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篡位帝王白月光》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生成篡位帝王白月光 作者:批脸脸 文案: 上一世,梁蘅月信了榜下捉婿的鬼话,引狼入室,被自己亲手选中的“贵婿”害得家破人亡,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被掐死。 死后,渣夫君另娶新妇,而她的尸骨却被草席卷着扔在荒野,被野狗啃噬! 梁蘅月含恨而去。再睁眼,她发现自己没有变成厉鬼,而是回到了捉婿前一刻。 新科探花郎打马过长街,却没有等来期待中的高门贵女。 另一边,本该偷偷去榜下捉婿的阿蘅,乖乖听从母亲安排,拜访侯府。权贵环绕中,阿蘅撇下众人,独自走向角落中的孤僻少年,眼尾笑意妩媚。 * 史书记载,大晁第四任帝王,经国善战,然弑父篡位阴鸷难训,私德有缺。民间传闻他因从小被扔在行宫,所以心理变态;也有传他有龙阳之好,所以一生无后,积郁而终。 这一世,时光倒洄,史书重写。当谢恂无意中在侯府看见了一直以来寻找的人。 那位未来以狠戾阴鸷著称的燕王殿下,第一次手足无措。 娇软美人X偏执深情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蘅月,谢恂 ┃ 配角:余杭,卢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喝喝小酒谈谈恋爱 立意:预收《心动出逃》求收藏谢谢爸爸们! 第1章 第 1 章 “生了生了!” “快快快,让我看看!——是个小小姐呢!” “快抱去给大人和夫人看一眼!” “是,奴婢这就去。” …… 梁蘅月虚弱地睁开眼,下身逐渐麻木,汗液干涸,竟诡异地凉爽。 方才的热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被染成了紫红色的天幕重重地闷下来,像坠入阴天夜晚的海水,她胸口缓慢地起伏着, 一盏灯,都没点。 这间产房算不得产房,原只是一个柴房。她发动之后,被下人们抬着四肢挪到了这余府最偏僻之处。 说是,血水脏污,不能冲撞了夫人和小公子。 孩子从腹中滑出后,就迅速被抱走。独留她身下的血汩汩静流。 她并没有觉出不对,看向旁边的婆子,气若游丝道:“余杭呢?他是孩子的父亲,为何不来?” 赵婆子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从鼻孔中哼道:“个下贱坯子,不会以为蹬出来个赔钱货,我们大人就会对你回心转意吧?” 她脸上扬起一副得意洋洋的笑,“我们夫人月份大了,此时此刻,大人自然是陪在她身边了!”顿了顿,她闭起眼,不再理梁蘅月。 口中却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这小蹄子赶紧咽气吧!摊上这么个差事,可真是晦气……” 梁蘅月不再开口。她收回视线,看着头顶沉闷的破旧帘子,目光逐渐涣散。 屋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厚,而身体却越来越轻。 她知道,自己或许大限将至了。 可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不多时,门果然响了一声。随后是一阵轻微的脚步。余杭身着官服,如众人说的一样风流俊逸。 那婆子一瞬间睁开了眼,脸上的褶子皱起来,连忙巴结道:“大人,这不吉利呀,怎么好劳您大驾来看着小蹄子……”她还没说完,男人皱眉,声音有些不满, “你平日就是这样对夫人的?” 婆子一顿,急忙慌张地改口道:“奴婢、奴婢……” “好了,”他不耐烦地抬手,“下回再让我抓到,定不会再饶了你,” “下去吧。” “是!”婆子逃命似地退下了。 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余杭走近了些,也没有嫌弃,坐到她的床沿上。 他额上有些汗,自上而下地看过来,让梁蘅月忍不住想起当年大婚那天晚上,她坐在喜床上从容不迫,而他蹲着为她脱袜,急出一身汗。 她无声地勾起嘴角。都已经亲手将她的父母打入昭狱,他还不忘做戏给她看吗? 若真有心惩治那婆子,又怎会轻轻放过? 好半晌,却听余杭声音很轻,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也忒远了些……乔儿她到底是平妻,晚膳后她不舒服,我不能不陪着。” 梁蘅月笑得更深。 是吗?余乔是平妻,她随便喊个不舒服就能让他不顾正在生产的她去陪着, 那她这个正妻呢? 就应该被他扔到柴房,任人□□吗?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圣上得知泰山得了肺痨,立即着了太医去狱中探看。”他将她身上的被子掖紧, “你可以放心去了。” 梁蘅月挣扎着撑起身子,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嗓子嗬嗬,听起来很低沉,明显已经到了有进气没出气的地步,“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余杭弯腰,凑到她面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耐心,给她解释道, “圣上才践祚便逢今夏大旱。有人上书,当以人祭……” 他话没有说完。 “你怎么忍心!那也是你的孩子!!”梁蘅月不敢置信,大颗的泪珠终于克制不住地滚出眼眶,眼前模糊如蒙了雾, “你说过会好好待我的,你说过的……” 余杭哼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偏头挪开视线,“是,我是说过好好待你,” “所以等过几年,你们梁家满门谋逆一事逐渐被世人遗忘的时候,” “到那时,我可以偷偷为我们的女儿立一座衣冠冢,想必你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 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一个裹着棉袄的胖脸小孩掏出怀中热乎乎的烤红薯,小脸抬起,努力想要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状元郎。 殊不知,若想看的见状元郎,还得去街边最富丽的东来顺酒楼的二楼厢房,那里才是数年来观看状元夸官的最佳视角。 而此时空荡静谧的厢房内,正跪坐着一个少女。 少女眼神发直,汗湿透了后心,手紧紧地捂住小腹,口中不停地小声叨念着什么。 房门吱扭一声,一个侍女端着茶进来,低声提醒道:“小姐,润润喉吧,进士大人们兴许就快到街口了。” 一片寂静。 许久,注意到手边的茶盏,少女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道:“这便是孟婆汤么?” 侍女愣了一下,惊恐道:“什么孟婆汤?这是茶呀,小姐,您莫不是魇着了?” 侍女上下检查着自家小姐,这才发现明明是孟冬时节,小姐却浑身是汗。 她更加急切:“小姐您别吓莺儿啊。” 莺儿?那不是她的陪嫁丫鬟吗? 当初自己身边的人都被余杭撤走,唯留下一个莺儿,最终拼上一条命,才给她换来传稳婆的机会。 是了,这里果然是地府吧。 梁蘅月苦笑一声。 她顿了顿,缓慢地喝下那盏茶,神色决绝:“接下来去哪?奈何桥吗?” 莺儿急得跪下:“小姐,小姐别开玩笑了,莺儿听不懂……接下来我们不是要看新科进士们夸官而过吗……” 夸官? 梁蘅月缓慢起身,打量着四周。 室内装修精致,空气中隐约飘浮着酒香;再走到阳台,人声鼎沸,树叶凋零,不是盛夏的傍晚,而是孟冬时节。 一个骇人的念头涌上梁蘅月心头。 难道这里不是地府,而是人间? 她收紧指尖,攥得通红,装作闲谈的语气旁敲侧击:“状元夸官……算起来这是天启十四年,本朝第三次夸官了吧?” 莺儿回答:“是啊小姐。” 梁蘅月死死定在原地。 天启十四年冬,状元夸官。她从闺房中偷偷溜出来,早早预订了最好的房间,只为一瞻传闻中风流俊秀的探花郎的容颜。 隔着人群,她对余杭一见钟情。回去便央着父亲母亲要嫁给他。 所有人都反对,一个身无长物,三年便出一茬的探花郎,怎般配得上父亲是朝廷肱骨之臣的梁家小姐? 但谁都拗不过她。之后,梁家贵女风光下嫁农家探花郎。 起初,余杭待她也是很好的。他每晚为她脱袜洗脚,承诺一生只爱她一人。后来,他借着梁家的声誉在外应酬,官职也越做越大。渐渐的,余杭在家中陪她的时间少了,常常深夜回来,领口沾染陌生的香味,或是干脆彻夜不归。 再后来,他干脆将他老家的父母、亲戚都接入府中。那些人粗鄙不堪,常常以余家儿媳的身份要求梁蘅月给他们还赌债。 从那时候起,她逐渐不常笑了。 本以为一再退让可以换来小家的和谐,没想到后来京城事变,原本被发落到西北上战场的燕王谢恂登基为皇。而向来为纯臣的梁家被打为谋反逆党,男丁流放为奴,女眷充当官妓。 而她的夫君,不但幸免于难,而且平步青云,官至内阁。 还娶了心爱的表妹,抬为平妻。 到那个时候,梁蘅月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对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唯有依附着梁家和她,然后又弃之敝履是真的。 满城皆知,余大人忍辱负重多时,终于得以将梁家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罪状二十条呈送新帝,为民除害。 梁家满门清誉,终葬送在余大人手中。 梁蘅月忽得起身,奔到窗边,把窗户全部打开。 寒风蹿入胸腔、鼻腔,隐隐作痛,身体颤抖地仿佛重新走了一遭前世产后血崩的绝望。 莺儿焦急道:“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呀,当心身子啊……” 睁开眼的瞬间,冷意从她周身奔腾而出。 梁蘅月沉吟片刻道:“备轿,去淳康侯府。” * 梁蘅月原是从淳康侯府逃出来的。 侯府是她阿娘,梁夫人的娘家,百年清贵的世家大族。到了梁蘅月这一代,侯府子息不丰,所出的女孩更是只有梁蘅月一个。是以她从小便深得老侯夫人喜爱,常常出入侯府玩耍。 近日侯府里梅花开得正好,老夫人设宴广邀京中贵女,梁蘅月自是也要去的。只不过前世她为着看余杭夸官,偷偷从侯府溜了。为此还让有心人在侯夫人面前说风凉话,逐渐疏远了关系。 后来新帝践祚,清算京中所有站队的、涉嫌站队的家族。侯府自身难保之际,老夫人还不弃前嫌,给她送了许多安胎的补品。 所有人都在保护她,唯有她自己顽童心性,只顾那所谓的爱情,才害了整个梁家为她牵连。 耳边一个慈祥的声音道:“阿蘅,不是说身体不适?路上冻着没有?” 梁蘅月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掩唇小声咳了下,摇头,“晨起有些上火,这会好些了。” 一旁的贵女插话道:“阿蘅妹妹没事就好。听说你称病,我还以为阿蘅是不愿意见咱们这些小姐妹,溜去榜下给自己捉夫婿呢。” 梁蘅月闻言敛眸,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今日她若不来,是不是又要如前世般被旁人挑拨了和侯府的关系? 所有人都看着她,梁蘅月看似怯怯,道:“卢小姐,你说什么榜下……捉夫婿?我怎么听不懂?” 卢小姐急切道:“今日三甲夸官,自然是榜下捉婿了,你不知道?” “阿蘅在闺中养病,不知晓世俗,多谢卢小姐告知了。” 梁蘅月不给卢鸢反驳的机会,说完立即歪头看老夫人,神色天真,却一句击中要害, “外祖母,卢小姐对捉婿如此心切,不会是……” 她含笑拖长尾音,在场的所有人自然明白了未说的话。 卢鸢气急:“老夫人,我没、”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老夫人笑看了卢鸢一眼,然后无奈地点点阿蘅的鼻子,“你啊,越发放肆了。” 她缓缓道:“既然阿蘅也来了,你们就一同陪老身出去走走吧。” 阿蘅点头称是,扶着她走在众人前面。一个小侍女揣手低头滑跪至两人身前,道:“老夫人,出、出了些岔子……” 老夫人皱眉问道:“怎么了?那混小子又去哪淘了?” “回老夫人,世子已候在台中了……是、是燕王、燕王殿下也来了。” 第2章 初见 侯夫人蹙眉,嘀咕道:“燕王怎的来了……” 梁蘅月见她不满,主动吩咐小侍女要好好招待,然后细声哄着外祖母。 众人在台上依次落座。贵女们三两成堆,老夫人重新提起了精神,拍拍少女的手臂:“阿蘅,可许久未与你表哥见面了吧?” 这般语气,难道有意撮合她与世子表哥吗? 梁蘅月心下迟疑。 根据她前世的记忆,世子表哥此时已有了心上人,甚至不惜为她自弃前程。对她,只不过作妹子看待。她可不能拆散有情人。 况且如今的自己,活着只想复仇,更是没有再嫁给一个男人、温馨度日的心思。 她目光懵懂,打了个太极:“是有些时日了呢。不知表哥何时议亲?” “阿娘说世子表哥曾给阿蘅换过尿布,未来嫂子若嫁给了世子表哥,那真是好福气呢。” 一句话,将老夫人的后话给堵了回去。 趁老夫人失语,阿蘅借机逃了出来。 今年冬天格外冷,外头早已挂上了霜雪。换好衣服,她屏退侍女,独自一人往梅园中去。 边走边整理思路。 前世她与余杭的相遇,绝非意外。 先是京城中突然流行起讲“榜下捉婿”的话本,再加上今日在侯夫人面前,卢鸢的挑拨离间。 如今看来,恐怕余杭一早就盯上了梁家,要做梁家的东床快婿。 只是他即已为梁家女婿,后半生纵然不能位极人臣,但一生闲散清贵势必不会少的,为什么又转投燕王呢? 又或者,他本就是燕王的人。可梁家世代为纯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他和自己的关系而改变立场。他又为什么非要置梁家于死地呢? 还有那个日后弑君篡位的燕王…… 梁蘅月烦躁地揉揉额角,突然听见梅园深处传来人声的响动。 她拢好裙角,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粗壮的梅树后。 不远处,几个少年聚成一堆儿,梁蘅月定睛,发现他们中有的是朝中重臣之子,有的是如淳康侯一般的世家子弟。算起来,梁蘅月与他们勉强见过几面。 那几个少年围住另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他们围成一圈,手中如同击鼓传花一般互相扔、抛着一团什么东西。 梁蘅月细看,是……一件团起来的玄色氅衣? 其中一个朝中重臣之子接到了氅衣,将它披在身上,笑道:“诶~看我像不像?” 说完,他念叨了个名字,她隔得有些远,没听清。 剩下的少年们哄堂而笑,又有一个出来,抢过那件氅衣披在自己身上,道:“你这个不算、不算!看我的……” 他们就这样将那件氅衣扔来扔去。 天寒地冻,那氅衣中积攒的热气早就在众人的接连抖擞中全部散去,甚至少年们有时候心急,拿不稳,那衣角甚至还挨了地,时不时随着他们的动作带起一阵阵的雪粒子来。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虽高众人一头,让梁蘅月一眼便能看到,可是他微垂着眼皮,看不清面色和情绪。 即便如此,也看得出他并不如同旁边的少年们那样欢快。 他能欢快得起来才怪。其他少年们都穿着着厚实华丽的冬装,唯中间的少年,不仅穿得极为单薄、陈旧,而且连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氅衣都被众人夺走,当作玩具。 梁蘅月气甚。还有如此欺负人的吗? 她压抑了激烈的呼吸,缓步从梅树后头现身出来。 为首的少年先看见她,惊喜道:“梁蘅月?你怎么在这?难不成你也……”他话没说完,故意拖着长音,目光看向被他们团团围住的少年。 暗示性极强。 梁蘅月心下皱眉。 前一世竟没发现,这群权贵子弟背地里这般地欺负人!而且被别人发现了竟也丝毫不觉愧疚,还要让她也一起欺负人! 她上前一步站定,假装没懂他的暗示,行了礼,温声道:“阿蘅寄舟哥哥。我倒想说寄舟哥哥怎的在这里玩呀?老夫人可正要找你有事呢。” 李寄舟一点也不怀疑。他想了想,将手中的氅衣一下子全塞给梁蘅月,“那好,我们走。” 说罢,领着一众少年很快离去。 梁蘅月被突然出现在怀中的东西给僵住了。那件玄色氅衣虽单薄,可是到底是一个高大男子所穿,团起来的面积也惊人。她恍地全抱住,竟然能堆叠到她的下颌。 片刻,回了神,她看向剩下的那个少年。 他身上的料子看起来有些破旧,也不够名贵,想必是反反复复穿过许多次的。 鼻挺目邃,身量比寻常男子高上许多。一双眼睛深邃,虽年岁不大的样子,但看人的时候侵犯感太强,不似一般的世家子弟。 可是能自由进出侯府的人,应该也非富即贵吧。 对面的少年不说话,只是自上而下深深地将目光钉在她身上。 梁蘅月被他骇住,怯怯地往后退一步。 她不曾见过他吧?可为什么感觉被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呢? 良久,梁蘅月鼓起勇气,挪近了一些,伸直双臂,示意少年拿走就好。 少年未动,还是定定地看着她。 梁蘅月有点犯嘀咕,但是转念一想,觉得他许是被欺负惯了,如今有人竟不欺负他,他一时不适应,反倒害怕。 想通了这点,她唇角勾起一个温婉的笑,又挪近了一点点,轻声轻气的,“穿上吧,外头冷。” 她踮起脚,双臂努力地绕过他宽阔的身子,撑高了,亲手给他穿好氅衣。 谢恂感觉自己全身如同过电一般,被她虚虚环住的身体,激起一片酥麻。 他不敢动,怀疑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在他跳过其他人,看到她的第一眼,他觉得自己可能终于被判处了醢刑。 可她却低下了从未低过头,亲手给他穿上氅衣。 他无罪释放。 然后明白,这不是梦境,是现实。 因为她是最悲悯的行刑官。 * 阿蘅着实想不通,那是个什么人。 可能因为今日她经历了重生,躲过余杭,应酬众人,实在是精疲力尽。 她才出了梅园欲向侯夫人告辞,转身便听见了院内一角,一道温柔的声音, “世子哥哥,鸢儿真的冤枉啊,明明前日她亲口告诉我要称病逃席,去那榜下捉婿,今日她便翻脸不认人了,还污蔑鸢儿。” 卢鸢语气娇羞,连女人听了都不免疼惜几分道:“鸢儿根本不知道甚么榜啊婿啊的,鸳儿、鸳儿明明只……” 她边说边红着脸望坐在上方的世子。 梁蘅月觉得头痛。卢鸢一直爱慕太子,妄想着做太子妃,这她是知道的。怎么如今连世子表哥也不放过了? 有些人真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她缓步走到卢鸢身后,有些赌气道:“卢小姐,还放不下榜啊婿啊的吗?你若真喜欢,我替你跟姑奶奶求情,成全了你跟那贵婿,好不好?” 世子见了梁蘅月,无奈笑道:“阿蘅,你给我好好说话!不许吓到卢小姐。” 状似训诫,言语中的亲疏远近却十分分明。 卢鸢却没听懂,颇为大方似的淡笑,理解道:“梁小姐这张小嘴出了名的能说会道,我不会同她计较的。” 世子什么反应,转头温和地问梁蘅月:“阿蘅,听祖母说你近日搜罗了许多民间话本,可还够?不够跟表哥开口。” 他提到“话本”时,卢鸢很明显地瑟缩了下。 梁蘅月心中有了些猜想。 她主动对上卢鸢的目光,直盯到卢鸢状似心虚似的挪开视线,才不动声色地回答,“不过是些俗套幻想,看多了倒也腻。” 世子赞同地唔了声,又道,“半天不见你,方才去哪了?” 梁蘅月又想起园中那个少年。 但她不愿声张,便低头沉默。 对方却好像误会了什么,打趣道:“莫不是真如卢小姐所说,去看那俊俏探花郎了?” 都来不及否认,他来了兴致,朗声朝院外道:“余郎君,方才若见了什么人,可要如实招来。” 话音刚落,院外缓步走进来一个年轻的俊秀男人。 梁蘅月的心顿时仿佛被千百只手紧紧攥住,久久不能呼吸。 许久,她用尽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扑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的冲动。 没想到躲过了榜下捉婿,却还是躲不过跟余杭见面! 廊下候着的余杭始终不曾抬头,声音谦和:“小姐玉容,微臣不敢瞻望,还请殿下放臣出去吧。” 避而不答,反是暧昧。 卢鸢站在一旁,恨不得立刻将毫无关联的二人送入洞房,飞快插嘴道:“世子,鸳儿没说错吧,阿蘅她真的去榜下捉婿了呀……”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若真如卢小姐所言,那梁小姐今日就跟那探花郎……再也解绑不开了。 谁都知道,贵女圈子中,梁蘅月与卢鸢势均力敌。如今太子已过冠礼,眼瞅着就要开始择妻、大婚了。 若这个关键时刻,梁蘅月跟了余杭,岂不是自动给卢鸢让出一条飞上枝头的坦途? 京中哪个小姐不爱慕太子,不想要母仪天下呢? 一片寂静中,梁蘅月慢慢开口,一字一句道:“我和世子表哥,和这院中的所有人都在场,卢小姐难道三言两语,就想给我演一出大戏吗?” 她靠近了卢鸢,道:“卢小姐,慎言。” 梁蘅月说完了,有些无力,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莺儿身上,才勉强站稳。 卢鸢与余杭有备而来。她万没想到,他们竟给她准备了这么周密的计划,生怕哪一步出了岔子,让她得以跳出火坑。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何以卢鸢这般恨她入骨? 难道,女子为了嫁给自己心上的男子,便可以置她人的安慰而不顾吗? 卢鸢别过视线,阴阳怪气道:“我是否慎言,倒无所谓;阿蘅不若先解释了自己方才到底有没有见过探花郎,咱们大家也好替你作媒不是?” 第3章 勾结 而余杭正一脸无辜,任凭卢鸢将梁蘅月往私通外男的路子上引。 看来余杭跟卢鸢的联手,比她想象的还要早,还要深。 他们先是里应外合,唆使她“榜下捉婿”,一计不成,便又妄图三言两语就给她订下一门“喜事”。 真令人心寒。 梁蘅月欲开口辩驳,张张嘴,声音却堵在喉咙中。 她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就算是被诬陷,可要怎么自证清白? 没等她说话,院子里的众人突然呼啦啦跪了一地。 梁蘅月抬眼一瞧,是方才梅园中被欺负的少年。 世子迎上去,亲切道:“殿下,你怎地到这后边来了。” 谢恂没答,只盯着院内看了一圈。 当然还是一副臭脸不变。 世子也不恼,让着后面呆住的小姑娘,“阿蘅,快来见过燕王殿下。” …… 梁蘅月再一次对上少年的视线。 头皮发麻。 她不认识被欺负的可怜少年,却省得燕王谢恂的名号。 当今圣上子息丰富,民间提到诸亲王、皇子,无不称赞他们仁厚贤徳,或是节高清贵的。唯独燕王谢恂。 大家从不主动说起他,若无意间说到了,也会赶紧打住。 传说他生母卑贱,原只是行宫中一洒扫的侍女。一次出行,圣上临时起意幸了她,却并未收用,只是叫她继续在行宫待着,夜间服侍他罢了。 谁知这侍女珠胎暗结,竟生了个皇子出来,这皇子就是今天的燕王。 只是这侍女是个福薄的,生下谢恂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圣上本就不期待这个卑贱的孩子。听说了他母亲因生他而去,更是不喜,觉得此子克亲。 从此,谢恂便被扔在了行宫。 后来,高昌城一战,大晁节节败退,连失匈奴三座城池。大晁军队退至细叶城,两方僵持不下。还是当时的首辅大人提议,为两方停战,共享太平,大晁愿送一质子与匈奴,以表诚意。 谢恂因此被召回禁宫。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的父皇。 遥遥相见后,圣上未发一言。 单薄清瘦的少年就独自被送往了匈奴。 梁蘅月听说这桩传闻之时,正是被父亲抱在膝上讲故事的年纪。 那个时候她还不会写出一手精致的小字,天真且无知地问:“那如今燕王殿下回京,可终于能与皇帝陛下好好亲近,共享天伦之乐了吧?” 父亲却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什么都没有再说。 只是后来,自燕王回京后,有关于他的传闻便更加甚嚣尘上,不堪一听。 梁蘅月从回忆中抽出来。 方才是不知,只将他看作一个被旁人欺负的无辜少年。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反倒觉得有些后怕了。 自己竟无知地去拯救一个满手鲜血的“少年”? 小姑娘一个劲儿缩在自己身后不肯出来。 世子尴尬地笑笑:“妹子窝里横,在外人面前有些怕生,万望燕王殿下,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却没想到,谢恂的脸更黑了。 世子掩唇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殿下来得正好,这有一桩公案,需交由殿下来判。” 他继续道:“卢鸢小姐声称,阿蘅自己去那榜下捉婿,却在老侯夫人面前污蔑是卢鸢小姐看中了那探花郎。而我们这位余探花碰巧也……” 他看向余杭,却突然被对方打断, 余杭诚惶诚恐地跪下,头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微臣什么都不知道,微臣适才方从府外而来,第一个见到的只有世子啊。” 说完,他伏得更低。余光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一闪。 燕王一来,事情忽然变得不受他掌控。 他怎么可能再去配合卢鸢? 当然是先保全自己。 与梁蘅月一事,可以以后再从长计议。 世子忽地不知说什么,求助似的看向谢恂。 谢恂不置可否。 像是过了一盏茶那么久,久到余杭的膝盖跪到失去痛觉,才听见一个声音道:“本王没问余探花。” 那语气稀松平常,却让余杭忍不住战栗。 大意了! 他面对的不是好脾气的侯府世子,而是阴鸷难测的燕王! 他怎能抢在淳康侯世子之前辩白呢! 众人一时间皆安静下来。 卢鸢却完全陷入了余杭的话。 明明当初是他余杭主动找上她,见她无心,又提出梁蘅月可堪一试; 如今马上要成功,他却护着梁蘅月了?! 她不允许这件事功亏一篑! 卢鸢终于忍不住喊叫道:“梁蘅月!你分明在闺房中私藏了余杭的诗,你还敢说你不认识余杭?” 她面容扭曲狰狞,因着生气在众人面前香汗浸湿衣襟,已然失去了方才的气度风姿。 梁蘅月唇瓣嗫嚅,攥紧了袖子。 一瞬安静。 片刻,谢恂淡淡询问:“卢小姐,如何教我相信你的证言?” 卢鸢也是本朝重臣之女,私下里没少瞧不起谢恂这等名为尊贵,实则卑贱之人。她在心中撇撇嘴,面上却信誓旦旦,有些赌气道:“臣女可以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不必,”谢恂扫一眼她,道:“卢小姐只需回答,今日午膳用了几碗粉?” “若如实答来,你的证言便可信几分。” ?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懂谢恂的意思。 卢鸢疑惑道:“臣女、臣女并未吃粉啊……” “未吃?” “本王说你吃了,你便吃了。”谢恂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手指青筋鼓动,利刃出鞘,唰地送至卢鸢面前。 “以此剖开肚腹,卢小姐是否用了粉,用了几碗,一看便知。” 谢恂嘴角微勾,好像说的不是剖腹,而只是在闲话。 空气凝滞。 连见多了前朝风浪的世子都倒吸一口气。 卢鸢再蠢毒,到底也是当朝重臣之女。燕王他真敢……? 谢恂却毫不震惊似的,笑得瘆人,道:“卢小姐,请。” 卢鸢吓傻了。她绝没有想到,往日任凭她们取笑的谢恂,怎会突然变了副样子? 她哆哆嗦嗦地拿起匕首。 那匕首锋芒逼人,寒光外射,一看便知是见了血的。 若以之剖腹,想必只需要在皮肤上轻轻一划, 血肉立绽。 卢鸢突地大叫一声,扔了匕首,面色惨白,已然瘫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空口诬陷梁蘅月私会外男,却又要梁蘅月自证清白,本就是无稽之谈,无异于“剖腹取粉”。 却没想到不仅人没诬陷到,反而自食了苦果。 京中人都知道,燕王谢恂,狠戾无常。只要感觉对了,什么事情他都做得出来。 往日他的手段从不敢用在他们这些权贵身上的。可是今日…… 自己今日,怕是不好了。 谢恂目光扫过卢鸢,慢慢道:“本王没有那么多耐心。” 他的目光随意一扫,卢鸢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她连滚带爬地抓住世子的袍角,哭到:“世子哥哥,您救救鸢儿啊!!” 世子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旁人不懂,他却看得出谢恂今日破天荒地动了怒。 卢鸢又爬向梁蘅月。 她不住地边哭边喊:“阿蘅!阿蘅你跟燕王殿下求求情吧,是我不对,我再也不敢乱造谣了,阿蘅你饶了我吧……” 她哭的珠钗乱摇,梁蘅月看着其实没什么感觉。 若没有燕王这出惊人的“剖腹取粉”,或许现在该哭的,要再一次跳入余杭那个大火坑的,就是她梁蘅月了。 到时候她又去找谁说理呢? 所以她其实得谢谢这个动不动掏刀子的疯男人。 但是今日到底时机不对,不是了结恶人的时候。 梁蘅月嗫嚅片刻,从世子身后挪出来,小声道:“殿下,”小姑娘吞了口口水,“能否念在她初犯,给她一次机会?” 梁蘅月其实最没底。 谢恂他再卑贱,到底,是皇室子弟。他若以身份压迫,他们这群人,那个敢说不的? 卢鸢保得住便保,保不住,可千万不要拉她共沉沦啊。 鸦雀无声。 连卢鸢都不哭了,绝望地看着谢恂。 片刻,谢恂道:“可以。” 说完,他定定地看向梁蘅月。 她站着,他坐着。但即便如此,两人的视线也几近平行。少年眸色很深,里面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恍得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会意,对着下面的卢鸢:“卢小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吃了几碗粉?” 卢鸢张着嘴,啊啊了几句,才道:“我,我吃了……一碗粉?” “那我方才离席去了何处?” “更衣?” 顿了顿,梁蘅月缓缓点了头, 这就是权势,要你低头你就得低头,即便要你承认你没有做过的事。卢鸢应该能保住肚皮了吧。 然而她已然不能自己站起来,很快被下人抬走。 她双目死死盯着院子的方向,一直到看不见了,还在看。 同为贵女,凭什么,世子眼中只有梁蘅月? 凭什么,就连那个燕王也对梁蘅月言听计从?凭什么那个任意玩弄权势的不是她卢鸢? 她好恨啊。 第4章 识破 梁蘅月靠着莺儿站起来。莺儿心疼地给她揉腿,愤恨道:“真没想到卢鸢小姐是这种人!平日里叭叭儿地往我们府跑,那叫一个殷勤!” “没想到暗地里攒着劲儿要给小姐拉个坏姻缘呢!” 梁蘅月笑了,问道:“你也看出来余……探花郎,不好?” 莺儿失惊,磕磕巴巴:“奴婢、奴婢不敢妄议,就是觉得今日他明知小姐不认识她,还想要顺水推舟,心思不老实!” “还好有世子在,没教那卢小姐怨了小姐去?” 梁蘅月但笑不语,静静地听着莺儿叽叽喳喳。 重来一世,她格外珍惜这些前世忽略了的关心和温暖。好像面对再艰难的时刻,只要躲进这些温暖中便能安下心来。 莺儿又担忧道:“小姐,你说卢小姐她会心甘情愿罢手吗?” 梁蘅月眉头紧簇。 她总是觉得卢鸢还会再来。今日是个“剖腹取粉”,下次可就不好说了。 她见四下无人,悄声吩咐莺儿:“其实她今日提到的那个东西……” 莺儿:? “余杭的诗作,我还真有……” * 回了府中,梁蘅月走在廊下,迎面而来一个男子。 男子墨发松挽,一身常服,正是她的哥哥,梁珩远。 上一世嫁给余杭后,梁蘅月极少与哥哥再见,只听闻哥哥仕途不顺,后来因牵涉梁家谋逆案而下狱。 思及此,梁蘅月红了眼圈,愧疚喊道:“哥。” 她深深地望着梁珩远,内心全是怀念之情。 对面人却见了鬼般,双目圆睁,后退几步。 还没等她感动地哭出来,梁珩远立即掉头跑了。 他的目光满是避之不及,仿佛不是在看自家妹子,而是在看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 ? 梁蘅月追上去,急切道:“哥,是阿蘅呀,你跑什么?” 对方留给她一个远去的背影。 梁蘅月一脸懵,难道哥哥他开了阴阳眼,看出来她死而复生? 不能这么狗血吧。 她问道:“莺儿,我哥他没事吧?” 莺儿:…… 梁蘅月看向她:“怎么了?你怎地也不说话?” 只见莺儿缩着脖子,状似鹌鹑。 正摸不着头脑,后上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梁蘅月,在外面玩够了?” 梁蘅月瞬间失魂,僵硬地转身:“娘、娘亲……” 梁夫人笑得温柔得体,梁蘅月却知道这温柔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夫人伸出手,缓缓地理了理她的发髻,“累了吧?过来娘亲房里,娘亲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小螃蟹。” 梁蘅月的耳朵生理性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吓得。 进得屋内。 阿蘅屏退了所有人,霎为乖巧道:“娘~” 梁夫人淡淡的,目不斜视:“娘亲不吃这一套。” 阿蘅撅嘴。 梁夫人审问道:“你今日去哪了?你最好自己说清楚哈。” 阿蘅小小声:“就去了淳康侯府呀,老侯夫人好些天前就给我下了帖子呢,娘你不是一直也催着我去吗,所以我今日就乖乖去了呀。” 至于原本计划的榜下捉婿,那个事没做成,便不算数! 梁夫人“嗯?”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当真?我怎么听说有家小姐扬言要榜下捉婿?还订了东来顺最好的房间?” 她作势起身,假装道:“不如我便派人去跟东来顺掌柜的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大小姐订了他们的房?” “别别别!”阿蘅立即拦住她,心里暗叫完蛋,看来娘亲什么都知道了, “我、我去侯府前的确到东来顺转了转,但是、但是我可真没要榜下捉婿呀呜呜。” 前世的蠢阿蘅跳的火坑,可不能要今生的可怜阿蘅来背锅啊呜呜。 梁夫人语气松缓道:“可有旁人看到你去东来顺?” “没有了,只有一个莺儿与我同去。” 梁夫人看了她片刻,才终于露出一个饶了她的笑。半嗔半怨道:“蘅宝,你若真喜欢哪个男子,娘亲不会拦你,但娘亲可曾教过你与外男私会?” 她语重心长道:“你即便独自去了东来顺,却还是没有躲得过卢鸢,是不是?” 阿蘅点点头。没想到今日之事传得这样快,转眼连娘亲都知道她与卢鸢发生的龃龉了。 她委屈道:“阿蘅知错了。可是卢鸢那丫头好生难缠!明明阿蘅没有做过的事情,却硬是往阿蘅身上套。” 她回想着燕王的举动言行,有样学样道:“她这叫逼别人剖腹取粉!明明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污蔑别人,还要别人自己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哪有……” “好了好了,”梁夫人打断她,无奈地叹道:“也就我们家的傻闺女能被那种人玩弄,既已看清楚她为人,今后不许多提这件事了。” 阿蘅慎重地点头。 她明白的,事关闺阁清誉,即便她最后全身而退,也是不要多说得好。 梁夫人收了笑容,正色道:“蘅宝,你对那个余探花,到底……?”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以后也不想认识!” 小姑娘头摇如拨浪鼓。 梁夫人试探:“那娘亲可就将你妆奁中的那几张纸处理了?” 阿蘅一头扎进母亲怀中,纤细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母亲。 她抽抽鼻子,认真地嗯了一声。 原来娘亲早已发现她私藏了余杭的破诗,只是没揭穿她。 前世,娘亲也是这般爱翻看她的小日记,小匣子,被她捉到了,便美名其曰关注唯一宝贝女儿的成长。 她气得直跳,极为厌烦隐私被别人看见。 如今却一点儿生不起气,反而觉得有一种被别人保护的安全感。 梁夫人心都软了,温声哄道:“今日还好有历哥儿护着你,否则我们家的小傻宝不知要被坏人们怎样欺负呢。改日记得去跟表哥致谢,知道吗?” “嗯。”顿了顿,阿蘅软软道:“可是,可是是燕王殿下出手,才叫卢鸢自打自脸,进退两难的呀。” 梁夫人点点女儿的鼻尖:“我们家与燕王殿下无甚私交,你父亲在公事上也不与燕王往来,平白无故,燕王怎会护着一个陌生小姐呢?” 她正欲继续教导女儿,贴身侍女却进来通报。 “夫人,老爷差人来说今日不必等他用晚膳了。” 梁夫人:“可是有什么公事?” 侍女摇头,回忆道:“说是要与新科进士们一同用膳。” 梁夫人的手臂突然被抓紧。 她低头看了一眼女儿,意味深长道:“老爷乃翰林院学士,与进士大人们一处也是常事,今后只怕更多这样的机会呢。” 阿蘅搂得更紧。 梁夫人明白了什么似的,边拍着女儿的背,边吩咐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室内又只有母女二人,梁夫人语重心长道:“蘅宝,娘亲拘着你是为你好,但是娘亲也不是那棒打鸳鸯的糊涂娘……” 阿蘅及快速得点头。 梁夫人怕女儿不进心,叮嘱道:“往后断不可私自出府了,一切交给娘亲,让娘亲出面,好不好?” 她拍抚着女儿的背。 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有了女孩儿的心思。即便与那探花郎撇清关系,想来也是碍于害羞,不愿开口。 看来她真要让老爷好好考究那人的人品了。 梁蘅月自以为安抚好了娘亲这边,回到自己房中。 * 第二日。 谢恂负手站在东来顺的房间,垂目望着街下。 百姓啧啧称赞,道今年的探花郎真乃柳永再世,不知哪家的女儿能嫁与这般才貌双绝的郎君。 谢恂眸色渐深,完全瞧不上那些人的聒噪样,转身关窗。 一道玄色身影闪进室内。 “余杭?” 玄色身影的下属调查后,回答道:“回主上,余探花昨日乃夸官后偶遇淳康侯世子,昨日晚间与翰林院大人按例共进晚膳,并无不妥。只是……” “据其他举子,余探花初入京城中与众人一道住在城郊的客舍。可几日后便搬离客舍,不与众人同住了。” “属下查到,余探花现居之所,正是悦来客栈。” “就是不知,余探花家贫无长物,是如何住得悦来客栈这般贵价的地方……” 谢恂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着茶盏,神色不明。 玄色身影问道:“除此之外,余探花言行举止皆无异样。敢问主上,属下们可要撤回来?” 许久,一道声音漫不经心的,“继续跟着他。” “是!” 玄色下属正要告退,忽然听得一声哨音。 这哨音同昨日的哨音一样,乍听会以为是百姓训鸟的鸽哨,但只有他们的人才能听懂每个音调代表的暗语。 三句哨音,转调、平调、呼调——余杭遇袭了! 光天化日,谁竟然敢公然袭击新科探花郎? 下属急切道:“主上,属下告退?” 谢恂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他一眼,“不急。” ? 二人静坐室内。 东来顺离悦来客栈只隔着一条街,此刻街上人声鼎沸,乱作一团,隐约听得到那边的叫喊声。 谢恂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茶。 片刻,楼底下也开始嚷动。随即一个中年男子喊道:“公子!公子您不能上去啊!” 人声由远及近,最后传到谢恂这边。 “咚”的一声,一个小厮打扮的小人跨进来,然后立刻关门,扒着门缝往外看。 胸口起伏,面若浮霞。 第5章 又见 两个时辰前。 梁蘅月与莺儿作小厮打扮,偷偷潜入了悦来客栈,余杭所住的房间。 莺儿哭道:“公子,我们这样一定会被别人发现的呜呜。” 梁蘅月仔细地翻看余杭房间,随口安抚:“不会的不会的,他今日依旧要夸官,你手脚麻利些,我们早点走不就是了?” 余杭的东西简陋得很,除了几件衣服就是一堆书。 梁蘅月有些泄气。 她虽重生,可上一世深居简出,除了耳闻一些京中的重大事件,对诸如余杭何时盯上梁家,与燕王真正的关系是什么,都一概不知。想要制衡余杭,只能她自己一点点摸索。 也不好直接同阿爹娘亲挑明。 翻弄间,一个话本从书堆中掉出来。 封面上赫然写着:生贵婿》,正是梁蘅月这些日子所收来的各种有关“榜下捉婿”题材的话本之一。 或许……这里面会有什么线索? 刚欲翻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声,梁蘅月立即将话本收入怀中,催促莺儿离开。 才翻出窗外,便听见里面大喊,“捉贼啦!有毛贼!” 是以一路逃到这里。 她转身抱拳,额际微微出汗:“大人,我是,我、” 外面吵闹声越来越大,屋内却寂静,连杯盏相撞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玄衣下属想控住闯进来的小贼,却被主上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过了会,男子站起身,自上而下地打量她,语气似笑非笑:“这位小郎君,生得好生俊俏。” 他凑近一步,扶起眼下紧紧握成拳头的小手,扶住了便不松手, “若有难处,说来本王听听。” 他说“本王”?! 梁蘅月连挣扎都忘记了,任凭男子轻薄着自己的手,抬眼, 正是昨日那个黑脸儿少年! 下意识觉得完蛋,顿了顿,又想到自己出门前特意扮作了小厮,并不是以女子形象示人。 况且他方才称她“小郎君”,想必,一定,应该……没认出她来? 梁蘅月挺起胸脯,故作坦然道:“我、我没有难处!外面那个贼也不是我,我、我就是进错房间了而已,这就走!” 说罢用力挣,却没想到男子忽然松了劲儿,只让她往后冲了几步才站稳。 就在这时,掌柜的终于赶到,在门外小心询问道:“客官打扰了,请问是否见一矮瘦小贼经过?” 男子定定俯视着她,拂手道:“请,” 他嘴角带笑,神色之间满是信任,让人猜不透,甚至是心慌。 梁蘅月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怕掌柜的听见,她往窗边走,边走边压低了嗓子道:“我不爱走门,我从窗子出去就好。” 男子一个眼神,玄衣下属便堵住了窗口。 这伪装着实不高明,谢恂一眼便看穿了,但他却没拆穿,接了她的“戏”。 他全然没了昨日的低声下气、任劳任怨。此刻颇为闲适,逗弄小孩似的,“本王的窗户,岂是人人能走的?” 小姑娘气鼓鼓地转身,背对着窗户。谢恂继续恐吓道:“小郎君若不自报家门,本王只好将你交给掌柜的了?” 梁蘅月上当,又疑又怯道:“那、那我说了,你便放我走?” “若老实说了……”他拖长了尾音,梁蘅月快紧张死了。 “当然。本王一开心,大约可以放你走。” 谢恂稳步走到小姑娘身边,稳稳低下身,凑到她耳边,像是要夫子教导学生文章道理一般, “比如,若得小郎君的手,亲自给本王敬茶,或许本王就开心了。” 他的气声落在耳垂,撩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梁蘅月硬着头皮答应:“好!” 她几步过去,坐在屋内小桌子的旁边,飞速斟茶,“这位没有见过的王爷,”她刻意强调,却不知自己伪装的身份一开始便被识破,“请用茶。” 男子从善如流地坐到她旁边,伸手接了杯盏。 倒真没再为难她。 梁蘅月心下开始数落他。 这人不老实!昨日在李寄舟那些纨绔子弟面前一副被欺负的小绵羊样儿,还让她圣母心大发,替他解围、穿衣。 今日见她是个没有钱权的小厮,便露了真实面目了,是吧? 真不愧是后来能弑君篡位的“人物”,下一朝皇帝不是他她就不过了! 梁蘅月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要她自报家门,那便报。但是断不可说自己是梁府之人,以免让梁府落入这头野狼的视野。 不如说是淳康侯府人。一方面世子表哥最好说话,万一被问道,也可替自己遮掩;另一方面,燕王昨日竟然出现在了淳康侯府。她看不懂燕王的意图,却看的出世子表哥的眼神。 那眼神对燕王并无防备,反倒有几分亲近。 顿了顿,梁蘅月若有其事道:“这位王爷,我乃淳康侯世子身边的下人,今日得了世子的吩咐,秘密出来办事。” 她捂紧腰系,装作里面有东西道:“我可真不是那个小贼啊,有侯府的牌子为证。” 说罢,一眨不眨地看着燕王。 是生是死,就在这一刻了。 其实自己并没有侯府的牌子,若他真要,她只能命绝于今日了。 万籁俱寂。 突然,门外的掌柜复又敲门道:“客官,客官您是否被那小贼劫持,不便出言?” 还没等屋内回话,掌柜的就带人闯进来。 脆弱的木头门被大力推到一旁,又被惯性弹回掌柜的胖胖的将军肚子上。 众人傻眼,呆在原地。 金兽口中吐出几缕细烟,飘逸而上。一个玉冠黑衣男子背对着众人,端坐正中,看不见眉目。 唯有大袖的下面,露出一截横躺着的石青色裤腿。 玄衣下属肃然道:“主子未曾传唤,掌柜的便是如此做生意的吗?” “不敢不敢!”胖掌柜汗如雨下。 订东来顺这件房的都非富即贵,他犯不上为一个探花郎得罪了更大的人物。他恭敬道:“都是我糊涂了,生怕那小毛贼闯入,坏了贵客的好事,” 胖掌柜边哈腰边退出去,顺手还给关上了门,“贵客继续,继续哈!” …… 屋内,谢恂完全无视门外纷争。 他微微低头,注视着她,左眉轻挑,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你是韩厉的人?” 梁蘅月从未与一个外男如此相贴过。 他挑眉的瞬间,她呼吸暂停,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一切都变得安静,闹钟回响的唯有他微微上扬的尾音。 半晌,梁蘅月才回神,连推带搡地从他怀中爬出来,又羞又气, “不许这样看我!” 谢恂也不恼,眉目流转,与角落中的下属叹道:“淳康侯府果然是清贵世家,府中下人都如此俊俏。” 他掀起眼皮,目光回到她身上, “改日见到世子,我可要向他讨教,从哪里买来小郎君这般的人物?” * 出了东来顺。 梁蘅月回头望,方才走的窗户现今紧紧闭着,看不出什么来。 门口倒依旧乌泱乌泱挤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看来掌柜的和余杭还在里面挨个排查。 她找到约好的会面地点,发现莺儿早已在那里等候。 莺儿见了她忙迎上来检查:“公子,您没事吧?可急死我了。” “我没事,”梁蘅月摇头,“倒是你,他们竟没发现你?” 莺儿道:“还好有公子作挡箭牌,我们一分开,他们就直奔公子而去了。” 梁蘅月:…… 为什么只追她!难道死过一回的人,都是有些晦气在身上的吗呜呜。 看来她应该去上柱香。 梁蘅月正色道:“不说这些了。你那边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或者事情没有?” 莺儿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团东西。 那团东西,外看是米白色,触手温润,滑滑凉凉的,即便以手温捂上一会,也丝毫不会生褶子。 莺儿缓缓将那团东西展开,神色认真道: “公子,这是余杭的内裤。” …… 梁蘅月一指戳上莺儿的脑门:“死丫头你神经病啊!还嫌你家公子命大是不是,连男人的内裤都敢私藏了?” 梁蘅月双眼发黑,耳边嗡嗡地叫。 就她家丫鬟这个智商,在宫斗话本里活不过三集,在复仇虐渣话本中只能当个降智炮灰。 她强忍住泪水,苦口婆心道:“我是叫你找可疑的东西,不是叫你去偷别人内裤啊!” 何况这东西恶心死了还带着原味。 莺儿委屈道:“可是公子,你看这内裤,”她急切地将那团布料举到自家主子面前, “您看这布料,您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但是您可曾见过这种料子?” 那料子在莺儿的高举中沾了阳光,竟然一闪一闪地发起光来。 梁蘅月确信,京城中再名贵的料子,也不似这般。 况且余杭此时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即便得到不义之财,想来也不会用来买对他毫无用处的贴身衣物。 余杭此人,唯利是图,没有利益的事情,绝不会做。 若不是主流的名贵料子,便是某种偏僻地方的独家织法? 这倒确实有些可疑了。 梁蘅月点点头,道歉说:“如此看来,你便把这东西交给娘亲。” 莺儿不解。 梁蘅月吩咐道:“上次诗作一事,我们已经吃了暗亏,恐怕我房中有异心之人。你将这个交给娘亲,让她帮我们暗暗查明,这料子到底什么来头。” 或许这个东西,还真的有可能帮上忙。 待莺儿将东西收好,梁蘅月催促道:“回去之后你好好洗洗手,可别沾上脏东西,知道吗?” “嗯!” * 梁府。 梁蘅月同莺儿从小侧门溜进来,立即换回了装束才放下心。 坐到榻上,梁蘅月捻着小点心问道:“怎地感觉今日院子中清净了些?” 小侍女倚翠答道:“小姐,余杭余探花郎来咱们府上拜会,大家都去一瞻探花郎风姿了呢。” 梁蘅月噎住了,莺儿急忙给她拍背。 待咽下那口点心,倚翠懵懂问道:“小姐,不知道探花郎是否真如传闻中一般,风流俊秀,出口成章呀?” 第6章 第 6 章 “他就是个垃圾!!”梁蘅月气道。 半晌,她才重新冷静,问道:“谁准他来的?” 他不应当在追查毛贼入室一事吗? 倚翠答道:“回小姐,说是探花郎被授了翰林院编修,同其他两位大人一道来的呢。” 本朝进士及第后,状元为修撰,而榜眼探花为编修,若一道来拜会翰林院上峰,倒也算合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倚翠走远,屋内只剩梁蘅月和莺儿两人。 她确认外面没人,从怀中掏出那本在余杭处拿来的生贵婿》。 莺儿接过书,上下左右翻了个遍,问道:“小姐,这话本我们房中也有一模一样的,好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话本中干干净净,连用笔圈点的痕迹都没有。 梁蘅月不语,又逐页检查。 忽然,她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是不是被撕去了一页?” 莺儿凑上去看。 果然,有一页被撕掉的口子,藏在书脊深处,不仔细看都看不到。 梁蘅月立即将旁边自己那本生贵婿》拿过来作对比。 被撕掉的是第37页,内容是书生与小姐私定终身后,约好三日后,在广济寺相见。 梁蘅月倒看不出这一页有何不妥。 她转念,道:“这话本是津津书社的私刻,既然是私刻,想必书社一定可以直接联系到话本作者。 若我们能知道话本的作者是谁……” 莺儿接道:“小姐是怀疑,这话本是卢鸢小姐属意成书的?” 梁蘅月:“说不好,总觉得一切都太过于巧合,很蹊跷。” 顿了顿,她决定好了,吩咐莺儿:“这件事需托给世子表哥,他平素爱与文人骚客往来,或许能查出话本背后的作者。” “是,小姐。” 此事就算暂且搁置。 梁蘅月扔了书,烦躁地绞着帕子。 重生不过第二日,事情便接二连三得来。她想解决,想要让所有事情都可以处理得得心应手,却有些力不从心。 片刻,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呐呐问道:“莺莺,你说,男子可会对男子……?” 莺儿:? 梁蘅月暗示道:“就是男子与男子,可也会如同男子与女子……?” 莺儿:“小姐是说,男子与男子在一起?” 梁蘅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莺儿笑道:“奴婢听阿婆们说,世间有一些男子,他们不愿与女子亲近,反倒与男子亲近。甚至、甚至日夜都如、如夫妻一般……” 她意味深长,梁蘅月却全懂了。 梁蘅月掩饰地干咳一声。 顿了顿,故作自然道:“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男子与男子相爱乃正常人的正常情感,史书上不是也有许多记载吗?” “就是没想到,”她声音渐弱,直直地盯着眼前空气, “这般男子竟在我身边?” 而且竟然就是燕王! 怪不得他对卢鸢和自己都永久性的黑脸儿,却对装作小厮扮相的自己和颜悦色,不仅夸她生的俊俏,还、还将她锢在大腿上不让她走。 梁蘅月耳朵蹭地热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看起来有些诡异。 莺儿没听清,问道:“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好像似乎大约,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梁蘅月回神,收了书,起身道:“你随我去正院探探。” * 梁府正院。 梁父会客的地方在正院西侧,引一泉水环绕而筑,春夏时节可临窗见景,也可赏水中锦鲤,在京中众府中算得上既简朴又有生趣的了。 今日虽雪停日头好,但孟冬时节已然寒气迫人,只好在屋内叙话。 梁父与梁母端坐在主位,状元、榜眼、并余杭,各自按照礼仪坐在下首。 状元与榜眼瞧着都年岁不小,与梁父像是同龄。 主位后摆了一架苏绣的大屏风,梁蘅月悄悄站在屏风下,一下子便看到外面的人。 余杭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衣服上的纹样一看便知是宫中御赐的,与昨日刻意的低调截然不同,反倒威重初显。 梁蘅月忍不住翻个白眼,小声与旁边莺儿吐槽:“可真会装,方才还为一条内裤追我十条街,现下四平八稳地坐着,不知道的以为他无事发生呢。” 这话完全不讲道理,纯粹是因为讨厌一个人,所以这个人做什么都看不顺眼。 外面说够了文章,顿了会,开始闲谈。 梁父道:“听闻余探花并非京城人,此次进京,家中一切可安置妥当?” 余杭闻言站起来,躬身拱手道:“谢老师关怀,昨日已叫人快马送回家书,想来一切安好。” 旁边年岁稍大的男子笑道:“余贤弟乃细叶城人士,我们都未曾去过,不如探花郎给大家讲一讲那塞外风光,也好让咱们开开眼呐。” 余杭微微勾起嘴角。 来前就料到自己出身细叶城,少不得谈及那里的风光,满足京城这些自诩上等人的乐趣。所以提前就准备好了说辞。 他眼皮半闭,隐藏住眼中的嘲讽,坦然道:“若说细叶城的风光,不外乎大漠黄沙这些众所周知的。但是有一件趣事,想必只会从我这里听到。” 男子来了兴致,追问道:“是什么?” 余杭解释道:“摩诘居士有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说罢,顿了顿,才继续道,“其实若身临其境地观日,会发现落日并不十分圆润,而状如扁盘。” 几人啧啧惊叹:“竟有这等奇事?” 余杭但笑不语,很满意几人的反应。 梁父捋了捋须,目光灼灼地看着座下年轻郎君,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另一男子与旁边男子说道:“我常居家中温习,却也听闻近来我朝与西北匈奴数有摩擦。” 他转头问余杭:“贤弟在细叶城时,可曾见到过那些胡人?” 余杭没料到,躬着身僵持在原地。 余杭眉头紧锁。良久,才恢复下来,平静道:“未曾,我甚少出门,似乎确有些胡人商队在细叶城外往来吧。” 说完,他坐回位置,似乎不愿多谈。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梁夫人温声,主动缓解气氛:“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外地风情的,只是看到余探花一表人材,后生可畏,便知道探花郎家中定然有个事无巨细,照顾周到的长辈吧?” 待对方称是,梁夫人称赞道:“若如此,余家可堪称母慈子孝了,难怪出得了探花这般的后生。” 话音一转,又打趣说:“探花郎何日将家中妻子女眷接入京来?若需要帮衬,与我说一声便是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 来前便已打探清楚,余杭家族人数众多,对父母长辈也十分孝敬。 就是不知,这后生是否有了婚配? 她自己并不会将一个小小探花放入眼中。 可若宝贝女儿将来喜欢上了他呢? 还未等余杭反应,屏风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皆被这声音打断,看向屏风。 梁蘅月出不去,只能转来转去,在屏风内干着急。 昨日已说了对余杭无意,怎么娘亲话里话外还是在打探余杭的婚事? 难道这一世她再怎样努力改变,却还是逃不过前世的宿命吗? 莺儿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担忧道:“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被老爷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啊。” 梁蘅月拂袖,甚至想要直接冲出去,让余杭消失在她面前! 一碰见他,她的下身就隐隐作痛,仿佛重来一遍血崩的巨痛。 她所有的理智尽数全失,恨不得杀了他!哪怕是与他同归于尽也好,哪怕是自己今生剩下的日子都不要也好! 她正欲不管不顾出面,梁父忽得走过来,从屏风外面一路逼得她退回去。 “阿蘅!”尽管他压低了声音,怕被外面听到,却也还是难掩生气, “勿要再胡闹!爹爹便是这样教你与外男见面的?” 说罢,他牵住梁蘅月的手,交到莺儿手中,瞪眼道:“快将你家小姐领回去!” “爹爹,我、”梁蘅月逐渐平静下来,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她磨磨唧唧不肯回去。 与爹爹直说她重生一事,恐怕要被当作精神病患者。 可是若委婉一些,怎样才能让父母亲明白,自己是真的厌恶余杭,而不是少女怀春的羞于开口呢? 头痛得很,都怪她私藏余杭的那堆酸诗! 现下她可真是被几张纸害得哑口无言了。 梁蘅月挣开莺儿的手,欲言又止:“爹爹,阿蘅、阿蘅不喜欢看到那个余探花,以后别让他来家中了。” 梁父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 他不明白,自己可爱缠人的宝贝女儿,怎地偏在余杭身上就变得如此,如此激烈? 顿了顿,他心中已有考量。 自己的女儿,哪怕天下人都不信她,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 梁父缓了声,安抚道:“好了好了,爹爹听你的,好不好?” 梁蘅月衡量了一下这话的可信度,然后点头。 梁父又道:“那现在,赶紧回房间去。爹爹这边很快结束了,乖啊。” 少女又小小地点了头,未再说话。 * 出了会客室。 梁蘅月行至廊下,手搭在莺儿身上,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有些吃力。 脑中一片空白,连不远处热闹的送客声都听不见。 余杭本跟在另外两位状元和榜眼身后。待走远些,他脚步一滞,转身行向相反的地方。 垂了冰棱的廊下,一个少女慢慢走在前面。 雪缎短袄,玄色织金马面,乌发云髻,素净宛如出尘仙子。 余杭眼前一闪而过昨日,少女凌人盛气,而自己如同路边一只卑贱的蝼蚁,从不可能入得了少女的眼。 他快步追上去,躬身朗声道:“梁小姐?” 第7章 第 7 章 突然寂静,少女站在原地。 余杭从手臂中探出余光,一点一点地揣摩她的神情。 梁蘅月姿容艳绝,名冠京城。与举子们酒后闲谈时,也曾猜测着那梁家小姐究竟有多好看。 只是那张脸上的神情淡得仿佛随时会离人世而去。 余杭忽觉呼吸一滞,心中抽痛了下。 他压下这怪异的感觉,说:“雪天路滑,小姐衣着单薄,还请仔细勿着了凉。” 梁蘅月幻想过无数次,若自己再单独与余杭见面,自己会怎样。去从没想到她会如此克制、冷静。 她缓缓转身,余杭就站在两米远处。 躬身拱手,恭谨谦和。 前世他也是如此,温柔体贴,教她沉溺在他装出来的关怀和爱护中,无法自拔。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被他的欺骗了。 梁蘅月不置可否,冷冷道:“我与郎君素不相识,郎君失言了。” 余杭猝不及防,下意识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惊愕。 少女素面冷然,眼中的防备显而易见,绝不是面对意中人的那种欲拒还迎。 怎么回事? 卢鸢骗了他,并没有在梁蘅月面前极力促成他二人? 他旋即冷静下来,换了语气,温声道:“是我唐突了。昨日初见小姐,觉得似在那里见过一般,今天才……” 他神色自若而温润,即便被冷淡排斥也没有黑脸,继续道:“……小姐不要害怕在下。” 梁蘅月冷眼看着他毫无破绽的表演。 任何一个女子,想必都会被这般谦和温柔的男子骗去,为他剖心剖肺的吧。 只是她重来一世,绝不可能再踏入他设好的圈套。 “既如此,告辞了,”梁蘅月已然走出几步,忽然转身。 余杭还站在原地,看样子是打算看着她走远,再离开。 梁蘅月微眯起眼,缓缓道:“郎君也要仔细着凉才是。” 说罢,转身离开。 他余杭从来就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舍得下一切的人。他既然演戏上瘾,她也要配合他一下,好不让他与卢鸢的心思落空啊。 * 另一边。 人群散去,东来顺重新平静。 二楼小房间的门被敲响。三声一停,共三停后,屋内玄衣下属亲自将外面的人迎了进来。 正是一矮壮的国脸大汉。 那大汉一身利落短打,看起来与普通樵夫无异。进到屋中,单跪抱拳道:“殿下。” “讲。” 汪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递呈,焦急道:“殿下,我军在细叶城外发现这了个……” “……万望殿下早日归来,否则西北局势恐有突变……” 谢恂收下,看过,又交换给汪前,不置可否道:“不急。” 汪前:? 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玄衣男子,十一。 他们西北军向来不认别人,只认殿下。若殿下迟迟不归,他们可怎么办呐? 十一僵了下,默默别开视线,看向无人处,全当没看见。 殿下的意思,谁也猜不透。 他可不要凑上去找霉头。 * 三日后。 淳康侯府的轿子停到京城广济寺门前。 一个看着面嫩的小厮鬼鬼祟祟跟到另一个小厮旁边,悄声道:“小姐,走了这么久,累不累?” 那个小厮低着头,也悄声:“我没事,你快站回去,别让别人注意到。” 说罢,他掀开轿帘,扶淳康侯世子出来。 广济寺住持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韩厉来了,行了个单掌,道:“阿弥陀佛,施主再临寒寺,善哉善哉。” 韩厉亲切笑道:“上回住持与我说的话,回去后我细细想来,竟十分有些启发。今日我打算来这住上几日,可要叨扰住持了。” 两人边客套,边往里面走。韩厉趁机回头,瞪着眼睛故作严厉道:“来福,还不快跟上?” 梁蘅月:…… 说好不要叫来福这个名字的! 她瞪回韩厉,吓得对方收回视线,暗地里摆手“认罪”,方才跟着众人到了寺庙后院香客所居的厢房。 韩厉自然是与住持屋内相谈。梁蘅月守在门外听了会,实在对那些佛偈佛经啊什么的无感,边自己走远了寻开心。 这广济寺清净庄素,寺内除了缕缕而上的香火,便是脸色如寺院砖墙一般古板的和尚小师傅们,梁蘅月看了会便腻了。 就不该信了世子哥哥的鬼话! 梁蘅月扯着袖子,边走,边看到一处四下无人的院落。 寺内西南角,种有常青灌木,院中心放着一顶不再使用的旧鼎…… 这个地方好像在哪见过? 梁蘅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这里怎么与生贵婿》中,小姐和书生私会的地方一模一样? 而且这里也叫做广济寺! 难道书中情节,真的隐喻了现实? 书中原文写到:“入口极宽敞,待入了小院,灌木遮掩,杂草丛生。瑛瑛见四下无人,走到那废鼎旁,伸手一摸,边摸到一个特制的关节, 瑛瑛按照记忆打开关节,摸出一张纸来,正是章生送给瑛瑛的情诗。” 梁蘅月定定地注视着面前废鼎,心下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 她慢慢将手伸进了那口废鼎。 光滑、光滑、光滑……她摸了一圈,手指下都是光滑的材质。 梁蘅月泄了气,怀疑许是自己想错了之时,手下突然一动! 一块四四方方,印章大小的关节! 她慢慢抠开那个关节。 立面什么都没有。 梁蘅月皱着眉,将那关节放回、塞好。 或许,书中的情诗,便是卢鸢那天偷偷送给她,让她独自欣赏的余杭的诗作? 而生贵婿》,一则可以在卢鸢与余杭之间传递信息,一则可以送给她看,怂恿她逐渐生了“榜下捉贵婿”的心思? 梁蘅月后心逐渐生出冷汗。 这般周环,若不是她疯了,便是卢鸢余杭当真好计谋。 为了让她嫁给余杭,竟费了这么大、这么长远一圈周折! 梁蘅月只觉得浑身发抖,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气般,站在原地,挪动不得。 半晌,院外传来道熟悉的女声。 梁蘅月扶着废鼎,动弹不得,耳听那女声越来越清晰,忽然被一道力量扯开。 天旋地转,等她反应过来,手被锢住,嘴被捂紧。 背后靠着一个温热的坚硬,她愈挣扎,背后之人愈用力。 直到她挣扎渐弱,一个有些凉意的气息凑到耳边:“不想被发现,就别叫。” 气息打到耳垂,激起一片酥麻的小疙瘩。 梁蘅月缩了缩,却没再动。 好像直觉,觉得他不会对她怎样,并且依赖他。 谢恂微微低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看回院中。 两人躲在半人高的灌木中,一蹲、一半跪,竟然意外的贴合。 卢鸢让小侍女守在门口,独自走到废鼎旁边。 她伸手摸了摸,确认关节完好,没有被人发现,才放下心,换小侍女过来。 卢鸢问道:“你打听清了?世子真要在这里住几天?” “是的小姐” 卢鸢抚掌,眼底闪过志得意满的笑意。 真是天助她也!本只约了余杭,想要商议之前的事。没想到世子哥哥竟也来了,正好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没有梁蘅月在一旁搅和,世子哥哥定能发现她的好! 卢鸢主仆二人又说了些什么,梁蘅月这边隔得远,听不真切。 梁蘅月胸口一撞一撞的,有些气喘。脚下踏着积雪,雪水化了,浸入鞋子十分冷湿。 她不适,挪了挪身子。 下一秒,身后男人闷哼一声,斥道:“别动!” ? 梁蘅月委屈屈地原路返回。 又来了又来了是吗?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便发神经,训起人来? 她没忍住,别别扭扭嘀咕:“我袜子湿了的……” 谢恂冷冷地盯着怀中小姑娘。 此处缝隙狭窄,满目都是梁蘅月细白的后颈,空气中盈满了少女独有的香气。 越压抑,越难耐。 他起身,看都不看她一眼,居高临下道:“佛门重地,岂容你一小厮乱闯。” 男人鼻音听起来很危险,“还不回去找你主子?” 说罢,落荒而逃。 梁蘅月扶着膝盖,腿麻得很,一时站不住。 一直确定男人走远了,她才随手侩起一抔雪,往男人的方向扔去。 阴晴不定的大变态! * 回到厢房。 莺儿还老老实实站在门外,梁蘅月恨铁不成钢,把这个老实姑娘拉到廊下坐好。 她眼神指指屋内,气愤道:“一直没出来?” 老实莺儿点点头。 梁蘅月一挑眉,反倒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咚咚咚“表哥?” 咚咚咚“表哥?” 咚咚咚“表哥?” …… 刚要敲第四遍,门一下子从里面拉开。 梁蘅月讪讪地缩回手。 韩厉面色难看:“何事?亲爱的来福?” 梁蘅月气又上来了。都说了不要叫她来福! 她阴渗渗看着韩厉:“不是说带我来有惊喜?惊喜呢?给我看啊。” 光顾着自己在里面聊天是什么意思! 韩厉哼了声,“你表哥何时说过假话?”他把住她的肩,往后一转,指着那边正对着的厢房道:“看见那个房间了吗?” 韩厉自信一笑:“可知那里住着什么人?” 梁蘅月不解。 韩厉解释道:“津津书社的老板,此时正在这里短住。” “你不是要调查生贵婿》的幕后作者吗?问他就对了。” 第8章 第 8 章 二人敲门,却发现门根本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屋内空无一人。 梁蘅月目光询问韩厉。 韩厉摆摆手,急忙撇清自己:“这可与我无关,来之前明明跟我说老板就在这啊。” 梁蘅月抬眼,转了一圈,得出结论:“老板刚离开,应该并未走远。” 她指着桌上半盏茶。茶水温热,还剩许多,看起来老板走之前正在饮茶,突然被什么人给叫走了。 窗外忽然一声响动。 韩厉喝到:“谁!”,然后飞身出去,拿住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立刻就招了,哭道:“我、我是奉命行事啊,贵人放了我吧。” 韩厉与梁蘅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厉声问:“奉谁的命?” “我家老板,乌诚……”他还想搪塞,被韩厉一扭胳膊,又道:“老板就是叫我赶紧回书社通知上面的人啊,别的真的没有了……贵人、您饶了我吧” “你家老板,现在何处?” 小厮:“前院,正被燕王殿下审讯。” * 广济寺前院。 梁蘅月、韩厉并住持一同赶到。 肃穆佛堂,宛如诏狱。 锦衣卫从里而外一字排开。绣春刀出鞘,十分冷森。 谢恂端坐于正中,光线模糊,看不清楚面目,却十分骇人,恍惚间让人以为是地狱而来的厉鬼。 住持最先行动,还没冲进去就被门口锦衣卫拦下。 刀刃发着青光,凶狠无比。 住持气的面皮发红,怒道:“佛门圣地,岂容尔如此放肆!” 本朝敬佛,他们查案子查到佛祖头上,到底有些猖狂。 守门的锦衣卫互相对视,派了一人进去通报。 光线不到最里头,从外面看只能看到黑黢黢一片。 待那个锦衣卫从里面得了话回来,几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锦衣卫清清嗓子,直言道:“殿下说,若方丈也想进诏狱溜一圈,便继续闹事。” ……! 他竟如此猖狂! 旁观的梁蘅月都吓得腿软了。 从前只是听闻燕王谢恂名声不好,她没怎么放在心上。见过几次后感觉其实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更是觉得传闻恶毒揣测无辜之人。 现在看来,他谢恂竟敢明面上对佛如此不敬。 哪里是无辜之人,只怕传闻都不及他本人十分之一疯狂! 过了会儿,到底是韩厉甩了甩大袖儿,强装出淳康侯世子的架子,冷脸上前道:“淳康侯府,也要拦吗?” 梁蘅月和住持暗自给他鼓掌:好!就要这般强硬!真给咱们长脸! 下一秒。 对方大佬亮刀,横眉喝道:“事关机密,还望世子配合!” 韩厉灰溜溜退回来。 三人矗在门口,丧眉搭眼的。还是韩厉以所捉的老板家的小厮示意,才让锦衣卫大哥进去通传。 半晌,立面正中的人冷声道:“放他们进来。” 锦衣卫给他们让出一个通道。韩厉嘱咐梁蘅月跟在他身后进去。路过方才亮刀的锦衣卫旁,还不忘哼了人家一声。 待到谢恂旁边,他神色已变得十分熟稔亲切:“见过殿下。” 谢恂却没搭理他,只是目光克制地往他身后一转。 直到看见那个露出的衣角,才淡淡嗯了句。 一锦衣卫端来椅子,韩厉一脸骄傲地坐上去。 梁蘅月此时是淳康侯世子的小厮,自然不能跟主子们坐在一处,便自觉站在韩厉身后。 审讯继续。 津津书社的老板乌诚一见到自己小厮,顿觉绝望。伏在地上,更加不敢为自己辩白。 锦衣卫佥事凶巴巴的,问道:“乌老板,你与胡人互通的信件,你特意请人铸造的鼎、以及为你铸鼎的工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承认吗?” 佥事继续道:“你生长于细叶城,今年三月才来到京城。你所开办的津津书社,名为私刻书社,实则从三月至今的八个月中,只今年十月出版了一本生贵婿》。而在此期间,你的经营状况一直良好。” “你的书社,并非真正的书社,而是你与胡人私通的场所,是也不是?” 乌诚胖胖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半晌,从地上闷闷传来一声,“……是。” 主犯认罪,佥事向韩厉一抱手,恭敬道:“敢问世子,这是……”他指向底下一并跪着的小厮。 韩厉解释道:“我在乌诚老板房间处发现了他,不知是否与本案有关。” 那小厮早已被这般阵仗吓死,忙哭着招供:“冤枉啊!都是乌老板叫小的赶紧去一趟卢府,其余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佥事想了想,向谢恂问道:“殿下,此时牵涉卢府,可要?” 若只是捉一个胡人的眼线,倒没什么。 可若牵涉到当朝重臣,卢府卢霆,那事情就真的闹大了。 谢恂不置可否,却突然转过头来。 他侧着身子,脸上一半阴影,一半阳光,似乎是被底下那些人的闹剧烦透了。 他旁若无人地注视着梁蘅月的脸,语气稀松平常:“袜子不湿了?” 梁蘅月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看到自己身上,连谢恂也吃惊地转过头看她。 她不知道,好好地审讯着,他怎的突然关注到她的袜子,唰地红了脸颊,被他突然的举动搞的措手不及:“还、还没。” 说完,呐呐道:“还是有些湿。” 谢恂早就习惯了他们的目光,懒得装样子,只是对着她吩咐道:“不要硬撑,不行就回去换了干的再跟来。” 梁蘅月一脸懵懵地点了头。 见她听进去了,谢恂才转身。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在紧张的气氛中十分突兀:“乌诚二人,收归入诏狱。至于卢霆,你一对先行控制住卢府,不许一人出去。” 顿了顿,待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他才慢慢道:“然后再与陛下通报。” 男人神色轻佻,仿佛处置的不是一个庞然大物的卢府,而只是无名小卒。 佥事唱了是。 在心中暗暗警醒自己,日后与燕王共事,定要更加小心谨慎。 行走官场,不怕恶人,只怕疯起来不管不顾的,疯子。 * 房间内。 梁蘅月换好了干净袜子。 韩厉一脸古怪地盯着她:“你与燕王,何时认识的?” 梁蘅月飞速否认:“我不认识他!” 韩厉才不相信。他指着梁蘅月发烫的脸颊:“还说不认识?你自己摸摸脸,都可以把鸡蛋煮熟了。” 他发出灵魂拷问:“而且,谢恂怎的知道你袜子湿了,还叮嘱你换袜子?” 梁蘅月推开他的手,生气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认识他。” 她简直烦死那个大变态了好嘛! 谁喜欢与那种,一会晴一会雨的怪人做朋友啊。 韩厉见她严词厉色,便也打消了心中的歪念头:“好啦好啦,信你了,别生气了啊。” 两人遍往寺院正门走。 今日来本就为调查生贵婿》一事,没成想幕后作者没查出来,反倒碰上那种煞气骇人的场面。 况且此事已牵扯到卢府,恐怕今夜所有京城人都睡不好。韩厉只能放弃原先的计划,先把梁蘅月安全地送回府中去。 到了寺庙门口,正欲见燕王的马车。 韩厉为自己鼓了鼓劲儿,带着梁蘅月上前道:“见过燕王殿下。” 车内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世子不是刚见了?” 韩厉:…… 他只是想要友好地打个招呼而已嘛!又没招他惹他,做什么讲话这般噎人! 顿了顿,他复又说到:“咳咳,殿下,臣见今日天色尚好,突然想要往西南郊区马场转一转,” 他刻意重读了“西南”,那是他们两人私下约定好的暗语, “不知殿下可否顺路,将臣这小厮送去梁大人府中?” 梁蘅月:? 他不把她送回去了吗?反倒要燕王送她? 她拽着韩厉的袖子,正要不干,便听车内男人迅速道:“顺路。” “我不、” “快上去吧。”韩厉堵住她的嘴,把她塞进马车内,叮嘱道:“还不快谢谢殿下肯搭你一程?” 梁蘅月被他推进去,忽得撞上男人的视线。 谢恂定定的注视着她,梁蘅月心里发毛,下意识捋了捋小辫子。 手都到了胸前,没有摸到原本的小辫子,才记起自己此时依旧是男装。 她急忙掩饰性地缩回手,挑了离谢恂最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 马车上路。 车上一摇一晃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大变态。梁蘅月感觉脑子都要散了,乖巧地盯着自己膝盖,不敢发出声音。 谢恂也没说话,两人之间一时诡异的安静。 过了许久,车外渐渐响起热闹的声音,约莫已到了京内最繁华的地带。谢恂突然问道:“把你放在侧门?” “嗯?”梁蘅月下意识应了声。 她看向谢恂。男人目光很稳,好像依旧毫不怀疑她的男装身份。 她小小地点了头,道:“嗯,侧门就好。” 说罢,竟然又说道:“殿下,其实方才,最好先禀告了陛下,再去封卢大人的府邸吧?” 她歪着头,直说出来自己一路的疑问:“感觉这样的话,会比较显得您尊重陛下呢?” 一片寂静。 梁蘅月过了会儿,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不要命了吗?竟敢指责燕王不够尊重皇帝? 小少女的额际一阵阵发冷汗。 完了完了她没有办法活着回家了吧?呜呜 片刻,谢恂撩起车帘,跟外面吩咐:“叫江达佥事停一停。待禀告了陛下,再封卢府。” 说罢,他坐回来,不加掩饰地注视着梁蘅月。 他眉眼愉悦,仿佛并没有因她的大不敬而生气。 梁蘅月慌了:“我、我就是说着玩儿的,我、” “没关系。”他神色之中的愉悦浓烈几分,让人猜不透, “本王觉得,你说的对。” 第9章 第 9 章 自那日后,梁蘅月也不出门闲逛了,每日躲在自己的小屋中,与莺儿下棋赏雪,到娘亲房中蹭吃蹭喝,好不痛快。 因为自那日后,京中官场起了不大不小一场动荡。 燕王谢恂奉旨查办匈奴在京中谎设私刻书社,实则走私一案。原本只是民事纠纷,倒也没什么。可顺藤摸瓜,竟查出那津津书社所出的唯一一本书,生贵婿》,幕后作者乃是当朝的吏部侍郎,卢霆之女,卢鸢。 这便上升到行政纠纷的高度,不得不引起重视了。 于是开始抽调卢鸢小姐审问,甚至还问到了卢霆大人那里,满朝上下人仰马翻。 好在最后,查出来卢鸢只不过是一时兴趣,凑巧找到了津津书社,其实并未与那匈奴有什么勾当。 但是私下里,她的闺誉也算完了。 没有哪个高门贵族会要这样一个曾经与匈奴有过不清不楚的主母。 这日雪后初霁,冬阳洒在身上暖和得很。 梁蘅月踩在廊下的边椅上,无聊到垫开脚,拔房檐上挂着的冰棱子。 莺儿扶着主子的小腿,提议道:“小姐,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一连闷在家中这些天,小姐人都要闷蔫巴了~” 梁蘅月递给她一根冰棱子,一边继续拔,一边笑道:“我看是你自己闷得慌了吧?” 莺儿腼腆一笑,又劝道:“其实自从匈奴族的使臣与公主进京,城中就已重新太平起来了呢。” 梁蘅月点头。 这句倒不假。 匈奴人一来,有多大内讧也得暂停,至少得给人家表现出一个祥和盛世出来不是。 见她态度松动,莺儿趁机怂恿:“小姐,不如我们去逛逛瑞蚨祥?正好问问那余杭大人的内裤。” 梁蘅月停了手中的活儿。 说起这个,她可就来劲了。 她重生以来的两大劲敌,第一个卢鸢,已经自顾不暇,再不能对她作妖儿了,虽然不是她亲自动手,而是通过的谢恂。 第二个余杭,她至今也没能奈他何。若搞清楚那条奇怪的内裤,说不准哪天回帮上她的大忙呢。 梁蘅月撤腿,跳下来, “我们换身男装,现在就出发。” “好嘞小姐!逛完瑞蚨祥顺便还可以逛逛旁边的茶楼!” 梁蘅月:…… 行吧。 * 一个时辰后,二人丧眉搭眼地坐在订好的厢房中嗑瓜子。 瑞蚨祥的老板道,这料子他一上手便摸得出,绝不是我们大晁所有的料子。如果要仔细辨认,须得等与店中合作的一个老道商人过眼,才能知晓。 只是这商人一月前便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梁蘅月正准备听完这一回就回家,忽然楼下传来闹声。接着,房门自外头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身量高挑,容貌艳丽的女子站在门口道:“我是你们大晁的客人,凭什么不能进这间最好的厢房?” 小二苦着脸道:“贵客,咱们这里都是需要事先预定的,您没预订,真的不能……” “我说行就行!”那女子上前来,瞪着梁蘅月道:“我是你们大晁请来的公主,你要么与我一同在这里听书,要么去你们大晁的诏狱吃牢饭,你自己选吧。” 梁蘅月手托着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匈奴公主吗?竟如此霸道。 不过,她今日易装,并不想将事情闹大。顿了顿,淡定道:“那边一起好了。” 说完,摆摆手,放为难的小二出去。 楼下惊堂木一拍,“上回书说到……” 那个匈奴女子靠近了,刻意道:“我叫真真,你也是女子吧?” 梁蘅月惊讶地看着她。 真真一脸了然:“你身量纤弱,面容白皙娇媚,更重要的是,你没有喉结,” “你是哪家的小姐,故意扮作男人,出来玩吗?” 梁蘅月檀口微张,一时招架不住。 她引以为傲的伪装力呢?竟被这个女子轻易识破了? 那之前见过她男装的人,难道也识破她了吗? 真真被她呆呆的样子逗笑,抚掌道:“你们大晁人可真好玩。男人磨磨唧唧,女人却爱扮作男人,真有意思。” 莺儿谨慎地将梁蘅月护在身后。 真真切了声,“怕什么呀?今后我在这里的时间只会更多呢。你怕得过来吗。” 见两人不解,她解释道:“告诉你们也无妨,”真真得意地眨眨眼, “我这次来你们大晁,是要与你们议亲的。将来我就是你们的燕王妃殿下啦!” “燕王?谢恂?” 真真重新发现似的看她一眼,道:“没想到你一个弱质女子,竟还有有些见识。” 梁蘅月下意识的蹙眉。 女子话中颇多破绽,她却没发现,反而接着对方的话,道:“你们不是为着通商互市而来吗?” 真真道:“你傻呀!要是只为了通商,我哪个哥哥来不行?便要让我一个女人来?” 她想到这里,神色难掩喜悦,那种毫不遮掩的喜悦,是大晁女子根本不可能表现在面上的, “我十分仰慕谢恂,父王也会尽全力支持我与谢恂的婚事。” 梁蘅月登时脑内一片空白。 她眼神直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可是、可是燕王殿下为人乖戾,怎会有女子、、” 真真生气地反驳:“那是你们大晁人容不得天之骄子!你们这些权贵,只会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可是你们难道没想过,若没有谢恂在边关抵御我们族人,你们这些权贵哪里享受得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你们在家中吟诗作乐,谢恂却为了你们的安乐,与我们厮杀,那可是天天把头拴在裤子上的!” 真真说到激愤处,忽然停下,道:“算了,雄鹰豺狼之心,你这种被人养着的小姑娘是永远不可能懂的。” 梁蘅月慢慢攥紧了袖口。 她……不懂谢恂吗? 她想说真真说的不对,谢恂不是天之骄子,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变态,神经兮兮的大反派,连佛门重地,住持大师都不会放在眼中。 可是,她却无奈地发现,她无法否认真真列出的那些事。 * 直到世子表哥喊她名字,梁蘅月才醒过来。 她急忙下车,老实跟在表哥身后。 韩厉扭头,小声关心道:“你今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梁蘅月抿唇,不答。 那个真真,说话颠三倒四的,可她还是被她说得心中慌乱。 韩厉只以为小姑娘晕马车了,叮嘱道:“待会进了燕王殿下,好好跟人家道谢,知道吗?卢鸢这事儿,到底是有他在中间作用才起了这样大的波澜。” 两人进入室内。 韩厉找了个借口跑了,独留梁蘅月一人。 她扣着指尖,不知为何,心中十分慌乱。那日在广济寺的画面一遍遍地在脑中回放。 上座的男人形容清贵,到没有像之前那样黑着脸儿,看上去温和又平静。 梁蘅月迟疑了下,然后被蛊惑似的,上前几步,靠近了他。 近到呼吸可闻。 男人定定地注视着她,没有说什么,仿佛默许了她的出格的举动。 梁蘅月连礼都忘记行。 她一点一点抬头,对上他的灼灼视线。 眸色深沉,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仿佛成了会吸人沉溺的漩涡,下一秒,呼吸已在他眼中闭停。 隔了好久,男人轻声开口,“可有什么话?” 那语气温柔而又小心翼翼,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梁蘅月不知道的情绪。 梁蘅月无意识地应了声,片刻,才反应过来。 来前,她模糊听见表哥说,西北边境突生变故,燕王殿下恐不日便会领兵归返。 这一去,今年内断然不会再回京了。 她手指攥了又松,终于鼓足勇气道:“你、殿下要走了?” 小少女难得换了女装示人,谢恂自上而下的打量她。她今日也穿得素净,只着了一暗纹银白短袄,套一个嫩黄比甲,显得格外单薄冷清。眼圈却泛红,干净的黑眼珠中盛满了他的倒影。 只有他的影子。 跟小时候一般,眼中认认真真,只有他一人。 良久。 他听见自己低哑着嗓子道:“不许妄议朝政。” 说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是经验老道的猎手,恶意地观察着手中猎物的挣扎。 自懂事起,他便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时候,与常人并不大相同。 换做其他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小姑娘捧在手心,怎会舍得她对自己生出一点芥蒂。 正常人应当温声细语地向她解释:我不会走,因为我的父亲忌惮我,只希望看到我困于斗室,游手好闲。 然后装作落水的小狗,祈求她一点点的怜惜。 可是她怎能变了呢?她就该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 因为她只要对他流露出一丁点的善意,他便克制不住地恃宠生骄。 那道熟悉的声音在他心中肆意叫嚣: 阿蘅,感到受伤吧,被刺到吧。 这样我便终于能在你心口留下痕迹。 拜托了啊。 好半晌没有回应。 慢慢的,谢恂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这笑十分愉悦,可他的目光依旧冷得骇人。 愉悦和危险在他的面上交织,有一瞬间,梁蘅月分不清他是再好心提醒,还是根本想把她也给打入诏狱。 梁蘅月的眼神逐渐暗淡下去。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燕王殿下啊,她方才在期待什么呢? 难道他间接帮过她,难道只是听一个陌生的匈奴女子愤慨几句,她就昏了头吗。 竟然妄想燕王会对她格外不同一些。 真是,天真。 梁蘅月自嘲一笑,后退几步,恭谨地伏下身子,淡淡开口:“臣女感念殿下那日出手相助,以免臣女剖腹以自证清白之困境,特来跟殿下见礼。” “方才,是臣女失言了。望殿下见谅。” 第10章 第 10 章 空荡简陋的室内,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首。一缕阳光从窗外打进来,却照不到男人所在之处,看起来遥不可及。 一声微不可闻的响动,男人耳根一动,对着虚空道:“送出去了?” 朱和从后面现身,单跪回道:“是。宫里的人见是梁大人家千金,并不敢为难小姐。” 谢恂唇角微勾:“她生气了吧?” 方才他对她说,若心诚,便带着谢礼来拜见。嘴上说说就想了事,只会让人误会梁小姐不甘不愿。 她一定觉得他这个人很特别,与旁人截然不同吧? 谢恂满眼期待地注视着自家手下。 朱和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难道主子很讨厌梁小姐,所以希望看到梁小姐生气? 生气就会失态,失态就会僭越,僭越就会被主子借题发挥,折磨而死! 他回想起梁小姐单薄的样子,打了个哆嗦。 “啊这……梁小姐似乎并没有生气,看起来挺平静的……” 谢恂的脸色开始发黑,朱和瞥了一眼,又赶紧收回来,磕磕巴巴地:“她说,三日后,会将谢礼送来府上……” 他真的尽力了! 这是他就职以来唯一一次欺骗主子!只是因为他不忍心那朵脆弱易碎的高岭之花折在主子手中!! 梁小姐日后可千万不要再踩到主子的底线了啊! 谢恂一动不动,看起来如同一颗枯木长在原地,破败阴冷,无人问津。 许久,他叫朱和下去。 没关系。反正他现在也无事可做了,他还有大把的时间继续努力。 她总会注意到他的。 * 梁蘅月回府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进。 她想不通,她哪里得罪了燕王吗? 明明自己好心去谢他,他还嫌弃自己两手空空,不够诚心?? 小姑娘又气又委屈,一双眼圈儿直发红。 韩厉来看她,也被她关在了门外。他好笑地敲门,道:“别人都是被关起来,你怎的连这个也要跟人家比着来?” 他话中暗指燕王被软禁足一事。 西北事变,他和京中所有人原本都预测道燕王相比不日便会重返西北军,主持大局。 却没想到,圣上突然临阵换将,指派了一人都没杀过的世家里的黄嘴孩子去做主将,反而把燕王留在京中燕王府内。 名义上说,近日京中涌入许多杀手,而燕王曾经往匈奴为质。专派一队禁卫军来王府,乃加强巡逻,保护燕王安危之用。 实际上就是变相的禁足。 韩厉心下并不认可,这圣上真是越发不容人了。 梁蘅月听完,翻身跳下软榻,几步跑过来拉开门,埋怨道:“你还说风凉话!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被有些人阴阳怪气,还没办法还口!” 韩厉被逼得后退一步。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是是是,都怪表哥乱猜乱说,害得大小姐在外人面前丢脸了。” 梁蘅月哼一声,韩厉恰到好处地建议:“不就是送个谢礼吗,咱们拿不出来不成?”他边说,边豪气地一拍胸口:“表妹给我个弥补的机会,表哥亲自挑最好的,给那个人送过去,好不好?” 梁蘅月闻言,心中衡量了一下。 她确实再也不想见那个人了,可是也不能真的不管。 毕竟日后他可是要做皇帝的人,他们家真的惹不起。 她点点头:“那你去吧。但是一定不要出岔子哦。” 韩厉煞有介事地应下了。 回到淳康侯府。 韩厉独留了心腹手下在室内,吩咐道:“你去库里搜罗一些寻常的东西作谢礼,找个没有在外露过面的人送到燕王府上,就说是梁大人的小姐送的。” 手下疑惑道:“那世子得到的证据,可要夹在里面……?” “不可。”韩厉摇头,“什么都不要放。直接送过去。” * 到了谢恂与梁蘅月约定好的这一日。 门口看守的禁军横刀喝道:“什么人!” 被喝的小厮陪笑,道:“大人,我是梁府的,我们小姐差我来给燕王殿下致谢礼。” 说完,他送上梁府的牌子。 两个禁军互相对视,转而招人收下,道:“你可以走了。” 那小厮乖乖地离开。 直到人消失不见,其中一个禁军以眼神示意,悄悄离开岗位,带领那些谢礼送到自己房中。 他得了圣上的密令,与同屋不上职的人一道,一样一样打开、检查。 两人将那堆礼物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小纸条、特殊标记,或是不同寻常的东西。 却没发现,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一个蛰伏的身影一闪而过,眸色危险,令人忍不住屏息凝神。 另一边。 朱和不屑道:“他们不会真的蠢到以为守住了门口,我们就只能借这些东西偷偷与世子联系?就凭他们几个,还能困住……”话没说完,就被座上男人打断, 谢恂语气还算是平淡,却听得朱和毛骨悚然:“你近日,话很多啊?” 朱和立刻熄了声。 良久,谢恂扔了笔,将纸张封好,“你将这个送去梁府。” 朱和接过那张帖子,道:“可要让那些人知道?” 谢恂玩味地笑笑,往室内走,尾音听起来竟有些愉悦:“他们不让人进,可也不能不让人出去啊。” “你就是给他们看了里面,也无妨。” 这愉悦,是显而易见的陷阱。 * 次日。 梁蘅月一脸便秘,并莺儿一同候在燕王府外。 她昨日收到了他的帖子。 上面他写道:……我的谢礼呢?小姐怎还未送到?…… 梁蘅月扔了帖子。他还真是理直气壮,不拿自己当外人! 可是到底他并未收到她的谢礼,所以梁蘅月一早便叫了莺儿来亲自问一问这事。 其实她也不愿来的,他若被什么人欺负了,她自然乐意在旁边看戏啊。 她只不过为了自己的信誉,才专门来跑这一趟而已。 并不是担心他被人欺负。 真的。 梁蘅月推推莺儿:“去通传啊。” 莺儿哭丧个脸:“小姐,这禁军大人们太太、骇人了……燕王殿下难道犯了什么错吗?” “别胡说。”梁蘅月赶紧比了嘘,强撑着底气,道:“不说燕王,咱们梁府的面子他们还是不敢不给的,别怕,啊。” “快去快去。” 莺儿下了轿子,上前道:“大人,我家小姐想要来拜见燕王殿下,顺便来看看昨日送来王府的谢礼……还望大人放行则个呀。” 禁军确认了莺儿的身份,又望了那轿子一眼,不敢不放人。 待梁蘅月经过身边,他才行礼道:“见过梁小姐。” 梁蘅月嗯了声,那禁军上前一步,拦道:“小姐留步。小姐可是为了昨日谢礼一事而来?” 梁蘅月见他主动提起,便也转过身,“你如实回答,我昨日送往府上的东西,你可悉数转交给了燕王殿下?” 禁军迟疑:“这、这、、为了殿下的安全,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外物啊。” 梁蘅月一听便火大,却还是克制着:“大人的意思,是说我梁府的东西不干净?” “万万不敢!”那禁军满头大汗,急忙否认, “梁府的东西自然都是上好的,我们就是、就是替殿下保存一段时间而已。” 梁蘅月冷笑道:“我却不知,在大人眼中,燕王殿下如同稚儿,自己的东西都保管不妥?” 那禁军心下一阵一阵地发慌。 燕王谢恂,本就恶名昭彰,如今又被圣上软性禁足,众人都认为他已是秋后的蚂蚱,绝无再起的希望,可以任凭旁人拿捏了。 没想到,都到了这般境地,还有人出头护着这失势的落魄皇子。 这人还是他惹不起的! 思量片刻,他改口:“不敢不敢,是我爱护殿下之心过于急切,才让小姐产生了这般误解……我这便将那些谢礼悉数奉给殿下,还望小姐不要怪罪。” 说完,他唤了一个小厮,领梁蘅月入府。 越往里走,越见萧条。 梁蘅月扶着莺儿,一路上触目心惊。 她离开不过三日,燕王府已大换一副模样。府院中原本按制摆放的绿植盆栽,现今全皆尽数撤去,衬得深红色的墙壁愈发孤寂。 所有的地方都静悄悄的,小厮、侍女们都懒懒的,不出门,自顾着躲在屋内偷闲。直等到她站在了殿门口,一个小太监才从瞌睡中惊醒,跪下来道:“梁小姐万安!” 梁蘅月懒得替个精神病患打点下人,温声道:“你家殿下呢?可在屋里?” “在在在,我们家殿下能有什么正事儿啊~” 小太监笑得谄媚,“小姐进来就是了。” 说罢,他竟也不通传,直接让梁蘅月进了去。 进到内室,梁蘅月已经不再惊讶了。 如同外边一样,里面也空荡荡的。空气中都飘浮着大颗浮尘,肉眼可见。一副人去楼空的破败样子。 还真是夸张,燕王不过被圈禁在了府中三日,旁人就敢如此地明目张胆。 梁蘅月下意识地啧了一声。 莺儿小声感叹道:“小姐,燕王殿下好可怜啊……” 梁蘅月眨了眨眼,并不赞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燕王平素里刻薄寡恩,又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如今有机会,大家想报复回来,也是人之常情吧,可以理解。” 第11章 第 11 章 “小姐,你别说了……”莺儿突然使劲拽她的袖子,冲她挤眉弄眼。 梁蘅月不解道:“怎么了?我说错了吗?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若换作我是那些下人,只怕还觉得欺负得不够呢。” 莺儿小心翼翼地伸手,指指前方。 梁蘅月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噎了声。 她傻愣在原地,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福身道:“敢问公公是、是,” 那白面佝腰老太监皮笑肉不笑:“老奴是燕王府的总管太监,梁小姐,请随老奴来……” 梁蘅月:QAQ 为什么别人重生大杀四方,自己重生一点儿脑子都不长啊!! 希望这位老公公没听到,听到也千万别跟燕王告状。 她威风全失,也不敢再到处看,如丧考妣一般跟在老太监后头。 三人很快就到了里间。 老太监完成任务,飞速地不见了。这屋里如同外面一样空无一人,梁蘅月只好带着莺儿自己寻道。 绕过一道很简易的素面桐木屏风,才见到谢恂。 外头是雪冻三尺的冬日,他却只穿了一件单层的里衣,看起来很空荡。 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团玄色的氅衣。 梁蘅月眯眯眼,刚要请安,谢恂便好似看见她了似的,一瞬披上了那件氅衣。 然后,双手从氅衣合缝处伸出来,将它紧紧裹在身上。 梁蘅月前世嫁过人,对男子的身体并不感到多害羞。只是他这一做,反而让她红了脸。 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行礼:“殿下万安。” 上面淡淡应了声,似乎真的才看见她,并没有听见她方才在屏风外头放的“厥词”。 梁蘅月暗地松口气,没听见就好。 她站起身,悄悄打量这间屋子。房间的制式、一应器具,都还算符合规矩,唯独冷了些,这样大的空间,竟只放了一个将熄不熄的炭盆。 转了一圈,目光回到谢恂身上。 他披着的那件氅衣,正是那日在淳康侯府穿过的那个。一根银针从内斜扎出来。 他方才,难道是自己在缝补衣服吗? 可是堂堂一燕王,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啊。 梁蘅月声音发囊,半信半疑地问:“殿下,臣女才知所准备的谢礼竟被守门的禁军大人私自拦下,如今已叫他们尽数归还给殿下了。” 谢恂掀起眼皮,又很快垂下,幽幽道:“既已到了他们手上,倒不如不要了。” 梁蘅月以为他有洁癖,猜测道:“为何?不过是些寻常东西,只要未曾开箱,放过哪里都是一样的。” 谢恂却笑了,他微勾嘴角,语气嘲讽道:“给他们些钱银,让他们去买酒吃,喝倒了我这里正好清静。若没得酒喝,只怕又要一天两回地,来我这里搜查。” 梁蘅月张张嘴,想要宽慰几句,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虽觉得看燕王被欺负,满解气的,可亲眼见到了他这副样子,又有些忍不住的…… 酸涩。 她上一世,只知道他是铁腕强权,弑君篡位的君王,人人得而诛之。 却没想到,风光背后,他也有这样失落自抑的时候。 两人都无话,半晌,谢恂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收回视线,淡淡道:“行了,梁小姐解除了误会,便赶紧回府吧。” 他半阖着眼,一副自闭的样子。心中却感到异常的圆满。 梁蘅月入王府前,他正捏了一把针,无聊到想要处理几个禁军玩一玩。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在府外,才临时转念,变暗器为绣针。 他不缺衣服。 只是想找个由头,让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多留几秒罢了。 梁蘅月一口气噎在喉中。 她好心来看他,他一句话就想打发了她回府? 这种人就活该被人欺负! 但是他毕竟是日后的皇帝,她不敢惹,也惹不起。 于是憋着一口气,规规矩矩行了礼,才扭头而出。 云鬓上,步摇泠泠作响。 * 两人出了内室。待快要进入到外院,莺儿才感叹道:“小姐,想不到燕王殿下竟会落得这般处境,奴婢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呢。” 梁蘅月想了想,不过脑子地附和道:“是啊,连氅衣都得自己缝,是有点惨。” 莺儿来了劲,继续道:“小姐,不如我们给殿下打点些冬衣、银炭等取暖的东西来吧?” 梁蘅月突然停住,看着莺儿。 她神色凝重:“好端端的送什么取暖的东西?你不会是……?” 不会对燕王生了什么不该生的情分了吧? 莺儿急忙摇头,“不不不,没有的小姐!奴婢只是觉得,燕王殿下随看着骇人,可是细细想来,对小姐却不错,所以觉得或许小姐可以多一个朋友,” 她的眼神真的坦荡,梁蘅月知道她没有扯谎。 她并非想阻拦莺儿的姻缘。只是她是活过一回的人,虽智商没有跟着年岁长多,但却略知日后发生的事情。 燕王注定会走上弑君篡位之路,注定孤家寡人,千古不齿。况且他性多阴鸷,行事难测,这些是所有人看得见的。 所以即便他日后尊贵无比,也绝非良人。 这样的人,连她都打定了主意要躲远的。 梁蘅月稍稍安心,重新往府外走。只是这回,话中有些心不在焉, “莺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之前是事发突然,但如今,那些事情已然尘埃落定,我与燕王殿下的交集便止步于此,往后也不会再见面,明白吗?” 莺儿愣愣地盯着自家小姐。 再也……不见了吗? 另一边。 梁蘅月走后,室内重归寂静。 谢恂下地,穿上鞋子往外走,如散步一般闲散:“她到梁府了?” 玄衣下属从隐蔽处出现:“是。”片刻,又道:“梁小姐日常所踪不过是梁府以内,偶尔会扮作男装与韩世子出游,并无危险。主子,我们的人是否可以撤回来了?” “不可。”谢恂微眯眼,眸中是志在必得,“继续盯着她,不可松懈。” “是!” 几步到了外院。 方才守门的禁军下职,与谢恂迎面相遇。他躲了躲,还是忌惮谢恂在外的名声,于是抱拳行礼:“见过燕王殿下。” 谢恂应了,然后亲自扶他起来,动作轻柔,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他们的日夜骚扰而生了芥蒂, “听说小兄弟有东西要交给我?” “正好同路,本王去你那里取罢,免你多跑一趟了。” 他态度和气,怎么看也不似外头传得一般嗜血阴鸷。 那禁军逐渐放松的警惕,不以为意地领着谢恂往自己的住处。 到了地儿,他边不舍地搬出那些谢礼,边假意客套着,“卑职原是奉皇上之命,不敢直接将外头的东西交给殿下。”他冲后头跟着的老太监笑笑:“真是劳烦总管搬一趟了。” 白面的老太监也笑,一样一样核对了礼单,才道:“不麻烦,不麻烦。这些东西在大人这里走一遭,也算是尽了些功德不是?” ? 禁军没听懂,问道:“什么功德?” 一瞬间,他的额心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窟窿,不过几秒,鲜血如注,流了满面。 然后,砰得仰躺倒下。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神色中丝毫没有预料到危险。 他到死也没明白,那些东西到他手里到底尽了什么功德。 看他看不见的地方,谢恂瞬间收手,只有袖口布料在空中微微摇晃。 被大袖掩盖的手中,是刚才缝补氅衣用的绣花针。 老太监眼尖,瞥了一眼主子的大袖。针可伤人,主子的内里又精进了。 他指着那地上的禁军,恭维道:“留他到今日,可都是靠着梁小姐的面子啊。” 他话中别有用心。 是在暗示什么。 谢恂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懒得解释,“老头儿,你失言了。” 老太监立时住嘴,“是,奴才知错。” 见谢恂拂袖欲走,他急忙关切道:“那这禁军……殿下需给他寻一个什么罪名?不然到时无法与圣上交代,反倒误了殿下。” 谢恂只是略微顿了顿,然后扔下一句话就消失不见:“如实说,就说儿臣不喜欢这个人,叫父皇换一个来。” 他背对着老太监,面上的玩笑意义愈发浓烈。 父皇他并不想看到一个文谦有礼的燕王啊。 他只想要燕王暴戾嗜血,喜怒无常。 他是孝子,怎能不让父皇满意呢? * 回到梁府。 莺儿服侍梁蘅月脱衣净手,端来一盏热牛乳:“小姐快喝些这个,燕王府可真冻人。” 梁蘅月阁中不似燕王府,端的暖意烘人。她歇了会,被冻僵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 “你倒自己躲了个清静,外面全京城可都传开了呢。” 梁蘅月闻声,看清了来人,立即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她看着面前高挑英气的少女,惊喜道:“小青,你什么时候来的?竟也不跟我说一声。” 谢青然柳眉倒竖,凶巴巴道:“说过几回了?不许叫我小青!我又不是话本里的蛇!” 梁蘅月偷笑,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 谢青然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却因小时候身子不大好,拜了个道士做师父,因此常常在宫外头住。 那时候哥哥不屑于跟她一个小孩子玩,她就邀了青然来家中玩耍。 上一世她嫁给余杭后,便少与娘家来往。真算起来,和青然也有十数年未见了。 梁蘅月亲手给青然递茶,赔礼道:“是是是,公主殿下。不知殿下能够告诉阿蘅,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第12章 新地图! 谢青然道:“之前父皇不是在宫中接见了突厥来的纥真公主?不知怎么的,父皇龙心大悦,决定这几日便动身前去都波围场,与突厥部会盟呢。” 青然拍拍梁蘅月的手,提醒她,“外头可都开始动身啦。” 梁蘅月收了笑,有些惴惴。 本朝与突厥族有战有和,但自多年前高昌城一战,燕王亲去突厥为质后,到现在虽偶有小打小闹,但一直还算上和平相处。 是以大晁与突厥四国于都波围场会盟的传统逐渐恢复起来。 今年原本定了秋狝,但因一场突发的早雪,便将其延至了明年春季。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 这一世,不知为何,竟又要重新会盟,而且是在马上就要到年下的时节。 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了这一世的历史? 梁蘅月回了神,见青然还在等着她,便细声解释道:“原来如此……公主殿下的骑术乃圣上亲手所教,箭法更是一绝,阿蘅便在家中遥祝公主旗开得胜啦。” 小姑娘说完,垂下眼皮,睫毛不安地颤动。 青然误会她自愧骑术不佳,劝说道:“怎么突然说不去了?从前的梁蘅月可不是这般畏缩在家中的小女子啊?” 梁蘅月瞳仁飞速地缩小了一瞬,然后才慢慢放轻松。 她心中苦涩,公主许是无心之言,可她自己却知道,现在的梁蘅月,是从地府里、油锅中走了一遭,才捞出来的,却然不是从前的那个“梁蘅月”。 若她知道坐在她面前的,是个不知道为何而存活,更说不准哪天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的游魂,不知会不会被吓到。 谢青然注意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很是疑惑:“我朝重礼,未婚男女若想要自由想看,便也只有会盟这种场合才名正言顺,就连那卢鸢,前阵子丢了多大的脸呐,这回也是眼巴巴地要去呢。” 谢青然越发肯定,问道:“阿蘅,你莫不是……在躲那卢鸢吧?” 梁蘅月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极轻快地摇摇头。 圣上冬狩,满朝出动,她是真想躲,躲的人却是…… 余杭。 可是这件事怎么跟谢青然说呢? 梁蘅月委屈巴巴的坐在那。日头从蒙了月雾纱的窗棂照到她脸上,眼尾是软趴趴的,睫毛如小马的眼睛一般,也微微垂着,遮住了黑色的瞳仁,白到发蓝的眼白。 谢青然一见便热血沸腾,心疼地不得了,恨不得亲自将这个小人儿护在身后。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猜对了,阿蘅必然被卢鸢给吓怕了! 谢青然突地将手中杯盏放下,起身吩咐道:“阿蘅,你放心,有我在,你不用怕劳什子的卢鸢!我亲自带着你去,定要让你好好挑一挑京城的男儿!挑个够!” 说罢,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梁蘅月:…… 不是这样的她是有苦衷的听她解释呀!! 梁蘅月深深叹口气。 看来又要与余杭见面了。 * 十二月二十五日,瑞雪初霁,天放晴明,宣帝与朝中众臣,共游都波围场。 此处距离都波围场已不过数十里地,近午时,队伍便在驿处暂歇。 梁蘅月坐在谢青然的轿中,掀起帘子往外看。 雪原茫茫,眺望远方,可见山脉连绵,夹嵌碧蓝的海子,十分胜意。 谢青然临时有事,说话间便不见踪影。梁蘅月独自一人闷得慌,干脆唤了莺儿下轿走动。 “小姐,您看,”莺儿冲她故作玄虚地,用手一指,梁蘅月跟着看过去,片刻,颊边荡漾出一个笑来。 原来谢青然一停车就跑没影儿,是去找她的哥哥梁珩远去了。 看来不管别的事情怎么变,人的感情总是难以改变的。 真希望哥哥和青然这一世能有一个圆满结局啊。 想到这里,梁蘅月不免又记起了余杭。她的眸色一瞬变得复杂,但只一瞬,就掩饰了下去。 梁蘅月不动声色地走向轿子的另一边,声音沉静如古井,喃喃自语道:“不知阿爹和娘亲他们累不累……”然后转眼,“朝中大人们的车马在何处?” 莺儿答道:“小姐,老爷他们都在后面呢,不过那边也有禁军们护卫,小姐若想要过去,恐怕不大方便。” 梁蘅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并非真的担心阿爹阿娘,她只是想要确认,余杭离自己很远,就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趟出行,她总觉得心慌。 或许是怀疑余杭上一次未得逞,并不会善罢甘休吧。 梁蘅月烟眉微蹙,吩咐道,“不用跟着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莺儿伸出手想拦,又立即收回来,没说出的话咽在口中。 可是那边儿,有燕王啊。 另一边。 一道小小的马车就阻隔了人群的喧嚷。梁蘅月寻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坡,蹲在那边揪枯草玩儿。 忽然,小坡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梁蘅月悄悄地露出眼睛偷看。 “三弟,终于放出来了?” “那可不。太子哥,你有所不知,这回三哥他可得好好感谢人家纥真公主了,啊?” 几个皇子正对着小坡的方向,围成一圈,中间被围住的那人背对着小坡,肩阔身长,看不清面容。 但从他们方才的话中可以得出,背对的人是燕王。 梁蘅月有些惊讶。他不是被圣上变相软禁在府中了吗? 为首的太子惊喜道:“果真吗?”他拍拍谢恂的肩,“到底是在那边做过数年质子的,纥真公主待你就是比待我们更亲近些啊。” 说罢,众皇子纷纷应和,发出阵阵暧昧的笑声。 被围在中间的谢恂,一动不动。 许久。 在众人的眼神下,谢恂不在意似的,若有若无的勾起嘴角,一寸一寸弯下腰,“是,臣弟谨遵殿下教诲。” 他明明笑着,甚至连眼睛都十分恭顺有礼地垂下, 可是竟无端让人生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众人都噤声,看向太子。 到底谢恂与他们不同,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手中沾满鲜血的。他们以他为质取笑他,是不是有些不要命了? 太子的笑容僵在原地,变得扭曲可怖。 他故意抻了好久,却没有看到期待中,谢恂力不可支,瑟瑟发抖的样子。 一片安静,风声可闻。 太子顿了顿,亲手扶起谢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似是失去趣味一般,拂袖而去。 几个皇子也都跟着离开。 梁蘅月心中怪怪的。 没想到他们兄弟之间,关系这般“紧张”吗? 说直白些,她是没想到谢恂会被这么折辱,竟然连他为国为质的事情都可以随意地拿到嘴上开玩笑。 若没有谢恂,这些天潢贵胄们还能如今天一般稳坐京中,赏玩游猎吗? 她蹲到腿麻,于是微微挪动身子,换了个姿势。 没想到,被外面发现了。 “出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淡淡的,不怒自威。 梁蘅月硬着头皮,一步步挪出身子来。 她极为乖巧地行礼,希望燕王千万不要一怒之下斩了她,“殿下万安。” 谢恂喉头干涸,泛出血腥气味。 背在身后的手,颤抖地不成样子。他从小历经算计和杀戮,却头一回,手足无措。 如果太子再晚走一秒,就一秒钟, 他的手便会不受控制地扼紧太子的脖颈,她会看见他最不愿意让她看到的样子。 而这只是开始。他还有更多她接受不了的背面。 那日淳康侯府初次见她。回去后,他问属下,如果你有一个心上人,她被欺负了,你要报仇,她却不肯,是为什么? 属下说,小姑娘一般都见不得血腥。 他骤然心惊,不言不语的,一夜都未曾睡着。 原来他的小阿蘅,是不喜欢这些的。 这回,他差一点就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是不是? 谢恂眸色深沉,定定地注视着梁蘅月。 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梁蘅月快站不住了。心里害怕谢恂因丢了大男子的面子而对她起杀心,身体上也受不住长时间保持下跪的动作。 她浑身哆嗦,终于忍不住哭腔道:“殿下,阿蘅、阿蘅什么都没看到,阿蘅只是路过,云和公主还等着阿蘅回去呢。”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时她已经破水,大腹便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侍女在窗外说,新帝震怒,夫人的母家全家当场便下了诏狱。 -那么梁大人呢?竟然也没能幸免于难吗? -颈断舌吐,当场断送在新帝刀下。 梁蘅月双眼发黑,胸口逐渐剧烈地起伏,面上却憋红了也不敢哭出声来。 她真的不想死,她还没有先杀了余杭呢。 几个呼吸的时间,梁蘅月终于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 仿佛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一开始很紧张,后来越来越轻柔,浑身放松,好像小时候跟着爹爹娘亲春游一般舒心。 梁蘅月慢慢地睁眼。 眼前,是几片半黄不青的叶子,晃来晃去。 谢青然见梁蘅月醒了,如释重负道:“小懒猪,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可没法跟珩远交代了,” 梁蘅月没听清:“什么交代?” 谢青然才捂捂嘴,将手中的柳环塞到她怀里,强行搪塞道:“我们梁大小姐,看不出还有做柳环的手艺?” 梁蘅月一脸迷惑地低头。她何时做了柳环? 方才……方才……方才她不是在燕王那里吗? 她激动地站起来,私下寻找着什么,“殿下呢?谢恂呢?” 第13章 行宫宴 “什么谢恂?……谢恂他怎么你了是不是?!” 谢青然先是以为她睡懵了说胡话,伸出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摸摸,然后忽得一愣,厉色道:“那小子怎么你了?你告诉我就行,本公主亲自替你出气!” 说罢,就要拉着梁蘅月往外冲。 梁蘅月急忙制止道:“没有没有,没那回事。” 谢青然还是狐疑地看着她,梁蘅月只好编了个理由,磕巴道:“我刚才……迷路了!对,我迷路了,然后刚巧遇见燕王殿下,是他给我指的路。” 谢青然信了,毕竟从来不会说谎的人总是更容易被信任。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叮嘱道:“没有就好。那臭小子,看着老实,可我总觉得他眼神阴渗渗的,毕竟也是战场上长大的啊…… “总之,你别跟他走太近了。” 梁蘅月点头,“嗯嗯,知道知道。” 梁蘅月揪着手中的柳环,心口揣了小鼓一般乱跳。 方才她实在是怕极了,所以晕了过去。那么这柳条——她拿起来,顺着半枯的小柳叶摸来摸去——是谢恂给她的? 梁蘅月下意识问出了声:“谁送我回来的?” “嗯?”谢青然掀开帘子,又问莺儿:“你家小姐是谁给送回来的?” 莺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奴婢不知,奴婢一进来,便看见小姐躺着睡着了。” 梁蘅月胡乱点点头,搪塞道:“对对,我竟忘了,是我自己走累了,然后自己回来的。” 她盯着眼前的叶子发呆。所以,她吓晕之后,谢恂非但没有杀人灭口,反而还悄无声息地送她回来,还给她编了个柳叶环? 这柳叶环又是什么意思? 她想得头痛也没参透,干脆一股脑抛到脑后,不想了。 * 当晚就到了围场的行宫。梁蘅月随爹爹娘亲安顿下来,一夜无话。 第二日,大晁皇帝亲自接见突厥王。 左右他们这些小姑娘是不必去的,梁蘅月干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太阳照上了床沿,她才漫腾腾地叫了起。 莺儿绞干帕子,递给她,“小姐,今日外头可热闹了呢。” 梁蘅月知道莺儿性子爱凑热闹,糊弄道:“嗯,有多热闹。” 莺儿眉飞色舞:“奴婢偷偷去瞧那突厥人,还真如说书先生说的那样,碧眼卷发,高虽不算高,但却壮实如熊呢!也不知咱们大晁是如何同他们这般结实的作战呢。” 梁蘅月手中动作渐渐停下来。大晁如今最得力的将领,便只有谢恂了。他那副单薄的小身板,竟也能率军大败莺儿所说的如熊一般的部落吗? 莺儿继续道:“今日上午,圣上与突厥王练习骑射,得了好彩头。还有太子殿下,竟一箭射穿了一头狍鹿的眼睛!” 她边说边比划,说到关键处还学说书先生一样抚掌。梁蘅月也被吊起了些兴趣,追问道:“只是太子吗?拿旁人呢?” “旁人也各有射中吧,只是不如太子殿下的精彩。” 梁蘅月点点头。其实太子的骑射只是尚可,若如莺儿所说,想必今日上午又是提早安排好的一处“大戏”了。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那燕王呢?” “燕王殿下道不曾参与,听说圣上亲指了燕王殿下负责场地的巡逻了。” “想想也是,这儿可是围场呀!要论对这儿的熟悉,燕王殿下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 莺儿还沉浸在冬狩的激动中,梁蘅月慢慢地将帕子放回盘中,盯着窗外。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儿却然是谢恂所熟之处。雪原草场,山林海子,他治军数年,争得就是这里的地界,这里的每一寸草木,想必都被他的马蹄所踏过。 可今日又不是行军作战,而是接见突厥。这样隆重的政治场合,圣上竟然拦着不许他出面吗? 她隐隐感到胸闷。 那日淳康侯府,梅园初见,她亲眼看见谢恂被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围在中间戏弄而默默忍受。她本来想,京城规矩森严,人情冷漠,并不是属于他的地方。 捍卫边土的雄鹰,应该到他该去的地方搏击长空才是。 可如今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他却只能巡逻、护卫吗。 莺儿注意到她的情绪,慢慢停下来,转而劝道:“小姐,差不多到时辰了,不若我们走吧?” “好。” * 围场行宫倚山而建,不似京中禁宫精致,反倒颇具禅意,并且将行宫本体和当地的地形地势结合得融洽顺畅,堪称人间巧艺夺天工。 晚宴不似晌午宏大,一切从简,只有几个深得圣上宠爱的臣子才得以出席,梁父算在其中。莺儿上前递牌子,梁蘅月就在在原地等她。 “几日不见,阿蘅你真是愈发清减了啊。”一道熟悉的女声从后方传来。 梁蘅月深吸一口气,也不转身,看着前方道:“卢小姐,终于肯出门了?”她抬眼望天,好似突然懂了似的,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卢鸢,“也是,”她一字一句, “这回是真的突厥人,卢小姐肯定是要与他们亲密交流的,对吗?” 她神色冷然,纵使没有侍女在侧,依然看起来气定神闲,是卢鸢最讨厌的那副清高做派。 卢鸢索性不再假笑,直接逼近一步:“梁蘅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还跟从前一样,视你为眼中钉吧?”她矜持地抬手,刻意抚过云鬓上斜插的一支镶了红宝石头的步摇, “我奉劝你看话本之余,也了解些实事。例如,今年户部巡盐又纳了多少两?例如,皇后娘娘是如何看重此次的巡盐,亲自邀了我的娘亲入宫小叙?” 梁蘅月不置可否。 卢鸢却觉得她被自己吓到了,十分得意。自书社一事以来,她却然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是恰逢父亲所主持的户部收盐税几百余万两回京,当下口便解决了西北军费吃紧的难题。 圣上大喜,连带着皇后都特意在宫中召见自己母亲。言谈之间,甚至提及到了她的婚事。 她在京城贵女圈中重新风头无两了。 私结了细作又怎样,世子哥哥只看得见梁蘅月却看不见她又怎样?自己今后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论身价早已跃升了一等,非梁蘅月他们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见梁蘅月被她迫得哑口无言,她心中大快,连气儿都顺了,连日以来在梁蘅月身上吃的亏也仿佛被解了开来。 也不给梁蘅月反应的机会,她突地从梁蘅月身旁而过,肩膀一撞,借着一股惯例便将梁蘅月推倒。 梁蘅月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侧坐下了,脚踝处尖锐的刺痛。 “梁小姐,没事吧?”“可有妨碍?”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传来。 一道从后而来,是余杭。另一道在左前方,梁蘅月不敢抬头,余光里看见那片泛旧的玄色衣角。 梁蘅月低头查看扭到的脚踝,眼皮垂着,遮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谢恂就罢了,只是余杭……他竟也能出席今晚的宴席了?他何时与圣上这般亲近的? 这是她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两道视线都灼灼地落在她身上。瞬间,梁蘅月做出了决计。 她缓缓抬头,自下而上地对上从身后过来的目光。停留片刻,待时间足够余杭与她交换眼神,才转而看向谢恂。 “回殿下,没有大碍,稍微有些扭到了而已。” 谢恂冷眼看着二人,一言未发。 余杭主动向他请安,他也不叫起。 少年后退一步,逆光而立,冷峻的眉眼渐渐染上嘲讽,然后,转身离开。 这嘲讽是对他自己。 她的心早就不在他身上,他只是一个可悲又卑微的溺水者,祈求着她或许心情好,愿意让他上岸。 可惜没有。她变得很快,可他还是看见了那二人的默默对视。 别人的东西,他不允许自己染指。 谢恂离开后。 余杭弯下腰,作势要扶梁蘅月起来,却被梁蘅月一把避开。梁蘅月抛了个眼神,莺儿见机插进来,扶住梁蘅月的腰。 站起来牵扯到伤处,有些疼痛,但尚且能忍。 余杭还是没缩回手,依旧隔空虚扶着,叫不知情的人看起来倒真的十分动容于他的耐心和细心。 梁蘅月心中冷笑,面上不显。她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语气淡淡如扭伤了脚的不是她一样,问道:“余大人也来随宴?” 余杭一点儿没觉得被“见外”,笑得无懈可击,“是。” 梁蘅月听了,便默默行了一礼离开。 梁蘅月眉头紧锁。发榜以后至今日的时间,余杭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得以以修撰之位参与今晚的宴? 她本想先稳住他,再慢慢套话,却在谢恂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失去套话的兴致,反而心中不适。 莺儿以为梁蘅月是为卢鸢的事闷闷不乐,仔细劝解道:“小姐,咱们回去练习那套天竺国拳法吧,下次保准不会被人一撞就倒了!” 梁蘅月无奈抽眉。 话是好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她解释给莺儿听:“我不是因为她……她如今已是秋后的蚂蚱,就算撞我三千下,撞的我腿折身残,也无所谓啊。” 莺儿被梁蘅月的修辞手法惊到,追着问:“那小姐是脚太痛?不若我们先传个御医看看,再行随宴吧。” 梁蘅月摇头,有些费力地踏上行宫饮宴殿的台阶,“不用。” 她不怕卢鸢,只是怕余杭。 这一世她劝说父亲远离余杭,为的就是躲避将来的引狼入室。可今日余杭没有父亲的提携,却依旧来到了晚宴中。 她担忧的是,到底谁代替了前世父亲的位置,成为了余杭的靠山? 第14章 受伤 宴是国宴。 虽圣上吩咐过行宫中一切从简,但是一应乐部声署、礼器羊酒皆按照新年国宴的规格陈列殿上,繁复盛大。另备有当地特色的奶茶、炙牛等吃食,以彰显行宫背靠纶山,抚慰边夷的文化归心之用。 圣上端坐首位,突厥的王室居右,大晁居左。梁蘅月本该是跟着娘亲,坐在后面的,但谢青然临时将她讨了去,她便只好坐到了前面。 这边视野开阔,一抬眼就能看见对面的突厥王族。谢青然叫梁蘅月来倒真没多想,就是见她这几日闷闷不乐,似有心事,想让她看些新鲜东西,散散心。 谢青然上半身倾过来,小声道:“你看那些突厥人,竟真如传说中一样碧眼卷发,与我们不同。” 梁蘅月心里记挂着余杭恐已暗中另寻了靠山一事,胡乱看了一眼,便点头称是。谢青然不放弃,非要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又道, “还有对面坐在突厥国王身边的那个女子,她就是突厥国王最看中的女儿,前些天亲自来咱们大晁觐见的纥真公主。” 纥真即便坐着也显得比旁边的女子高些。丰腴脓艳,抹额上缀一鸽子蛋大的猫眼宝石,与突厥人特有的碧眼相互辉映,即便是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梁蘅月猛地想起那日,她做男装打扮,在厢房中被纥真公主拆穿的事。 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她来大晁就是为了与燕王联姻?” 谢青然嗤笑一声,道:“哪儿呀!她倒是想,可结亲这么大的事儿,再加上进来突厥一再试探我朝的底线,屡次冒犯,大晁怎么可能轻而易举都听了她一届女子的私心去?” 这是真话。梁蘅月深居闺阁,也知道近来突厥人有动作,大晁与突厥恐又生战事。就连今日圣上突然决定来行宫与突厥国王会盟,都不能说未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她正说着,席间大乐暂停。换了第三爵,《抚安四夷之舞》。圣上先举酒,众人而后跟随。谢青然放下兽耳荷叶杯,转而又道:“不过,我倒挺欣赏这纥真公主的。至少在她们突厥,女子敢于主动追求自己的幸福。” 谢青然也不知怎么的,说完也不管梁蘅月什么反应,举起桌上的酒盅便继续自斟自酌。 梁蘅月见她双颊红酣,身形微晃,心中有些复杂。她是知道谢青然喜欢梁珩远的。上一世余杭一句话,谢青然便远嫁给突厥和亲,与哥哥再未相见。 她知道,谢青然虽平素看上去刚强,可此时此刻也很羡慕纥真公主,可以自由自在追求心上人吧? 梁蘅月垂眸,掩盖住眼中的深思,向后小声吩咐道:“你家公主醉了,你带她下去,喝些醒酒汤,醒醒酒。” 谢青然的侍女称是,然后扶着她离开。 宴席继续。那厢一爵舞乐奏毕,突厥国王那契突然走上殿中间。 他叫停了乐部声署,弯腰、右手搭在左胸上,向圣上行了他们突厥的礼,道:“大晁圣上,请允许我代表突厥,向大晁赔礼。” 在座的众人纷纷来了兴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契身上。 圣上不过沉吟了片刻,便放下酒盅,放那契继续说下去,“那契国王,这要从何说起啊?” 那契挺胸仰首,哈哈一笑,煞是豪爽的样子,答道:“想必大晁圣上不会不知,近半年以来我突厥人与贵朝子民在细叶城等地多有摩擦,” 他故意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这是我们突厥不愿看到的。所以我今日带着我的孩子前来赴会,希望大晁圣上不要因为小事对突厥产生了忌讳。” 众人皆屏息凝神,看向圣上。 连日以来突厥冒犯不断加剧,甚至已经快到了矛盾爆发的节点。本以为圣上会同以前一样派兵震慑,却没想到一向带领大军的燕王谢恂却临时被禁在京中。 是战是和,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谢载元也拿不准。他神色不变,看不出态度,笑道:“大晁想来不出无名之师,有国王如那契,当是突厥子民之幸啊。” 那契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首,抱拳道:“自然,若仅如此,难以表达我的诚意,” 他忽然回头,向殿外吹了声口哨,道:“过来吧!” 众人俱心下一紧,不知那契要做什么? 不多会儿,殿外竟来了五六个络腮体壮的突厥兵卒。他们抬着一座车舆,静静候在殿外。 待殿外守卫的禁军检查后,才将那六人放进殿中。 走进了看,车舆上披着一张雪白的毛皮,竟是一整张从头至尾剥下来的白虎兽皮! 殿中立时便响起了一片小声的惊叹。那契满意地笑道:“所以,为表示我的诚意,我愿意将我月前才得到的这张白虎兽皮,献给大晁圣上。” 白虎首本就极为罕见,更是被突厥视作本国的国兽。且白虎首性凶猛,猎户若与之相遇,多半丧命,即便侥幸降服,也难得一张完好无损的皮。 所以这样一张皮,即便是以大晁之国力,十年期也难得一见,更不必说突厥了。 那契的诚意,却然没有妄言。 席间的气氛,渐渐在安静中达到了峰巅。 那契一手托腰,一手抚肚,乘胜追击道:“还有一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谢载元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目前为止,那契看上去并无宣战的意思。他道:“国主但讲无妨。” 那契看了一眼纥真,道:“向来两国交好,好以姻亲为交好的连接,我最疼爱的女儿纥真,圣上也见到了,她纯真貌美,我愿以女儿嫁与大晁,与大晁永结秦晋之好。” 纥真坐在席中,闻言,难得的含羞而笑。 在座各人也被那契突如其来的决定给惊到了。前些时间纥真入京,却然如同玩笑话一般宣扬她要嫁入京城,甚至是嫁与燕王来着。 但大晁的嫁娶风俗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众人都未曾讲她的话听进心中。 没想到,这“父母之命”,竟真的紧跟着就来了,玩笑话也非玩笑,而是认真? 圣上只是惊了片刻,便继续面不改色,模棱两可道:“公主竟有这般意思?” 纥真从桌前起身,走到那契身边,如同平常一贯的自信,行礼道:“是。我欣慕谢恂日久,希望可以嫁与他为妻。” 满座哗然。 玩笑归玩笑,纥真公主竟在国宴这种严肃的场合说出这种话,平静自然得如同跟别人谈论天气一样! 真看不出来,谢恂那种人,给纥真公主下了蛊吗? 竟引得她再三追求,连那契都给搬了出来。 甚至是,搭上了整个突厥国的政治前途! 圣上但笑不语。他转而看向谢恂所坐的地方,问道:“你……”还没说完,谢恂径自站起来。 他在众人的聚焦下走出桌子,面朝圣上, “我不要她。” “你!”纥真公主怒声,几步冲到他身边,道:“你在我突厥为质数年,我对你那样好,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谢恂早就习惯了纥真的脾气,没给她一点眼色,不在意似的,“我心中喜欢别人,除了她,我不会看任何人。” 梁蘅月下意识地攥了下袖口。京中传闻燕王不近女色好男风,难不成是真的…… ? 谢恂看起来兴致缺缺,漫不经心道:“你若非要嫁到燕王府,我正好缺个喂马的,你可以给我喂马。” “你!你竟然凶我?”纥真被他当众羞辱,气得发抖。她已经被他拒绝过一次了,为何她听从了他们大晁的婚俗,他还要拒绝她第二次?! “你喜欢哪个女人?我要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谢恂从鼻腔中哂笑一声,声音听起来很危险,“这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他说罢,向圣上行了一礼,也不管失了面子的纥真,道:“儿臣要更衣,先告退。” 然后竟兀自离席了! 纥真气急,抽出腰中软鞭,冲着谢恂的后背而去,“你不许走!” 那力道用了十足十! 软鞭裂风而来,呼啸成声。 谢恂耳尖微动,却没有回身迎招。 “啪!” 一声闷响,外袍炸裂,血肉翻滚。 那鞭子打得细密而精准,外人看不到,纥真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傻眼了,质问道:“你怎么不躲?” 谢恂曾在突厥多年,他的身形,她知道的。 西北战功赫赫的战神,兵法纯熟,更能带领数十精骑深入敌营,一刀取敌方大将项上首级。 她用鞭这么重,可是他若有心,绝不会被她的鞭子近身二米! 他为什么不躲?! 谢恂却没听见似的,不过在原地停顿片刻,便继续往殿外而去。 众人纷纷暗地里站到了纥真那边。 看他方才那副吊儿郎当样子,仗着女儿家的爱慕之心,便无所顾忌、肆意践踏了吗? 若不是纥真公主瞎了眼看上他,他以为京中还有哪户人家愿把女儿嫁给他那种领兵打仗的? 此人当真如风评中所言,非但性戾难训,而且还不识情趣! 圣上看起来也恼怒了,一拍桌子,吓得旁边的皇后都步摇乱颤,“不识好歹!朕怎会生出这种儿子!” 皇后赶紧安抚道:“圣上息怒,龙体要紧啊。” 她拉住圣上的手,心疼道:“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说完,停了停,又故意大声道:“再说了,纥真公主不是已经打了那孩子一鞭子?难不成你还要也赏他几十大板?” 第15章 半遮 那契略一沉吟,作势阻止了自己女儿。 他对纥真佯凶道:“纥真,你在大晁皇帝面前亮鞭,成何体统!” 纥真被他一吼,渐渐没了声音,她回过神来,双手递上软鞭,低头请罪:“纥真知错了,纥真只是一时冲动,还望圣上息怒……” 殿中万籁俱寂。 纥真咬咬牙,声音愈发颤抖,“这、这软鞭乃父王自纥真会走路时便赐予纥真的,给我防身用,如今它既伤了燕王殿下,纥真愿主动将这东西上缴。” 说完,少女饱满的额头竟是密布细汗! 她被谢恂当众羞辱,倒也罢了,只是一怒之下抽出了这软鞭,如果被有心人挑唆,误会她们突厥对大晁皇帝有刺杀之心,那可就真的完了。 谢载元眯眼看着蹲下的少女,如同小绵羊一样瑟瑟发抖。须臾,他脸上神色莫测,淡淡道:“此鞭乃那契对公主的舐犊之情,朕又怎会夺人所好呢?” “好啦,你们父女二人快坐吧。” 那契也抹了头上的虚汗,携女儿会到位置上。 舞乐重启,不过片刻,殿中便恢复了从前的恢弘盛大。那一道闷声打在谢恂后背的软鞭,仿佛已经被众人抛在了脑后,无人问津了。 徒留空气中淡到快要消失的一丝血腥。 * 燕饮结束,谢载元径直歇在了皇后处。 皇后接过侍女递来的一盏羹,亲自递给了谢载元,道:“臣妾叫人早早煨好的鸡丝燕窝,现在吃刚刚好,圣上用一些吧。” 谢载元尝了一口,眉头舒展,好兴致地挖一勺,喂给皇后。 他难得与她亲近,皇后有些松垮的脸染上少女般的红晕,她倾身过去,含羞带怯地与谢载元共饮一勺。 气氛升温,皇后转念,眼神流转,埋怨地挖了谢载元一眼,“圣上今日,为何轻轻放过了那纥真公主?” 谢载元动作一停,但很快就继续自然地进羹。他调笑道:“蓉蓉醋了?” 皇后扭过身子不理他,故作生气道:“圣上明明知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蓉蓉是担心圣上的安危呀……大殿之上,公然动武,还带着那样可怕的武器,圣上也不生气?” 谢载元应声而笑。 皇后拿眼角余光看他,瞥见他放下羹盏,抖抖袖子,看起来颇为自在得意。 谢载元伸出一只手,笑道:“算啦,她一届小姑娘,想必闹不出什么风波,蓉蓉放心就是。倒是你,光顾着朕,明日的冬狩,可都安排妥当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皇后眸中闪过一丝深思。 带兵器面圣,可是忌讳中的忌讳。 为何圣上不仅不震怒,反而轻轻放过,看起来竟十分愉悦? 她还想追问,但见谢载元言行,似是并不愿多说。 她顿了顿,转身过来,保养得极好的手搭上他的,柔婉道:“都妥当了。” 谢载元很满意。 他捏了捏手中握着的小手,目光看向空中,自语道,“若她不与谢恂动手,朕才叫真的生气呢……” * 一个时辰前。 白面老太监熟练地剥下谢恂的里衣,就着忽闪的烛光检查谢恂的伤势。 谢恂面墙盘坐,里衣堆叠在腰间,半遮半掩地盖住腰窝。烛光下,筋肉健硕的后背上布满数道伤疤。 李牧心疼道:“这纥真公主也太心狠手辣了!” 谢恂双眸微阖,看不出情绪,“你闭嘴,安静敷药。” 李牧不认可似的摇摇头,转身拿过来一瓶药粉,舀出一些,往谢恂身上倒,“主子忍着些,这药粉粗劣,药性刚猛,可能会有点疼。” 白末状的药粉,直盖在伤口血肉外翻处,杀得那肌肤边缘都不自觉的抽搐。 谢恂却没吭气,连眉头都未曾皱动一下。 他的后背受过大大小小许多伤,这一道鞭子对他来说,已经算不上痛了。 梁蘅月进来时,正巧看到他脱下衣服。 殿内昏暗、空荡,谢恂主仆二人的身影被烛光拉的格外孤寂。他衣衫半褪,赤身□□地直接露在寒气中,背上皮肤是她从小到大,从未见到过的皮肤。 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无暇的皮肤。 似是被无声的疼痛包裹,二人并未意识到梁蘅月的存在。到底她眼尖,一眼便认出那往他伤口上敷的药粉粗劣无比,是最最普通,连下人都不再使用的粉。 燕王殿下,大晁的战神,背地里竟只配得这种东西治疗吗? 梁蘅月几步上前,他光裸的脊背突然在她眼前放大。 她噎了噎,才后退回去,行礼道:“见过燕王殿下。” 恍惚间,谢恂以为自己又痛到产生了幻觉。 不然,他的阿蘅怎会又如以往一般,主动出现在他的身边? 却没想到,老太监李牧停了手。 他稳坐不动,沉声道:“继续。” 李牧却恭敬道:“殿下,梁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谢恂愣住。 几秒钟,他飞快的穿上里衣,双手紧紧地扒住衣襟,然后慢腾腾转身过去。 梁蘅月头一次见到谢恂这般神情。 他扒住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红,眼睫倏忽颤动,半天没说话。 或许是说不出话。 梁蘅月紧了紧手中的瓶子。她飞速地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脚尖。心中因的沉默愈发大胆起来,竟不受控制地小声质问道:“殿下,就打算用这劳什子敷伤口吗?” 不等谢恂反应,她忽然伸直双臂,递出手中瓶子,紧张到闭眼:“这是金疮药,敷在伤口处最好,可保证愈合后的伤疤恢复如初,殿下、殿下……” 梁蘅月暗中皱眉。 丢死人了。 没见过后背吗?怎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恂定定地注视着眼下的一双手。 香风摇动,指尖如玉。纤细的腕子翻折朝上,露出的一截雪白中,血管青青紫紫。 他眸色渐深,寂静的空间中,一道呼吸声愈发清晰可闻。 老太监急忙干咳了声,故意提醒道:“殿下,殿下,” 如梦初醒。 谢恂回过神,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看向别处。他声音有些喑哑,问道:“你怎知我受伤了?” 他的目光一寸寸大量着少女。在梁蘅月看来,这目光着实有些阴沉。 她生怕被误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焦急道:“空气中有血腥气,臣女便自作主张地猜测了。” 她小心翼翼地对上谢恂的视线。 如同乍失了巢穴,惊慌失措的雏兔。 谢恂很满意少女的反映。 她看起来,很怕他。 怕就代表着紧张,紧张就代表着在意。 阿蘅她,终于渐渐爱上他了? 谢恂嘴角微勾,扯出一个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愉悦,是要人主动跳入陷阱的骗局:“为何给我此物?” 梁蘅月眨眨眼。他笑了,应该就代表着,他并没有不友善的意图? 她沉下眼,回忆道:“那日途中,阿蘅偷听殿下讲话,还晕倒了,殿下却不计前嫌送阿蘅回马车,又给阿蘅折柳环以示原谅,阿蘅感激殿下宽宏,希望回报恩公。” 谢恂的脸,飞速垮了下去。她说了,是回报恩公。 并非少女慕艾。 “不是我。” 他声音的温度降到比外头还低, “我只是送你回去,柳环不是我折的。” 梁蘅月:?? 她狐疑道:“不是殿下?那是谁给了阿蘅柳环?” 谢恂垮着一张脸,此刻无比怨恨当时手贱的自己。他声音阴渗渗的,“不知道,无所谓。” 梁蘅月给他这臭态度噎了下。 干脆也干巴巴得,“哦,那臣女告退。” “不准!”谢恂抬手拽住她的大袖。 梁蘅月被这力道拽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第16章 半掩 谢恂板着脸,硬邦邦地:“药还没有敷呢。” “殿下自己敷吧。臣女还有正经事呢。” 梁蘅月学他的样子,也板着一张小脸。 那柳环九成就是他折的,他爱承认不承认吧,她是没耐心跟他磨嘴皮子了。 梁蘅月往后扯了扯,没扯开。 他的手依然握着她的袖子,暗纹上系的小珍珠都快被拽下来。 梁蘅月皱着鼻子,暗暗发力,同他对抗。 谢恂忽然“嘶”地一声,眉头紧拧,身形微动,神情看上去有些痛苦。 梁蘅月吓了一跳,关切道:“怎么了?” 谢恂不言。过了会,待疼痛渐弱,才气声道:“后背。” 后背伤口处因着用力,刚止住血,又再次裂开了。 拉扯间,他方才用手裹住的里衣散开来,烛光透过半掩的布料摇摇晃晃。靠近了,从他身上传来阵阵生热的气息。 梁蘅月撇开眼,看向一边,磕磕巴巴道:“那、那臣女叫殿下身边的公公进来?” 谢恂不作声。 梁蘅月一点一点,将头转过来些,试探性地晃了晃袖子:? 他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神,额间全是汗。手却还是抓着她的袖子不放,像个不给买糖葫芦,就躺在地上不回家的小孩子, “疼。” “不要他。” 他语调低沉而轻柔,似是情人间最暧昧亲呢的呢喃。她的脸颊渐渐发烧,于是努力克制,故意忽略他的声音。 梁蘅月抿唇,语气带着求饶,“不然我让莺儿进来吧?” 谢恂还是不放手。 目光中的偏执被睫毛掩盖,是梁蘅月永远也看不见的复杂。 谢恂又闷哼一声,额际冷汗更盛。 她下意识地松了力道,不敢再跟他拉扯。 若传出去,谁能相信,堂堂大晁战神,私底下这般能耍赖?宁可忍受伤口二次崩裂的痛苦,也不放过她。 两人默默了许久。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她扭头,却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人高挑丰腴,额间绿宝闪烁,是纥真公主。 她心下暗惊,不知着公主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惊全然未曾察觉到后背有人。 梁蘅月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她与谢恂堂堂正正,她只是来送药的,即便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吧? 可是在纥真眼中,二人一开始便笑笑闹闹,眼下四双眼睛一齐盯着她,好像她的出现打扰了他们一样。 她走到二人面前,气势很盛,看着梁蘅月道:“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子吗?” “不是。”“不是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梁蘅月看向谢恂,脸颊中的热气如遇冷水一般迅速消退。 他好像感应到她的眼神,也抬起头来看她。目光交缠,只一瞬,梁蘅月便重重地低头下去。 她声音听起来囔囔得,音量也很小,“我与殿下,仅有几面之缘罢了。” 纥真的眼神由戒备转为信任。 她曾见过梁蘅月的,在京城的茶楼。那时梁蘅月就对燕王颇为看不顺眼,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她同谢恂有些什么。 纥真笑了笑,明朗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她从梁蘅月手中拿来那小瓶子,起开封盖,惊讶道:“这是你们大晁最好用的金疮药?” 梁蘅月心下慌乱,听到她的话,才将注意力拉回到当下。 她急忙点头,却没应承。 纥真握着瓶子,给她行了一礼,“行,够义气!不愧是梁大人的千金。” 梁蘅月感到莫名其妙。她与纥真并无私交,谈不上“义气”;与谢恂,更是…… 她想了想,只好先谦顺道,“一点心意而已。” 纥真又道:“我来给谢恂上药吧,你们大晁女子不是最在意闺名,不能与男子接触的?梁小姐快回去歇着吧。” 说罢,竟控住梁蘅月的肩,然后将她整个人一转,就往门口推。她附在梁蘅月耳旁,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梁小姐,拜托让我跟谢恂单独待一会,就当是帮我的忙啦!” 梁蘅月看向她,纥真便配合地眨眨眼。 目光中满是渴望。 梁蘅月眼神发直,逐渐出神。她没想到,纥真公主对谢恂竟如此喜爱。喜爱到上一刻还被他当众拒绝,下一刻就又满心欢喜地凑到身边来。 纥真还在她耳旁叽叽喳喳,她回身,询问似的望了谢恂一眼。 他却没有回应她的视线。 梁蘅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再抬眼,目光中的情绪已经都被整理得不见痕迹,“好,纥真公主,我便先走了。” * 梁蘅月的身影从门外消失。 纥真公主背对着谢恂,故意作惋惜之态,啧啧道:“肤如霜雪,芳泽无加……我来大晁数次,自诩也是阅人无数了,却从未见过比梁小姐还好看的女子。” 她转过身,声音是调笑的,丝毫不避讳,“你们大晁管这个叫什么来着?红颜祸水?” 纥真越走越近。直到谢恂面前,一米以内,她弯下腰,目光牢牢盯在谢恂的眼睛上,想要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什么破绽:“本来嘛,这样的祸水,马上就要纡尊降贵,亲手为你敷药了……” “我把她弄走,你竟真的舍得?” 满室寂静,静到她足够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是羞涩。 是挑衅恶鬼的紧张。 半晌,她还未来得及看见谢恂面上的神情,就被一道又迅又猛的力道按住。 天旋地转。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已经被扼住了脖颈。 额头青筋蹦蹦地往外跳,脚下凌空够不到地面。她甚至感到眼前一面发黑。她知道,那是因为人被扼住喉咙,抵在墙上之后的生理反应。 她下意识地扒上那只扼住她喉咙的手,然后又松开。 纥真狰狞地笑了笑,抬眼看着谢恂。 “你要杀我?不,你不、不敢。” 谢恂没有回答,反而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他语气闲适,听起来竟然有些愉悦,让人怀疑他此时手中扼住的不是一个人的喉咙,而只是什么无所谓的东西。 他从鼻音中笑了一声,松开手,后退几步。 纥真终于得以双脚落地。 她以为自己把他吓住了,威胁利诱道:“我是突厥最尊贵的公主,你拒绝我,不怕你父皇降罪于你吗?” 谢恂倏然从她手中抢走小药瓶。他似乎忽然兴致缺缺,转身坐回榻上。骨节分明,青筋缠绕的手指把玩着青玉小瓶,指腹轻柔缓慢地摩挲的瓶腹。 目光眷恋。 看得却不是屋内的女子,而是一个破瓶子。 纥真嫉色冲冲,尖叫道:“你就是喜欢她,是不是?” 谢恂不置可否。他眉眼看上去有些愉悦,转而道:“你怎知圣上不愿我拒绝你?” “你什么意思?” “你是说,大晁皇帝表面上偏袒我,其实并不如此?” 谢恂懒得回答她。 他忽然撩开里衣,露出一半的胸膛,当纥真不存在一样,径直地自己给自己敷药。 他看上去很轻松,一点不像刚才梁蘅月在时的痛苦, “我的意思是,若你再敢碰她一次,” “我不会松手。” 纥真瞳孔猛地锁紧。 他竟为了护着那梁蘅月,连她的性命都可以随意处置了吗? 可是梁蘅月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极了他啊! 纥真眸中的不甘逐渐积聚,却在发作之前,就被谢恂身边的太监李牧拦住, “纥真公主,殿下不见客了,请先回吧。” * “奴才已将纥真公主送走了。” 谢恂没搭理他。 李牧却早习惯了,自顾着掩上门。他走进内室,想要接过青玉小瓶,给自己主子敷药,却被谢恂拂袖,退到一边。 他顿了顿,收手,转而不忿道:“这公主也真是’少年心性’,从前殿下往突厥为质时不见她照拂一二,如今又急吼吼地要与殿下联姻,恨不得全天下都给她做媒,真不知道安的什么、、” 还没说完,就被谢恂一个眼神喝住。 “你心里知道就好,不必多言。” “是,”李牧笑着奉承道,“还是我们殿下最为英明神武!圣上性子好疑,又忌惮殿下在军中的威望,这纥真公主备受突厥王那契的宠爱,若真嫁与了殿下,圣上还不得……” 他说到关键处,及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李牧自己打自己的巴掌,“瞧老奴这张嘴哟!实在是今日为主子高兴,一时忘了形,主子罚老奴吧。” 谢恂瞥了他一眼。 他唇角微勾,难得没有不耐,看起来很是愉悦,“你为何高兴?” 李牧这个人精儿,见主子这般反应,哪还有不懂的? 他在心中为自己鼓掌,夸自己果然了解主子,猜对了主子的心思;面上颇有深意地看着那青玉小瓶,欣喜地如同媒婆上门说亲:“小姐关心殿下,奴才就高兴!” 谢恂下意识地笑了一声,又立即收回笑意。 他作平淡样子,若有似无道:“一瓶药而已。” “是是是。”李牧应和着,心下暗自揶揄: 主子没有说完,这话全部的意思应该是,一瓶药而已嘛,以后小姐还会送更多的东西给他呢~ 当然,这话是把他斩了他也不敢说出来的, 第17章 上马 他主子嘴角的笑压住了又勾起来。 谢恂突然抬眼,收起笑,颇为严肃的样子:“本王问你个事儿。” 李牧躬身,伸出耳朵。 谢恂清了清嗓子,眼神直直地盯着李牧的后面,脸颊渐渐红起来,“我……我有一个朋友,” “他喜欢一个女子,想立即娶她为妻,你说怎么样。” 李牧:? 什么“怎么样”? 主子别的信息都不给,就光说一个朋友想娶亲,他能说什么呢。 李牧小心翼翼问道:“这成亲嘛,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敢问殿下,您所说的朋友,是不是……” “自然不是我。”谢恂语速极快地打断。 李牧一下子懂了。他话都没说全乎,主子怎地知道他猜测那个朋友是主子,还此地无银地打断他? 还“朋友”呢,他看这个朋友就是殿下自己吧! 那女子,八成就是梁小姐? 见李牧半天没说话,谢恂心中已有了打算。 李牧说得对。 他明日便去请圣上给他和阿蘅赐婚,阿蘅一定会高兴坏了。 想罢,他自我肯定地点头道:“如此,我明日便按照你说的,让我朋友去提亲。你下去吧。” 李牧惊讶地双目圆睁。他紧忙制止道:“殿、殿下,奴才什么都没说啊?” 他弱弱道:“殿下您、您的’朋友’,可与那女子互白心意了?” 谢恂黑脸:“……没有。” 李牧又道:“那名女子,可表现得十分喜欢殿下?” 谢恂回想片刻,道:“这个自然。” 李牧一副不相信的眼神。 谢恂信誓旦旦,如同述职时列出军功般,如数家珍:“她很关心我朋友,我朋友受伤了,她还帮我朋友上药。” 眉目舒展,看起来满是愉悦和自信。 李牧暗吃一惊,大着胆子,仔细端详着自己主子。 明明是主子拉着梁小姐不让走,怎么反倒成了梁小姐主动要求给主子上药了? 难道陷入爱情的男人,不论之前多么冷酷无情英明决断,都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好自信呐!! 半晌,他神色古怪地小声劝说:“殿下,其实、其实若女子不点头,您是不应当莽撞求取的……” 谢恂脱口道:“我为何不能?” 话音才落,两人之间诡异地安静下来。 李牧两股战战,不敢对上主子的视线。 谢恂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否认道:“本王是说,我的朋友为何不能,对。” 李牧心道难搞。 自己的主子自己了解。从小但凡他看上的东西,不论别人给不给,他都是定要自己夺过来的。 梁小姐的性子,若真被主子靠着强权夺取了去,她能依吗? 只怕这世间就要再添一对怨偶了! 李牧定了主意,硬着头皮解释道:“因为心悦一人,便要以那人之乐为乐,那人之悲为悲。” “您的朋友最好得到了那女子的首肯,再行婚姻之礼为佳。” * 翌日。 拉松坝子,旌旗猎猎作响,数万禁军甲胄耀日,在茫茫雪原中齐声高呼“大晁万岁”。圣上一声令下,众臣与皇室,突厥并各部,皆争先策马,势要在次日博得一个好彩头。 但热闹是他们的,梁蘅月这边凄凄冷冷。 她们这些闺阁小女儿自是不必与那些人一起的,可以自行赏玩坝子的冬日风光。她乐得这般不拘束,央了韩厉,支往马厩而来。 梁蘅月直勾勾地盯着几匹小马驹,颇感兴趣道:“表哥快来帮我选一匹,我也要走马上雪原玩一玩。” 韩厉双手搭在马厩的栏杆上,也不嫌脏。他目光从一匹匹马上滑过,然后故意招惹梁蘅月道:“这些都只是尚可,真正的宝马嘛,要么被他们牵走了,要么嘛……” “怎地了?”梁蘅月急忙咬钩, 韩厉邪魅一笑,嘴巴向左歪,像极了龙王赘婿:“喏,那匹马,”他下巴一指, “我敢说是全大晁最好的汗血宝马了,可惜啊,人家看不上你,肯定不给你骑呀。” 他靠在栏杆上,摇头晃脑,一副惋惜的做派,摇头晃脑。 梁蘅月不乐意。 站好了,气鼓鼓地呛声:“它不给我骑,难道给你骑?” 韩厉抖抖袖子,顿了顿,跟她叫上劲:“小爷英猛俊秀,难道配不上那大宝贝?” 说罢,一扭身,仰首挺胸步着角落中那匹马而去。 梁蘅月紧跟其后,生怕他偷偷作弊,给马灌点迷魂汤什么的。 二人走近。 这马藏匿于马厩的角落之中,却丝毫没有被掩盖着。不仅远看英俊,近看更加令人称赞。 马身极高,足比韩厉这种男子还要高上一头。浑身漆黑,水光滑亮的黑毛经日头一照,竟宛如批就了柔软亮泽的丝绸一般。 眼似黑珍珠,头颈细高,四肢修长,皮肤极薄,动作之间仿佛能见皮下血管。见二人来了,它摇摇头,喷了个响鼻。 韩厉知道这是谁的马。 他心下暗喜。今日那人不得空,可这匹宝马怎能明珠暗投呢?还好他有空,可要趁着那人不在,好好地与这大宝贝亲近一番。 韩厉伸手,边说到“乖乖”,边想要摸马头。 那马有了思想似的,突然嘶鸣,前蹄跳起,躲过了韩厉的手。 韩厉僵了僵,尴尬地收回手,转而摸自己的脸。 他故作自然,强行解释道:“这马乃土库部血统,听不懂大晁话。可能误会我要伤害它,有点害怕了。” 梁蘅月:…… 可是看上去好像是你比较怕它呢。 她忽然抓住他话中的字眼,问道:“土库部?那我们大晁买下这匹马,价值不菲吧?” 韩厉笑了笑,眼神直直地看向空中,好像看见了什么激动的场景:“买?千金难买,有价无市。” 他意味深长的,“这可是土库部战败的贡品。” 梁蘅月点点头,没深思。 她见这马慢慢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别!”韩厉急忙想拦住她 却看到梁蘅月,慢慢地将手搭在了马脸上。 那马只是温顺地眨了眨眼,一动未动。 梁蘅月忍不住,自上而下一点点抚过宝马的毛。 手下是极为丝滑而温热的触感,很是奇妙。 韩厉手还僵在空中,看呆了。 大宝贝竟让梁蘅月个小兔崽子摸?还一脸温顺? 竟不让他摸!!! 他好恨啊! 那人是不是私底下教唆过大宝贝,谁摸都行就他韩厉大帅比不行? 偏生梁蘅月一脸欣喜地扭过来,跟他炫耀:“它好~乖,好~~温柔啊!” 韩厉哀怨地别过视线。 然后撞上一堵黑墙。 他抬眼顺墙而上,吓了一跳。 然后手伸到后面,拽梁蘅月的袖子。 梁蘅月不依,挣脱他,双手捧住马脸,与大宝贝额头相抵,亲呢地摩擦,“我觉得,我应给可以骑它!” 韩厉还拽。 梁蘅月“啧”了一声,转过来怒视他,然后一瞬间,杏眼圆睁。 谢恂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韩厉自动让道,他走近了,伸手理了理大宝贝的鬃毛。 大宝贝很舔狗地用脸蹭着他的手心。 谢恂控住大宝贝,然后转过头,微微低下身,注视着梁蘅月的脸。 好一会儿,直到梁蘅月微张的檀口感到干紧,才道:“梁小姐要骑我的马?” 那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但梁蘅月还是深深地感到一种恶寒。 她原地升天。 吓得升天。 直到谢恂有些不耐,从胸腔中,经过鼻音,道, “嗯?” 那道气流沉沉地剐过她的耳垂,激起一阵酥麻。 梁蘅月回过神来,下意识探出舌尖,抿唇。 绯色的唇瓣重新莹润。 谢恂垂下眼皮,眸色深沉。 脑中不受控制地,想把她抱于马背上。 他也确实要这么做了。 直到她偷偷瞥看韩厉。虽然只有一秒。 但那目光是求助的亲密。 谢恂啧了一声,突然很烦。 梁蘅月正准备解释。她慌张地抬起眼,他去已经不看她了。 他的视线盯在她唇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对上她的。 梁蘅月觉得,自己只是被大宝贝的美丽吸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是故意冒犯别人的所有物。 可是,为什么还会,感到心慌呢? 梁蘅月暗自做好了被训斥的决心。她沉下气,刚要解释,谢恂就握住大宝贝的缰绳, “可以。” 嗯? 谢罪还没有来得及脱口。 被她得罪的主人就轻轻放过了? 她的心脏好像从谷底飘到半空中。 很不安。 谢恂将大宝贝牵了出来,大宝贝很配合地打着响鼻。他看着梁蘅月,眼中的情绪她很难懂, “玄青很喜欢你。” 梁蘅月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眼圈都红了。 原来大宝贝叫玄青。 谢恂从玄青身旁让出一个身位。 梁蘅月看了看,她好像应该顺着他的意思,上马吧。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走到玄青旁边,学着记忆中见过的哥哥的样子,左脚踩上马镫,然后右脚…… 秀气的小足抬了许久,也没够到马镫。 一只手托上了她的鞋底。 梁蘅月慌张了,但却挣不开。足下的力道很猛,她只好借着他的手,被他托上了比她高许多的马鞍。 竟毫不费力。 第18章 不让 促来金蹬短,扶上玉人轻。* 梁蘅月小心翼翼地坐于马上,低头观察着玄青的反应,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捕猎的人群传来阵阵叫喊,声高震耳,谢恂皱起眉头。 对她的欲望如同软肋,破血肉而出,日夜疯狂蔓延。 若要抽掉它,非噬髓断骨不能。 韩厉在旁边酸溜溜道:“没想到除了殿下,你竟然是第一个架上玄青的人。” 玄青似听懂了似的,闻言扯了扯缰绳。 梁蘅月跟着它晃动了下,险些没坐稳。还好谢恂只牵紧了绳子,毫不费力便让玄青停下来。 □□的玄青骨肉有劲,散发着极强的存在感。 梁蘅月方才不怕,这会才反应过来她座下马儿的凛凛威风。 她怔愣了片刻,然后看向谢恂。 借着玄青的身高优势,她终于能俯视谢恂。她强作不经意,道:“你想骑同殿下说就好了,何必酸我?” 韩厉眼神从那二人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 他切一声,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 走开了几步,才嘀嘀咕咕道:“我怎地没说过?求了千百回了……见色忘义之辈。” 梁蘅月自然是没听见的。 因为谢恂不容拒绝地把缰绳交给她,然后随便挑了一匹,牵出来,上马。 手中忽然被又粗又硬的缰绳塞满。她强忍住惊慌,攥紧。 绳子上的纹样磨得她手心发热。 但是还是,没有开口求助。 因为莫名不想在他面前丢人。 谢恂策马经过她身边,一个眼神,玄青便跟着他走。梁蘅月全神贯注地盯着玄青的鬃毛,回忆着曾经学过的动作,努力适应玄青的节奏。 韩厉在前几十步,她与谢恂在后。走了一会儿,进入了雪原。她逐渐适应,低着头道:“多谢殿下,借爱马给臣女骑。” 谢恂在她身后,淡淡“嗯”了一声。 梁蘅月摸不清他的意思,也不敢说话。两人之间唯有达达的马蹄踏雪之声。 半晌,谢恂想了想,偏头问她:“还有呢?” 梁蘅月:? 还有什么? 她不解,回头望着他。 谢恂的视线重新对上她的。 梁蘅月揣摩不透,猜测的语气,“殿下后背的伤,可好些了?” 谢恂神色微悦,道说好些。 梁蘅月安下心来。 原来是这样。 他是想要自己礼尚往来,多关心他几句吧。 她紧了紧缰绳,让玄青走慢些,然后与他所驾之马越来越近。 她敛眸,鬼使神差的, “纥真公主……她或许是因为突厥的原因吧,似乎性情有些烈,殿下其实可以避着她些……” 梁蘅月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跟谢恂说这些事情,其实她为闺阁女儿,实在不应与外男说这些的。 她咬了咬唇,又加了句:“臣女是见殿下伤口之深,为殿下之安危计,并无其他的意思。” 说完,一片寂静。 真是越描越黑了。梁蘅月暗自咬舌尖,心下后悔。 她不敢抬头,却知道谢恂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手中的缰绳越捏越紧,纹样在她细嫩的掌心勒出很深的血痕。 顿了顿,她抬眼看他。 谢恂没说话,只是皱着眉。 梁蘅月感到气血倒流,呼吸凝滞。 说是如同初初重生时,重新走了一遭生死一般惊心也不为过。 他一定生气了吧? 纥真公主再凶悍,也不是她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姑娘所能随意置喙的。 更何况…… 她回头,垂下眼皮,目光呆呆地盯着手心露出的一截缰绳。 更何况,谢恂少年离京入突厥为质,民间都传,他与纥真有一段缘分。 梁蘅月心中很慌乱。 唾弃自己二世为人,却依旧管不住嘴。 谢恂看着她,皱眉。 他还是方才的语气,还是“嗯”了一声, 然后问道:“还有吗?” 看上去很不耐。 梁蘅月不知道他还想听什么。 但既然他不怪罪她失言,便试探地问:“还有什么?” 谢恂深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 他已然给她骑了玄青,她还不愿对他表白心意吗? 还是如李牧所说,阿蘅根本不喜欢他? 谢恂盯了她一会儿,不愿接受那个可能的猜想,然后挫败地吐出一口气。 梁蘅月还没来得及读懂他的表情,眼前突然全部变成了雪地。 玄青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扬起前蹄,在原地躁动不安地乱撞。 梁蘅月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整个人僵硬住。 手攥着玄青的鬃毛。 摇摇欲坠。 下一刻,背后落入一个坚硬却温热的包裹。 她闭着眼,听见双耳旁有衣料破空之声。不过几下,玄青便乖巧地停在了原地。 谢恂虚虚环着她,绕到前面,拿起了被她无意识松开的缰绳。 好一会儿,梁蘅月的心口才慢慢平静。 她直起身,尴尬地往前挪挪。 却好像怎么也躲不开。这马背上实在太小了。 前面是玄青的脖颈,后面是存在感极强的少年。 她前后为难。 过了会,听见谢恂在耳边轻声叹道:“没有了。” 梁蘅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了想,才回到刚才的对话。 她抿唇,没说话,就只是点了点头。 心中腹诽,他好奇怪。 明明是他追着问,把她问得迷迷糊糊的。 现下又不问了? 两人都未说话之际。 韩厉从一个雪坡后头过来,手中拎了一只雪白的小狼崽,兴奋地喊着:“阿蘅妹妹,看我给你捉了只什么!” 梁蘅月下意识收敛下颌,余光往后斜了一眼。 她直挺了背,神色不大自若:“你、你捉了个什么?” 韩厉驭马上前,横在玄青面前。他来回打量一前一后的二人,却什么也没说。 片刻,才下马。先给谢恂行了一礼,然后将小雪狼控在怀中,展示道:“我刚走到坡后,便发现了这小东西。见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后腿还受了伤,想必是被他妈妈抛弃了。” 他将小雪狼举高,露出它受伤出血的后腿,道:“这小东西跟我有缘,可惜我在前头不方便,所以我就将它送给阿蘅你来养吧!” 小雪狼应他的招呼,龇着牙吱吱叫。 梁蘅月语塞。 她顿了顿,委婉道:“书上说狼聚群而居,你才刚看见它,你怎么确定它是被抛弃的,或者待会它的父母不会来找它?” 韩厉拨了拨小雪狼的耳朵,它很不乐意,躲开了。 他也不尴尬,自言自语道:“可我若不捡了它来,只怕它马上就会冻死呀。” 梁蘅月懒得跟他磨嘴皮子。 现在最要紧的,是她背后还坐着个谢恂。 她胡乱点点头,叫韩厉将小雪狼放下,然后冲着他伸出双臂,“表哥,你、你先帮我下来。” 韩厉不作他想。他正要伸手接住梁蘅月。 突然,谢恂翻身下马。 韩厉惊讶地看着他。 谢恂站在韩厉和梁蘅月的中间,也伸出手。 梁蘅月缩回了手。她有些犹豫,虽然已经被韩厉看见她与谢恂共乘一骑,但心里还是想要挽救一下。 她看了看谢恂,又把眼神挪到韩厉身上。然后挑眉,示意韩厉站到前面来。 韩厉眨眨眼,表示自己过不去。 因为谢恂虽年纪不大,偏也一堵墙似的堵在他们中间。 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梁蘅月再看他,韩厉心虚地转头,盯着自己的小雪狼。 她在心里狠狠翻了韩厉一个白眼。 然后将手缩进松垮宽大的大袖儿中,怯怯地递给谢恂。 他握了住,另一手托她的足底,一下子便将她稳稳放到地上。 梁蘅月才站好,立刻触电似的将手收回来。 隔着衣袖,他并未摸到她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韩厉仿佛没看见二人之间别扭的气氛。他对着她笑道:“快来看看这小东西,喜不喜欢?” 没等她跟谢恂致一个谢礼,就把她拉到旁边。 梁蘅月一只胳膊被韩厉拉着,回头看他,然后出乎意料地,对上他的视线。 许久,两人都未说话。 韩厉催她催得紧:“你要不要摸摸它?” 梁蘅月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拎起袖子,蹲下去看小雪狼。 所幸,谢恂除了不让韩厉抱她下马以外,并没有再做什么别的。 * 回到她所住的阁中。 韩厉把最后的一根木头插起来,然后把小雪狼塞进去,喊道:“成了!” 梁蘅月和莺儿站在他后面。 她看着那个韩厉亲手制作的木头笼子,感觉下一秒这破玩意儿就会散架,“这真的行吗?” “问题不大。”韩厉自信满满,“今日仓促,先委屈这小家伙了。待会我上前边儿去求求燕王殿下。虽说宫里头也有这个,可论做东西,还是他做得最好。” 梁蘅月好奇地问:“他会做这东西?” 韩厉没多想,道:“那当然了。”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 韩厉以为她不信,拍梁蘅月的肩,道:“你若不放心,大不了亲自去一趟。你去,他肯定答应给小狼做。” 梁蘅月抬眼看他,急忙否认道:“我何曾有这么大的面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韩厉呵呵笑了笑,收回手。 他转而摸上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从前是真没见他对女子有过好脸色。不过现在嘛……” 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咏美人骑马》 第19章 余杭 韩厉看着自家妹子的笑脸,眸中掠过深思。 他只怕,谢恂已经对阿蘅生了心思。他看着谢恂一路从突厥走过来,手中占满无数鲜血,且日后之路只会更加险峻。若他真的已经对阿蘅生了心思,很难不说不是因着阿蘅父亲,他的姨夫的原因。 阿蘅单纯,最适合不问世事,找个同样安逸富贵的男子嫁了。若被谢恂以一己之心,卷入那个诡谲多变的漩涡中…… 下场只会是被他玩死。 韩厉眉目温柔地试探道:“阿蘅,你觉得燕王殿下如何?” “燕王殿下?” 梁蘅月下意识收紧指尖,否认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话出口,她顿了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跟他不熟,不大了解。” 韩厉皱眉,淡淡地反问:“是吗?” “是、是啊,”她忽然提高声音,尖翘的下巴一样,振振有词,“他……京城中不是都传他与纥真公主是一对欢喜冤家吗?我对他全部的了解就是住他早日娶妻成家。” “嗯,对,就是这样。” 韩厉眉头皱得更深。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梁蘅月,却只看到她一脸极正经的神情。 可是直觉的,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细想,他身边的小厮进来院子,通报道:“世子,大喜呀!” “今日会盟,大晁智破突厥国十八连横阵,圣上龙颜大悦呐!” 突厥人的十八连横阵,乃从西域传来的临兵阵法。做阵时,以十八人为一队,称十八罗汉;十八人互成犄角之势,紧密相连,坚不可摧。 大晁与之对阵时,从来都是靠人数双倍、甚至是四倍于十八人而取胜。此法虽最终能冲破重围,但伤损兵士,终究算不得“破阵”。 韩厉不敢置信:“当真?” “真的!这会儿恐怕封赏余编修的升职已经传遍各宫了呢!” 梁蘅月上前一步,紧张道:“你说谁?” “余杭余编修呀,没想到咱们大晁竟有这般足智多谋的大人了。” 韩厉点点头,笑道:“确实是大晁之喜,圣上之喜。可说了给余编修什么职位?” “圣上提调余编修为,中书舍人。另外圣上将于今晚设宴,大宴以嘉奖有功之臣。” 韩厉应声倒吸一口气。顿了顿,他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小厮很快走了。 梁蘅月于韩厉皆无话,沉默了许久。 梁蘅月大脑一片空白,心中不断的重复着小厮话中的“中书舍人”,恍惚得不行。 还是莺儿拽住她的袖子,叫醒了她。 她回神,也没有再与表哥磨洋工的兴致,低头闷闷道:“既如此,阿蘅便先回去准备了。” 她惴惴不安,不知道韩厉对于余杭擢升中书舍人的事怎么看。 但是至少,在面儿上,韩厉是一副同喜共荣的样子。他道:“好,快去吧。” 梁蘅月缓慢地转身,再无话。 到自己房中。 梁蘅月临窗而坐,呆呆地注视着铜葵镜中少女。瞳仁浅浅,在日头下如波光倒映,面颊白皙饱满。即便昨晚没休息好,眼皮有些水肿,也依旧显得稚嫩青涩。 莺儿抱着一件金彩斑斓的织金大氅,喜悦道:“小姐昨晚没休息好,不若穿这件吧,压压气色。” 梁蘅月伸出手,缓慢地抚摸那件大氅。 是极好的手感,触手温软。上一世她带着这件披风到余杭府中,被他的小侄女缠着闹着给要了去。 她未出阁时奢侈惯了,自不会将几件衣服放在心中。况且余杭的亲戚们喜欢,她也乐得满足他们。 没想到她自以为同他们是一家人,到了最后,竟没一个人去看她一眼。 梁蘅月顿然站起,由着莺儿给她披上大氅。 莺儿看着自家主子,呆愣片刻。好半晌才眸子晶亮道:“小姐前段时间穿得素净,可是依莺儿看,小姐人长得鲜亮,就该穿一样鲜亮些的颜色,才叫相称呢。” 梁蘅月被她逗笑,“教你的诗书又还给先生了,夸人都只会大白话?” 莺儿系紧带子,一点儿没不好意思:“嘿嘿,奴婢这是跟燕王殿下学的,殿下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不像世子、老爷他们一样文绉绉,小姐不也听得懂他说什么?” 她还没说完。 梁蘅月立刻一脸严肃,“别胡说。” 莺儿立即息声,知道自己失言了。 梁蘅月皱眉,解释道:“我昨天私下给他送药,虽然自己心中没有杂念,传出去却是十分有损我闺誉的。” 她威胁道:“以后即便是在我面前也不准提了,若再提,我就罚你少吃一餐饭哦!” 莺儿十分委屈地点点头。梁蘅月知道她的脾气,罚跪尚且无所谓,少吃一顿饭却受不了。 其实莺儿对燕王不加防备,也有梁蘅月自己没跟她说清楚的原因。 她拉住莺儿的手,笑笑,道:“好啦,也是我没跟你说清楚。昨日是昨日,往后燕王殿下和他的野蛮小公主腥风血雨,我们自有我们的事情做,就各不相关啦。” 两人准备好,便往行宫前头去。 走之前,梁蘅月看了一眼小雪狼。它在木头笼中来回走动,看着很不安。她吩咐了小厮,让看好小雪狼,才离去。 * 是夜,大晁于帐外设宴。篝火冲天,自圣上所坐的中帐向两边八字排开,左侧为皇室、官员,右侧坐女眷。 谢青然原本在左边,见到梁蘅月后双目一亮,央着圣上要梁蘅月过来跟着她坐。她爱粘梁蘅月,圣上也知道,便特意允了梁蘅月坐在谢青然旁边。 梁蘅月在谢青然与四皇子之间。她微微扭头,余光中看见了斜后面的谢恂。 而对面,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余杭。 现在是中书舍人了。 小厮所言不假,甚至还不够夸张。余杭刚为中书舍人,档案都还没来得及调动,就已经坐到了极靠近圣上的桌席。 看来,圣上这回是真的很高兴。 梁蘅月心中更加烦躁。自上回内裤的线索中断,她这段时间再没有找到新的线索。 原本以为阻止他摆入阿爹门下,便可改变前世的历史,可没想到他失了阿爹的助力,竟还能峰回路转,直接取得圣上的青眼。 谢青然注意到她的慌乱,眨眨眼,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看对面,那个余杭,” “我大晁军士无一人能破的阵法,竟叫他这一界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儿书生给破了,当真古怪。” “古怪?” 谢青然靠近了些,解释道:“当然了,你想,他是科考出身,从小到大所学的定然都是四书五经八股之文,他怎会还懂得兵法呢?况且就算他懂一些,怎会比常年征战在外,熟悉突厥人的谢恂他们还厉害?” “常年与突厥实地交战之人尚且不能,他余杭难道是天将紫微星,纸上谈来,便可大破十八连横阵?” 梁蘅月皱眉。谢青然说得有理,她只顾担忧余杭扶摇而上,却忽略了余杭他解开十八连横阵的疑点。 她也不相信,余杭能忽然变得通晓兵法。 可惜,前世她只计较余杭陪她去哪玩这种女儿家的小事,不曾深入了解过他的底细,只以为他在官场一帆风顺,不过是阿爹的缘故罢了。 现下想来,可能余杭的背后,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挖。 正想着,面前的光影晃动。她一抬眼,见那契离席上前。 那契向圣上行了一礼,道:“大晁圣上,今日我们的十八罗汉阵法被你们大晁的勇士所破,我很是震惊。” “大晁果然是天的儿子,我那契如果还不服,那就是与天做对。我决定,撤兵细叶城外,以表那契与大晁永修和平的诚意。” 话音才落,一片哗然。 前些日子突厥人抢劫细叶城百姓,背后当然有突厥陈兵细叶城的原因。 谢载元笑了。他随手捏起一盏琼露,不咸不淡道:“好!那契国王如此痛快,是细叶城里外百姓之幸呐。” 他顿了顿,看向余杭,笑道:“余杭,你站出来,给那契国王看看吧。” 余杭顺从地起身,低着头,走到那契国王旁边。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那契定定地看着余杭,过了会儿,才扭过头,赞赏道:“不愧是破了我十八连横阵之人。” 往后便无话。 谢青然悄悄问道:“你看这那契,好似不甘不愿的。” 梁蘅月点点头。那契自继位以来颇有野心,如今突厥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阵法被破,还承诺退兵,他乐意了才怪。 只是,看着表现,未免认输地太顺利了,连挣扎都未曾,就承诺退兵了? 梁蘅月悄声道:“我只觉得他还不够生气呢。” 谢青然不解,正要再问,莺儿慌慌张张地上前,附在梁蘅月耳旁道:“小姐,不好了,小雪狼不见了。” 梁蘅月皱眉,“不是让他们看好吗,怎地不见了?” 莺儿解释道:“看小雪狼的人说,他就去更了个衣,再回来,小雪狼便不见了。” 梁蘅月深吸一口气。 小雪狼虽不是她主张要养,但也不能任由它跑到外面。它本就有伤,在外面被猛兽给吃了可怎么办?” 她吩咐莺儿回去等着,另一边对谢青然道:“青然,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若旁人问起,就说我去更衣了。” 第20章 修罗场 全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小雪狼一根毛。 负责看守的小厮抻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小雪狼恐怕、恐怕是跑出行宫了!” 莺儿气急,斥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会子都酉时了,宫门已经下钥,想出去都出不去了。” 梁蘅月皱眉,冷静道:“你看清楚了?小雪狼往什么方向跑的?” “奴、奴才回来,隐约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墙角西南处,通往卷阿胜境殿的西丽门所去,回到院中就发现小雪狼不见了。原以为只是宫中养的猫猫狗狗什么的。没想到……” 梁蘅月所居院落比较偏僻。出了门,若往西南走,只需经过卷阿胜境殿便可到达行宫的最西南处,西丽门。 再往外,便是山了。 如此想来,小雪狼恐怕真的跑出了行宫。 莺儿也想到了这一层,急忙提议道:“小姐,我们院中没几个人,最多翻一翻这个小院,再多的地方是远远不够的,若要继续找,还得告诉世子啊。” 梁蘅月转过头去。视线从院落中扫到四周,然后再到天上。 冬日日头短,暮色已经全然四合。 好半晌,她缓慢地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一盏茶的功夫。 韩厉身边的小厮在门外候着,说有事禀报。莺儿将刚刚弄好的暖炉塞到梁蘅月手中,道:“快让他进来。” 不多会儿,正门进来一个人,甫一进门,便头磕着地板跪下哭道:“奴才无能,没能找到小雪狼。” 屋内众人都暗自紧张。梁蘅月一怔,问道:“外头山上也没找到?” “回小姐的话,奴才们将卷阿胜境殿找遍了,也未找到小雪狼,至于行宫外头的山上……” 他目光闪烁,心虚道:“世子说了,宫门已经下钥,全部的戍卫皆由燕王殿下掌管,若只是一只畜生,惊动了殿下到成了罪孽了,便、便不必出去找了……” 他去找主子之时,主子已经喝得醉醺醺,就这也还不依,端着酒盏,要与突厥人继续对饮。 他硬着头皮,传话道:“世子、世子还说,不过是一只畜生,缘来便养着,如今跑了,说明缘分尽了,让小姐不必担忧,它自会有它的命数呢。” 梁蘅月拧眉。这叫什么话?是他亲自把小雪狼捡回来的,现下又说不管就不管了。 那小雪狼的身上还带着伤呢! 她点头,淡淡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小厮忙不迭地跑出去。 待到室内只剩主仆二人,重归寂静。莺儿也不敢轻易说话,好半晌,直到看着梁蘅月坐在那里,久久不动,面无表情,才试探问道:“小姐,回宴上吗?” 梁蘅月想了想,摇头。 “我们自己去找。” * 宫墙巍峨。 夜色中,两人静悄悄的,连宫灯都没点。梁蘅月踩着小厮的肩爬墙,莺儿负责望风。 忽然,角门处传来喧嚷声,夜色逐渐被遮挡住的灯光点亮。 莺儿紧紧握着手炉,焦急道:“小姐!小姐,快下来,好像有人往这边走了!” 梁蘅月一怔。 往下踩的时候,忽然一脚踩空,踩到了氅衣的衣角上。天旋地转,跌了下去。 “哎呦!”“小姐!”,小厮和莺儿同时叫道。 梁蘅月扑在小厮身上,小厮直接垫底,莺儿急忙上前,“小姐您没事吧?” 梁蘅月稳住了,然后尝试着动了动手腕、脚踝。 她摇头,除了身上有些酸痛,别无大碍。 正要起身,视线中多了一双月白的官靴。 她自下而上,目光一寸一寸,挪上去。男子如话本中的神仙天人,眉目点墨,笑意温润。 梁蘅月的心沉下去,好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不要命地往下坠。 余杭淡淡地注视着脚下的少女。 男女之大妨森严。自上次以后,他许久未见她,甚至已经快把这个梁家大小姐给抛掷脑后了。今日不胜酒力,抓住了机会出来醒醒,却没想到能撞见她。 竟还能再见到她。 他眨眨眼,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心思却突然飘到了别的地方。今天早些时候,圣上冬狩,他随侍在侧。抚远将军博得头筹,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带着胜利品回来。 那是一只梅花鹿,被绑了,柔顺地躺在地上,哟哟地叫。 余杭视线不懂,伸手从后面侍从手中拿到那碗醒酒汤,缀饮一口。 当时不觉得。 现在忽然觉得,那头鹿是真的很好看。 很想据为己有。 他笑了笑,问道:“梁小姐在此处做什么?” 梁蘅月戒备地看着他。 她飞速地起身,往后站了站,冷冷道:“与大人无关。” 余杭似乎没有意识到她话中的疏离,也有可能是根本不介意。他笑意不减,故意缓慢地看向宫墙,“梁小姐是想要□□,出去?” 梁蘅月心口习惯性地怦怦跳,反驳道:“大人慎言。你无证据,怎可给我按上□□的罪名?” 余杭没说话。 他转身,将空了的汤碗放回盘中,吩咐道:“我喝完了,你们先回去吧。” “大人,这……奴才们奉了旨意,要跟着您的呀……” 余杭温声安抚,态度却不容置疑,“无妨,我没事,很快就回去。” 待那一队太监走后。 余杭抬了抬手,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道:“你看,我没有恶意,”他定定看着梁蘅月,劝说道:“宫墙足高两丈,小姐如何爬也是爬不上去的,” 梁蘅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极快看回他。 他倒没有撒谎,这墙她方才亲身爬过了,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顶。 余杭继续,声音带着蛊惑道:“不若我帮小姐跟戍守宫门的禁军说一声?” 梁蘅月半信半疑,“当真?” 余杭点点头,接着便转身,一副为她引路的样子。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抬腿便要走。 梁蘅月想了想,又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高高的墙头。正是因为她知道,负责此次冬狩安全和戍卫的乃是燕王谢恂。 所以才决定宁可冒险爬墙,也不要面对谢恂。 如今有人愿意替她出面,跟谢恂直接对线,她有什么不能行的呢。 然后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直到身后响起了细微悉簌的脚步声,余杭才放慢了脚步。他嘴角勾起,在二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才走了几步。 他收敛笑意,重新做出一副庄肃正经的样子,转身扫了一眼莺儿。 然后停下来。 梁蘅月有些发懵,却看着余杭从莺儿手中拿过来那个手炉,然后亲自塞回了她手中。 余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了笑,便转身继续。 梁蘅月低头跟着。冻僵的指尖逐渐回暖。 夜色昏暗,她努力看了看那个小手炉,却没感到温暖。 是烫手山芋。 三人很快行至西丽门前。 守卫大老远就看见了前头的余杭,眼中一亮,急忙迎上前来,“余大人,不知您有何吩咐?” 梁蘅月在后面听着,撇了撇嘴。 才不过数日,他就从一穷二白的酸探花成了余大人了。可真是好能耐。 余杭用眼角余光往后看了看,神色自若地拱手道:“我有些急事,想出宫一趟。我知道宫规所定,所有宫门酉时便要下钥,只是事发突然,可否麻烦兵爷通融一二?” “啊这……”守卫挠头,纠结道:“并非我为难大人,只是上头有规定,任何人在酉时以后想要出宫,必然得经过燕王殿下的首肯,我们……” 余杭笑,一点没见恼怒。 下钥后出宫不易。跑这一趟,本就没真指望着能放梁蘅月出去。只不过是一时心动,才…… 如今自己心愿满足,她的事,只好“无奈”完不成了。 他回头了看梁蘅月一眼,“是我唐突了,兵爷恪尽职守,实在令我倾佩。至于燕王殿下吗,就不必打扰……” 话还没说完。 守卫忽然看向他的身后,行礼道:“属下见过殿下!” 余杭一顿。 他眼中闪过不敢置信,回头看去。 谢恂坐立于玄青之上,破夜色而来,眸色漆黑地定在他身上。 那眼神仿佛浴过无数血污而来,压迫感实在太强。只一眼,竟让他后心发了一片冷汗。 余杭慌乱之中瞟了一眼梁蘅月。来不及细想这个巧合,便也行礼,“下官,参见燕王殿下。” 西丽门点的宫灯很足,将这一小片地方都照成了橘黄的颜色。梁蘅月感觉有点刺眼,垂了垂眼皮。 她知道身后之人,未来会是手上沾满无辜性命的帝王。本来是下定了决心,再不见他的。 为了自己和梁家的安危着想。 可怎么又……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 然后用力阂眼,认命地蹲下去,鼻音听起来嗡嗡的,没说话。 谢恂的目光落到她发顶。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不是冷的,是梁蘅月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种,不带一点情绪的平静,“梁蘅月。” 他对她直呼姓名。 梁蘅月抖得厉害。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玄青,在她的视野之中动了动蹄子,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诡异的情绪。 一片沉默。 好半晌,谢恂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你要出宫?” 梁蘅月张开口,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余杭忽然从背后道:“不是阿蘅,是我。” 第21章 修罗场(2/3) 他起身上前,道:“殿下,是我要出宫。” 梁蘅月下意识抬头看他。 是不乐意的。 她永远下意识地,排斥他的假好心。 余杭见了,反倒附身,隔衣拉住她的手腕,让她站起来。 他皱眉道:“地下凉,跪久了对姑娘不好。” 眼神看着空中,也不知说给谁听。 梁蘅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半条腿直发麻,站稳之后却立即用力甩开他的手,“余大人不要碰我!” “也不许叫我阿蘅!!” 她只有一条腿还能用,蹦跳着逃离他好几步。 余杭拂袖收手,笑道:“好好,我不碰你就是,一切听阿蘅的。” 梁蘅月嫌恶地扭过头。她张口正要反驳,就被上面的人打断道, “好了。” 谢恂目光绕过她,落到余杭身上。 仿佛当她不存在。 他淡淡道:“余大人,圣上问起你,要你尽快回去。” 余杭略思索,点头道:“是,下官这就回去。”他看了梁蘅月一眼,见她仍气鼓鼓站在原地,又道:“那么阿蘅……” 谢恂声音突然带着些冷意,道:“我会亲自护送梁小姐。” 余杭走后。 两人对着沉默好半晌。梁蘅月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谢恂是为什么。 但看他的反应,她猜想他是不喜她漏夜闯宫门,又给他找了麻烦。 嗯……为什么要说“又”? 她正自己天马行空地瞎想,玄青忽然动了动。 谢恂控着玄青,一言不发,连看她一眼都不曾,转身便走。 那速度极快,是真的要离开的速度,并不是故意给她时间让她追上的那种。 梁蘅月傻眼。 他不是说,要送她回去吗? 她站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视线中逐渐走远的一人一马。 越来越委屈。 好像宁愿他罚她,说她不懂规矩,也不要被他这般无视。 莺儿在旁边自言自语,“害,还好还好,可吓死奴婢了……没想到燕王殿下跟您想到一块儿去了,都很默契地互相回避、” 她说到这,声音立时矮下去。 梁蘅月撇撇嘴角。莺儿说得对,为往后计,他无视她,不正是她想看到的结局吗? 可为什么,心中还是觉得不甘。 有一种,本来自己快要喂熟了的流浪狗勾,突然不认自己了,扭屁股就走的感觉。 虽然把他比喻成流浪狗,很不恰当。 谢恂马上便要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梁蘅月慌了,没做他想,急忙道:“殿下!” 在他走到消失不见的前一秒,一人一马及时停住。 梁蘅月快步走过去。 到他面前,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张张嘴,听见自己极不争气地问了一句胡话:“你、你怎地走了。” 谢恂笑了笑,声音中带着很明显的嘲讽,“我是个正经男人。” 梁蘅月不懂,疑惑地抬头。 谢恂接着解释道:“正经男人,不会深更半夜与闺阁女儿拉拉扯扯。” 梁蘅月怔愣了一下。 大脑中,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点。 他是在影射……她和余杭,“拉拉扯扯”? 她简直欲哭无泪。天可鉴的,明明是余杭一见了谢恂,忽然一改平和,死缠上她,关她什么事呀! 梁蘅月抿唇,带着点故意,小声反驳道:“我又没说让你送我……” 她直起腰身,却不敢抬头,硬撑着,仿佛要跟他争一口气般,“臣女是来问殿下,臣女的心爱之物跑出行宫了,燕王殿下可否通融一下,允臣女出去寻他。” 谢恂缓慢勾起唇角,脸上沾染些玩味之意。他挑眉,冷冷笑道:“西丽门外头便是山,就凭你……?” 梁蘅月被他的语气气得捏紧指尖。 她赌气道:“当然不止,只要殿下点点头,自会有人帮我。” “谁?”谢恂及快速地追问。 梁蘅月张张嘴,本想搬出世子表哥。忽然想起他许是已经醉死了,若被谢恂调来盘问,怕难给她打掩护。 于是糊弄道:“反正就是有人。” 谢恂冷哼一声,反问道:“余杭?” 他自上而下盯着她,眸色阴鸷,深得可怕,“他帮不了你。” 梁蘅月被他盯得害怕。她暗自心惊,气自己一时上头,失了分寸,竟敢跟他对着来。 她心虚地回头想走,弱弱道:“你是说他正在忙吧,那、那我去问一问好了,我、臣女告退。” 可是还没有走开一步远。谢恂翻身下马,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翻回身,转而面对着他, 他低下身,气息压迫着她的,呢喃道:“你要去找他?” 梁蘅月僵在原地。 大脑说很危险,快离开。身体却没听见似的,动弹不得。 良久,她带着哭腔,否认道:“没、没有。” 她没骗他。 她是真的想回去的,称说去找余杭,只不过是临时编的理由。 给自己留点面子的理由。 谢恂却不信。 他神色愈发不对劲,双目赤红,瞳仁漆黑,好似给人窒息感最甚的,深林中的湖泊。舔唇,笑道:“你找我啊。” 尾音轻轻。 梁蘅月眼角终于逼出泪来,没办法思考,只能顺着他,毫无自己的意识,道:“找你什么。” “他可以帮你,我也可以。”他声音喑哑,蛊惑道:“我比他还熟悉这里的地形,你求我,我就放你出去啊。” 梁蘅月懵懵地抬头。 她听错了吗? 还是绝处又逢生? 她目光呆楞,呐呐地跟着他的暗示,“求、求殿下放我出去。” “好。” 极快速,极轻巧。 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忙不迭地答应,是因为怕她反悔。 梁蘅月还没回过神。 腕上一紧,她又回到玄青背上。 她下意识轻呼一声,惊吓地上身趴着,紧紧抱住玄青的脖子。 然后对上他的视线。 她以为他要跟着上马的。 毕竟,堂堂大晁战神,燕王殿下,怎么可能沦为一个给她牵马的马夫。 却没想到,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头,牵着玄青,不紧不慢地往西丽门而去。 * 亥时定昏。 精致的丝竹声一直响到现在才稀稀拉拉地刚停。一场盛筵,宾主尽欢。也是,只要谢载元高兴了,剩下的谁人胆敢垮个脸,给国力日渐鼎盛的大晁皇帝看呢? 纥真借着酒劲儿,站在西丽门前。宫灯将她的身影越拉越长,显得很落寞。 守卫单纯地以为,她是因母国的精妙阵法轻易被破而落寞。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的。 十八连横阵到底不过是阵法,阵法由人研究出来,也会由人所破,不过是早晚的事儿罢了。 可有个人的心一旦失了,便再也找不回了。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着紧闭的西丽门,自嘲地笑了笑。 不对。 他的眼神从来就没有落在她身上过。从前她以为是他身在敌国,生活窘迫、危机四伏,所以不通情爱。 只要自己强势一点儿,逼逼他,也就成了。 直到她亲眼见到,他看那个姑娘的眼神。她太熟悉那个眼神了。 那是一个最完美,最处心积虑的捕猎者,志在必得的眼神。只要那个姑娘一出现,他的眼中便只剩了她。 虽然不愿承认,纥真还是忍不住暗自感慨,是自己输了。 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 纥真的目光一晚上都盯在谢恂身上,她看见了的,梁蘅月离席不久,谢恂便也离开。 她眼神又回到守卫脸上,反复问道:“我是从前面一直追着谢恂到这儿来的只不过要跟你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出宫去了?” 守卫面露难色,道:“殿下的行踪不得透露,还望公主体谅咱们。” 纥真呵呵笑了,换个问法:“所以,谢恂竟真的为了梁蘅月,不惜违背宫规?” 她眼见着守卫,听到某个地方时,目光乱窜。显然是被她说中。 转身,边往回走,边幽幽地喟叹,“后半夜定降大雪,外头可不好走呐……” 守卫站在她身后,不知所谓。 纥真的双眼,逐渐赤红。 另一边,夷山。 伸手漆黑,不见五指。 梁蘅月紧紧抱着玄青的脖子,四周寂静,唯有一人一马的脚步声,还有自己乱撞的心跳。 忽然觉得刚才独自就想攀墙出去,可真是“不知者无畏”。 不知道为什么压低嗓子,道:“殿下?” 没有应答。 她慌了,感受到右腿那边有热气,伸手去够,声音哆哆嗦嗦,“谢、谢恂?” 玄青停下。 谢恂平淡地,“嗯?” 还好有其他人跟她聊,梁蘅月稍稍安心些,深深地吸一口气,拽住他的衣服不松手,“你你你,不害怕吗?” 谢恂低头,目光盯着肩上的手。他没有拒绝,片刻,牵着玄青继续走,平静道:“不怕。” 梁蘅月继续没话找话,“好黑呀,你看得清路吗?” “看得清。” 梁蘅月摸着黑点头。不跟他计较聊天的质量和积极性了,只要一直有人声儿就好。 她正满脑子搜刮话题。 谢恂突然看着她,“我在这山上猎过虎,捕过熊,所以比较熟一些。” 他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跟她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可传到梁蘅月耳朵里,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片刻。 梁蘅月哭唧唧:“我要回家。” 第22章 鱼死 谢恂略思索,点头道:“好。” 便牵着玄青往行宫走。 梁蘅月心中似有小手抓挠一样痒痒。 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也不劝阻一下呀! 两人本就没有走几步远,眼见着西丽门就在眼前,梁蘅月还是弱弱道:“殿下,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看上去没有不耐烦,就只是微微皱着眉,没出声,停了下来。 梁蘅月咬唇,眼睛盯着玄青,“小雪狼还没找到呢,其实我就是在它上面有点害怕,下来走走就好了。” 她有些不齿自己的反复,还没等谢恂说什么,便自己抓着马鞍,探出脚往马下够。 玄青真的很高。她左脚踩上了山地,右脚留在蹬上,一下子失了力气,滚落到了地上,险些受伤。 右脚踝好痛。 梁蘅月眼睛一酸,马上就要哭出来。但是她一抬眼, 谢恂神情看上去有些烦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立即捂住嘴,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 可话音还是藏不住的委委屈屈:“我没事,走吧。” 她的声音本就轻柔,现在更显得娇怯,在他听来,不是委屈,而是勾引。 谢恂皱眉,不耐地“啧”了一声。 平常倒还好。现在她一哭, 他只想抛弃那些破规矩,不管不顾,彻底侵占。 梁蘅月一哆嗦,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以为他嫌弃她娇气,急切地往前一步,道:“我真的没事的。” 空气中是她身上的香气,带着少女的体热。 谢恂闭了闭眼。 她再离他这么近,他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鼻音听起来有些明显,“去前面带路。” 梁蘅月低头,看到他递过来的火折子。 乖顺地接过,压抑住了心下的闷闷不乐道:“哦。” 她鼻头下意识地泛酸,但是很快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将那个情绪遏制回去。 娘亲说过的,出门在外,不免受些委屈。 谢恂他虽嫌弃自己,可到底还是帮了她的不是? 帮了她,便是她的恩公。对待恩公,除了感谢,不能有其他任何的情绪。 梁蘅月想通了,心中暗自发誓不许怨恨,更不许委屈。她绕到刚才的路上,手中摆弄着谢恂给她的那根火折子。 不会用呀。 谢恂从她身后淡淡道:“打开盖子,甩。” “哦哦哦,”梁蘅月急忙按照他的话做。脸颊有些红。 纸筒破空,瞬间,眼前亮起小小一片橙红色的光。 她惊奇地看着这跟小小的东西,直到谢恂又提醒道:“看看地上有无脚印。” 她蹲下身去,仔细寻找。 果然在一片玄青和他俩的脚印中,找到了一串小而深的梅花印。 梁蘅月小声叫他:“殿下!你看这种是不是呀。” 谢恂隔着老远,默声点头。梁蘅月还是没忍住,酸酸地腹诽道,敷衍三岁小孩儿呢! 她顺着那串脚印看去,发现脚印有深有浅,越发确定是小雪狼的。因为小雪狼受了伤,刚好是一瘸一拐的走路。 她站起身,向后对上谢恂的视线,道:“殿下,往那边走。” 说完,沿着脚印,走到了一株干枯出树洞的老树后头。 越走越远。 梁蘅月在前面走,谢恂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猎虎捕熊是故意吓她的。这座山他巡视过无数次,根本没有大型猛兽。 所以便由她去探索罢了。 周边是不知名的遒劲藤蔓,山上积雪未消,走起来一深一浅的,连鞋子也湿了。深林里愈发寂静,唯有二人的脚步声。 梁蘅月渐渐害怕,但还是强行镇定。好在谢恂说他对这块儿熟嘛。 况且深更半夜的老虎黑熊什么的应该也睡了吧! 突然,前面的树上跳下一团东西。 那团东西速度极快,从梁蘅月眼前飞过,带起一阵雪雾。她急了,跑着跟了过去。 “你别跑了!里面危、”她还没叫住小雪狼, 便发现自己跑到了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地方。 谢恂消失不见,小雪狼也消失不见。瘆人的漫天寂静中,唯有她自己一个会呼吸的生物。 所站之处,一片茫茫雪原,以她为圆心,六丈为半径开外,皆是从未见过的极高的树木。 树干漆黑,高耸入云,月色也被遮挡得看不见。 一阵不知道何处来的幽风刮过,手中火折子也燃到了尽头。 梁蘅月下意识地转身,想往回走,却发现四周都没有自己的脚印。 一个都没有了。 她急忙蹲下去摸,每一片雪地都光滑完好,好像从来没有被人踏足过一样。 怎会如此? 这是……鬼打墙了? 她下意识想呼救,却还没出声,便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不行!不要出声,谢恂说过的,这里前有虎后有熊。 没叫来谢恂,叫来别的可怎么办。 梁蘅月的腿渐渐发软,身体反倒觉得热。快要崩溃的时候,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团东西。 那团东西蹦跳到她腿下,忽然支起前爪,扒在她小腿胫骨上。 “啊!”梁蘅月终于破防,尖叫着坐到地上。 瘫倒到地上 她缩成一团,泪眼模糊视线,她感觉到那个东西呼出的热气就在她脸上了,近在咫尺。 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呜呜”声。 好半晌,她一点一点抬起眼皮,试探道:“是你?” 小雪狼兴奋地哈一口气,发出短促的叫声,前爪按在在她小腹上,挪腾来挪腾去。 舞狮子似的。 虽然不过是只受伤的幼狼,但它的爪子还是又凉又重。梁蘅月顾不上那么多了,伸手便圈住它的身子,哭道:“真的是你!” 她紧紧抱着,劫后余生一样的,不敢松手。 小雪狼在她怀中使劲挣扎。 梁蘅月稍稍安下心,看着它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她说完,赶紧去寻它受伤的后腿。才稍稍松了力道,小雪狼就一道箭似的从她怀中蹿出去。 它往外跑了几步,梁蘅月急切地站起来,道:“你去哪?” 小雪狼听见她的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又跑回她跟前,一边看着她,一边作出要跑的动作。 梁蘅月疑惑,猜测道:“你要带我走?” 它自然不会说话。 但眸子晶亮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梁蘅月皱眉,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四处无人、密不透风,更重要的是,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会主动地抹去她的脚印。 甚为古怪。 若往密林中走,不知道会通往何处。若待在原地不动,就算谢恂有良心,能通知爹爹娘亲来寻她,只怕是寻她的人还没到,她已经被冻成了冰棍儿。 她咬唇,又问道:“你要带我出去,对不对?” 小雪狼短促的哈气。 梁蘅月敛了敛氅衣。 泼天漆黑中,一狼、一少女,先后走进了密林。 小雪狼带路,梁蘅月跟在后面。她走几步,便会停下来,用头上的簪子划破衣料,然后将撕下来的料子扭成条,绑在显眼的树枝上。 越走,越皱眉。 她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料子。 这是她半个时辰前,刚刚绑上去的。 走了这么久,难道一直在原地打转吗? 梁蘅月蹲下,摸摸小雪狼的耳朵,神色很无助:“你也不知道怎么走吗……” 小雪狼呜咽几声,听起来很委屈。 梁蘅月干脆抱起它,背靠着树根,缓缓蹲了下来。 脚踝好痛,像有一排针,同时刺向她的骨肉。 她垂眸,良久,终于忍不住,手捂着脸哭起来。 难道她真的走不出去了吗? 她还没跟爹爹娘亲好好待几天,就又要死了吗? 小雪狼伸舌舔了舔她的眼泪,却怎么舔都舔不完。它呜叫一声,从梁蘅月怀中跳出来,鼻子在地上拱来拱去。 梁蘅月随手抓起一把散雪,扔过去道:“呜呜都怪你!还有韩厉!!” 她哭得更大声了。 若不是韩厉非要把它抱给她养,又弃之不顾,她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她已经重生一次了,想必阎王爷见她不顶用,重生也奈何余杭不得,定不会再给她再一次机会了。 小雪狼嗅了嗅,走到她身边,用鼻子拱她的手臂。 梁蘅月生无可恋地任它把她的手当玩具摆弄。 直到耳边忽然响起隆隆的声音。那声音听不真切,恍惚间竟然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一般。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所靠的枯树忽然震动起来。不消片刻,那棵树根周围的积雪忽然急剧地往地下漏。梁蘅月眼前天旋地转,顺着积雪,掉进了一个极大的空洞中。 意识消失前,她看见了头顶急速缩小着的天光。 下一秒,坠入黑暗。 * 突厥帐中。 一个蒙面大汉,见四下无人,几步闪进了纥真的帐。 纥真屏退侍女,神色凝重:“说。” 大汉抱拳道:“是!公主,我亲眼所见谢恂与梁家小姐往后山上去了。” 他面露尴尬,“可是谢恂武功实在高强,属下……属下才跟上,就、就被他发现了。” 纥真皱眉,不甘道:“废物!” 片刻,她又问道:“那他们现在回宫了吗?” “这个……属下远远看着,见似乎有乌鸦从那出出林,想来是有人闯入,惊到了乌鸦,所以才……” 纥真目光落到他脸上。 她松了眉头,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大汉迟疑道:“这个,属下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后山别处并无乌鸦,只有那处,所以应当是了吧。” 纥真点点头。 待到大汉走后,她逐渐勾起唇角,笑得痴迷。 谢恂,我得不到你,那么你也别想得到你想要的。 第23章 强吻 梁蘅月慢慢地撑起眼皮,眨了眨。 直到神智回笼,才发现视线所及是一片玄黑。而自己好像摇摇晃晃地,行走在路上。 下面传来小雪狼兴奋的嚎叫。 梁蘅月看清了,自己是在一个人的背上。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艰难地支肘,看着身下之人,迟疑道:“殿下?” 谢恂一顿。然后继续走,从鼻音中嗯了一声。 她一时感到脑子转不过来。刚才她不是跟着小雪狼,走到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然后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暗洞吗? 谢恂竟然没有丢下她,反而独自一人找到了她,还把她救了出来? 甚至把他自己也搭进了这个鬼地方? 梁蘅月对这个可能的结果,心情复杂。她皱眉,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的后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恂忽然踩到了一个坑,梁蘅月从他背上往下滑了一寸,但极快被他阻住。 她愈发发懵,下意识地,想从他背上支起上半身。然后发现,双腿还是没有恢复知觉,怎样都用不上劲。 无处可逃,整个人都被他紧紧锢住。 谢恂不为所动。实际上他已经快要忍不住。 少女的馨香从四面八方涌入鼻腔,后背上是明显不同于自己的柔软。 他不敢高攀,却在神智失控时做过无数次的梦, 成真了。 谢恂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听起来好像很不耐烦。 他对她解释道:“你的腿冻僵了,所以,”他神色平静,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 “不要乱动。” 梁蘅月压抑不住地慌乱。 她忽然想起刚才闻到的血腥味,难道,就是从自己双腿传来的吗? 她急切地伸手去摸,很害怕自己以后要靠轮椅度日。 却忽略了他的“警告”。 直到谢恂渐渐停住。她才反应过来,怯怯地缩回手。 然后讨好一般,双臂乖乖圈住他的脖颈,头也转回来。表示自己会乖乖听话,不会乱动了。 良久,她一声惊呼, 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被他调了个个。 谢恂将她后背抵在树干上,双手掐着她的大腿。她被他举高了他半头,双腿被他分开了,向他大敞着,被他牢牢压住。 呼吸交缠。 树上栖息的乌鸦被两人惊到,扑棱棱地离枝飞走。满世寂静。 谢恂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缠绕而晦涩。 梁蘅月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垂下眼皮,躲避他悍然强势的眼神,小声呐呐道:“我不动……” “了”还没说完。 唇被堵住了。 他勾颈,仰着头,吻上她的。露出清晰劲瘦的下颌线,喉结滑动。 他的唇凉凉的,将她想说的话全部堵回去。不过片刻,他肆无忌惮地探入她的口中。 梁蘅月睁大了双眼。 她插翅难飞,小舌被他缠住,湿黏滑腻,像从脊柱爬上来了一条蛇。 冰冷,瘆人。 她孱弱地挣扎,双手用力地推他的肩, 却无济于事。 谢恂还在侵犯着她,从鼻音中嘲讽似的哼笑一声,好像在笑她不自量力。 梁蘅月忍不住浑身发抖,她四肢无力,被他侵入着,小声呜咽。 谢恂渐渐停下来。他眼神痴狂,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淡淡反问:“怎么了?” 他只不过做了了,一直想做的事罢了。 他忠告过她的。 是她无所顾忌,主动靠近他的啊。 梁蘅月唇都在发抖。她不要命地,伸手,抬起,打上他的右脸。 或者说,抚摸他的右脸。 谢恂很配她地,顺着她的力道偏头。 梁蘅月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怕,还是别的什么,她哭道:“你、你放我下来。” “我自己走。” 谢恂不置可否。顿了顿,他将她放到地下。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 梁蘅月在地上努力地……折腾自己。 却一下都站不起来。 谢恂皱眉,突然想到, 如果就此把她藏起来——他的意思是——让她再也不需要出门, 把她放到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然后对梁汶麓说,他也没找到她。 等到所有人都以为阿蘅葬身无人之境, 或许他就可以独自拥有她了。 谢恂动了动,缓缓地蹲下身去。 他注视着她的脸,好像在衡量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梁蘅月不懂他的眼神,但下意识地,感到了危险。 那是猎物自保的本能。 她微微伸出舌尖,润了润干涸的唇瓣。然后一顿,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她没擦嘴。 那里是被谢恂吮吸过的。 手在袖中紧紧握拳,手心被指尖掐出血痕。良久,她闭着眼,不管不顾了,“殿下背臣女吧。” 她向他伸出双臂,姿态依赖如雏鸟依赖母鸟。 闭着的眼皮却阵阵发紧,心中越来越惧怕。 这个鸟都不待的鬼地方,她无力防身,更是走都走不动,所能依靠的,竟唯有谢恂一人。 但他的眼神太复杂了,他的恶名昭彰也叫她望之退却。 可除了求他,她别无选择。 耳边响起一阵窸窣声。她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刚才温热而坚硬的地方。 梁蘅月吞下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 就装一装,就一会儿。 只要一走出这个地方,她一定躲得远远儿的。 * 约一盏茶的功夫。 雪原上忽现一个小木屋。谢恂将梁蘅月放下来,手扶住她的,皱眉道:“能走了吗?” 梁蘅月双腿恢复了些知觉,但依旧感觉麻麻的。她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他身上,待他说完,听话地伸了伸脚尖,尝试着站直。 还是不行。 她委屈地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谢恂没说话,只是搀着她,半扶半抱地,走到了小木屋门前。 他边推门,边解释道:“这里有人生存过,便必然能出去。今晚便先在这里罢。” 梁蘅月顺着他的动作,看向小木屋的里面。 黑黝黝的,但扑面而来一阵干爽的空气。 纵使不满意,她还是点点头,装作很善解人意的样子道:“好。” 怕他不信。 在他将她放到木屋内的炕上,然后吹开一只火折子时,梁蘅月又张张嘴,补充道:“阿蘅都听殿下的。” 谢恂蹲在她脚下,闻言,顺着她的小腿看过去。 她的脸被微弱的橘黄色的火光照亮,看起来很是无辜可怜。 目光却躲避着他的。 谢恂不在意,若有似无地笑了声,道:“记住你自己说的。” 他起身,仔细搜查了整间木屋。 入门三步便是土炕,窗下一边桌,桌上仅有一盏油灯,谢恂看了看,发现并不能再用了。 屋内极狭,不过将将容得下三成年男子。他一转身,又回到梁蘅月脚边蹲下。 梁蘅月下意识地收收腿。 谢恂一顿,手穿过她的双腿。 摸到了炉灶。 梁蘅月什么都没看见,只顾“暧暧”地小声叫,想让他把手拿走。 谢恂被她制止,才解释道:“抬腿。” 梁蘅月极快地收起小腿,上炕。 瞬间, 屋内亮起一小片火光。 她忘了防备他,惊奇地俯身下去,双手扒在炕沿儿上,目光晶亮地盯着下面,“哇!” 他的呼吸打在她睫毛上。 梁蘅月回神,如梦初醒般,将目光一寸寸挪上来,对上他的。 咫尺之距。 她正尴尬不知怎么做才好,谢恂先拉开了距离。 他将手中火折子塞到她手中,目光落在炉灶中。边说,边伸手掏出那里面的干柴,检查道:“有些潮了。” 他起身,解开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然后径直地转身,边离开边叮嘱道:“你在这坐,我去去便回。” 说完,他几步离开。 梁蘅月举着火折子,怔了怔。身上逐渐热乎起来,因为大氅上传来他的余温。 她张张嘴,对着已经没有人的空气,小声道:“好。” 她不知道他把大氅给她,自己只穿一件外袍,是要去做什么。 正如她也不知道,他大氅底下掩盖住的,后腰上,竟然有一道极长的血痕,将衣服都染上血了。 原来刚才闻到的血腥味,不是她的。 是他的。 没多久。 门外传来脚步声,梁蘅月急忙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神色凝重,定定地望着那扇看起来不堪一击的门。 心中既紧张,又期待。 会是韩厉他们找到这里来了吗? “吱呀”一声,一个男子从门后闪进来。 梁蘅月定睛,看清那人是谢恂,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她咬咬唇,望着他道:“殿下。” 谢恂应了一声。然后将手中抱着的干柴一根根放入梁蘅月坐下的炉灶中。 那堆火原本快灭了,有了新柴,又重新燃起来。枯枝燃烧,伴着一星半点的噼啪声。 屋内热乎了些,谢恂添完柴,转身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然后从屋外头又抱进来一捧柴。 这一些一看便比刚才的那些颜色深,是湿的。 梁蘅月有些新奇,问他,“殿下,要把这些烘干了再用吗?” 谢恂好笑地看她一眼,目光难得耐心,“不是。” 然后在她的注视中,几下将那些湿柴搭成锥形,顶部用较为柔韧的藤条扎捆住。 梁蘅月猜到了,兴奋地叫出来:“烤全羊!” 第24章 落寞 那自然是没有的。 谢恂再擅长野外生存,也难凭空给她变出一只草原上最肥美的小羔羊。如果硬要吃,除非把小雪狼烤了。 梁蘅月目光移到角落中默不作声的小雪狼,咽了口口水。 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恂蹲在她眼下,梁蘅月裹着他的衣服盘坐在炕上。距离很近,梁蘅月伸手就能摸到他挺薄的鼻梁。 他抬眼问她:“有没有手帕?” 梁蘅月警惕地裹紧衣服。 “做什么?” 姑娘家的东西不能乱给的。 谢恂将一捧扁阔密致的叶子挝成舟状,没看她,眼神盯着火堆,声音没带什么情绪,听起来有点凉,“你想直接喝,也可以。” 叶子里盛着刚刚隔火溶化的雪水,底部有些细小颗粒。 梁蘅月尴尬地“哦”了一声。 她摸摸鼻子,灰溜溜地接过那捧叶子。她垂眼,觉得实在非是自己自作多情。 谁让他刚才突然那个样子呢…… 她还没跟他算账呢! 想到这里,梁蘅月飞速地抬起眼皮,目光从他摆弄火堆的手,爬到他的脸上。 他侧对着她,露出右半张脸。 眉骨高挺,鼻梁也是,一直到下颌线,都很痕迹分明。肤色不似大晁的贵族男子,反倒有些黑,是因为小时候在突厥,晒的吧。 梁蘅月逐渐盯着他,出了神。 其实他长得不赖。 甚至可以说好看,放到坊间最畅销的异域主题话本里做男主人公也不突兀。又高,她那一帮玩得不错的小姐妹们一致同意,喜欢高的。 但是实际上,他却声名狼藉,旁人见了躲都来不及。 这也不意外。 因为据她观察,谢恂的性格实在可以称得上,糟糕。 你初初见他,或许会觉得,他还不错,除了有些冷冰冰,都还不错。 可是如果你再靠近一步, 会发现他里子是阴鸷,和难以揣测。 是隐藏在暗处的捕猎者,窥伺着猎物的一举一动,随时有可能会跳出来,一击毙命。 不过至少目前,她还没有被他当作猎物,不会有生命危险。 谢恂突然侧过身,对上她的视线。 梁蘅月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立即收回眼神, 却来不及了。 谢恂看着她,目光平静。 梁蘅月低着头,面上越来越热,很奇怪的感觉。好半晌,她实在忍不住这种奇怪的氛围,主动道:“殿下,你要不要喝一点?” 谢恂没说话。不过她本来也不是真的想跟他一来一回地聊天,目光转移到他面前的火堆,道:“说起来,表哥跟我说殿下会做这些东西,我还以为他又哄我玩儿,没想到殿下真的会做,还做得这么精致,”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坚持,“其实我在家中时也常常跟娘亲说我要学……” 她声音怯怯,有些颤抖,听得出来她刚哭过没多久, 这样的声音让他又如坠梦中,不对,梦中的她是庸俗的替身,远没有真实的她让人如此,难抑。 谢恂皱眉,看上去很不耐,“学什么?” 梁蘅月被他打断,舌尖一下子打了个结。 她没说出的字眼堵在口中,过了会,楞楞地看着他,摇头。 她渐渐低下头。她想说,他凭什么把她按在树上……那样那样? 就因为她是个色厉内荏,很好欺负的傻子吗。 眼圈渐渐发酸。梁蘅月不喜欢这样唧唧歪歪,因为被人强吻就要死要活,想什么样子? 她眨眨眼,强逼着自己压下去委屈,想点开心的事。 空气中唯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梁蘅月一个激灵,忽然找到了适合转移的话题,“啊!其实我是想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呀?” 她把叶子放到一边,像个准备春游的积极小学生,一边下炕,一边站起来展示着,“我可以走啦。” 虽然神色欣喜,却掩盖不住明显的鼻音。 谢恂没回应她,片刻,他起身,小屋内顺下变得拥挤。 他看了一眼梁蘅月,示意她跟过来。然后径直把门打开。 梁蘅月走到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漆黑一片,深夜尚未过去,但是风雪寂静,一丝声音也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懂他要做什么,抬头看他。 谢恂眉头紧锁,瞟了她一眼,声音很淡,“这个地方比你想象的诡异,若想活着回去,你现在最好给我回炕上去。” 梁蘅月缩缩脖子,心里发毛,觉得这里有他说得那么可怕吗? 却又下意识地信任他。 寒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谢恂顿了顿,边关门,边解释道:“雪夜难行,你先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再说。” 谢恂没说出来的是,一时半刻,他们恐怕走不出去了。 他眸中闪过深思。 当时梁蘅月追雪狼崽而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并没有放到心上。 这片地区他着实很熟,每一寸土地都让士兵用脚步探过。 却没想到,一会的功夫,她就从树后消失不见了。 他急忙追过去,明明偌大的雪原,却完全不见她的身影。行军多年,他带领军队杀过无数崎岖的地带,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他顿时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失而复得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梁蘅月有点别扭,但还是毫无疑问地点头,然后原路返回炕上。 见她乖巧坐好,身上裹着他的大氅,包得像一个立起来的三角粽,谢恂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然后背靠另一边的墙,坐到地上。 视线却牢牢地粘在她脸上。 梁蘅月被他看得有点别扭。她慌张地问,“那你怎么办?” 谢恂笑,带着些自嘲,道:“我不会过去。” 好半晌,他的声音有些哑, “也不会跟余大人说。你放心。” 梁蘅月诧异地张张口,却没有解释。 他好像,误会她和余杭了。 可是自己要和他解释吗?毕竟这件事事关生死、鬼神和轮回,实在是…… 她连爹爹娘亲都不敢告诉。若告诉他了,只怕会被他当作妖精处死罢? 毕竟他是那种人,本就暴戾,手上多一条她这个“妖女”的命,应当也不会介意的吧。 梁蘅月抿唇,强行让自己闭眼。 眼皮垂下之前,是谢恂看起来难得落魄的神色。 梁蘅月没在意,恍惚中觉得自己可能只是看花眼了。 * 另一边,行宫。 谢载元酒过三巡,醉意微醺。宾主尽欢之时,他的贴身总管太监神色匆忙地附在他耳旁,道:“圣上,不好了,西丽门的人来报,燕王殿下已失踪了一个时辰有余……” 谢载元半眯着眼,含糊道:“怎么了?” 那太监将事情简单地陈述了一遍。 谢载元忽然竖眉,将手中玉盏惯在地上,大声喝道:“逆子!” 在座众人皆是一惊。片刻,跪成一片。他旁边的皇后半跪在他脚边,焦切道:“圣上息怒。” 突厥国王是不必和大晁人尊崇同样的礼数的,但他也起身,弯腰道:“大晁圣上,出了什么事吗?” 谢载元不语。 半晌,他语气嫌恶道:“说起来这是我朝家事,倒让那契国王见笑了……我那逆子谢恂,玩忽职守,扔下宫禁,独自跑到后头山上去了,如今活人见不到,只有他的马跑回来。” 他扫了那契一眼,目光紧紧盯着他,却吩咐太监道:“你去传旨,不必去找那逆子,让他在山里头自生自灭罢!” 那契听到,果然身形微动。 谢载元心中怀疑更深,对着总管太监,大声“加码”道:“还不快去?!” 那契将眼神埋在臂弯中。 他额际发汗,心下也是怀疑,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大晁皇帝与谢恂共同设的圈套,还是谢恂当真失踪。 旁人看着,不过是父父子子之间的龃龉。于突厥,却是关于生死存亡之际。 若谢恂安好无事,则突厥图大晁之霸业,恐难实现;若谢恂当真失踪,那么对突厥来说,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神色凝重,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余光中瞥见,余杭下意识抓紧了银箸。 他心中一定,正要开口, 皇后起身,温婉劝道:“圣上,三思啊!”她隐晦地看了席下自己亲儿子,谢斯然一眼,然后回到谢载元脸上,道:“谢恂那孩子是顽劣了些,可天寒地冻的,若真一晚上都待在那雪地里,纵使全大晁最壮实的大汉都受不住呀。” 她这么一劝,便将那契的话给堵了回去。 谢载元亲眼看着,那契本是作出言之举,然后硬生生地又老老实实站回原地。 他心中气急。 多好的机会!他本可以借机试探突厥的态度,没想到竟折在了自己皇后的手中! 真是妇人误国! 他怒而不言,甩袖离开。走之前,扔下一句话,“慈母多败儿!皇后想找就找吧,朕管不了你们母子了!” 他辅一离开,众人皆顿首不敢言。皇后慢慢转过身,双目发直地盯着空中。好半晌,她回过神来,神色中再也不见被夫君大庭广众之下羞辱的难堪。 她神色自若,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端庄高贵的大晁皇后,对着众人,淡淡道:“燕王玩忽职守,该罚;可这孩子自小没有生母,本宫却不能任他没凭没据地失踪,” 她缓缓坐好,扶了扶鬓发,道:“既如此,陈将军,还请你率一对人马,进山中寻一寻燕王,” 话音一顿,忽而抬高声音,点出了谢斯然,眸中带着深意,“斯然,你跟着陈将军,务必,将你哥哥找回来。” 第25章 菇茑儿 深夜,西丽门。 宫道上人声阵阵,宫女太监乱作一团,时不时传来将士的集合声。 谢斯然坐于马上,自上而下地撇着下面的人,朗声问道:“余大人,你漏夜而来,有何贵干?” 谁也不会想到,一朝得了圣上青眼的新晋近臣余杭,此刻竟会不顾休息,独自前往这里。 余杭面上不动声色,心脏却跳得厉害。他脑中忽然想到方才,散席之后,忽然一个神色匆忙的小厮撞到他身上。 那小厮吓得不行,他觉得眼熟,便没说什么,反倒问他出了什么事。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令他心猿意马的消息。 天公作美,佳人重入吾怀,便在今夜。 娇怯怯的小姑娘的样貌从他眼前滑过,余杭笑了笑,语气平常,拱手道:“殿下,听闻圣上因此事震怒,下官愚钝,只是希望能跟着殿下一同出发,为圣上尽一份绵薄之力,还请殿下恩准。” 谢斯然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今晚是他趁乱暗杀谢恂的唯一时机,这个余杭与谢恂无亲无故,突然冒出来,难道此事还有什么蹊跷? 谢斯然乃皇后所出,是当之无愧的嫡子太子。以他之地位,暂时还不需要将一个刚刚升起来的余杭放在眼中。想了想,他牵动马头,侧身肃然道:“大人尽忠之心十分可贵,但是此行危险,大人一介书生,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他语气平常,但一字一句,皆是身份贵重之人独有的倨傲。 说完,便牵马欲出西丽门。 余杭急忙上前一步,神色未变,道:“其实下官在家时也曾跟着师傅学了些防身之术!还请殿下成全一二罢!” 谢斯然还没有被一个小角色百般阻拦过。他沉声,正要发怒, 突然回想起出发前,母后屏退众人,对他的叮嘱。 “……若得谢恂,当杀之。陈将军自恃三朝老臣,再三拒绝母后要他替你说话的笼络,可堪为吾儿顶罪……” 谢斯然定定地看着余杭,眼中笑意愈发浓厚。杀一个陈况老匹夫有何意思!他缓缓地点头,同意道:“余大人既然坚持,本宫怎能不允许你为圣上鞍前马后的忠心呢?” * 次日清晨。 梁蘅月倏地睁眼。 一入眼,看见的是他的身体。 谢恂背对着她,上一褪至腰间,脊骨节节突兀分明,肩背上的肌肉有力的一鼓一鼓。 梁蘅月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谢恂才发现她醒了,抬眼看着她,神色如常,让梁蘅月看不出什么意思。 她手将并用地往后退,然后捂着脸。 好半晌,等那边没动静了,她忍不住好奇,悄悄地分开指缝,偷偷看过去。 他背上,是昨天被她一眼滑过,然后又忽略了的伤口。 长长一道,鲜血淋漓,一半已经被敷上了白色的药粉,另一半没来得及处理。看上去有些…… 恶心。 莫名联想起小时候流着粘液,粘在手心的肉虫,所经之处,手心会变得奇痒无比。 梁蘅月干呕了一声,然后放下手,眼睛躲避地看着地上,强忍着道:“殿下、”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恂打断。 他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神,声音是遮盖不住的阴郁,“我出去弄。” 梁蘅月下意识地,“诶?”,再抬头,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怔了怔,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然后目光被窗下边几上,摆着的一堆黄澄澄像夏日中午太阳似的小果子。 注意力立刻转移,梁蘅月跳下炕,捡起一颗,剥开小果子外头裹着的浅褐色纸衣,塞进嘴里,道:“菇茑儿!” 舌尖酸甜,津液泛出。梁蘅月短暂地忘记了方才的奇怪氛围,又赛一个果子进口。 小雪狼从角落中窜过来,前爪搭在边几上,渴望地咬着空气。 梁蘅月笑道:“你也想吃?” 然后干脆利落地,剥了一个放到手心,送到小雪狼嘴边。 一人一狼,很快吃完了果子。谁也没记得给外头的人留一点。 没想到这里竟能有果子。 只是委屈了自己,一大早的没有精致的膳食,只能食野果果腹。 梁蘅月蹲下,抱着小狼的头,问道:“这是他摘来的吗?” 小狼听不懂,无辜地冲她眨眼。 梁蘅月也不是真的问它。她垂下眼皮,然后起身,有些惴惴地推门出去, 还好谢恂并未走远,正在木屋外面给自己包扎。 她硬着头皮半眯眼,往那边瞄。直到看见伤口已经被包好,才敢睁开眼,扭扭捏捏道:“殿下,菇茑儿是你摘的吗?” 谢恂一眼没看她,冷冷地从鼻腔中“哼”了一句,算作肯定。 梁蘅月有些不好意思,“谢谢殿下,很好吃呢!” 他没回。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尬聊道:“殿下也吃了吗?” 谢恂终于看她了。 他坐着也没比她矮多少,自下而上地对上她的目光,定定地听了一会儿。 然后转回去,道:“没有。” 梁蘅月尴尬了。 她想起屋内空荡荡的纸衣,手脚都不自在地不知道往哪里放。她独自尴尬了会儿,终于双手捏在小腹前,提议道:“我帮你吧。” 说完,上前一步,便要接过他的药。 没想到谢恂极快速地将衣服穿上了。 她讪讪地缩回手。 心中腹诽,如此驾轻就熟, 一看便知是老杀人狂魔了。 谢恂起身,目光打下来。梁蘅月咬咬唇,心虚地低下头。 他说,这个不用你帮。 她手背到身后撕着帕子,心慌意乱,“那……” 谢恂没说话。 良久,她抬眼,目光撞上他的。 眼神中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 梁蘅月吸一口气,惊吓地后退一步。他不置可否,是在默许她的猜测。 脸颊逐渐发烫起来。 她害怕他的意思,主动停止交缠,艰难地别过视线,看向一边的雪地,“你喜欢,我?” 心脏跳得厉害,好想要蹦出胸口。 呼吸逐渐加速,梁蘅月紧闭着双眼。 他不可以喜欢她的。 他做他的乱臣贼子,她报她的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才对啊。 良久。 久到小雪狼,咬咬他的衣角,又咬咬她的,在两人之间焦急地打转。 梁蘅月听见他说,不喜欢。 他没什么情感的声音,道:“你像我喜欢的人。” * 梁蘅月缓缓抬起睫毛,眼神有些迷茫。 他不喜欢她,这不是她最期待的答案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预想中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呢。 她低头,声音有些发涩,重复他的话,“我想你喜欢的人?” “你喜欢谁?” 她下意识地追问,没发觉自己已经失去分寸。 谢恂看着她的发顶,神色认真:“……一个小姑娘。” 梁蘅月惊慌无措地抬眼,急道:“纥真公主吗?她不行的!” 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摆手,嗓子有些颤抖, “不是,我不是说她不好,是想说突厥与大晁日益紧张,恐怕,” 她吞下尾音,停了。 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解释。 她眼尾微红,做好了被否定的准备。 却没想到,谢恂突兀地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意外,“纥真?” 他又笑了笑,“我不了解她。” 梁蘅月眨了眨眼。 他说的是,不了解她。 既不是不喜欢,也不是讨厌。 她皱眉,觉得疑惑。 谢恂却没再解释。他侧身,偏过头去,好像陷入沉沉的回忆,“我喜欢的人,我把她弄丢了。” 梁蘅月反问,“她在哪?” 堂堂亲王至尊,大晁战神,怎可能找不到一个小小女子的下落? 谢恂突然看回她,眸色中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她不记得我了。” 他静静盯着她,眉间紧锁,目光逐渐变得暴戾。 梁蘅月感受到他的变化,很委屈地咬了咬唇瓣。眼睛瞪他,觉得莫名其妙。 他被旁人踹了,看她作甚?! 她不服气,别扭道:“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还给自己美名其曰“弄丢”,一副深情样子呢,其实就是他性格太差,太难相处,所以人家姑娘主动甩了他的罢? 梁蘅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突然感到胸口一片轻松。 她是在为那姑娘脱离火海而庆幸。 谢恂不置可否。他原本盯着她,忽然视线一抬,望向她身后,不远处的深林。 梁蘅月顺着他看过去,见到那边依旧一片和谐,除了一小撮飞起的乌鸦。 她转回头,撇嘴,傻乎乎道:“殿下要吃乌鸦肉吗?” 谢恂没理她,更没继续与她闲谈。 他定定看着传出响动的地方。那片深林是来时的方向。不仅乌鸦密布,他更看到了林间漂浮着的淡淡的雪雾。 此前他往返深林间,已探出这深林似如一个里世界,而外头的夷山则是另一个世界。二者环境大致类似,且皆无可威胁行人的猛兽。 但深林不仅无猛兽,除了植物以外,更无任何一走兽。所以每次经过,都会有这般乌鸦惊起的景象。 细算时间,距离他擅离职守进入夷山,也有一晚。谢载元不可能没发现。 他皱眉,神色恢复冷淡,不容拒绝地道:“去收拾一下,我们现在离开。” 第26章 开房 梁蘅月懵懂,“为什么呀?” 谢恂没有多做解释。他皱眉,隐晦道:“有人来了。” 梁蘅月没听懂,激动道:“他们终于找到我们了?”她倏的转身,冲着那边招手道:“阿爹!!!” 渴望的样子,宛如三天没吃饭的人看见了烤小乳猪。 谢恂气结,额角的青筋跳起。还没怎样,再一抬眼,梁蘅月已手脚并用地踩着及膝积雪,往深林那边跑去。 她还没有跑到阿爹身边, 突然,身体一顿,眼前的画面极速旋转, 手腕从后面被握住了。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将目光挪到自己的手腕上, 也可以说是谢恂的手腕, 被他握住之后,她的手腕便被他遮得看不见。 他手上的温度和他的眼神一样冷。梁蘅月小小地缩了一下,换回他更用力的紧握。 拉扯中,手被他带到他胸前的位置。梁蘅月没站稳,栽了一个趔趄。被他扶起来站好后,还没抬眼,便发觉自己此时离得他有多近。 昨天被他按在树上的记忆忽然涌过来。 他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梁蘅月下意识地握拳,指尖掐在手心中。 ……好痛! 一瞬间,脑海中幻想了各种可能性。 妙龄少女惨死无人之境,尸检结果显示或因生前被贼人强吻颈部大动脉,血崩而亡! 她还不想上京城的头条呐! 梁蘅月崩溃,鼻音馕馕,带着哭腔,委屈道:“殿下,痛……” 瞬间,手上的力道松开。 梁蘅月一怔,然后反应过来,转身便跑。 却在下一秒,失去了知觉。 再睁眼,面前是横过来的世界。 梁蘅月眨眨眼,耳边传来还算热闹的叫卖声,就是有点听不懂。 说的不是大晁官话。 她想起身,却发现双手背起,被绑在了身后。 刚瘪嘴要哭, 谢恂拎着她的后领子,帮她做了起来。 梁蘅月终于看清现在所在的地方。 入目是黄土混杂着雪水的路,很是泥泞和脏污。道路两边间或有几个叫卖的货郎,但是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话,面目也全然不是大晁人的样子。 是突厥人? 谢恂看她坐好了,淡淡解释道:“这里是廷州,渭水县。” 见她懵懵懂懂,好半晌,他慢悠悠道:“突厥国。” 梁蘅月两眼一黑。 晴天霹雳 脑中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画面。之前不是已经有人来雪原接她们了吗?为什么一转眼,她就到了相隔千里的突厥? 座下的玄青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手为何被绑住了? …… 她强忍了好一会,实在忍不住,细细地啜泣起来,“殿下、殿下要卖了臣女吗……” 谢恂皱眉,难得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 他为什么会给她留下这种印象? 不是拐卖,便是奸杀的。 他示意玄青停下来,然后伸手, 却见梁蘅月极惧怕地往后躲。 眼神防备。 手仿佛被刺到了,他在空中停了半晌,不动声色地原路收回来。 原本,是想让她别怕的。 可为什么,她好像更怕他了。 他示意玄青继续走,声音从她膝下传来,听起来有些冷,“我不会卖了你。” 梁蘅月将信将疑。这个话真的很难让人信服。她娇娇怯怯地重复他的话,道:“真的、真的吗……” “真的。”他答得很快,也很轻。 梁蘅月没有说话。但是还是时不时地抽噎一声。 显然不信他。 谢恂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原本是打算克制的。 可是她再这样哭下去,他很上头。 快要忍不住了。 谢恂终于忍不住,舌头一顶腔壁,突兀地笑了一声,“我不会卖了你的。” 怕她不信,他转身,看着她,算得上神色温柔,不由自主地道:“你看,我还没有上过你,怎么会拱手他人?” 他目光耐心,声音淡淡,听起来只是在给人讲个什么普通的道理。 梁蘅月楞楞地看着他。 片刻,她回过神来,唇瓣嗫嚅,刚要喊道:“救、、” “命”尚未脱口,就被他打断, 谢恂很有良心地提醒道:“他们听不懂大晁话,” 说罢,他从鼻音中哼笑一声,有些嘲讽, “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梁蘅月下意识地跟了一句“破喉咙”,声音极小, 然后终于忍不住,别别扭扭地呜呜哭出声来。 谢恂就这么任凭她哭,也不哄她。过了会,听她快自己停下来了,他好似还嫌不够,又恐吓道:“在突厥,你这样的女人,”他瞟了一眼她被缚住的细腕,然后收回视线, “会被当作艳奴。如果你继续哭,他们只会凑上来,要求与我共享,你。”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故意停顿了会儿。 梁蘅月立即收声。 两人边走边沉默,维持在一种很古怪的气氛中。 梁蘅月不敢抬头了,垂着眼皮,面上很热。 既害怕又奇怪。 她从没有听到过这种,□□的民俗。 她皱着眉头,细声反驳道:“我不是……那个!” 好像那个字眼烫嘴,说到后面,她吞声,不好意思直接讲出来。 心里又羞又气。他怎能将她说成那样呢!即便他身份尊贵,而她什么都不是,也不能,也不能, 梁蘅月还没想好后面的话, 谢恂停下来。她都未看清楚,身后便多了一个温热的肉墙, 谢恂跨坐在她身后,说话的气息喷到她的后颈上, 皮肤上瞬间起了一阵小疙瘩,像有羽毛拂过,耳后是他的声音。 好像雪原上深覆的积雪一样冷,他边作势给她松绑,边“好心”地给她解释, “那你要不要,去试试?” 是只有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 带着蛊惑的意味。 梁蘅月怔了怔,直到双手得到解脱, 她小动物求生的本能一般,手忙脚乱地,双手撑着玄青的背,后腰往前挪。 然后,被他从后面伸过来,抓住手腕。 轻轻一拽,她被惯性摔回他的怀中。 谢恂没什么表情,他微微低头,注视着她的唇瓣,靠近她的耳廓。 很近的距离,梁蘅月扭头,不知所措道:“我、我……” 大脑一片空白。 谢恂笑,重新对上她的耳朵,“真的要去试一试?” 他其实没有用力,只是松松地抓着她。掌心有茧的地方,慢慢摩挲着她的嫩肉。 梁蘅月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 片刻,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抽身下去,一副要接她下马的姿势,“下来吧。” 梁蘅月惊慌地摇头。 心跳如擂。有一瞬,她真的以为他要把她扔到突厥人里面的。 直到他目光突然沉下来。转身,照常牵着玄青。 才呼出一口气。 谢恂没有再出声,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眼神空荡,逐渐变得执迷。 他又错估了自己。 险些被她捕获。 跌进失去理智的地狱。 好半晌。 梁蘅月捏紧了玄青的鬃毛。她忽然绕回他之前的话,抽抽嗒嗒地道:“那你,什么时候,要……” 她磕磕巴巴。 说不下去了。 谢恂笑了笑,慢慢道:“你乖一点,我不碰你你。” 顿了下,他又补充道:“至少在回到大晁之前。” 梁蘅月立刻闭上嘴。 目光惊慌未定。 他却没再看她,回身继续牵着玄青。 她心脏逐渐回到胸口,怔怔地盯着他的后脑看。 所以他的意思,并不是要把她先奸后杀,或者扔进突厥人堆里……那样这样, 反而是要带她回到大晁吗? 那么刚才说的……那个, 只是吓她的,想让她别再东问西问,而已? 梁蘅月神色纠结地皱眉,她一时想不到别的解释。 却也难以相信自己的猜测。 真的会有人这么讲话吗? 以这样一种扭曲和晦涩的方式。 * 进了城。 谢恂带着玄青走进一间客栈,立刻有小伙计上前来接过马。梁蘅月偏头,急切地看着谢恂。 谢恂伸手。 梁蘅月闭闭眼,心道反正他自己都说了要那样这样,自己一个可可连连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呢,干脆把手塞进他手中。 让他抱了下来。 才站稳,他飞快地松开她。 转身往里头走。 梁蘅月一怔,张着嘴,刚想说什么就被他噎回去。不可思议地看看他,然后看看自己的手腕。 这手是有毒吗他嫌弃成这样。 待她缓过劲儿来,他已经进到正堂内,跟掌柜的交谈。 梁蘅月气不过,蹬蹬地跟进去。 那老板看面相是大晁人,却留着两撇八字胡,作突厥打扮,说的也是突厥话。 她远远听着,两人还用大晁话说话。待她走到跟前,那老板眼睛从她身上一滚,滴溜溜换了突厥话, “%&*#(&” 谢恂不动声色,也道:“#” 梁蘅月:…… 感到很无语。 她心里危机感又涌上来,目光惴惴地拽住谢恂的袖口,“你们在说什么?” 谢恂淡淡看了她一眼,没理她。老板打量一遍二人,突然扬起一个略油腻的笑,换了大晁话, “小娘子,我问你夫君,开几间房。” 梁蘅月一惊。下意识道:“两间!”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恂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偏头,弱弱补充道,“……我不是他娘子。” 老板停住,为难地看向谢恂:“这?” 谢恂终于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他看了她一会,然后静静道,“一间。” 掌柜的喜笑颜开:“好嘞!” 作者有话要说: 一间房是有原因的!谢恂会老老实实睡地板的!下一章解释这一章的各种疑点!!!谢恂说那个话也不是那个意思!! 第27章 脚踝 “我不要!”梁蘅月急切地原地蹲下,双手抱头。 这一行为,学名非暴力不合作,采取行动,达到制裁对方的目的, 俗称耍赖。 大堂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也无所谓,头缩在臂弯里,大有不开两间房不罢休之意。 反正已经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离谱的事儿了,便是被人看笑话又有何妨! 最关键这里也没人认识她的大名。 掌柜的探出头,看她一眼,然后回到谢恂脸上。小夫妻嘛,吵架拌嘴也是情趣,他可见得多了。于是笑侃道:“客官,婆娘嘛,哄一哄就好了,啊~” 说完,便笑呵呵地去开房。 梁蘅月更烦躁,蹲着挪到旁边。 谢恂问,“真不走了?” 梁蘅月不说话。 用背影表示自己的决心。 等了好半天,也没听见他妥协。 她用余光搜寻,却发现他真的不管她,独自上楼去了! 梁蘅月抬眼,周围走光了,只剩她自己。 还有墙根那边坐着喝酒的一个大叔。笑眯眯看着她,感觉下一秒就要起身过来。 她火速倒戈。 大叔又看看她,她躲着那道视线,站起来,可怜巴巴地“哎”了一声,对着谢恂的背影。 他站在楼梯上,回身,气定神闲,“要离开?玄青可以借给你。” 梁蘅月:……生气!她是不是还得谢谢他的大方馈赠啊! 怎的又这样,故意砌磨人! 她当然不是要走的意思呀。 梁蘅月心中腹诽,面上不敢显露出来,吞吞吐吐道:“不用了吧……” 指尖纠缠在一起,抬起一点点眼皮,偷偷看他。 鼓了半天气,可还是不大好意思,仰卧起坐。 谢恂竟也不主动邀她上去,就这么站在那,等她主动开口。 那自己也太丢脸了吧,毕竟刚才装得那么坚决。 过了会儿,他便头,皱眉,刚要说什么, 梁蘅月抢着道:“脚疼!” 她咽了口口水,补充道:“我脚又疼了,你等等我呀。” 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 比起这些听不懂的突厥人,还是先勉强自己跟他一处吧。 可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耐。 梁蘅月瘪嘴,正准备忍辱负重地跟上去, 便看见谢恂从楼梯上下来。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盯着她。 梁蘅月下意识回避他的眼神,然后一瞬间,腾空而起, 被他横抱了起来。 她小小地惊呼一声,然后立即熄声。视线中是他的侧脸。 整个人都差不多在他怀中。谢恂顿了顿,转身上楼,脚步轻松,似如无物。 梁蘅月的小腿凌空,在惯力下,不安地晃了晃。 腿窝被他扣住的地方有些痒,她害怕,另一只手环上他的后颈,往上躲了躲。 他面色更难看,呼吸声加重。 梁蘅月委屈地收回那只手。 她弱弱反驳道:“有必要嘛,我手又不脏。” 片刻,谢恂一字一句的,有些缓慢,“没有。” 梁蘅月一头雾水。 他停了停,又道:“你不脏。” “……奥。” 没再说话。到了房间内,谢恂几步并作一步,极快速地将她放到椅子上。 她依旧在怔愣懵懂,可他终于得以解脱。 从她身上的气味的包围中,苟延残喘。 默了会儿,他主动蹲到她脚下,自下而上的盯着她,声音有些沙,“我看看,” 他是说她的脚。 梁蘅月反应过来,极快速地屈起腿,双臂抱住膝盖,脚踩在椅子的边缘。 她脚早就大好,刚才纯粹只是找个借口。 没想到他当真了。 谢恂没动,定定地看着她,意味不明。梁蘅月对上他的视线,坚决地摇头, “我没事了。真的。” 他重复,“没事了?” 距离这么近,他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传到她小腿上。 梁蘅月被这温度烫得心慌,指尖收紧又放松,怕被他发现自己骗他,小声道:“其实还有一点……但是问题不大!” 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脚踝突然被抓住了。 谢恂不容拒绝地,将她的小腿拉过去。 这姿势太引人遐思。他半跪着,而她坐在上面,腿心正对着他。 纵然有层叠繁复的裙摆作遮挡。 她吓到失措,被抓住的腿不住往回躲,连声叫着“别”, 却没有用。 热度从他的手心,传到她的脚踝。好痒。 谢恂似乎一定要看过才算数,他难得温声安抚她,“别怕。” 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眼神中的情绪终于被她第一次看懂。 是虔诚。 诡异的、恍若与现实完全相反的镜像一样的情绪。明明他高高在上,而她依附他而生存。 怔愣间,脚踝任由他捉住。 梁蘅月看着他,脱下自己的鞋,然后是袜子。她下意识想呼救,这是在太不应该。 纵使这一世无心嫁娶,也不该这样的。 仔细包裹遮盖住的地方,怎么可以被男子看到。 可是她没有出声。 脚被他握在掌心中,白得晃眼。谢恂皱眉,突然发现自己是在自投罗网。 他一手轻轻托住她的脚踝,一手转动,然后又按压她踝处的穴位。 抬眼,嗓子有些沉,“疼吗?” 梁蘅月咬唇,摇摇头。 片刻,又迟疑地点点头。 谢恂放下她的踝,没有拆穿她的小伎俩。 他起身,眼神示意她自己把袜子穿好。梁蘅月先是怔了下,然后回过神来,乖顺照做。 谢恂站在她面前。声音比刚才更哑,“你不要出去,我很快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在她身边的每一刻,他都备受折磨。 大晁尚远,杀手暗伏,送她回府之日不知是何日。 可是他就快要无法克制自己了。 * 梁蘅月懵懵地看着门口。她想了想,决定不管他的,还是要下楼去打听一下比较稳妥。 她穿好鞋袜,站起来。 刚才被他抓住的那只脚,有些轻飘飘,像踩在柔软的棉被里。 她摇头,努力忽略掉那种奇怪的感觉。 到了楼下。 她知道掌柜的会说大晁话,便直冲掌柜的而去。待看好四周无人,才谨慎道:“老板,可否跟您打听个地方?” “说吧。” 梁蘅月舔唇,斟酌道:“大晁的京城……不知离这里有多远?” 掌柜的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换了大晁话,反问道:“小娘子是大晁京城人士?” 梁蘅月警惕地摇头,“我不是。” 老板笑笑,没说什么。片刻,又道:“这里离京城将近万里之遥,小娘子若想去京城,那可得走上许久咯!” 梁蘅月傻了。 她下意识问道:“那么到行宫呢?” “都波围场的行宫?那么也至少要走个三五天。” 怎么可能?京城便罢,可是他们从都波围场,夷山中的怪林而来,不过一日未到,怎可能走出了三五天之远的距离? 即便有玄青,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掌柜的温好了酒,便急着给客人送去。走之前,不忘催促梁蘅月道:“小娘子,你夫君说了,不让你随意走动,你还是快些回房间去吧。” 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待到谢恂回来之时,时间已到了傍晚。 他将东西放到桌上,转身看梁蘅月。 她如昨晚一样裹着被子,见他回来了,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做什么去了?” 谢恂愣了下,他眸色一暗,似是而非道:“四处看看。” 梁蘅月不知道他趁着下午的时间,仔细观察了来路是否有大晁的人追过来。她本意也不是要问这个,抿抿唇,又道:“殿下,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谢恂摆放东西的手一顿。 好半晌,他坐下,淡淡道:“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可信我?” 他皱眉,回忆起打晕梁蘅月之后的事。 当时他已确认,不远处的人乃是那些人,便带着阿蘅往更深的地方走。 那片怪林十分诡异,他们不过行数十步,周边的景象便全部改变,再回头竟看不到原本的小木屋。直到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洞口。 初初极狭窄,不过能容一人通过。走到里面豁然开朗,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内温暖潮湿,空荡旷欲,足比一整座行宫还要大。 他在这一带地区征战多年,从没有发现过这个地方。 等到他背着阿蘅走出山洞,再行约一个时辰,便已经到了突厥国的渭水一带。 不过这件事她并不适合知道,谢恂自嘲似地笑了笑,突兀的转移了话题道:“我并非故意掳掠你。今早你以为来援救的人,极可能不是来援救的。” 他暗中握紧拳。 等待她的审判。 梁蘅月怔了下,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她一时没能理解,呐呐问他:“那些人,不是阿爹吗?” 谢恂神色坦诚道:“是,也不是。” 他解释,“你我孤身二人,若被人当中找到,作何解释?” 梁蘅月心中接话,当然是实话实说,一起来找丢失的小雪狼。 可是她对上他的视线,才反应过来。 孤男寡女,纵使有正当理由,但若传出去,到底难免被有心之人编排。 顿了顿,她反问:“那殿下怎知来人心有不轨?怎知不是殿下自己的下属?” 这一回,谢恂答得很是肯定:“他们绝不是我的人。” 第28章 吃飞醋 梁蘅月杠上开花,闭着眼复读机似的,“你又没见到,你怎知不是你的人?”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唯有食物的香气逐渐盈鼻。 梁蘅月皱脸,暗暗后悔。 她又冒失了,怎可以如此轻易地打探一个狼子野心之人的内情?那话本里都说了,但凡养了暗卫,便必然会训练其一套只有彼此之间才互通的法则。 秘密驯养,秘密联络。 她是想再死一回了,才会直白地问人家,你们是如何秘密联系的? 好半晌,谢恂身形微动。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小姐自己来,还是我抱你?” 距离突然被他拉进,梁蘅月抬眼,见他就站在床下。 她忙不迭往被子中缩了缩。 后面是墙,退无可退。 片刻,垂着眼可怜巴巴道:“我吃不下。” 前途未卜。 身在他乡。 唯一能够依赖的人还是个随时都可能黑化的大反派。 她实在没有胃口。 谢恂顿了顿,没说什么,转身自去桌前吃起来。 梁蘅月:……! 他怎么劝都不劝一下的! 没一会儿,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梁蘅月还饿着,可是刚刚都拒绝人家了,现下如果反悔,着实有些丢脸。 她咽了口口水,目光挪到踏下的小雪狼,“殿下,小雪狼还饿着呢,不若再买一只烧鸡啊什么的吧。” 然后她也顺便吃一点! 当然后面这半句她没说,静静地望着谢恂, 眸色晶亮,十分期待。 谢恂将桌上东西收拾好,摇头,提醒道:“这东西是你与韩厉养的,叫你阿娘,叫他阿爹,” 他似笑非笑,看她,“……与我何干?” 梁蘅月有些迟疑。下意识觉得这语气怪怪的。可是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并无深意,她又不敢胡乱猜测。 因为小雪狼确实不是谢恂所养。 而且她确实说过要与韩厉一同抚养小雪狼。 她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小心翼翼观察着谢恂的表情,提议道:“不如,我让它给殿下作干儿子?” 话音刚落, 他的脸越来越黑。 梁蘅月急了,怕他翻脸。她再退让一步,“而且他还没有名字,我把取名的权利让给殿下,殿下不仅可以作干爹还可以取名字,怎么样?” 他不就是嫉妒自己与小雪狼没有名份吗!这下既作干爹,又可以给它取名,可足够满意了吧? 多么诱人的条件呐! 谢恂气急反笑。 她脑袋里成天想的是什么乱七八糟?他乃嫉妒韩厉比他更亲近她,何时变成了想与他二人共争一条小畜生的宠? 再说了,他要做边做与她成对的亲亲阿爹! 怎可屈尊韩厉之下,作他劳什子的干爹! 他阴渗渗地磨牙,低沉道:“小姐要我帮你养儿子,这样重要的事,难道便想一个干爹的牌坊就将我打发了吗。” 梁蘅月委屈极了,不知道怎么了又惹到他脆弱易碎的神经,和敏感多思的“亲情”, 她瘪嘴,无措道:“那殿下到底要怎样才能同意嘛……” 谢恂神色稍缓,目光则依旧是满满的嫉妒。他皱眉,开出条件:“我要做阿爹,让韩厉放弃抚养权。” 然后得寸进尺,“至于取名吗,本王赐它一名,唤阿哼,可好?” 梁蘅月:!! 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下意识拒绝道:“殿下故意侮我!” 谢恂笑了笑,“小姐这是何意?” 梁蘅月瞪他。 明明气势很盛的,准备吓一吓他。 可是在男人眼中,却是眼角眉梢皆为风情。非但没有气势,反倒娇怯勾人。 他声音哑了些,“好脾气”地给她解释,“小姐误会我了。它是阿哼,取因这东西爱哼唧,而小姐唤阿蘅,” 他说到这里,声音略有凝滞, 他是卑鄙的窃者,未经她允许,故作正经地唤她阿蘅, 谢恂眼神黯了暗。 片刻,喉结上下滑动地剧烈:“……我何曾侮了小姐?” 梁蘅月被他绕了进去,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中,好像觉得他说得有理。 小雪狼却然是爱哼唧的,叫阿哼也……显得颇为亲昵? 她怔愣之际, 谢恂趁虚而入,连哄带骗,“那么现在,我便是阿哼的亲阿爹,小姐也同意了,是不是?” 梁蘅月无声地张了张嘴。 她下意识拒绝,“这不大、” 却见谢恂视线落到小雪狼身上,问道:“阿哼,叫声阿爹来听听。” 小雪狼很殷勤地,前腿搭上新阿爹的胫骨。 雪白茸茸的头拱进新阿爹充满安全感的腿间。 ……堪称几千年后世人所说的,舔狗。 梁蘅月瞠目结舌。这个小家伙,未免也太没有气节了吧? 她一股脑儿脱口而出,闭眼挣扎道:“这不大好吧!” 韩厉笑了笑,带着威胁之意:“什么不好?我不配做它阿爹,韩厉却配,是这个不好吗?” 梁蘅月立即闭嘴。 摇头。 完全倒戈。 * 另一边。 谢斯然带着余杭无功而返。 大殿之上,谢载元将信将疑:“真的没找到?” 谢斯然拧眉,沉重地点了点头。 谢载元忽然一掌拍到桌子上,怒道:“废物!” 殿内众人皆是一颤。 皇后被他吓到了,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儿子,又挪回谢载元脸上。 圣意难测,昨日圣上还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今日便如此这般在意。斯然说没找到,那便是谢恂死了,人间蒸发了,也与斯然无关呐! 好一会儿,她柔弱劝道:“圣上,先别着急,谢恂这孩子是我大晁的子嗣,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啊。” 她说得极为隐晦。 在座各人却都明白了。 又不是第一次来。多年中谢恂早就比大晁任何一个将帅还要熟悉夷山的地形,况且夷山乃皇家所管,从无猛兽,最是安全。 若遍寻无果,那只能是……掉进什么暗洞,或是猎人荒废了的陷阱, 十年、甚至百年,才得以重见天日了。 谢载元神色依旧凝重,低沉地喃喃自语道:“只怕找不到才不好。” 他声音极轻,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失犊老父的出神之语。 只有皇后站得近,听清楚了他话中的深意。 她瞳孔猛烈缩小,心下震惊。 难道圣上当真掌握了什么证据,能证明燕王却有反心,所以才在京中如此防备他,软禁着他,并且现在宁可见到亲子的尸首,也不愿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亲子逃出生天? 若她揣测的是对的,那么自己的儿子,又怎么办? 他自小未见风浪,决不可能是谢恂的对手! 她神色愈发凝重。 良久,皇后正抿唇,准备说话,忽然小太监来通报, “圣上,梁大人求见。” 皇后心里烦躁,刚张口道,“眼下圣上还有……” 就被谢载元打断。 他拂了拂袖子,转眼间神色恢复如常,“让他进来。” 片刻,梁父疾色而入。 他先是看了一眼谢斯然身后的余杭,然后又看了一眼座上的谢载元。 谢载元会意,却淡淡道:“无妨,梁大人直说便是。” 梁父沉吟片刻,终究无奈道:“圣上,臣恳请圣上治臣教养无方之罪!” 谢载元吃惊,急忙绕过桌子,作势亲自扶梁仲平起来。 梁仲平不从,执意跪在地上。 谢载元无奈道:“朕准你无罪!梁大人,到底怎么了?” 梁父便将梁蘅月失踪一事说了出来。 说完,他长跪不起,恳切道:“还请圣上体恤臣的爱女之心,准臣去寻那不孝之女回来罢!” 谢载元不置可否。 他绕回桌后,重重地坐下。好半晌,室内无人出声,针落可闻。 忽然一个声音扑出来道:“圣上,微臣昨日与太子殿下同行,熟悉了夷山之地形,愿襄助梁大人!” 梁仲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往后看,心中诧异。 谢载元看不出神色,眸色深沉,“朕还没说话,你们一个两个的,是打算替朕做决定了?” 尾音微扬,不悦之意浓重。 众人皆一惊,纷纷道“不敢”。 好半晌,见他们不再敢动,跪了一地,惊恐万分,谢载元才稍稍满意。他缓了语气,“梁仲平,你先起来。” 梁父不敢不从。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 余杭想扶,却碍于圣上的威仪,并未敢起身。 谢载元又道:“小姐失踪,你心切,朕不是不能体谅,但是……” 他转折,半强制道:“但是若此时传了出去,小姐的闺名,仲平你要是不要?” 梁父当然是不要! 他来前就做好了决定。大张旗鼓也罢,名声扫地也罢!即便全京城都诋毁他女儿也罢! 他自会养阿蘅一辈子!只要阿蘅人在他手心里,其余的都不值一提! 他神色激动,正要说话,就被谢载元打断。 谢载元直接道:“此事容后再议!仲平先回罢!” 说完,竟转身入了内室。 头也不回! * 梁父出得殿内,魂不守舍地走在宫道上。 阿蘅到底是着了哪个权贵的道,以教圣上如此忌惮,竟连寻上一寻,都不能吗?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啊! 日后难道要尸骨无存了吗? 他正出神,余杭几步从后面赶上来。 他拱手,见梁仲平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将他拉到了一旁。 直到确认四下无人,他依附到梁父耳上,窃窃道:“老师若敢,学生有办法寻小姐。” 第29章 耳光 梁仲平暗淡的眼神霎的一亮。 他抉择片刻,终究还是急迫战胜了理智,问他:“你能找到蘅蘅?” 余杭但笑不语。 梁仲平顿了顿,恳切道:“若余大人能寻回蘅蘅,我愿意千金为筹,奉至余大人府上!” 说完,便要向余杭见礼。 余杭闻言瞪大双眼,没想到梁仲平为了阿蘅竟能做到如此! 他急拦住梁仲平,神色谦顺,“老师这便是折煞学生了!”他一副万不敢受的样子,与梁仲平慢慢分析道:“其实此事本不难办,老师只需得了圣上的首肯,派府上跟来围场的家奴去夷山上寻小姐。昨晚我与太子殿下仓促成行,人马不多,才无功而返。但夷山地域狭窄,若能搜查个三五天,想必哪怕是小姐的一丝一毫,都能全须全尾儿地搜出来了!” 梁父沉痛地点头。余杭话音一转,似是惋惜道:“只是——圣上压下了这事,老师再心急如焚,也不敢私自动身寻人了啊。” 说罢,梁父的眉头皱得更紧。 余杭见他的情绪差不多达到了他想要的程度,才慢悠悠道:“学生有一拙计。既然圣上不愿声张,老师不如另寻出路?” 梁父急切道:“什么出路?” “突厥,那契国王。”余杭定定地望着梁父。 声音蛊惑。 “不可!”梁父厉色道,“余大人,你已经在朝为官,还请慎言!” 女儿失踪是一码事,但与突厥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更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他清正为人,尽忠为官,怎能自毁人格,求助于突厥! 梁父疾厉拂袖,立即要离开。 余杭在他身后低声道:“老师误会学生了!学生只是偶然听闻突厥人这两天正打算进夷山观景呢。” 他声音不大,却字句落入梁父耳中,“如今圣意难测,老师出不得宫门,那么小姐可怎么办呢?” “突厥人虽卑鄙下贱,为我大晁子民所不齿,但他们生□□财,又兵肥马壮,熟悉地形。老师既有千金,何不以钱财驱使,让他们代为寻找小姐呢?” 梁仲平脚步未停。 余杭眯眼看梁父,直到梁父快要走出他的视线。 他不信,梁仲平真的不动心! 余杭最后一句道:“老师崧生岳降、洁身自好,可是老师仅有小姐一女,可曾为小姐想一想?” 梁仲平未置一词。独留余杭一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宫室内。 谢载元独坐上首,座下空荡荡的,看起来有些孤独。 良久,从后头进来一老太监。他手执一盏茶,放到谢载元手边。 谢载元都没抬眼,肃然道:“回去了?” “回去了。想来这会子已经到了。” 谢载元“嗯”了一句,想起什么来似的,“派人看好他,绝对不能让他私自进山,不能再多一人知道此事!若有泄密者,杀……” 老太监笑了笑,道:“圣上放下,梁大人他不会的。” 谢载元不屑道:“他最好不会!”顿了顿,他又道,“你带着你的人,挑一队最精干的,秘密进山,务必要给朕把那逆子找到!” 老太监眸色一暗。迟疑道:“老奴愚钝,还请圣上指点?” 谢载元靠到了玫瑰椅背上。神色复杂地盯着空中,叹气似的,“那逆子身份特殊,若失踪不见,天下必乱。” 他没说出来的是,天下必乱,他所做的这把龙椅,也必乱。 他神色一厉,拧眉道:“所以这次,务必找到他。他要么乖乖待在朕的掌控之下,要么待在陵墓中……你明白吗?” 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呼道领旨。 * 第二日。 梁蘅月在摇摇晃晃中被弄醒,怔愣地眨了眨眼。 她怎么又在玄青背上了? 她急忙起身,一件玄色大氅从肩头滑落。 是谢恂的那件。 心好像突然定了下来,她在玄青背上做好,东张西望地找谢恂。 这才看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 天光未亮,东边日地相接的地方朦朦胧胧漏进来些极暗的橙红色。身下是一条看不出特征的土路,再远些的地方,视野的边际,是乌青蛰伏着的群山。 周围有马,有骆驼。 她眨眨眼,分不清身在何处,忽然旁边一个声音道:“小女奴,你在看哪?” 那声音骄纵大胆,梁蘅月顺着看过去,竟是一个突厥装扮的女子。 她没反应过来,直直地看着女子。女子笑道:“说你呢,小女奴。还是你不想做我的奴隶,想去伺候我……”她顿住,想了一下才找到对应的大晁词汇,“我郎君?” 梁蘅月瞪大了眼,慢吞吞地指着自己,“我?” “是你的奴隶?” 女子纵马来到她身边,肯定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夫君,已经将你卖给了我夫君,正好我缺一个小女奴,我夫君便把你给了我。” 梁蘅月稍稍懂了点,难以置信道:“你说谁卖了我?” 她急切地用手比划着:“那个又高又吓人的?” 女子一扬下巴,指着商队最前面,道:“可不是?你不信,自己去问他呗。” 她所指之处,仅着单一的男人立于马上,后背的衣服被风吹起来,看着鼓鼓的。 梁蘅月没心思心疼他。一觉醒来就被他给卖了,她此刻满脑子都是难以置信。 手脚并用地爬下马,差点还摔了一跤。稍稍站稳,她立即颤颤地跑到队伍最前面。 马队里全是壮汉,突然见了这水灵稚嫩的小娘子穿梭而过,都发出一片起哄声。 梁蘅月怯极了,三步并两步拦到谢恂马前。 与谢恂一处的,是这支马队的老板。 他三十左右,生得虎背熊腰,虽一看是大晁人的长相,穿着姿态却无一不是突厥的样子。 两人勒马急停。胡老板目光从梁蘅月脸上,胸口上,流连忘返了一会儿,才看着谢恂。他笑了笑,道:“梁兄弟,你的小婆娘终于……” 他还未说完,谢恂翻身下马,站到梁蘅月面前。 他本就高她许多,此时不过半臂之距,视线从上而下地打来,掩饰不住的压迫感。 梁蘅月满脑子都是那句他卖了她,没听出旁人的话音。她强忍住后退的欲望,逼迫自己站直了, 可是眼圈都红了。 谢恂不懂。他皱眉,看到她没有披他的衣服,很是不满,声音有些冷,“快些回去。” 别冻着了。 后半句没说完。 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脱口,他的头一偏。 左脸,浮起一个小巧的掌印。 好半晌,他缓缓地回头,难以置信。 目光对上她的。 梁蘅月咬牙,眼中包着泪花。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本来就对他不抱希望的,本来就觉得他性格很差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的愤怒。 或者……难过。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争气地颤抖,及其没有气势。 他强吻她,还把她当作他的东西一样私自卖了她! 整支马队都停下来。 男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下意识地吞咽口水,一边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看上去那么柔弱的小婆娘,没想到竟如此泼辣! 敢当中掌掴自己男人! 另一边,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因为男人此时,看上去,很不好。 是谁过去,谁就要丢下这条命的,不好。 好半晌。 谢恂伸手要捉她的手腕。 梁蘅月往后一躲, 他落空了。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盯着它看了看。 左脸上还挂着她给他亲手印上去的红印。 梁蘅月心脏跳到嗓子眼,直到这会儿才感觉到后怕。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尖翘小巧的下巴被握住。 一股无法拒绝的力度, 她被迫抬起来,对上他的眼。 谢恂沉着眼眸,语气比外头的风还冷,“我说过,你要乖一点。” 他缓缓地,手指在她脸上摩挲。 目光危险。 梁蘅月感到被他摸过的地方激起一阵细腻的小疙瘩。她下意识地害怕,却忽然脑海中蹦出他那句话。 然后控制不住地,破罐破摔:“我讨厌你!” 在她说话的瞬间,谢恂骤然收紧手指。手下细嫩的肉被印出红肿的痕迹。 他看上去没什么情绪,甚至还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呼吸温热,轻轻淡淡地落在她唇上, 比他直接亲上来还要折磨人。 谢恂不可遏制地,又在心中构想那个计划。把她关起来,谁也找不到,她只能看见她。 是不是这样,她就不会讨厌他了。 梁蘅月感到他目光中十足的侵犯。她挣了挣,但没有用。 一片寂静。 良久,梁蘅月咬牙道:“你放开我。” 他不动,皱眉。 梁蘅月便赌气似的,抬起双手,扒上他的。他手背没什么肉,筋骨遒劲,她的指甲虽短,可还是在他手背上扣出好几道血痕。 血珠顺着交握的指尖留下来。谢恂神色未变,好像没感觉一样,还是不肯放手。 胡老板看不过去,生怕继续下去这两人打起来。终于小小声音劝阻道:“小娘子,你是不是误会你夫君什么了?” 梁蘅月瘪瘪嘴,委屈地叫起来:“他不是我夫君!他都把我卖了!” 第30章 回心 比起“发卖”,他似乎更在意她的前半句话。 谢恂冷笑,一字一句重复道:“你且说说,我为何不是你夫君了?” 梁蘅月别扭地偏过头去。 胡老板注意到她话中的漏洞,急忙问道:“小娘子,你方才说,他将你卖了?” 梁蘅月横他一眼,道:“我不会服侍你的,” 顿了顿,又补充,“更不会服侍你夫人的!” 胡老板心中暗叫不好,看来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可以给梁兄弟作证,自你们今早进了我的队伍,梁兄弟可一直老老实实,未曾做过什么啊!” 若定要说做过什么,那便是不顾他劝阻,一定要把他御寒的衣服披在小娘子身上。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二人的气氛,“你是不是误会他什么了?” 梁蘅月不信。 他一直就很难相处,昨天还变态兮兮地非要替代表哥作小雪狼的阿爹。 而且、而且竟然因为她长得像踹了他的白月光,便把她抵在树上那样那样。 ……真的很过分! 梁蘅月越想越悲伤。 她见他的每一面,与他的每一次相处,大抵总是气恼多过开心的。 她吸吸鼻子,声音有些囊,“是吗?他给了你多少钱,让胡老板不仅得一个便宜,还肯为他圆谎?” 气氛冷下来。 没人敢出声。 良久,谢恂忽然松了力道。 梁蘅月的手失了他的桎梏,惯性地停在半空中。 空落落的。 她怔了怔,没想到他会放。 她急忙收回来,不免有些尴尬。 抬眼,却发现他垂着眼皮,眼神再没有落到她脸上。 谢恂不只盯着何处,睫毛遮盖住眸子,似是掩饰不住的破败,与卑妄。 他眼角猩红,不敢看她。 因为怕忍不住,将她拖到没有人的地方。伤害她。 是如此暴戾鄙劣的欲望。 他声音极轻,像冬天落到梁蘅月指尖的第一粒雪。虽然冷淡,但很快就融化消失。 几不可闻道:“你是这样看我的?” 他甚至笑了声,却依旧躲避她的视线,“在阿蘅心中,是这样看我的吗?” 明明语气低沉而缓慢,如情人最温柔贴近的呢喃。 可梁蘅月却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疙瘩,密密麻麻从后背窜上来。 还没有等她回神,谢恂忽然又笑。似是自言自语,“我明白了。” 梁蘅月无声地张张嘴,什么明白了? 他没看她的反应,“我没有卖你,”说罢,他顿了顿,自嘲笑道:“我怎么可能把你给别人。” 梁蘅月是做好了他生气的准备的。 却没有想到他这样轻拿轻放。她忽略掉心中的诡异感,低头,“那,”“我只是托人照顾你,如果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那绝不是我的意思。” 梁蘅月愣愣地看着他。 他解释地干脆利落,神色中的脆弱易碎,是她从未见过的。 很难以想象,这样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那个纵使被天下人的侧目,被满朝言官的讽谏弑君篡位,也未变一变神色的谢恂。 他如果又恐吓她威胁她倒还好,可是他忽然这样, 梁蘅月忽然慌张起来。 有一种上幼学时,偷偷拽住前面小男孩的头发。 明明他该生气的,可是没有,他只是将她的手拽过来,然后把垂下来的头发塞进她手里。 是这种的感觉。 茫然失措。 好半晌,谢恂没再辩解,他吹了声哨子,玄青从马群中蹿出来,到二人面前。 他扶着梁蘅月上了马,最后道:“来时原路多有险境,不若另行此道,绕回行宫。” 他顿了顿,又道:“我会亲手把你送回去,你……” “不必担心。” 他神情看不清。 说完,转身便要回去。梁蘅月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地“哎”了声。 他背对着她停下,但没回头。 梁蘅月有些后悔,伏在玄青的背上,憋了半天。 可是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来要说点什么。 连自己为什么该死地叫住他,都不知道。 她正不争气地失语, 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有些闷闷的不是很清晰,“你有需要,可是随时唤我,我就在前面。” 说完,他彻底离开。头也没回。 马队起开,梁蘅月直直地盯着地面。手指揪住玄青短短的毛发,直到玄青受不住了,挪了挪脖子。 她回过神来,一下一下抚着玄青的脖子。 有些愧疚。 不知道是对玄青,还是谁。 没一会儿。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还真信了?” 梁蘅月顺着声音看过去。 是刚才的女子。 她好似没睡醒,发丝半绾半垂,落到胸前微微露出的一大片肌肤上。 她观梁蘅月一副吃惊的样子,也不羞,甚至故意往前挺了挺,引来旁边一阵小声的惊呼声。 她满意了,冲着那些男的调笑道:“怎的,都没见过婆娘了?” 梁蘅月在心中暗暗接到,是没见过。 没见过如此不怕寒风的。 女子驭马上前,继续道:“行了,小夫妻吵架多了去,按你们大晁的话,床头吵架床尾和不是?” 梁蘅月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直白。脸颊红起来,没说话。 那女子兴致不减,又凑近了些,语气愈发大胆:“这就脸红了?不是吧不是吧,难道梁兄弟竟忍得住,放你这么个美人儿在身边,却不曾收用了你?” 梁蘅月慌了,没想到她越说越离谱。 她回头,急切道:“不是的,你别说了!” 那女子却不以为意。她盯着谢恂的后背,饶有深意道:“小姑娘,你若不愿跟他道歉,那姐姐我可就上了啊~” 梁蘅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下意识道:“我为何要跟他道歉?” 女子道:“你误他发卖你不算,还当众掌掴他,” 她故意停顿,才道:“你自己说,你若不跟他服个软儿低个头,他往后还能忍得了你吗?” 梁蘅月如梦初醒。 所以她真的误会他了,他并没有“发卖”了她? 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骗我?” 女子摇头:“不是骗,是测验。” 她对上梁蘅月的视线,神色自若,气得人牙根痒,“你若信他,自然不会被我只言片语骗了去;你若本来就讨厌他,那么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会先入为主,信了我的话,你说呢?” 梁蘅月下意识道:“不是的!” 却再也没说出话来。 双目发直地盯着女子,心中一直在反驳,你说的不对。 不是的,不是她对他有偏见,而是他性格糟糕,且有着贼子野心,日后更是会大不敬、弑君篡位。 他确实值得所有人的偏见和厌弃,才对。 可是话到嘴边,她不知为何地顿了住。 梁蘅月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应该义正严辞地谴责他,最好永远远离他,不是吗? 可是好半晌,她低头,听见自己喃喃道:“那你也不该介入别人的家庭呀……” 即便这声音很弱。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女子不屑地笑道:“我看看便知,梁兄弟在你们大晁家世不俗吧?” 梁蘅月眼神一暗。 何止不俗。 日后他还会…… 那女子继续道:“自古男子可有多个女子,纵使梁兄弟已娶了你作正妻,可若他欢喜了我,我也不介意与他有一段露水之情呀~” 梁蘅月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的对,谢恂的身份,日后定会有许多女人,围着他抢着他,只求能一朝成恩吧。 甚至如眼前这个突厥女子这般,一出现便能吸引了所有男人目光的万种风情,都愿意不求名份,只求一段露水之情……吗? 她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梁蘅月忽然沉下脸。她咬了咬下唇瓣,苍白的唇肉逐渐红地似血。好半晌,才冷冷道:“那么你便去吧。” 说完,竟是不再发一词。只低头盯着玄青的鬃毛。 一副自闭的样子。 胡丽丽难以置信,心中暗惊。 自己向来看人又准又狠,这对儿大晁来的富贵小夫妻,男人一见到少女,眼神中就再没有其他人,女孩听到她骗她,也眼巴巴地跑到男人面前质问—— ——明明就互相有意才对啊? 怎的自己用尽浑身解数,刺激了半天,反倒给闹僵了呢? 她不敢相信,难道真的是自己失算? 天阴得很,远处乌黑的云压下来,直压得城墙都好似承受不住一般地,蛰伏在地上。 旌旗一动未动,空气中渐渐涌出来冷肃的味道。 胡老板与谢恂说好后,策马回头,对胡丽丽道:“没想到这雪比预测得来的早了些!不如我们先就近找地方歇上一歇,再做打算。” 胡丽丽登时收了轻浮之态,皱着眉,神色严肃。 马队商队出行算得上极为慎重。路难走人难测,是以每回出发前,都会延请会看的先生算好了适宜出行且天气晴好的日子,慎之又慎,方敢上路。 这次本也算得不错。今日行满一日,待到晚间雪刚下起来的时候,刚好可以到达细叶城。 可是才过半日不到,距离细叶城尚且有一段,这雪怎会突然压了下来呢? 第31章 转意 是破庙。 冒着迎风打在脸上的雪粒子,众人疾行了约一个时辰,暂且先驻在此处。 做马队生意有马队的规矩。胡老板将马拴在廊下,领着众人进正殿拜佛。谢恂没有进去,站在门口,视线扫过这边。 隔着蒙蒙的雪,有些看不清神色。 胡丽丽在旁边啐了一口,骂道:“……这死老头子!等回去看老娘不好好修理他!” 她是在骂出发前算天气的先生。梁蘅月不懂,怔怔地看着正殿的方向,没敢答声。 胡丽丽眼波流转,故意道:“那边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出神?莫不是在看……?” 梁蘅月急忙否认道:“不是,我没看他!” 对方笑了,没想到她这么好骗,“没看谁?我说了你在看谁了吗?” 梁蘅月顿时耳垂烧起来。咬住舌尖,暗恨自己被人一套就套出来了。 好在,她倒没继续吊着梁蘅月,转而催促道:“得了,快别看了,马队从来没有女人拜佛的讲究。你看你身上的斗笠都快湿透了,赶紧下来吧。” 梁蘅月这才回过神来。 身上如刚刚恢复知觉,感到阵阵凉意,手下也感到潮湿冰凉。低头看,玄青的毛被雪水打得湿答答。 她立即伸腿去够玄青的镫子,没够到,反而险些脚下打滑。 梁蘅月下意识地看向谢恂。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一动未动。绒毛大的雪和斗笠的草边儿在视野中遮遮掩掩,梁蘅月咬住唇瓣,忽然生出一种控制不住的疏离感。 好像明明他近在咫尺,却远得如隔山海。 好半晌,他终于向她走过来。 却在她腿边,停下一瞬间后,又离开。 他身上发蔓到她小腿上的热气很快被冷风铺盖。耳边是他的话。他说,我去安顿外面。 你自己小心。 是关心的话,也够体贴。 可为什么,语气和空中的雪一样冷淡。 胡丽丽忽然打断她的思路,看热闹不嫌多似的,“看来他是真的被你一耳光给打走了呀……” 眼前多出一只手。 她顺着看过去,胡丽丽理所当然道:“下来呀,你想淋,这有价无市的宝马还不想陪着你呢。” 待二人将玄青拴好,胡丽丽带着她行到西边的屋子。进去后,发现不大的屋内满满当当挤了数十来汉子,中间架着火,一人手中发了张胡饼。 听见响动,皆抬头看过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们身上。 梁蘅月慌张地退了半步。但后背被胡丽丽抵住。她手上用劲儿,推着她往人堆里走。 直到寻到一个窄小的空地,胡丽丽毫不矜持地坐下来。左边是络腮汉子,右边也是络腮汉子。 梁蘅月失措,站在原地不敢动。马队的汉子不讲什么大防,声响震天,与胡丽丽胳膊挤着胳膊。身上呛人的味道逐渐蹿进她的鼻腔。 她眼角逐渐湿润,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混杂着潮湿的雪气。 她莫名地安心,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那人道:“那边规整好了,跟我过去?” 他呼出的气息洒在后颈上,轻轻柔柔的,撩动杂乱的耳发。 梁蘅月下意识地缩缩脖子。 胡老板眼睛晶亮,从原地几步过来,问道:“梁兄弟,那东屋可还妥当?” 谢恂笑,不同于跟她的低沉,声音大了些,“托老板的柴和胡饼,尚可一住。” 胡老板客气道:“害,马队里别的没有,就是这干柴干粮多得是!”他眼睛从一前一后,面他站着的二人身上转了转,道:“梁兄弟,这就要过去?我们马上要割几块备好的熏肉,不若你与你娘子留下来,吃过了再过去吧?” 应着声,胡丽丽从旁边的木箱中,取出几块油纸包裹住的东西。 刚一出箱子,熏肉特有的味道便霸道地占据了整片空气。 汉子们皆烁烁地盯着胡丽丽手中的肉。 衣湿体寒,雪路沉郁。若有肉,再配上口酒,当真是难得的美事了。 谢恂却皱眉。 他虽为人嫌恶,其实自己也十分嫌恶所有人。况且方才的这一会儿,他依然猎了一只狍鹿,只需割颈、放血、剥皮,便算作吃食。 正欲开口,梁蘅月忽然转身。 她眼神带着些惧意,默默地抬眼看他。 他目光直接地与她相对。 还以为,她会害怕他们。 原来他比所有人都让她抗拒。 她连跟他待在一处都不愿意了。 良久,谢恂的目光从她脸上落荒而逃,笑了一声,“好。” 重新落座。 不知为何,这回马队的汉子们没再散开,反倒挤在了一处,给二人空出大片地方。 且是最靠近火堆的地方。 梁蘅月没作他想,只是心中惴惴的,大脑一片空白。 分不清为着可怕的汉子,还是谢恂。 没多会儿,胡老板端着一块手掌大的熏肉,走到他们跟前。梁蘅月没见过突厥的熏肉,好奇地盯着它。 胡老板笑着介绍道:“这肉*是取用最好的五花大块,辅以你们大晁的花椒、茴香、桂皮、丁香,文火焖煮而成。只需用小刀片着吃即可。” 他说完,往前一递,肉的香味更加浓郁。 梁蘅月吞了口口水,正要接过来,就被谢恂半路劫走。 胡老板笑呵呵地离开,梁蘅月抬眼看着谢恂。 他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串住那块肉,放到火上炙烤,一边解释道:“等等。” 解释了等于没解释。 梁蘅月不懂,其实胡老板说了直接吃即可,不需要再作处理。可是她踌躇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口。 直到白腻的肉被他烤出焦香,他才递过来。梁蘅月接了,两人一烤一吃,虽然半天无话,竟也十分默契。 待到众人都吃得差不多,胡老板忽然提议,“……实在是冷得慌。丽丽,箱中我记得带了酒?拿出来吃些吧!” 胡丽丽面上不显,心中窃喜。 她爽利地道了声“好嘞”,然后迈过地上那群汉子,独自走到箱子旁边。良久,胡老板不耐烦,喝道:“不是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胡丽丽惊了下,急忙遮盖住手中翻找的东西。 她几下子将箱中的摆放弄乱,换上平静的表情,转身道:“可是这坛子玉团春?” 她左手圈着酒坛抱在胸前,右手拎着三四盏酒盏。 回到了火堆旁,一边给汉子们的碗里斟酒,一边将酒盏放在胡老板、谢恂和梁蘅月的面前。 她特意挤到了谢恂和梁蘅月中间,笑着解释:“他们莽惯了,梁兄弟是大晁人,定不用碗喝,”酒香四溢,她盯着梁蘅月的侧脸,故意道:“我和老胡用酒盏陪梁兄弟,好不好?” 胡老板知道她性子爱生事,怕她又琢磨出什么折磨人的点子。吹胡子瞪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 胡丽丽斜他一眼。也不恼,但还是听话地从两人中间退出来。 她回到座位上,举起一抔酒,“虽然这酒是老胡藏在床底下的宝贝,可是若干喝,也没什么意思。” 她视线回到谢恂脸上,“不然我们玩拍七令*吧!” 梁蘅月没听过这个行酒令,暂时忘记了谢恂,好奇道:“这个怎么玩?” 胡丽丽解释道:“比你们大晁的行酒令简单。参与者按顺序轮流报数,逢7或者7的倍数,则不准报,必须拍下一人的后脑。出错便罚酒。怎么样?” 梁蘅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直白刺激的玩法。从前在家中即便让她上了酒桌,也只是些投壶射覆的。她舔舔唇瓣,道:“好!” 正中胡丽丽下怀。她笑得得意,不给其他人拒绝的机会,道:“爽快!那么以我、梁夫人、梁兄弟、老胡为顺序,我先开始。” 她率先道:“6!” “7!” 梁蘅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干脆利落地叫出了“7”。 她傻眼,怔怔地愣在原地。 梁蘅月简直欲哭无泪。她怎么不从一开始呢呜呜。 胡丽丽催促道:“梁夫人,喝吧?” 面前沉洝浓郁。梁蘅月皱眉,她不是不会喝,只是没喝过突厥的酒。 伸手拿起酒盏。 忽然,手中一轻。 谢恂指尖擦过她的,带起淡淡的凉意。他没甚表情,道:“胡老板的玉团春性烈后劲足,内子稚拙,不堪酒力,这一盏我代她喝了。” 说罢,竟是一饮而尽。 胡丽丽激动地直拍大腿。没想到原给那小娘子的,阴差阳错给了梁兄弟! 她扬起一个姨母笑,起哄道:“好!” 男人面上冰冷,却因着酒水将他的唇滑得湿漉暗红,而隐约有几分色气。 梁蘅月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她没想过,他还会给她挡酒。他方才的样子,不是再也不愿意理她了的样子吗?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胡老板严厉道:“原来梁夫人不会吃酒,丽丽,你还不快给人家赔礼?” 胡丽丽不在意,反正她的计划成功了。 至少成功了一半儿。 她乖乖地起身,给梁蘅月行了个礼,然后收走她面前的酒盏。胡老板这才安心,他举盏又给谢恂敬了酒。 后面再无事发生,几人很快便各自散去。 * 后半夜。 梁蘅月惦记着小衣,翻来覆去后,还是起身。谢恂不知怎么做的,硬是绑了一个大半人搞的架子,让她可以把湿衣晾在上头。 她里头是空的,外面是衣服。这么穿着总是有些不适应。 摸到小衣半干,才放心了些。 正要继续睡下。 忽然听见都柱另一边,越来越浓重的呼吸声。 第32章 突变 她到底担忧,急窃声道:“殿下?” 一个声音很快地阻止了她。谢恂似是很痛苦,低沉道:“别过来!” 梁蘅月委屈地瘪嘴。她不过是打了他一下,又没真的伤到他, 他有必要这样吗? 一时上头,梁蘅月偏偏不想听他的了,直接走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他怕被她看见一样极速背过去的身子。 空气中一股特殊的气味。 梁蘅月走到他背后,蹲下,关切道:“可是伤口痛?” 谢恂将脸埋在她看不见的阴影中,浑身肌肉紧绷,皱着眉,不耐烦道:“没、没有。” 话都说不利索了。 哪像没有事的样子?梁蘅月咬唇,想了想,觉得身子要紧,还是暂且先停止跟他的冷战。她慢慢将手放到他的额头上,硬着头皮道:“不说?那我可自己动手了?” 她身上幽微的气味顺着手腕和袖口,一点一点沁入他的鼻腔。 声音轻柔地像羽毛。 他听见弦断的声音。 谢恂忽然睁眼,眼白布满红血丝。等梁蘅月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他牢牢锢住。 他呼吸喷洒到她手背上,温度极高, 又热又痒。 好半晌,他声音喑哑,“回、去。” 梁蘅月喉咙发紧。她跟他较上劲,发了狠,咬牙撤开了被他握住的手,便去解他的衣服。 行至腰间,衣衫半开。谢恂慌张地去阻拦,却为时已晚。 雪光漏进来。 梁蘅月怔住,她半跪在他身侧,手还停滞在他腰间。 半天说不出话来。 * 第二日。 梁蘅月天蒙蒙亮便醒了,却没想到谢恂比她还早。她绕到他那边后,只见他之前躺着的地方留了一张纸条, “速回,阿蘅勿念。” 梁蘅月无声地撇撇嘴,将纸条扔回原地。 谁准他叫她阿蘅了。 有些人还真是厚脸皮。 耳垂却掩饰不住地烧起来。 胡丽丽敲门,问道:“梁兄弟,可起了吗?” 梁蘅月急忙理了理衣服,才应声:“起了。” 一听是她,胡丽丽八卦之心顿升,直接推门而入。她先是用眼睛在殿内扫了个遍,又刻意地往里面望。 梁蘅月本就对她有气,便堵在她面前,板着脸,“他出去了,胡夫人,有什么事吗?” 胡丽丽立即收回目光,落到梁蘅月面上。见少女已经收拾妥当,俏生生站着,神色不大自然。 便知自己又再添佳绩。 她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再加上确实是自己捉弄了人家小夫妻一回,便有些讨好道,“没事没事,这不是那边弄好了,让我过来叫你们吃东西嘛。”她忽然停顿,指着她半湿的小衣,“你这小衣,还没干?” 接着喃喃道:“不该呀,这都一晚上了。” 说罢,伸手便要去摸那料子。 梁蘅月慌了,急忙将小衣抽出来,捂在怀里。 胡丽丽:? 梁蘅月眼皮不自然地垂下,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待会就干了。” 胡丽丽还想看,她把它藏好,然后推着胡丽丽往外走,“不是说出去?快走吧。” 大雪初霁。 脚下的积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空中干爽冷冽,是不是刮过阵被风吹着走的雪粒子。 好在日头出得很足。 马队汉子们在远处整装,胡老板见了二人,急忙迎上来,“梁小娘子……梁兄弟呢?” 梁蘅月笑道:“他有些事,马上就过来。” 胡老板不做他想,指着一旁锅中熬煮的东西,“不知梁兄弟何时过来,小娘子先尝尝我们突厥的香饮子?” 梁蘅月低头去看,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看起来十分暖胃。 可是想起昨晚的酒,她眼神一顿,笑道:“无妨,我等等夫君吧。” 胡老板并不知道昨晚酒中的关窍,不知道梁蘅月因着昨晚的酒已生了防备之心。点点头,便回到马队那边继续规整。 胡丽丽有些心亏,却不敢劝。跟着梁蘅月坐了下来。 这片空地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能一直看到最远处的天边。二人无话,静静地看着马队。良久,身旁的玄青忽然打了声响鼻,看起来有些躁动。 梁蘅月起身摸摸它的脸,还是不行。她正发懵,胡丽丽打趣道:“这马通人性,是不是知道了你和梁兄弟和好,替你们开心呢?” 梁蘅月小脸一红,口是心非道:“才没有呢。” 下一瞬, 利矢破空,从梁蘅月耳边擦过,正中玄青。 它中了箭,扬起前蹄,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脱了缰。梁蘅月原本为了安抚它,手是放在了缰绳上的,此刻来不及松开,一个腾空的拖拽,便被玄青吊着跑。 耳边一片砍杀、接刃之声。胡丽丽卧到地面,翻滚至一边,才发现梁蘅月那边的险境。她叫道:“快松手!” 因为玄青,直奔身后的破庙而去。 可惜来不及了。 梁蘅月手腕被缰绳套住,双足拖地,直奔庙墙而去。玄青受了惊,奔至墙根,狠狠地腾空跃起、扬蹄,然后拐到墙另一边,扬长而去。 而梁蘅月被生生甩到了墙上。 起初她怔了一会儿,额角撞到的地方要裂开一样得痛, 她盯着玄青跑远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是谢恂最珍爱的东西! 眼角渐渐被血模糊,她试图撑起双臂,却是徒劳。 胡丽丽红了眼,她推开正与自己缠斗的一个汉子,想要过去把梁蘅月扶起来。转身的刹那,后颈被一道钝钝的力量击中。 失去意识前,她转身看着依旧在与他们交锋的马队。 究竟是什么人? * 冷水淋头而下。 胡丽丽惊醒,尚未摸清楚状况,面前之人啐了一口,恐吓道:“臭娘儿们可算行了。快说!你们掳走大晁贵女,是何用意?” 胡丽丽抬眼,恶狠狠瞪着他。此人不高,眼神倒精,更重要的是,穿着打扮、样貌体征,一看便知是突厥人。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儿。这是一座临时扎起来的营帐,帐内唯有她二人。自己双手反剪,被绑在身后的木柱子上。仔细摸了摸,是最难解开的水手结。 她皱眉。 只怕,这回遇上的人并不是普通的小毛贼。 胡丽丽干脆放弃截绳子,冷冷道:“呸!哪儿来的小儿,敢劫你胡奶奶的道儿,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汉子恼了,抬起手便要给这臭娘们吃个耳光。 只是在落下掌的前一瞬,他忽然想起上头的吩咐。 所有人质,一律不准用刑。 掌在她面前堪堪停住。他愤恨地盯着胡丽丽,好半晌,神色依旧扭曲着,咬牙切齿道:“不说是吧,那就跟我走一趟吧!” 说罢,竟扭送着胡丽丽进了一间更小的营帐。 * “……谢恂!” 梁蘅月猛地惊醒,然后不期然撞上一双眼睛。 “小姐在唤我吗?”余杭似是没听清,重复了她的话。他坐在她床边,离她不过一扎之距。 温温柔柔笑着,好像两人只是偶遇到,闲聊片刻。 梁蘅月下意识地恐慌,或许是撞了墙的缘故,脑海中又开始纷纷乱乱地想起前世那些事儿。她有了身子的时候,她血崩的时候,他最后在她床前的时候…… 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让人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难耐地抚上额角,眉头紧蹙,脑仁儿钻痛,好像有人拿着小锤子不厌其烦地砸。 下一瞬,手腕被人抓住。 “小姐别怕,我……”“啊!” 梁蘅月抖得厉害,下了死劲儿地挣扎。余杭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剧烈,怔愣之间,稍一松劲,便被她挣脱开来。 她手脚并用,缩到离他最远的床脚。口中不断地念叨着,“我没死我没死,这不是前世,这只是梦……” “快醒过来,快点醒……” 发丝散落,遮盖住大半张脸。整个人团成一团,是保护自己的姿势。 余杭皱眉,眼中诧异。 身后随行的医女慢慢上前,尝试着安抚道:“梁小姐,您已经安全了,我们把你从马贼手中救回来了。” 梁蘅月突然抓着她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我不要嫁给余杭!我再也不要嫁给余杭了!” 那医女面色一顿,尴尬地回看了一眼余杭。见他面色沉沉没说话,只好硬着头皮,“没有没有,梁小姐您什么都没发生,都没事了,啊。” 她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梁蘅月的脊背。 好半晌,梁蘅月终于逐渐稳定下来,只是头还埋着,不敢抬起来。 余杭看了医女一眼,让她先别离开梁蘅月,然后自己放下手中药碗,悄声走出了营帐。 帐外突厥兵汉正候着他。他将帐帘遮好,确认里面的人听不见,才沉声吩咐:“挑上你们最精锐的一只小队,” 声音略一凝滞,神色是从来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阴狠,道:“替我全力追捕一人。” 第33章 余杭 兵卒面色凝重,唇瓣发抖得停不住。好半晌,哆哆嗦嗦道:“那可是、那可是、、” ……那可是燕王啊!在他们突厥可知小儿夜啼之人! 借他十个脑袋,也不敢不要命了的去追捕那等罗刹! 余杭皱眉,声音暗含威胁:“我的话不好用了?要不要与我一同去大王的帐子里说道说道?” 兵卒立即偃旗息鼓。 余杭顿了顿,安抚道:“他失了刀剑,独自一人便如丧家之野犬,你们捉拿他,不过是瓮中捉鳖。” 那兵卒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就被余杭打发了,“好了好了,快去大王面前禀报吧。” 帐内。 医女伸出一根手指,在梁蘅月眼前移动,见她瞳仁可以正常地跟着动,放心道:“梁小姐,您没有大碍了,只是额头上的小伤口还需养一段时间,”她端起余杭放下的碗,劝道:“您趁热喝些吧?” 她好不容易将梁蘅月稳了下来,但一见那只碗,想到方才它是在余杭的手里,梁蘅月惊慌地叫了一声,又重新缩回角落。 把碗打落到地上。 玉碎心惊。 余杭撩起半边帐帘,似是随时准备着冲进来,紧张道:“怎么了?” 他不说还好,一出声,梁蘅月更断定了自己身坠前世之梦,无法自拔。 余杭几步走进来,拧着眉,将医女晾到一边,坐到她床前。梁蘅月双手被他抓住,呼吸越发急促,眼角沁出泪珠来。 因着用力,脸颊憋得通红,口中不断呐呐着方才的话,间杂有“阿爹阿娘”,“谢恂”的字眼。 余杭压住心底的怀疑,强迫她停下来,“梁小姐!你没有做梦,莫怕!” 梁蘅月慢慢对上他的视线。隔着模糊的眼泪看他,忽然感到心尖如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痛。 他到底是少年意气的,连动怒的时候也这么风流恣肆。 梁蘅月逐渐不挣扎了,一片安静中,只听得见余杭一人的呼吸声。 好半晌,她伸出手,一寸一寸抚上他的下颌。 余杭僵了僵,没动。 少女柔软干涸的唇瓣近在咫尺,他眼底沾上异色的神情,下一秒,她目光发直,声音很轻,似是疑问,也似是喟叹,“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余杭皱眉。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女,想要试图从她话里的重重漏洞中抓住蛛丝马迹。 直到少女忽然没了声响,双目紧闭,一头倒入他怀中。 满怀柔软。 他浑身僵硬。 第一次,无法思考。 满室寂静。 唯有床上的男人,和怀中软软攀附着他的昏迷少女。微弱的烛光从角落中打到二人身上,给他们襄了一圈绒绒的光。若让不知道的看见了,只会说一句好配。 张义姑却手脚发麻,直觉得心沉到了谷底。 自己只是行个医混口饭吃,最害怕的便是掺进这些高门权贵的密辛中。医女卑贱,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丢了性命。 若按刚才床上贵女所说,分明这二人之间…… 好半晌,她终于还是谨慎道:“大人,不若还是让小姐躺下,奴婢给小姐施针吧。” 余杭被惊醒了似的,未动了动,目光直愣道:“哦,好,好。” 他慢慢将梁蘅月放到床上,又确认了她后脑枕位正好,才起身让到一边。 怀中瞬间空荡,指尖摩挲, 仿佛少女温热的体温还残存。 张义姑眼睛盯着梁蘅月,不敢乱看乱说,十分守礼地检查着她的情况。 略一把脉,稍微放心道:“大人,梁小姐只是一时受了刺激,才会暂时昏迷。若以银针刺激人中穴,想来就能醒过来了。” 余杭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的,看不清楚神色。过了一会儿,他点头,淡淡道:“既如此,你放手施为吧。” 她顿了顿,小声了点又道:“为患者计……还请大人不要刺激梁小姐了。若大人能回避片刻,那、” 余杭声音带了些不悦,打断她道:“你且施针便是。” 她立即闭紧了嘴,不敢再多说一句。 目光有些悲悯地看着床上病弱娇柔的梁蘅月。 明明这余大人一出现,床上的女子就怕得不行。可她却,无力阻止。 张义姑取针,扎入梁蘅月的人中穴,心中叹了一口气。 什么高门贵女,不过是面上光鲜罢了,暗地里却是一个连自己想见谁,害怕见谁,都做不得住的小姑娘啊。 片刻,银针起了作用,梁蘅月幽幽转醒。 趁她眸子尚未转动,张义姑抢先道:“梁小姐,梁小姐?” 梁蘅月有些慢,顺着声音看过来。 张义姑余光中看了一眼余杭,为难道:“梁小姐,你的头撞到了墙上,又受了刺激,奴婢以针灸之术助您清醒,还请小姐万不可再激动了。” 她一下说了许多个字。 梁蘅月眨眨眼,好半天,才消化了她的意思。她有些疲惫地扯起嘴角,正要道谢, 余杭插道:“你去重新煎了药来。” 他语气温柔平淡,却不容拒绝。张义姑低头称是,极速离开。 只剩下两个人。 谁也没有先开口。 梁蘅月人醒了,脑子也跟着醒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余杭,撩起袍角,坐到她大腿边。 她身上穿得薄,余杭自上而下地看过来,目光从她身上游走到脸上,无处遁形。 一坐,一卧。 天然地威压。 梁蘅月下意识皱眉。 她手肘微动,想要撑起上半身,却没了气力,肌肉酸软得很。 好半晌,余杭似是终于欣赏够了她不自量力的戏码,施恩一样的语气,“小姐,臣扶你?” 他笑得一如前世,温柔、体贴。梁蘅月恍了一下,睫毛遮住眸子,轻声道:“好。” 他握着她的肘,很快将她扶起来坐好,轻柔周到,甚至不忘在她腰后塞一个引枕,“小姐,外头不比大晁,暂且将就着些。” 梁蘅月目光落到他侧脸上,忽然想起前世的时候,她刚诊出有了身子,他也是这样说的。 他说,阿蘅,余府不比梁家,暂且将就着些。 等我在圣上面前得了脸,我会让你用上大晁最好的苏绣枕。 …… 回忆停在这里。 他一边低下身子,给她收拾,一边似是察觉出她不对劲,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 梁蘅月微微低头。这张噩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脸,近在咫尺,她有些控制不住。一扯嘴角,笑得讥讽,“你什么时候懂了这些的?” “谁人不知大人出身耕读,不过是破了那奇阵半日,便如此惺惺作态。大人攀龙附凤之心,也不怕显露得太急了些?” 她越说越急,到了最后,隐隐有些尖锐。 余杭却没什么反应。他顿了顿,片刻,竟若无其事地继续给梁蘅月垫枕头。 直到梁蘅月一切妥当,他才坐直了回去,嘴角噙着笑:“小姐,误会臣了。” 梁蘅月气结,他一贯会这样的,说不过的、不想说的,便不痛不痒地应下,然后转移话题! 片刻,她冷笑,偏头过去,不屑再与他虚与委蛇。 余杭还是神色自若,顿了顿,温声道:“小姐是我从一队马贼手中救出来的,小姐可知道了?“ 梁蘅月皱眉,反驳道:“他们不是马贼!是正经的商队!” 余杭好似更欣然,笑道:“小姐久居深闺,的确有些天真了。我说是,他们便就是杀人越货的马贼。” 梁蘅月从鼻腔中冷哼一声。 他果然装不下去了。 余杭继续道,“那么如方才小姐所言,似乎还有人与小姐一道而行?” 她一下子攥紧手中棉被。 似乎正中他下怀,余杭声音带着蛊惑,问道:“那人乃燕王殿下,是也不是?” “损伤小姐玉体的马,也是燕王殿下的马,是也不是?” “不是!”梁蘅月失声,嗓子一阵一阵抻得直发紧, 她慌乱地看一眼余杭,眸光闪躲道:“我,我不知道。” “也没有马,你看错了。” 下意识的,不想让他知道谢恂的踪迹。 好像将两人放在一处,她会天然地选择相信谢恂,而不是余杭。 哪怕她知道,谢恂有多么可怕。 余杭深吸一口气,“哦?是吗。” 良久,面上还是那副半年不变的笑。他定定看着梁蘅月,目光是志在必得,“小姐似乎不知道,燕王殿下也失踪了?” 他目光愈发黑沉,没等梁蘅月说话,“好吧,我相信小姐所言。那么我们便一同祈祷,希望燕王殿下安然无恙吧。” * 是夜。 疾风冽冽,寒气刺骨。破败的寺庙中燃着火,玄青站在月色中,一切都和谢恂刚离开之时一模一样。 只有走进了才会看到,庙中的火堆旁边空无一人,唯有打斗的痕迹;玄青双眼被布条蒙住,缰绳被钉子钉入土中。而破庙的周围,密密麻麻潜伏着胡服的突厥兵卒,足有上百人! 不过片刻,远处逐渐出现一人的身影。 风愈静,气氛冷凝。 突然!一道淬了毒的漆黑箭矢破空而过,直往那人的身上而去! 林惊马动,空气中逐渐嗜满杀戮的味道。男人闪身堪堪躲过暗箭,霎那,这边的兵卒急奔而去,叫喊道:“捉住马贼,格杀勿论!” 第34章 分别 兵马躁动,如群狼环伺着那男子。锏弩反射青光,寒气迫人。他们虽人多势众,但却只是暂时围住了男子,静静地定在原地,并不敢轻易靠近。 月色溶溶,男子眉眼被照得清楚,正是谢恂! 见过他面的人不算多,可是但凡做过一天兵卒,哪怕是煮炊的兵卒,都知道他是被大晁和突厥两国的所有兵卒,奉为杀神罗刹的燕王,谢恂! 谢恂立于众人中间。 他面色自若,甚至双手背后,好似故意站在这里等着他们上来。领头的阿史那*咬紧腮帮,神色凝重地看着谢恂。他一身狼狈,手无寸铁,昔日领千军万马之人,今昔却被他的手下败将围困,沦落到这般境地! 可是想到那契大王的命令…… 他紧了紧双刀,握得更紧,不敢有丝毫懈怠,有些悲恸道:“这条商路马贼横行,此人乃今日所捕之众的余党……” 他顿了顿,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才敢说道:“大王有令,不必活捉,杀啊——” 说罢,旁边的兵卒皆一拥而上,中间男子的身影,瞬间被埋没! 忽然之间! 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声,伴随着叫喊, “圣上有令!捉拿燕王回宫待审!不得延误!” 山坳的另一边,竟瞬间出现了大晁的军队! 旌旗开道,谢载元亲封的大将顾如松*逐渐显露出来。阿史那猛地回头,瞳仁紧缩,却是为时已晚了。 因为顾如松披甲策马,已迫近了他们身前。 方才还显得庞大威压的突厥小队,在顾如松所带的大军之前,毫无胜算。 一时安静。 顾如松笑得端方,拱拱手,却没下马,客气道:“阿史那将军。” 阿史那僵在原地,手上举着双刀,还保持着进攻的架势。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身后诡异地安静。 顾如松没计较,主动道:“将军好兴致,不知可否借道,让我们过去?” 阿史那眉头紧皱。 他们刚发现燕王的踪迹,刚要杀之,大晁的军队就赶过来了? 且趁雷霆之势,整装待发!* 怎会这么巧? 身后的突厥兵卒面面相觑,他们只是听过燕王的传闻,并未见过真容。片刻,竟纷纷收手,让出了一片空地。 将将好,露出被围在中间的谢恂。 阿史那大惊失措,下意识地想先斩后奏,绝了燕王的姓名再说,但还没碰到他的一片衣角,眼下忽然多了一杆银枪。 他顺着看过去,顾如松不知何时,竟飞身挡到了他和燕王之间! 众兵卒皆作势而起,局势一触即发。 良久,顾如松笑笑,慢慢地挪开银枪,“此人遥遥一见,便颇觉熟悉,将军何不妨让我认上一认?” 他是有名的儒将,阿史那被堵得无话可说,“若真是个马贼,我亲自替将军除了他!” 这便是,被拆穿了罢。 阿史那唇瓣颤抖,再也无力阻拦。 * “蠢货!”那契飞起一脚,正中阿史那的心口,“你们一百号人,竟有脸跟我说搞不定他一人?” 阿史那在地上滚了三滚,急忙趴好,哭道:“大王,并不是兄弟们无能,而是,而是……” 他声音越来越小,那契心下一沉,问道:“而是什么?难道谢恂他真的暗中养人,所以你们近不得身?” 阿史那声音略一凝滞,哆哆嗦嗦道:“这倒没看见,而是,奴才正要取了他的人头,便、便被顾如松将军截住了。” 那契双眼一黑,“顾如松?你说你追杀谢恂之时,被顾如松发现,还让他把谢恂带回大晁了?” 阿史那缩成一团,再也不敢出声了。 不过须臾,那契仿佛忽然脱了力气一般,向后仰躺,瘫倒到椅子上,“出去……” 阿史那逃也似得出了帐子。 好半晌。 从屏风后面,幽灵似得闪出来一道人影。 那人清清瘦瘦,行走之间如风流玉树,他至那契面前,执叉手礼,欣喜道:“恭喜大王,得偿所愿!” 那契鼓张开双眼,气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余杭的领口,直到余杭面皮上已经明显得泛红,才切齿道:“如今谢载元知道了我那契要杀他儿子,回去更是有借口发动战争,攻打我突厥了,”他手劲儿不送,眼中流露出杀意,“这不都是拜你的建议所赐吗?你到跟我说说,喜从何来?” 余杭难受得咳嗽,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那契冷哼一声,将他扔到地上。 他伸手抹去颊边的口水,死死地盯着地面,在那契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阴郁的笑, “一喜,大晁圣上以玩忽职守之罪捉拿燕王,则圣驾回宫,燕王必被惩处,不能返身边军;” “二喜,阿史那自始至终咬死了是追杀马贼,而非燕王。大晁圣上纵使想要发作,也出师无名;” “三喜,奴才愿继续回到谢载元左右,尽力为此事周旋,必蹿使谢载元无将可用,那么大王所担忧的战事再起,便能消弭于无形,” 他声音有些发抖,却十分肯定自信。 安静了许久。 那契缓缓弯腰,亲手将余杭从地上扶起来。 余杭接着他站起来,趔趄了下,才站稳。 那契目光中滑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不满重新掩盖。经此一事,他好像突然发觉了这个年轻人的可怕之处。 无论多么危机的时刻,他都是一副抽身事外的冷漠。 叫他不得不对他升起防备之心啊。 那契逐渐觉得疲累。他顿了顿,挥手让他出去。 余杭默默称是,走到门帘前,正要掀起来, 后面轻声道:“去看看你的母亲吧。你离开之后,她一直念叨着你……” 余杭神色略微一顿,接着迅速恢复了,掀帘而去。 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轻快了许多。 * 次日。 太阳升的极高,是以空气中还带着些昨夜里的寒气。帐内却温暖如春,梁蘅月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便看到不远处坐在药罐子前的余杭。 她放心不下,是和衣而睡的。余杭闻声看过来,细心对外头道:“小姐醒了,你们进来伺候洗漱。” 梁蘅月刚欲拒绝,他便一甩袖子,和鱼贯而入的婢子们擦肩而出了。 梁蘅月撇撇嘴,有点看不惯他。 一个侍女蹲在她脚边,给她擦手。她想了想,终究心中有些记挂,总觉得谢恂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他不回真的丢下她不管的。 是以她看向侍女,试探问道:“昨晚上,有没有人来找我?” 侍女摇头,道:“没有。” 梁蘅月有点慌,道:“你再想想,高高的,瘦瘦的,嗯……大概比刚才出去那个男的还高一头半?” 侍女还是摇头:“真的没有,小姐。一个人也没有。” 梁蘅月哦了一声,没再接着问。 她楞楞地看着侍女们给她擦拭,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空荡荡的。 过了会儿,侍女们服侍她换了一身新衣。梁蘅月低头看了看,竟意外地十分合身。 而且是粉色的。 她前世最喜欢穿的颜色。 侍女们端着她换下的衣服,梁蘅月忽然觉得烦躁,眼神指着那盘旧衣,闷闷道:“帮我洗一下,干了我要立刻换回来的。” 带头的称了是,很快出去。帐子中重新归于安静,只剩她一人。 没过多久,余杭从外头一边进来,一边道:“小姐,我进来了?” 梁蘅月看着已然站在她面前的人,没好气道:“还用问吗?余大人很懂得不请自来呀。” 余杭笑笑,眼角弯得愉悦。他好似没听懂她的暗讽,赞赏道:“小姐果然适合臣的眼光没错。” 梁蘅月一怔,舌尖打结,“你给我挑的?” 余杭点头,“是。”顿了顿,又道:“小姐似乎穿月白、霜色多些,其实臣看来,小姐皓质呈露,瑰姿艳逸*,其实也很适合……” “大人失言了!” 梁蘅月眯起眼晴,神色冷肃。 前世,余杭也是这般说她。成亲之后,他说,他喜欢看她穿水红,她便日日穿了水红。 却没想到,后来他的表妹入府,也是一身的水红。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在他眼中,一个符合他心意的完美妻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妻子是谁,无所谓。 余杭略微停顿。 他眸色一暗,很快叉手,弯腰道:“是臣唐突了,还望小姐海涵。” 气氛突然冷凝。 许久,余杭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低声哄道:“小姐可要见一见与小姐一道而行的那群马商?” 梁蘅月捏紧指尖,“见!你把他们怎么了?”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中是满满的不信任。 余杭莫名地厌烦,他好像,很不喜欢她这种眼神。 好像冥冥之中,认定了她不该这样看他,合该是欣喜、或少女慕艾的。 他垂下眼皮,暗笑自己荒诞的想法,摇头道:“没有怎么……小姐想要如何处置他们?臣都听小姐的。” 梁蘅月将信将疑,“当真?那我说放他们走,也可以?” “可以。” 他答得太快。 也太不经思考。 她还不大信,余杭勾起唇角,有点自嘲:“小姐不信?那我当着小姐的面放了他们,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史那、顾如松,都是历史人物的化名 皓质呈露,瑰姿艳逸*,选自洛神赋 第35章 过渡 时间回到昨日清晨。 谢恂起身,走到另一边,把梁蘅月乱伸出来的手重新摆好。 她指缝虚握着,掌心是微微的泛红。 视线从她指尖,游走到领口。好半晌谢恂强迫自己起身。 他越来越,看不了这个。 放下给她的小纸条。 时辰很早,连晨光都未出来。胡老板的马队也沉寂在睡眠中。唯有玄青注意到了他,亲昵地摇头晃脑。 他却没有过去,反而身形闪到了另一边。 一声似鸟叫的哨。 暗处出来一个男子,悄声道:“属下来晚了,请殿下降罪!” 谢恂不置可否,转而问:“行宫那边,什么意思?” 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暗卫不敢延误,一五一十道:“自日前在渭水县找到殿下后,殿下命令属下们不必现身,只沿路返回,密探行宫与突厥双方的动作,”他一顿,又继续道:“属下们按照殿下的指示,秘密回都波,果然发现梁大人爱女心切,私下通过余杭与那契搭线,以千金为筹,暗寻梁小姐。” 静了一会,暗卫有些胆颤,恐怕接下来的话会触怒谢恂,“而圣上……明面上不准任何人寻找殿下的踪迹,却在暗中指了顾家的公子来’寻找’殿下回宫……” 他耳面贴地,恭敬道:“算了时间,两方交面,也不过在一个时辰之后了!” 也就是说,殿下如果既不能在众人面前显露实力,又想要保全性命, 那破庙,是再不能回去的了! 好半晌。 谢恂神色难辨,笑得有些轻蔑,“他倒看得起我。” 暗卫缩在原地,不敢出声。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是他听得明白,殿下是说圣上首尾两端,既不喜殿下之位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暗地里生出安抚笼络之心,是以良将千万,却独独挑选了顾家公子。 只有虚名,却无实权的主儿。 谢恂淡淡道:“你们都撤了?” “是,按照殿下的吩咐,探到即回。其他人此时尽在五里以外听候殿下安排。” 片刻,只听他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吩咐下去,与我一同往夷山怪林。” * 角落帐子内。 一个一脸横肉的兵汉走到被绑着的二人前,蹲下了,给他们解开绑绳,“你们可以走了!” 胡老板扶着胡丽丽站起来。胡丽丽不爽,正要冲上去与那汉子骂一骂,却被胡老板一把拦住。 两人对视,片刻,胡丽丽白了那汉子一眼,阴阳怪气道:“算你懂事!敢强绑商民,还真以为自己无法无天了不成!” 兵汉在他们身后啐了一口,骂道:“骚娘们儿,若不是大晁的贵人开口,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去?” 二人不与他多争论,互相扶着出了帐子。 才抬头,胡丽丽双目发光,惊喜道:“梁夫人!” 她几步上前,把着梁蘅月的手,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小姑娘湘妃袄,鹅黄马面,外罩一件紫貂鼠面,玄灰鼠里子的大氅,脖上围着一条油光水滑的玄鼠风毛。* 胡丽丽拎起她一段袍角,赞声不绝道:“啊呀,这样好的东西……”她在那上头摸了又摸,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道:“你还真是个什么大晁贵女?” 梁蘅月不置可否,淡淡笑了下,将胡丽丽引到一旁。 等胡老板他们自去了,她解下脖子上的围脖儿,系到胡丽丽脖子上,“你若喜欢,就送给你吧。” 她正恶心着余杭经手过的东西呢。 胡丽丽与她推了一推,到底是喜欢这东西的,便怪不好意思地接受了,感慨道:“本以为这回难逃生天了,没想到竟能山回路转、保全性命,也算是一趟奇遇了!” 她说完,目光转到梁蘅月身后不远处的余杭身上,道:“梁兄弟可回来了?” “那个又是谁?” 梁蘅月余光往后看了下,然后不动声色地转回来。 她眼神一暗,冷淡道:“同路罢了,你不必管他。” 胡丽丽目光流转,这二人之间气氛诡异僵硬,可是若真只是同路之情,那个看起来芝兰玉树的男人为何如此紧张梁小夫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不过往这边借了半步,那男子便亦步亦趋地跟了半步! 她笑了笑,心照不宣地闭口,然后靠近了些,从袖中掏出一把什么来。 触手温凉,即便只在空中暴露了一瞬,竟然也闪闪发光! 梁蘅月破不及防,被塞了满手。 她皱眉,脑中好像突然滑过一丝什么,又好像没有。 胡丽丽神秘道:“梁家妹子,你这人倒是够朋友。如今临别在即,我把我最贴身保管着的帕子送与你。” 她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今后你与你家夫君若遇见了什么困难,便以此帕为信物,道上的崽子们都认得这是我的东西。” 不等梁蘅月推辞,胡丽丽让开一步,大声道:“多谢了,我与老胡这便离开。” 说完,她郑重地握了握梁蘅月的手,再未多话,径直去到老胡身边,与马队的兄弟们一同整理东西。 * 与胡老板分别后,突厥的队伍上路。取道天水、扶风,径直向都波围场而返。 梁蘅月老老实实待在马车中,身边跟着的侍女又换了一波,长的是突厥样貌,说的是她听不懂的突厥话。 她越来越烦躁,终于忍不住撩开帘子,喊道:“余大人!” 余杭就驭马在她旁边,很快凑上前来。 梁蘅月不喜欢他一下子靠这么近,语气有点生硬,“还要走多久?” 余杭看了眼路,答道:“已是绕了近道,左不过还要一日。”他顿了顿,颇有兴味地反问:“其实小姐独自走到了细叶城一带,还能碰上马队,臣有些好奇,小姐一个人,真的不累吗?” 梁蘅月下意识地反驳,“不累!” 胸口砰砰。 方才他问及她这几日的遭遇,她怕徒生事端,便扯谎咬死了没见过谢恂。 是她自己一个人,找小雪狼失了路,然后摸索到了细叶城一带,遇见的马队。 虽然这理由,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 慌乱中,她瞟了余杭一眼。见他貌似没有再细细追问,才稍稍放下点心。 顿了顿,她镇定下来,咄咄逼人道:“那么我也有些好奇,余大人是圣上钦点的中书舍人,没想到也会左右逢源,说服了突厥人来找我?” …… 霎时安静。 静得能听见一路上的马蹄声。 余杭皱眉,手攥紧了缰绳,看起来有些受伤。 梁蘅月就看不顺他这副样子,他怎么好意思委屈的? ……装什么白莲? 她一眨不眨盯着他,势必要等着他反驳,然后她好找出他的错处。 却没想到, 许久,余杭低头,无声地笑了下。他语气有些闷闷,“以千金为筹,托人来找小姐的,是小姐的父亲,我的老师,” 顿了顿,他提醒道:“我只不过是老师的学生,看不得老师为小姐伤神,才主动请缨,跟着突厥人一道过来,” 说罢,他竟然伸出手来,展示给她看,“这是我不会骑马,被缰绳磨出来的水泡,” 他垂下眼睛,又道:“这样的伤痕,我身上还有许多……请小姐相信,我真的只是急老师之所急,并不敢有二心。” 梁蘅月默默。 她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明明是他一身的疑点,怎的好像到头来成了自己的不是,自己欺负良善之人了? 她扭头回到马车内,独自盘算着。 到了傍晚。 一阵人声过后,帘子突然被撩开。 余杭几步坐到她身边,还未等她拒绝,便道:“冒犯小姐了,待会侍卫询问,我会说我进行宫看老师。小姐千万躲在我身后,莫要被发现了。” 说罢,车外果然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梁蘅月腹诽一句,不得不缩紧身子,离他近一些,又近一些。 并排而坐,她甚至能感受得到他大腿传过来的温度。 还有身上的气味,是杜衡。 她有一个瞬间的失神。 直到余杭转过来,姿势很恭敬地挪开身子,“小姐,到了。” 她一时没回过神来,他耐心地提醒道:“老师正在偏门等着小姐呢。” 梁蘅月忙不迭点头,撞进他的目光中。 她飞快别开视线,未再说话,径直下了马车。 只剩余杭一人在车内。 她的衣角从门帘那里一闪而过,很快,车厢内重归寂静。 余杭闭目,脑仁胀痛。 除去卢鸢一事,他难道有哪里做错了吗? 为什么,她对他这么不屑,连一句道谢都不愿说。 哪怕只是对他笑一下。 * 院内没有人,梁蘅月跟在梁父身后,缩着头,安静乖巧地像只小鹌鹑。 是真的一路上都没遇见人。梁父带着她进了厢房,见她在门口,低着头磨蹭着不敢进。 他瞪眼道:“还让你阿娘等多久?” 梁蘅月怕了,急忙迈过门槛。她双手握在身前,求饶地看着梁父:“我知道阿爹是为女儿好,所以叫所有人都退下,别发现女儿的事,” 她低头,狠狠拽住梁父的胳膊,梁父甩了几下,没甩开,便听见自己女儿哭着道:“阿蘅知错了,还请阿爹在阿娘面前给我挡一挡吧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外罩一件紫貂鼠面,玄灰鼠里子的大氅,脖上围着一条油光水滑的玄鼠风毛。* 大氅的材质化自红楼梦,“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風领。” 第36章 桂花酿 她哭得娇娇软软,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梁父袖子上蹭来蹭去。没一会儿,梁父便感到被她蹭过的地方泛起湿意。 他对这个女儿从来是狠不下心来的,声音软了些,道:“好了好了,快进去吧。” 梁蘅月从他大袖子里面闷闷地道:“阿爹答应了给我求情吗?” “嗯嗯嗯,”梁父无奈。 “谢谢阿爹。”梁蘅月抬起头,老老实实地整理自己的头发。 少女除了泪痕未消,那神色却是已经恢复自然,哪儿还有刚刚哭过的样子? 梁父管不了了这鬼孩子了,却也没反悔。父女二人前后脚地进了屋内。 梁夫人一身豆绿的窄袄,下面是蜜合色褶子,头上还缠了条抹额。她端坐在窗下,闭目不语,待二人一前一后弄出了些许动静,也未曾有什么反应。 梁蘅月心中暗叫完蛋。她下了吃奶的劲儿,咬住舌尖。疼痛从那一小块肉蔓延,再松开的时候,眼中已重新蓄满了泪珠。 这才敢上前。 她呜呜了几声,哭到:“娘亲,蘅宝过来给您请安了……” 梁夫人不为所动。 她好像根本没看见梁蘅月这号人,甚至还执起了茶盏,慢慢啜饮一口。 抻了会儿,她看向梁父:“老爷,这茶有些凉了,”“我亲自给你换!” 没等她说完,梁父便忙不迭接过了茶盏,然后像奔向小康新社会一样,夺门而出。 屋内仅剩母女俩。 ……关键时刻坑队友! 梁蘅月暗自腹诽了一遍,然后豁出去了,抱住梁夫人不撒手:“娘亲看不见蘅宝了吗,难道蘅宝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所以才叫娘亲看不见的吗?呜呜呜” 梁夫人急忙打断她:“呸呸呸,什么诨话,也敢这样挂在嘴边!” 梁蘅月从她怀中抬起头,笑得狡黠:“娘亲终于肯理一理我了!” 梁夫人剜她一眼。 气也消了,她眼圈渐渐红起来,还是忍不住,往梁蘅月背上招呼了一巴掌。 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 梁夫人是真用了力气,梁蘅月都能听见自己的背被打出了堪称浑厚声响。 她一哆嗦,也红了眼:“阿蘅知错了,阿蘅保证,再也不敢独自出门了!” 梁夫人没好气地撇她一眼,声音有些颤抖:“就只是独自出门的事儿吗?” 她让梁蘅月坐好了,有些严肃地看着她:“西丽门的守卫说见了你与燕王一道出宫,是不是真的?” 梁蘅月心尖一哆嗦。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垂下眼皮,支支吾吾道:“算、算是吧。” 梁夫人急了,逼问她:“你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同燕王……”她说到关键处,神色有些隐晦。顿了顿,才继续道:“同燕王这样的?” 梁蘅月真没听懂。 她以为梁母是不喜谢恂为人。毕竟他恶名在外,但凡是个正经人家都不愿意与这种人多来往。 她想了想,忍不住给谢恂说话:“阿娘,燕王殿下他没有你想得那般不堪,其实阿蘅觉得,他为人还算可、” “什么可以?”梁夫人极速打断女儿。 她皱眉,神色越来越严肃,“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说了,知道吗?” 梁蘅月没想到梁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她怔了会,知道阿娘不会害她,便点头答应。 心里却想着,阿娘只是对谢恂有些偏见罢了。 若阿娘也能与谢恂处一处,便也会同她一样,发觉谢恂却然还算值得交朋友的吧。 话题结束,母女二人又说了好些体己话,梁母才叫女儿回去好好歇息。 看着梁蘅月的背影,梁夫人神色越来越凝重。 女儿这样子,恐怕已经陷入了燕王的陷阱。 她必须得告诉老爷,把女儿的心思掐断,才好。 * 一个月以后。 过了除夕,白日里一天天回暖起来。 自一月前圣驾回銮以来,梁蘅月刚一进府,便被梁夫人关了起来。 数十个婆子、小厮里外看管,这一个月足足三十天,竟再也没教她溜了出去。 梁蘅月闲得只感觉自己要生霉长草。每日醒了也不梳头,随手挽一个发髻就算作数,还被莺儿好生唠叨了一番。 这日,她照往常一样,坐在廊下发呆,手中薅了一只小猫作伴。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唱喏声。 还未反应过来,月亮门洞处便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赤金茜色袍子,面若冠玉,笑如春风,看起来十分得意。 但是在梁蘅月严重却是十分的欠儿。 她蹬蹬上前,不等他说话,将手中小猫往他那里一扔:“去吧,小黄!” 小黄经过她专门训练,身手敏捷地刮花了那人的衣服,然后立刻消失在了草丛中。 韩厉傻眼。 他在原地愣了足足十秒,嘴一撇,哭道:“我这是新做的!!” 他不依,拉住梁蘅月的袖子,嚷嚷着要她赔。梁蘅月正暗爽,面上却故意装得十分理所当然。 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那该死的圣父心,我能被关到现在?” 韩厉早将小雪狼抛之脑后。他委屈道:“我怎么了?!我过来告诉你姨夫和谢恂的事儿,也是错了?” 他双目含泪,凄风苦雨的样子, 像极了一个三分钟都没吃一口饭的孩子。 梁蘅月却一激灵,重复道:“我阿爹?和谢恂?” 韩厉惊讶道:“你竟不知道?” 他找了个地儿坐下,“全京城都传开了呢。你竟不知道?” 梁蘅月着急,催促他:“别卖关子了,快说。” 韩厉便把这一串子事儿说了出来。 原来一月前,圣驾回銮后,圣上便以失职之罪惩处了燕王,暂停了他的将军之职。 圣旨一下,梁仲平带领百官以残忍寡恩之罪状告谢恂于御前,正中圣上下怀。此后圣上便正式地将他软禁在府中,不许他自由进出,甚至不许旁人进去。 甚至连私掳夷山灵物小雪狼的锅,都被梁仲平扣到了他头上! 京城中众说纷纭,但大抵还是唾骂并拍手称快的多。 从前谢恂得罪了许多人,本就为人嫌弃,只不过看着他尚有兵权在手,只敢明里暗里以品行不端啦无君子之雅风啦之类的话说他,也算是不痛不痒。 可如今看来,这道圣旨称得上彻底打破了众人与谢恂之间的平衡。 一时间,他成了所有人的众矢之的。 莺儿奉上一盘葡萄,韩厉择了一个,扔到嘴里,“怎么着,你可别跟我说,这么大的事儿,尤其带头弹劾燕王的还是你亲亲阿爹,你竟然一点儿不知道?” 梁蘅月怔住。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地响。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你说的是真的?” 韩厉耸肩道:“我骗你做甚。” 梁蘅月顿时失了力气。 腿儿一抖,坐到了地上。 韩厉有点惊讶,将她扶起来坐好,问道:“被囚的是他,弹劾他的人也是姨夫,你正改春风得意,怎么反倒吓成这样子?” 他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这副披头散发坐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疯婆子。 好半晌,梁蘅月哆哆嗦嗦拽住莺儿的袖子。 她不是害怕。 只是提前,为命不久矣的自己,祭奠而已。 韩厉继续插刀道:“奥,对了,” “圣上还听从了姨夫的强烈主张,赏了燕王十数鞭刑,那场面,啧啧啧” 韩厉声色俱厉道:“听说整件衣服都沾上血了呢……” 梁蘅月好不容易镇定,听完直接两眼一黑。 她完了。 整个梁家都完了!! 日后谢恂践祚,只怕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梁家!! 哦,不对,上一世其实梁家也是第一个被下狱的。 可是这一世她确定余杭没有从中作梗,良久,她问道:“阿爹他,为何突然对燕王如此?” 韩厉摇头,摸摸下巴,“我还想问你呢,从前没听过说姨夫与燕王有这般水火不容啊……” 梁蘅月没说话。 韩厉没在意,一拍脑袋:“对了,我这回来,主要还是给你送帖子的。” “五日后老夫人设宴迎春,你可别忘了去。” 说罢,把帖子往梁蘅月面前一推,便摇着扇子自去了。 * 当晚。 梁蘅月睡不着了,心中乱得慌,甚至连带着肚子也开始痛。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这才发现葵水来了。 提前了三天。 于是更烦躁,叫醒了守夜的小侍女,去烫个汤婆子。 小侍女很乖觉,不仅麻利地烫好汤婆子,还把地龙烧得更旺了些。 梁蘅月想了想,忍不住问:“是阿爹不准你们告诉我的吗?” 小侍女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梁蘅月越发烦躁。 到底该怎么挽回?难道她真的要跑到阿爹面前说,燕王是未来的帝王,阿爹你不想死就别再找他事儿了? 那么梁家还没死,她肯定先被阿爹当成精神病了。 梁蘅月批好衣服,推开窗透气。 春寒习习,恍惚中好像闻到了一丝丝酒气。 她深吸一口, 是桂花酿。 正要关窗,忽然眼前一道身影:“阿蘅?” 梁蘅月腿软,看着这个此时本应该在府中自闭的男人。 他眼神有些懵,倒没了平日的阴鸷,反像个同龄的世家清贵少年。 第37章 惊蛰 “哐铛——” 窗阖上了。 梁蘅月紧紧靠着窗,心口跳得直发慌。 过了会儿,她小心翼翼开了一个缝儿,却发现人已经不见。 余光一扫, 他竟然靠坐在她窗下,就这么睡过去了! 小侍女看见了,吓道:“进贼了!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 说完,转身就要走。梁蘅月下意识叫住她,急道:“别去!” 小侍女不明所以,她并不认得谢恂的脸。 梁蘅月眨眨眼,随意编了个谎,“这人身上酒味这么重,定是喝大了,不小心乱闯进来的吧。” 她绕到外头,见谢恂还是闭着眼。 心一横,双手从他腋下穿过, 勾着他,往里。 拖不动。 小侍女急忙过来帮忙,抬起谢恂的脚,跟梁蘅月一起将谢恂挪进了屋里。 还问她要不要把莺儿姐姐也叫来。 梁蘅月顿了顿,摇头,“让她睡吧,没多大事儿。” 可是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因为小侍女离开后,谢恂睁开眼。 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上半身靠在她床边,下身随意地放着,倒显得她这间小暖阁狭小拥挤。 她半跪着,在他旁边,勉强算得上居高临下。她怔了怔,任凭他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片刻,梁蘅月率先挪开视线,“你” 话没说出口。 手,被捉住了。 也不知他是什么体质,明明全身散发的热气都扑到她面上了, 手却冰冰凉。 好像在雪地里放了许久,刚拿回屋子里的寒铁。 她不适地挣了挣,谢恂皱眉,一下子拉过她的手, 放到心口。 手下是清晰的跳动。 他就这样,把最脆弱的地方,交由给她。 “阿蘅,”谢恂一抬眉毛, “我疼。” “梁仲平好凶。” 他尾音很轻,轻得不像在说话。 梁蘅月想,不是谢恂疯了,那就是她。 真的谢恂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像个被人欺负了只会告家长,告老师的小孩。 他捉她很紧,她手指缩了缩,心里很想说,就算你疼, 那也应该是背疼,是后背被鞭笞, 不是心口。 捉着别人非摸你心口做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她下意识道:“谁叫你不告而别?” 把她一个人丢在破庙, 丢给余杭。 他知道她有多害怕吗? 每夜都会心悸惊醒,生怕哪一次睡沉了,再睁眼,又回到前世。 她眼圈渐渐红起来,咬唇看着他。 好半晌, 谢恂垂下眼皮,闷闷道:“我没有。” 然后是寂静。 梁蘅月忽然有点生气。她一下子抽出被他捉住的手,瞪着此时人畜无害的他。 每次她问他个什么,他就这样,先说句没有、不是,我没事,然后再也没有下一句。 好好跟她解释一个原因,多说几句,有那么难吗? 梁蘅月飞速地用手背抹去眼角湿润, 她再不想管他了。 赌气道:“你醒了,那你待会自己走吧。” 背后贴过来一片热。 下一秒,他的呼吸喷洒在颈间。 谢恂从后面捂住她的嘴,“你去哪?” 她支吾了一声,双手扒上他的,示意他松开,但谢恂好像没听懂,声音有些喑哑,“去找韩厉?还是余杭?” 梁蘅月又气又委屈。 他是真的醉了,大晚上的她做什么发癫去找旁人? 跟他要个交代都费劲,她不乐意了,把暖阁让给他,她去给他煮醒酒汤都不行? 顿了顿,只听谢恂又道:“阿蘅,留下来,陪我。” * 五日后。 大晁自古以来便有惊蛰之日食梨的习俗。这一日,皇后邀皇室子弟、京中各命妇等携子女入宫参宴,亲赏库尔勒贡梨,以示皇恩浩荡,祝愿小孩子们今年健康顺遂,与疾病分离。 梁蘅月一大早就被梁夫人从被窝中拉起来。 任凭阿娘大人在她身上一番折腾,照镜子的时候,她都不知道里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她阿娘一定是美特斯邦威家的野生主理人吧! 到长春宫,皇后贴身的姑姑早就亲自侯在了门口。 梁家与皇后一族素来没甚交情,见到皇后如此重视,梁夫人少不得迎上去,笑道:“多谢皇后娘娘照拂,竟劳烦姑姑亲自跑一趟了。” 那姑姑约莫三十的样子,举手投足很是利落,只是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倒叫人直想回避。她行了礼,边引二人往里走,边笑道:“早就听说梁夫人是咏絮的才,秋菊的气度,今日看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那姑姑给二人解释,“去岁娘娘生辰,圣上请人从宫外头引了一泓温泉,在长春宫给修了个池子,唤作紫菱洲,” 她伸手一指,但见池面上水波凌凌,因着水温高,已经小有一副春天的景象。 姑姑停了停,继续道:“今天日头好,娘娘说干脆把一干东西都挪到这洲中来,正应了春天的景儿。” 梁夫人面上笑着应和,心中知道皇后应是为显恩宠,故意挑的这处了。 待到了地方,命妇、小姐们已都到齐了。那姑姑冲二人行了一礼,道夫人与小姐可以自行赏游洲中美景,皇后娘娘稍后便道,便径自退了下去。 命妇们一见到梁夫人,立即一拥围上来,抢着跟梁夫人说话。 如今朝中唯有梁仲平和余杭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梁夫人的地位自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梁蘅月也被小姐们围住,好在她也习惯这种场面,自是一番应付。 换下一个话题的空档,梁蘅月方脱身。刚转过头,便被一个灼热的目光打到面上。 抬眼看过去,是谢青然。 她将葡萄一颗颗摘下,又放回盘中,看上去很是无聊。梁蘅月知道她不耐烦这种场合,冲她笑了笑,当作安抚。 然后目光转到一边, 皇子、公主,世家的子弟,都在。还有…… 谢恂也在? 梁蘅月下意识怔了下,有些意外。 他不是……被软禁了? 纵使经过那晚,她才知道原来只要他想出来,便没有人能困得住他,却没想到,他能如此这般光明正大地出席宴会。 他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又或者故意当没看到。 因为他周围,空无一人。 所坐的地方空荡冷清,好像被刻意挪开似的,椅子里别的皇子有好几人之距。 梁蘅月抿唇,脚下挪了挪,想过去。 却被人拦住。 谢青然扔下果子,几下跑过来,执起梁蘅月的手,作哭泣的样子耍宝道:“阿蘅,我命运般的阿蘅!救我于水深火热的阿蘅!” 她一个身子便隔绝了梁蘅月和谢恂。没一会儿,那些小姐们也重新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阴阳怪气道:“梁小姐,你看那边,他也好意思来呀~” 众人顺着她的话看过去,都好像才发现谢恂这号人似的,面上嘲讽。 那个小姐仗着人多,更得意了些。 又有一人接话,抬高了声音,奉承道:“梁小姐您的父亲为朝出力,参奏了那些个不仁之辈,咱们京中百姓可都怕手称快呢。” “就是就是,有些人啊就是不知道分寸,没的就好好家里头待着,别出来讨人嫌。” 众人三五成群,聚堆儿地讥讽着。 气氛越来越热烈。 梁蘅月有心提醒,却已经制止不住了。 她皱眉,一点一点看向谢恂。 许久未知京中世事,没想到,他在这些达官显贵中,已经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了吗? 竟无一人在意他的颜面,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如此冷嘲热讽。 而这份侮辱,是她的父亲,还有他的父亲, 亲手为他奉上的! 谢恂倒还是同往常一样,冷着脸,看不出情绪。 梁蘅月默默,喉头有些干涩,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 没过多久。 东边出来一个小太监,唱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片。梁蘅月一怔,跟着跪了下来。 帝后携手缓缓而来,看起来倒颇为恩爱。谢载元叫了起,道:“今日在宫中与余爱卿正说起后几日劝课农桑一事,便听见皇后这边热闹非凡,”他看向皇后,两人相视而笑,继续道:“才记起来这惊蛰宴。不知道朕来晚了,皇后可还给朕尝一尝那贡梨?” “圣人又打趣臣妾了,这所有的贡梨莫不经养心殿的手才拨给长春宫,臣妾岂能敢缺了您这口梨?” 她说着,与谢载元一道而去。众人跟随,无不赞叹帝后感情甚笃,如寻常恩爱夫妻一般,当真是大晁之表率云云。 谢青然偷偷翻白眼,小声跟梁蘅月抱怨道:“天天这样子,也不怕把脸给笑僵,” 对方半天没有动静。 她奇怪,扭头看梁蘅月,只见少女双眼发直地起身,竟是魂不守舍的。 好半晌,梁蘅月才回过神来。 胸口乱蓬蓬的,只感觉口干舌燥,生怕今日的宴会横生波折。 在看见余杭跟着圣上过来以后。 待到摆席之处,皇后笑盈盈叫了各自入座,今日只为了赏玩迎春,若拘束了就没意思了。 梁蘅月这回老老实实回到梁夫人身边。圣上、皇后在正首,她们命妇小姐是一波,正对着的皇室子嗣是另一波儿。 而余杭,竟直接在谢载元旁边加了个座! 第38章 赐婚 梁蘅月心中警铃大作,连方才见到谢恂之后的酸涩都抛之脑后。 顿了顿,梁蘅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来之前阿娘叮嘱了,是以她很是收敛,不敢乱看。 宫女们端着贡梨鱼贯而入。众人皆作其乐融融之状。过了会儿,谢载元看着谢青然,笑道:“朕一来,你们反倒拘束了。这样吧,你若无聊,自去洲里游玩便是。” 谢青然眼睛一亮,给谢载元说了好多吉祥话,然后拉着梁蘅月便离了席。其余宗室、贵女们见了,也纷纷一脸轻松地跟着二人。 场中一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些命妇在座。谢载元不好见她们,稍坐坐便起身,也欲离开。 皇后急忙叫住他:“圣上,”见谢载元停身,她看向余杭,笑道:“圣上若无事,不如让余大人也留下来吧。” 谢载元抬眉,有些意外地看了余杭一眼。皇后解释道:“听闻余大人年岁不大,尚未娶妻,圣上可不能因为他做了您的中书舍人,就不让人跟同辈们一处玩儿了啊。” 谢载元想了想,点头允准,然后负手自去了。 另一边。 梁蘅月本是与谢青然、宗室、世家子弟们一道往紫菱洲洲心的台子所去。只是到了地方,她心中还是记挂着余杭一事,放心不下。便谎称更衣,独自离开了众人,想回去大人们身边,看能不能探些消息回来。 才到洲边,突然背后传来一道女声,又冷又戾,“梁蘅月,好久不见。” 梁蘅月闭了闭眼。 再睁开,不耐的眼神已经消失不见,她转身都懒得转,背对着卢鸢,应付道:“我倒是希望,再也别见。” 卢鸢冲到她身边,咬牙切齿道:“再也别见?可我怎么感觉你日日在我眼前呢?” 梁蘅月被她绕晕了,冷冷打断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她说完就要抽身,却被卢鸢以极大的力道拽住了。梁蘅月这下子真的恼了,瞪着卢鸢,沉声道:“卢鸢,你又发什么疯?你父亲不是正得圣上的青眼,连带着你也重新被大家接受,” 梁蘅月反手一挣,轻而易举反攥住卢鸢的腕子,往前一提,“你要风得风要雨的雨,算我求你,别再揪着我不放了,专注你自己吧,好吗?” 她真没这个闲工夫跟卢鸢磨嘴皮子! “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卢鸢炸了,声音又高又尖,“我被你陷害无脑勾结突厥人,好不容易我父亲为圣上尽忠,我翻了身,” 她声音提了八度,扎得梁蘅月耳膜直刺痛,“你的父亲又将我父亲的皇恩夺了去!是不是你们梁家一家都要与我卢家作对!” 她双目猩红,好像梁家人真的对她们卢家不住,“如今连皇后姨母都只把你一个人看在眼里,我看过不了多久,你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嫁给太子表哥了,啊?” 旁边时不时路过的小宫人听见这边的动静,都抬头看她们二人。梁蘅月只怕她再闹下去,待会把其他人也吸引过来了,不好收场。 她深吸一口气,猛的松开卢鸢的腕子。 卢鸢被她甩了个趔趄。 梁蘅月见不远处已经有人看了过来,她后退一步,小声道:“我嫁给谁,与你无关。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往桥上走去。 才踏上第一个台阶。 手腕被人用力一拉,她回头,对上一双冷静异常的眼睛。 卢鸢定定地站着,面无表情。片刻,直到余光中看见太子等人赶了过来,她嘴角勾起一个细微却诡异的笑,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梁蘅月,” “你我之间,再没有好好相处的可能了。” 梁蘅月一时不解,正疑惑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突然之间, 卢鸢身形一动,面朝梁蘅月、后背朝着池水,坠入了池中! 直到被水面淹没的那一秒, 脸上还维持着那抹诡异的微笑。 梁蘅月一怔,还未来得及从她的笑中回过神来, 一个贵女突然喊道:“卢鸢被梁蘅月推到水里去了!” 宫人们都大呼救人,剩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围上来。梁蘅月还在发愣,只感觉到周身突然一下子多了许多人。 有看着她的,有看着池水的,有呼救的,乱糟糟的一片。 下一瞬间, 后背被人一推, 她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 * 再醒来,她看见阿娘拿帕子默默地拭泪。 梁蘅月眨眨眼,鼻腔中辣辣地痛,想来是乍入了池子,剧烈呼吸中吸入了春水的缘故。 大脑一片空白。 她唤了声阿娘,嗓子有些干涸。 梁夫人急忙握住她的手,然后摸摸她的额头。感到温度降下来,才又哀又欣慰道:“总算是醒了。” 她把梁蘅月的手放进被子中塞好,解释道:“先别说话,你刚溺了水,又受了风寒,先、先……” 她鼻子酸涩,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梁蘅月缓过来些,慢慢扯起嘴角,冲梁母笑了笑。失意自己没事。 未等说什么,皇后身边的姑姑进来了。见梁蘅月已经醒来,欣喜道:“小姐终于醒了!” 梁夫人点点头,没说话。 那姑姑笑道:“小姐既醒了,还行移步正殿吧,皇后娘娘要见小姐呢。” 梁夫人称是。那姑姑满意离开,走到门前,又道:“对了,卢小姐也已经在正殿候着了。小姐若休息好了,便快些吧。” …… 长春宫正殿。 皇后居正中,左右分别是宗室子,各世家、命妇及贵女们。 原本各自安静着,门口甫一出现二人的身影,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梁蘅月跟在梁夫人身后,才起身,皇后就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她与梁母对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到皇后跟前。 手被握住了,皇后的目光满是怜惜:“你说你,自己的身子骨弱,还不顾着安危,跳进池子里救卢鸢那孩子,真是为难你了。” 梁蘅月暗自心惊。 明明自己见卢鸢入水之后,心下慌乱,愣在原地,是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她才会跟着落水的,可是怎么——? 她皱眉,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卢鸢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坐在皇后旁边专门给她辟出来的一处。 身边围了一圈儿皇后宫中的宫女姑姑。 卢鸢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似的,抬头对上了她的, 眼神被宫女姑姑们包围住了,别人看不见,可她看得清楚。 是挑衅。 梁蘅月还是不明白。卢鸢就算恨她,想让她溺毙,难道真的要到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她自己也搭进去的地步吗? 她收回视线,睫毛遮着瞳仁,不动声色道:“……是,臣女下回不敢了。” 顿了顿,她行了一个礼,“多谢皇后娘娘照料臣女。” “本宫?”皇后好像被她逗笑了,摇摇头,“本宫即便有心,可救你之人,还真不是本宫啊。” 梁蘅月疑惑地抬眼。 皇后看着余杭,道:“是余大人亲自下水,以命相博,救了你。” 梁蘅月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好半晌。 余杭上前,眼神恭敬地落在地上,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小姐是恩师的爱女,只要小姐无碍,臣纵使水性不佳,搭上一条卑贱之命,倒也值得了。。” 皇后笑着点点头,似是十分赞许。 底下众人跟着皇后的意思,也都很赞叹余杭的义举。 皇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姑,那姑姑立即明白,将梁夫人传上前来。皇后客套道:“梁夫人,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到底这是发生在本宫宴上的事儿,本宫真是对你不住呀。” 梁夫人拭泪,没心情跟她客套,“皇后娘娘,这怎么敢呢。” 皇后不介意,装死心疼道:“一应药物本宫会着人送到梁府上,都是宫中最好的,也算是对着孩子的一点心意。” 梁夫人行礼称谢。 皇后笑着摇头,“还有呢。” 众人皆是不解,所有的目光集中过来。 她继续道:“本宫要弥补这孩子一门好亲事,都说患难见真情,本宫瞧着,余杭这孩子是个好的,也算是梁仲平的学生,跟你们梁家十分有缘,” 她顿了顿,声音在一众寂静中,宛如惊雷掷地, “本宫做主,给这两个孩子赐婚,可好啊?” 话音刚落。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闲话。 “果然了,那余杭从水中救起了梁蘅月,便已经看光了她,她名声尽毁,不嫁给余大人,京中还有哪家会要她?” “害,我原先看着梁仲平势头正盛,还满心以为梁蘅月能够上个太子妃呢,没想到啊……” “你懂什么,那太子妃本就是皇后家的囊中之物,给卢鸢留着的,再怎么也轮不上她梁蘅月一个外人呀!” “……” 梁夫人听在耳中,喉咙哽咽。 大晁重名节,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靠着儒家经典,满腹经纶吃饭,更不可能如武将世家一般不在乎这些礼仪。 余杭绝非良配,可是怎么那么巧,阿蘅就被他给救起了呢! 难道她真的只能答应了,还要满心欢喜地踩进别人的圈套,满心欢喜地亲手把女儿送进火坑中吗? 第39章 订亲 好半晌,梁夫人都没说话。 皇后只当她认了,看向余杭,“余杭,你可愿意娶了梁小姐?本宫知道,你只不过是凑巧遇上了这事儿。若你不愿意,本宫也断然不会逼你,你、” 余杭拱手,喜得声音发颤,打断道:“臣叩谢娘娘恩典!” 他额头抵着地板,闷闷道:“臣既然因缘际会之下救了小姐,就一定会对小姐负责,定不再叫小姐损伤一丝一发!” “好,好!”众人皆连声称赞。皇后也点头,很满意此番计谋。姑娘们尚且没反应过来,各个命妇却已经围了上来,纷纷对着梁夫人贺喜。 只是这贺喜究竟有几分真心,也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片刻,一个声音在她面前。卢鸢柔柔笑着,“梁蘅月,怎么看着你一副不开心的样子?难道姨母的赐婚,你不满意?” 好半晌,梁蘅月缓慢地转动眼珠,对上卢鸢的,眼神中只剩冷寂。她冷笑了声, “卢鸢,你就这点本事?” 卢鸢的脸色立刻扭曲起来。 她与梁蘅月往来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以梁蘅月的心性,她是在说,你就这点本事? ——只会在男女之事中耍手段,做文章? 可即便她卑鄙,阴险,耍了见不得光的心机,全然不像一个大家闺秀—— 到底她们两人中,最后是她赢了,不是吗? 只要梁蘅月不好过,那么不管是多么下作的手段,她都不介意一试。 卢鸢捏紧指尖,呼吸逐渐平缓,直到最后,竟笑了出来。 她靠近一步,两人肩膀交错,互相都没有看对方。片刻,她附在梁蘅月耳边,轻声道:“梁蘅月,你我也算一同长大,可明明我的姨母是皇后,比你尊贵百倍,为何你却总是时时事事压我一头?” 梁蘅月皱眉,看着卢鸢。 她眼中布满了红血丝,面上却保持着得体的笑,看起来越发瘆人的疯狂,“如今你要下嫁给一个泥腿子出身了,而我,却会嫁给太子表哥。将来新帝践祚,我就是尊贵无加的皇后,你只能永远做一个臣子之妻,向我屈膝磕头……” “你压了我这么多年,终于也该换换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梁蘅月忽地抬头,有些漠然地环视着周围。 满室都是喜庆愉悦的气氛。 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梁蘅月自己的意见。 问一问她自己,愿不愿意为了所谓的名节,闺誉, 去嫁给那样一个,眼中只有算计和他家亲戚的人。 她无声地笑了下,用最后的理智,向皇后遥遥行了一礼,然后慢慢退下。 人们只顾着恭贺新禧,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离开。 梁蘅月茫然地跨过宫门槛,走上宫道。 忽然,天旋地转, 腹前横过一条坚硬的手臂。 谢恂从宫墙的拐角处把她劫走。他从后面抱着,或者说是禁锢着她更为确切; 声音越滚烫,目光就越冷暗,在她耳边命令道:“不许嫁给他。” “不许接受他。” “不许看他。” 梁蘅月默默。 许久,她垂下眼皮,在他怀中尖声嘲讽,“燕王殿下是酒还没醒吧?” 她感受得到他呼吸一滞,却毫不留情地刺激他,好像还嫌死得不够快,“我和余杭是皇后娘娘钦赐的姻缘,燕王殿下再骁勇善战,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凭什么对着我发号施令?” 梁蘅月只觉得刚才在长春宫的压抑都消失不见,整个人好像才活起来了一样, 胸口剧烈起伏,磨蹭着他坚硬的肌肉。 她冷嘲地笑,重复道:“‘不许嫁,不许接受,不许看’,呵,殿下下一步要说什么?不许我呼吸了?不许我活着了?” “殿下拿我做什么了?高兴了便背地里偷见的玩意儿,不高兴了就随手扔给旁——” 下一秒,下颌被人狠狠抬起。 双眼前的面孔猛然放大,他毫不顾忌这里是长春宫外,随时都有可能路过宫人,甚至是命妇、皇后! 他直接压了下来,吮吸她干涸起皮的唇瓣。 梁蘅月话没说完。 被他堵在口中。 舌根被他顶住,口中是他度过来津液。梁蘅月被他的架势吓住了,气焰一下子灭了,眼角逐渐湿润。 好半晌,直到舌根酸痛,他才慢慢放开她的唇,饱满的两瓣,已被他吮出了带着欲的潮红。 虎口把着她的下巴,掐得她皮肤直发白,声音喑哑地不成样子,“就凭我喜欢你,这个理由够吗?” 梁蘅月终于哭出来。 她双手扒上他掐在她下巴的手,似是抗拒,也似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良久,她哭声越来越弱,身子开始一抽一抽的,那是哭泣之后生理性的颤抖。 谢恂轻声蛊惑,呼吸喷到她的耳垂上,“你若喜欢他,不想我杀了他,” “就别再提刚才的鬼话。” 梁蘅月哭着,“那为什么你不来救我?” “为什么救我的不是你?” 谢恂顿了顿,没说话。梁蘅月眼圈重新红起来,眼眶中的水润摇摇欲坠,“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做好了打算,新婚之夜,先杀了他,再杀了我自己?” 却没想到谢恂声音淡淡,“不知道。” 没有她想象中的后悔,或者怜惜, 平淡地像在讨论一个无关的人。 他继续道:“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梁蘅月一怔。 她忽然发现,事情好像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谢恂比她想象的,还要…… 怎么说呢, 偏执。 极端。 她心里想着,嘴上毫无防备地说了出来,“你刚才……”(的表白) 她咽下了那个词,有些慌乱, “我还可以拒绝吗?”(可不可以拒绝男主的表白) “你说呢。”回答她的是轻笑, 也是警告。 * 从宫里头回来,梁蘅月脑子里还想着分别时的场景。(就是抱在一起说话的场景,没有其他) 她刚说了一个“余”字,谢恂便道:“别说他。” 梁蘅月语塞,她本来是要同他正正经经商量一下余杭的事的。 她还要张口,谢恂垂眸,不准,“你想都不要想。” 神情冷淡又高傲,好像刚才掐着她吻的不是他一样。 梁蘅月最烦他这亲完了就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撇嘴,故意吊他,“想都不要想什么?关于我不想嫁给他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他眯眼看她,让她吓得直起鸡皮疙瘩,“梁蘅月。” 他又叫她全名,“我是个男人。” 梁蘅月:? 他神色如常,看起来很正人君子,“你别激我。” 梁蘅月被他说晕了,当时没往那方面想。 直到坐在自己床下,才逐渐回过味儿来。 连窗外吵吵嚷嚷的,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过了会儿,莺儿从外头进来,端上一盏牛乳:“小姐,您怎么从宫里头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的?” 梁蘅月一怔,忙掩饰道:“啊?哦,没有没有。” 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前世的谢恂,和今生的谢恂好像换了一个人。前世他下旨将梁家下狱,没想到今生却…? 当然,前世梁家湮灭一事,主因还是余杭,任何人做了皇帝,都只会是余杭除掉梁家的工具,她不会让谢恂背锅。 只是这中间到底哪里改变了,让谢恂“很早”便喜欢了她, 顿了顿,她转而道:“外头是什么声儿?” 莺儿立即被她带走话题,解释道:“小姐,是余大人带着宫里头的人上门提亲来了呢。” 说是提亲,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皇后的懿旨极快速就传遍了朝野,余杭只需要带着宫中准备好的东西,亲自送到梁府上来便是。 莺儿有些担忧地看着梁蘅月,“小姐……这事儿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梁蘅月笑笑,喝了一口牛乳,道:“皇后亲自赐婚,无上的恩宠和荣耀,不说我不喜欢,纵使阿爹阿娘豁出去,便能拒绝得了吗?” 更何况,还有最让梁家无法拒绝的落水一事。余杭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救起,男女之大防已破,只怕在外人眼里头,她哪怕被余杭碰了一根手指头,都这辈子只能做他的人了吧。 莺儿哭道:“小姐,那可怎么办呐,余大人他绝非良配呀……” 梁蘅月却没什么反应,反倒安慰莺儿,“好啦,其实也有可能,我还没嫁过去就先暴毙了呢?” 莺儿傻眼。 她的小姐这是被刺激疯了吗? 梁蘅月被她逗笑。 她没疯,只是她知道,谢恂不会允许她嫁给别人。她拍拍莺儿的肩,“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余杭是不是已经到了?你陪我去偷偷瞧上一瞧吧。” 说完,她便直往前面而去。莺儿生怕出了事儿,急忙跟上自家主子。 还是当初那座屏风。 梁蘅月扒着檀木框子,从后头偷偷看他。梁仲平与夫人恭顺地站在下首,上面是宫里头来宣旨的老太监。 那老太监念完了懿旨,梁仲平二人接下跪接旨,直到起身,面上也带着勉强的笑。 梁蘅月看了,不免鼻头一酸。 虽然谢恂最后叫她安心,这事他会解决。她也信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看到父母如此,又联想起自己无能,遭人陷害,心头还是泛起微微的难过。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看不得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 太让她心悸。 待宣旨的老太监离开,梁仲平和夫人坐好,受了余杭的礼。梁蘅月收敛起辛酸,听见外头余杭朗声说了一些会对小姐好啊之类的话。 她抿唇,缓步走了出去。梁仲平见了,急忙道:“快回去,休得无礼。” 梁蘅月淡淡一笑,无所谓道:“父亲,我与余大人既已赐婚,便是未婚夫妻了。况且余大人每多好仗义相助他人,向来是无所谓这他人是男是女的。”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逼迫自己说下去,“我不过想跟大人说几句话,大人不致于介怀吧?” “大人说呢?” 余杭对她摆摆手,好像没听出来她话中的暗讽,依旧很谦和,“小姐但说无妨。臣一定知无不言。” 前世与今生的场面,在她脑海中不断交织。最终,梁蘅月从齿缝中冷冷挤出一句话:“不知大人要给我什么名分?” 余杭不解:“小姐身份贵重,下嫁给臣,臣喜不自胜,自然应当以正妻之位迎娶小姐。况且皇后娘娘疼爱小姐,也绝不会让小姐、” “是吗?”梁蘅月打断道。 可是她上辈子即将临盆之时,也是他亲口告诉她,他早在进京之前就与他的“乔儿”私定终身了呢。 都是她看中了他,从他二人之间横插一脚,才致使她温柔懦弱的乔儿在外奔波数年。 梁蘅月闭眼,定了定心神,有些恶毒地笑道:“你知道我身份贵重,而你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这很好。” 她观察着余杭的反应,果然见他眸中闪过一抹愤恨。 这便受不住了吗? 果然明明同样是侮辱人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是比自己主动说出来,更难以接受吧? 梁蘅月继续,笑得有些残忍:“那么我告诉你,我做主母,断然容不得座下有一片花啊朵啊的,连通房都不许有。” 她顿了顿,体贴道:“刚好,大人亲口所言,并无与其他女子有所纠葛,这一遭便尽可以省了呢。” 第40章 偷偷 四人皆静默了片刻。 余杭先反应过来,他有一秒钟的惊慌,然后强行镇定道:“小姐……放心。” 梁蘅月看着他,笑得讽刺。 还真是忍辱负重啊。若她还是上辈子那个梁蘅月,定要被他骗过去了呢。 梁夫人走过来,搭上她的手,在袖中用力一握,暗示道:“好了,你先回去。” 梁蘅月却没听见似的,从梁母手中抽出自己的,上前一步, 她站着,他半躬身子, 最近的距离,伸伸手便能碰到。 梁蘅月目光落到他后脑上,淡淡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小姐请讲。”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些蛊惑,“你我成亲,朝中自会将你视作我梁家的人,我父亲也会尽全力帮助你的仕途,” 余杭身形微动,梁蘅月无声地勾起一个笑,继续道:“……所以,我要你入赘。” “做我梁家的倒插门女婿。” 余杭下意识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对上她的视线。 连梁夫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上门入赘,在讲究提振夫纲的大晁乃是对男子的奇耻大辱!但凡是还有些气节的男子,哪怕与女方有云泥之差,那也是绝不可能同意入赘的! 梁夫人皱眉,想要阻止梁蘅月,就被梁仲平拉住。 他眼神示意她不要妄动,然后目光深沉地看向二人。 余杭磨了磨唇瓣,好半晌,才一副颇受打击的声音道:“小姐,定要如此吗?” 梁蘅月很决绝:“是。” 余杭重重吐出一口气,问道:“若依小姐所言,我一己之身本就卑贱无惧,可家中还有一个母亲,我十分担忧母亲在细叶城,不能得到很好的照拂。” 他所说的话,和上辈子几乎没差。 那时他也是这么说的,我要将母亲接来。她同意了,却没想到,接来了一个,还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梁蘅月眼神一暗,故意道:“是啊。大人可要想好了,你的母亲生你养你不容易,难道你真的要为了我而抛弃她吗?” 说完,她行礼退下。离开之前,扔下一句,“我言尽于此。大人若要退婚,仅可去退,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离了前院。 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在院墙外头逗留了片刻。 没一会儿,果然看到余杭匆匆而来。 他停在她面前,还有些喘。 梁蘅月笑道:“大人别急,歇一会儿再说。” 好整以暇。 余杭眸色沉沉,看着眼前少女。笑意盈盈,眼白水润而清透,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人能够让她慌乱,或是让她伤心。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震惊、为难。 而她只是残忍地抛下她的条件,像一个用直钩钓鱼的渔夫,淡然自若地看着他在两个人的事情中,独自挣扎。 余杭呼吸逐渐平稳,定了定,道:“我可以。” 梁蘅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愿意入赘梁家。” 话音刚落, 少女忍不住嗤笑一声。 梁蘅月没想到,重来一世,余杭的脸皮变得更厚了。 她如此羞辱他,他竟还愿意娶她。 她看着他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故意道:“君子为治国平天下,能走终南之捷径,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大人有如此抱负,阿蘅倒真的开始有点点倾佩您了。” 他的眼神如墨一般漆黑,却被睫毛遮了大半,看着不显情绪。梁蘅月等了许久,也未听见他说什么。 她忽然烦躁道:“好吧,那便如此。我先回了,大人自便。” 说完,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影在他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到拐了一个弯,消失不见。 余杭抬起头。 血腥的气味在整个口腔、鼻腔中蔓延。 * 晚膳时,莺儿携着一溜儿小侍女,端一道莲叶羹,一道酸笋鸡皮汤,并一道茄鲞*上了来,道:“小姐尝尝这道莲叶羹,那煲汤的荷叶是今儿皇后娘娘赏的,说是让咱们都感受一下紫菱洲温泉水喂出来的新鲜,同沐皇恩呢。” 梁蘅月低头一瞧,便皱着眉推远了些,不乐道:“看见紫菱洲的东西就烦,你吃了吧。” 莺儿边收那羹下去,边与有同感地悻悻道:“她想要旁人看她与圣上演恩爱夫妻,小姐也只能乖乖去看。真是难为小姐和夫人了。” 梁蘅月在窗下绞着帕子,叹口气,转而道:“不说这个了,我想吃碗糖蒸酥酪*,你去做了来。” 莺儿为难,“小姐,这才三月里,会不会太凉了……”“没事没事,我感觉燥热得慌,别的都没胃口,就想吃这个。” 莺儿只好点头。 梁蘅月叮嘱,“记得要多加些杏仁。” “是谁又欺负我们小莺儿,让人家晚膳都来不及用,就去给某些人做甜品呀?” 莺儿抬头一见来人,立即红脸,行礼之后逃也似地下去了。 韩厉看着莺儿的背影,笑了笑,然后径自进来内室。 他自以为风雅地撩袍子,坐到梁蘅月对面,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状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认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吃糖蒸酥酪了。” 梁蘅月默默不问。 她知道他肯定没什么好话,才不会给他说出来的机会。 韩厉被她空了一会儿,摸摸鼻子,还是忍不住道:“听说你被皇后指给余杭了?” “那个小中书舍人,生贵婿》的真人版?” 梁蘅月:……! 他是故意来气她的吗? 她忍住往他脸上泼一碗正冒热气的鸡皮汤的冲动,没好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厉拉起她的手,“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梁蘅月皱眉,轻易挣开,“我不去。” 最近自己一见到他就没好事! 韩厉撇嘴,故意道:“你不愿见我,但是有一个人,你肯定愿意见。” “谁?” 韩厉笑了,故作神秘,“跟我来不就是了?” 二人没叫下人,一前一后摸到了梁府一处闲置的小院子。韩厉把人带到了,便悄无声息地推下去。 梁蘅月看见院中之人,顿了顿,挑眉。 下一秒,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谢恂从后面拦住她,小臂锁住她的小腹。 轻车熟路,“你不高兴?” 梁蘅月垂下眼皮,盯着他的手,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声音渐沉,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因为谁?” “……” 他笑了声,“余杭?” 不好。 又有变态的趋势。 梁蘅月急忙否认,“不是!”她叹了口气,低头道:“你不让我提他,连想一下都不可以,为什么自己却先提起他呢?” 她莹白的一截脖颈在月色下染上淡淡的光晕,像他曾经在缅甸部作战获得的一个战利品。 谢恂呼吸不稳了会儿,淡淡道:“对不起。” 他还是…… 没有懂她的意思。 梁蘅月无奈,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从他怀中挣开。正对着他,却不想看他。低头闷声道:“你以后,不要再偷偷跑出来了。” 没等他说话,她接着道:“那些人困不住你,我知道。可是我却不能一再放纵自己,与你私下见面。” 她顿了顿,见谢恂的脸色逐渐黑下去。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谢恂,这于礼不合。纵使你有能力不让我们的事被任何人知道,我自己也不愿意,你懂么?” 她是对他动了心。 可是她永远不会自轻自贱,为着这点喜欢,让自己做他没有名分的情人。 许久。 谢恂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淡淡地定在她脸上。 梁蘅月忽然觉得无力,这种无力感很陌生,是她算上上辈子、算上难产、血崩的诸多时候,都从未感受过的。 夜色清寂,早樱的味道幽幽漫进鼻腔。她深吸一口气,抱着最后的希望,“你不让我喜欢旁人,好,我答应,”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你会把那桩亲事断了?” 她鼓起勇气,抬眼。 好半晌。 什么声音也没有。 梁蘅月渐渐低头,却听见他说,“再等等。” “阿蘅,再等等我,我保证,就快了。” 语气一如平常的淡漠。好像梁蘅月独自表演了一场风花雪月,而他只是一个无法代入的观众。 从头到尾。 梁蘅月重新抬起眼睛。纵使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真正走上那条路,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哭腔,“等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我又凭什么等你呢?就凭你的一句喜欢?” 他没有回应。 梁蘅月轻声哂笑,忽然觉得自己很天真,“殿下,我还要盯着他们准备嫁妆,先回去了。” 她是真的要离开,转身却听见他道:“多则一年,短则三个月,我定会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 他没有碰她。 可梁蘅月忽然转身,双手环绕他细窄的腰身,面庞埋在他胸前。 肩膀抖得厉害。 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搭上她细弱的肩头,很手生地拍着她。 好一会儿,梁蘅月抬头,眼睛里已经被洗透, “别拍了,痒。” 她对着他笑, 谢恂忍不住,耸肩低头,压了下去。 他最厌恶,却丢也丢不掉的梦魇, 失而复得。 第41章 糖!牛轧糖 她笑着分开两人,呼吸间是他身上独有的凉气,软软道:“可是我的婚期,就在三个月之后……” 被他吻得晕乎乎,不要命似的试探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三个月后我如期和他成婚了呢?” 谢恂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梁蘅月怕了,立即严肃地发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嫁给他的。” 他却道:“你可以试试。” 这话让梁蘅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总之话尾指向的结局,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再想下去,她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病态。 她重新埋回他胸前,脸颊蹭来蹭去,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还没有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还有,为什么说你一直找的那个人就是我?” 她是真的有些好奇。 谢恂却不愿意多说似的,淡淡地糊弄她,“……很久以前。” 梁蘅月偷偷撇嘴,换了个问法,“是在淳康侯府?你让卢鸢剖腹取粉的那次?” “……” 看来不是。 “那是我给你送伤药,你觉得这个女孩好善良好清纯好不做作,所以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我?” “……” 还不是?! 她有些泄气,自己都克服羞涩,主动说到这儿了,他还一副淡淡的样子,好像根本就心不在焉。 梁蘅月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道:“总不会是找小雪狼的时候,你……那什么我”,她声音极轻地跳过那个词,“然后觉得这个姑娘还挺好亲,所以喜欢我的?” 她双手撑在他腰侧,抬起头看他,露出纤细脆弱的一段喉管,“你默认了?!” 梁蘅月不敢相信,他喜欢自己竟然只是因为自己比较……好亲?? 瞬间瞪大双眼,一句分手吧已经到了嘴边, 谢恂看下来,道:“你是在暗示我,继续吻你吗?” 他拇指抚上她的唇,那里被他吮得有些红肿,微微张着,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湿润。 他越来越近,眼神不再是说话时的淡漠,而染上了一层雾蒙蒙。梁蘅月差点被他蛊惑,直到感觉到晚风一吹,唇上有些火辣的痛,才回过神来。 她可怜巴巴地求饶:“我不问了!” 趁着他怔愣,梁蘅月用手推他的胸口,急忙从他怀中逃出来。 她往后了半步,换了个话题:“你、圣上那边,不要紧吗?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谢恂摩挲了下手指,那里有着尚未适应的空荡。轻笑一声,“他们也配?” 那是唯有一个自小从战场上长大,手上无数鲜血之人才会有的自信。 梁蘅月发现自己目前只能接受私底下的谢恂,不能接受那个作为西北战神的谢恂。 她吞了口口水,尽量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害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怯怯道:“其实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看不惯你。” 她精挑细选,斟酌了一个比较和平一点的词汇。 谢恂定定地看着她,难得地笑了。梁蘅月被他这么一看,整个人怔在原地。过了会儿,听见他道:“那是因为我把你抢走,他嫉妒了。” 梁蘅月懵懵地回应他的视线。 直到当晚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 她又被他神经的逻辑绕进去了。 都怪他从来都是太过淡漠, 所以一旦那淡漠沾染了温柔的神色, 便只会,美色惑人。 * 却没想到,第二日,从韩厉嘴里听了个消息。 暖阁内只有梁蘅月和韩厉二人,她沉思道:“卢鸢果真要嫁给太子?还是在三日之后,这么赶?” 韩厉摸摸下巴,意味深长道:“是啊,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卢鸢的确是皇后的外甥女,这不假。可向来卢家一族与皇后一族并不亲密,再加上卢鸢曾经有暗通突厥人的嫌疑,随后来给洗清了,到底名声上不大好听。 若于朝中寻常的世家公子结亲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太子? 那太子正妃之位可是最需得经得起考量,慎之又慎的啊! 梁蘅月也一时摸不透。她看向韩厉,突然想起来,道:“你今日过来,就为了跟我八卦卢鸢?” 韩厉尴尬了一下,然后正色道:“自然不止是这个。此次太子与卢鸢的亲事实在太突然,朝野上下皆震惊,就连礼部的官员也纷纷上书。” 梁蘅月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下一秒,果然听韩厉道:“哥哥长这么大,可曾求过你没有?” 梁蘅月板起脸,掰着指头,“最近的话,小雪狼是一次吧;还有三岁时你把我摔了不让我告诉阿娘,还有十岁时你逃课追姑娘让我给你当僚机,还有……” “行行行!”韩厉满头大汗道:“哥突然发现,哥没有你这个妹子真的是寸步难行,哥在这先谢谢你了。” 梁蘅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韩厉继续道:“只是这一次,你再帮哥一个忙好不好?” …… 梁蘅月往后靠到软枕上,斜眼看他,拿乔道:“要我帮你,你先说准备怎么谢我啊?” 韩厉有求必应:“妹子要什么,哥就给你买什么!” 梁蘅月暗地里腹诽这人有够土的,想了想,悠闲道:“其实也不需表哥你破费,只是我最近无聊得很,你把小雪狼给我找回来便可。” 韩厉欣喜道:“这个不难!自回宫后小雪狼本就被当作奇兽寄养在宫里的珍宝场,你若喜欢,我给你要了来有何难!” 梁蘅月被他说得心痒痒,想到自己自重生以后一直膝下空虚,不免催促道:“你要我帮什么?” 韩厉道:“我断定这门婚事背后定有蹊跷,明日是太子的订婚礼,你随我一同入宫,与那卢小姐探上一探,如何?” 梁蘅月挑眉,“可是我与卢鸢已经是明面上的不睦,她绝不会与我说什么要紧的吧……?” 韩厉笑笑,意味深长道:“我当然还有别的安排,你能问出几句便问,问不出,全当作是进宫吃吃喝喝也可以。” 两人这便达成了共识。 到太子订婚宴那日。 梁蘅月跟着韩厉上了淳康侯府的马车。行到京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车厢外头吵得厉害。 她撩开帘子,却见人山人海围了起来,被围住的地方架了高台子,上面有两个壮汉正在摔跤比武。 那两个壮汉裸着上身,络腮胡子,国方脸儿。看台下的百姓有赏钱的,有叫好的,更多的是在议论纷纷。 梁蘅月看清楚后,扭头问道:“突厥人?” 韩厉却没惊讶,解释道:“啊,最近确实有一小部分突厥人涌进了大晁,大都做些小营生或者表演比武,倒也不必管他们。” 梁蘅月却嗅出一丝不对劲,皱眉道:“好端端的,他们背井离乡来大晁做什么?是不是突厥那边又……?” 韩厉解释道:“确实有些异动,所以这些人受不了,才逃了过来吧。”他神色自若,好像不愿意跟梁蘅月多说,安慰道:“你就别担心了,圣上已经派了顾如松做副将,并岳静筌做主帅,驻扎西北平乱了。” 梁蘅月半信半疑,韩厉又道:“两国一向常有些小摩擦,这次应该也一样,放心。” 说完,他径自拿起了一卷书。 梁蘅月也只好作罢。 到了长春宫。 贵女们原本众星捧月般围着卢鸢说话,听见通传,纷纷转过来,看着梁蘅月。 十几道目光都默声集中在她身上。 其中一个面生的小姐先道:“梁小姐?还是叫你,余夫人?” 众人皆是掩面轻笑,骂她忒爱开玩笑,也不怕得罪了人。 眼睛却全偷偷往梁蘅月这边瞥。 她余光打量了那小姐一眼,心中有了猜想,淡淡道:“在家中听表哥说,太子殿下婚事定的匆忙,我还当表哥夸张。”她顿了顿,又道:“现在看来,连这种不知礼数的都给放了进来,原来表哥所言,不虚。” 她明明是被取笑的,可不知为何,浑身的气派看起来倒冷森迫人得很,浑然没有被取笑之后的窘迫。 梁蘅月定定看向卢鸢,“卢小姐,这位,是你带进来的吗?” 卢鸢面色不虞。她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陈月,给梁小姐道歉。” 陈月不服,“卢、”“给梁小姐道歉!” 众人互相对视,原本还算热闹的气氛顿时冷下来。 好半晌,陈月颤颤抖抖从人群中出来。走到梁蘅月面前,终究低头行礼道:“梁小姐,我失言了。” 方才还和她作亲密打闹状的小姐们,无一站出来为她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久到陈月的膝盖开始打颤,就快要站不稳。 卢鸳面色发菜,咬牙道:“……继续!” 陈月不敢置信地看着卢鸳。她尖叫道:“卢小姐,是你告诉我、”“我怎么了?”卢鸳急忙打断她,慌张中瞟了梁蘅月一眼。 梁蘅月不用猜都知道她那点破事儿,没理她。 卢鸳以为自己瞒过了众人,更是瞒过了梁蘅月。她半是威胁,半是恐吓道:“陈月,是我把你从你嫡母手底下带出来的,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快给梁小姐道歉,直到梁小姐满意为止。” 陈月双目发直,直接跌坐了下去。 她仿佛一下子失了浑身的力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不过是卢鸳专门寻的一个筏子!若梁小姐不计较,那卢鸳便可蹬鼻子上脸;若梁小姐稍稍当点真,那么卢鸳便把她推出来! 陈月彻底没了刚才的骄矜,涕泗横流地自己掌嘴。 一片寂静,唯有清脆的巴掌声。 一下,两下……每响起一声,众人皆是一颤。 对这些人来说,靠巴结进圈子的人掌嘴,不是掌自己的嘴, 而是掌卢鸳的嘴。 贵女们头脑都冷了冷,心中嘲讽,卢鸳也是够上不得台面的,都已经攀上全大晁第二高的高枝儿了,还是这般愚蠢。 梁蘅月忽然道:“行了。” 她俯身将陈月拉了起来,然后往卢鸳身边一推, 陈月不敢违逆,乖乖地站到卢鸳身后。 卢鸳气得不行,感觉自己好像被陈月拖下了水,一同站在众人侧目的眼神中。 ,却无能为力。 梁蘅月对上卢鸳的视线,淡淡道:“陈小姐,这回是我,下回若你一个不小心,对着卢小姐脱口称太子妃……若传到了外头,你带要让世人怎么说卢小姐呢?” 陈月瑟瑟不敢说话,卢鸳连面上的微笑都保持不住,面容扭曲道:“好,梁蘅月,你是惯会狡辩的,你又赢了。” 梁蘅月未置可否,卢鸳不敢再与她直接对上,只好冲着后面撒气:“我们走!” 梁蘅月无所谓地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 神色闲适,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下一瞬,她往梁蘅月这靠了一步,阴□□:“梁蘅月,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好未婚夫也来了呢……” “希望待会见了他,你还能笑得出来。” 第42章 余杭 梁蘅月叫住了旁边一个小宫女,问道:“她说的是真的?” 小宫女才入宫侍奉,从未见过梁蘅月。她看得有些呆,下意识喃喃道:“真好看啊……” 梁蘅月没听清,“嗯?” “不是不是”,小宫女脸颊通红,连忙摆手,“奴婢、奴婢是说,是真的。余杭大人今日确实入宫了。” 梁蘅月顿了顿,沉眉,果断道:“你带我去见他。” 小宫女瞪大眼睛,“可是余杭大人方才有事,急匆匆离开了。” 梁蘅月偏头,疑惑道:“他去哪了?是谁把他叫走的?” 小宫女低头,回想起方才的场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平姑姑亲自叫去的,可是…… 她不敢看梁蘅月,为难道:“这,” 梁蘅月笑笑,扯了个谎:“你别害怕,未婚妻见未婚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不对?” 见她有些动摇,梁蘅月继续哄骗道:“你带我过去就行,余杭他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是。” 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悄悄离开的二人。 到了地方,小宫女一指,“小姐,奴婢只见道余大人往这边来了,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梁蘅月点头,放她回去。 自己抬头,从左到右,环视这片小园子。 四周密植樱花,满地花瓣,中间一个空荡荡的石桌。虽身处长春宫的配殿,倒也算难得清净了。 只是却不见一丝人影。 正觉得也许是自己猜错了,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京城之中不得有任何异动?” 这声音, 是皇后? 她听得不真切,往前挪了几步,又有另一道声音道:“娘娘太过小心了。此番入京的突厥人皆乃杂耍、营生之人,并未引起朝中的怀疑。” 却听皇后语义模糊,似是生气道:“本宫已经答应了你们突厥的条件,还另带给你赐了婚,你打算何时替本宫除掉那个人?” 余杭迟疑片刻,“娘娘莫要着急。他难以近身,恐怕只能要等大业成就之后,方能……” “……” 那边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 梁蘅月怔在原地。 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声,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如针尖儿扎肉似的疼痛从小腿密密麻麻爬上来, 梁蘅月走了一步,下一秒,整个人跌坐到地上。 脚踝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被压在身下,却感觉不到痛。 她失神,前世今生数十年的疑问,好像突然之间有了答案,一并涌入脑中。 怪不得,上一世嫁给他后,他总是十分小心从不让她进他的书房, 他还正巧是细叶城人士! 就连他最后为何要置整个梁家于死地,恐怕也是因为他私通突厥,欲要为突厥搅乱大晁朝纲之故吧!不对,或许他不是私通,而是, 他原本就是突厥的人!三月里春风和润,拂在身上,伴随着细细的樱花味道。 梁蘅月却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可抑制地颤抖,然后重重得,紧闭双眼。 一大片水泽从眼尾滚出,好半晌,她无声地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原来如此,余杭, 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是我不够好,是我一身放不下的小姐架子,让你失了男子的面子,所以你后来恨我恨不得亲手了结了我, 却没想到,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当了真! 不论我是盛气凌人,还是柔顺低头,想来在你眼中,都只是你达成目的后便可随手丢弃的东西吧? 她掐紧指尖,直到手心深痕可怖,也没有松手。 好半晌,梁蘅月忽然掀起眼皮。发丝从肩头被风吹到空中, 瞳仁浅得近妖, 但却如古井无波。 这一世,她让阿爹避开了余杭,却没想到,他倒是绝境逢生,不仅博得圣上的青睐,还能搭上皇后一脉。 只怕连卢鸢突然与太子订婚,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一回,他要刺杀的人又是谁? 阿爹?她这个可笑的未婚妻? 还是谢恂? 梁蘅月皱眉,垂下眼皮,遮盖住眼中的情绪, 却听见一道女声轻轻道:“梁小姐?可找到您了!” 她闻声抬起眼,目光中是没有来得及收住的狠绝, 方才带着她来找余杭的那个小宫女吓了一跳,登时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梁小姐,您……没事吧?” 她被半坐着的女子的视线定住,却再也没有勇气挪开眼神, 直到后来她垂垂老矣之际,依然十分清晰地记着当时这个场面。 那梁小姐分明眼尾发红,肩膀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抖上一抖,可她抬起眼,自下而上地仰视她的时候, 复杂深沉地骇人。 好像有万钧之力,一齐压向了一觚薄脆的雨过天青瓷盏。 小宫女愣住,手足无措。 如果识相,那么此刻就应该立即躲开。 可她为什么不知死活地觉得,梁小姐没有恶意?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句安慰? …… 许久,梁蘅月逐渐回过神来。她眨眨眼,尽量温柔地摇头,“我没事,” 嗓子像旱了一整个雨季的河道,干涩道:“怎么了?” 小宫女傻傻地复述:“余、余大人听说您要见他,让我来找您……” 梁蘅月飞速反问:“你跟他说我在这了?” “没有没有,”小宫女摇头,“奴婢将您带到后,才回去没多久,就见到了余大人。奴婢猜想您定是没有跟大人碰上面,便告诉大人,您有事与他,只是现下不知在何处,” “……大人就差我来找您了。” 梁蘅月点点头,想了想,借着小宫女的手站了起来,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 小宫女懵然却认真地称是。 * 回到主殿。 订婚宴已经开始,众人入座。圣上反常地没有露面,皇后依旧在正首,下头依次是那些人。梁蘅月看了一圈儿,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皇后脸上。 顿了顿,直到皇后对上她的视线,才遥遥行礼,入座。 她跟着韩厉来,座位便安排到了他后面。韩厉见到她,大剌剌道:“你做什么去了,这么久不见人?” 梁蘅月顿了顿,话中有话,“方才听小太监说,那细叶城外头的突厥人不知得了什么信儿,一窝蜂地往咱们大晁城里涌,恐再生变故呢。“ 她定定地看着韩厉,过了会,韩厉果然明白过来,又惊又严肃道:“你是指,有人意欲卖国求荣?” 梁蘅月但笑不语。席间觥筹交错,余光中,一抹白色的身影进入视线中。 韩厉还要说话,却被她笑着打断。 她压低了嗓子,“兹事体大,回府再说,”,然后一抬眼,看向来人。 余杭在她面前几步,先向韩厉见了礼,然后看着她。 他脑海中回忆起小宫女说的话,心头有些意动,温声道:“小姐要见我?” 韩厉见到他立即换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围观着二人。 梁蘅月淡淡道:“是。” 余杭有些难以置信,期期艾艾道:“我还以为……小姐对我有偏见。” “是有偏见,” 梁蘅月眼见着他的感动之情凝固在脸上,才继续道:“可是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夫婿了。我再有偏见,到底从今往后的一辈子,都只能与你携手并肩,同甘共苦,你说是不是?” 她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神。 余杭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她看透了,又好像没有。 他压下心中慌乱,拱手道:“小姐说的是。” 一旁宫女端上了什么,他拦住了,主动拿起来,谦顺地敬给梁蘅月,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余杭没听见似的,大大方方地任凭众人大量, “这道杏仁酪将糯米浸软、碾碎,加入去皮苦杏仁若干,共同煮熟而成。最特殊的是此酪放弃了民间加糖的做法,改用牛乳,饮起来倒是比民间的更加带着一股天然的香甜,小姐尝尝?”* 梁蘅月手下从善如流地接过来,眼睛却从他身上挪动分毫, “没想到大人不仅会作文章,能破武将不能破之阵法,还对宫里头的吃食这般有研究,” “我好像越来越,对大人感兴趣了呢。” 余杭笑笑,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意思。 剩下的半场订婚宴便再无事发生。 * 后半夜。 死一般寂静漆黑的宫道上,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向乾清宫。 “什么人!” 刀刃卷起冷光,小太监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地上:“不好了,不好了!” 乾清宫内。 谢载元脸色死黑一样的凝重,近侍们将烛火一台台点起来,疏漏的烛光打到他脸上,光影攒动,鬼气森然。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室内寂静可闻落针。 好半晌,谢载元将手中加急的西北来件扔到桌上。纸张轻飘飘,被厚重的墨所牵累,最终坠道地上。 他轻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小太监声音颤抖:“一个时辰以前,快马加鞭,送至京城……千真万确。” “废物!”谢载元突然暴喝,从桌后走到前面。 他一把拉起小太监的衣领,眼睛快要被瞪出眼眶。贴身的老太监急忙上前,“圣上,仔细龙体啊!”,却被谢载元一把挥开, 片刻, 一股乌黑的血,喷洒到窗上。 第43章 皇后 “都不许说出去!快,偷偷地去叫夏太医来,快!”李伦最先反应过来,将谢载元平着放倒在地上, 那个被揪住领子拎起来的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且滚且跑地爬出乾清宫。李伦对着满屋子的人威胁道:“今晚的事,若谁敢走漏了半点风声,小心自己的脑袋!” 但第二天,皇帝一病不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朝中大臣倒还讳莫如深,百姓之前却已经疯传得厉害。有说圣上吐血三升堪比话本中那个对穿肠,有说恐怕不日便要改朝换代。更有甚者,说圣上乃是听闻边关失守,突厥人马上便要打到京城中来所致。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戌时左右,平姑姑神色匆匆地赶到乾清宫正殿门口,附到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 皇后神色略缓,沉声赞许道:“做得好。今日是圣上登基以来第一次没有临朝,斯然身在太子之位却绝不能在此时主动监国。倒不如当作一应不知,以免落人口实。” 顿了顿,她问道:“吩咐他的事,可办妥了?” 平姑姑点头,“殿下下早朝后,派人向圣上请了安,往后便一直待在东宫。” 她低着头,目光落到皇后身边小侍女拎着的食盒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惧地抬头看向皇后,“娘娘?!” 皇后面色有些威胁:“你怎么了?” 平夏不敢再问,老老实实缩着脖子。 只是还慌乱地定在那食盒上。 两人进了乾清宫。 里头比外面还暗,只稀稀拉拉点了几盏蜡。皇后看向值守的内侍,正以为谢载元还没有醒,就听见一个干哑、苍老的声音道:“皇后。” 皇后顿了顿,再转身,换上了一副焦急关切的表情,微微带着哭腔道:“圣上终于醒了!” 她拎着食盒几步坐到谢载元床侧,目光中的担忧任谁看了都会感慨帝后情深,“圣上几时醒的?臣妾竟丝毫没有察觉。” 谢载元背靠床头,半躺着,眼神在皇后脸上逡巡。好半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朕未临朝,下面一切可都好?” 皇后垂下眼皮,“听闻内阁、六部还有卢大人共同组织了早朝,再具体的臣妾也不知了。” 她余光中瞥见谢载元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他到底还是对她有所戒备。顿了顿,从食盒中端出一只小碗, “元郎,这是臣妾亲手煨的燕窝鸡丝粥,从前您最爱吃了。” 她搅了搅银匙,喂到谢载元嘴边。谢载元咽下,有些动容地回忆:“嗯,是你的手艺。朕记得从前在潜邸,有一回先皇罚朕闭门思过,你也是给朕熬的这个……” “元郎还记得,”皇后低头拭泪,垂下的脖颈格外柔婉, “都这么些年了……络络只希望元郎这回能快些好起来,哪怕是让络络折寿十年又何”“不许说这样的傻话!” 谢载元撑起一个虚浮的笑意,声音有些轻地调侃道:“络络再这样哭下去,我可就要以为你是在怪我不爱惜自己了?” 他不再称朕,而只称我。皇后心中却没有感动,只有为成大业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恶心。 面上却不显,只是笑着嗔他一眼。 气氛渐渐回升,完全不似刚才一样冷峭。 有小内侍通报说余杭大人求见,为着边关的军情。皇后起身,体贴道:“既如此,那络络就先告退了。” 刚要走,却被谢载元抓住手腕。 好半晌,他一半依赖一半不舍道:“你留下。” “等说完了,继续喂我。” “好。” 小内侍羞红了脸,急忙去请余大人。不多时,余杭便跟在他身后进了来。先见到了床边的皇后,他压下惊诧,不动声色地跪下,“圣上万安。” 谢载元淡淡道:“行了,别拘这礼了。朕要你来,是问你们内阁对西北军情一事有何看法?” “这……”余杭故意看了皇后一眼,谢载元却道:“无妨。” 他收回视线,声音有些凝重, “突厥国突然起兵,十数万大军陈兵渭城-高昌一带,自细叶城为突破口打开了我大晁的边关城郭防线。纵兵奸掠,民人死者且半。自最新的战报,岳静筌、顾如松两位将军率部拼死抵抗,然节节败退,已被突厥大军逼至安西城内。”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败下去,只怕……不日便要攻至凉州城门下了。”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凉州乃大晁西北第一重镇,是西北的军事中心和贸易中心,百姓数万。更重要的是,凉州地势险要,乃突厥攻入大晁境内的咽喉所在。 凉州破,中原破;中原破,天下破。 谢载元沉声道:“这些朕已经看过战报了。朕要听你的想法。” 余杭迟疑道:“阁老们口径不一,臣无能,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只是臣猜测……” 顿了顿,却没继续说下去。 谢载元皱眉,“你尽管说。” 余杭这才道:“阁老们主张重用燕王,但臣却不以为然。燕王殿下固然熟悉西北军情,但一则他正在禁足,若此时重用难免引发圣上朝令夕改、鸟尽弓藏的流言,二则临时换帅,恐伤了岳、顾二位大人的心,最重要的是,” 他嗓子有些干,暗含着难以被人听见的颤抖,“臣自幼在细叶城长大,尚且算熟悉突厥人。他们但凡烧杀抢掠,大都是因为当年遭遇□□,人畜难活的缘故。若、若能以金银、物资纳降之,岂不最佳?” 谢载元果断否定,“不可。突厥人好战,劝降一事恐难如登天。” 余杭急忙道:“是!臣也认为如此……” 良久,谢载元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跪安吧,朕再想想……”“是,臣告退。” …… 室内重新安静。皇后一边给谢载元揉额角,一边温声试探:“元郎也觉得劝降不妥?” “也?”谢载元追问道:“说说你的想法。” 皇后顿了顿,小心翼翼道:“络络懂事起,便常听闻大晁与突厥的战事,知道以突厥人的性格,劝降从来都是不可能的事。想来……唯有迎战。” 谢载元愁道:“可偏偏大晁的军队不胜突厥!” 皇后急忙给他拍背,“元郎别急。如今想来,还是得他出面。” “谁?” 谢载元看向皇后。 对视之间,心照不宣。 谢载元还是有些犹豫,“……若真到了这个地步,朕的脸面自是可以为大晁而丢的,但梁仲平那边,他恐怕要闹上一闹,却是烦人。” 皇后笑道:“这事不难。臣妾见过梁家姑娘,颇为喜欢,若让她进宫来陪臣妾几日,想来那梁大人也不敢说什么。” 顿了顿, 皇后起身,行大礼道:“请圣上复燕王谢恂之职,任为主帅,直捣安西。” * 长春宫内。 平夏慌张道:“娘娘,那位大人说有急事,要见您。” “不见,”皇后冷冷道,“说我歇下了。” “皇后娘娘,这么早就要歇下了吗?”殿门口,一个男子沉声道。 皇后瞪大双眼,左手抓住几子上的盖碗。待那人越来越近,直到了她跟前,她压低了嗓子怒道:“余杭,你不要命了本宫还要!” 余杭冷笑一声,平静的脸色在黑暗中格外瘆人:“娘娘为何劝圣上重新用回谢恂?你不知道若他一去,战势极有可能逆转,而突厥的军队将会全军湮灭吗?!” 皇后偏过头,淡淡道:“非是本宫反悔,本宫虽答应过你劝圣上万不可重新用回谢恂,可是你自己也说了,阁老们主张用他,又岂是我一己之力能阻挡的?” 她看向余杭,笑得嘲讽,“还是大人以为,自己一人便可抵得过全部阁老们在圣上心中的分量?” 余杭面色逐渐发白,皇后走下来,一步一步道:“本宫告诉你吧,重新用回谢恂,乃是圣上自己的意思,圣上也绝不可能同意你的建议,这自大晁建朝以来就从未有过先例。” 余杭被她迫地后退半步。好半晌,他威胁道:“娘娘违背誓约,就不怕我也反悔吗?” “你不会的。”皇后笃定道:“本宫虽让圣上把谢恂拨到安西,但整个京城的防卫已被本宫趁机塞到了太子手中。你只当谢恂过去,是为我们的大计拖延时间好了。” 她眼神示意平夏,平夏立即走过来扶住她。直到两人快要进入到内室,才最后扔下一句话, “对了,大人有空,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好不容易算计来的小未婚妻吧。” 余杭猛地抬头,下意识地觉得不好。 两人视线交织,只见皇后温柔一笑,“这个时辰,想必宣她入宫陪伴本宫的懿旨,已经到了梁府呢。” * 梁府,后半夜。 梁蘅月唉声叹气地上了床,连惯例的守夜的小侍女都给打发了走,说要一个人静静。 她只穿着寝衣躺进被窝, 没过多久。 窗户吱地一声, 打开了。 春夜的凉意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梁蘅月不怕冷似的,跳下床,跑过去。 第44章 糖!小冰糖 直到到他跟前了,梁蘅月故意板起脸,指责道:“你今日晚了一刻。” 谢恂淡淡嗯了声,看不出情绪。反手将窗户关好,眼神从她面上,慢慢游走到脚下。他抱着她,坐到塌上, 把她的双足拢到小腹,“地上凉。” 脚趾被他身上的布料和掌心温柔包裹,像小蚂蚁爬过一样逐渐恢复知觉,过程有点痛。 她缩了缩,脚趾在他掌心蠕动,偷笑道:“因为知道你会来。” 谢恂看了过来。 他眼神冷淡地像雪,即便她跟他讲土味情话也没有什么改变。梁蘅月忽然怀疑,他真的喜欢她吗? 或者说,他真的有人类的感情吗? 她蹬腿,要脱离他的掌控,没成功,不乐意道:“放开。” 他脸色逐渐沉下来。 不知道又刺激到了哪根脆弱的神经。 在局面失控前,梁蘅月软了语气,“有点热……” 谢恂看过来,好像被她说动了一点。梁蘅月正要解释我不是讨厌你我是真的热,忽然门外头一个声音道:“蘅宝,怎么还点着灯不睡觉?” 完蛋。 是梁母。 梁蘅月吓懵了,她倒吸一口气,看向谢恂, 对方一脸平淡地回看她。 她疯狂眨眼,问他怎么办,外头梁夫人紧张道:“蘅宝,你没事吧?要不要阿娘陪你睡?” 梁蘅月:!! 她挣开他,收起腿,压低嗓子道:“你去躲到衣橱里!” 谢恂从善如流地跟在她后面,看她拉开柜门,对着里面狭窄的空间傻眼。 梁夫人没听见回应,又道:“蘅宝,阿娘进来了!” 说罢,竟真的听见开门的声音!梁蘅月急了,牵着谢恂走到床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倒。 他仰躺着看她,目光深沉得骇人,梁蘅月一咬牙, 扯过被子, 自己也躺了进去。 最后拉下床头的流溪纱。 梁夫人进来瞧见女儿在床上,才稍稍放下心。走近几步,问道:“你这孩子!好端端的不说话,吓死阿娘了。” 她像是要继续过来的样子,梁蘅月急忙打断道:“别过来!” ? 她情急之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带着些哭腔,“我、我想一个人静静,阿娘别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私会情郎然后被阿娘堵到床上,她不如把自己杀了给大家助助兴吧! 梁夫人急忙连声答应,安慰道:“好好,阿娘不过去,你自己静静啊。” 顿了顿,她也有些颤抖,啐了一口,骂道:“皇后也忒不讲理,便是看准了我们梁家好欺负!只恨她根深蒂固儿子又是太子,咱们奈何不得;” “最好让她的儿子也去那战场上走一遭,她才能知道她们母子的泼天富贵都是怎么来的,凭什么一昧作践我们这些百姓!” 梁蘅月:…… 她软软地附和,“阿娘说的太对了,我也是如此想的。” 梁夫人有些意犹未尽,又骂了几句。走之前还叮嘱梁蘅月早点睡。 梁蘅月乖乖地点头。 过了会儿,直到屋外万籁俱寂。 梁蘅月确认不会有人再来了,才掀开被子,放谢恂出来。 他原是跪卧在她旁边,此时撑起上半身、半跪着了,两膝分开些许,支在床上。 梁蘅月视线从他大腿上滑过,偏过头,不自然道:“我阿娘她平时不这样的……” 却听见他说,“知道了。” 梁蘅月不得已看回他去,一脸茫然。 他怎么又……不开心了? 这个人不开心的频率不要太大好不好!不知道哪句话哪个表情不对,就能勾起他的火儿来。 梁蘅月赌气爬下床,背对着他硬邦邦道, “哦!” 顿了顿,继续硬邦邦,“明日我就要进宫陪皇后小住,殿下以后可以不用再来了。” 她两种不同的神色在谢恂眼前交织出现。对她的独占欲快要蔓延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对他叫嚣着,她把别人排在你之前。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要么他独自被疯狂侵蚀,要么让她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可最终,他两个都没选。谢恂亦步亦趋地下床,跟到梁蘅月身后。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绕过她的后背,递到她眼下, 梁蘅月眼睛一亮,瞬间忘了她单方面发起的冷战,新奇道:“小鸽子?” 她从他手上抢过来,谢恂没用劲,任凭她轻易夺走。 雪白雪白的材质,尾巴直直地翘起,末端一个小缺口。 谢恂解释道:“只要吹响此物,便会有影卫听你差遣。” 梁蘅月一怔,下意识道:“你是要把你的影卫给我吗?那你呢?” 复职的旨意还没有下,她并不知晓此事,是以慌张道:“你不要我了吗?这是分手礼物?” 还未等谢恂说话,她含着泪把小鸽子塞回他手中,“我不要这个破东西!” 若她以后知道了这个“破东西”拥有着颠覆整个大晁皇室的势力,或许她会后悔此刻的轻率。 但是现在,梁蘅月很坚决。 谢恂轻笑一声,反问她,“你觉得可能吗?” 她抬起头,湿漉漉地看他。 心跳地像打小鼓。 是不可能拒绝分手礼物,还是…… 不可能不要她? 他千万不要说是第一种。 否则她明天就去皇宫跳楼,给阿爹挣一份封口费。 片刻,他几句话告诉她要回西北的事。说完,像是认真考虑过一番似的,给她另一个选择,“你若不想要,跟在我身边也行。” “真的吗?可是,” 宫里头,还有余杭那边? 他淡然道,“他们顾不上你了。” 梁蘅月闭上嘴。愣愣地看着她,心里头掂量这句话所代表的分量。 她声音很小心翼翼,“那我阿娘阿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一瞬,从他手中把小鸽子重新抢回来。 她看着谢恂越来越沉下去的脸,自己的底气也跟着越来越不足。 许久,拽着小鸽子不放,弱弱道:“我等你回来……” 回应她的,是一个翻窗出去头也不回的背影。 梁蘅月撇撇嘴,握着手中的小鸽子,欢欢喜喜地躺回床上。 什么人嘛。 连阿娘的醋都吃。 * 次日她进宫的时候,韩厉竟也过来了,说是表哥表妹一场,要送一送她。 两人如那日一样同乘,梁蘅月却不似那日平静,局促得难受。 韩厉明知故问,“你害怕?” 她翻了个白眼,“你进宫去当人质,你不害怕?” 他也不恼,笑道:“即便皇后和圣上要吃了你,不是还有那个人护着?” 梁蘅月惊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谢恂告诉你的?!” 韩厉得逞,笑得不住捶腿,“我说了谢恂了?” ……!! “你!”梁蘅月反应过来,随手抄起一块如意糕扔到他脸上,韩厉躲闪不及,雪白的面孔被碎屑粘了一脸,他捻起一块手帕使劲儿擦,瞪梁蘅月,“这么凶!也不知道谢恂看上你什么了……” 心里想着,难怪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身边儿有几个女人, 原来是喜欢这种的?! 韩厉看向梁蘅月,眼神有些古怪,像是发现一个新物种,“皇后好不容易把持了前朝后宫,我看你一进去,她定是要后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梁蘅月皱眉。 她掀起帘子,发现街上安安静静,若之前百姓们议论纷纷,如今便只剩下道路以目了。 时而有重甲持械的兵卒路过。 韩厉解释道:“如今圣上不临朝,一应的机构由内阁统领着运行,而京城的防戍都则由太子全权掌管,等着燕王殿下一出了京,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要变天咯……” 梁蘅月没再说话。转眼到了宫门。 她扶着莺儿下车,韩厉是不能再往里送的,回程之前叮嘱了句安心,一切有人安排,便潇潇洒洒上了车。 梁蘅月跟在平夏姑姑后头,心中腹诽。 吓唬了她一路,又是“太子”又是“变天”的,她怎么安得了心? 到了长春宫正殿,梁蘅月眼见一路上各处都已经张灯结彩,悬挂了祝愿新婚大吉的装饰。一列小宫女举着贡品匆忙而过,突然,左肩被撞了一下。 “哐铛”一声,贡品摔了一地。平夏立即骂道:“没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娇客,可让皇后娘娘如何交代?” 那小宫女跪在地上,边磕头变哭,“奴婢知罪!奴婢知罪!还请贵人饶恕则个……” 平夏看向梁蘅月,似是要她作主。 梁蘅月看向小宫女的发顶。 这声音,听着耳熟。 顿了顿,她淡淡道:“罢了,原也只是晃了一下,没事的。” 说罢,转身往正殿走去。平夏立即上前为她引路,唯独留下小宫女,抬起头,愣愣地盯着梁蘅月的背影。 皇后端坐主位。 梁蘅月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后笑着让她上前。 她握着梁蘅月的手,状似亲热。梁蘅月淡淡扫过,见她虽面上欢喜,可是难掩神态中的疲惫,眼白处更是有许多条红血丝。 明明长春宫中的一切都喜气洋洋。 她心中暗自盘算,笑着试探,“明日便是太子殿下与卢鸢小姐大婚,娘娘辛苦打点,可也要当心身子,” “不然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也会担心的,是不是?” 第45章 成亲 皇后拍拍她的手背,笑嗔了一眼,“你只记挂着旁人,难道没想想自己?” 梁蘅月不解,怔怔地看向皇后。 平夏与皇后相视而笑,主动替皇后解释道:“娘娘这几日好生辛苦,不仅给殿下打点,还叮嘱着奴婢们务必给小姐也备好最隆重的贺礼呢!” 见她还没回神,皇后接着道:“说来你与余杭的姻缘也算本宫促成,过些天你们成婚,本宫岂有空手观礼的道理?” 正说着,忽然一个小宫女进来通传。皇后听了,冲梁蘅月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转而又道,“让他进来吧。” 梁蘅月正懵懵不知所谓,门口进来一个人。 月白的朝服,一贯的清风朗月, 是余杭。 他走近前,先不动声色地看了梁蘅月一眼,然后才对皇后行礼唱喏。 他就站在她身旁,身上熏着极轻淡的暖香,是桃花的气味。梁蘅月有些不自然,板着脸往旁边挪了半步。 余光瞥过自己身上的月白马面。 皇后眼瞧着身边这一对并肩而立的璧人,十分满意。顿了顿,她打趣道,“人家小姑娘才入宫,你就巴巴跑过来看着,莫不是怕本宫给她什么委屈受?” 余杭下意识地红了脸,没作声,反倒先偏头看向梁蘅月。 他的视线太明显,梁蘅月却没有回应。 盯着脚尖。 片刻,听见他声音有些晦涩,“……臣不敢。” 皇后只当没发觉他的变化,吩咐平夏让余杭带着梁蘅月去看看贺礼,便推说累了,回到内室。 西配殿。 平夏引路,余杭在前,梁蘅月带着莺儿在后。 莺儿注意到她的情绪,担忧道:“小姐,”她隐晦地看了一眼余杭,收回视线,“这件事真的……没有改变的余地了吗?” 梁蘅月想了想,没说话。 谢恂的事情暂时还不适合跟别人说,可是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她愿意相信他,一定会赶在他们成婚前回来。 平夏打断她们,指着一则礼单笑道:“金玉如意、宫缎宫绸,一应都只是小巧;娘娘的意思,是按照我朝的民俗,自明日起直至成婚,大人和小姐都不能再见了。今日倒是有缘,凑到了一处。不如大人与小姐一同游赏片刻,也算是娘娘对你们的恩典了。” 说完,竟直直离开。 两人静默了片刻,半晌,梁蘅月主动道:“我还有事,先……” “别走!” 余杭声音有些涩,目光隐忍,“你就这么不愿意与我独处吗?” 梁蘅月背对他站着,头也没回。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后脑,然后移开目光,喃喃道:“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那日卢鸢污你与我私会,而我却没有坚定地站出来,所以从那时起你便开始误会我了?” 顿了顿,他眼睛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其实那日并非我不维护你,而是那时我地位卑贱,怎敢贸然……”“大人知道,我就放心了。” 梁蘅月神色很淡,“如大人所言,高贵之人才能生维护怜悯之心,而卑贱之人则应当绝情断义,一日不位极人臣,便一日不配去伸张正义,维护心爱之人,” 她牵起一抹冷笑,暗讽道:“大人的处世之道,臣女受教了。” 余杭惊愕地后退一步。 许久,他苦笑,“我配不上,那燕王就配得上吗?” 梁蘅月忽地回身,却被他堵住。他轻声道:“小姐是不是很欢喜他?” “我没有!”梁蘅月脸有些白,嗓子发紧,“我与他不熟,大人不要平白污我闺誉,” “……先告辞了。” 余杭抬起头,目光定在匆匆而去的少女身上。 喃喃道:“阿蘅,纵使你已经喜欢上了别人……”“我不会让我们的婚礼出现一点差池的。” * 另一边。 禡祭之后,谢载元着武弁服至奉天殿。封节鉞,封燕王为将军,出兵安西。接着换上朝服至重华殿,接受太子的跪拜。因着怕兵煞之气冲撞了喜气,所以百姓只宣称太子成婚,而不提燕王出兵一事,只最关键几个将领到场一并受封了职位,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京城。 梁蘅月也是住在皇后跟前,才得知了此事。 快到晌午,管弦声从重华殿朦胧传过来,谢斯然已经跪拜过了谢载元并皇后,动身去卢府。外头吵吵嚷嚷的,莺儿端着午膳推门而入,见到屋内之人后,张着嘴惊讶了好半晌。 “小姐?” 莺儿上下看了一圈,见梁蘅月一身宫女打扮,“您、您不会是想要去闹卢小姐的婚礼吧?” 梁蘅月:…… 她快步走到门口,看四下无人掩上门,悄声地拿出一块东西, 莺儿定睛,回忆道:“这块帕子触手生温,在阳光下会泛着微微的荧光……倒有些像那日,奴婢在余杭大人那里偷来的内裤?” 梁蘅月点头,又摇头,“这一块是一个突厥女子送给我的。” 莺儿瞪大眼,“小姐是怀疑余杭大人就是那个突厥女子,女扮男装?” 梁蘅月:…… 顿了顿,她总结道:“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总之现在宫里头都在忙太子,顾不上我。我要混出宫去,调查一下这个东西。” 她收起帕子到怀中,吩咐莺儿:“你换上我的衣服假扮我,若有人来问就说今日身子不爽,不出门,记住了吗?” 莺儿急切道:“可是燕王殿下不会同意您……”这样冒险出宫的吧! 万一被发现,她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梁蘅月安抚道:“没事,他现在走了,妨碍不到我~” 莺儿默默,不知道说什么。 总感觉,小姐这是在燕王殿下的的雷区跳芭蕾呢:) 梁蘅月想不了那么周全了,她往外看,见一列随着出宫的宫女快到了,心中全是揭开余杭秘密的激动。 片刻,果然有人敲门,小声道:“奴婢,来找小梁姑娘!” 梁蘅月匆匆打开一条门缝,正是那日谢斯然订婚宴上,领她去寻余杭的小宫女棋龄。 她踏出门槛,又把门重新关好,便跟着棋龄而去。 二人混入了那列宫女的最尾端。 梁蘅月低着头,等一列人安然经过了长春宫的门口,上了宫道,才气声问道:“棋龄,谢谢你,你若不喜欢太子府就跟我说,我一定把你要了出来。” 棋龄也低着头道:“那日若不是小姐,奴婢恐怕就要被平夏姑姑罚去服役了,奴婢能帮上小姐的忙,已经很满足了!” 顿了顿,众人已经到了宫门口,她继续道:“小姐放心,虽然名头上一应的司礼都由余杭大人经手来办,可是实际上在宫门口接应盘查的都是副职,他们八成认不出小姐来的。” 梁蘅月点头,宫里头向来如此,她知道。 果然,两人经过守卫身边的时候,没有一人发现不对。 顺利出了城门,梁蘅月才发觉自己手心中已经全都冷湿。随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她按照原先的计划,捂着肚子痛苦道:“哎呦,不行了,我、我要出恭!” 那领队的立刻走过来,凶道:“下贱东西,你、” 梁蘅月弯腰蹲下,打断道:“真的不行了,姑姑放我去吧,奴婢受不了了……” 领队的打量着她,见人确实是一副难受样子不像演的。又回头看一眼前面的队伍,厌烦道:“还不赶紧去!误了好时辰你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是是是,多谢姑姑!我就在一旁,很快便回!” 梁蘅月捂着肚子,消失在众侍女中。 被短暂打乱的队伍重新恢复秩序,继续往卢府而出。 领班的站在原地,顿了顿,皱着眉,随手从队中支了一个人出来,“你去告诉余大人,说有一个宫女,唤做……?”她看向旁边的棋龄, 棋龄瑟瑟,却不敢不说,“是、是芳龄。” 领班的没怀疑,“唤做芳龄的,你去跟余大人报备一下,这小蹄子最好别跟我玩心眼儿。” 那人唱喏,迅速离去。 棋龄归队,愣愣地跟在旁人后面。 双目发直。 完、完了!若梁小姐未能及时回来,到时候可怎么办呐! * 梁蘅月在旁边一处溷藩猫了许久,等到丝竹声音逐渐听不清了,才敢直起身出来。 “快看快看!那边那个女子!” “瞧你这没见识的,看见她身上的衣服了没?是宫里头的宫女!” “啊?才是个宫女?这么美,我竟以为是皇上的老婆呢!”“你真土,皇帝的老婆叫’娘娘’!” “……” 路人们窃窃私语,好在敬着她身上的宫装,并不敢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梁蘅月低下头,她认得路,直往京中最有名的绸缎庄而去。 指尖攥紧。 议论声忽然淡了。 好像被卡住了脖子,一下子就熄了声。 梁蘅月还未来得及反应。 面前突然多出了几个人, “小姑姑,这是要去哪啊?哥哥送你一程?” 一个裸着胸膛的突厥汉子,堵在她面前。 确切地讲,是三个。 另一个大汉色眯眯地盯着她,露出玉米黄的牙齿,“哟!穿得这么喜庆,是专门送上门来跟哥哥洞房的吗?” 第46章 首辅 梁蘅月被三人逼得直往后退。 越来越近。 路人们的指指点点逐渐明目张胆了起来,渐渐有一两个年轻的男子想要上前劝阻,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横看那二人,却啐了一口,凶狠道:“这婆娘原本是我要娶的娘子,说好了下个月就成亲,没成想我聘礼都送过去了,人没了!” 两个男子闻言顿住脚,站在原地面色犹豫。为首的突厥人一把抓起梁蘅月的手腕,拽住她往边上走, “走!跟我去官府!你今日要么乖乖跟我回家,要么把聘礼还给我,走!” 三人共同围住了她,梁蘅月急切道:“我跟本不认识你们,唔……” 他们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反而捂住了她的嘴。 路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连那两个想要上来见义勇为的年轻男子也退缩回去。 ——这种女子逃婚被未婚夫捉回去的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了!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自己凭什么干预别人的家事呢? 梁蘅月被他们半拖半控制地拖上了一条小路。脚下不稳,鼻息下那人的体味浓郁,熏得她生理性地犯呕。 心里强逼着自己镇静。 这三人不似寻常的好色之徒,来了便知怎么光明正大地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拖走,还不叫旁人起疑。 恐怕他们早有准备,且是直冲着她梁蘅月而来的。 只是“梁家小姐”此时正在长春宫客居,天下人皆知;况且她今日走得匆忙,按理说除了莺儿,再无第二人知道梁蘅月已经偷偷溜出了宫, 他们怎么这么巧,截住了她呢? 她压下重重疑点,身上软了力道,乖顺地跟着他们走。 过了会,待私下无人,为首的暂停下脚步,转身扒上她的脸,猥琐笑道:“你倒乖觉,知道挣扎没用,便想着让我们放松警惕,好趁我不备借机逃跑?” 捂着她嘴的那只手送了开,梁蘅月得了解脱,先好好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 顿了顿,她低下头,假意怯怯道:“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抚着胸口,真正一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我只是突然想到,我这里有一只价值连城的镯子,若能献与大人,保住我的小命,岂不是这东西的造化?” 为首的突厥人眼睛一亮,“当真?” 梁蘅月点头,“大人知道的,我在宫里头伺候娘娘,娘娘身边什么好东西没有?” 她说罢,伸手进内襟, 像是要掏出什么来一样。 三个突厥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梁蘅月摸来摸去, 只是那个东西,怎么没有了? 鼻尖慢慢沁出汗珠,为首的突厥人不耐烦,喝道:“你到底有没有?莫不是诓我?” 情急之下,她摸出一个什么,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却不是心里想的那个东西。 没想到三人皆是一惧,怔了好半晌,像是看到了什么很特殊的东西。 梁蘅月正不解,下一瞬,后颈被一个力道重击, 昏过去的前一秒,她突然想起来了, 今天换了内衣,所以那个诓他们说献宝,实则要给谢恂所赠她的影卫报信的小鸽子, 留在宫里头了! * 乾清宫。 皇后从殿门口鸦色的地砖上起身。她身着华丽繁复的正红吉服,云鬓上泠泠作响,焦急道:“如何?” 小内侍低声:“圣上受完了太子殿下的叩拜,一出了重华殿便不好了……方才院正大人来瞧过,说并无大碍,几副药便能醒了,” 他声音磕磕绊绊,显然自己都不信。 皇后沉下眉眼,推开小内侍,“本宫自己去看!” “娘娘!”小内侍扑到她面前跪下,“内阁的大人们都在,娘娘无诏不能进去的呀!” 皇后咬牙,作势要踹开他,“你让开!” “娘娘!” 身后一道温和的男声。 余杭几步上来,看了一眼皇后,转而对小内侍吩咐,“你先下去,这里有我。” 小内侍忙不迭逃走。 内殿中隐约可以听见那几个老臣,争执吵闹的声音。 余杭站着听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对旁边轻声道:“圣上突然晕倒,却只传召了内阁。几位大人德高望重,辅国理政自然是为人信服的,只是此刻……或许圣上更需要有娘娘在身边照顾着,方有利于龙体康健吧。” 皇后看向他,“你能让本宫进去?” 余杭但笑不语。 良久,他动身,守门的侍卫立即给他开门。进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轻飘飘在皇后耳边滑过的, “娘娘别急,我们从来是想的一样的,不是吗?” …… 殿内。 老臣们在余杭进来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熄声。 静得落针可闻,谢载元挥挥手,示意余杭过来,边虚弱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皆诺,弓着背退出去。 唯有余杭一人,逆人群而上。 他跪在谢载元床下。 谢载元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些个老头子,就会吵架,可是心里头全是为着自己的家族、朋党而算计。” 顿了顿,他问,“依你看,朕该怎么办?” 余杭心下微动。 睁开眼,是乾清宫的玄色地砖。 外头捂着不让传,亲近之人却已经都知道,谢载元这一晕,恐怕一时难以再起来了。 便是以后还能不能……都说不好。 余杭起身,神色自若道:“圣上春秋鼎盛,臣以为不必担忧,只需要尽快服药,便是了。” 谢载元低声一笑,似是自言自语,“所以朕,喜欢你。” 出身寒微,没有依仗。 这样的人,最是好用,又最不用担心太过好用、伤到了用他之人。 余杭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转而道:“臣在殿外见到了皇后娘娘,只是您未传诏,她纵使担心也不敢贸然闯进来。” 谢载元的眼神随之一暗,“难为她了,让她进来吧。” * 入夜。 梁蘅月倏地惊醒,一抹额头,全是冷汗。 是噩梦。 她眨眨眼,好半晌才从惊惧之中抽离出来。 环顾四周,春夜的凉风吹起围了一圈的纱,一座凉台。 宽敞,人迹罕至得不像人间。 她收回视线,再一转眼,毫无征兆地撞进另一道视线中。 “醒了?” 梁蘅月皱眉。 她没有回答,反而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见都完好没有被碰过的痕迹,才抬起眼, “你怎么在这?” 余杭笑了笑,温声解释,“小姐有所不知,这里是我府上。 顿了顿,他道:“我也想问,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他抬起手, 她跟着看过去,手中是她贴身收着的那块胡丽丽所赠的帕子,临晕倒前被那三个突厥人抢了去的。 也是她此次出宫的真正目的。 梁蘅月咽了下口水,嗓子还是干涸。 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没有。 她决意装傻,“这是什么?从未见过。” “是吗?”余杭不置可否,然后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半坐在塌上,而他站着,自上而下地俯视,手握住她的下巴, 梁蘅月挣脱不开,他身上的气息满满涌入五感, 他从来在她面前装得好看,没有过这么失礼的时候。梁蘅月下意识地紧张,一个人如果突然摘下他很重视的面具,除非是…… 他不想再装了。 下一秒, 余杭从小厮手中拿起另一块东西,“那这个,在小姐闺房中搜到的,小姐可见过了吧?” 她惊地张开嘴, 那是从他房中,偷来的内裤。 此刻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上,料子闪闪发光,和胡丽丽的帕子,一模一样。 梁蘅月立即道:“你把我阿爹阿娘怎么了!” 余杭笑了笑,“没怎么,”他突然松开她的下巴,转身拉开距离,“那也是我未来的泰山,小姐想我把他们怎么?” 梁蘅月赤足下榻,片刻,表情由焦急转为嫌恶,冷冷道:“你知道了。” 余杭不否认,笑道:“小姐不是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了吗?” 那日看完了皇后的礼单回来。 梁蘅月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临睡前,突然想起了什么。 料子,是料子! 胡丽丽送给她的帕子,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现在想来,那料子正和莺儿从余杭那里偷来的,那条从未见过的内裤的料子,一模一样! 胡丽丽说,那料子但凡是个突厥人都能认得。 大晁却没有人认得。 梁蘅月勾起嘴角,笑得自讽。 可怜自己上一辈子,竟然直到死了都不知究竟折损谁手,还以为是自己性格不好太过骄纵,才失了夫君的恩爱。 原来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 初遇,新婚,有喜……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 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欢喜。 全是做戏。 她重重地闭上眼,水痕却掩饰不住地流出来,打湿了睫毛。 好半晌。 再睁眼,眸中一片死寂。她僵硬地抬抬嘴角,始料未及地拔下簪子, “大胆!” 小厮瞪大了眼, 视线中,那个乖巧柔顺的少女,扑到了余杭身上,一切看起来都寻常, 唯有自家大人的指缝,下面的血液汩汩而流。 下一瞬,他回神,也扑身上去,将少女从大人身上拖开, 甩在地砖上。 她很轻,扔起来像一片羽毛。小厮嫌恶她到了极点,扔下人便回到余杭身边, 继续道:“大胆!这是圣上亲封首辅大人,圣上修养期间代理统领一切朝政,何人敢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恂:在打野,什么时候放我出来! 第47章 失声 梁蘅月双目发愣,失神地坐在地上。片刻,手上一送,紧握着的带血的簪子滚落到地砖上。 清脆的响了两声,然后没入一片沉寂。 离她几步远的上方,小厮侍女鱼贯而入,围在余杭身边敷药、包扎,好不热闹。 梁蘅月忽然觉得无力。 本以为这一世会有所不同,没想到还是一样。 即便没有梁家的助力,她终究落到了他手中。像个永远逃不脱、打不破的诅咒。 好半晌,她深吸了一口气,隔着吵嚷的人群,淡淡道:“我不会嫁给你的。” 人群似是没有听见一样,依旧在讨论着余杭的伤口。 梁蘅月全然不在意,低着头,一边整理皱了的裙角,一边自语道:“答应嫁给你,是情势所迫。其实我已经有欢喜的人了,只等着成亲当晚与你共赴黄泉碧落,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 人群依旧喧嚷。 却意料之外的,余杭的眼神拨开众人的阻碍,定定道:“谁?” 人声皆是一顿,然后心照不宣地静默,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在视野中让出梁蘅月的身影。 余杭目光直直定在她脸上,声音有些抖,“你欢喜谁?我要听你亲口说出他的名字。” 梁蘅月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目光嘲讽。 他却然足够耳聪目明。只是既然已经猜出来了,何必一定要她说出来呢? 她忽然嗤笑一声,主动挪开视线。 转而道:“……所以,我这条命,任凭你处置。” 好半晌。 余杭没动静,只听得见人群退去的脚步声。直到重新只剩两人,他松开捂着伤口处的手。 颈动脉粗糙地缠了一圈儿纱布,血液半干,隐隐的人血腥气。 梁蘅月下意识地皱鼻子。 余杭似是闻不到,无所顾忌地上前,声音低低柔柔,“阿蘅,” 梁蘅月皱眉,余光瞪他,却被他把住下巴,“人总是要失去了什么东西,才会珍惜,是不是?” 她被他迫着面对他,却固执地垂下眼皮,不肯开口。 余杭没所谓地笑笑,忽然扬声道:“陈大夫!进来吧。” 未等梁蘅月反应过来,被唤到的人窸窸窣窣进到台中,先给余杭见了礼,然后解开腰后的药匣, 他一个巧劲儿将收纳银针的帛卷甩开在梁蘅月膝前,一一指着解释道:“所谓针灸之术,有鑱针、圆针、 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共九针(1)。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2)。” 梁蘅月一怔,正不知是为何意,余杭却道:“阿蘅娇贵,想必自小用的都是宫中的太医。不过,陈大夫游隐江湖十数年,勉强也不算委屈了阿蘅。” 梁蘅月:? 他眼神一瞥,在台外候着的侍女鱼贯而入,不容拒绝地挽起她的双手和脚踝, 紧扣,锢定。 梁蘅月惊慌,瞳仁缩小,无措地看着他, 余杭眼神示意,“陈大夫,请施针吧。” “你要做什么!”梁蘅月提高了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下一秒,在月光下泛着细微寒色的银针被人从帛卷中取出,直奔她颈后而去! 无际的酸胀。 再醒来,眼前是一片妃色的帐子。 视线中的纱摇摇晃晃,梁蘅月的脑子也跟着晃。 嗓子干痒。 她逐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出声, 却只听见“啊”、“啊”的干涩声。 怔怔地抚上喉管,皮肤温热,一切都如平常一样, 房中寂静,片刻,一道声音凑过来,解释道:“只是不能发声了而已,阿蘅莫怕。” 余杭走过来坐在她床沿上,甚至扶着她半坐了起来。 梁蘅月抬眼,撞上她的视线。那里面的眼神淡然自若,她慌张地后退, 却只能贴到后面的床壁上。 最远不过离他一臂之距。 他顿了顿,伸手过来。梁蘅月下意识闭眼,片刻,却什么都没发生。 膝上因为方才的躲避而弄乱的被子,重新被他压好。 梁蘅月不由地呼出了口气。 又静了好半晌,余杭低眼道:“对了,方才边关来报,说燕王殿下还未到安西城,那边的将士们便士气大增,连突厥的军队也不知怎么的了,忽然停了攻势,在城外驻下,” 梁蘅月皱眉,无声地瞪着他。 余杭笑了下,“我忘了,你被封住穴位,说不了话。”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出神,继续道:“只怕等他真到了安西,这仗便不战而胜了。” 顿了顿,见手下的少女还是没有反应,他目光回到她脸上,带着些探究, “你说,我这一招放虎归山,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手下愈发轻轻,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后颈, 梁蘅月呼吸一滞, 指尖冰凉。 * 七日后。 整座京城戒严,肃杀的气氛更盛几日前。百姓们人心惶惶,曾经繁华无比的街道上现如今几乎快空无一人。 真正进了春日,家家户户门口却都堆满了落下的春花,无人清理。 偶尔有一个小孩子不谙世事,问着阿娘,“阿娘,大牛二丫他们怎么都不出来玩了?” 却立即变被他阿娘拽回屋子里,声音被风一吹就没了, “臭小子快回来!这杖虽打赢了,可是……” 那妇人从门缝中瞅着外面,没见到官爷,才惴惴不安地暗道, 整座京城中,大概也唯有如今风头正盛的余杭余大人府上,还算有一丝人气儿了! 余府内。 小侍女冬珠穿过正在结彩的长廊,手中举着大红的礼服,官绿马面,对着门内道:“小姐,吉时已到,请着礼服吧。” 半晌,里面没有应声。冬珠想到来时大人的嘱咐,不敢再拖延,咬咬牙便带着小丫鬟们推门而入。 铜镜前,少女一动未动地坐着。 纵使这几日一直是由她贴身服侍着少女,但冬珠还是不由得愣了一愣。少女一身素色寝衣坐在窗前,眼尾是趴着的,肩背削薄,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 无措, 却又勾魂摄魄。 冬珠将手中端着的吉服放在一旁几子上,定了定,有些不忍,但还是上前低声劝道:“小姐,长春宫的轿子马上就要到府中了,为保完全不被人看出破绽,您现在一定得准备着换衣服了……” 梁蘅月眉头微皱,并未言语。 冬珠垂眸,知道她这是允了,便拿起礼服服侍着她穿上,边继续道:“……大人的意思,是虽然燕王殿下大胜突厥,但圣上不好,恐怕就在这几日了。所以急着把婚期提前,小姐您要多多体谅一下大人的不易啊……” 说话间,少女已经换好了衣服。外头朦胧传来喜乐之声,百姓只会得知,皇后娘娘看重梁家,让梁家小姐得以从宫中出嫁的殊荣, 却没有人明白,真正的梁蘅月已经被余杭在府中囚了七日有余,而那顶从长春宫送出来的喜轿中,只有一个和新娘一样打扮的宫女。 冬珠又道:“娘娘也是跟大人一样的意思,万望小姐体恤咱们呀。” 梁蘅月看着镜中一身礼服的自己,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她说得隐晦,其实不过是想告诫自己,今日千万不可闹事,否则不仅对余杭不好,更会见罪于皇后。 一日前,燕王大胜突厥,就要班师回朝, 他余杭便这般急不可耐,要立即就娶了她? 梁蘅月攥紧指尖,指缝中凉凉的金属触感压得她微麻, 再睁眼,眸色淡淡,眼神示意道:“走吧。” 他既然敢娶, 那么她便不怕与他共赴黄泉碧落。 正厅。 “余大人,恭喜恭喜呀!”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看余贤弟的魂儿都跟着新妇飞到后院儿去了!” “就送到这吧,余兄快回吧。” 余杭眼下发红,站在余府门口,直到视线中同僚们都消失不见,才边往回走,便问道:“都准备好了?” 一旁有人答道:“是,宫里头的姑姑与您拜完堂,换下礼服便起身回宫;梁小、不不,夫人也已经候在您院中了。” 余杭点点头。 片刻,他经过正院儿和长廊,站在竹风院门口。 低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门上的门栓。 眼神逐渐发热。 多少次了,他一个人上朝,又一个人下朝回来,这竹风院里都是冷的。 忌惮她是真,可是对她那种连自己也摸不清的心思…… 也是真的。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一定挑中了她。 其实当日与皇后的交易,只是在政事上代表突厥国与太子一脉的权势互换互保而已, 本已经谈妥了,是他自己又不知为何地匆匆返回长春宫,要皇后把她送给他。 余杭下意识地轻笑出声。 身旁小厮笑道:“大人,夫人可还等着您呢?” 他笑着摇摇头,却没说话。 他自己心里清楚,梁蘅月或许会等一个人,可那个人,不会是他余杭。 片刻,他呐呐道:“有时候我也好奇……” “大人好奇什么?” 好奇自己为何一定要这么个心中装着别人的女子。 或许是前世有过一段缘分吧? 才让他一见到她,就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应该是一对恩爱夫妻,而不是仇人。 余杭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推门而入。 第48章 第 48 章 余杭眼神一动,屋内的侍女们心照不宣地退出去, 反手关上门。 片刻,他走到梁蘅月面前,手背抚摸着她的脸颊,嗓子有些抖,“阿蘅,你终于是我的了。” 少女往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余杭在空中顿了片刻,神色了然地收回手。他转身从案上取过笔墨,放到梁蘅月膝上,看着她, “想说什么就写下来。” 梁蘅月挪开眼神。 他是想让自己感恩他的“体贴大度”吗?可让她无法发声的人难道不也是他? 却还是握住笔, 下笔有些抖,但依旧看得出笔力劲瘦,“父亲一生孤直寡欲,你娶了我也不会如愿,” “放弃吧。” 她写下最后一个笔画,扔了笔,将纸堵到余杭眼下。 “哗”的一声, 利纸破空,像一个巴掌扇到了他面上。 半晌, 余杭缓缓地从她手中抽出纸,随意地折叠了下,放到一边,轻飘飘像一片羽毛, 他没有回答她,反倒笑笑,转而道:“阿蘅,那么谁配娶你呢?” 梁蘅月静默,空气中只听得见他嘲讽道:“谢恂?” 不等她反应,余杭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 “你欢喜他,为了他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待你的?” 梁蘅月急忙阖上眼皮,心里莫名地烦躁。 却听见他顿了顿,然后停了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衣袍摩擦的窸窣声, 片刻,他寸寸逼近,鼻腔中渐渐被若有似无的酒气充盈,“他只顾着献媚于圣上,连夜领命出京,却将你一个独自扔在宫里,连求娶你都不求,阿蘅,你真要为他退让至此吗?” 梁蘅月捂住耳朵,他却硬是把她的手拉开,强迫道:“阿蘅,你是晓得的,若他真心跟圣上求娶,今日与你成亲的便绝不可能轮得上我了,” “你还要自欺欺人吗,他们那种亲王贵胄,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不过是玩玩你罢……” 话没说完, 余杭瞳孔剧烈紧缩,双目睁圆,头偏到一边,脸颊逐渐烧起来, 梁蘅月心脏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收回手,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她给了他一耳光, 第二次。 半晌。 余杭坐正了,小臂经过她的,一碰即分, 拉过她的手,塞了酒盅,“该喝交杯酒了。” 梁蘅月忍不住瑟缩了下,余杭好似没发觉,迫着她的手,生生给她灌了下去。 唇角衔的几滴余酒,也被他用指腹抹净。 梁蘅月抬手,却被他毫不费力捉住。 浑身软软的,连眼皮也抑制不住地往下磕。片刻,视线越来越模糊, 下一秒,她感到自己栽进了一个温热中,耳边的声音蛊惑,似是肯定她的猜测,解释道:“阿蘅,好好睡吧,就这一次,” “等我们成了真夫妻,往后我再不会给你用药,我保证……” 少女终于坚持不住,垂下了眼皮。 面色酣醇,像睡着了一般。 男人从胸腔中喟叹一声,俯下身去。 “……” “大人,大人?” 余杭顿了顿,一皱眉, “大人,奴才有要事禀报,是安西的急报,还请大人……”门外的小厮流了一脑门子汗,缩着脖子,唇瓣苍白。 半晌,里头终于传来一道喑哑的声音,“知道了,再给我一刻钟。” * 小厮弓着腰,凑到余杭耳边。 今早辰时,京城外河间一带忽现数万大军,百姓蜂攒蚁聚,都惊呼着鬼军四处逃窜,直到看守城门的文庸将军堪堪从小妾的肚皮上起来,才探到那“鬼军”的来处。 原是此时本应该在安西的燕王谢恂。 余杭大怒,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 谢恂在安西城外与突厥交战,纵使大获全胜,也断然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往返回京! 余杭手心直发汗,面色黑沉,“擅离职守,挟兵虎踞城外——他岂敢?” 小厮闻言,瑟缩一了下。 空气沉得能凝冰。 片刻,小厮绝望道:“城、城内都说,” “燕王殿下这是要……清君侧。” 小厮摸了摸长春宫的牌子,硬着头皮继续:“大人,太子殿下已率兵出城,皇后娘娘让奴才给您传话,还得、还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啊!” 余杭愣在原地, 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一阵惨叫声和马鸣,脚步阵阵, “圣上口谕,中书舍人余杭私通突厥,与后宫表里为奸祸乱朝纲,着押入昭狱,留后再审!” 来人者众,将这民巷中的小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飞鱼服,绣春刀, 小厮腿一软,摊坐到地上,再不能起。 第49章 第 49 章 京城的百姓,这一夜都未曾合眼。 一夕之间气氛凛若寒冬。大军如黑云压下来,不过两个时辰,城门破, 太子亡。 副将拖着太子的尸身下了城门之时,有人见了他的样子,竟是为流矢所中,箭镞硬生生穿透胸骨。 血浸透了衣襟。 却没人敢叹其忠勇为国,因为燕军不过堪堪入城,下一秒,便有东宫属官奉信件、账簿上,言其主与皇后张氏一族,私通突厥意图弑君。 满朝哗然。 一夜之间,皇后、并余杭等涉事众人皆下昭狱,燕军入城。却不想,当狱卒来报,皇后娘娘在狱中自戕之时,谢载元也咽了气。 死前,甚至尚未知晓皇后余杭一时。 守在乾清宫外头的内阁们皆默默。片刻,还是资历最老的程庸站出来,挥退了御医,颤抖道:“带我去见燕王殿下吧。” 在一旁候着的负责乾清宫的副将拱手道:“顾将军此时正在整顿禁军,若大人要见,下官这便为您引见。” 程庸不敢置信,怒道:“你拿旁人搪塞,难道本官见不得燕王?” 他上前一步,逼道:“你们燕军诓百姓说出兵乃为清君侧,难道以为能骗得过我吗?” 程庸压着嗓子,满是威胁,“他一届黄口小儿,若没有内阁的支持,会怎样?你最好自己掂量掂量清楚!” 片刻, 副将神色未变,拱手道:“下官愚钝,恕难从命。” 内阁们纷纷不忿,言及燕王弑兄多位,又拿乔狂妄视朝刚伦理为儿戏,乃大不敬之罪。 却没听见,一片纷争之中,那副将轻轻补充, “殿下吩咐,今日,谁也不见。” 另一边,余府。 鸦黑色袍子的男子斜拎一柄长刀,所经之处,血溅入土三寸,一片萧瑟,伏尸十步。 白日里还热闹的院子,夜里已经真正成了一座炼狱。 男子满身煞气,揪着最后一人的衣领,从齿根里挤出几个字:“她呢?” “……谁、谁?” 半晌,男子声音喑哑,“你们夫人。” 被拎着衣领子腾空而起之人已经吓傻了,指着后边的影壁,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在、在竹、竹风……” 片刻,空气中陡然升起一股腥臊的味道。 谢恂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将那人扔到一边。钝声坠地,他恍若未闻。 那余府的下人靠着树干,爬起来。想要逃离这处,却一转身, 院落中的石灯被鲜血染了色,夜风一吹,混着浓郁的血腥气扑到面上。男人眉眼溅上血污,灯影朦胧摇曳之际,恍若鬼魅。 * 进了竹风院。 满院肃杀。 暖阁中,拔步床被喜帐虚掩着,一股冷香从里面幽幽沁出来。帐中女子胸口小小的起伏。 静得骇人,仿佛与外头隔了一个世界。 冬珠低头伫立在旁边。 谢恂垂眸,定定地盯着帐中人。 好半晌,一声轻微的脚步,冬珠立即双膝跄地,“殿下请留步!” 她又快又坚决道:“这是余大人明媒正娶的夫人,殿下战功彪炳,难道却要趁人之危夺臣子之妻吗?” 谢恂眉都不皱,下一秒,寒刃抵上聒噪的脖子, “不要!” 他一顿, 眼神顺着那道声音转过去,帐中人影有些绰绰的模糊。 梁蘅月也是一惊。她才转醒,闹钟乱乱的理不清,却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便能说话了? 片刻,低下眼睛,安抚道:“冬珠,我没事,你出去吧。” “夫人……” “出去。” “……” 那刀口动也不动,冬珠垂着头,一点一点从刀口下爬起来。 关门。 他一身冷意,人就在眼下,一纱之隔,却不敢上前。 片刻,梁蘅月眼神绕到他面上,声音很淡,“你瘦了。” 谢恂喉结滑了下。 她腰有些酸,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轻轻笑了一声,“殿下不去宫中不去军中,便是为了来臣妇床前干站着的?” 他不置一词。 顿了顿,一阵衣料窸窣的声音, 纤弱莹白的手从里面撩开一侧喜帐,指缝中溢出红纱, 她眉目逐渐在他瞳仁中映出来,鸦色的头发松垮垮挽着,尾部散落在裸着的肩头,最后消失在衣领底下。 领口一看便是临时现拢起来的,因为他的眼神下移,一寸一寸看见了脆弱的锁骨。 在床沿上半跪着,眸子落到他的刀口,“还是说,殿下不喜我已为人妇,打算一并了结了我?” 下一瞬,唇被堵住, 他力道又凶又狠,梁蘅月本就腰酸得难受,此刻没来得及推他,便被他压着躺回床上, 他一手锢住她的两只腕子,扣在头顶,另一只手游走到脚踝,打开,欺身压住她 明明从血泊里淌出来的,身上却没沾染上一丝味道。梁蘅月怔了怔,心里暗骂连血腥气都似乎格外偏袒这人,没想到却被他占了机会,舌尖不容拒绝地顶进她的口中, 被迫软了下来,只好趁他稍稍唤起之时,求饶到:“痛!” 她是真的,腰痛。 谢恂顿住。 目光难得闪烁。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手穿过她的腿后,将她抱坐起来,后腰塞上一只软枕。 呼吸交缠。 梁蘅月偏过头,低着眼睛看向旁边,闷闷道:“你不是在安西城吗,怎么这么快赶回来的。” 他倒没有藏着,大大方方交代道:“安西与京城之间原是山,但若走山中密道,一日便能来回。” 梁蘅月一惊,看着他,“是我们去过的那个?” 他点头。 没想到是这般,她愣了下,一时间觉得世事当真是难料。 误打误撞闯进去的那片怪林,没想到竟成了燕军制胜的关键一招。恐怕余杭和皇后绝对猜不透,明明已经将人“发放”边疆了,是怎么有如天降一般地回来的吧。 只是才感慨不过片刻,她就想到了昏迷之前,余杭的话。 ——“他只顾着献媚于圣上,连夜领命出京,却将你一个独自扔在宫里,连求娶你都不求,阿蘅,你真要为他退让至此吗?” 尽管知道余杭意图不轨,却难免不阴阳怪气, “所以,殿下觉得有密道傍身来去自如,便可尽管把臣妇一个人扔在宫中了,嫁给旁人也无所谓,是吧?” 她有些湿润的唇瓣沾着吮吻过后的绯色,一张一合得很是利落。下一刻,下巴被他把在虎口, 她一怔,对上他有些戾气的眼神, “阿蘅,不要在我面前提别人。” 梁蘅月知道这是他不可触碰的雷区。顿了顿,她主动低下头,“你先出去吧,我这会……困了,我想睡觉。” 她不困。 只是现在还不想看见他。 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却听见谢恂眼神落在她面上,声音恢复了冷静,“跟我回去睡。” 她忽地抬起眼皮,来不及拒绝,下一秒整个人凌空而起,被他横着抱起来。 梁蘅月下意识地惊呼,“回哪?” 片刻,他低头凝视着她,淡淡道:“回宫。” * 次日。 先帝崩,以口谕传位皇子恂。 晓谕天下,无人敢疑。 梁蘅月一睁眼,满目的明黄。她一时有些不适应,直挺挺地坐起身, 床下的莺儿立即道:“小姐可要叫起了?” 梁蘅月还看了一圈,点头,“嗯。” 侍女们鱼贯而入。 为首的姑姑引着她至妆台前坐下,拈了一根玉簪花棒*递给莺儿,笑道:“娘子不知道,圣上守了您一晚上,直到到了早朝的时候才走,现下正在前头与几位大人议事呢。” 梁蘅月咬了下唇,面颊有些烧。待她弄完,那姑姑又道:“娘子,两位大夫正在殿外等着给您请脉,您看……?” “让他们进来吧。” 她正寻思着昨晚谢恂避开了乾清宫,带着她直接来了养心殿,说什么不喜欢。直到两个大夫肩挤着肩进了来,才逐渐琢磨出他的意思来, 这是不喜欢先帝,连带着先帝的寝宫、先帝的御医一并都不喜欢了。 梁蘅月撇嘴,心中无奈他又闹小孩子脾气,其中一个青色衣服的抢先上前道:“老朽燕军军医谭季邈请娘子的脉。” 梁蘅月乖乖伸手。 谭季邈神色一喜,颇为自豪地斜看了后头的御医一眼。御医不服地扭脸到一旁。 半晌,他沉思道:“娘子脉象沉细,平日可有畏寒之症?” 梁蘅月点头。 谭季邈又道:“娘子先前被人以银针封穴,但是极快又解开,倒不碍事。只是娘子体内有用过突厥的复香散一物,此药药性霸道,使用者服下即昏睡难醒,醒来后腰肢酸软,乃是损伤了肾气,导致肾虚的缘故。” 梁蘅月还未来得及说话,莺儿急切道:“肾虚?!可会有什么不好?” 谭季邈摇头,“不必太过担忧,只需要按时服药,再就是……” 他忽然睁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梁蘅月一眼。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大量,而是好像透过她的脸,想起了什么人一样。 片刻,他皱眉,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再就是一个月内不要与圣上同房,便是了。” 只是看小娘子这样子,怕是圣上就要憋出病来了唉。 莺儿和姑姑、侍女们登时呼吸一滞。 梁蘅月:…… 她能不能把这鸭头的嘴锁死?? 梁蘅月干咳了声,偏过脸,不自然道:“知、知道了。只是不知,我现今是否可以出门?” 谭季邈道:“可以,娘子多活动活动,也有利于腰处的恢复。” 为首的姑姑弯下腰,附声道:“娘子可是想出去?” 梁蘅月点头,“他快结束了吧?” “我想过去。” 第50章 耳尖的吻 正殿外。 守门的小太监见了梁蘅月来,忙不迭趴到地上行礼唱喏。 现在宫里谁不知道,新帝唯有一个女人,就这一个女人还是从臣子后院里抢出来的,一路抱着回的养心殿。 阖宫震惊,都道新帝竟这般偏执钟情,全然不似他那个三宫六院盼甘霖的老子。 小太监声音从地板上折射过来:“奴才见过娘子!” 梁蘅月让他不用这么紧张,看了眼里头,问道:“谁在里面?怎的这样吵。” 其中不乏激愤陈词之声,却有些模糊,“不伦”啊,“妇道”啊什么的。 梁蘅月听了个大概,便心中有数。 里头多骂一句祸水,小太监的心便颤抖一次。 直到里面的大人又不知死活地蹦出来一句,“……祸水失贞于贼子,不堪随侍圣驾,老臣愿以死相谏”云云,小太监面色发白,哭腔道:“娘子、娘子莫怕,圣上英明决断,绝不会、绝不会……” 却没想到,就差被指着鼻子骂的女子,只是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我怕什么?” 顿了顿,她有些无聊道:“这是他的事儿,让他自己处理去吧。你且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过了,让他得了空去找我。”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小太监呆呆地注视着娘子的背影。 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对他们这位圣上,这样说话。 轻巧随意的,仿佛他只是一介寻常男子,或是身边伺候的小厮。 小太监起身,进养心殿通报的瞬间,心中已经做好了估量。 恐怕后宫是真的要变天了。 却说梁蘅月这边。 她带着莺儿慢慢走在宫道上。明明还是和从前一样的逼仄,可是偏就今日觉得格外轻松。 两世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莺儿道,“小姐,”,却欲言又止。 梁蘅月知道她想说什么,却没说话,只是摇头示意她没事。 她不能算活得通透伶俐,即便上天垂怜,给了重活一世的机会,也没能亲手杀了余杭,以复梁氏一族的仇。 但是至少,她明白一件事。 世间的诋毁、偏见,永远不会消失。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眼前渐渐浮出某个人的样貌,身后是熟悉的声音,冷淡像冰,“阿蘅。” 莺儿悄悄地退下。 梁蘅月转身,有些惊喜,“这么快说完了?” 谢恂几步走上前来,先打量了她一圈。 皱眉,拉过她的手,“穿这么少?手都冻凉了。” 梁蘅月心中却暗自觉得好笑。 明明他身上最凉了,竟能摸得到别人的温度? 却也不推拒,任凭他握着。 宫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她心头微动,主动投怀送抱, 双臂轻松就环过窄腰,从他胸前瓮声瓮气道:“他们不让我在你身边,我心都凉了,手自然也就凉了呗。” 谢恂闻言,身形微动。 他一手禁住她的背,一手抚上她的后脑,以一个极紧密的姿势拥住她, 片刻,一个轻柔到像羽毛的吻,落到她耳尖, 耳边是他的气息,“不会的。我让他告老还乡了。” 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 梁蘅月轻轻从他怀里退出来,好笑又无奈的看着他,“你怎么??” 回应她的是他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怎么?” “……” “没怎么。” 她想起来上一世。那时候他也是…… 梁蘅月不想再说别的,总之,若他不这样做,那便不是他了。 她转身,牵着他往回走。太阳从云层里出来,春风正好, “对了,你的谭季邈说,三个月内不准同房。” 谢恂顿时皱眉。 梁蘅月恐吓道:“不然对我身体不好哦。” 他立即乖乖点头。 梁蘅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弯起嘴角。 这才对嘛,她要学着习惯他,他也要习惯着她的节奏啊。 才三个月, 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