯问他,“晏温翊?你哪去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喂?你怎么了?” “别吵。” 晏温翊被烦得没法,聒噪的声音拉回他一些思绪,晏温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他停在人行道正中央,突兀又怪异,那似乎是一个契机—— 少年目不转睛看着路边车站旁一个动作缓慢,身形熟悉的背影,慢慢地说:“我看到他了。” “谁?” “李凑。” “李凑?!” 那一头陈濯破锣嗓子一般惊声尖叫把他拉回了现实,晏温翊啧了一声,他怎么说出来了? 好在陈濯侧重点和他不一样,没有深思,通话另一头男生讶然一声惊叹:“我去!这你都能碰到他!” “冤家路窄啊!你在哪看见他的?不对……你是不是还在苑川?这么大个地方还能偶遇,你还真是倒霉!” 晏温翊没说话,他定睛一看,确实是李凑。 他换了件衣服,似乎是刚从车上下来,猝不及防撞进炽热的气流,额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他还是拖着那个巨大厚重的行李箱,步履蹒跚,左支右绌。 车站边有不少人,等车的,下车的,李凑走下台阶,艰难地往一侧走,赶路的行人一时不察撞到他,差点被绊倒,皱眉大骂:“你就不能往边上站点?大中间地堵在这挡路!” 李凑抿抿唇,侧了侧身体,低头说了句什么。 晏温翊右手垂下,陈濯的声音顿时远去,他还在那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晏温翊挂掉电话,上前几步,顶着烈日看着他。 拥积在车站的人越来越多,李凑身处人潮中宛如一块唐突矗立的石碑,不断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皱着眉绕开他,或者是撞到他。 少年瘦削的身形在其间显得狼狈又吃力,他为了不挡住人索性往车道里走了走,李凑垂首,注意力全被行李箱拽着,尚未意识到陡然放大的风声。 “小心!” 晏温翊瞳孔一缩。 一辆汽车从后方蓦然冲出,李凑怔愣地站在原地。 他看到了,但他根本动不了,身体反应不过来,晏温翊想也不想,猛地冲上去,一旁推开他,只听一声碰撞的剧烈响声,紧接而来的是一声痛呼。 男生脸上的神情陡然扭曲,他连痛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带着身后被挡住的人,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嘶……” 李凑手肘撑地,行李箱倒在他边上,他坐起借力艰难起身,方才他被推开了,除了小臂有点蹭伤,身上其他地方安然无恙。 “对不起,你没事吧?”李凑回过神来,左右张望,瞧见身侧一个熟悉的脑门儿。 “你好?” 不对,他猝然反应过来,这人是—— “晏温翊?”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李凑霎时一惊,下意识道:“你怎么在这?” 晏温翊没搭理他,男生卧在地上,身体蜷缩,双手捂着脚踝,脸色煞白,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李凑立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朝四周一望,除了不明事态站在一边围观的人们,那辆肇事的车早跑得没影了。 他犹豫了一会,转回来,走近两步,跪在晏温翊身侧,晏温翊闭着眼,按着腿的手都在发抖,李凑无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谢,你……” “你有没有受伤?你的脚——” 少年面色惨白,捂住伤处的手臂直发抖。 “你有病吗?人多你就往路边上走啊,你往车道里面蹿干什么?” 不等李凑说完,晏温翊猝然打断他,“你瞎了吗?后面有车来了不知道躲吗?怕他撞不到你?非要停在那里让他撞?” 李凑嘴唇抖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对不起。” 他单膝跪在晏温翊身旁,紧张地咬着嘴唇,眼中兜满了愧疚与无措,他从没遇上这种事,全然是一副认错的态度。 晏温翊一怔,喉头微动,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没想到这人会这么乖。 李凑脾性古怪,在学校也没什么人愿意亲近他,他拖着和正常人不一样的身体独自在众人指指点点和无意识可怜的眼神中行走三年,但他在晏温翊面前始终是冷漠而尖锐的,晏温翊从来没看到他这么低声下气乖乖听话的模样——他倒是想象过很久。 如今在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得偿所愿,晏温翊半点也不觉得快意,他强忍着痛,口中不自觉泄了气:“行了……算了,你那样,也不像是能躲过去的样子。” 李凑没应,他伸了伸手,想去碰晏温翊的脚踝,手伸到半空,又顿住了,似乎在顾忌着什么,他稍稍蜷了蜷,放下来,“你的脚怎么样?” 晏温翊往周围扫了一圈,凑上前围观的人撞见他的眼神掩饰地匆匆后退两步,晏温翊没微微侧了侧头,皱眉道:“不知道,先到边上去……我们别在这挡路。” “你能站起来吗?” “好像不行……”晏温翊腿脚使力,眉头立刻抽了一瞬,他斜了眼李凑,这人就差没把自责写脸上了,晏温翊别开脸,语气僵硬道:“不管了,先走再说。” “别再这哭丧,我还没死。” 他腿上的情况相当不好,几十米的路二人硬是走了十几分钟,男生倒是没叫痛,面色却已白得不像话。 李凑努力地想搀着他起来,但他自己都走路困难,要搀着另一个完全不能走的人,实在是强人所难,行李箱被孤零零地遗落在后面,短短一段路,硬是走出了九九八十一难的艰险。 晏温翊几乎走两步就会跌一下,少年人眉间紧紧地蹙在一起,李凑谨慎留意着他的脸色,心底一片复杂,紧张、惊愕和愧疚…… 种种不同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如同不断摇晃骤然打开的碳酸饮料,强烈喷涌而出的气泡音中,他窥见身旁人流着倔强冷汗的侧脸,那声音如此澎湃,让他一时忽略了自己胸腔中急促跳动的声音。 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人靠这么近过。 明明一直坐在一起。 好在路过的一对男女伸出援手,将晏温翊扶到一边,又将李凑的行李箱推过来,女生弯腰看了看晏温翊脚踝上红肿的一大块,和男生对视一眼,朝他们说:“你们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这好像伤得不轻。” 李凑忽地颤了一下,晏温翊伸手搭在他肩上,肩膀传来微沉的力道,他点了点头,神色勉强恢复,向两人道谢。 路口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晏温翊借力靠着他,低头正检查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受伤擦破的地方,李凑的手始终紧紧抓在行李箱的拉杆上,筋骨因力道而发白,他低头注视着晏温翊脚踝肿起来的一大块,抿紧唇道:“去医院吧。” “不去。” 李凑没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晏温翊看了他一眼,习惯性地嘲讽:“你倔什么?” “去哪个医院?这都几点了,挂号挂不到,等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浪费时间。” “你活在梦里吗?大少爷?” 李凑对他的嘲讽只字不闻,他收回手机,拉住晏温翊的手。 晏温翊被他拉着,皱眉问:“干嘛?” 李凑把他扶到一旁供路人休息的长条椅上,行李箱伫在晏温翊身边,李凑看了他一眼,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撑起身缓慢往路口走,晏温翊见状不妙,拉住他的袖子,神色不豫:“你要干嘛?” 李凑迟疑了一瞬,说:“去打车。” “我说了我不去医院。” “可你的脚受伤了。”李凑蹙眉,转过身注视他。“不能一直这样。” 他的眼神居高临下,少了以往针锋相对的锋利,常年不化的疏离被一层蔼气般朦胧的水雾覆盖,晏温翊还是第一次那双眼中看到他自己。 他没否认,与李凑相视一瞬,便移开视线,晏温翊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口中盘桓已久的话不知怎么就软了态度:“你别去了。” 李凑皱眉,疑惑地看着他。 “叫你别去就别去。”晏温翊不耐,“这哪里叫的到车?你还得去前面,走过去走过来要多久?你刚刚差点就被撞了,还嫌没撞上,要继续再来一下?已经瘸了一个还要再摔一个吗?”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随即递给李凑,“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北附院是吧,别去那边,等会有车会来接。” “够了吧?”他说,“你坐下歇会行不行?我们争了这么久,现在还要吵吗?” 李凑怔忪地接过,一时半会他尚未回神看屏幕,林荫如繁星散落的黯淡下,少年线条流畅的侧脸明晃晃显著不悦,这是晏温翊第一次真正听了他的话,目的是为了让他安心。 手机的背面还粘连着适才人体的余温,李凑头一回地想到——晏温翊……好像也没有那么混账。 8、医院 一个坡脚,一个瘸脚艰难爬上了车,从这方面来看,二人还真是相当有默契。 晏温翊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大半个后座,身体靠在车边,腿抬了一点架在座位上。 李凑被排挤得只挨得到一点点边,身体前倾,按住晏温翊的膝盖,防止他过度痉挛,甚是艰难地随着车行进时的颠簸而摇晃。 李凑微微侧过头,眼神停在后视镜上,映出身旁人的脸,晏温翊神情不显,脸色白得吓人。 纵使如此,却依旧敏锐,几乎是转瞬,他像只感觉到危机的狼犬,警觉地抬眼—— 他们的眼神在镜面内相触,仅仅一瞬,又仿佛沾染上什么禁忌不约而同地避开。 像是在犯罪。 这是少有二人能堪称奇迹的和平共处。 晏温翊很沉默,他的状态很不好,眉间不时抽动两下,手心下按着的皮肉持续着很轻微的颤抖。 李凑抿抿唇,按在他腿上的手又用力几分,固定着他的腿,他看着晏温翊冷峻的侧脸,心中翻涌出混杂喧嚣的情绪,冲撞着盘亘已久的壁垒,是了,他真的没想到晏温翊会救他。 这人好像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坏。 又或是他一意孤行,固持己见,把晏温翊打成一个死性不改,十恶不赦的罪人了么?李凑迟钝地想,到底还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 他盘算自己还剩多少钱,晏温翊救他受了伤,李凑不想欠他,他想带这人去医院检查,如果没事自然皆大欢喜,但如果晏温翊脚上的伤情况严重,那么他带着的那点钱全部填上可能还不够,别说原先的计划全部泡汤,说不定还要回家要钱,到时候指不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推诿扯皮…… 他不自觉咬着下唇,恰时,晏温翊轻嘶了一声,皱眉看他:“能不能轻点?” 李凑反射性松手,“对不起,我没注意。” 晏温翊看他一眼:“那就别碰我。” 他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毒损,李凑垂落的那只手握了握拳,没说话。 他不想多费口舌。 二人在一个路口下车,路旁的一侧是高耸挺立的楼层,李凑还没看清上面写着什么,就被拉着袖子往前示意,“走。” 晏温翊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卫处,低头与窗口的人说了什么,回头朝他招招手:“过来。” “李凑,你的行李就放这里吧,不用带过去了。” 李凑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深蓝色制服的门卫,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晏温翊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放心,不惦记你那些东西,都登记了,等会出来再带走就行。” 晏温翊侧头望着前方玻璃门后的楼宇内部,他撑在保卫处门上的手受力不停地颤抖,“可以么?”晏温翊问他。 李凑看了一眼,不再拒绝,转身向门卫点点头:“麻烦了。” 二人缓慢进门。 李凑看着大厅中雪白的瓷砖和寥寥无几的人影,微微皱了皱眉:“这是哪?” “医院,不是你要我来看伤的吗?” 李凑扶着晏温翊到接待处,眼神扫过四周干净得能映出影子的地砖,偌大空旷的大厅只能听见间断零星的交谈,太安静了,身处其间仿佛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说话都变得谨慎局促起来:“这……这里是医院吗?为什么不去北附院?” “是医院。”晏温翊闭了闭眼,“有证的好么?不是黑诊所,是我的腿受伤了,我不至于和你开这种玩笑,去北附院明天都不一定能挂上号。” 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确认预约,又体贴地将他们搀去休息处等待,她不知道从哪翻出两副拐杖,这里找不到轮椅。 “先生,您需要一些帮助么?” “谢谢,给我吧。” 晏温翊毫无负担地接过,登时便拄起了拐。 李凑一见这崭新,泛着金属冷光的拐杖,连忙站起,差点被绊倒,他不停地摇头,浑身都在推拒。 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拿着拐杖,疑惑地往下看向他的腿,似是不解。 李凑乍一与她的眼神相触,立刻不自然地向后缩了缩。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身,不经意挡住半边,对她道:“谢谢,给我就可以了,不用带路了,我们会自己上去。”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会,晏温翊见状温和地笑了一声:“没事,谢谢姐姐,我认识路,不用麻烦了。” 她怔愣一瞬,点点头,临走前嘱咐道:“每层楼都有标识的,不认识的话可以找找,实在不方便也可以喊人。” 晏温翊听话地应声,他送走了工作人员,直到二人身边再不见人影,周遭重归寂静,晏温翊这才低声叹了口气,他似是觉得有点烦,抿抿唇,又抑制住了,看向另一人:“这回总可以走了吧?” 李凑一怔,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二人如一对难兄难弟穿行在走道,医院的人不多,偶尔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经过,四肢齐全,健步如飞,路过他们时诧异地望了一眼。 四方安静,唯有地砖间或发出的嗒嗒声响打破这平静的氛围,晏温翊和李凑在这里就像是异类。 索性两人都没有在意。 李凑望着诊室门前的牌子,对着预约单看了好半天,才转身道:“应该是这里。”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含糊应了一声,“嗯。”他按掉手机,“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他扫了眼李凑,李凑站在一旁,稍显不安地回视。 晏温翊想叫他不用在这,可以去前面休息室等会,当他看到那张稍显不安的脸,又像是是被窒住了,嘴里的话绕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你随意吧。”晏温翊收敛眼神,随口道。 不待李凑回答,晏温翊拄着拐杖进去,大门在他眼前仓促地关上。 李凑愕然地望着,心想:怎么这么配合? “来了?” 晏温翊一进去,桌前的医生抬头,一见他,便笑了:“怎么了这是?怎么弄成这样?” 那是个年轻的医生,眼睛微微弯起,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睛,气质很清爽,若不是身着的白大褂彰显著他的身份,常人一见反倒觉得他像是学校里教书的老师。 少年叹了口气,手掌撑在墙边,撤了手,拐杖失去支力点斜斜倒在地上发出骤然声响,他像是在丢垃圾,看都没看,踉跄着在医生面前坐下,这才倦怠地松了口气,眉间染上几分痛楚,道:“别提了,摔到了。” “别动……”医生躬身,手指在他脚踝上轻触,晏温翊颤了一下,连忙向后缩:“痛痛痛……别碰了!” “肿得不轻啊,你怎么会摔成这样?” 晏温翊摇摇头,“差点被车撞了,不对,就是被撞了,运气不好……真是,考完就出事。” 医生笑笑,在办公桌后坐下,低头问道:“你先去做个检查吧,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就脚,其他都没什么问题。”晏温翊回话,他似乎是想到什么,眼神朝外望了望。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开好了检查单交给他,说:“为什么不找家庭医生?你不是从小就不喜欢往医院里跑吗?真难为你还会主动上医院来看,受伤的事情家里人知道么?” “嘘——”晏温翊轻声说,“哥,这事别告诉我大哥,我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谁知道刚出门就被车撞了,如果被他知道了肯定要抓我回去。” 他紧张兮兮的,脸上讨好和委屈的神情交织,任谁瞧见都不免心软几分。 医生看了他一会,无奈地轻叹,道:“你先去做检查吧,别耽误久了。” “嗯。”晏温翊忙不迭点头,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嘴角。 “咔哒——” 一声轻响,李凑垂着的脑袋晃了晃,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立刻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撑着扶手起身,另一边,晏温翊手撑着墙艰难地走过来。 “怎么样?”李凑拥了上来,眉间一动,“拐杖呢?” 晏温翊简单地说:“还不知道,先去做检查。” 他扶着墙往外走,似乎没有听到李凑后面一问,李凑窥见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抿抿唇,伸手去扶他。 “别动。”晏温翊挡开他的手,“不要碰我。” 李凑没理他,依旧伸手去搀他。 晏温翊又兀自往前走了两步,好几次因急促差点摔倒,他控制不住,偶有几回动作颇大。 “妈的。” 少年面上忍痛,下意识地骂出声,他看了看面前不识眼色还在这硬邦邦杵着的人,越觉得烦,这人低着头又不说话,弄得好像他在欺负人一样。 晏温翊舔舔唇,生生忍住了,不耐道:“都说了别碰我!” 李凑垂手捻着手指,缓缓握紧,他似乎是有些无措:“晏温翊……对不起,我先前没看到车,害你被撞到,我和你道歉,我们俩之前的事情能不能先压下不谈?你就不能先听话?现在这样还怎么去检查?” 李凑轻轻地抽气,他这一天都快把和晏温翊两年总共说的话都快说完了,李凑注视着前方仓促的身影,那张脸曾经在他眼前出现过许多次,每次都伴随着不同的,令他无法招架的恶意,精致又令人生厌。 他越是觉得难以忍受,越不想和解,李凑知道他是在迁怒,但那又怎样? 他就是不想对晏温翊,不想对他的过去和解——凭什么啊?伪善的不是他们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固执地倔着一口气,硬生生撑了两年,竟是在此毫无征兆地松泄了。 他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坚持……这句话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难说出口,李凑有些恍惚……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汗液从他颊侧顺着下颔的轮廓滴下,男生暗暗地攥紧衣角,他在等待晏温翊的回答,又像是在期待着别的什么,指腹下是不断放大而急促的跳动,鼓噪的血肉似乎都要破体而出。 短暂而深刻的沉默。 “啊?”晏温翊扭头,他们对视一眼,他似乎是愣住了,“你说什么?” ……这人是在和他道歉? 李凑颊边微动,脸上浮现不自然的薄红,他别过脸,没说话。 晏温翊也有点不自然。 一阵静默。 李凑听见他啧了一声。 晏温翊好像更烦了,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扬扬嘴角,问:“说完了?” “什么压下谈不谈的?我让你不要碰我,又没让你不要管我,你跟都跟到这里了,这事你还想撇清关系?” 李凑听见自己脑中好不容易理出的一根线“嚓”的一声骤然绷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行……我想错了,你说得是。” 晏温翊盯着他的后脑门看了一会,不知为何又撇开了。 他转过身靠着墙,探头问:“哥,你找到没啊?” 诊室的门还没关,门内走出个人影,手中推着一把轮椅,望向这边:“小晏。” “哎,谢谢方哥。” 晏温翊扶着墙蹒跚过去,扭着身体坐下,他翘着腿不自然地调整着姿势,穷于应付,显出几分少有的脆弱。 李凑下意识地拉了他一把。 晏温翊接过他的手,坐下时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触电一样移开,反应之剧烈,倒让李凑一愣。 那人抿抿唇,移开脸,再望向他时,又是先前如出一辙的嫌恶,晏温翊说:“看什么?推啊,刚刚你不是还想扶我呢吗?难道你要我自己动手?” 他有意晃了晃腿,瘦削的脚踝裸露在外,上面的淤痕清晰可见,“你还要在这跟我眼对眼?到底谁做检查?” 他这张嘴实在欠抽,李凑没理他,侧身望向站在门口的高大人影,轻轻点了点头:“医生。” 医生朝他回礼,浅浅笑了一下,他的视线扫过李凑,在他腿上多停留了片刻,又唐突地移向身侧的晏温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晏温翊正抓紧时间刷手机,划着屏幕的手指一顿,略略扭头,蹙眉望向医生。 ——那仅仅是一瞬。 轮椅上的少年从靠背上坐起来,用手拍了两下轮椅,伸手拽着李凑的衣角,不耐道:“快走,别在这耽误时间。” 李凑被他往前推,“等等……我还想问问你的情况!” “问什么啊,检查都没做,医生能知道什么,走,不用管。” 他催促着李凑,留给医生一个果断又利落的背影,医生望着二人消失在转角,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 李凑推着轮椅在走廊上慢慢行进,见晏温翊频频回望,神色不定,迟疑了一会,问:“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么?” 晏温翊抬眼,他的眼睛很漂亮,眼神却像是试探,李凑疑惑地看他,晏温翊的视线又落下,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事道:“没有……没什么。” “哦。”李凑低头。 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推着轮椅,上面坐着腿脚受伤的病人,过道走廊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晏温翊一手支颐,也不说话,早先他口中恶声恶气的,分毫不让,这会倒是自觉乖了许多。 医院的人确实很少,检查室门前几乎没有人在等待,也不需要排队,李凑敲了敲门,将检查单交给医师,反复确认没错之后才轻声道:“麻烦了。” 医师推着轮椅走向房间,李凑忽然抬手示意:“等等。”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一会,终于还是放弃,晏温翊皱眉看向李凑:“你又怎么了?” 李凑满脸的郁结,他瞧瞧医师,又看向晏温翊,最后摇摇头:“没事,你先进去检查吧……别耽误了。” “什么没事……”晏温翊轻声,“肯定有事。” 李凑感觉一道眼神扫过自己,他看向晏温翊,却见他放下手,“算了。” 直到他终于再看不见晏温翊,李凑清浅地呼出一口气,坐在一旁休息区的椅子上,手肘撑在膝上,他双手握着手机,头向下垂着,李凑闭眼沉默了一会,紧接着摁亮屏幕。 检查的费用他不知道晏温翊什么时候去交的,李凑也不清楚他现在有的钱够不够。 ……希望他的脚没什么事。他头一回这么期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不一会儿,医师推着晏温翊出来,晏温翊看着手中多出来的几张检验单,什么都没说,简明而直白地报出下一个地点。李凑窥探着他的神色,即将问出口的话知趣地咽了回去。 医院的地砖平滑整齐,明净似地映出两人的倒影,模糊朦胧,被其间无形又泾渭分明的沉默割裂,亲近又遥远。 没有人说话。 “走……回去,回候诊室。” 晏温翊跳着从检查室出来,面上浮现几丝痛楚,他一条腿不能走,行动全靠另一条腿,撑了这么久,还是有些受不住,李凑见他脑门都冒汗了,匆忙上前搀着他,扶他在一边坐下,“你先休息会,又不急。” 晏温翊坐在他身边,他看着检验单上黑白分明的字低头沉思,少顷又失了兴趣一般颓然放手,纸张破风发出簌簌声响,如同指甲在黑板上摩擦的刺耳声音刺激得他回神,李凑不自然地往旁边靠了靠,十指交叉着稍稍用力。 晏温翊正望着窗外,李凑眼中是他精致又冷漠的侧脸。 李凑脸颊稍倾,嘴唇蠕动,突然间想到什么似地移开脸,眼神却暴露了内心想法,游移徘徊,他用力压了压手指,片刻沉默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我?” 他觉得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突然一轻。 晏温翊还是那个姿势,语气平平淡淡:“哦,我不知道那是你,如果知道是你,我肯定不会上前。” 他对任何人说话都很客气,唯独毫不掩饰对李凑的嘲讽,许是李凑听多了他这么说话,一时听见这充满刺意的话竟也不觉不妥。 李凑沉默,一手搭在自己的伤腿上。如果不是他感觉方才晏温翊的反应,恐怕真要认为这人是一时好心,心血来潮。 为什么?他想不通。 李凑盯着他。 晏温翊从兜里掏出手机,没搭理他,男生眼中倒映出的电子光飞快闪烁,修长的手指触碰屏幕划了一会,停顿半晌,“能不能别看我?” 李凑也不搭理他。两个人怪异地僵持。 半晌,晏温翊没沉住气,关上屏幕,侧身对着他,烦躁地揉揉额发,轻声嘟囔了什么,语气不善:“我知道是你,行了么?我帮你是我活该,同学一场,难不成看你被撞死?你躲得开么。” “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么,你觉得我救你是我居心叵测?我还没坏到那个地步。” 李凑一怔,旋即生硬地反驳:“我还不一定会被撞死。” 他偏过头思忖少顷,又补充道:“不是……我没有觉得你很坏,你只是……” 他一滞,仿佛面对难题一般皱眉想了很久,说:“顽劣。” “也有点冷漠。” “你不会希望我被撞死,但如果真的是你的话,我觉得你应该……不会管这种事情。” 晏温翊怔忡。 他移下眼神盯着李凑近在咫尺的侧脸,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靠得这么近—— 他清楚地看见这人稍稍皱着的眉角,还有下方时常流露出悒郁的双眼,他扑闪的眼睫微微一动,像蝴蝶轻巧地驻足。 晏温翊意识到什么一样,不自觉后退少许,抬手掩住半脸的神情,心想:你说的还真对。 如果是换做任何一个陌生人的话,那还真不好说……可是李凑和他的关系连陌生人还不如,自己怎么就……想也不想立刻上前了呢? 他望着窗外近乎缩小成指尖大点的高楼,这么远的距离,鸟都不一定能飞过去。 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李凑当时……好像正看着他。 晏温翊指尖用力一紧,状若无事地说:“是么?” 他对李凑的猜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懒倦地又轻佻地斜他一眼,说:“你不是也和我一起来医院了么?我还以为你会丢下我不管呢,谁让我们关系这么差。” 他屈指敲敲李凑的胸口,“你也没……你装出来那么排外,不是么?” 李凑张了张嘴,眼中是晏温翊精致面庞下有些倨傲的神情,他脑中不合时宜地蹿出一个想法——我好像知道是为什么了。 晏温翊和李凑对视,视线一相触,又不约而同地闪开,两人沉默着,脑中都在想,他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说到底,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深切地了解对方? 明明一点也不好。 9、共处 好在晏温翊的伤势不重,腿骨没出问题,只是软组织挫伤,不过脚踝处的淤痕看上去相当严重,甚是吓人,李凑如释重负,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晏温翊撩起眼皮瞧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李凑认真地听医生叮嘱,依言低头对照处方上的药物,还没等医生说完,身后便传来一声清晰的不满啧声,李凑回头,晏温翊正前倾伸手,费劲向前够着门把手。 “晏温翊你等等!医生还没说完!” “砰——” 晏温翊趔趄着坐回轮椅,大门在身后二人眼中砰然合上,厚重的大门透露着不由分说的拒绝。 病人自己跑了,房间里只剩下家属都算不上的李凑一个人木木地站在医生面前。 “他……”李凑张了张嘴,他有些尴尬,“那个……医生,抱歉,他没有别的意思。” 医生笑着摇摇头,说:“没事,我知道,他从小就是这样,没关系。”二人说完晏温翊腿上的伤势,李凑忙不迭颔首道谢。 医生看向眼前这个略显局促的少年,微微顿了一会,道:“你是小晏的朋友?” 他几不可察地看向李凑的腿,“他受伤是你送他来的吗?真是麻烦你了。” “不是……”李凑犹豫片刻,“我和他是同学,是我一下没看路差点被车撞到,他情急推开我才扭伤了,是我害他受了伤。” 男生面上惴惴不安,医生垂眼看了他一会:“为了帮你吗。” “他……倒是很少管别人的事情,不过没事,他既然肯帮你一定早料到了后果,也不是很严重的情况,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记得要按时换药和复诊。” 医生还絮絮向他叮嘱,晏温翊的声音已经从外边穿透,被门阻隔得有些失真,“李凑!说完没有!快走!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等一下!来了!” 他催促得很急,李凑下意识地应声,意识到不妥后又踌躇地望向医生:“不好意思,那个……” “没事……”医生说,“差不多都说完了,接下来还要麻烦你照顾他了,你带他走吧,我这边还有事要处理一下。” “啊,好,那谢谢医生了。”李凑仓促致意,没来得及想他的话。 一路出院倒是一帆风顺,也不见有谁好心前来帮忙。李凑推着他走出医院,他低头看着这人乌黑的后脑,正犹豫着想问他要去哪,便见晏温翊抬手指了个方向,有些恹恹道:“去那边。” 这人和方才又完全是两副面孔……独处时就好像故意要晾着他。 李凑欲言又止,最后闭上嘴,他推着晏温翊,什么都没问,倒是很自觉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辆深色、线条流畅的轿车,表面光亮,修长的机舱线条优美,防窥玻璃阻断了外来视线,即便静静地停在停车区域边缘,也绝对吸睛夺目。 李凑轻轻瞥了眼,便见一人从旁边走近,他看了二人一眼,微微躬身,低声问:“晏先生?” 晏温翊点头,“是我。” 他们简单地交谈两句,那人就对李凑点了点头,接过轮椅,车门自动弹开,晏温翊撑在车上,斜歪着把自己塞进车,司机把轮椅收叠好,动作熟练流畅,李凑杵在一旁,有些局促看着这一幕。 车窗缓缓降下,晏温翊看他:“你还站着干嘛?去拿你的行李上车。” 李凑看了他一眼,微微蜷了蜷手,塑料袋被拉扯着发出沙沙声响,少年如同被惊醒地看向自己手里拎着的伤药,车里的男生皱着眉,漆黑的眼眸中独独映着他的身影。 李凑转身,破着脚去拿行李。 晏温翊见状,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瞬息后,他又像发现什么不对,皱了皱眉。 他没拒绝么。 少年看着窗外行人来去的忙碌景象,轻轻地叹了口气。 “晏温翊。” 李凑小声地叫他,晏温翊没应,像是在发呆,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李凑又推了推他:“晏温翊!” 晏温翊终于回神,“怎么了?” 李凑没说话,示意他看前面,司机礼貌地问:“晏先生,请问您是要回去么?” “嗯。” 他又问:“好的,您需要用一些饮品么?” “不用了。”晏温翊正烦被打断了思绪,他注视前方,后视镜中一闪而过的是身旁人面上不安的神情。 他自从跟上车就没怎么说话。 晏温翊定定看了两眼,垂眼,“快点回去就行了。” 好热…… 他从未觉得车里的空间这么逼仄。 酒店像是刻意造成典雅的仿古风格,大堂高约近八米,陈设考究,雕刻的大理石柱支撑着穹顶,花岗岩的墙壁上挂着看不懂的西班牙艺术作品,休息区中人很少,只能听见偶尔的交谈声,安静又雅致。李凑环顾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怔愣地站着,连晏温翊走出很远都没有察觉。黑色正装的服务生稍稍走近,礼貌而客气地问:“先生您好,请问需要帮忙么?” “什么?” 李凑撞见服务生礼貌又隐晦的示意,如梦初醒,他握紧了行李箱推拉杆,“不、不用……谢谢,不过不用了。” “等等。” 前方晏温翊停了下来,稍稍蹙眉,李凑匆匆和服务生说完,下意识向他投来一眼,再顾不上回答,推着行李向前,滚轮碾轧过砖面发出清晰的响声,他急急忙忙地朝晏温翊走来,推着轮椅的管家极有眼色,微微躬身在晏温翊耳边低声问:“先生,请问是否需要帮您的朋友——” “不用了。”很久以后,晏温翊才道。 他向后冷淡地瞥了一眼,在李凑距离他尚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堪堪道:“走吧。” 管家看了看李凑,转过身,他和晏温翊走在前面,复而又听见轮椅上的人补充:“别走那么快。” 他的声音太轻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逸散在空中。 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像是约定好的一段距离。 管家开了房门,简单地说了几句就离开了,房门大敞,李凑走进去时,便闻晏温翊自言自语:“饿死了……一下子忘了说。” 李凑打量着房间,客厅很大,明亮齐整,他犹豫了一会,将行李箱放在角落里,回身便瞧见晏温翊手撑在桌面,从轮椅上艰难地跳下来,“唉——嘶,差点……” 他连蹦带跳,身形斜歪地穿梭在客厅,李凑见他好几次差点摔倒,无意识皱眉,上前一步,微微伸手。 晏温翊蹲在客厅电视下,从橱柜里翻出准备好的饮品,“什么?咖啡?这是酒?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晏温翊开了瓶饮料,斜斜靠着墙边,受伤的腿抬在空中,岌岌可危地挨着地,他一直没和李凑说话,小口啜饮,李凑忍不住说:“晏温翊,你脚上的伤……医生都让你尽量别站着了。” “你不累么?”晏温翊漫打断他,“还有心情管我。” 李凑不说话了。 “坐啊。” 少年看他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衣角,犹豫片刻,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少年似乎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脊背挺直,身形僵硬。 晏温翊没理他,自顾自地低头看着手机。 客厅里很安静,没人注意他。 李凑稍稍松懈,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房间,套间的风格很好看,华丽而不繁复,礼盒的小蛋糕被拆开了一半,围着客厅茶几一圈的花瓣还是完好如初,明艳宛如仍在花枝之上。 这一看,就很贵。 他也听过年级里流传的关于晏温翊的风声言语,不过一直没怎么在意,晏温翊也从不借此标榜自己……看来那些是真的,他想。 那种私立医院,还有这种地方,看晏温翊轻车熟路,定是司空见惯了的。 李凑攥着手机,他还欠着晏温翊的医药费,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也不知道医院里能不能报医保…… 李凑看向侧靠在柜旁的男生,眼神复杂,小少爷么。 一点都不像。 不,还是有一点像吧,就一点。 “唔。” 门铃轻响,持续了一声,晏温翊忽然抬了抬下巴,他的眼神还紧紧黏在屏幕上,冲着李凑毫不客气地使唤:“来了,去开下门。” “啊?”李凑望向门边,“哦。” 服务生朝二人点头示意,将餐车上准备好的食物和餐具摆在餐桌上,“先生您好,这是您点的食物,一共有十六项。” “不用说了,我知道。”晏温翊打断他,看了下李凑:“帮我签下单。” “签什么?” “名字。”他倒是反常的好耐心,“签我的名字就可以。” “祝您用餐愉快。”服务生将餐品一一布置完毕,阖门离去。 晏温翊又玩了会,直到游戏宣布失败的音效响彻,他才关上屏幕,低低啐了一句,又动作不稳地跳向餐桌。 “你慢点。”李凑皱眉,伸手就想去扶他,他还没碰到晏温翊,就被他蓦然避开,动作快得像是碰上什么脏东西。 晏温翊看了看他,飞快地垂下眼,有些不自然道:“不用。” 李凑愣了一下,被打到的手微微缩了缩。 晏温翊没有注意,他慢慢在餐桌前坐下,翘着腿,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握着筷子,他凝视充斥白光的屏幕,自斜前方降下的阴影始终压在他眼前,晏温翊顿了顿,偏头,李凑站在旁边,手搭在沙发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凑。” 晏温翊在看手机,搁在屏幕上的手指一直没动,“你还站那干嘛?别挡光。” 李凑往边上移了点,又见晏温翊啧了一声,放下手机,将另一份餐盒往前面推了推。 李凑茫茫然看着他。 “过来吃东西。”他的叉子落在瓷盘上,跃出轻声脆响。晏温翊说:“你还要我请你吗?”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么不客气,李凑蹙眉看了他一会,望向晏温翊的脚,被方桌挡住了半边,餐桌很大,他不好起身弯腰,折腾的动作十分费劲,被纱布裹住的脚踝不断发抖。 “快点行么?别杵那了,挡光。” 李凑没跟他呛,他才不要跟一个瘸子呛。 他这才发现刚才取了两份食物,餐盘中油光满溢,云吞面,白灼虾,板栗烧,流沙包……配汤正热腾腾地冒着气。 他还没数完,肚子应时地叫了两声。 晏温翊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看了他一眼。 李凑的脸顿时爆红。 他抿着唇踌躇了一会,坐下,低声道:“谢谢。” 晏温翊没应,叉了块肉送进口中。 酒店的食物味道很好,分量也很足,晏温翊吃的是西餐,没有碰过摆在餐桌上其他的菜,李凑低头扒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多菜品是给他准备的,荤素皆有,还不少。 他不知道晏温翊喜欢吃什么,晏温翊也不知道他吃什么。 难道是……晏温翊不知道他吃什么,所以点了这么多么。 “咳咳……唔……” 他一口吃得太多,好像被噎到了,偏头闷声咳嗽。 晏温翊撂了刀叉,半掀着眼瞧他。 一瓶水被慢慢推到桌前。 一时万籁俱静,落针可闻。 李凑背着身,耳廓尴尬地泛上一抹薄薄的红,他低头咽了一下,很清楚地感受到那道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食物的香味萦绕在他的鼻腔,气氛并不剑拔弩张,李凑却不自觉握紧了手上的筷子—— 若是放在以前,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能和自己深恶痛绝的人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真是,种种截然不同的场景在他脑中闪过,他甚至少见地觉得烦躁。 搞不懂…… 什么人啊。 10、交易 李凑和晏温翊和睦地吃完这一餐。 餐桌上,二人都没说话,气氛却不僵硬,咀嚼声细微响起。 李凑努力地让自己多吃一些好显得真心诚意不浪费,他闭着眼睛艰难地下咽,差点呛到,又喝了口汤,对面的晏温翊瞥见,道:“吃不了就不要吃了。” 男生干咽吞下,捏紧了勺柄,他看了晏温翊一眼,“哦。” 他起身就要收拾餐盘,晏温翊抬抬下颔:“放那吧,会有人来收拾的。” 李凑没应,缩回了手。 他吃饱了就开始发困,浑身不由自主地松懈,李凑很轻地打了个嗝儿,直到现在,他仍旧觉得不太真实,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悸、愤懑、忧虑、疲倦…… 他就像乘了一天的过山车,心情起起伏伏,李凑望向斜斜躺在沙发上歪着的晏温翊——都是与这人相遇而起。 以至于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去面对晏温翊。 饭后晏温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李凑取过沙发上的药单核对,晏温翊玩着玩着,又坐正了。 李凑没察觉,他拿起放在一边的药品袋,认真地看着药单,药品隔着纸盒发出闷响,李凑看他:“你脚上的伤需要上药,时间不早了,你……要上药么?” 晏温翊像是才注意到他在旁边,他思索了一会,“等我洗个澡吧,出了汗。” “洗澡?”李凑微讶,“不好吧,你的伤口不是不能沾水么?” “没事。”晏温翊漫不经心,搀着沙发起身,“不会有问题,帮我把卧室里的衣服放浴室吧。”说罢摇摇晃晃歪斜着蹦向浴室。 “慢点。”李凑见状伸手就要去扶,又像是顾虑到什么缩了回来,他看着晏温翊趔趄着摔向浴室的门,抿了抿唇。 简直胡闹。 也不知道到究竟是谁受了伤。 卧室宽敞,暖色的光线微暗,窗外城市五色明灭的灯火与室内的光影交织,酝酿出几分温馨旖旎。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一下就被正中央摆放的床引去注意,床很大,睡上两三个人也没有问题,出乎意料的齐整,柔软蓬松的床被被整齐地叠好,房间主人的东西零碎地摆在床头柜上,被晚灯斜斜拉长的一段昏沉暗影。 晏温翊的衣服也被叠好放在衣柜里,李凑帮他拿了衣服,卧室是真的很干净,在他的印象里,晏温翊不像是那么一丝不苟,齐整守矩的人……那人从来就不守什么规矩,这让他有些惊讶。 “李凑!”晏温翊的声音遥遥从浴室里传来,稍显急促:“快!来帮我一下!啧……” “晏温翊?”李凑偏头扬声,“你怎么了?” 他没等到回应。 “晏温翊!” 尚在浴室前的门廊,李凑便听见晏温翊低低的声音,他敲了敲玻璃门,“晏温翊?你在里面吗?” “进来。” “怎么了?” 水汽弥漫的浴室里,晏温翊手撑在墙壁的瓷砖,整个人斜斜歪歪向下滑,他好像是摔了一跤,手上的力道明显支撑不住身体,少年的紧紧锁着眉,面上满是隐忍的不豫,水珠从发上滴落,沿着他的胸膛缓缓滑落—— 李凑晃了一下,水珠坠下时连缀着轻盈的光,夺去了他的心神。 “你傻了吗?站那发什么愣。”晏温翊不悦。 “啊……”李凑幡然惊醒,触及他的眼神,莫名脸上发热,他仓猝低头,小心地跨过地上一小滩水,撑住晏温翊,低声问:“你怎么了?” 晏温翊还是皱着眉,摇头推了推他,示意外面:“没让你来扶我,帮我把轮椅推进来,我脚抽筋了,啧……快去!痛……” 李凑低头:“那你先松开我的手。” 晏温翊:“……” 他像是被烫着了,飞快地松手,手上撤得太快,身体失去支撑的力道,脚踩着水就往下摔。 “喂——小心!” 完了!又要摔! 李凑瞳孔骤缩,急忙伸手去扶,无奈浴室水汽蒸腾,地面湿滑,他这一手没稳住人,反被带着往地上摔。 急什么啊!他又不会吃人!不会撑住了再放开么! 一声闷响。 “唔……” 李凑小声抽气,一时间眼前发黑,头脑晕眩,分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痛倒是不痛,突然这么一摔居然还不痛…… 李凑迷迷糊糊,撑着地想起身,这瓷砖是热的,欸,怎么还是软的……软的?! 他想借力起身,手上稍稍用力,身下立时重重咳了一声。 耳畔的声音咬牙切齿,“你故意的是不是?给我起来!” 李凑当即一个激灵,醒了个彻底! 晏温翊有些不稳,少年人皮肤白皙细腻,覆着薄薄一层恰到好处的肌肉,体态修长,还未擦拭干净的水珠盛着金光荡漾,此情此景,无疑是一幅美景,李凑目不转睛,不由一时发愣,撑在他身体的手掌无意识动了动,晏温翊低低哼了一声。 两人同时一滞。 他不敢动了。 李凑脸上蓦地爆红! “你还想这样多久?”晏温翊的声音很低,仿佛压抑着火气,咬牙切齿道:“够了没!” “够了、够了!” 李凑才说完,瞧见晏温翊脸色更差了。 看样子气得不轻。 晏温翊的手压着他头上,手背青了一块。李凑注意到他手边的浴缸。 那本来是他该撞到头的地方。 “不、我不是这那个意思……我起来!” 他慌不择路匆匆起身,晏温翊慢了一拍没起身,李凑退了一步,眼神游移,上下左右,浮现在他眼前的的皆是的皮肉,被氤氲的热气蒸得发红,他的脸上也是一片发烫,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边放。 晏温翊这个澡估计是白洗了,李凑糊里糊涂地想,反倒是他……他是要洗澡了,他肯定是要去洗了。 都湿透了。 浑身上下。 晏温翊费了半天劲才从地上起来,他扫了眼李凑,垂眸,“你先出去。” “哦,好……你的衣服。”李凑如释重负,将晏温翊的睡衣搁在一边,转身离去,那身影急得像是逃命。 晏温翊看着被攥成一团的衣服,好半天才拿起来。 李凑靠在浴室外的墙上,胸腔内心脏犹自砰砰地急促跳动,他攥紧濡湿的衣角又拉平,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像是塞满了东西。 伤……怎么就忘了问他脚上的伤?他刚才还又摔了一下,李凑回过神来,不由懊恼,轮椅,对,还有轮椅来着。 他推着轮椅进浴室外间,“轮椅我放外面了。” “晏温翊?” 没有回应,里边传来的水声似乎更大了。 良久,晏温翊才重新坐回了沙发上,少爷脸色阴沉,膝弯下垫着靠枕,手心里的游戏声音突兀又刺耳,十分强烈地彰显著存在。 游戏音效不断重复着“失败、失败、失败”,晏温翊置若罔闻。 李凑看了看他:“晏温翊,你的伤要上药吗?” 晏温翊瞥了他一眼,不语,眼神回到屏幕,又过了一会,他像是烦躁地啧了一声,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凑:“?” 晏温翊扫了眼脚上的伤口,发白的伤口狰狞地嵌在皮肉间,“烦人。”他低低地说,缓了缓语气,“行。” “你把药给我——” 李凑松了口气,起身拿药,用手压了压他的膝盖,屈膝蹲了下去,示意道:“别晃。” 晏温翊奇怪地注视他,欲言又止,转瞬面上又恢复平静,无意识地放下手机,垂首注视着蹲在自己眼前的人。 李凑低头端详他的伤,皮肤被水泡得发皱,破口外翻,他蹙了蹙眉,低头撕开软膏的包装,又不放心地重新与医嘱对照,晏温翊一直没动,视野中是一段白皙的后颈,在他有些近视的眼中蒙上一层灯影的暖色,仿佛一层白釉,他看了一会,伸手掐住那段颈子。 一掌之合,晏温翊手上缓缓用力。 他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仿佛被无端的念想侵袭。与此同时,不安的警报在脑中疯狂地鸣笛。 李凑猝不及防被掐,棉签戳进脚踝破口的伤处。 “啧!”晏温翊没忍住,疼得皱眉。 “对不起,没注意……”李凑忙撤手,来不及追究晏温翊的举动,“你等等,别乱动,别动!流血了!” 他取过纸巾擦拭流下的血,正准备重新上药,晏温翊突然把脚收了回去。 “啊?”李凑茫然地看他。 “别弄了,就这样吧。” “不行,你这又……” “我说别弄了!”晏温翊吼道。 李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过了一会,他垂下了手。 晏温翊看他,侧身收腿又放回沙发上。“不是、我……”他犹豫良久,斟酌道,“我老悬着好累,你也别蹲着了,坐吧。” 李凑低头看他。 “坐吧。”晏温翊往左挪了点,血从脚踝滴在地上。 算了…… 李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他真想往这人脸上抽一巴掌,不,是很多时候。 “那你别抬着了,靠沙发上,我帮你上药。” 他刚一坐下去,晏温翊立刻很不客气地伸腿往他身上架,腿下的大腿肌肉骤然僵直,李凑举着棉签和药,顿了很久,这才反应过来要接着给他上药,心道你还真是会享受,我让你靠沙发上,没让你架我身上。 他犹豫少顷,晏温翊只不理他,李凑心头微叹,拿着沾了软膏的面前重新涂抹伤口。 晏温翊拿起手机玩了一会儿,又心不在焉地放下,他伸手到茶几上开了包薯片,垂着眼吃,眼神黯淡地注视前方,似是百无聊赖,又像是专注地看着什么。 “你不是……”你不是刷过牙了么?李凑瞥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还是闭上了嘴。 这又不关他的事。 晏温翊咬着薯片,垂眼敛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在给他脚后跟沾上水的破口处消毒的时候,晏温翊还是不明显地缩了一下。 “痛吗?” 李凑动作立刻放轻了,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凑近,往他伤处轻轻吹了吹。 晏温翊蓦然一僵,古怪地看着他。 “嗯?”李凑察觉到他的眼神,“怎么了?” 他满眼的不解在晏温翊眼中一览无余,晏温翊指间捻着的薯片掉了,碎屑掉了一身,男生没什么表情地别开脸,手指轻轻地相触:“没事。” 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晏温翊想,脾气真好,原来怎么没看出来……他对其他人都是这样的么? 这个人真的是李凑么?是那个明面上望去人畜无害,但从来不肯低头,脊骨挺得比谁还直的李凑? 晏温翊舔了舔犬齿,他好像是重新认识了李凑,心下惊疑不定,恰如一盘打翻的颜料,五彩斑斓。 他甚至有些不太适应。 李凑应该甩他两个脸色,甚至呛他几句,骂他几声才对。 他没再说话,脚踝顺从地抬了抬,身体随之靠在李凑身上,身旁人动作滞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上药,晏温翊侧过脸盯着他看,丝毫没有遮掩之意,李凑微微垂眸,仿佛对此毫无所察。 气氛微妙,二人之间如隔层纱,和煦,平缓,却又瞧不真切。 “好了。”李凑丢了垃圾,“小心点。” 晏温翊礼貌道:“谢谢。” “没事。” 短暂的沉默,只有塑料袋的簌簌声响清晰回荡在房内。 李凑背对着晏温翊,把纸盒折好,又打开,又关上,他清了清嗓子,似是随口道:“我把医药费给你吧,谢谢你帮我。”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不用。” “不行……”李凑转身,走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还是给你吧,你的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这件事情追究起来还是算我的错,我不想欠你。” 晏温翊眉间一皱。 “不想欠我?”晏温翊抽开膝下的靠枕丢到一旁,屈指撑着额角,“什么意思?你的意思就是……你把钱还我,之后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就一个人待在这,等到我能走之后,两不相欠,你是这个意思吗?” 李凑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噎了一下,蹙眉反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温翊冷冷地看着他。 “你非要这么说话么?”李凑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然呢?” “晏温翊,你真是——”李凑吐字,“活该!” “是啊,我活该……”晏温翊冷笑,“我吃饱了没事干去帮你,你躲得开躲不开关我什么事啊,反正伤的死的又不是我。” 他冷冷地看着李凑,那人稍微显露柔软的脸上又恢复一片疏离冷漠。 氛围转瞬又紧张起来。 少顷,晏温翊忽然道:“这样吧,我想到一个办法。” “你既然说这跟你有关系,那你留下来照顾我,医生怎么说的你也听到了,就是轻伤,修养一段时间就行了,这样的话医药费我也不要你付,不过在我能完好地下地走路之前,你都要留下来照顾我,怎么样?” 李凑皱眉:“你——” “别担心,伤好之后,你我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晏温翊耸肩,微微拖着尾音,声音轻佻,“一劳永逸,这不是个好方法么?” 他顿了一下,旋即又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当然,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没有威胁你,毕竟现在瘸了脚走不了路的人是我,如果你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是么?” 李凑望着他张狂挑衅的脸庞,攥紧了拳,这家伙真是膈应人的好手,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和他相处不自在,不痛快,晏少爷宁愿自己不痛快也要让他不痛快,这叫什么?杀敌三千自损三千么? 真他娘的闲。 晏温翊和他对视,眉峰轻轻上挑,又温和地笑了一下。 是了,就是这样,当初晏温翊想救他是真的,如今故意而为,想恶心他也是真的。 李凑早看透了他,他就是这么恶劣,这一点从未变过,自己如果拒绝他,那么背信忘义,卸磨杀驴就成了他自己! 一股火气冲上心头,李凑直直地看他,“可以,既然你这么说,反正考完了,我没什么事,这件事是我的原因,只要你愿意,我当然留下来照顾你。” “只要你愿意!”他一字一顿道。 晏温翊冷冷嗤声,“那当然,你帮了我大忙,我还得感谢你呢。” “多多指教啊,同学。” 他起身,手撑在沙发边缘,狠狠撞过李凑的肩。 11、恶意 李凑睡在了沙发上。 套间里当然还有客房,晏温翊没允许他进去,李凑也懒得去问他。 他将靠枕平铺,又拿起搭落在一旁的薄毯,沙发的质地相较床品偏硬,李凑要稍稍缩着才能躺下,感觉不大好,他蜷缩着盯着昏暗中犹自闪烁的吊灯晶柱发呆。 “呵。” 楼梯转角,人影冷冷地投来视线,夜灯微暗的光在他侧脸削出几分冷峻的阴翳,晏温翊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李凑当然听到了,他们果然还是不能安生待在一起。 你拽个屁。 他翻了个身,困意一阵一阵地涌上,李凑被裹挟着沉入黑暗昏昏欲睡,下一刻又像是被行将溺死的人拼死抓住,蓦然惊醒。 他就没怎么睡着,就算是勉强睡了一会还稀奇古怪地开始做梦。他揉揉头发,低低骂了一声。 真晦气…… ……也要怎么做梦还要梦到他。 旭日东升,欲晓的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跃动,细微轻尘沐浴着金光,少年在沙发上缩窝着,半截薄毯落在地上,头发睡得有些翘乱,零杂地垂在脸上,脸上鲜明地显现红色的印痕,他睡得不安稳,梦中的眉眼还是微蹙。 晏温翊凑近观察了他一会,抬起没受伤的脚,一脚踹在他身上。 “起来。” “嗯?”李凑遽然惊醒,睁着的眼睛还充斥着困倦,眼神涣散,逐渐聚焦到面前俯视他的人身上,李凑盯了他一会,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搞什么?!” 这人出现在这里不会为别的,李凑瞬息搞清楚状况。 “什么我搞什么?不是你该怎么吗?谁答应了要照顾我?” 晏温翊反问,他看了眼手机,“这个点也差不多了,你去餐厅帮我打包一份早餐。” “现在?” 这才七点,这家伙昨天打了鸡血一样半夜三点多还在打游戏,还不关门,游戏音效传出老远,搅得客厅沙发上的李凑不得安生,李凑揉着发疼的眼球,忍着睡意问:“你现在就要吃早餐?” “不然?”晏温翊反问,“早上不该吃早饭么?你随便给我带点什么,不要太油腻,不要粥,不要烫的,你让他打包,这张卡给你,到时候签单就行,唔……你也可以吃完再过来。” “你作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规律了?” “你知道我不规律了?你很了解我?” 晏温翊漫不经心,他的脸色看上去不错,眼中露出的血丝还是暴露了状态不佳,约莫也没怎么休息,但和李凑一比却是判若云泥,一人脸上带笑,另一个面色阴沉。 “还站这干嘛?” 李凑没理他,强迫自己压下怒意,拿了手机转身就走。 “把房卡带走,我没那么多精力给你开门。” 李凑的手触着冰冷的门面,深深地吸了口气。 晏温翊倒是没在其他方面亏待他,上回李凑帮晏温翊上完药后,实在困得不行,药被他胡乱地放在床头,转瞬便倒床上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之后,李凑怔愣地盯着床另一边的背影,猛然惊觉——他们是一起睡的! ……准确来说,是一起在一张床上睡的。 他和晏温翊之间空了一大块,再塞上一个人也没问题。李凑低头看着身上多出来的被子,他轻轻地掀开,赤脚无声地落在地摊上,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 念此,李凑有些不自然。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赶出脑中。 那是上回,上回他们俩还没吵架!而现在晏温翊只想找他麻烦! “你能快点么?” “我听到了!”李凑忍不住道,“你催命啊!” 晏温翊抱臂扬了扬眉,冷冷道:“叫你几遍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耳朵也出问题了。” 李凑身形一滞,紧接着继续系鞋带,那道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他周身,晏温翊嘁了一声,不再说话。 等到他提着一份早餐回去的时候,房间内静谧无声,卧室的大门紧闭,房内的客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凑叫了两声,没人应。 他就知道。 早餐被随意搁置在餐桌上,汤汤水水洒出了保温盒,李凑坐回沙发,还没骂几声,便长长打了个哈欠。 他实在太困了。 特地早起专程找茬,还真是有够努力。 李凑觉得晏温翊是很专业地在恶心他。 早上六七点,他还没睡够就被晏温翊叫醒,那人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面上又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让他帮忙去带一份早餐,晏温翊的作息时间相当不规律,客厅一直都能听见他持续发出的噪声,直到凌晨两三点,打游戏看电影,外放的音效传出老远。 跟吃了兴奋剂一样。 李凑被折腾得神思不属,精神衰微,待他终于好不容易安睡下来,不至片刻,又被晏温翊叫醒,李凑头发翘得乱七八糟,气得浑身都在发颤,语气不善道:“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到底要干嘛?” “我怎么了?” 晏温翊歪着头看他,尾音不悦地扬起,他晃了晃手上的东西,“不是要谨遵医嘱吗?这都过了这么久,还不换药么?” “再说了……你不是希望我早点好么?” 他轻慢地勾勾嘴角,眼中却是疏离的冷漠。 李凑看了他一会:“拿来。” 李凑本以为忍忍几天就过去了,实际情况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他只坚持了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 前两天他忍气吞声,晏温翊说什么他勉强配合,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困意远远比任何冷嘲热讽都要令他痛苦万分,李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走路都会撞上东西,反观晏温翊,状态比他要好得多,说说笑笑,还能气定神闲地打游戏,对李凑神魂不属的样子熟视无睹。 “起来。”晏温翊喊他,“帮忙。” 李凑支肘撑身,撑了一半没撑起来,他明显没有睡醒,晏温翊见到的便是一双疲倦却不掩怒意的眼睛。 李凑抽了个抱枕用力砸他身上,终于爆发了。 “你又要干嘛?又要吃早饭?!之前你让我给你带,每次我回来你都不是睡觉去了? 中午十一二点才起来,早餐都冷了你又不吃全部丢掉,你现在说你要吃早饭?你不会像昨天一样要求送餐吗?” 抱枕用力砸在他脸上,手机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晏温翊被砸得一愣。 他看了李凑一眼,走到边上捡起枕头:“不是你自己说要照顾我?这才几天?” “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走,在这里跟我发什么脾气?我逼你做了么?” 李凑沉默没顶他,反手带上了门,房门轰地一响,震慑四方。 他真的是后悔了。 两人的关系不尴不尬,当日晏温翊不假思索舍身救他,李凑是真的没想到,换位而想,他未必能果断地推开晏温翊。 起初,他还有些感动,心中又怀着愧疚,如承了他的恩情一般兢兢战战,而今,那一星半点的内疚傀怍也无影无踪。 滚蛋!要么我被撞死要么你被撞死!我就不该管你! 少年一瘸一瘸地在走廊中走,服务生从他身边走过询问他要不要帮忙的时候,李凑都能压抑着火气理直气壮地说不要,与初入酒店时局促不安的少年判若两人。 晏温翊是真的很聪明,李凑想,他久积的怒火无从发泄,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而那家伙一脸的云淡风轻、全然无所谓的态度。每每又总是能让他束手束脚,吞声忍让又无话可说。 他了解李凑在想什么,李凑也清楚他的想法,再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了解彼此。 正因为此,李凑才讨厌他。 一个恶劣,精于捉弄并以此为乐的混账。 多花这么些钱就为了嘲弄他,真是闲得要死! 还没完,这场持续数日的拉锯,李凑的忍耐与退让并不能让晏温翊见好就收,他还没从李凑身上见到他最想看到的东西,自然不肯放手,晏温翊是一个优秀的猎手,同样也是一个暴露在天光之下的猎物,他贪得无厌,慢慢陷入囹吾又毫无所觉。 但二人并不知晓。 “李凑……”晏温翊喊他,手指拭过唇角,沾上一抹红色,“嘶……怎么出血了。” 李凑冷冷地看他。 晏温翊视而不见,朝不远处坐着的人笑了一下,“酒店里的东西太腻了,我吃不太惯,城西东门口不是有一家老字号么?你帮我打包一份梨汤吧? 还有他们家的奶酪和汤包我也挺喜欢的……不要蟹黄的,我海鲜过敏,这样……麻烦你跑一趟?” “你不是不吃甜的么?” “可我现在想吃了……”晏温翊抬眼,轻声说:“有问题?” 李凑垂眼看他,晏温翊安静地和他对视。 他张了张嘴,满腔怒骂如梗在喉,最后只发出一息微不可查的气音,“好。” 最后一次。 李凑慢慢地起身,手掌按着膝盖,他使不上力的腿轻轻响了一声,筋骨发出微弱疼痛的抗议,他缓了好一瞬才顺利起身,“好。” 他顿声重复。 太阳从云隙照射下来,清澄明亮的金纱覆盖整个城市,热气蒸腾,热浪扭曲流动,布满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空气中也传来一股灼热的恶意。 苑川高中也在城西,选址时特意定在市郊,李凑走到车站,艰难地挤上公车时,时间已过了正午。 非常遥远的距离。 晏温翊站在窗边,从高处望下去什么都不甚分明,行人如豆,行车如蚁,他漠然张望了一会,陡然拉上窗帘,勾起的嘴角一下耷拉下来,冷冷道:“傻逼。” 路程实在太过遥远,李凑又是坐公车,又是换乘地铁,等到他拎着打包的餐盒回来的时候,斜阳已渐落西沉,李凑把食物放到餐桌上,恰时晏温翊才睡醒,趿拉着拖鞋,打了个个哈欠,一见是他,挑了挑眉:“啊,回来了?” “东西呢?” 李凑没说话,靠在柜子边,微微躬身按着膝盖,闭眼平息。 晏温翊看了他一会,转身,他用筷子挑开餐盒,顿了一会,半晌后奇怪地说:“我不是说了不要蟹黄的么?你怎么还专程给我挑这个馅儿的?” 李凑东奔西跑耗去一下午时间,腿上因持续钝痛而难以抑制地轻颤,少年一身都是汗,撑在一旁连坐下也不敢,他听到这话,脸上空了一瞬,脑中本就濒临边缘的一根线遽然绷断,李凑抬头:“晏温翊,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等晏温翊回答,李凑便继续道:“我把钱给你好么?就当是我撞了你,害你受伤,按伤情走流程平常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你要多一点也没事,我知道你不缺这些钱,现在我认输,我认输,行么?” “你赢了!大少爷!你赢了!够吗!” 他上前一步,眼中满是炽热的怒火,身体因愤怒而发抖。 这个疯子! 他不奉陪了! 被注视着的人微微蹙了蹙眉,脸上的平静一点一点地塌下来,晏温翊手上筷子一摔,再扬首时眸中已是一片毫不掩饰的鄙薄—— 是了,就该是这样,他就该像从前一样,剑拔弩张,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关系。 晏温翊道:“行,除了我去医院的费用,你在这里也住了四天,我也不占你便宜,消费一人一半,吃饭算我请你,你既然要跟我算清楚,那我们把这些也都算清楚。” 他拿起手机点了点,放在桌面上,轻轻地推了过去:“一共是这么多,你想怎么给?” “用不着你担心!我去银行取——”李凑正要说话,眼睛瞥到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将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戛然而止,瞠目结舌——这么多?! 他知道晏温翊衣食住行所用皆不菲,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你——”他的话梗塞在喉间,不上不下。 “医院的要我发给你吗?酒店的账单也行,给你抹去了千把块钱的零头,你要自己核对也行。” 晏温翊笑了一下,手指又在屏幕上点了点:“你不是要照价赔偿么?照着给吧。” 李凑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像是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现在身上不是没有这么多钱,可是他赔给晏温翊,他这一趟出来的旅途就只能泡灭,赔完他就无处可去,不得不得回家了——他宁愿在学校孤零零地待上三年,也不愿回家一趟。 那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凑不自觉地按上自己的腿,隐隐有一种痛感从遥远的曾经延续至今,如附骨之蛆,纠缠着他。 晏温翊看着他脸上越来越难看的表情,轻轻地抬了抬下颔,如一只骄矜自恃的猫,他笑了一下,伸手按掉屏幕:“行了吧?时间也差不多了,麻烦你帮我换药,行么?” 他的语气克制而礼貌,仿佛当真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李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抿抿唇,脸上难堪的表情一点点被收敛,沉默着去卧室拿药。 脚步声沉重迟缓,慢慢地变小,在他走后一瞬,晏温翊面上的表情就淡了下来,他偏头望了一眼桌上的餐盒,转手丢进垃圾桶。 12、难耐 李凑压抑良久后的爆发终于起了效果。 在那之后,晏温翊没有刻意为难他,他还是会顽劣,恶意捉弄地向他要求,大抵上是一些不胜其烦的小事。 他既然做出态度,李凑勉强顺了他的意,没再与他冲突,这方面他绝不是晏温翊的对手,李凑心知肚明。 高巍楼宇之上,万里清光柔和地从窗边洒落一道金边,宽敞明亮的室内,气氛却如冰窟般冰冷。 晏温翊懒得跟李凑说话,李凑也没有去招惹他。 中途晏温翊又回医院复诊了一次,他坐在轮椅上,毫不客气地使唤李凑推他,医生细细观察着少年裸露脚踝上结痂发暗的伤口,又询问几句他的情况,松了口气:“恢复得不错,伤口近期可能会有点发疼发痒,你不要碰到了,尽量也不要用力,小时候你受伤总是忍不住去挠,现在身上还有疤。” “知道了……”晏温翊说,“方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第一次给你开的药应该用的差不多了吧?我再给你开点,不用那么频繁换药了,你自己也注意点。”医生没有接话,低头开处方单。 “嗯。”晏温翊说,“我去一趟卫生间。” 他话音刚落,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凑微微抬眼,晏温翊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自己换了拐杖出门。 李凑没上前,他接过医生递来的处方,“谢谢医生。” 医生看他将一旁置于桌面上晏温翊的包背在身上,他的动作很慢,短短两步的距离也要花上很多时间,男生面上没什么表情,习惯性地低头,不与周遭投来的目光接洽,李凑将拉链拉好,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一股隐约的,难为人察觉的沉着。 医生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说:“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他了。” 李凑摇摇头:“没事,他是为了推开我才受伤的,这是我该做的。” “小晏他很难相处吧。”医生说,“你们是朋友么?” 李凑顿了一会,“我们是同学。” 医生了然一笑,“他从小野惯了,脾气也不好,很倔,叫他回家也不回家,我会让他家里人尽早接他的,这阵子劳烦你了。” “也没有。”李凑停了一会,低声说:“他也挺照顾我的。” 医生笑笑,“是么。” 门口一隙之外,晏温翊拄着拐杖静静地站着,听见二人小声絮絮交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 李凑和晏温翊一言不发地回了酒店。 “还好……”李凑揭开纱布,“就是有点出汗。” 纱布上牵连着零碎的皮肉,晏温翊蹙了蹙眉。 二人大汗淋漓地从外面回来,一关门,晏温翊就往浴室里跑,李凑望着他仿佛仓皇逃窜的背影欲言又止,待到他们都将自己整理完毕,李凑便日常地给晏温翊上药。 李凑垂首认真地观察他的伤口,晏温翊漫无目的地盯着电视。 除非必要,一点交谈都不会在这里出现,房间中的气氛长期愁云惨淡,唯有每日定行惯例的上药能够短暂地缓和一会,暂止兵戈——也只是一会儿。 “啧……”晏温翊攀身,手在沙发上不停地翻找着什么,左右张望,他捏起抱枕,枕下空空如也,少年啧了一声,眉间不悦地皱起。 李凑不假思索,手伸到茶几下,抓到什么就往晏温翊怀中丢去。 清脆明晰的包装声响,晏温翊望着落在自己怀中的饼干,他明显没有回过神来,看着李凑发愣。 “啊?”李凑动作一停,“你晚上没吃,不是要吃东西么?” 晏温翊没理他,似梦初觉,匆匆避开他的视线,他撕开包装,心不在焉地咀嚼,电视漆黑光滑的屏面上映出沙发上二人的身形,人影幢幢,两相交叠,亲密又疏离。 他不习惯这么近距离地和人相处,上药的时候他总会找点别的事情做——晏温翊没想到李凑观察得这么清楚。 他的动作习惯而流畅,神情流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理所当然。 好像本该如此。 短短几日间的相处,二人反倒更为默契。基本晨间李凑一醒,不久后晏温翊也会迷糊转醒,紧接着李凑扶晏温翊去洗漱,吃早饭,各自消磨时间,到点了李凑就帮他换药。 两人基本不说话,维持着如履薄冰的气氛,又相安无事。 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晏温翊皱眉,饼干掉在地上也没有发现,他扫了眼边上的人,低声抱怨了一句:“怪事……” 月影轻盈,微光闪烁,飘摇不定。 夜灯昏沉催人欲睡,黯淡微光下,两个人影安静地出现在窗边。 上回晏温翊起夜时被绊了一跤,在地上坐了一晚上,直到第二日李凑过来找他时才发现,脚上的伤没好几分又加重,饶是关系再差,李凑也忍不住骂了他两句,到夜里晏温翊就随口对他说:“那你不如跟我一起睡好了。” “这样不是更安心么?”他拍了拍那张大床,“我早点好,你也早点走。” 李凑看他,晏温翊和他对视,片刻后,他率先岔开视线,抿了抿唇。 “不愿意就算了。” 李凑没拒绝。 现下,这人架着腿懒懒闲躺着打游戏,床榻的另一边,李凑坐在床畔,眼中屏幕的冷光发亮。 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没有谁在意,双方又各自默契地没有擅越雷池一步,仿佛是什么约定的楚河汉界。 塌上极轻地一晃。李凑的手机被抛在床上,他躬身前倾,在床头的柜中抽出自己的耳机。 屏幕上画面频频闪动,剧情正入高潮,晏温翊无声地分出几道余光,漫不经心地一瞥,李凑不经常玩手机,相较于在手机上消磨时间,他更喜欢发呆,这么一段时间,晏温翊还是头次看他专注地看些什么。 这人乖僻又孤戾,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生活习性和他爷爷辈没什么两样,他会喜欢什么? 晏温翊心下好奇,不由扬扬眉梢,问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句,这还是他们这些天里真正交谈的第一句话。 李凑顿了一下,摘了一个耳机,报了个名字。 “啊?”晏温翊诧异,仅此短暂一息,手机上立刻显示失败的游戏字幕,晏温翊把屏幕一关丢在一边,面上难言惊异,“这不是好久以前的作品么?你还会喜欢这种东西?” 李凑:“……” “哎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晏温翊顿觉失言。 李凑瞥了他一眼,晏少爷脸上有些尴尬,话是他自己说的,他又不好矢口否认,李凑稍稍一动,极轻地叹了口气。 算了…… 他知道晏温翊单纯好奇,但这话一从他口中说出来,硬是生生添上几分嘲弄之意,李凑暗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无言道:“我不能看这种东西么?” 晏温翊瞧他的脸,稍稍偏头:“不是,我没想跟你吵,你怎么……” “抱歉。” 李凑说:“你现在知道了?你平时非要那么和我说话么?” 晏温翊一下子哑了火。 他沉默良久,方道:“我现在又没说了。” “你就不能直率点么?这种时候该说什么你应该知道……你比我聪明。” “下次吧。他该说什么?他该说对不起。 李凑低头,面上的表情缓和不少,屏幕上的画面不断变化,透过一只耳机传来声音,明晰清楚,画面变动,却没在他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我刚刚没想呛你。”晏温翊躺回榻上,抬眼便是李凑低垂的脸,“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么?也没见你精神生活有多丰富……有点惊讶你会看这种……嗯……普通人喜欢看的东西。” 晏温翊凑上前瞧了眼李凑的屏幕,“这人一看就是个反派,戏份应该不多,这些类型不都是套路么?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是普通人难道是神仙?”李凑将耳机摘下,手机放到一边,任由画面变换。“那我应该喜欢哪种?” 晏温翊想了一会,面色古怪道“思想法治?” “新闻联播?今日说法?这里面总该有一个你喜欢的,你随便挑一个。” 李凑:“……” 他按了按额角:“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喜欢这种节目啊?不是……我们是同龄人吧。” “是么?”晏温翊面色淡淡,“你终于觉得和我们是同龄人么?我倒是见你很高高在上。” “从来不愿和任何一个人多说一句话。” “其他人又招你惹你了么?” 李凑放下手,敛目默然,确实是有……他有时候会觉得这群人实在太吵了,和他格格不入。 晏温翊没有再看他,他似乎并不期待李凑的回答,二人之间那根纤细而薄弱的线忽然被延伸至很长,如风中蛛丝,一瞬而逝。 片刻后,李凑低头说:“当然是,而且谁喜欢读书了?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读书。” “那你成天头悬梁锥刺股的,组长让你交一次作业半天喊你都听不见。” 晏温翊轻轻地笑,“班主任不是经常夸你是——好学生么?”他的尾音微微扬起,有股故意嘲弄之意。 “在学校除了学习还能干什么?”李凑反驳,他顿了一会,晃了晃手机,“我知道这很套路,很假,但是假的不好么?我又不是为了求证什么公式定理才来看这个的,不都是为了放松么。” “你也会说这种话么。” 晏温翊翻身,重新认真地打量他,李凑这种只会读书的死脑筋还会说出这种话,他着实是有些意想不到……这还真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晏温翊忽然想,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对方。 他看着李凑的侧脸,若有所思道:“也是,假的是很好,不管怎么看上去呈现的都是最好的一面,就很放松,你喜欢,我也喜欢,那要按这么说来——”他顿了一下,“你不是应该喜欢我么?” 晏温翊凑近,对上他愕然的眼神,轻轻笑了一下。 “李凑,我是真的很好奇,我想了好久没想明白,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让你这么讨厌我?” 李凑一僵,这话他再不能当作没听到了,他无意识挺了挺脊背,却不说话,盯着手机闪动的屏幕,指尖轻颤。 “你孤僻,性格古怪,在学校的时候对其他人态度倒还可以,不然祝白凡也不会愿意跟你说话。”晏温翊自顾自地说,“怎么唯独你跟我说话的时候跟我欠了你钱一样?高二开学的时候也是,可乐差点砸我脸上,才刚见面,我以为你想跟我吵架,你是吃了炮仗吗?这么冲的火气。” “我不管你听到了,还是有谁和你说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我也了解一些,你觉得我很假,两面三刀,阴险无耻,那我认,可是这是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么?你走到外面都要因为这种事给人甩脸色?你长这么大不会还活在童话里吧?” 晏温翊好笑着摇头,“而且我也没对你怎样,用得着你这么忌惮我么,两年多呢,我都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 李凑不自然地偏过头,晏温翊将遮挡在彼此之间的雾障毫不顾忌地揭开,这让李凑觉得自己像浑身赤裸于大庭广众之下,他面上有些发烫,尴尬羞恼。 偏偏晏温翊态度端正良好,不耻下问,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打从两人见面一开始也确是他待人不善,被人拿了了话柄,晏温翊迟了两年来讨要说法,这也合情合理……李凑自觉理亏,但眼前这情况,着实让他有些骑虎难下。 他不自知地求饶地望着晏温翊,晏温翊看了他一会,故意别看眼,懒散却镇定,摆明了要等一个回答,李凑抿唇迟疑了好一会,慢吞吞地说:“我也不是讨厌你……我只是、是有点羡慕你。” “是么……”晏温翊漫不经心地拾起他的手机,指尖随意划着进度条,“羡慕么?羡慕可不会是这样……你是嫉妒我吧?不过你自己没有掩饰好而已。” 李凑一怔,震惊以对。 晏温翊毫不意外地耸耸肩,“我早就知道了。” 13、交心 “你嫉妒什么?” 李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睁大了眼望着他。 “不用这么看我,我也奇怪。”晏温翊见他的反应,心下便确定了,“为什么讨厌我?我身上有什么可以让你眼红的?” 他一句接着一句,发问越发急迫,李凑实在扛不住了,“别问了!” 他起身就想离开,晏温翊似乎早预料到他的举动,倏地抓住他手腕。 腕间的力量犹如铁钳牢牢禁锢,李凑用力挣了两下,没挣开。 晏温翊笑了一下,手上松了一些,虚虚圈住,“那不成。”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么?我莫名其妙挨了你两年白眼,不问清楚不是亏了?”他像个精打细算的商人,锱铢必较。 李凑倔着别过脸,圈住的手腕轻轻地颤,晏温翊看了他一会,忽然道:“算了。” “那我自己猜……”晏温翊捏捏他的手指,像逗一只猫,“好么?” “呃……”李凑,“别动我!” 他猛地甩开那人的手。 晏温翊低头瞥了眼手上被打出的浅浅红痕,轻轻笑了笑。 他也不恼,脑中回忆起昔时同桌的话,想到一个最明显也最肤浅的理由,似是随口问:“你应该有听过学校里的那些流言吧,因为这个?” 校史馆里挂着晏方的照片,三中历届优秀毕业生中也有晏家人的身影,晏温翊虽然很少提,身世背景早被扒了个底朝天。晏温翊闭眼捏捏鼻梁,他不想提起这件事。 李凑一声不吭,摇摇头。 “不是。” 晏温翊并不意外,目光停在李凑的脸上,像是要穿过皮肉看透他的心,李凑越是想要躲闪避开,那道目光得寸进尺便越发深入。 “别看了。” 李凑再次知晓他不是晏温翊的对手……这太难堪了。 面上一阵一阵地发烫,胸膛的心跳不合时宜地加快鼓噪。 腿间稍稍传来痒意,晏温翊的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手指敲了敲,声音很轻:“因为你的腿?” 李凑迟钝了一下,低声道:“我小时候就习惯了。” “是么。”晏温翊想,习惯了吗,我看不见得。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答案都被李凑沉默否决,“真的假的?” 少爷捋了捋额发,似是玩笑,“这么多一个不对?你该不会天生看我不顺眼吧?我们八字不合吗?” 他失了兴趣地垂手,温热的重量靠在李凑身上,晏温翊拖着声音,“好烦啊,我不想猜了,你直接说吧,我听着。” 月色已暗,夤夜至半,晏温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摆明等着他的下文,李凑冷汗涔涔,身体因为过度的紧张变得僵硬,浮起一串小疙瘩,一室之内,气氛忽然沉默。 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李凑浑身不自然,他刚洗完澡,就穿了睡衣短裤,皮肤相触的地方灼热得发烫,而那人像是毫无所觉,不觉得奇怪么,他心想,我跟你很熟么。 李凑胡思乱想,他感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一扇门,高大厚重—— 是他自己关上的,他囿于此地已久,门漆面上的冰冷似乎在警告他不要妄图越线。 李凑在犹豫,他看着晏温翊,晏温翊抬眼。 “一直都没发现呢……你的睫毛挺长的。” 晏温翊忽然说,手指轻轻蹭在他眼皮上。 微痒,力道很轻,仿佛在轻抚蒲公英的容貌。李凑愣了愣,勃然躲开,动作之大,床头的两个枕头直接被弹到一边。 晏温翊一怔,旋即没什么表情地笑了一下,“我又不是杀人。” “不是,我……”李凑断断续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先别碰我。” 晏温翊嗯了一声,“很讨厌么?” “所以你才这么讨厌我?”他摊了摊手,“我的行为让你感到冒犯么?” “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吧……”少年眼中的笑意不达眼底,“还会紧张么?” 李凑怔忡,片刻后匆匆低头,“不,好多了。” “有一点……”他想了一会,“你说话总是很气人,我有好几次想揍你,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 他忐忑地看了看晏温翊,晏温翊配合地关了灯,卧室突然变得漆黑,帘边稀疏的月光洒落,勾出一张侧脸的轮廓,谁也看不清谁,李凑倏地松了口气。 晏温翊也不催他,黑暗中,他的视线像一只窥视财宝的沉默巨龙,这会他又像个哑巴一样不说话。 李凑犹豫了很久,努力鼓起勇气,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晦涩又艰难:“晏温翊,你很好,你各方面都很优秀,成绩不错,身体也好,人缘也很不错……” “可是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你做什么事情都好像很简单……”他轻声说,“我办不到,我怎么样也不行。” 晏温翊一怔。 “你好烦……总是出现在我面前,每一天每一天。” 他听出来了,李凑不是眼红他身上的某个特质,他拒绝的,是晏温翊这个人。 他阴魂不散又显眼的存在,便是他们不和的最大理由。 晏温翊神情微微变换,他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气愤,迷茫,还有一些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同情,就这么简单,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没有笑,这不好笑。 他明白得太快了,李凑话语刚落晏温翊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他也是这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黑暗中,晏温翊呼吸稍稍急促。 很久以后,晏温翊这反应过来他应该说点什么,干硬地接话:“过誉了,当不得优秀,也就那样,在学校里说成绩,我也不拔尖……名列前茅的不常常是班长和江驰婷么?第一第二……前几,前几十也排不上我,你找错人了。” “你不是也还可以么?”他顿了顿,“我们的排名好像不差多少。” “不是指一个具体的,我只是提一句。”李凑低低地说。 一定要说得这么清楚么?他开始后悔了,他不想把自己剖得这么干净,还是当着这个人的面。 刚才他为什么会配合坦白? ……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晏温翊在看他。 他一定是着魔了。 晏温翊好像看出他的难堪,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枕头,将一个塞进李凑怀里让他抱着,往后挪了一点,淡淡道:“随便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如果你愿意……和约定好的一样,等我伤好了就一拍两散,你以后也不用再看到我。” “我只是……觉得奇怪,我每天见你,都会朝你笑,你为什么那么恨我呢?” 他轻声低语,尾音像羽毛的尾梢轻轻刮过,李凑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红,“有吗?” “你没看见吧。”晏温翊说,“看见了也不会在意。” 确实,李凑垂首,彼时他和晏温翊相看两相厌,恨不能跟他隔一个阴曹地府,根本就不会去在意他。 晏温翊是很开朗的,他人缘很好,身边总有许多人,或许真如他所言,但在李凑看来,挂在他脸上的笑总是张狂而充满讽刺的。 李凑犹豫一瞬:“为什么要那样?” “是啊,为什么呢。”晏温翊轻声,“我也不明白。” 他的语气缓和,带着一股诱意,面前的男孩似乎被他蛊惑了,不自觉放松下来,缄默片刻,岔开了话:“不用那么说,你确实很优秀。” “哦……”晏温翊漫不经心,“你也很好啊。” 李凑摇摇头,“不一样。” 他很少和人交谈,不善言辞,一句话都要想半天,如今一遭剖心坦白更是难如登天。 李凑眉间微微拧着,缓慢地组织措辞,“我……做什么都很慢,小时候受伤之后重新学习走路,也花了很久,上学也是,每天都要花很多的时间,就算是这样还是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淡,似乎想起了别的事情,“他们能跑能跳,我不能,上体育课也总是被落在后面,军训的时候也是,我……我要费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走到今天,和你在这说话……我不喜欢说话,他们总是问我,没有办法……学习也是这样。” “可能我真的嫉妒你吧……”李凑看向晏温翊,“你太耀眼了,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晏温翊望着他愣了一下,不自在地避开,“你真的不会说话么?” “什么?” “没什么。”他似乎笑了一下,“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了。” “我也不想这样,太难看了,有时候又没法控制……”李凑说,“为什么?你又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能和他们玩得那么好!” 他的声音很大,有些失控。晏温翊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透过他看着另外的人。 “我知道了。”晏温翊打断他,“你是说你很用功才走到了今天,而我轻而易举就有了这些,你觉得不公平,你讨厌我,是么?” 他问得尖锐又直白,李凑脸上闪过几抹难堪,晏温翊字字戳在他的心底,他完全无从反驳。李凑没说话,沉默几息后,抬眼看了看晏温翊。 ……还真是。 晏温翊轻叹,不过这总算像是他的答案了,毕竟他所认识的那个李凑脑子里好像只装了他那些辅导书,说话都不会说,一个不折不扣的死脑筋。 晏温翊想了一下,“我知道了,如果是因为这种理由,那你误会了。” 晏温翊抬眼:“你觉得我很轻松么?” 李凑一愣。难道不是么? “你很了解我么?”晏温翊说,“就说在学校,一天八节课还有晚自习,你觉得我很轻松,总见我说说笑笑,那些也是见缝插针好么? 他在上面讲课,你不会困么?这不能表示我没认真读书,虽然我不像你那样用功……我也是下了晚自习要回去看书的,你是怎么看出我很轻松的?” 李凑怔忡地看他,“你不是经常很有空,一点都不忙……” “班上所有人和你比起来都算空闲,年级第一也没有忙得连话都不说一句。” 晏温翊反驳他,“我看起来闲得没事干那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他偏过头,似乎是笑了一声,“我的上限就在那里,没办法再提高了。”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一码归一码,这怎么就成了我很轻松?我很累!一点也不轻松!” 他忽然换了语气,生硬地强调,“我和你一样,跟其他人也一样,考得好高兴,考得差挨骂,你的理综分数高,我的物理不好,都是靠数学和英语拉分,单论成绩,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你辛苦,我也辛苦,哪有人能那么容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就不会在苑中了!” “真是刻板的印象……”晏温翊轻声抱怨,“糟糕透了。” 李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调侃,他抿抿唇,脸上发热,好在房间内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李凑静了一会,说:“那你为什么又在苑中?以你的家庭,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吧?” “晏温翊?”他等了很久没有回答,李凑不由扬声。 “大概是因为……家里有天赋的小孩不是我。”晏温翊的声音淡淡。 李凑蹙眉,他没听懂。 “不用明白,你不明白是好事。”晏温翊说,“总之,你高看我了。” 乍会之间,交浅言深。晏温翊和他解释良久,李凑也不好意思再端着,他踌躇着开口,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不是,也不只是这个原因。” 晏温翊:“嗯?” 李凑局促:“你很优秀,外貌身体家庭条件都很出色,平常……对人也不会高人一等,不管怎么说…… 你对别人的态度也很和善,他们,同学也都愿意和你交往……这些我都没法……你真的很好。” “真的么?”晏温翊笑了一下,“那你应该喜欢我,而不是讨厌我了。” 李凑尴尬闭嘴,他确实笨口拙舌,难以陈辞心底那一团纠乱的情绪,晏温翊就是晏温翊,复杂多变,他可以险恶得像李凑最讨厌的人,也同样可以一如他想象中完美的样子。 无论是哪一点,他永远无法追赶上。 晏温翊看向李凑,他投过来的眼神很奇怪,难过又有些寂寞,没再仓皇躲闪——看来他真的很在意这个答案。 男生收敛笑意,将正要说出口的打趣压下,他想了一会,轻声说:“你为什么要看我?为什么要看其他人?” “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 李凑动了动嘴唇。 “为什么总是要比?”他的声音垂下来,像是疲倦,“你会羡慕我,只是因为我离你比较近。”他停了一下,“有谁要求过你要做到哪种程度么?” “可你们都做到了——” “那样就对么……”晏温翊打断他,“谁说的?” “别人怎样,你也怎样,这不是个好习惯。” 晏温翊冷漠的语气仿佛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了李凑的头顶,他感到一阵眩晕,蒙尘的障雾被迫撕开,慢慢显现出背后的真实。 没有办法。他想…… 不管我做什么都不是她,我做什么都不能让她满意。 他开始喘气,抵着床铺的手掌颤抖起来。 “有些事还情有可原……”晏温翊瞥李凑的腿,那条并不方便的腿察觉到外人的打量,无意识往后缩,“其他就是你作茧自缚了,地球上有六十多亿人,怎么可能要求每个人都一样…… 做不到就不做了,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就减少社交,你没有那么重要……也没那么不重要。” “我也没法像其他人。”他的声音透露着一股淡淡的伤感,“努力过了。” 李凑心头微动,下意识抬臂,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许久,轻轻拍在晏温翊肩上。 “没事。”晏温翊耸耸肩,“我早知道了。” “而且是我找你说话,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他嘴上这么说,还是没打开肩上的手。 “看来我们还是同病相怜……”晏温翊打趣,“只是我没想到因为这个,你就给我甩了两年多的冷脸。” “那还不是因为你真的很烦!上数学课说一整节课的话,声音还不小,翘凳子撞我的桌子,还在周练的时候打翻我的水杯!”李凑忍不住说。 “谁让你先前就对我态度不好?”晏温翊反驳,“我欠你钱了吗?” “你怎么不说是你故意找我麻烦?”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无语半晌。 晏温翊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李凑稍稍侧过脸,有些不自在。 “这都什么和什么……真是。” 晏温翊叹了口气,指尖虚虚画了个圈,恰好圈住李凑的脑袋,“你真的有点狭隘了,李凑,这世上诸如此类者大有人在,你要一个一个去讨厌吗?” “在学校你和我不都是一样的么?都是学生,我还是成天被李平君叫到办公室里的那种。”晏温翊说,“其实我不重要,不必在意我。” “你该多看看你自己。” 李凑看着他,随后默默地垂眼,晏温翊觉得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错觉么? 该不会是被他感动了吧?晏温翊笑了一下,要是原来有人也这么对他说就好了。 “休息吧。” 他从床上撑起来,握着手机,房间内又响起流动的游戏音效,晏温翊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壁走到门边,速度很慢,他的伤还没好完全,一使劲相当疼。 “晏温翊。” 晏温翊走到门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李凑很慢地说:“对不起。” 晏温翊触着门面的手指一顿,而后轻轻向下滑了一点,“好说……”他漫不经心地道,“以后好好说话就行。” 房门沉闷一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14、风光 “晏温翊。” “别吵。” 晏温翊头也不抬,李凑拿着药盒的手一紧,他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放下了手。 肉眼可见,他和晏温翊之间的态度缓和了不少,晏温翊种种奇奇怪怪的要求也少了许多,不过使唤归使唤,他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不留情面也不容置疑,活生生就是个刁钻的少爷。 李凑好几次怀疑那夜与他谈心说话的人是不是他的幻觉,要不然他也太多副面孔了! 他噎得没法,寄人篱下,只好隐忍着暂避锋芒。 “晏温翊!换药!”李凑又喊了一声。 晏温翊戴着一只耳机,窝在沙发上,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显然没心思听他讲什么。 这王八蛋。李凑想,只能等了。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上吊灯,不时瞥向屏幕上的时间,生生消磨近半个小时。 “喂!” 晏温翊放下手机,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水雾,李凑摇了摇头,推了他一下,“到时间了,我帮你换药。” “别吵啊。”晏温翊不耐烦,“等会不行么。” 李凑呼吸粗重了些,抿了抿唇,他和这人最近相处得还好,不想吵架。 等到再一次他拿着药站到沙发面前,沙发上的人烦不胜烦,晏温翊端着手机,微微坐起身体,不堪其扰地拧着眉头,正要开口说话,李凑忽然开口,截住他的话:“你到底在看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晏温翊偏身,“你别站这,我等会去找你。” 李凑蹙眉:“你在看什么?这么起劲。” 晏温翊被他彻底搅得没兴致了,他沉沉吐了口气,摘下耳机,手机碰上茶几发出一声轻响,“你确定要知道?” 都到了这田地,总不能露怯,李凑点点头。 晏温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手机被往前推,屏幕上清晰的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粗重的喘息,混着震荡不已的突兀地响起。 李凑一怔,脸上爆红,忙不迭地退后,口中语无伦次道:“你……” 屏幕上的横陈,李凑嗟悔无及,真想打自己一耳光,“你、你怎么……” 他说话都难成词句,面上涨红一片,过分局促地紧紧捏着药,指尖用力得发白。 “这有什么?你没看过?”晏温翊扬眉,手上做了一个上下捋的动作。 李凑的脸更红了。 晏温翊本想捉弄他,看他这副德行,连话都说不出,一下就后悔了,“都说了让你别问。” 他把视频关了,手机丢到沙发一边去,按按额角,“这下总知道了?去休息吧,今天别上药了,明天再说。” 他看了不到十秒,手机的声音和画面还在脑中盘旋,极富有冲击力,李凑呆呆的,听到这话当即回神,吼道:“不行!” 语气太重了,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晏温翊一愣,李凑放缓语气,又参了些不自在的躲闪,“不行,你昨天不是还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吗?医生说了要及时换药,你经常出汗,还经常出事,不是摔跤又是跌倒,走路也会撞到……” “最后那句可以不用加……”晏温翊说,“我也不想好么。” “总之……按时换药,你也会痛吧。”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是受用,软了语气:“好,那你帮我洗澡,洗完换药。” “好……什么?”李凑愕然。 “帮把手,帮我洗澡啊,怎么了?”晏温翊歪着头看他,“昨天我不是摔到了么?不方便。” “不洗澡怎么换药?”他又加了一句。 “你……”李凑毫无任何反驳的余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在这人眼中看到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怀疑晏温翊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李凑忍不住说:“你前几天不都是自己洗澡的吗?” “前几天没磕没碰的,我哪知道昨天又会摔倒啊?你刚才自己说的……”晏温翊敲了敲自己的膝盖,“而且真的很痛。” 他真诚无辜地望向李凑,面带礼貌又矜持的笑意,等待他的回答。 李凑觉得那道目光几乎快要穿透他,他的不安在晏温翊眼中类如儿戏,全做无用。 李凑都没法认真地去想,只胡乱地应声,妄图快点逃离他的眼神。 “谢谢。”晏温翊轻快地说。 诚如其所言,他的行动确实磕磕绊绊。 晏温翊的伤口开裂了,身上又出了汗,伤处有点发炎,李凑帮他脱了衣服裤子,又扶着他躺进浴缸,期间二人没有说一句话,只能听见衣物簌簌摩擦的声音和稀稀落落的水声。 李凑明明是在帮忙,眼睛却尴尬的不知往哪放。 晏温翊倒是很自在,伸手在水中荡了荡,抬臂带起一串细碎晶莹的水珠,他的脚不能碰水,抬脚架在浴缸边上,手持着花洒冲了冲头,任由水珠沿面缓缓流下,闭眼道:“你拿沐浴露,帮我抹下后背。” “行么?”他补充道。 半晌毫无动静,一阵沉默。 “李凑?” “哦……好。”李凑仓促应声,转身取了沐浴露,慢吞吞侧了侧身体。 晏温翊身体配合地向前,李凑从背后看到他袒露的身体,一览无余。 他的背很宽,但不显得壮,体型匀称,平日里养尊处优,皮肤白皙,背肌的轮廓漂亮流畅,肩颈处的脊骨凌厉地突起一点弧度,水珠顺着脊背闪烁着光,李凑犹豫了一下,揉搓掌心的沐浴露,轻轻探上他的背。 两个人都是一僵。 触感很好,地暴露于空气之中反生出一种惊人的热度,李凑微微顿了一下,他感到掌心下的皮肉也同样不自然地僵硬,谁也没说话,不曾有任何交流,李凑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烫。 泡沫和糅杂的水声细细地响起。 晏温翊很明显地感觉到背上的手指不安地蜷缩,几乎是胡乱地涂抹,指甲擦刮过他的皮肤,有点痒,又有点痛,紧接着又被突如其来的泡沫尽数掩盖,留下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不得不调动所有注意去留心背上的动作,心中顿时涌起奇怪的冲动。 晏温翊稍稍偏过头,身侧的人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因为帮他洗澡,衣服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水,白色布料被浸得微透,黏在身上。 李凑很瘦,或许是因为身体原因,他很少出门,也不太常运动,肤色很白,周身也看不出明显的肌肉线条。李凑躬身前倾,他的胸膛有些不自然地起伏。 他看着看着,神思游走,开始胡思乱想。 这人平常总是低着头,也没人会注意到他,不过认真看下来,他还是长得挺端正的,应该算得上那种日系美少年?如果他的脾气能够好一点就更好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更紧张,晏温翊感觉背上的手一抖,紧接着瓶瓶罐罐掉在地上发出响声。 “不好意思。” 李凑匆匆起身,跑到外间洗漱台上洗手,又回来蹲身去捡,“你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我洗澡不用这么多,不用这么麻烦。”晏温翊低头一瞥,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李凑的领口开了,从他的角度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李凑低头时柔顺的后颈,还有他衣衫垂落时从领口一览而尽的风光,晏温翊不是没有同性的身体,但眼前这人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移不开眼了。 是出汗了吗?还是沾上了水?晏温翊看见水珠从他锁骨滑下,滑过他上身,堪堪落到他胸口的那一点,他不自觉地伸手—— 李凑忽然抬眼。 二人面面相觑。 “呃……”李凑迟疑了一会,示意手中的沐浴露,“你要这个?” 晏温翊手指缩了一下,他生硬地抽回手,恍若无事地转头,身体一动就往水中缩了一点,平淡道:“不用,你把毛巾拿给我。” 李凑依言照做,晏温翊没看他,犹自擦着头发,洗了这么久还在擦沐浴露,李凑认命地蹲下身,帮他继续清洗身体的其他地方,晏温翊躺在浴缸里,身体被热水烫得发红,李凑眼睛往哪移都不合适,手上移下的动作越来越缓慢。与此同时,触到的身体也越发抗拒。 “不用帮忙了。”晏温翊忽然道,“你去休息。” 李凑正带着一手的泡沫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闻言大感解脱,忙不迭地点头,仿佛是在躲避什么追杀,急匆匆地跑出去。 浴室的门发出一声大响。 晏温翊望着顶上暖黄柔和洒落的灯光,脑中还想着他方才见到的景色,他不可抑制地联想到被李凑打断而没有看完的视频,说来他自他忙着准备高考,好不容易考完出门又背车撞到,腿脚不便连走路都麻烦…… 这么久以来真的很少发泄了,晏温翊低低叹了口气,手向下,身体慢慢沉入水中。 他可真白啊。 他都产生了错觉。 15、莫名 晏温翊独自在浴室待了将近一个小时。 隔着紧闭的门,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他待得太久,李凑甚至怀疑里面是不是出事了,他不敢催促晏温翊,愣愣坐在沙发上,盯着悬挂的吊灯,灯光刺得眼睛发疼。 他静不下来,脑中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画面……强硬又不容置喙,画面里都是那个人。 李凑没再靠近浴室,晏温翊也没有向往常一样再喊他帮忙。 心照不宣的沉默。 一声轻响。 李凑握着药膏的手一紧,盛装药物冰冷的金属管被他手捂得温热,晏温翊头上搭着毛巾,慢慢地走出来。 他穿着睡衣短裤,刚洗完澡的脸上有些发红,他的伤口还是必不可少地沾了水,边缘被泡涨得发白,又开始流血,晏温翊似乎一点也没有在意这个,李凑望着他走出时步履迟缓却又默不吭声的动作,他一向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若按以往,还没出浴室,他就会喊李凑帮忙,顺便习惯地嘲讽他几句。 但他这次只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 李凑生生看着他的脸在眼中逐渐放大。紧接着,身旁的位置一沉。 他没问李凑怎么还在这不去休息,“上药。”晏温翊淡淡说。 李凑应声,“嗯。” 晏温翊的脚架在他的腿上,李凑低头帮他消毒上药。 他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眼前这情状却让他格外不自然,相较于第一次给晏温翊上药时还要更甚,像是怀揣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宝,又像是撞见什么灾厄,李凑拿着棉签愣了许久,直到晏温翊放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细微的磕碰声拽回他的思绪。 晏温翊没催他,也没有吃东西,他靠着靠枕,安静地看着自己前伸的腿,好像在发呆。 李凑感到压在腿上肌肉僵硬的重量。 “先消毒吧,可能会有点痛。”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待他做完这一切,收好药品,甚至为缓解尴尬装模作样地喝了口水,晏温翊才重新看向他,慢吞吞把脚收了回去。 他双手交叠按在膝盖上,整齐又端正的姿态,晏温翊低头看了一会,说:“谢谢,去休息吧。” “嗯。”李凑不敢看他。 卧室的门突然合上发出响声,晏温翊倏忽缓了一口气,向后瘫在沙发上,手臂挡住自己的脸。 他的脑子里尽是方才在浴室里的风光,还有李凑欲遮欲迎的态度。 晏温翊咬着指节,犬齿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深入凹陷的印记,手指后知后觉地传来痛意,他像是察觉不到,眼神发暗,始终盯着天顶。 少年人的指节青白,薄毯被攥得发皱。 他最后又去了一趟医院。 “你是又摔了一次?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出事了怎么办?” 哪止摔了一次?晏温翊随口说,“那是断了还是残了?救得了吗?救不了直接联系火葬场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医生皱眉,“整天疯疯癫癫,应该让你大哥听听。” “他不是不知道么?”晏温翊说,“哥,到底什么情况?” “没什么问题了,恢复得不错。”医生说,“你有时候还觉得会疼可能是因为肌肉还有些拉伤,注意休息,不要剧烈运动,可以配合热敷会更好一些。” “不要。”晏温翊想也不想,“会痛。” “那还是继续上药吧。”医生叹了口气,抬眼向紧闭的门,“你的朋友怎么没进来?他照顾你这么久,不让他进来听你的情况?” “有什么好听的……”晏温翊不耐烦,“我的伤不就是因为他?他照顾我不是应该的吗?” 医生看着他笑了笑,晏温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稍稍蹙了蹙眉,“看什么?” 他不喜欢被人看穿的感觉,今次尤盛。 “没什么,在写给你的注意事项。”医生低头,“这段日子里应该都是他在照顾你吧?上回你先出门他还问我你的费用有多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打算还你。 你这伤……要换做其他人可不一定能做到这份上,小晏,你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就放别人走,好聚好散,别捉弄他了。” 这关你什么事。 晏温翊眉间极轻地拧起来,脑中闪过李凑的脸。那一瞬,他脑中印象最深的竟是不久前浴室中所见那一小段白皙柔顺的后颈……和他低头时敞开的风光。 我操…… 他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做什么?”医生奇怪地看着他。 男生烦躁地揉揉头发,落后了好一阵子才道:“谁要他的钱!” 晏温翊看着医生,“别——管我!” 医生失笑:“迟来的叛逆期?” “不是!”晏温翊说,“幼稚!” “单子给我!” 他似懒得再说一句,一把取过桌面的处方单,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门口,李凑尚靠在墙边发愣,突然见里面的人冲出来,一脸郁色地瞥他,语气不善道:“走啊,你还想在这过夜么?” “等等,晏温翊!”李凑匆忙回神,前边晏温翊直接甩了个背影给他。 “不是……”他纳闷地皱眉,“你脚好了吗?等会又要摔。” 他上前一步朝门内望,医生仍旧坐着,见状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温和一笑,“不用再来了,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他了。” “没有,不麻烦。”李凑说,看着医生,又望了望走廊的方向,顿了一会,似乎在犹豫,略一抿唇,抬头,指了指前边,“谢谢医生,我们走了。” 他想了一会,还是决定去找人。 “看这样,别人也管不了啊……”医生望着被紧紧闭上的漆木大门,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凑!”晏温翊大喊,“你怎么那么慢!” “晏温翊!”李凑说,“你慢点!” “喂!有楼梯,小心!”李凑情急大喊,紧接着是一声失措的惊声。 “我操!” 晏少爷一个不察,重重砸在地上。 这趟从医院回来之后,他的药甚至都没有开封。 李凑自然也没了给他上药的机会。 按理说他本该乐得清闲,但每逢他看手机,看着手机上的时钟,下意识地就望向晏温翊,他明明什么都没说,晏温翊就好像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用了!”晏温翊生硬得说。 他觉得烦。 少年踢着椅脚,脚踝和硬木直接相触,后知后觉的钝痛沿着腿弯迂回爬到全身各处,直到很久以后也依然存在,疼痛让他保持清醒,晏温翊尽力忽视掉心底没来由的不悦,刻意放任那股滋生的躁动,装傻充愣道:“看我干嘛?吃你的饭。” “你……”李凑皱眉。 “吃饭就别说话行么?这么多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吗?吵死了。”晏温翊恶言恶语地呛他。 他不用想也知道此时李凑会是个什么表情,一瞬无声的沉默后,气氛顿时如冻结般僵硬了起来,晏温翊没有抬头,手中刀叉狠狠用力,瓷盘叮当一声脆响,一小段西兰花被开膛破腹,少年额前短短的碎发打落一片浅淡的阴影,他嚼着讨厌而生硬的蔬菜,感受着口腔中逐渐蔓延开清新的血腥味,犹如两种本该对立的情绪不相上下地融织在一起。 “你发疯吗?非要这么说话。” 晏温翊没应。 “我吃完了。”李凑简洁道。 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晏温翊的刀叉落在盘底发出响声,没有再动。 “那句话应该留给你自己。”李凑冷冷地说,“吃这么多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少年独自一人坐在餐桌旁,他没什么感情地抬了抬眼,用力地咬了下去。 16、意外 晏温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他和李凑在餐厅吃过晚饭,晏温翊坐在椅子上,屈膝轻轻敲了敲脚踝,细微的痒意从新长出来的皮肉中泛上,疼痛微乎其微。 他垂首瞧了眼时间,屏幕上映出一张冷静而寡淡的脸,画面上的人很慢地牵了牵嘴角,没一会就耷拉下来,晏温翊盯了一会,反手将手机揣兜里。 “等下。”少年抬手挡住即将关上的门,简短道,“我有点事出去,你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像是在说明天的天气如何,李凑尚未反应过来,就见晏温翊绕过自己夺门而出,背影迅疾,轻盈如风,李凑甚至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唯有打开他手背的力道清晰,不轻不重,却胜过雷霆万钧。 李凑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空荡荡的转角,轻轻地皱起眉。 晏温翊盯着电梯中自己的脸,这张充斥着冷淡,兴致乏乏的面孔,他有些不悦地蹙眉——明明是大病初愈,这么一副这个鬼样子。 一点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开心。 算了…… 男生叹了口气,眼神望向天幕,灰蓝渐染,华灯初上,苑川正在以另一种生机蓬勃运转着,晏温翊牵动嘴角,冰冷金属间倒映的影像扬起了一个轻佻又散漫的笑容,算了,他想,养了这么多天的伤,他要出去转一会。 李凑正在收拾东西。 晏温翊的伤好了,这让他松了一大口气,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再留下。 李凑也不想留下。 他想找晏温翊辞行,那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空调吹得他实在有点冷,李凑还是没弄清楚怎么调,迷迷糊糊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直到落地立式挂钟沉沉发出响声。 他一下子被惊醒,登时茫然地抬头,周遭灯光依旧敞亮,挂钟震颤的余韵还回荡在整个房间,声音渐褪,房间内又渐渐沉落下去,重归静默。 李凑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这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十一点…… 晏温翊还没回来。 他划开手机,匆匆扫过对话框,视线停留在一个皮卡丘招手的头像上,晏温翊加他的时候,李凑甚至没来得及给他打上备注,二人的聊天记录里只有少得可怜的两个对话框。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还有过期的转账。 那天晏温翊故意让他跑了大半个城市,又不假思索地丢了他买的食物和药,之后打过来的一笔钱。钱还挺多,李凑没要。 他盯着那个被方形框裹住的皮卡丘很久,皮卡丘笑容可爱,但屏幕后的那个人却与之大相庭径,对话框下的小键盘跳出又落下,李凑抿唇想了一会,手指轻动。 【没睡醒】:你在哪? 城市的另一头,幽暗灯光明灭,晏温翊抿了小口的饮料,他有点反胃,但架不住想喝,至于为什么想喝……他也不知道。 晏温翊捧着杯子又喝了一口,前边一人道:“行了吧你,你的伤不才刚刚好么?你晚上没吃饭?喝这么多,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屁孩滚回家睡觉。” 他瞟一眼桌面突兀亮起的屏幕,“喏,有人来找你回去了,我就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晏温翊不豫,他瞥了一眼消息,任由屏幕亮着,搁置不理。 杯盏清脆的碰撞声,汽水的声响,酒液入喉舒爽的喟叹,交谈声…… 对话框中简单的三个字在狂乱声音包裹的环境中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对话框背后的人知道他不会回答。不一会儿,一道消息又发了过来。 【没睡醒】:? 晏温翊注视着对话框另一头人畜无害的猫猫头像,微不可见地轻轻挑了挑嘴角。 他直接发了个定位过去。 【头像是哆啦A梦】:在外面,你先休息,不用管我。 ……外面? 李凑蹙眉看着定位,晏温翊的定位显示是苑川非常有名的商圈,和他几乎隔了半个城市,李凑知道这个地方,他盯着定位看了一会,只觉得匪夷所思,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起来。 【没睡醒】:你脚上的伤不是才好吗?怎么能出去这么久? 【没睡醒】:你不回酒店休息么? 哪有人受伤刚好就大晚上的跑出去疯玩啊! 若是旁人倒真还犯不上和他有一点关系,可那是晏温翊…… 明明他早上走路还不是很利索,如果是出了什么事情,李凑不得不继续留下来照顾,他停滞于此已经够久了,衣食住行皆是承他的情,若认真细算他还亏欠晏温翊许多,虽然晏温翊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但于情于理,李凑都不想再承他的情。 他想尽早离开这里。 他想找晏温翊告辞啊! 那家伙跑到外面玩,白天回来又要睡觉,他要怎么说啊! 李凑侧身,望了眼一旁散乱在地面收拾一半的行李,轻轻地叹了一声。 真是这个折腾人的混账少爷。 聊天界面没有再传来任何的消息,李凑摁掉屏幕,一手撑着桌面起身。 “哟,这谁?”晏岳挑挑眉,“催你回去呢。” “别乱看好么?大堂哥。”玻璃杯敲在桌面,冰块撞击杯壁碰出叮咚响声,吧台前的少年想也不想把手机翻了个面盖上,指尖将杯子往前一推,“再来一点,别那么多好奇心,正经事就没你的份!” “这话你好意思对我说?”堂哥没理他,向后招手示意服务生拿了盒牛奶扔给他,“说吧,你跑我这来干嘛?你知不知道咱哥——你亲大哥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你的事儿了,叔叔也是,问你有没有跑来我这……你说你,出来一趟还差点残了,家里肯定得急死。” “怎么你一跑路就都来问我呢?”晏岳头疼,“我也没那么不学无术吧。” “就你这样……”晏温翊嗤了一声,“入不敷出都高抬你的生意了,你这儿什么时候倒闭?到时候给你发红包庆祝一下。” “怎么不是牛奶就是可乐。” 晏温翊盯着递上来的盒装,皱了皱眉,低头瞧了眼手机,关上,又没忍住看了一眼。 他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躁郁:“我爸和我哥……你别理就行,他们就想让我安生待在家里,要不就去陪他出去卖笑! 我大学还没上,就想着把我塞进公司里干活,哥哥不是还在么?抓了一个还不够。” 他讲到一半,而后想到什么,忽然警觉道:“你别把我受伤的事情说出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晏温翊别过脸,“我还不想回去。” 晏岳问:“那你伤好了么?” “没有。”晏温翊重复,“还没有。” “你真是……”晏岳说,“别人家的小孩都是抢着争家产,你家倒是好,三个小孩两个撒手都不想管事,包袱全部丢给你哥,你长得像你哥,性子倒是随了你姐姐……不,你比她更任性,温婴至少愿意回家。” “不要总拿我跟他们比。”晏温翊放下牛奶,脸上没什么表情。 晏岳还在笑,“不喜欢哥哥姐姐么?” “不是……”晏温翊低声,“喜欢……只是不想总是拿出来比较。已经比了这么多年,还没比够吗?” “可能没有……”晏岳感叹,“他们不都这样么。” “他们到死也是你的哥哥姐姐,你到死也要被拎出来比较,没有了家里人,还有外人呢。”晏岳说,“你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么?” 二人正有一没一地聊着,外间忽然传来很大的声音,喧哗声,玻璃摔在地上炸裂开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接连不绝的怒吼,晏温翊皱了皱眉,半晕的睡意醒了大半。 兄弟俩对视一眼。 “谁敢在这里闹事?”晏岳眉宇间明显可见怒气。 “算了吧……”晏温翊说,“别管了,让其他人去处理。” 晏岳扭头看向外边,“不行,我这边还有些朋友,不管不好。” “随你。” “那你先待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堂哥草草交代一句,匆匆起身离去,晏温翊又点开手机,金属背壳都被捂得有些发热,再没有回复,他兴致乏乏地丢在一边,黯淡的冷色灯光忽闪着扫过他脸上,揭出一张寡淡无趣的面庞。 桌上有一个魔方,晏温翊取过,色块在他手中不停地翻转,他皱了皱眉,仿佛陷入某种令人不快的回忆。 噪杂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声更比一声大,似要扬起轩然大波。 还没完? 晏温翊心觉有些不对,一手插兜,便想着去凑凑热闹,这不去不知道,混乱中人头攒聚,只一眼,他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温翊一怔,脸上顿时愕然。 怎么是他? 那个人被围在一群人之中,面上焦躁又不安,男生脸上的神情纠乱地拧起来,他微微低着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额上浮起了涔涔冷汗。 他为什么会在这……还是这副模样,这是惹上事了吗。 他啧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 “李凑!”晏温翊低声喊。 李凑看到晏温翊之时,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但很快便被尴尬与局促覆盖,男人充斥着酒气的责骂又在他耳边响起,他被背后不知哪里的力道推搡向前,李凑踉跄着向前跌了几步,身后的力道忽然就止了。 “滚!” 突然一道怒吼在他耳边炸开,旁边还有人想去拽李凑,那人想也不想,一脚狠狠踹了过去“操你妈!别动手动脚!” 晏温翊去拉李凑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李凑趔趄着躲到他身后,不如说他只能跟从他的动作。 晏温翊回看了他一眼。又把他往自己背后藏了藏。 “受伤了吗?” 李凑摇头,“没有。” 晏温翊扫过混乱不堪的四周,少年抿了抿唇,放缓了声音轻声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围的声音太大了,喧鼓声、呵斥声沸反盈天,李凑不得不低头凑到他耳边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晏温翊热切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廓,扫过他耳面细小的绒毛,李凑不自在地缩了缩,凑上前去:“我来找你……” 握在他腕间的手一紧。 李凑以为他生气了,尴尬道:“不好意思,没打招呼,给你添麻烦了,你这么晚没回去,我有点担心……”话一出口,意思便奇怪了起来,他立刻补充道,“我有事要跟你说……还、还担心你脚上的伤,不要又出什么问题。” “回头再说。”晏温翊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不知道信了没信。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停留在嚷嚷不休的男人身上,立刻变得阴鸷。 晏温翊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上下逡巡了几遍,那男的明显喝多了上头,正和堂哥拗着争执着什么,晏温翊觉得他有点眼熟,大抵也是哪家的少爷,脑中思索半天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侧身问:“你怎么会惹到他?” “我没有去招惹他……”李凑在这种环境下很明显有些无措,他的手掌虚虚按在腿上,“撞到他了,我不是故意的。”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始终圈着他腕间的手捏了捏,“没事。” 一旁的堂哥终于说完,朝他们走来,他扫了眼李凑,看向自己堂弟:“你认识?” “我朋友。”晏温翊点头,上前一步,“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晏岳飘忽着声音,无奈道:“关家的少爷,和女朋友掰了失恋了来这借酒消愁,你朋友……” 他有意无意地瞟一眼李凑的腿,“他喝多了,没看路,你朋友来不及避让,他手上端着的酒就全浇到自己身上去了。这不,正巧就借题发挥开始耍酒疯了。” 那姓关的年轻人又开始在他店里吐,无论说什么死活不肯走,非要个解释,他好歹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晏岳焦头烂额,正头疼怎么把人扔出去,情势纷扰杂乱。 越闹越大了。 李凑抿了抿唇,拉了拉晏温翊,低声说:“对不起。” 晏温翊没应,昏灯暗影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太好了。 李凑想抽手,他在想要不自己出去道个歉解决问题,“晏温翊。” 恰是时,晏温翊倏忽截住他的话,“没事。”他一字一顿道,“别担心。” 他的声音很笃定,晏温翊望向外边,“这跟你没关系,你别管那么多,在这等我一下。”他说完手腕的力道就抽走了,晏温翊朝边上走了两步。 “哥……”他叫住晏岳,抬抬下颔示意,“很麻烦吗?” “还好……你等会。”晏岳正和那公子哥一同来的朋友交谈,闻言做了个手势,转头看向他。 “你认识他?那个姓关的?” “算吧,一个照面,总不能迎来。” “这样……”晏温翊说,“你既然认识他,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剩下的你去解决。” “哦……”堂哥应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什么蓦然回头,“怎么是我和姓关的之间的事情?”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你的场,姓关的也不会丢这么大的脸闹,谁要你放他进来?” “都打过照面,他又没得罪我,总不能拒绝,不是你说的,我这点生意惨淡得都快倒闭了,就算是陌生人我也没有拒客的道理。” “他是我的人,我还是你弟弟!”晏温翊不乐意了,“总之……这事跟我朋友没关系,他就是个路过的,喝多了耍酒疯的也不是他,要道歉也轮不到他来道歉,你别欺负他!” “攀亲也得分个远近!有弟弟在哥哥场子受欺负的道理吗?晏岳,你怎么越来越啰嗦了,收拾你的摊子去!”晏温翊暴躁地说。 他二话不说,拽着人就钻出人堆,噔噔噔跑上楼,晏岳望着匆匆消匿在远处的两道身影,有些奇怪道:“我没欺负他啊……谁欺负他了。” 17、不甘 “站在门口干什么?不进来么?” 李凑回神,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房间里只开了盏小小的夜灯,很暗,此处和李凑想象的不太相同,偌大的空间之内,没有乱七八糟的灯光和音响,沙发孤零零地落在待客室中央,墙壁上挂着的巨大贴画仿佛深沉的黑洞,散发着压抑的沉寂。 很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痕迹。 休息室么。李凑的耳畔响起挂钟滴答滴走过的声音。 晏温翊显然很熟悉这里,兀自在沙发上坐下,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眼睛,看向李凑的眼神又恢复清明:“坐,走了这么久不累么?” 他的眼神向下瞥了一眼,“你都在发抖。” 李凑闻言立时向后一步退去,又生生止住了,晏温翊的脸半边洽于黑暗,阴影勾勒他的侧脸,一瞬间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这里不会有人进来。”他忽然说。 晏温翊说完就闭上了嘴,全神贯注地低头看手机。 李凑怔忪,后知后觉地在一旁缓缓坐下来。 铃声骤响,晏温翊如梦初醒般惊醒,他看都没看挂了来电,手机被随意丢在一边。 少年扭头,李凑坐在沙发上发愣,十指紧紧交叉,手搭在腿上。 一个防御性十足的姿势。 “还在想那件事?”晏温翊在冰箱里取了瓶饮料,看向李凑。 “什么?”李凑抬眼,他没听清。 “没什么。”晏温翊收回眼神,“要喝点什么吗?” 李凑摇头,“不用。” “我以为外面会很热。” “还好。”被这么提了一句,李凑后知后觉地觉得热,他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 晏温翊看了他一会,话题忽地一转:“今天这事,应该让他给你道个歉。” “不,应该是我去道歉……”李凑摇头,“我撞到了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什么事情都往你身上揽。”晏温翊语气发冲,下意识地嘲弄道:“救苦救难济世的活菩萨下凡来拯救人间么?” “这又不是我愿意的。”李凑蹙眉:“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么?” 这已经是他多少次问这个问题了? 晏温翊突然静了。 他看着这个人,他不知道李凑会来找他,他也没想过。李凑以为他的脚会疼,但晏温翊出门就有人来接了,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就没有走多少路。 可是李凑呢?他额面全是汗,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脊背,勒出微突起的脊骨。 他什么时候出门的?他出来了有多久? 晏温翊垂眸,李凑不自觉摁着膝盖,他说旁人腿上伤势刚好,出行不便,但是更不方便的人……是他吧。 晏温翊啧了一声,脸上涌现些许烦躁,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了。 有必要这么充满责任心么?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么? 我用不着你担心,多操心会你自己吧。 有什么事不可以回去说么? “真的不热么?”晏温翊漫不经心,“这里,都起皮了。” 他看着李凑,手指按过自己的唇面,轻轻擦过唇,缓慢细致。 李凑愣神,随即慌忙别过眼神。 “有一点……”李凑觉得他实在不能和晏温翊多说一句,脸上莫名其妙地发热,“那个……我去拿瓶水。” 他匆匆起身从冰箱里随便拿了一瓶,草草打开就抿了一口,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唯有充斥着鼻腔的碳酸刺激得他脑门发涨。 晏温翊看着他的背影,搭在瓶盖上的手反复地旋着。 “咳……咳咳!”李凑喝得太急,低低咳了几声。 身旁伸出一只手。 “急什么?那个不好喝,别喝了。” 晏温翊走到李凑身边,伸手在陈列的瓶瓶罐罐里挑拣,少年微热的气息整个覆盖了他,李凑浑身一僵。 ……从后面来? 他不敢动,心跳得飞快。 晏温翊选了好一会,挑了一罐,他扫了眼罐上的字,没看懂,好像是酒。 “走吧。”晏温翊拉过李凑的手,“别喝那个了。”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下意识的举动,李凑茫茫然,被他拉着走,牵着他的手微凉,有股少年独有的瘦白和干燥。 “你喝酒么?要来一点么?”晏温翊问。 “不,我不会喝酒。” 晏温翊笑了一下,“等会放回去,我也不太喝。” 他的态度又奇怪地变好,晏温翊一字不提他的到来,男生用纸巾一遍遍地擦拭被汽水泼溅到的手指,姿态懒散又优雅,像一只休憩舔舐毛发的雄狮。 李凑压了压手指,他有些忍耐不住了。 “什么时候回去?” 晏温翊道:“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你不能喝酒,也没有见你玩……为什么要来这里?” “放松啊……”晏温翊不出意外,“大病初愈,而且才结束学业,我被关了这么多天……这种环境很容易让人松懈下来吧?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去玩?” 尾音微微上扬,他的语气熟捻而轻佻,游刃有余,不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脾气刁钻的小少爷了,反像经营此道已久的纨绔子弟。李凑稍稍蹙眉,他不太明白怎么应付这种人。 他也从来不知道怎么应付晏温翊。 晏温翊丝毫未觉,自顾自笑了一会,“开玩笑的,我不去跳舞,也不疯玩,也不赌……就是来和我哥说说话,喏,就你刚刚看到的那人。” “是吗。”李凑微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解释这些。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晏温翊架着腿,指腹在脚踝稍稍用力,“还真有点痛。” “你是自己过来的?”李凑前倾去看他裸露的脚踝,忍不住皱眉,“现在都这么晚了……医生说了要静养,你怎么伤一好就出去玩?” 晏温翊敷衍嗯了两声,“我不是看见我就烦吗?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李凑看了他一眼,没反驳。 晏温翊和他对视。 “算了。”他自言自语道,“反正你也都在这里了,不说这个,你怎么在这?” 他朝李凑扬扬下颔示意,李凑一愣,“我来找你啊。” “不是说这个。”晏温翊说,“两次都能给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有这么巧吗?我记得你家不在苑川?自己一个人出来玩? 你出来这么久,差点出事,还被我拖着……留这这么多天,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晏温翊的话状似体贴,一字一句之间又诱着他往下跳,李凑认真地看着他,眼前人的神情真诚又无辜,如果他不回答反像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李凑有些犹豫,紧紧抿着唇,他静了很久,晏温翊没有出声,他实在有一副好皮囊,安静下来的时候眉目顾盼生辉,望着他的眼神全神贯注……就像是全世界只能看见他一人。 “我考完出来玩的。”李凑稍稍侧身,“家里有点事……不过我家里的人都知道我的打算。” “你也是这样么……”晏温翊没有再问,若有所思道:“那我们还真是有缘。”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越发精进,李凑不久前才被他嫌厌说成冤家路窄,如今又被他面色不改地说成一段奇缘。 李凑不觉不妥,晏温翊自如地接过了话题,他们的交谈非常放松,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晏温翊很会说话,而且很有眼色,他的眼睛很好看,说话的时候总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时间久了,李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 若非李凑早见识过这幅皮囊下到底包裹着怎样的心。 他不得不佩服——也有些明白这人为什么会引得多人喜欢,这确实是他学不来的。 李凑好像终于放松下来,晏温翊问他,他都会回答,一句话,最多两句话,不咸不淡。 像是在敷衍。 晏温翊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躁意,都这么多天了,还要这么戒备吗? 那天晚上他不是说了很多吗?他以为他们至少能说上几句了。 他突然打断李凑的话,语气冷硬道:“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李凑微微一怔,他没再说话,朝他望了一眼。 晏温翊咬了咬指节,感受到皮肤传来轻微的痛。 他偏过身,不愿再看他。 挂钟的指针归于整点重新进入一轮循环,李凑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泛湿,晏温翊一手撑颐打瞌睡,他忽然变得很奇怪,什么都不问了,也不再和他说话。 真是怪人。 李凑看了下时间,很晚了,先前楼下传来的嘈杂声已匿迹无影。 “晏温翊……”李凑轻声唤他,“回去吗?你要在这的话,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睡了吧,李凑在他眼前晃了晃,晏温翊闭着眼没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放缓动作起身,被人一把拉住,“去哪?” 晏温翊圈着他的手,声音低沉发黏,他长长打了个哈欠,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派清明,“回去?这么晚你回哪去?”晏温翊又加了点力,“这个时间你上哪去打车?” 晏温翊用力拉了拉他,李凑扑通坐回了沙发上。 “外面也不知道解决没,你别出去……”晏温翊说,“先休息一会,等外面平息事态,让人送我们回去。” 李凑蹙了蹙眉,这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他的行李还没收拾完,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时间。 晏温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安抚小孩子。 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在李凑身上划过,姿态狎昵又亲密,李凑这才觉得有些犯困,泛起的困意如潮水涨潮,深深淹没了他,他应了一声,靠着沙发扶手睡去。 挂钟滴答滴答地走,一片黑暗之中,晏温翊突然睁开眼。 准点过半。 李凑睡着了。 小夜灯还亮着,在少年的眼睫下投落一片浓郁的阴影,寂静中,他听见清浅规律的呼吸声,游弋的眼神终于找到了归处,他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安静地打量着熟睡中的李凑。 这人始终这么防备——就连睡着了也是这样,身体微蜷,把自己盘踞在一块很小的地方,脸被压在阴影与臂膀之间,他睡着了才乖一点,脸上神情安宁,反倒模糊了他眉眼间长久以来带着的疏离。 晏温翊轻轻地收回手,他的手被压着有些发麻,少年偏倚着看了一会,又好像是很久,他自己也困了。 他往边上让了一点,翻出一张薄毯丢在李凑身上,晏温翊不习惯和人同榻而眠,这会却放任自己跟随那道呼吸,一同栽入杳渺的黑暗。 他睡得不太舒服,但心情却不错,李凑闭着眼,安安稳稳——直到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巨响。 晏温翊睁开眼,立刻挂掉了来电。 “谁啊……”他看着屏幕上“堂哥”两个大字,下意识地捂住手机,去看边上的另一个人。 没醒…… 晏温翊松了口气,又拧起眉头,这都几点了,打什么电话。 他走到窗边,一手拉过窗帘,又寻了个位置靠着墙,这才接通了电话,“干嘛啊?”晏温翊压低声音。 晏岳送走了店里的牛蛇鬼神,又结束了一番玩乐,终于想起了这个便宜堂弟,“我这边有空,送你们回去,你走不走?” 晏温翊注视窗中隐约模糊映出的倒影,压抑着怒气:“这都几点了?你终于来问我了?我都睡着了!别来吵我!” “行。”堂哥在那头打了个哈欠,“那你们睡觉吧,里面有房间,别都挤在沙发上,本来腿脚就都不好,摔下来碰瓷都没地方碰去……” 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有这么说话的人吗。晏温翊不想理他,直接挂了电话。 他躺仰回去想继续睡,蜷缩一隅之后的腰酸背痛令他实在难以入眠,晏温翊侧脸,从他的视角能够望见上方一张干净的轮廓。 很困,但他现在还不想去房间睡觉。 男生轻轻打了个哈欠,轻轻按了按脚踝,有点痛。 他在黑暗中注视李凑,李凑独自窝在沙发扶手上,脸上被压出了银子,呼吸清浅。 “啧。”他抬手捂住眼,低低骂了一句,轻轻去推李凑,“起来。” “李凑。” “嗯?”晏温翊推了他好几下,李凑才茫然睁眼,睡眼惺忪,“怎么了?” “去床上睡,你都快掉下来了。” “哦……哪有床?” “里面有房间。” 李凑昏昏欲睡,明显不太清醒,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跟在晏温翊身后,他本就不灵活的腿被压得发麻,趔趄了好几步,差点没站起来,晏温翊不得不扶着他往前。两个人腿脚都不方便,步履蹒跚,一小段距离走了许久。 黑灯瞎火,微微沉重的呼吸声响在他耳边,晏温翊几乎分辨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它们缠绕在一起,一点一点搔刮他的耳膜。 他李凑往床上一丢,又扯过一个枕头,摔在他身上。 李凑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取过枕头垫在脑下,再没有声音。 “你是猪吗……”晏温翊低声,“睡这么快。” 月光从窗隙中透在床上,李凑的眼睫轻微地颤,他原来就知道李凑的睫毛很长,乍看上去像蝴蝶振翅。 晏温翊低头注视,心中的躁意不见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隐隐有燎原之势。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烦了,好像有十头牛在冲撞,拼命寻找出口。 他不甘心。 这么多日下来,好像只有他是那个一厢情愿的人,李凑还是那样,看上去好欺负,实则威风八面,雷打不动。 中央空调。他是中央空调吧,只不过吹的都是冷风。 晏温翊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他也不想分辨,现在只有一口气压着他的喉间,不上不下,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至于其他的,那还重要么? 从来都是别人围在他身边转,他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如今只剩他和李凑面对面,李凑居然敢忽视他,不把他当回事。 他居然敢这么做。 为什么我要去睡沙发?晏温翊索性转回去,跨步上床,推了推李凑,“你往边上去点,给我让点位置。” 李凑迷蒙地翻身。 夜还漫长。 18、决心 “唔。” 李凑醒来的时候,晨光似要穿破窗帘。 他下意识地挡住了眼。 “几点了?”他还有些不清醒,头脑晕眩,眼皮沉重,李凑翻了个身,还想再躺会,赫然撞见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 他陡然一惊,一下子吓得坐起来。 晏温翊? 怎么会睡在这? 李凑四处张望,心想这是哪里?他昨夜在这睡着了? 周遭的陈设相当陌生,李凑草草扫了一眼,门没关,向外一眼能窥见熟悉的沙发,这还是在昨晚的休息室里。 这是怎么回事……里边有房间么。 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好像有点印象,李凑屈指顶住额角,疼痛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先是稀里糊涂地在沙发上睡着了,中途又被晏温翊叫醒,带进房间休息…… 李凑侧身,罪魁祸首还安然睡在他身旁,晏温翊的睡姿不大齐整,微微皱着眉,似是在梦中也不安稳。 他的小臂搭在李凑的手边,空调的温度很低,皮肤相互触及之处微凉,触感柔软。 李凑注视着他,渐渐想起昨夜的事情。 晏温翊说他在沙发上姿态不端,睡着了会压到,这才把他带进房间。 这不是值得一提的事情,但他不知道晏温翊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人容他歇息一晚,不至深夜奔波,以他的性格已是少见,他本就不对晏温翊抱有期待,晏温翊也不该关心他睡得是否安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该是这样。 他应该对任何人都只停留于一层表面薄薄的热情,温和开朗之下是长久隔绝的冷淡,那才是晏温翊,那个初次相遇时借口帮他提行李实则想偷懒的混蛋。 ……算了。 李凑抿了抿唇,心道一声谢谢。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睡了。 十点半…… 李凑坐在沙发上发愣,门突然被打开,李凑抬头,视线猝不及防和晏温翊相触。 少爷脸上还带着几道被压出的红痕,头发不安定翘起一撮,他散漫地抬了抬眼皮,轻轻瞥了他一眼。 “你还在啊。”晏温翊的语气淡淡。 “嗯。”李凑应声,是吧,这话听上去他就不该在这,少爷问你你还在,要么就该像个跟班狗腿子诚惶诚恐地上去说“多谢少爷收留一晚!”,要么该犹如再世仇敌一般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高冷地留下战书,然后潇洒离去。 但他只是平淡地嗯了一声,就好像他本该在待在这里,等他睡醒了寻过来。 李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傻逼。 晏温翊并不意外,他没问李凑怎么不着急忙慌赶着回去了,也没有看到他不太自然的脸色,平淡道了一声早。 洗漱间的门哐地一声关上,李凑后知后觉地回了一句:“早。” 二人出门的时候,店里空空荡荡的,浸泡在与前夜截然不同的沉寂中。 李凑想和晏岳道谢,被晏温翊叫住了,“别找了,没人。”他随口道,“昨天已经跟他说过了,说一遍就够了,他现在估计在睡觉,我们直接回去。” “快十一点……”晏温翊看着时间,自言自语,“回去正好吃午饭。” 李凑看着他的背影,没吭声。 该到此为止了。 “走吧。”晏温翊站在房门前,“放东西,去餐厅吃饭。” “你去吃吧……”李凑顿了一下,看向他的腿脚,行走基本无碍了,“我去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晏温翊一怔。 “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李凑偏过头,“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 “什么意思?”晏温翊皱眉,“你要走?” “我早该走了。” 晏温翊沉默了会,“你要和我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李凑说:“是。” 他没等到回答,晏温翊站在门边不说话,李凑看了他一眼,晏温翊的脸色微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凑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稍稍点头,匆匆移开,转身进了房间。 晏温翊站在门边,饮料瓶在他手里被捏得嘎吱嘎吱响。 他有点生气。 多日相处,即便他最初有故意要欺负人的心思,如今也已不剩下星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这毫无理由,李凑的话没有问题,这是他们约定好的——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那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作祟,搅得他不得安宁。 得不到回应,只有他一人兴致勃勃有什么意思? 像是无数次尝试始终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即便是看着包装华丽品种多样的糖果,也失去了讨要的欲望。晏温翊靠在门边看他进进出出收拾行装,眼神阴沉。 少爷一边回想自己之前的举动,一边不断告诉自己这没意思,没必要为了这个……没有心的人挂心。 跟傻子样的。 “你不饿吗?”他开始没话找话。 他脱了鞋,看李凑在客厅摊了一地的东西,李凑的动作停了一下,“还好。” 是么。晏温翊的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身上,那随便你好了。 晏温翊问:“你打算回家?” “不是。” “我猜也是。”晏温翊说,“第一回我见到你那个时候,你才刚刚从学校宿舍里搬出来吧?你说出来玩,和我耽误了这么多天,又不回家,接下来打算去哪?” 李凑很轻地动了下手指,没说话。 晏温翊知道他说对了,朝前瞥了一眼,淡淡收回了视线。 一阵长久的沉默。 李凑停下动作,他望着倒映在光洁墙壁上两个模糊的虚像,思绪如天边惊鸿一瞥闪过的雁影,捉摸不定,晏温翊说中了他的心思,他不知道,他有些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晏温翊侍弄摆放在瓷瓶里的花,落地窗前反射模糊的虚像,两个身影亲密地靠在一起。 李凑看了一会,低头叠衣服。 他不喜欢被追问,更不喜欢被打探私事,若是其他人,李凑根本就不会容他发问,更不要提陷入现今尴尬窘迫的局面。 他承了晏温翊的人情,这么多日与他相处,李凑甚至有一种错觉,他觉得有一根透明的线牵在他和晏温翊之间,他们好像……变得很亲密。 如二人窗中相融的虚像。 李凑将衣服放进行李箱。 收捡物品的窸窣声响不断,晏温翊压着手,指节咔吧咔吧地发出响声,像射出的箭啸。 随便吧,他想走就走。 不正是这样吗?早就说好了,等伤好了就让李凑滚,反正继续待在这谁也不舒服,李凑走了之后是死是活也跟他没关系。 晏温翊神色变幻,甚至是带着几分仇恨地盯着李凑,而那个半跪在地上低头忙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为什么……心里这股莫名的躁动是怎么回事?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这么真情投入,这让晏温翊感觉自己像是戏剧舞台上的丑角,而李凑是那个坐在剧台下看他演出的人。 他不甘心。 “别收拾得这么快……”他突然说,“你还没想好去哪吧?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我应该谢谢你。”晏温翊脸上忽然挂上笑容,“这样吧,你多待一天,我对苑川比较熟悉,带你到这边玩会,算我谢谢你照顾我,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他轻声道:“你有多余的时间也想想明天去哪?行么?” 他的语气温柔得不像话,李凑停下,有些奇怪地看他,当下警觉道:“你又想干嘛?” 晏温翊好像有些受伤,脸上瞬而没了表情。他静了一会,“没有,就是想请你出去玩。” “最近我没有为难你……”他垂眼,“还是不信我么?” 李凑立刻就迟疑了,他犹豫少顷:“谢谢,不过还是不用麻烦。” “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晏温翊截住他的话。 这家伙……李凑有些犹豫,晏温翊轻轻抬眼,这是在他本人面前,他怎么说得出口! “算了。”晏温翊忽然道,“别说了。” “我……”李凑看他,欲言又止。 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李凑游疑地看着他。 晏温翊的头靠在门上轻轻响了一下,对他的目光熟视无睹,少年的声音很轻,慢慢地飘散在空气中,有几分谦卑和讨好的意味:“李凑……我饿了,你真的不饿吗?” 你饿了自己去吃啊,你是在玩小孩子过家家吗,还要人陪你去餐厅。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体贴。 李凑虚虚握了握拳,起身,沉沉吐出一口气,“走吧,先去餐厅。” 是不是做错了?李凑心想,他不该心软,晏温翊惯是会得寸进尺。 他本来就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混蛋。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晏温翊轻笑,“走吧,去吃饭。” 他礼貌地让路,让李凑过去,与他相擦而过的瞬间,晏温翊脸上挂着的笑就塌了下来,换上一脸的冷漠。 19、勾情 苑川是A国高度发展化城市。江水从城市中央横亘而过,隔开两岸,城中的新兴工业区产业园开办得如火如荼,趁势扩张,已经有问鼎苑川之势,而慢了一步,跟不上发展的老城旧村越发被排挤到城市边缘,新区和老城区之间泾渭分明,新时代和古旧传统互相拉锯,谁也不肯迈过楚河半步。 老城区还保留着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景观,小青瓦、坡屋顶、白瓦脊、封火墙,斑驳的古城城墙巍巍高耸。 晏温翊和李凑买了票进入古城,踏在石板街的脚步轻响,现在不是节假日,古城中的游客依旧不少,于钢筋水泥里难得一见的景象在这里如同寻常,路边与人博弈的大爷,卖糖糕糖串儿的小贩,只在书中见识过老茶馆讲故事的说书人,还有许多身着异服路过卖艺的人,街巷两侧的店铺下挂着灯笼,星火绵延,连成一条长河。 晏温翊四下仰头,到处张望。 先前分明是他言说带李凑出来玩,如今自己却走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人,李凑喊了几声,见晏温翊正探头在一个商铺前柜看人篆刻。 悬灯微黄的光深刺进他眼中,少年盯着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从人堆中钻了出来。 “这么挤,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站到一边,回神张望,这才发现李凑没跟上来。 晏温翊抬头,眯了眯眼,在身后的人潮中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 李凑落在很远的地方,他跟不上,被行人挤得后退,一瘸一瘸地逆着迎来的人潮走着,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行人从他身边走过,偶尔碰在他肩上。 他被撞得一个踉跄,下意识避让。 李凑总是习惯性地低下头,被落在后面,即使被行人停下来好奇地打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这种遭遇的人不是他,那双眼中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还有他习惯的凉薄。 多日的相处,晏温翊已深知他的脾性。 他就是这种人。 随时都准备好与人断绝关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会被任何一种感情绊住,随时准备抽身而出。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 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盯着李凑看了半晌,淡淡移开眼神。 檐角下挂着灯笼,模糊的一点红照进他眼中。那个有点驼背的身影如同浸泡在血中,伴着他狼狈的动作,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 很久以后,晏温翊才上前,面上带着真切的歉意,诚恳道:“不好意思——我看这里变化挺大就跑去看看了……一时就没太注意。” “没事啊……”李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可以先逛逛,不用在意我。” 他的语气很认真,不像是在说反话,好像对此习以为常。 晏温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是么。” 他别过脸,语调如轻声呢喃:“你总是这样。” “什么?”李凑没听清。 “没什么。”晏温翊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不行啊,怎么能这样,说好了带你出来玩,晚点去吃东西……走,去那边看看。” 晏温翊拉着李凑的手腕,他没太考虑到身后人不方便的腿脚,但人来人往,袂云汗雨,他们也走不快,一路磕磕绊绊。 李凑的手腕被向前拽着,他走得有点急——他很少有这么急匆匆的时候。 李凑的气息不自觉急促,心跳变快,额面汗水滑下的感觉像蚂蚁爬过,他看着自己被拽着的手腕,竟有一种无端生汗的错觉。 有点痒…… 老城区和新区大不相同,晏温翊带他看了种种新奇老旧的玩意,李凑没留下多少印象,他心不在焉地咬着糯米肠,陷儿里的黄豆粉沾了他一脸。 “看路,你往哪走!”晏温翊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李凑这才回神,手腕空荡荡的,晏温翊早就放开他了,他们停在一个小地摊前边,身后,晏温翊皱着眉看他。 李凑环顾四周,他走过了太远,“不好意思……没看到。” “和我出来你还这么心不在焉吗?”晏温翊皱眉。 “最近有点累。”李凑含糊道,“没怎么睡,不好意思。” 晏温翊扫过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心下了然。 他心情更差了。 最近?最近哪里做了什么?李凑答应了他多留几天,白日里就不再收拾行李。 他虽然安安静静安分了不少,却像是丢了魂,晏温翊喊他他也没反应。 总是一个人掰着手指发呆,望着窗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晏温翊真是烦死了他这幅德行。 他脸色难看地盯着李凑,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来,李凑还只当他是因为自己不配合而不高兴,仓促地找了个话题:“这是哪啊?”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周遭的景观已经变了一茬。 我怎么知道这是哪。晏温翊扭过头,二人身处古街的一隅,早不在刚才的那条街上,身前是一个供游客套圈的地摊,整整齐齐码了一大片地方,摆放的物件都算不上什么稀奇货,但来来往往驻足的人不少。 ……是了,他知道这是哪里了。 “想玩吗?” “玩什么?”李凑一愣,晏温翊对他笑笑,“等一会。” 李凑挤了个头,听到一阵讨价还价的声音:“老板,便宜点,太贵了,你这么贵,还怎么做生意,我要两个人份的,打个折行吧?一百五!” 方才还置身事外的少年转瞬便蹲在了街头,晏温翊嘴角噙着笑,一手支着脸,说话噼里啪啦,姿态娴熟,像个油腔滑调的奸商。 这副模样,显然是经营此道多时。李凑有点吃惊。 他连说话都不大利索,根本不会砍价,为此初到苑川之时还当过几次冤大头。 会砍价的人都很厉害,李凑深以为然。 事实就是——如他所闻所见,少年的声音低沉好听,砍价的力度相当狠,李凑在一旁听着也肉疼,地摊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晏温翊被她果断拒绝也毫不气馁,他很会利用自己优秀的皮相,见风使舵,又捎带着些对付长辈习惯撒娇的语气,让人听了都不好意思拒绝。 高手过招,招招之内不见血光,李凑在一旁观战,听得一脸震惊。 “喏,拿着。” 晏温翊扬手便将套圈一丢,李凑手忙脚乱地接过,晏温翊语气轻快,“四百找她要了二十个圈,她还想要我五百,就这点东西……就那个花瓶,我现在去买一个也用不着二十块,当我冤大头。” 李凑看着面前这个眉梢眼角都飞溢着骄矜的少年,忍不住问:“你喜欢玩这个?” “不喜欢啊。”晏温翊奇怪地看他。 “那为什么?”李凑抬手示意,晃了晃手中的套环。 晏温翊的目光扫过李凑,而后忽然撇开了眼,男生面上的笑意收敛,漫不经心道:“休息一下,反正……就算再往前走,你也不会把心思放在路上。” 李凑心口微震。 他听出来了晏温翊的意思,冷淡而骄矜的外表下隐匿的柔软意味,李凑下意识地干咽,手指拨弄着套圈铁皮外的金属丝,他不敢细想,更不敢相信。 晏温翊垂眼淡淡看他。目光犹如火灼,空气中似蕴含着一股炽热的气息。 李凑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再这么下去只怕他会率先忍不住转身逃走的! “你……还会砍价啊?”他干巴巴地没话找话。 晏温翊顿了一会,“很奇怪?” “是,呃,我真没想到,感觉不太像。” “那感觉像什么?”晏温翊说,“人傻钱多的大少爷么?还是你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只会花钱最后说一句不用找了的草包?” “也不是……”李凑动了动嘴唇,他实在是笨口拙舌,觉得对又觉得不对,最后只好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是有一点吧。” “哪一点?” “人傻钱多这点?” 晏温翊:“……” 他按了按眉心,“你这么想还真是伤我心。” 尾音拖得很长,他惯会装乖作骗的腔调还没改过来,李凑觉得面前是一个小孩在和他说话,“就算不怎么正经,也不至于人傻钱多……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明摆着要宰我,当我傻么。” 李凑听见他低低的抱怨,无意识地牵了牵嘴角。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拉过他的手,“走吧。” “不是说半米吗?有这么远?” 男生手中闪着荧光色的塑料圈要么落空要么偏离,他的目标是第一排的存钱猪,却连边都没挨着,晏温翊弯着腰,小声地咒骂。 他失败了不少次,不少路人停步驻足指指点点,在一旁看热闹,晏温翊偏得更远了,数次不进,“看什么啊……看猴子耍戏啊。”少年周身气压低沉,眉宇间带上烦躁的戾色。 李凑犹豫了一会,上前拍了他一下,“给我一个。” 晏温翊给了他一个圈。 李凑的身体前倾,手中微晃,一个套圈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轻轻松松,挂在存钱猪的耳朵上,套住了大半边。 晏温翊动作一滞,侧身看他。 李凑按在塑料套圈上的手指轻微发紧,他刻意地偏过一点身形,勒令自己盯着眼前的码放的物品,扬手一甩——套圈挂在后排的一个兔子玩偶上。 动作沉默无声,又快又准。 “好——”旁边人附和,鼓起了掌。 “厉害……”晏温翊笑了,“你会玩这个?” “教教我?” 晏温翊说完前一句就丢了手中的套环,压根没看出几分虚心好学的真诚。 他该是故意来打趣李凑,脸上漾着恣意的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那种对着大人装乖的调子来对付他,李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想后退,立刻又猛然意识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他又不吃这套。 “嗯?”晏温翊哼了一声。 唉,这不是白惹一桩麻烦。 教就教吧。 “好。”李凑点头,慢吞吞地向他走近,晏温翊挑了挑眉,学着他方才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摆好姿势,他的动作有一点滑稽,像只躬身吃草的兔子。李凑弯了弯嘴角,犹豫了一会,握住晏温翊的手。 “你不要靠那么前,膝盖稍微弯一点,不是让你蹲着,还有你的手,抬得太高了……” 晏温翊皱了皱眉,又调整了一点,“这样?” 不行…… 重心都不稳,一放手就要晃,李凑看着他总是不对的姿势,暗叹一声。 晏温翊确实很聪明,有时又像个徒有外表的酒囊饭袋——很多时候。 李凑迟疑一瞬,决定直接上手。男生很小心地上前帮他调整姿势,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脸上,晏温翊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惊讶。 他们靠得很近,李凑抬高他的手臂,纠正他的姿势,晏温翊能非常清楚地看见他颤动的眼睫,不太健康的冷白皮肤,此刻微微浮上一层浅薄的红,显而易见的,他不太自在。 晏温翊垂着眼睛,看着他脸上细微的绒毛,李凑听到他低声说:“你手上动作挺稳,练过?” 声音压得很低,响在耳边,一阵酥麻怪异的痒意自耳廓至脊骨,李凑浑身抖了一下,受惊的鸟,反应剧烈。 晏温翊乍见他如此,弯着眼笑了一下。 他这是什么反应! 李凑感到脸上的热度如有实质地飞快上升,他强装镇定,又无法避免断断续续地解释:“没、没有,我的脚不太方便,要用手帮忙的地方比较多,习惯了。” “噢……”晏温翊若有所思,“那你的手还真是灵活。” “啊?”李凑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温翊却不说了。 他恍若无事发生地往前丢着套圈,一连试了许多次,仍旧是失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像个一个上课不专心的笨学生,老师……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 “我不玩了,白费力气。”晏温翊耸肩,“这里还有三个,帮帮忙,好不好?” 十多个套圈全奉献了出去,晏温翊不觉半点害臊,“我要那个。” 那是一个……玩偶。 李凑看他,晏温翊回望,脸上诚恳又可怜,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我见犹怜,他故意摆出一副可怜无助的神情,看上去还真显出几分柔弱:“怎么了,不愿意吗?” 李凑脸上发烫,匆匆别开眼:“我试试。” 玩偶在第二排被摆得很前,晏温翊没提很高的要求,李凑定下心神,他的试试——一招即中。 “厉害。”晏温翊说,“这里还有两个。” 他蹲身览过地摊纷杂的物件,挑挑拣拣:“套那个吧,第三排最右边的那个。” 李凑依着晏温翊的要求,他看着立于地面的时钟沙漏,心神却尽被不相干的想法占据。 晏温翊……他一定是从小被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孩。李凑想…… 他心中隐隐透生出些黯淡的羡艳。 “给你们便宜了那么多,还拿走我这么多东西。”老板不忿地叨叨,晏温翊和她打太极“一半一半吧,还浪费了那么多,和气生财嘛,老板,拿个袋子给我们吧。” 李凑往袋中装他刚才套进的一连串东西,玩偶,木雕,还有些其他的小玩意,地摊老板口中念念有词:“以后不做你们这些小年轻的生意,就尽会说些好话……” 晏温翊挑起一边挂着的套圈,在指尖旋绕,他学着方才的姿势一丢,只听一声轻响,套圈微微地晃了晃,轻响。 李凑回头:“?” 晏温翊道:“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那响声隐于毫末,嘹亮于他心间。 “还真能成啊……”晏温翊轻声说,若有所思地别开眼:“唔,刚才那些也不算浪费……” 20、盛情 李凑若是早知今夜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那他一定不会答应与晏温翊这一趟的同行。 那个人如此胆大妄为,将他所思所想全部颠覆,又轻率蛮横地重新覆盖。古城目眩神摇的灯火花了他的眼,迷了他的心神。 “咯——” 尖叫鸡怪异的叫声将夜拉得漫长,李凑捧着杯奶茶,肘弯间是晏温翊四处买来给他的小玩意,东西很多,他快拿不下了,有用的没用的他全买了,李凑甚至来不及拒绝。 二人出来了很久,深更半夜,古城巷陌间灯火犹在,来往的人却少了很多。 李凑看着走在前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靠边停下来,他摁着腿,慢慢揉着膝盖。 晏温翊还在往前,李凑觉得自己实在跟不上。 他望了一眼,而后垂首,无声叹了口气。 这不是第一次。 他陪晏温翊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二人从餐厅回房的时候,晏温翊低头看着手机,在房间的门前才发现李凑被他丢在后面老远……还有此时此刻。 晏温翊不至于在这个方面故意刁难他,他是真的没有注意。 他是在细密编织的爱中长大的小孩,晏温翊可以很体贴,他对人很好,但那种好,是他以为的好。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李凑微微喘气,腿上隐隐作痛,李凑不怪晏温翊,他也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什么,他只是觉得无奈。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两个倒还挺像。 李凑缓了口气,不顾膝间的疼痛,一瘸一拐加快着向前走。 晏温翊在路边的台阶前蹲着。 “你来了。”晏温翊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专注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看到李凑也只是略略一扫,李凑没敢太靠近,他尽力平复自己稍显局促的气息,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晏温翊——和台阶上的人。 台阶上是一个黝黑皮肤的中年男人,有着中亚特征深邃的眉眼,着装奇特,半个胸膛裸露在外,刺青从他的胸膛向外蔓延,颈间的银饰叮叮作响。 男人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面前有个小鼓,他拨动怀中的琴,情绪激昂地弹奏,不时轻声吟唱,来自异域的琴声流浪在大街巷陌。 少有人为他停留驻足,男人还是自得其乐,面容满足。 晏温翊蹲在台阶下不远处,和他打招呼。 男人也对他笑笑。 “这是什么琴?马头琴?”晏温翊的手拽着李凑的裤腿,低声问他。 他应该是蹲久了腿麻,正从李凑身上借力,一点也不觉自己动作有多么不妥。 李凑裤子快被他拽下来了。 他反射性提裤子,当下就想离开,脚下却又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扎在原地一动不动。 裤子下面的皮肤肯定起了一片疙瘩。 李凑僵硬道:“不是吧,那上面也没有马啊,应该是什么民族乐器。” 晏温翊古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凑:“……” 拽着裤脚的力道骤然撤下,李凑看着晏温翊指了指面前的小鼓,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晏温翊甚有闲情地端详了会皮鼓,随即合掌在鼓面一拍。 片刻后,他听到格外响亮的鼓声,有节奏地响起。 中年人的琴声断了会,然后又重新续上,他怀中音色略瘪的琴声像一位老人,和年纪尚小的洪亮鼓声相和,晏温翊很专注,微微弓起的手心攒聚了一定量的空气,掌心与鼓面相击的瞬间,空气被压得粉碎,少年人抑制不住的飞扬神采从中爆裂开来,迸溅而出。 晏温翊笑着看向弹琴的男人,而后专心注视着皮鼓,他的眼睛很亮,燃烧着灯火的星斑。 李凑注视着这一幕。 他被不为人知晓的悠扬乐声环绕,望见乐声中遥远的尘世,火树银花,星风落月。 他看着扬手击鼓的少年,感到一阵颤栗。 ……这是晏温翊么? 不像他啊。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李凑有些迷茫。 短短几个小时,晏温翊在他心中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是一个温和的,自私的,不乏机敏与聪慧,圆滑世故的人。 他还会和陌生的琴师击鼓和歌,这让想起了中世纪幻想里面四处吟游的诗人。 他身上……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毛病。 李凑莫名想,原来的他,有那么讨厌晏温翊吗? 他无言地注视着蹲在地上的少年,看着这个同时因为一点小事就很容易被满足的混蛋。 乐声渐断,晏温翊和男人告别,中年人蹩脚地说出带着浓厚口音的普通话,晏温翊也学着他的腔调故作正经地再见,两人哈哈大笑。 晏温翊朝他挥了挥手,短暂的静默后,略显干哑的琴声再度响起,似乎是在相送。 他拉着李凑继续闲逛,现在已经很晚了,他显然还很有兴致,走得很慢,像是在等身边人。 他很高兴。 “你等我一下。”少年似乎看到什么,草草说了一句,他率性而起,去得很快,来得也很快,“喏,吃吧。”晏温翊将袋子丢给他。 隔着油纸袋还能感受到温烫的热度,蒸腾溢出的甜味。 “这什么?” “什么……你猜啊,反正能吃。”晏温翊捏捏油纸袋,“糯米糕还是什么,小时候经常吃,后来就没看见了,没想到这边居然还有。 晏温翊咬了一口,朝他笑笑:“还可以吧?” 李凑点点头,慢慢咀嚼,他其实吃不了了,他们方才还在一家日料点里吃完,晏温翊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饭桶,热衷地往他嘴里塞各种各样的食物。 长街将尽,古城热闹之气也将临近尾声,与城外相连的地方有一座石桥,水波不兴,映着点点粼光,偶见一艘乌篷船慢悠悠晃荡而过。 岸边有人在放河灯,一汪星火在河面飘扬。 晏温翊撑着桥栏上向外看,眼睫投落一片厚重翳郁的阴影,忽然就沉寂下来了。 “累么?”晏温翊望着河面,“走了这么久。” “还好。”李凑说。 他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对话戛然中断,晏温翊和李凑各自吃着,晏温翊咬掉最后一口,将油纸袋攥成纸团塞进口袋,过了一会,才说:“这边还蛮有意思的,变化挺大。” “嗯。”李凑应声,顿了一会又补充道:“我以前没有来过。” 晏温翊偏头去看他,李凑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飘荡的花灯,没发现他的视线,晏温翊静了一会,转过头:“你是自己一个人出来?” 明知故问。 “嗯。” “噢……”晏温翊平淡道,“那你想好了接下来去哪吗?” 李凑迟疑了一会,“差不多。” “差不多?那是差多少?”晏温翊轻而易举地揭穿他,“其实你根本就没想吧,一下午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也没见你翻手机查行程。” 李凑抿唇,辩驳道:“我是出来玩的,去哪都可以啊。” “去哪都可以……你还真是不挑。” 晏温翊低声喃喃,李凑的脸落在黯淡落寂的侧光中,凭空冒出一股倔强的意味。 他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在学校的时候,阴差阳错再度见到他的时候,李凑从不和人辩解,也不讨好任何人,他很自觉地独立于人群之外,被刻意孤立或者有意交好,他也不会回应任何人。 是谁,什么人,在哪,无论怎样都可以。 晏温翊想起那天在房间和他的正面争执,那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这个人生气,那张脸上锁起的眉,几乎抿成直线的唇,如冰层碎裂轰然坍塌鲜活的表情——他觉得很好玩。 只有在那一瞬,才是真正的李凑。 应该……还是有点变化的。 李凑受到逼问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平静,但最后一刻他莫名其妙就退缩了,接受了邀请。 那张平静的脸下显然还隐藏着什么,是他刻意造就的。 少年窥见他的侧脸,呼吸稍稍急促,像是一头狼突然发现一闪而过的猎物,晏温翊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吧。” “嘶……痛!放手!” 他的力道掐得李凑生疼,晏温翊没松手,直直地看着他,“你一个人玩也是玩,放假我也没事,我跟你一起走。” 李凑甚至连痛也顾不上,惊愕地回望。 晏温翊轻轻笑了笑,“好吗?” 21、念笑 “没有信号。”晏温翊头也不抬,“你呢?” 时渐强盛的晨光泼溅而入,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山田,偶尔间穿插过几间房屋,男生坐在他身旁,刷着手机查旅程的去处,一边不满地嘟囔,盛夏将至,李凑摸了摸胳膊,他觉得车上的空调有点冷。 李凑看手机:“不行,上不了。” 他揣着自己的包,下颔顶在上面,低头沉思,究竟事情是怎样发展成这个样子的,李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鬼使神差地,自己就答应他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和晏温翊就已经在车上了。 李凑还记得昨天每一秒发生过的场景。 晏温翊言笑晏晏:“你不是打算一个人出去玩么?那我和你一起好了,放假我也没什么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是,你怎么就……”李凑愕然。 “怎么就?”晏温翊笑笑,他顿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语气有些微妙:“我怎么了?” “我以为……我们应该算朋友吧?” 李凑愣愣地看着他。 晏温翊肯定是头脑发热,当初他为了恶心自己,用了百般理由拖住他,美名其曰两不相欠,让自己照顾他,眼下又带他出来玩这么一趟,李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定然与他当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他是这么好意的人?怎么可能。 李凑与晏温翊短暂相处这么几日,早知他这副德行,想一出是一出,他还在思索晏温翊的用意,那人就在一旁就自顾自地查起了手机,“去玩的话,周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先也别去跑太远……” “这样吧,事情算我提议的,如果你同意的话……路程的费用你出,旅行其他的费用我出,另外的花费我们自出,怎么样?” “我还没答应!”李凑不由抗议。 “我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么。”晏温翊端得一脸诚心诚意,“你意下如何?” 他似乎已经把事情定下来了,那副乖巧又得寸进尺的模样,李凑有些怔忪,他张了张嘴,“为什么?” “为什么……”晏温翊皱眉,面上沉思,他不带感情地扫了眼李凑,男生面上窘迫之意昭然若揭,他好像很容易对别人裸摆在眼前的好意不知所措,李凑吃惊,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他,轻轻蹙眉。 晏温翊见惯了这种眼神。 是了,就该是这种样子。 他早就该露出这种表情,而不是过去脸上总是挂着的那种拙劣伪装,明明厌恶与反感根本掩饰不住,还硬要装出一脸不屑计较。 李凑脸上的面具越发破损,五官越鲜明灵动,晏温翊发现……他好像越兴奋。 湿润的风吹拂起少年额前的碎发,他的脸被掩在一片阴影中,李凑看不清他的表情,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沉沉郁郁。 明明只过了一瞬,对他来说却像是很久。 “因为想玩啊……”晏温翊语焉不详,“因为学业,我也没怎么出去玩过,有机会当然想好好放松了,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也是不想听家里人说教吧?那这样不正好?” 晏温翊没给他怀疑的机会,又道:“我只是提议,还得看你的意见,不过那天我在公交车上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刚从学校出来吧?现在就想离开苑川……你这算什么呢?” “这样会很累的。” 李凑的记忆被迎面的风吹散得有些模糊不清,他能记起来的最后一幕,便是晏温翊偏着头,温和而笃定地说出这句话。 许是心虚被他说中了,又或者是他将自己压抑得太久,晏温翊的话好似化作利刃劈开他的心底,李凑几乎没有深思,他听见自己说:“好。” 直到现在。 他微不可查地朝边上一瞥,晏温翊犹自在旁边哼着小调,调子听上去有些熟悉,细想又想不起来,李凑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稻田,神思游归天外。 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会同意了。 晏温翊身上确实有他所没有的东西,他从来都很自信,在那个时刻尤甚,他轻慢又好似了然一切的神情,语气,眉梢眼角都放肆充溢一股随性恣意,明明是失礼的话,他却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反视作理所当然——李凑相当讨厌他这一点,这正是他们交恶的起始。 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他很羡慕。 云洲是苑川周边的海滨城市,他们来得匆忙,下车时已是斜阳日暮,晏温翊抓了抓头发,掀起眼皮,“累死了,腿都坐麻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李凑去酒店。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人还是在一间房。 食宿都不是他安排,李凑自然不会这么不识趣去问,晏温翊也没有解释,房间的陈设很好,他也不是订不起两间卧室的人,李凑四处张望,没说话。 晏温翊取了两件衣服,行李被随处一扔。紧接着,浴室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李凑走进卧室。 夜幕未至,卧室内的夜灯已经映出一方圆润的天地,暖黄在白色的床铺逐此毗连,舒适又静谧——这些都不是重点。 两张床…… 李凑如释重负。 他和晏温翊都是男生,就算睡一张床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这里的床睡下他们三个也不成问题,睡着了八竿子也凑不到一起…… 李凑看着酒店摆放在床头送给客人小礼物,神情有些怔忡。 晏温翊生活的要求很高,他决不会在这方面委屈自己,为什么会定这种房间? 李凑站在原地,抿着唇角,我买的都是二等座的票啊,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但是……他伸手摸进口袋,只有一部正在犹自发热的手机。 晏温翊完全有这个条件可以一个人出行游玩,不用迁就旁人,为什么会想和他一起…… 李凑拎着他丢在过廊的包,放在一旁的桌上,他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巨响打断。 声音来自浴室。 “晏温翊?” 不是吧,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洗澡又摔了?李凑赶到浴室,视野内窥见一角颜色相异的地砖。 “没事。”晏温翊说,“瓶子掉地上了。” 他闭着眼睛冲水,没看见站在浴室隔间的人。 “哦、哦。”李凑慌忙道,脸上红了一片。 晏温翊进去得太急——他忘记关门了。 李凑去得也很急,他看见晏温翊地站在水中,他连一秒也不敢多待,仓促地退了出去。 不不不,他什么都没看到,李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李凑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天他帮晏温翊洗澡的情景——那时他也是低着头,不敢多投去一眼,但晏温翊暴露在水下的身体,还有沿着皮肤逶迤着痕迹,闪烁微光的水珠,强势地闯入他眼中。 李凑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什么东西……”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压抑得太久,脑子都有点不正常了。 一路奔波,行程也没有好好计划,好在二人下榻的酒店正是附近闻名的海滨酒店,离云洲的旅游景点也很近,晏温翊煞有介事地起了个早,好像他真是一心想来玩个痛快。 “走吧。”晏温翊拿了罐饮料,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李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裤长袖,他依旧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反观晏温翊,一身清凉的着装,脑门上顶着个草帽,架着一副完全不适合,不伦不类的墨镜,低头摆弄胸前的相机。 李凑:“……” 晏温翊:“……” “你穿的什么东西?”晏温翊说,“我们是去玩,不是去参加葬礼,你知道吗?” “你又穿的是什么东西?”李凑说,“你是去乞讨的吗?” 两人望着对方,大眼瞪小眼。 李凑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 “云洲是不远,不过我还真没来过这里……”晏温翊若有所思,“那行吧,走?” 烈日在海边似乎就被削弱了,天边遥现泛橘叠紫,交重海面的碧蓝,海滩上粗粝的沙石软绵绵,一脚陷下去没有着力之处,李凑走得有些吃力,他短暂地停下,视线环顾,“没多少人。” 晏温翊回头看他一眼,停住脚步,“现在又不是节假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当然不多。” 他站得有点远,没再向前走,晏温翊朝着海面,懒洋洋地舒展肩颈,海风将他的草帽吹得往后,他反复地按回去调整,最后索性不管了,黑发被吹得散乱,只依托一根绳拉拽的草帽在风中瑟瑟发抖。 李凑无言转身,也望向海面,触目的海面尽头变得模糊,水天相接之处被朦胧成一条弧形的线,什么都不分明,他觉得有点热,衣服黏在皮肤上,海风咸湿,迎着被汗水濡湿的布料,不是很舒服。 李凑没动。 他很讨厌夏天,讨厌高温,讨厌出汗,讨厌被阳光触碰的感觉,他看着慢慢起伏的海,先前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都被吹跑。 身体的黏腻还是难受,他并不能做到像晏温翊一样毫无顾虑地享受海景,但即使如此,李凑发觉自己好像感受到他很久以前才有的宁静。 少许,即便是少许。 “呀。”晏温翊轻轻打了个响指,李凑抬头,撞进他饶有趣味的眼,晏温翊笑了一下,往边上抬抬下巴示意。 “看那里。” 他们不知道走到哪了,海滩边看不见旁人,远处树林的被斜斜拉长的阴影下,隐约可见三五个穿插其间的人影。 晏温翊眨了眨眼,示意噤声,轻巧地迈开步子。 二人躲在树后悄悄探头,树林中攒聚的好像是云洲的少数民族,皮肤黝黑,盛日之下的衣着繁复厚重,脖子上和耳朵上都挂着奇怪的饰品,其中几人在吹奏一种特殊的乐器,余下的人围成一圈,在树林留出的空地上仰首起舞。 他们在唱什么晏温翊和李凑也听不懂,这一幕久远得似乎是史前之景了,和身后隐隐窥见一角的高楼酒店相互映衬,有一种微妙又诡异的不和谐。 李凑还有些顾忌,晏温翊却没有,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大方地走出来,李凑都没来得及喊住他。 也可能他根本不需要那种顾虑。 他先向那群部族打了个招呼,歪着头在一旁看着,拿起相机,得到允许后开始拍照,林中的人群早早看到了二人,他们没有停下动作,在进行仪式的期间还对着两人点头,望向这边的视线带着笑意,李凑不知不觉忘记躲避,他愣愣地看着,手指毫无所觉地抠在树中。 ……为什么?他不怕么? “过来。”有声音唤他。 李凑茫然抬头,晏温翊压低声音说:“过来啊,你站那么远哪里看得清?” 晏温翊还是一脸不耐又麻烦的神情,只是不再有后续的冷嘲热讽,他站在那里,微微侧身,朝向李凑,没有动。 李凑心中忽然一跳,犹豫了一下,拖着腿走出去。 他不喜欢在人前走动,因为那样别人会看见他的腿……他的瘸腿。 心脏在胸膛中急促地跳动,男生的脸上泛起不明显的潮红。 这是他第一次,他第一次没有躲。 晏温翊站得不远,短短一段距离,李凑觉得这几步路走得他没有知觉。 那群人似乎很惊讶,但还是对这个突然蹿出的少年报以微笑,他们素昧平生,这个笑容应该只是一种单纯的友好。 即便如此,李凑还是很紧张。 他天生就凉薄,孤僻,性格不合群,世间的善意分给他的少之又少,他更是将旁人对他的好视作洪水猛兽,遥遥拒之门外,甚至于撞见如此平平无奇的笑容,也是惊疑不定。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这边看他,李凑有一种想躲到晏温翊背后的冲动。 喊他出来的那个人此刻却一声不吭,仿佛消失了一样悄无声息。 李凑手心冒汗,他鼓起勇气,微微弯了弯唇角,一瞬间被拉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余光一角忽然有光一闪,李凑下意识地偏头,晏温翊在拍照。 准确来说,是在拍他。 “躲什么啊。”晏温翊说,“躲这么快,都拍糊了。” “你做什么?”李凑挡住脸,“不要拍我。” “为什么?”晏温翊低头审阅照片,“我们不是出来玩的么?又不是拍毕业照,你躲那么刻意干什么?” 他顿了一会,偏头对李凑笑了一下,“已经删了,你既然这么不愿意,那不就算了,拍出来也不好看。” 李凑似乎被他说中了,表情微微一变。 晏温翊漫不经心地翻阅相机里的照片,他拍照的技术非常拙劣,少有几张表现出色,他的视线长久地停在显示屏上——屏幕上正是他身旁不远处的少年。 他在笑…… 照片中的李凑笑得有点僵硬,宛如陶炉里出品劣质的娃娃,僵硬生涩,唯独嘴唇弯起的弧度将他周身长年累月的疏离都融化了,晏温翊想,他好像确实没见这家伙认真笑过,一次都没有。 他一直低着头,李凑窥见他平静得有些冷淡的神情,隐隐有些内疚—— 不管晏温翊是因为什么,他确实是很认真地带出气氛,努力带他玩。 他刚才只是下意识。 李凑略略抿了抿唇,晏温翊抬眼望了他一眼。 这家伙就差对不起把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晏温翊挑了挑眉,也不解释,恍若无觉地装好相机,淡淡道:“走吧。” “哦。” 李凑趿拉着沙石的脚步声有规律地在身后响起,晏温翊走在前面,神游天外。 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 唔,他怎么就忘了注意……李凑其实长得还行? 特别是笑的时候。 22、绮念 “晏温翊。”李凑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晏温翊!”李凑大声喊。 良久,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在空中虚虚晃了晃,似乎是抓住栏杆准备借力起身,谁知迎面而来又是一个颠簸,又把他摔了下去。 李凑赶紧抓住游艇甲板上的护栏,稳住身形便想去拉晏温翊,一伸手却拉了个空。 晏温翊双手使不上力,直接摔在了船上,半天都没起来。 “我靠……” 男生脸色苍白,捂着胸口,身体微微向前,干呕了几声,可惜他腹下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有气无力地发出几声气音,“不行了,不行了。” 李凑无奈道:“你真是自找麻烦。” 晏温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昨晚硬是兴奋上头包了艘游艇,说要冲浪滑板,帆船赛艇,这享受是没享受,还差点把自己赔进去。 谁都没想到,晏温翊居然晕船! 看这模样,似乎还挺严重。 出发不过半个小时。他就吐了两次,李凑见他不晃了,伸手拽他起来,低声问:“你要不要去里面休息会?” 晏温翊摆手,“不。” “不要。”他虚弱地说“这边还有风,进去的话……又要吐。” 晏温翊紧紧抓着李凑的胳膊,手还发着抖,脸上苍白,整个人虚弱疲惫,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完全没有之前张狂得意、肆无忌惮的样子。 李凑看着好笑,在下一个浪花打过来的时候去搀住他,晏温翊任他动作,一只胳膊绕过他脖子搭在他肩上,将身上绝大部分重量压在他身上,李凑本就不便的腿渐渐发麻,提出抗议。 “你说的那些项目还要玩么?”李凑问,“帆船冲浪和摩托艇那些。” “不要了……”晏温翊气若游丝,“玩什么啊,我玩水还是水玩我。” “好晕,我好想吐……” 他抱怨起来也含着一股幼稚的委屈劲儿。恰在此时,游艇忽然重重摇晃了一下,李凑握紧栏杆,晏温翊顺势靠在他肩上,他像个树懒抱住了李凑,姿态狎昵。 李凑身体一僵。 这个距离是不是……过于靠近了。 男生之间打打闹闹,肢体上有接触很正常。过去在学校的时候李凑也经常看到晏温翊和人凑在一起说笑,谈笑至兴头不时拍拍肩搭搭手,只是那个时候,他是被隔离在外的人。 李凑很少和人这么亲密的相处,记忆中小的时候……他都快记不清了。 近日他倒是频繁地与人接触,总是和同一个人。 他都不知道,他已经这么习惯了吗? 晏温翊的头在他肩颈上蹭,他比李凑高,头发蹭在李凑露出的脖颈上,有点刺,还有点痒,李凑觉得半边肩膀都该没了知觉。 “你的头怎么这么重啊。” 他都抬起了手,想把人推开。晏温翊忽然说:“妈的……这颠来颠去的,晕死我了,李、李凑,为什么你不晕船啊?” 晏温翊说话时还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看来确实很难以忍受,李凑的手停在半空。 算了,他心想。怪可怜的。 他慢吞吞地把脖子移开了点,然后说:“我平常走路走多了也容易晕,习惯了。” 晏温翊向下看,抬手示意,“你的腿么?” 李凑点头。 他看见晏温翊伸手过来,五指微张,虚虚地裹在他膝上,“辛苦了,你真是……怪可怜的。” 他稀里糊涂地说着胡话,掌心搭在李凑的膝盖上,又捏又揉的。 李凑感受到膝盖上若有若无的压迫和微热,心跳得飞快。 “用不着你来可怜。” 他把晏温翊的手打开。 晏温翊似乎笑了一下,手臂垂落,晃了晃。 恰时海波平缓,李凑不用再握着护栏固定身形,他被晏温翊的重量带着,随游艇的向前向后,李凑身体依旧僵硬,他没有动,晏温翊也没有动。 晏温翊的头靠在李凑身上,低下的角度恰好靠近他的肩窝,海风夹杂层层水汽,他吐息而出微热的气息氤氲在周身良久不散,李凑觉得他睡着了,晏温翊又偏了偏头,低声说:“还有多久才近岸?” “快了吧……”李凑说,“你再坚持会。” 偶有另一条快艇驰骋海浪飞速从二人眼前穿行而过,晏温翊看着碍眼,恨恨道:“在这种海上晒日光浴,是不是有毛病……有钱没地方花……” “是是是……”李凑敷衍说,“花钱上船的都有毛病,都是冤大头。” 冤大头在李凑的耳边絮絮叨叨,抱怨白白花了这么多钱还受这一遭罪,真是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李凑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让他别说话,晏温翊拒绝了。 “让我说话……”晏温翊神志不清,“我……和你说说话,就有精神了。” 李凑顿了一会,嘴唇动了动,“那你说吧。” “我……不喜欢夏天。”晏温翊慢慢地说,“今年是高考,把腿摔了,还要在这里白白受罪,真他妈烦。” 他静了一会,似是在等李凑的回答。 “我、我还好。” 李凑感觉自己在发抖。 晏温翊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撑起身体想看他,李凑别过脸不让他看,晏温翊顿了一会,又靠在他身上。 “晏温翊……”李凑忍不住后退,“你别靠我那么近……” 他好像没听到,像一只嗅到猎物的狼狗。 “晏温翊!”李凑低呵,“别动!” 他感觉到颈间传来的尖锐触感,他的声音发颤,“别再动了!” “晏温翊!” 肩颈上的动作忽然停了,良久,李凑感到身上一沉,旋即规律的吐息喷洒在他脖颈间,他僵着不动很久,直到晏温翊再没了动静。 李凑心头剧释。 刚刚那个时候……他以为晏温翊真的会咬下来。 他闭上眼,舔了舔嘴唇。 旅程的第一站便命蹇时乖,晏温翊晕船,后面不适了好几天,两人也没怎么出去玩。 偶尔在海边景点象征性地拍照,他们出去的时间还没待在酒店里的时间多。 晏温翊恹恹地在酒店里躺了好几天,终于意识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走吧……”他勉力爬起身,“出门。” “去哪?”眼前人衣服都没穿齐整,脸色还发白,李凑皱了皱眉,“你不是难受么?” “还可以,没什么大碍。”晏温翊说,“我也不去外面,就在里面玩。” “啊?”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凑狐疑地看他。 少顷,他终于知道晏温翊打算去干什么了,他看着眼前一池蓝色,泛起褶皱的水池,半晌说不出话。 晏温翊等了好一会才回头,“看完了?看完了进去换衣服。” 李凑看着他干脆地脱了衣裤,里面是换好的泳裤,看样子他早就计划好了。 晏温翊见他依旧望着自己,耸耸肩无辜道:“干嘛?天气这么热,不游泳么?” 李凑站在他背后,果断道:“我不游。” 晏温翊说:“这里又没别人,没人会看你。” 李凑还是固执道:“我不游。” “随你好了。”晏温翊转身,“你真的是出来玩的吗?不愿意拍照又不愿意游泳,到底想干嘛?” “我玩了啊。”李凑毫不留情地反驳,“那天在船上,也不知道是谁先坚持不住。” 晏温翊被他噎了一下,恨恨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会觉得没意思么?” 他回身呛了李凑一句,扑通下了水,水花溅在李凑身上,湿了一大片。 又是这样。 晏温翊说得语焉不详,他一向能准确找到李凑心里隐藏的一面,寥寥几句就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审视自己,李凑有点生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泳池很大,池砖的颜色被水波折叠变得浓郁,看不见底,水温舒适,依稀可见斜方小亭微微晃动的虚影。 他也不是傻子。 李凑没有被晏温翊的话激下水,男生单膝蹲在池边,伸手有一没一地去划水。 他没有游过泳,身体不允许。 池畔水中暗影忽然加深的时候,李凑还没注意到。 水下忽然冒出一个头,“嗨!” 李凑大惊,突然蹿出来的人头对他灿烂一笑,抬臂去拽他伸进水里的手,用力一拽—— 李凑猛地栽下去,气都没来得及喘。 溅出的水花扬起老远,水面咕噜咕噜地冒泡,晏温翊在一旁哈哈大笑,握在他手腕的手忽然用力,把人拉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毫无防备啊!等会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笑死了。” “咳咳咳……”李凑鼻腔酸涩,吸进的水好像塞在脑子里,堵得他头昏眼花,他伏在池边上,脊背不停颤动,晏温翊还在他身边放肆地大笑,李凑气得指尖都在发抖。 他现在就想把这家伙的脑袋狠狠按进水里! 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么恶劣的人!亏他还对晏温翊有点改观! 李凑还在咳,晏温翊笑着笑着,嘴角就淡了下来。 “不至于吧?”他迟疑道,“这个泳池水深还没你高,这还在边上……真的很难受?” 他把李凑从水里拉起来,轻轻拍他的背,李凑扶稳瓷砖,水珠从发上滴落,低咳不止。 “李凑?”晏温翊撩开他垂落的发。 恰是时,李凑突然抬头,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 晏温翊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脑袋朝后被他推进了水池。 白色的浪花飞溅在半空,晏温翊呛了一鼻子水,低咳不止,李凑还在甩发上的水,两人都狼狈得很。 “你真记仇。”晏温翊五官都皱在一起,捏着鼻子说,“开个玩笑都不行。” “滚!谁跟你开玩笑!” 李凑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浑身湿淋淋的,白色的上衣被水浸湿发透,黏在皮肤上,底下的皮肉一览无余。 他的胸膛微微带颤,被浸湿的布料遮住,有一股欲拒还休的意味。 李凑想骂他,晏温翊想借此机会奚落他两句,二人都成了落水狗,到这副田地还想着冲上去咬对方一口,抬头互相看了一眼,双双愣住了。 晏温翊又想起那天浴室中的情形,他心头一动,轻轻眨了眨眼,李凑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他张着嘴,一句话又不说,匆匆低下头去。 耳廓熟得通红,脑中在想些什么……可见一斑。 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默契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李凑才回过神来,怒骂道:“你有病啊!” 男生的眼睫坠着水珠,眼眶泛红,“你脑子是进水了吧!那天在船上怎么没把你晕死,还留着你这个儿祸害!我不会游泳!你开什么玩笑不好,你给我开这个玩笑!” 他喉间还呛着水,说话都听着都不分明,愣是骂了一大长串都不带重复的,晏温翊怔忡地看着他,魂不守舍,由着李凑骂他,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盯着李凑靠在池边不停痉挛的左腿,瞧着李凑因为气喘暴露的脖颈,晏温翊有一种欲望,充斥在他心中,凶狠又霸道—— 他想狠狠攥住那条不停颤抖的腿,慢慢地收紧力道,看他因为痛苦而无法挣脱地颤抖,只好像现在这样,如溺水一般红着眼求救般地看他。 晏温翊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将这个想法踢出脑中。 这趟泳池之行最终还是中道崩殂,李凑难得地直接落下冷脸径直离开,晏温翊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哼声,转身钻进了水里。 他在泳池中游了四个多小时才停下。 天知道他有这么旺盛的精力。 等到爬上岸的时候,晏温翊才知道他还是高估自己了——他腿抽筋了。 “痛痛痛……” 晏温翊扶着护栏,差点没能从水里爬上来,他披着浴袍靠在躺椅上打喷嚏,感受到脚踝传来熟悉的阵痛,晏温翊少见地懊丧,“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么倒霉。” 李凑头上搭着毛巾,他才洗完澡,换下被打湿的衣服,少年清秀的眉目间还微微皱着,参着些许不满,他正要擦拭头发,桌面倏然闪过一道光亮。 陌生的号码。一条消息。 又是谁? 什么东西,没钱,不买房。 李凑兴致乏乏地点开,只匆匆一瞥,眉头便紧紧地拧了起来。 陌生人来信:晏温翊,我手机忘记拿了,劳烦,帮我拿一下,我在24层B号这里,谢谢^ ^ 现在的骗子都走高端路线了?还能知道他同伴的名字? 他下意识想删了,仿佛如有预料,紧接着又是一条短信—— 陌生人来信:是真的^ ^我想去游泳就放房间里忘记带了,应该在床头,你找一下。 李凑皱了皱眉。 他在床头翻了一下,果真找到晏温翊的手机。背合的屏幕上还亮着光,他没有立刻动身,坐在床边想了一下。 不是什么恶作剧吧?他才对着晏温翊发过火,晏温翊不至于现在还来恶心他。 李凑想了一会,揉揉有些脱力的小腿,破着脚慢慢走出去。 24层B号。 从电梯出来便是一条长长的过廊,曲径迂回,尽头根本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李凑扶着墙缓缓走入,对着黄铜门牌找了好一会才找到晏温翊说的房间,他望着眼前厚重的木门,迟疑着敲了敲。 “没锁,直接进来。”隔着门的声音有些失真。 李凑推门而入,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脑门。 “啊。” 李凑微讶,那个熟悉的脑门正躺在理疗床上,一只手转着手机,在他背后,一个按摩师正推手在他背上来回推按,晏温翊皱眉,他像是有些难受,见到李凑的一瞬,眼神忽然就亮了起来。 “来了?”晏温翊抬手示意停下,先朝他伸手,“谢谢。” 李凑把手机递给他。 晏温翊转身,把另一个手机给按摩师,“师傅,谢了。” “没事。”身后的中年男人朗爽地笑笑,他有着典型的中亚面孔,深眉高目,说话时带着一股口音,“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他也常常忘记带东西。” 晏温翊笑笑,李凑心下好奇,犹豫了一会,问:“在干什么?” “按摩……”晏温翊说“师傅说明早上还有瑜伽课,让我有空最好去练练,不过太早了,我肯定起不来,嘶——”他伸展肩膀,“痛。” “怎么会突然想到按摩?” 晏温翊面上闪过少许不自然,“游泳的时候腿抽筋了。” 李凑一怔。 晏温翊停下动作,不自然地说:“行了,就这样吧。” 他利索地起身,套上浴袍,低头系带,一边问李凑:“你洗澡了?” 李凑下意识地点头。 “那正好。”晏温翊向按摩师示意,又指指李凑,“师傅,麻烦,也给他按按。” 李凑:“……” “啊?”他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按摩师应声,拍了拍另一张理疗榻,“客人,请上来吧,趴着就好。” 李凑茫然回头,见晏温翊在一旁喝水,看热闹似地旁观,见状耸耸肩,无辜道:“看我干嘛?去啊,别让人等着了。” 他的意思是让按摩师把李凑也按按。 李凑看懂了这番阵仗,慌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 “晏温翊。”李凑看向他,“不用了,真的不……” “停。” 晏温翊率先截住他的话,示意他噤声,轻轻笑笑,“我知道,你又要拒绝我是吗?” 李凑一僵。 见他不语,晏温翊他脸上不无意外,声音很轻:“为什么总这么戒备?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只是按摩……”他强调道,“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那些话忽然就变得暧昧,微沉的语调似含着未尽之意,旖旎如情人的耳语,李凑头脑发热,心头涌上莫名羞耻的躁意。 李凑想让他别说了,又不知道晏温翊的话哪里有问题。 他根本就不想回答。 但是无法,在场还有第三个人。 双鬓微白的按摩师站在一旁,没有出言打扰两位奇怪的客人,李凑觉得两道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 这个家伙。 李凑面上燥热难当,他是故意的。 还有外人在场,李凑不可能像在泳池边那样不给面子,强硬地拒绝他…… 不,自他和晏温翊在那个闷热拥挤的公交车站偶然相逢,他就没有一次成功拒绝过他,晏温翊像尝试驯服一只外表人畜无害,内里蛮横的野兽,反复不懈地尝试牵拉在他身上无形的镣铐,得寸进尺地试探,步步紧逼。 李凑一步一步地被他诱控,无法控制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腿开始发抖,李凑按捺住身躯的痉挛,他没说拒绝的话,但他实在无法接受被陌生人这么对待。 他望向晏温翊,眼神中带着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求救。 晏温翊没动,盯着他看。 他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只有他自己。 晏温翊干咽了一下,强行压抑住内心无端的躁动,这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的情况有点特殊,是我考虑不周。” 看样子他打算放过我了。 “要不这样——” 未等李凑松一口气,晏温翊又道:“我来帮你按?” 话一出口,三人都是一愣。 什么东西啊?! 晏温翊对上他怔愣的眼神,牵了牵嘴角,“那就这样。” 他转身便对按摩师傅说:“师傅,不用按了,但是这里麻烦借我们用一下。” 那男人有些吃惊,很快被隐下去,他双手合十,朝晏温翊颔首示礼。 晏温翊也照做回礼。 待到房间里又慢慢安静下来,晏温翊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侧身看向李凑。 李凑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宛如针扎火烤,突然就往后退了几步,连声说:“不不不……不用,谢谢,不用你帮我。” 他斟酌了一会,又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了,不过不用了。” 晏温翊定定看了他几秒,随即低头,他胡乱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轻叹一声,仿佛困惑不解,又带着几分自暴自弃,语气不善:“你就那么讨厌我?” 倒也不是。李凑说:“跟这个没关系……” “泳池的事情我道歉,我只是想和你开玩笑,没有想那么多。”晏温翊偏过脸,李凑看不清他的神情,心头微叹。 他想我早就不气了,拒绝你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 晏温翊轻轻地念他的名字:“李凑。” 他的咬字很轻,一字一顿地跳在人的心尖上,这少顷之间,李凑把自己想说什么都给忘了,忘记警戒,稍有不慎,就被迷了眼。 晏温翊的好心和他的恶意一样,强势又凶猛,不容人拒绝。 “好。”他憋了半天,只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气音。 晏温翊微微笑了笑。 他怀疑晏温翊是不是故意的。 “上来。” 李凑刚一躺上去就后悔了。 薄薄一层毯子覆盖在他的后腰,宛若无物,肩颈,脊背暴露在空中,被微凉的空气刺激得发颤,李凑僵硬地趴在理疗床上,这遮了和没遮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生杀大权都掌握在旁人手里。 一只手在李凑背上游走。 晏温翊正在摸他。 少年看着下方僵硬得微微绷紧的身体,眼神淡淡地扫视,沿着榻上人的脊背虚虚勾勒向下。 李凑有条腿不好,近乎的距离之下,这一点就更加鲜明——他的那条腿在发抖。 晏温翊盯了一会,随即伸手,准确地握住李凑的腿弯,轻而易举地攥紧手里。 李凑的腿反射性挣扎,妄图挣脱他的力道,随即被更加凶狠的力道狠狠压制。 “别动!”李凑急忙回头。 晏温翊松了力气,“不舒服?” “不是……”他不自然道,“不太习惯……很痒。” 掌心中的皮肉很白,不正常地泛红颤抖,他那条腿一看就不怎么使劲,没什么肌肉,像易碎的瓷器,却独独被自膝弯延伸向下的一条红色痕迹破坏,有灰暗的痕迹。 晏温翊轻轻碰了碰,李凑倏地一缩,没成功,“别碰了!” “这里是怎么回事?这么长一条疤。” “小时候受了伤。” 受伤。这么大的伤痕,还是这条腿……他的腿是因为这个伤吗?晏温翊收了手,“还痛么?” “已经不会了。”李凑的声音闷闷的。 “噢……”晏温翊的语气听上去还有点惋惜,“这样啊。” 他的手指还在李凑的皮肤上流连,激起一阵颤栗,李凑忍不住道:“别……晏温翊,你别乱摸了。” 话说出口李凑才觉得有歧义,连忙解释道:“你不是说要帮我按的么?不开始么?” “急什么。”晏温翊说,他转身倒了一点被水温过的按摩油,在掌心揉捏了一会,按在李凑的皮肤上,“可以吗?” 李凑开始紧张了,“嗯。” 晏温翊轻声:“那我开始了。” 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李凑表情微变,就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唔……” “怎么?” “痛……别那么用力!”李凑脸上都扭曲了。 晏温翊的动作很青涩,力道也把控得不行,一下轻一下重,完全就是在照猫画虎,但李凑是真的没有心思去管他的动作标准与否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击中在脊背,循着那只手的动作来回上下,像一只被牵引的木偶。 李凑没觉得自己有任何放松下来的迹象,相反,他越来越紧张。 温热的精油仿佛在他背上绵伸出火,丝丝缕缕,一点一点烧遍浑身上下。 “这样可以么?”晏温翊问他。 李凑攥紧手指,浑浑噩噩应声。 够了。他抓着床边一角,内心不住祈求,说点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在这个时候,开玩笑也好,奚落他也罢,都可以……可是别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这么认真啊! 他忍受沉默的焦灼,而另一边,晏温翊的状态也不太好。 李凑很瘦,但不干瘪,常年支撑不灵活的腿脚让他在腰侧练出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指腹下的触感很微妙,不同于成年男子的精瘦,也不像是女孩的细腻,有些僵硬,触上去先觉柔软,随即被充满抗拒意味地弹了回来。 掌心下的皮肉越来越僵硬,晏温翊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紧张,但更加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也有点不太正常! 他下按的指节颤了一下,李凑立刻就有了反应,他像条砧板上的鱼,腰腹遽然用力,脊骨躬起一节节漂亮的弧度,晏温翊下手失力留下的痕迹像一朵梅花痕迹烙在他皮肤上。 “轻点。”李凑的声音隐忍。 晏温翊的手在发抖,他用另一只手竭力抓住那只打颤发抖的手,声音平静:“抱歉。” “我会注意的。” 他的双手在李凑脊背上游走,热油像火山中的岩油在皮肤相连处擦出火花。 他必须说点什么,其他引开他注意力的话题——否则他会被自己烧死在这里。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晏温翊忽然说,“李凑……你的名字很奇怪。” ““凑”,为什么叫凑?” 掌下的肌肉似乎一僵。 李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他没有回答晏温翊的问题,反而道:“你呢?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晏温翊只当他紧张,他专心地注视李凑的脊背,随口说:“我爸爸姓晏,妈妈姓温,家里排第三,用了同音字,没得选了。” 他双手探向李凑腰侧,李凑骤然一缩,想躲,被晏温翊拖回来了。 “你呢?”晏温翊漫不经心。 很久以后,他才听到李凑的回答。 “我……我跟妈妈姓……”李凑声音发抖,“名是家里外婆取的,“凑”,凑合着过吧,就这样。” “这样啊。” 晏温翊其实根本没怎么听,他眼中只有李凑红痕愈发加深的皮肉,他越是按在李凑身上,越是想要向下,更下—— 他想攥住那条腿,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皮肉肆意揉塑成各种形状,他想看到那张脸因为行动不便,无法挣脱而面色涨红,气急败坏地骂出他仅仅知道的几个词汇…… 这种怪异而不正常的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晏温翊生生压抑住这个想法。同时,他也发现愈发难以克制住自己。 ……这不是个好兆头。 晏温翊抿唇,低头垂眼,手指又在他肩脊腰腹处游走了几圈,仿佛恋恋不舍,这才撤了手。 “好累。”他后退了几步,“我不太会按,要不就到此为止,或者我去找师傅来给你按按?” “好。”李凑当即应声,又道,“不用了,不用找师傅来了,就这样可以了。” 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拉过一条浴袍穿上,晏温翊就没见过他动作这么迅捷的时候。 “嗯……谢、谢谢。”李凑反复地磕巴,他慢吞吞退到门边,踉跄着差点被绊住摔到门上,动作仓促又狼狈,晏温翊皱眉,想扶他一把—— “别碰我!” 李凑如惊弓之鸟地大吼,晏温翊被他吓了一跳。 他比方才还要不自然,连脖颈都被逼出潮红,李凑敷衍地笑了一下,“不用了,谢谢,那……我先回去了。” 晏温翊摩挲着指尖,嗯了一声。 李凑转身就想走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又补充道:“晏温翊,谢谢……真的,我没想去计较,也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房间寂静,晏温翊用手背揉着眉心,终于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 晏温翊张开手,又虚虚握紧,他看着自己因为兴奋仍在颤抖的手,神情不太自然。 “妈的……”他说,“是不是憋太久了。” 23、兄长 云洲一行结束后,二人又回了衡宁。 无他,高考要放榜了。 来与去时并无什么不同,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信号,车厢内凉得甚至有些发寒的冷气,相同的两个人——还有同样的相顾无言。 晏温翊漠然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李凑垂眼拨弄着手指,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与那时又有些不同。 彼时尚且只有李凑一人感觉生涩别扭,如今两人互相交谈一句都要事先斟酌三分,明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气氛却暧昧不明,连空气传到这里都要诡异周折三分。 李凑不敢看晏温翊,晏温翊也一反常态,只当身边没有人。 他们看见彼此,都会默契地想起同一件事来。 李凑后悔了。 他恨不能让时光倒流,返回去狠狠抽自己两巴掌——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他出来玩! 心软什么!晏温翊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么!还中了他的套! 他心下懊恼,悔不当初。 李凑像晏温翊提过要不要换乘飞机,被晏温翊拒绝了。 “不用了。”那时晏温翊逗弄着趴在路边的小狗,“都一样,就这样吧。” 李凑还有点犹豫,觉得占了他的便宜。 “你有这个心思不如再陪我去一次北街?”晏温翊回头。 “不要!”李凑果断地拒绝,想起这事就来气。 上回他被晏温翊带去了一北街的一家餐厅吃饭,等二人进入坐好,李凑才发现自己进了狼窝,他知道晏温翊为什么硬是要带他来了。 辛辣的刺鼻气味直冲他的鼻腔,李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不吃了……真的不行……晏温翊!” 李凑能吃辣,缘因家庭,他还挺喜欢吃辣,但他绝对吃不了这么多! 舌头一阵一阵的发麻,失了知觉,李凑都感觉不到有这东西的存在,口腔里似长着一条无用的肉块,他连说话都不利索。 晏温翊却像是根本就没听见,又是好言好语,又是威胁,夹了菜亲自喂他,连哄带骗地喂他吃了一锅。 李凑不停流泪,整张脸通红,说话一喘一喘的。 “不要喂了……”他抬手挡住伸来的筷子,晏温翊又把他挡着的手打下去,强行塞进他嘴里。 “还有这么多……”晏温翊说,“别浪费食物。” 李凑感觉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痛,说话都大喘气,他拭过眼角生理性的眼泪,“你、你自己……怎么不吃……” 他望着晏温翊,从那人眼中看到眼角流泪,急促喘息的自己,实在是狼狈不已。 李凑擦了擦眼泪,这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简直就像是在哭。 晏温翊托腮望着他,嘴角有意无意地噙着笑意。 李凑只觉得匪夷所思,晏温翊带他出来吃饭,没见他正儿八经吃上两口,反而一直往他口中塞,聚精会神,热情得不像话。 也不知道他一直在这笑什么。 北街之行后,李凑上吐下泻,气若游丝,都快虚脱了。 他事后发了一通脾气,晏温翊又立时极有眼色地道歉,可怜话说了一大通,表情诚恳,真情实感,字字真言。 李凑气笑了,他这通脾气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然无用。 想当初,他二人连个眼神也不愿给对方,更别提道歉,晏温翊就算是三番五次被叫去李平君办公室也不愿对他低头。 真不知道他的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了。 “到了。” 晏温翊和李凑刚下车,人潮汹涌,李凑被撞得趔趄一步,晏温翊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偏头去看撞他的那人。 他的眼神很冷,身形欲动,李凑一把按住他手腕,“我没事。” 晏温翊没应,直到那人被人群淹没,不见踪影,他才收回眼神。 “不长眼。”他冷冷地说。 晏温翊拉过李凑的行李,淡淡道:“走吧,先出去。” “我可以自己来。”李凑说。 晏温翊已经拖着他的行李走了。 李凑无法,只得加快了步子跟上。 “谢谢……”李凑重新取回自己的行李,二人站在车站的角落,男生扫了眼四周穿梭不息的人群,斟酌道:“那……我回去了。” “嗯。”晏温翊终于抬眼看他,眼神移到后面的指路牌,他顿了一下,“你家不在苑川吧,你回哪里?” “我有亲戚在苑川。”李凑含糊说。 “地铁过去?”晏温翊望见旁边的指示牌。 “嗯。” 对话本该到此为止,晏温翊现在心不在焉,少年脊背挺直如细竹,单肩背着一个包,在周遭的人群中显得相当轻松,已经礼貌客套地告别过了,可以离开了。 晏温翊低头看手机。 周围很吵,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穿行走过,沸反盈天。他听到絮絮的叮嘱,依依不舍的告别,还有乍然相遇的欣喜。 李凑注视着晏温翊,那张神色寡淡的脸在此刻异常鲜明生动,他不知道晏温翊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小心。”晏温翊拉了他一把,避开身旁的推车。 李凑心头微动,低声问:“你怎么回去?” “啊?”晏温翊抬眼,他似乎有些吃惊,把手机揣回兜,“有人接我……应该。” “哦……好。”李凑呐呐应声,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心中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难堪,他把这归结为自己的自作多情。 不知道为什么,再回到苑川,好像有不可见的枷锁施加在二人身上,晏温翊一瞬便沉默下来,李凑对着他,也不知道该些说什么。 仿佛回到相遇的起点。 “这样。”他硬邦邦地说,“行,你早点回去。” “送你一程?”晏温翊漫不经心地说。 李凑摇头,“我坐地铁很快的。” “那么……”良久,晏温翊收了手机,“再见。” “嗯。” 再见…… 李凑率先转身,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句。 他不知道晏温翊是不是还站在那,他也没有回头去看。 一定会再见的,李凑很清楚,他们的下一次再见,也已经近在咫尺了。 晏温翊望着李凑一瘸一拐在地铁入站的拐角消失,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他磨磨蹭蹭地出了站,手机立刻就响了。 晏温翊看了一眼,挂了电话。 对方没有再打,片刻后,一道短信亮起。 哥哥:回家,别让我来接你。 晏温翊叹了口气,按按眉心,“果然找来了吗?” 他走到车站的停车场,晏温翊没走进去,眼神下扫,就瞧见一辆熟悉的车。 那车停得甚是显眼,占了半个过路口,仿佛生怕他看不到,氙灯一闪一闪,明晃晃地彰显著存在。晏温翊偏了偏头,眼角抽搐两下。 ……真没公德心。 少年站在车前,驻足了好一会,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男人下车,望着眼前脸色难看的少年,笑了笑:“小少爷。” 晏温翊敷衍点点头。 男人显然早就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他打开后座的车门,“小少爷,回去么?” “不然还能去哪?”晏温翊上车,低头拨弄手指,“我哥让你来的吧。” 男人了然地笑笑。 晏温翊心头一沉。 男生眼神微扬,窗中是一张清秀而年轻的面孔,双瞳清亮,而前边坐着的是一双与之截然不同的眼,皮肤松弛,眼角已显现出岁月留过的痕迹,男人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晏温翊安静地观察了几秒,微微垂眼。 “没事。” 卢叔是晏父的司机,晏温翊从小就认识他,一时意气离家出走的孩子终于回来了,他似乎也松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喜色。 回家么…… 所幸,晏温翊一家从没发生过所谓豪门风云,父母恩爱,儿女和睦。 先前的一时负气在多日间早已被消磨殆尽,晏温翊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想回家的。 他把头靠在窗边,车驶过不平路面晃得他有些晕,少年察觉到心中有些酸楚的欢喜。 “卢叔……”他突然说,“家里怎么样了?” 卢叔说:“夫人很担心你。” 晏温翊换了个姿势,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早先晏总……发了好一通脾气。”他絮絮说着,“晏总本来为你的假期准备了很久,小少爷你眨眼就不见了人,电话也不接,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晏总在人前丢了面子,大少爷也挨了骂……” 晏温翊无所谓地笑笑,“我不想去当然不去。” “你这性子。”卢叔笑笑,“夫人一开始和晏总一起揪着你说教,没过几天就心软了,追着大少爷问你在哪,小少爷,有事没事多回回家,晏总就是嘴硬心软,不会逼你的,总是在外面。父母都会担心的。” “这不还有哥哥和姐姐么?”晏温翊说。 “话不能这么说……”卢叔说,“大少爷成天往公司里跑,小姐工作也忙,只有小少爷你年龄还小,还没工作,这事自然就落到你头上了。” 他叹了一口气,似感慨道:“家里儿女是多,但有哪个小孩不是家里的宝。” “好……我知道了。”晏温翊有气无力,一贯的伶牙俐齿在这些话面前都没了作用。他不知道怎么接话,胡乱地应声。 唉,回家啊。 晏温翊视线涣散,漫然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道道残影,车窗中倒映着他兴味索然的脸。 也不是不好,晏温翊想,只是心中无端有些空虚。 自从与李凑分开后。 与那人分开不过一时,之前发生的事情竟已如同遥远的往昔。 晏温翊颇感惊讶,他和李凑居然真的在一起待了那么多时日。 一月之前,他绝不会相信这件事能成真,甚至不屑一顾。 夏日的炎热,脚踝业已褪去的疼痛,在壮丽的晚霞中波光潋滟的海浪,晏温翊能清晰地忆起每个光景,他想—— 李凑腿脚有碍,他带着那么重的行李,此刻又是黄昏一刻,人流高峰,他会不会很不方便? 肯定会累吧,说不定公车和地铁还挤不上去,他无意识地抓着手腕,指甲倏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白痕,晏温翊想起在那天在公交车上把他推下去的情形,李凑走得太不稳了,他根本就没用力,手才触及他的上肩,那人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不由自主地跌下。 黏在额头的发,被汗水贴在皮肉上的衣服,惊慌中又带着无法发泄的愤怒神色,李凑狼狈吃瘪的姿态,依然能在他眼前清晰地浮现。 晏温翊一时有些后悔,他当然不会为做过的事情而后悔,但若是可以选择,他定要让那天的见面更加深刻。 他想了一会,皱了皱眉。 虽然是看李凑那副表情是挺好玩的,但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少做吧。 晏宅…… 晏温翊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他本想掐着时间,大半夜偷偷摸摸回家溜回房间,便权作无事发生,不料卢叔脚踩油门飙了高速,风驰电掣地送他回来。 司机早就溜之大吉,留下晏温翊独自面对残局。 少年面上的表情可谓是五彩纷呈。 为了让晏母养病,晏宅在近郊山间的别墅区,四下荒野无人,躲都没处躲,晏温翊硬着头皮去开门。 迎接他的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你还知道回来?!” 晏父早已等候多时,听见声响挺着肚腩快步走来,速度迅疾堪比短跑健将,满脸怒容,上来就要揪晏温翊的耳朵,“翅膀硬了是吧!到外面疯了这么久!你还记得要干什么吗!越长越野了!” “痛!”晏温翊吃痛,“松手!” 晏父到底还是上了年纪,比不过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他手上才一稍稍懈力,晏温翊立刻后退几米远,捂着耳朵,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记得,出成绩填志愿……我这不回来了吗。” “只有这个?!”晏父气得抬手,隔着几米远晏温翊依旧如惊弓之鸟下意识一缩,“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你还记得我这个爹吗!你还记得这个家吗!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我记得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回来,一回来又要骂我,我犯贱吗。 晏温翊没顶嘴,沉默着迎接狂风骤雨的骂声。 “小翊!” 恰是时,一道惊喜的声音穿梭而来,晏温翊循声望去,一个妇人扑上去抱住了他。 晏温翊脸色柔和了些,突然整张脸扭曲地皱在一起。 耳畔仿佛能听见清晰骨骼磕碰的声响,少年眉头紧蹙,艰难说:“妈妈……等下,你先起来,我的腰……” 晏温翊疼得差点都没站起来,晏母丝毫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摸摸他的脸,“瘦了。” 晏温翊不自然地笑了,“没有。” 晏母眼中涌上一层水雾,有些欣喜,又感慨道:“可算回来了……你一个人怎么能在外面跑出去这么久?也不给家里回个消息,怎么考完了也不回来看看妈妈?” 晏温翊终于有些后悔了,小声说:“我也想回家的。” “才不是。”母亲拍拍他的脸,“高中你就住在外面,节假日让你回来一趟都跟要了你的命一样,一考完就又跑出去,你爸爸想让你在家多待一会也不愿意,你哪有想我们?” 这话怎么接?他尴尬地笑了一下,绞尽脑汁搜刮着脑中可用的理由,“家里不是离学校远么?” “你打电话给卢叔,让他去接你啊。”晏母道,“让你哥哥去接你也行啊。” “别!别让哥哥来了!”晏温翊连忙否认。 “为什么?哥哥很关心你,他早上还问我呢。” “他……他工作忙,别让他为我浪费时间了。” 知子莫若母,妈妈比他高了不知多少个段位,几句话下来,晏温翊出了一身冷汗。 厅室之内,晏母仍旧絮絮叨叨,一旁晏父不时提溜着他添油加醋地说教几句,晏温翊的辩解越来越小声,此情此景正如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正当他坐立不安,焦躁难耐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传了过来:“爸,妈。” 客厅内的喧哗之声遽然顿住,三人眼神齐齐向上,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楼梯转角,微微低头向下,他扫了晏温翊一眼,淡淡道:“不早了,爸妈先吃饭吧。” 晏温翊一下子成了哑炮,他捏着被揉成一团的衣角,语气微弱地打招呼:“哥。” 哥哥没看他。 “好,该吃饭了,这都忘记了。”晏母无奈唏嘘,“我和你爸爸年纪大了,都没精力管这么多事,还好家里有你哥哥照看,你真是的,你要是有姐姐一样稳妥就好了,又疯又闹,又不会照顾自己,你哥哥工作忙,还要顾着盯着你。” 晏温翊垂着头缄默。 这顿饭吃得倒是太平无波,饭后,晏父与晏母照常去庭院间散步,晏温翊无声无息地上楼,将自己的存在感压至最低,他想不引人注意地先回房间,不料在走廊转角正巧撞上一个人。 自家大哥,晏温宥在走廊上侍弄花草。 “哥哥哥……”晏温翊吓了一跳,“怎、怎么在这里。” 晏温宥淡淡看了他一眼,晏温翊触到他的目光,垂首,他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在这里了。 “来我房间,我有话跟你说。” 还是逃不过。 晏温翊应了一句,“哦。” 少年紧紧抿着唇,尽管竭力收敛,苍白的面色还是暴露出他几分紧张,哥哥的脚步很稳,晏温翊也不敢趿拉,端正地跟在他身后上楼。 只有在这时,他才和所有同龄人都相差无二,心中泛起对即将遭受训斥和不安,一个闯了祸怕被责罚的小孩。 晏温宥的房间很简单,通体冷淡的灰色格调,床,桌椅,柜子,沙发,分开两间的隔门,还有被塞得满满的书架,除此之外晏温翊什么都没看到,简洁而干净,多余的一丝装饰也没有,与他那个杂乱无章的房间大相庭径,冷冰冰又不太留情,和晏温宥整个人一样。 晏温翊经常怀疑他是不是当初在部队训练过度,要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还过得像个苦行僧。 他犹豫少顷,坐在隔着一张床后面的躺椅上,脊背挺直,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语气微弱道:“哥哥。” 晏温宥说:“让你坐下了吗?” 晏温翊立刻起身。 哥哥说完,却不再看他,晏温翊心底发虚,他想拿本书端着,装模作样地缓解一下,可是书架在哥哥旁边。 他想了一下,是没动。 晏温翊了解哥哥的脾性,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姿态端正。 除却刚进房间的一眼,晏温宥便不再理会自家小弟,专注地处理手中的文件。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鼠键发出零星声音,晏温翊芒刺在背,又不敢乱动,只好自认隐蔽地观察着哥哥,心中退堂鼓打得响亮,恨不得立马挖个洞钻进去——怎样都好,他实在是不想面对晏温宥。 他这个哥哥从小就很成熟,周身充斥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冷清冷性,晏温翊一直觉得很可惜,白白长了一张这么好看的脸,却成天像是别人欠他百八十万。 晏家三个子女当中,最有出息,被晏父频频夸赞,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孩子就是他这个哥哥。 晏温宥从小在国外上学,学生时代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和吊儿郎当的晏温翊完全不同,妈妈房间还挂着他参加国际竞赛获得的金牌。 完成学业后,晏父又送他进了部队,晏父自己就是退伍军人,他很看重这个儿子,于是让他进军队磨练心性。 晏温宥回来后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空降如此水深的利益场实在是举步维艰,但晏父没有帮他任何忙,晏温翊还记得那几年他一连几个月在家都见不到哥哥,到如今晏温宥已经接手公司大半,完全没有松懈下来的打算。 他这个哥哥就是活在广泛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小孩。” 名校毕业,学历优异,出类拔萃,自身也很用功,学习事业样样拿得出手,相比之下,晏温宥下面的弟弟妹妹就太不成器了。 在家里,晏温翊最怕的就是这个哥哥。 “舍得回来了?” 晏温宥做完手上的工作,轻飘飘地开口。 “呃……嗯。”晏温翊腿都快麻了,至少站了一个多小时,心里一点点的气焰也不敢有了,“要出成绩了,过几天还要去学校。” “考得还好么?”晏温宥问,“能过A大分数线么?” “应该……可以。” 哥哥看了他一眼。 晏温翊闭嘴。 A大是苑川中外合办的高校,在国内排名也靠前,晏温翊成绩不算拔尖,要选学校难免避不了离家很远,他又惯会折腾,A大是高考前家里给他选好的。 如果是哥哥的话,肯定不需要别人操心。 晏温翊盯着地毯上勾破的线头发呆。 父母当初也努力培养过他很久,后来放弃了。 晏父给他安排好学校,将他放在自己曾经读书的中学,为他指好将来的路,在他身上不知投下了多少心血,即便如此,晏温翊还是不情愿。 “去哪了?”哥哥问,“在外面这么久。” “没去哪……”晏温翊说,“就在苑川。” 哥哥收齐文件,兀地立在桌面,红木桌面被撞出砰的一声骤响。 晏温翊惊了一瞬,摸摸鼻子,补充道:“还有云洲。” 完蛋,他想,这都知道,他还在这负隅顽抗个屁呢。 晏温翊眼睫紧张地颤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晏温宥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脚怎么样了?”晏温宥扣指敲敲桌面,“脚上的伤好了吗?” 果然知道了。 “嗯。”晏温翊闷声,“还是有点痛。” “是伤口痛还是站久了痛?” 晏温翊不说话了。 “尽会耍小聪明。”哥哥皱眉,“就该让你长长记性。” “坐下吧。” 晏温翊如释重负,晏温宥肯这么说就代表他已经过了这关,等到了爸爸妈妈那,哥哥会帮他说话。 他还是心软。 “方嘉树给我打过电话了,他告诉了我你受伤的事。” 晏温翊在心里骂了一句,方嘉树和他约好了不告诉哥哥,面上和他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把他卖了。 “我本来想去接你——” “不要!”晏温翊突然截话,“不要来接我!”他的声音很大。 哥哥愣了一下。 “不是,我……”晏温翊自己也没想到,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半天没出声。 “我……”晏温翊垂了手,手指蜷了蜷,苍白地重复:“不要来接我。” 晏温翊看着哥哥,心情复杂。 他曾经也埋怨过哥哥,晏温宥太优秀了,他实在太优秀了,他们还是兄弟,这种无形的压迫无时无刻渗进他生活,从学校到家庭,从成绩到生活习惯,方方面面。 小时候每一次发布期末考试的时候,晏温翊都心惊胆战。 他长大以后晏父就不再打他了,他只会无声地叹气,妈妈拿着晏温翊的成绩单,在一旁用忧愁的眼神看他。 每每此时,晏温翊就感到窒息。 还不如像小时候一样训斥他,骂他不长进,学习态度不积极,那个时候,哥哥就会挡在爸爸面前,然后姐姐趁乱带着他偷偷溜进房间,晏温翊又哭又笑,姐姐就会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而不是像这样——他沉默地站在父母面前,晏温宥明明不在,家里却无时无刻充斥着他的存在。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晏温翊还是很爱这个哥哥的,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生意还没稳定下来,父母常年不在家,哥哥要顾着公司,又要顾着弟弟妹妹。 他生病发烧的时候,都是晏温宥坐在他床头照顾他,喂他喝药。 晏温宥在他心中积威甚重,那一段不成熟而莽撞的岁月过去之后,晏温翊面对他时总是心下复杂,亲近又抗拒。 他不想晏温宥来接他,他觉得在哥哥面前,自己永远是一个小孩子。 更何况他还和李凑在一起。 李凑……晏温翊吞咽了一下,李凑。 他想起那天夜里他和李凑的对话,过去在学校的时候,李凑是用怎样的眼神看向他的呢? 晏温翊看着哥哥。 他从来都不曾注意。 晏温宥阖眼,顿了一会,“嗯。” 幸好哥哥没有想追究他的意图,“晏温翊。”哥哥喊他的名字。 “在。”晏温翊立刻就应声了,当即站了起来,无比端正。 “我不管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这几天,你就家安生待着,把你上学的事情解决了,也多陪陪爸妈,你除了在学校,就是往外跑,总是找不到你,现在没事了,多留你几天也不算为难你,好吗?” “好。”晏温翊忙不迭点头,他就知道这个哥哥舍不得为难他。 哥哥看了他很久,直到晏温翊心中忐忑,他才慢慢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晏温翊一怔。 哥哥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最后还是阖眼,“我还有事,你回去休息吧。” “哥……”晏温翊迟疑。 “出去。” 24、隐衷 “出去。” 晏温翊不敢多留,灰溜溜地离开房间。 他靠在门上,盯着吊着的树形吊灯发呆。 晏温翊不知道哥哥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在说他,又不像是对他说。 他不明白。 哥哥让他回去休息,晏温翊趿拉着步子回到房间,望见窗外的天色,这才几点? 天际染上沉悒的灰色,宛如疾锋枯笔溅落的水墨,落日熔金,割裂出两端截然不同的天色,还远远不到休息的时间。 男生倚在露台,漫无目的地往下扫视,花园里栽着一颗小菩提树,郁色捎过的林叶间,粗糙的树干显露出被时间俘虏的裂纹,披着金光的枝叶辉映闪烁。 他看了一会,收回视线,盯着虚空发愣。 已经这个点了……那个人回家了吗? 不对,为什么要想这个。 晏温翊摇摇头,努力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驱逐出去,他似乎想到什么,打开手机。 手指在一长串联系人列表间划过,眼神触及那个熟悉的猫猫头像,晏温翊颤了一下,而后流畅地接着划下,方才流经的时间好像停滞一瞬。 他打了个电话过去。 嘀。被挂掉了。 晏温翊没什么表情,平淡地又打了一个过去,如此反复,坚持不懈。 短暂的电子音之后,终于打通了,隔着遥远距离的那端忽然响起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晏温翊,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我那把就要赢了!你又是语音又是电话!挂掉你我都嫌烦!我都被人举报了!” 晏温翊把手机拿远了点,等着对面滔滔不绝地骂完。 “嗯嗯。”他漫不经心应声,“输了就输了呗,他举报你你也举报回去,这不就扯平了。” 陈濯冷冷道:“你说得简单。” “不然呢?”晏温翊说,“我跟你打电话你怎么还有空玩游戏。” “你以为你谁啊你……”陈濯嗤笑一声,“你还以为在这屈尊纡贵呢?什么叫你给我打电话?这都多久了?!我终于接到你一个电话,受宠若惊啊!晏少爷!” “你拍拍屁股跑了这么多天,这会终于想起我了是吧?你人间蒸发那时候,你爸来问我爸,你哥追着我问你去哪了!” 晏温翊顿了一下,生硬地说:“我哥他打给你了?那你说了吗?” “我说什么啊,小少爷?”陈濯驳斥他,“我哪知道你去哪了?火烧眉毛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我当然说不知道了啊!你哥一开始还不信我!” “晏温翊,你也不觉得丢人!” “行了行了……”晏温翊按着眉心,“你也别说我了,我哪知道他会去问你。” “你不知道?”陈濯冷笑一声,“你会不知道?” 晏温翊沉默一会:“行了……我刚被我哥教育完回来,也是这事,这几天估计哪也不能去,他真的好像有点生气了。” 陈濯就笑他:“那可不,你这就叫活该知道么?你家三个小孩,一个身体不好,一个折腾,留下的烂摊子又丢给你哥,你哥又要工作又要顾家,还要操心你们两个,他不生气才怪。” 他顿了一下,疑惑问:“说真的,你去哪了?” “去……周围逛了逛。”晏温翊抬头,隐隐能窥见天边一点不明显的星色,如烟火尘间迷离的影像,这让他想起了在云洲海边海天一色的景象,晏温翊心中一动,轻声说:“我和李凑一起。” “李凑?!” 陈濯大惊失色,突然加大的声音似要震破他的鼓膜,晏温翊不适地挪远了点。 娘的,这家伙怎么这么一惊一乍! 他心下暗自后悔,紧接着便是陈濯马不停蹄的追问:“你和李凑?原来在学校坐你后面那个?就那个瘸子??” “是他。”晏温翊皱眉,“还有,别这么叫他,什么瘸子,多难听。” 陈濯仍自沉浸在震惊中,没发觉他语气中的异常,“不、不是,你这也……太奇怪了。” 他甚至有点结巴,“你怎么和他一起……出去了?你不是向来和他不对付么?” “我记得他当初还泼了你一身可乐来着。”陈濯小声说。 “我记得!”晏温翊语气不善,“用不着你提醒!” 我就不该跟你说。晏温翊心道,这么多问题,问问问,你查户口的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晏温翊想,为什么呢。 最初他只是觉得有趣,发现一株枯木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他想一把火烧光,将其付之一炬,又想看它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子。 障念缠眼,虚实不分。 晏温翊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最后他说,“可能……挺有意思的。” 对,没错,是挺有意思。和他在家里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亦或是被老爹带去见鬼神牛魔都不一样。他又想起李凑的那张脸,眼中微微闪着光。 “那有什么意思啊?陈濯显然很不理解,“阴沉得死,那个人。”晏温翊没和他多解释。 “跟一个木头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啊?你也不嫌闷……”他说,“不过你想玩也注意点,也别太过分,你哥哥要是知道你欺负残疾人,他会揍你的。” “你就不会说点好的!”晏温翊斥他,“我不会那样!” “哟,你就不这德行,还怪我……”陈濯说,“哦对了,马上出成绩你得上点心,关心关心你的人生大事,过几天还要去学校……哎呦,我都不想去,一去就问问问个没完,烦死人。” 他在电话那头兀自发着牢骚,家常里短,说到他爸又给他找了个后妈云云,这个二百五在电话那头发疯,晏温翊听都不想听。 “等下……”晏温翊提取到了关键思想,准确地截话,“你还是打算在苑川读书?” “是……”陈濯说,“我学音乐的啊,苑川这边的学校都挺好,能留下来当然最好,哎……还不是我爸和你爸在一起混久了,我想离家远一点,我跟我爸一提,我爸就说我想出去鬼混,我真是……” 他嘟囔着抱怨,“老头子自己带不清不楚的女人回家,我妈的牌位还摆在家呢!他还管我鬼混!” “行了,你爸的事情你别管那么多,他又没给你添个弟弟妹妹。”晏温翊斟酌说,“陈叔叔不是也想多留你在身边么?你离开苑川能去的也不是什么顶尖学校……对你来说不都差不多,以后毕业了也能顺理成章接手他的事业——你看我哥,他现在不也混得挺好?” “你哥是你哥!老头子没少拿他来教训我,我要是有你哥一半好他不得笑死,还用添什么弟弟妹妹,他儿子什么货色他自己还不清楚么!” “别说我,你又哪能跟你哥哥比……”陈濯不吃他这套,“你姐姐也不是想去A国读书就去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再说,我接手他什么事业?我学音乐的啊,以后坐在办公室弹琴么?” “我就是想出去啊,不想总是待在这里,为什么总把我当小孩。” 他像一只急于展翅的幼鹰,意图远远地飞离盘踞多年的巢穴,晏温翊的笑收了一些,“那能有什么办法?” 他故意和陈濯开玩笑:“你能和我姐姐一样么?我姐姐可是女孩。” “女孩怎么了,你还重男轻女啊?”陈濯反驳他,“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跟你重男轻女?你爸不是还嫌弃你不是个女儿吗?他都没把你被扔到部队里训练……像我哥一样,知足吧你。” “什么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整这大老爷们的教育方式……”陈濯不满,“你不也没有?” 晏温翊停住了,很久以后他才说:“是啊,我没有。” 陈濯意识到什么,“晏温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晏温翊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 陈濯沉默了一会,“我说错话了。” “这有什么……”晏温翊失笑,“你和我还需要客气什么,不用在意。” 他长长打了个哈欠,眼前一瞬泛起朦胧的水雾,连带着意识都模糊了些,晏温翊慢慢道:“我有点困,先挂了啊。” “等等!”陈濯还没说完,“喂?晏温翊,别挂,你还没回答我——” “喂?” 手机倏忽回到了联系界面,陈濯愣愣地看着尚且发亮的屏幕,一头雾水,不是……这就完了? 他问了晏温翊一大通问题,他回答个屁啊。 晏温翊特意打一通电话来到底有什么意思? 除了调侃他尽是一些没营养的垃圾话,不对……唯一一处不同的便是他说这段时间他和李凑在一起,陈濯神色狐疑,神思不解。 不至于吧……他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这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么? 晏温翊把手机丢在一边,自他跨入家门之初憋着的一口气顷刻间消失不见,晏温翊不知道这口气因何而起,又为何徘徊于他心间——他甚至不太记得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晏温翊也不太想追究太清。 这对他来说很少见,他不喜欢意料之外发生的事情,又讨厌将世上的条条框框加诸于心。 而现在,像是追逐着世间规则与混乱融合新鲜的刺激,不理会心中蔓生的杂念,放任诸之,任由它们在心中开疆拓土。 这会是好事么? 少年慢慢抬眼,银月清如水,他看见一轮圆月,没看见答案。 晏温翊空茫地望了一会,开始低头摆弄相机。 照片很多,但拍得不好,多是些滥竽充数的风景照。晏温翊认真地一张张浏览阅过,直到他突兀地停了下来,屏幕中是一张少见的人像。 正是当初在海边他凑巧抓拍的那张。 照片中,李凑笑得很腼腆,有一种独特的安静,晏温翊看了一会,又放下来,他站在天台向下望,楼下的窗口还透着明光,哥哥还在工作。 确实是有所收获的。 像晏温宥在工作中终于找到了安生立命的稳定感,姐姐醉心艺术获得了少有的自由,晏温翊确实在李凑身上找到了一些以往没有的东西。 他们三个果然是亲人。 他想看李凑凭着那种性格,带着不方便的身体到底能做出怎样的事情,到底还会有怎样的表情。 李凑不是讨厌自己么,就让他继续讨厌吧。 晏温翊觉得自己非常恶劣。 25、盛宴 “小少爷。”卢叔说,“到了。” 这就到了? 晏温翊睁眼,车窗微微下降,自车窗缝隙间汹涌而入的亮光跃然刺进他的眼,男生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惊鸿一瞥,他看见了苑中红墙白瓦的教学楼。 晏温翊含糊地说:“再开过去一点。” “不行,小少爷,学校附近不能停。”卢叔说,“总不能开进学校。” “那……行。”晏温翊望着隔着一条街沐浴在阳光中的红墙一角,“就到这吧,我自己过去。” ……这么热。 晏温翊刚踏上地面,扑面而来的热气顷刻间淹没了他,他望着远处人声嘈杂的学校大门,轻轻地啧了一声。 高三一班。 走廊外便能听见教室内传来喧哗的声响,人声鼎沸,少年人蓬勃的朝气与盛夏的灼热交缠黏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动。晏温翊一进门,一个人影迎面扑来。 他肩上立刻一沉,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同桌凑了上来,“哟,少爷来了,你居然会乖乖返校啊?” “过去,别搭我身上。”晏温翊拉开他的手臂,“很热。” “死矫情。” 他在晏温翊耳边絮絮地说,晏温翊敷衍抽空回他。 晏温翊来的不算早,教室里的桌椅快坐满了。 “砰砰砰——” 班长在上面拍讲台,“到时间了,不要讲话了!都回自己位置上去,还记得自己坐哪吧?” 底下仍是乱哄哄的,班长在上面快拍破讲台,仍是巍然不动。晏温翊和同桌一面聊天,一面往后排的位置走去。 后排早就坐了人,晏温翊一抬眼,恰巧与另一道视线相触。 李凑看向他。 他的后桌似乎只是不经意一瞥,眼神在空中接触不过一瞬间,李凑率先撤下阵来,晏温翊稍稍迟顿,而后泰然自若地移开。 他和同桌相交正欢,目不斜视地在位置上坐下,挪移间凳子不慎撞在后桌,震得李凑靠着桌腿的大腿一阵发麻。 晏温翊没有在意,他根本就没注意李凑——像他以前一样。 后排有没有人,是谁,都无所谓,李凑也默不作声地低头,维持他在学校里一贯的沉默姿态。 二人又回到了书页还没揭过的一面,在纸张的背面记录着他们在一起的跌宕起伏,而正面呈现着的则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彼此间还是八百年都不会和对方说一句话,一开口就恨不得呛死对方的深切厌恶——至少在人前是这样。 教室内很吵,晏温翊和秦朝谈笑风生,李凑的同桌魏尧也瞬而也加入他们的谈话,他们一贯便是如此。 李凑趴在桌上没什么心思地划着手机,前边的声音恰好不巧地传了过来。 根本无处可避。 “成绩怎么样?”秦朝问。 “还行吧……”晏温翊说,“和平常差不多。” “那不错啊,你成绩本来挺好,你想去哪读书?” “A大。”晏温翊说, “A大……哪里啊?”魏尧茫然,“国外的?这么怪的名字,有这个学校吗?” “哦……那个那个……”秦朝想了一下,“我看到过,是不是苑川的那个中外合办的?” 晏温翊点头。 “好学校啊……”秦朝笑笑,他对魏尧嘘了一声,“很贵,学费很贵很贵的!” “牛啊。”魏尧眼中闪过了然,咋舌地拍拍手,“大户人家。” 晏温翊笑了一下。 “那你想学什么?”魏尧说,“这种学校是不是有很多选择?” “想学什么……”晏温翊眼中闪过些许迷茫,“金融吧……我不知道。” 他笑着摆摆手,“这都还没影的事,别总说我,我听到有人说班长和龙曦晨报了首都大学么?那厉害啊。” 秦朝咂咂嘴,“班长全省排名二十六呢,算了,我们凡人不和神仙比……” 晏温翊的人缘非常好,李凑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的身旁不断地有人聚集,有男生也有女生,晏温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神色温和,询问他们的近况,含笑感谢同学的祝贺。 他长得很好看,和什么人都能说得上话,永远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这种场面以前经常出现,李凑屡见不鲜。 但他的心总平静不下来。 李凑尝试让自己的注意回到屏幕上,他发现他没办法看进手机里的东西,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却唯独缺了一根将所有串在一起的线,犹如四散迸裂的珍珠,表面莹润的珠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真的很吵,晏温翊的声音又格外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捎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语调,他在人前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良好姿态,礼貌又客气,对谁都很好——奇怪?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李凑发誓他绝没有故意去偷听,却又无法不让自己不去在意晏温翊的话。 他没法像以前一样忽视他。少年人的心中掀起狂澜,他自乱阵脚,神思不属。 桌面突然轻微地一震。 晏温翊往后一晃,手肘抬起架在后桌上,手臂好巧不巧地压在李凑垂在桌边缘的手指,指尖上传来重量,不是很沉,轻得不像是支撑身体该有的重量,李凑划着屏幕的手指一晃,界面退出了。 晏温翊正说到兴头上,压着他的手臂轻微地晃。天气很热,他应该是刚刚洗过,肘间残留着水汽蒸发的冷意,从紧紧贴合的皮肤之间传来,随着摇晃的桌面齐齐颤动,摇撼他的理智。 李凑动了动手指。 贴着的手臂忽然轻了些,晏温翊一定察觉到了。 他被隔绝于一片声笑之外,李凑心里很乱,感官似乎全然罢作,能听到的只有晏温翊此刻带笑的说话声,唯一能感觉到的,也只有这一小块暧昧不明、逐渐褪去的冷意。 昭然如逝的,还有他的清明。 换做他之前的态度,碰上这种事都该是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他没有不识相地去触晏温翊分毫,自然也不希望晏温翊来打扰他。此刻如今,鬼使神差地,李凑没有动。 大约坚持了一会,李凑被压得有些发麻,晏温翊随意地向后瞥来一眼,正巧对上李凑怔然的表情,他愣了一下,李凑注意到他,眼神忽然变得不知所措。 仅仅是一瞬。 他好像听到一声轻叹。 晏温翊收回手。 李凑抿抿唇,他趴在桌上小憩,蜷缩的指尖末端是分秒发麻的触感,宛若千万虫蚁噬咬,密密麻麻地延生至心间。 中学时代的结束,学生们的最后一场相聚,年轻人攒聚在一起,处处欢声笑语,一点不见离别的伤感。 填表,取资料,李凑在班主任面前签了名,然后接过档案袋,他很安静地和老师道谢,随即就想转身,但被一声叫住了。 李平君问他:“李凑,考得怎么样?” 实在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李凑愣了一下,“还好。” “我也觉得你应该考得不错……”班主任说,“你成绩一向稳定,这次回学校看你都放松了好多,不像以前那么紧绷着了。” ……是么? 李凑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么?他垂下眼,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心不在焉地慢慢踱步,与前桌的热闹交错而过,李凑从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像这种他和任何人都没什么交情的高中,若非必要,他就不会再来第二次。 高中时代的落幕并非他得以放松的契机,相反是他噩梦的开始,这意味着他再没有办法去逃避,不得不去面对家里的那些破事,他再不能以住校的借口不回家,还要操心自己的未来,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李平君居然说他放松? 李凑没有坐下来,他看了眼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晏温翊,似乎是想到什么,匆匆出去了,仓促的动作撞得前桌剧烈一震。 晏温翊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秦朝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晏温翊望着窗外此时空空如也的过道,转了回来,耸耸肩:“没事。” 谢师宴安排在下午,这才是将气氛真正推向高潮的时候,女生们围在一起说笑,男生们聚在一起,游戏音效鼓噪,晏温翊和秦朝一群被分到一桌,李凑被分到老师们的一桌。 他坐在晏温翊附近,一桌男生喧嚣的声音很大,又疯又闹的,仿佛要把天花板都掀翻。 魏尧到老师桌上顺了半瓶酒,赏宝似地拿出来,扬扬得意道:“来来来,都来喝点。” 他像个急于朝众人证明自己成年的小男生,动作之间带着一股不成熟的青涩。 “这什么酒啊?”晏温翊凑上前闻了一下,皱眉道:“白的?这么烈,第一次喝酒你就敢喝这种,你也不怕喝死。” 几人哄然大笑,少年人总是想将自己身上的标签撕下,意图接触隐秘而新鲜的刺激,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幼稚。 魏尧恼羞成怒,试图挽回颜面,“瞧不起谁呢!你才会喝死!没喝完这杯我傻逼好吧!” 众人分别倒了一点,魏尧才浅浅啜抿了一口,就摔开杯子,低头疯狂地咳嗽起来,“卧槽!这么辣!” 他口齿不清地骂道,五官纠结得拧成一团,难言之意一览而尽。 晏温翊被搭着肩膀,身体一边晃,一边笑他,“就你还喝酒呢,得了吧,喝你的可乐去。” “喝酒不是这么喝的。” 他伸手去揽瓶,往杯中倾倒些许,起身对着一人:“这杯酒,敬我们班长,班长考得好,我祝你前途一帆风顺,还有这三年你帮班上前前后后操心,同学都受你照顾了,于情于理,也不能少了这杯是不是?” “谢谢……”班长不好意思地挠头,“言重了,其实也不用这么正式。” “你还说呢,你每次在讲台上拍桌子我都想揍你!” 秦朝起哄,“真是的!狐假虎威!还说要给李平君打小报告!” “哇——你考试抄书还有理了?” “欸……”晏温翊制止秦朝,“你少说点。” 举杯的手臂微微前倾,少年眉目带笑,调侃道:“也没有正经啊,班长,这都考完了,就不用整天埋在题海里了吧?赏个脸呗?” 他一向很懂得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尾音轻佻轻慢,又无喧宾夺主之意,让人很难拒绝。 班长支吾了一瞬,无奈笑笑,杯壁相碰,发出一声轻微脆响。 书生气质的男生仅仅喝了一口脸上便皱起来,他拭过唇边被呛出的酒液,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其实我不太会喝……” 晏温翊自若地敲敲桌子,面上浮现骄矜的笑意:“没事嘛,这不,终于也有你不会的东西了啊。” “晏温翊,你也真是够坏的。”魏尧说,“一桌都喝了,就你端着个杯子在这里唧唧歪歪,还灌别人,你也喝!” 他续倒了满满一杯,微微的波澜摇曳在透明的澄清液体中,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暖色的灯火辉映在少年的脸上,略略上扬的嘴角,似笑非笑间又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描摹着一眼朦胧的光环,魏尧成心使坏,等着他开口求饶,晏温翊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 “好啊。”他很干脆地答应,举杯一饮而尽。 他喝得很快,几乎不带停歇,秦朝手中还捧着没喝完的那一小点酒杯,有些吃惊,“这么快?这么多你就能喝下去?不辣么?” 少许酒液顺着他的颈间滑下来,晏温翊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喟叹,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还行,原来和家里人喝酒练了一点。” “人少爷整应酬呢……”魏尧笑他,“都忘了这个还是个富二代!晏家的三公子啊!” “少奉承我……”晏温翊抖开他的手,“你不是说我是家是土财主,暴发户吗。” “切,小气……”魏尧撇嘴,向班长抬抬下颔示意,“喏,班长,他刚刚敬你了,你不让他多喝点?这家伙鬼精的,仗着自己能喝就整我们呢,你来灌他,给他多倒一点!” 来者不拒,晏温翊也不推辞,酒气蒸腾,少年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绯红,指间轻巧地晃着酒杯,“魏尧,差不多得了啊,都是同学,谁让你把灌酒的习惯带到这里了?不会喝还在这装模作样,去去去,喝你的可乐去。” “不都是说说么,我哪有灌酒啊?这瓶都快喝完了,刚给你加上满杯底的一点点,这也叫灌酒啊。”魏尧反驳他。 “你要试别在这试。”晏温翊食指一扬,“去那儿。” 他的唇边晃荡着浅笑,眼神意味深长,轻描淡写地说:“这可是谢师宴,不去给老师敬酒说不过去吧?” 魏尧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望向班长。 班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是我忘了,都一起去吧,每个桌走一遍,你们喝就喝啤酒,别喝白的了。” 三五个男生成群结队,说说笑笑,面上还残留着未脱的青涩稚气,身体抽高,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交错跨步,班长率先举杯,笑盈盈道:“李老师,张老师……老师们好,谢谢老师对我们的教导,我跟同学们一起敬老师,老师辛苦了!” “好。”杯壁轻撞,张老师笑着拍他,“顾章,你考得好,争气了啊。” 那边班长和化学老师聊得正欢,晏温翊被物理老师逮着了,汗衫中年男人揪着他,“晏温翊啊,这会终于考完了,你上课成天吊儿郎当的,态度不端正,李老师没少跟我说多盯着你一点,你觉得烦我也烦啊,这种习惯可别带到大学里去……” 不是吧?晏温翊捏着杯子的手一紧,还有这回事? 我说怎么每次上课想睡觉都会被点起来回答问题,又他妈一问三不知,罚站一节课,上课跟坐牢样的,困得要死。 “噢……好,谢谢老师。”他有气无力地赔笑,杯沿稍稍放低,轻触上他的酒杯,“我知道了,以后努力、努力。”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清越的碰撞声时时响起,银亮的光划过一道道弧线,晃得李凑眼睛生疼,他觉得有点吵——很吵,到处都很吵。 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他根本就不适合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李凑转眼,他想寻空出去避一会,倏忽一滞,被一处吸引了注意。 门外檐廊下,那个人群聚焦的主角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来了,他正和祝白凡站在一起。 祝白凡今天很漂亮,黑色的长发漫慢垂落,发梢稍稍卷起,一身雪白的长裙,裙裾微扬,露出纤细优美的小腿。少女的脊背挺直如细竹,挺胸抬头,微微仰着脸。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晏温翊背对着他,祝白凡抬起脸,少女捏着裙角,脸上似有些犹豫。 这两个人……在一起能有什么事? 李凑心下警钟大作,警惕心攀至高峰,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走了过去。 廊下的少女看见了他,脸色微微变换。 晏温翊注意到她的表情,稍稍侧身,望见一脸敌意的李凑。 “晏温翊!”女孩急切地唤他。 “没事。”晏温翊说,他注视着李凑向他走来,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嘴角,“让他来,有什么关系?” 看来他们两个都还没忘记这件事。 那是他们交恶的开端。 他的手指搭上左小臂,轻轻颤了颤。 “不用和我道谢……”晏温翊说,“你自己拿到了保送名额,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 “没关系。”少年神色淡淡,“已经都好了。” 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微微抬头,望着廊下的枝形吊灯,声音很轻,“也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走了。” 晏温翊对祝白凡点头,“今后靠你自己加油了。” 少女怔忪地望着他,晏温翊转身,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对着那人轻轻笑了一下。 “没事吧?” 李凑上前,上下打量了祝白凡一圈,见少女平安无恙,他松了口气,神色不豫,眼神还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没事就好,他来找你做什么?” 祝白凡还有些发愣,“是我……先找他,我想谢谢他。” “你谢他?”李凑皱眉,“你谢他做什么?他原来还欺负过你。” “不要再招惹他了。”李凑叮嘱了一句,他还是有点不放心。 “欺负我?他什么时候欺负过我了?”祝白凡惊诧。 什么? “不是……你……”李凑始料未及,“高二下学期的时候,体育课上……” 他抓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茫然回望,“你不是还哭了吗?” “那个啊。”祝白凡记起来了,她是不可能忘记这件事的,如果不是那天,晏温翊和李凑也不会打起来。 如果不是他,她也不可能到今日。 祝白凡动了动嘴唇。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望着面前微微皱眉,面露惊愕的男生,生涩道:“他没有欺负我。” “那天……谢谢你,我被何夏她们拦住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何夏,就是那一日堵住祝白凡逼迫她在测评中作弊的女生。 李凑还记得,他点点头。 “你帮了我,李凑,谢谢。”祝白凡默默道,“后来下午体育课的时候,晏温翊来找我,他也看到了。” 也? 对了,那天在四楼的栏杆上,晏温翊丢了块石头,这才让李凑被发现了。 祝白凡为什么要提到他? 李凑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相当不好的感觉。他声音微微带颤:“然后呢?” “然后……”祝白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就把我叫出去,问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我说没有,晏温翊就逼问我,他说他看见了,他还说如果我说出来他可以帮我……” 祝白凡的声音颤抖,“我是外地的贫困生学生,何夏她们是择校生,找了关系才进了三中,如果我不愿意说,他就当作没看到,我就、我就这么继续下去……” “所以你就告诉他了?” “是……”祝白凡闭眼,“我不想、我不想再被威胁了,我帮她们作弊,迟早有一天会被抓的,我还想读书……我还要上大学!” “那他为什么要扯你衣服?” “扯衣服?”祝白凡微顿,少顷,她稍稍低头,“那个,我想起来了。” 少女微微遮着唇,这让她有些难以启齿。 “因为他说他那天看见了,何夏那天也是这样……拽了我的衣领,还推了我,他想让我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祝白凡微微抬眼,她绞着自己的手指,面露犹豫,“谢谢你,李凑,一直以来都谢谢你帮助我,晏温翊不让我说,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晏温翊……他不是个很坏的人。”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关系不好,但是你真的误会他了。” “他没有想欺负我,而且你和他打了一架,李主任很生气,告诉了他爸爸你的情况,还有打架的事……他的左手是被他爸爸打断了。” 李凑心神巨震! “他的左手……是被打断的?” 那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李凑如遭雷殛,他一直都很奇怪,他根本就没有碰晏温翊的手,晏温翊几乎是压着他打,他的手怎么会断?! 他想起来了,战况未歇,李平君赶到的时候,晏温翊正举起手想往他脸上揍! 那就是左手! “为什么……不说?” “他不让我说。”祝白凡伤感地笑,“特别是……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你。 李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酒宴上气氛依然热烈,那人正举着酒杯与人说笑,酒杯稳当当地持在他手中,水晶灯下的酒液流动着光辉,仿佛流光溢彩的梦。 他怔怔地望着晏温晏的方向,忽然被一声叫住:“李凑。” 眼前出现一只端握酒杯的手,班长看他:“喏,走一个。” 李凑足足愣了好一会,顾章见状一脸奇怪地望向他:“怎么了?” 师生、男女、同学,频频举杯相庆,李凑看着班长一脸理所当然回望的神情,仿佛他才是那个异类。 “不……”李凑低声说,“没事。” 他起身的动作有些艰难,手中端着的是半杯没喝完的雪碧,顾章很耐心地等着,然后伸手,李凑手握的杯子很轻微地颤抖,缓慢又准确地和顾章碰在一起。 全班的人几乎都围在这一桌前,顾章和秦朝又装模作样地碰了碰,他们刚刚是一桌,碰完了之后又开始嘿笑,热气和酒气蒸腾相错,热烈的气氛熏得人神智发昏,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李凑看见数不清的手,还有一个一个推到他面前的杯盏。 魏尧也懒得去考虑他这个同桌的沉默寡言,主动打了声招呼,以往没说过话的同学也凑过身前,笑吟吟地和他碰杯,似是开玩笑道:“喝这么多,等会都该吃不下了吧?” “你别故意灌他,害人家老跑去厕所!”女生拍拍他,“李凑本来就不太方便……体谅一点。” “你怎么说我啊?”男生嘟囔,“你自己不也敬了。” 李凑的喉结不停地滚动,他不适地撑了撑额角,明明喝得不是酒,头脑却越来越晕,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清透的液面一阵摇晃,片刻后,模糊地映出另一个身影。 他和所有人都敬过,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漏了一个人。 李凑顿了一会,抬头望向他。 “不和我喝一杯?” 晏温翊正轻晃着酒杯,动作优雅地啜饮了一口,复而看向他,他脸上没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了,淡光映在他的眉眼,晏温翊很专注地看着他,他比李凑要高一点,微微垂着眼。 为什么不说?李凑想…… 杯中隐约显现出了两个人的倒影,如书页慢慢重叠在一起,他望见晏温翊的眼神。 他安静地看着他。 “那么,祝你前程似锦。” 晏温翊的声音很轻,听不出玩笑的意味,他认真的时候反而显出一种与他气质不相符的珍重。 李凑低声:“你也是。” 晏温翊的杯沿比他的更低,伴随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李凑心念一动。 一片嘈杂中,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玻璃碰撞声,这声音如琉璃玉碎,不亚于任何鸾吟凤唱,直接撞进了他的心里。 26、再见 “你不是想出去玩么?爸妈准备去休息一段时间,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晏温翊想都不想。 见哥哥的目光瞥来,晏温翊缓了几分语气,“不用了,他们要去玩我跟着不好。” “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晏温宥说,“妈妈还让我说服你和他们一起去。” “欸……”晏温翊支支吾吾半天,索性破罐子破摔,“哥,那如果让你跟爸妈一起出去你愿意么。” 他本想着让哥哥设身处地体谅他一下,谁知哥哥点点头,“去啊,为什么不愿意?” “你……”晏温翊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坐在地上,胡乱捋了把头发,“那是,你是谁啊,我怎么能跟你一样。” 晏温宥放下水杯,蹙眉看他。 晏温翊这才发现他好像说错了话,他又不想承认,心不甘情不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跟老爸一起出去肯定会被他挑三拣四……那我到底是出去玩还是出去被骂啊。” “那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晏温宥倚在沙发上,侧身瞧见自家小弟拿着一个很大的包,正蹲在地上往里面塞东西,四散的衣物纷乱杂沓,他的手边还放着一把伞。明显是有出门的打算。 他看了一会,眼神重新回到屏幕上,问:“你去哪?” 晏温翊的动作滞了一下,男孩转过身来,掩饰性地划拉链,“这个……”他面不改色地说:“我这边不是事情都基本定了么……想出去玩会。” 哥哥放下电脑,“一会是多久?” 晏温翊很怵他这个样子,他不怕哥哥生气,最怕哥哥没生气。 他发怒之前才是最可怕的,男人俊秀的面上毫无表情,眼神冰冷,直直地注视着他。 晏温翊极其有眼色地把手放下,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一个月吧。” “一个月……”哥哥蹙眉,“要去这么久?” “嗯。”晏温翊干巴巴应了一声。 “那你先前答应我的事呢?” “我不是……”晏温翊舔舔嘴唇,“在家住了这么久吗,都快半个月了……” 晏温宥不说话,只看他。 晏温翊自知理亏,如果不是因为学校的事情,他是不会在家里待这么久的,他和哥哥约好了要在家里多住一些时日,可是还是要走。 他知道哥哥要生气,可还是要说——晏温翊也知道哥哥会让他走的。 他一向很心软。 “一个人去?” 晏温翊心中骤然一停。 他知道了? 茶杯被放茶几上,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轻响,宛若纸刀猛然将寂静割裂,无声地催促。 晏温翊稍稍复杂地抬眼,从哥哥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又或者说哥哥早就洞若观火,只等他主动开口。 应该说不愧是兄长么?一眼就看出他是什么德行。 他是真的不喜欢这种教育方式。 男孩在他身边坐下,想了一下,道:“不是……约了人。” 晏温宥嗯了一声,“约了谁?我记陈濯和安荷都没空,你和谁去?” “就是一个同学。” “同学?什么同学?”晏温宥说,“什么同学能和你这么走得亲近了?” 这让他还能说什么?都摸透了。 晏温翊无力服软:“哥哥欸,我的亲哥,您行行好,别问了成不?” 晏温宥面色稍缓,他似乎很吃这套,指尖笼着眉头轻按,叹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没有目的你会愿意和别人一起出去?让你回家一趟都像是在催命。” 晏温翊垂头蔫脑地听训,一声不吭,哥哥扫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卡,看来已是早就准备好了。 “算了,不让你去你也是会跑掉的,拿着,出去吧。” “真的啊?”晏温翊接过卡,上下看了看,脸上终于高兴了点。 “让你出去不是让你去闯祸的。别三天两头找不到人,出门一趟又拄着拐杖说自己哪里受伤哪里疼。” 晏温宥皱眉,按按眉心,少见地露出几分不耐,“到时候还要我把你抓回来,我不想整天管你的事。” “你也不想再朋友面前出丑吧?” 晏温翊一僵,他想象那副场景,面色陡然变得古怪。 晏温宥素来行事沉稳,他既然肯说,晏温翊完全相信他这个大哥做得出这种事情。 他在人前还腆着脸充混账二世祖,绝不想让人看到被提溜着耳朵揪回家的丑态。 ……而且还是在那个人面前。 “好,我会和家里联系,尽量不出事。”晏温翊点头,轻声试探:“那、那我走了?哥哥,你就不用来了,你忙工作吧。” 晏温宥应声,“走吧。” 等爸妈晚上回来之后见他又没了踪影,一定会大发雷霆,不过那时……就跟自己没什么事了。 这不有哥哥在吗? 晏温翊心安理得地躲在长兄的庇护下,一面蹭着他的车,车窗中投射出少年近乎模糊的虚像,他的头随着车身轻微的起伏而颠簸,瞳孔中现出屏幕反射的白光,专注得近乎闪亮。 晏温翊看着屏幕中寥寥无几的对话,手指轻动:到哪了?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然后打了个哈欠。 少顷,回复姗姗来迟,却只有简单三个字:快到了。 晏温翊未曾察觉地松了口气,编辑对话:等会,我马上到。 几个字在对话框中蓄积已久,他盯着时间,又等了好一会,才点了发送。 “呼。” 手机从扶手上掉下来,陷进皮革里几不可微地发出抗议,幽幽地发出白光——屏幕上正是一张车票信息的截图。 前几天在谢师宴上,晏温翊发给李凑的。 少年望着窗外眼花缭乱的流线残影,眼神倦怠。 他当时确实什么都没想。 甚至还存着些看好戏的恶劣心思,晏温翊发完就把手机盖在桌上,一点一点抿着酒,状似不经意地观察四周,泰然自若地谈笑风生。 他看见李凑放下筷子,打开手机,几乎是瞬间,他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犹豫,李凑举目,晏温翊又在和人交谈,他的脸处于人群中,犹如众多瓦甍间独立风外的烫金题字,十分惹眼。 他没有察觉李凑的窥探,丝毫没有注意他,看不出任何邀请的真诚,就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恶作剧。 屏幕上的消息又极其碍眼,像是故意强调着什么。 李凑没动,筷子掉在地上也没发现,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男生的眉眼,只能看见一双紧紧握着的拳头。 他又突然松了劲,好像之前的挣扎犹豫都是如梦幻影。 李凑低头——“好。” 晏温翊对着人,敷衍地接上话,他漫不经心地点开手机,忽然瞳孔一动,而后轻轻偏偏头,那边李凑咬着吸管,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晏温翊嘴角勾了勾,正视和自己对话的人,语气轻佻:“欸——这样啊……” 他回了个“…”。 晏温翊低头,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他好心端详了一阵水波中荡漾不住的虚影,仰首一饮而尽。 看来有变化的也不止他一人。 “就到这里吧。”晏温翊突然说。 车缓缓减速停住,他却没有立刻下车,车窗外不远处现出少年的安静身影,日光很烈,他稍稍眯着眼,有些畏葸地躲在阴影遮蔽下。 晏温翊闭眼,再睁眼时,面上恢复一片淡然,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礼貌又轻佻的少年。 少年关上门,对着司机很调皮地笑了一下:“拜拜啦,回去别跟我哥乱说哦。” 晏温翊向李凑走去,他走得很慢,李凑过了一会才看到他,在无限肆虐的金色晨光中,晏温翊捕捉到他突然一亮的眼睛,充盈的光几乎晃了他的眼,毫无征兆的,他突然一停。 李凑上前,隔了一点距离地停下,有些生硬地和他打招呼:“晏温翊。” 男生穿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不再是校服标配,也不穿成天灰漆漆的一套,他长得其实很好,却总是习惯性地驼背低头,好好一个充满朝气的年纪硬是扮成苦大仇深的原始人,再见之时,已是改头换面,他今日打扮得还挺青春的,看见晏温翊的一瞬背还微微挺直了一点,向他点了点头。 晏温翊没上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 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有点久,李凑忍不住问:“晏温翊……怎么了?” “没事。”晏温翊闭眼缓了口气,“可能是外面太热了,不太适应。” 太热了,他的脑袋在高温烘烤之下有些发晕,眼神随之泛花,皮肤上持续蒸发的汗似乎也带走了他的清明。 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都要出状况。 热死了,他最讨厌夏天了。 晏温翊垂手:“等很久了吗?” 李凑说:“没有。” “是么……”晏温翊的视线从他布满汗水的额面收回,“那走吧。” 扶梯缓缓上升,晏温翊的手指轻轻搭在行李箱拉杆上,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凑有些局促,几次看向他,欲言又止,晏温翊没回头:“你在急什么,我又不会拿了你的东西跑了。” 李凑一愣,继而面上一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车站中声音嘈杂,扶梯间几不可闻的两格间却静默如湖,仿佛时间短暂地停滞了一小会,片刻后,晏温翊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的事情都搞定了?” 李凑点头。晏温翊说的应该是上学的事情。 李凑微微低下头,他在等,他在等晏温翊的下一个问题。但那人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声“好”。 一个相当礼貌而敷衍的回应,李凑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们在谢师宴上兴致勃勃交谈的话题历经短短几天就失去了新鲜,考得如何,去哪读书,日后的打算…… 谁都没有问,也毫不关心,这些问题并不该出现在二人之间。 他们只需要专注于现在,专注于……这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萍水相逢的会面。 金属银亮的反光中,晏温翊窥见自己冰冷锋锐的眉眼。 他有点想笑。 这确实挺有意思的。 一出站,晏温翊就撤了手,他找了个平稳的地方站着,“喏,还给你。” 李凑上前,拉了两下,行李动了一下。 “唔。” 行李箱很重,李凑眉头微紧,晏温翊看见他支撑身体的腿脚轻微颤抖,他站在一边,皱着眉看着李凑找稳重心,费力地撑起行李箱,李凑撑着身体在一旁气喘吁吁,晏温翊打量地扫过他,“怎么还是有这么多东西,没找个地方放下么?” 李凑很慢地摇了摇头。 晏温翊撇开眼,他知道李凑的家不再在苑川,少有节假日也住在苑川的亲戚家,但是并不亲近。 他礼貌地应声,没了后文,犹自上前。 晏温翊走得很慢,李凑拉着箱子拖着腿也刚好能跟在他后面。 旅途的目的地是檀水。 李凑在车上一路坐了七八个小时,下车时人挤着人,他差点摔了,晏温翊看不下去,想要伸手帮他——在云洲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他还没碰到李凑,手背一痛,猝然被打开! 很响的一声。 “你……”晏温翊始料未及,有些发愣。 “不……”李凑捂着嘴,掩住干呕的举措,他稍稍退了几步,神色间有些后悔,而又匆匆一闪即逝,男生艰涩地咽了一下,仓促道:“对不起,我有点想吐,我先去处理一下。” 晏温翊看着他慌乱跑到一边的背影,看了眼泛红的手背。 他刚刚想说什么? 是“不好意思”还是“不要碰我”? 他有些不适地攥拳,脸上突然涌上一抹厌弃。 我为什么会想要去拉他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直是——方寸大乱。 27、故地 李凑回来的时候,恰好撞上晏温翊的视线。 晏温翊在等他。 少年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步子慢慢走向他,“好了?那走吧。” 他神色轻松,眼中蒙上了一片水雾,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样子,李凑抿唇看了他一会,喉头轻滑,他张了张嘴,终于道:“嗯。” 同是乘了七八个小时的旅途,晏温翊的状态却和他截然不同,男生兴致勃勃地在前面走着,似乎是早有准备,李凑有些头晕,一时半会没缓过来,他顿了一下,望着前方的背影,咬牙跟了上去。 第一站是晏温翊定的,走了这么久还没到,落脚处不知道去哪。 目的地是中部地区,似乎是一座小城市。 山路崎险,二人走了很久,一路上晏温翊也不说话,一言不发。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行李,在这种路上行进不管对于谁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折磨,对李凑来说更是为难。 李凑两条腿都麻木不已,就在他终于坚持不住,难以为继之时,晏温翊停了下来。他抬头望着前方投落的阴影,语气轻松:“到了。” 什么…… 李凑抬头,蓦然怔住了。 他们从车站出来就到了山里,李凑以为他要去的是什么隐匿在山间的名胜古迹,没想到是一座古城! 还是一座建在山里的古城。 古城很小,似乎是古时战场的一个关卡,被层叠的山峦所遮蔽,城墙布满显而易见风沙雕琢的痕迹,触目是扑面而来的厚重,城墙上斑驳的缺口局限于晨光的辉映下,茕茕孑立,散放着时间的孤寂。 晏温翊神采奕奕,他安静地观赏了一会,主动举起相机拍了张照片,感叹道:“终于到了。” 他似乎很熟悉这里。 少年翊兀自摆弄着相机,又四处转了转,良久之后才意识到李凑没跟上来。 他皱了皱眉,回头去看。 稍远一些视野就模糊了,晏温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来往路过的行人中,在被林荫覆盖的山路中一眼找到他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奇怪,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李凑走得很慢。 他坐车坐太久了,本就不怎么灵活的腿脚如今更是发麻滞涩,寸步难行,他什么都没拿,行李都在晏温翊手中,饶是如此,男生的行动也甚是艰难,圆胖烈日高照,面上的汗顺着颈线滑下,衣领被洇出一团暗色。 晏温翊朝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想起了刚才那一巴掌。 李凑都那么明显地拒绝他了,他用得着这么殷勤地冷脸贴屁股吗? 我犯贱吗。 他努力让自己做出冷淡的表情。 “啧。”晏温翊不耐地啧了一声,故意忽略心底那点浮躁,大步上前,轻轻将他扶到边上,“别走了……”他说,“休息会。” 李凑手臂使劲挣了挣,没挣脱。“不用顾忌我……”他抿抿唇,“我可以,走吧,不是要进去么?” 少年微垂的侧面打落一片执拗的暗影,晏温翊看向他的视线晦暗不明,片刻后,他忽然撤了手,李凑被带得一晃。 到底在倔什么。明明都站不稳了。 晏温翊没动,他摆弄着胸前的相机,垂下来的头发打在脸上,落在阴影里的面庞看不出波澜。 “我有点累。”他冷淡地说,“先去休息会。” 李凑望着他的背影发怔。 天色忽然暗下来了,卷云层叠,如海涛奔涌而至,云海浩荡,耀金和浓暗交汇,而后迅速被吞噬。 李凑微微蹙眉,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晏温翊点了菜,正蹲在堂外的底下陪狗玩。 李凑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地低头喝茶。 “樱桃烧,葫芦炖,麻锅……”李凑留心了一下菜单,都是熟悉的菜名,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激烈的犬吠,李凑抬眼望去,见晏温翊蓦然收回手,尴尬地朝他笑笑。 于是小狗也对着李凑汪汪叫。 那只狗很小,叫声也又细又小,晏温翊不敢再去碰它,谁知小狗却不肯放过他,围着他使劲打转。 “你老跟着我干嘛,我没抢你东西吧。”晏温翊被它咬了裤脚,他不敢用力去赶狗离开,有些头疼地念叨。 李凑瞧见此景,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晏温翊突然朝他望了一眼,丢下小狗,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了?”李凑问。 “没怎么,坐会不行?”晏温翊自顾自道。 那随便你好了。李凑没接话,稍稍侧头,偏过身不看他。 “不用看了,不会下雨,现在这个时候这边都不会下雨。” 李凑偏头,晏温翊收回视线,他要了两听可乐,他往后翘着凳子,齿间咬着吸管,玻璃瓶上凝结的水汽顺着他的指缝中滑下,衣服的下摆被弄湿了一角,晏温翊丝毫未觉,反而向他示意:“喝一点?” “好……”李凑点头,“那……我拿下行李。” “你打算放哪?”晏温翊皱眉,“我已经安置好了,你又要下去一趟?” “什么时候?”李凑有些惊讶,他都没注意。 “刚才。”晏温翊漫不经心,“你坐在这的时候。” 李凑没有说谢谢,晏温翊说过好几次,不用总对他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什么话是有意义的呢?李凑垂眼,他们出来的这一趟本就没有意义。 “我们不住这里么?”李凑问,“这里好像没有酒店。” “住这里,但不住酒店。”晏温翊说。 他对这方面的条件相当挑剔,李凑不知道为什么晏温翊会对这种古旧小城如此熟悉。 他一直都不清楚。 这家伙可以在宴会上与人畅言笑谈,也可以在路边小店中享受一瓶冰可乐带给他的快乐,他可以高雅可以低俗,上一秒还在发怒,下一刻又恍若无事发生,待人亲亲热热,性格温和又恶劣,宛如风无形无处,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 李凑低头吃菜,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他小得可怜的心中分给这个人的关注已经够多了,理智正无时无刻地拉响警报。 檀水的食物非常合李凑的胃口。 桌上安置着很大一个锅,还在灶上腾腾冒着热气,晏温翊没夹两筷子的菜,一直在喝水,低头看手机。 李凑倒还好,他吃得很开心,神色舒展,不时小声地发出喟叹,两人的状态堪称天差地别。 晏温翊太不在状态,手持握木筷,眼神却一直盯着屏幕,李凑放下筷子,忍不住问:“你不吃吗?”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我吃好了。” “呃……”李凑愣愣地看着他,“你没吃多少啊。” “我不太能吃这些菜……”晏温翊说,“你吃吧,不必在意我。” “你不吃,为什么要点?” “你不是喜欢么?”晏温翊还低头在看手机,“吃饭那天我看你一直在夹这几个菜,吃完了你就不动筷子了……”他见李凑迟迟没有动静,不由问道:“怎么?不合你胃口?” 李凑一怔:“那倒没有……” “那就行了。”晏温翊满不在乎地说。 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好像本该如此。 心底一瞬间涌出的疑问杂念如同沸腾的水中翻涌而出的气泡,一念接着一念,连续不绝,李凑欲言又止地望向他,嘴里的话兜兜转转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你不是不吃么? 他想说这个。 李凑不知道这句之后会得到什么答案,他不敢期待这个人的好意,真真假假,他分辨不清,李凑更不想直面被挑开暴露于白日昭昭下的心思——他自己都理不清。 算了…… 李凑警戒自己,强迫四肢缩回隔绝外界的、厚重的壳中。晏温翊扫了眼桌上空着的玻璃瓶,“我再去拿点喝的。” 李凑缓慢地咀嚼,肉丝在味蕾间爆溢汤汁,舌尖带上微甜的麻意,他忽然觉得有些热,张嘴很轻地换气。 ……是真的挺好吃的。他想…… 28、重游 天很阴,浓云翻卷,乌翳遮蔽。 先前沉浸在阳光中澄明的一景一物,绿林,城墙旧砖,远方的山峦,星星点点的缅栀子……眼前之景所触及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蒙上一层阴霾。 古城坐落于山峦中,游客寥寥,也没经过什么开发,一切都带着过去遗留下的气息。 两边商铺里摆着手工编织的珠串首饰,骑着三轮车的大爷慢慢悠悠驶过青石板,几缕晨光挣脱阻隔,落在杂货店外躺在躺椅的老太太身上,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凑在一旁玩游戏,稚嫩与垂暮交织。 李凑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 小孩的声音太吵,熟睡的老太似乎被惊醒,她动作缓慢地撑起身体,空茫地眨眨眼,像只刚刚出壳的蜗牛。 老太回过神来,望了眼扎堆玩闹的孩子堆,又如有所感地抬眼,对上李凑的视线。 她对李凑笑了一下。 李凑骤然回神,猛然向后退了两步,几乎是逃一样地匆匆避开。 我到底在想什么? 李凑紧紧地攥拳,指甲陷进皮肉牵连细微的痛觉,他微微闭了闭眼,躲过直刺而入的光。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腐朽的气息到处都是。 “你去哪了?”晏温翊递给他一瓶水。 李凑看了他一会,低声说:“没有。” 这是什么答案?晏温翊皱眉。 李凑努力将脑中的杂念压下,主动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从进城之初他们就一直在走,此刻已经深入城中,长街两侧之景古朴秀丽,别有景致,但二人如走马观花,晏温翊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古城里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吗?李凑想象不出来,一个落后的小地方里面能有什么花样?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的少年身上,男生几乎是刻意地想:他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像晏温翊这么轻浮贪玩又讨人嫌的人,他在酒桌上见过就够了。 不该再去认识他。 他少见地生出几分危险的征兆,就像是嗅到风暴到来之前潮湿的水汽。 “你猜啊。”晏温翊说,他很放松,看来他心情真的很好,少年姿态闲适地转身,望着他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凑一愣,似乎被晃了眼。 二人又走了许久,李凑这才知道晏温翊要去哪。 他望着这座群山中白墙灰砖砌就年岁已久的楼宇,怔怔问道:“学校?” 晏温翊嗯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轻轻笑了一下:“走呗。” 他敲了敲敞开的门,不待回应便跨门而入,视线微凝,笑着打招呼:“许叔叔。” 门卫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见到靠在门边的少年便是一愣,晏温翊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大叔很慢地回神,继而上前,不确定打量了他好几下,试探地问:“你是小晏?是晏温翊吗?” 晏温翊点点头,“许叔叔。” “真的是你。” “哎……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许叔感慨万分,他打量着面前高挑削瘦的少年,伸手笔画,“我记得你当初才到我这里,一点点大,还总喜欢抱着大人的腿哭争着你要回家,现在都比我高这么多了。” “小时候老校长送你去城里少年宫学琴,学琴的路上你还想着逃跑,后来被混混打劫,一路哭爹喊娘流鼻涕抹眼泪地赖在地上说你要回家,连衣服都不穿,冻得脸都肿了。”许叔唏嘘道,“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一点都看不出来。” “许叔,别说了。”晏温翊尴尬地打断,他对上李凑有些探究的眼神,低声咳了两声。 “长大了,也要面子了。”门卫朗爽大笑两声,在他肩上拍了几下,“怎么有空回来了?放假了?” “嗯,假期得空回来看看……”晏温翊笑,“这么久没见,许叔也不见老,还是这么年轻。” “哎不行,你就会说好听的,我自己的情况自己还不清楚?”他说,“再干两年我就得回家休息了,你得空就好好玩会,要进去看看吗?” 晏温翊扭头看了一眼:“嗯,我带朋友过来玩。” 门卫说:“行,那你们过来登记一下。” 晏温翊站着不动,李凑茫然以对,忽然被他推了一下。 “快去。”晏温翊说,“去登记。” 他提起放在门边的礼盒置于桌上,复而又换上个讨巧的笑:“一点不成心意的礼物,许叔叔,保重身体。” “不用不用!你这孩子,还带这个来干什么……” “走了。”晏温翊将他轻轻推回屋,拉住晏温翊的手就往里走。 他的步子很快,又在李凑刚刚好能追上他的程度内,拂面是裹挟青绿树丛潮气的风,身后遥遥传来保安大叔的呼唤,隐隐参杂着断断续续的哼声小调,李凑留了心神,他总觉得这股调子有些耳熟,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哪里……在哪里听过? “欸!” 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一紧,李凑被拽得后退,身后又传来一股力道轻轻将他托住,晏温翊一手抄过他的肩,“看路,这边地不平,你想摔跤吗?” 少年眉梢眼角浮现惑人的笑意,李凑一时怔住了。 是因为他现在的心情本来就很好吗?以至于可以忽略他们之间的隔阂?还是、还是…… 是他想多了? 李凑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那个他想知道又恐惧着的答案,胸腔中鼓噪又急切地剧颤,心脏狂跳。 学校占地不小,看上去有了些年头。 重回故地,与当年所见又大不相同,晏温翊微露讶色,不时露出几分怀念和惊奇。 李凑举目打量,他对这里完全陌生。学校虽然旧,但该少的一点也不少,教学楼,操场,篮球场,还有被隔离出来的乒乓球场,入眼可见不少学生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似乎在上体育课。 “不是,哪里去了?”晏温翊兜兜转转晃悠了一圈,轻声抱怨,“怎么不见啦……原来还在这的。”李凑站在不远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看见晏温翊停在一个孩子面前,蹲身问:“小朋友,你好,能告诉我老师办公室在哪吗?” 在他的记忆过往,学校中还不存在独立的办公楼,所有的教职工都挤在一小间办公室。 小孩大概六七岁,被这个突然蹿出来的人吓得害怕,不自觉后退,晏温翊什么都没说,他歪了歪头,面上展现出更加人畜无害的表情,不得不说,这张脸非常具有欺骗性,小孩戒备了不到两秒就败下阵来,很认真地想了一会,问:“办公室是什么?” “呃……”晏温翊噎了一下,“就是平时老师叫你们过去说话的地方,嗯,你们交作业也去那。” 小孩闻言一个哆嗦,颤巍巍伸手指了一个地方。 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几分显而易见的惊恐,宛如见了猫的老鼠,慌不择路,兢兢战战。 这他娘的简直就是他小时候的翻版。 晏温翊看着小孩的反应,有点想笑,他拉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装,塑料包装碰撞的声音簌簌作响,晏温翊说:“谢谢你啊,如果你愿意,就自己挑一点走吧。” 袋子里都是饮料蛋糕,积木方块之类的小玩意,小孩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不自觉转动,神采奕奕,看得眼都直了,他该是饿着了,挑了些零食,双手包着都拿不下,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能都要吗?” 晏温翊想了一下,“当然……”他在小孩期羡的目光中可疑地停顿半晌,“不可以!” “啊——” 男孩沮丧的声音拉长,眼中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整个人跟蔫了的蒲公英一样。 他面前的大人纯粹是顽劣的坏心眼,笑得乐不可支,过了好半晌,才将一捆捆的包装放在他面前,这才道:“别这么贪心,这些虽然不全都是你的,不过你可以将这些分给你的同学,你们一起分掉吧。” 小孩倏忽抬头,对上一道充斥着玩笑意味的眼神,晏温翊逗着他,像玩一个皮球,将它反反复复来回拍打,他微笑着接受小孩大声的谢谢,看他重新振作起来,兴高采烈地拎着袋子跑走,还边问他道:“你拿得起来吗?要帮忙吗?” “不、不用!”小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怕他反悔,“我自己来就好,谢谢哥哥!” 李凑后知后觉地回神,这才明白——怪不得晏温翊方才进学校前先去了镇上的小超市,几个背包都装满了,如果不是只能装那么多东西,超市都要被他搬空。 他没有走近,看着晏温翊蹲下身,和越来越多涌上来的小朋友亲密说笑,他和小孩也相处得很好,一股游刃有余的样子,像照顾弟弟妹妹的长兄。 谁能想到,其实他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呢? 能和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孩子相处…… 李凑复杂地看着,心底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情绪,他既感到疑惑,又觉得羡慕——不知道是羡慕晏温翊还是羡慕小孩。 他手段高超,轻而易举就俘获了小孩子的心。 “你们去玩吧。” 晏温翊拍拍屁股起身,踱步到李凑身旁,“等很久了?” “没有。”李凑匆匆低头。 晏温翊偏身瞧他,似乎看出了李凑在想什么,说:“这就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地方,不过我在这只上到三年级就转学了。” 他耸耸肩,“小时候太不乖了,住宿也不方便我爹妈教育小孩。” 他在这里上学? 李凑有些惊讶,怎么会在这里?这所学校完全身处山中,檀水久居深山,山脉高耸,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只有几条崎岖的山路,几乎算得上是落后,距离最近的平原城镇也相隔好一段距离,檀水和苑川截然不可比,仿若云泥之别,完完全全是两个地方……这……这个混账二世祖在这里上学? 李凑完全没想到。 他看见晏温翊靠在树下望向这边的眼神,他没再陪着孩子,只静静看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什么。 李凑窥见从林叶罅隙中洒落在他面上的细碎金斑,突然间福至心灵—— 晏温翊在等他的下文。 “谢谢……”李凑垂眼:“不必特意告诉我。” 这是他的事情,晏温翊正在把他的过去在自己面前缓缓揭开。 李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也不想知道,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着他避开。 那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之后,他就会变成完全不一样……变得自己也不认识。 晏温翊低着头,声音很轻:“可是我就想告诉你啊。” 李凑没有接话。 少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他退了几步,朝着李凑招招手,示意自己离开一会儿,“我离开一会,你自己随便走走,别走掉了。” 他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李凑走到树旁的木凳上,路过的学生看见他的姿势,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但李凑完全无法没心思去在意。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平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晏温翊的心情果然很好,李凑告诉自己,他差点就忘了—— 他是故意的。 刻意接近他,威逼利诱地压迫,策划出这一趟不该存在的旅行。 对,没错,他不应当接受晏温翊的深入,不该再去认识他,他不该打开那个盒子。 李凑缓缓抬手,胸膛之下,心脏鼓噪地震颤。 即便违背他的心。 29、秋千 学校的操场修得没那么齐整,跑道边缘细碎杂草摇摆。 隐约能看到迎风摇曳的小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零零碎碎的,开得很散,不似花瓶里栽种的花一般娇艳热烈,但是很赏心悦目,风一吹,花茎弱不禁风地弯腰,倏忽又慢慢地挺回来。 学校里的学生都住宿,操场上来回响彻的声音闹闹腾腾,捎带一股难能可贵的天真。 学校里的小孩性情活泼,却不顽劣,不像城市中随处可见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讨厌,山间的风水养出孩童鲜艳红润的双颊,他们像风一样无忧自在,又很可爱。 李凑蹲在边上,漫无目的又很认真地看着,他看着小学生在一起玩捉人游戏,连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心中那点无法言喻的心焦悸动,渐渐地被平息下来。 他不喜欢小孩,特别是这个年纪的小孩,不上不下,净找麻烦,难以管教,但当他注视着眼前年幼的孩子玩乐,听见他们稚嫩又毫不掩饰的嬉笑,李凑感受到一股由衷的宁静——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童稚的平静。 这让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灰色的、不光彩的童年。 男生突兀地起身,他起得太急,后背重重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林荫簌簌晃了一下,像一艘遭风浪颠簸的船。 不要再想了。 晏温翊说得对。 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不敢回首曾经,也看不清被雾障掩盖的未来,他是在圆形轨道上呼啸而过的列车,短短地停留又再度前往下一个地方,循环往复地逃避,没有尽头。 少年眼睫微微合着发颤,脑中忽然闪过那人的脸,他志得意满的笑,不羁的眉眼,懒散又胸有成竹的语调——和他完完全全不一样。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李凑不安地别开眼,暗自想:这里……确实是个好的去处。 晏温翊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李凑靠着树,脸上却是微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操场上的学生打球,神情有些黯然,眼中流露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羡慕。 晏温翊停住了脚步,扫向他的腿,喉头轻动。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忽然觉得有些烦,正打算走上前去拉他离开,衣角又突然被攥住。 晏温翊:“?” “哥哥。” 拽住他的是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女孩见他望来,怯怯地应声,有些急促地后退两步,被身后的石栏绊到,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 晏温翊赶紧扶住她。 他拉住小姑娘,收敛了表情,蹲身问:“怎么了?” 女孩有些紧张,她望着眼前的大哥哥,犹豫了一会,说:“大哥哥……刚刚是你送我们东西的吗?” “怎么了?”晏温翊耐心问,“不喜欢吗?” “不是……”女孩小声地说,她说得很慢,脸上有点发红,她像一只鸟雀小声地叽叽喳喳:“我们很喜欢……哥哥……你们送给我们的东西太多了……我吃不完,我在那边看到你好像自己没有……” 晏温翊失笑,稍稍侧了侧头,女孩一直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拿着一盒蛋糕,精致的包装一角被揉得发皱。 小姑娘喏喏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她将蛋糕盒往前递,“哥哥,谢谢你的礼物……你、你们也吃!” “谢谢。”晏温翊摸了摸女孩的头,“不过不用了。” “我不饿。”他笑了一下,“就是给你们的,你吃不了就分给你们朋友们啊。” 女孩摇头,“她们自己还有很多,吃不了。”她回头瞧了一眼,晏温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花丛边上,几个小姑娘立刻害羞地散作一盘,慌忙逃窜行动间,不少人还偷偷瞧着这边。 “我们一起说过了,不用分给她们……”女孩认真地看着他,“哥哥,谢谢你,这些请你吃!” 她借花献佛又意图物归原主的举措让晏温翊啼笑皆非,女孩紧张又专注地看着他,晏温翊想说真的不用了,推拒到一半又放下了手,他没有接过,虚虚托着小姑娘一直递给她礼物的手,想了一会,说:“小妹妹,谢谢你的好意,是这样的,送给你们的小礼物也不是我一个人买的,我只出了一半的钱,那边,你看到没有,那个树下蹲着的哥哥是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另一半是他出的钱,谢谢你的好意,我确实不饿,不过那个哥哥很饿,你看他都累得蹲着站不起来了,如果你实在想要分给我们吃一点,不如去给他,好么?” 小女孩一愣,晏温翊伸手给她指了方向,视线尽头,被庞然大树遮蔽的阴影下,李凑察觉到投来的视线,微微一怔,不明所以。 晏温翊和小女孩对视一眼,二人如有默契,又忽然撇眼,一个后退,一个噔噔噔地往前跑。 李凑眼睁睁看着女孩的身影在眼中越来越大。 “哎——”一个没收住力,李凑没来得及躲开,女孩撞在他身上。 “没事吧!你……有没有哪里摔着了?” 李凑赶忙扶女孩起来,女孩裤子上蹭了一点灰,还没站稳,右手立刻扒住他的胳膊,硬硬的棱角搁在李凑手上,女孩说:“大哥哥,请你吃蛋糕!你吃吧!” “什么……” 李凑看都没看那是什么,就先接过放在一边,“你先起来。” 他拉着小姑娘起来,小姑娘站稳,拍拍周身蹭到的灰,李凑围着她扫了一圈,确定女孩身上没伤,这才松了口气。 他注意到身边的一个硬盒,是晏温翊先前在古城店里买的一些小点心,他掂了掂,还没开封。 “给我?”李凑微愣。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眼睛扑簌地轻眨。 这小女孩是想给他吃东西。 李凑轻轻摩挲着包装微硬的边缘,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他把蛋糕放回小姑娘手中,轻声说:谢谢,不过我不吃,你可以自己——” 他还没说完,女孩忽然回头,向着操场大喊,大声截住了他的话,“快过来——可以请他吃东西!他收下了!他说他还很饿!” 李凑:“??” 他还没回过神来,一句辩解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由远而至嘈杂的声浪压过。 方才还在操场边缘的三三五五个女孩突然冲了上来,围至他身边,好奇地打量他,有的伸出手敲敲他的腿,继而又小声地问:“痛不痛啊?” 想来她们早已好奇多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围着他的腿上下其手。 “不痛。”李凑尴尬地说。 小孩拎着塑料袋,不断地将没开的零食小玩具塞到他手上,嘻嘻笑笑地说“请你”“送给你”,如同春日中叽叽喳喳的喜鹊,攒聚他身侧,热闹盛烈。 他身边的孩子真的很多,李凑被围着,眼中,耳畔尽是孩子们的身影,他觉得有些无措,他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身边还都是女孩。 “不用……说了不用,你自己拿着吧……啊?我的腿?是小时候落下的伤。” 李凑手忙脚乱,他特别头疼,又不能狠心去推拒,还要注意言辞,不伤及她们的好意。 就连被他缄默于口的伤腿,李凑也顾不上遮掩,再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春秋。 他面前的小孩都太小了,小姑娘问他疼不疼,学着他用滑稽的姿势走路,她们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像雪地上一览而尽的露水,清澈见底。 李凑对女孩笑了一下,“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可是你为什么走路是那样的?” “嗯,落下了病根。” “什么意思?” 李凑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他想了一会,“就是伤还没彻底好的意思。” “啊?!”女孩大惊,“伤还没好?那还不是很痛!” 李凑:“不是,腿上的伤已经好了,不痛了。” 女孩:“那你刚刚怎么说没好?” 李凑:“……” 老天!他要怎么解释! 李凑头疼得要命,一个两个三个……小孩的问题仿佛不断涌出的泉水,李凑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他口干舌燥,颓败地宣告投降,小姑娘们的大笑响彻在耳畔。 李凑不经意地抬头,撞进望过来的眼神。 晏温翊抱臂靠在树上,嘴边叼着一根草茎,姿态闲适,懒洋洋望着这边。 从树梢隙呼中洒落的金斑落在他脸上,少年的嘴角扬起散漫戏谑的弧度,眼中反射着亮光,瞳仁如琥珀纯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的视线很专注,有种深情的朦胧触感。 隔着重重的人影,李凑似乎还是被刺到了,匆匆地低下头。 待到老师集合吹哨的尖锐哨声响起,围在李凑身边的小姑娘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终于送走了这群菩萨。 李凑的手搭在稍稍屈起的腿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腿脚发出的疼痛的抗议,他刚刚蹲得太久了,腿都没了知觉。 李凑坐到后面的一张木凳上,晏温翊不慌不忙地走近,他身旁落下一片阴影。 “体育课?”李凑问。 “嗯。”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没有说。 “有吗。”晏温翊轻描淡写地说,“怎么说?” 风起,树丛被摇得晃荡不止,沙沙作响,声音很大。 “下次不要这样了。”李凑说,“我都看到了,一开始你和红衣服的女孩在那边说话,是你把他们招来我这的吧……” 他这一腔像是兴师问罪的话戛然而止,尾音收成短促的气音,面孔猝然变得惊恐:“喂!” “这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脚下突然一空,飞了起来! “晏温翊!” 李凑大喊,两手仓促着胡乱摸索,身侧竟是两道悬索,他坐着的根本不是木凳,而是一块横板! 这是一个秋千! 他在秋千上! “放我下来!”李凑喊他,“停下!” 他试着去够地,另一条腿却颤抖得厉害,不听使唤,李凑半边身体都快飞出来了,每每又惊险着给兜了回去,一颗心也快给甩出胸膛外,紧张不已。 “晏温翊!” “哎……”始作俑者在背后懒洋洋应声,丝毫没有停顿之意,少年仰头注视有点锈迹的悬索,眼神怀念,“怎么样?好玩吧?” “我小时候就喜欢玩这个……”他漫不经心道,“我爸爸说我那个时候不愿意到这上学,哭到打嗝也想走,就找了几个人给我弄了个这个玩,我都好多年没见着了,想不到还在。” “你……你喜欢我又不喜欢!够了!快停下!” 李凑的声音带颤,晏温翊置若罔闻,他还是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秋千摆动的幅度更大了。 他稍稍收敛的本性在此刻暴露无遗,李凑被他捉弄得满头大汗,晏温翊却以此为乐,心情相当愉快。 从他自下而上的视角,李凑不灵活的那条腿在空中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个动作都分毫毕现,晏温翊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盯着李凑的腿看了很久,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狼,流露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贪婪,眼神阴郁又充满侵略。 李凑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感受到推他向上的力道小了很多。 李凑趁机赶紧回头,慌忙说:“好了好了……谢谢,快放我下来。” 半晌没有回应,他纳闷地问:“晏温翊?” “嗯。”身后传来声音,动作却没有停。 迎面擦刮脸上的风忽然锋锐,李凑感觉自己突兀高高跃起,他气急败坏的喊声像操场上凌越的哨声,嘹亮又清越。 晏温翊把他推得更高了。 “晏温翊!” “欸,我在呢。”晏温翊的声音带着几分讨打的恶劣,“再叫两声?” 看来他是不会停了。 李凑心跳越快,随着他慢悠悠调侃的话,一下一下更加用力的手,李凑紧紧地抿唇,他不再说话,有些胆颤,又忍不住望天,他的视野中是剧颤晃动的天空,什么都看不清,还不时昏暗发黑。 风吹过他的脸,李凑从未发现天空离他居然只有这么近的距离。 错觉。李凑说,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他没法勒令自己闭眼,只好自我催眠——是假的。 他急促的心跳,兴奋的神经,动乱的感官,全部都是因为他自己,和他身后的这个人毫无瓜葛。 他惊觉自己还能在这个间隙中想到吊桥效应,又不得不承认——此刻把控他全部命运的,正是晏温翊。 “怎么了?”晏温翊的声音甚至含着笑意,明知故问,“好玩吗?” 30、群山 李凑脸色惨白地从秋千上下来。 他拽着两边的悬索,堪堪稳住身形,微微躬身,头靠在小臂歇息,想吐又吐不出来。 “李凑?”晏温翊暗道一声糟糕,不会吧,他玩过头了?他赶忙伸手去扶:“没事吧?” “喂——” 眼前垂趴的少年一直在咳嗽,身形轻颤,晏温翊抿了抿唇,“很难受?” 李凑没搭理他。 他没想到这人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晏温翊脸色有点难看,兜住他大半的重量,“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这样……” 他的额头贴在李凑额面上,试探着他的温度,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李凑来不及拒绝他近乎逾矩的举动。 晏温翊靠了一下,微凉,他啧了一声,“要不要回去休息会?” “喝口水。”晏温翊说,“李凑?” “嗯。” 李凑白着脸应了一声,喝了口递过来的水,他喝得很急,残余的水顺着唇边滑落,晏温翊伸手拭去。 晏温翊观察他的脸色,悄无声息地撤了手。李凑的脸色好看了点,男生摇摇头,轻轻退了一步。 李凑掀了掀眼皮,眼神宛如一把锋锐的小刀,要在面前人脸上留下刻痕,晏温翊任由他看着,“还是很难受?” 他淡淡垂眼,眼睫投落一片暗影。 李凑极为倦怠地闭眼,摇摇头,“还好,不要紧。” 他没什么力气的手虚虚在晏温翊肩上一推,对他说了一声谢谢,晏温翊下意识地顺着他力道的方向退了几步,李凑低着头缓缓走过他身边,相撞的肩带得他一晃。 谢谢? 这是什么意思? 正常情况下……他不该是会生气么? 晏温翊怔怔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二人在学校的宿舍里住下。学校的宿舍很小,分给两位客人的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一间,房间内还是处处透露着一股简陋而陈旧的气息。 晏温翊打量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他洗漱完,无所谓地往床上一趴。 不久,轻微的鼾声很细微地传来,李凑侧脸,晏温翊已经睡着了。 他赶了一天的路,和母校的熟人又叙前情,为住所奔波,这会应该是累着了。 少年睡得很沉,熟睡的脸庞是少见的沉静,李凑坐在另一张床上,这里能吹到空调,冷风将他的脸吹得微凉,很舒服。 李凑转了个身,盯着另一张床上睡着的人发呆。 接下来要去哪?他们要玩到什么时候?什么时间分开?什么时候他就该……回去? 晏温翊没说,他也不问,李凑忽然发现盘踞心头已久的问题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思索其他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越来越深刻的面孔。 眉眼嚣张,明目张胆地在他心口留下烙印。 李凑烦乱地按上眼角,他觉得很烦。 空调的温度有点低,晏温翊不自觉地瑟缩了,李凑看了他一会,垂眼,轻手轻脚地下床,缓缓地伸手,将盖在他身上抖落的薄毯向上拉了一点。 翌日,二人与学校辞别,绕在古城的另一端。 天气很好,昨日休息了很久,李凑还很有精力,他们走了一会儿,晏温翊停下来。 “这……”李凑望着眼前,忽然一怔,“我们来这……干嘛?” “旅游啊……”晏温翊说,“爬山。” 豁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山路,与先前入山的沙石路不一样,眼前的山路铺成台阶向上,游客纷然,山下是石碑上纂刻的三个大字“坪空山”鲜明夺目——这是一个十分标准的旅游景点。 爬山? 李凑望着石碑发怔,晏温翊想一出是一出,突然正常一回他还真是不太习惯。 ““注意安全,禁止推搡。””晏温翊看着告示牌上的字,抬眼往上一瞧,“人还是这么少。” 李凑忍不住问:“我们怎么上去?” “爬山,两条腿走上去……”他说,“这里没有缆车。” 晏温翊带他走了另一条更快的小路,李凑抬头往上看,自此往上,少说还有一段路要走,山顶在他眼中缩成一个袖珍而遥不可及的一角,影樾千丈,李凑模糊地感受到被日头炙烤的眩晕。 “快点哦。” 晏温翊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话,径直走远了。 他身体很好,动作又快,不过片刻身形已经缩小远去,留给他的背影挺拔而潇洒。 李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一点没来由的火气。 山路不长,多少有点弧度,李凑走得很慢,呼吸粗重,不时停下来擦下汗,两条腿都在发抖。 从小到大,除了上楼,他很少自讨没趣主动去高处,中学时代,老师念及他腿脚不方便,允许他乘电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自己走这么高的地方。 从林隙中穿过的阳光细碎地摇晃,山中清风微凉,李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看着上面那个显著的黑色背影,觉得眼睛刺痛。 什么鬼啊,还特意带他来爬山,成心找不痛快吗。 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账! 他很想骂晏温翊,但他在没有精力了,体力一分一秒地流逝,李凑没空维持自己的愤怒,也分不出再多余的情绪,他听到身旁喧哗的声音,游客带着小孩抱怨,或是隐隐参杂着好奇打量的小声交谈,来了又去,络绎不绝。 李凑没有管,憋着一口气往上爬。 “什么东西……” 李凑拉住一旁的铁索,他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 还有一点。 身前的台阶上忽然投下阴影。 晏温翊蹲在高处,倾身注视他,迎着光的脸上冁然而笑,青春而朝气。他没有凑上前来,低头看着他说:“上来吗?” 李凑见他这张脸就想骂人,停下脚步,仰头,强撑着不肯低头的姿态,语气暴躁:“滚啊!神经病!你自己去玩吧,我要回去了!” 晏温翊听了只是笑:“生气啦?” 李凑不理他。 “真无情。”少年漫不经心说,“就差一点点路了,要前功尽弃吗?” “花钱受罪?”李凑说,“正常人不会做这种事,这是你说的。” “有何不可?”晏温翊笑了一下,“为了你我也可以做到。” 他指的是那天在船上的事情,他最终还是没下船。 李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突然回心转意,那还是第一次入海去玩。 他忽然就不说话了。 “真的不试试么?”晏温翊认真地看向李凑,强硬地挤进他的视野,“就当是为了我。” “为了你……”李凑低低地念,“你说话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气息吐尽,男生抓紧了山路边的悬索,细长的手指因为使劲而青白,他慢腾腾地撑起身,拾步上阶。 风拂林梢,通往山顶的石板路在阳光照耀下显得辉煌灿烂。 汗水蒸发的热量,沉重的喘息,还有从上至下一道如鹰似虎紧紧盯着他的目光。 李凑的夏天在坪空山碧绿的翠林中群相辉映。他恍惚地感觉到,在幼时已经逝去的夏天又复活了。 晏温翊稳当地接住他,接住李凑的身体,李凑靠在他的颈窝,感受到声带发出的微微振动,“做得好,奖励你一下。” 他感觉一个柔软的触感擦过耳廓,稍纵即逝。 李凑没吭声,微微偏过头,看到一串瓢虫爬过树干。 他不知道晏温晏说的奖励是什么意思,是他这个好心的拥抱……还是刚刚擦过他耳朵的吻? 那是他的错觉么? “滚开。” 李凑推开他,勉强站起。 晏温翊顿了一下,说:“你看,这不是没有人在看你吗?” “喏。”他侧了侧身,山路之上,过往的游客多是投来一个好奇的眼神,有的根本连看都不看,身影瞬而走远,根本没有人有多一秒的停留。 ……方才太累了,还真没有在意。 李凑怔怔地看着。片刻后,他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晏温翊,这是什么意思? 晏温翊似笑非笑,唇角微微勾起,眉眼弯弯,不做任何解释。 他口中说出的话和他的皮囊一样漂亮,空留多情余梦,几近以假乱真。 “走吧。”晏温翊牵他的手。 金岭关…… 李凑抬头,一座巨大的石门矗立他眼前,山顶上一片豁然开朗。 金岭关才是真正的旅游景点,附近有许多游客拿着扇子在此小憩,李凑疲惫不堪,正常人都累得不行,他连站都站不稳,还是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眼神在四周环视游移。 晏温翊松开手,独自朝一处走去。 李凑没跟上,眼神下移,望着眼前这一景象发愣。 他的视力很好,自上而下绿阴遍野,岭间松从山隙里伸出,群山沐浴着金翠。 脖颈上突然一痒,李凑抬头,庇荫的巨木枝梢悬挂的红色祈福绸缎在他的头顶飘荡,他听见清脆婉啼的鸟叫,其间伴随着一首断断续续,歪七扭八的不知名小曲,晏温翊走到他身边,伸手拉过一个颜色深沉的缎带,轻声念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盛平康泰。” “应该给你写一个。”晏温翊捧着陈旧的红色绸缎,自言自语,“写什么呢?” 晏温翊想了很久,看向他:“群山在上,望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红绸在风中倏忽凌乱,扬在他脸上。李凑的心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没见过——他从没见过这种风景。 山顶的风光,岭间松,云海雾,祈福铃……他从没见过。 他被晏温翊哼着的那首不成调的曲子牵动,带到遥远千里之外。 李凑失神地注视着晏温翊,少年的侧脸在半边阴影下深邃又无情,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危机的来临,如天罗地网细细密密地向他逼近,心间有某处沦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捉虫,有的时候太急了可能有错误注意不到T T 31、山寺 晏温翊当真去求了条绸带。 崭新的红绸在李凑眼前飘过,李凑微微侧过脸,他没看,不知道晏温翊到底写了什么。 少年踮脚将绸缎在林梢上系好,双手合十,躬身拜了一下,神情安宁,面容虔诚。 至少看起来像是这样。 李凑垂眼。 二人休息片刻,晏温翊轻抬下颔,身体斜向金岭关内:“走吗?还有不少路。” “嗯。” 他们在岔口与大部分行人分道扬镳,李凑眯眼望远,看到远处被林叶遮蔽的一小块建筑。 “那是酒店,这边山中间没什么东西,山上还是挺好玩的,在酒店里还能看日出,就是清晨太冷了。” 晏温翊侧身拨开挡在面前的荆条,等他走过了才松开。他和李凑走在山间另一条小道,手里还编著草茎。 “不去吗?”李凑问。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看日出吗?”晏温翊随意道。 李凑看了他一眼,“不要开玩笑了。” 晏温翊耸耸肩。 百折千回之后,小路尽头豁然开朗,树木稀疏并立,几座房屋杂次毗连而开。 李凑微微一愣,“这是什么地方——” 他还没说完,看见晏温翊上前一步,合掌闭眼,姿态恭敬地俯身颔首,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李凑愕然,他这是在干什么?! 宝灯明烛,菩提落木,袅袅长烟缭绕,少年低眸敛目,神情空灵圣洁,仿若一道佛光穿云破雾,照在他的脸上。晏温翊的名字在李凑口中滚动一圈,最后收了回去。 “汪汪!汪!!” 深山寒犬,吠声如豹。 几步外,栏杆内侧一角,系在树干的绳索簌簌发颤,一条硕大的狼狗呲牙咧嘴地张望着这里,神情凶狠,仍在不住地嚎叫,用声音驱赶着外来人。 这哪来的狗?! 两条恶犬足有成年人半身那么大,李凑猝不及防,猛地退了几步,巧不巧又踩中树上掉下来的一根枯枝,他一个没站稳被绊了一下,眼前一花,身形趔趄地向后倒去。 完了! 屁股没疼,脚也没滑,一股力道猝然撑住了他。 “慢点。” 他歪在晏温翊半边身上,被他的手臂有力地圈住,晏温翊偏头看了两只狗,吠声立刻就小了,他低声说:“别怕,它过不来。” 支撑他的力道十分有力,事出突然,二人之间靠得相当近,晏温翊的头发碰在他耳廓上,若即若离,皮肤泛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颤栗,李凑还沉浸在惊吓的余韵中,几乎是慌乱地望向他,毫无防备地撞进他的眼神。 他看着晏温翊,忽然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晏温翊只当他怕狗,没憋住低头轻轻嗤了一声,又飞快地收敛住,拉着李凑后退,“走边上,它被栓到了,咬不到你,你是生人,它叫两声就会停了,不过这里的养的小狗怎么变得这么凶了……” 李凑看他,晏温翊这回倒是没再嘲笑他,很认真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他松了手,遗落在李凑腕上的温度杳无声息消逝,李凑被迎面而来的冷风牵回了几缕神智,他有点懊恼,又有点不合时宜地兴奋,李凑抿唇,他觉得应该向晏温翊道谢,晏温翊却已经走远了。 他回到建筑的门前,俯身又拜了一下。 “茗空寺……” 李凑抬头,他看见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木朽虫蛀的痕迹明显,字迹斑驳不清。 他跟在晏温翊身后跨门而入,这里是一座庙宇,古旧陈朽,四周很安静,如果不是看见了刻着“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的石碑和荧光绿色的垃圾桶,还要以为茗空寺从尘世中脱离了。 同样是在山上,茗空寺里却没什么人。 寺里用的还是水井,佛牌上的金箔脱落了,寺庙太老了,年久失修,窗户都是用一层一层纸糊上去的,李凑站在井边,抬头望向东边废弃的山门,蔓丛后环山石刻佛像静静矗立,东大殿传来山中老僧低低的诵声,虔诚而安定。 亭角,边檐,处处可见雕镂的花纹,腐朽而忧郁,宛如旧骨亡骸。 走过合香铜鼎,李凑看见了一颗巨大的菩提树,合抱之木,少说也有百年树龄。 晏温翊到了茗空寺就没再理会他,他合着手,在台阶下向主动像东大殿的老僧颔首示礼,老僧颤巍巍站定,眯着眼睛细究打量了他一会,嘴唇蠕动,最后也向他回以一礼。 他好像是想说什么,李凑心头一动。 晏温翊没有为此停留,径直去了正殿。 正殿牌匾的正字已然模糊不清,晏温翊跨过门槛,合手轻拜,动作沉缓,他跪在蒲团上,俯身叩首,侧脸柔和出一种沉淀的光,竖三世佛眉眼低垂,垂怜注视座下的少年。 他的动作流畅熟练,像是早已做过成千上百次,李凑在台阶下望着他俯首的背影,他闻到古庙中隐隐缭绕的禅香,眼前虚幻得像是一幅白描工笔画,似近实远、触手可及又遥若天外。 俗世的一切像是已经远去了。 李凑轻轻舒了口气,退出殿外,伸手去摸菩提树坠下来的枝条,触感粗糙,又有点潮湿。 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此行心心念念的一切全部都被刻下那个人的印记,今朝的夏日像黎明一样璀璨,岁月凝固的冰冻城墙肉眼可见地消融,李凑微微抬头,沐浴晨光的菩提叶在空中翻飞,如万古星辰闪烁。 晏温翊走出来,轻声对他说:“你要不要进殿?” 李凑摇摇头,他不信这个。 如果真的有神佛就好了,如果求愿能实现就好了,如果他可以不必遭遇那一切就好了…… 他过去总这么想,心存侥幸,幻想着九天之上有神仙能够听到他的愿望。 献给神明的花朵枯萎发烂,他期待黎明的到来,可环绕他的始终是黑夜。 迎面闪过一段红色,打断了他。 李凑下意识张开手,却见那道红色伸展延长,晃晃悠悠地飘下来,他一愣,赶紧起身去接。 一条祈福的红绸带。 李凑一怔。 “你不是也想挂一个吗?”晏温翊说,“自己写吧。” “我没说吧。”李凑攥住绸带一角,低头动了动嘴唇,“再说,这有什么用。” “一定要有什么用吗?”晏温翊仰头,接住了一片飘落的菩提叶,“做个梦,求个平安有什么关系?就当是为了你自己。” “是真是假有什么必要?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他把红绸塞进李凑手中。 李凑呼吸一窒。 茗空寺很小,环一圈就走遍了,他听见晏温翊很小声地哼着曲子,声音在李凑的心间掠过,他觉得很熟悉—— 晏温翊时常会哼这首调子,他在这里很安静,像一块树荫下的美玉。 李凑还是觉得很熟悉,那是另一种不断涌上的茫然感觉。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忽然问。 晏温翊停下,望了他一眼,他似乎是有些惊讶,又很快地笑了一下,“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的事情。” 李凑:“……” 是的,李凑从不关心他的事情,他总是避而远之,礼貌得甚至有些刻意。 “没有好吧。”李凑偏头,这说的他好像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样。 “我妈妈是檀水人。”晏温翊说:“小时候我住在外婆家,在山下的小学读书。” “我姐姐出生的时候身体不好,妈妈上山给姐姐祈福,她和寺里的明源师父很熟悉,我小时候顽皮,长辈们想让我静下心来,多定定心,我放学之后就会上山做功课,听师父念经。” 他的声音很淡,叹了口气,“可能到现在也没能定下心,因为我那个时候听师父念经总是听着听着睡着了。” 他说的故事实在违和,李凑盯着他没说话。 晏温翊他一脸蹙眉思忖,“怎么了?不相信吗?” “不。”李凑别开眼,“我信。” “你这可不是相信的表情。”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李凑说,他脸上明明没有表情。 “我知道啊。”晏温翊说,“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我不该知道么?” 李凑摇头,想说他大言不惭,又听晏温翊含糊不清地笑:“或者……你还能再找出其他人?” 李凑突兀噤声。 晏温翊说对了。 他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地球上六十多亿人,和他血缘相亲的人眼中看不到他,知晓他名字的人不会在意他,李凑赫然发现这世上他近乎无一丝留恋之处,他是独自在沙漠里行走的人,明明喉咙渴得冒烟,却又讨不到水。 相近之人全都叛他离去,唯一留下的只有……他眼前这个人。 “真是不光彩。”晏温翊嘴角挂着不明显的笑意,“被我这样的人这么亲近。” ……亲近?李凑眼睫一颤,他们亲近吗? “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呢?”晏温翊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个问题在他们此行相遇之初其实问过,但晏温翊显然忘记了,他好像也不需要李凑的答案,自顾自地给自己回答了:“嗯……算了,什么人都好,反正不会是好人就行了。” 不是的…… 红绸带一端在李凑掌心攥得虚虚变了形,至少现在不是了,可能还算不上好人,但也…… 不会有多差劲,他刚要说话,晏温翊的声音又响起来,“算了。” 男生捋开额角的碎发,风轻云淡,他好像也不在意。 晏温翊仰首望向茗空寺里,红绸映叶,屋檐下葫芦花开,遥远得仿佛彼岸光景。 “你说祈福没用,但我姐姐平安长大了,我想……可能还是有用的。”晏温翊说,“至少……我希望它是真的。” 你求了什么? 李凑的话在口中辗转,几乎脱口而出。 男生松了手,红绸带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32、私奔 檀水之后,晏温翊和李凑去了格封。 格封是西部最偏远的城市,离檀水和苑川都相当远。李凑透过窗望一眼空中飘荡的云海,越发感到头晕目眩。 上了飞机,他才发现自己有点晕机。 舱室是半隔断设计,围成的半封闭空间让他觉得逼仄,李凑起身站了一会,飞行时一个不稳他又撞到了旁边的门,咔哒一个重响,紧接着他又低低地咳起来。 空调太冷了,他不会调。李凑探出头,见到的却是三三两两遮蔽视线的自动门,不知道晏温翊在哪。 许是他发出的动静有点大,空乘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 李凑抬头,面上窘迫:“没事——别!”他一个“别”字卡了半天,勉强接上话,“我不喝酒。” 空乘:“?” 空乘一愣,隔着隔断门顺着他的话问他需不需要用餐。 李凑只觉得尴尬,他是第一次坐飞机,这种体贴周到的服务反让他感到不适,先前都是晏温翊去应付这种事,他很会处理这些事…… 李凑像第一次进入别人家中做客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局促得过分。 他最后要了一张薄毯。 云海奔腾翻涌,隐约可见下方深色的山脉,熟悉的眩晕感冲上脑门,李凑有点后悔了,他希望晏温翊能在他身边,和他说话,随便说些什么,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想着那个人。 不管哪种意义上。 我真是——他想,我真是昏了头了。 下了飞机,李凑还是摇摇晃晃,脸色惨白。 “李凑……”晏温翊用手肘戳他,“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得有气无力。 “呃……”晏温翊显然没信他,扫了他一眼,“外面这么热,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还要坐车,可以么?” “真可怜。”他漫不经心地说。 李凑不想理他,望了眼他的背影,心想:还不是因为你。 他微微抬眼,手肘轻轻碰了碰少年,晏温翊低头:“怎么了?” 他是真的没有这个自觉吗?贴这么近。 李凑不自然地侧身,示意了一旁的停车位,——停在那里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低调而内敛,线条流畅。 轿车的氙灯在青天白日下一闪一闪,正对着二人的方向。 晏温翊皱了皱眉。 “他怎么……算了。” 车旁站着一个男人,着装妥贴,他见到二人,转了个身,微微颔首。 李凑打量着,看了眼晏温翊。 晏温翊站着没动,有些恼地抓了把头发,随即不情不愿地上前,和等候已久的司机说了两句话,他的脸很臭,表情又有点纠结,片刻后,晏温翊朝李凑走来,“走吧,上车。” “这车只会把我们送出市区,要到山那边等会还要换车。” 李凑和晏温翊坐在后座,驾驶座上的司机很安静,目不斜视,二人坐在后座,像两个聚在一起咬耳朵的小孩。 李凑小声问:“他是谁?” 晏温翊凑近在他身边,余光窥着前方,“来接我们的人,应该是我家……安排的,我也不知道……”他偷偷窥了李凑一眼,补充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居然能跑这么远跟到这里……” 他压着声音,低低地触碰着李凑的耳膜,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身边人袖口的破线头。 李凑听他讲,他很少对晏温翊的话有过兴趣,两个人的头几乎靠在一起。 乘机的眩晕还没过去,他希望晏温翊能多说一点,可惜那人只简单讲了几句。 或许是因为有外人在的原因,他一路都很沉默,李凑侧身,晏温翊的头架在椅背上,斜斜往下,好像是睡着了,眼瞧着就要滑下来。 李凑伸手轻轻把他的头拨正了一点。 司机默不作声,透过后视镜往后瞥了一眼。 路灯变换,发动机低鸣,汽车猛然启动,李凑没注意,身体被惯性带得乱晃,一个不稳差点压到晏温翊身上,他堪堪才撑住身体,还没坐稳,肩上骤然一沉。 晏温翊坐姿歪歪扭扭,头靠在他肩上,还在往下滑。 李凑:“……” 应该让他把座位放平的,不管到哪睡觉都这么不安稳。 李凑觉得好笑,他自己还没坐稳,又要负担这份重量——也不知道他吃什么长大的,我的天啊,他的头怎么这么重啊? 小时候喝奶粉喝错了吧。 李凑索性维持着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观察他。 身旁的少年睡得不太安稳,眼睛颤个不停,翘起的头发蹭在李凑的皮肤上,随着行进轻微的颠簸晃动,像细细的针挠过,有些疼,又有些痒,迷离又上瘾的触感。 晏温翊缩了一下,偏了偏头,整张脸对上李凑的视线。 李凑看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忘了躲。 不久前他还是晏温翊看不惯的冷漠后桌,如今已经坐在他身边,亲昵如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之间的接触越来越频繁。而他对于晏温翊越界的相处已经丝毫不感到排斥,也不觉得惊讶,好像他们之间本就应该这样——他身边只能看见他,而他身边理所当然出现他。 李凑生生坚持了一路。 待车终于停下,李凑半边肩膀都麻了,坚持不住地向下滑,肩上靠着的头也失了支撑往下跌,“砰”地一声骤响。 “哎呦。”晏温翊下意识痛呼,捂着脑袋悠悠转醒。 “嗯?”他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到了?” 晏温翊摁着额角,看了眼同样磨磨蹭蹭揉着脖颈肩侧沉默的李凑,“你怎么也这副模样?坐车也晕车?” 李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晏温翊的动作顿了一下。 驾驶座上——司机早就出去了。 急切得简直就像是撞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手垂了下来。 身旁人迟迟没有动静,李凑不由扭头,“不下去吗?” “怎么了?” 李凑脸上有一道被压出来的红痕,很浅,但很显眼,他显然不知道,正一头雾水地看着晏温翊,晏温翊伸手,李凑望着他,并不躲闪。 “看我做什么?” 他一直没动,好像真的不知道面前人在打什么主意。晏温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点恼,又有点疑惑。他的手堪堪触及李凑的脸,又忽然放了下来。 “没事。”他匆匆地说。 晏温翊和司机在说话,李凑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喝饮料,一边抬眼瞧过去。 男生的态度很不耐烦,那个司机说两句话就被他打断一次,到最后他连听都不想听,扭头就走。 他今天的脾气有这么不好啊……李凑咬着吸管,有点意外。 他们原来没少这么针锋,李凑重温这一幕,发觉居然有几分陌生。 恍若隔世。 “不需要。”晏温翊的语气很冲,态度出奇强硬,他像只舔牙磨爪的幼狮,对觊觎猎物的敌人发出低吼,“我怎么说的你就和他怎么交差,不要跟着我们!” 他拽住在一旁看戏的李凑,拉着他小跑出门。 “这不好吧……”李凑还有些犹豫,“你就这么走了?晏温翊!他还在那……” “别管他!”晏温翊语气不耐。 李凑颠簸着转头,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司机还像一根电线杆似地杵在那里,他好像还在发愣,像用完被遗弃了一样。 李凑在心中暗暗抱歉,却见他忽然扭头,视线准确地与他相撞。 李凑一愣。 他是在看……我? 隔得太远了,他有些看不清,却感觉那道目光像利箭一样破空而来,钉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腕,两个人紧紧相贴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开始发烫,李凑恍惚地想—— 他们现在的样子……就像在私奔。 私奔?!我在想什么!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晏温翊拉着他跑,速度不快,一会就停下来了。格封气候干燥,热气蒸腾,二人出了一身汗,晏温翊停下来喘气,拉着他的手还没放下。 外面太热了,李凑心头一片躁郁——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扫过被拽着的手腕,视线游走到晏温翊的脸上,“怎么这么急?” “不想跟他多说……也不是跟他,再说我哥哥就要打电话给我了。”晏温翊仰头灌了口水。 水珠顺着他滚动的喉头滑下来,李凑干咽了一下,轻声问:“那你也没必要这么急……不热么?” 晏温翊拭过嘴边,偏头瞧了他一眼。 “热啊。”晏温翊漫不经心地说,他扬手一扔,塑料瓶被准确地投入垃圾桶,继而侧身看着李凑,“都已经这么热了,外面这点热算不上什么吧?” 外面这点热? 李凑还没能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晏温翊抬手,无名指擦过自己的脸颊一侧,他指腹的力道很大,眼皮微微耷着,紧紧盯着李凑,像窥伺的狼。 晏温翊的手指没有茧,平日里养尊处优,男生的指腹甚至有些柔软,极缓地游离在李凑脸上,硬生生拉扯出一种粗硬的摩擦感。 李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呃……”晏温翊像是被他问住了,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启齿,他看着李凑,又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解释,揉着头发纠结了一会,轻轻“啧”了一声。 李凑感到手腕一紧,力道大得甚至有些疼,又倏忽放开了。 晏温翊很恼地瞪了李凑一眼,声音忽然弱下来了,“没有。” 李凑:“?” “那你干嘛?”李凑抬手触上脸侧,被晏温翊忽然打落了。 “没有!说了什么都没有!”晏温翊语气暴躁,“口水印!你刚才在车上睡着流口水了!” 他蓦地转身,大步向前,说话声落在风中有些飘忽:“走走走!别磨蹭了。” 口水印?我睡觉不流口水啊。 搞什么啊?他不觉得自己说话前后矛盾吗? 李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还尚站在原地发愣,晏温翊的声音在前面遥遥传来,“李凑!”他满是不耐又驻足回望,“你还要站那多久!” 二人在市郊又走了一阵,停在一辆老旧的越野面前。 “等着。” 晏温翊将水丢给李凑,上前敲了敲车。 “来了?” 车边靠着的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男人回头,墨镜后的脸轮廓深邃,他笑着端详晏温翊:“老小也长这么大了。” “拉塞。”晏温翊和他打招呼。 拉塞——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看就是格封的少数民族,体格高壮,髭须浓密,他拍拍晏温翊的肩,又上下扫了他几遍:“你都这么高了,你跟我说要来,我等了你好久,你这才到,老大在电话那头没少为你操心,让我多看着点你。” 李凑偏头看了他一眼,眼中藏着几分笑意,这一路他见得最多的便是晏温翊被各种人盯着吩咐管教,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世魔王。 晏温翊有些尴尬,低咳了一声,“别说了。” “你的朋友?” 拉塞笑了一声,示意了他身后站得有些远的李凑,他和李凑打了招呼,又躲在一旁和晏温翊偷偷摸摸咬耳朵,“看起来不像啊,你从小心高气傲得很,谁都看不上眼,这次和朋友一起出来玩?” “哪里不像了。”他立刻辩驳了一声,晏温翊有些不自然:“那也不是小时候么。” 他们寒暄了两句,拉塞去开车,“走吧,先带你们去落脚。” 晏温翊取过李凑的行李箱,觉得他动作太慢,想去拉他,他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会,最后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腰,“快点,磨蹭死了。” 刚刚不是你一直在拖时间吗。李凑默默地想。 拉塞的车和晏家的车完全不能相比,车内很闷,空间逼仄,李凑稍稍起身就会碰到头,空调约等于没有,车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汽油味,他听到晏温翊笑着在耳边说话。 汽油味,尘土的气味,车在格封的烈日下被炙烤的味道,混着皮肤相贴黏连的汗味,严丝合缝地将他包裹,晏温翊凑过来在驾驶座后面和拉塞说话,他的身体带着少年人年轻气盛的灼热,随着他笑时如弓弦鸣奏般震颤传来,李凑觉得头有点晕。 好热啊……会不会凑得太近了? 平日里晏温翊的频繁接触也不少,这是他意识到自己心迹后的第一次。 李凑把自己的存在感压至最低,整个人往边上挤,尽量不与晏温翊接触,市郊的土地多陡,越野猛地一个颠簸,又把他颠了回去。 李凑重重地撞在晏温翊身上,头歪在他肩颈,男生带着潮湿又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畔:“欸,小心点。” 他的感官从未如此敏锐过,平日里一贯迟钝的左腿绷紧僵硬,李凑想后退,又动不了,浑身僵得像一具死尸。 他很小心地看向晏温翊,晏温翊根本没注意他。 怎么可能呢,李凑想,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拉塞的家在怙姆山脚下,独门独户,边上还有个果园,夏日里虫声阵阵,鸟鸣啾啾。 “他妈的,这群鸡怎么又翻篱笆出来了。” 拉塞匆匆下车,去抓散跑的鸡,李凑正要开门下车,从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抵住他开了一条缝的车门,然后用力一拉—— “砰。” 车门再度被重重关上,响声剧烈。 李凑扭头看向晏温翊。 晏温翊靠在后面,姿态闲适,侧脸燃烧在斜阳的末端,有一种迷幻的朦胧。 他望了一眼窗外山头匍匐的圆日,淡淡道:“太阳要下山了。” “对。”李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不高兴?”他问,“你是想回家了吗?” “没有。” 李凑低声,补充道:“我没有不高兴,都没有。” “那你一路上怎么不说话?”晏温翊问,“在檀水你可不是这样。” 李凑:“……” 这让他要怎么说啊! 在檀水他用得着顾虑这么多吗!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拉塞是我爸爸在部队里的战友,我爸在格封当过兵,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可能和苑川有些不同。我认识他很久了,你不用担心。” “哦。”李凑说。 李凑相信他和这人之间还没有差劲到这人要把他拐到荒郊野岭坑杀的地步,他口中有话吐不出,又不知道晏温翊磨蹭磨蹭,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自觉地攥着袖口边的破线头。 晏温翊只是看着他,眼神也漫不经心,若有若无的。 “你总是这样。”晏温翊忽然说。 “我——”他摸着腕上凸起的一小块骨头,好像在思考,“我不喜欢你。” 李凑心头一跳。 “跟我说话……藏着掖着的。”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能时时刻刻注意你——我不知道你的感受。”晏温翊看着他,低声说。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呢? 李凑想问他,他看着晏温翊的眼睛,最后也只是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寡言,沉默,内敛,这些旁人看来并不受欢迎的特质已经深深刻入他的血液,在他过去那一段和人有过深切相处的短暂年岁里,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李凑已经不清楚该怎么和人交往,他像只惊弓之鸟,听见人的声音就要躲起来。 他垂眼,淡淡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不必在意我,我没关系的。” “别拿你跟外人的说辞来对付我。” 晏温翊打断他,他起身,跨过李凑的腿,在狭隘的空间里微微弯腰,他一手扣着门锁,一边按在他的肩膀上,“我是说你跟我说话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你的真情实感,虚情假意,托词,借口……我都能分辨得出来。”他的手指下移,点在了李凑的心口,如鸣震响。 “我还不知道你吗?” 晏温翊的声音很冷,像凛冽的泉,整体又是流动的。 他说完就下车了,李凑一个人坐在车上发愣。 ……他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 李凑触上自己的胸口,晏温翊的力道出乎意料得重,微疼。 你该知道我吗。 33、相馈 晚餐是在拉塞家里吃。 矮桌上摆满了他没见过的食物,颜色金黄,油亮生辉的烤肉,香气扑鼻但放满了胡椒和孜然的汤,空气中香料的味道不由分说蹿进他的鼻腔,李凑鼻腔发痒,但他不想打喷嚏。 众人团团并膝坐在矮桌旁,桌面铺着伊斯兰花纹的毛绒桌布,摆满了丰盛的食物,人和人面对着面,李凑不想……也不能把口水喷在别人脸上。 这很没礼貌。 他吃不惯大块的肉,也不太能喝。无奈盛情难却,主人家非常热情,拉塞的女儿依娜给他倒酒,格封的女孩非常漂亮,依娜往他跟前凑,李凑不好一直看着她,被她逗得满脸通红。 少女身上馥郁芬芳的香气极其存在感地萦绕着他,依娜不停地问他问题,身体一直向他靠近,李凑满脸通红,脑子里一团浆糊,回答结结巴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一旁看戏。 晏温翊抿着杯中微浑的酒,饶有兴致地注视这边。 他端着酒杯,酒液盛满了光,支手撑颐,非常乐于看他窘迫局促的样子,也丝毫不掩饰。拉塞和他说话,他一边笑,一边又将问题抛给李凑。 李凑左支右绌,少女明媚的眉眼在他视野内放大,他脸上更红了。 我是真的不喜欢喝酒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晚餐好不容易结束,李凑快被撑死了。 这家的女主人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干瘦得很,不停地给他夹菜,边夹菜边嗔怪着说:“怎么这么瘦?” 女主人的眼神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身体都饿坏了,你看你的腿,都没长好。” 晏温翊放下杯子,瞥了他一眼。 李凑哭笑不得:“谢谢您,不过我的腿是因为原来受过伤,跟这个没关系……” “吃鸡蛋吗?”女主人打断他的话,给他剥了个蛋,“很有营养的。” “不对,还是吃肉吧,多吃点肉,多长点肉。”她说,“小时候吃过肉吗?” 李凑:“……” 晏温翊偏过头,憋不住轻轻嗤了一声。 “肉还是吃过的……”李凑艰难道:“谢谢您。” 食物堆满了李凑的餐盘,女主人又给他添了一个碗盛着。李凑就从来没吃过这么多,他感觉咽下去的食物都快顶到喉咙——救命啊,他要吐了。 晏温翊拉着他出门消食。 拉塞的家旁边有个矮矮的山坡,李凑站在山坡下,迎面的风还氤氲着白日里的热度,风中有尘沙味,粗粝厚重,和细细柔柔的风完全不一样。 有一个小石砸在他的头上。 李凑抬头去看,被黑暗覆盖朦胧的山坡上,一道声音散漫说:“上来。” “晏温翊?”李凑抬头,“你怎么……在树上?” 他面露惊讶,晏温翊爬到树上去了,他坐在树干一端,叼着根草茎,樾影簌簌,垂下来的脚还在晃荡。 李凑费力地爬上矮坡,他跌了好几次,粗粝的沙石擦破他的手掌。 李凑仰头:“晏温翊,你别坐那里,会掉下来的。” “嗯。”晏温翊荡着腿,不以为然,“我让你过来不是让你对我说教的啊。”他俯视着树下仰头注视他的李凑,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晏温翊折下一片叶子卷了卷往他下一丢,“喏。”他说,“别看我,看外边,抬头。” 李凑接下慢慢悠悠飘下来的树叶,转身抬头。 他怔怔地看着,树叶从指缝中掉下来,无知无觉。 方才他在山坡下没法看到,站在满树阴翳遮蔽的地方也没能瞧见——格封的山夜,入眼是漫天万里的星辰。 夜色黢黑浑浊,风声裹挟虫声鸣彻而来,云彩隔绝之处,星斑闪耀,奇异而艳丽地运动着,有的浓密,有的稀薄,像一卷瑰丽而铺就万里的偌大画卷。 晏温翊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怎么样?” “苑川的夜晚已经看不见星星了,虽然见过不少照片,但还是不如实际亲眼所见……这很漂亮吧。” 他漫无边际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很久以后,李凑轻轻“嗯”了一声。 确实不一样。 他被漆黑的幕布包裹起来,云彩的尽头满贮着沉郁的光芒,星河在他眼中倒卷,怙姆山下没有旁人,山神为证,晏温翊邀他共享整片星空。 “喜欢吗?” “嗯。” 晏温翊偏头,看着他笑了笑,“那就送给你吧。” “我擅自做主,将这片星空送给你。” “仅有今夜,过期不候哦。” 李凑的心跳加快,他低下头,“你以为你是什么谁。” “一个胆大包天,痴心妄想的人。”晏温翊哂笑,“你想说这个,是么?” 李凑没应。 痴心妄想,他想,你到底在痴心妄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晏温翊“哎”了一声,恼道:“我忘了把相机带出来了,啧……这个时候就应该拍张照的。” 他拧头,忽然看向李凑,李凑愣了一下,从兜里拿出手机,解锁,迟疑道:“我带了。” 他拿着手机,举在空中,晏温翊似乎愣了一下,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眼中探究和考量的意味十足。 “真的给我?”晏温翊语气不明。 李凑被他看得渗得慌,手中这块板也像成了一块烫手的转头,他抿抿唇,正想收回去,“不要算了。” 一只手率先拿过他的手机,晏温翊放在手里掂了掂,感情真挚地道谢。 “谢谢……”他说,“真有默契啊。” 他方才还正儿八经的,忽然又换了个模样,轻狂不羁,吊儿郎当。 李凑反而有些尴尬,他不太会应付晏温翊这种模样,他摸了摸鼻子,看晏温翊拍照。 好在晏温翊之后的注意没有集中在他身上,李凑看了一会,又转头对着星海发呆。 蓦地眼角一闪,李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你在做什么?” 他稍稍蹙眉,晏温翊被抓了个正形,也不收敛,他低头扫过一眼自己刚刚拍的照片,“嗯,还行,比上次好多了。” “你别……”李凑皱眉说,他顿了一下,“你怎么又拍我?” “哦。”晏温翊按掉手机,递给他,随口道:“怎么?你又要说我吗?手机是你的,你不喜欢删了就好,我那又没你照片,这么冲干什么?” “我没有。” 晏温翊显然没在意他说了什么,他趿拉着步子回树下,打着哈欠在前边伸懒腰。 少年伸展的姿态很好看,像只憩息慵懒的大猫,卷起的下摆露出一小块腰,微微凹陷的腰线,流畅精瘦的轮廓,晏温翊沐浴着星光,身影抻得很长,越发显得身材高挑。 李凑怔怔地看着,直到手机轻微地发出震动。 他挂了来电,在相册里匆匆翻过几张照片,在自己幽暗的侧脸照之后再划不动,李凑犹豫了会,把手机调成静音。 他很轻地后退了几步,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做贼,李凑举起手机,看向镜头映出他所有的星空,无声地将时间暂停。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至少今夜,他所见的梦境是真切的。 李凑收回手机,默默垂眼。 晏温翊是不会知道的,他也不需要知道的……自己知道就够了。 若无来日,若有此生。 第二天他们就进城去玩儿了。 格封在国土的边境,和山中的檀水,现代化的苑川都不一样。 这座城市像是古时丝绸之路上的西域小国,常见当地的居民穿着独特的民族服饰。 格封不先进,也并不发达,充满了异域风情,空气中蕴着炽热沙漠的阳光味道。 城中最大的商业街区人流如织,高眉深目的西亚面孔和柔和俊秀的东亚面孔交织,极具现代化的金属大楼和古朴华美的中世纪风格古堡遥遥相对,仿佛置身于时间和空间的两相交错岔口。 晏温翊和李凑穿梭其间,格封的商业街区是西部最富盛名的购物中心,大百货商店、特种工艺品店铺,各式饮食店及高级餐厅和夜总会应有尽有,虽然难以和日本银座,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纽约第五大道并论,但也极具游玩性。 李凑的兴致很高,像个小孩一样好奇地四处张望,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不时驻足,望着风格各异的楼堂馆舍夸张地瞪眼。 他走进阿里斯街尾的一家商店,店门口少见的冷冷清清,店名他也看不懂。 这已经快到商业区的最末了,寻常的游客绝不会有兴致到这种地方。 这是一家服饰店,很小,店内幽暗,连灯光也欠奉,仿佛到了穷途末路之际。 像是快开不下去了。 四面的橱窗内悬挂着各式各样花纹各异的长长布匹,一个老人坐在角落,见来了客人,也没有起身迎客。 老人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句话。 李凑闻到一股萦绕的燃香,晕晕的,令人昏昏欲睡。他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只好时不时配合地点个头。 如果是以前,李凑是绝对不会走入一个语言都不通的地方,但现在他好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晏温翊在他身后。 男生仰头,细细观察着布匹上奇特精致的花纹,晏温翊完全不认生,他指着一个橱窗内挂在鹿角衣架上的帽子,示意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老人迟钝地点点头。 晏温翊接过额帽,笑着把帽子往头上戴,这是一顶非常奇怪的帽子,有点像中世纪的魔法师所佩戴的,很大很重,帽沿很宽,他带上帽子李凑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仿佛一块石头压在晏温翊脑门上。 “欸……”晏温翊太用力了,这帽子不知道什么材质制作的,质地坚硬,他的头塞进去,一时半会居然拔不出来,他走得歪歪扭扭,李凑赶紧上前扶着他,才避免他撞在一边的衣橱里。 “好硬啊……”他摸着泛红的额角,眯着一只眼睛看向李凑:“快帮我看看,是不是破了?有点疼。” “没破相。”李凑说,他像是想到什么,低声说:“是不是你头太大了?” 晏温翊:“?” “你有病吧!”他额角跳动着青筋,恼怒道。 晏温翊买下了这顶奇特的帽子,很大的头戴着帽子,气得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李凑在后面喊了半天,叫不住他,取过他没收好的包装,抱歉地向老板笑笑,老人和善地点点头,笑容慈祥。 李凑有些恍惚地看了她一会,转身出门。 他们像游记中探索世界寻找财富的冒险家,一路东张西望,下一站是位于商业区中心的伊特司区。 “伊特司”在格封少数民族的语言中是“珍宝”的意思,这一整条街区,销售的都是昂贵的珠玉古玩。 说是古玩城,看起来也不太像,没见着卖瓷玉佛像、石像家具、书画等的店面,也没有写着笔墨纸砚、宝莲灯、金银的大招牌。 好吧……棕底金字的招牌上都是蚯蚓似的闪含语系文字,李凑压根一个字不认。 伊特司区,或许真如其名,是个能淘到好东西的地方,不过在李凑看来……只有钱没脑的暴发户才会来这里消遣。 他望着头顶快要把他眼睛闪瞎的雕花大灯,眼角诡异地抽搐。 店面的橱窗中摆着很多西域风情的首饰,光辉闪耀,玛瑙串儿,琥珀坠,琉璃项链…… 像是个首饰店。 李凑只觉得眼花缭乱,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柜面一角,有钱没脑的暴发户正兴致勃勃地挑选。 晏温翊戴着手套,摆弄着红幕之上的琉璃坠饰,吊坠的一面镂空,精巧地折射出天顶的灯光,纤细的翅膀纹路欲飞,雕镂的花纹好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他又一一试过摆在面前的手链,戒指,动作熟稔而优雅,老板站在柜台后殷切地看着他,眼中跃跃欲试,像是在看一个没合上盖的大金桶子。 晏温翊专心致志,他手上的琥珀闪灼绚丽的光,少年的眼中也熠熠生辉,李凑一时之间分不清谁更亮眼。 “好看吗?”晏温翊摊开手掌,问他。 李凑迟疑:“你想买这个?” “嗯。”晏温翊说,“怎么了?” “你是冤大头吗……”李凑忍不住道,“你没听到他报的那个价吗?明显是想宰你,你……你有这点钱买点什么不好?” 他说到最后语气少见的强硬,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里的东西鱼龙混杂,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有钱没地方花吗!” “有什么关系?”晏温翊笑了一下,“假的就假的,我又不在意这到底是琥珀还是别的什么,雕得很好看,这不就够了?” 他略略一侧头,耳垂下的珀石敏锐地晃荡着光,晏温翊挑眉:“好看么?”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眉梢眼角神采飞扬,耳下的坠饰不显得花哨,反添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美感。 李凑不知道他到底是指首饰还是指人,他怔怔地看着,一时忘了原本的话,“好……好看。” “那不就得了……”晏温翊取下耳上的坠饰,漫然道:“古人为博美人一笑掷千金,今天我为美人一眼掷千金,有何不可?” 李凑愣了一会,匆匆低头,“我不知道,你的事情,随便你吧。” 随便他吧,随便他为了谁而一掷千金,李凑不知道那个美人是谁,他也不想知道。 晏温翊看了他一会,“你还真是狡猾。” “你真的听不懂吗?” 突如其来的一阵穿堂风撞开了窗,晏温翊的话被遮掩在木窗嘎吱的声响下,肥头大耳的老板顿时跳起,惊慌地去关窗,生怕这猝不及防的不合响声惊跑了这个难得的大肥羊。 李凑不语,像是没听到。 晏温翊忽地笑了。 “谁说你不会说话了?”他漫不经心道,“这不是特别会说话么?” 理由找得可顺溜了。 李凑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晏温翊撩了下头发。 “你也选选吧。”他侧身看向柜台,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扯开了,“有的还挺好看的,也不是很贵。” “伊特司是珍宝的意思啊……”晏温翊慢慢地说,“这世上所谓的珍宝,买一件少一件,不会有第二件,当然也不存在什么赝品,就像人一样。” “人也是珍宝啊,这世上的人,见一面就少一面,都是注定的。” 玻璃中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琥珀反射华美的光,少年垂眼注视,不知道在看什么。 李凑沉默地注视着柜面的玻璃,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你很喜欢这些吗?” “喜欢……”晏温翊说,“我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天上的星我也喜欢。” 李凑的脸色有些古怪,晏温翊失笑,耸耸肩:“好吧,大多数我是打算给我姐姐的,她很喜欢收集不同的首饰。” “你不先问问她喜不喜欢么?”李凑问,“你姐姐应该不缺这些东西吧?” “可是我就想带给她啊……”晏温翊说,“她是不缺,但跟这有关系么?我希望她有更多。” 他在试一个戒指,顶端的红宝石璀璨得近乎妖异,“我和姐姐年龄差不大,小时候姐姐一直带着我。” “这样么。”李凑低头,稍稍蜷缩着手:“在学校的时候没见你戴过,看不太出来。” “原来你也有注意我啊,我还以为你看我一眼都艰难。”晏温翊习惯地调侃他,而后一顿,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抵住额角低低笑了笑,“不行啊,在学校戴这些东西指不得被李平君指指点点,他每天盯着我跟猫抓老鼠似的。” “我有时候会戴,特别是去见重要的人。” 他伸出手,掌心摊着一块小小的兔状翡翠,色彩润泽,鲜翠欲滴,晏温翊将兔子放在李凑掌心,“讨个吉利。” 他眼中漾着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凑。耳垂下的坠饰轻轻摇曳,一闪一闪,李凑和他对视,心尖猛然一颤。 他说这话好像早有预谋,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他不正经的调笑。 李凑吞咽了一下,脑中一片翻江倒海:“我……我不属兔的。” 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们不是同一年的吗?我和你一样,属虎的啊,你给错了。” 晏温翊:“……” 他欲言又止,几次看着李凑皱眉,最后直接把兔子玉强行塞进他手中,没好气道:“我没选错!自己拿着!真是烦……我简直在对牛弹琴!” “等等……”李凑看着他气得跑远,双手捧着兔子玉对上老板觊觎已久的眼神,整个人不知所措,“这得多少钱……我没钱买这个啊……” 老板用混着奇怪口音的普通话回答他:“已、已经付过了。” 李凑:“……” 34、迷梦 晏温翊不知道去哪了。 李凑蹙眉注视空无回音的消息栏,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小声问:“晏温翊,你在吗?” 果不其然,没有回应。 李凑抿了抿唇,划着手机慢慢转身,面上闪过些许茫然。 晏温翊和李凑在外面疯玩了一阵之后,在酒店落脚,晏温翊似乎不打算回去。 酒店像是中世纪的古老圣堂,穹顶绘着古希腊时期的名画,黄铜雕塑静静地矗立转角,李凑走得很轻,水磨的花岗岩地砖轻轻地发出声响,顶上的水晶吊灯闪得他眼睛发花,周遭很安静,没有人。 彩绘玻璃窗被天边残余的辉光映得透亮,现在已经不早了。 出门玩了大半天,李凑着实是累着了,他把门一关,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饿得饥肠辘辘,才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 晏温翊不在自己房间。 李凑下意识地想去找他,他想找晏温翊一起去吃饭。 他不知道晏温翊在哪,李凑心想也许他也饿了,他按下电梯,在微微下坠的眩晕感中看着镜面中自己平静的脸。 他想……去找晏温翊。 酒店的餐厅有两个酒廊,上层开设的酒廊因为临时的设备问题暂停服务,李凑本来都不想停下,他想了一下,不抱希望地进去瞧了一眼。 没有什么人,昏沉的环境里透出一点不明显的光。 有音乐从遥远的另一端慢慢传来,听不太清。 音乐?好像还是……钢琴? 谁在弹琴? 李凑的脚步微微一滞,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拖着那条不太灵活的腿快步往前跑,身形踉跄,李凑跌跌撞撞穿过走廊,倏地顿住了。 酒廊其实是暂停开放的,黄铜告示牌静静垂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敞开着,李凑站在落地玻璃门的地方,慢慢停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人。 略高的圆台上,男生坐在三角钢琴的后方,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得很清楚,少年修长的手指在钢琴琴键上弹奏,他很是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还有另一个人。 辉映的斜阳透过在被切割成片片棱形的彩色玻璃窗上,他半边脸被晕染成绮丽的瑰色,眼睫半阖,很轻微地颤抖,像蝴蝶振翅。 眼前之景美好得像一幅画。更让李凑感到震撼的,是此时晏温翊弹奏的曲子。 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彩阳川。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明白那种凭空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晏温翊时常哼着的曲子就是彩阳川! 李凑的呼吸不自觉急促,这是他的曲子,这是他的过去,这个世界上还知晓这首琴曲的人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晏温翊怎么会知道?! 不……也并非全然无所知,他记得,他在学校里弹过一次。 难道是那时候被他知道了? ……可只有那一次。 明明他只弹过一次。 晏温翊眉眼低垂,双手在琴键上来回,他弹得很熟练,自指尖流泻而出的琴曲悠扬婉转,浑然一体。 少年的神情出乎意料得柔和,不知道是因为倒映在光滑如镜琴面上的圣子彩绘,还是因为奏出的乐声,少年平日习惯捎带的轻佻孟浪隐去了些。这一刻,他倒真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晏温翊犹自弹奏,李凑没敢再往前,相反,他还退了几步。 他沉浸在音乐中,他溺于往昔的回忆里。 李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沉默。 这种姿态对他来说不是很陌生,他见过太多次了——小时候,那个女人坐在琴凳上垂首弹奏,他在她后面,在琴房的一角,琴凳对他来说太高了,女人的背影在他看来宛如庞然巨物。 女人一遍又一遍,执拗地重复弹奏着一首曲子,像一首永远不会终结的丧歌。 他唤她,但她不理他。 但她会把他抱上琴凳,教他弹琴,循环往复地弹奏同一首。 她要把自己身体里的东西挖出来,塞到这个和她流着同样的血的小东西身上。 李凑闭眼,他慢慢地攥紧拳,呼吸开始不正常地急促起来。 他其实不会弹钢琴。 那个女人从来没有系统地教过他,自幼的肌肉记忆只让他能够奏出一段,再多的,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戛然而止,像她留给他的凡庸记忆,抖落成碎屑,找不到头尾,一文不值。 他就是有这么笨,学了千百次还学不会,弹得断断续续。 而他现在听到的——他面前的这个人,和他不一样,晏温翊像练习过成千上百次,他的弹奏非常纯熟,一气呵成。李凑复杂地注视他,他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他也只在学校里弹过一次,在那个赶不上吃饭的午后,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行政大厅里,李凑心念一动,将想法付诸在那架有些走音的钢琴上。 他那个时候在场吗?躲在什么地方? 李凑想,他只听过一次,他是怎么学会这首曲子的?他练了多久? ……他为什么要弹这首? 李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那天的中午,他从行政大厅回去之后,他和晏温翊在临时办公室起了争执,幼稚又可笑的争执,也不知道到底争什么。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一切都早有预兆。 李凑有些失落,他勒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他的意识慢慢回笼,一时之间思绪万千,最后只能简短地凝缩成一句“世事无常”。 上一次是晏温翊看着他弹琴,而今是他看着晏温翊弹琴了。 他在玻璃门外站了很久,直到琴声渐止,李凑没有出声,默默离开。 晏温翊回来的时候,李凑低着头不看他,这一遭偶然窥见的事情给了他极大的震撼,李凑心乱如麻,他想不清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晏温翊倒是很随意,他随手搭在李凑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 “嗯。”李凑有点不自在,眼神在放在他肩上的手游移,他好像比原来更加局促了。 晏温翊扫了他一眼,把手从他肩上放下,从背后推了推他,淡淡笑了一下:“走,吃饭去,据说他们这的人今天好像过什么节吧……不记得了,去看看。” 李凑不想去,晏温翊真的很爱玩,也不嫌麻烦。 他们在外边的庭院里吃饭,老树早已没了生机,微微弯折的树干像一根突兀的脊椎,木木桌和木凳都是就地取材,尾端还连在树上,夜风悠悠清爽,空气中能闻到烤肉的香味。 晏温翊咬着吸管,酒液晃荡的面儿上浮出一个个泡泡,他有一没一地和李凑说话,捏着个杯子身体朝外发呆,庭院里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晏温翊说得很大声,夹杂在各种各样的语言中便显得十分微弱,像漂浮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他的眼睛很亮,不远处的篝火在他眼中栩栩如生地跳跃,明亮得几乎越出的火焰,仿佛热度也传到了这里。 女孩在篝火的前边跳舞,裙裾扬起漂亮的弧度,额上的坠饰,衣裙上绣着的金线,明暗交织的花纹,在火光中显现出鲜活如生。跳舞的女孩笑得妩媚,美丽,裙下小腿的线条柔和优美。 跳舞女孩的旁边,坐着三三两两个人,有的在打鼓,有的在吹弹一些奇怪的乐器。 李凑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但那股不断交杂的独特音色,宛如不远处篝火上舞动的炽热火苗,女孩的舞,演奏者手中的曲,好像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慢慢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热情推向极致。 篝火灼烤的炽热,酒液冲上头的晕眩……李凑觉得有点热。 他想回头倒点水,发现晏温翊正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往这边看,他非常专注,李凑以为他在看女孩跳舞,朝边上挪了挪,晏温翊还是看着前面,他有点落塌,没那么有精神,眼神在篝火下有些迷离,好像是在看表演……又好像是在看他。 像只玩累了困倦的猫。 霎时李凑根本无法错开眼神,他问:“你是不是困了?” “没有啊。”晏温翊懒洋洋地说,他一手撑颐,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示意前面:“喜欢么?你刚刚看得很认真噢。” ……他是指什么?看谁? 李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晏温翊笑了一下,往杯子里又倒了点酒。 他的杯里早见底了,又添了些许。这里的酒醇厚,非常甜,像是用奶和蜜酿制而成,后劲相当大。再等到李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晏温翊喝了酒,但没想到他会喝这么多。 时间既晚,篝火烧得只剩下一点,餐盘中的食物几乎没怎么动过,晏温翊叼着吸管眼神迷蒙。 两瓶都见了底,架在杯壁的吸管都快被他咬烂了。 四座宾客皆散,女孩对着这边柔柔一笑。 灯火中他的眼神温柔而旖旎。 “晏温翊。”李凑去推身边的人,“该回去了。” 晏温翊置若罔闻,继续往杯子里添酒。李凑蹙了蹙眉,伸手去拿他面前的酒壶。 “等……等一下。” 下一刻,晏温翊的手就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心很热,有点黏腻。 他好像真的喝醉了,没什么力气,指腹贴在他手背上发热,“别啊。” 晏温翊似笑非笑,拖着声音:“难得这么好兴致,我还想玩会,要不……你先回去?” 李凑皱眉看他,不说话。 “你不走吗?” 少年停了一下,伸手去拿他的杯子,用滚水清洗了一下,往里面倒了点酒,他的眼角闪动着看好戏似故意的笑意,举杯送到他身前,笑语晏晏:“那你也来喝一点?” 他一身懒骨,举得也不是很高,敷衍得很。琼浆玉液,澄清的淡色液体浮光跃金,跳动着梦幻般迷离的光点。他似乎已经闻到蹿入他鼻腔中香醇的酒气。 李凑喉头滚动,接过他递来的杯子。 酒气氤氲,声色惑人。 宴毕,李凑终于劝动晏温翊挪步,耳畔还残留着人们放肆狂欢的声音,抬眼一看则是空旷沉默的房间。 谁也没有说话,骨血中滚动的血沸反盈天。反差如此巨大,恍惚竟像是两个世界。 李凑不太能喝酒,他有点头晕,反观晏温翊,走都走不稳,他都快睡着了。 李凑忍着不适搀住他回房间,他自己的神智都不太清明,等到开了门,才发现他把人送到自己的房间了。 算了,李凑晕晕乎乎地想,我等会去他那里睡就行……反正这人都已经睡死了,哪还用得着分那么清楚。 “你他妈的这么这么重……” 卧房没开灯,李凑费尽力气,终于把人丢床上,他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正想起身出去,手腕却突然被拽住。 天旋地转,下一刻,他就被人压在床上。 李凑手肘使劲,想撑起来,身前一股力道压迫,又把他给按了回去。 “你……”李凑还愣愣的,发怔地看着压在他身上的脑袋。“你没醉啊?” “醉了醉了,你说醉了就醉了。” 说是压,实在是高估他了,晏温翊懒得很,连围在李凑腰侧的两只手都只是虚虚做做样子,半点儿力气不肯使,他趴在李凑胸前,歪着头斜睨着他。 他们靠得很近。 李凑又试着起身几次,无一例外,通通被晏温翊阻了回去。 他不知道胸前的大脑袋是不是喝多了在耍酒疯,但直觉告诉他这可不是什么好姿势——相反,这非常危险。 李凑手心都在冒汗,他硬着头皮说:“你能不能起来……你的头好重啊。” 这话好像把晏温翊给说愣了,李凑感觉身前一轻。下一刻,一股更重的力道更刁钻地压了上来,李凑两眼一黑,差点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哈哈哈。”晏温翊趴在他胸前笑,肩膀颤动,“你真是会煞风景!你这张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是不是有病啊!吃饱了没事干压我身上!”李凑捂着自己被顶压的胃,有些恼怒地骂。 晏温翊笑够了,手臂撑起来了一点,李凑终于在他臂弯中撑起的空间争得了一席喘息之地,他和晏温翊垂下来的眼神对视,忽然又觉得如今的状况反而更加危险。李凑警惕地看着他:“做、做什么?” “不做什么。”晏温翊说,“找你聊天儿,不行么?” “要拒绝我么?”晏温翊说,“你可以推开我。” 李凑紧紧攥着榻上的被单,这可不是聊天的姿势。 “你想聊什么?”他听见自己发哑的声音。 “别这么紧张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晏温翊摩挲着李凑额前垂落的几络碎发,语气散漫,“刚刚你看表演的时候可是大胆得很,眼睛转都不转,我都以为你是在考场,你考试都没那么认真吧。” 李凑皱眉:“我认真?认真的不是你吗?我叫你半天你都没听到,跳舞的女孩子路过我们这边的时候还对你笑,她都没有对我笑好吧。” 李凑话一说完,二人双双愣住了。 “哈哈哈……你真的厉害!”晏温翊笑得乐不可支,“这么关注啊?记得这么清楚……哎呦!” “别笑了!”李凑躁得满脸通红,“不是你先问我的吗!” 晏温翊好像撑累了会,他换了手肘撑着,身体又往下塌了一点,他和李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岌岌可危,连鼻尖都快贴在一起。 “没事啊。”他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卧房里太黑了,他看不清晏温翊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在笑,还是他一贯的轻佻不正经的笑意,晏温翊说:“你关注别人做什么,你只要关注我就够了。” 李凑心尖一颤,“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似乎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每次都要问?每次跟你说都当作没听到。” “你是在装傻么?那么你赢了,我投降。” “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心知肚明。” 他的手指,微微柔软的指腹在李凑脸上轻轻划了一下。 晏温翊开过他不少玩笑,比这更明目张胆的也有,李凑不喜欢他的轻浮孟浪,一贯不放在心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到危险。 是哪里有什么不同?所处的环境么? 黑暗,酒后,床榻,汗水……每一个词语都含糊不清,带着一种莫名的暧昧,几相交融在一起滋生出更潜藏翻涌的危险。 人还是那个人,皮囊下细微感情的色相只稍稍变化,像一滴墨掉进澄清的水里,转瞬由一个极端转型为另一个极端。 过了。李凑脑中警报鸣声尖锐,已经过界了。 他想要后退,意图立刻被晏温翊看穿,这人屈膝压住他的腿,攥住另一只脚踝,轻而易举地将他歪了的半边身体拽了回来。 李凑的左腿根本使不上力,晏温翊偏偏压制住他右边身体,然后看他继续挣扎。 李凑气得脸上发红,他觉得自己像被猫逼入墙角的老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喝醉了。” 他不动了,强装镇定:“能不能起来……你真的好重啊。” “你这话太不合时宜了吧。”晏温翊的声音放得很轻,危险得飘忽不定,他上前了点,“我喝多了,头好晕啊,好难受……我想……发泄一下。” 什么? 他在说什么啊?! 少年的气息和他周身的酒气散发出来,吐息之间,顷数扑到李凑身上。 李凑觉得他的体温正在迅速地升高,他再难维持面上的表象,说话都结结巴巴,“你……你想做什么?” 晏温翊笑了,低声说:“你问错了,不是我想做什么,应该是……你想做什么?你觉得我该做什么?” 他垂首,和李凑的额面贴在一起,相触皆是滚烫,晏温翊拨开他额面的碎发,轻轻点在他脑门上,“你在想什么?嗯?” 男生嗓音低沉,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此刻却多了一份玩弄人心的味道。 李凑的身体都在发抖,相贴如此之近,晏温翊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就是不肯说话。 唉……晏温翊叹了口气,别真把人逼急了,到时候该说成我欺负他了。 “你不是总觉得我不靠谱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纨绔子弟?” 晏温翊捏捏他的耳垂,“那我想,纨绔就该有纨绔的样子,也该过一把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日子。” 晏温翊低头,吻了吻李凑在黑暗中发烫的耳朵,轻声说:“我喝醉了,你也不清醒……没事,就当做了一场梦,你什么负担也不需要有。” 他等了一会,身下的人没有回应。 晏温翊附身在他颈脖边嗅了一下,落下一个轻吻。 作者有话要说: ——do了—— 35、巨变 行程中本应还有格封的嘉措古城,但第二天自然哪都没去。 晨曦初露,天还没亮透,天际边缘呈现出交错的蛋青色,迷蒙蒙的,看不分明。 榻间一松。晏温翊感觉身旁忽然空了。 李凑起来了。 他动作缓慢地重新拉好被角,脚步刻意放得很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房。 门悄无声息地被阖上,他的动作从没这么利落过,轻灵得像是一只黑猫。 晏温翊没动静,背着的身体一动不动。 他已经完全醒了,睁着眼睛,窗帘缝隙中洒进来些许微弱的光,少年蜷着的手沐浴在光下发红,指尖透亮,青紫的血管脉络分明。 晏温翊不起身,也没接着睡,只盯着自己的手发愣,看了半个多小时。 他足足等到翌日的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 “哎。”晏温翊眉间一抽,抬手去够后背,手能摸到的地方触上细微的血痂,有点疼,他闭着眼想了一会,对伤痕没有什么异议,只低声说:“是不是没剪指甲啊……怎么这么痛……” 他伸了个懒腰,点开手机,给李凑发消息:你在哪呢。 那边没回。 晏温翊把自己收拾干净,开了瓶饮料咬着吸管斜斜靠在沙发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你去哪了?吃饭去…… 他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记录,很快就翻到了顶,他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少,消息寥寥无几。 李凑还是没回他。 晏温翊鸠占鹊巢,相当自在地躺在他的沙发上,没半点不好意思。 他一醒来在李凑的房间里,那李凑……应该是在他房间里?晏温翊一摸口袋,掏了个空。 不错嘛,还有点长进。至少没把自己关在外面。 他想了一下,对话框里又加上一句话:我好饿T T; 少顷,猫猫头像终于有了回复,李凑说:你自己去吃吧,我不饿。 晏温翊挑了挑眉,手机揣兜里,出门。 话既如此,晏温翊就再也没去管他,他嘁了一声,漫然想:还是这幅鬼样,吞吞吐吐的,嘴里没一句真话。 他一点没客气,在餐厅里好吃好喝待到了下午一点半。 晏温翊提着餐盒站回了自己房门前,低头发消息:开门,我在门口。 没有回应。 晏温翊啧了一声,轻声道:“原来也没见你这么不肯见人啊……”他又加上一句话: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开门我直接踹了啊。 威胁的含义尽露。 李凑握紧手机,过高的亮度刺得他眼睛发疼,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神情犹豫。 李凑几乎能想象到此刻身处门外的晏温翊是怎样插着口袋,懒散地站在门口——他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李凑当然不相信他能破门而入,但他会引来别的人。 简直像个流氓。 ……也不嫌丢人。 晏温翊做事从来只看自己的心情,随兴而致。他不在乎出丑,但李凑对这种事情很敏感。 他又是这么聪明,近乎是直觉地把捏住李凑的心思。 李凑闭了闭眼,挪着步子给他开门。 晏温翊发完这条消息不久,面前紧紧闭着的大门就被打开了。男生一点也没觉得意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早啊。” 眼前的人神采奕奕,顾盼生姿,配着那张脸还真像那么回事,一点也没有无赖的气质。和李凑两眼发黑,神色憔悴的模样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他,稍稍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不早了。” “啊……”晏温翊说,“我知道。” 打声招呼而已,难道要我问“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晏温翊默默地想,他看见李凑仓促转身,几乎是慌张逃窜。 男生努力想装出一副冷酷的模样,行动之间却还是暴露出几分犹豫别扭,晏温翊觉得他像个漏水的塑料瓶,只有塑料瓶自己不知道在漏水。 他想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要是忍不住笑出来从此以后就别想进李凑的门了。 两个人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因为年纪太轻又无法收放自如,眼神动作都刻意回避,像是生怕别人瞧不出来彼此之间有某种见不得人的猫腻,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可笑的幼稚。 晏温翊把餐盒放桌上,简单道:“吃吧。” 随即架起二郎腿低头刷手机,也不管李凑什么反应,翘起的鞋尖儿一晃一晃。 李凑迟疑了一下,低声说:“谢谢。” 餐盒里是鸡丝粥,还有一些清淡的小菜。碧油的葱花点缀,粥晕晕地蒸出热气。 晏温翊估计觉得他不够吃,粥还打包了不少。李凑迟钝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有点尴尬,面上微微发红。 好在晏温翊根本就没关注他,李凑松了一口气,就这么吃了。 就像他昨天夜里说的一样,他喝醉了,李凑也不清醒,一个放浪形骸的夜晚,睁眼之后却是平平无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不该发生过,前尘旧事一并忘记。 他们还是一样地相处,李凑不太说话,晏温翊照常不正经,自言自语,插科打诨,谁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情,恍若无事发生。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明显有了变化。 晏温翊坐车不再靠着李凑,他被颠簸得睡睡醒醒也不会侧身转向这边。 他刻意避开了平日里一切可能的肢体接触,又不完全像是在避嫌,他饿了会找李凑一起去吃饭,给家人买礼物也会顺路多带一份,语言照旧轻佻,相机镜头对着李凑的时刻也越来越多了。 仿佛隔着一层雾,李凑看得到他,却摸不着他。 他没有问晏温翊怎么恰好就会弹那首钢琴曲,嗯,就当作凑巧就行了。 格封,桑瓦湖。 桑瓦湖非常远,坐了将近六个小时的车才到,李凑坐得头晕眼花,下车时都找不到地在哪。 依娜坐在前面和同学视频,女生灵快的声音抱怨着一路上有多么无聊,外面的荒漠风沙有多大,拉塞专心致志地开车,不时插上两句话。 李凑和晏温翊坐在后面,中间隔了好大个行李背包,少年撑着脸,望着外面扬起的尘沙,一望无垠的荒漠中偶尔闪过几抹绿色,他的手指搭在扶手上,指节微弓,几乎是无意识地点动,像是在弹奏。 很标准的姿势,应该没少练。 李凑盯着看了一会,这个动作。不,这串动作他都很熟悉,他不用想也能知道接下来他是哪个手指会落下,如蜻蜓点水般那么轻飘飘一点。 李凑凭空生出些眩晕。 他不喜欢晏温翊的轻浮孟浪,也不喜欢他随兴而行的行事风格,他这个人,除了脸长得好看一点,外在条件不错,其他任何地方都和李凑八字不合。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偶尔有几次,李凑会觉得很困惑。 他能在无人问津的街边和莫不相识的流浪歌者鼓乐奏琴,能在穷乡僻壤的山里学校讨小朋友的欢心,能虔诚地在三世佛前俯身叩首,能捻着菩提叶黯然神伤地表示不想被讨厌……他无意识地做出那个动作,又恰巧被李凑撞见。 他竟生出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错觉。 桑瓦湖边风很大,风中都似乎带着咸湿的盐味,依娜在湖边唱歌,唱的什么李凑听不懂,歌声被风吹出很远,和他脑中一直萦绕不去的旋律缠绕在一起,既困扰着他,又护佑着他,湖边的风太大了,带着咸湿水汽的风冲刷在他的脸上,李凑几乎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桑瓦湖很漂亮,有点像在海边,风起波澜,天光云影。 晏温翊在湖边拍照,“有点像苍山洱海……”他自言自语道,“不对,苍山洱海能看到山,这儿只有湖。” “苑川有这么大的湖吗?”晏温翊问,自己又接话,“没有,好像都是人工湖来着,没有……嗯,不漂亮。” 他煞有介事地点评,李凑嗯了一声,他走着走着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李凑一掏兜,手机一直在响。 这段时间李凑很少接电话,没有人会联系他,他一直和晏温翊在一起。 李凑低头一看屏幕,皱了皱眉,忽然间,脸色骤然大变。 他绷紧了脸,捏着手机,直接挂了电话。 李凑走得恍恍惚惚,被凸起的沙石绊了一跤。 晏温翊在前面停住,向后扫了一眼。 “怎么了?” 手机又开始响了,那头的电话一直打进来,李凑挂掉,紧接着又响了起来,像催命一样。 “接吧。”晏温翊皱了皱眉。 李凑握着手机,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接了。电话很短,刺耳的电子音敲击他的耳膜,他很慢地放下手机,脸色惨白。 晏温翊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拍了拍他,“怎么了?” “李凑?” “李凑!” 李凑很僵硬地转头,晏温翊拍拍他的脸,“怎么了?” 李凑看着他,茫然地说:“我外婆……好像死了……” ——昔时客—— ———— 36、故乡 ……死了? 谁? 晏温翊一愣,这的确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措手不及。 他表情空茫好一阵才回过神,按住李凑的肩,拍了拍他,“李凑。” 晏温翊唤了他好几声李凑才回神,他捧着这人的脸,“别着急,我们这就回去。” 李凑吭声,一脸魂不守舍,晏温翊扫他一眼,把人拉到石头后面靠着,又去前边找拉塞,歉疚道:“不好意思,拉塞,我们这边出了点事……可能需要回去。” “出事?”拉塞皱了皱眉,看着晏温翊凝肃的脸。 “我也是!我看完了!我也要回家!”依娜大声道,“这边没有信号啊!我想玩手机!” 桑瓦湖之行就这么草草结束了。游览的时间总计还不到一个小时,等到乘车回山下,已是月明星稀,天边飞过的鸟都没了。 一日奔波,几人下了车都像是蔫掉的草,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休息。 晏温翊站在客房门口,实在太累了,他的脚还有点酸,足跟骨撑得脚底发疼,晏温翊沉默了很久,抬手敲门。 没有回应,里面像是没有人。 晏温翊坚持不懈,继续敲。 很久之后,门开了一条缝。 李凑像是才听到一样,开了门也不管外面的人,无知无觉地走进去坐回床边继续发呆。 他才洗完澡,脸上有点红,但神色相当难看,手指被水泡得发白起褶。 他在擦头发,动作缓慢,很明显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床上,洇出一片略暗的水痕。 晏温翊叫了他两声,李凑没反应。 他蹙了蹙眉,拿过他手上的毛巾,掰过他的身体,毛巾搭在他头上,胡乱地在他脑门上揉。 “不用……”李凑终于回神,他刚说话,声音被他粗暴的动作倏忽打断。 晏温翊跟揉面团一样揉搓他的脑袋,李凑抗议了几声,那人都全当没听到,他索性不说话了,抿着唇承受着晏温翊粗暴的动作。 李凑不自然地往前倾,像是要逃走。晏温翊低头,水珠顺着他后颈的曲线柔顺地滑落,淌出一道湿润的水痕,影影绰绰地亮堂着光。 他俯视着这像玉瓷一样的颈子,平静地移开眼神,放轻手上的动作,这才开始认真地给李凑擦头发。过了一会,晏温翊问:“你怎么了?” “啊?”李凑茫然反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晏温翊手上动作不停,摁着他的头,垂眼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是不是出事了?你家里?” 李凑像是才想起来,迟疑了一下,说:“我家里有人好像去世了。” “好像?” “好像。”李凑说,“我没有看见,不知道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这是什么话?晏温翊皱眉。 若是家里有长辈老了,正常人家的小孩都不会说这种话的吧。 他慢慢擦完,最后顺了一下他被折腾得凌乱翘起的头发,坐下,说:“冒犯了。” “没事。”李凑垂眼,“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他说得平静冷漠,好像在谈论一个与之无关的陌生人,可他的神情又不似作伪,晏温翊迟疑片刻,道:“我们也出来了这么久,现在你家里出了事情,回去吧。” 李凑应了一声,不像是答应,他低头拨着手指,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晏温翊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魂游天外,不高兴,也没那么难过。 他从没见过李凑这样,因为什么事情失魂落魄,李凑是寒潭里漫出的水流,虽然细微无声,但整体是冰冷的。 他是个脆弱的人,凉薄,没有心。 晏温翊推了他一下,重复问:“你还好吗?” 李凑注视着光亮的手机屏幕,想了一会,说:“算了。继续玩吧。” 男生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就不回去了,回去也没什么用,我出来的时候也不是不知道她快死了。” 他越说越奇怪,实在是大逆不道,有悖伦常,晏温翊听得直皱眉,面色古怪,几次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措辞,如果是自家遇白事他说了这样的话,绝对要被老爹罚跪到站不起来。李凑也不是五马六猴,怎么就…… 不,不正常的地方还有很多。 晏温翊忽然想起来,他和李凑同样是独自出游,他被哥哥盯着,时时刻刻都要向上报备行程地点,而这些日子里晏温翊从未见过李凑和人通过电话,平时也不和人聊天,他的朋友很少,家人也从来不管么? 他一个腿脚不怎么方便的人独自跑这么远,家里就没有人担心么? 晏温翊眉间拧紧,此刻他看着独身在外的李凑,就像在看被人遗弃在外的流浪猫。 他记起高中时开家长会帮班长点到的时候,他将名单对了好几遍,李凑那一栏的签名始终是空的,然后班长让他别管。 那是他第一次了解李凑家里的情况。 当下也是他头一回从李凑口中听到他家里的事情,没想到就是这么大一个消息,晏温翊想他家里应该是有什么情况,问:“谁给你打电话?” “舅舅。” “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管你的么?” “我自己出来的。”李凑摇头,说得很慢,“我和家里关系不太好。” “这样么。” 李凑坐在床边,脊背弯曲,手肘撑在腿上五指交叉,他垂着头,手机在膝头莹莹发亮,他沉默了很久,道:“没事,继续玩吧,我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别耽误了剩下的时间。” 你这是什么没关系啊。 自他进入房间,李凑一眼也没有抬头看过他,晏温翊上前,拿起他放在膝上的手机,聊天界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你好,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妈走了】 【赶快回来】 晏温翊一眼扫过,锁屏又丢回床上,晏温翊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李凑莫名地看着他,“怎么了?” 晏温翊撑脸抬眼:“就两句话,需要看这么久么?” 李凑只看着他。 他眼眶有点红,像受了委屈强行憋着。晏温翊伸手想去戳他的脸,途中才意识这时候他的举动有些不妥,他的手在空中蜷了一会,最后覆在李凑放在膝上的手背上,动作很轻,虚虚笼在他手上,像一个平平无奇的安抚。 李凑低头去看。 在李凑的注视下,晏温翊的手始终没有收回来。 “别急着当恶人啊……”晏温翊说,“这么大的事,你还是回去吧,就算你不想回去,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带着你玩,让长辈等总归不好。” 李凑别开眼,很明显抗拒的意思。 晏温翊觉得好笑,这关头笑出来实在不妥,他想了一下:“我和你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 “啊?” 李凑终于有了反应,脸上露出点惊讶,“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晏温翊看他:“我应该帮不上你家里什么忙……陪你回去就当是去玩一趟了。”他说,“算我让你陪我玩一趟,顺便把家里的事儿解决了,成么?” 少年面庞上没什么表情,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像是一时之间的心血来潮,这让李凑不知道说什么拒绝他。 “不……”拒绝的话在口中来回转了一圈,在那人的注视之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不好,李凑想说,不好。 他为什么没有说。 李凑的家在洪吴村,苑川市旁边静水省宁萍市中一个非常边缘的小村。 苑川市已是国际化的大都市,不知为何,旁边的静水一直没有发展起来,其中的几个城市也深受其害。 宁萍市没有机场,二人先是乘飞机再转高铁,最后又得换乘汽车。一路风尘仆仆,很是艰难。 “终于到了。” 晏温翊踩到地面的时候脚都在抖,为赶时间,二人一大早就出发,横跨了大半国土,直到天光发暗才到达洪吴村,一日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他坐车都快坐吐了。 “这什么狗屁民航,居然延误了这么久。”他有气无力地抱怨,“坐得屁股疼……”总之哪哪不舒服。 李凑脸色同样不好,他望着眼前的村庄在,沉默着没说话。 晏温翊抬眼打量这座小村,洪吴村倒是平平无奇,没有林立高楼,多是些独栋平房,路上也没什么人,乍眼望去,小村似乎并不富裕,天边都蒙着灰,死气沉沉。 他知道李凑的家不再苑川,没想到在这么偏的一个地方。 李凑本来就很少说话,进了村更是一语不发,他背着微微低头走在路上,有人认出了他叫他的名字,李凑也一概不理会。 晏温翊拉着他的行李箱走在后面,村里人对外来客很好奇,望向他们的眼神非常奇怪,不时小声地凑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话,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称量货物。 晏温翊皱眉,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想叫住李凑,但李凑一个劲地闷头往前走,他好像早就习惯了,对得寸进尺投来的目光一点反应也没有。 洪吴村很小,没有酒店没有宾馆,只有一间小旅馆,积年岁久,挂在上面的字都发黑了。 李凑回村也没见着有人来接他,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在旅馆定了两个房间。 这穷乡僻壤里的小旅馆,即便是最好的房间也处处透露着穷酸。 晏温翊推门的时候,扑面而来便是一股隐隐的霉味,他直直拧着眉头,捂着鼻子缓了好一会才进去。 李凑进门环视一圈,他顿了好一会才转身,率先说:“谢谢你陪我回来。” “没事……”晏温翊又恢复成那副无所事事的神情,除了眉头微皱,几乎看不出端倪。他见四下无人,索性直接问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李凑正在放包,手上动作一停,说:“我不想回去。” 废话,我不知道么。 他叼着根棒棒糖,插兜靠着门边,很是十恶不赦的姿势,晏温翊牙关咬得嘎吱嘎吱响,漫不经心道:“你这样不行啊,那我陪你来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我跟你一起回家吧。”他说,“带我见见你的家长,嗯?” 37、家事 见家长? 李凑一怔。 他愣愣地看着晏温翊,手臂勾着的包掉在地上,重重一响。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的脑袋就像是运转过度的机器,过度的运作催生出漫无边际的杂念,像脱了缰的野马越扯越远,他很清楚晏温翊说的意思和他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晏温翊满脸正气地看着他。 李凑定了定心神,拒绝他:“不、不用,你别来我家。” 他见晏温翊面色有变,又急急忙忙解释道:“不、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打住。”晏温翊抬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陪你去,也行,那你自己会回去么?” 李凑哑口不言。 “那我们为什么要回来?”晏温翊摊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凑想,不是你要来的吗,晏温翊却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一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又怎么能来呢?” “不要当恶人。”晏温翊认真地看着他,“不要。” “我不想你后悔。” 李凑偏头,不作声。 晏温翊说完就闭嘴了,坐在他房间的凳子上低头玩手机。他玩了好一阵子,晚上八点多电量耗尽才停下,打了个哈欠,“饿了。” “出去吃饭吧。”他蹲在李凑跟前,撑着脸,“你们这有什么特色么?静水有什么来着?大闸蟹?” 李凑愣了一下,“那不是这个时候的东西,而且宁萍没有。” “没、没有什么特产吧……”他犹豫道,“村子里口味比较重,放盐也放得比较多……你可能不太习惯。” 晏温翊的口味偏好清淡,少年的表情瞬间就垮了,他揉揉眼睛,面上天人交战,“重口味……算了,就当多补点营养,你早点回家吧。” 或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丰富,李凑很浅地勾了勾嘴角。 翌日,李凑决定回家。 二人七拐八绕蹿进村中小径,在家门口乘凉的老大妈大爷们一瞬就认出了李凑,“哟,这不是李家那小孩么?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你想啊,这不是专程卡在这个节骨点上回来么?我原来就说,这小孩装得六亲不认的,人一死,还不是马不停蹄地就赶回来,不然便宜不是让别人占了!” “这下好了……这会村子里可就有好戏看了。” 看什么啊,看你妈给你上坟吗。 晏温翊的表情相当臭,这都是群野狗吗,一见人就汪汪叫地跑出来要吃的。 李凑还在前面走,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们。 晏温翊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昨天和今天,村子里的人不加掩饰的嘲弄和恶意让他觉得恶心。 这些人的眼神都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只是沾了李凑一点边。 李凑呢?他就是这么长大的?他习惯了么?习惯别人挑剔的,嘲弄的,看戏的,刻意怜悯的眼神。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可能还是最不通人情,最恶劣的一个,在学校的时候,晏温翊没有故意去整他,也没少顺手之劳地给他添几个不痛不痒的麻烦。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哦,李凑越狼狈无措,他越出丑,晏温翊就越觉得快意,他又不当好人,他坏得很。 晏温翊发现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了,像教科书上黑纸白字的概念,掐头去尾,停留在印象中只有零星几个词语。 他让李凑跨大半个市区去买一吊梨汤,李凑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感觉? 晏温翊抿抿唇,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不是没有同情过李凑,但那太少了,多是在心里走个过场,心想一句:啊,他这样很累吧,挺不容易的。 那就过去了。 人的感情能持续多久呢?再浓烈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渐渐平息,永恒的只是反复而已。 哥哥常说他没有同理心,为人处世不知轻重,只会嘴上说些好话讨人欢心。晏温翊清楚,他不是没有,只是不愿意而已。 不愿意换位思考,不愿意付出自身一丝一毫。 ……好像这么做了,他就变得不再是他了。 晏温翊捏紧了拉杆,他站了一会,然后跟了上去。 饶是晏少爷见多识广,看到李凑家门的瞬间也怔了好一会。 “你家……” 晏温翊发愣地看着眼前的宅院,惊诧道:“你家这是王府啊。” 眼前不是独栋平房也不是别墅小院,石质灰的围墙向两侧绵延看不见尽头,漆红色大门高耸,两尊护宅兽象静立,被风沙磨去了面部。正门匾额上的题字……没有题字。 占地约有几十里,这是相当大的一所宅院。 “这一条巷子都是你家的啊?居然有这么大。”晏温翊啧啧称奇,“这得是你们村儿最大的房子了吧?你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后人么?” “别说了……”李凑一脸尴尬,他看着正面尚且雕花的大门,静了好一会。 “不开门么?”晏温翊走上前,“是这样……这个门没有钥匙孔,门环,这是要从里面开?” 他扫过台阶下的人神情煞白的脸,话语一顿,忽然间闭上了嘴。 晏温翊没给他逃离的机会,他牵过李凑的手,没什么表情地转身,主动握住拉环敲了敲。 他敲了很久,里面才有了点动静。 门被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女人。 “你谁啊?”女人上下扫了他两眼,诧异问。 晏温翊退开,她的目光随露出的空隙直直往下,和背后的男生对视。 李凑上前一步,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平静,好像先前那些惊慌和失措都不存在,“大姨,是我。” “你是……”她拧着眉想了一会,终于记起这张脸的名字,“李凑?是你?!这好端端的,你怎么回来了……” 被他称作“大姨”的女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就顿住了,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突变,面容浮现一丝忌惮。 李凑也不说话,不顾她的脸色,径直进了门。 晏温翊跟在他身后,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心想这一家看来真有点问题。 他的预感相当准确,还没进门,里边就是一番盎盂相击,大吵大闹,响起的声音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凭什么!你既想要房子又想要钱?好处都让你们家吞了?你想得美!” “你还有脸提平分?阿妈在的时候你除了过年会回来问阿妈要钱,你还会干嘛!阿妈生病怎么就不见你人?!你做什么了!要钱就跟赶死样的!” “那死的也是你!”和他争吵的男人面色涨红,“你们陪在妈身边又做什么?你们一家吃妈的用妈的,连看病的钱也用的是她自己的,你们又做了什么好事?上一趟医院还请的是护工!狮子大开口,你也不害臊!” “那也轮不到你!”年长一点的男人勃然大怒,“你要钱不就是出去喝酒赌博!你要不是还姓李妈都不会让你进这个家门!” “你还不姓李呢!你不就是个倒插门,还有脸跟我说这话……” “你!” 棺材还停在灵前无人问津,李凑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他一下就走不动路了,盯着漆木棺材看了好一会,皱着眉,眼神茫然然凝视,好像不太理解。 “都别吵了。” 大姨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呵住二人,侧身让了让,“也不看看谁来了?在小辈面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两个男人忿忿止声,不由望向门口,看见人皆是一愣。 过了一会,面相年轻一点的男人率先打招呼:“李凑啊?回来了啊?” 李凑还是盯着棺材发怔。 “最小的这个都回来了,你也别给我在这窝里横,姐夫,你到底不是我们家的人,妈留下的东西怎么分也不会有你的名字。” 男人边对人放狠话边向李凑走去,“姐,你也别说你做了哪些哪些好事,你做得再多有什么用?家里谁不知道,妈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辈。” 他的手亲热地摁在李凑的肩上,“我这个外甥在的时候,妈有看你一眼么?” 上一刻和他争吵凶猛的姐夫此刻像是哑了口的炮仗,缄默不言,边上站着的姐姐面色也是相当难看。 “哼。” 男人面上闪过一抹得逞的狂喜,按在李凑肩上的手没有撤下,更加堵在他面前,一口黄牙发笑:“李凑,妈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你,你在学校的时候妈还一直念叨着你,她有没有跟你留什么话?” 李凑想挣开他的手,他挣了挣,没挣脱。男生皱着眉,眼睛死死顶着棺木,“外婆呢?” 男人一愣,旋即回头望了一眼,“妈去世了。”他说,“在里面躺着,你不是看到了?” 李凑眼眶瞬而就红了,声音都变了调,“放手。” “放手!” “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他二舅皱了皱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妈那么喜欢你,她给你留了什么?你说我就放手。” 他明显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二混子,手上力道还不小,整个人就是一无赖姿态,李凑的腿使不上劲,眼眶瞪得通红。 晏温翊在一旁看得心头火起,刚想上前扯开他的手,便见李凑抬了抬头。 “给我放手!”李凑怒喝,强硬地扯开肩上的手。 晏温翊一时怔住了。 李凑一反常态,他不再像是在外面那个畏葸不前,唯唯诺诺的倒霉高中生,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像是长满了尖刺,不耐烦,盛气凌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隐匿已久的獠牙终于露出点端倪。晏温翊从没见过他这种模样。 李凑怒问:“外婆怎么还停在这里?这么热的天,怎么还不下葬?” 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强硬,那一贯单薄的身体里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二舅直直被推出几步。 李凑的质问咄咄逼人,男人不自觉怵了,额冒冷汗:“这、这不是还没解决家事么?事情都没平定妈也肯定走得不安生,总不能让妈看笑话……” “那要等什么时候?等你们把钱分完?”李凑说,“人都死了还看什么笑话!谁想看你们的笑话!赶紧让外婆下葬!”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么!” “你少拿辈分来压我!”李凑红着眼,声音嘶哑,“什么长辈!在家里我就没见过你多少次!” 他扫过厅前面色各异的大人,几人之间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沾亲带故,嘴里口口声声谈孝论义,却没有一个人去管身后的棺材。 “吵吵吵!整天在这里吵什么吵!”李凑浑身发抖,怒喝如一道惊雷,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 晏温翊吃惊。 面前的少年沉着脸,呼吸粗重,胸膛不自然地起伏,“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根本不管外婆!” 李凑阴沉着脸,胸口突兀地涌起一抹冲动,极其强烈,刻意的怨毒。 他停在棺材的正前边,转了个身,长长呼了一口气,冷冷地盯着边上的无赖:“二舅,你不是问我外婆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么?当然是留了啊,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么?” 他刻意顿了顿,“外婆早就留了后话,把剩下的东西都留给我,你们不知道外婆还多少钱吧?我记得光是那张卡里就有三十多万……留下的房子上也是外婆一个人的名字,记不清了,反正——” “钱,还有房子都是给我的。”李凑踏了踏地面,眼神冰冷,“等手续办下来,你们一分都别想拿走,统统都给我滚出去!” 他话音刚落,二舅就立马扑了上来,面目狰狞,“不可能!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想独吞?!” 李凑快意地笑了笑,侧身避过他的手,“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外婆生前最喜欢我,她把所有的留给我,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二舅还不死心,伸手去拽他,李凑这一步退得猝不及防,脚下一空,眼瞧着就要从台阶上摔下来,他心下一紧—— 意料之中的痛楚却未到来,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接住了他。 晏温翊托住他的腰,轻轻往前推了推,李凑站稳,晏温翊按住他抖若筛糠的肩,低声问:“还好么?” 李凑摇摇头,晏温翊方才一直站得很远,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一下就能跑这么大段距离扶住……男生深深吸了口气,抿唇,“没事。” 晏温翊撤手,这些是李凑的家事,他不便插手,晏温翊什么都没说,向后退到一边。 他经过李凑的二舅旁边,肩膀狠狠碰在二舅身上,他的力道相当大,撞得二舅一个踉跄不稳,稀里糊涂差点摔倒。 二舅满脸怒容,当即转身:“你……” 恰时,晏温翊侧了侧身,淡淡睨他一眼,平静道:“不好意思啊,没看到。” 晏温翊很高,他比在场中所有的人都高,身体消瘦有力,下垂的眼角狠戾又带着一股蔑视。 李凑的二舅本来就是个二流子混混,欺软怕硬,他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混混拿什么跟年轻体壮的少年人去拼?更何况这小孩身上穿的戴的,身份怕也是非富即贵。 二舅缩了一下,没说话。 气氛相当尴尬,像冰冻住了一样。 大姨见状上前打圆场:“妈还没走呢,大吵大闹像什么样子,李凑的腿脚也不好,你也别跟小孩动手动脚的,传出去也不嫌丢人!” 她对李凑笑了一下,“他这个做舅舅的不像样子,你也跟他一般见识,说气话……” 李凑没给他献殷勤的机会,冷冷地瞥她:“我没有说气话,外婆早就立了遗嘱,外婆的朋友,孟奶奶也知道这件事情,孟奶奶应该也快到了吧?” 他一字一顿道:“你们爱信不信,外婆留下的所有财产,都跟你们没关系!” “不可能!”这下连大姨也绷不住了,扯着嗓子嘶声叫唤:“你个小孩想吞掉这么多!你做什么了你!我告诉你个小兔崽子,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进这个家的门!” 二舅也附声嚷嚷:“李凑你说清楚!你今天不说清楚你别想走!你几年都不回来一趟,现在一回来就想让我们滚? 还想把家里卷铺盖统统打包带走?! 你做梦!你去高考之前妈就给你留了钱是不是! 我就知道!那是你的大学学费生活费,留了就留了,我也不跟你计较! 你一个小孩子,胃口就这么贪!李书雁这么多年没回过家,连妈死前都没来一下!你妈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你个野种凭什么要这么多!” “跟我妈妈有什么关系!外婆留给她一分钱了吗!”李凑勃然吼道,“我不姓李吗!你在我面前扯什么威风!滚!” 李凑的眼眶通红,他推开二舅,去拉晏温翊,晏温翊被他拽得身形一晃,有些愣神地跟在他后面,李凑的声音发颤,背着众人兀自道:“你们要是不懂,等孟服良来了让他跟你们解释清楚,我是来告诉你们的,又不是来征求你们同意的。你们要是真的想尽下孝道,就早点让外婆入土为安。” “滚开。”他说,“我要回家。” 38、父母 李凑的家很大,晏温翊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并不是指好的一方面。 年久失修的屋顶,一滴一滴往下渗着不知从哪滴下来的水,檐壁角落厚得像棉花糖一样的蛛网,差点脚底踩空的地板,这一所宅院很大,但是非常非常破败。 晏温翊甚至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湖,不过只剩下浅浅一层黑色的水,和湖底不知道有几米厚的淤泥。 看样子少有人打理了。 夏天倒可以种荷花,他想。 好在宅院里还有几间可以见人的房间。晏温翊逡巡过李凑的房间,整个房间多是木制家具,充满了年代感。他的指腹擦过桌面,一层薄薄的灰。 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李凑的房间里有很多书,层层堆叠的,一架书柜整整占据了一面墙,书盈四壁大抵说得便是如此。 晏温翊抽了几本拿出来翻开,多是些老书旧书,纸面泛黄,书脊都被折出了褶,书间笔迹也很奇怪,字迹灵秀小巧,细细密密,和李凑的字完全不像。 书柜的上层摆着一个相框,相框之中装裱着一张很旧的照片,是个女人,相框放置得太高了,他看不太清,乍一眼看上去有点面熟。 晏温翊盯着看了一会,慢慢皱起了眉。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这间房,房间很大,采光也很好,左边的书柜里有几个年代感久远的娃娃,样式滑稽,但是洗得很干净。 还有一些风筝,首饰整整齐齐地叠在旁边,晏温翊敲了门玻璃,被锁起来了。 书柜的左边还有一个隔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晏温翊心下思忖,这间房应该是整个院子里最好的房间了。 这是正屋,照理说,不会给李凑一个小辈住的。怎么想怎么违和。 晏温翊眼神上瞟,隐隐有了猜测。 他目视着李凑随手把包丢在一边,接着给晏温翊把椅子擦干净。 他坐在光秃秃的床上,沉沉缓了一口气。李凑捂着脸,声音闷闷的:“让你看笑话了。” 晏温翊往门口望了望,确定没什么人了才关上门。他坐在李凑跟前,习惯性地翘起二郎腿,想了想又放下来,接话:“没事。” 李凑低着头,晏温翊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难猜出……总之就是非常头疼。他谨慎地试探:“你家……好像挺多事情的。” “嗯。”李凑很疲惫,“家里人多,事情也多,一大家人住一起更烦……老人死了,棺材还没送下去就在这争着分家产……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还能有这个心思。” 李凑笑了一下,“乡下地方很多都是这样,苑川应该很少见吧?” 晏温翊没笑,也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李凑笑了一会,后来就笑不出来了。他怔怔然和晏温翊对视,眼睛逐渐涌上酸涩。 晏温翊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那双眼睛里有安定的询问,晏温翊说:“你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 这太好笑了。李凑想…… 倘若他是一个人,知道外婆死讯的时候是一个人,回程途中的时候是一个人,和大姨二舅争吵的时候是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消化情绪的时候是一个人。 他始终是一个人的话,那现在他所承受的这一切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晏温翊看着他,他竟然有点绷不住。 李凑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地吸气——这算什么呢?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因为晏温翊在他身边么? 不知不觉,他早就已经习惯晏温翊的存在,他原来有多讨厌,现在就有多贪婪,甚至想要更多。 像李凑一直以为记忆中那个老太婆不会死。好人难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拼命也想逃离她身边,知道他骤然接到她的死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快意。 如同目睹了一场地震,身体里记忆开始坍塌碎成一地狼藉,好像有一部分被骤然抽去,空掉了一块。 我就是这么贱的一个人。李凑想…… 他的心永远不合时宜,舍近求远。 心如欲壑,后土难填。 李凑静了一会,轻轻地眨了眨眼,他似乎下定决定要将这些说出来,晏温翊按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 李凑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应该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的外婆……老太太要把房子和剩下的一些财产留给我,我大姨和二舅他们不同意,就吵起来了。”他没什么表情,“很早之前就在为这件事情吵了。” “你说有遗嘱,遗嘱呢?”晏温翊问。 李凑别过脸,“我不知道,没见过。” 晏温翊:“……” “你……”晏温翊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平和,“你瞎说的?” 李凑低头,“不是,外婆确实是留给我了,我那时候不在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问。” 他其实不想要那些钱,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他是这么认为的。 晏温翊看了他一会,转了话题,说:“房子和钱是你外婆的个人财产么?” “应该。”李凑不确定,“我从来没见过我外公……不过我外公是入赘,走得也早,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那都是我外婆的。” “这样。”晏温翊抽回手,十指交叉搭在膝上,轻轻地摩挲,“你大姨和二舅都是外婆的子女……如果照你所说,你外婆为什么只把财产留给你?” 晏温翊直言不讳,坦坦荡荡,他看见李凑脸突然变得很难看,深深吸了口气。 他应该问到其中最关键的一部分了。 男生的眉间紧锁,艰难地措辞:“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妈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也是她最偏心的孩子,外婆一直都很想我妈妈,留给我……也就因为这个。” “那你妈妈呢?” 这一回李凑很久没说话。 晏温翊也不催他,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李凑才抬头,他的眼神很空,失去聚焦的瞳孔看上去涣散不定。 他抬头望着粼粼反光的玻璃,指了指上方瞩目的相框,“我妈妈在那里。” 李凑垂眼,他现在的脸色相当不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晏温翊收回视线,走到书柜旁边,“我能看看么?” “随便你。”李凑说,“钥匙在你旁边桌子第二个抽屉里。” 晏温翊将相框放在桌上,近距离看总算看出几分名堂。照片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了,边缘的白边泛黄,照片中的人有些模糊,但不妨晏温翊看出她是个大美人,女人面容姣好,碧眼盈波,眉眼和李凑有几分相像。 还真是妈妈啊。晏温翊想,怪好看的。 晏温翊扫视过房间,逐一而过,他终于知道先前感到违和的地方在哪了,“这个房间不是你的吧?” “我是说……之前应该还有人住吧?是个女孩……是你妈妈么?” 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其中被允许留下的生活痕迹,也显而易见全部是属于女性,李凑—— 这个男生在这间房间中的存在全部被抹去,像原本就空空落落,积满灰尘的桌面。 就算李凑在外读书,就算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在从小就生活的房间,从小长大的家里也绝对会留下他生活过的证明。 消遣上课时间的小说,辛苦拼好的积木,曾经获奖的奖状……这些都被故意地抹去了。 同样也不爱回家,晏温翊都不好意思回想自己那个狗窝。 他看向立在墙边的行李箱,难怪李凑无论如何也要带着这个沉重的包袱。 那个行李箱里面,应该是他所有的东西了。 晏温翊取下书架上的书,翻开,古旧的书页上细细地写满了笔记,想必主人是个博学好识的人。 晏温翊能想象出来,他的母亲应是一位世家出身的书香小姐。 他将书本物归原处,想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你妈妈呢?怎么不见她?” “还有……你的爸爸呢?” “我妈妈啊……”李凑似乎在回想,“我不知道她在哪。” 他说得很慢,声音淡淡:“父亲……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父亲?这个词汇对他来说相当陌生,他的生活中有过父亲的存在吗? 李凑好奇过,在上学时学校要求开家长会的时候好奇过,在放学后看到家长来接小孩的时候想象过,但是很久以后他忘记了,也就再也不提。 那已经与他无关紧要。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李凑说:“听老太太说好像是我妈妈的大学同学。具体的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断他的话。 李凑侧脸看向晏温翊,他的脸上出乎意料得平静,继续说:“宁萍是个小地方,又穷又不发达,没有好学校,我妈妈在苑川上大学,四年回来之后就怀孕了。” “不知道小孩的父亲是谁,老太太很生气,她是老一辈,在我妈妈还在外面上学的时候已经定了亲,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要妈妈打掉小孩。” 他其实没有说完,晏温翊也明白了,那个不受期待,甚至可能没能降生于世的小孩就是李凑。 “我妈妈就……她就不肯……”李凑很浅地牵牵嘴角,“她是家里的乖乖女,什么事情都听老太太的,老太太也没想到她上大学回来一趟就变了性子。” “妈妈坚持要生下小孩,家里人都说过去她非常固执,老太太想让她打掉她就说要去死,最后也没办法,只能生下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其实她也不是有多喜欢那个孩子,她生下来只是为了赌气,又不是真的要养,她一个小姑娘气性哪里会养小孩呢? 我妈妈把那个拖油瓶扔给家里就要走,家里人都不让她走,她一定要走,老太太当年还因为这事气出病了。”李凑淡淡说,“也没见着有什么用,她还是走了,现在也还没回来,没有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 晏温翊问:“你妈妈为什么要走?” “她要去找她的大学同学,也就是我父亲。”李凑撑颐,舒了口气,许是心中倾轧多年的大石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追求她的爱情?好像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追求到了没有,还有她那个同学,我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流落在外还有个儿子……真好笑。” 他没什么力气地笑了几声,房间内风吹过纸页,响起簌簌声响。 晏温翊复杂地看着他。 连日的奔波又遇上前途多舛的家事,让他的脸容异常疲倦。 这所空荡的宅院里住着他的家人,但里面没有一个人希望他回来。 他是怎么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李凑的外婆,他口中的老太太,一个只允许女儿的痕迹存在房间中的强势女人,是怎么对待他的? 一个不受期待,没有父亲的孩子。 他是私生子啊,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这个孩子的存在,意味着她失去了女儿——女儿抛弃了她,不知所踪。每当她看着他的脸,旧事无声地重提。 每一次每一次。 李凑打了个哈欠,眼角微微湿润,他太累了。 晏温翊什么都没有说,合上书,转身放好,平静道:“困了么?” “嗯……”李凑应声,“是吧。” 晏温翊直觉还有些事李凑没有说,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也并不对此发表什么看法。诸如此类的话,他也不乐意说——他是绝对不会为了敷衍而敷衍。 若是旁人,也就当作茶余饭后的一则故事,听也就听过了。 但是现在,他和李凑现在,已是这般关系的现在,晏温翊心想总该表现点什么——与旁人无关,这是他依凭自己心意做出的决定。 是“我要”“我想要”——他想要分出一点什么给李凑,即便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点。 那是什么?他不清楚。 晏温翊走上前,像揉狗一样搓了搓李凑的脑袋,将他的头发弄得一团糟。李凑很茫然地抬眼,晏温翊噗嗤一声笑了。 “去休息吧。”晏温翊屈指弹在李凑的额面,笑道:“晚安。” 39、晦暗 九点…… 立式挂钟沉沉敲响,嗡鸣缭绕。李凑瞪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晏温翊临走前关了灯,他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窗帘的缝隙中隐约透着一点点光,黯淡得发亮。 九点,这个时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还远远不到要休息的时候。 李凑打了个哈欠,他真的有点困了。 一回家就是遇上这种糟心事,一通大吵,和大姨二舅两家的关系直降冰点。 回房之后又和晏温翊聊了这么久,等明天还要收拾不知道他们怎么整出来的烂摊子…… 他越想越烦,越来越困,睡意如涨潮的潮水慢慢将他淹没,李凑挣扎了一会,沉了下去。 李宅,客房。 晏温翊显然还没睡。 “晚安”当然不是给他自己说的,他还没这么早睡。相反,晏温翊如今倒是出乎意料地有精神——他今天见了一出好戏,亟需摸清事情头尾。 但事情的主角——李凑又是一脸筋疲力尽,心血尽耗的衰微模样,出于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晏温翊索性直接让他去睡觉,自己跑出来转转。 他穿了一件村口路边买的汗衫,脚踩拖鞋,头发拨得散乱,叼着根草茎,站没站样,懒懒散散的,像是真正的村人。 本来……晏温翊还真没有放肆到能在别人家里闲逛的地步。 他算是见识了李凑三姑六婆二大爷对他都是些什么心思,一个个都没把李凑放在眼里,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金光闪闪的钥匙——钥匙能打开遗留秘宝的大门。 李凑大嗓门嚷嚷遗产的分配一出,各路亲戚的态度瞬间变了,一个两个恨不得他现在就死! 晏温翊看得心头火起,这会一点也没给他们面子,丝毫不顾及这房子里还住了其他人,如入无人之境,在游廊里瞎晃悠。 反正——这马上也得是李凑的房子,晏温翊取得了李凑的同意,当下也不管不顾,嗯,他的。 他黑灯瞎火地乱逛还没走多久,就撞上一个人。 李凑的大姨。 “你……” 大姨乍见他愣了好一会,眼前的男生半身陷在黑暗中,斜面投射的月光很浅地勾出他的轮廓,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 大姨很短地感受到一丝侵略性的压迫,时间太短了,几乎像是错觉。 她再次感叹了一下这男生高瘦的体格,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你是……你是先前那个给我开门的……” “是我。”晏温翊点头,礼貌道,“阿姨好,我是李凑的朋友,下午我们见过面的。” 一点也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哦……是李凑的朋友啊。”大姨反应过来,“那欢迎欢迎……哎呀,你是客人,下午事情太乱,都没时间好好招待你,吃了晚饭么? 想吃什么就跟阿姨说,你晚上住哪? 要不就在这里住下,阿姨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家里房间很多,你不用拘束。” 她俨然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主人,言语之间流露着绝对的命令和控制欲,晏温翊笑了一下。 他和大姨边走边聊,晏温翊非常会说话,短短不过片刻就把她逗得直笑,他很会讨女人的欢心,应付这种长辈更是信手拈来。 晏温翊和她谈学校,说高考,又聊到她小孩的学习,大姨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语调悠长,似是感慨道:“李凑……挺出息的,比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混子上进多了,我儿子现在还在外面,我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工,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小辈来了,李凑终于回来一趟,还考上了大学,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肯定要去订酒庆祝一顿。” 晏温翊借机顺势下坡,装作不懂地问:“阿姨,下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李凑一回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晚上喊他吃饭他也不肯出来。” 大姨犹豫一会,端详过晏温翊上上下下,她既在斟酌,又被这件事情困扰,想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说:“你是个外人,又是个小辈,告诉你也没关系……也就是那么些事,说来挺丢脸的。” “家里的老人,也就是我妈,李凑的外婆走了,家里就开始乱了,本来我弟弟,就下午那个吵架的,就一直在闹,争着分家产,要钱,现在李凑又不懂事,一回来就横插一脚……” 呵,横插一脚。晏温翊冷笑。 女人似乎是想到什么,看向晏温翊:“李凑这孩子,从小就没见他和谁玩得好,孤零零一个人,他现在都带你回家,你们肯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晏温翊挑眉,面不改色地承认:“嗯,我们是高中同学,高中三年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也是看他确实不太对劲,所以冒昧来问问阿姨。” “那就好,那你也来帮阿姨劝劝他……”大姨说着叹了口气,“李凑和我们这些长辈关系本来就不亲,他长大了就更不熟了,我知道他怪我们没好好送妈走,故意说这种话气我们,可我们哪里会故意做这种事情?” “说来也不怕你笑,这钱和房子一日不解决,这个家一天就安定不下来,妈生前确实疼爱他,可能也给他留了什么东西,这些都可以,如果他愿意,钱也能分他一点,虽然我平时在妈身边,我也不知道妈最后说了什么,把家里那些东西都放哪去了,明天妈的朋友就要来了,我就在想…… 这件事情我们自己家解决就好了,也别闹得人尽皆知……说出去惹人笑话,妈走得也不安生……” 她的话,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是李凑的不是了。 晏温翊已经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状若无事地点头,“李凑不是说老太太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吗?如果真是这样呢?” “怎么可能!”大姨立刻急了,“他一个外孙拿什么去争!妈是喜欢李书雁,又不是喜欢他!他那条腿还是被妈给打断的!” 晏温翊一怔。 ……腿?打断? 话音刚落,大姨才意识到她说错了事情,女人顿了一下,摇摇头不愿再提,“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妈是很看重他,这个我知道,但是看重他又不是喜欢他,妈喜欢的是他的妈妈,也就是我妹妹,李凑和妈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妈觉得如果不是已经把他生下来了,李书雁也就不会一去不回,她什么都没做,妈还惦记她这么多年,走之前也惦记着她……” 女人话语之间尽是作为被忽视子女的埋怨和不甘,她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你有空帮阿姨多劝劝他吧。” 她摇摇头慢慢走了,晏温翊还怔忪在原地。 李凑的腿……是被打断的? 晏温翊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他有意的试探得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关键,晏温翊几乎不用想,李凑不会和他说这件事,他不会和任何人主动提起,他绝无法诉之于口。 但这件事又至关重要。 几乎不需要考虑,晏温翊决定去了解更多的事情。他不会去问李凑,这是他的疑惑,他的欲念,他要自己填满。 洪吴村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就连日常举着喇叭喊“消防安全,人人有责,防火防盗,提高警惕”的村委员也收拾收拾回了家。 晏温翊兜兜转转好半天才走出李宅,里弄旧巷里尽是些老房院落,大门敞开,老人坐在院门口摇着扇子一扇一扇地乘凉,和对门的邻居不时聊上一两句,编藤摇椅嘎吱嘎吱作响,瓜子壳吐得地面到处都是,屋檐吊下来的灯泡总是不好使,明明灭灭,飞蛾蚊虫围在灯泡下边嗡嗡地打转。 一派老旧的垂暮之景。 晏温翊四处张望着缓步,前边的巷口的灯下坐着两三个老太太,正说着话织毛线。 晏温翊插兜站了一会,整整汗衫的领口,走上前,捎带些不清不楚的口音,故意问:“阿婆,你知道有家姓李的在这村中哪个地方吗?” 老太太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端详似地上下扫过他:“你是哪个啊?” “喔,这个,我是李家的亲戚,今还是第一天到村上……”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本来跟人一起来的,出来以后就走乱了不认得路,手机没电关机了。” “姓李的?”老太嘀咕,“村子这么大,姓李的也能找出好几家来,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哪家?” “哎……这还用想吗?”旁边一个人示意她,“这个时候还有外人上门的不就是李芳玉那家么?说不定是上门……办丧的。” 那须发皆白的老太太指他,“我知道你,你下午跟李家那小娃娃一起回来的是不?我下午还看到你了。” 老太抬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晏温翊点头道谢。 她脸上还带着些好奇之色,问:“下午那会,你去过李家了不?他们家这几天都在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去是去过了……”晏温翊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欸,你这小娃子。”老太摆摆手,被勾起的兴趣更浓厚了,“有啥子不能说的,我们都在村子里住了多久,跟李家知根知底的,你不说,到时候我们也得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晏温翊面露尴尬,“我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声音,里面在吵架,姑表舅……应该是叫这个,姑表舅和姑表姨在吵架,吵得好凶,我没听见太多……” “我猜就该是这样。”左边老太叹了口气,竹扇叶一摇一摇,“李芳玉死了,他们家就得乱,这一分家就得闹出矛盾,那个李家最小的娃娃这么多年没见过,是在外面读书不? 这小孩也难,好不容易挨到老太婆走了,又撞上这么一桩操心事儿,真是命苦……” ——好不容易挨到老太婆走了? 晏温翊皱眉,这怎么说话的?不该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么? 他蹙眉质疑道:“不对吧?阿婆,李凑怎么就命苦了?他外婆不挺喜欢他的么?” “哎呦,你还不信我,阿婆都在这住了多少年了。”老太撇撇嘴,“我跟你讲啊,李芳玉——也就是李家那娃娃的外婆,她喜欢的是李书雁!是她的女儿!可不是那娃娃!” 也是这样么,看来那便宜大姨没诓他。 老太太唏嘘:“李芳玉也是个疯子,李书雁为了个男人跑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她找她女找不到,找不到又有什么办法? 只能撒气到小孩的身上,那会这小娃娃才多大?被打得哭天喊地的,隔了老远都能听到……” “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好端端把男孩当女孩养,我看她就是昏了头!我们这些当邻居的没见过孩子,就听过他每天都在哭,都还以为是女娃,直到七八岁大才发现是个男娃,你说这有多荒唐?!要不是我们这些人当初找了村长那家去劝,李芳玉都不让那娃娃去读书!” 老太越说越激动,脸色涨红,“李家那小孩大了一点发脾气想自己跑出去,李芳玉发现,拖回来打断了腿!你看,现在他的腿还不是不利索么! 得亏她还记得这小孩是李书雁的儿子,留了一条命,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掐死了……真是造孽!” 她絮絮叨叨还控诉着李家老太的罪证,其间真真假假,哪些夸大,哪些属实,晏温翊都已无心去分辨了。 那些话如穿堂风在他耳边进了又出,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晏温翊还被他方才得知的事实敲得脑袋嗡响。 他想起了一件事。 曾经他们还在云洲时,在海滨酒店中,李凑被他怂恿着趴在理疗榻上,晏温翊没事找事地和他说话。 他问李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李凑的声音很淡,强装镇定,又露出几分紧张,他说:“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 “为什么取“凑”。”晏温翊问。 李凑沉默了很久,“凑合着过吧。” ——他是这么说的。 凑合着过,凑合着在这个家里生存,被他外婆凑合着当成女儿养——他小时候没被掐死是因为长得和妈妈像。 一切都能凑合,勉勉强强,一个错生下来的小孩就不该有要求,他只能接受。 沉默着接受。 晏温翊想起李凑的左腿,白瘦干净,走路坡脚,姿势怪异,始终不怎么灵活的腿。 他好奇过很多次,李凑那条腿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病症。 思索归思索,晏温翊也不会去问他。 老人的话不亚于一道惊雷,晏温翊被震得心神茫然,这完全不是他想象中自己该有的反应。 他回想起关于李凑的所有,在过去,不期而会……到现在与他相识的一切生活细节,那张总是神情寡淡,一副完全抛弃现实或者被现世抛弃的寡淡面孔,晏温翊想,原来是这样么? 他稀里糊涂和老太太们道谢告别,走在路上慢慢地想,往日里一切觉得怪异的地方都豁然开朗,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启齿的事情,而且李凑也好像早就习惯了,完全不需要别人去安慰他…… 李凑说过是受伤,晏温翊猜想也许是因为意外,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如果他的腿脚是人为造成的结果,那是不是意味着,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凑和他一样,和一个健全的小朋友一样,也曾肆无忌惮地在阳光下奔跑? 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腿断了无法行走的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得知自己再也无法正常行走的时候,李凑又会想什么? 怪不得他的性格那么排外。 晏温翊停住了,他吐掉了嘴里咬烂的草茎,挠了挠头。 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这么苦恼,无从下手。 40、晚安 李凑满头是汗地躺在床上。 他睡了一会,又被惊醒了。梦里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那股恐惧的余味犹在,像是噩梦的尾梢,缠绕在身上无法抹去。 窗外的天色黢黑,静悄悄的,现在不知道几点了,李凑抬手去按床头的开关,躺在床上望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灯。 灯罩发黄,不知道是因为被暖色的灯光浸染还是因为年岁日久留下了痕迹。 绒布的表面有一支斜斜的花,尾端稍翘,在发光的表面极为瞩目。 李凑闭着眼睛都能将这花给画出来。这花印在他脑子里太久了。 他小时候看着这支花,长大了还是看着这支花。 从小学起李凑就开始在学校住宿,逢年过节,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他在外面逃了这么多年,如今回来还是要看这盏灯,这支印在灯上的花。 过去如影随形。 给予他恐惧的人已经死了,死了干净,棺木都被钉死了,他还是无法逃脱,夏日炎热,也许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他又回到了原来的阴影之下,这所巨大的宅院无时无刻不禁锢着他,如影随形。 李凑感到焦虑,他不能,他一个人没办法静下心来,李凑撑着床起身,走到书柜旁的一扇小门前,转下门把。 门没锁,里面是个小隔间。 “咳咳……嗯!” 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重重咳了几声,隔间不大,灯也开不了,肉眼所见光束形成的通路里飘着一层飞起的灰。看来打扫的人刻意避开了这里。 李凑走入,黑暗中准确地摸到一层丝绒布,他用力一掀,摆摆手避开了扬起的灰尘。 这是一间琴房。 琴面还是很光滑,像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 李凑站了一会,在琴凳坐下,他掀开琴盖,手指抚过冰冷的黑白琴键表面,一声又一声,连贯又微弱的声音,最后变得越来越小,消失不见。 李凑深深舒了一口气,手指放在琴键上弹了一个小节。钢琴太久疏于保养,有些走音,不过李凑不在乎这些。 他的手在琴键上来回,起初有些断断续续,紧接着越来越熟练,流畅而自如,琴声缓慢悠扬如水——正是那首曲子。 李凑弹得非常熟练,他很少有这么灵活谙练的时刻,他不能像别人一样在跑道上跑,在球场上跳,没法抬头挺胸走在路上,手中握笔在考场上碰到难题也得纠结万分,既得不到答案,又没法果断地放弃去做下一道题——他就是这么优柔寡断。 男生闭着眼,在完全的黑暗中弹琴,乐声和黑暗将他一起裹挟缓缓沉下,这是他唯一能够完完全全放下自己,忘记自己的时刻了。 妈妈还住在家的时候,这里是她的房间。 李凑能清楚记事以来,对妈妈的绝大部分印象,都在这个小隔间里。 那个时候隔间对他来说还太大了,他自己没办法走脱,在地上边爬边走,就要碰到门的时候,被李书雁手臂一揽拎上了琴凳。 小李凑坐在琴凳的另一端,他听着,看着自己的母亲弹琴,同一首曲子,自始自终,无时无刻。 彩,阳,川。 李凑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念出每一个字,舌头弹在齿间,声音很小,被琴声吞没,几不可闻。 这首曲子是那个男人写给妈妈的,那个男人是音乐系的学生,西边的彩阳川是妈妈和他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是情定之始,是无终之缘。 妈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她生得最晚,从小得到的东西最多,接受的教育也最好,外婆和外公把能给的一切,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她弹琴读书,识文学艺,妈妈也不负期望,譬如芝兰玉树,玉树盈阶,比上面那两个哥哥姐姐有出息得多。 那个时候上大学还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多少人里都挑不出来一个大学生,洪吴村出了个大学生,整个村子都轰然一片,喜气洋洋。 谁也没想到李家万里挑一的大学生大着肚子学成归来,最后还为了个男人跑了。 为了爱情远走高飞么? 李凑垂眼,他在琴键上的这番动作多少年前也有人曾如出一辙地做过,李凑不是李书雁。他没法得知妈妈坐在这上面是什么心情。 她弹这首曲子的时候在想什么?李凑不止一次地想,彩阳川,彩阳川,据说能最早看到日出的彩阳川。 那个地方里有什么?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情牵绊住了你,让你如此流连忘返,以致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有那么重要吗? 李凑对于这个面容模糊的母亲已经没什么记忆了,但他的手还记得,手指一触到琴键,便如同本能地弹奏起来。 李凑不觉得这是个好习惯,就像他一看到钢琴,就会想起妈妈。 她这么优秀,她的阴影笼罩李凑多年,日日不散。李书雁是出类拔萃的大学生,读书时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她在苑川中学读书,李凑也只能在苑川读书,他读书的学校便是母亲读书的学校。 李芳玉把他当成李书雁,希望他和女儿一样优秀,又怕他真的和女儿一样优秀。 李凑停下动作,手指轻轻搭在自己颈间,皮肤上似乎传来很久以前的痛楚,腿上只剩下一道不痛不痒的疤痕,有时他还是会感到一阵阵犹如幻觉的疼痛。 他想起那个疯子狰狞的面孔,掐着他的脖子,最后还是没把他掐死。 她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女儿走后她就疯疯癫癫的。 李凑稍大一点逐渐明白过来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这个母亲非常厌恶。 小学的时候老师请家长来接小孩,那个时候李凑还能梗着脖子大喊:“我没有妈妈!”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年岁渐长,越来越多的人问他“你的爸爸妈妈呢”“你的家长呢?”,有意和无意,李凑连辩解的想法都没了。 他沉默着,然后其他人渐渐明白了,他们用晦暗的,用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 没爹没娘的小孩。 李凑一度觉得这个冠在他头上的帽子挺好,至少这样不用参加家长会。 但总是被人反复地提起,将他不愿诉之于口的话题又一次揭开——他有一个扔掉他跑走的妈妈。 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真令人厌恶。 无论他怎样不承认终究是无济于事,他挣不开,挣不开身体里流着的血。 李凑和李书雁是很像的。 小时候没长开,尤其如此。 外婆总是把他打扮成女孩来养,又不让他出门,李凑直到六七岁才知道自己是个男孩,知道男孩要担责任,要有勇气——他还要出去上小学,在学校也不能去女生的洗手间。 从那以后,李凑就再没穿过裙子,仍由外婆对他冷嘲热讽,动辄打骂,越来越凶,他也不置一词。 他曾经非常固执地想让自己和李书雁不一样,想剥去她留在他身上的所有痕迹,他讨厌这个抛弃孩子,舍弃母亲的自私女人,甚至恨她。 李凑带着这股恨意茕茕过了许多年,时间过得太久了,仿佛工笔画卷上滴下的一滴清水,情绪恨意如晕开的线条笔迹全部搅合在一起,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晏温翊提到他妈妈,李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心头只有一片空落落的茫然。 妈妈,妈妈。 谁是妈妈?他一瞬间想不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记恨,愤怒,埋怨,这些原来充斥在他心中的情感统统都不见了,自始自终,他还是在原地打转。 李凑想,他讨厌李芳玉控制他,讨厌李书雁,小时候他将听过故事里的所有反派恶人的脸都换成这两张脸,到现在终于人都死了。他还是不能自由。 他们是亲人。 李凑没法剥离她们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他一直拖着这条不灵活的腿,手指碰上琴键能循环往复地弹一首曲子,他端着这张和李书雁长得相似清秀有些女孩气的脸,就足以说明一切。 时间的推移像逐渐失效的麻药,呈现出越来越剧烈的苦痛,天幕还是黯淡,微弱的月光穿不透阴霾,李凑弹了很久,他颓然垂下手,黑暗中的琴键发出一声惨烈的哀鸣。 男生没走,他在黑暗中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不休息么?” 声音隔得有点远,隐隐发闷。 门没锁,晏温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他房间了。 他靠在琴房的门上,黑暗中,琴凳上一团浓郁的暗影。 李凑说:“不是很困。” 他继而抬手,食指按在一个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轻响,李凑低头,手指轮流划过琴键表面,自言自语:“其实我不会弹琴,只会弹这一首……不,这一小段。” 晏温翊没接话,李凑继续说:“小时候我妈妈教我的,就在这,她每天坐在这弹琴,就弹一首曲子,我比较笨,她教了我很多很多遍,我也只会这么一段。” “你那个时候很小吧,能记这么多年不错了。” 李凑不作声,听见他平淡地问:“你讨厌你妈妈么?” “讨厌……算吧,也不是……我不知道。”李凑顶着额角,“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她,现在……我自己说不太清。” 晏温翊似乎笑了:“这是什么回答?不知道?我觉得你还有点抵触,不过也正常,讨厌总比喜欢要难以释怀……李凑,你还记得我们那天在酒店里的谈话么?” 李凑停下了动作,他和晏温翊说过许多话,争执,询问,还有废话……真正称得上谈话的只有一次。 酒店的黑夜里,那双注视着他的明亮眼睛。 是他们真正认识彼此的开始。 “其实那天……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你……”晏温翊说,“你不重视自己,是因为讨厌自己么?” “那——你到底是不喜欢你妈妈,还是不喜欢你自己?” 他问得轻描淡写,李凑怔住了。 晏温翊还是在笑,他半藏着尖锐,企图以笑容作伪装打破李凑的假面,李凑从琴面中看见自己的虚像,面白如纸,惊慌失措。 ——你是不喜欢你妈妈,还是不喜欢你自己? 答案他连想都不用想。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恐惧。 李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每每他一触及表面,就远远地躲了开,不敢深思,他逃避这个问题,逃避眼前这个人,装聋作哑,问则一概不知。 晏温翊气定神闲又恣意妄为地揭下他所有伪装,打得他不知所措。 他一想到答案,浑身就无法抑制地泛起恶心。 晏温翊见他久久没有回答,轻轻叹了口气,他在口袋里摩挲,掏出个东西往钢琴上一丢,李凑伸手接过,塑料包装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手,是一颗糖。 他回头看着晏温翊,晏温翊同样撕开一颗,往嘴里一丢,含含糊糊地说:“你知道么?你刚才就像一个找大人要不到糖就生闷气的小孩,你要不到糖就气,一气就气了这么多年,人都走了,你的气还没缓过来。” 晏温翊把自己给逗乐了,他靠在门边,感受甜腻在口腔中充盈不止,说:“你很固执。” “你总是……”他斟酌着说,“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地方里,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你也不愿走出去,在学校里,我发现你……羡慕我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也是。” “除了你之外,会有人在意吗?” “会有人在意那些事吗?会有人在意你吗?”他的声音很淡,有一股冷漠无情的味道。 “没必要,李凑,你就一直看着别人而生活,不累么?每天睡得着么?” 李凑怔怔看着他。 晏温翊手里又拿着一颗糖,他不吃,握在手里来回攥弄,晏温翊低着头,包装窸窸窣窣的响声在黑暗里清晰明显。 “我不知道。”很久以后,李凑才说。 “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没看晏温翊,声音很轻,“你让我放弃,让我不要这样,那我又该怎么办?” 他是李凑,是在这个家里凑合长大的,是带着怨恨长大的,他的气量狭隘如此,十多年来想不出一个问题,困囿其中不得出。 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他看不见前路。 晏温翊睨过李凑,迟疑又迟疑,好半晌,他揉了一把头发,说:“嗯……其实这事也简单,你别想那么多……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看得出来他不常安慰人,安慰的话断断续续,透着一股生涩的笨拙,“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必将自己塑造成其他人,你是李凑,有人认识你,了解你,原来在学校也有女生喜欢你……” 晏温翊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你的这张脸。 “你没有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自傲的我见过,像你这么跟自己过不去……我倒是头一次见,这得多累啊。” “你外婆给你留了钱和房子,如果能拿下就收着吧,就当是她小时候欠你的,有钱不好么?多少人想破脑袋也没碰上这样的事情。这笔钱现在对你来说应该不少吧?” 晏温翊走到钢琴前,手指按在琴键上,击弦锤撞在琴弦上震颤发声,他接上的正是李凑戛然而止,没能在往下弹的一段。 晏温翊没有认真,手指有时候会弹错,乐声连贯又不连贯,半分听不出原版的风格,不成章法,听来有些滑稽。 李凑缓慢地松懈下来,怔怔注视着琴面略略的暗影。 他想晏温翊你真是不会安慰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 晏温翊偏身看了看他,李凑察觉到他的目光,他在看什么? 这么黑,又能看到什么? 片刻后,晏温翊突兀地问:“腿是怎么回事?落下病根了?” 话题转变得太快,风马牛不相及,李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一空,下意识回答:“不知道,小时候受伤,恢复得不好……可能出了点问题。” 晏温翊皱眉,“不知道?你都没去医院看过吗?” “原来去过,后来就没去了……”李凑低头,“应该没得整了吧,已经这样了。” “你……” 晏温翊简直无话可说,他想撬开李凑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怎么能这样?”晏温翊不弹了,他直直起身,低头看着李凑,“小时候就算了,现在为什么还不去医院?” 李凑不说话。 “你现在应该有一点经济能力,足够你去医院了。这是你自己的身体,跟你一辈子的,你赌什么气,拿别人错惩罚自己,还是你觉得就这样瘸着瘸着遭人白眼很好玩……” “别说了!”李凑蓦然大声。 “别说了……” 一阵沉默,晏温翊松手,口袋里的那颗包装被攥得发皱的糖掉在地上,他捏了捏眉心:“对不起。” “没事。” 琴曲断断续续,已到了尽头,晏温翊尽职尽责地为之画上句号,他很慢地说:“走了的人就是走了,你也不用拿他们去惩罚自己,走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你妈妈,你外婆给你留下了什么东西,好的你就接着,坏的就去治,实在改变不了的就不改,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算是猪,也要接受现在的自己。” 一曲磕磕巴巴地总算结束,晏温翊合上琴盖,就像关上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既然出不去,那就别出去了。他平静道:“别人能可怜你,你不要可怜自己。” 你真是不会安慰人啊。 李凑缄默,而后轻声说:“谢谢。” “早点休息。”晏温翊径直出了门。 很久以后,李凑才动了动,他准确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颗糖,无声地默念:早点休息。 晚安…… 41、告别 李凑待在家没多久,外婆的至交好友孟奶奶就来了,一路浩浩荡荡,还带着一大帮子李家的亲戚。 正堂充满怒火的责骂持续了一整天,声音响到街巷外八十岁的大爷都望里边瞧,被迫中断已久的葬礼才再度接上,李凑这才松下一口气。 说来也真是好笑,李家也没到家徒四壁的程度,家中的长辈去世,却生死下不了葬,李芳玉安安生生一世,死后竟然落得个这个下场。 一家子几口人,连眼泪都没流下一滴,葬礼还是外人给办上的。 洪吴村的丧葬习俗还很传统,家属头戴白巾,披麻戴孝一路跪送出殡,棺木绑在三横两直的木杠上,一路抬送出门,乌泱泱的人马挤了一大片,道士超度,和尚念经,村中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李凑身处其间,面色淡淡。 他没哭,很久以前他就下定决心,老太婆死的时候,他不会掉一滴眼泪。 少年被轰嚣的声音弄得有些烦,撇灵的时候他抬眼斜了眼身边的人,大姨和大舅面色如纸,呜呜直哭,声大事小,眼泪一滴也没掉下来。 他看着大姨套在胳膊上写着“孝”字的臂章,怎么看怎么碍眼,李家一点破事恶名远扬,没人会觉得他们是在正经哭丧,也不知道这臂章到底是做给活人看,还是做给死人看。 李家为老人出殡,晏温翊不便跟着上去,便待在李宅。 村外正热闹着,这家门里也没歇着,不时请来三三两两个人,个个奇装异服,彩绘覆面,在灵前敲锣打鼓,嘴里念叨着什么,晏温翊没看明白。 不过这不妨碍他看得津津有味。 他知道这舞,嘶……好像叫傩舞来着? 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庆祝来着么?是这个时候该跳的吗? 天际微微透黄,云层像破烂的布挂在开始腐烂变质的池沼中,送丧还没结束,哀乐缭绕着洪吴村,天边连一只鸟都不往这边飞。 真劳累,晏温翊抬头望天,城里的人死了就死了,火葬场送进去,骨灰一取,身后事了了。 他支肘靠在窗台上,漫然望着下边烧毁的纸钱烟尘,叹了口气。 还有多久啊? 村中的丧葬要环绕整座村子走一遭……也不知道他的腿能不能遭得住。 丧葬举行了一日,礼式终于结束,丧事还没办完,晚上,李家又大摆筵席,宴请宾客。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晏温翊当然也在受邀之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农村这边的请酒,桌子摆满了露天的整个场地,筵席未开,酒气十里飘香。 晏温翊和李凑坐在小辈一桌,起初他还有些好奇,逐渐就后悔了。 “我操……”晏温翊侧身,头靠在李凑的肩膀上不停地蹭,眼睛通红,吸着鼻子,“我的天啊……” 李凑面上通红——也不全是因为晏温翊,他这顿饭吃得还算舒心,又正和孟奶奶的儿子孟舒良说着话,一时半会没想起边上的晏温翊来。 李凑的肩膀因重力越塌越下,孟舒良在对面看了眼晏温翊,又看了看他,礼貌问道:“你朋友需要帮忙么?” “不、不用了……”李凑窘迫地放下筷子,扶起晏温翊磕在肩上的脑袋,小声说:“快起来,喂!晏温翊……你的头真的好重……” “不好意思。”晏温翊说话都有点晕晕乎乎,李家的三叔六婆见他是李凑的朋友,为了那么点心思,个个自来熟地和他敬酒,李凑根本不愿搭理他们,又无奈这群长辈是人精,专盯着他纠缠不清,又盯上了他的朋友。 晏温翊耐着性子陪喝了许多,洪吴村的酒烫得像火,灼得他喉间发烫,胃里生疼。 男生勉力撑起身,脸色难看。 李凑面露尴尬,村中的酒味道都偏重,他是小辈不好做主,在家里也说不上什么话,晏温翊继续吃也不是,离席也不好,李凑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这方面,要不你就先别吃了,我去给你拿点水?” 晏温翊没应,依旧拉着脸,兀自夹着糖糕搭着鱼汤喝,有事没事地凑在李凑耳边哼两声,李凑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和孟舒良继续叙旧,便和晏温翊地咬耳朵。 孟舒良端着杯子,看着对面亲昵而不自知,旁若无人的两位少年人,不咸不淡地啜饮一口。 晏温翊抿了口饮料,借着微熏的酒意,无声无息睨了他一眼。 一场大葬大张旗鼓动腾许久,总算尘埃落定,李家陆续送走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兜兜转转,目光又聚焦在了李老太留下的财产上面。 偌大一个宅院,原本活络的氛围直降冰点。 李凑终于空下来处理这个问题,已是将近一周后。 ——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谈事。 “你晚上还吃吗?”李凑问。 “吃啊,这一顿是这一顿的。”晏温翊含糊不清地说,“晚餐是晚餐嘛。” 李凑看晏温翊一筷子菜一扒饭狼吞虎咽,他实在憋不住想笑,又感到有些抱歉。 晏温翊陪他回家一趟当真是少爷下凡受苦,李家老宅虽大,年久失修,常年发潮,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电路老化,时不时就跳闸断电。 炎夏酷暑,空调开了半夜突然没了,晏温翊常常汗流浃背地从梦中惊醒,他困得要死,又热得睡不着,就搬个椅子坐在廊角风口打瞌睡,这乡野小地,村口林中蚊虫又多…… 晏温翊夜里睡不好,平日里也吃得少,洪吴村口味重,饭菜不是酸就是咸,他根本吃不了多少。 那日丧礼宴后,晏温翊大半夜疼得睡不着跑来砰砰敲李凑的门,李凑迷蒙蒙开门,见他疼得快站不住了立马就醒了,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还是晏温翊白着脸示意,他才反应过来要去看医生。 李凑又去敲孟舒良的房门借车,镇上医生见他是喝酒喝急了,急性肠胃炎。晏温翊没少遭罪,疼了好一阵子。 李凑心中歉疚,不过晏温翊什么都没说,除了那天晚上,他表现得与往常无二,也从不抱怨。 他照例睡觉吃饭开玩笑,晏温翊吃饭不和李凑一起,李凑吃完饭出门的时候,脑袋上总是一疼—— 晏温翊坐在对面的房檐上,晃荡着腿,笑着看向他,手心的薄荷糖被揉得响亮。 李凑不知道他是怎么蹿上去的。他总是忘记这人还是个病人。 好像被当成病人、更需要照顾反倒是李凑。 二人和孟舒良在镇上的一个茶馆里,宁萍镇还很原始,镇上没什么行政酒店,高档餐厅,连个像样谈事情的地方也少见,李凑挑了半天才选中一处还算干净齐整的地方。 包间很小,服务也多有纰漏。李凑说要带晏温翊吃一顿,一直拖到现在,无奈还选了个这么个地方。 少年身上套着村口大爷穿的汗衫,身穿大裤衩,脚踩人字拖,他架着腿,抱着盆样大的碗吃得正香,一边说:“这个……豆腐不错啊,有点甜。” 李凑昨夜才见过他这幅模样坐在廊口吃西瓜,这会接受得很快,他拿掉晏温翊手边的甜酒,看了看酒瓶,迟疑了会还是低声道:“医生说你不能喝酒……你少吃点。” 晏温翊耸耸肩。 李凑在他身边坐下,向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孟哥哥。” 孟哥哥。叫得可真亲热。 晏温翊没什么表情地咀嚼,心想我和陈濯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这么喊过,你俩感情真是好。 孟家和李家是世交,李凑和家里不亲,和孟舒良的感情倒是很好。 孟舒亮举起茶杯浅饮,他观察这两个年轻人有一会了,这才放下手中杯盏,对李凑轻轻笑笑,说:“你们关系很好啊。” “是啊。”李凑还没说话,晏温翊轻轻笑了笑:“不然呢?我们感情本来就很好。”他的筷子敲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李凑没有想到他会插话,回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他面色尴尬,不由暗地伸手,赶紧推了推晏温翊。 晏温翊侧身蹙眉看他,面上不豫,明晃晃写着“我说错什么了”,他们在对面推推搡搡,孟舒良摇头浅浅笑了一声。 “那要麻烦你照顾李凑了。”孟舒良道。 晏温翊挑眉,“好说。” 似乎在无形之中达成什么共识,茶桌上不再暗潮汹涌,晏温翊安静吃饭,孟舒良也不再关注这个问题,他的目光转向李凑,放下了酒杯,正色道:“李凑,老太太的身后事算是告一段落,我还要把她交给我的事情办完。” 李凑的手动了一下,他垂眼:“你说。” 孟舒良道:“李奶奶的意思是将她名下的房产留给你,多余的那笔钱在这张卡里,密码你应该知道。” 他将银行卡推到李凑面前,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是你的名字,好像还是你中考时候学校给办的那张卡,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 李凑看着反射锐利银光的平滑卡面,没出声。 “遗嘱是在我这里,现在还没有办手续……你也知道,你大姨和二舅不同意,未来可能还是免不了起争执……” 孟舒良斟酌,“你现在还小,要上大学,今后也不可能完全和家里断了,也免不了和大姨二舅两家相见…… 这件事情可能对你来说挺麻烦的,老太太临走前交代我把这件事情办妥,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晏温翊吃着吃着就停下来了,筷子夹着一颗花生,漫不经心地晃。 李凑沉默少顷,开口说:“他们不是要打官司么?法院不是会判吗?”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这件事可大可小。”孟舒良说,“李奶奶走了,你得做主自己的事情。” 我的想法……李凑在心里默念,他一面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一面又因为失去长期以来的镣铐而隐隐不安。 李凑轻轻抬眼看了一眼晏温翊——晏温翊正专心低头吃饭,没在意他。 少年深邃锐利的轮廓线条仿佛炎热夏日里的一道惊雷。 李凑低头拨着指甲,慢慢地说:“那就让他们打吧。” “这不是外婆留给我的吗,那我收着就是了,我不去争什么,也没这么好心让出去,他们不是不死心吗?说再多也没用,让法院去判吧。”李凑平静道,“凭什么我要受白眼,该滚出去的不是他们吗。” “我不想见他们,今后也没什么需要相见的地方。” 他很少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攻击性,孟舒良蹙了蹙眉,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好吧,如果你这么想……这边我会先做好准备,帮你把这件事情解决,离你开学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就先待在家,但是李凑…… 怎么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免不了要和阿姨叔叔牵扯,如果实在闹得僵……我担心你回家也会不好受,这个我也难帮上你什么,你自己要注意。” 李凑点头,手紧紧攥在膝上的布料,他回过神来了,为方才的出言而震惊。 那是他说的话么? ……真的是他吗? 明明他从小就没有自己的意见。 李凑低头,想了一会,说:“孟哥哥……谢谢,我不懂这些,可能还要麻烦你多一点了,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的把房子判给我,我会早点卖掉吧,然后分一些给大姨和二舅……这样往后还能见面,也不算彻底撕破脸。” 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他话说得很慢,语调却很坚定。 孟舒良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你想把房子卖了?” “如果给我了不就是我的东西吗?”李凑看他,“外婆走了,我要去外地上大学,家里又……我可能也不会经常回来了。” 这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啊。 面前的少年神色平静,也不见犹豫迟疑,如泓间清泉,波澜不惊。 孟舒良哑了好一会,直到杯壁自手指滑滚,失了支撑,跌出一声轻响,他才思绪回神。 孟舒良摇摇头,感慨道:“你是长大了……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小时候问你喜欢吃什么也是什么都不肯说。” 李凑就笑。 孟舒亮又问他:“高考考得怎么样?” 李凑咬着筷子,说了一声还行。 “那好。”孟舒良起身,他本就没心思吃饭,这会更坐不住了,笑道:“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我肯定支持你,我要回去和奶奶说一声,她回家之前得知道才行。” “谢谢,那……麻烦你了。”李凑想送他,被孟舒良揉着脑袋推回来了,“你还没怎么吃呢,和你的朋友吃吧,别怠慢了客人。” 晏温翊放下筷子。 李凑和他告别,随后慢腾腾坐回晏温翊身边。 “你这个哥哥,对你很好啊。”晏温翊咬着吸管。 “嗯……”李凑应声,“他是外婆朋友的孙子,我小时候受了他很多照顾。” 晏温翊很缓慢地往碗里夹菜,明显心不在焉,筷子搅和着碗里几粒花生,竹筷和瓷碗碰得叮当作响,随口道:“要帮忙吗?我看他还很年轻,应该参加工作没几年吧。你家那几口子也不像是好打发的。” 李凑手中的筷子缓下来了,他戳着碗里捣烂的豆腐,很久没说话。 晏温翊给他夹了半条多刺的鱼。 李凑挑刺挑得差不多干净,小小地咬了一口,随后说:“谢谢,不过不用了。” “我想自己把这件事情解决……”李凑说,“也不是靠我自己……怎么说,总之……谢谢你。” 晏温翊抬脸望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下。 李凑:“?” “没事。”他垂首继续咀嚼,不经意道:“他说得没错,你确实变了一点。” “有么?”李凑低头看了下自己。 “一丁点吧。”晏温翊说。 勉强也算是长进——可喜可贺。 李宅…… 大姨和二舅得知孟家准备帮李凑处理遗产,顷刻便慌了,双方各回各家商量对策,剩下一些看戏的也全作鸟兽散去。人烟散去,晏温翊和李凑总算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诸事皆尽,尘埃落定。 之后李凑和晏温翊在洪吴村周围玩了一圈,宁萍落后,洪吴村更是僻壤之处,洪吴村的邻边是邻村,邻村的周围是深山老林,也没什么值得称赞之处。 东坡的果园不让进,西坡的小溪上也不允许抓鱼,晏温翊兴致寥寥,逡巡过一圈就回来了。 他最喜欢的还是李家这个大宅子。宅院占地很广,连通弄巷邻里,似乎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又老又破旧,固守着旧世纪的规矩,和现代社会相性甚差。 身处其间,晏温翊觉得像是回到了古时,经常在里面晃荡。 “门匾上写了什么?芳、芳……洲亭?欸!” “晏温翊!”李凑急忙大喊,“你没事吧?!” 李凑刚踏过门槛,一道黑影骤然从天而降,李凑大惊失色,“晏温翊!” 黑影重重砸在地上。 他见晏温翊还能神智健全地哼两声,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到头。 李凑忍不住低呵:“你怎么能这样!怎么总是爬树上,爬屋顶上?很危险!摔下来怎么办……” “痛痛痛……” 晏温翊捂着头上的破口,半边额头都是血,把李凑吓了一跳,晏温翊尝试着睁眼,没睁开,眼睑上全是黏连的血,“能别说了吗……我这不是已经知道后果了吗?真疼啊……你看。” 他凑到李凑跟前,眨了眨带血的眼睫,眉眼湿润,可怜兮兮的,“好疼啊……有药吗?” 李凑凑近,还好,眼睛没受伤,他一时忘了避让,在晏温翊瞳中看见自己茫然无措的身影,两人靠得非常近,李凑蓦然撤回手,“有……我去拿。” 他匆匆离去,晏温翊收回视线,神色复又变得平静,血顺着颊边慢慢滴在地上。 一手的血,他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干涸的池塘,破烂亭院,天井下有一口古井,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水。 宅院里有许多房间,贮藏了很多看不懂的古籍,许多房间已经尘封多时,门上的锁锈迹斑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偌大个宅院只有李凑和晏温翊二人,晏温翊每天和探险一样,拉着他到处跑。 时间轮转,半个月前,晏温翊绝不会料到他的旅途中会出现这么一个地方。 他发现他有些想不起最初是什么计划了,衡宁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成熟的度假景区,名胜旧景,海边山上,那想象中的欢喜却是平平无奇,十分匮乏。 他在怙持山下见过无比璀璨的星空,在山中古寺望尽沾染雾气的日出,海滨览尽了烧却水天一线的晚霞。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往后映入眼中的景色,多少布满斑驳的裂痕,仿佛白净中溅上几滴无伤大雅的墨迹,失了原本形迹。 山海万里,心念唯一。 晏温翊站在古井边,弯腰躬身去探看,井中漆黑,“这么大的宅院放哪也都不便宜吧?还自带历史文物价值。” 他的声音在井中回荡,含着笑意,“卖出去了之后你就能直接把钱甩我脸上了,然后我哭着求你别走,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哪有电视剧真的那么演啊?李凑心想,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东西。 晏温翊的话说得认真,在他看来无异于开玩笑。 且不说他还有一大帮极品亲戚赖在家不走,这宅院虽大,但地处深山老林,年久失修,上一辈还留下一大堆烂账,根本不是李凑现在能自己处理得了的。 晏温翊什么都没说,他坐在井边,懒洋洋道:“你决定了就行。” 他翘着一条腿,晃得太过,井口旁堆砌的石砖忽地一动。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倒去。 晏温翊:“!” “小心!” 李凑赶忙上前去扶他,晏温翊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无措,紧紧攥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手,“你家、你家这个工程不合格啊,怎么还带晃儿的……” 李凑觉得胳膊快被捏断了。 他看着面无人色,张皇失措的晏温翊,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晏温翊一怔,也弯了弯嘴角。 时间像叶尖的露水,指缝中攥紧的沙子,以无法挽回的姿态决绝地下坠。 李凑的生活不再有变化,同样不变的,还有每天夜里响起的琴声。 和他偶尔间断的不一样,琴声流畅而完整。 有时候是一遍,有时候是很多很多遍。无数次周而复始地循环,李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灯罩上模糊的黑影,直到困得不行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像是回到了幼时,妈妈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坐在琴凳上看妈妈弹琴,累了就坐着打起瞌睡,晕晕乎乎地睡着。他的记忆掩映在静谧的黑甜之中,界限分明,历历在目。 八月仲秋末,洪吴村忙碌起来,村中的学生要回去读书,小学生嚎啕大哭坐在村中嚷嚷着自己不想上学,李凑的大姨二舅还没有回来,晏温翊要走了。 他必须走了。 李凑送晏温翊到了机场,晏温翊有点不高兴,“都说了你不用跟过来,又不少你这一个,麻不麻烦?” “也不多我这一个啊。”李凑小声说。 晏温翊穿着简单的衬衫黑裤,他戴了眼镜,黑边细框,隔着眼镜也能看出他满脸不耐。 李凑这段日子里见多了他汗衫拖鞋大裤衩,不着边际的形象,骤然人模人样起来,他都有点不太适应。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晏温翊抱臂看着他。 时间不早了,他也该走了。 他们在茫茫人潮间相视,行人匆匆,父母送孩子远行,恋人爱侣间互相送别,他们能够毫不犹豫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叮嘱又饱含思念的话,晏温翊和李凑却没有丝毫表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 经那一晚,晏温翊非常完满地践行诺言,他没有做任何逾越的举动,也不曾说引人遐想的话,关系只限于寻常朋友之间。 李凑时常忍不住动摇——他那天经历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亦或只是他一时妄念? 他们的关系真的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不是应该告别么?李凑想想,发现自己没有这个立场告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凑攥紧了手。 晏温翊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得有点久,李凑没觉得有多不舍,反倒是有点尴尬。晏温翊撕开薄荷糖,“你不说点什么?” 李凑想了一会,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一路顺风,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唉……”晏温翊轻叹一声,摘下眼镜,“还是不能指望你。” 他伸手去拉李凑的手腕,倏地一拉,李凑没站稳一个踉跄,摔进一个并不宽阔的怀抱。 紧接着一把伞在头顶撑开,圆弧的伞面,垂落的伞檐细密地将伞下的人编进狭小,充满黯淡昏影的世界。 李凑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带着薄荷味的甜腻气息凑近他,那个人很轻地咬了下他的耳垂,又亲亲他的耳廓,落下一个吻。 很热——很拥挤。 李凑浑身僵硬,身体的热度不断攀高,他敢肯定自己耳朵一定红了。 晏温翊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么,祝你前程似锦。” 祝你前程似锦,这是他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 李凑记得这句话,在那场酒宴上,他也说过这句话。 这个炽热,宛如拥吻的怀抱只持续了一瞬,仿佛斜阳沉落般辉煌。 下一刻,李凑便感觉自己被推开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晏温翊又重新带上了眼镜,伞骨斜斜搭在肩膀上,懒逸地笑笑。 李凑怔然发愣,呆呆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晏温翊摆手,潇洒地转身离开。他什么都没有问,没有老俗地留下任何话,干净利落地了断结束。 李凑看着他的人影消失在人潮掩映间,很慢地从口袋中抽出手——掌心的红绸被攥得发皱。 他又重新回到了李家,回到了一切的起点。但李凑已经不会感到焦虑恐惧了,他耗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光,换来了一个清浅又灼热的吻。 这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42、回家 晏温翊回了家。 他到家的时候正巧是傍晚时分,若按以往,这个时间家里正要开饭,晏温翊在门前站定,心中忐忑不安。 他握着门把,半天又不敢开门,晏温翊默默地想:早知道路上会堵这么久,那我早该更晚一点出发,晚一点到家。 深更半夜回去都睡着了,谁也不知道,第二天就可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起床吃早饭,我现在回去这不是找骂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准备才打开家门。 大门接待的声音早被哥哥关了,晏温翊猫着身体在玄关处脱鞋,动作缓慢,轻轻悄悄,他蹲下去还没起身,隔着屏风就听到一声怒斥:“你还知道回来?” 晏温翊皱了皱眉,就被发现了。 看来是在这守株待兔等着呢。 他不再遮掩,面无表情地把拖鞋往地上一扔,极具存在感地激起一声脆响。 “你还知道家在哪!一天到晚出去鬼混!你跑出去几个月有跟家里打过一通电话吗!”晏父指着他怒骂:“像什么样!” 晏温翊趿拉着鞋,被他指着鼻子斥骂,实在逃避不了了才道:“爸,我没出去鬼混,我有跟哥哥说在哪……”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说你两句还不行了!” 晏父怒气不减反增,“我跟你妈妈出去一趟回来你就没影了!一个多月见不到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两个!考完放假你不在家好好待着不陪陪你妈妈就知道成天混日子!” “我在家也不是混日子么……” “你还敢顶嘴!” 晏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怎么这么多理由?说你两句你有一百句可以顶嘴!” “上个月问你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出去,你怎么不去?你哥哥也没问过你?毛还没长齐翅膀还没硬,心就野了是吧!一天到晚找不到你人,一回来就在这胡说八道!” 晏父还在中气十足地怒斥,一向温柔和蔼的母亲此刻也面含薄怒,站在一旁不说话。晏温翊彻底闭上了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爸,妈。”晏温宥直到晏父说完了才开口,垂眼扫过混乱不堪的客厅,平静道:“先吃饭吧,别气坏了身体。” 你是不是我亲哥哥啊?晏温翊耷拉着脸,不怎么高兴。 晏温宥瞥过这个神色倦怠的弟弟,“还没吃饭?” “没有。”晏温翊说,“我从飞机上下来就往家里赶,路上还堵车堵了好久……” “你也先去吃饭。”晏温宥扫了他一眼,“去放东西。” 晏家的餐桌上不讲究什么规矩,爸爸妈妈正一边吃饭一边和女儿聊天,“吃饭了没啊?”“今天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笑容真切,态度殷勤。 晏温翊瞥了一眼,没说话。 他沉默着放好行李,下楼走进厨房。 晏温宥在他后一步进来,等他先动作。晏温翊看了他一眼,盛好了饭往流离台上一放,“喏。” 哥哥一愣。 晏温翊转身又给自己盛饭,他阖上盖子,捧着碗转身,见晏温宥还傻站在这,“哥?你不吃吗?” “啊……”晏温宥回神,“嗯,我吃。” 他径直走了出去,晏温宥低头注视碗中热气腾腾的米饭,端详了许久,轻轻蹙了蹙眉。 餐厅中只剩下了晏温翊和哥哥,碗筷不时碰撞,伴随轻微的咀嚼声,还算安静。 但这也太不正常了。 晏温翊安安分分地吃饭,摆在面前的是什么就吃什么,他吃得很快。 相反,一向动作迅速的晏温宥却是很缓慢,他持着筷子,一脸若有所思。 晏温翊吃完就回了房间,蹲在地上收捡行李。 他的衣服不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不少,还有在外面买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礼物。 晏温翊把物品分门别类,叠着衣服,正准备放回衣柜,身后忽然传来两道轻轻的敲门声,他的房间没关,晏温宥靠在门边,看着里面:“有没有时间?” “现在估计不行。”晏温翊打开柜子,取下两个样式精致的小礼盒,“你等我收拾完。” 哥哥说:“等会来书房。” 晏温翊将给姐姐的礼物小心包装好,又草草收拾了一下堆成狗窝的房间,便已耗费良久。 他有些不耐地擦了把汗,起身回头,蓦然一怔——晏温宥还靠在门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晏温翊诧异。他太认真,竟然没发现身后一直站着个人。 晏温宥仔仔细细地打量过这个弟弟,递过一罐冰饮,望了望房间内:“等会再整理,先跟我过来。” “好。” 晏温翊有一点怕这个哥哥,不管在他多大都一样。他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玩易拉罐上的拉环,哥哥低头翻阅文件。 晏温翊极轻地窥了他一眼,小声问:“哥……明天公司不开会吗?你今天怎么在家啊?” “这些事情在哪里做有区别么?”晏温宥说,“我弟弟今天回来,这我都不回家么?” 晏温翊抠着拉环,铝合金一声一响:“我回来就回来,能耽误你什么事啊,这有什么可费心思的。” 哥哥抬眼:“我就是为了等你。” 不会吧?你也来?晏温翊心想,又要教训我? 他不由放下饮料,挺直脊背坐正,微微垂首。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晏温宥看了他一会,指尖翻过一页,“是不是快开学了?” “应该……还没……”晏温翊在脑中搜刮匆匆扫过一眼的录取通知书,其实他没看,录取通知书都是哥哥帮他收的快递,“十多号吧……大概?” 哥哥闻言蹙眉:“大概?你读书还是我读书?” 晏温翊立马认错:“我知道,以后不这样了。” “那还有段时间……”哥哥的声音淡淡,“接下来又想去哪?” 晏温翊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的脸色,“没……打算了,我不出去了,就在家待着,收拾东西,准备……入学?” 晏温宥放下文件看他,晏温翊打了个激灵,迎上他的眼神,僵硬地笑了一下。 哥哥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感慨:“你出门一趟变化还挺大的。” 晏温翊:“啊,是吗。”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这么说。 居然没骂他。 晏温宥继续问:“你和朋友一起去玩吗?” 晏温翊点头。 “还是你摔伤脚去帮忙的那个朋友?” 他问得平淡,“你和他关系很好嘛,你什么时候都学会把手上添好的饭给别人了?在外面经常帮别人盛饭?” 这话在晏温翊听来不啻于平地惊雷,劈得他脑子一空——他怎么知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温翊心神急转,生硬地接话:“有、有吗?也就是高中同学,还能说上几句话而已……你是我哥哥,我帮你盛饭……这不都是小事么。” “小事……你有做过这些小事么?” “你从来不就是这样么,从外面回家,什么东西都往门口一扔,丢得到处都是,总要让别人帮你收拾。 你的房间也不让人进去,里面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整理,吃饭也是这样,专挑自己喜欢的,也没见你给其他人留,虽然这都不是什么事情,不过你觉得这都是我们应该让着你,为你做的。”晏温宥按了按眉心,“你只想着自己。” “你这才出去多少天?怎么就转了性子?” 晏温翊低头沉,迟疑道:“我有这么……好吃懒做么?” 哥哥认真地说:“你是弟弟,出生得晚,不像我和妹妹,你一出生什么都有了,你从来也不愿意去关注、在意什么,眼里只有你自己。” “你是年纪还小不懂事,又或者可以说——你就是自私。” “我哪有!”晏温翊当即反驳,“我什么时候只顾着自己了?我要做什么不都是先跟你说了么,你说的话我哪次没有听过!” 晏温宥不如何意外,他抬抬手安抚弟弟,“好好说话,别这么激动。” 晏温翊在沙发上坐下,拨着腕上的手链,珠串发出如鸟雀惊慌搏翅时的连续声响,“是你先没好好说话。” “这方面你确实有做……勉勉强强。”晏温宥喝了口水,“如果不是我去问你,你会主动和我说?别人给你提建议你确实听,态度良好,听完了还是和原来一样,我行我素,费尽口舌都没有用。那你听意见有什么用?” 晏温翊用力发出噪音。 晏温宥疲倦地揉揉眉心,“我不想教训你,来来去去总是那么几句话,老调重弹。” “你从来想做什么做什么,等到出了事又是我给你处理,最后就说一句“我高兴”,初中你和同学打架,把别人头打破了,送进医院,让你道个歉还心不甘情不愿,你知道那件事我处理了多久么?从高三到现在,爸妈有多久没见你了?妈妈想让你在家陪陪她你也不愿意。” “后来你不是同意了我出去玩吗?怎么又怪我?”晏温翊不满。 “我的弟弟想出门,难道我还能把他锁在家里?”晏温宥反问,“我是你哥哥,不是你监护人。而且你现在也没有监护人了。” “你从小想要的伸手都能有,稍微需要费点心思的干脆看都不看,光顾着偷懒,你整个高中都是这样,就连你高考的成绩也是……”晏温宥说,“你到底和谁学的?” “我是没你成绩好,也考不上顶尖的大学,当兵也吃不了苦,没你厉害。” 晏温翊神情恹恹,“我也没那么一无是处吧……家里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能不能别说了。” 晏温宥看着他,很久以后才说:“以后呢?你能一直待在家么?” 那不然呢,晏温翊心想,我干嘛要出去,不是有你在上面顶着么,我又不和你抢家产,安安心心待在家混吃等死不就好了,干嘛要给自己找罪受。 晏温宥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眼神一凛,声音沉了下去,“想都别想!不可能!” “你又看出我在想什么了?”晏温翊低头解开放在一边桌上礼盒上的丝带,“甜栗团?嗯……这是那款限定的合作键盘?你在哪给我带的?” “出差顺路。” “你还说我改了一点,现在还不是在训我。”晏温翊咬着甜栗团,含含糊糊道。 “别吃到地毯上。”晏温宥皱眉,“你是长进了一点,出门一趟还真是改了你十八年都没改过的臭德行,陈濯都没能说服你,你和你那个朋友有这么好吗?” “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八卦?”晏温翊不豫,“互相照顾而已。” 他起身抱着礼盒准备出去,哥哥在身后说:“从明天开始我会忙起来,不一定经常有空回家,你姐姐也不在,剩你一个,待在家好好陪陪爸爸妈妈,准备好你自己的事情,别再出去疯,知道么?” “知道了,哥哥,你今天好多话。”晏温翊应声,径直走了出去,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这臭小鬼。蹬鼻子上脸。 晏温翊回到房间,躬身靠在门上,身体因偏斜的重心无法抑制地慢慢滑落,如同攀登一座无法企及的高山,视野堪堪触及拉长的尖顶,脚下却因陡峭一点点下滑,一面做着徒劳无功的迈步,一面又暗自放任自己等待既定到来的坠落崩塌。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知道哥哥是为他好,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出生在哥哥之后,所作出的一切也注定无法与那高度企及,闯祸有人兜着,成功了也是应该,他的努力像是被刻意抹除了,仿佛踩在球内漂浮水上,他被看得见摸得着的薄膜隔开,不由自主地涌向已知的道路,既亲密又悬隔。 晏温宥清楚弟弟有一点别扭的心思,但只归咎于少年人普遍的叛逆,这让晏温翊更加焦灼和无力。 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 反正都是没用的,也没人在意。 如果……如果他不在就好了。 哪怕是一天。 晏温翊坐在地上,昏昏欲睡地想,我真不是个东西。 手机一阵一阵地嗡响,嚷嚷得像窗外枝叶上的矛蜩,晏温翊低头,聊天界面弹出数字不断增加的小红点,他点进去,是陈濯。 陈濯:你回来了?! 陈濯:我操,你哥今天还请我去你家吃饭,我寻思着平白无故干啥请我吃饭啊,就推了,敢情是你又跑出去玩了?还找我当借口? 手机背光莹莹闪烁在少年的瞳孔间,拇指虚虚地抬在屏幕上,晏温翊别开眼,他有些累。 陈濯:你和谁啊?不会是又是和那谁吧?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玩了一回你还不够? 合着你们俩差不多待了将近三个月啊,回学校那次也见面了吧! 陈濯:?大哥你人哪去了; 晏温翊:你有病吧,三个月没人跟你说话你闲出毛病了吗,这么爱打听。 陈濯:是你脑子有坑吧,没事拿我当借口干嘛,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得为你圆谎,你明明比我大,我还得惯着你这少爷脾气,凭啥。 晏温翊:别提这个,我刚被我哥训了……头疼。 陈濯:你怎么能做到三个月都不跟你爸妈通一个电话的啊? 怕也不会怕成这样吧,晏叔叔有那么凶吗?你一个人屁话不留跑出去这么久,你哥不训你才怪。 晏温翊顿了一会,而后回他:在家好无聊啊——不说这个,你有啥事? 陈濯:没什么,帮人问话,你和李凑光荣私奔三个月被安荷知道了,她问我怎么回事,又问我你们去哪了,我哪知道啊,就来问你,不过我也挺好奇来着,去哪?玩了啥?你们打架了吗? 私奔?!还私奔! 晏温翊气笑了,低声骂了一句,拇指在屏幕上点得飞快:你们一个两个脑子进水了吧?还打架,我先给你来两巴掌清醒清醒。 晏温翊:别理安荷,她自己不也在国外玩,我看她行程比我还忙,隔着太平洋还有空关心我,我也没去哪里,就四处转了转。 陈濯:哪能一样么?约安荷玩什么时候约不到? 从小就你爱耍少爷脾气,约你出来玩一趟还得看你心情,你干脆直接建个城堡里面当睡美人吧,安荷都没你娇贵,这次你一跑就是三个月,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被绑架了? 陈濯:还是李凑,你不是恶心他来着?你俩到底什么情况啊? 晏温翊直接回了一句:我恶心你吧。 他瞬而就退了出来,仍由陈濯在那一头不停地发消息,晏温翊向下划着聊天记录,在很靠后很靠后的地方才找到那个深渊猫猫的头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叫一声就知道是对方,根本不需要通讯的介入。 晏温翊很快就翻到了顶,他和李凑之前就没说过多少话,晏温翊离开之后更是再无音讯,他当然没有这个闲心和李凑报个平安,李凑也没有来问他是否安全抵达。 晏温翊点在深渊猫猫的头像上,他当初给李凑的备注就是一个字“李”。仿佛多打一个字也嫌累,再牵扯一分也是多余。 “什么关系啊……”晏温翊想起陈濯方才的问话,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他会记得我吗? 会记得一个曾经交恶,又相逢莫名的……过客吗? ——经年诺—— ———— 43、还恩 这平平无奇,又曲折多转的三个月,长不及他迄今为止生命中的十八分之一,也没有轻易到可以可以任由抛之脑后的无谓,晏温翊度过了他以前从来不曾设想的经历,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同一个人,他像头一回喝下辣椒、柠檬、和蒜混杂的汽水,生猛又新鲜的体验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他本以为会对这趟旅行记忆深刻。 没想到也就那样。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了,更何况李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李凑的脸,他的轮廓,他的声音,关于他一切的记忆在脑海中缓慢地褪色模糊,晏温翊冷漠地旁观,任由黑白画面断断续续地播放。 相比这些无用的记忆,晏温翊对他自己的感受记得更清楚—— 太阳很大,外面很热,喉咙渴得冒烟……他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哥哥是对的。 他真的很自私。 唯有一点他不会忘记,当提起李凑,晏温翊记不清他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印象中是那个脚踝很细,走路会隐隐发颤的坡脚男生,腿下露出的那一小寸不太健康的白色,勾连着他的名字,深深刻在晏温翊脑中。 晏温翊安安生生上大学,读书,待在哥哥的管教下,听取意见,转瞬又弃之脑后,他还是一样当他的小少爷,乐意做什么做什么,但他还是不喜欢出去,同辈的子女邀请他去玩,晏温翊也常常托词不去。 原来是觉得无聊,如今是根本没有必要。 山海万里,心念唯一。 是的……纵使再怎么对自己说着不在意,他也是没法舍弃掉那段过去的。 晏温翊朦胧眺望窗外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他后知后觉地抬手,挡下这股近日来少见的温暖,又是一年秋。 下课铃声一响,不需要任何提醒,方才教室里还认真端坐的学生立刻作鸟兽状散去,生怕多待一秒。 走廊里沸反盈天,人烟浩穣。 “怎么还有老师拖堂啊……饿死我了,还得去跟人抢饭……” “一天满课,晚上还有实验……我好想回去睡觉……” 晏温翊不慌不忙地收好书,还没走出教师,手机屏幕立刻准时地亮起来,他点开消息,是陈濯。 陈濯:下课没下课没?出来么? 陈濯:晚上刘楚澄有个局,来么?他老让我找你来着。 晏温翊皱了皱眉。 教室里的人一哄而散,很快只剩下他一人,晏温翊将衣服搭在肩上,回复:不去。 最上面是晏温宥方才给他发的消息,很简单的一句话:回家吃饭,妹妹回来了。 晏温翊笑了一下,而后又无声唏嘘,姐姐回来了。姐姐回家是好事,他也很久没见姐姐了。 不过若是姐姐不回来,哥哥也不会主动叫他回家吃饭,合该他就是那个被赠送的。 晏温翊回复陈濯:我姐姐今天回来,我得回去。 晏温翊:那个刘楚澄怎么回事啊?我和他不熟吧?怎么隔三差五找上你? 陈濯:想和你玩得好点吧……我听说他和他哥关系不怎么样,争老爹欢心呢,不是听说他爹身体不行了吗? 估计是准备放手了,所以都想表现一下,盯上了和你们家合作的一个项目。 晏温翊眼中闪过一抹厌色,回他:你找个借口帮我推了吧,有事让他找我哥去,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管公司的事。 陈濯:啊……好吧,那明天或者后天出来聚聚,欠我一顿饭呢T T; 晏温翊嗤笑一声:做你的梦去?(ˊ??ˋ?) 晏温翊退出来,一边走一边匆匆划了下界面,未读消息甚多。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也不想看。 他一时没注意,屏幕划得太过,页面飞快地滚动,最后缓缓停留—— 映入眼帘的第一个横条,便是一个黑色小猫的头像,旁边一个单字“李”突兀又显眼。 男生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删除对话框的习惯,眼前的黑色小猫和他记忆中的有一些相差,似乎变换了姿势,陌生中透出几分熟悉。 晏温翊的头像还是皮卡丘。 他虚虚抬起的手指在那条横框之中停顿几秒,将落未落,少年的眼中藏贮着阴郁的光,蒙尘而发亮,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么快啊,他有些失神,都两年了。 少顷,晏温翊喉结轻动,干脆利落地将手机锁屏。 他长高了不少,身体从尚未脱去青涩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生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风衣下摆扬起高昂飘逸的弧度。 现在已经快到六点了,要回家吃饭的话时间可能还比较赶…… 路上看看还有没有空帮姐姐带起酥盒回去,应该还要买点小礼物…… 下课之后,人潮汹涌,学生们赶步加急、快步流星地往前走,多是去食堂准备抢饭的,晏温翊逆着人群往停车场走去,整个康连桥上摩肩擦踵,水泄不通,擦肩而过是学生说说笑笑的嬉闹,他走得很艰难,总是被人撞到,步履维艰。 “啧。” 晏温翊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男生转弯蹿进隐藏在林间的小路,想着绕远一点,也好过总在这磨磨蹭蹭,侧旁伸出的树枝尾端挂着晦暗的尖刺,他近视的眼睛不能明确辨出清晰的轮廓,一切都隐匿在躁动暗沉中,晏温翊还没走几步,一个人影突然撞在他身上。 他被撞得一连后退几步,小径旁边是湖,下坡低缓,晏温翊堪堪稳住身形,在微微欲坠的下边缘。 撞他的人趔趄了一下,扶着树才没摔倒在地,怀中抱着的东西散了一堆,零零碎碎占了半个路面。 这他妈的! 差一点…… 他差一点就摔进湖里了。 晏温翊无端心头火起,眉眼间隐隐含着薄怒。 这他妈的不会看路是吧?! 算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得尽快回家,没必要在这浪费时间! 晏温翊生生压下了怒气,想也不想直接回头就走,身后撞到他的人狼狈地低头捡起地上的书,不断地对路过的人说对不起,有两个女生蹲下帮忙,他也赶紧说谢谢。 谢谢…… 相当熟悉的字眼,一般人都是尾音稍轻,传入他耳中却是相反,最后一个字带着些反复、执拗的加重意味。 这拗口的腔调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想起来了,在宁萍的那个小村子,那里的人言语间都捎带一股不自知的口音。 ……那是谁? 晏温翊鬼使神差地回头,猝然怔住了。 他看得不太清,天宇的穹光晦暗,如一面黑暗的明镜将一道黑影在他身前拉开,那个人——撞到他的人,看样子也是个男生。 被撞倒的男生身体倾斜,艰难地抱着怀中的一堆书,习惯性地将重心偏移到右侧,蹲在地上像一块摆歪了的三角板,裸露在小径上的左脚明显发颤。 他的侧脸在微弱星点的穹光里清晰明显,线条光洁流畅。 晏温翊见过这张脸。 在一段时间里的很多很多天,他睁眼闭眼,都是这张脸。 是他? “你……”晏温翊发现他的声音发哑,他说得很轻,不像是在问话,“李凑?” 他们之中还有很多人,帮李凑捡书的女生,走过的路人,他的声音像往下飘在水面上的叶子一样荡漾开,黯淡发虚的模糊景象中,那人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慢慢地抬头,视线偏移。 眼前是一张清秀安静的脸。 来人正是李凑。 李凑依然蹲着,他维持着一只手伸出想要捡起地上掉落书本动作,愣愣地抬头,这个姿势让他显得很傻。 “别站在路中间挡道啊。” 路过的人不满低声,晏温翊站在原地发愣,被撞了好几下都没反应。 二人不合时宜地面面相觑。 晏温翊确实是没想到,他从不是个多愁善感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他没有想打听过李凑的去处、近况,联系方式中还没退出的班级群里偶尔活跃,他也懒得去看,那些记忆混着十七八岁蒸腾的汗渍,早早被时间冲刷——他不常想起李凑。 对于那个早已沉默结束的对话框,他不会点进去翻越寥寥那几句早已烂熟于心的消息。 但有时候,晏温翊会对着黑猫头像,非常非常短暂地失神。 男生无意中也会想,他们日后会不会再见面? 他和李凑,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一种形式再度相见—— 然后彼此默契又带有一丝隔阂地微笑示意,不失体面地打声招呼,他们会忘记私下亲密无间那长达三个月的梦境,关系不亲近,也不会如以前那么恶劣,就像不怎么熟悉的普通同学,泛泛之交,浅尝辄止聊上一两句就停住。 ——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地相遇。 晏温翊和李凑对视,谁也没有率先说话。 许久不见,李凑的头发好像长了点,毛绒绒地在额前垂落,他还是穿得很普通,随随便便淹没于人潮中——他向来不怎么打理自己。 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轮廓又再度变得鲜活,迅速复苏成长,印出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秀面孔,神色惊愕,就像现在。 晏温翊敏锐地发觉,李凑周身的气质有了点变化,他不再如过去一般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更像是一个害羞内敛的普通男生,最重要的一点——他正直视着自己。 在他的印象里,李凑总是习惯性地低眉垂眼,很少坦率地承受他的视线。 “这是你掉的吗?”女生递过来一本书,“掉那边树里面去了。” “啊……是,谢、谢谢。”李凑恍若惊醒,仓促地接过,他太紧张了,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他起身对女生道谢,总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紧紧地盘桓在他身上,算不得好意。 李凑回头,晏温翊站在湖边,林枝斜斜落下的阴影遮住他半边脸,李凑辨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深邃的下颔线条,如锋利刀刃般冰冷。 晏温翊率先出声,“你也走那边?” “啊?是……”李凑应声。 “那就去边上说吧。”晏温翊平静地命令。 二人并肩走在路上,李凑走得不快,他的腿脚看来还是没好,怀中又抱着一摞书,堆积几层,不愉快地遮挡视线。 晏温翊没帮他,背着包低头看手机,但他走得很慢,刻意放缓了步子。 真平和啊。 他们好像还没有这么一起安静地走过。 可能有吧,但他已经不记得了。 李凑低头,没有被书本遮住的半边视野间清晰出现晏温翊迈得很慢的步伐,就算以前在关系最好的时候,也常常是晏温翊兀自走在前面,李凑跟在后面,他勉强能跟得上他。 通往停车场的路人迹稀疏,声音都很少,树林摇撼发出窸窸声响,这是一种比沉默更加难熬的情形,二人沉默不语,李凑脑中开始跑马——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况。 晏温翊长高了,身体抽长,已经褪去了高中时候常常流露在外的顽劣散漫,流露出些许锋利,原先周身轻浮又玩世不恭的气质,轻浮少了,后者蜕变为一种平易近人的游刃有余,他似乎更加成熟了——该说虎父无犬子么? 李凑这几年也常在新闻上见到他们家公司的名字,他心想:这对于晏温翊来说应当算是一件好事。 晏温翊踢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落到他脚边的一块石头,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凑松了口气,他并不擅长主动提起话题。 他犹豫了一会,说:“我们学校和A大有个合作的项目,我……参加了这个项目,过来做实验。” 晏温翊平淡地“噢”了一声,不知道信没信。他低头看了会手机,侧眼看向他:“合作项目,我记得跟A大保持合作的好像只有几个学校吧,你在……” “B大。”李凑接话,“我在B大。” “你在那里啊。”晏温翊脚下碾着石子,小石块在他脚下击出零碎的响声,“你也在苑川……我不知道呢。” 李凑沉默。 晏温翊收回眼神,扯开了话题:“东城区,好像离这边还挺远的,是吧?” 这话问得轻飘飘的,似乎只是随口提一句,李凑却隐约察觉周遭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不怀好意,伺机而动,他抿着唇点了点头。 晏温翊抬头,望望天边鸦青色只剩下一点金边的暮日,道:“现在也不早了,你这是实验做完要回去了?” 李凑点头,“是……不,也不是,实验还没做完,不过我现在是要回去。” 他们快走到停车场的路口,通过这条路,依稀可以看见屹立着的学校正门。 晏温翊有一没一地晃荡着背包吊着的玩偶,“你拿着这么多东西怎么回去?” “门口有公交站,我坐公交车。” “公交……” 晏温翊嗤了一声,嘴角很不明显地勾了勾,他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眺向李凑:“你还这么喜欢坐公交车啊?不累么?” 他特意在“公交车”上咬字加重,弄得李凑一怔,“什么意思?” “唔……没什么。”晏温翊笑了一下,适时手机嗡嗡地震动,晏温翊低头看了一下,然后面不改色地关掉,转头对李凑说:“我正好要回家吃饭,你学校那边和我顺路,我捎你一程吧。” 李凑抬头,眼中明晃晃的诧异:“啊?” 兴许是他神情的变换太过好笑,晏温翊非常没有眼色地笑了。 李凑尴尬地站在一边,见晏温翊耸耸肩,“等着,我把车开出来。” 不多时,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在李凑面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散漫又精致的侧脸,他微微侧头:“上车吧。” A大好像不让学生开车进学校的吧。 李凑心头微愕,他为晏温翊毫不掩饰开车进学校的举动而惊讶,想来似乎又合情合理……这可是晏温翊,还指望他能彻底当个好学生么? 眼前的车车身漆黑,线条流畅,除却表面上新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别的特殊,乍然望去平平无奇。 李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车,反正能到这小少爷手里的车一定不便宜。他站在外面的时间久了会,晏温翊又按了下喇叭。 李凑的手伸向后座车门,便听晏温翊说:“坐副驾,后面我放了东西。” 男生动作停顿,而后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晏温翊的书包大咧咧地霸占了后座大半个位置,还放着几个很大的礼盒,粉色的,很精致。 李凑的书实在有点多,他光护着怀里那些书,屈身进车的时候另一只脚被绊了一下,怀中的书应声而落,轱辘掉在车内。 他听到发动机启动时的低鸣,李凑手忙脚乱地先坐下,便听一道声音提醒:“安全带。” “等等……”李凑还在艰难地勾着掉下的两本书,他胸口还堆着一大摞,根本弯不下身,晏温翊见他半天够不着,不由道:“书放后面吧。” “你起来,先系上安全带,我来捡。” 李凑被他拉起来了,晏温翊调了调座椅,长手一伸,曲身就拾起了书。 李凑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晏温翊将他怀中的书都拿过,放在了车后。 做完这一切,他的身体往副驾驶上倾斜,拉过空悬已久的安全带便帮他系上。 李凑吓得话都给吞了回去。 他僵硬地坐着,仿佛风力作用下逐渐凝固的塑像,他们之间靠得非常近,李凑这才发现副驾的位置有多么拥塞逼仄——连空气都因身体而变得灼热。 晏温翊真的高了,而且强壮了不少,他倾身靠近之时打摇曳的暗影将李凑的身体半数笼罩在内,把他在晦暗不明的傍晚编入一个更加隐秘且不为人所知的境地。 晏温翊非常认真,还丈量了一下安全带的长度,努力让他舒服一点。 李凑清晰明了地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间,还有额上一点点渗出的汗——他觉得更热了。 恰时,晏温翊瞟了他一眼,李凑从他眼中看到一道自己局促不安的身影,他慌忙地低下头,“谢谢。” “没事。” 书也捡起来了,安全带也系好了,晏温翊倒是不走了,汽车的发动机嗡鸣,透过玻璃能瞧见远处大门人潮攒聚的热闹之景,和车内的气氛截然相反。 晏温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拇指和中指微微摩挲,一脸无所事事地望着前方。 李凑沉默着望着窗外攒动的人群。 过了一会——又或许是许久? 李凑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成了不那么重要的计量单位,天色更暗了,晏温翊别过脸看着窗,依稀能看见窗中映出两道模糊的侧影,一道微扬,一道微微低垂,贴得非常近,窗内的虚像几乎要碰上。 “不走吗?”他轻声打破这股寂静。 晏温翊看了一会,收回视线,他低头凝视自己蜷缩的手,掌间很热,似乎还残余着方才沾上的温度,晏温翊缩了一下,平起视线,“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有点不太自然,如果造成不好的阅读体验给各位看官道歉T T 44、心事 “吃饭就吃饭,别玩手机。” 牙白的筷尾在他面前敲了敲,声音很小,敲筷者仿佛偷鸡摸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女孩望望门边,紧张地说:“这要是让哥哥看见了又要说你,他昨天才跟我说你这几年改了点脾性,变好了点,别让他又逮着机会说你。” “哦。” 晏温翊应声,手机应声而落,砸在餐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晏温婴吓了一条,筷间夹起的虾又掉回盘子里。 晏温翊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戳着饭,他其实也没玩手机,只是捧着翻来覆去很没有意思地看同一个界面。 他看不出花来,又不想放下。心底偏僻之处好像被挖去一块,没有大碍,陡然感到一阵空虚,像坐在窗边的人被陡来的风惊醒,想要抬手,却不知道该抓住些什么。 今遭晏温婴回家,晏父晏母难得有兴致下厨,正在厨房内钻研菜品,晏温宥正帮着打下手,留下外面两个五谷不分的妹妹和弟弟等着吃。 不多时,晏温宥从厨房里出来,晏温翊赶紧装模作样地扒了两口饭,晏温宥穿着围裙,正在戴手套。 他睨了眼桌两个上整整齐齐叠好的手机,桌前一个细嚼慢咽,一个埋首扒饭,他问:“没这么快,你们现在饿么?” “不……”晏温婴指了指餐盘,“这些够现在吃啦,还吃不完呢,哥,你去帮忙吧。” 晏温宥点点头,瞥了一眼弟弟,又进去了。 厨房里传来幽幽的食物香气,晏父晏母正调着馅,讨论是不是味道淡了,要不要再往里面加点盐,一旁菜刀切上砧板的声音持续而有规律,人间烟火尚氤氲,内厨正忙。 晏温婴趁机看他,问:“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晏温翊有气无力。 “别装傻。”女孩皱起好看的秀眉,“原来我一回家你不是忙着跟我说这个说那个,嘴都停不下来么?怎么心不在焉的?” 幼时家长在外打拼,白日里哥哥要上班上学,不常在家,晏温婴身体不好,不太去学校,都是在家里完成课业,也照顾弟弟。 她着实很了解这个弟弟,一眼便能瞥出端倪。 晏温翊嚼着菜,敷衍地接话:“啊……哦,姐,望江路的那家你喜欢的宫廷酥没了,我去晚了,给你带了东城区那边的御节料理……放客厅桌上了,有点多,你可能吃不完。” “哦。”晏温婴咬了咬筷子,不放过他,“等会你跟我一起吃呗,这个事情待会再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出事了?” “没有。” “嗯……”晏温婴换了一种策略,思忖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平日都在想什么,“那就是谈恋爱了?” “说了没有啊!” 晏温翊当即抬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想到这个上面了?” “没有就没有,你那么激动干嘛?被我说中了?” 方才晏温翊几乎不经思考,话语便立刻脱口而出。这会说什么也扯不清,他不自然地避过姐姐探究的目光,掩饰地夹了菜,含糊不清地说:“没有,别乱想。” 家宴之后,惯例是长辈们说几句话,晏母叮嘱了孩子们几声,又让女儿平时注意身体,适度工作,晏父如家常便饭地训了晏温翊几句:“在学校你想读书就好好读,不想读就早点跟着你哥哥学点东西,别整天逃课往外跑不知道做什么,学校里电话都打到你哥哥手机上去了! 你哥哥要工作还要管着你呢,这么大了,还被叫家长,你也不嫌丢人,别整天花天酒地地混日子,听到没有?” 晏温翊“哦”了一声,“我努力改正。” 以往这个时候,晏温翊总是要跟抬杠似地逐字逐句反驳:“我哪有整天逃课?那些课根本没用,尽是些。” “老师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我去那发呆吗?” 晏温翊冷笑,“她打电话给家里是她闲得有病!我又没挂科,打电话干嘛?怕打扰不接不就得了,而且哥哥为什么要主动留电话?” 他像个急于向大人证明自己长大的年轻人,仿佛浑身充满了刺。 他不想再被管着了,这个年纪还要被学校打电话叫家长,像什么话? 晏温翊洋洋洒洒几百字不带重复,理直气壮,晏父都要被他气得面色涨红,吹胡子瞪眼,抄起身边的烟灰缸就要往晏温翊头上砸,“你个小兔崽子,不去上课你还有理了!” 晏温翊见状不妙,赶紧躲到沙发后面,哥哥起身拦着盛怒中的父亲,缓声:“爸,别气,好好说话,他会听的,您别气坏了身体……” “你让开!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兔崽子!” 晏父怒发冲冠,“越长大还越有理了!他还敢这么说话!” “爸!” 晏温翊躲在哥哥的背后偷偷看,他爹原来是军人,身体老当益壮,孔武有力,他现在还不一定抵御得住晏父的暴击。 晏温宥尚在劝阻,而晏父还在骂骂咧咧,晏温翊越想越觉得不对,宛如充分摇晃的汽水骤然隙出一条缝,他的逆反混着愤怒无孔不入地发泄而出,势必要伤害距离他最亲近的人。 晏温翊拉着嗓子大声,“我怎么就错了?我说得不对吗?我明明好声好气跟你讲话,你就要打我!” “晏温翊!”晏温宥呵斥,“闭嘴!” 内厨的流离台边,晏温宥心下一紧。 他最忧心这个时候,今天妹妹回家再来这么一出指不定得吓到她,他正头昏脑胀,神思疲惫,便听弟弟非常乖巧地应了一声。 没有反驳,没有徒劳的争论。 晏温宥:“……” 连晏父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他的话诡异地沉默了一会,没有接上。 晏温宥侧眼去看,晏温翊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和他们对视,他低着头,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话语真挚诚恳,也不像是敷衍。 隔着厨房的雕花木门,父子俩面面相觑。 这兔崽子今天是转了性子? 晏父心中狐疑,也不好意思再说重一点,他短暂地说完,轻轻咳了一声:“我和妈妈出去走一会,你们该干嘛干嘛去,这么晚了别出去疯了。” “嗯,爸妈你们去吧。”晏温婴正拿着日料往嘴里塞,面前的音响声音响亮。 晏温翊垂首,没动作。 大门甫一关上,他就立刻拿起桌上的手机。 屏幕弹出明晃晃的聊天界面,晏温翊蹙眉上下翻阅,他又不与人交谈,不知道在找什么。 沙发骤然一陷,晏温宥在他身旁坐下。 等到晏温翊终于意识到身边有人的时候,晏温宥已经翘着腿搭着沙发,坐了有一会儿了。 晏温宥侧脸,视线在弟弟变幻不定的脸上逡巡,晏温翊下意识地想盖住手机,他的动作太大,手机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你在看什么?”晏温宥问他,眼中探究的意味十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没……有。”他差点没接上话。 “是吗。” 哥哥声音平淡,他没有继续追问,晏温翊却陡然生出一种尴尬的羞耻。 这太少见了。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正因为它不为众人周知……更何况,这不仅是秘密。 草啊…… 男生面上发烫,心中暗骂一声。 晏温宥若无其事地转身,和妹妹分食漆盒中的料理,不时转头问晏温翊:“你要吃吗?” 快走吧你,这还是我带来的呢! “不用。” 他当然不吃,磨磨蹭蹭地捡起手机,放在桌上,下巴顶着抱枕。 旁边坐着哥哥,晏温翊自然不好再看手机,男生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电视。 晏温宥恍若无事发生,照例问他:“明天周六,你晚上要住家里么?” “不要。”晏温翊说,“学校里还有点事,等会我就回去。” 晏温宥还没说话,一旁女孩重重咳嗽了几声,她咳得很厉害,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轻微的红色从捂嘴的指缝中渗出来,这下两人再没了交谈的心思。 “姐姐!”晏温翊喊。 等晏温婴好不容易挨过去,她低低咳了几声,抬头又恢复了神色,面上带着几分歉疚,“哥……我没事。” “没事的……真的。”晏温婴勉强笑了一下,“小翊,快过来,陪我打一盘游戏。” “别玩了。”晏温宥皱眉,“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怎么咳成这个样子?吃药,别玩了。” “等一会嘛,我等会就去……”晏温婴搪塞,又去催弟弟,“快点啊,带我上分。” 晏温翊抽了两张纸,凑过去擦掉她嘴边的血,微微蹙眉:“你还是先吃药,等会又咳。” “吃完了也咳,你以为我吃的是麻药吗……” 晏温宥见妹妹情况还好,吩咐了他两句,上楼去拿药。 他脑中还盘桓着晏温翊的事情,心想:倒还没见过晏温翊这么积极地回学校。 回想起方才的匆匆一瞥,闪现在晏温翊的手机屏幕上短短几条对话—— 晏温翊:你这个项目要做多久? 李:不清楚……才刚刚开始。 晏温翊:你每天都会过来做项目?那你平时上课怎么办? 李:那倒不是,这个项目不是很急,主要是在A大,我一周可能要去两三次,大部分是周末,不会耽误平时上课。 对话到此为止,剩下的都化为金属摔在地上的一声剧响。 晏温宥取过药,若有所思地轻声:“学校有事吗……” 一点也不会找借口。 同一片月色下,藏着各怀心思的人。 李凑有些紧张地看着屏幕上的对话框,握着软壳的手心几乎要渗出汗。 没有老套的叙旧,也没有礼貌的问好,静默了两年多的聊天记录毫无征兆地再一次接续了下去,晏温翊近乎无礼的质问打得李凑措手不及,他如此粗暴、不计后果地闯入他的世界——和他当初一模一样。 李凑又等了好一会,鼓噪跳动的心慢慢沉寂下来——晏温翊没有再给他发消息了。 男生把手机锁屏,仰面躺在床上,眼前是黑的,他的心也摇坠在暗中摇摆不定。 他起先确实是存了点其他的心思申请这个项目,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上晏温翊。 太突然了,每一次都是。 李凑浅浅叹了口气,明天还要早起,坐车得坐一个多小时吧……得早点休息才行。 往事历历在目,鲜活如初,他怀揣着一堆杂乱无章、不甚分明的想法,慢慢地睡了过去。 同一时间,晏温翊抬臂挡在眼睛上,手机在昏黑中孤零零地发亮,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双休啊……” 他会来吗? 45、共枕 天阴欲雨,天幕前最后的一抹辉光被吞噬消却,呈现晦暗不分的幽蓝,仿佛画幕上涂抹不均的色块。 隐隐有细细密密的银线,不知是灯光还是星光,干燥而皲裂地印在画布上。晏温翊看向窗外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心里慢慢地沉下去。 快到九点半了。 李凑这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堪称波澜起伏。 今日的项目进程他们和A大的人出了分歧,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执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同意把今天的实验进程重新做过一遍。 好巧不巧,反复之余,器材又正好出了纰漏,李凑是负责这部分实验的人,他挨了一顿骂,不得不留下来,辗转各处重新申请,回到实验室继续调整器材,生生拖到了现在。 B大的其他人早走了,李凑整理完出门,A大校园里现在已经看不见什么人,树影幽幽摇曳晃荡,李凑看了看手机,叹了口气。 九点半,回东城区路上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宿舍关门是什么时候,十点半? ……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 他转身眺望一眼在夜幕中静静矗立的A大高楼,心底漫过淡淡的遗憾。 下雨了…… 微微的雨丝洒在他脸上,李凑生出些刺痛的恍惚错觉,天气好像更冷了一点。 他撑着伞走在路边,步履缓慢,前方缓缓驶来一辆车,车灯过度的光亮迫使他不得不将伞沿下移,抵御这道强光,那车响了几声,李凑往边上挪了点,给车让路。 轿车还在响,李凑又往边上靠了点。 鸣笛声持续而频繁,尖锐地撕开寂静的夜,越来越清晰地围绕在他耳畔。李凑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停下脚步往身后望去。 搞什么? 车停在他身后不远处,明明没有路障,却不走了。 深黑的流线型车身就像是隐匿在暗中的豹子,直直射来的两道车灯光夺目刺眼,强势占据他大部分视野,李凑眯着眼睛看不太清,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车好像在故意等着他……这让他有一股很久没有过的熟悉感觉。 等等……不会吧? 李凑似乎想到什么,心念一动。 他撑着伞往回走,身后突然蹿出一道黑影,强硬钻进他的伞下,李凑被吓了一跳。 鸣笛的声音好像停了。 来人带着浑身潮湿的水汽,汹涌扑面而来,轻巧取过他握着的伞柄,往上轻轻一托,将斜面刮入的风雨巧妙地抵御在外,雨伞护佑下的世界狭小拥塞。 “你……” 李凑不自在地后退,不想和来人有更多的接触,同时他又不得不待在里面,以防被外界的凄风苦雨侵袭。 背部染上深秋的寒气,雨水渐渐地穿透他的衣服,渗入他的内里,悄无声息地夺走他此刻所有的意愿。 “你自己没带伞吗!”男生有些恼怒。 李凑的身体碰到伞的边缘,就被他一把拽了回来,黑暗中的眼睛仿佛猫的瞳仁,闪动摄人心魄的光芒。 微潮的水汽中蕴含一股隐隐的香气,晏温翊语气随意,似乎并不意外:“跑什么啊,你想出去淋雨吗?” 李凑僵住了。 “这雨怎么下得这么大了……刚刚还没什么动静。”晏温翊仰着头望向伞外,伸手去触打落的雨水,“对啊,我没带伞啊。” 他的抱怨被暴雨洗涤得零星可闻,晏温翊一点也没有外来闯入者的自觉,熟悉而亲昵地对身边人小声絮叨,暴雨浸没了整片天地,伞下一小块地方是他们最后的诺亚方舟。 李凑几乎快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人怎么就这么自来熟,这么……无耻。 和过去一模一样。 他原以为这人会有一点点隔阂。 晏温翊还在说,李凑觉得那股微醺的香气更明显了,像用桃子酿造的清酒,齿味回甘。 “你怎么还在这?”晏温翊问,“不回你学校吗?” 李凑停滞少许,忽然问道:“你喝酒了?”他问得太突然了,咬字加重,几乎像是质问。 晏温翊愣了,随即李凑觉得黑暗中望着他的那双眼睛轻轻弯了一下,晏温翊语气轻快,“我没有啊,我刚刚送完我姐姐回来,我喝了酒怎么可能开车。” 他俯首嗅了嗅自己的领口,“我姐姐香水的味道,她喜欢这味道,还挺明显的,是吧?” “啊。”李凑有些尴尬。 晏温翊说自己没带伞,鸠占鹊巢,钻入李凑的伞下也不走,不知道想干什么。 他真的需要伞么?不是开了车来么?李凑想…… 为什么……要抢我的伞? 尽管这么想,但他还是不好赶人走,只好和晏温翊共处一把伞下,他是真的觉得很挤—— 外面的雨把他们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李凑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香味,很淡,但是很甜腻,捎带擦过周身的雨幕中的微凉。 这香气清浅幽邃,攻城略地他鼻子里钻,他被这香气充斥得有些迷糊,竟然感觉这种甜腻的味道非常适合晏温——他本就是如美酒让人沉溺其间的人。 李凑又往后退了退,雨水滴在他半边肩膀上。 这次没再有人拉住他,李凑如有预感地蓦然一抬头,晏温翊正垂眸,眼神细碎地落在他脸上。 李凑顿时感到面上发烫,掩饰地摸了摸鼻子,“实验出了点问题,拖到现在,我准备回去。” “准备回去。”晏温翊低头看手机,锁屏上的时间一息而过,“这么晚你才回去?学校还能进么?” 他顿了一会又说,“我送你?” “不不不,不用。”李凑赶忙阻止,“那太麻烦了,不用你送我回去,我自己回去就好。” “只是说说而已。”晏温翊耸肩,“就算我现在送你,也来不及了。” 李凑:“……” 他就不该期待从这人嘴里听到什么。 “你打算怎么回去?现在路上打不到车了吧。”雨天都想着回家,谁会愿意在外奔波。 “也没有地铁了。”晏温翊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李凑不说话。 大雨滂沱,他是这个城市中无家可归的人。 晏温翊微微侧头,沉默了一会,说:“要不要去我那休息?” ……什么? “在学校,明天周末,也省得你再跑一趟,你学校双休外宿没事吧?” 李凑愣愣地看着他。 晏温翊礼貌地问:“你意下如何?” 李凑半晌都没回过神,他的身体快于思考,下意识地推拒,“不,不行,怎么能住在你那里,学生宿舍也不会有多余的地方,会打扰你和你的舍友……” “我不住宿舍。”晏温翊举着伞打旋儿,雨水顺着圆弧的伞面流线型洋洋洒落,细碎地闪着辉光,李凑望着他的动作,雨滴仿佛在空中跳舞,零碎划出优美的弧线。 晏温翊举伞缓缓后退,他的声音穿透渐渐加大的雨幕,清朗透彻,“我才不住宿舍,两个人住在一点点大的地方,挤死了!我在学校里面租了公寓,一个人住!” 他抽走了伞,任由李凑留在雨中。 “欸!” 李凑抬手挡雨,书包都有点湿了,不得不加快脚步努力跟上他,恼怒道:“我包里还有资料!你这个神经病!晏温翊!把伞还我!” ……究竟事情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李凑也难以说出前因后果。 他看着晏温翊低头开门,金属钥匙的碰撞声仿佛催促,李凑怔愣站着,直到晏温翊蹙眉望向他:“还站着干嘛?” 他手上稍一用力,李凑被他轻轻推进门,晏温翊挤了上来,砰地一声关上门。 “脱鞋。” “哦……好。” 二人挤在小小的玄关处手忙脚乱地动作,晏温翊身上潮湿的水汽贴在李凑的脸上,他不得不撑住墙面往边上让了让,半跪下来解开不知何时缠在一起的鞋带,反复且徒劳的动作中,李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晚他好像真的没法从这里出去了。 不管是作为客人基本的礼貌,还是作为晏温翊的熟人。 “忘了拿鞋……”晏温翊说,“你等等。” 他翻找一旁的鞋柜,找出一双新的拖鞋,往李凑面前一丢,“进来吧。” 李凑抿唇,低声道:“谢谢。” 晏温翊没理他,将背着的包随意丢在地上,抄起一瓶没喝完的可乐径直回了房间。 李凑小心翼翼走入他这间房子,晏温翊的住所,他实在是有些好奇,像剥开包裹在糖纸里的秘密。 公寓不小,采光非常好,若是白日,应当能看见客厅的地板上承接了一地连绵的金芒,公寓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很干净,这有点超出李凑的意料。 他对晏温翊的印象还停在两年前——停在那个不怎么沉稳,性情反复,举止轻浮的少年身上。 看来他也变了不少。 光洁的地面,重新粉刷过后的墙面,桌上摆着的瓷像,墙壁上挂着几幅画,右下角的署名是晏温婴……那是他的家人吧? 这里的很多东西一看就是晏温翊自己带来的,基本不亚于重新装修了。 李凑有些拘谨地将书包放下,晏温翊又从冰箱开了罐可乐,遥遥询问:“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李凑摇摇头,“谢谢。” 晏温翊没再问,他关上冰箱,倚着厨房的门望向外面,略略掀起眼皮。 他的客人正端坐在沙发上,他似乎没把自己当成客人——只是一个不小心闯入别人家的陌生人。 李凑频繁地看向没有被窗帘遮挡的天色,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缓解他的局促与不安。 雨下得更大了。 不知究竟是李凑一时的鬼迷心窍还是晏温翊刻意的煽风点火,总之,他被困在这里了。 被困在这个他主动走入的迷宫中。 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充斥着陌生的气息,方圆之间都布满那人留下的痕迹。 李凑努力装出一副平静淡定的态度,无意识拨弄手指的动作还是暴露出他的紧张。 陌生,认真算来他们的关系可算不上陌生。 明明什么事情都做过了。 晏温翊恍然未觉地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语气倦怠,“没什么事情就早点休息,我去洗澡,我去给你找一套衣服,你等会换吧。” “别……”李凑起身刚想说不用了,晏温翊这次没打断他,反而抱臂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抬抬下颔,“嗯,你继续。” 李凑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顺着晏温翊的眼神低头垂下眼,脸上慢慢地升起热度—— 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外套先前就脱下了,剩下一件衬衫黏在身上,还掉了一个扣子,露出被雨打湿的颈间,被雨水洇出一团暗色,凌乱难看。 李凑红着脸不说话。晏温翊进了房间。 他过了一会才出来,将衣物放在沙发上,“新的,我没穿过。”他耸耸肩,不怎么在意地说:“随便你,你不换就不换吧。”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楼梯走到一半,好像是才想到了什么,又忽然顿住了,似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本来是有客房的,不过那房间没打扫,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出能给你睡的床铺,不好意思。” 他口中说着抱歉,可半点没有道歉的意思,“你只能跟我睡一起了……”他嘴角噙着笑,“和当初一样。” “不会介意吧?” 浴室里的水声零星地传来,混着窗外的雨声。 李凑一度很喜欢下雨,这会让他感觉世界都安静了不少。而现在,这声音只让他感到烦乱。 晏温翊看似将选择的权利抛给他,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随便,随便,他总是说随便。但李凑能做的只有顺着他的心意。 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那人从来就是这么蛮横,无礼,自成一词。 他和晏温翊的猝不及防相遇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仿佛一匹脱缰的马,向着一无所知的前路莽撞奔去。 李凑犹豫了一会,低头去看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睡衣,睡裤……还有新的内裤。 两人的身材不搭,晏温翊不知道他的尺码,还特意贴心地拿了两件让他选,李凑顿了一会,尴尬和耻意旁若无人地爬上面颊,他的手指抽搐地蜷了蜷。 要不是晏温翊突然抢走他的伞,他的衣服才不会湿! 李凑脸上发热,这个家伙铁定是故意的! 李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前面的房间微微开出一条缝隙,里面闷闷地传来声音:“衣服你丢洗衣机里吧,记得把浴室的窗户打开。” 待他打理好一切走进房间,晏温翊正趴在床上玩游戏。 李凑一进房间就怔在原地,浴室的热水将他蒸腾得头脑发昏,他连这方面都忘记了——卧室只有一张床! 卧室的床应该也是晏温翊带来的,非常大,床品松软,他相当闲适地趴在上面,还没占到整张床的一半,横屏的手机中传出激烈的游戏声响。 也没什么吧……这张床这么大,都是男生睡一张床也不奇怪,而且又不是没睡过…… 李凑的脑子转得飞快,他连理由都想好了,身体却依然僵持着不肯动弹。 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若是换做旁人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只因为那个人是晏温翊。 他和晏温翊……可不止是在一张床上睡过的交情。 李凑脑子里八匹马在肆意狂奔,像一个过度负载运作的机器人,身体僵直,耳廓通红。 晏温翊都快打完一盘了,李凑还杵在那不动弹,他诧异地问:“你怎么还站在那?不冷么?” “还、还好。”李凑恍然回神,捏了一下手指,慢吞吞走进来,房间很大,但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占据整个空间最核心的便是晏温翊那张大床。 李凑迟疑了一下,在床尾坐下,没话找话地问:“你是一个人住吗?” “这不当然么?”晏温翊头也不抬,“你见这里还有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吗?” “A大还能允许学生这样?” “本来是不能的,不过你现在看到了。”这真的很难聊下去,无论是从哪种层面上来说。 李凑低头去看手机,右上角电量显示已经见底,他只好装模作样地打量着室内,艰难开口:“你是自己打扫房间吗?你家……挺干净的。” 晏温翊的手指一下停住了,屏幕显示本就濒危的血条瞬间清零,扬声器传出变换背景音,示意游戏结束。 他没什么意思地撇撇嘴,关掉游戏,漫不经心道:“是啊,没想到吧?” “还真是你。”李凑微讶,曾经在一起的三个月大少爷什么都不管,丢三落四,说他一句生活残废都实在是抬举。 晏温翊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划过,长长列表的邮件消息在他眼中光速略过,他浏览着这些关键或者不关键的工作信息,脑中想起却是两年前晏温宥提到的那番话——他的哥哥越来越喜欢老调重弹了。 他们要他成熟——成熟是什么?将他身上长着锋锐尖刺的反骨一刀一刀地雕凿,放进被社会和规则塑形好的模具中。 连晏温翊嫌叫人麻烦自己收拾东西也会被当作懂事了表扬一番,这不是赞美,反而像嘲讽。 他们那么急切地想把他塞进模型中,流水线生产出一个又一个对社会、家庭有用的顶梁柱。 晏温翊既不想当好孩子,也不想徒劳地消耗精力。 长辈对他的评判夸赞让他不适,同辈人的花天酒地,无所事事又让他厌弃。 他的能力比不上哥哥,心底却蔓生一股不甘落后的无用骄傲,想象只停留在表面,而不愿意去干一点实际上的事情。 孤独越来越野蛮,简直就像一条野狗。 如果没有你……不,他抿了抿唇,无声地别开眼。 晏温翊淡淡道:“这还得感谢你,李凑。” “什么?”李凑一怔,没听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还不是得归功于和你在一起的那三个月,让我少听了多少唠叨。 “没什么。”晏温翊收手,屏幕熄灭,手机微微陷在床铺里,他露出一个无辜和善的微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早点休息吧。” 床头的夜灯被啪地一下关掉了。 李凑僵硬地躺在床上,他没睡——怎么可能睡得着? 雨好像小了一点,玻璃上纵横交错的水痕,叶片上缓缓摇曳的不知是花露还是雨水,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越发明晰,他听见天地间循环往复的音乐。 李凑攥着拳,有很淡的香味传到他面前,有一点像衣物洗涤剂的香味,又有些涩,像是茶水的味道。 他也不知道这气味自何而出,他身上穿着的,身下睡着的,床单,被套,枕头,乃至他身边的人,都是这种气味——清淡干爽,铺天盖地晏温翊的气味。 和晏温翊姐姐略显甜美的香气不同,晏温翊身上的气味很淡,又充满了侵略性和攻击性,密不透风地裹着李凑,在黑暗中更加放肆,他退无可退。 床不小,上面睡了两个人之后也大不到哪里去,感到拘谨不自在的只有他一个人。 李凑蜷缩着背对晏温翊,身后不远处微微下陷,不知道是晏温翊的手还是他的手机。 晏温翊的睡姿好了许多,不吵不闹,和他平日里相去甚远。 李凑抚平眼前被他攥得微微发皱的床单,将心情寄托于这种反复且徒劳的动作上。 他想不明白,还是想不明白。 房间内很安静,屋外持续的雨声掩住了清浅的呼吸声,晏温翊大概睡着了。 李凑心下一松,他舒了口气,闭上眼,告诉自己明天还要早起,逼迫自己再这股不怎么习惯的气味中入睡。 床的中间隔了一个空当,泾渭分明。 雨停了,晏温翊放下手机,三点十七。 手机滚到床中间的空当中,屏幕幽幽地闪光。晏温翊翻了个身,静静地看着身旁人的睡容。李凑睡着的时候也很安静,他就不是个会添麻烦的人。 他现在也成了这个样子。 枕边人蜷着身体,手虚虚搭在膝盖上,他睡着了也习惯性地皱眉,似乎在梦中也不安稳。 晏温翊视线下移,看向他的腿,轻轻蹙眉,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还是一个样,看来这家伙根本没听进他的话,没去医院看腿。 晏温翊伸手,毫不畏惧地触向他的眉头,似乎想抚平紧紧皱着的眉间,却在半空中忽然顿住了。 “这个傻子……” 几秒之后,他变指成曲,在熟睡着的人脑门上非常轻地弹了一下。 “变的人从来是你吧。” 46、违意 这似乎成了某种契机,长达两年多空白的对话框开始有了下文。 晏温翊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没事干。 学校里的课一成不变地继续上,他象征性地上两三节,晏温翊并不关心学什么上什么老师长什么样,但他已经能记住课程表了。 他开始掐时掐点地算日子。 宛如掉进湖里的一颗球,又瞬而浮了上来,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二者不会相融,也没有相互排斥。 岸边的人乐此不疲地将球按进水里,又看它浮上来,水面的波纹连接出一片悒郁的幻想,幻象的尽头是一片已知的空白。 他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不过是在一种无趣之上多了一层波澜,晏温翊不排斥这点。 平时两三天,多是临近周末的时候,李凑会收到晏温翊的消息。在他看来,那人纯粹是没事找事。 晏温翊:你今天会来A大做你的实验吗? 李凑:会啊,怎么了? 晏温翊:那你顺路给我带一下鹿安街淮瑞的限量茶点,周五应该会有来着…… 还有什么别的也随便拿点,我给我姐送去,你离那也近一点,我就不跑了。 李凑:哪里近了?公交还要坐五站才到鹿安! 他等了好一会,晏温翊的回复姗姗来迟:四舍五入就不没了?过来了请你吃饭,别这么计较。 李凑:我还没答应吧。 晏温翊:T T; 李凑头疼地叹了口气,真想隔着屏幕把晏温翊揪过来揍一顿。 他就是这样——蹬鼻子上脸,放浪跋扈地使他的少爷脾气,甚至还引以为傲。 ……他到底是怎么和那么多人玩得那么好的?李凑心想,这或许也能算是他的优点了。 他总是能很快地摸清一个人,抓到他的软处并加以拿捏,晏温翊如此富有天赋,连他自己都毫无意识。 他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拒绝晏温翊了,李凑垂眼看着手机,这也被他算到了吗? 晏温翊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也很信守诺言——当然是在他愿意的时候。 “别上菜了。” 李凑忍着恶心,支肘躬在桌上,他快吐了。 他今天很早就从实验室出来了,晏温翊说要请他吃饭,李凑不会当真,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想着把提着的几个礼盒交给他就回学校。 李凑有想过在A大见到晏温翊,但没想过见到晏温翊之后的事情。 他并不是个主动而果敢的人,在龟壳中探出头一瞥天外的风光,已是他的极限,如此频繁密切的接触,反而会让他有种踩不着地的茫然。 李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晏温翊的对手,不管在哪种意义上。 “点都点了,还能退啊?”晏温翊摊手,“那怎么办?” “你不会自己吃吗!”李凑面上浮现一层薄怒,“你根本就没吃!都塞给我!我吃了多少,你还点那么多!” 餐厅中轻柔的曲声悠扬,男生声音高亮响彻,突兀地划破寂静。 周围的人纷纷投来视线,李凑嘴唇蠕动,憋红了脸不说话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晏温翊,眼中的控诉似要将他钉在墙上。 始作俑者反倒一脸无辜茫然,他用叉子戳了戳盘中没怎么动过的菜肴,“这不是请你吃饭么?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家。” “那还真是……谢,谢,你!我吃好了。”李凑努力压抑,“不用再上菜了!” “别浪费嘛……”晏温翊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小块肉,对他眨眨眼,“赏个脸吧,好吗?” 一顿饭磨磨蹭蹭了将近三个小时。 李凑望了望窗外,天果然黑了,餐厅中的客人都只剩寥寥,十点多,怎么想也过了晚饭的时间。 他忍着气,走到外间开了瓶碳酸饮料,猛地灌了一口,任由二氧化碳刺激他的鼻腔,李凑难受地皱了皱眉,语气不善:“你是故意的吧?” “我哪有?”晏温翊装傻充愣,“我好心请你吃饭,你就这么揣测我么?” “那你有必要点那么多?我们不是才吃完日料?你点了我不吃又不赏你的脸,你就一个劲地上菜,我是真的吃不下了……还笑!还在这装傻!你当看戏呢!” “好凶哦。”晏温翊说了一句,轻轻抿了口酒,“你原来都不会说这么多话。” 李凑顿了顿,偏偏头。 晏温翊瞥了他一眼,一边划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把话题揭开,“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到这里,我也请你吃了饭,就不多留你了。” 他彬彬有礼道:“这就走吧,您先请。” 李凑盯着他,晏温翊又低头看手机,不给他一个眼神。 走?他走哪去啊?这根本不可能! 他们所在的这家餐厅在城南的近郊,晏温翊开车过来就花了一个多小时,公共交通早在半个小时前就停了,他要回城东的B大至少也得到十一点半!学校大门都给关了! ……他知道晏温翊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坏心眼的混蛋。 李凑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艰涩地开口:“晏温翊,能不能麻烦你……” “嗯?”晏温翊头也不抬,“麻烦我什么?” 李凑看他,好半天,那人才从手机里把眼神收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笑:“嗯?” 妈的……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晏温翊,能不能麻烦你那多收留一个人?像上回那样。” “收留谁?” “我。”李凑说,“收留我。” 晏温翊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语气漫然,“好说。” 他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李凑不想过多麻烦他,但耐不住晏温翊频繁的骚扰,到最后他索性连问都不问了—— 清晨,李凑整理好行装,从学校出门,乍一眼就瞧见突兀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还有靠在车旁低头玩手机的高挑青年。 他简直吓了一跳。 “晏温翊!”李凑喊他,他坡着脚快步走过去,“你……” 李凑叫了他的名字之后就卡壳了,他想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还是“你来这做什么”,也许都有,各自分了他多少的疑惑李凑也不清楚,可能也都不重要——他只是想叫他而已。 晏温翊抬头望他。 他注视着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无端弱了气势:“你怎么把车停在这?这边不能停车的。” “我知道。”晏温翊看他,敲击屏幕的手指一悬,被对面夺得一线之极,三两下血条清零,“我才刚到,这不是还没人给我贴罚单吗?门口的门卫都没注意到,也就你看到我了。” 他利落地关了游戏,手臂虚虚揽在李凑肩上,几乎没有用力,“走吧。” 李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上了他的车。 他一贯沉默,晏温翊也没有主动开口,驾驶座上的人好像有点累,后视镜中偶尔窥见一双塌着的眉眼,车内响起他时而的哈欠。李凑有些不解,他记得晏温翊不喜欢早起。 “你……”李凑一顿,眼神移向镜中,“为什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两个人却奇异地听懂了。 “这个……这有什么为什么?”晏温翊甚至没有看他,“因为无聊。” 这确实像是他的回答。李凑想…… 这家伙敏锐又傲慢,居缩在与外界隔绝的小屋之内,门外传来芸芸众生杂沓而过的脚步声,他能轻而易举地推开那扇门,却连眼神都懒得抬一下。 从这方面来说,他们确实很像。 晏温翊是不愿想,李凑是不敢想。 那就这样吧,李凑低头,随波逐流,看看到底能漂到什么地方。 ……从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不是就料到了今天吗? 晏温翊是真的很闲。 周末没有早课的清晨,李凑都能在B大校门口看到他,或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或是靠在车旁玩手机,见到李凑就对他点点头,倦怠地打声招呼:“来了啊。” 李凑将昨夜买好的礼物给他,还有给他带的早餐。 礼尚往来。 “谢谢。”晏温翊看都不看,统统放在后座。 他和晏温翊算朋友吗?李凑想,如果他们是朋友……那就太奇怪了。 他下意识拒绝这个关系。 既然不算朋友,那和晏温翊又算什么? 明明都已经能亲密地住在一处。 晏温翊干净齐整的公寓中多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或是洗漱台上多出来的一把牙刷,又或是进门鞋柜的第二双拖鞋,床上的枕头,寝具。 李凑不会不识眼色,他总是不安,觉得自己打扰了晏温翊,这远远超过他当初的预料,他想要从这种黏稠的关系中脱离出去,却又被强硬地按了回去。 “有什么关系?”晏温翊这么说。 一切都进行得水到渠成,被他视之为理所当然。 晏家…… 晏温婴咬着豆糕,感觉甜味在舌尖慢慢溢出,她抿唇回味了一番,看向旁边:“你怎么每个星期都往家里跑了?” “回家还不好?姐姐,不是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想吃这个的吗?”晏温翊随口说,“你和哥哥都说工作忙,不能经常回家,他就总是催我回家,怎么现在又来问我?” “他让你回来是一回事,你主动回来又是一回事。”晏温婴说,“你回得太勤了,这可不像你。” 晏温翊在看电视,彩屏变换的光将他的瞳孔浸得幽亮,他不想作任何解释。 姐姐看向餐厅,“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餐厅中,晏母正一脸兴奋地对着菜肴拍照,准备发好友圈,晏父举杯醉饮,佐着菜下肚,面庞泛起幸福的酡红。 这一桌菜都是晏温翊做的,他下午回来得太早,家中食灶空空,索性自己下厨填了点肚子。 味道称不上好,可对于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来说,实属人间奇观。 可把晏温翊爹娘都惊着了。 苦心孤诣二十余年,儿子终于长进了! 你瞧!他都会做饭了!这些菜可不能浪费,得找个地方供起来…… 餐厅中咋咋呼呼的声音持续不断,晏温翊有些不忍直视地抚了抚眉,“我的天,吃饭就不能不说话么……” 还发好友圈呢,也不嫌丢人。 晏温婴笑了一下,她看着晏温翊起身背包,问:“又不在家住?明天不是没课吗?” “学校有事啦。”晏温翊摆摆手,“你记得吃药。” 学校有事。真是个蹩脚的借口。 以自家弟弟那个性子,他喜欢看别人热闹却不想被卷进热闹,又不是期末周,他能有什么事情? 而且有事怎么每周还特意回来,又不在家住,一到傍晚就走……晏温婴若有所思,他到底想干什么? 晏温翊在家待了一下午,回到学校的时候快到六点半。 李凑不在公寓,实验室……应该也关了。 他明天不是还要做实验吗? 男生皱了皱眉,脸色沉了下去。 晏温翊靠在车边,划开手机,左下角弹出两个红点。 消息是一个小时之前发的。 李凑:我今天有点事就不麻烦你了。 李凑:谢谢你早上接我过来。 谢谢……怎么总喜欢说一些没用的废话。 他一点也没管李凑说的话,直接问:你在哪里? 一个小时,现在还是高峰时段,李凑应该在车上,中流大道会堵……他如果在车上,应该在看手机。 晏温翊脑海中走马灯,过了好一会才受到李凑的消息:我回学校了。 真是不会说谎。 晏温翊啧了啧嘴,手指刚要触上屏幕却蓦然顿住了。 傍晚天际沉郁的光在他的眼廓周围打下一层暗影,男生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算了。” 他故意忽略掉心头那点不满,点开另一则对话,手指轻动。 晏温翊:你练琴练完了没啊?出来吗? 那边回复很快。 陈濯:你有毛病吧?昨天叫你出来你不出来,问你半天直接不回我,今天怎么就找上我了?滚你丫!回去玩蛋去吧!! 他的控诉与怒火几乎要溢出屏幕之外,晏温翊趴在方向盘上,心底默念: 一、二、三、四……第五秒,准时,屏幕上又弹出一条框。 陈濯:去去去,我去,妈的,老头又催我回家了,我不想看见我后妈的脸。 去哪碰头?去你哥的那家餐厅吧,我练了一天,手快断了,不想疲劳驾驶。 晏温翊:疲个鬼,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还有,那不是我哥开的,我哥就在那请我们吃过一顿,那地方跟我哥半点搭不着关系,你觉得他是我哥是会花心思准备食谱打理餐厅的人吗?你怎么这么向着他? 陈濯:那还不是因为你太废物了。 晏温翊没回他,嘴角向下撇了撇。陈濯说的是大实话,但他现在没空纠结在这上面。 一定是因为他最近花太多心思在那个人身上了。晏温翊懒倦地按了按眉心,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晏温翊本想着过段时间,等他差不多忘了,又恰巧偶然间想起来了的时候再和李凑联系,距离他们的上一次相见尚且不足一天,事情又再一次地出现了转折,宛如戏剧中的命中注定的一幕。 车流在两侧不断地驶过,他握着方向盘,车身在车水马龙中疾驰,路口的黄灯一闪,转瞬变红。 最前面的车辆停住,仿佛多米诺骨牌,后方的队伍戛然而止,走走停停间越显冗长。晏温翊啧了一声。 手机响了一下,晏温翊在等红灯,没搭理。 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一下,连串的震动频繁持续,晏温翊皱眉,解锁划开,陈濯的消息立刻弹了出来—— 陈濯:我操。 他发了一张图片,非常模糊,很明显是偷拍的,那是个人。 照片中的那个人弯腰正在看着什么,晏温翊扫了一眼,觉得这照片有点眼熟。 陈濯:这不李凑吗? 陈濯:是吧是吧,你瞧瞧,秦朝在城里看到他了! 我还以为他读书去了呢!这货居然在咖啡馆上班!他不是高考成绩还行吗?用得着辍学上班吗? 晏温翊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陈濯还在那头嚷嚷,晏温翊点开那张图,一瞬就被吸引了注意——那确实是李凑。 他穿着得体的员工服饰,似乎正在和人说话,头微微前倾,眼神注视着收银机,神情平静,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一点也看不出平日的内向和沉默。 照片的后面还挂着个钟,时间正是六点多。秦朝应该是立刻就发给了陈濯,而陈濯又发给了他,李凑说他回了学校,那明显是谎话……晏温翊倒不觉得生气,他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这是在……兼职? 晏温翊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果断地回复他:换地方,让秦朝给你个定位,去这看看。 事情的发展远远不止于此,晏温翊和陈濯接连到了秦朝给的那一处定位,下车抬头,均是一怔。 晏温翊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一张从来没见过的照片那么眼熟了,照片上的人眼熟,身后的场景他也不陌生。 他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平静下来。 “我去,这、这不是安荷倒腾的那个咖啡馆么?” 陈濯结结巴巴,“都没认出来……不对啊,李凑要是在她地盘上干活怎么不跟我们说啊?” “跟你说干嘛,让你笑别人辍学打工乐呵乐呵?” 晏温翊纠正他,“还有,是“我”不是“我们”,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欸你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晏温翊不理他,迈步往店里走,“这地方是安荷的,她人在国外上学呢,大洋彼岸她哪知道这么多?她要知道现在会这么安静?” 陈濯正欲往里面走,晏温翊拉住了他。 “你和安荷当初就问个不停,现在能不能收收你们的好奇心,等会见面,别在人面前乱说话。” 晏温翊拉开门,转身之余给了他一个白眼。 陈濯还在后面发愣,“你今天怎么这么呛?吃火药了吗……” 47、客人 晏温翊和陈濯对扬安荷的咖啡馆印象深刻。 这大小姐当年不知道看了什么东西,一心想遗世独立,岁月静好。 对气氛幽静,风格特立独行,大隐隐于市的世外桃源情有独钟,脑子一热就想也开个店,什么猫咖,奶茶店,书吧,香氛馆……最后选择了咖啡馆。 气氛确实幽静,风格也够情调,同样——生意也相当惨淡。 哪有人会把咖啡馆开在近郊啊? 咖啡馆的账目简直是惨不忍睹,入不敷出,可这一切都耐不住扬安荷乐意,依旧贴钱补上,维持表面的体妥——说不定她早忘了这事儿。 咖啡馆开张的那天,晏温翊和陈濯曾经是这里接待的第一位客人。三人自幼青梅竹马,二人也乐意捧她的场。 店里的环境没怎么变过,风格清雅,气氛幽静,晏温翊和陈濯找了个靠窗的偏僻角落坐下,桌旁有垂碎的珠帘,遮住了外面投来的视线。 这里能很清楚地看见咖啡馆整体的内景,而咖啡馆其他的人却很少能注意到这边。 很快就有服务生走近询问,陈濯朝晏温翊努努嘴,那人撑着下巴侧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压根就没搭理他。 妈的…… 他真的清楚约的人是我吗? 陈濯暗地骂了他一句,看也不看随便指了两个:“要……这个,还有这个,麻烦。” “请稍等。”服务生点头退去。 将人打发走,陈濯顺着晏温翊的眼神望去,珠帘切分了视线,咖啡馆的不远处,正是前台—— 秦朝拍得不错,那个在前台微微低头的年轻人,正是李凑。 如此一看更清晰了,扬安荷的审美着实不错,她选的员工服饰很好看。 尺码标准的员工服饰得体地穿在李凑身上,比他那些陈旧单调的衣服不知好了多少,显出几分成熟的稳重,李凑也将自己整理了一番,低垂的眼神依旧发亮。 安荷也就这点不错了,陈濯想,选得还挺好看的。 “还真是他啊……”陈濯看热闹不嫌事大,“啧,我还不信呢,你说他不是成绩不错嘛,怎么不上学,需要在外面打工?他图什么?而且你看他那样,感觉都变了好多。” “你这张破嘴什么时候能说出好话?” 晏温翊驳斥,“谁说他就是全职了?就不能打零工么?按工时算钱,又不是结月算账,这耽误什么学业,你以为是你呢。” 陈濯说:“你怎么知道?你又哪里问过他了?” “这需要问吗?也就你才会想出退学打工的办法来,正常人都不会想到这么傻逼的程度。” 晏温翊眼神不变,前台处,男生正和一位客人核对订单,又将收银机上的小票连同包装递给另一位客人,不时透过玻璃询问后厨的进度,他似乎相当忙碌,却并不紧张,动作熟练,看不出丝毫生涩。 李凑的话不多,和客人的交谈也算融洽。不像面对他一样沉默内敛。 这是当然……毕竟是服务业,怎么可能跟个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那不是找骂吗。 心情却渐渐沉入谷底,他很难分辨出那是什么感觉,不知何故。 晏温翊将这一切归结为李凑的错。 这当然算李凑的错,他不该欺骗自己,不该在自己心里留下与过去如出一辙的刻板印象后毫无留恋地打退堂鼓,他更不该让秦朝看见。 他最不该离开故意懈出可乘之机,让自己看见他和蔼待人,轻声细语,仿佛热爱生活,认真又充满朝气——他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一面。 真是十恶不赦。 “那真的是李凑吗?”陈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举着手机拍照,“我记得他原来不是不太喜欢说话吗,整天端着个脸,真是想不到……我都没见他这么和颜悦色过,我现在脑子里还是你俩自习课上吵架……是吵架吧?你把人桌子踢翻了,他坐在位置上还一声不吭的,现在想想你这不是欺负人吗?你瞧他现在那样,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呦,你踩我干嘛!”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晏温翊没抬头,“我没跟他吵过架。” 他和李凑根本吵不起来,总有人先退场,一声招呼也不打。 “我就说说而已……嘶,你他妈今天真吃了火药吧,怎么这么用力。” 陈濯小声嘟囔,见晏温翊起身,不由看他,“哎,去哪?” “点单。”晏温翊摆摆手,朝前台走去。 “点单?”陈濯蹙眉,“我不是点过了吗?刚才你怎么不点单?你这闲得无聊没事找事呢……” 李凑正在给客人打包,前方突然打落一道暗影,他头也没抬,习惯性道:“您好,欢迎光临,需要结账还是点单?” 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忽然伸出一只手,筋骨分明,屈指在他面前轻轻敲了两下,伴随一道熟悉的声音,散漫轻佻,“不好意思,我要点单。” 李凑差点把杯中的热饮打翻。 他惊愕抬头,撞进一道等待已久的眼神,晏温翊歪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散漫神情,微微一挑眉,“嗯?” “怎么了?这里没有菜单吗?” “有的,在这里。”李凑下意识地指给他,“您请……请。” 他尚且沉浸在惊吓中,连称呼都带上了敬语,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晏温翊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知道! 咖啡馆距离A大,B大都有相当一段距离,远离商区、市中心,晏温翊是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 他什么时候到的?又在这待了多久? 李凑脑海中在走马灯,晏温翊则很快接受了他的新身份。 “谢谢。”他礼貌地说,合格地扮演着一个客人形象,恪尽职守地翻着菜单,咖啡馆的菜单装饰得非常可爱,晏温翊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鱼跃龙门?这是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吗? 还有这什么樱花慕斯蛋糕……配菜是腌肉?这能吃吗?雪碧咖啡,这又是什么?扬安荷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眼角微微抽了抽,强忍住转身就走的欲望。 “我要这两个。” 和果子和稠鱼烧,名字听起来应该没那么不靠谱,晏温翊草草道,看个菜单给他看出了考试的紧张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臭。 “劳烦。”男生刻意加了一句。 扬安荷这个蠢货。 李凑的手悬在空中缩了一下,而后落在收银机上,他操作两下,闷闷道:“68。” 晏温翊付了款,见他开了小窗,朝后厨报备一声,又转身回来。 不知不觉前台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李凑低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任由那片阴影遮掩一大片光。 你对客人就这幅态度? 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晏温翊垂眼沉默,李凑也不吭声。 乍见的惊讶早在之前便已上演过,寒暄太显陌生,解释又未免多余。 他们既不能算泛泛之辈的交情,也没好到可以肆无忌惮刨根问底的程度,这到底算什么?晏温翊想。 李凑在他面前总是这样。 晏温翊翻阅着菜单,脑子里想的则是他刚才见到的场景。 李凑会向客人确认,“方便扫码还是现金?” 但不会问他,他会让客人稍等,遇上态度和善的客人还会温和微笑……晏温翊自认有够耐心和悦,却连受他待见的门都没摸着。 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不会带现金,所以没有问我,他知道我到这纯粹就是来浪费时间的,所以也没说让我等,他这个傻子不正傻了吧唧地站在他面前等着吗……晏温翊自暴自弃地给自己找理由。 他感到一股少有的挫败。 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客人吗? 我到这到底干嘛来的? 晏温翊对李凑课后学余打工的举措不做评价,他想象不出李凑还有呆板陈乏另外的一面,他觉得新奇意外,想要过来一观——可那一面根本就不是给他看的。 宁可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李凑有在他面前笑过吗?好像有吧,他不记得了。 服务生将摆盘精致的菜品递给他,晏温翊没接,任由小碟在一旁噌噌冒着热气。 李凑望着热气腾腾的稠鱼烧,又看了看兀自盯着菜单的晏温翊,嘴唇终于动了动:“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么?”晏温翊说,“不是在学校吗?” “什么?” 李凑反应过来那是他应付晏温翊的话,原地尴尬了几秒,晏温翊默不作声,似乎是在等他的回答。 李凑迟疑了一会,他扫了周围一圈,很空,现在没有客人。 擅离职守并不是好事,被领班发现他和客人聊天也许会被扣工资——这位客人还是他的朋友。 李凑在“回去再说”和现在告诉他之间纠结了一会,他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抱歉……”李凑顿了顿,“我……我不是故意骗你,因为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今天调班的人突然有事请假了,我帮他代班。” “唔。” 晏温翊应声,他其实对这个不感兴趣。晏温翊并不过分避让他小心刻意建立维护的自尊心,只偷懒地统统一视同仁。 他关心的只是那个始终得不到正面答案的问题。 已经有这么多年了。 晏温翊想了一会,“怎么在这里工作?你应该不缺钱吧?” “家里还好吗?”他想了一会,还是决定问。 “不是很好……”李凑低头,“家里有点矛盾,一直到现在,财产的分配还有争议,虽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的事情呢?”晏温翊问,“你的事情已经解决完了吗?” 李凑愣了一下,点头:“嗯。” “那就可以了……”晏温翊合上菜单,“既然剩下的跟你没关系,那就让他们自己吵去争,你现在不也挺好?” 李凑很慢地点了点头,轻轻抿抿唇角,“嗯。” 晏温翊注视他的神情,不明显地弯了弯嘴角,故意问:“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在学校?这又不是什么不好见人的事情,还是你觉得我会笑你?” 意料之中的,他看到了李凑脸上难掩的尴尬。 李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 晏温翊眼神黯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没事,只是好奇,不用放在心上。” 李凑张了张嘴,这涉及到更加深入的方面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也完全无法将其诉之于口,只能说:“对不起。” 自他和晏温翊相遇,这人除了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确实对他颇有照顾。晏温翊完全有这个资格找他要一份答案。 对不起…… 晏温翊对这个回答并无意外。 他总是这样。 “算了,无所谓。”晏温翊耸肩,“我还没点喝的,你请我喝一杯吧。” 李凑没拒绝。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晏温翊道了声谢,接过餐盘,转身就走。 其实他不喜欢扬安荷店里的咖啡,他对第一次捧场时那股苦涩的味道记忆犹新,他不喜欢苦味。 他装作对此毫不知情,就像他故意忽视心底那些暧昧不清的感情,任由它在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蔓延生长,如同冰雪消融后重新逢绿的春芽,时间隔层的断绝不能阻止它凿穿墙壁,顶碎泥土,悄无声息地开疆拓土,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 晏温翊知道,但他不想知道。 无法解析这份感情的构成,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里面盛装的不知是好还是坏。 他一直都很懒,以前是,现在也是,不愿意向下探探自己的心,不愿意想这些让他困扰的问题,他想将盒子丢进储物间,眼不见为净。 无所谓。晏温翊漠然想。 他有什么重要的?我一定是太无聊了。 但李凑不是盒子,他的脑海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储物间。 那是让他遍体鳞伤的错误。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 48、试探 李凑在A大的时候,他们也不常见面。 临近年底,他的学业逐渐繁重,项目的时限给得很长,小组的进度还算及时,便被暂且搁置一边。 宿舍楼下的异木棉秃了一半,开了半树的花,像滑稽的小丑戴上一顶过于奢华的绮丽帽子,意外引人瞩目。 李凑举目远眺,从小窗中望着只剩半边的粉色小花,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快到一个月了,距离他和晏温翊的上一次见面。 是不是有点冷了?李凑无端想,得加衣服了。 他明天又要去A大了,像第一次去的时候一样。 李凑收拾着行装,宿舍里很安静,明日是周末,其他三个舍友也不知道哪去了,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仿佛行将就木病床之上的。 李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聊天记录里最后一条消息的时间是三天前。 他实在是不会说话。 平均而论,一个月只有寥寥几天他才能去A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和晏温翊能够在这几天中见面,李凑要泡在实验室里忙得脚不沾地,晏温翊……李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们有的时候会聊天,但是聊得并不深入,多是晏温翊主动,李凑会努力地回复他。 寻常的问候,满足他好奇心不痛不痒的小问题,晏温翊体贴地绕过了一切关于李凑自身的问题,从门外平淡地窥向门内,但他不想进去。 高兴的时候,这个人会自说自话在对话框里发上一大通话,冷淡的时候晾下对方三五日,事后丝毫没有歉意地来一句“我忘记了”。 他总有一种感觉——晏温翊要的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谈话对象。 这个对象是谁,是什么人,甚至是不是人都无所谓,他不关心这点。 这让他更加疑惑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为什么晏温翊会找上他? 李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拘束在警戒线以内,既能看见他,又不至于靠近他——这本来就是当初申请实验的一小部分理由。 他总有种迷乱的恍惚感,晏温翊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刻意的靠近,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压抑在平静下隐隐不安的一面,如同穿透人体组织的电磁波,将他内里分毫毕现地显露成像。 每每李凑和他对视,晏温翊面上又恢复成一副恍若不自知的怠倦,李凑觉得他比原来更加捉摸不定了,像一阵风,无声来去自如。 “回去吗?现在应该没那么堵……应该吧?”旁边的女生望天,“你不回去吗?” “不了。”李凑抱歉一笑,“我还有事,你们回去吧。” 他和小组成员告别,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天际,浓艳地洇出灿金色的边缘,今天结束得很早。李凑一边走,一边低头重新看那条消息。 晏温翊不知道从哪摸到了他们项目的进度,知道他今天又得来A大,没有半分芥蒂地亲热说李凑李凑,你今天过来的时候,临江路街角宠物医院的猫粮帮我带一份吧。 末尾是一个“…”。 消息是中午发的,李凑没有回他。 A大经常有散养的猫猫,晏温翊闲得没事干就会去逗逗小猫。 他和以前还是有点不同,发消息总是像在撒娇,似乎对这些形貌可爱的颜文字情有独钟,与他懒倦的俊秀外表不相符合,有种特殊的反差。 李凑宁愿隔着网络面对他。不,如果可以,他根本就不愿和这种人打交道。 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三年前的那一场邀约,李凑问自己,他还会接受么? 不,他不知道。 猫粮的包装袋被他拎在手上,李凑不认为晏温翊会刻意去留心猫粮是否有剩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 李凑也知道这是借口,包装袋的重量沉甸甸地拉住他的手,直直拽着他的心沉落到更深更渺远的地方去。 他打开消息框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去见晏温翊,现在差不多也快到饭点了,也不知道他吃饭了没有。 会不会太明显了? 他迟疑了一会。 金色霞光逶迤了一地,A大下课后的校园里声浪嘈杂,一层高过一层,人潮如织,拥挤如故。李凑正想着要不要先找个地方等一会,晚一点再去见他。 他慢吞吞路过篮球场,喧哗之中忽然传出一道格外响亮的大喊:“拦他啊!你……我擦,谢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让你拦晏温翊!你往哪跑呢!” 李凑猝然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球场上人不多,一个高大的男生正瞪着另一个男生,眼中火都要喷出来了,满脸怒容,口不择言,恨铁不成钢。 那个被瞪的男生也满脸躁意,捋了把头发,“拦拦拦,你怎么就只叫我拦!打个球嘴炮半天!你他妈是瞎了啊?没看见我拦吗! 刚才晏温翊身边不还有人吗!他又跑得跟狗样快,我被人拦着都没看见他,你行你上啊!” “你说谁跟狗一样呢。”晏温翊从后面走来,“夸我也说点好听的吧?” 他拍了拍球,随手往谢源跟前一扔,“别吵了,玩儿呢,再来啊。” “滚!傻狗!” 李凑睁大了眼。 晏温翊额上绑着根发带,头发蓬松地翘起,露出光洁的面庞,男生穿着薄薄的单件,面上稍显疲惫又认真的表情,斜阳的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眼仁描摹得浅淡,如同深秋中兀自花开半树的异木棉,自成一道风景。 晏温翊和几个男生回呛两句又开始打球,他们打得很随意,也不讲究什么场规。 晏温翊持球穿梭在人影中,他刚一落脚,重心向右,谢源立刻插上封堵。 男生见状笑了一下,转身一个虚晃,双手托球向上一跃,篮球高高抛出一条抛物线,他迅速将球传了出去。 “还来这套,我知道你要堵我还留这让你堵啊?” 谢源打了一下午球,积了一肚子火气,忿忿不平刚要反驳,李诉边跑便踹他,“省省吧你!别吵了,去去去,去拿球,球到刘瑞手上就是浪费。” “打的是三三,又不是他一个人在这独秀!” 晏温翊似乎也知道这球气数已尽,他懒懒地抬头,看篮球哐地大力砸在篮筐上,然后被猛地弹回来。 人潮来去,周围的声音都小了,李凑隔着网墙,看见晏温翊高高跳起,线外三分轻盈一跃,篮球在他手上抛出一个弧线,而后弹在篮板上——不管是场内还是场外,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他目不转睛盯着在篮筐中转悠悠的球,只见篮球弹了一下,在原筐中打了个转,借力如水之就下滑了下来,落在地上,慢悠悠地回弹。晏温翊挑挑眉,吹了个口哨。 李诉拧开瓶盖灌水,手臂搭在他肩上:“你运气还真好。” “什么运气?这不是实力吗?把你手拿开。”晏温翊抖开他的手,“一身臭汗。” 场外坐着两三个女生,本来举着手机拍霞景,不由被球场中吸引目光,小声地凑在一起说话。 “那男的是谁啊?就那个……带发带那个。” “哦,我好像知道,商科的晏温翊,BBS上找他的不有好多帖了吗,好像是有好多人偷偷拍他。” “他长得好帅啊,又高,身材应该也很好……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嗯嗯,不对……季真瓷不是在场上吗,你男朋友也在那打球,你看哪去了?” “这跟我男朋友又有什么关系,你懂什么啊?”女生理直气壮反驳,“这是欣赏!欣赏!” 她们说着说着又挤在一起蓦然大笑,不知道是谈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 李凑有些怔愣地望着在一片斜阳余晖中挥洒汗水的晏温翊,男生的动作流畅,长相好看,他的确有许多吸引人的特质,兴许是上帝在创造晏温翊的时候多偏心了一点——他是合该受别人喜欢的那一种人。 李凑站在树影投下的一角,影影绰绰,像是被虫蛀树叶的缺角。 他又静静地看了一会,而后收回视线,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觉得腿有点疼。 晏温翊:你在哪呢? 晏温翊:这么晚你还在做实验? 李凑撑着下巴茫然所思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盯着上面的两条消息看了一会,才回道:没有,有一点事情耽搁了,现在已经差不多了。 晏温翊:? 李凑按了按眉心,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李凑姗姗来迟,到达晏温翊公寓的时候,那人正坐在沙发上,他好像是刚洗完澡,水顺着发梢滴下来,晏温翊也不去擦,盘着腿,下巴顶在抱枕上,垂着眼皮,昏昏欲睡,他的手机摆在面前的桌上,旁边还有一瓶喝了一般的可乐,早就没了气泡。 公寓安安静静,他像一座雕塑慢慢地逐渐凝固。 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李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进门的动静把晏温翊吵醒了,晏温翊惺忪抬头,李凑匆匆低头换鞋,“你回来了啊。” 晏温翊喝了口可乐,“我一直在这里。” “是吗。”李凑背着身取过自己落在公寓里的几件衣服,草草道:“我用下卫生间。” “外面下雨了吗?”晏温翊看向窗外,“我回来的时候好像没有。” “刚才下的……”李凑说,“不是很大。” 这场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细雨,将他的等待勾勒得纤毫毕尽。 还有李凑的迟疑。 他几乎是逃进了浴室。 男生撑在洗漱台前,看着镜子里明晃晃魂不守舍,狼狈不堪的脸——他自己的脸。李凑暗骂自己一声,掬了把水浇上去。 很久以后,晏温翊才听见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冰过的可乐外瓶缀满了水珠,攒聚在瓶底,汇成浅浅一滩。 他望着窗外模糊不清的夜色,用力晃了一下,甩尽瓶身外的水,抿了一口。 “雨真大啊。” 是冬天呢。 屋外的雨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可乐瓶上水珠甩落的声音,碳酸饮料簌簌晃动的声音,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有如琴弦震颤的余韵,世界被摇撼晃动,晏温翊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仿佛是在看一件高雅而无用的器具,被热气氤氲得微热的脸像是尸体的殓妆,红润死寂。 他突然觉得有些厌烦了。 李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外厅中的灯都关了。 晏温翊的习惯不是很好,李凑借宿他的公寓,晏温翊也没有一点主人家的自觉,他让李凑困了自己去睡,他一如从前一样在客厅里打游戏到深夜。 李凑当然不好占他的床自己睡觉,耐不住实在太困,歪在沙发读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被晏温翊叫醒。 他的脸在夜里的灯光下有些冷峻,看不出丝毫疲倦,晏温翊简洁道:“去房间休息。” “你呢?”他迷迷糊糊地问。 晏温翊没理他——他带上了耳机。 李凑实在坚持不住,三两步上了楼,开门,关门,一气呵成,倒头就睡。 他睡得很安稳,黑夜漫长,没有被任何动静干扰。翌日李凑醒来,看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大床,愣了好一会。 他敛声息语下楼,晏温翊正蜷在沙发上睡得正香。 沙发很大,他人也不小,晏温翊纵是蜷手缩脚也显得很吃力,身体空悬在沙发沿外,危危欲坠。 李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他睡主人家的床,主人跑外面睡沙发,这怎么好意思? 后来他发现晏温翊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是想打游戏,打游戏困了,就睡了。 多一个他,少一个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又是为什么呢?李凑想,为什么要留他? 晏温翊可不是个好心的人。 走廊卧房的门隙中透出一丝光,李凑低头看了下手机,九点半,对于休息来说还是太早了。他注视被映得盈盈发亮的地板犹豫了会,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李凑轻手轻脚进门,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夜灯,晏温翊躺在床上,抬臂挡住眼睛,手机屏幕的光还亮着,落在一边,胸膛很平缓地起伏,像是睡着了。 李凑关门,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他惦念着不要发出声音,笨拙的腿脚走了半天都没走到床边。 “不用这样……”床上的人突然说,“我没睡呢。” 李凑吓了一跳,“你没睡啊。” “快了。”晏温翊打了个哈欠,曲臂枕在脑后,“有点困,今天可能累了。” 他眼中覆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泛着困意的面庞在昏暗中显出一种没有攻击性的,少见的天真。李凑坐在床畔,见状去关灯,“累了就早点休息。” 晏温翊微微眯着眼,李凑没多少睡意,他听见彼此轻柔的呼吸声,黑暗似乎放大了某种白日里不为人所见的东西,周遭落针可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促地鼓胀,砰砰直响——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李凑深深吸了口气,“你今天是去打球了吗?我在篮球场那边看到你了。” “啊。”晏温翊应声,他顿了一下,“篮球场离你的实验楼挺远的吧。” “我去吃饭的时候路过看见的。”李凑接下他的话,他想了一会,补充道:“你很帅啊,旁边也有女生在看你。” 晏温翊轻笑:“那当然。” 他的眼神瞥向黑暗中略显深沉的人影,漫不经心道:“你也在看吗?” “我看了一会……” 李凑躺下来,和他有一没一地聊着,这让他想起了当初去格封的一路,他们坐在拉塞的车上,车行进得不稳,车厢中又热,晏温翊一下就受不了了,叫苦连天。他靠在李凑身上,嘴里像含着糖,小声地抱怨。 晏温翊现在当然没有抱怨,他们同床不共枕,只是说些很普通的话。 他笑的时候,李凑会感觉到遥遥传来的震动,晃动着他的脑后,像车的颠簸。 “你在A大很有名啊。”李凑低头,“在BBS上是名人,想知道你的人很多,旁边有几个女孩,还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你很羡慕吗。” 李凑说:“是的。”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晏温翊偏了偏头,“是吗。我没怎么关注这个。” 李凑刚探出的蜗牛触角就被打了回来,他尴尬地笑了两声,被窝里攥了攥拳,不想再说话。 “你呢?”晏温翊突然说,“那你有吗?女朋友?” “我?”李凑一怔,“我怎么可能有啊?” “怎么不可能?你很优秀啊。” “我是残疾。”李凑说,“没有女生愿意主动考虑一个残疾人做男朋友吧。” “我也不是主动的类型啊……”他平淡地说,“我什么都给不了。” 晏温翊不说话了。 气氛一时沉默。屋外好像刮起了风,凄风苦雨,蜚瓦拔木,窗户被震得零零作响,李凑和晏温翊并肩躺着,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不是很多,却界限分明。 李凑也觉得他的话实在不太好接。 他想活跃一下——至少不该像现在这样沉默。李凑轻松地缓了口气,故意问:“你呢?你肯定有女朋友吧?很多女生喜欢你呢。” “没啊……你从哪看出来的?” “你很高啊,也很好看,条件这么好,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 “我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晏温翊说。 这回换成李凑不说话了。 晏温翊侧身,他看见身边人平躺的身体,他的呼吸有些快,李凑察觉到他的目光,偏了偏头,彼此的脸被模糊成一团浓郁的暗色,犹如望进生锈的古铜镜面,李凑看见他黑暗中隐约发亮的瞳孔。 晏温翊轻声:“你不继续问了吗?” 不能问了。李凑想,他问得太多了,已经逾越了界限,晏温翊一定察觉了什么,他见识过这人有多么变化无常,他要尽早撤离,至少能够体面地保全住这段关系。 脑海中红灯渲成一片,警钟大作,李凑大声地警醒自己,他却无法抑制地注视着晏温翊,“我……问什么?” “你可以问……”晏温翊说,“为什么不可以是男朋友?” 李凑的心跳骤然一滞。 49、定情 李凑的项目做了相当一段时间,逐渐步入尾声。 从夏末,初秋,深冬,如今一年已经快要过完了。他完成了自己最后一部分的工作,从此以后不需要再两处奔波,剩下的已经不是他应该负责的事情。 李凑甚至有时候会想,这个项目能完成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拜其所赐,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友人,直到现在。 朋友……应该是。 那天晚上的问题,李凑没能给出答案。 这太突然了,脑海中晕晕乎乎一团浆糊,根本无从分辨晏温翊是在认真还是开玩笑。 他张着嘴结结巴巴半天,晏温翊看着他,安静地等待。 李凑忽然想起在格封县城的那天晚上,他们都喝了不少,晏温翊几乎是诱哄着他,拉着他拽入更深更迷乱的黑暗中去。 之后,晏温翊也确如其所言信守承诺,从未提过那件事,好像只是和陌生人在异国他乡拥有了一个梦幻旖旎的夜晚,李凑心下释然,又感到一种近乎背叛的忠诚。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跳下床,“我去上厕所!” 他在卫生间不知道待了多久,如坐针毡,等他回来的时候,晏温翊已经睡着了。 晏温翊背过身,姿势齐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整夜,李凑都睡得不安稳,晏温翊一动不动,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 其后他自然没有再提那个问题,晏温翊如往常一般无二,似乎早就忘了这件事,李凑也不敢再提。 真是不争气啊。李凑捏捏自己的左腿,哪里都是。 活该…… 他从实验楼走出来的时候,寒风狠狠地剜过他的脸,飞沙走砾,李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捂了捂膝盖。他的腿到冬天就会很痛,这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了。 李凑抬头,天黑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今天A大的人很少,路上都不见什么人,林樾簌簌的声音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回响。 李凑低头发消息,晏温翊和他说好了晚上见面,现在的时间相较于往常来说有些早,但李凑不想在外面久待,他的腿受不了。 李凑:你回去了吗? 晏温翊没回,李凑想了一会,觉得先去吃饭。 消息停滞在李凑绿色对话框的问号后许久,李凑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都没什么事情啊……他犹豫少许,动了动手指。 李凑:晏温翊? 李凑:你今天是不是有事? 过了好一会,晏温翊才回复他。 “书行楼17层音乐厅。” 一个地名。 这话留得莫名其妙的,李凑一头雾水,书行楼他知道,在A大东边……还挺远。 晏温翊平白无故给他留一个地址干嘛? 让他过去吗?可他过去做什么?他既然有时间发消息怎么不多发几个字告诉他到底要干嘛? 李凑试着给他打电话,始终没人接。 不会是出事了吧……他有些不安,下一秒,晏温翊的另一则消息就弹了出来。 晏温翊:算了,我让人去接你。 李凑:什么事? 李凑:你怎么了?出事了吗?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动,诸如此类的话发了一大通,晏温翊却没有再回了。 不会真出事了吧? 李凑抿唇,在黑暗中张望了一下,他对A大不是很熟悉,人地生疏,男生摸着方向往东边书行楼的方向走,掌中屏幕的亮光照出被凛风吹得通红的鼻尖,李凑吸了下鼻子,裹紧外套——他还是决定去看看。 忽然一辆车从后面驶来,在他身旁停下,鸣笛声刺耳持续。 李凑蹙眉往里面走了点,那车还是紧跟不休,声音越来越吵。 李凑侧身一看愣住了,这是晏温翊的车。 见他停下脚步,车门一开,车上立刻跑下个人,黯淡中视野不甚分明,李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诧异道:“你……陈濯?” 来人正是陈濯。 李凑和陈濯在高中当过一年的同学,关系不深,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李凑对他印象不是很熟悉,只知道这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少爷,和晏温翊玩得很好。 陈濯也是A大的学生? 不,这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他该想的是陈濯为什么会在这?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是专程等自己…… “嘶——好冷好冷!”陈濯打着哆嗦,望着他的脸抖了一下,“李凑?是你吧?” “啊。”李凑愣愣应声,“是、是我,你好。” “不太好,好冷。”陈濯诚恳地说,“你不冷吗?” “有一点吧。”李凑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道:“我把外套脱给你?” 陈濯:“……” “你还真是没怎么变……一脸傻气,跟以前一个样儿,算了算了……”陈濯无奈,他似乎想到什么,迅速道:“晏温翊让我来接你的,他跟你说了让你去音乐厅了吧?走吧走吧。” “晏温翊?”李凑一怔。 “是啊。” “不是,他人呢?他在哪里……”李凑还没说完,陈濯就拉着他的胳膊上车,“先上车吧,我冷死了。” 陈濯的话中都带颤,借着车内的光,李凑才发现陈濯穿得很少,他一身修身正装,脸容清爽,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像是刚从什么名流宴会里出来。 这一身在深冬冷风中着实有些冷了。 陈濯一坐上车就开始说话,脸都拉长苦着,“哎,妈耶……晏温翊就净把事丢给我,真会使唤人……我上辈子欠了他的钱吧……” 李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想问你怎么在这? 晏温翊人呢?这是去干什么?他心头疑惑越堆越多,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陈濯噼里啪啦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通,尽是废话。没一处说到点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也是个做事晃晃悠悠不着调的家伙。 陈濯开到途中终于意识到问题关键,他瞥了李凑一眼,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那个……好久不见啊。” 李凑:“?” 他有一点摸不着头脑,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怎么说……今天晚上是A大的元旦文艺汇演,不是年底了吗,你凑巧赶上了。” 陈濯打转向灯,“我不是A大的,我是隔壁中音的,往年A大的跨年汇演我们学校都有人会来,我们和A大关系不错,也帮忙出几个节目,艺术生嘛…… 晏温翊现在忙着呢,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挑汇演的衣服,没空抽身,所以让我接你过去。” 挑衣服?李凑发愣,“他也要参加汇演?” 他觉得晏温翊是不愿意作演出的人。 凭心而论,晏温翊很适合站在舞台上。 相貌优越,口才出众,他站在哪都是瞩目的焦点。 但那人的性格实在不好。 独断专行,没有纪律性,我行我素。李凑想,他这样的人,谁会愿意要他? 排练,彩排……他那么讨厌麻烦,更何况他演出什么? 唱歌还是跳舞?晏温翊不缺旁人的注意,也不享受被万众瞩目的感觉。 “也不是……”陈濯说,“就是……他们部长看他长得好看让他最后露个脸,他不是挺受欢迎的吗,这家伙又懒,到现在根本没多少学分……他要这样毕业都成问题。” “真的是,明明自己不得不去,要求还多得要死,服装早就挑好了上周又说不喜欢要换……真狗。” “上周?”晏温翊早就开始准备了吗,他都不知道这事。 “是啊……”陈濯想了一下,“25号吧,他那天还回家让他哥帮他挑衣服来着。” 李凑心头一漏,25号,他记得那天。 ……那天之前的晚上,晏温翊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么,男朋友不行么?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陈濯停了车,“到了。” “走吧。”陈濯在前面等他。 “挺多人的。” 李凑跟在陈濯身后,听他漫无边际地瞎扯,“A大还挺自由的,这种文艺演出都是学生组织的,向学校申请,没什么规矩,其他学校的人也能来玩,也不强制,现在估计已经开始有一会了……不过也没关系,他们也不限制人数。” “晏温翊你一个人在学校跨年,会很无聊,所以希望你能来,过得热闹一点。” “你们的关系好像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陈濯轻声说,“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无聊…… 其实也不无聊,习惯就好了,哪年的元旦他不是一个人过的呢? 李凑顿了很久,他说谢谢。 音乐厅非常大,灯光光华璀璨,多集中在台前,台下影影绰绰,像是在做演出前的准备。 人影被斜照的灯光抻得很长,不停地晃动,交叠。李凑一进门,一股热浪不由分说地迎面而来,将他和这尘世人烟紧紧地粘合在一起,周遭工作的音响震耳欲聋,人声嬉闹,门内和门外是两处截然不同的世界。 热闹,绚丽,喜悦,庆幸,这些李凑小时候只在村里见过,过年的时候,在别人家敞开的门外。 竹竿下挂着的爆竹噼里啪啦响,门内的大人和孩子笑得灿烂,他站在门外,被爆竹的巨响吓到了,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李凑有些不知所措。 热闹距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感觉到它逼近的吐息和振翅拂过颊面的轻痒,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和当初被爆竹惊吓的反应如出一辙。 不少人在门口说说笑笑,陈濯一进门,就有人和他打照顾,“你朋友?” 陈濯点头,“是啊,带他来玩儿。” 很多人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走路姿势,留心多看了几眼。但这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太清。 音乐厅自如地接受了这个腿脚不太方便的年轻人,黑暗将所有人一视同仁,年轻人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似乎也没有太在意。 李凑看见陈濯和学生说说笑笑,一个女生突然凑到他跟前,李凑吓了一跳。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脸上带着笑容。 女孩笑着问他:“你是本校的学生吗?是新生?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没在学校里见过你呢。” 李凑还从没被人当面夸过长相。他不自觉退了一步,有些局促地说:“谢谢……不过我不是A大的学生,我是B大的……是来这边做项目的。” “你干什么啊!”她边上另一个女孩突然蹿出,小声警告道:“别想了!你看看,都把人家吓到了。” “我哪有啊!他还跟我说谢谢呢……”她和那个女生小声争辩了几句,声音渐渐停了。 先前找他说话的女孩上前,递给李凑一个小的礼品袋,抱歉地笑笑:“这是给中音学生的一点小礼物,你也是外校的,反正有多,也给你拿一份,同学,刚才不好意思!新年快乐!玩得愉快!” 李凑想说不用,女生像森林中惊鸿一瞥的小鹿,抿嘴轻笑,转瞬就不见了,他有些怔愣地看着手中四四方方的礼品袋,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李凑,这里。”陈濯带着他往前面坐,“晏温翊给我们在前面留了位置,喏,那里。诶诶……你慢点。” 晏温翊的位置选得很好,视野正中,可以轻而易举地揽尽整个台上的风光。 音乐厅的座位坐得很满,学生们在拍照,小声地交谈,亦或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汇演没有固定的节目类别,此时台上在上演一出剧目。 李凑看不懂,只觉得他们演出的服装都挺好看的。陈濯开了包薯片,嘎吱嘎吱地咬着,模糊道:“演得一般,没我看过的好。” 音响的身体太大了,李凑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濯放大声音:“我说他们演得不好——好好笑啊!没我学校的好看!” 他们身边有人在说话,混杂在音响的震颤中,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李凑不得不大声回答他:“你是在音乐学院啊!不是有这个专业吗!这些学生不是专业的吧!” 他很少这么扯着嗓子说话,仿佛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压迫着,他在这稠密的,如沸浆般的黑色中摸爬滚打,似乎在这个举措中寻找到以前从未发现过的勇气,舞台边缘隐约的灯光,在这一刻显得野蛮专横,竟有几分妖治的绮丽。 红色的灯光像火焰舔烧着他的脸颊,李凑置身其中,感觉脸上毫无实体的冰冷面具被融化缓缓掉下,灯光照到他,又不在照他,他听见人的笑声,似乎没人关心晚会,又像是所有人都在关注舞台,一片热闹醺然。 没有人会在意他是谁,是什么人,没人会看他,也没人会问他的腿。 他和他们之中所有人都一样,只是默默等待新年到来的人。 李凑觉得他有点变得不像自己,他大声问陈濯:“你不是有节目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不着急——”陈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好久才能轮到我!预备厅太多人啦!” “你演出什么?” “有人跳舞!我在后面伴奏,你看见台上左边空着的一块地方没?” 李凑顺势又问:“晏温翊呢?” 莫如说这才是他怀揣已久的问题。 “他也是弹琴的……”陈濯说,“不过他是闭幕的——就是最后来走个过场拍拍照!” 晚会还在继续,李凑如期在台上见到了陈濯,男生沉稳奏乐,低垂的眉目明朗清秀,看不出平日里一贯的油腔滑调,他在这点和晏温翊很像。 有些时候,他又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李凑看得很专注,女生的舞蹈,男生奏出的琴声,中学不是没有这种文艺汇演,那个时候他也在下面,但从来没有抬头过。 或是带着本习题借着混杂的光艰难地学习,或是在周围一片喧闹中昏昏欲睡,每年都是一个样,全国各地不知要上演多少场类似的演出,说多少遍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话。 他们说新年快乐。 可新年真的快乐吗?李凑埋头题海,抬眼,他的新年是一片陈旧又寂静的灰。 音乐厅的音响排布得有些散,回音层层荡在音乐厅中,演出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已经有些变调,李凑还是目不转睛——他像在期待着什么。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勃然的掌声。 紧接着他又看见两个人在台上说相声,磕磕绊绊,台下观众不住拆台,笑得乐不可支。李凑在等,他一直再等。 直到穿着礼服的主持人开始新年的倒计时,大大的数字投影在所有人的上方,他们说三二一,所有人都在附和,一起准备着迎接新的一年。 三,二,一。 “新年快乐!”他听见人们齐声说。 主持人宣布晚会结束,祝大家新年快乐,台下的喧闹更甚了,音乐厅中的气氛达到最热烈的高潮。 有人准备离开,有人在和朋友拍新年的第一张合照,彩光四处回转,音乐厅像被浸泡在醇香的酒液里,暖气蒸腾得人醺然意散,神昏不醒。 台上覆盖在三角钢琴上的红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开了,一个人坐在钢琴前,灯光只打在他一个人身上,在这即将散场的喜悦中,琴声慢慢地响了起来。 只一瞬间,李凑怔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种种声浪中听见那人手下的琴声,他不仅听见了,而且非常准确地辨识出这首琴曲,他忽然产生一种官能性的颤栗,像是刻在他身体里的本能被骤然唤醒。 他也会弹这首曲子,这是属于他的曲子。 ——彩阳川。 琴凳上的演奏者很专注,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弹奏,台下的喧闹,女生的小声交谈,闪光灯的频闪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像是在雕刻一件精心设计的作品,偏冷的光打在他的侧脸,这一刻竟如同古希腊神庙中的雕塑一般俊美。 李凑的心砰砰地跳动,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身体好像被定住,无法移开视线,只能这么愣愣地看着—— 他看着他的手指移动,听见他流畅地接下自己曾经断掉的那一小节,空中的微尘翻卷飘动,仿若蝴蝶振翅落下的翅粉,轻轻地踏过他的眼睫。 晏温翊的手指落下最后一个音,琴声悄然结束。 新的一年,开始了。 李凑听见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旋即被更大的声浪覆盖,四周都是闹哄哄的,学生们忙着收拾离开,几乎没有人还留意到这边。 晏温翊镇定自若地合上琴盖,他没有立刻离开,侧身抬眼——如有预料地和一道眼神相触。 一个无法回避,一个蓄谋已久,晏温翊是如此咄咄逼人,当众要挟他迫使他给出一个不容拒绝的答案,他们在人潮中沉默又暧昧地对视,李凑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台上那人似是有所预感,轻轻笑了一下。 李凑甚至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走出书行楼的。 门外与门内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凛风像是直接往他脸上扇了两巴掌,李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身边还站着两个人。 “嘶嘶嘶……妈耶!” 陈濯用力裹紧衣服,还是抵不住寒风的侵袭,他快冻成个木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好冷啊!不行……我受不了,晏温翊,我不叫人来接了,等不起了——我直接开你车回去!” “你学校离这才多远?”晏温翊说,“你冷正好多跑两步,这么点路你也要开车,长这么长两条腿当摆设吗。” “我不愿走不行么……”陈濯嘟嘟囔囔,“你干这种事还少了,天天矫情得要死,没事找事,出了事就让我帮你找借口……哎呦!” “少说点。”晏温翊踹他,“钥匙你还我了吗?滚,从我眼前消失,现在,立刻。” “欸……”陈濯掏兜,“好像真的在我这……” 他把车停在书行楼不远,车灯骤然亮起,在视野中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呼啸而过,陈濯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拜拜拜!我走了!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晏温翊和李凑送走了陈濯,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没车了…… 李凑想,半夜将近一点,别说公交车,他现在出去也打不到车,回不了学校,没地方住,他得留下来跟晏温翊一起…… 李凑不是不知道今天会是这么个结果,唯独现在,在他看过那场汇演结束后的现在,他一想到接下来要和晏温翊独处,浑身都泛起如同被火苗舔舐过的灼烫。 晏温翊是什么意思? 刻意将他的野心袒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完完全全、纤毫毕露地暴露人前。李凑终于明白他什么意思了。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的心意。 可能他早就知道,可能他早就有过预感……会有这么一天。 身体依旧颤抖,颤栗不止。 夜深寒凉,李凑紧紧攥着的手心出了汗。晏温翊晃晃悠悠走在前面,李凑叫他的名字。 “嗯。”晏温翊没回头,轻描淡写地应了。 李凑没说话,他很踌躇,他自知和晏温翊相差甚远,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要是放在过去,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居然有胆量和心思做出这种事情。 他想起琴声,晏温翊接过他戛然而止奏出的钢琴曲,在他脑中不停地循环,鼓噪地逼迫他做出某种举措。 晏温翊停下了,站在距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黑暗中望着他的神情很安静。 “那个、我……”李凑断断续续,他的腿开始疼了,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按向膝盖,像个运动不好的人去跑马拉松一样痉挛喘息,“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弹那首曲子,我很高兴……晏温翊,你人很好,我很、很……” “你很——”晏温翊学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话,轻笑着歪头,“喜欢我?” 李凑一下子平静下来了,他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依然熠熠生辉的眼睛,如牙牙学语,轻声说:“我很……喜欢你。” 晏温翊笑了。 他往李凑跟前凑近,像头狼犬一样嗅他肩颈的气息,晏温翊的手搭在李凑的肩上,帮他把微乱的衣领整理好,男生的吐息亲热地扑在他面上,李凑的脸上开始发烫。 晏温翊的声音很低,亲密而礼貌:“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男朋友,今天跟我回去么?” 50、正名 男朋友……确实神志不太清醒。 翌日,李凑醒得很早。 这实在是很奇怪,眼皮仍旧沉重地打架,宿醉过后的头疼压迫得他全然无法集中精神,脑中却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灰色的天花板,深暗垂落的窗帘,从中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星罗云布,天公的兴致不高。 窗边悬挂的添福御守受风微微晃动,李凑愣愣地好几秒,这才想起他现在在哪。 这是……晏温翊的公寓。 是了,他昨天没回学校。 李凑闭了闭眼,脑中后知后觉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他按了按眉心,脑海似还残留着微微的昏沉。 昨天晚上喝多了。 胳膊没抬一会就有点酸,手腕上一圈浅色的淤青,李凑稍稍蹙眉,还没想清楚这伤是怎么来的,侧身一看,猝然怔住了。 晏温翊睡在他身边……不过这不是重点。 他没穿衣服。 晏温翊的睡姿放松,被子落了一大片,半边肩膀露在外面。 他昨晚洗澡洗得太急,草草擦拭的发梢还没干,濡出一块深色的湿痕。 脑后的枕头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人贴在床上,躬着身体向他蜷缩。 他们靠得很近,晏温翊的手虚虚搭在李凑的膝盖,另一只手圈着李凑的腰,幸亏屋里暖气很足,他睡成这副德行还没醒。 李凑掀开被窝一探,脸上慢慢地红起来。 是了…… 他也没穿衣服。 他有些尴尬地把晏温翊的手挪开,晏温翊还没睡醒,侧露的脖颈上有几道浅浅的红痕,熟睡的样子多了几分稚气,少了攻击性。 李凑莫名就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场景,晏温翊也像现在一样,被濡湿的发微微搭在额前,他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说话,也不动作,整个人却如同暗中挺立着身体的眼镜王蛇一样蓄势待发,本就深邃的五官明晃晃写着侵略。 李凑对他这副模样不陌生。 也不只是在昨天,早在更久以前,同样是一个酒气氤氲的夜里。 喝得太多了吗,李凑摸了摸发烫的脸,真是喝酒误事……竟让一场春梦时隔多年重新浮现。 其实他明明没喝多少。 李凑看向身旁熟睡着的人。 他并非做了事后悔不认账的人,只是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晏温翊。 李凑小心翼翼挪开晏温翊搭在他腰上的手臂,像夜里悄无声息横掠而过的猫,逃一样地想离开。 他还没起身离开,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力道。 拽住他的力道不大,偏偏拉住的是李凑的左脚,身体的记忆远远比他的回想更深刻,电光石火之间,李凑便想起了昨夜始作俑者是如何反复地攥着他的脚,不容许他分毫逃离——就像现在一样。 晏温翊的动作太突然,李凑脚还没站稳,差点摔了,被人一把兜住,拉回了床上。 他的腰间被一条温热有力的手臂环住,那人明显还没睡醒,含含糊糊道:“好亮……没关灯吗……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再睡会吗……” “没开灯,是窗帘没拉好……你先放手。”李凑去拉他的手,晏温翊更不松开,小孩子抱娃娃一样愣是扯着不放,“怎么了,外面好冷啊,你再陪我睡会……” 他的脸一定红得快要爆炸。李凑恼了,“晏温翊!” 晏温翊被这声喊醒了。 “欸……”他蜷在被子里,露出一张被暖气蒸得红晕的脸,晏温翊松了手,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清醒了点。 他望了会晏温翊,然后看着他轻轻笑了笑。 李凑仿佛被这笑容迷惑了,怔怔地看着他。 晏温翊轻轻地捻着盖在李凑身上的被角,似乎不把他的恼怒当回事,“怎么了?准备走了?” 他顿了一下,“这么早你就要跟我分道扬镳?明天见面还当陌生人,是么?” 李凑停了动作,“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温翊看了他一眼,示意悉听尊便。 “我没想走。”李凑慢吞吞说,有些难以启齿地咬了咬下唇,“不是,我总要先穿下衣服吧……” “都没穿衣服。” “啊。”晏温翊如梦初醒,看看他光裸的胸膛,再看了看自己,这才意识到他们俩都没穿衣服。他眨巴眨巴眼睛,抽回了手,“不好意思。” 他礼貌示意:“请。” 李凑的衣服就搭在他旁边,他正翻好了准备穿上,侧身一看,晏温翊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见李凑望过来的眼神,甚至还抬抬下颔示意他继续。 他的目光放肆,毫不掩其中窥伺打量的欲望,李凑觉得自己像是摆在陈列架上任人赏玩的物件。 整张脸烧得通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哪里没有吗! 晏温翊噗嗤笑了,反手扯过一条薄薄的毯子兜在李凑头上,拉着他躺了下来,“别穿了,来说话。” 李凑被他拉了回去。 晏温翊和他面对面,他的脸上被压出几道红痕,眼睫弯弯,端得是一派纯良无辜。 李凑知道他长得很好看,这么近距离地看见,还是让他有片刻失语。李凑生硬地接话:“说,说什么啊?” 晏温翊笑:“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说的就不说。” 他伸手摩挲李凑较往昔稍长一点的头发,轻飘飘问:“你……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么?” 李凑眼睫微颤。 他想起喝下去的那杯酒。 晏温翊邀他喝酒,又不想他喝多,只给他倒了一杯。李凑也就喝了那一杯。 低酒精的甜酒甚至没能让他感觉到上头的醉意,李凑先前还不明所以,渐渐琢磨出味道来。 真狡猾啊。 他把主动权全部交给李凑,引诱他做出回答。神昏酒醉,这是个绝妙的借口,晏温翊做好了万全之策,早早铺好了双方向下的台阶,不管是李凑做出怎样的回答,双方都能全身而退。 晏温翊的手指很漂亮,干净修长,李凑黑色的头发穿过他的指缝,色差强烈分明。李凑犹豫着,晏温翊也没催他,懒懒散散安静地等。 他总是这样。 李凑看着这个他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摇摆不定。 他太狡猾了,算无遗策,李凑觉得他不管说什么这人都能笑着接受,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他见过太多了。 李凑不确定他的回应是否是自己想要的,他暗暗蜷了蜷手,还是决定说——从小丢脸的事情够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件。 “什么关系……”李凑伸手轻轻推开晏温翊摸着自己头发上的手,就这么虚虚笼着,他看着微微交错互相触碰的两只手,迎上他的目光,稍稍试探着说:“男朋友?” 晏温翊一愣,似乎没料到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撤回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垂着眼没说话。 李凑有些紧张地看他:“晏温翊?” 晏温翊抿唇,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李凑窥见他逐渐发红的耳廓。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凑头上去,“晏温翊?” “看什么!”晏温翊有些恼。 他屈指在李凑额上弹了一下,“终于……真是等你等得天都要塌了!男,朋,友!” 李凑明显不习惯他这么叫,晏温翊看出来了,凑到他面前故意亲亲热热“男朋友男朋友”喊个不停,两个人滚在一起,李凑被他燥得面上通红。 他们昨天闹到很晚,如今天色尚早,晏温翊还在犯困,要李凑陪他再睡会,李凑拗不过他,又陪他睡了半个多小时。 晨光熹分,窗外是一片全然的晴日,李凑看了看时间,八点一刻。 不能再拖了。 他放轻动作悄悄地起身,不想还是吵醒了晏温翊。 李凑穿好衣服,听到他在后面不满地说:“现在才几点?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不是过元旦放假吗?这两天谁陪你做实验?” 他对于自己男朋友事后一早就要抛下自己的举动非常非常不满。 “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晏温翊想不通,揉着自己的额发,一脸烦躁,“怎么感觉我被嫖了……妈的,嫖了就嫖了,连钱都没有……” 李凑面露尴尬。 不是……他昨日又怎能料到现在?怎么知道一个晚上之后自己就平白捡了个男朋友? ……原来晏温翊已经是他男朋友了啊。 李凑还记得过去在高中听到这人名字就恨不得绕道走的厌恶,时过境迁,他如何能想到今日? 他仍旧恍若置身梦中,没有几分真实,不能很好地接受这个事实,他想尽快一个人清醒一会——而且他也确实有事。 李凑抚平衣角,又忍不住捏了捏,“不是,我不是去做实验的,我今天要去店里打工,元旦三天假,排班排到我了,我昨天是想今天早上早点过去的,然后就、就……这样了。” 这说得怎么还跟我的错一样? 晏温翊看着他那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李凑大清早就想跑,被他逮住了,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从这人口中听到他叫一声“男朋友”,这比天刚亮要他早起听一声鸡打鸣还要艰难。 他还想和他新鲜的热乎男朋友好好温存一会,没想到李凑还是穿了裤子就想跑。 我真的是他男朋友吗?晏温翊想,他是以为去哪里做了大保健吗? 晏温翊睡眼惺忪地看他整理衣装,明显不高兴,还隐隐有些生气。 男生抓了把头发,对着手机点了两下,然后往边上一丢,“别站这了,去收拾你的东西,我送你过去。” 李凑一愣,立马道:“不,不用,你困了就继续睡吧,我自己去就行,不用麻烦你。” “九点上班,现在快到八点半,你怎么过去?上班还是迟到?” 晏温翊不想理会他,他趿拉着鞋,刚向外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想了一会,说:“我是不是你男朋友?那男朋友送你一程怎么了?还是说……你觉得我带不出去?我会给你丢人?” 晏温翊明显很难以忍受这点,理不直气也壮,李凑直接被他给说愣了。 他顿了一会,抿了抿嘴角,“我没说不行啊。” 男生盯着他,眼神阴郁,像一只饥不择食的恶犬。 “算了。”他勉勉强强地说。 这次就先放过你好了。 晏温翊的车昨夜被陈濯开走了,他开了另一辆,风驰电掣地驶到了近郊的咖啡馆,时间甚至还多那么几分钟。 “谢谢,你回去休息吧,多睡一会。”李凑说得很急。 “你去吧,去换衣服,不是要打卡了吗。”晏温翊抬抬下颔,“我会回去,不用管我。” 他看着李凑拖着腿仓促又狼狈进门的身影,不自觉轻轻蹙眉。 时间还是太急了。下次应该让他早点……不,他要是不打工就好了。 晏温翊垂眼,额头顶着方向盘上吐了口气,不过这是李凑的事,他也就这么想想。 少爷撑着下巴疲懒地勾着咖啡店垂落的珠帘,他还是坐在上次的位置,隔着珠帘他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前台,此时那里正有一个清秀的青年在认真工作,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前台却不一定能看到他。 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心思辨认。 晏温翊搅合着咖啡,茶匙捧得杯壁叮当响,他轻轻抿了一口,混着看不出原样的奶泡,居然想:“这地方好像是还不错……” 可以让他多看……李凑一点。 男朋友确实没空看他,假期期间,客人较往常也相对多起来了,他忙得不行,根本无暇关注周遭。 晏温翊无聊透顶,一边欣赏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偶尔拍几张他穿工作制服的照片,他还是觉得李凑宁愿对客人笑得那么开心也不对他笑,心中躁乱的感情不住作祟。 即便是现在,李凑对他也少有其他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可不是什么知足的人。 晏温翊撑着脸用力地点着屏幕:还没到? 另一边很快就回了消息。 陈濯:来了来了。 不多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和一个高挑漂亮的女生走了进来,店中的不少人纷纷侧目。 晏温翊:快点,让你们收敛一点,以为走秀呢。 陈濯在店内四处张望,晏温翊伸手,象征性地晃了晃。 “在那呢。”陈濯说,他拉着女生,“走啦走啦,你等会看也不迟,这地方都是你的,哪里还看一眼少一眼啊?” “你会不会说话啊。”女生反驳,“这叫怀念,故地重游,怀念,你懂么?” “大姐……快点吧,别懂不懂的了。” 晏温翊撑颐欣赏着走过来的女生,挑了挑眉,笑道:“这么久没见,你漂亮了好多啊。” 来人正是陈濯和扬安荷。 扬安荷哼了一声,“瞧你这不着调的,还是死性不改,少给我说漂亮话。” 陈濯和扬安荷落座。座上三人相貌气质皆不俗,店中走过的服务生频频往这边看,然后被人揪着拎回去。 晏温翊说:“你这个店地段清净,氛围也好,装修得也不错,老板,今儿你是来视察吗?” 扬安荷睨他,“有什么好视察的,生意不景气,成天还得我倒贴……晏温翊,你这么殷勤做什么?我不是早跟你说了这里吗?这么久也不见你来过一次。” 晏温翊耸耸肩,“大小姐,我这不是来光顾你生意了吗?” “别信他的。”陈濯插话,“要不是我看见李凑在这里打工,他根本就不会想起来你还有这么个地方!” 说罢,他偏头望了望前台的方向,然后看向晏温翊,故意问:“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又来这里啊?安荷难得回来,我们三个这么久没见,约我们也不知道约个好地方。” 扬安荷听了恼了,“陈濯,你什么意思啊?我这里不是好地方吗?你点单我还没给你算账呢。” “不,不是,我不是说你店里不好……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濯看着气鼓鼓的少女,忙着解释,“哎……我的意思是,这个人——他居心不良。” 晏温翊习以为常地看这两人内讧,打了个哈欠,示意请继续吵。 “晏温翊?”扬安荷瞥他,“他怎么居心不良?”他不是一贯没心没肺么。 “是啊,怎么了。”陈濯眼神示意性地朝外边一晃,而后低声对晏温翊说:“你至于么?人现在跟你又没什么过界,那点陈麻子烂谷子的事儿就别记着了,他也不容易。” “谁记着了?”晏温翊皱眉,“我早跟他没过节了。” 陈濯问:“那你总来这干嘛?星纪湾和你学校都离这里不近吧?你什么时候还住学校去了?我怎么不知道?说吧,你专程来这一趟,这是来找茬还是看人?” “都有吧。”晏温翊夹了块方糖,温热的液体飞溅,“我住学校里面不好吗,早上上课还不用赶了。” 二人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么个答案。 “你……上课?”扬安荷和陈濯面面相觑,陈濯满面狐疑,不确定道:“你是晏温翊吗?你该不会是个冒牌货吧?还上课,你高中看女朋友都没这么积极。” “不可以么?”晏温翊轻描淡写,“他本来就是我男朋友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濯和扬安荷面色骤变,难以置信—— “真的假的?!” 51、未来 男朋友?! 晏温翊谈恋爱了! 不,这不是重点……男朋友是什么意思……他和一个男生谈恋爱了? 怎么会是和男生?不,男生和男生……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陈濯的大脑过度负荷,像个破败不堪的风机,高速运转的扇叶将他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晏温翊什么时候成了同性恋?! 不,这也不是重点…… 他艰难地在一堆麋集的杂念中理清线索——关键是!晏温翊和李凑谈恋爱了?! 和李凑! “你开玩笑吧!” 他猛地大喊,一时间咖啡馆中的其他人纷纷向他投来视线。 “嘘——小点声!” 扬安荷拍了他一下,陈濯不自在地侧了侧身体,神情复杂,面上五味纷呈,他低声加紧道:“怎么回事?赶紧说清楚。” “这么激动。”晏温翊捏着匙柄,把咖啡拉花刮得乱七八糟的,扫过二人陡然色变的脸,淡淡道:“要不要坐下来先吃早餐?” 他镇定得不像话,女孩皱了皱秀气的眉,“你在玩我们?” “我有那么闲吗?” 陈濯和扬安荷仍死死地盯着他,晏温翊好像没看见二人紧紧相逼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举杯啜饮。 一桌两端,仿佛被割裂为不同的世界。 瓷质的咖啡杯和桌面相接发出一声轻响,扬安荷和陈濯生生看着他品茶似地喝完了一杯咖啡,晏温翊擦拭嘴角,轻声道:“怎么了?吓到了?” “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不过你确实挺闲的。”扬安荷冷笑一声,“如果是真的——你什么德行自己不清楚吗?还要去祸害别人。” 晏温翊耸耸肩,对她的嘲讽不置可否。 陈濯拧着眉,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难题:“吓到那还不至于,就是有点、有点没想到……” 他说到一半滞住了,看着眼前这张佻薄又漫不经心的脸,晏温翊正在拨弄窗户边固定的冰山灯,他应该是想把灯挪到跟前,又不愿用力,手指轻轻地勾着,动作间带着几分无赖意味,扬安荷早习惯了他这臭德行,一脸见怪不怪。 他是认真的吗? 陈濯思及这些日子里友人奇怪的种种,心下越发摇摆不定。 那可是晏温翊。 这种人……真的会喜欢上谁吗? 陈濯还记得初中时的学校争执,晏温翊和别人打架,回家之后被晏温宥狠狠教训了一顿。 男孩捂着半张被打得通红的脸,愤愤不平地对他和扬安荷说“这里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师父那!” 扬安荷当时还笑他不敢和哥哥对着干,谁知翌日晏温翊真就翘了课一走了之,半点消息没留下来,陈濯和扬安荷不知道他的踪迹,快急疯了,瞒了一天也找不到人,以为他真出事了,哭丧着脸和晏家哥哥认错。 晏温宥当时正忙着工作,还要照顾在医院修养的妹妹,晏温翊火上浇油,给他添乱,他差点没被气死。 他们最后在庙里找到了晏温翊,寺庙里的师父信了他的话,就当他是小孩子回来看看故人,晏温翊站在自家大哥面前,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表面认错倒是诚恳衷心,私下半点不服气。 朝三暮四,反复无常,自私自利,他不就是这么个人么? 否则高中怎么会被打断手。 还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个人——李凑。 陈濯憋了好久,半晌道:“我就是没想到……你会看上他。” 晏温翊沉默了一会,茶匙捧在杯壁发出一声轻响,“你这是歧视。” “不是,这什么跟什么?谁歧视了?” 陈濯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惑到了,身体往前伏了伏,神情不解,“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让他当你男朋友?选谁不行?怎么就是他?你俩高中不是不对付么?说一句话就开始吵架,现在居然……也没看出来你们关系有多亲密啊。”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眼,“昨天你让我带他去音乐厅……那时候你们就搞在一起了?” “还没。”晏温翊对他笑了一下,“还要多谢你。” “你!” 原来我就是个工具人?!陈濯看着这张脸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不会帮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扬安荷打断了,扬安荷问他:“晏温翊,你认真的么?” “呃……”晏温翊敛了神情,撤去脸上轻浮的笑,“你觉得我像是在和你们开玩笑吗?” 男生稍稍低着头,下颚微收,很认真地看着自己青梅竹马。 扬安荷和陈濯都不说话了——他们实在很少见到晏温翊认真起来的样子。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陈濯都想不起来了。 扬安荷偏头看向前台那个忙碌的身影,李凑正为客人打包蛋糕,他将整理好的食品盒递给客人,礼貌地对客人说“谢谢惠顾”,然后又迎接下一个客人。 女孩的眼神有些复杂,她在海外读书,对店里的事情一概不过问,当陈濯告诉她高中的同学在她店里打工的事情,扬安荷微微讶异了一会,不过她很快就接受了。 这有什么?打工就打工呗,该干嘛干嘛,她和李凑不是很熟,难道还指望着给他升职加薪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为晏温翊的缘故,扬安荷对李凑也只维持了最基本的礼貌,基本不说话,也少有碰面的机会。 现在,这个导致他们过去不怎么搭理李凑的罪魁祸首,正一脸平淡地宣布——他和李凑谈恋爱了。 还是认真的。据他所说。 扬安荷心下纠结,她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知根知底,她就没想到晏温翊和男生谈恋爱的一天。 不,她就没想过晏温翊和认真谈恋爱——不管那是人还是什么东西,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存在。这完全不像他。 他就该一个人到死。这种人根本就不配。 “你是晏温翊本人吗?”扬安荷去戳他的脸,“你该不会是被夺舍了吧?” “让你少看点小说。”晏温翊说,“脑子里成天都是什么东西。” “哎……”陈濯愁肠百结,唏嘘道:“晏哥成天工作,忙得脚不沾地,这么大年纪身边也没人,你姐姐身体又不好,你和李凑……一个男的谈恋爱,你们家三兄妹怎么成这样了?你们家是不是快要完蛋了!” 这他妈的,什么和什么啊,我看你才要完蛋了!晏温翊白了他一眼。 陈濯不禁凑上前问:“这事儿要被晏叔叔知道了,你就不怕他抽你么?” “怕啊,那当然。”晏温翊快速道,“这事哪能让他知道!” 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然地坐正,“我爸……原来还是当兵的,他要知道我……皮都得被他抽烂。” 念此,男生叹了口气,手指有一没一地点着桌子,“我哥哥现在能独当一面,他要做什么爸妈其实也干涉不了他的决定……不过他也什么都没做,姐姐身体不好,又是女孩,不管她想做什么我父母都会支持。” “至于我……”他牵了牵嘴角,笑意不达眼底,“也就这样咯。” “晏温翊。”晏家的情况二人多少知道一些,扬安荷皱了皱眉。 他应该是家里最不受父母重视的孩子了。 “没事。”晏温翊耸耸肩,“说着玩的。” “至于你俩……都是独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他搅动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好难啊——不就谈个恋爱,还提心吊胆的。” “你俩不还说我是个暴发户呢,暴发户应该是脖子上带个大金链子,要有把钱往别人脸上甩的气势,哪来我这么怂的暴发户啊。”晏温翊耸肩。 “不、就、谈、个、恋、爱。” 扬安荷一字一顿地重复他的话,“这是你自己的话吧,你和他之间……你这就把路想到这份上了?” 还怎么跟家里解释。 “你要和他玩玩不随随便便的事情?就算你是真的和他谈谈,怕你爸对你发火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你又不天天往家里跑,你爸来了你就躲呗,装聋作哑,你不是最会使这一套吗?至于到这一步么?” “叔叔阿姨要是真不接受,那你该怎么办,到时候连家门都进不去。” 扬安荷警告他,“晏温翊,你想清楚。” 她清楚这个发小是什么性子,风岂有被绳索束缚之理? 她倒还希望晏温翊只是玩玩而已,当他的游荡浪子,继续没心没肺,这样他能够在日后少受点伤。不管是来自谁的。 “总得先想好怎么做才行吧,万一我不想玩呢?”晏温翊笑笑,不再多做解释。 他说他着眼于未来,但其实他很少着眼于未来。 晏温翊低头咬蛋糕,脸颊轻微地鼓动,像一个啃噬坚果的松鼠。 晏温翊和他们说话时没有什么距离,习惯性地开玩笑,带着点孩子的任性,扬安荷没有察觉,她面前的这个人,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已经有了成年人深邃成熟的轮廓,并且无限地越发向其生长。 扬安荷有点恍惚,女孩咬着吸管,含糊道:“你真的变了好多哦。” “有么?”晏温翊摸摸自己的脸,“不就快半年没见吗?还不到半年。” “你找我们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事?”陈濯敲了敲桌面,“我说你就没这么好心,还专程约我和安荷出来,平时喊你半天连个屁都不放一下。看你男朋友,让我们两个帮忙,解决你的人生大事……一举两得,是吧。” “哪有?”晏温翊说,“主要是前者,其他算附带的。毕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身边有了人,总得知会你们一声,是吧?陈哥,安荷姐姐?” 陈濯被这一声饱含深情的“哥”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算来,晏温翊确实是他们三个中年纪最小的,在三个人围在一起玩捉迷藏的遥远往昔,陈濯和扬安荷仗着比他大那么几个月,一人一边,使劲掐晏温翊的脸让他喊哥哥姐姐。 大人根本不管小孩子的胡闹,晏温翊以一打二又打不过,只好甩着鼻涕流着泪不甘地喊哥哥姐姐。 他可能是小时候受两人欺负多了,长大后总是陈濯和扬安荷帮他找借口应付家长,搪塞老师。 时至日久,陈濯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真他妈记仇。 扬安荷忍不住哆嗦,陈濯恶心地看他一眼:“你少来,恶心死了!” 晏温翊摊手。 “你想怎样。”陈濯说,“我和安荷估计劝不动晏叔叔,你爸爸的脾气你比我们更清楚,喏——让我来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没有……什么……想法。” 晏温翊无精打采,“不用你们劝他,妈妈和哥哥知道了也不会同意,更别提我爸,他很传统的,被他知道了我真的要被打死。” 他啧了一声,烦闷道:“老年人真是顽固。” “顶多……日后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投奔你们,我爸不让我住你家我就跑去安荷家,他跟扬叔叔说的话我就去你家,就这样。”他自暴自弃地说。 “就这点出息。” 扬安荷嗤了一声,陈濯难以言喻地移开视线,心头晏温翊一腔孤勇的形象摔了个稀巴烂,,他就知道不能对这人有什么过高的期待。 陈濯垂手,无奈道:“你要是没被打死,我俩供你一个不成问题,不过你就这么一直下去?你说你要考虑……考虑继续躲躲藏藏吗?” “我知道。”晏温翊把茶匙碰得叮当响,他皱了皱眉,又很快地舒展开,透过半隔断的帘幕看向前台,灯光微黄,参杂着一点雾色的黯,精致的脸上被拂上一层犹如天边无机质的阴翳。 他不是很高兴。 “想过,我有想过。”晏温翊看着被翻腾的咖啡搅得四散的倒影,和他亲哥哥如出一撤的轮廓,“我其实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哥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接手我爸的公司了……我现在被家里养着,也说不上什么话,我要是不想以后东窗事发,被我爸扫地出门,那我得自己拿出本事来。” 他不是很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他不想长大。 长大,长大。 每个人都要他长大,这两个字被渡上一层金,强制性地灌输到所有年轻人脑袋中,像迷宫中走到关卡处就必定打开的门,但前路却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他见过许多人恨不能标榜自己长大,趋之若鹜,晏温翊却唯恐避之不及——他在那扇门后看不见出口。 他为什么要长大?就像猛禽炫耀翅膀上羽毛的举措,洋洋得意。 这会让他受的苦、要遭的事都减少吗? 晏温翊对一秒钟、一分钟、无论多长时间,甚至体验般的“成长”都不想经历。 哥哥姐姐不是会帮我吗?他小时候经常这么想。 他思及日后的事,犹如乌云阴翳的暴雨前夕,他的哥哥姐姐不仅不会帮他,还可能会大发雷霆,要求他和他的感情断绝联系,要和他没有联系的身体组织割断——太疼了,晏温翊不可能接受。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问题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晏温翊想了很久,不情不愿地说:“我找哥哥去学点什么吧,干点活,他也想让我学点东西……不管做得了做不了,先稳住我哥,你俩帮帮忙,帮我去给我哥哥姐姐做做思想工作,陈濯你家不是最近经常和我哥生意有来往吗?” “我哥,他肯定很严,我一想到这个什么劲儿都没有了。”晏温翊垂头丧气,“我还没毕业……还想再过几年混吃等死的日子。” 他俨然是一副已经决定了的态度。 劝? 劝谁?劝晏哥哥? 该被劝的人不是晏温宥。 陈濯欲言又止。 “真不像你……”扬安荷低声,“那你得去面对晏哥哥了,以前你看到你哥哥就躲得远远的。” 晏温翊眼神放空,远处忙碌的人影凝缩成一个小小的人影嵌在透明的玻璃挂坠内,他看了一会,垂下眼,“两害相权取其轻。是这么说的么?” 他想更自由地牵着他的手走在阳光下。 扬安荷和陈濯面面相觑。 “没想到你这么痴情……”陈濯感概,“一般这样的剧情往后发展的话,不应该是你为了你的爱情和自由奋不顾身,和家里吵个天翻地覆,一刀两断,最后自己自立山头,这样比较有面子么?” “你是不是练琴练傻了?”晏温翊说,“安荷看修仙,你看小言,你俩怎么偶尔还换换呢?” “我是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么?”他把算盘打得精响,“不是你说的?我家是暴发户嘛……总得拿出暴发户的态度,作为暴发户的儿子,不啃老怎么行?” “就算以后要自立山头,我也不得先从家里捞点什么再出去?不然也对不起我哥这么多年的劳苦教导。” “你说了这么多,打算怎么跟你哥说?”扬安荷问,“你就直接跟晏哥哥说你要去公司帮忙?那他肯定怀疑你是不是在外面杀人放火了,把你的事情查个底朝天,到时候你怎么瞒都瞒不了。” “不知道。”晏温翊别开眼。不思不虑,悠闲的日子过久了,一旦他下定决心去做点什么,还是如同纸上谈兵一样不切实际。 晏温翊有些焦虑,他看着自己手上修剪齐整圆润的指甲,最后泄愤地咬了口变硬的蛋糕。 不要胡闹。 晏温宥经常会对他这么说。 “既然我就是家里最不成器的……”他看着两个友人凑在一起说话,而后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晏温翊自言自语地说:“那还是先让其他人先帮忙开路吧……天塌下来也不用我最先顶上去……” 为什么人不能永远一直胡闹下去呢?晏温翊想。 因为他们得到的一切都是被人施予的,恩惠会断绝,而欲望不会。 视野内,站在前台后忙碌的身影微微模糊,晏温翊阖目,用力咬了咬唇。 52、亲密 李凑在快下班的时候见到了晏温翊。 他靠在前台大理石桌面的角落,斜角麋集的阴影抖落在他身上,晏温翊不是很认真,咬着吸管,神情懈怠,手指在桌面上轻点,逗弄着靠在墙角的猫,气质介于稚气和成熟之间,像是在他周身弥漫又飘渺不定的香水气味,他对上李凑的目光,眼神忽而又变得专注,好像从一始终都在注视。 等他终于空下来,晏温翊向他走去。 “你怎么来了?” 李凑一惊,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向前倾了倾身体,随即又后知后觉地退了回来,手心蹭着衣角,紧张在他身体里细微地分泌,李凑似乎是想到什么,小声地说:“不用你来接我,太麻烦了。” “我就没走啊。”晏温翊笑了一下,“而且我不是来接你的。” “你没走?”李凑愣了,他是上早班,从九点差不多到下午两点,中途不休息,晏温翊一直没走?! “我怎么没看到你。” “你太忙了吧,没有注意。”晏温翊说,“不用你看我,我一直看着你。” 李凑的耳朵慢慢红了,目光朝周围轻瞥,“不要在这里说这种话。” “不喜欢吗?” “不是,我……”李凑慢慢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李凑的脸皮很薄,稍微近一些、说一些话,都能让他面红耳赤,晏温翊尤其喜欢看他这个样子——特别是在床上。 他的反应会更激烈。 男生的头发翘起来了一点,晏温翊想伸手帮他抚平,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他看着李凑,脑中想起昨夜在公寓度过的一夜,面不改色道:“没关系,而且你在工作,不用看我,我打扰你上班不是很不礼貌吗?” 李凑抿唇,“谢谢。” 他这话说得温柔体贴,李凑不知信了没信,他刚想开口,如有预感地抬眼,在晏温翊背后不远处感受到两道往这边探来的视线,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那位置靠窗,二人的视线明晃晃,即便被李凑察觉,也丝毫没有收敛之意。李凑看了一会,发现是陈濯和一个很眼熟很漂亮的女生。 那眼神显然兴致勃勃,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朋友?” 李凑这才意识到他们靠得很近,突然有些尴尬,向晏温翊示意,微微后退了一点,尽管他和晏温翊只是说说话,什么都没做,李凑还是感到一股犹如被戳破窗户纸窥伺的羞耻。 看这模样,应该是知道八成了。 “啊……”晏温翊回头望了一眼,“别管他们。” 他去拉李凑的手,忽然后面好像传来了几声闷笑,声音很低,像被压在罐子里只透出其间一道缝,李凑面上发热,骤然抽回了手。 “你怎么了?” 晏温翊愣了一下,他皱了皱眉,脸色一沉:“你反悔了?” “你怎么能这样……”他忽然有些急,真是奇怪,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人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落在他身上就仿佛龙触了逆鳞,晏温翊抿唇,极具威胁地盯着他:“你昨天……你不记得昨天的事情了?你昨天怎么和我说的?” “闭嘴!”李凑打断他,声音忽而弱了下去,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我没有反悔。” “别在这,有人在看。” 晏温翊一怔。 “啊。”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狠狠警告一眼后面两个凑热闹的年轻人,一面拉过他的手腕。 李凑挣了一下,没挣脱。 “那我们去后面。” “等等!你……” 晏温翊突然转身,朝着他先前坐着的位置旁若无人地大喊:“还看!别看了行不行!别拍了!” 在座的客人都是一怔,见这个相貌不凡的年轻人神色不豫,以为是有什么不怀好意的偷拍者,皆是面面相觑,四处环顾。 李凑挣扎的力度更大了,手腕上的力道像是箍在他腕间一道牢牢禁锢的锁,晏温翊非但没把他放开,还攥着他的手腕一同拉近自己的口袋,他很高,富有垂质感的黑色大衣掩住了李凑的大半身形,像一堵隔绝一切的墙,将他们的动作牢牢埋在其后。 李凑的心砰砰地跳动,众目睽睽,他不敢太剧烈挣扎,又不愿随其所愿,只好半推半就,虚弱地表达自己的抗议。 陈濯松手,手机侧面的金属硬壳砰地撞在桌面上,他不屑地嗤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有什么好看的啊,搞得跟我好稀罕知道一样。” 护食样的。 “人热恋呢,你还拍,活该。”扬安荷挖了一勺冰淇淋,“还用你跟晏温翊说不要欺负李凑,你看他俩到底谁欺负谁?” “你哪不知道就以李凑那个性子,他会喜欢别人对着他脸上拍来拍去的吗?更别说这还是他第一次恋爱……是恋爱吧?” 女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划亮屏幕打字—— 扬安荷:后面房间里有两个更衣室,没人会打扰你们了。 扬安荷:你要干什么也别站外面,我还不想看呢,有伤风化,哼。 晏温翊笑了一下,转身用额头蹭了蹭李凑,低声说:“这里不行,我们去里面吧,嗯?” ——嗯? 他还能说什么? 李凑的脸红了一大片,支支吾吾半天,没做声。 他绝对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李凑发誓,他料想的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天应当是给予二人的冷静期,各自忙碌,理性思考这段关系究竟是不是自己一时脑热后即兴答应的产物,再予以彼此一个负责的答案,整体铺色冷淡而空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他被摁在黑暗里亲得喘不过气。 “够了……”李凑去推晏温翊,“别再……唔!” 他有一点点夜盲,更衣室很小,关了门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李凑什么都看不见,晏温翊伏在他肩上像野狗一样咬他,他找不清方向,所能触及到的唯有身前这滚烫得近乎沉重的热度,一簌一簌地震颤,压迫得他指端发麻。 心跳被连缀在一起,越来越急促,宛如绷紧到尽头的琴弦,颤抖不止,虚弱地在空中划出一个濒临断亡的弧度。 “唔……嘶!”李凑吃痛,晏温翊咬破了他的嘴,血涌了出来,铁锈的腥味探入二人的齿间,晏温翊茹毛饮血,更用力地吮吸着李凑唇上的破口,手还不礼貌地往他系紧齐整的衣服里面钻。 “别动,晏……”李凑只来得及从喉间短促地发出气音。晏温翊拉着他进来的时候他分明就看见了—— 更衣室没锁门! “别……好了!!” 李凑趁着呼吸紊乱的最后一秒,亦或是可能被人推开门发现的前一秒,用力推开了他,“你是狗吗!怎么还带咬的!” “我可以啊。” 他们退开后的一刹,晏温翊周身的尖锐忽而消散,先前的侵略性仿若昙花一现,他满不在乎地耸肩,不怀好意地笑笑,“你想的话,我给你当狗也没问题。” 语气理所当然,好像本该如此。 你他妈疯了吧? 这是你该说的话么?李凑头昏脑胀地想,怎么会这样? 这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而且、而且……晏温翊就没有觉得很突兀吗! ……进展未免太快了。 “啊……”晏温翊若有所思,“你是这么想的啊。” 糟了,李凑心道完蛋,他好像不小心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太快了……”晏温翊叼着他最后的三个字反复碾磨,“你觉得太快了吗?” 李凑不说话,他现在只觉得尴尬,这滋味不亚于当众处刑。 黑暗中,晏温翊似乎笑了一下,“这还快啊?” 他的声音低沉,说话时的热息扑在晏温翊的脸上,“你当初答应和我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进展太快了呢?” “快两年多了吧……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 李凑有一瞬的怔愣,紧接着意识到什么,脸上蓦地烫了起来! “晏温翊!你……” “我的错,我的错。”晏温翊后退一步,果断认错,“说好不提了,对不起,我道歉……” 李凑就没从他那张脸上找出甚至有一点点的悔意。 这人简直就是无赖。 “对不起,我不该提的,好么?”晏温翊搂着他的腰,把他按在柜子上,软声说,“不过我们都这个关系了,也不是普通朋友,怎么就不能提了?你知道我又不是想让你难堪,难道我们以后还真就相敬如宾,一起盖着被子睡大觉?那我也太惨了。” 他这张嘴还是噼哩啪啦地胡说一通,李凑忍不住道:“什么跟什么,以后怎么样,那是以后的事。” 晏温翊眨了眨眼,“哦。” 他趁人不注意上前亲了他一下,李凑像被捏住后颈的猫,蹭地一下就惊到了,向后弹去,但他身后又是柜子,墙壁猛然传出一道闷响。 晏温翊伸手撑住他的后脑,“别闹,这么大声音,等会有人敲门怎么办?” 你就不会关门吗?! 不是……他怎么这么想,李凑一腔愤懑无处发泄,那你至于在更衣室做这种事情吗! 晏温翊欣赏着他狼狈又勉力支撑的情态,低低地笑了,他缓缓地凑近,李凑警觉道:“你还要干嘛?” 黑暗中李凑显然有些不自然,他推拒着晏温翊,手上的力度又不是很大,像一只抗拒海浪的鱼。 “没什么。”晏温翊靠在他颈侧嗅了一下,兀地后退,利落果断,毫不留恋,他漫不在乎道:“我真不是来接你的,我今天要回家。” “真的?” “真的。”他说。 他堪称潇洒地和李凑告别,期间看着李凑整理自己的衣服,平和淡定,没有逾矩半分。 陈濯和扬安荷早走了,晏温翊推门而出的时候,屋外呼啸的冷风剜过他的脸,刮得他一个激灵,晏温翊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么冷。”他拖着鼻音,抖索着身体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怎么这么热。 眼前闪过方才昏暗中的场景,男生又忍不住捂了捂脸。 天哪,他居然还能忍得住…… 不行……他还得回去办正事呢。 他一头栽入广漠无边的寒风,被风微微扬起的衣摆划过一个嚣张不羁的弧度。 53、姐姐 晏温翊推开门,小心地往门内望了望。 走廊外的璧灯旁柔和地亮着一圈晕晕的光,楼梯角摆着的吊兰寂寥地垂下叶子,晏温翊收着步子悄悄地走进去,偌大的空间落针可闻。 往常这个时候爸妈应该出去了,哥哥……哥哥今天没回来。 晏温翊松了口气。 他脱下外套挂在一边,跨步走向三楼,直到停驻于走廊尽头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晏温翊抬手,叩叩敲了两声。 “姐……姐姐?” 门内的声音断断续续了一会,随即闷闷地从里面传来:“门没锁,直接进来。” 晏温翊推门,房间昏暗,占据了整个墙壁的光屏泛着柔和又黯淡的光,几乎圈了半个空间的圆沙塔形沙发里蜷缩着一个女孩,女孩身形娇小,投影的银光打在她脸上,投出一片平静的漠然。 “你在看电影吗?”男生关上门。 “嗯。”晏温婴的声音有点小,她瞥了自家弟弟迈步进门的自家弟弟一眼,“脱了鞋再进来,说过多少次了。” “我知道。”晏温翊光脚踩在地毯上,望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没吃药?我刚在门外听见你在咳嗽。” “早上吃过了。”晏温婴说,“老样子了,没事。” 家庭影院像一个瓦砖堆砌的小壁炉,将唯一的光源留在了那面墙上,但不曾释放出丝毫热度,光影垂危,分毫都吝啬。 纵是如此,晏温婴还是很清晰地看到弟弟脸上整块塌着的不高兴,她忍不住笑了,对晏温翊招招手:“怎么了?” 晏温翊脸色不太好看,他张望了一圈,看见桌旁确实放着药瓶,取过才过去,“让你平时好好吃药,什么老样子,你干嘛要那么认真工作,不可以不做那些事吗?能不能好好养身体。” “我有记得吃药,只不过偶尔会忘。”晏温婴屈指弹在他脑门,“不工作那我干嘛呢?” “那你工作干什么?一天到晚泡在你那个工作室,家里会缺你的那些钱吗?又不是养不起你。” “不是钱的问题。”晏温婴说,她侧身斜斜看着和自己并肩窝在沙发上的弟弟,适时画面上隐幽的蓝光反映在他的眼底,将不满与困惑定格。 年轻人面庞明暗模糊,被一层石灰一样的东西涂抹,尚未接受风吹日晒,保留着外面一层不合时宜的珍贵湿润。 晏温婴想起小时候他们也经常这么窝在一起睡觉,她不常去学校,和同龄的小孩玩不来,平时也不说话。 妈妈就把弟弟从老家接回来,送到她身边陪着她,晏温婴像装扮自己柜子里的娃娃一样打扮他,照顾他,和他一起长大。 她很喜欢这个弟弟,小时候晏温翊也经常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幼时她能回答他的问题,两个小孩能日日夜夜处在一块,但她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我不缺钱,工作室的收入还不够我投进去的钱,如果我要靠这个赚钱我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晏温婴轻声说,“我不是去那工作的,我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在那会很高兴,不管留到多晚我也不觉得是加班,你知道吗?我很享受那些时间……就像小时候难得有空能带着你出去玩一样。” 晏温翊愣了一下。 喜欢啊…… 如果说小时候晏温婴能分给他百分之八十的心神是因为喜欢他,这份感情随着时间已经深入血脉了,姐姐还是很喜欢他,但她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她的心被其他的东西所吸引,那些更大、更占据空间、耗费时间的,是色彩灰白而单调的日程,电脑屏幕上呈现出的图章,是他认为没用的事情。 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人的心智和想法在其中被慢慢消磨,无异于变相的慢性自杀。 她说喜欢。 真的喜欢吗?晏温翊想,有那么重要吗? 晏温翊想起他回来的目的,涌在喉间反驳的话一下子咽了下去。 他也是喜欢的……至少现在是。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晏温翊不知道他的喜欢保质期是多久,这份感情能存在多久。 但……至少,在他能察觉到心脏为了另一个人加快跳动时,他想留住那个瞬间。 能有多久,能持续多久,能够让他……怀念多久? 否则他才不会专程跑一趟,他为这份感情的存在感到担心,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晏温翊骤然起身,从一旁的矮桌上取过刚带进来的饮料,插上吸管,递给姐姐。 女孩接过,浅浅吸了一口,仰首看着神情莫测的弟弟,“怎么了?”她说,“说吧,找我做什么?我下午一堆事情,全为你推了,急急忙忙赶回家。” 晏温翊盯着光屏上不断变换的画面,“也不是什么大事。” 晏温婴看了他一眼,取过落在脚边的毯子给两人盖上,一人蜷住一边,是小时候他们经常凑在一起睡觉的姿势。 晏温翊在她身边不自觉地松口气,眯着眼睛缩了一会,像只卸下防备的大猫。 女孩这才道:“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在外面闯祸了从来只会藏着掖着,好事在你这就瞒不住,说吧,你是做了什么事情瞒不下去了?还专程挑哥哥不在的时候回来找我。” “姐欸……”晏温翊说,“过分了吧,你怎么这么想我?” 他咬着吸管,似乎是很专注地看着电影,过了一会,才随口道:“确实有点事我不知道怎么办,其实仔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一点麻烦,我要是直接跟哥哥说不好说,搞不好还得被打……” “什么?”晏温婴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做了什么事?哥哥为什么要打你?” 晏温翊侧身,松开那个已经被他咬烂的吸管,眨了眨眼,说:“我谈恋爱了。” “噢……”晏温婴松了口气,“不就是谈个恋爱,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又打破哪个同学的头……什么?你谈恋爱了!” 她惊愕地跳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晏温翊。 晏温翊点了点头。 “噢。”晏温婴只是讶异了一瞬,而后顺利地接受了这个事情,她这个弟弟性子跳脱,从来没有讲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似乎也并不多在意这方面,像个成天长不大的小孩。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心如止水? 她为弟弟难得的开窍感到欣慰,缓了口气,“你谈恋爱了……挺好,那不是很正常吗。” 晏温婴有点唏嘘,这感觉像是自家精心养的猪终于要撒开腿奔向天涯……这么说似乎不太好。 她还是很高兴,弟弟谈恋爱之后愿意主动和她说这些事。 “是挺正常,我也觉得。”晏温翊低头掰着手指,“可有人会觉得不正常啊,哥哥,爸爸,妈妈,哥哥管我管得那么严,我谈恋爱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了,回头爸妈就得给我扫地出门……姐,姐姐,家里最疼你了,我都主动跟你说了,到时候有问题你得帮我。” “为什么?”晏温婴蹙眉,“你不就是谈个恋爱,又不是立刻谈婚论嫁,我们家不是建余孽,你做了什么事会让爸爸妈妈这么对你?” 她凝神一想,正了正身体,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你该不会是……在外面做出了什么伤害女孩子的事情?然后那个女生想找你要个说法,你又想赖账,让哥哥帮你解决?” 晏温婴的脸色倏忽变幻,诡谲莫测。 女孩脑中风暴急转,脑补了一出弟弟是个不负责任的恶心渣男,搞大了女生肚子还死不承认的戏码,她立刻紧紧握住晏温翊的手,“不行!你得和那个女生道歉!她人在哪里?你还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晏温婴!”晏温翊忍不住截话,“你电影看多了吧!” “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给我停!统统都没有!” “不是吗?” “是什么?” “你不是出轨,pua,不负责任的人吗?” 晏温翊眼角抽搐:“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你亲弟弟!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当、当然不是,我这不是猜吗……”晏温婴勉强笑笑,打着哈哈糊弄,“你不说,我又想不到。” 晏温翊撇嘴:“你也想得太离谱了吧姐姐,我在你心里有这么差劲吗?” 他顿了一会,不自然地说:“你没想到……其实我也没想到,总觉得好不真实啊,跟做梦一样。” 晏温婴提了提他落在脚上的毯子,“那你梦里的女生是谁,让你担心成这样。” “女生?”晏温翊像是才注意到这个词,他歪着头,像是用橡皮擦去纸上的铅笔的错误痕迹一样轻松道:“不是女生啊,我那个对象是个男的。” 晏温婴:“?” 54、会面 晏温婴手上的半盒饮料差点洒出来。 “姐。”晏温翊指了指她手上捏着的饮料盒,“要漏出来了。” 女孩没什么反应,仍由液体流出杯沿。 “姐姐!要洒了!” 晏温婴如梦初醒,她手忙脚乱地把被力道挤压变形的饮料盒放在一边的桌上,又擦了擦手,像是刚从九曲盘旋的过山车上下来,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找回踏地的实感。女孩望着晏温翊,语无伦次道:“男、男男生?” 晏温翊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对啊,我是男的啊。” “我不是说这个!”晏温婴大声驳回,她牵着自己手中仅剩的一根线,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本该相连的另一根线的线头,好像对着碎纸机簌簌飘落堆成白花花的雪山,纷扬凌乱。 因情绪激动导致的呼吸不稳,女生有些急促地喘气:“你说清楚!你……你找了个男朋友?” “姐!” 晏温翊有点慌了,“别激动!放松!我说,我说!” 他想扶着姐姐坐下来,伸手虚虚触到她又不敢用力,“你……先别管我的事,来,靠着,慢点慢点,我去拿药。” 他手忙脚乱地做完这一切,晏温婴闭着眼靠在沙发上,止不住地喘气。 晏温翊蹙眉,眉眼微愁,他不自在地按着指关节,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敢继续往下说。 “你好点了吗?” “我没事。”晏温婴喝了口水,拭过嘴角,“只是激动了点,一下子没有喘过气……现在已经好了,说你的事呢,别想蒙混过去。” 晏温翊蹲在她面前,有点不高兴:“还说什么啊,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敢说。” “你有什么不敢的。” 晏温婴垂眼,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弟弟,他背对着光源,以明暗交线为界分明地剜过半张脸,只剩半张脸庞沐浴在黯郁的白色中,晏温婴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张脸相当陌生,像她只在殓尸间中见过一面的尸体脸上寂寞的殓妆。 不知不觉,他已经不是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了。 晏温婴一直盯着他,她在看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直到从那张脸上找出几分熟悉的痕迹,女生动了动嘴唇:“你是在和男的谈恋爱?” 晏温翊皱了下眉,给她盖上毯子,点点头。 “你是同性恋?”晏温婴又问,“你长这么大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同性恋?” “我长这么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我原来也喜欢女孩。”晏温翊想了一下,“现在来看……应该算吧。” 晏温婴又重重咳了两声。 晏温翊起身把桌边的水杯递给她,被她给推了回来,“不用。” 她半捂着唇,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没什么……咳咳!不是什么大问题。” “姐姐。”晏温翊无奈,他真的后悔了。 晏温婴摆摆手,面上一派冷肃纠结,眉头拧得死紧,就差没把“不接受”写在脸上,女孩的手指在空中抖了好几下,“你不是同性恋,那你怎么会……交男朋友?” “我也没想到……”晏温翊揉揉眉心,他知道很难和家里人顺利坦白,没想到连姐姐的反应都这么大,姐姐身体不好,他真的不该先和姐姐说的,晏温翊抿唇,这还不如被他爹打一顿。 他是真的有点后悔了。 “我要是知道……我还会这么怕被老爸打断腿吗?”他看着兀自思忖的姐姐,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说:“姐,你先别问了,我的事情我自己有分寸,你就先别管了。” 他本意是想让女孩先休息,就这样讲下去晏温翊实在担心她的身体。未料晏温婴以为他是我行我素,死性不改。 “不行!” 晏温婴骤然变了脸色,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你得跟我说清楚,那男的是谁?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在哪认识的!晏温翊,你长大了我和哥哥就少管你一点,没想到你越来越过分!什么都能随便玩吗!你以为这是小时候吗!” 晏温翊被这陡然转变的态度惊到了,姐姐现在……便是像自家的小孩被外面的野孩子带坏的出离愤怒,面上一副明显刨根问底的架势。 晏温翊后悔之意更甚,他想回到两个小时之前先往自己脸上抽上两巴掌,娘的,我是不是太草率了,怎么脑子里一热就干出这种事。 晏温翊脑子里在冒泡,他想让女孩冷静:“姐姐,你别激动,先冷静点,这样对身体不好……” “你别打断话题!”晏温婴面色涨红,“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人到底是谁!” 晏温翊抿唇,看来不解释不行了。 他按着晏温婴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了回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晏温翊索性破罐子破摔,蹲在姐姐跟前,“是我高中同学,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人。” 姐姐愣了一会,随即面上的表情变得难看,五官像被揉皱了的纸泡在水里,阴阴变换,女生的眼神复杂而微妙,晏温翊心道不好,便听她小声试探:“陈濯?不会是他吧?” 晏温翊一怔,他花了比寻常多一倍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 陈濯、陈濯、陈濯…… 他连想都不愿想,一股强烈的拒绝本能地涌出,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兀地跳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晏温翊脸上一派死不认罪的拒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连声音微微上扬,“我怎么可能和陈濯有那种关系!我饥不择食到了那种地步?!” 原因无他,他和陈濯可是亲兄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说实话,陈濯长得也很好看,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是值得有人去喜欢他,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但其中绝没有晏温翊。 他与陈濯,还有扬安荷,三人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早已和亲人无二,晏温翊倒不觉得恶心,他只觉得荒谬,仿佛一幅素净的国画被猛然泼上油彩,突兀又格格不入。 晏温翊从来没想过和陈濯、扬安荷二人发展除了友情以外的其他感情,那并非是锦上添花,反倒成了玷污——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比所谓情爱更宝贵,更加恒久和坚韧的感情。 “是其他人啦。”晏温翊缓了语气,有些想不通地挠挠头,“陈濯那小子姐姐你还不知道他么?这怎么还能想到他。” “这样。”晏温婴应声,依旧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那你告诉我他是谁?不、不止,你让我见他一面,我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行。” 晏温翊想都没想,果断拒绝,女孩皱了皱眉,晏温翊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 “不行!” 他微微蹙眉,语气少有的强硬:“姐,你可以不接受,爸爸妈妈也可以,我和你坦白,这是我们家的事情,我想自己解决,和他没关系,他没道理去承受你们的审视。” “我哪有说了一定不接受?”晏温婴说,她的态度同样丝毫不见软化,“你要是这么想,那我也和你说不行,我没想要审视他,兴师问罪也不是对他,你才是我弟弟。” “我只想见他一面,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晏温婴的表情很认真,“你愿意和我说,我也想和你好好商量,如果我不赞成,那我直接让哥哥去查好了,有什么查不出来的,还会和你在这费时间吗,那个男生……他是你男朋友吧? 你是我弟弟,你长这么大突然说你不喜欢女孩,我不该为你担心吗? 以你的性子愿意主动和我说,那他一定对你很重要,未来或许有一段时间、甚至可能会是很长一段时间是他在你身边,他会影响你,你长大了,我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我想知道他人怎么样,会不会对我弟弟有不好的影响……这很过分么?” 晏温翊一怔。 “我知道……我知道。”他偏了偏头。 如果姐姐态度强硬,一定要求见李凑,那么晏温翊也绝不会退让,他不可能让李凑因为他被指指点点。 怎么可能啊,没道理承认一段感情就该被审视、评判。 晏温翊不会和姐姐吵架,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会再去见姐姐。 可现在,姐姐的理由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感到有点棘手了,又不能怪任何人,姐姐是对的,关心家人有什么错了? 可李凑呢?李凑哪里又错了?他和晏温翊的关系光明正大,他不需要为此事负任何责任。 再见之后,还是我先去招惹他的。 晏温翊压抑住自己的烦躁,开口:“他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晏温婴摇摇头,“你是站在他男朋友的角度来说,你当然觉得他不会影响你,有些东西你看不出来,就像你是我弟弟,你再顽劣,再不好,再能闯祸,和外人比起来,你在我眼中都好上一万倍,因为我是你姐姐,我们是家人,我要保护你,我也应该保护你,知道么?” 晏温翊抿抿唇,没有说话。 他脸上还是不太情愿,不过抗拒之意弱了很多,男生有些执拗地偏过头,像暴晒在太阳下的一座冰山,寒冷尖锐的顶端悄无声息地柔和融化。 晏温婴看向他的眼神异常坚定,一步不退,她俯下身,将毯子的另一端盖在晏温翊身上。 寂静的房间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对话,那是先前被调得很低的电影声音,此时又不合时宜地在寂静中显露,银幕中,男人的对话声很低,交杂着背景蚊虫振翅的嗡鸣,宛如恶魔的低语。 好像是西班牙语,晏温翊听不太懂,银幕中的主人公反反复复说着同一个词,似是在强调着什么。 凝固的静默中只能听见电影的声音,早就没有人在看电影了。 脑海中有个小人在他神经的钢丝上蹦跳,脚下的细线危危欲断,它翻起腾空的力度更大了,像是要把一生的生命都燃尽。 命悬一线。 热度从毯子的另一端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晏温翊有些头昏脑胀,感受到一种近乎无力的温暖。 良久,晏温翊张了张嘴:“那……可以。” “我带你去见他……”他低着头,“但是你不能说你是我姐,只能是店里的客人,也不要问他太多……他情况有点特殊,你就……”晏温翊面有迟疑,“当个陌生人,成么?” 各退一步,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晏温婴叹了口气,使劲去揉弟弟的头发,晏温翊后退,“哎”了一声,摔在地上,他撑着地毯起身,听到无奈的一声轻叹:“你呀。” 最后晏温翊和姐姐商量好约在咖啡馆做一次单方面的相见。 时至周末,又将临近七点,店内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咖啡馆门前缠绕的小灯串晕晕地放出暖黄色的光,门前的万年青长势正好。 晏温翊和姐姐推门而入的时候,李凑正在前台忙碌,微凉的灯光浇出他平静又认真的侧脸,他正帮客人准备饮品,根本没注意到门口进来的客人。 晏温翊找了个位置坐下,晏温婴东张西望,茫然地跟在他身后。 “人呢?”她做了个口型。 “别看了,先坐下吧,姐。”晏温翊无奈。 姐姐没理他,微微蹙眉,神情有些疑惑:“你真的约好了在这里?”她看了看表,“他今天是有事吗?” “不是……”晏温翊吐吐舌头,“我根本就没约他。” “你!” 他按着姐姐坐下,“别生气嘛,不过他早就来了,喏——”晏温翊的手指点了点桌子,示意斜方向,“那儿呢。” “前台那个穿黑衣服的。”晏温翊有点不自然,“我的男朋友。” 晏温婴循迹而望,蓦地怔住了。 她神情怔松,半晌没说话。 晏温翊不高兴了,伸手去戳她:“你怎么一副这个表情,失望了?什么意思?” “姐姐?” “啊……”晏温婴摇了摇头,“没、我没……我没失望,我只是没想到,有点出乎意料。” 晏温翊挑了个好位置。女孩微微侧了侧身,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览尽咖啡馆的全貌——同样也清晰地看到了正在前台工作的人。 身着黑色员工的男生正在为客人点单,抬起的脸容尚未脱去青涩,全然一副学生模样。 他长得很清秀,周身的气质也很平和,没什么攻击性,偶尔还会有一些木愣,一看就是在老师表扬下乖乖长大的好孩子——是和自家弟弟全然不同的人。 晏温婴看了一会,收回视线,继而看向晏温翊,眼神复杂。 “干嘛啊。”晏温翊说,“干嘛这么看我?” “我没想到。”晏温婴无意识地拨弄腕上的表带,声音微沉:“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你说他是你高中同学,现在是大学生,还会在课后出来打工,我想他应该也挺努力的。” “虽然你从小到大也不是个坏学生,成绩也还行,但你不是很讨厌和这种……很乖的小孩相处的吗?你高中的时候要比现在难管多了,怎么就……你真的是我弟弟吗?” 她像是在小孩成长途中被排斥在外的家长,露出一脸的苦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就是交个男朋友,还没被老爸扫地出门,你就要先不认我了吗?” “不是让我多改一点么?”晏温翊说,“我现在已经改正了,大表姐,扬安荷,你同学,就连陈濯……看见我改了又要说,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这能一样吗?”晏温婴斥他,“谁知道你真的会改,好了,不说了,该办正事了。” 她拎着包起身就向前台走去,晏温翊在背后喊了她一句,姐姐没理他。 啧。怎么就过去了。 一、二……到了。 现在前台的客人不太多,晏温翊看见姐姐和晏温翊很快地交谈起来,他有点近视,只能模糊地看到两个人的身影,看不清二人的表情。 男生开始摁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清脆地发出响声,他有点想上前,又没有动。 晏温翊还是有些担心。 姐姐说得对,他们确实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他恣意妄为,硬生生在李凑心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如今还要让其他人对他评头论足。 换位而想,如果是晏温婴有了男朋友,他肯定也是鸡蛋里挑骨头,没错也要挑出错来。 同样,姐姐未必会看到她想看到的。 李凑不会说话,对外人也比较冷淡,不争也不抢,即便是在外面打工,他的工资也较其他人更低,只做些边边角角的杂余工作,工时还不少。 他不喜欢被人注意,被特殊对待,也不愿意被参合进麻烦里,他一直蜷居在自己的一隅之地,可能接受和晏温翊的关系,就是他迄今为止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晏温翊看向前台,抿了抿唇。 “您好。”李凑机械性地说,他一抬头,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生。 女孩明丽光彩,很漂亮,李凑微微一怔,脑中闪过模糊的即视感,视线停留在女孩脸上的时间久了一点——也就是那么一点。他很快回过神来,“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 李凑没有直视她,女生却一直在观察他,李凑抬了抬头,不确定地问:“您好?” 女生看了他一会,低头看桌面立着的黄铜菜单夹,“麻烦给我来一份这个吧。”她点了点菜单上的一份甜品。 女生付了钱,李凑看了下橱窗里的甜点架,发现已经没了,便道:“请稍等。” 他转身,和后厨窗口中工作台上的西点师说话,他走得很慢,身体的重心偏斜,姿势明显与常人不同,一顿一顿的。 内间的窗口闪过一张被疏水泡过一般的褶皱脸庞,显然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站在前台等候的女生却是一愣。 李凑很快就回来了,将甜点为客人摆盘,他正低头准备,女生轻轻蜷了蜷手,忍不住问:“你……是腿受伤了吗?” 李凑一怔,按在桌面的手指偏斜,指甲扣在托盘上发出响声,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陌生,但他还是会像第一次被问及,涌上同样的羞耻和无措。 没有谁喜欢将己身的缺陷显于人前。 很奇怪——他的反应与从前截然不同,男生短暂地停顿了一会,然后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嗯。” “小时候受过伤,没好全,到现在可能受了点影响。”李凑将装盘递给女生,“您的点餐。” 女生接过,木盘放在前台桌面上,甜点的样式做得很好看,奶油上红色的草莓鲜艳欲滴,但现在没有人的注意在它身上。 “你看起来挺小的。”女生说,“还是学生么?” “嗯。”李凑有点局促,“我在B大上学,在这里是兼职。” “你还要兼顾学业,应付得过来么?” 女生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一直站在这,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吧?那你不会累么?” 现在的客人比较少,咖啡馆里养着的猫慵懒地叫了一声,一旁的金毛应和似地也汪了一声,李凑在清点零钱备用金,硬币层叠压迫在一起发出响声,可能是在外打工的经验帮助了他,又或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李凑褪去了几分以往面对外人沉默的抵御,也可能是因为面前是一位美女,人对美人总有格外的耐心,他说:“有一点吧,不过还好,也没到接受不了的程度。工作会累不是很正常吗?” “我是来打工的,又不是来让人供着我的,我这个条件,这里的老板还愿意招我,我就已经很感谢了。” 李凑转身,“出来工作,都是一样的,累一点不算什么——这是您点的冰淇淋。” 他说了这么多,才觉得有些唐突,不好意思地对女生笑了一下。女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点点头:“谢谢。” 晏温婴端着盘子回到位置上,隔着很远就看见晏温翊缩着手巴巴地望着她,活像只路边乞求食物的流浪狗——晏温婴也就如其所愿,大发善心地将盘子递给他。 “这么饿吗?”她说,“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还吃了东西么?” 晏温翊又看了她一会,见姐姐装模作样地盯着手机,他蔫巴地低头,把甜点和冰淇淋往前推,“我不饿。” “你吃吧,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晏温婴说,“我不吃这些东西。” 谁大冬天吃冰的。 晏温翊挖着冰淇淋尝了一口,姐姐看了他一会,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他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啊?”晏温翊勺匙差点摔了,“不会吧?” 他哪还有心情吃东西,有些不安又试探地问:“真的假的?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不耐烦或者是没礼貌什么……你不就点了个餐吗?” “没有啊。”晏温婴说,“很正常,我管他对我怎么样做什么?他是你男朋友又不是我男朋友,不过这小孩好像还挺踏实的。” 晏温翊听到这口风明显转圜的话,心下顿松,他搅着凝成一堆的冰淇淋,问:“你不就点了这俩东西,怎么就知道他踏不踏实?” “直觉吧……大概……”女孩若有所思,“他要上学,还要打工,态度还挺……认真向上,应该不是社会上那种三教九流的人,我知道这些就已经够了,可是你呢?” 晏温婴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整天云里雾里的,想到一出是一出,你以为你踩在云上还没下来呢?活着跟做梦似的。” 晏温翊低头吃冰淇淋,全当没听到。 “如果你没在开玩笑……”前台黑色制服的员工正将蛋糕装盒,晏温婴又看了一眼撑着脸怠懈打哈欠的弟弟,她叹了口气,剩下的话没说出口。 希望借此也能改变一下你自己吧。 这个不省心的弟弟。 “你这个毛病——”晏温婴生生转了话头,“爱好,不,性向,也不是……这个倾向,打算怎么和家里交代?要不过几年再看看?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我见过多的是藏着掖着的,你倒好,巴不得马上昭告天下,跟下一步就要结婚了一样,你在急什么?” “没什么。”晏温翊说,“我一没偷二没抢,光明正大,我要怕什——”话至此,他突然滞住了,剩下的话像是一把刀骤然斩断。 晏温婴噗嗤笑了:“怎么不继续说了?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晏温翊动了动唇,面上满是悻悻之色,好吧,还是非常害怕的。 “你要坦白的话——爸妈那边我帮你去说,也不一定能成功。” 姐姐叹了口气,“爸爸妈妈好传统的,他们觉得你这是不孝,知道么?爸爸真的生气的话你肯定要挨打,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我知道啊……快别说了。”晏温翊神色蔫蔫,他看着窗外被风吹得飘摇的绿色叶片若有所思,“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不想挨打,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姐姐,能不能让哥哥帮我?” “你也好意思。”晏温婴闻言嫌弃地睨了他一眼,指甲敲出一声轻响,“你还净是会给人添麻烦,哥哥工作那么忙,还要管你的事。” 晏温翊笑了一下。 晏温婴瞥了他一眼:“你跟哥哥怎么说?” “还……没想好。”晏温翊用勺子叉布丁,“没事,我去和哥哥说,你不用担心。” 他微微垂着头,平淡又寡静。晏温婴对他知根知底,一瞬就看出他的不对劲:“你又想干什么?” 不待晏温翊回答,女孩又突兀道:“算了,我不想知道。” 知道了还不免要操心,晏温婴神色恹恹,朝他摆摆手:“行了,别在我面前晃,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晏温翊相当乖地点头,“那好,姐姐,那你先坐会……我和他打声招呼去。” 冰淇淋被他捣得稀烂,晏温翊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至少姐姐这关是过去了,晏温翊小跑着到了前台,脚步轻快。 李凑被他吓了一跳,“晏温翊?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晏温翊说,“你不高兴?” “没、没有……”李凑一下变得结巴,“我没有不高兴,我以为你在家休息来着……”他抿抿唇,四处张望了一会,小声地和晏温翊说起话来。 李凑尚不敢明目张胆玩忽职守,晏温翊等着他说“回去再聊。”但他始终没有说。 他和晏温翊说着话,不时眼神又扫向门口,像一只啃食着萝卜同时又警惕着周遭的兔子。 没事,我可以和安荷打声招呼,不扣你工资。晏温翊完全可以这么解释——他也没有说。 他小声地和李凑交流,又装成客人在浏览菜单的模样——其实他没必要迁就任何人,这一点也不像他。 二人交谈明显很熟稔,又带着不自觉的亲昵。晏温翊虽然面上不显,眼中却明晃晃盛着笑意,亮亮地闪着光,跟玻璃剔透折出来的光似的。 姐姐收回视线,碗里的冰淇淋晏温翊就吃了一点,已经开始融化了。 她叹了口气,提着包率先出门。 门外的两个年轻人还在说话,门外却不是凛风烈烈,晏温婴缓了口气,白汽袅袅而上,像冰淇淋还没融化时冒出若隐若现的白烟——他们每一次的相遇,热情都要长到将冰雪融化。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ww—— 55、恶胆 晏温翊守株待兔了几天,朝思暮想的那人依旧不见踪影。 他不愿意总是到处跑,这很麻烦——即便是自己的事情,他还是觉得很麻烦。 他等了许久,哥哥终于回来了。 晏温翊进门换鞋,眼神忽而一瞟,瞅见一旁鞋柜上放着一双尺寸偏大又干干净净的鞋,他踩着袜子进门,背着的包随手扔在玄关口,“哥!” “哥哥——你在吗?” 男生七拐八绕穿过玄关,走进客厅,晏父晏母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半隔断门的另一边,晏温宥正在吃饭,闻言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 晏母对回家的小儿子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晏温翊想也不想,“想你们了。” …… 他不顾沙发上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的晏父晏母,径直小步跑到餐厅。 晏温宥果然在那里。 桌上摆了一桌的菜,大多口味清淡,很符合他这个哥哥的口味。 “哥哥。”晏温翊放缓了动作,坐在长桌的对面,叫他。 晏温宥没理他,他咽尽口中最后一点,才抬头扫了他一眼。 “哥哥,我找你……”晏温翊话还没说完,骤然被打断,“去穿鞋。”晏温宥说,“没开暖气。” 他悻悻地跑去穿鞋,又忙不迭跑回来,话到嘴边,晏温翊临时又犹豫了一下,他像个处事未决的小孩,在这个家他也永远是小孩。 “哥,我……能和你商量个事情吗?” 弟弟如履薄冰又试探地看着他,晏温宥皱了皱眉,“你从学校回来?” 晏温翊愣了一下:“是啊。” 哥哥又问:“你吃了饭吗?” “还没。”晏温翊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就先去吃饭。”兄长神色淡淡,“该做什么做什么,别在饭桌上说这些。” 晏温翊被噎了一下,嘴唇蠕动,他似乎还想在争取些什么,最后嗒焉自丧地拖着步子乖乖去吃饭。 餐厅里很安静,偶尔从客厅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伴随着父母小声的交谈。晏温翊无声咀嚼着饭团,他不太习惯和哥哥单独吃饭。 对面白瓷碗中半碗花白的饭,上面象征性地撒了点海苔和白芝麻。 他的弟弟心不在焉地勺了一丁点饭,往口中送。晏温宥立着筷子敲了敲菜盘边缘,不轻不重地看着他。 晏温翊立刻惊醒,他看看哥哥,又低头看了看一桌子的素菜——晏温翊不怎么情愿地夹了把青菜,蹙着眉吃下去。 “你怎么还这么挑食?”晏温宥说。 “没有。”弟弟当然不承认,“我没有挑食。” 晏温翊是不敢和他直接辩驳的,他怕哥哥怕得要命,像负鼠遇上凶兽,直接倒地装死。 晏父早年抽烟酗酒,人到中年身体的状况愈下,晏温宥很早就出来主事,长兄如父,他对付下面两个弟弟妹妹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虽是如此,但该操心的一点也没少操心。 妹妹的病,还有……这个长年累月让他头疼的弟弟。 晏温翊吃完饭,又整理好餐桌,收拾了一下自己,晏温宥这才起身:“去房间里说吧。” 兄长在翻书,纸张书页哗啦啦地响,“在外面又出什么事了?需要你来找我商量?” “我哪有?”晏温翊坐在沙发上,“怎么我来找你说话就是闯祸?这也太不公平了。” 晏温宥看他表演:“说吧,什么事。” 晏温翊从沙发里站起来,不自觉挺起脊梁,“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那个……呃……” 他憋了好半天,对上自家兄长平平淡淡的眼神,好不容易道:“哥哥,你能不能给我找点事做?安排我进公司也可以,别让老爸知道,我想……学点东西。” “你想进公司?” 晏温宥着实有些讶异,他这个弟弟是什么性子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就不是个会干正事的人。 哥哥皱眉,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事情的吗?读书、工作,你哪样都看不上眼,怎么现在想要学东西?” “那是以前——”晏温翊垂眼,“我不是觉得一直玩下去也不太好么……陈濯都要接手家里的生意了,安荷要继续读书,我还有一年要毕业……” “你又不想继续读书,又不知道毕业后要做什么,所以想让我教你,给你找点事做,是么?”哥哥说,“你是这个意思吗?你的两个好朋友让你产生焦虑了吗?” 靠…… 晏温翊暗骂一声。果然不管他做什么也瞒不过哥哥的眼睛。 他确实是想学点东西,不过理由风马不接。 晏温宥似乎对他的转变真的很好奇,晏温翊温言软语不成,索性就开始耍赖。 他蹲在晏温宥办公桌前,下颔靠在桌面上,一个头顶在桌上转转晃晃,晏温宥用笔帽戳了戳弟弟的脸:“你又想干嘛?” “哥。”晏温翊苦兮兮说,“是的是的都是真的,哥哥,你教教我还不行吗?我是真不想继续混日子下去了,你原来不总是再我耳边叨叨,让我上进一点的吗?怎么现在你还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晏温宥说,“如果你真的有这个心,那是好事,我是没有时间带你,你也不用着急这一时半刻,等你毕业了可以直接来公司实习,不过你要想清楚,我是能养得起你,家里也能继续依着你,等你出来工作,没人会惯着你。” 晏温翊沉默。 “怎么?不愿意?” “不愿意。”晏温翊直当道,“我不想进家里,我想让你教我,但不想给你打工。” 哥哥闻言反而笑了,他将这回答视为弟弟的自尊心作祟。 “那你说,你想怎么样?” 晏温翊爬了起来,用那种不怎么纯善的表情笑了一下,“我想和陈濯一起。” “陈濯?” “啊……”晏温翊说,“陈濯他爸身体不太好了,想让他尽快接手家里的生意,现在还没那么快,他现在空降到京台下面的一个子公司,管他们家设备的购销和国外的业务…… 我也不是去那给他帮忙,他自己都忙不过来,没人理他,合作懂么,哥哥? 你拨点资金、业务、还有项目给我,然后我学学怎么运作,再跟陈濯他们家去做生意,慢慢做起来……哎呀!” 晏温翊摸着自己额角一片毫无征兆的冰凉痛感,眉间轻皱:“我还没说完!” “你和我开玩笑呢?”晏温宥被他这一本正经耍无赖的语气逗笑了,他回想着方才弟弟的话,“你要我给你准备资金,要我给你拨项目,还要我教你……你就当一个挂牌么?你怎么不把你的生意直接交给我?” 晏温翊抿着唇笑了一下,一副被戳穿了也不心虚的模样。“嗯,你说得好像也对……哈哈。” “不可能。”晏温宥阖眼,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放你乱来,这种事你不要想了。” “哥——” “不行。” “啊……”晏温翊试图讨价还价,“真的不行么?” “不行。”晏温宥摇头,“师出无名,我凭什么帮你?我帮你不是在做风险投资,是在赔本知道吗?我还得倒贴进去,你想得这么好,实际上没那么简单,你又什么都不懂,糊里糊涂,这种事情上出一点错你就得负全责,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你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是基础,不能成为你决胜的关键。”晏温宥说,“你太天真了。” “你在想什么?你把这些当成什么了?你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吗?” 哥哥冷冷地斥责他,“你以为你是谁?在外面谁会看你是谁家的小孩?还让我给你铺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晏温翊动了动嘴唇,没反驳。 他的下巴磕在桌面,脸上垂丧不已,或许是年纪小的孩子更需要照顾,晏温翊将这一套用得比谁都要炉火纯青。 哥哥看了他一眼,手指间转着的笔停了下来,啪的一声落在桌上,他敲了晏温翊一下,“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你以为是小时候我牵着你学走路吗?要么就乖乖等我安排先来公司实习一段时间,要么你也和陈濯一样,去下面,自己做,我可以教你,但我不会帮你,你受欺负,或者下面公司的领导层不服你管,让你一个人吃冷饭,给你穿小鞋,那都跟我没关系。” “只要你能折腾出东西来,随你怎么折腾。” “那好。”晏温翊骨碌地抬起脑袋,“我要负责海外的那一部分业务,我去下面学。” 方才还被训得失魂落魄的神情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晏温宥不由眼角抽搐。 “回答得这么快?”他说,“你这是早就想好了?” “没有。”晏温翊玩他的手机,“你刚刚不拒绝我了吗,那我肯定要想一下了。” 晏温宥看着他面前蓬松的脑袋,也懒得追究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算了。”他说,“你有这个心是好事,我会看着你,公司不比家里,你给我认真一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给我滚蛋,知道吗?” “好。”晏温翊撑在桌上,“就这么些事,没有其他了。” “那你回去吧,回去自己好好想一下。”晏温宥说。 晏温翊点头,转身准备出门。 “这不是开玩笑。”哥哥语气加重,“不愿意吃苦你就不要开这个口。” 男生出门的那一瞬间又顿住了,手放在门把上,迟迟没有动静。 “我没有开玩笑。”他轻声说,“至少这次没有。” 哥哥皱了皱眉。 是的。没有…… 即便是最亲的人,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未来任由交付,他的身体里流动着躁动不羁的血,看中的一切都会自己亲手去夺取。 晏温翊转身,认真地望著书桌后的男人,“哥,如果可以,这件事能不要告诉爸爸吗?他会以为我又出了什么事。” 晏温宥一怔,旋即脸色闪过一丝了然。他复杂地看了看弟弟,朝他摆摆手,“我知道了。”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父亲对弟弟的态度有点过于凶狠了。 父亲是当兵回来的,那套刚硬的作风也完全运用到了家庭的教育中,这无疑是失败的。 晏温宥小时候也被打过,不过次数很少,一方面是因为他很出色,晏温宥很早慧,从学业到体育,他几乎包揽的学生时代的第一,面对这么优秀的孩子,即便是想要借机教训,也寻不出借口。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有一个弟弟。 晏温翊经常挨打。 理由有很多,学习成绩不好,逃课,和同学打架,被叫家长……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他回应不了父母的期待。 没有办法啊,不可能每个人都和晏温宥一样出色的。 身体上的疼痛没能让他屈服,倒磨砺出他一身的反骨,弟弟越长大,越发桀骜不驯。 母亲也很爱弟弟,但她觉得父亲的教育没有错,而且那是男孩子啊,男孩子不就应该打出来,训出来,才是男子汉吗? 她总是站在父亲那边,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弟弟。 晏温宥不记得这种事情发生过多少次了,每每这种时候,家里就变成了斗兽场,男孩站在满地的狼籍里,对着空气孤独地角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晏温翊处理琐事,费心费力,这么多年,晏温宥也说不清,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香烟燃起一点微微的猩红,晏温宥默默地望着远山,天云被浸润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中,看不分明。 心中缓慢地涌上一股迟钝的难过。 其实他是有感觉的,他并非冷血不通人情的家伙,他觉得那个孤零零站在客厅中,发疯一样对着父母大喊然后被打的弟弟就是另一个自己…… 他们血脉相亲,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如果受到上帝恩宠,得到天赋的人不是他,如果他并不出色,如果他和弟弟的处境互换,那么现在被打的人会不会变成他? 他还能像这个男孩一样,面对着最亲近的人失望或不理解的眼神,永远,永远地挺起脊梁吗? 那是最深切的孤独,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会帮助你,四壁都是黑暗。寂寞得快要发疯。 突如其来又毫无道理的不幸,他会想过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啊。 晏温翊大步出了门。 他脑中还想着方才在书房中的那场谈话,哥哥质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出事了,若是说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四舍五入一下倒也没错。 他的这件事和他之前的那些——初中打破别人脑袋,齐齐进医院,高一和狐朋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后被哥哥从女孩身边揪着耳朵拎出来回家罚跪,大一刚入学逃了军训差点被劝退……这都不可同日而语。 我会被打死吧。晏温翊漫不经心地想。 算了,管他呢。 反正也不知道,以后再说。 书面被折出了皱页,看书的人却毫无所知。签字笔表面反射着光,晏温宥眉间轻蹙,眼神低垂,似乎在沉思,他想到了什么,突然抬手,笔陡然掉在桌上发出一声响,晏温宥解开手机拨了个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忙音。 “喂?”一个熟悉的女声接了起来,“哥哥?什么事?” 晏温宥直接问:“晏温翊有没有找过你?你知道他最近怎么了吗?” 只听得到一阵无机质的电流声,伴随着仿佛高天上簌簌的风声,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会,像是在考虑着什么,而后晏温宥听到妹妹说:“怎么了?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也没什么,他突然和我说想要学点东西,让我教他,他说得挺认真的,好像还早有准备,我是早希望他能正常点……不过他玩性这么大,突然这么跟我一说,我还挺吃惊的。” 晏温宥捏捏鼻梁,刻意地停顿了一下,“他不会是真的骗我吧?他刚刚还跟我强调不要让我和爸说,不会他真的在外面做了什么不敢说的事,闯祸了?” “哥哥——”女孩骤然打断他,“不是。” “不是,他没……在外面闯祸。” “嗯?” 哎呀,怎么又是我找借口搪塞过去。晏温婴郁闷地想,那小子,想不到还真的跟哥哥说了,他不是一直很怕哥哥的么。 居然真的做到这地步…… “他没出什么事,就跟他说得一样。”晏温婴含糊地说,“想学东西你就让他去学呗……翅膀还没硬,估计他已经迫不及待想飞了。” 晏温宥皱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啦——他现在这样也正常。”晏温婴轻描淡写地道,“晏温翊谈恋爱了。” 晏温宥:“!!” 晏温婴:“见过开屏的孔雀吗?就长他那样。” 56、越界 “不是快期末周了么?还不停课么?” 说话的人很懒,似乎是随口抱怨,像一只饕食未知餍足的幼狮,使劲所有手段,不甘地做最后一丝挽留。 李凑用力推了他几下,“别摸了,你压到我的脚了,快起来,腿麻。” 晏温翊不怎么情愿地放手,皮肤相触的触感尚残存于皮肉表面,如同不着一丝去接挽即将坠落在地的华美丝绸,温凉流过手臂表面的触感,滑落在地之后心中空空又难以言喻的回味。 晏温翊闭着眼睛抬脸,他终于安静了会,李凑这才趁一时之隙松了口气。 他费力地抽回了自己的腿,他的腿脚还是很难着力,被冷光照出一层冰瓷一般的釉色,青色的脉络穿沿其间,低低地悬在空中,不停地颤抖。 像受惊的脱兔。 李凑的脚踝处有一圈红痕,与旁边浅薄得不正常的肤色显然形成鲜明的反差,格外瞩目。 两只脚的脚腕处都有红痕,膝盖也有,左脚的淤痕要比右脚更深,还有刮擦留下的点点血丝,像是有人刻意烙上去的一番——这都是晏温翊干的好事。 李凑揉揉已经发麻没什么知觉的腿,用力地在心里骂他。 脑子有病。 晏温翊是真的不正常——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他性格里最最恶劣的一面在床上展露无遗,李凑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晏温翊喜欢抓着他不灵活的那条腿,用力攥着脚腕往他身前拖,又掐又捏的,留在他腿上一片分布广泛的战绩。 李凑的左腿很敏感,他完全受不了晏温翊的粗暴,每当这个时候,李凑总会抗拒着晏温翊,他用力蹬着那人的腰腹,想踢他下去,其后果总是杯水车薪——他自己没法抽回脚。 晏温翊没下很重的力气,但李凑是真的觉得不自在,昨夜,乃至于更早的时候,他对晏温翊说不要碰他的腿,那人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变本加厉。 他似乎更兴奋了。像一条在寒风中发病的野狗,眼中闪着几近灼目的光,在瑟瑟风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成形的欲望凝结成弥散的白雾在世上蒸腾。 这畜生。李凑忍不住骂了一句。 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被加热后的暖气浮在上层,不是恰到好处的热意,身体被清洗过了,干净清爽,但不是很舒服。 他甚至微微觉得晕眩。 李凑尽力想重新拾回冷静,至少让自己重新回到一个正常的状态。 他低头一看,猝然怔住了——他们的衣服被丢在地上,狼藉地堆叠在一起,一副亲密纠缠的模样。 “怎么了?” 晏温翊问他,那人脑袋上的毛不安分地挑起,他坐在床上,搭在肩上的被子垂到了手肘,像只打盹的猛禽,他眼神疏懒,又紧密地盯住了他。 “没事。” 李凑匆匆低头,不和他对视。他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房间里只能听到衣物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李凑如芒在背,身后好像有道视线一直停滞在他身上。 晏温翊始终没有出声。 李凑扣着扣子,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我下周就结课了,也不用做实验,那个项目数据已经收集完了,其实早就不需要我接手了,我要准备期末了,考试周会很忙,所以……” 所以不会来了。 晏温翊应该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觉得自己说这话还不如不说。 “啊。” 良久,晏温翊应了一声,他看着李凑头上被空调吹动不断乱晃的发梢发愣。 李凑说完了,却没有走,他站在那里,看了那人两眼,又低头去看手机,似乎是在等什么。 他昨天应该睡得挺好的,头发都压折了。 晏温翊看那一小撮头发晃啊晃,然后突然塌了下去,晏温翊眨眨眼,他看见李凑眼中倒映出屏幕的白光,发现他是在等自己的下文。 李凑这是对他感到歉疚吗? ……不过好像确实,他每次来我这第二天早上匆匆就走,这么一看他好像玩具哦。 妈的,还有他这么任劳任怨的玩具。 晏温翊决定不放过这次机会,男生微微敛眸,语调低沉:“这样啊,那我倒还希望你继续做实验,这样你来A大我就能经常见你了。” 我想多见见你。 这种话对他来说完全是信手拈来。 李凑的期末、考试、他主动地忽略这些因素,他说“我想见你”,就像小孩子索要糖果一样天经地义,义正言辞。 李凑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低头嗯了一声。 晏温翊顿了顿,“之后我能去接你吗?经常。” 他用的是接。接到之后要去哪,发生什么……他相信李凑听得懂。 李凑的耳廓慢慢浮上一层绯红,他偷偷瞥了眼晏温翊,又低头,小声说:“嗯。” 回答短暂且清晰,晏温翊像是有些惊讶。 他们每一次相处温存的机会都是他强求的,以往晏温翊也总是让李凑留下来陪他,明知故问地提一些他根本不会答应的要求,然后乐此不疲地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他没想到李凑真的会答应他。 晏温翊曾设想李凑如果中套,那他少不得要蹬鼻子上脸,上房揭瓦去开他玩笑,但他现在只是沉默,甚至为这沉默而暗暗心惊。 气氛微妙,谁也没有作声。 晏温翊无意识地攥紧被单又放开,被角浮现两道阴郁的皱痕,他的动作很慢,若有所思。李凑轻轻叫了他一声:“晏温翊……” 李凑叫他名字。 他语气一直没怎么变,高中相看两相厌的时候是这样,耳鬓厮磨的时候也是这样,李凑的口气好像一直不带什么感情——这算什么呢?晏温翊无端想。 恋人,情侣——这些好像都不足以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晏温翊还是李凑,都不能做到和对方坦诚相待,无话不说,他没有追问李凑怎么突然转了口风答应自己,晏温翊有种预感,步步紧逼,难堪的反而会是他自己。 “晏温翊!” 晏温翊回过神来,“听到了,怎么了?” “起来吧,不早了。” 男生一听到这话就拉住他,环着他的腰开始耍赖:“别啊,现在才几点?你今天不是没课吗?等会我送你回去,再陪我睡一会——” 他比李凑高,力气比李凑大,脑袋像沾上胶水一样黏在李凑腰上使劲蹭个不停,李凑挣不开他,晏温翊双手紧紧禁锢着他,侧过来望着的脸却可怜兮兮的,刚刚睡醒的脸上残留着一圈红晕,我见犹怜的委屈模样,好像李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模样。 这家伙……昨天晚上可没这么好说话。 李凑知道他是在演戏,他挣不开,这人动作看似亲亲热热的,实则强硬又有力,李凑完全拿晏温翊没办法,只好半推半就地被他拖回了床,晏温翊手还没放开,像扒拉一个抱枕,头伸在他颈边,不停地嗅。 “做什么?”李凑皱眉,“你是狗吗?” 晏温翊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说:“也不是不可以。” 李凑:“?” 他看着晏温翊,不知为何,眼神开始恍惚躲闪。 眼前人似乎笑了一下。 “你愿意的话我当然可以,你想买嘴套吗?还是止吠项圈,我可以不咬你……嘶,不过那个有电噢,换一个吧,其实我是无所谓……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李凑大声,“我哪有说我喜欢这些!你自己一个劲地说!” 他觉得自己颊边开始红了,热度迅速攀高,比周身其他地方红得更快,脑子里也开始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晏温翊伏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口上的带着一个止吠器,框架在白灯的催促下掠过一抹金属的冷光…… 晏温翊也确实在笑,笑容不怀好意,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直接把枕头拍在他脸上,“闭嘴!别说了!” 晏温翊从后面露出一双眼睛,藏着狡黠的笑意,亲密又狎昵地和他对视,“真的不试试吗?” “主人?”他凑近李凑的脖颈边,作势咬了一口。 “晏温翊!” “好好好,不开玩笑。”晏温翊松手,躺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听话安分了点,李凑却像是被灼烫了一般,骤然移开视线,主动和他隔开好一段距离。 他慌忙地转了个话题:“你不是说九点要回去接你姐姐吗?现在都快到八点半了,让你姐姐等你是不是不好?” “我姐姐啊……”晏温翊捻他的头发,“没事,我和她约好的时间一般都要晚上一个多小时,我姐姐才没这么早起,她现在估计还在睡呢。” 姐姐…… 晏温翊卷他根本卷不起来的头发,轻轻笑了一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还记得我上个星期去店里看你的那天么?” “上周六……”李凑不明所以,“记得啊,怎么了?” “我见你之前,是不是有个很漂亮的女生点了一份布丁和冰淇淋,还找你聊了几句?” 李凑蹙眉回想了一会,“我记得好像是有。” 他见过的客人太多,但那个女生给他的印象还挺深,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晏温翊:“确实是,她走后不久你就来了……你怎么知道?” 晏温翊唔了一声,“我知道不是正常的么。”他耸了耸肩,“那就是我姐姐。” 李凑:“!!”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猝不及防,直接把李凑劈了个外焦里嫩,他什么都还没准备,怎么、怎么……不是,他什么都还不知道,晏温翊怎么就带姐姐来了?! 他知道晏温翊有哥哥姐姐,李凑从不打探他家里的情况,也没想见晏温翊的家人,他根本就没想过这种事—— 没想过他和晏温翊的关系能公开,没想过晏温翊会在人前承认他,而见晏温翊的家人,更是虚无飘渺,毫无边际的事情。 他更没想到的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和晏温翊的家人已经见完了! 李凑惊愕地看着他,张着嘴怔了好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声音道:“那是你姐姐……你姐姐……那怎么会是你姐姐?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姐姐怎么会在那里?” “这很奇怪吗?”晏温翊说,他想起上回和姐姐的谈话,学着她的话缓慢道:“弟弟在外面不回家,突然回了家,还说自己交了个男朋友,姐姐想了解情况……是这样吧?这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不是……”李凑少见地有些焦躁,他拨开头上不停乱动的手,抿了抿唇,“你怎么也没跟我说?我也没有做什么准备,这样也太不礼貌了。” “你需要准备什么?”晏温翊认真地看他,“你说。” “我……”李凑短促地发了一个单音,剩下的话滞涩于喉间。 他张了张嘴,慢慢又闭上了——他能准备什么呢?明明他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李凑沉默了一会,有些不安地看着他,问:“那你姐姐怎么说?” “怎么说啊,她能怎么说呢?”他的尾音很轻,晏温翊眼神上移,“她生气了。” 李凑抖了一下。 “生气了?你姐姐她——” 她不同意吗?不同意你和我这段不同于寻常的关系? 还是她不怎么喜欢我?李凑把话问出口,如此重重,背后都是同一个答案,简洁明了,连想都不用想。 他确实没想过能得到晏温翊家人的认可,可当他重新直面这个事实,还是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失落,巨大得像潮水,汹涌得将他吞没。 李凑垂眼,沉默了很久,说:“我能做点什么吗?” “你能做什么?” 晏温翊沉默了一会,慢慢重复他的话,他望向李凑,眼神有些复杂。 “我以为你想说和我了断算了,毕竟这是我家里的事,怎么也不该牵扯到你。” “没有。”李凑看着他,低声说,“我还不想和你分手。”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坦白这段感情吧? 李凑默默地想,他不是晏温翊啊,他没有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勇气。 正常人都会感到无措吧?更何况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从各种意义上。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轻轻地说。 晏温翊一直摸着他的头发,他像给小狗顺毛,动作轻柔,李凑清爽的黑发从他指隙中穿过,他一直在听李凑说话,注视着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移开。 李凑还在想怎么办,忽然感到脸上一阵温热的触感——晏温翊凑过来亲了亲他。 他是笑着的,又不是得逞而快意的笑容,晏温翊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响在他的锁骨上震颤过来,“不用分手。”他说,“这已经够了。” “我姐姐她没有对你生气,她还挺喜欢你的。” “啊?”李凑一怔。 李凑低头,晏温翊眨了眨眼。 李凑:“……” “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朝这人脸上伸手就拍了过去! “玩我有意思吗!” “没有玩你!”晏温翊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巴掌,“开个玩笑都不行吗!” “这不好笑!” “我就是想试试……”晏温翊低声,“否则总感觉我一个人在这唱独角戏……跟小时候一样。” “你说什么?”李凑没听清,清秀的面上还残着薄怒。 “没什么。”晏温翊耸肩,不顾他的抗拒又死不要脸地凑了上去。 “你这个……” 死变态…… 李凑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骤降,起伏不定,又慢腾腾地爬了上去,他想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未料晏温翊突然抽回了手,道:“你今天有没有事?” “啊?”他变得太快,李凑一头雾水,还是回答:“没有,今天不是星期天么,怎么了?” “不睡了,起来。”晏温翊起身,被角从他肩上滑下去,男生的上身暴露于空中,他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他:“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57、破障 李凑被晏温翊迷迷糊糊带上了车,途中才意识到不对劲。 “你不是还有事吗?” 晏温翊握着方向盘,车身在道路中飞驰,路况畅通无阻,陌生的街景在眼前飞闪而过,李凑发现他对这条路毫无印象,全然不知这已经到哪里了。 他微微皱眉:“去哪?” 后视镜中闪过的眉眼疏懒松散,晏温翊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开得太快了——李凑蜷了蜷手,忍不住问:“你姐姐那边不要紧吗?” “你真的好像兔子。”晏温翊笑着瞥他一眼,“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没有。”李凑下意识地回答,而后轻轻蹙眉:“我没在和你开玩笑。” “我知道。”晏温翊拖着尾音,“我姐那边……没事,你不用这么着急,等会你就能见到她了。” 什么? 李凑惊愕地看着他。 晏温翊对他这反应相当满意,甚至好心地帮兔子抚平脑袋上翘起的一撮毛,“不用这么着急,快到了。” “我姐姐的工作室就在前面。” 船舟园只能算半个商区,虽不及市中心规模繁华人流密集,但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也发展得欣欣向荣,园区人流量不少,风景很好,开在路旁的花鲜艳盛放了一路,暖色逶迤出很长一段距离,街道两侧郁郁葱葱。 外面还是很冷,晏温翊站在路边低头看时间,还早,十点一刻。 他如有所感地回头,“出来了?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不打算下车。” 李凑望了他一眼,晏温翊穿得不多,鼻尖都被冻红了,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含糊的鼻音,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李凑,看不出一点反思的意味。 路口的风很大,李凑看见他裸露在外的颈侧轻微地发抖。 活该。他想…… “我不该生气么?”李凑垂眼,不想继续看他,“下次能不能提前和我说?我不喜欢这样。” 他少见地露出几分强硬,晏温翊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啊,他想,好像有点做过了。 这么想来他确实是有点考虑欠妥。 他的小男朋友本来就不太自信。 李凑微微垂着头,不自然地斜倾,身体重心大部分习惯性地撑在完好的腿上。 晏温翊别开眼神,“我事先和你说你会愿意吗?” “我……” “你不会同意的。” 李凑皱眉,下意识想反驳。 “如果我不主动,你不会同意的,你只会找理由拖延,拖到彼此的耐心都耗尽。” 晏温翊的语气淡淡,他掰着街边枝上掉落的干枯叶片,神情似是专注,李凑却从其口中听出了一丝怨怼。 他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是的,他不会同意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这点。 如果不是晏温翊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兴许二人现在还在真情假意地逢场作戏。 原来他知道啊。李凑想…… 他和晏温翊之间,谁才是那个最没有安全感的人? 晏温翊的话让他感到一丝难堪,李凑不想示弱,“那你也不能这样,我没有不同意,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考虑的。” 晏温翊折断指间的叶片,指腹被割破,微微渗出红色,“那我们走吧,回去,下次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凑没吭声,他抬眼回望,晏温翊走近,站在他两三步之外的地方,他没有凑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脸上少了轻佻的笑意,眉眼沉浸下来,显出几分肃穆,晏温翊说:“走,我们去吃早茶。” 方才的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 李凑沉默了一会,“现在这个时间还有早茶吗?” “有的……”晏温翊对他伸手,“你想吃就有的,还是说你想吃点别的?” 李凑看了一会,收回视线:“算了……那倒不必,来都来了。” 晏温翊:“?” 他怔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 “李凑!” 这回换成是他惊讶了,晏温翊面上微愕,旋即变成几分显而易见的紧张,甚至还主动找他确认:“真的不走吗?这我可是提前跟你说清楚了的,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李凑截话,他埋头绕过晏温翊,直直地往大楼门口走,小声道:“烦不烦。” 晏温翊看着前方在寒风中瑟瑟萧索的背影,有些怔怔地发愣,李凑不是个会主动出击的人,这可真不像他。 “真的变了不少啊……”男生揉揉自己的额发,如同叹惋的轻声逸散在风中,不知道在说谁。 为什么会这样?他在赌气吗? 虽然放了话,李凑还是很紧张,他非常紧张。 男生走在前面,一路东张西望,这让晏温翊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要是给他在头上画两只耳朵,一定是竖起来的。 晏温翊想到那画面,就忍不住想笑。不……现在这关头不能笑。 他转头问:“怎么就愿意来上来了?你不是不太高兴么?” “我没有不高兴。”李凑说,“就是没想到而已,那天在店里我是真的不知道,和她说话的时候可能就……随意了点,对女生也没怎么注意礼貌,总得好好道个歉。” 他最后一个字说得很浅,几乎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道歉还是道谢。 晏温翊注视着他思忖中百般变化的脸色,最后又重归于纠结,他觉得很好玩,不自觉笑了笑。 他没有注意听李凑的回答,李凑愿不愿意见姐姐,来不来,方才他已经将选择权交给他了,那是他的决定。晏温翊只是想逗逗他。 李凑想,我也不知道。 道歉,他想,应该要道个歉,他在前台见到那个女生时还只将她当作普通的客人,自说自话说了一大堆,还有点指教他人的意思。 李凑越想越尴尬,他自己还活得不清不楚的,还去指教别人……现在该算长辈了。 他既觉得应该说一声抱歉,又应当说声谢谢——不管怎么说,能得到肯定,总是令他喜不自胜的事情。这种寻常的东西,他见过的实在太少了。 晏温翊还在他耳边漫天海地胡扯,李凑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侧,看见他那张在光下年轻俊逸的脸。 道谢吧,还是应该道谢,李凑漫无边际地想,怎么想都是我占了别人便宜啊。 他转念一想,觉得晏温翊真的好吵。 到底是谁在紧张啊? “别说了……”李凑道,“我不紧张,你怎么这么多话,吵死了!” 晏温翊被他呵得一愣,李凑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温翊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这么大……”李凑望着截然不同又独具一格的工作室,怔怔地站在原地。 举目所见不是寻常一排林立的办公室,这里的天顶很高,采光很好,天花板上垂挂着枝形灯,恍若古罗马神殿的立壁上,镶嵌着彩色玻璃拼成的浮世神像,转角处装饰着黄铜纹的栉形立柱,阁角又装饰着暹罗式雕镂,一层一层像是黄金的质地,流光溢彩地闪动着热带独有的迷醉幻境。 种种不同风格的场景野蛮地交锋,将人拖入最底的深渊,恍若米诺斯迷宫一样深入难以返还。 “一共有三层呢。这是最上面一层,一般就只用来拍摄场景,挺好看的吧。” 晏温翊抬手抛出手中的钥匙,钥匙失重落坠,又稳当当地被他包在手掌,“走,去下面看看。” “这么大的地方有三层吗……”李凑不由赞叹,“你姐姐很厉害。” “嗯。”晏温翊笑了一下,“我姐没找家里帮忙,刚开始几年的租金还是她自己垫的,还借了不少,后来她自己做起来了这些就不是问题了。” 李凑说:“你哥哥姐姐都好厉害啊。” “嗯。”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沉,钥匙被攥在手上再不发出声响。 哥哥姐姐是很厉害……在他这个年纪,不说卓有成就,也已是同辈之中的凤毛麟角。 相反,他出生就含着金汤匙,拥有哥哥姐姐也比不了的最好条件,如今却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晏温翊又不能怪哥哥姐姐,优秀是错吗?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可他努力过,但他没有哥哥姐姐做得那么好。 晏温翊可以在别人面前笑着说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嘻嘻哈哈、打诨插科和外人混笑一团,比比谁更废更懒—— 他唯独没有真正对自己说过,世间谁愿意承认自己的没用? 晏温翊瞟了眼前方男生的趔趄的背影,抿了抿唇,他越来越能体会李凑的想法了。 二层的房间内倒是很整齐,走廊宽敞,隙入的阳光被百叶窗整齐地分割,堆叠在置物架上。 李凑几次想左顾右盼,又心觉这样不太礼貌,强逼着自己集中注意,他侧头轻声问:“上层是场景布置,这层是服装吗?这里好多衣服……” “可能,我也不知道具体是用来干什么的……”晏温翊取出一件拖地长裙,“一半是因为工作拍摄需要,不过大多是我姐姐的副业……应该说爱好,她喜欢这些。” 女生的衣饰华丽,令人头晕目眩的色彩中仿佛捎带着酩酊的芳香,李凑觉得他好像在古典宫廷里长长的衣帽间。深入陌生不熟悉的领域,男生微微有些拘谨。 太安静了。 除了他和晏温翊的脚步声,周遭落针可闻。 “怎么没有人?”他小声问,“上一层楼好像也没有人。” “没人上班怎么会有人。”晏温翊晃晃手中的钥匙,“而且这里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二人穿梭在纵横的走廊,游走在每一个房间,有的房间没锁,晏温翊毫无顾忌地直接推门而入,有的房间锁了,二人便悻悻退出来。 李凑走到层楼的尽头,小心地阖上最后一个房间的门,门锁在寂静中落下一声轻响。 李凑回头,蓦地顿在原地。 不知何时后边早就没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晏温翊?” 李凑抬头,环顾四望,四面只剩下他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他顺着回来时的路不住回赶,扬声:“晏温翊!” “晏……”从走廊的转角蓦地蹿出个人影,李凑猝不及防,身体向前撞去。 “欸!” 他撞在一块温热富有弹性的硬物上,疼倒是不疼,脸畔一小块地方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 “在这呢,你急什么。”晏温翊摸摸他的额角,“撞到了?” “没有。”李凑摇摇头起身,“你去哪了——” 李凑:“!!” 李凑的话戛然而止,举目惊愕地看着他,脸上一片震惊——不,应该说是惊吓了。 “你……” 这身是怎么回事! 晏温翊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煞有介事地甩了一把搭在颈边的棕色的长发,提着裙摆掩住脚下风格鲜明的鞋,单手捧着自己的脸,轻轻对他眨了眨眼:“好看么?” 好看——当然是好看的。 晏温婴的服装间类型尺码一应俱全,不知道他是从哪找出这么一件衣裙,有点像女仆装,黑白反而显得活泼,棕色的长发盖住他的耳廓,柔和了少年脸上的锋利,更凸显出他五官的精致。 晏温翊笑吟吟地看着李凑,很努力地扮演着甜美无害的少女。 被这么盯着,李凑感觉自己脸慢慢地热腾起来。 “你……” 李凑有很多想说的,你去哪了?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女装? 你换裙子怎么换得这么快,真的很熟练啊,没有鞋还换长筒袜…… 你可真是熟练,看起来没少干这种事……他脸都憋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道:“你不冷么?” 今天室外还很冷,只有几度。 晏温翊闻言一愣。 晏温翊:“……” 李凑:“……” “冷,当然冷。” 晏温翊低咳两声,摆正胸前的蝴蝶结,“没事,好玩嘛,你还没回答我那个问题呢。”他笑眯眯地凑到李凑面前,轻声问:“好看么?” 垂落的棕色卷若有若无地触着李凑的脸侧,李凑几不可见地偏了偏头,晏温翊明明还和他隔了一点距离,笑容温和得像是寻常问好,李凑却有种被猛兽攫慑的错觉,他抿了抿唇,后退一点看着晏温翊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晏温翊心头发笑,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你先回答我。”他上前一步,鞋跟踏在地上,轻轻一响。 “好看。”李凑支支吾吾半天,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看,眼神向下是胸口,再向下是白色的裙裾,晏温翊的手似随意地撑在他腰侧,垂落的长发轻轻擦过李凑面颊,他闻到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 他还用了香水。 晏温翊伸手玩李凑的衣扣,“那你喜欢吗?” 喜、喜欢?! 眼前宛若美丽少女的脸庞,轻轻扬起一个笑容。 李凑满脸通红。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了,偏偏这个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直在他耳边问“你喜欢吗”“喜欢吗”,李凑偏过脸,低下头也无法,身形不断地后退,脸上的热度不断攀高,直直地想挖个洞钻进去。 他的眼眶周围红红的,眼中覆着一层像是水膜,一眼望去可怜得紧。 晏温翊见好就收,主动后退了两步,“不说就不说吧。” 他不自觉又盯着李凑的眼睛看,眼神直勾勾的。 李凑还有些不信他,神色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你想做什么?” “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晏温翊收敛玩笑,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相机,他看着李凑,极其单纯地笑:“可以帮我拍照吗?” 李凑:“……” “就拍照?” “就拍照。” 李凑紧绷的心弦顿松,他发现他有的时候真的是想多了。 又涌上些意外的失落。 他紧紧地抿着唇,面上的表情五味纷呈。 “怎么了?不高兴?” 李凑按了按眉心,“没有的事。” 冰凉微沉的质感入手,李凑捧着相机,有些不知所措,他没碰过这种东西——这一看就很贵。 晏温翊换了个镜头,教他怎么操作。李凑还有点不安,“别吧……”他说,“我怕不小心弄坏。” “没事,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了,我姐姐已经不用了……拍点小照片倒是够用了。” 晏温翊道,蕾丝花边装饰的裙角随着他的脚步扬起一个饱满的弧度,他甚至还有闲心转了个圈。 李凑认真地低头调相机参数,“你怎么不让姐姐帮你拍?她肯定能拍得更好吧。” 晏温翊真的对他无语了,硬邦邦地说:“我就想让你帮我拍,不行么?” 李凑操作的手一顿,他低了低头,耳朵尖儿还是有点红。 “等一下。” 晏温翊突然说,他好像是想到什么,拿开李凑手上的相机,“先别调了,你试试这个?” “等等。” 李凑还没说完,陡然被遮挡住视线,他取下挡住视野的布料,“裙子?” 晏温翊拿着相机,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等会一起拍一张怎么样?这样不是很难得么?这里没有外人,你觉得可以么?” 这是正常人会想出来的主意吗?你以为搁这吃火锅呢? 李凑再一次体会到他的喜好无常,即性起意。 晏温翊还在旁边颠三倒四地胡扯,李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冷白的指节缓缓用力,五指紧紧地攥成拳。 轻飘飘的衣裙搭在他腿上如同坠石千斤,他有些不适地闭了眼,黑暗中还是能看见绣在黑色裙摆上的花纹。 晏温翊似乎是刻意地挑选过,衣裙是简单低调的风格,通体黑色。 太像了…… 他想,和那个大宅子里最深处衣柜里存放裙子上的花纹简直如出一撤,怎么会这么像。 怎么还在?怎么没被虫蛀食掉?怎么没有烂掉。 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被埋存许久的记忆又重新翻涌,与眼前的现世交叠。李凑有些不正常地喘气,他想——他什么都想不了,他完全无法平静。 女生穿裙子很漂亮很可爱,男生也可以穿——晏温翊穿就很好看。但他不行,他不喜欢——他厌恶这种事! 喜欢穿裙子的是他的母亲!不是他! 他是李凑!不是妈妈! ——那个人!那两个人! 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了还不放过他吗! 紧握着的手不正常地发抖,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因重压在皮肉上画出浅浅一道白痕。 李凑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晏温翊都觉得不太正常。 “呃……”他停住了话,“你怎么了?” 少顷,李凑哑着声音开口:“我没事。” 他很深很深地低着头,晏温翊看不到他的脸。 做过了? 晏温翊蹙了蹙眉,伸手想拿开放在他腿上的衣裙,他的手伸在空中忽然一滞,又收了回来,依旧是一副轻快恍若无知的口吻,“真的不试试吗?” “不了。”回答很平静。 “李凑……”晏温翊缓了口气,他觉得李凑有点不太对劲,心想还是算了,想去揉乱李凑的头发,让他抱怨自己两声。 他的手还没碰上李凑的头,被一阵大力猝然打偏,“我说了不要了!能不能不要再问了!” 晏温翊一怔。 “对不起。”李凑脸色白了一瞬。 晏温翊抚了抚被打出红痕的手背,好像没什么意外。 “你还是在介意吗?”晏温翊说,“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 李凑没说话。 他果然看出来了。 “我刚刚在A大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变化还是挺大的,对人也没有很冷漠,虽然还是不说话……后来知道你还在外面打工,我是有点吃惊。这根本就不是你会做的事。” 晏温翊仿佛回忆着什么,语气有些怀念,“你和原来完全不像了。”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你的过去,不被你家的事情绊住了。” 晏温翊摇了摇头,无声笑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呢? 置身之外来看,李凑的幼年不过是一场糟糕的戏剧,理应随着时钟沙漏的沉落而逝去。 只要他长大就可以忘记那些事情了,如果这么想,日后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该有愁绪、痛苦?那曾经无时无刻逼向他的压抑焦虑又是怎么回事? 痛苦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幼年时在记忆中烙下的印记犹如出生时左手上壁被针头扎入留下的一个疤,能贯穿人的一辈子,他的过去永远追随着他,从皮肉骨血中带进土里。 李凑没能忘记,可能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条还瘸着的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晏温翊拿开放在他腿上的衣物,坐在他身边,他头上的假发有点乱了,晏温翊仔细整理了一下,而后侧脸望向他:“这样可以吗?有哪里还乱吗?” 李凑微愣,迟疑着摇摇头,“没有。” “那就这样吧。”晏温翊笑,他对先前的意外只字不提,将相机塞进李凑的手上,“那要麻烦你帮我拍一下。” 李凑握着相机的手指紧了紧,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人,晏温翊歪头回望,李凑低头抿了抿唇角,“嗯。” 为什么会这样?糟糕透了。 李凑不会拍照,他不会构图,不善用光,也不懂色彩平衡。 但这些对于他的拍摄对象来说,全然无伤大雅,晏温翊仅仅是坐着发呆,也能成一幅画。 他好像有点困了,单手撑颐,眼神游离,不时瞟向这边。浅淡的金色洒在棕发的表面,脸上的绒毛被绣上一点金色,恍如午后困倦的少女。 晏温翊是让他随便拍,李凑拍了几张,感觉不大满意。 光线不够吗,怎么没有感觉。李凑想,他微微皱眉,低头去挑参数。 “拍好了?”晏温翊问。 “还没。”李凑说,“等等,我调一下,马上就——” 他还没说完,瞬即感到手臂一麻,随而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猛然掀翻。 相机失力掉在地上,发出一道砰响。 眼前落下一片浓郁的阴影。晏温翊用那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淡淡看着他。 几缕长发垂在李凑脸上,他感到一阵痒,宛如蚂蚁排成一列从脸上爬过,香水的气味更清楚了,微微的松木气息,李凑觉得眩晕,又被迫刺激得更加清醒。 晏温翊根本没压着他,他的手虚虚圈在李凑的身旁,甚至给他留了一块可以活动的空间,仿佛欣赏猎物垂死的挣扎之态。 “你……”他张了张嘴,“晏温翊?” “嗯。”晏温翊随口应了一声,手上像是在欺负人一样,故意用很大的力,去敲按李凑的膝盖,李凑似乎还沉静在不知所措的状态,对他的动作没什么反应。 晏温翊微微蹙了蹙眉。 李凑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事。”晏温翊退了一点,他捻着成卷的发,而后问:“你觉得我这样好看么?” “嗯。”李凑不明就里,不是问过了吗。 晏温翊笑了一下:“真的吗?” “是。”李凑说,“是挺好看的……你本来也挺好看的。” 虽然有点不合适,他违心地称赞。 “那你不也是么?” 李凑一怔,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晏温翊抬手顺着李凑的耳廓抚摸下来,落在他的耳垂上,触感柔软冰凉,他轻轻捏了捏,像在玩一个气球。 晏温翊没有笑,面上依然困倦,他似乎是随口一提,又像是再说已成既定的事实,根本不需要思考,“你长得也不差啊,鼻梁很高,眼睛很好看,很干净——” 他的手细细地描摹过李凑的脸,“嘴唇很薄,你是薄情人呢。” “什么?”李凑不敢动,愣愣地看着他。 “你会是吗?”晏温翊低低地说,脸色看起来很伤感。 “晏温翊……”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么,高中的时候有女生也挺喜欢你的,还不少……” 晏温翊又恢复过来,好像上一瞬是李凑的错觉,他弹了一下李凑的额头,“成天低着头干什么?这不浪费么?” “你的这张脸,如果好好打扮一下一定比我更合适。”晏温翊道:“我呢,顶多算滑稽小丑,给你当陪衬的那个。” “没有。”李凑磕巴了一下,“没有的事,别乱说。” 晏温翊笑了一下,“那你在怕什么?”怕你外婆和妈妈来找你?还是怕自己被当成别的什么人?你其实很习惯这样吧。” 他看见李凑握了握拳,而后听到他平静地说:“没有,你想多了。” 晏温翊侧眼,李凑的腿安静地放松着,左腿毫无遮挡,他伸手,似乎是想用力按上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缓了力道,手掌覆在上面。 他转过身,轻轻地亲了一下李凑的耳廓。捎带笑意的说话声震得李凑耳朵发痒。 “没有就好,你也不想想,原来你有多惹人讨厌,成天摆张臭脸给谁看,我明明好心帮忙还反倒被你甩脸色,你还一副我好有理的样子,你那是活该,知道么?” 他拍了拍李凑的脸,李凑低头看他,忍不住反驳,“你那是好心吗,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帮我的忙,装什么好人,要不要脸。” 晏温翊伏在他肩上噗嗤一声笑了。 “哈哈哈,你还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我肯定不是认真的了!我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心!你当我做慈善的吗!”他笑了一会,低头去按李凑的膝盖,“痛吗?” “不痛。”李凑摇头,“没什么感觉。” “这样。”晏温翊道,“可是我有点累了。” “什么?” “我说我很累。”晏温翊平淡地说,“总是要在前面等着你,要顾虑我和你之间的距离,要照顾你的感受,好难啊——我本来也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一直这样的话,不是很难以维系下去吗?” 李凑眼睫一颤,晏温翊捏捏他的耳朵,话锋一转,“我不想等了,所以……你要不要试试改变一下,试着看追上我?” 会被拒绝的吧?晏温翊想,就像过去一样。 真是好笑啊,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种话。 他拍了拍李凑的左腿,“你已经从家里出来了,有些事情没必要去记住了,没有人会要求你做什么,你不用守规矩,小时候没有及时去医院,你现在也可以去。” “毕竟结果如何,谁都不知道。” 晏温翊望着他。 恍惚间李凑以为时间又回到了高中,炎夏的课后那个和同学打趣的少年,脸上同样散漫不羁的神情,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潇洒得令人羡慕。 眼睛眨也不眨,李凑被那股凭空的眼神刺得不自在,他侧身去看,晏温翊动也不动,眼神淡淡,又不像在看他。 我在看你啊,只不过你没有注意。不,你从来不会注意。 他记得……晏温翊那个时候这么说。 两张同样的面孔在他眼中交叠拼合,晏温翊轻轻吻在他侧脸,低声道:“就当是为了我,试试看跟上我?”李凑的手在发颤,心口砰砰地跳动。 脑中思绪万千,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李凑看着晏温翊的眼睛,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的呼吸微微急促,张了张嘴—— “咳咳!” 一声骤响将氛围撕得七零八落。 “差不多得了啊。” 二层的玻璃转角口,女孩尴尬地捂了捂眼。 晏温翊、李凑:“……” 58、注视 李凑都不知道怎么从楼里走出来的了。 脸上热得发烫,身体犹然记得那股尴尬的感觉,直让他五指蜷缩。 晏温翊垂着头,二人无声地沉默。 “你姐姐怎么会在那里。”半晌,李凑开口。 想到方才那一刻,李凑还是有种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的冲动。 “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我肯定不会在那了。”晏温翊明显也有点尴尬,他小声地抱怨,“今天不是不上班么……” 余下含糊不清的话被冬日的风扯得凌乱。 冬生春景,又将是新的一年。 检查、诊断、病情讨论……李凑的手术定在大三的上半学期,手术有风险,还有涉及后期的恢复以及康复训练,考虑很久后,李凑决定休学。 先前怂恿他这么做的人却不愿意了。 “别吧……”晏温翊皱着眉,虽然检查报告和医院开的单子他都看不太明白,他唯独听进了医生说的话,医生说“手术有风险,后期也不一定能恢复到现在的状态,你好好考虑一下。” 晏温翊拉住李凑的手,抬头看他,“万一不成功怎么办?那你还不如现在这样。” “我后悔了,你就当没听过我说的话。” “算了,不要做了。”他仰面看着李凑,眉眼间的忧虑显而易见,像是个担心被遗弃的孩子。 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李凑有心想看他多担忧一会,沉默不语,故意多晾了晏温翊一会,晏温翊无声地盯着他。 最后还是被心中的愧疚打败。 李凑由着晏温翊拉他的手,在他一旁坐下。晏温翊的手攥得更紧了,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 “不要,不要这样。”他说,“我姐姐小时候也是因为病情做了手术,那一次她都说不了话,我很担心,又什么都做不了,就只会一直哭……”他不继续说了,抿着唇别开眼。 晏温翊不知道李凑明不明白他的意思,姐姐做手术的时候他还太小了,尚且不能明白这个意义,只会哭,姐姐送进手术室之前他就哭,出来之后确定平安之后哭得更凶了,嚎啕不止,晏温宥不得不带他走,以防打扰妹妹修养。 那时他什么也做不了。 时至今日,晏温翊不可能再如过去一样了,但心情却未变。 他紧紧攥着李凑的手,李凑觉得很痛,手掌似都失去了知觉,那人好像毫无察觉。 他没有说放手。 李凑抬头看着医院弧状的天穹顶,浅蓝色表面覆着一层从外部隙来的光,很亮。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可能早就清楚没那么简单,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李凑看着他,“我还是想试试看,学校那边我都先交了申请,来来回回反复总不好吧。” “学校那边关系不大……”晏温翊蹙眉,“我不逼你,没有人逼你,别脑子一热做决定,这不是什么小事,你别乱来。” “忘掉吧。”他别过脸,“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 晏温翊口气很冲——他现在很少有这么冲动的时候了,像一串点错了地方失控的爆竹,亟待一桶冷水铺天盖下,浇灭他的火气。李凑弯了弯唇角,他有点想笑。 忘掉啊,怎么能忘掉。 哪有那么好的事,什么都能忘掉。 虽然这么说非常不合时宜,但他很高兴。 “我没有乱来,我自己知道,我知道,我已经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李凑看着嵌在天顶上玻璃反射的光,“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认真的。” “我是真的很少……很少做过自己的决定。” 他从小到十八岁成年,人生宛如被固定好的赛道,车行流转,顺着既定的方向驾驶,在那个路口转弯,在那个路段减速—— 这条路并非为他量身打造,他不过是顺着前人的路线再走过一遍。 作为赝品。 他没有什么称得上的爱好,对一切事物兴趣也寥寥,长期以往的按部就班把他的好奇心无声无息地碾碎,连伸出头向外看世界的勇气也缺乏。 高考后去的大学、选的专业都还是班主任的推荐,李平君絮絮叨叨地吩咐叮嘱,什么“专业优势、能力相合、深造和就业前景”,李凑每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他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办公室的空调吹得他很凉快,李凑端正地侧耳,昏昏欲睡。 这么想来,他做过最叛逆的决定还是在高考完暑假回家的那段日子,他和老家一辈的决裂。 当时……晏温翊也在他身边。 家丑难以在外人面前宣扬,更别说这是李凑永远不会主动去回想的事情,少年的自尊牢牢地在心墙外筑起一道屏障,李凑倔着一口气。 是的,他在任何方面都可以狼狈,他习惯了,唯独这些事,他不愿意,不愿意显于人前,不愿意在晏温翊的眼前低头。 那样好像向他求救一样,李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这或许是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勇气。 “我好像没有决定过很重要的事情。” 意愿在他的人生大事里作用得微乎其微。李凑望着天顶:“我也想,想打球,想骑自行车,想在下雨的时候淋着雨跑回家,想在阳光下在泳池里游泳,想和别人比,想出汗跑马拉松……”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小声就能不被戳破那些像泡泡一样的幻梦。 晏温翊不说话了,低着头,反复划拉着背包的拉链,响声刺耳。 他没办法阻拦,李凑的决定显而易见。 他都说到这种地步了。 没有接触过光亮的蛾子临死前最后一秒也会扑向火焰,更何况李凑原来还是能跑能跳的。 李凑看着晏温翊,他脸上那副表情像一朝破产仇人翻身一夜白头,李凑没忍住,小声地笑了出来。 “你干嘛。”晏温翊说,“这种事你也能笑得出来,你以为我和你在这开玩笑呢。” “没有。”李凑笑了好一阵,晏温翊皱着眉注视着他,满脸的不高兴,还是任由李凑在他面前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李凑笑够了,弯着眼角摇摇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就是……”他用手笔画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高兴。” “我很高兴。” 李凑晃了晃晏温翊抓住他的手,想让他放开,不料手上传来的力道更紧了,似乎要拽着他去往另一个世界。 晏温翊沉着眼,顽固地不肯松手。 这方面他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算了…… 李凑顺着这股力道的方向坐下,他侧脸看向身边的人,轻声说:“谢谢。” 晏温翊的心陡然一跳。 李凑对他说过很多很多次谢谢。 这种司空见惯的客气话他一天都要听上八百次,甚至不及被风吹过留下涟漪的树叶。 男生偏了偏头,嗓音有些低,“你不要谢我,这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还是有关系的吧。李凑心想,要不然你刚才怎么那么急? 晏温翊撤去了手上的力道,虚虚靠在他身边,很安静,人体的热度又格外清晰,热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三、二、一。 他的祈愿在每分每秒中过去,时间归零。 李凑的手术还算成功,恢复的状况不是很好。 晏温翊每次来医院看他的时候,总是皱着眉。 他手上总提着东西,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补品。病人被照顾得很好,根本不缺这些东西,他就往病床旁边的桌子一搁,就当是已经送到,也不管病人用不用。 晏温翊也不说话,坐在病床旁边,要么盯着李凑,要么发呆,男生的眉间紧紧蹙在一起,沉默得像是两极凝结的冰。 他不高兴,李凑想,他在自责吗? 李凑垂眼,转瞬,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勉强笑了笑,拍拍晏温翊,轻快道:“没事,你看,其实恢复得还行,医生不是说训练才是最重要的吗?可以慢慢来。” 他双手撑在床上,用力晃了晃腿,被石膏固定的腿只是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晏温翊冷冷道:“你管这叫还行?那你要不要下来在楼下跑两圈给我看看?” “你还想指望训练,你——”他想到什么,有些顾虑地闭上了嘴。 “躺下。”他语气很冷。 “别动了。” 晏温翊成熟了不少,外露的锋芒也变得十分内敛,平日里也不显有多突出,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如果不是他这幅脾气还没改的话。就连嘲讽也变得绵里藏针。 李凑当然听得懂他的未尽之语,他平了平嘴角,拨着被角的线头,低头说:“我尽力……抱歉。” 晏温翊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吐了口气,移开视线,“抱歉,我不是对你发脾气。” 他是生自己的气。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晏温翊垂眼,上一次是姐姐,这次是李凑,下次是谁? 男生十指交叉,搭在膝上,沉默不语。 病人睡着了,晏温翊在医院坐了一晚上。 李凑很抗拒手术后的康复训练。 他没有说原因,晏温翊猜应当是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李凑不愿接受晏家的照顾,晏温翊独自选了苑川一家非常好的康复医院,他找了很久,最后还是偷偷让哥哥帮忙。 他没告诉李凑,李凑愣愣的还以为是自己挑选的。 不过是巧合罢了。 晏温翊记得他陪李凑第一次去康复训练的时候,两个人找了半天没找到路,李凑坐在轮椅上,晏温翊推着他,四面环顾,走廊上有很多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的是走,有的单脚扶着墙壁跳,没跳两下又摔在地上,家属想扶着病人起来,病人失控地大喊“不要管我”,还有的同样是被人推着走,坐在轮椅上的人面色灰暗,推着轮椅的人在打电话,言笑晏晏,唾沫星子飞溅在空中,甚至激动地用力拍了拍轮椅,相近的距离,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当时专心找路,没有在意李凑的状态,只记得他很安静。 李凑没有出声,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进去之前,晏温翊抱了他一下,李凑脸色有些白得不正常,晏温翊反复地确认:“真的可以吗?” 李凑不厌其烦地点头,“可以。” 晏温翊还是有些忧心,他抿了抿唇,不再阻拦,“你加油,我等会来接你。” 李凑就笑:“不用这么麻烦,你不是还有事吗?我要回病房也就一点距离,我自己也能推回去。” 李凑当时表现得太正常,晏温翊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 他说好…… 晏温翊另外还有事,时间太紧,他本来想先走,等会再过来。 晏温翊回头望了一眼紧紧关着的门,心念偶生,他就多留了一会。 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直到现在却还刻下深深的印记。 晏温翊有心想在医院四处走走,他看见一个白发的老人半跪着帮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揉腿,男人眼神失焦,不知道在看哪里,他有时喊“爸爸”,有时候又喊“妈妈”,老人每一声都应,男人就一直笑,晏温翊无法辨别他到底是在开玩笑又或是真的不认得自己的父亲。 走一步又是一个故事。 中风痴呆的老人,扶着墙走两步又不知道该去哪,嘴里念念有词,回头望一眼又走回去,自己把自己困囿在四面的陌生里。 晏温翊看他看了很久,他不知道老人有没有家属,可能有,可能没有。 周遭充斥着人的声音,并不冷清,晏温翊的心急促地震响,宛如失重地骤然下坠,从平坦踩着的地面一头栽进负层冰冷寂静的停尸间。 怎么可能有这么顺利的事情?晏温翊大步起身往回走,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情况确实不太好——晏温翊一回去便是蓦地一惊。 李凑坐在地上,好像是摔到了,没有尝试着起身,仅仅是弓起背蜷着身体,低着头,一副抗拒的姿态,旁边有人对着他耳边说话,想搀他起身,李凑也恍若未闻,撑在地上的手不停地发抖。 别人靠近他,他也没有反应,只是不停地说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晏温翊怔怔地看着。 如果他已经走了,那么李凑绝对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他甚至连十分钟都没撑下来。 晏温翊挥手,抱歉地对一旁的医护示意,起身站起,伸出手又顿了一下,随后又坚定地伸了出去,轻轻落在李凑的头上,因为住院修养的原因,李凑的头发有些长了,晏温翊将李凑的头发抓得稀乱,“李凑。”晏温翊叫他。 医护出去了。晏温翊抱着他,凑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喊他的名字。 李凑挣扎的力气小了点,失神地看他,他伸手去挡晏温翊的手,又被他扣住,从指缝间紧紧攥着。 “对不起。”很久以后,李凑忽然说。 你醒啦?晏温翊沉默地想。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李凑伸手拨地毯,“你生气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对,你应该生气,我是个没用的人。” 晏温翊抱着他的力道又用力了点,他看了李凑一眼,而后眼神有些不自然地游移开,“我不高兴,但我没有生气。” “我没想对你生气,很久以前就没想了,你觉得我在生气,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会让你感到恐惧吗?” 晏温翊说得很慢,又很认真,他微微垂着视线,看向自己和李凑相握的手,“你可以慢慢来,我可以陪着你。” 真讨厌啊,他们两个居然互相还会这么战战兢兢。 “你不用害怕。”晏温翊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不要再想你小的时候,那早就过去了。” “看着我,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李凑愣了一下。 若时光倒退回到数年前,在那个酷热的夏日旁的公交站旁找到他—— 穿着白色短袖一手狼狈拖着行李,正望着扬尘而去的公交车面含怒气的准大学生,如果有人告诉他你日后的世界将会与方才那个推你下车的男生紧紧相连,李凑一定恨不能作呕,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直接甩一巴掌的冲动——他就是这么讨厌那个人。 这么相看两相厌。 他一定一定不想再见到晏温翊。 “嗯。” 李凑轻轻应了一声,抿了抿唇角,手指缓缓用力,回握住晏温翊的手。 是非恩怨,又岂在朝暮之间? 那日的阳光太盛,赫里厄斯驾着太阳车驶过李凑的头顶,将他和向远公交车上的少年连在一起,太阳神无所不见,他带走了二人的理智和汗水,卷起一车的尘沙,将两人牵在一起。 如来日命定的重逢。 59、“正文完”终身 三年逝…… “他怎么还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女生坐在窗边,眼神瞟了眼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面上精致的妆容因蹙起的眉间显现几分凌厉,条条的小灯串挂在窗外,檐下的装饰着以红白配色,添上几抹圣诞的氛围。 她索性直接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怎么样?”桌对面的男生问。 “没接。”女生有些不满,“晏温翊真的给他哥干活去了吗?就这么忙吗?这还是我回国以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呢。” “据我所知应该是,他现在给他哥哥打工,还相当努力。”陈濯撑着脸,屈指弹着桌面的不倒翁摆件,语气有些怅惘,“唉,那会子我爸把家里生意交给我的时候,可比晏温翊跟着他哥的时间还早,没想到现在居然混成了这副样子……谁爱接受谁接手吧,我也不是这块料子,反正家里也饿不死我。” 扬安荷看着陈濯后脑露出的发旋,有些鄙弃地撇嘴,“你这人真没志气。” “没办法嘛……”陈濯摊手,“我又不喜欢这个,我爸说让我继续乱来的话,家业迟早被我败光。” “而且我也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他耸耸肩。 谈笑间,咖啡馆的玻璃门被大力推开,屋外的寒风呼啸而入,陈濯抬了抬眼,“喏——主角来了。” 从门外走入的青年一身得体的正装,冷风将他鼻子冻得有点红,风尘仆仆,仿佛刚从什么重要的会议里出来,晏温翊一眼就看到了朝他望来的两个友人,大步流星走去。 扬安荷微讶。 没想到他们三个里面年纪最小的,反而是先长成了一副大人模样。 晏温翊成熟了很多,已经完全褪去了往昔常随的轻浮,也不再半耷不耷地垂着眼,他一向具有优势的眉眼很精神,微笑着看向两个发小,气质温和,又不失凌厉。 扬安荷忽然生出一抹错觉,这么多年,她才发现晏温翊和晏温宥的相似。 过去似乎被刻意地掩盖过,却在晏温翊改变后卓然地暴露人前,分毫不差。 该说果然是亲兄弟吗,扬安荷把摸茶杯柄,还真是不大习惯。 “抱歉……”晏温翊姗姗来迟,“来晚了,机场过来的路上堵了会。”他在陈濯身边坐下,看了眼扬安荷,笑道:“你真是漂亮了好多啊,现在是漂亮姑娘了,差点都没认出来。” “少来。”扬安荷撇眼,“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一点诚意都没有。我们这么久没见你还迟到!” “抱歉,抱歉——”晏温翊没什么诚意地重复,有些无奈地道:“怎么办呢?我也不想这样的。” 陈濯适时接话,揽着晏温翊的肩晃,“行了吧,妞儿,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上午还被派到外地开会了呢,我找了他好久才给我回消息,你看,被他哥压榨到这份上,是不是活该?” 扬安荷挑眉观察,发现晏温翊眼下确实有淡淡的青色,眼前的男人神情温和放松,眉眼间却掩不住连日的疲倦。 纵是听了陈濯所说,她也很难把那些事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太奇怪了。 扬安荷搅动着杯中的茶匙,狐疑道:“没睡好么?你干嘛要这样啊,这么拼,休息会吧,又不是靠你养家。” 晏温翊似乎在想什么,极轻地笑了一下,他低头叉了块酥点送入口中,甜腻在口中漾开,像秋季飘落在地上的银杏叶,洋洋洒洒裹住了整个口腔。 陈濯闻言差点没笑出来。 他拍着晏温翊的肩,“哈哈哈,听到没,问你呢!又不是欠债!干嘛这么拼啊!你家要你扛啊!” 晏温翊抖开他的手,“别乱动。” “我就知道。”陈濯说,“安荷,你问错了,他肯定不会主动跟你说这事。我告诉你,他家确实是要他扛——扛一半吧。” 扬安荷惊异地看着晏温翊,手指在半空顿了一下,“伯父伯母是出事了?还是晏哥哥……” “陈濯!”晏温翊呵他,“乱说什么!” 他转头看向女孩:“你别听他乱说,这人这几年跟陈叔叔推来推去的,屁事不干,现在就只会满嘴跑火车。” “我哪有乱说?当初被晏叔叔扫地出门的不是你吗?你不是早就说要自己自立门户吗?” 陈濯反驳,“倔得要死,哎呦哎呦,你的爱情可真伟大。” 女孩震惊:“什么?你在说什么!晏温翊,你怎么回事?什么扫地出门,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跟家里摊牌了。”陈濯反复弹着不倒翁,语气纳闷,“谁都没说,倔得要死,我还是后来知道的,要不是晏哥问我知不知道他去哪了,这人估计不知道得在哪露宿街头,一头的血……啧啧,谁看了不报警。” “摊牌?什么事摊牌能这样?”扬安荷一怔,“为什么啊?你——” 话音未止,她像是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望着晏温翊:“不会吧,那谁、你还跟李凑在一起啊?!” 晏温翊没好气说:“你这话怎么说得我好像做错了。” 扬安荷看他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女生神情艰难,宛如吃下半生的饺子,生肉腥灼的刺激和柔顺熟面的滚烫反复试探着味蕾,扬安荷进退维谷,吞也是,不吞也不是,她一口气憋在喉间好一会,半晌才道:“你爸竟然没有抽死你。” 晏温翊:“……” 他无力地抚了抚额角,额面的皮肤还很光洁,右侧发际到耳背后有条很清楚的疤,晏温翊指腹用力,漫不经心地想好在当初脸上没留疤,要不然得秃一块,要么破相。 应该说他爹连砸烟灰缸也这么有准头吗? 晏温翊想起那天,抿了抿唇。 “别提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差点没被打残。” 要是当初哥哥没拦住他爹的话,现在瘸腿坡脚反而是他了,那么接下来上演的剧情该是李凑照顾行动不便的他——该说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么? 还是别了吧。 陈濯说:“我当初在外面捡到他的时候一头的血,扶着他他们家山下天沁园那个雕塑上,脚还走不了,面目狰狞的,安保以为是哪个刚犯了事的,差点把他抓起来,那真是吓人。” “这多久了?”他掰着手指,“算不清……我跟李凑不熟,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他好上的,不过距离你告诉我们那时候时间也不短了吧。”陈濯唏嘘,“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这谁敢信啊?” 扬安荷努着嘴,时光罅隙间,她的友人已不知不觉成长为她难以企及的一面了,他终于不是那个浑身尽是麻烦、到处惹事的少年,扬安荷觉得高兴,但占据更多的,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失落——她觉得她不该缺席这段时间的。他们三个人不是从小就在一起吗? 扬安荷犹豫了下,试探地看着他:“你还好么?晏伯父不太能接受这种观念,现在和家里情况怎么样?” 晏温翊不仅要给家里交代,还要顾及李凑的状态。 她设身代入想了一下,顷刻间便皱起了眉,像是为好友的不平而愤慨,“你还真是辛苦,有这么喜欢他么?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值。你图什么啊。” “这对你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啊!” 女生细长的食指连在一起,一边高一边低,“两个人的感情不该是平等的么?你看这哪是天平,这不是跷跷板吗?你在底下,永远都上不来。” 晏温翊看她,“这么夸张?” 他将置于手边包装精致的礼盒推到扬安荷面前,“知道你担心我,我早好了,没事儿,喏——这是姐姐让我带给你的。” 陈濯精神了,凑了个脑袋过来,“我呢?我有没有礼物?” “你滚吧。还找我讨礼物,好意思么你。” 晏温翊伸手拍了拍扬安荷的头,露出一个和他往日一样惯常随意又轻浮的笑,耸耸肩,“早没事了。” “谢谢了,妞儿。” 扬安荷愣了一下,扭开头,“哼。” “算了,不跟你计较,我自己去谢晏姐姐。” “不要对李凑有偏见啊,你这人。”晏温翊半是认真半是说笑,“天平是平的!可能还要往他那边偏一点——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比起他……要更幸运一点。” 晏温翊低头摩挲着自己中指的第一指节,侧面有一层薄薄的茧,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他都没有发现。 “李凑他……他本来就是个挺好的人,做事情都很认真,什么也不挑,和人也吵不起来,有没有我他都能过得挺好,不说顺风顺水,至少不会招惹麻烦,相反来说,我呢……算因为他的原因学到了挺多的。” 他总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喜欢枯燥的读书工作,亦或只是追求浮于表面的享乐,重复而单一的娱乐已无法刺激他的大脑释放出更多的多巴胺,这些都—— 没有意义,身体早有了抗性,将自己溺于时间的重重堆砌间,晏温翊常常想,还少了点什么。 他的生活,还少了点什么。 然后李凑闯了进来,在他们相遇的那片火烧云下方,狼狈又浓烈。 晏温翊还是比不上哥哥,连十分之一也比不上,他还是不喜欢长辈将他和哥哥放在一起比较,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哥哥,晏温宥永远是他哥哥,这是他永远感到庆幸的地方。 有些槛,人是没必要迈过去的。 至少他现在不再脚踩云端,闲混度日,不用继续在轻浮中享受孤独,障目以视。晏温翊想,我得先努力回家才行。 他想带人一起回去。 李凑为了他直面幼时的经历,他至少得给人在自己的舒适区划块地。 “要仔细算的话,说不定还是我赚了呢。”晏温翊轻声说。 “闭嘴吧你……”陈濯皱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好恶心啊你。” 晏温翊低头看了眼手机,起身,“那你怎么还没被恶心死?” “你要走?”扬安荷问。 晏温翊抬手指了指窗外,他面上流露着一抹无论怎样也无法抹去的笑意,清浅雀跃,“他在外面,我先送他去学校,给我……二十分钟吧,等会回来。” “你这是赴约的态度么。”扬安荷嫌弃,“我要是你老板,你明天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陈濯在旁边附和:“别明天了,现在就该滚。” “滚吧滚吧。”二人摆手。 他们太过熟悉彼此,相似的话无需再多说,晏温翊很调皮地笑了一下,轻轻眨了眨眼:“那你们先去餐厅,我等会到。” “他怎么还是这么臭屁啊,像只公孔雀一样,这点怎么就没改。” 扬安荷望着窗外,“我看到他了……那是他么?他身边那个是李凑?他的腿好了?是好了吗?” “算是好了吧。”陈濯无所谓地说,“还是晏温翊陪着他去做手术康复的,我当初还以为他真的是脑子哪里出了问题。” “腻腻歪歪的,真恶心。”陈濯啐了一口。 扬安荷瞥了他一眼,走到咖啡馆后角被围起来的一架钢琴旁边,“会弹琴么?”她坐在琴凳上,翘着腿问陈濯。 “你是不是问错人了?”陈濯奇怪地看着她,“你自己不是会弹么?怎么问我。” “没练啊,断断续续多难听。”手机屏幕映出女生精致又娟丽的面庞,她不在乎地叹了一声,“算了,不弹了,还是放出来吧,我想听现成的。” 淡淡的钢琴声悬停在店内的上空,灯串彩耀,川流间车尾的灯光熏红,未经过滤的感情淌于各色的光晕,映于情人的瞳孔,乐声渐扬,拖曳的云尾在实际和虚幻勾勒的彩阳川上雪烟似地鸣啭,其上方不可见的深处,一定有神明显灵。 “等很久了吗?”晏温翊问。 “没有。”李凑摇头,他快步跟上晏温翊,并肩与他同行,李凑的眉眼被路灯氤氲出一个温暖的弧度,他笑了一下,“走吧。” 如同石子投在空中,留下一道清脆的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各位看官包容我不成熟的文字ww有缘下一本再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