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同光》作者:首初 文案: 星辰璀璨,共我荣光 阿尔弗雷德Alfred x 修Hugh,名字长的是攻。 作品标签:耽美 HE 生子 星际 年下 第一章 荣光 寒风凌冽,大雪飞扬。 酒吧外的全息投影招牌感应到了人的接近,亮起一圈彩灯,可惜这招牌老化了,响应有点延迟,等“欢迎光临”那几个字亮起来浮空摇动,来人已经穿过这一人高的全息投影,冲进了酒吧里。 酒吧里灯光昏暗。 这个小行星,雪礼星,远离中央恒星,终年极端寒冷,经过改造,唯一能勉强供人生存的这片区域也是昼长夜短。 黑夜短暂,睡觉都不够,于是只能靠遮上窗户、调暗灯光来假装有夜生活。这家酒吧就是这么做的。 酒吧中有一多半的人穿着统一制式的军装常服,其他客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不远处的雪山里驻扎着一个皇家军团——似乎是一个新成立的军团,他们的编号、代号是什么,本地居民们并不清楚,也不太关心,反正那些士兵们日日在雪山深处训练,平时也见不着面。只有每个月的休息日里,在山脚的酒吧喝酒的男男女女们才会见到一些利用休息日出来放松享乐的军官和士兵。 “爆炸新闻,爆炸新闻!” 刚才冲进酒吧的男人大声喊道,他脱下防冻衣,用力一抖,把上面的雪花和冰晶都抖落在地上。 扁而小的一个清洁机器磕磕绊绊地滑了过来,伸出工具手开始对付地上的雪水。酒吧里吵杂的声音因为这男人的叫喊静默了一瞬,然后更加热闹起来。 “哈哈,老杨,你不会是宿醉刚醒吧?” “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你可能是雪礼星最后一个看到新闻的人了,哈哈哈。” “杨,昨天叫你少喝点,你不听劝告……” 叫杨的中年男人被众人嘲笑了也不恼怒,挤进相熟的酒友中间,一边向服务生招手要酒,一边笑道:“你们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都不发通讯叫醒我!” “叫醒你做什么?” “我好早些准备准备,买一身体面衣服,刮干净胡子,再去做个发型!” 旁边的人笑得更加厉害,一个男人大笑道:“说得好像太子是特意来见你的!你是什么皇亲国戚吗?” 老杨高声反驳说:“太子怎么不是特意来见我的?他来访问雪礼星的居民——我难道不是雪礼星居民吗?” 众人为他的厚脸皮哄笑起来,在他们头顶上,全息投影而成的立体半身新闻播报员仍在孜孜不倦地科普着当今皇储的生平。 帝国当今皇帝与先皇后殿下的头生子, 取名为“修”,居嫡居长,尊贵无比,一出世便被立为皇储,至今在储君之位上已经坐了二十八年。 在这个平均寿命早已过百,某些高等基因者寿命可达一百五十岁左右的时代,二十八岁实在是非常年轻。然而皇太子年纪轻轻,已经声望斐然。 他虽然没有显露出特殊的基因能力,但他学术成绩卓越、气度不凡、温和有礼,热心慈善和公益,从不沾惹任何恶习。从小到大,这位皇长子殿下一直都是优秀的皇室子弟模范,是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储君。 两年前他作为皇储亲临战场督战,彻底剿灭困扰帝国数十年之久的反叛军一事,更是将他的声望推向顶峰。 帝国的荣光! 大家这样盛赞他们完美无瑕的皇储殿下。 就连老杨这样游手好闲的酒鬼都对修即将到访雪礼星一事倍感荣幸,可见皇太子殿下有多么深入民心。 “太子过来,多半是和我们有关,关他个酒鬼什么事。” 酒吧的一角,一个穿着军装常服的大兵低声嗤笑道。 “就是。”坐在他身边的战友附和地说。 另一个士兵皱眉说:“太子来得好突然,我们事先什么通知都没收到。” “要通知也是通知军官们,我们当然不会收到了……喂,弗雷德!你不是刚升了少尉吗?你有什么内部消息吗?” 被几个大兵簇拥在中间坐着的,正是被叫做“弗雷德”的年轻男人。 就尉官的军衔来说,他看上去过分年轻了——似乎才二十出头的年岁,这个年纪,绝大多数人还没从学校里毕业。 聚在一起喝酒的这几个年轻士兵里,他是军衔最高的,但他并没有什么架子,众人对他也没什么不服。一起在雪礼星执行任务两年,弗雷德的作战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点了名,他开口说道:“我确实是昨天就知道了——小姐,请帮我续一杯火吻,谢谢。” 路过的服务生正忙着,被人叫住本来想回个“稍等”,但是她一回头看清了那年轻男人的面孔,立即收回了这个念头。 年轻的军官坐在最昏暗的一角,酒吧昏暗的灯光丝毫无损他的英俊,反而给他深邃的五官平添了些许风流不羁。他灿烂的金色短发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也熠熠生辉,叫人一见便印象深刻。 此刻他懒散地靠在酒吧松软的沙发靠垫上,军装常服的领扣散开着,隐隐露出衣下强健的肌肉。 “嗨,你好。”她倒好酒,撩拨了一把自己卷曲的长发,露出迷人的微笑,“你是第一次来我们酒吧吗?” 弗雷德笑着反问:“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像你这样英俊的士兵先生,如果来过,我不可能不记得的。”服务生抛了一个媚眼,大胆地当众问,“你今晚有空吗?” 雪礼星的民风开放而热烈,就像这个冰雪星球上最畅销的烈酒火吻一样。 周围士兵们起哄着大笑,弗雷德却丝毫没他这个年纪的大部分男孩的羞涩,反而回了一个脱帽礼——尽管他并没有戴帽子。 “感谢您的邀请,美丽的小姐。我很乐意说‘有空’,可今天实在不巧——我家宝贝的飞船马上到港,我得去接他。” “哦!你有伴了?”那服务生稍显失望地说,耸了耸肩,“那算了,我对有主的没兴趣。” 美女服务生走了,围坐在一起的士兵们却热闹起来。 “弗雷德!你小子交女朋友了?” “刚交的。”弗雷德大方地承认道。 “不错啊,弗雷德!事业情场都很得意啊!” 几人正拿弗雷德的恋情打趣,忽然听见另一桌隐约传来一句骂声。 “都是先皇后生的,太子是我们帝国的荣光,三皇子却不把普通人当人,不是个东西!” “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同桌的同伴连忙说,慌张地往皇家驻军们占据的角落瞥了一眼。 于是那一桌声音小了下去,一个士兵低声说:“愚民。两年前那事哪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两年前,反叛军被彻底剿灭,那一场剿灭战赢得并不光彩。只说皇室,两位皇子亲临战场,战争结束时,一位功勋加身,另一位却夺爵流放。 功勋加身的是全程督战的皇太子,夺爵流放的则是最后关头空降战场,却做出了“错误指挥”的三皇子阿尔弗雷德——这位皇储殿下的胞弟,也是最小的一位皇子,在与叛军僵持不下的最后时刻下令使用毁灭型对星武器,直接毁灭了一颗小行星,连同行星上的叛军和平民一起。 这下反叛军是剿灭了,可汹涌的民意差点淹没了圣金宫,时年只有十九岁的小皇子被夺去亲王头衔,流放边境思过,这才勉强平息民愤。 也不怪这样的平民酒吧里提起三皇子来都是骂声。 平民之所以是平民,就是因为他们大多没有优越的基因能力,只是普通人。星际社会发展至今,早就过了需要特殊基因能力者开疆拓土、维系文明的阶段,如今这样生存无忧的时代,已经逐渐倡导起生而平等。 这样的时代,三皇子为追求战果而罔顾平民性命,怎么能不招致全民唾骂。 “两年前的事和我们无关。”另一个稳重些的士兵道,“我们只管在雪礼星完成现在的任务。” “难说。”弗雷德晃着酒杯说,血红的火吻酒在杯子里荡漾,“太子已经在路上了……偏偏是我们任务收尾的时候。” 他说了这话,其他士兵的神色都微妙起来,有人说:“皇太子要真是为这事来的,自然有人会应对的。不是说……三皇子的流放地,就在雪礼星附近吗?” 弗雷德感兴趣地问:“谁说的?” “我猜的。”那士兵耸肩道,“这里的通讯基站这么差,可每次我们这边的消息处理都很快,说明发出指令的人离得不远。至少不可能在另一条悬臂上吧?” 另一人说:“三皇子这两年一直称病,大概也是不适应边境的极端气候。毕竟是最小的皇子,在圣金宫娇惯长大的,到了这种地方哪能不病倒。” 弗雷德点头附和:“有道理。” 他按了按手腕,强健有力的腕臂上浮出一串静脉血管一般的蓝色字样,那是当地的时间。 “不早了,我得走了。”弗雷德和这些年轻士兵挥手道别,“和大家喝酒很愉快,下次再约。” 酒吧外,已经有一辆车窗全黑的雪地车等在路边,弗雷德径直上了车,这辆外形普通而低调的雪地车随即启动,平滑地向前驶离了酒吧。 车里除了司机,还坐了一个略有些瘦弱的年轻男人。 “帝国的荣光……”弗雷德讽刺地轻笑一声,靠上椅背,吩咐道,“去星船港。” “是,”那年轻男人恭谨地应道,“殿下。” 作者有话说: 是耽美,后期有生子,注意。 名字长的是攻。 免费连载,大家放心看! 感谢破费支持的赞助商们对雪礼星驰名商标火吻酒的倾情赞助! 第二章 船港 寂静深空中,一艘小型星际舰艇正无声前行。 侍者推着餐车从星舰的备餐间出来,穿过铺着洁白昂贵石砖的廊厅,绕过精雕细琢的高大装饰柱,又穿过了一个小型全息拟真自然景园,停在一扇华贵的镶金大门前。 “皇太子殿下。”他轻轻扣了两次门,提声道,“您的晚餐送到了,我可以进来吗?” 门猛地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身穿戎装的年轻人立在门里。 侍者稍稍一愣。他只知道这位在自己老爹军团里混日子的贵族公子此次随行,却没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在太子的书房里,慢了两秒才躬身行礼道:“奥斯汀少校。” 奥斯汀身后是一个宽阔的书房,当今皇太子修就坐在那张奢华的书桌之后。 “推进来吧。”修说。 他的声音平稳,姣好的面容波澜不惊。 贵族子女的影像不会轻易外露,因此平民之中很少有人见过太子的模样,也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太子的外貌是怎样的出众。 他并不像当今陛下一样魁梧,也不像先皇后那样美艳,而是如玉一样沉静温和。 从一个规矩得体的小少年长成如今威望加身的青年,他从不出错,永远沉稳,永远得体,似乎生来就适合做帝国储君——他也确实生来就是帝国储君。 奥斯汀侧过身,让侍者把餐车推进来,嘴里也没停,继续先前的话题毫不在意道:“太子殿下,我是在过去的两年里来过几次雪礼星,但我确实没见到小殿下的面。” 侍者一惊,不敢多听,加快脚步离开了。 门被合上后,修平静地说:“你的属下们如今甚至默认给他们发出指令的人是小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呢?” 奥斯汀吃惊道:“我的属下们?您是说我家里的管家和佣人们吗?那怎么可能,他们可是世代服侍于我们斯通家族的!” “我是指驻扎在雪礼星的那支队伍。”修说。 “噢!他们。”奥斯汀恍然大悟道,“那就是挂名在我名下的,手下没点兵我怎么升中校啊?这些军队里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懂,您得去问我父亲。” 他丝毫不以靠着他的父亲斯通元帅的裙带关系一路升军衔为耻,反而毫不避讳地将这事挂在嘴边。 修道:“既然你不管这些兵,他们被派驻雪礼星的这两年里,你为什么数次前往雪礼星巡视?” “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嘛。”奥斯汀笑嘻嘻地说,“我知道,许多人私下骂我靠关系上位——您看,殿下,我起码还会巡视我名下外派练兵的军队,比大祭司那种只当吉祥物什么都不干的还是好多了。” 斯通家族是世袭的公爵世家,历来都出武将,现任的斯通公爵更是位至大元帅,然而他的长子奥斯汀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许多人暗地里都说,从开国辉煌至今的斯通家族恐怕要败在下一任斯通公爵手上了。 修不置可否,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训斥他对大祭司不敬,而是忽然口风一转,道:“小殿下有了恋人,你知道吗?” 奥斯汀嬉笑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小殿下已经谈恋爱了?”他哈哈笑了两声,神色暧昧地说,“也是,他二十一了,成年了,是到了这种年纪了。想当年,我才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 “就已经和娱乐明星传出了桃色绯闻。”修打断他,“小殿下应该以假身份在皇家学院雪礼星分校安分地完成他未尽的学业,其余时间闭门思过,而不是在平民酒吧里寻欢作乐,调戏服务生,与人大谈他刚交的女朋友。” 修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奥斯汀能听得出,太子的心情很不妙。 “成年人去个酒吧也没什么吧,再说……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奥斯汀嘟囔道。 “你这两年一共来了四次雪礼星。酒吧寻欢,桃色绯闻,这些可都是你的长项——是不是你教给他的?” 奥斯汀立即大喊道:“冤枉啊殿下,我根本没有见过他!我第一次来雪礼星的时候,倒是去学校找过他,结果被告知他一直在生病,连学都没去上,我根本没见上他的面啊!” 修无波无澜的黑眸平静地盯着他,似乎在评估他的可信度。 奥斯汀真诚地回望着太子。 要说这位完美无缺的皇储有什么地方不好的话,那就是他没能继承到皇室的优越基因能力,也就是说,他是个普通人。 这对于几乎由普通人构成的平民来说丝毫不是问题,甚至因此,平民们更加亲近爱戴太子。 可在贵族圈层到底还是免不了被轻视。 皇室的基因象征是黄金瞳,太子没有,可是奥斯汀仍然在这双普通眼眸的注视下感到了压力,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终于,修说:“不是就好。快要降落了,你去吧。” “是,殿下。”奥斯汀按胸躬身,行礼告退。 弗雷德在星船港的一家餐厅里享用了晚餐,在他百无聊赖地刷着以太网上的新闻时,一个高挑的女子来到了他的座位边,轻声细语地问:“弗雷德先生?” 弗雷德抬眼看了看来人——浓妆之下,这位年轻的姑娘显得十分美艳动人。 “梅?”他问。 “是我,弗雷德先生。”梅用甜美的嗓音说。她刚准备坐在弗雷德对面,想了想却改了主意,直接坐在了弗雷德的身边。 弗雷德任由她坐下,但似乎兴趣欠缺,仍盯着掌机上的新闻说:“你自己点餐吧。费用我报销。” “好哦。”梅细声细气地说,“您可以叫我小梅,这是我的昵称。” 弗雷德终于把视线从掌机上移开了,他端详了几秒小梅精致的妆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小梅睁大了眼睛,面露委屈地说:“您不喜欢吗?我都是按您的要求做的。” “你这声音我感觉像个未成年人。”弗雷德毫不留情地说,“换个成熟点的强调。” “可以哦。”小梅依旧用甜腻的声音说,“但是要加钱。” 弗雷德一顿:“等等,为什么要加钱?” “因为您临时改人设。”小梅说,“我琢磨了这个人设很久,投入了很多心血,您现在临时变更要求,我要花大力气调整,是要加钱的呢。” “……行吧。”弗雷德不是很在意地说,“你改吧,我加钱。” 小梅立即换了成熟女郎的声调说:“没问题,先生。” 弗雷德看了她一眼,“我怎么感觉你并没有费很大力气?” “不是的呢,这个得益于我扎实的基本功,变声看上去不费力,实际上是要调整很多东西的哦。”小梅笑盈盈地说,“需要我挽着您吃饭吗?” 弗雷德没跟她纠缠前一个话题,又自顾刷起了新闻。 “暂时不要。你吃你的,等该到的人到了,我会告诉你。” 小梅自然知道这位不可能是特意来星船港接她的,于是她安静地给自己点了餐,默默等着弗雷德真正要接的人出现。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外面的人流逐渐稀少。 弗雷德收起掌机,起身道:“走吧……亲爱的。” 小梅顺从地搭上他的臂弯,和他亲密无间地一起走了出去。小梅原本十分高挑,而她依偎在身材高大的弗雷德身边时,居然也显得娇小起来。 弗雷德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带着美女在星船港闲逛,直到他们在鲜有人知的贵宾通道出口迎面撞上了一行人。 修此次访问雪礼星并没有大张旗鼓,就连当地也是在他快到时临时接到的消息。他带的随从十分精简,除了正好要来巡视军队而主动要求随行的奥斯汀之外,他几乎只带了星舰上必备的一套人员。 却有人在他出港的时候精准地堵到了他。 弗雷德亲密地挽着浓妆艳抹的小梅,与修一行人擦肩而过。 修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一次,道:“站住。” 星际飞船的起飞轰鸣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奥斯汀和在场的几个随行都大气不敢出,只当自己不在这里。 在冰一样僵硬的氛围中,弗雷德仿佛没听到这一声“站住”一样,带着人招摇而过。 “阿尔弗雷德!” 弗雷德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修。 “你有什么事?”他弯唇笑问。 修沉声道:“你见到自己的大哥,就是这样的态度吗?” 弗雷德从衣兜里摸出一张证件,玩世不恭地晃了晃:“这位先生,我叫弗雷德。话可以乱说……”他的语气阴沉下来,“……弟弟可不要乱认。” 第三章 密谋 他说罢收了证件,牵着“女朋友”扬长而去。 修立在原地,神色如常,似乎没什么触动,但他不开口,也没有人敢打破沉默。 好一会儿难捱的寂静之后,修说:“奥斯汀少校,你自便吧。” 奥斯汀立即行礼离开了。 “去查。”修又说。 他身后的一个随从躬身应是,转身走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就不必报给父皇了。”修冷淡地说,抬步往前。 剩下的两个随从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硬着头皮问:“殿下,如果陛下问起三皇子殿下的近况呢?” “父皇问起,自然有我来回答。”修平静道,“父皇近日忙于参加二皇子的毕业典礼,就不要打扰他的好心情了。管教小殿下,本就是我份内的事。” 雪礼星顶级别墅区,一栋掩藏于霜雪覆盖的林间别墅。 敲门声规律地响了三下,弗雷德说:“进来,没锁。”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裹着大斗篷的人影闪了进来,刚一进门,他跳了两下抖掉斗篷上的积雪,然后一下子掀掉兜帽,大声抱怨。 “这破星球的气候,晚上真是冷死了,你还非要住在这荒郊野岭里。” 来人很高,五官硬朗,一双浓密的粗眉,正是奥斯汀少校。 “说得好像你怕冷一样。”弗雷德头也不抬地说,将手上的书翻了一页。 奥斯汀所在的斯通家族,被称为“帝国的基石”,远超常人的健壮体格便是这个家族的基因优势。 “不怕冷不代表愿意挨冻啊。”奥斯汀脱了斗篷,搓了搓手臂,环顾四周道,“不是吧,我的小王子,你怎么不开温度调节器?” 他说着又注意到眼前年轻男人的装束——短袖衬衫,活像是在皇城的盛夏。 “我怎么不记得你们皇室的黄金瞳还有耐寒的能力。”奥斯汀说,“你穿这么少,自虐呢?” 弗雷德合上书,笑了笑道:“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教训罢了。来得这么急,路上安全吗?” “放心吧,没有尾巴。” “‘镜’的反侦察能力,我当然是再放心不过的。”弗雷德说。 效忠于皇家的军团们被俗称为“光影军团”,因为在明面活动的几个军团以“光”作为代号前缀,还有平时不怎么露面的用于对内维稳的“影”,然而极少有人知道,还有一支人数少而精的秘密军团,内部代号为“镜”,一般会伪装为“光”执行不能见光的任务。 “过奖过奖。”奥斯汀熟稔地一屁股坐在弗雷德对面的软椅里,“急事找你,你这里太冷了我不废话了——我问你,你那个小女朋友什么时候交的,有多少人知道?” “你直说吧,”弗雷德道,“太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只知道,飞船落地前半个小时,太子突然把我叫去,质问我是不是我教你‘酒吧寻欢’,还说你有了女朋友。” 弗雷德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们的飞船落地前一个半小时,我向你的几个下属散播了这个消息。星球对飞船的通讯需要时间,按你们当时的距离……你自己算吧。我前脚刚出酒吧,后脚就有人把消息递给了太子。” 奥斯汀脸色阴沉道:“上次你说‘镜’里面不干净,我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还没全信……你和哪几个人喝的酒,有名单吗?” “发你了,没几个人。”弗雷德的手指慢慢敲击着扶手,“范围缩得够小了,少校,再找不出来可说不过去了。” 奥斯汀不自觉地恭敬了一点,保证道,“那当然,很快给你结果。” 弗雷德道:“你的队伍很得力,任务比预计的进展要快得多。” “不只是雪礼星的任务,整个帝国内……所有的任务都在收尾了。”奥斯汀慢慢道,“你觉得,太子是不是已经全部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正在执行清理远程脏弹的秘密任务。”奥斯汀干脆地说,“知道两年前,你的决策不是错的,反而救了整个帝国。” “他好歹是皇太子,两年了都没发现不对,那不是废物吗?”弗雷德讽刺一笑,“不过……这个对错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你做对了,帝国才幸免于一场大难。” “那是对于帝国而言。”弗雷德说,“对于太子来说,我是对是错并不重要。” 奥斯汀惊道:“为什么?” 弗雷德抬眼看着奥斯汀,他的眼眸呈现一种偏黄的淡棕色,仿佛是已经熄灭的远古太阳。 可奥斯汀知道,这两轮太阳一旦燃烧,将爆发怎样的威能。他下意识垂下双目避开了这注视,这是刻在基因里的,对于强者的臣服。 “这是我和太子之间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弗雷德淡淡地说。 奥斯汀识趣地闭口不言了。 作为斯通元帅的长子,他自小就认识各位皇室成员。在他少年时的记忆里,皇太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先皇后去得早,皇帝又偏爱二皇子,这位小殿下几乎是由皇太子一手带大的。 作为最小的皇子,阿尔弗雷德尽管桀骜任性,但绝对是极其敬重爱戴他的长兄的。 直到两年前,反叛军剿灭战打响,太子亲自临阵督战,在大局已定胜利在握的时候,包括阿尔弗雷德在内的几个学生被从皇家军事学校之中调往战场,说是让学生们临战学习,其实就是给这帮贵族子弟刷个功勋,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操作。 可这么十拿九稳的事情,偏偏在最后关头翻车了。 一发对星毁灭导弹,整个星球上寸草不存,手段之残忍,帝国为之震惊。奥斯汀记得,当时皇帝震怒,还是皇太子极力求情,最后阿尔弗雷德才没受任何牢狱之灾皮肉之苦,只是夺了爵位流放边境思过而已。 说是流放边境,实际上太子又亲自为他做好了假身份,把他送进在边境上还算繁华的雪礼星,让他在这里继续学业。 在奥斯汀看来,修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但他也知道,他看到听到的事情,远远不是全部。因为这不能解释,为什么一直以来在圣金宫互为支撑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忽然分崩离析,而他父亲斯通元帅在这件事之后不久,反而秘密倒戈向了三皇子,将斯通家族的筹码压在了这个被夺爵流放的小皇子身上。 大皇子生而高贵,威望加身,二皇子母子深受皇帝宠信,三皇子似乎是前途无望,可奥斯汀知道,他花了两年积攒筹码,一旦重新入局,必然会把这盘棋搅得天翻地覆。 叛乱平息了,可整个帝国却暗流涌动。 “我要出门了。”弗雷德起身道,打断了奥斯汀的思绪,“你随意,睡这里也行,今晚不会有人来。” 奥斯汀点头道:“好……不是,等等,夜这么深了,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我‘女朋友’了。”弗雷德说。 奥斯汀有些混乱地问:“你真的在这种关键时候找了个女朋友?还要去找她过夜?” 弗雷德没回答,反问道:“明天所有任务能不能收尾?” “明天?”奥斯汀说,“明天当然不能,再快也还要好几天……” “那么在那之前,我最好是一个不学无术,沉迷美色的废物,这样比较让人放心,不是吗?” 弗雷德向他挥了挥手,套上一件薄外套离开了别墅。 半小时后,弗雷德敲响了一个酒店套间的房门。 门开了,小梅将他迎了进去。她仍然一脸浓妆,害羞地说:“亲爱的,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呢。” 弗雷德关上门,然后一手把她推开了:“只有我们两个在的时候不用演。” “嗨,你早说嘛。”年轻清亮的男声从小梅的口中冒出来,“先说好,钱不退的啊,还是算全天。” 说完,她——他伸手把假胸从领子里拽了出来。 第四章 早晚 小梅从洗浴室走出来,一脸浓妆卸去之后,他是一个五官有些秀气,不算很高的年轻男人。 弗雷德已经躺在床上了,全息屏飘浮在他面前,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着屏幕,一看就是在无聊闲逛。 自从小梅见到这位金主以来,他似乎一直这样懒散,不怎么干正事。 不过,这些都不是小梅会去考虑的,他委婉地说:“弗雷德先生,我准备睡觉了。” 弗雷德眼都不抬地说:“嗯。” 眼看他丝毫没有下床的意思,小梅警惕道:“我卖艺不卖身的。您不是准备睡我吧?” “你想得美。”弗雷德道,“不是有个沙发吗?” 小梅立即道:“合同里说包基本食宿的,我认为‘基本’的标准至少是晚上有床睡。” 不等弗雷德开口说什么,他又接着说:“当然了我不是不可以睡沙发,但如果我睡沙发,这个算降低了食宿标准,得加钱。” 弗雷德终于看不下去以太网了,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小梅原本的清秀面貌,说:“这位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梅谨慎地说:“我可以不知道。” “那就是知道了。”弗雷德笑了笑,“也是,他要来雪礼星的新闻白天就传开了。你在星船港见到,该猜得到他是谁。” “而且那位叫了您的名讳……您不能指望我是聋子。” 弗雷德略感兴趣地说:“那你该知道,我杀人如麻,不把平民的命当命。你怎么不跑?” “也不是没想过跑路。”小梅把提着假胸打开衣柜,说,“主要你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弗雷德:“……” 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小梅从衣柜里拽出了好几个型号的假胸,把自己今天穿的那个按大小顺序叠了进去。 突然见到很多拟真胸部晃来晃去的冲击感有点大,弗雷德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修对他的礼仪管束自小就很严厉,他哪里见过这种东西,自记事起真的都没见过,别提假的了,难免会觉得十分猎奇。 小梅注意到他的视线,摇了摇头道:“像您这样在圣金宫长大的贵人,会觉得这些东西很可笑吧?” 弗雷德没说话。 “可这些都是我吃饭的东西。”小梅把假胸叠好,收回衣柜里,“我是个普通人,并没有能让我一飞冲天的基因能力。表演系学费很贵,我现在还欠着学费……哦,这您知道,毕竟您也承诺了替我还上学费。人人都说,现在是个好时代,我们已经完全度过了最艰难的文明存续危机,这个世纪提倡平等,相对安定,正是娱乐行业兴起的好时候。但是您知道吗?我这样无权无势的表演系学生根本接不到戏,不然您看我也不会接您的这么高危的活儿做。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不会因为对您有什么看法而毁约走人。” 弗雷德心中微动,他问:“你的同学,朋友们,你们平时都怎么聊我?” “我们平时不聊您。”小梅说,“哪怕是两年前……呃,那件事,大部分平民听了可能会骂两句……” 他谨慎地观察着男人的表情,没看到有发怒的迹象,才敢继续说下去:“但也仅此而已。自己的生活就够发愁的了,到了我这样二十多岁年纪的普通人,大多都在思考未来要以什么为生,哪有空闲的精力去关注高高在上的圣金宫呢?只要没出什么大事,无论圣金宫还是大贵族,我们平时都不怎么谈论。” 弗雷德道:“那你们应该很期待下一任皇帝吧?他是个普通人,和大部分平民一样没有特殊基因。” “那倒没特别期待。他只是没有特殊能力,但毕竟出身高贵,并不是个真正的‘普通人’。”小梅想了想说,“来日谁住进圣金宫,我们不怎么关心,关心了也没用,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只要能让我们过得好就行了。” “实话。”弗雷德赞同道,“平民过得也不容易。” 小梅似乎没料到这句话,愣了半晌才说:“也?您在圣金宫长大,从小什么都不缺,就算是现在……您也能随便拿出我半辈子都挣不到的钱。这样,您还是觉得生活不易吗?” 弗雷德笑了起来。 生活不易吗?至少直到两年前,他从没有真心这么觉得过。 哪怕父皇早在他出生前就有一个宠爱的情妇和私生子,哪怕母亲早逝,母亲的家族潦倒,不足以给他支持,但他还有长兄。 从他记事开始,他的生活、教育全都由修一手安排,修是完美的皇储,也是个严苛的兄长,他畏惧修,尊敬修,也爱修。 在他逐渐长大懂事的过程中,他以为,如何与二皇子一党对抗让大哥来日能顺利继位,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最难的事了。 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这个完美继承了黄金之瞳的嫡皇子,早已是他大哥的眼中钉肉中刺,威胁程度甚至在受宠爱的二皇子之上。修甚至都等不到自己二十岁的成年礼,就迫不及待地下手了。 “生活确实不易。”弗雷德道,似乎在和小梅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我只庆幸……自己知道得还不算晚。” “殿下,我一直都在告诉您,您下手太早了,应该再晚些。” 穿越了数万亿的以太流,已经有些失真的老迈男声从掌机中传出来。 修不紧不慢道:“老师,这件事我也多次告知您我的观点了。等他成长起来,建立了功业,那才是真的晚了。两年前他的成年礼在即,眼看就要封亲王,那时我已经是不得不动手了。” “陛下从没正眼看过他,又怎么会在成年礼上给他封亲王?顶天了和二皇子当初一样再授一个公爵头衔。”掌机里那男声说,“你一贯稳重,这事办得太心急了。” 修并不与他争辩,只是说:“阿尔弗雷德是我一手养大,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性格偏执,抗压能力极差,如此重大的颠覆性打击之下,必定一蹶不振。如今看来,一切都如我所料,他在这荒凉之地不思进取,学都不去上,已经是废了。” “颓废一时又算得了什么?他的运气太好,两年前那事居然还有内情,你可别翻船了,让他借着这事再爬起来。” “我不正是为这亲自过来了雪礼星吗?”修说,“再说,依我亲眼所见,他也爬不起来。今日的笑话,老师想必已经听说了吧?” “你是说他今晚和来路不明的平民女人睡在了一起这件事?”老迈的男声说,“听说了。这件事要是能在皇城传开……” “不行。”修说。 “怎么不行?这种荒唐的事,我们只要……” “我刚刚落地雪礼星,紧接着就有对小皇子不利的流言传回圣金宫,是个人都会知道是我在毁他的名声。”修平静地说,“大祭司,希望您不要做多余的事。” 一阵沉默,许久之后,老迈的男声才说:“当然,殿下。” “如今正是关键时期,我人在边境,圣金宫那边还指望着老师。”修放缓了声音道,“说到底,阿尔弗雷德现在根本算不上威胁,关键还是在二皇子……圣金宫那边能不能成事,可全靠老师了。” 大祭司失真的声音说:“我自然会竭力为大殿下分忧。” 修与他互道了告别词,随后切断了联络。 闭眼沉思片刻之后,修招来了一个随从。 “查得怎么样了?” “那位小姐的名字是梅,是第二悬臂上一家艺术学院的学生……”随从说了寥寥几句,然后告罪道,“殿下,这里通讯不畅,实在是……不便于深挖信息……” 修一手扶着额,似乎有些头疼。 随从小心地说:“殿下,那明天早上,访问皇家学院雪礼分校的行程……还去吗?小殿下可能不一定能……呃,起得来……” 修冷淡地看了一眼躬着身的随从,说道:“去。当然去,为什么不去?给所有驻地媒体再发一次消息,要他们务必到场记录。” 第五章 大哥 雪礼星昼长夜短,虽然时间还很早,天光已经全然大亮。 修已经在随侍的服侍下穿束整齐。 他有超过一米八的身高,体态修长,皇太子的制式礼装妥帖地包裹在他身上,原本沉静的气质被衬得威严端肃。 如今的皇帝因为情妇与私生子的问题,个人品行多年来饱受诟病。对比之下,从来没有任何负面消息的皇太子就显得更加完美无暇了。 若不是有这个完美的嫡长子一直占据着储位,如今太子的位置上究竟二皇子还是三皇子,还真的很难说。 修看着落地镜。镜中的这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无论服饰发型,神色动作,都挑不出一丝错处,而这样完美无错的仪态,他已经维持了整整二十八年。 “就快了……”修对镜中的自己轻声自语。 随侍没有听清,疑惑道:“殿下?” 修说:“出发吧。” 这是皇太子首次访问雪礼星,皇家学院雪礼星分校又是公开露面的第一站,场面自然隆重非常。 学校自然是不可能让普通民众随便进去的,即使这样,学校外的警戒圈之外还是围着不少民众。今天不是休息日,学生们都在学校里,时间还早,最早的课都还没有开始,许多平日里第一节 课总迟到的学生今天却早早地起了床,只为了远远地引颈看一眼传说中的皇太子。 自从以太网络技术可以传播图像之后,身有爵位的贵族们的肖像都是受到严格保护的,更不要提皇室成员了。 近身的记者媒体们都是全程录音,大多记者为了工作都在手掌或手腕等地方植入了传感屏连接掌机,可以方便地随时文字记录。 所以,这种悬臂边境之地的学生们热切地想要亲眼一睹神秘的皇太子真容就可以理解了。不过,想要看到皇太子,哪怕是远远的一眼,也不是容易的事。 皇太子身边簇拥着当地小贵族、官员、学校高层和随行人员,外面有许多媒体记者跟着,最外面还有一层全副武装的保镖戒备圈——太子这次出行并没有带多少随从,带来的保卫队全上了也没几个人,因此这次的警戒工作除了太子自己的人手,更多是由雪礼星当地治安局和正好驻扎在这里练兵的一个皇家军团负责。 “根本看不清警戒圈里面啊。”一个女生失望道,“亏我起了个大早。” 和她结伴站在一起的男生们都连连打着哈欠:“这么早,这些人居然看着一个比一个精神,怪不得人家能当官……太子殿下也来得太早了。” 女生说:“这个我看了,早上的新闻说太子殿下是为了不影响我们上课,所以特意在第一节 课之前过来。” 一个男生小声道:“为什么不能选下午最后一节课以后……” “那当然是因为只有早起的好学生才有资格见太子殿下啦。”女生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叹道,“唉,不过起得再早其实也没用,什么都看不见。” “早晚都能看见的,何必急在这一时呢?”一个带着笑意的年轻男声说。 几个学生闻声转过身,又一齐仰起头。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来人太高了! 与他们说话的这个男生身材高大,他有一双近乎黄色的浅棕色双眸,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很是耀眼,但比金发更加耀眼的,是他叫人过目不忘的英俊面容。 女生疑惑道:“你是我们学校的吗?” 这样叫人印象深刻的英俊相貌,在人数并不太多的学校里该是一入学就全校皆知的,她不相信自己竟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有的男生则注意到他的话,问:“你说早晚能看到是什么意思?” “皇帝的形象可是公开的。”来人微微笑道,“到时候不就能看到了?” 他在指皇太子终归会继位成为皇帝。 由高等基因组成的贵族阶层长久以来都高高在上,手握大权,哪怕如今在提倡平等,这种观念还是根植在每个人潜意识里。这几个学生谁都没敢接这句话,他们不想和陌生人议论皇室。 来人也没继续,只是和他们颔首道别,说了一声:“我们走。” 这几个学生这才注意到,来人身后还跟了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这年轻男子似乎是来人的随从,应声道:“是。” 于是来人领着他的随从径直往皇太子所在的警戒圈走去。 几个学生迷惑地看着,直到那人越走越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想强闯警戒圈。 几人都傻了,赶紧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喂,同学!回来啊!” “不能靠近,会被……” “射杀”两个字还没喊出口,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警戒圈忽然主动打开了一个小缺口,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然地走了进去,随后警戒圈又再次闭合,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得仿佛一滴水滴在了水面上,轻微的波澜之后又恢复平静。 “那人……”看呆了的学生喃喃地说,“那人到底是谁?” 修对这样的访问已经是驾轻就熟。 自从他二十岁成年礼之后,就时常代表皇室出行访问,何况雪礼星只是一颗边境小行星,人员结构简单,哪怕是访问正在进行中,他也不需要花很大心神来应付。 他在心中默算着时间。现在不过刚刚开场,活动前后要持续一个多小时,在剩下的一个小时里,不知道阿尔弗雷德能不能赶到,雪礼星的交通状况似乎还好,并不怎么拥堵…… 当然,皇太子看上去还是一切如常,谁也不知道他其实心不在焉,正在走神。 就在此时,外围的记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陪在太子身边随行的奥斯汀开口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过人群,径直走了进来。 记者们眼睛都差点瞪出来,里面的随行官员也一时被这突然状况搞得有些发愣,那忽然走进来的年轻人长腿迈了几步,似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太子面前。 不等任何人做出反应,他右手抚着前胸,单膝跪下,垂首恭恭敬敬道:“皇太子殿下。” 这是觐见时最高的礼节,他做得极其标准,无可挑剔,一看就知道接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 修神情微动,但他立即俯身掩住了自己神情。 众目睽睽之下,皇太子亲自俯身扶起了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并且握住他的小臂,说:“阿尔弗雷德。” 周围一片寂静,没人出声,但气氛似乎一下变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对同胞皇家兄弟。 一个是如日中天的皇储,另一个是由于不堪劣迹被迫销声匿迹两年的小皇子,在普通民众心中,他们似乎是天和地,光与尘。 但此刻实在没人能将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比作尘土,因为他即便身穿简单便服,仍是如此的光彩夺目,当目睹他和太子站在一处,仿佛看到了双日争辉。 年轻人——阿尔弗雷德回握住了皇太子的手,亲密地唤他道:“大哥。两年不见了,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查询角色具体身高可以在我微博搜关键词“身高”,或者搜“路老师”也一样(。 第六章 杀你 就在昨天,阿尔弗雷德特意在船港截住修挑衅,短短一夜之后,他却仿佛忘了前一天的事,如幼时一样亲密地唤他“大哥”。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修却忽然想起许多桩往事来。 他想起,阿尔弗雷德自慢慢懂事后就最不屑装腔作势、弄虚作假。他从不耐烦繁文缛节,尤其讨厌公开场合下贵族们的逢场作戏,以前常常当众给皇帝和二皇子没脸,为这个,不知道遭到过多少次皇帝的责备。 就在两年前出事的前一个月,他还因为在公开场合管二皇子叫“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被皇帝特地从学校召回圣金宫训斥。但阿尔弗雷德从来都只服他大哥的管教,那天当面顶撞自己的父亲,皇帝被气得要关他禁闭,还是修匆匆赶去把他救出来的。 这样骄傲的小皇子,宁可被关禁闭也绝不虚伪改口的阿尔弗雷德,如今恭敬地当众给修下跪行礼,亲密地握着他的手,眼中全是对长兄的敬爱,就好像他们从无隔阂。 不过两年而已。 所有的媒体记者们都打了鸡血一般地奋笔疾书,以太流飞快地掠过那些嵌在血肉中的传感屏、停在半空的全息屏,将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记录了下来。 修被握住的那只手忽然有些发冷。他本以为自己会欣慰,但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竟然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你长大了。”修说,神情无波无澜,“也长了本事。” 阿尔弗雷德的笑意更深沉了些,他恭敬地回道:“大哥谬赞了。我是什么性子,有什么本事,全都由大哥一手调教,大哥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修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对尊贵的嫡出皇家兄弟暂时停下了叙话,其他人这才敢开始见礼。 阿尔弗雷德身后的瘦弱男子单膝跪下道:“见过皇太子殿下。” 修说:“起来吧,约书亚。你陪着小殿下两年,辛苦了。我来之前特意去见过老师,他请求我给你带话。他要你尽心陪伴小殿下,也注意自己的身体。” 约书亚垂首道:“是,大殿下,我一定会尽心。” 约书亚·白,正是这一任大祭司的独子。白氏家族向来人脉凋零,现任大祭司年过五十才得了一个儿子约书亚,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下一任大祭司。 皇子流放这种事在近三代皇帝执政期间都没有出现过,两年前刚宣布时还是引起了些争议的,好在当时大祭司的独子约书亚主动提出陪伴小皇子思过,这件事听起来才合乎理法了一些。 大祭司一职如今只是精神象征一样的存在,并没有实权。也正因为如此,大祭司的儿子陪伴督导小皇子远赴边境反省过错,才最合适不过。 不等约书亚再说什么,立在修身边的奥斯汀按胸躬身道:“小殿下。” 阿尔弗雷德笑着应道:“奥斯汀,是你啊。我们上次见面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些年了吧。” 奥斯汀干笑了一声,非常不自在地看了修一眼,修回看向他,神色平静,显然是不准备在这里发作昨晚被拦在星船港挑衅的事。 “是有好久不见了……”奥斯汀含糊地说,“您的病好些了吗?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很挂念您的身体,我父亲也要我向您问安。” “让父皇和大哥担心了。”阿尔弗雷德朝修笑了笑。他明明比修要高出不少,可是现在却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像是某种大型犬。 “现在好多了,只是刚来的时候不适应气候,歇了好些日子,如今已经恢复正常的校园生活了。”阿尔弗雷德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撒娇般地补充说,“大哥也真是的,来学校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早早地过来迎接大哥。” 修顿了顿,看着他慢声道:“我以为,你赶不过来呢。” “怎么会?”阿尔弗雷德仿佛对这句话的深意毫无所觉,失笑道,“学校再大,宿舍离这里也就五分钟的路程。” 他确实是开场五分钟后到的,记者们记录道:小皇子早起时得知太子来访的消息,匆匆从宿舍赶来。 修不用想也猜得到记者们会怎样理解这段对话,然而,据修所知,阿尔弗雷德来了雪礼星两年,根本连一天的学生宿舍都没有住过,更别提什么“正常校园生活”了。 可是在场这么多学校的高层领导和教授,居然没有一个人对阿尔弗雷德的这番话做出任何反应,仿佛他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实话。 修似有所觉,阿尔弗雷德在此时搀住他的手臂,看似是个恭敬的动作,力道却不容挣脱。 “大哥,走吧,带你参观我的学校。” 参观学校,这本就是原定行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校内博物馆而去。 雪礼星这种边境星球之所以设置了一个皇家学院的分校,就是因为这是一颗很有历史意义的星球。 这个王朝的开国皇帝与开国大元帅曾经在这里并肩作战,抗击当时反对基因技术的邪教军团。 就是在这里,黄金之瞳一战成名,一夜间闻名天下。 讲解员手掌对着一幅占满半面墙的巨大画像道:“这就是著名的‘雪礼星鏖战图’,由当时的战地记者口述情景,著名大画家复原而成。当然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拟真全息图,真品被收录在圣金宫之中。” 在这幅巨大画像中,一个正值盛年的巍峨男子手持一张巨弓,正弯弓欲射。他的周围皆是尸身和硝烟,而他的双瞳仿佛两轮耀眼的远古旧日,金黄璀璨,震慑人心。 这幅描绘开国皇帝英勇战姿的名画人尽皆知,在场的人自然没有没看过的,更不要提两位皇子甚至还在圣金宫见过真品。 不过,在场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同时看见这幅画和画中主角的后代,心中不免会有些想法。 太子是个普通人,没有基因能力,这自然不提了。可小皇子可是据说继承了黄金瞳的,然而他的眸子也不过是一种浅淡的黄棕色罢了,根本不是画中这种模样。 看来,当年的那位战地记者可能是震慑于大帝奋勇杀敌的英姿,口述时加入了许多自己的想象…… 讲解员并未在这幅众人皆知的画身上多费口舌,很快就以十足的热情地介绍起了另一样藏品。 “太子殿下,各位大人,请移步这里。接下来我们将看到的是雪礼星最重要、最珍贵的历史文物,也许您们在别处见过全息影像,但真品却一直保存在雪礼星。当年的大帝在得胜之后,在漫天飞雪之中当场将这件物品当作礼物赠送给那时的原住民,以感激他们在战役中的相助,这也是雪礼星名字的由来。” 讲解员手掌向上,以尊敬的手势示意向他背后的巨大玻璃罩:“请看,这就是——开国大帝当年使用的荣光之弓!” 玻璃罩里,一张长度超过两米、上长下短的巨大长弓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这张弓不仅十分巨大,重量也极重,极难拉开。”讲解员说,“据记载,当时许多体格壮硕的雪礼星原住民都曾尝试着想要拉开这把弓,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成功的。这是只有大帝才有资格使用的荣光之弓,它象征着……” 讲解员正说着,忽然,尖锐的警报声从极近的地方响起来。 “——敌袭!敌袭!” 警戒圈中有人大声高喊着,这喊声话音刚落,只听“砰砰”几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了巨弓的玻璃罩上。 其实不需要看清也能够猜到,是子弹。 场面一下子极度混乱起来,记者们大多是普通人,哪里见过子弹乱射的场面,此时乱成一团,就连官员贵族们也有慌乱逃跑寻找掩体的,尖叫和怒吼声响成一片。 “快跑,快跑!” “保护太子!” “不要乱跑!让警卫处理!” 太子的贴身随从、奥斯汀和他带来的手下都警惕地围到了修的身边,顺便也将阿尔弗雷德一起保护在里面。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阿尔弗雷德和修看上去简直与这场面格格不入,因为他们既不慌乱,也不愤怒,要是光看这两兄弟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 “太子怎么如此不为所动啊。”在记者们忙于保命,无人注意他们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讥诮地轻声说,“不会是,您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幕吧?” 贴身的警戒圈很小,随从们的背几乎贴着两位皇子的衣物,他们也只能紧靠在玻璃罩前,互相挤在一起。 这样贴身的距离,修只能仰头看他,道:“你……长高了不少。”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种时候,修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忽然注意到,修的脖颈洁白而修长,尤其这样仰起的时候,仿佛在是引颈献祭……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占据了阿尔弗雷德脑海一秒,随后他坚决地把莫名其妙的想法清除了出去,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 又有子弹击中玻璃罩后反弹了出去,修一言不发。 “很好。”阿尔弗雷德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战况,“今天要是有人因此死了,我会全算在你头上。” “不会。”修突然开口,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他们只会杀你。” 第七章 巨弓 阿尔弗雷德的脸色阴沉下来,他道:“你就这么着急要我死?” 修只是平静道:“你挡了路。” 于是阿尔弗雷德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为确保自己的权柄已经丧心病狂,多说无益。 修正等着看阿尔弗雷德怎么破眼前这个局面,只见阿尔弗雷德提起一拳,猛地朝他砸了过来。 那一刹那,修心中微讶,他没有躲,只是有些意外和不赞同。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袭,“砰”的一声巨响,这一拳和他擦脸而过,带起的风流甚至撩起了他细碎的鬓发。 修感到身后的玻璃罩狠狠震颤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看到这个坚固无比,用来保护最高级别文物,被子弹击中数次都毫无痕迹的顶级纳米玻璃罩上竟然出现了网状裂痕。 “啧,还真挺硬的。” 阿尔弗雷德甩了甩手说。他往前跨了半步稳住重心,又提起一拳,这一次神色郑重。 修看见,阿尔弗雷德原本浅淡的眸色正在缓慢变得深沉、明亮。 宽阔而混乱的博物馆大厅里忽然炸开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简直像是有一个小型炸弹在大厅里引爆了,随即而来的碎玻璃落地的哗啦声。 众人都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地向声源投来了视线,这一看,所有人都惊愕在原地,一时间就连前门战况都没人去关注了。 帝国最顶级的文物防盗装置碎了一地,而一个高大的身影撑手一跃,敏捷地跳上了大半个人高的展示台。 地势开阔,高高的展示台是个极好的远程狙击位。可惜大厅里的这些人今天都被安检过,谁身上也没有远程武器,无法帮到外围的警卫。 这个大厅里唯一可以称得上“武器”的,就是这张巨弓。 阿尔弗雷德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张沉重巨弓,将它硬生生从安放的装置中拔了起来。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图,一个记者绝望地喊道:“可是只有弓,没有箭啊!” 阿尔弗雷德似乎忘记了弓必须配箭这回事,一手举弓,另一手搭上了空空如也的弓弦,缓慢拉开。 传说中只有纪元之初开国大帝拉开过的荣光之弓,在沉睡了一个纪元之后,再一次缓慢地弯出了嗜血的弧度。 阿尔弗雷德的双眸此刻正是最最纯正的金色,璀璨明亮,仿佛是正在燃烧的黄金。 空气之中出现了异动。 只见他搭住弓弦的手指和弓身之间凭空出现了一条有如实质般的光束,空气诡异地扭曲挤压着,仿佛硬生生将光芒挤压成这极细的一束。 这一支光箭随着弓弦的不断拉开,变得越来越实质、越来越耀眼,箭身上的光芒不断四溢,仿佛正在燃烧。 阿尔弗雷德拉满了弓,他的双眸仿佛远古太阳再现,弓上搭着的是神迹一般的光箭,而他的背后,正是那幅绘于本纪元之初的,大帝挽弓图。 “大帝,是大帝活了!” 有人情不自禁地呼喊出声。 没有人嘲笑他精神错乱,其他人都被震慑得无法言语,不止一个记者心神激荡,不顾禁令打开了摄像功能。 阿尔弗雷德只用了极短的时间瞄准,而后果断放手。 下一个瞬间,那支光箭直直没入了一个杀手的背心,那杀手连惨叫都没能发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上留下一个还在冒着焦烟的被贯穿的空洞。 没有给任何人反应时间,阿尔弗雷德搭箭再射,光箭急速在弓上成型,而后飞速带走又一条人命。 他连射连中,速度越来越快,根本不需要瞄准时间,伫立在那里仿佛战神降世。 原本摇晃不定的胜利天平就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被硬生生砸得向一边倒去,警卫们一拥而上制服住了最后的几个杀手。 大厅中寂静无声,有人满脸通红,似乎想要鼓掌庆祝劫后余生,但到底也没能敢有动作。 那双仿佛在燃烧的黄金瞳俯视全场,对高等基因的本能畏惧让被注视到的每一个人都深深低下头以示臣服。 人人都避其锋芒,只有一人仍然抬首与他对视。 修的神色如山峦一般巍然不动。 不止这两年,从少年时候开始,阿尔弗雷德就时常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他的大哥失态? 小时候,他希望能看到大哥笑,现在的想法就恶意许多,他希望看到修惊慌失措,害怕恐惧。 他本以为在今天多多少少能瞧见一些的,可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今日修的计划失败了,可以说失败得非常彻底,可他仍是这样平静,沉稳到可怕,简直像个名为“完美皇太子”的假人。 阿尔弗雷德握着长弓跳下了展台,在所有人慢慢回过神时单膝跪了下去。 “连累了太子殿下,请您责罚。” 修似乎并不想接这句话,只是说:“快起来吧。” 他不问,却有人替他问,奥斯汀嘴快地大声道:“小殿下今天救驾立下大功,怎么却要告罪呢?” 阿尔弗雷德站起身,他的眸子已经熄灭,又成了平日不起眼的浅棕色。他肃容道:“因为这些人,并非是前来刺杀殿下,而是冲我来的反叛军余部。” 皇帝曾经在两年前告知天下,反叛军已经被彻底剿灭了,并且最大的功劳被算在了皇太子头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剿灭手段太过粗暴残忍,直接灭了一颗还有居民的小行星,这事被算在了三皇子头上。 而现在,三皇子却亲口说,反叛军还有余部,并且竟然在追杀他。 整个雪礼星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都在这大厅里了,还有雪礼星叫得上号的全部媒体,阿尔弗雷德这句话一出口,这个消息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大厅中一时哗然,大部分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也有少部分心思重的恨不能立马聋了,不想去听这些皇家隐秘。 但无论他们怎么想,阿尔弗雷德都继续说了下去:“两年前我挫败了反叛军精心布置了几十年的阴谋,他们恨我入骨,从未停止对我的追杀。今天乍一听闻大哥来了学校,我实在太过思念大哥就现身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差点连累了大哥,是我行事冲动了,请您责罚。” 阴谋?什么阴谋?难道两年前的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小皇子下达那样的命令是事出有因的? 修关切地说:“这自然不是你的错。既然牵扯到……这么重要的事,那就随我来我的行宫,详细禀告给我听。” 言下之意,就是不让他继续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下去了。 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温顺道:“是,殿下。” 他把长弓交还给一旁的校长,修也正对着校长说:“今天出了这样的变故,访问就到此结束吧。” “这是自然,太子有国事要处理……”校长年事已高,一边答着话,一边接过阿尔弗雷德递来的长弓,结果差点摔了。 阿尔弗雷德赶紧扶了他一把,道:“还是我来放吧,是有点沉。” 玻璃罩全碎了,自然是不能用了,得换新的。放置巨弓的底座倒是没坏,此刻被人搬了下来,阿尔弗雷德尝试着把弓重新安置回去。 奥斯汀就站在他旁边,自然地上前搭了把手,帮他扶着弓调整角度。 其他的人此刻都围在修的身边,听太子正式宣布访问临时中止。 奥斯汀抬眼看去,只见太子还在说着些官话应付在场的权贵和媒体,一两句应该是结束不了。他低下头轻声道:“有活口,比我们预计的要多。口供怎么办?” “不管审讯时他们说什么,我说他们是叛军,”阿尔弗雷德冰冷地说,“他们就是叛军。” 奥斯汀垂目道:“明白了。” “咔嗒”一声,巨弓重新卡进了装置里。 第八章 相信 雪礼星的“太子行宫”说是行宫实在有些不恰当,因为这就是一栋大些的别墅罢了,大归大,和宫殿还是两码事。 不过,边境条件有限,太子来访得又很突然,准备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阿尔弗雷德跟在修身后进了这个“行宫”,随从们先后告退去做杂事了,修将阿尔弗雷德带进自己的书房里。 “关门。”修吩咐道。 不必他说,阿尔弗雷德已经关上了门,宽阔的书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二人。 这情景实在是太过熟悉,无论他们面上多么镇定自若,其实心中都起了波动。 从小到大,阿尔弗雷德无数次被修这样领进太子书房里,关起门来说他们兄弟二人的私话。 有时候是阿尔弗雷德想要与修探讨自己不怎么合规矩的观点,有时候是修不愿在人前训他,背地里给他分析利弊,教授道理。 阿尔弗雷德自认为,他的处事准则、他的独立人格,就是从小在太子书房里那一次次的私下探讨、教导之中建立成形的。 如今,他又站在了“太子书房”里,这是个陌生的房间,眼前的这个人,也让他觉得陌生。 修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阿尔弗雷德,他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阿尔弗雷德说:“太子,上一次你我单独谈话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修默然以对。 阿尔弗雷德清楚他的性子,修不是那种会浪费精力去回应挑衅的人,于是阿尔弗雷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两年来时时刻刻记着太子对我最后的那一句教导,一秒都不敢忘。” “那很好。”修说,转过身来面对他,“说正事吧。你今天演这一出戏是为了什么?” “太子精心给我搭了舞台,找了捧场观众,我怎么能不卖力呢?”阿尔弗雷德笑道,“我听说原本的行程还有学生宿舍呢,你是不是都已经把‘太子探望小皇子遇空门尴尬’的新闻稿写好了?用不上真是可惜了。” 修并不接后半句,只是说:“你以为你演的这一出戏不会被揭穿吗?那些人根本不是反叛军。” 阿尔弗雷德无所谓道:“当众刺杀皇子,是不是反叛军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修说。 “哦,对,事关你当年清缴反叛军的功勋。”阿尔弗雷德仿佛才想起来这一层关系似的,嗤笑一声,建议道:“太子想要保住功勋很简单,只要站出来说清楚这些人的来路就行了嘛。” 修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坐下,抬首看着他,慢慢道:“兹事体大,我已经亲自要求到场的所有媒体,暂时压住消息,等待审讯结果。” 阿尔弗雷德毫不示弱地说:“那么多媒体,你说压住消息,消息就压得住吗?我在雪礼星待了两年,从来不知道这个冷得要命的星球有这么多家媒体,真是难为太子把他们全都请来——只是现在又要他们全部闭嘴,是不是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只要我想,自然可以办到。他们宁愿得罪你,不会得罪我。”修交叉十指,沉稳地说,“因为我是皇太子,而你只是一个没有头衔的流放皇子。”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阿尔弗雷德这两年情绪内敛许多,仍然花了两秒控制住了自己被挑起的火气,冷冷道:“实话。不过,太子最担心的并不是功勋能不能保住吧?你这样急匆匆赶来雪礼星,是听说了别的消息才赶来的吧。” 修没有否认,反问道:“那么,消息属实吗?” “这要看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了。”阿尔弗雷德笑道,“如果是我荣升少尉的消息,那确实是真的。” “胡闹。”修沉声道,“那是效忠陛下的皇家军团,不是你用假身份混进去试图插手的地方。” 阿尔弗雷德道:“算了吧,谁不知道那就是奥斯汀他老爹挂在他名下的兵,又不是什么正经军团。奥斯汀一直待在主行星享乐,不管这事,我过去替他管管又怎么了?太子就别在一边说风凉话了,您舒舒服服地坐在您的宫殿里,有人将消息递到您的手上,而我呢?我可是花了许多钱送礼,陪了不知道多少次酒吧通宵,这才辛辛苦苦升了军衔打探到一点消息。”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突然道:“太子,你我都是最近才收到风声,可皇家军团是直接效忠陛下的,他知道这事的时间可不短了。就算他不想着捞我一把,怎么也没告诉你这个太子呢?” 修垂下眸,态度冷淡地说:“二皇子曾经在去年出行访问了几个居住行星。那些行星都有皇家军团临时进驻‘练兵’。” “原来如此。”阿尔弗雷德冷笑道,“原来是忙着把这事的功劳堆在他宝贝儿子的头上,生怕走漏消息被你或者我抢了功。” “不要妄议陛下。”修下意识地说。 这句以前说了太多遍的训诫让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少年时每一次那样乖乖住嘴,而是毫不客气道:“你大可以去圣金宫告我一状,就像两年前一样。听说雪礼星的任务就快完成了……我很期待,等到消息传出去,我会摇身一变成为救世英雄,到时候,太子要如何自处呢?” 修没什么情绪地说:“阿尔弗雷德,我本来以为你有了点长进,可你想问题还是这么幼稚。我已经亲临雪礼,你认为,这消息还能如你所想的那样传出去吗?” “那我们就等着看吧。” 阿尔弗雷德说完,也不行礼,转身便准备离开。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他忽然道:“太子,你后悔吗?” 修顿了顿,问道:“什么?” “明明是你下令毁灭了那颗行星,却嫁祸给我。谁能料到,下令毁灭那颗行星的人,竟然要成英雄了。”阿尔弗雷德转身看着他,“落到如今的被动境地,你后悔吗?” 修眸光微动,他极认真地说:“我从未后悔过。”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被满腔的戾气堵住了喉咙,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他的信仰崩溃的日子。 两年前,就在前线,修找到他,要他签一份什么“作战统计表”,说是回头清算功勋用,他看都没看就签了。 毕竟这可是他的大哥,他可以眼都不眨地为大哥去死,怎么会怀疑他什么。 后来事情仿佛是一下子失控了,小行星毁灭,他们被急召回宫,紧接着他签下的那份文件就出现在圣金宫,成了他越过太子私自下达军令的罪证。 验证无误,是他亲笔所签,于是残暴无度,罔顾人命的罪行再也无可辩驳。 阿尔弗雷德的世界崩塌了,他看着修在圣金宫为他恳求宽恕,可修口中说出的前线情形,什么小皇子当时急于剿匪,什么小皇子认为事态紧急……全都是编造出的谎话。 他就那样看着他无比信任的大哥,一句又一句吐出荒唐的谎言,看似是为他求情,实际句句坐死了他的罪名,让他再也辩驳不得。 谁会怀疑,向来疼爱小皇子的大皇子说出的竟不是实话呢? 截至那时为止十九年的人生里,阿尔弗雷德一心拱卫修的皇储地位,从未为自己攒下任何一点势力,一朝被诬陷,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很快的,罪名定了,惩罚也定下,修亲自送他——不如说是押着他,前往主行星的星船港,送他离开。 离开之前,阿尔弗雷德犹不死心,要求和修单独谈话。他拽着修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我那么相信你”,那时只有十九岁的阿尔弗雷德嘶喊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说,说得自己泪流满面。 我那么相信你!为什么?我那么相信你! 修只是推开了他,神色冰冷,高高在上道:“阿尔弗雷德,我现在教给你最后一课。那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第九章 必胜 阿尔弗雷德看着修,听他说“从未后悔”,就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被他高高在上地教育“不要相信任何人”。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哭,也没有失望、愤怒和不可置信,两年的自虐式成长让他脱胎换骨,再也不会轻易失态。 这一次,他得体地颔首回敬道:“那就好。你要是求饶的话,我说不定还会为难呢。” 说完,他转身而去。 今天没有下雪,难得阳光不错。 阿尔弗雷德走出太子行宫时,发现有一个人正在他的车前等他。 “小殿下。”约书亚向他见礼。 阿尔弗雷德道:“不是叫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吗?” “我不放心您。”约书亚往别墅看了一眼,“那位……为难您了吗?” 阿尔弗雷德嗤笑:“为难我?他倒是想要为难我,早上什么情形你也看到了。笑话,我好歹在这里经营了两年,能被他落地第二天就干掉吗?” 约书亚摇头,不怎么乐观道:“我刚才为您走访了两家媒体,问询今日的新闻稿进展如何了……他们知道我是您的人,两家都对我含糊搪塞,不肯正面回答。我猜别家也差不多,大殿下定然是给他们施压了。今天小殿下虽然化险为夷,但恐怕也很难更进一步。” 阿尔弗雷德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出去做了事又回来了,神色稍缓。 “你办事向来得力。”他说,“和你父亲联络了吗?” 约书亚道:“还没有。父亲一定会给殿下支援的,只是殿下没有吩咐,我想着还是不要擅自递消息回主星。” “很好。”阿尔弗雷德满意地说。他终于正眼看向约书亚,顿了顿又道:“约书亚,你跟着我也两年了,一直很忠心,办事也妥帖。我记得你比我大几岁……说起来,我也算是有两个哥哥,这两年他们却连一声好都没问过我,只有你像哥哥一样尽心照顾我。” 约书亚闻言立即单膝跪在了雪地里,垂首道:“小殿下,当年我跟着您出来时父亲就叮嘱了,要我忠心、尽心。您是最正统的黄金瞳继承者,黄金瞳是白氏先祖最骄傲的杰作,我们作为白氏的后代,无论如何都会竭尽所能地护持黄金瞳继承者的。” 阿尔弗雷德微微动容,亲自俯身扶起了约书亚。 “我向白氏承诺,”阿尔弗雷德郑重道,“我登临高位之日,就是圣白塔重建之时。” 圣白塔是本纪元初就存在的基因研究所,和圣金宫一样古老,第一任大祭司便是基因改造计划的牵头人。只是在彻底度过了文明生存危机之后,圣白塔就被关停,拯救了人类文明的基因改造计划和研究也停止了。 如今的大祭司居住的地方虽然也叫“圣白塔”,但也只是象征意义,和纪元之初那个最顶尖的基因研究所不是一回事。 古时的基因改造计划何其惨烈,牺牲了不知多少志愿者,直到现代,仍然有为数众多的基因缺陷者的后代饱受着基因改造弊端的折磨。可是那时就连文明存续就成问题,没有大量特殊能力者去开疆拓土,改造环境,就只有等死。 如今既然危机已经过去,社会结构也趋于稳定,在这个计划之中得利最大、甚至最后称帝的这一族,自然是不希望也不需要这种研究继续。 因此,白氏曾经数次向圣金宫请求恢复基因研究,都被圣金宫委婉驳回。 阿尔弗雷德许诺了他所有的先祖都不曾答应的事情。 约书亚的眼眶红了,他哽咽道:“白氏为殿下万死不辞!” “好。那么,我现在确实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办。”阿尔弗雷德握着他的手臂,和他凑得更近了一些,“太子想要致我于死地,这口气我绝对不能就这么咽下。他既然来了我们的地盘,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新仇旧恨,我要和他一并清算。既然是他先出手,我加倍回敬也是应该的,我已经想好了……” 他低声吩咐了数句,约书亚很是沉稳,面不改色地听完了。 “殿下,您放心,我这就去办,一定办妥。”约书亚说。 阿尔弗雷德拍拍的他手臂,信赖道:“我相信你。” “ 失手了。” 修站在落地窗前说。 失真的苍老声音从他书桌上的掌机里传出来:“我已经知道了。失手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不仅没除掉他,还让他大展威风。” “今天他得到了幸运的眷顾。”修说,“正好那把弓就在旁边。” 苍老的声音说:“是这样吗?您觉得这只是运气好?” 修的眉头微微一动,他说:“今天的行程是我亲自安排下去的,荣光之弓也是本就一直放在那里,并不是临时调过去的。当时那个情况,他已经猜到了是冲着他去的,身上没有武器,想要自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拿那把弓赌一赌,恰好那个地势又适合狙击……我复盘过一遍了,没什么不对,所有的进展都很自然。” 苍来的声音说:“是很自然,来日这件事传遍帝国,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什么。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您是说,这件事完全是他操纵……”修停顿了一下,很快就自己否定道,“这怎么可能?能够瞒着老师和我的耳目去统筹安排好早上的一切,事后也不露痕迹,帝国之中能做到的势力寥寥无几。总不能是陛下改变了心意吧?” “哦,那倒不会。”大祭司笑了一声,笑声被以太流传递过大半个星系悬臂,声音有些扭曲,“陛下如今正全力给二殿下的毕业季举办庆祝活动呢,过两天就连我也得到场——陛下今日亲自驾临圣白塔请我去的。” 二皇子只比嫡出的大皇子小了两个月而已,要不是当年先皇后早产,到底谁是长子还不好说。 这位二皇子没能够占到出身上的任何优势,只能从后天下手。今年同样二十八岁的他已经在帝国最好的学府里修完了最高学位,虽说贵族圈内谁都知道,他每一篇学术论文背后都有皇室御用的学术团队给他代笔,不过不管怎么说,学位拿到了。 为了这事,圣金宫提前半年就开始造势,很多人都私下猜测,太子忽然出访边境就是为了避开二皇子的毕业季。 修早已经习惯圣金宫的态度,听后只是淡淡地说:“看来陛下并未改变心意。那么,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股可以和你我抗衡的势力,那阿尔弗雷德一个失势的皇子,又凭什么能争取到别人的支持?哪怕是两年前的事情翻盘,那也威胁不到我皇储的地位,正相反,在众人眼里,我还是当年为他求情的那个呢。” “殿下说得有道理。应该不会有人冒着得罪皇储的危险这样在背后帮他。” “如今他是最弱势的一个,除非他展示了什么必胜的筹码,不然绝不可能有人敢站他的队。”修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倨傲不屑,“可是,他哪有什么必胜筹码?” “今天的事情就是这样,我马上就要出去宣布审讯结果了。”奥斯汀按着他的耳中一个隐蔽的耳麦说。 这个绝对封闭的军用审讯室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或者说,只有他一个活人在。 几具杀手的尸体倒在他脚边,但是他仿佛司空见惯,熟视无睹。 “爸,你想好了吗?”奥斯汀说,“以前两年的事情勉强还可以解释成是为帝国效忠,但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就真的和三皇子绑在一条船上了。” “我知道。”他父亲斯通元帅沉稳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他吩咐什么,你就放心去做,别把自己折进去就行。” “好的。”奥斯汀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但随即也要求道,“给我透个底吧,爸,我也不小了。我承认,他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他确实有一争之力。接触了两年,我也认可他个人的能力,但是这种事,从古至今都不是个人能力强就能赢的。也许对上二皇子那草包还行,但对上大皇子,我看不出他的赢面在哪里。到底是什么让您决定押上了咱们家的命运?” 一阵沉默之后,耳麦里的低沉男声说:“他会赢的。因为他有一张必赢的牌。” 第十章 引爆 三天后,雪礼星最大的新闻媒体“雪之声”总部。 总编辑办公室门前,一个男人正焦虑地来回踱步,他胸前挂着一张记者证,正是那天太子访问学校时在场的记者之一。 不多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大步走了过来。她一看就是雪礼星本地人,天生高大魁梧,这不是基因能力,而是为了适应气候自然选择的结果。 那记者连忙迎了上去:“总编,您可来了!刚才驻地军团和治安部联合宣布了审讯结果……” “我看到了。”高大的女人说,“进来聊吧。” 两人进了总编辑办公室,女人坐在了办公桌后,男人却坐不住,有些兴奋道:“现在已经确定是叛军无误了,那天三皇子说的话得到了印证!太子殿下那天不是说,让我们等待审讯结果吗?现在有结果了,太子怎么说?” 总编却冷冷道:“太子不怎么说。我联系了太子行宫,那边的人只说,要我们谨记太子那天的嘱咐。那天太子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你听不出来吗?” 记者兴奋的表情僵在脸上,一下子泄了气。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地又开口:“可是,三皇子殿下那边……” 他谨慎地转头确认了一下门已经关好了,压低了声音说:“三皇子前两天不是秘密联系过您一次吗?您不是让我准备好稿子,说是还有可能可以发吗?” “是三皇子那样说的,不是我。”总编也有些烦躁道。 她当时认为是三皇子在向她施压,已经委婉地表达了他们不可能违抗太子意志的意思,但是三皇子却只是说:“我没有叫你们现在就发,只是提醒您做好充分准备,这样才能在适当的机会来临时抢占先机。你们只需等待一个信号,到时候发与不发,全在您自己的选择。” 那时的总编问道:“殿下,请问是什么信号?” “等那个信号到来时,您自然会知道。” 通讯就这样挂了。 尽管这态度并不强硬,还是叫总编寝食难安了两天。 她把那天的对话复述给了眼前的首席记者听,记者思索道:“信号……难道就是审讯结果吗?这对于三皇子确实是个有力的佐证。现在三皇子想要我们发,太子不想我们发,我们怎么办?” 总编用手抵着额头,自言自语道:“让我再考虑一下……这事一定得慎重,要是一个不小心……” 记者没有出声打扰她。他们做这一行的,对很多事情的敏锐度比大多平民高得多。 当今的皇帝在民间的口碑并不好,如今三位皇子已经全部成年,有些事情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要是不小心站错了队,那…… 急促的敲门声把门里沉思的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记者一把拉开门,不满地训斥道:“敲门这么用力做什么?!” 门外的总编助理却顾不上回应这话,比他还要大声道:“总编!出事了总编!第二悬臂上的三个行星同时爆出了新闻,说他们完成了什么清理脏弹的任务……” 总编眉间一跳,强自镇定地问:“什么脏弹?哪来的脏弹?” “还没出详细的报道,只是……好像是和两年前的反叛军有关系。说是两年前那一战之后,皇家军团进驻那三个星球,秘密地干了两年了,现在刚刚结束任务。” 记者脸色半白半红,他颤抖着说:“两年?我们这里也有个进驻了两年的皇家军团……” “反叛军……脏弹……两年……”总编又快又急地说,“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这才是,这才是信号!” 助理不明所以道:“总编,什么信号?” “变天的信号。”记者接话道,他也已经想明白了,颤声道,“总编,我们现在发稿吗?” 总编停住了,剩下两人谁也不敢打扰她思考,都屏息等待。 两天前三皇子的话又在总编耳边回响:“我读过您的履历,以您的才能,实在不该一辈子困在边境的新闻社里,我知道,您只是苦于没有上升渠道。今时今日的我说这句话,也许您觉得没有意义,毕竟连我自己都还困在这里。没关系,等您觉得我这句话有意义的时候,再联系我吧。” 几秒之后,总编做出了决断。 她厉声说:“发稿,现在就发!抢在所有别家之前发!” 记者话都没有回,转身冲向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她转向了助理,决绝地说:“那天我们是不是在博物馆里录了像?” 这可是皇家明令禁止的事情,助理浑身一抖,低声说:“是的,基本上全程都录到了……从第一箭搭弓开始,到事情解决……” 总编问:“录像存哪里了?” “我不敢存在联网设备上,去买了个旧存储盘存起来了。” “给我。”总编决绝地说。 一天之内,两条悬臂上先后爆出的新闻全面引爆了舆论。 反叛军在多颗行星上花了数年秘密部署了脏弹,而三皇子在三年前正是被反叛军以引爆脏弹相威胁,为保全帝国大多数人,才在关键时刻忍痛舍去了那颗小行星,毁掉了远程控制中心。此后的两年,为了不引起大众恐慌,他默默忍受了全民的痛骂和反叛军的疯狂追杀,亲自投入后续的清理工作中——听说雪礼星上,也有一支以“练兵”为由刚好进驻了两年的军队。 ——这就是两条新闻相继爆出之后,大多数人得到的结论。 不管是已经宣布完成了清理任务的星球,还是星球上正好有一支进驻两年的军队的星球,都是群情沸腾,简直将三皇子视为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即便不是这些星球的居民,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在两年前咒骂过三皇子,此时真相反转,在愧疚心理之下,舆论自然也随之报复性反弹。 更别提第二天还从雪礼星流传出了一段视频,尽管画质十分模糊,画面也在抖动,几乎看不清人脸,但有先前的新闻稿作为注释,并不妨碍所有人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高高在上的皇室成员们在普通人心中,从来都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而到了今天,越是高等稀有的基因能力越是神秘。这还是第一次平民们近距离亲眼看到皇室成员展示黄金瞳的能力。 视觉冲击带来的震撼,是什么都不能比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不记得品行高贵的大皇子,也不记得学术高超的二皇子,只记得那个混乱之中立在高台之上的高大身影,记得他燃烧的双瞳,记得他手中神迹般的光箭和巨弓,而这些画面又和他身后的巨幅名画,大帝挽弓图,紧紧绑定在了一起。 奥斯汀匆匆赶到阿尔弗雷德那个偏远府邸的时候,别墅外已经有不止一辆车停着了。 他不露身形地换了个方向,绕过前门,从别墅后方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看到爆发的新闻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奥斯汀感到浑身发冷,这寒意并非因为雪礼星的气候,而是从他的心里冒出来,爬满他的脊椎。 因为,他一直以为,雪礼星才是任务进度最快的星球。太子落地雪礼星的这几天,对军团一直盯得很紧,亲自去访问了两次不说,对雪礼星媒体也不断施压,确保消息不会走漏。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和阿尔弗雷德数次密谋,都是商量着下个月任务结束时,如何能突破太子的重重封锁顺利施行他们的计划。 可是就在奥斯汀卖力地在军团装傻充愣与太子周旋时,舆论却毫无预兆地提前引爆了。 奥斯汀忽然意识到,把太子引来雪礼星只是一个局,为的就是让第二悬臂的消息能够畅通无阻地爆出来。 他以为自己是计划的制定者,实际上,不过是阿尔弗雷德设这个局时布下的一颗棋子。 也许小皇子比他以为的要更加适合那个位置……奥斯汀说不上自己冒出来的情绪是畏惧还是欣喜,也许都有。 他按照约定的频率敲了敲一扇窗户,很快,阿尔弗雷德亲自打开窗户让他翻了进来。 奥斯汀脱了斗篷,躬身按胸行礼:“殿下。” 他比平时要拘谨恭谨一些,但阿尔弗雷德似乎不在意,问都没问一声,只是自顾自坐回壁炉边的沙发里,态度如往常一样道:“来了?过来坐吧,喝点酒暖暖身体”。 奥斯汀注意到,他手边有一瓶火吻酒和两个杯子,但是他的脸上并没什么庆祝之色。 “殿下不高兴吗?”奥斯汀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问道。他丝毫没提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情,也如常地说:“计划很顺利,您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 “最近我总有一种感觉……感觉不太对劲。”阿尔弗雷德说。 他握着酒杯轻轻摇晃着,血红色的火吻酒在里面晃动,浅棕色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奥斯汀,你觉不觉得,这两年我们顺利过头了?” 第十一章 多疑 奥斯汀愣了一下,脱口道:“这两年您并不顺利啊。” 是的,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阿尔弗雷德这两年倒霉透了。原本养尊处优的小皇子,被流放到这种环境恶劣的边境,身边几乎没有仆人服侍,头衔尊荣也全都被剥夺,怎么看都是处于人生低谷时期。 而奥斯汀知道的就更多了。比如,他知道,阿尔弗雷德这两年其实并没有怎么在雪礼星待着,而是一直秘密奔波于各个埋有脏弹的行星上,有的时候奥斯汀知道他去干了什么、见了谁,也有的时候不知道。 现在想来,他知道的那些事也要打个问号,毕竟这次第二悬臂忽然爆出消息,这件事必然是那时布置的,可奥斯汀从来没听阿尔弗雷德提过半个字。 奥斯汀两年里数次往返雪礼星,实际上是秘密将阿尔弗雷德带出和送回。 一般不会有人在短时间之内安排多次跨星球行程,因为气候和时差的巨大变化对身体和精神素质都是很大的考验,普通人光是进行一次星际旅行都要缓上好久。 但阿尔弗雷德的时间和机会都很宝贵,他的行程每一次都很赶,若非他生而就继承了优秀的高等基因,加上近两年自虐式的锻炼,身体素质过硬,早就彻底累垮了。 奥斯汀自认很能吃苦,他很小就接受了严苛的军事训练,年纪轻轻就通过了秘密军团“镜”的内部考核,而后一边凭借硬实力一路高升,一边对外掩饰为是走了他父亲的后门。 斯通家的处境在这一任皇帝冕下并不好,到了最近两代,他们和皇室成员的私下关系并不亲近,家主的位置又太高,要不是先前一直都有反叛军这个隐患,加上大元帅的继承人奥斯汀又是个不中用的花花公子,恐怕军团高层早就大洗牌了。 训练、管理军团、演戏、算计,奥斯汀以为自己过得算苦的,直到他亲眼看到了阿尔弗雷德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亲眼见证了这些艰辛,他才真心认为,这两年谈不上“顺利”。 阿尔弗雷德仰头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道:“这是一种感觉,跟你说不清楚。” 奥斯汀无奈道:“您这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不清楚了。” “那就说前几天太子访问学校那事。”阿尔弗雷德道,“报道你看了吗?” “看了。” “很完美吧?几乎每句话都是我想要的效果,哪怕让我自己来写也就是那样了。” 奥斯汀道:“可报道只是如实还原了那天的情况啊,实际情况就是那样。” “是啊……实际情况就是那么的完美。”阿尔弗雷德慢慢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事的每一个环节,是每一个,居然都没有出错。” “那是因为我们为此已经准备两年。”奥斯汀犹豫了一下,又说,“而且我说句实话您别不高兴……” 他停住了,等着阿尔弗雷德表态,阿尔弗雷德看了他一眼,突然笑出声道:“什么时候和你兄弟我用上这套话术了?爱说不说!” 奥斯汀就说:“太子这次来得急,那天能那么顺利,最大的原因明明是我爸的人事先截到了太子的计划,又给您疏通好了学校的关系。”他也笑起来,和往常一样伸拳撞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肩,“我爸花了大力气的,连我都送来给你用了,你现在说顺利过头了找不到原因,是不是有点缺良心啊?” 阿尔弗雷德笑着给自己倒酒,“行行,我想太多了,自罚一杯。我说——这事可别告诉你爸。” “我多这个嘴干什么。”奥斯汀和他碰了杯,“再说,哪怕我说了,我爸也只会欣赏你考虑细致。他老私下跟我说,小皇子做事,对我们斯通家的胃口,说句僭越的话,颇有他年轻时的风范。” 阿尔弗雷德哈哈笑了起来,但是在烈酒滑过咽喉的时候,他嘴角的笑意却忽然僵住了。 “我很像你爸吗?”他问。 奥斯汀道:“是挺像我爸的……不对,这话听着怎么觉得你在占我便宜?” 阿尔弗雷德又道:“你父亲确实很尽心帮我……”他看着奥斯汀,语速慢下来,“为什么呢?” 奥斯汀觉得今天阿尔弗雷德情绪有些反复,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以前他和小皇子不怎么熟,但这两年,阿尔弗雷德一直有些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况且经过了这一次的事情,奥斯汀不仅知道了阿尔弗雷德有太多没知会过他的计划,还知道了——这位小殿下,比他以为的,还要多疑得多。 “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他总说有他的理由,觉得您赢面大。而且,反叛军一除,陛下很可能要整顿皇家军团了,我们一族只能在他的继任者身上下赌注。”奥斯汀尽量平和地说,不想要招惹他莫名的脾气,“前几天父亲告诉我,最初让他下定决心要选您的原因是,两年前您向他展示过一张底牌。” “哦,那个。”阿尔弗雷德似乎是喝多了,有些心不在焉道,“也对。他看过我的底牌,是应该对我很有信心。对了,来,给你看个东西。” 他领着奥斯汀去了他的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匕首来。 “古代雪礼星的冷兵器可是全帝国闻名的。”阿尔弗雷德把匕首丢给奥斯汀,“上午刚有人送我的,雪礼星最好的一家古代兵工厂的作品,是孤品,这设计就这么一把。” 奥斯汀翻看着匕首价值不菲的华丽刀鞘道:“行啊,小殿下,这么快就有人来攀关系了?” “何止?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看见了,鼻子灵敏嗅出些风向的人可不止一个,约书亚在楼下帮我打发着呢。我们这个帝国很古老了,但现在又是崭新的时代……很多人都希望能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阶层。”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地又抿了一口酒,“你怎么干看着啊?打开试试刀。这个我也用不上,送你了。” 奥斯汀没有推辞,笑道:“那我不跟您客气了。” 斯通家族世代从军,对这种冷兵器自然是见猎心喜,奥斯汀从刀鞘里拔出了匕首,习惯性地用指腹轻按的方式试了试刀刃。 他顿时感到指尖一丝痛意,阿尔弗雷德飞快探身握住他的手道:“等等,你干嘛!”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鲜血已经从奥斯汀的指尖流了下来,滴在书桌上。 “嘶——这刀刃怎么回事?!”奥斯汀吃惊道。 阿尔弗雷德站起来道:“刀刃上做了微量的激光,是不能碰的。这是最新技术和古代工艺的结合,你以为为什么只做了一把?” 奥斯汀哭笑不得地抱怨:“不是,这不是冷兵器,您怎么不提醒我啊?” “我还想着你试刀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你拿手试刀啊?”阿尔弗雷德松开他的手,“你真是——吓得我酒都醒了。等着,我去给你拿医疗箱包扎一下。” 奥斯汀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们家的基因您知道,这点小伤口和没有似的。” 他确实不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阿尔弗雷德问道:“真没事?” “没事。”奥斯汀道,“桌子上都是血,我给您收拾了吧,一会儿约书亚进来看见解释不清楚。” “不用,他不会进我的书房。”阿尔弗雷德道,一手按着头,“刚才喝得有点多,酒劲上来了。行了,别操心了,我马上自己收拾。”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困扰奥斯汀太多,他已经达到了今天过来的目的,那就是来确认阿尔弗雷德的态度——既然如他所料的并没有什么改变,合作仍然按计划继续,那么他也就可以放心地告辞了。 奥斯汀并没有看到,在他离开之后,阿尔弗雷德盯着他留在书桌上的那几滴血,神色清明,没有半点醉态。 他没有思考太久,很快拨出去一个通讯。 互相问好之后,对面说:“小殿下,您上一次联系我还是两年前呢。这次有什么能帮到您?” “我记得,两年前,我在你那里留了一份我的血样。” “是的,殿下。” 阿尔弗雷德道:“好。我马上会再给你送去一份血样,你帮我做个基因测试。” “是,殿下。这次是测什么?” “测……”阿尔弗雷德一字一顿地说,“我和这个人,有没有血缘关系。” 第十二章 岔路 雪礼星最高档的大酒店内今日装点一新。 铺着蕾丝桌布的长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满了精致漂亮的菜点甜品,身穿燕尾服打着领结的高大侍者们端着酒杯盘穿梭在显贵人群之中。 这个热闹盛大的宴会是为了欢迎皇太子首次访问雪礼星——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太子都在雪礼住了好几天了才想起来办欢迎宴会,为什么上前问候三皇子的人数比去问候太子的还要多,这些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都成了风向改变的信号。 于是宴会到了后半截,太子那里居然越发冷清,反而越来越多的人争先恐后地去三皇子那里露脸。 尽管官方还没有就两年前的事发声解释,也不妨碍这些人的恭维之词溢于言表,有隐晦探听他下一步意向的,有避开这事不谈单纯攀关系的,还有关切地询问雪礼星的清理任务什么时候能结束的。 阿尔弗雷德朝约书亚使了个眼色,约书亚很快上前来给他编了个脱身的理由,接手了正在和他攀谈的人群。 “忙完了?”梅见他从人群里出来,虚挽着他的胳膊问。 梅今日穿了一件厚重而繁复的红礼裙,显得保暖且保守,不过他原本就长得清秀白皙,再有妆容装点修饰,也吸引了许多目光 阿尔弗雷德状似亲密地撩了一下他的假发,道:“想见的都见了,剩下的都是不想见的,扔给我手下处理就行了。” 梅用扭捏的女声说:“那我的事……” “看我背后那个穿黑色露背装的本地女人。”阿尔弗雷德说。 本地人和非本地人很好认。首先,雪礼星本地人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皮肤苍白,其次,这个宴会厅开了温度调节,虽然还是很冷,只相当于普通宜居星球的冬季,但对于雪礼星人来说已经很舒适了,他们在这个开了温度调节的宴会厅里大多穿得很清凉。 梅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道:“看到了。” “那是雪礼星最大新闻社‘雪之声’的总编辑。”阿尔弗雷德说,“但她不会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上。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她必然会在主行星的媒体行业中占据一席之地。据我所知,她在娱乐行业也有些交好的人脉,而未来一两年短期内她的社会地位将会急速提升,这些人脉必然会变得更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梅眼中发亮,用力点了点头。 “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找她的。”阿尔弗雷德说,“按照合同,机会我提供给你了,能不能抓住机会,能不能红,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当然。”梅点点头,“那么,您已经付清了报酬,我们两清了。” 他给阿尔弗雷德行了一个提裙礼,姿态居然很是柔软优雅,阿尔弗雷德扪心自问,要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男人,他根本不会怀疑他的性别。 这个人倒是真有些表演天赋,也许他真的能成为所谓的“时代巨星”也说不定……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心想:到那时候,他就更加有用了。 然后他忽然愣住了。 当他看到一个年轻人也许可以实现梦想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是他会变得更有用。 阿尔弗雷德慢慢攥紧了手里的酒杯,抬眼寻找修的位置。 修的目光也正定在梅的身上。 他面上仍是一派平静,实际上有些烦躁。要知道,阿尔弗雷德从小到大的交际圈都是被他严格筛选过的,就连朋友都是精挑细选,更不要提这种特殊关系的朋友了。 就他查到的消息来看,这个女孩是个平民,没有基因能力,一直都在第二悬臂上学,从未去过几个主行星。无论出身、眼界还是能力,她都不是上佳人选。 阿尔弗雷德从未恋爱过,修本来以为这是美好的初恋,但今天他改变了想法。 这个宴会,阿尔弗雷德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女伴,那位女士是后来低调地单独入场。并且阿尔弗雷德在这宴会上大放异彩,却没有哪怕一次将这位女士介绍给别人。 修了解阿尔弗雷德,如果是能让他不顾身份的热烈爱情,他绝不会这样行事。 很有可能,修神色暗沉地想,只是床伴罢了……这就更麻烦了。 拜当今陛下所赐,如今大众对于皇室的私生活本就有不好的印象,如果阿尔弗雷德爆出这样的新闻,对他的形象绝对是一大打击。 修正想着,忽然瞥见阿尔弗雷德朝外走去。 阿尔弗雷德走到无人处,接起了通讯。 “晚上好,陛下。”他笑道,“接到您的私人通讯可真让我诚惶诚恐,即便身为您的儿子,我也是头一遭呢。” 他的掌机里,当今帝国最尊贵的那个人出声道:“我的通讯官给你发了信,你没看见吗?” “恢复我公爵头衔,要我发表声明说这两年的一切都是皇室安排?我看见了啊。”他说,“但是陛下,我为什么要发表这样的声明呢?诚实是可贵的品格不是吗?事实明明是您当年没听我解释就给我定了罪,而不是为了不引起恐慌暂时让我受些委屈啊。” 掌机中传出了两声粗重的喘息,而后皇帝道:“说吧,你要什么。” 阿尔弗雷德笑道:“我和陛下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陛下是这么直接的人,那我也直说了。公爵不够,我要亲王的尊位头衔,还有,皇家军团的指挥权。” “那是皇储才有的特权。”皇帝冷冷道。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道。 皇帝道:“你知道就好,死了这条心吧。你以为你不发声明我就没法给事情定性了吗?” “也对,我的声明只是让您的准备好的解释听起来可信一点,但其实最终怎么解释这件事,还是在您,不在我,我说与不说,不是那么要紧。”阿尔弗雷德忽然话锋一转,又说,“对了,您说巧不巧,大元帅的嫡长子,大祭司的嫡长子,还有您的嫡长子,现在都聚到雪礼星上了。我这会儿正在宴会上呢,刚才雪礼星的治安总局局长才来找我喝酒,说边境苦寒,治安也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刚刚还叮嘱他呢,最近务必要加强治安管理,别让贵客们出什么闪失。” “你疯了?”皇帝低声吼道。 “暂时还没有。”阿尔弗雷德笑道,“但我要是拿不到我想要的补偿,可能真要疯了,毕竟这两年可不太好过。好了,您考虑考虑,我们以后再联系。” 修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不对起来,现在居然出现了一看就是做桃色生意的场所。 阿尔弗雷德特意从宴会上出来,怎么也不可能是为了跑来这种地方。 修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一个寒颤,转身往回走。 他身上的皇太子礼服和这里太过格格不入,两个醉酒的客人正要往一家店里去,一眼就看到了他。 普通人哪里认得出什么皇家礼服,只看到这华贵衣服的将腰线一收,愈发衬得这面容姣好的男人气质卓然不同。 “这是客人还是……”一个人朝另一个暧昧地说,“服务员啊?” 另一个说:“看着像外地人,八成是游客。” 修听见了他们的议论,没有理会他们,只是自顾往回走。 这礼服是主星的冬季礼服,根本不适合在雪礼星这种气候极端的星球上穿。即便是在宴会厅里,修也觉得非常冷了,不过是为了体面强撑着,如今到了室外,更是冷得他根本撑不住了。 两个客人正要进店,忽然听见有人倒在了雪地里。 阿尔弗雷德回到宴会上,第一个发现就是修不见了。 他本来正要去找修的麻烦,皇帝的通讯忽然打进来,他出去接了个通讯的功夫,回来就找不见人了。 他环视了一圈会场,奥斯汀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刚才我看见太子跟着你出去了。怎么了,没事吧?” 阿尔弗雷德皱眉道:“太子跟着我出去的?” 反侦察是他念军校时就学过的课程,这两年又刻意接受了训练,他很确定,刚才他和皇帝说话没有人在附近跟踪偷听。 他想了想,让奥斯汀盯着会场,自己再次从后门出去了。 这个大酒店宴会厅后门的路有分叉,既然修没跟着他,必然是误走了另一条,而另一条路走下去两条街,就是雪礼星著名的红灯区。 走到红灯区总该发现自己走错路了,就算折返,也该已经回了宴会厅了,可是修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阿尔弗雷德的脑子有点乱,总觉得这个意外的插曲让事情超脱了他的掌控。最近的两年里,他已经很少有这样无法掌控的糟糕感觉了。 他没有停下来仔细思考清楚利弊再行动,只是凭直觉奔跑起来。 第十三章 滚烫 阿尔弗雷德转过一个弯,一眼就看到了修。 皇太子的礼服还在他身上,但他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而是被两个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着。他惯常微微矜持抬起的俊美面孔如今深深埋着,因为他的头无力地低垂,露出一段皓白纤细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阿尔弗雷德甚至觉得他如皇帝所说的“疯了”,这是他幻想出来的场景。 从他记事起,修一直都是沉稳镇定的,高高在上的,不可攀折的。在他未成年的十九年里,修从来都是最强大的靠山,在他成年的两年里,修则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修,失去了意识任人摆弄,看上去那样无力无助。 阿尔弗雷德感觉到被深深地冒犯了。 整整两年多,几百个日日夜夜,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修,想着要怎么向他复仇,怎么夺走他的荣光,怎么将他踩在脚下,击碎他的永远镇定面具,击碎他的骄傲矜贵,欣赏他的脆弱无助。 可他日思梦想,求而不得的这脆弱无助的姿态,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呈现在了不相干的人面前? 这合该是他的战利品! 两个醉酒的客人架着修,正往店里走去,其中一人忽然被从背后重重拍了一下肩。 他刚一回头,连人都没看清,腹部突然炸裂般剧痛。 “啊啊啊!” 对方出拳速度太快,以至于他蜷缩倒在地上惨叫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是被打了。 他的同伴本就醉着酒,迟缓地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肩上一轻,原本他架着的人被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拉走了。 阿尔弗雷德一手把人抢回自己怀里,感觉到修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力气微弱地伏在他怀里颤抖着,他一想到刚才他也在别人的肩头这样颤抖不止,心中的火气节节攀升,用另一只手一把攥住了还站着的人的衣领。 “你们准备把他带到哪去?” 醉汉懵然地指着身后的店道:“就这里啊!不对,你谁啊?你怎么打人?” 他身后是一家桃色场所。 “你他妈——”阿尔弗雷德不能克制地爆出了半句粗口,眼眸颜色已经隐隐开始转为金黄,他深呼吸了一次,压下快要爆发的基因能力,语气森然地问道:“你们把他怎么了?喂了什么?” “什么喂了什么?我们没有啊——” “——是低温症!”倒在地上的男人因为疼痛反而醒了酒,高喊道,“低温症!倒在雪地里会死的,每年低温症都要死几个游客!我们好心救他起来,想说扶他就近进房子里缓一缓,你……你,哎哟,疼死我了,我要报警!报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阿尔弗雷德冷静下来,伸手贴在修的脖子上感受他的脉搏。 心速变缓,呼吸变浅,皮肤冰凉,时不时寒颤,意识部分丧失,确实是低温症前兆。 低温症持续下去会致死,他立即扔下一句“对不起了兄弟,一会儿有人过来赔你钱”,然后打横抱起修,冲进了身后的店里。 “低温症前兆。”阿尔弗雷德在迎上来的接待开口之前就快速道,“给我开一间房,要小,温度调高。不要声张,我给你三倍——不,十倍的房钱,你只要把嘴闭紧,我走的时候会再给你十倍的小费,明白吗?” 侍者本来看到这个架势正要问问怎么回事,听了这话非常识趣地说:“明白明白,我没见过您们二位。” 这种灰色行业的从业人员本来就见惯了稀奇古怪的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收了钱,很快阿尔弗雷德要的房间就准备好了。 怕升温太慢,他特意要了最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大小介于双人床和单人床之间的小床,连把椅子都没有,更没有桌子,家具简洁得直奔主题。 阿尔弗雷德一边把被子往修身上盖,一边寻着空隙播出去通讯。 “喂?奥……”他看了一眼意识微弱的修,顿了顿,没有叫出奥斯汀的名字,“你现在马上过来,地址发你了,门口有两个醉汉,刚才有点误会我打了其中一个。对,是误会,他们要多少你给多少。处理完你马上回宴会,就说太子不胜酒力,我和太子先走了。” 温度已经上来了,尽管阿尔弗雷德要求调高温度,但雪礼星的高温连宜居星球的常温都达不到,修的脸色惨白,寒颤也没有止住。 眼看他没能好转,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边拍了拍他的颈侧,道:“别死,我现在给你叫医生。” 他正要联系,听到“医生”两个字的修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抬起手抓住了阿尔弗雷德的礼服袖口。 他好像是被催眠的人被什么特定的词语叫醒了一样,挣扎着睁开了眼睛,虚弱地颤抖着说:“不,不行……不能,叫医生……” 阿尔弗雷德任由他虚虚攥着,也不挣脱,只是镇定地说:“不会抽血。” 修仍然固执地喃喃重复:“不能叫医生,不能……” “听着。”阿尔弗雷德反握住了修的手腕。和修的虚软无力不同,他以不容许挣脱的绝对压制的力量紧紧攥住了修的手腕,俯下身在修耳边低声嘲弄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敢见医生。不过今天你可以放心,我暂时还没有打算让你基因中的小秘密公之于众。” 修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英明,他的呼吸心跳都放轻放缓,思维迟滞,只是不断地重复那一句话——“不能叫医生”。 他的意识更差了,再这么下去,恐怕撑不到医生过来。 阿尔弗雷德做了决断,三两下把自己的礼服和内衬全脱了,露出一身流畅的强健肌肉。 他的眸子成了璀璨的金色,那金色在他眼眸中璀璨跳动,像是燃烧,而他周身空气也缓慢灼热起来。 阿尔弗雷德扯了几下修的礼服,发现在对方失去意识没法配合的情况下很难脱,干脆不耐烦地直接撕开了。 修有些清瘦,阿尔弗雷德以前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当了近二十年的亲密兄弟,算得上一起长大的,这居然是他第一次见到修的裸体。 但此刻实在无暇去欣赏谁的身材,他自己坐到了床上,把修抱到自己身上,用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保温。 冰凉的皮肤贴上了滚烫的胸膛。 修颤抖了一下,无意识地伸手抱住了这滚烫的躯体,尽一切可能和他贴得更紧。 阿尔弗雷德低下头看他,发现修正以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的姿态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从他修长的脖颈移到他白洁瘦削的肩头,那纤细的骨骼线条向下没入在被子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阿尔弗雷德握住了修的脖颈,这是个致命的动作,但修丝毫没有挣扎,反而依偎得更紧了些——在黄金瞳的刻意影响下,阿尔弗雷德的手掌也是灼烫的。 这几乎是一种鼓励,阿尔弗雷德一路向下,揉捏了对方的肩头,然后又一寸寸抚过节节分明的脊椎。 高不可攀的皇太子,威严自持的长兄,如今如同折翼的鸟一样,只能蜷缩在他怀里任他放肆。 不得不说,阿尔弗雷德幻想过许多次皇太子被自己斗败后的狼狈模样,也幻想过自己大权在握之后,怎么整治修。是下狱,流放,还是在宗族面前当众斥责?但无论他幻想了多少次,确实没有想过这种场景…… 阿尔弗雷德的喉头动了动,黄金瞳似乎烧得更烈了。 为什么不呢?就该是这样……他想,这是他的战利品,他怎么处置都行。现在还不是,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把他越飘越远的思绪一下拉了回来。 修的苍白脸庞有了点血色,他微微睁开了眼睛,轻声唤道:“阿尔弗雷德……” 他这样脆弱顺服的姿态让阿尔弗雷德心情很好,于是他难得好心体贴地垂首,把耳朵凑近修的嘴边,好一字不落地听听修是怎么向他道谢的。 “刚才在外面,你……” 他还很虚弱,声音轻而且说得慢,阿尔弗雷德不怎么耐烦听他复述前情,快声道:“刚才在外面是我从别人手里救出了你,没错。” 就在同时,修也说完了他要说的。 他说:“你不应该说脏话。” 第十四章 大意 “我救了你的命,而你脱离危险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阿尔弗雷德不可置信地说。 “这个问题很严肃。”修说,“你代表着皇家的脸面,不能在平民面前——”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好吗?”阿尔弗雷德忍无可忍地提高了音量道,“而且如果你没有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样昏过去,你就能听到我叫了人帮我善后!说到底,这是你惹的麻烦不是吗?你以为这里是圣金宫吗,宴会无聊了还能出来逛逛后花园?” 修顿了顿,小声道:“我走错了路……” 他说话时的微弱气流喷在阿尔弗雷德胸膛,激起阿尔弗雷德微不可查的战栗。 上阵杀敌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从未战栗过,亲自参与脏弹清理时也没有,但是修无意间喷吐在他赤裸胸膛上的微弱气流却让他战栗。 这战栗不是害怕,更多的是一种……无端的兴奋。 他几乎没听清楚修在说什么,好在修不知为何忽然停住了。 修原本白皙无暇的脸庞染上了一点红色,他彻底清醒了,终于发现了现在他们以一种什么状态贴合在一起。 他脑中轰然一响,近乎厉声道:“下去!” “什么?” 阿尔弗雷德还没反应过来,毫无防备地被修猛地推了一把,差点跌下床去。 “你干什么?”他恼火地说,勒住怀里人清瘦的腰肢,把修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 论力气,修虽然是个成年男人,但哪里敌得过最顶级的基因继承人,再怎么挣动也无法无济于事。 “还乱动?”阿尔弗雷德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抬头和自己对视,“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麻烦吗?那么多人都看见你是跟着我一起出去的,要是过了今晚我活着你死了,天下人都会觉得是我杀了皇储,我再长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在灼灼的黄金瞳的怒视之下,修不由自主地畏惧胆寒,这和他的胆量毫无关系,这是基因层面的天然压制。 在高等基因者的视线锁定之下,似乎思维都因为恐惧放慢了,他怔怔地开口问道:“你是因为这个,才救了我?” “当然。”阿尔弗雷德说,“不然呢?” 让他吃惊的是,修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侧——在他十岁以后,修为树立他男子汉的形象,就很少这样做了。 周遭温度骤然一冷,黄金瞳缓缓熄灭了。 阿尔弗雷德以前从没拿基因能力这样刻意针对单个对象,不由疑心修是不是被吓到行为混乱了,“你怎么了,傻了?黄金瞳没这个效果啊……” 嘴上这样说,不知为何,他却没伸手把修的手拿开。 修眨了眨眼,镇定地自己把手放下,道:“一时感慨,觉得你真是长大了。既然我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下去吧,这样不成体统。” “体统,脸面。”阿尔弗雷德冷嘲道,“从小我就想问你,你每天脑子里塞满这些东西,活着累不累啊?” 他本是嘲讽,没想到修答了:“当然累。”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噎住了。 随着身体状态好转,修镇定的面具也回来了,哪怕被迫伏在对手怀里,他也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问道:“我的衣服是谁脱的,有医生来过吗?” “我脱的。太子求着我别叫医生来,我自然不敢不遵命了。”阿尔弗雷德弯唇一笑,“只是我很好奇,二十八年前,是谁帮你瞒过了出生时的基因检测?” 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问:“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了。”阿尔弗雷德垂眸看着他,笑道,“太子,你身边的人真的都忠心于你吗?” 修并不中他的离间计,道:“是两年前那袋血吗?” 上前线的士兵大多会被要求事先备一些的自己的血,以防出现意外需要紧急输血。 两年前在剿灭反叛军时,阿尔弗雷德被从学校紧急调去前线,登舰后去医务间备血,正好那时修过来探视自己的弟弟,于是要求分走了一袋阿尔弗雷德的血。 “不要把备用血放在同一个地方,在我这里留一袋,真出了意外,我就是你的第二道保险。”那时的修这样说。 那时阿尔弗雷德自然是被他拳拳关切之心感动了,于是也立即要求保存一袋修的备用血,也做他的“第二道保险”。 他们就这样交换了一袋备用血。阿尔弗雷德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袋血最后还是用上了,但不是用在了修的身上,而是被他秘密送去做了基因检测。 那份检测报告,成了他最大的一张底牌。 “太子反应这么快,这两年没少为了那袋血睡不着觉吧?”阿尔弗雷德道。 修看了他一眼,道:“我那时候确实没想要你会提出交换血。” “我说呢,怪不得太子这么着急要杀我,我想着,先就近干掉我们那位好兄弟不是更好吗?原来是早就怀疑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急着想杀我灭口。” 修对此不置一词,阿尔弗雷德还想再刺他两句,忽然掌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传讯人,虽然可以开耳骨传声模式,但他还是谨慎地决定离开修身边再接。 “我出去接个通讯。” 阿尔弗雷德嘟哝着下了床,原本被子里的大半热量是他产生的,他这么一走,顿时床上凉了下来,修裹紧了被子,垂眸道:“嗯。” 打来通讯的人是阿尔弗雷德曾经的专属医疗官。之所以是“曾经”,是因为三年前他的基因缺陷医疗实验被太子知晓,从而被太子训斥,赶出了皇家医疗团队。 两年前,在阿尔弗雷德离开主星盘点自己的物品时,发现了那袋血,他想要秘密送检,可他手上毫无势力,于是想起了这位和太子有旧怨的服侍过自己许多年的医疗官。 “狄忒斯。”阿尔弗雷德接起通讯,“有结果了?” 植入在耳骨中的微型传导装置直接将声音送进了他的耳中:“是的,小殿下。在亲子鉴定中,这位样本的主人的特定序列与您的基因匹配度趋近于零,结论是,他与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阿尔弗雷德呼出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狄忒斯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小心地问道:“殿下?您还好吧?” “没事……意料之中。”阿尔弗雷德放空视线,自言自语道,“所以,那就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阿尔弗雷德说:“别说话,让我想一会儿。” 狄忒斯立即闭上了嘴。 阿尔弗雷德先前有那么一点疑心会不会有“大元帅才是自己的生父所以是他在背后默默为自己布局”这种狗血剧情发生,现在看来这猜测实在有点荒唐。 斯通元帅既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那元帅为他做的一切必然不会瞒着他,相反,就好像奥斯汀那天状似玩笑的邀功一样,他们巴不得时时提醒阿尔弗雷德斯通家族为他付出了什么,以便在大事成后换取更多利益。 但他也并不觉得这件事如奥斯汀所说,是他“想多了”。 没有什么证据,但他就是有一种模糊的直觉,有人在更高的位置不着痕迹地为他把控着整个局面。 阿尔弗雷德慢慢把所有事又顺了一遍,他的私人医生也够沉得住气,在另一边一声不吭地等着。 最后还是阿尔弗雷德开口道:“狄忒斯,你现在还在雪礼星的邻星吗?” “是的,殿下。”狄忒斯回答道。 阿尔弗雷德道:“回主星去吧,这两天就启程。房子,医疗实验室,我都已经找人替你备好了。” “殿下?”狄忒斯惊奇地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您要回主星了?” “没错,”阿尔弗雷德道,“就快了。” 阿尔弗雷德回到房间里,修已经穿好了衣服——他的皇太子礼服被撕烂了,现在穿上的是阿尔弗雷德脱在房里的皇子礼服。 “我的人已经到了附近来接我。”修道。 放在主星,他的身高和身材其实都很标准,但和阿尔弗雷德这种人高马大的一比就明显小了一圈,阿尔弗雷德看着自己的礼服不怎么合身地包裹着修,明明没有动用任何能力,却仍感觉有点热。 “……你把这个穿走,我等会儿穿什么出去?”他没话找话地说。 修对镜整理着自己的仪容,淡淡道:“你可以叫奥斯汀给你送衣服。” 阿尔弗雷德脑中的旖旎一下子散了,他的视线投向修,微微笑道:“太子说什么呢?他这次是你的随从,我哪能使唤太子的随从呢?” 修并不看他,继续对镜说道:“我让人在附近的医院找到了那个伤者,给了他一些钱,让他说出了来处理这件事的人的外貌特征——阿尔弗雷德,你还是太大意了。” 第十五章 掀牌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的别墅内。 奥斯汀坐在阿尔弗雷德对面,两人正在阳台上对酌。 在寒冷的雪礼星,“露天阳台”这种设计显得非常反人类,更不用说坐在阳台上喝酒了——很难有什么液体在室外不结冰的。 奥斯汀咽下一口带着冰渣的酒,开始怀疑阿尔弗雷德这是在敲打他办事不力。 但是随即阿尔弗雷德自己也仰头干了一杯,奥斯汀又不确定了。 想来想去,他还是主动开口道:“殿下,抱歉,昨天是我没考虑周全。” “不全怪你,我也没想到要封那人的口,而且,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该叫你来处理,该让明面上的人去的。”阿尔弗雷德道,“我们都有考虑失当的地方,太子教了我们一课。” 奥斯汀没听出他是什么情绪,只能顺着他道:“是的……那我们的下一步?” “奥斯汀,你玩过主星流行的那种纸牌吗?”阿尔弗雷德晃着自己手中的高脚杯道,“对手掀开了我们的一张牌,下一步,自然轮到我们掀开对手的牌。” “什么?那我们……” 奥斯汀正要细问,“叮”的一声,阿尔弗雷德和他碰了一下杯,截断了他的话。 “我说了,叫你来是陪我赏夜景的。今天不谈正事,别败坏我的兴致。” 这个别墅的地势很高,在阳台上可以远远地俯瞰整个城市,如果不是这么冷,倒确实是赏夜景的好地方。 奥斯汀见他确实没有追究昨晚他暴露身份被太子察觉的事,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越发觉得三皇子捉摸不透。 他暴露了,就相当于他背后的斯通家族暴露了,这可是阿尔弗雷德手里目前最重要的势力,暴露给太子一党的严重性不言而喻,可是阿尔弗雷德似乎并不在意。 奥斯汀比阿尔弗雷德年长几岁,他们少年时就多有交集,虽然不是什么挚交好友,至少还算合得来。后来斯通家族上了三皇子的船,两人都刻意地和对方亲近,关系倒是迅速拉近许多,两年里一直称兄道弟。 可是等蛰伏期过去,阿尔弗雷德真正开始显露锋芒和手段时,奥斯汀反而越发有些敬畏他,慢慢不怎么敢在他面前逾矩。 现在,阿尔弗雷德既然说了不谈正事,哪怕他再想谈也硬生生转了话题,笑道:“殿下昨晚走得早,没有听到梅小姐的歌声,真是遗憾。不过想来殿下私下里早就享受过了。” “他还会唱歌呢?”阿尔弗雷德不怎么关心地说。 奥斯汀有些惊奇,他道:“梅小姐的歌喉简直是天赐之音。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生存危机彻底解除也就是祖父辈的事情,并不算远,这些年边境又一直有反叛军的困扰,不算太平,虽然主星喊了许多年鼓励发展娱乐业,丰富平民的娱乐生活,但一直也不见起色。 歌手、舞者、演员,以及围绕这些行当的衍生职业都是稀缺职业,稀缺的主要原因是赚不到钱,欣赏的人少,学的人更少。像昨晚那样天籁一样的歌喉,奥斯汀虽然身为大公爵之子,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一时间惊为天人。为此,他昨晚还默默嫉妒了阿尔弗雷德好一会儿。 却没想到,阿尔弗雷德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那您回头务必要听一听。昨晚所有的来宾都被她征服了,本来只安排了一首歌,但现场气氛热烈,最后连唱了三首——就这样,大家还意犹未尽呢。” 阿尔弗雷德对听歌看舞实在不怎么感兴趣,敷衍道:“我和他分手了。” 奥斯汀噎了一下,道:“这么快?上周太子出席的那个剪彩仪式上,还听到您提她。” “太子最讨厌这种不合规矩的事,我提他那是为了气太子,你不知道吗?”阿尔弗雷德终于来了点兴致,回味着说,“你有没有看见太子当时的表情? 差点就绷不住了,又不能当众训斥我……” 他说着停住了话头,从前他大概是乐意和奥斯汀一起议论太子的仪态的,但过了昨夜之后,他不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样的话题了。 “你要是喜欢听梅唱歌,”阿尔弗雷德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带回梅身上,“他最近应该要正式出道了。” 奥斯汀眼前一亮,道:“是吗?那太好了!呃,你们是因为这个分手的吗?” “什么?哦,不是。”阿尔弗雷德摆摆手道,“因为对我来说他暂时没用了。” 是啊……从一开始阿尔弗雷德就告诉他了不是吗?交这个女朋友,不过是为了麻痹外界,好保证给两年前那一战正名的消息能无干扰地爆出来……现在计划顺利,这个女朋友自然也没用了。 奥斯汀心里一空,想起昨晚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女孩,有些替她不值。她的歌声那样干净透彻,当她站在台上,眼神是那样快乐纯粹,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却被卷进了他们尔虞我诈的角斗场,被利用完后又一脚踢开。 他正心里不是滋味,忽然阳台的门被敲了两下。 “进来。”阿尔弗雷德道。 敲门的人应声走出,竟然是约书亚。 “晚上好,小殿下,斯通少校。”他躬身行礼道。 奥斯汀轻慢地打量了一下约书亚,按理说他们是平辈,他却没有避约书亚的礼,也没有回应他的问好。 斯通家和白氏都有公爵爵位,并且都是自开国起的世袭公爵,和皇室并称帝国三大氏族。后来白氏又被另赐世袭“大祭司”的殊荣,看似压了斯通家一头,实际上,大祭司的名头不过是关闭圣白塔之后的安抚,白氏虚有荣誉,却没有实权。 在开国之初,斯通家和白家一直保持距离,两家都出过不少皇后和王妃,但这两家之间从不联姻,以示他们不会联合,让皇室安心。 不过随着基因改造计划完成,圣白塔没落,白氏只剩个“大祭司”的名头,现在也没了这种忌讳,这一任大祭司年轻时娶的第一任妻子就姓斯通。 这一次联姻非常短暂,不到三年,那位原本健康的斯通家小姐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后代。于是两家非但没能结成亲家,反而结了仇。 大祭司很快另娶了第二任妻子,又过了些年生下了约书亚,妻子也难产离世。 斯通家的人自然对大祭司恨之入骨,连带着对他这个独子也十分厌恶。这半个月来,奥斯汀从没和约书亚在阿尔弗雷德这里打过照面,这显然是阿尔弗雷德刻意隔开了他们俩。 奥斯汀一直觉得这做法不难理解。除了阿尔弗雷德不想让自己的两个有世仇的手下起冲突,更重要的是,他多半对约书亚不够信任,没有告诉约书亚奥斯汀在为他效力。 可现在他却把约书亚叫来了…… “免礼,过来吧,坐在我身边。”阿尔弗雷德对约书亚说。 约书亚依言坐下了,和奥斯汀一左一右坐在阿尔弗雷德的两边。 “我想,既然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是时候让你们正式见个面了。”阿尔弗雷德道,“我安排了这次赏夜景活动,希望你们二位摒弃旧怨,以后能和平共事。” “是,殿下。”约书亚立即说。 奥斯汀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并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孩子,很快也道:“是。” “这就好。”阿尔弗雷德似乎满意了,转口问道,“几点了?” 奥斯汀低头看自己皮肤上显现的时间,刚要接话,约书亚已经说道:“只剩五分钟了,殿下。” 阿尔弗雷德望向栏杆外,道:“很好,那就一起欣赏吧。” 他们打哑谜一般,让奥斯汀不由问道:“什么还剩五分钟了,殿下?” 阿尔弗雷德道:“在学校遇到刺杀的那天,我吩咐约书亚去办了一件事……奥斯汀,你觉得,我是那种被刺杀后忍气吞声的人吗?”他的眼神冷了下来,轻声道:“他要杀我,我自然也要杀他。” 奥斯汀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劝道:“殿下,刺杀太子这么重要的事,是不是和我父亲那边商量一下比较好……” “这是殿下决定的事。”约书亚出声道,“难道少校认为,殿下反而该听斯通元帅的指挥不成?” “你……!” 他们正嘴上交锋,忽然听到一声轰然巨响。 奥斯汀愕然看去,只见远方有一处发生了爆炸,冲天的火光打破了雪礼星冰冻的夜。 他喃喃道:“那个方向是……” “是太子的行宫。”约书亚接上他的话道,朝阿尔弗雷德按胸行了一礼,“幸不辱命,殿下。” “你做得很好。”阿尔弗雷德勾起嘴角,盯着那片火光道,“无愧我对你的信任。” 约书亚在寒夜中冻得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喜色,矜持道:“就是不知道太子在不在行宫内。” 阿尔弗雷德看向约书亚,忽然一笑,说道:“有你给他通风报信,他自然是不在了。” 约书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十六章 受伤 轮到我们掀开对手的牌——奥斯汀这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今晚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他好整以暇地端起酒杯,安静地等着看事态发展。 约书亚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不健康了,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殿下……殿下玩笑了。白氏一直效忠于……” 阿尔弗雷德却似乎根本没有兴趣听他辩解,站起身道:“奥斯汀,叫人来把他带走。” 他的姿态如此无所谓,不仅约书亚一下子有些懵,就连奥斯汀都顿了两秒,随即用掌机发出一个信号,附近值守的一支小队很快全副武装闯了进来。 “殿下!”约书亚见阿尔弗雷德抬步就要走,脸色难看地喊道,“我是大祭司的独子,是下一任帝国大祭司!您要无故囚禁我吗?” 他还以为阿尔弗雷德会暴怒,刚才极短的时间内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可没想到阿尔弗雷德说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准备走了,仿佛并不是精心策划许久揪出了一个间谍,而是随手掸去了衣角的尘埃。 他作为大祭司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向来都被捧得高高在上,即便跟随小皇子流放也是备受赞誉,何曾受过这种忽视? “多亏你提醒我你是大祭司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停住了脚步,状似恍然大悟地说,转头又吩咐奥斯汀,“记得给他打弥散剂。” 如今社会上,没有哪个人是完全“原装”的,大多数人都会在手臂打入方便看时间的“时显剂”,耳部植入“传声器”,手中根据职业和个人习惯的不同也会植入和掌机联动的各类传感装置。 有条件的人还会接受更多种类更大强度的改造,弥散剂的作用就是暂时使身体排斥这些后天改造的功能,一般来说是给刚收押的罪犯注射的,防止他们有什么出其不意的特异功能。 弥散剂是白氏的研究成果之一,如今竟然要用到白氏嫡系后代身上,实在是讽刺。 奥斯汀显然非常乐意做这样的事,马上给他的手下打了个注射的手势。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制住了约书亚,约书亚是个瘦弱的普通人,自然不是士兵的对手,尽管力量上被压制,他却没有露怯,反而在被激怒的情况下露出了极少示于人前的傲慢姿态,他大声喊道:“三殿下,等等……放开,别碰我!你们怎么敢抓我?!我的身份如何尊贵,你们不知道吗?我是大祭司的儿子!” 阿尔弗雷德懒散道:“那又如何?我还是皇帝的儿子呢。” 约书亚一下子没了话。 奥斯汀不屑道:“要是你家那个老东西当年没把我大姑母折磨致死的话,下一任大祭司根本轮不到你来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少校,注意你的言辞,你敢空口污蔑大祭司。”约书亚阴郁地说,“这件事当年陛下已有定论,您姑母,我父亲的前妻,是自己病逝。” 奥斯汀道:“你父亲私下也是这样亲口告诉你的吗?那他不要脸的程度超出了我的预估,亲儿子都骗。” 约书亚正要再反驳,阿尔弗雷德不怎么耐烦道:“你们准备在我的房子里吵到天亮吗?” 奥斯汀立即向阿尔弗雷德道了歉,挥手让士兵把人带了下去。 人走了,阿尔弗雷德这才对奥斯汀道:“太子行宫半夜失火,我去探望太子,你不必跟着了。” 刚和约书亚争执过,奥斯汀这会儿显然也没心思去太子面前演戏,连忙道:“我这就去为您审讯那人。” 他说着就迫不及待地要走,被阿尔弗雷德喊住了。 “刚才在阳台你向我保证过什么,还记得吗?” 奥斯汀一愣,迅速回忆了一下,正拿不准阿尔弗雷德在指什么,阿尔弗雷德自己说了下去。 “摒弃旧怨。”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在为我做事,所以,你的任务是从他嘴里挖出我想要的,其他的事情,在不影响任务的情况下你自己看着办。但有一点,开国时白氏一族救世有功,是整个帝国的精神支柱,大祭司这个儿子我们要完好无损地带回主星去。别让我难做,奥斯汀,你明白吗?” 奥斯汀深深垂首,保证道:“是,殿下。不过……大祭司身份特殊,我们现在无故囚禁他,后面确实会有麻烦……” 阿尔弗雷德道:“不会太久的。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要回主星了,不过是在等事情发生罢了。” 奥斯汀茫然问道:“等什么事情发生?” “再说了,怎么会是无故呢。”阿尔弗雷德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他不是炸了太子行宫吗?我护兄心切拿下了嫌疑人,即便有些莽撞,别人又能说我什么呢?” “这事推到他身上好吗?”奥斯汀思索着问,“如果他供述是您指使的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反问道:“有什么证据?我从头到尾可就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谁能证明我说过那句话呢?他要是攀扯到我身上,正好再扣上一项‘污蔑皇子’的罪名——他要是还没蠢到家,是不会说的。” 奥斯汀也已经前前后后想明白了,他道:“半个月前,太子刚落地时,我们抓到的那个‘镜’军团里的内鬼供述,他是将您有了女朋友的消息高价传递给了一个身形瘦弱披着斗篷的男人……您是根据那时候的审讯报告锁定了是白氏有问题吗?” “只是更确定了而已。”阿尔弗雷德道,“忍了他两年了,总算忍到头了。” “等等,您两年前就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了?”奥斯汀吃惊道。 “你父亲也知道。”阿尔弗雷德说,看着奥斯汀的表情越发震惊,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别伤心,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你看我还特意把你叫来现场看戏。先前隐忍不发才有利于暗中布置,抢占先手,我们前期毕竟是劣势,要是没点拿得出手的牌,如今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他说到这里,微微皱了一下眉,那种“太过顺利”的感觉又来了。 奥斯汀并不知道他的想法, 顺着他的话道:“确实,现在殿下在民间的口碑报复性反弹,所有人都在催促圣金宫出面回应,嘉奖殿下。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不知道圣金宫有没有做出决定……可惜了,太子这次一定是避开了,要是他受伤,对我们反而有利。” 一旦太子受伤行动不便,许多事就顺理成章得多了,更妙的事,这事从头到尾全是约书亚一人经手去办的,他们没有沾手,无论怎么拿来做文章都行。 不过,太子“刚巧”不在行宫里,安然无恙的话,那就没得什么花样可想了。 阿尔弗雷德肯定道:“确实。不过,本来也没指望这个,能有借口扣住约书亚给圣金宫施压,顺便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来,已经不错了,哪有这种一箭好几只鸟的好事。行了,干活去吧,我也要演戏去了。” 阿尔弗雷德没想到的是,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震惊之情几乎不需要演了。 “你再说一遍,什么?”他似乎是不能接受地问。 他们正在行宫旁边被紧急征用的一栋度假别墅前,太子就在二楼的卧室歇息。 雪之声新闻社的总编助理依言又说了一遍:“三殿下,太子手臂脱臼,轻微脑震荡,都是摔倒时导致的。所幸,当时行宫中所有人都陪着太子在庭院赏雪景,受到爆炸余波冲击,都只是不同程度的轻伤,没有导致人员死亡……”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几秒,就在总编助理开始不安的时候,他神色如常地开口说:“这么说,太子身边现在没有可用的人了?” 总编助理小心地说:“从第一线的消息来看,是这样的,殿下。” “知道了,你去吧。替我给你家总编带好,报道正常发。”阿尔弗雷德道。 总编助理得了他的指示,行过礼走了。 本地治安官也正守在这里,上前来和阿尔弗雷德说话,阿尔弗雷德把自己带来的一队贴身护卫也一并召到近前来,吩咐道:“现在开始,治安局的人都撤了,由我亲自接管这栋别墅。兄长受伤,我理应贴身侍疾,太子伤成这样,此事非同小可。在事情查清楚之前,除了我亲自带进去的医生,其他任何人都不准进也不准出。” 他面前的人都躬身应是,四散开了,楼里的安保、医疗都一一撤出。 等到场被清干净,阿尔弗雷德独自走上了二楼,窗外的喧闹还没散,二楼却静悄悄的。 他推开门,修正盖着厚厚的被子半坐在床上。他的右臂已经被医生复位了,此时上了药,关节处裹着雪白的绷带。 但想必也还是疼的,因为他的脸色苍白病态。清冷的星光从窗户照进来,拢在修的身上,让阿尔弗雷德生出几分虚幻的不真实感。 这个人从出生起,就总是光芒加身,可是今夜笼罩他的光,却这样冰冷,这样苍白。 他们在雪礼星冰冷的星光之夜中地对视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 第十七章 香水 阿尔弗雷德走进房间,踏碎了一地冰冷的星光。 修微微调整了坐姿,然而阿尔弗雷德却没有和他说话,而是先走到窗边将窗帘严实地拉了起来。星光被隔绝了,他又在黑暗中返回门边。 “咔嗒”一声,门被阿尔弗雷德从里面锁上了。 不紧不慢地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开口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修说,“相反,我劝你还是想想等会儿被抓了以后怎么解释吧。” 阿尔弗雷德问道:“怎么,你准备把这事定性成是我谋划的?” 修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太子为了定我的罪打压我,可真是不惜代价啊。”阿尔弗雷德说,话里听不出喜怒,“哦,也不止你自己付出了代价,跟着你过来的几个仆人和侍卫全都受伤了,这个你知道吧?” “我知道。”修说。 阿尔弗雷德道:“皇太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你虚伪又残忍,人人都以为你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储,其实,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会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哪怕代价是一个星球上无辜者的生命,手段是让效忠自己的人遭受本来可以避开的皮肉之苦。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恨你的原因。” 修看向门边。 在这个没有光的房间里,他只能勉强看到阿尔弗雷德朦胧的身影,就连空气似乎也变得朦胧起来。 “我恨你,是因为我也变成了这样的人。”阿尔弗雷德说。 修心中一动,黑暗之中,他不再需要端肃神情,脸上露出了谁都看不见的,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悲哀。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问。 有那么一秒,修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了还是少年的阿尔弗雷德,他的个头已经长得比修还要高,但无论大事小事,他仍然喜欢来找大哥倾诉。 那个时候,修一见他的脸色,就知道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经常无奈地这样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然后,少年阿尔弗雷德就会开始抱怨诉苦,修不喜欢别人近身,但对这个唯一的同胞弟弟总是不同的,有时候说到最后,他会容许比他还要高的阿尔弗雷德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也有的时候,他会拍一拍弟弟的手臂以作安抚。 对于时刻自持的修来说,这是他纯白冰冷的人生底色中少有的彩色时刻。 今天,他又这样问了,如往年一样的得到了回答。 “发生了太多事。”已经成年的阿尔弗雷德这样说,“如你所看到的,我也学会了虚伪,学会了算计。最初,我觉得你很可怕,现在,有那么几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开始觉得自己也很可怕。你知道吗?就因为一个荒唐的猜测,我在几秒之内想出了一个办法,然后又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实施计划骗取了我最倚重的手下的血;我刚一得势,就三番五次地敲打我的盟友,生怕他们居功自大,直到原本能与我轻松玩笑的人都对我满口敬语;为了给自己造势,我不惜多次利用两年前那个惨绝人寰的屠杀事件,当年明明不是我下的命令,现在我为了揽功对全宇宙撒下弥天大谎……”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了修的床边,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只有模糊的身形,失去的视力却让情绪更加的放纵。 “我现在与人相处,先想他们会不会害我背叛我,再想他们有没有利用价值,我已经失去了信任的能力。你知道你把我害成什么样吗?我现在就像个神经病一样,到处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阿尔弗雷德深深喘了一口气,俯身逼近修的面前,一字一句道:“现在,我再问一遍,你有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 他在怀疑了。修几乎立即就明白过来。 不需要看清肢体语言和表情,修实在太过了解阿尔弗雷德,这毕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是母后难产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声声泣血托付给他的孩子。 阿尔弗雷德靠得太近了,他们的呼吸在黑暗中交缠,修闭上眼睛,想起了二十一年前,他也是这样贴近了刚刚出生的婴儿,感受他鲜活的呼吸。 而与此同时,他的母亲血流不止,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她自知无力回天,斥走了所有医护,要单独向她的儿子们嘱托最后的遗言。 这遗言自然不可能说给刚刚出生的婴儿听,尽管另一个也还不到七岁,她还是吃力地攥着修小小的手,竭力地说清字句:“把他扶上那个位置,修……你一定要……把你弟弟送上那个位置……答应我……” 在母亲怀孕的这数个月里,修其实已经答应过这事许多遍,但他还是如同第一遍那样认真道:“母后,我答应您,我一定做到。” “好孩子。”皇后的气息一下子弱了,她看着小小的婴儿,含泪轻声道,“好孩子,再说一遍吧,再说一遍给我听……” “我答应您,母后。”修如她所愿地复述给她听,“我答应您一定将弟弟送上那个位置,一生保护他,效忠他,在那之前,替他守稳太子的位置,我会听老师的话……” 在稚气的童声之中,皇后阖上了双目,再也没有睁开。 先皇后的一生虽然短暂,但称得上传奇。她出身一个子爵家庭,只是贵族中的末流,却因为美貌被太子看中迎娶为太子妃,一下子飞上了最高的枝头。可惜直到太子登基成皇帝,她也一直没能有孩子,这个时候,皇帝的情妇却怀孕了。 美梦成了噩梦,然而上天又一次眷顾了这个女子,她竟然也很快被诊出有孕,不仅如此,她因身体不好早产了两个月,她虽然后怀孕,儿子反而成了嫡长子,紧随其后诞生的情妇之子只能排行第二。按照传统,也为了平息民间对皇帝不检点的议论,这个孩子,修,出生即被立为皇储。 出身小族的皇后这才算真正在皇室站稳了脚跟,而且六年之后她又再次怀孕,一时人人都觉得她前途稳固,可谁知她却在这一次生产中香消玉损了。 她走的时候,该还算安心吧?修想。 世事无常,不知道她有没有担心过这样的场景,小皇子成年了,他和他的老师不仅没有把太子的位置让给小皇子,反而联起手来,欲置她的小儿子于死地。 修任由自己奢侈地恍惚了一会儿,在阿尔弗雷德有如实质的目光凝视下缓缓开口道:“没有。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阿尔弗雷德的呼吸明显重了,他沉默了片刻,道:“今天不想说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会搬来这里住,贴身为太子侍疾,我们有的是时间聊天。” “我不需要人侍疾。”修说,“把灯打开,出去。” 阿尔弗雷德非但没有走,反而靠得更近了些,几乎与他贴面道:“太子,你还当我是小时候,由着你呼来喝去?这里由不得你要不要。” 见说不通,修直接伸出没受伤的手将他推开,却被阿尔弗雷德一把攥住了手腕。 修身材标准,从小接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遇上任何一个普通成年男人都有一战之力,可他此时遇上的却是继承了最顶级基因的男人,任由他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 阿尔弗雷德一手制住了他没受伤的手臂,在黑暗中欺身而上,将修压制在了床上。 他的鼻尖微微一动,闻到了修贴身衣物上的淡淡的香味。那是太子寝宫之中特意调配的安神香水的味道,清冷,矜贵,让人沉静。阿尔弗雷德极少进入修的寝室,但这个味道却让他记忆至今。 “你好香。”他在修耳边喃喃地说,与他交缠脖颈,贴在他后颈上嗅闻。 修变了脸色。 “阿尔弗雷德,我是你兄长!” “得了,我们都知道你有个小秘密,不是吗?”阿尔弗雷德含笑道,变本加厉地用唇触碰了修紧绷的颈侧。 修仿佛触了电一般,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阿尔弗雷德被惯性带得后退了两步,也没再继续,而是抬手开了灯。 修的发型乱了,衣领在刚才的争执中散开,灯光大亮时,他的脸上还有一时没有收回去的惊怒。 “滚。”他冷冷地说。 阿尔弗雷德也冷笑了一声,他退后一步,优雅地行个再标准不过的告退礼。 “那么晚安了,殿下。天亮我再来服侍您用早餐。” 第十八章 争辉 这一夜,修没有睡。 雪礼星的黑夜本就短暂,似乎是很快,中央恒星的光芒就缓缓替代了星光。 根据从远古就沿袭下来的传统,人们仍然叫这个“日光”,虽然人类起源之初时照耀着人类的那颗恒星,旧日,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 科学家说,远古太阳灿烂金黄,璀璨不可直视,在星际大一统帝国建立以后,太阳就一直是皇室的象征。 他们拥有迄今为止人类最强大的基因,在这个黑暗寂静的宇宙之中,如新日一样,光耀四方。 储君,也就是初生之日。修静静地看向窗外,代表他自己的象征正从地平线升起,将他的病容照得更加疲惫苍白。 阿尔弗雷德轻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他就睡在二楼的次卧,特意起得很早,还以为可以看到修的睡颜,没想到一推门和修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阿尔弗雷德却像没事人一样,半点也不尴尬,自在地走近床边,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道:“没睡吗?” 修没有回答,阿尔弗雷德也不恼怒,端起精致的瓷白小碗,一手执勺,坐在床边作势要喂他。 “我自己来。”修偏开头说。 阿尔弗雷德并没有放下碗,又问道:“睡过了没有?” “……没有。” 得到了回答,阿尔弗雷德这才把碗递给他,也不离开,就坐在床边看他用早餐。 即便是在床上,他也能保持进食的仪态优雅体面,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又和他闲聊一般道:“怎么没睡?想什么想得睡不着?” 修放下汤勺,用餐巾按了按自己的嘴角,冷冷道:“反思我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答案似乎取乐了阿尔弗雷德,他翘起嘴角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在你我已经近乎摊牌的情况下仍然这样自持兄长的身份?是你做皇储太久,养出了不可摆脱的天然优越感,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修反问道,“比如呢?你在期待我回答什么?” 皇太子总是镇定平和的,他很少用这样连续反问的句式说话,因为略显尖刻,不合他的形象,但经历了昨夜,他的情绪似乎略有些不稳定起来。 这个发现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一丝兴奋,但这没有冲昏他的理智,他并不肯透露任何自己的猜测,又轻巧地把问题抛了回去:“我不知道才问你啊,太子殿下。” 修于是答了,他说:“因为母后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 阿尔弗雷德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危险地说:“你竟然还敢提母后。” 换了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人看到阿尔弗雷德有发怒的前兆,都会胆战心惊起来,唯有修非但不怵他,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过你,她的遗言除了这句还有后半句。”修垂下眼眸道,“她希望你能做皇帝,而不是我。” 这确实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愣住了,然后问道:“你当时就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吗?” 修抬眼看他,道:“当然是因为你我都清楚的那个原因。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母后从未瞒过我。” 先皇后果然也是帮助隐瞒秘密的人之一。但她没有试图对修本人隐瞒,修一直都知道…… 阿尔弗雷德压着火气道:“你一直都知道,却心安理得地在皇储之位上坐了二十多年?” 修道:“没有谁规定皇位一定要由黄金瞳的继承者来坐。” 这句话让阿尔弗雷德怒火中烧,但他早已不是那种通过高声喊叫来宣泄怒火的人,相反,他神情冰冷地说:“大祭司的胆子真是大。” 这猝不及防的当面掀牌果然让修有了反应,他虽然没有惊慌,但望向阿尔弗雷德的眼神更沉了一些。 “约书亚怎么了?” “放心好了,全手全脚。”阿尔弗雷德道。 修沉声说道:“最好是这样。老师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不会容忍有人伤害他的儿子。” “是啊,我可不敢得罪大祭司。”阿尔弗雷德嗤笑道,“人人都说大祭司没权,怎么没有呢?至少皇子出生后,要由他公布出生鉴定嘛——比如说皇太子你的出生鉴定。两年前我看了检测报告后找人辗转查到了你出生时的记档,发现你的出生鉴定竟然是由大祭司亲手做的,真是无上殊荣啊。要说我们这位大祭司可真是很有胆量,要不是查出这件事,我还没意识到我们帝国的精神象征手握这样大的权力呢。” 他几乎是掀开了修的底,然而修却没有惊慌,只是平淡反问道:“你就只查到这些?老师拥有的势能,是你无法想象更无法对抗的,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事情。” 他没有嘲弄,似乎只是在平静叙述事实,这态度让阿尔弗雷德心底隐约不安起来。因为他先前只是觉得大祭司身份地位特殊,动起来比较棘手,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可对抗的,更何况修明知道他背后有斯通家的站队,仍然这样有底气……他立即改变了先前的想法,决定要去亲审约书亚,并且尽快调动一切可调动的资源去探一探大祭司的底。 尽管心里警铃大作,瞬间下了好几个决定,他却不动声色,嗤了一声不屑道:“装腔作势。” 修轻轻摇了一下头,无意再说,垂下眸继续喝他的热汤。 阿尔弗雷德似乎不肯让他安稳用早餐,看了一会儿又道:“医生已经等在别墅外了,等你吃完会过来给你复查。” 修再次拾起餐巾擦拭自己的嘴角,放下碗勺,才回话道:“不需要复查,让他们回去吧。” “太子忘性真大,昨晚我刚说过——这里不由你做主。”阿尔弗雷德弯唇道,“都是雪礼星最好的医院里的医生,我忧心太子的身体,连夜为你请来的。新闻稿都写好了,你要不复查,等会儿人家新闻怎么发啊?” 看他打定了主意想要借机赚取“孝敬兄长”的好名声,修就知道说不通了,专心于自己的早餐。 阿尔弗雷德又挑拨了几句,然而修似乎决心不再理他,充耳不闻地以谁也挑不出瑕疵的优雅姿态用完了餐。 很快,餐盘从升降台送下去,几个医生又被阿尔弗雷德亲自出去带了回来。 医生们都向修行了礼,修温和地感谢了他们一大早赶来,可随后道:“昨天已经有附近医院的医生替我完成了复位,脑震荡也只是极轻微的程度,今天已经恢复,不必麻烦你们复检了,请各位回吧。” 一来就被下了逐客令,这让医生们面面相觑,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边,关切道:“大哥,这怎么行呢?昨天我不在,总要在我眼睛底下再检查一遍我才安心。医生,请过来吧。” 领头的医生正是雪礼星最好的骨科专家,他正要带着其他医生一起上前来,修又说:“我说过了,不必再检查。” 他的神色依然温和,话音却明显重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情绪并不怎么愉快。 近日三皇子起势,民间到处在谈论,相比之下太子的势头似乎没先前那么强盛了,但皇储到底是皇储,没人想要得罪他,医生们拎着器械僵在了原地,一时都没敢再上前去。 “请各位现在就离开。”修明确地发出了命令。 除了皇帝,皇太子有权对任何人施令,自然包括平民医院里的医生。 这几个医生犹豫地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位皇子,只见他的方才还是淡黄色的眸子已经缓缓变深成了金黄。 这一双黄金瞳,除了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压力,同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虽然已经被封禁,但早就传遍全以太网,几乎人人都看过的模糊录像。 燃烧的双眸,神迹般的光箭,还有他背后那仿佛在预示着什么的,大帝挽弓图。 那一年,大帝就是在雪礼星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战,后来回到主星确立皇城,建立大一统星际帝国,开启了全人类团结一致,主动寻求基因改变抗击文明生存危机的新纪元。 时间飞逝至今,人人都在说,生存危机过去了,下一个美好的新纪元要来了。 历史会重演吗?雪礼星能够再成就一位开启新纪元的皇帝吗? 阿尔弗雷德静静地平视了他们几秒,而后才开口道:“请各位过来给太子复检。”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不知道是几秒之后,领头的专家攥紧了拳,做出了决定。 “是,三殿下。”他躬身说。 沉默被打破了,他随即迈步上前,他的团队也都遵从了这个选择。 阿尔弗雷德看向修,他的眸子正在燃烧,情绪翻涌。修也正回视着他,他向来沉静的黑色双眸此时也透出些晦暗情绪。 原本归属于修的民心,原本属于修的光芒,正在被阿尔弗雷德掠夺——至少,此时此刻,这个偏远星球的小小房间里,民心从太子倒向了三皇子。 这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和修正面交锋,第一次和他的长兄公然争辉,他赢了。而他还会继续赢下去,直到这位“帝国的荣光”黯然失色,直到他握住最高的权柄,成为帝国新的太阳。 到了那个时候…… 阿尔弗雷德深深地凝视了修一会儿,然后敛眸掩住所有的思绪,站起身,给医生让开了地方。 第十九章 共眠 这个豪华的大主卧里即便站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女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修坐在床上,看上去很正常,医生问什么他答什么,没有表现出一点抗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刚才的争执不存在。 只有阿尔弗雷德知道,不过是皇太子见在这个房间里他大势已去,不愿意再无谓挣扎丢了体面罢了。而且,基于阿尔弗雷德掌握的信息量,他还窥见了更多的隐秘——修在紧张。 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修在半昏迷下听到“医生”这个词都会条件反射地拒绝。现在避无可避地和医生面对面,尤其是在医生触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会不自觉紧绷,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神始终紧紧盯着医生手上的动作。 这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了一丝嫉妒。 很快复检就完成了,本来就伤得不重,现在基本没事了,就是刚复位的胳膊还是得上药休养。 眼看医生要给修拆绷带换药,修的注意力又放到了医生的手上,阿尔弗雷德开口道:“我来。” 那医生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殿下?” “我说,我来给太子换药。”阿尔弗雷德道。 他换下了医生,修没有任何表示,不过,当他接手之后,修的目光果然放在了他的动作上。 阿尔弗雷德这才满意。就该是这样,无论是照顾他还是对付他,修的注意力应该全部放在他的身上才对。 上完了药,亲自把医生们送出门,阿尔弗雷德正要回楼上,他的掌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没有往楼上去,而是在一楼随手打开了一个空房间走了进去,锁好了门。 通讯被接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十分友好:“日安,陛下。” 那头的皇帝没有这么友好了,他开口就是质问:“你把约书亚怎么了?” “您的消息真是灵通,我正要向您汇报。”阿尔弗雷德不慌不忙地说,“我发现他与太子行宫爆炸一案有关系,并且与军中人士有不正常来往,这不是公然挑衅我们皇族吗?您远在主星,太子又受伤不能理事,所以我替您和太子做主,将他拿下了。” 皇帝厉声道:“他挑衅皇族?我看是你在挑衅我吧!” 身份最贵重的三族继承人现在都在雪礼星,阿尔弗雷德刚刚用这个威胁过皇帝,才过了两天就有两个出了事,皇帝当然视这为挑衅和施压。 阿尔弗雷德道:“您别这么生气,我做事当然是顾及您的——那不是还剩一个呢吗。” 皇帝气极反笑道:“你倒是想动他,你敢动吗?大祭司得知儿子出了事只会跑来圣金宫烦我的耳朵,斯通公爵可不是这种人!” “所以我才说了——我是顾及您的。”阿尔弗雷德说,“斯通大公脾气再火爆,也不会私自调动皇家军团奔赴边境吧,那不是造反么?他够不着我,可是能够得着您啊,我是您的儿子,儿子做了什么事,去找老子当然是有用的。” 皇帝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道,“我一会儿还约了奥斯汀来与我共进午餐呢,您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在催促皇帝下决定了,皇帝冷笑了一声:“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的性子这么急。” “是啊,我一向追求直接高效。”阿尔弗雷德说,“那么,您考虑得如何?” “亲王之位我可以许给你。”皇帝说,“我已经问过了,离你的生日只剩一个月了,正好两年前你的成年礼没有办,等你回了主星,我就给你补一个生日宴会,顺便宣布这件事。” 按照传统,二十周岁的成年礼是个重要的生日,贵族们会在孩子的成年礼宴会上宣布有关他们身份地位的重要变动。阿尔弗雷德距离成年礼还有一个月时被流放,自然是没能办得成,如果现在补办一个宣布加封亲王,倒是很合规矩。 “全按您说的办。”阿尔弗雷德道。 皇帝继续道:“很快各个星球的清理工作就要全部结束了,皇室会出具官方声明,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你吧。” “陛下,我要的可不止这些。”阿尔弗雷德笑道,“您只承诺一半报酬就想让我替您干活,这不太对吧。” 皇帝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而是趁着太子养伤赶紧跑回主行星。你以为你的好大哥不知道是谁暗算了他吗?”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皇帝的声音更轻快了些:“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快知道约书亚出事了?他是个成年人,可不是天天定时给家里发通讯报平安的小宝宝。” 而且技术上也很难做到。星际间的以太风暴是不稳定的,距离很远的两个星球并不是随时都可以联系得上,需要查询当前的通讯情况,不走运的时候,某两个星球整整一天都没有条件进行通讯也是有可能的。 “自然是皇太子亲自向我汇报的。”皇帝道,“他说的和你说的可不一样,他说,他认为是你起了不臣之心,对他下了手,还栽赃给了大祭司之子,想要挑拨皇室和大祭司一族的关系。” 听了这话,阿尔弗雷德似乎一时很难接受,没有说话,只听见略有些重的喘息声。 皇帝心中总算快慰了些。一直以来,他最忌惮的就是阿尔弗雷德长成之后会成为太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到时候皇太子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不可撼动,如今他还没下手,这兄弟俩自己先掐了起来,他自然乐见其成,甚至很乐意煽风点火。 “这样吧。”阿尔弗雷德好一阵才出声道,“皇家军团效忠于皇帝,皇储有指挥权,这确实是规矩,不好轻易改动。我也不要您分权给我了,就把太子手上的指挥权暂时移交给我好了。” “嗯?”皇帝仔细思索着这个方案,如果是动太子的权,似乎并不是不能接受…… “我并不是要夺太子的权。只是太子受伤,无法理事,才将皇储的军团指挥权暂时交给我。如今民间对我多有关注,我也不想这时候回主星抢了二皇子的风头,但是您看如果我手上什么实权都没有,大哥又这样猜忌我,我确实不敢待在这里了。您觉得呢?” 如果给阿尔弗雷德一些权柄,让这兄弟俩能斗个旗鼓相当的话……皇帝权衡了片刻,应允道:“你说得有道理。” 阿尔弗雷德拾阶而上,顺利得到了他筹谋了两年想要得到的,他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他推开了修的房门,刚要出声,却发现修已经睡着了。 受伤后一夜未眠——中途还抽空在皇帝那里告了一状——修现在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阿尔弗雷德走近了沉眠中的修,他闭着眼不动的时候像个精致完美的艺术品,是能让人沉静欣赏的美丽。 他是被精雕细琢而成的皇太子,无论外貌还是一言一行都趋近完美,像是被精密设定的机器。 阿尔弗雷德伸手戳了戳修的脸颊,修完美的侧颜上有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软的,有温度,是血肉。他也是人。 真有人能从几岁开始就表里如一地演二十年的好大哥吗?如果他是年岁渐长后才为权势所迷而变了主意,那之前那么多年的感情,他就那样决绝地抛之脑后了吗?感情又没有开关,说关就关上了,修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冷血无情呢?还是说…… 可修不肯说,他便不能问,因为他赌不起,他承受不了失误的代价。 如今他已经落子入局,这一局的胜负牵扯太多人的命运,很多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任性了。 他一直暗讽修像个机器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是设定好的,现在的他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被局势、身份紧紧绑住,轻易不能妄动。 这棋局上的每一个人何尝不是如此? 二皇子根本不喜欢也不擅长学术,硬是花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在这上面,奥斯汀分明能力出众,却因为父亲受帝王猜忌从来不能展示…… 平民为了生计身不由己,殊不知贵族也是如此。世人皆苦,阿尔弗雷德过了近二十年任性肆意的人生,直到成年后才品出这苦味来。 修的心思重,哪怕累极了,这一觉睡得也并不安稳,他醒来时,正是下午阳光不错的时候。 明亮的房间里不见人影,但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高大躯体压在他没受伤的半边身体上,有力的长臂环着他的腰,毛绒的头抵在他肩上,头发全蹭在他脖子上,温热的呼吸打得他锁骨处的皮肤有些痒。 太熟悉了,修甚至不用低头去确认。小时候,阿尔弗雷德不喜欢午睡,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一定要软磨硬泡到修陪着他睡,那时候,他就是喜欢以这样的姿势缩进修的怀里睡觉。 有那么一会儿,修很想坐起来看一下阿尔弗雷德现在近两米的身高这样缩进别人怀里是怎样一种景象。 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做。没有挣脱,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任由阿尔弗雷德睡在他怀里,仿佛根本没有醒来过,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合上眼睛再次睡去。 第二十章 妄想 “他还是不肯说吗?”阿尔弗雷德走在阴暗地下通道里问道。 “他倒是不怎么否认,就是不肯细说,暂时没挖出什么重要的信息。”奥斯汀道,为他打开关押间的单面镜。 阿尔弗雷德从单面镜看过去,约书亚正百无聊赖地睁眼躺在床上。 白氏这整个氏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基因能力,家族成员的身材一直都偏瘦,肤色偏白,健康欠佳,这在贵族之中是极为少见的。经历了生存危机的洗礼,体质和适应能力最弱的人类已经被残酷的自然选择淘汰了,而乱世之中能攫取到利益的无一例外都是强者,最典型的就是当今皇族和斯通家族。 大多人类在生存危机中自保都费力,扮演的是等待别人拯救的角色,在乱世结束时自然是分不到什么好处,特权阶级不会有他们的份。 白氏是一个特例。因为他们的先祖便是基因计划的领头人,这个计划成功帮助人类文明避免了湮灭的命运,而本纪元之初的皇族关闭了圣白塔,叫停基因计划,又为了安抚白氏授予了大祭司这个职位神圣的特性,无限拔高大祭司的声望,使其成为人类不屈对抗命运的精神象征。 那位白氏先祖体质太弱不适合接受改造,从未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实验,所以未能给他的后代留下任何神奇的血统能力。 被关押了好几天,本就瘦弱的约书亚显得更憔悴了些。 “很快我们就要把他放了。”阿尔弗雷德说。 奥斯汀了然道:“因为陛下提前支付了报酬?” 皇室已经发表了官方说明,表示两年前炸毁那颗小星球的真正原因是阻止星球上的反叛军引爆埋在其他众多星球上的脏弹,其后两年皇家军团一直致力于排查和清理任务,但为了不引起民众恐慌,暂时牺牲了小皇子的名誉。如今清理任务结束,事情告一段落,特此恢复三皇子阿尔弗雷德的名誉,授予他亲王头衔,等到下个月生日宴会正式举行加封典礼。 阿尔弗雷德道:“他提前支付报酬关我什么事?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们很快就不得不启程回主星了。” 奥斯汀道:“也是,无论如何您要赶上您的生日宴会。” 其实,按照奥斯汀的想法,他们应该立即启程回主行星才好。约书亚是问不出来东西了,反正一开始抓他也主要是为了给皇帝施压,没真的指望能问出什么。现在阿尔弗雷德新得了亲王头衔和军团指挥权,风头正劲,应该趁势回到权力中心去,杀一杀二皇子的威风。 但是,阿尔弗雷德似乎并不着急走。 一个军官向他们走来,行礼道:“亲王殿下,少校。” 他递过来一份文件,阿尔弗雷德微微颔首,奥斯汀接过了那份文件递给阿尔弗雷德。 这是这些天约书亚的审讯记录,阿尔弗雷德自从开始怀疑大祭司拥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倚仗,就对约书亚这边很上心,隔一天他便会来看一次审讯记录。 但约书亚似乎很擅长审讯话术,说得倒很多,但几乎没什么真正有价值的。 阿尔弗雷德仔细翻看着最近两天的记录,忽然,他停住了。 奥斯汀看他反复查看其中一段,问道:“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打开房门,我要亲自问他几句话。”阿尔弗雷德说。 关押间里,约书亚坐在床沿,阿尔弗雷德随意地拉过房间里简陋的木椅坐下。 这对昔日主仆谁都没假惺惺地打招呼,他们似乎都厌倦了和对方虚与委蛇的整整两年时光。 “我听说,你承认向太子泄露了一些情报,包括‘三皇子开始信任你’。” 约书亚怎么都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亲自来问他,就是问这么无关紧要的一段,愣了一下,他冷笑道:“这也算作泄露情报?是您自己反复说您相信我,太子召我去,我便如实说了。三殿下,即便是您要捏造罪名,这也太荒唐了些。” 阿尔弗雷德道:“你顺便还如实说了不少别的事吧?” 约书亚道:“我不知道您在指什么,太子只是关心您的起居。”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似乎居然接受了这个答案,没有纠缠,只是另起话头说:“你被注射了弥散剂,连不上以太网,大概不知道最近的新闻——我已经被加封亲王,并且被授予军团临时指挥权。” “恭喜您,亲王殿下。”约书亚面无喜色地说。 他知道,这意味着阿尔弗雷德可以正大光明地调用军团的资源了,只要他下令让军团动刑审讯的话……约书亚的脸色苍白起来。 “那么,说说吧,你当时是怎么向太子汇报的?”阿尔弗雷德道,似乎刚才只是无意插了那么一句,这才聊回了正题。 “什么?” “当你向他汇报已经取得了我的信任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不厌其烦地提醒他。 “我当时,就是实话实话。”约书亚说,语气没有刚才那么轻松了,好在这话题并不敏感,他还算镇定地答道,“您对我说的话,我转述给太子听过。” “我对你说的什么话?” “‘我相信你,约书亚。’”约书亚复述道。这话阿尔弗雷德确实对他说过不止一遍。 阿尔弗雷德立即追问道:“你确定,你当面向太子转述了这句话?” 约书亚越发迷惑,也越发谨慎,他答道:“是的。” “然后呢,太子说了什么?” “太子嘉奖我‘干得不错’。”约书亚谨慎道,“要我继续努力,尽心服侍您。” “干得不错?”阿尔弗雷德古怪地重复。 约书亚将这理解成了讥讽,即便知道对方位至亲王,已经可以拿捏自己,还是忍不住怨毒道:“我又如何知道这是殿下精心设计的欺骗呢?殿下英明智慧,我远远比不上。” 阿尔弗雷德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点点头站起身道:“你知道就好。” 阿尔弗雷德回到别墅的时候,修正在院子里看雪。 他孑然一身在雪地里立着,今天的雪不大,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很快又消融不见。 主行星温暖宜居,几乎不会下雪,对于在那里长大的人们来说,雪景是难得一见的。 “我从约书亚那里回来。”阿尔弗雷德站在他背后说。 修没听见似的,没有回答。 因为修的告状惹怒了阿尔弗雷德,他第二天就扯了个理由强行收走了修的掌机,自那之后,修的态度就越发冷淡起来,常常无视阿尔弗雷德问话。 阿尔弗雷德停下脚步与他并排站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告诉了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其实你早就发现了我正在设局骗约书亚,可你不但没有提醒他,反而误导了他。两年前你教给我的最后一课,你我都不可能忘记,你明知道我对任何人说出的‘相信’都是谎言,可你没有揭穿我。为什么呢?是你对约书亚有所不满,准备借我的手吗?” 修转身往房子里走,被阿尔弗雷德轻易地抓住了手臂。 “不早了。”修说,“我要睡了。” “我连理由都给你编好了,你大可以顺着编下去。”阿尔弗雷德紧紧抓着他说,“但你没有。你是不是正在试图暗示我什么?” 修冷静地说:“我不舒服。” “你……你什么?” “不舒服。”修说,“脑震荡后遗症。” 阿尔弗雷德狐疑地说:“医生说不会有。而且这都几天了,还有后遗症?” 但他手上的力道还是松开了,修用力挣开他,转身往楼上卧室走,阿尔弗雷德锲而不舍地跟在他后面,因为修今天微妙的态度,他又冒险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对医生的接触尚且这么谨慎,当年是怎么容忍自己的一袋血放在我这里的?” 修忽然停住了脚步,阿尔弗雷德差点撞上他。 “阿尔弗雷德。”修久违地叫了他的名字,“有件事,我这几天一直想要跟你说。” 他的语气很郑重,阿尔弗雷德明知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轻易相信,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你说。” 修说:“去找个心理医生吧。妄想是病。” 第二十一章 拖延 当天晚上,阿尔弗雷德被拒之门外。 最近他每晚都是在修的床上过夜的。虽然都是趁着修睡下以后才进去的,早上也在修醒来之前离开,但是,一个大活人夜夜在自己身边睡觉,就算一天没能察觉,怎么可能连着好几天都发现不了? 与其说阿尔弗雷德特意在修醒来之前离开,还不如说是修每天都等他离开了才“醒来”。 这微妙的纵容两人谁都没宣之于口,可是今天,修却锁了门。 ——他在刻意回避先前的话题。 哪怕是被阿尔弗雷德“轻薄”的那一晚,他难得失态地让阿尔弗雷德滚出去,事后都没有锁上门。这代表了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满腹心思地离开了修的门前。 第二天,奥斯汀过来向阿尔弗雷德做汇报时没有看到修。 “今天太子不在吗?”他顺口问道。 “在他的房间里。”阿尔弗雷德兴致不高地说,“今天他很不对劲,除了吃饭就没出来过。” 奥斯汀没想明白这哪里“不对劲”。在他看来,作为一个被软禁的人,待在房间里不想面对软禁自己的人是很正常的,反而前几天他过来看到太子若无其事地坐在壁炉边看书才吓了一跳,不得不暗自佩服太子的心理素质。 明明是他们软禁了太子,可是他们谈事却要特意进书房避开太子,搞得跟他们才是寄人篱下的一样。 不过阿尔弗雷德显然没有解释给他听的意思,只是抱怨似的说了一句,又转回了正题:“所以,你们初步排查结果是,大祭司身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势力。” 奥斯汀点头道:“呃,不算上太子的话……是这样的。” 斯通家族反馈的这个结果,和阿尔弗雷德自己手上刚组建的情报组织反馈过来的消息是一致的。 大祭司作为皇家刻意树立的一个“象征”,平日难免会出席各种活动,和各界人士都有接触,人际关系复杂,想要彻底排查他的真实关系网非常困难。 如今的星际社会是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最大的势力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目前,皇帝一心扶持二皇子,斯通大元帅暗中倒向了三皇子,皇太子看似清高守礼,并不拉拢势力,实际上也早已与大祭司结成一党。 余下还有些能量强大的组织,譬如分校众多的皇家学院,长老院,科研所,以及别的公爵、侯爵氏族等等,虽然强大,但说到底还是多少依附于最顶层那三个大氏族的。 阿尔弗雷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特殊的势力能让他忌惮,要不是斯通家和白氏确实有血仇,他简直怀疑修是在暗示他,斯通家族背叛了他,和大祭司搅在了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奥斯汀。 毫无疑问,大元帅之子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不止能力,演技也是,尤其装疯卖傻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不是两年前争取到了大元帅的支持,阿尔弗雷德恐怕到现在都还以为,这家伙是个整天流连灯红酒绿之地、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 这两年,他和他背后的家族一直表现得很忠诚,然而,这是真的吗? “殿下?”奥斯汀直觉有些危险,问题到嘴边却拐了个弯,“……是大祭司有什么问题吗?” 阿尔弗雷德敛目收回了目光,懒散道:“查不出问题才是问题。” 奥斯汀道:“大祭司背后可能还有更大势力,这个情报可靠吗?要说比那老头子影响力更大的人物,全帝国也没几个人……难不成是反叛军?” “算了吧,那帮废物……”阿尔弗雷德眯起眼睛道,“但凡剩下几个能打的,我们也不至于用了整整两年才翻身。” 反叛军还有余党,这事纯粹是阿尔弗雷德这一方空口捏造的,主要是为了打击太子剿灭反叛军的功勋。 然而奥斯汀却想起了什么,思索着道:“殿下,倒是确实有个相关的情报……各地送检的脏弹结果还没出,但是最快开始检测的第二悬臂那边刚刚传来了一个军团内部消息,说是现在粗看那脏弹的构造好像不是现存于世的任何一种,可能是反叛军那边自主研发的。” 今天到目前为止,阿尔弗雷德总算振作了点精神,有些诧异道:“这消息去年我去第二悬臂时就隐约听到了,说是清理工作很困难是因为从没见过这种结构。难道真是自主研发?那帮人长期在边境逃亡,都是黑户,几代人都没正经上过学,哪来的技术力自主研发这种大型精密炸弹?” 技术……开国之初,代表着技术巅峰的,不就是圣白塔吗? 可白氏一直是研究基因的,现任大祭司年轻时学的也同样是生物和基因方向,和导弹之类的热武器根本不是一个领域,要说有联系也有些牵强。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按住自己的耳骨外侧听了一段消息,对奥斯汀道:“晚饭送到了,你别走了,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奥斯汀也不矫情推脱,应下了邀请,起身出去让候在别墅门口的侍者进来服侍晚餐。 等他带着侍者们推着晚餐回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和修都已经坐在餐厅里了。 奥斯汀向修见了礼,等到修颔首示意他才落座。 他的心理素质显然也是过硬的,先前在修面前演了那么久的戏装作和阿尔弗雷德不熟,如今刚给阿尔弗雷德汇报过情报,三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他也表现如常,丝毫没什么被揭穿谎言的尴尬。 虽然阿尔弗雷德说太子今天“不对劲”,但是奥斯汀怎么看太子今天都很正常。 直到吃了一半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把雪礼矮菠菜挑出来扔在桌上,被修指责用餐礼仪不佳,两人当场为这件事争执了起来,奥斯汀呆在旁边,一时继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在两人争执止歇后的僵硬氛围里,他试图说点什么别的话题缓解尴尬。 “亲王殿下,我父亲今日询问我什么时候能返回主行星?” 阿尔弗雷德简短地说:“快了。” 显然,他仍然心情不佳,这只是一句敷衍。斯通元帅和奥斯汀都认为现在就是返回权力中心舞台的最好时机,最近他其实明里暗里劝过阿尔弗雷德几次了,都被阿尔弗雷德挡了回来。 但奥斯汀没想到的是,紧接着,阿尔弗雷德还没继续说什么,反而是修开口说:“我身体不适,暂时无法进行跨星航行。” “你身体不适,不能航行?”阿尔弗雷德眸色幽深地问道。 修的语气没什么波动道:“是的。” “那明天请个医生过来再看看。” 修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道:“你随意。” 阿尔弗雷德神色闪烁,但没等奥斯汀分辨清楚,就听阿尔弗雷德对自己道:“你听见了吗?太子还未恢复,不能长途航行。有任何人再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就这么回复。” 奥斯汀应是,直觉哪里不对。 按理说,太子目前被软禁,应该会迫切想要摆脱当前形势才对,可就连太子似乎也在拖延时间。 这两个人都不想回去。为什么? 于此同时,在主行星,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刚刚落下帷幕。 二皇子尼恩特正扶着他的父亲,当今的皇帝万尼,往圣金宫走去。 “父皇,斯通元帅和大祭司今日竟然当着您的面吵了起来,大元帅还差点动手,这实在是不像话,在您面前怎可如此失礼?”尼恩特脸色不是很好,“再说,当年大祭司前妻之死您已经有了定论,元帅这不是不服您的决断吗?您该狠狠敲打他,让他学会尊敬皇室。” 最重要的是,这是为他取得荣誉学位而开的庆典的最后一天,地位最高的两位来宾居然在庆典上闹到不欢而散,别人都会看他这个庆典主角的笑话! 他从小由皇帝亲自教养,很有些城府,当场并没有发作,仍旧笑脸周旋,现在下了庆典,实在是忍不住了。 听他这么说,皇帝的脸色也沉下来,训斥道:“你怎么还是只能看到眼前的这点东西?!我告诉你多少次,你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而尊贵!没人敢瞧不起你,不要事事都去计较那点脸面!你自己说说,有多少次都是你非要去阿尔弗雷德面前找脸面,反而被他将面子踩在地上?!” 尼恩特没想到皇帝会发这么大的火,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近日心情一直很不愉快,发过了火,冷冷道:“现在仔细想想,再给我说一遍。” “大祭司和大元帅互相制衡……对我们有利。”尼恩特陪着小心说,“我们,我们不该阻止,也不要过分打压任何一方,就像当年查到大祭司虐待妻子致死却瞒下不发一样,今天也不必过分苛责元帅御前失仪……” “这还像点话。”皇帝哼道,“听好了,我会想办法不让那两个人很快回来。趁着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能勤快点往那几位亲王和大公面前多走走。” 第二十二章 头疼 送走了皇帝,尼恩特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民间使用皇帝的住所“圣金宫”来指代整个皇室,事实上,皇室成员并不是都住在圣金宫里的,圣金宫附近还有一些宫殿群。皇子皇女们一般从小养在圣金宫,长大一些就会被赐予一座自己的宫殿群,搬出去住。 现任的皇太子修,是从出生起就赐住皇太子宫殿晨曦宫,一天的圣金宫都没住过。三皇子也是从小养在皇太子的晨曦宫中,由皇太子亲自教养的,还没等成年又流放了,所以他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宫殿。 和他们不一样,二皇子一直养在圣金宫偏殿里,先皇后去世后,更是时常出入主殿,和皇帝同吃同住,到了二十岁成年才搬出去,纵观帝国历史这都很少见,足以见得他有多受皇帝宠爱。 不过尼恩特自己对现状并不满意。 回到自己的宫殿,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愤怒地砸了古董装饰花瓶。 男仆们慌忙上前来打扫,管家一边帮他脱礼服外套一边道:“我的殿下,这又是怎么了?这花瓶可是上个纪元的……” “忍忍忍,忍到什么时候!父皇竟然还是要我忍!”尼恩特愤怒地说,满脸阴沉,“一忍再忍,从小忍到大了!我为什么一直在学校读书读到这个年纪!难不成是我喜欢读书吗?还不是他要我待在学校里,避开外面的是非!现在倒好,我最高的荣誉学位都拿了,避无可避,必须从学校里出来了,晨曦宫倒了吗?不仅晨曦宫里那个大的没倒,就连小的都封了亲王了!我看我根本没有像父皇说的离皇储的位置越来越近,反而越来越远!” 管家连忙挥手让男仆们走开,以免他们听去更多不敬的话。 “殿下,皇太子的名声已经有所动摇,那位亲王年纪小,学都没上完就流放了,能成什么气候?您还是该听陛下的话,等陛下慢慢布置,迟早……” 尼恩特打断道:“凭什么我要等呢?我都等了小半辈子了!那皇太子的位置本来该是我的,我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要不是当年那女人使了手段早产,她儿子怎么可能抢走我的位置?” 仆人们都离开了,只有老管家在,他越发没有遮拦,在外面隐藏于心的怨毒全都爆发出来。 “早知道是这样,从小就不该听父皇的话。什么隐忍,什么等他布置,我早就该找人做掉晨曦宫!” “殿下,这绝对不行!”管家立即劝道,“凡是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皇族手握大权,您动了手事情一定瞒不住!当年夫人不就是因为对小皇子……”管家含糊了过去,“……才被送到悬臂上去住了吗?” 尼恩特不以为意道:“谋害皇子就算没得逞也是死罪,可几年前那事,母亲只是搬离主行星圈而已,又没有怎么样,父皇还是偏爱我们的。有父皇保护,我怕什么?” “殿下,这件事既然根本没成,若是真的只有陛下知道,本来夫人不该有任何惩罚的。坏就坏在,陛下能查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查到,尤其是有理政权的皇太子。”管家慢慢劝道,“把夫人送离主行星圈,不许她再回来,这是当年陛下与皇太子两人斗权,最后各退一步制衡的结果。陛下权力再大,也还是有宗亲贵族、各个机构的制衡,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的一手遮天。” 尼恩特咬牙道:“是啊,宗亲……如果不是宗亲们极力反对,父皇怎么会到了现在都不敢给我亲王头衔?如今连那个小子都能在身份上压我一头。雪礼星那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就没个什么强盗把他弄死?” 他顿了一下,还没等管家又说教什么,又自语般地说:“对啊,如果说他和晨曦宫那位一起……等到只剩下我一个皇子了,那些宗亲还能说什么正统不正统?” 管家道:“我的殿下,这话说说得了,晨曦宫在主行星经营这么多年,不是轻易能动的!当年夫人还没出手就被发现了!” “嗯嗯,我知道。”尼恩特不耐烦道,“我去健身房了,别来烦我。” 嘴上这样应付着管家,可他的这个念头却没有歇下来,反而愈发强烈。 他也知道轻易无法在主行星动修或者阿尔弗雷德,一个都动不了,何况是两个一起。但是,现在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那就是,这两人很快会从雪礼星回来。 帝国之内的宇宙航行技术算得上成熟了,但跨星航行还是每年都有出事的,虽然概率低,不过一旦出事就是大事故,很少有幸存者,这也导致了至今还有许多普通民众对这种交通方式心存恐惧,一辈子不会离开自己出生的行星。 如果,如果能在这方面动手脚…… 这事必须得他自己办,不能叫皇帝知道。哪怕他父皇再不喜欢那个女人生的儿子们,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没人会亲自对自己的儿子下杀手的,事情办不成不说,自己还要遭训斥,只能先斩后奏。 他一边盘算有哪些可实施的方案,一边打开了跑步机,如往常一样开始晚间健身。 但他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个微型的红点闪烁了一下。 几天后,雪礼星。 “二皇子正在打探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去。” 修的目光从书上移到了阿尔弗雷德脸上,问道:“他打探这个干什么?” “这几天都对我不冷不热的,我说十句话你回一句,怎么一提到他你就这么关心?”阿尔弗雷德把他手上的书抽走,“太子,你这样区别对待两个弟弟,可真叫我伤心啊。” 谁都知道这话纯粹是玩笑。毕竟阿尔弗雷德是被修养在晨曦宫里亲自教导的,而修和尼恩特虽然同岁,但每年说话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所以修根本没有回应这个无聊的指控,继续问道:“他是想要我们回去,还是和父皇一样,不想要我们回去?” “应该是不想吧。他不是事事听老爹的乖宝宝吗?”阿尔弗雷德道,“就前几天皇帝和我说话那意思,只差没明着说了,只要我能卡在生日宴会之前回去,安分不惹事,他就给我个完美的亲王加封仪式。你知道吗,最近几天你的掌机里可没有任何来自圣金宫的联络,这说明什么?” 修平静道:“说明他已经得知了我被软禁的情报。想阻拦我们回去,不需要联系我,只要说服你就行。” “是啊,真是可笑。”阿尔弗雷德冷笑着说,“他也不想着救你出来,反而为了那个私生子,要让你陷于这个境地更久一点。” 修并没有被挑起怒火,而是简单地说:“他与母后不睦,当年是迫于宗亲的压力才结的婚。” “是啊是啊,我知道。”阿尔弗雷德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凑近了修的面前,“最近,好像所有人都越来越关注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要不是太子您天天喊头疼,隔三差五就召医生来开止疼药,我们应该早就启程了。” 要是奥斯汀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完全是一句谎话。不知为何,阿尔弗雷德打定了主意要暂时待在这里,无论太子头疼不头疼,他都不会回主行星的。 只不过刚巧太子声称自己爆炸后遗症没有痊愈,他有了一个现成的借口可用罢了。 “太子殿下,您这后遗症都多久了,该好了吧?”阿尔弗雷德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多和我过几天二人世界呢。” 修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不要开这种轻浮的玩笑。” “原来不是啊。”阿尔弗雷德弯下腰,他的脸贴近了坐在椅子上的修的面容,这是一个对于兄弟来说过于暧昧的距离。 他问:“那你是因为什么一直宣称头疼?” “可能是因为你的礼仪吧。”修说,“不准坐在桌子上,很不雅观。” 他又在转移话题。 眼看问不出什么,阿尔弗雷德无趣地从桌子上下来,修越是回避,他越是会多想,越是多想,越忍不住要离修近一点,更近一点,好让他看清楚这个男人的面具之下到底是什么。 “今晚别锁门了,行吗?”他问。 修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瞬,就在阿尔弗雷德以为修不会理他的时候,听到了极轻的一声“嗯”。 就在这时,有人“砰砰”地大力叩响了别墅的门。 他们就坐在客厅的壁炉边,离大门不远,微妙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阿尔弗雷德咬了咬牙,高声道:“进来!”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奥斯汀快步跑了进来。 “殿下!”他甚至都顾不上行礼,语速飞快地说,“出大事了!请您现在跟我出来一下……” “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阿尔弗雷德不耐烦道,“不就是二皇子死了吗。” 第二十三章 读物 阿尔弗雷德用最无所谓的语气说出了一个几小时后即将震惊全星际的新闻。 “是您……”奥斯汀差点脱口而出,幸好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最大的政敌就坐在旁边听着,立即改了口,“您已经知道了?” “好像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吧。”阿尔弗雷德看向修,“太子半点惊讶也没有,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件事会发生一样。” 修居然淡定地点头承认了,他说:“人总是会死的,何必慌张。” 奥斯汀有点麻木了。 一个以最快速度递过来的最高优先级内部口信,一个足以震惊帝国的爆炸新闻,到了这两个人嘴里,一个责怪他“大惊小怪”,一个说“何必慌张”。 “那么,你的头还疼吗?”阿尔弗雷德忽然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 修道:“好多了。” 他说着,拿起刚才被阿尔弗雷德抽走的那本书,翻开继续看了起来。 奥斯汀瞟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是《我们的家园:天堂还是地狱》。 这是一本大众科普读物,讲的是远古人类从人类起源的母星地球逃亡,在资源耗尽前被迫选择了如今的星系作为新的家园。 祖先们能逃过在太空中湮灭的命运,无疑是幸运的,但新的恒星和围绕的行星们并没有提供生存所需的一切。远古科学技术在这里极度受限,人类为了延续文明进行了许多痛苦的尝试,直到三个纪元后的今天,普通人的生活才趋于安稳。 这本书以浅显的语言讲述了如今的星际自然环境对人类文明发展的利与弊,二十年前刚出版时还拿过奖,是一本优秀的科普读物。 无论修是真的在看,还是只是在装样子,奥斯汀都不由产生了一种荒诞感。 哪怕二皇子和先皇后一脉向来立场相对,但到底是纠葛了二十多年的血缘兄弟。他的兄弟刚刚死了,他面不改色,甚至漠然地看起了科普读物,就好像死的是一只小虫子,而不是尊贵的皇子。 和奥斯汀截然不同,阿尔弗雷德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 修对另一个皇子的冷漠让他满意,看到修这样轻蔑而漠不关心的态度,比听到二皇子的死讯还要让他愉快,而某种猜测的隐约证实则让他兴奋。 修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二皇子死期将近,故意拖延了时间。 “亲王殿下!殿下,圣金宫口谕——” 传信的侍卫急匆匆地从门口跑进来。 房中的三个人都已经猜到了内容,果然,那侍卫不等站定就飞快道:“陛下紧急召返!请二位殿下即刻启程返回主行星,不得延误。” 阿尔弗雷德问:“说是因为什么事了吗?” 侍卫也隐约感到出了大事,紧张道:“没有。那就是口谕的全部内容了。” “知道了,去吧。” 阿尔弗雷德挥手让他离开。 “如果你们再不把我的掌机还给我,情况就对你们很不利了。”修从容地说,从书页中抬头看向阿尔弗雷德,“外界再联系不上我,会以为你准备一口气干掉两个哥哥。” “不是吧,太子,这事你也准备推到我身上吗?”阿尔弗雷德毫不闪躲地回视着他的目光道,“二皇子的事不是太子出手吗,关我什么事?” “他在主行星,我在雪礼星。我怎么出手?” 阿尔弗雷德道:“我不是也在雪礼星吗?太子对我的指控毫无根据。” 修道:“杀人并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同样的话也奉还给太子。”阿尔弗雷德看向奥斯汀,“你准备在这里听到什么时候?” “啊,我……”奥斯汀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两人互相指控,他本来都确定是阿尔弗雷德动的手了,看了他们两人的状态又不确定了,这会儿突然被点到,一时有点懵。 阿尔弗雷德道:“把审讯室里那个带上,我们直接在星船港会和——上了飞船再来找我。” 皇帝的口谕来得很快很急,奥斯汀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谈话的时候,满腹心思地行礼离开了。 阿尔弗雷德掏出小而圆的掌机抛给修,修单手接住了。 “你怎么这么着急就动手了,我们可是好久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阿尔弗雷德道。 修调试着自己的掌机,简单地回应道:“不是我。” “那可真是奇怪了。”阿尔弗雷德说,“不是你,也不是我,他怎么就死了呢?” 修正在有条不紊地发出指令,仿佛根本不需要思考,或者说,早就思考好了。他一边向掌机输入信息,一边道:“你看过这本书吗?” 他指的显然是桌上的那本《我们的家园:天堂还是地狱》。 阿尔弗雷德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跳到了这里,他说:“当然看过。上学的时候,这不是必读书目里的吗?” “书里提到,由于环境不允许,科技受限,历史上有许多知名科学家绝望自杀。”修说着发完了所有指令,站起身,“二皇子一直在读书,可能是触碰到了科技的壁垒吧。” 他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连表情都没变,让人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在正经猜测还是在嘲讽。 阿尔弗雷德笑得停不下来,上前搂着他的肩往外走。 “对对对,很可能是自杀嘛。哈哈哈哈,回去以后我们要是在圣金宫这么说,老头子能当场被气死。” 修任他搂着,只是在大门前脚步顿了一下,道:“你今天太兴奋了,不合适吧。” “我兴奋吗?没有啊。”阿尔弗雷德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没有,我挺沉重的。” 太子修养的别墅大门打开了,在外值守的侍卫都肃然行礼。 只见皇太子和亲王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两人都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径直坐上了等待在外的一辆雪地车,往星船港飞驰而去。 由于圣金宫的态度,没有一人敢耽搁,当天皇家舰艇就从雪礼星的星船港起飞,向着中央恒星的方向而去。 这艘皇家舰艇原本是太子此次出行的专属座驾,但回程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驾驶舱仍然由太子的人把持,但飞船上分出了一层给三皇子一行居住,尽管阿尔弗雷德的贴身随从比太子的还少,但是有奥斯汀在内的几位军官在,双方一下子势均力敌起来,飞船中的形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等一下。”阿尔弗雷德见修准备上楼,伸手拉住了他。 飞船内的侍者们还站在不远处,阿尔弗雷德贴近了修的耳边,低声道:“虽然换了个地方,但你答应了晚上不锁门的,对吗?” 修没肯定也没否定,他抬眼淡淡地扫过对面的几个侍者,那几人都是服侍太子的旧人了,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深深地低下头去。 修这才伸手推开了靠得太近的阿尔弗雷德,道:“你最好先和你的人聊一聊。然后,如果你还敢来的话,就来吧。” 他说完,转身上楼了。 修不说,阿尔弗雷德本来也会第一时间和奥斯汀谈话。 飞船起飞的这半天功夫,足够一个简单的“二皇子死亡”的口信,扩展成更为详细的情报。 奥斯汀一进阿尔弗雷德的房间,第一句话就问:“是您做的吗?” “那要取决于你接下来告诉我的情报了。”阿尔弗雷德说,“这个时间点,我不方便亲自联系主行星的人。” 奥斯汀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句话等同于承认了。阿尔弗雷德的意思是,接下来就要进入撇清嫌疑的阶段,这时候联系杀手确认情况的话风险太大。 他的胆子太大了,而且……他已经在主行星拥有这样的势能了?完全没有借助斯通家,就策划了一场对皇子的谋杀。 奥斯汀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主君的能力超乎预料,他们这一方胜算颇大,忧的是这件事三皇子竟然从头到尾没有和斯通家通过气。 他有些敬畏地问:“您是怎么做到让他自杀的?”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问道:“自……什么?” “刚才我父亲亲自给我发来的加密情报。”奥斯汀说,“二皇子是自杀。” 第二十四章 诱导 皇太子的寝室中点着一盏床头阅读灯。 修穿着面料考究的睡衣坐在床上,手里依然捧着那本《我们的家园:天堂还是地狱》。 他好像在进行睡前阅读,但是如果有人从他上床起就开始观察,就会发现,他看似在阅读,实际根本一页都没翻过。 尽管宇宙中没有昼夜,但人类有生物钟。 时间已经是雪礼星的凌晨,平时这个时间修早已休息了,但今天他依然留着灯,捧着书坐着。 这是为了调节生物钟,以便回到主行星后不用再浪费时间倒时差……也顺便看一看,阿尔弗雷德到底有没有本事穿过外面的侍卫把守进来。 已经这个点了,今天阿尔弗雷德应该不会来了。 修这样想着,越发困倦,眼睛慢慢合上。 他的手指放松了,手中的那本读物失了支撑的力道,向一边掉落,眼看就要掉下床,在书本落地将船上的人惊醒的前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快如闪电地抓住了那本书。 阿尔弗雷德悄无声息地在床边站着,凝望修低垂着头坐在床上睡着的模样。 床头阅读灯的灯光从一侧照过来,在他的另一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让修原本沉静完美的面孔看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阿尔弗雷德就像没见过他一样,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 显而易见,他被修耍了。 在被软禁的这段时间里,修没有通讯工具,无论如何都没法布置下一桩谋杀计划,所以这个计划是早就布置好的。 如他们这样身处高位的人,杀人确实不必亲自动手,但是有不在场证明总好过没有,身在边境的嫌疑总小过身在主行星。修根本不是在为阿尔弗雷德拖延时间,他是在为自己拖延时间。 二皇子死亡,他们这两位既得利益者里面,自然是阿尔弗雷德的嫌疑远远高过太子,因为事发之前太子被三皇子软禁,这一点,皇帝是知道的。 阿尔弗雷德总算顿悟了,为什么修明知有爆炸,却故意设计让自己行宫中的所有人都受伤,导致自己无人可用被软禁;为什么被收走了通讯工具他一点也不着急,从来不想着逃跑或者联系外界,几乎算得上配合。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他却可笑地将这些反常都归结于了一个不可能的妄想。 他凝视的目光有如实质,修似有所感,睡得越发不安稳,终于,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修慢慢睁开了眼睛。 睡醒时的茫然对于修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他自小就练出了条件反射,只要他睁开眼睛,下一个瞬间一定是清醒的。 两人的目光相对,一个正隐隐压着怒火,一个冷淡从容。 “怎么进来的?”修问。 阿尔弗雷德道:“我的潜行能力还可以。” “看来我该换一个守卫了。”修说,“你有什么事吗?” “卧室里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睡觉了。” 阿尔弗雷德说着就要上床,修伸手拦住了他。 “回你自己的卧室睡。” 阿尔弗雷德拨开了他的手,修也并不和他拼体力,淡淡地说:“不准上来,不然我喊人了。” 这个飞船到底是皇太子的专属舰艇,而且这一层里都是太子的随从——不像雪礼星,这里,是修的地盘。 “怎么了?在雪礼星的时候,我们不是睡过好多次了吗?那时候乖得不得了,怎么换了一张床就翻脸不认人了。”阿尔弗雷德故意粗俗地说,果然看见修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注意你的措辞,阿尔弗雷德亲王。”修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了那是为什么。” 阿尔弗雷德当然想清楚了。雪礼星是他的地盘,修想要安稳度过被软禁的时间,不被为难,自然需要使一些手段。 确实,如果不是修暧昧的态度,让他觉得那些猜想不是无稽之谈,他不可能让修过得那么轻松。 “你诱导了我。”阿尔弗雷德沉声一字一句地说,“你先前的态度让我以为……” 修打断他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多么轻飘飘又理直气壮的一句反问!是啊,他们之间,栽赃算计杀人放火都做了,诱导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那妄想,那承载着阿尔弗雷德所有隐秘希望和渴求的妄想,就这样破碎了。 指责只能显得他幼稚而且技不如人罢了。阿尔弗雷德闭上了嘴,掀开修的被子想要上床。 修紧紧拽着自己的被子不让他上来,冷冷道:“出去。如果在这个时间点你被抓到潜入太子的房间,想想后果。” 阿尔弗雷德道:“我不会被抓到。” “是吗?”修反问了一句,提声喊道:“来——唔!” 他没能喊出来,阿尔弗雷德堵住了他的唇——用自己的唇。 “唔,不……唔!” 修拼命挣扎,可惜拼力气他向来不是阿尔弗雷德的对手,也没有人会是阿尔弗雷德的对手。他被紧紧钳住了下颚,霸道有力的唇舌在他柔软的口腔中肆意掠夺,让他语不成调。 叫人脸红心跳的暧昧水声从他们相接的口齿间传出,同时刺激着两个人的神经。 一阵劲风来袭,阿尔弗雷德的战斗本能让他快如闪电地伸手去拦。 昂贵精美的台灯没能敲到阿尔弗雷德的头上,而是被他提前拦截,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皇太子殿下!”守夜的守卫敲了敲卧室的门,“您还好吗,需要我进来吗?” 里面没有声音,守卫更加警惕了,再次高声询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吗?” “唔……”修勉力侧过头,短暂地脱离了阿尔弗雷德的纠缠,高声道,“没事,退下!” 门外的守卫应声道:“是。” “你刚才不是想叫他进来吗?这会儿怎么又‘没事’了?”阿尔弗雷德恶意地问,“太子不敢让他看见这一幕吗?” “你……”修平生难得情绪波动到说不出连贯的话来,“你,荒唐!荒唐至极!” 他越是斥责,阿尔弗雷德越兴奋,同时又忽然有些想笑——尊贵无比的皇储殿下,从下接受的是最高级的礼仪教育,就连骂人都这样文雅,翻来覆去骂不出个花样来。 “你不让我上来睡觉,我还能做出更荒唐的。”他道。 修并不受他威胁,毫不犹豫道:“滚出去!” 但阿尔弗雷德并不是在和他商量,说话间已经强硬地上了床,蹭进了修的被子里。 别说两个人了,这个华丽柔软的高脚床就算躺上五六个成年男人也绰绰有余,但阿尔弗雷德非要和修挤在一起。他的长臂紧箍住修的肩,制住他的推拒,埋首在修干燥的柔软的黑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修的寝室独有的安眠香气,沉静,悠长。 先前在雪礼星,修被他软禁,没有仆人侍弄这些,那香气都快淡得闻不见了。如今回了修自己的地盘,这个阿尔弗雷德童年记忆中代表着大哥最私密一面的味道又回来了。 这晨曦宫太子寝殿独用的香水味道,刺激着阿尔弗雷德内心的欲望,也刺激着他生理的欲望。 “这个香水是什么配方?和你很相配。”阿尔弗雷德把人紧紧禁锢在怀里,喃喃地说,“每次把你抱在怀里,闻着这个味道,我总能睡得更好。” 修向来不做无用的事情,他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脸色依然冰冷紧绷。听见阿尔弗雷德的话,他冷冷说:“这是上一任皇太子习惯用的安眠香水,我让晨曦宫的老仆们延续传统而已。” 阿尔弗雷德正沉浸在勃发的欲望中,闻言愣了一下:“嗯?上一任皇太……” “就是当今皇帝。”修镇定地说了下去,“所以理论上来说,你把父皇抱在怀里也有一样的效果。” 阿尔弗雷德生理上的欲望迅速蔫下去了。 “……谢谢你的建议。”他咬牙切齿地说,“睡觉!” 第二十五章 密室 太空之中的以太信息流比起边境更加不稳定,奥斯汀再次接到来自主行星的详细情报的时候,行程已经过半了。 “这是星辉宫的健身房,这是健身房旁边的休息套间和更衣室。” 奥斯汀在空白画板上画着二皇子宫殿的示意图,一边画一边向阿尔弗雷德解释。 “他的尸体就是在休息室里被发现的,具体日期是结束庆典活动的第五天深夜里。那天他迟迟没去吃晚饭,健身房的休息套间怎么敲门都没人应,侍从以为他在里面睡着了。据说那几天他的心情一直很差,动辄打骂下人,侍从也不敢打扰他,直到临近午夜他们才觉得肯定出事了,连着上报圣金宫,等待指示,强行开门……总之,等到门打开,人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 “仆人怎么知道他一定在那里面的?”阿尔弗雷德问。 奥斯汀道:“据说二皇子有下午健身的习惯。”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张潦草的示意图,道:“上次你父亲说,是自溺而亡?为什么认定是自溺,而不是别人把他按进水里?” “圣金宫没有披露细节,不过按我父亲打探到的情报来说,最大的原因是那个休息套间被反锁了,他的管家都没有权限打开,还是请示了圣金宫后才强行撞开的。”奥斯汀指了指图上代表休息套件的长方块,“据说,套间内浴室的门窗也同样是锁着的。” 阿尔弗雷德说:“我这里收到的情报还说,健身房是在一楼,后来在三楼的卧室里发现了他的遗书。”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奥斯汀面前明确提及自己还有别的情报源,奥斯汀顿了顿,说道:“确实有这样的流言,不过没有证实。陛下暴怒,圣金宫对这整个事件讳莫如深,目前能打听到的只有这么多。” 阿尔弗雷德屈起手指敲击着桌面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难道真的是自杀?” “不可能。”奥斯汀想也不想地说。 他虽然与二皇子没什么私交,但和阿尔弗雷德共事两年,多少还是听了一些皇家秘辛的。 这位二皇子尼恩特,从小被皇帝宠得仿佛独生子,然而真正的身份却是一个私生子,只能授公爵,无法封亲王。长期这样的落差造成了他某种程度的心理扭曲,尤其是对于同样不是皇储的三皇子阿尔弗雷德,他总自认为高出一等,从小到大都想尽办法要压过阿尔弗雷德,两人为此没少起争端。 这样一个好胜心极强、权力欲望极重的人,好不容易完成了学业即将正式登上夺嫡大戏的舞台,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自杀呢? 奥斯汀是这样的认为的,他觉得皇帝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才会连夜急召另外两个儿子回去——皇帝一定认为凶手就在剩下的这两个皇子之中。 阿尔弗雷德看着奥斯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晨曦宫里,我和太子的卧室分别在哪个殿,第几层?” 奥斯汀愣住了,“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晨曦宫有不止一个健身房?” “……不知道。” “我和太子平时什么时间、去哪个健身房,这些你知道吗?” “不知道。”奥斯汀跟上了他的思路,道:“是的……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卧室在几楼,也不知道健身房的休息室和走道隔着更衣室,里面发生什么都没人听见。如果是他杀,这个人必须对他宫殿的结构了如指掌,才能选中这么一个好地方,对他的私人健身习惯很熟悉,才能确保短时间没人起疑,而且这个人还在星辉宫中来去自如,才能同一天之内又是杀人又在卧室摆放好遗书……这听起来像是被买通了的星辉宫内部人员做的。” “太麻烦了。”阿尔弗雷德皱眉道,“这么多环节,更别提还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法伪装成了密室自杀。这个计划任何一个环节都需要人的参与,而且需要买通对方的人。无论事前还是事后,泄露的风险都太高了。反正我不可能选择一个这么麻烦的方案,我想不出太子选择这个高风险高难度方案的理由。” 虽然奥斯汀认可他的话,但也实在难以接受自杀的推断,他思索着说:“会不会……太子那边有什么办法,能够降低这个方案的难度?比如说特殊的基因能力。对了,大祭司不就是搞这个的嘛,我们斯通家握有证据,他一直都在秘密地搞地下实验,皇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果说他研究出了什么特殊的能力呢?” “比如?” “呃……比如隐身?”奥斯汀畅想道,“任何检测设备都对隐身的人没有反应,造成没人来过的错觉。他们派了一个这样的人去杀二皇子。” 阿尔弗雷德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 基因改造并不是变魔术,全人类的科学家研究了一整个世纪,可实现的无非也就两个大方向。 一个是强化自身。比如有人心肺功能超强,耐力非凡,有的肌肉比常人强健数倍,力大无穷,还有能长出四只胳膊或者六只眼睛的——这种畸形改造在帝国建立之后已经被明令禁止了。 另一种是对自然元素的弱控制和弱感应。有人能短暂影响周身空气湿度,有人对某种特定金属有感应等等。 第一种成功率较高,如今他们的后代人数也比较多,而第二种难度太大,死亡率很高,到了今天已经人数稀少。 斯通家族就是第一种改造的集大成者,他们的祖先接受了身体全方面强化的基因改造,成功存活并且繁衍后代,“帝国的基石”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据称开国大元帅的血肉之躯坚不可摧,陪伴大帝征战四方,奠定了开国之本。 而有了开国大帝和阿尔弗雷德的展示,很多人都私下猜测皇室的基因能力也许和光有关,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拥有操纵光的能力。 事实上,如果说斯通家族是强化改造方向的集大成者,那么皇室,就是所有能力的集大成者,这才让建国初期的皇室给人一种天神下凡、无所不能的印象。 不过,阿尔弗雷德作为黄金瞳的继承人,自然比谁都清楚,他可不是无所不能的,比如说隐身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 “看,这杯水。”阿尔弗雷德说。 奥斯汀不明所以地低头去看,只见阿尔弗雷德手里的那杯水忽然沸腾起来,然后仿佛是眨了几下眼的功夫,杯子里已经空了。 他抬头看阿尔弗雷德,果然看到一双燃烧的黄金瞳。 “我让杯子里的水蒸发了,本质是水汽化成了水蒸气。”阿尔弗雷德的黄金瞳慢慢熄灭,他说,“而不是我把它变没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记得大祭司是科学家,不是魔法师。不可能有人能彻底隐瞒自己的存在,逃过一个皇子宫殿里的各种安全检测设备。” 奥斯汀也明白那有些异想天开了,摊了摊手,“我只是说说而已。所以,您觉得真是自杀?” “我们不知道细节,无从判断。”阿尔弗雷德道,“看来需要等回到主行星再调查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有没有看过《我们的家园:天堂还是地狱》那本书?” “看过啊,上过学的都看过吧。但讲的什么我可记不清了,就记得结论是我们的家园有优点也有缺点,说了和没说一样。”奥斯汀玩笑归玩笑,他当然还记得,他们出发前,太子正在看的这本书。所以他敏锐地问:“怎么了?那本书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出发前,太子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他说……二皇子可能是读书做研究时遇到了技术壁垒,和历史上的几个著名科学家一样,绝望自杀的。”阿尔弗雷德说。 奥斯汀一点也没认为这是个玩笑,他睁大眼睛道:“殿下!他那个时候就说出‘自杀’这个词了?那这件事不就是他做的吗!” “不是我做的,当然就是他做的。”阿尔弗雷德说,“问题是怎么做到的……那批新型脏弹的检测怎么样了?” “什么……脏弹?”饶是奥斯汀向来脑子灵活,此时也有点跟不上这跳跃的谈话节奏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去关注早就拆干净了掀不起风浪的脏弹啊! 他如实说:“最近我没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那就去关注一下,过两天告诉我。”阿尔弗雷德道。 大祭司背后的势力,反叛军使用的从未见过的新型脏弹,二皇子离奇密室身亡,技术壁垒,我们的家园……这会是突破口吗?还是又一次刻意的错误诱导?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当前形势,眼看时候不早了,阿尔弗雷德道:“你别回去了,太招眼了,今天就睡我这吧。” 奥斯汀想想也是,太子故意把他们两人的卧室安排在飞船两端,一路穿过飞船回去,确实招眼。他道:“是,那我睡沙发吧。” “不用,你就睡床。”阿尔弗雷德无所谓道,“反正那床我也没睡过。” “是,谢殿下……啊?” 没睡过?行程都过半了,十几天没睡过自己的床……那他都在哪里睡觉? “我睡觉去了,明天见。” 阿尔弗雷德挥挥手,离开了自己的卧室,留下满头问号的奥斯汀。 第二十六章 金毛 这个早晨,修醒来的时候,有一只胳膊正被一个温热的强壮躯体紧紧抱在怀里。 他习惯而淡定地抽出打过时显剂的那只手臂,看了一眼皮肤上显示的时间,然后推了推睡在他床上的人。 “再睡一会儿……” 阿尔弗雷德嘟囔着说,把正在推自己的手捉住,塞回被子里,自己也跟着缩进了被子里,用乱糟糟的头发蹭修的脖子。 最近几天,他早上走得越来越晚了。 昨天阿尔弗雷德就是这样撒娇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脾气和柔软根本搭不上边的人,头发却意外的柔软,修摸着他一头柔软的金毛一时拿他没辙,结果两人错过了早餐时间,阿尔弗雷德出去的时候差点被送早餐来的侍者撞见。 今天阿尔弗雷德故技重施,修早已醒来,神智清楚,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去的岁月,他的童年,阿尔弗雷德的幼年。 修从小在先皇后的教育下谨慎自持,不会轻易让人近身,哪怕是阿尔弗雷德的小时候,修也极少抱他。 他记得,他第一次抱起阿尔弗雷德,是在阿尔弗雷德刚满三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和尼恩特也才不到十周岁,正是刚开始深入理解这个世界和人事的时候,他们兄弟三人都还能称得上是小孩子。 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精妙的手段?尼恩特不过是趁宴会无人注意时蓄意接近,用力一推,只有三岁的阿尔弗雷德跌下座椅,差点被矮而尖的栅栏贯穿身体,所幸贴身的仆人还不算废物,中途拦了一下使他偏了方向,只是摔在花圃里。 小皇子大哭,太子当场甩了二皇子一个耳光,指责他谋杀皇子,二皇子的生母哈特夫人惊慌尖叫,皇帝怒斥太子污蔑兄弟……那年的那场皇家宴会简直是乱成一团,堪称灾难。 事后所有的贵族都对此闭口不谈,风波看似很快平静了,但他们都知道,这颗定时炸弹没有熄,迟早有一天,它会被名为皇位的导火索引爆的。皇帝偏颇,皇子们关系扭曲,从小便在敌对和仇恨中长大,当众都能闹成这样,等这几位皇子再长大些开始夺权时,暗地里不知要怎样斗得头破血流。 那天,修把小小的阿尔弗雷德抱在怀里走出了宴会。阿尔弗雷德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那颗金黄色的小脑袋毛茸茸地蹭着他的脖颈,柔软,干燥,温暖。 除了禁闭思过,他们兄弟俩什么也没得到。 还不到十岁的修首次清晰地意识到权势有多么重要。他虽然在名义上是太子,可他太弱小了。二皇子有皇帝的支持,而先皇后的家族本就是个末流贵族,先皇后一死,地位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根本无法和二皇子一党抗衡。 这样下去…… 修紧紧抱着还很小的弟弟,就在回晨曦宫的路上,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决策。 就是在这一次的禁闭结束之后,修去圣金宫向皇帝认错道歉,然后去拜访了圣白塔,成为了大祭司的学生。 谁能想到呢?快二十年过去了,如今,这颗早就长大了的金灿灿的脑袋又抵在了他肩上,睡得乱糟糟的柔软金发糊了他一脖子。 修冷静地撸了一把脖颈间的柔软金毛,决定今天不惯着他。 他开口道:“时差已经调整好了,再睡就要调整过头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好在这床奢华的被子足够大,塞进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和一个近两米的男人绰绰有余。 修毫不留情地掀开被子道:“我要叫人进来服侍我起床了。” “叫呗。”阿尔弗雷德眼睛都没睁,懒散道,“只要你不怕别人发现我在你床上,跟你睡了,我也无所谓。” 修伸出手揪住了他的头发,往外一拽。 体格再强大的人,被揪头发也是疼的,阿尔弗雷德猝不及防地“嗷”的叫了一声,捂着自己的一头金发坐起来看向修。 “你干什么?!”他茫然震惊地责问道。 阿尔弗雷德的身份何其尊贵?如此庞大的人类帝国,星辰疆域,他是嫡皇子,人上人,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被人在床上揪着头发强迫他起床。 修大概是除了皇帝外唯一不会被阿尔弗雷德的责问震慑住的人了,他不仅没有被震慑,反而比阿尔弗雷德更加强硬,冷冷道:“再被我听见一次你嘴里说出这些混账话,我会亲自重教你一遍贵族礼仪。” 被修这样居高临下地当面教训,阿尔弗雷德气得没话可说,偏偏他还不能打回去——且不说他一个黄金瞳继承者对普通人动手实在有失身份,太子如果受了伤,他就真的是亲自将把柄递到了修的手里。 “……我记住了。”他盯着修的眼睛说。 他的神情很不友好,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记住了不该再吐出粗俗言语这个告诫,还是记住了修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毫无尊严地从床上拽起来这件事。 “记住就好。”修也并不在意,自顾下了床去了连着卧室的更衣间换掉睡衣。 但阿尔弗雷德哪是这么好打发的,等到修换好皇储常服出来,他已经坐在床上缓过了骤然惊醒的懵然阶段,回过神来,毫不相让地对修道:“太子刚刚三句话不离礼仪,请问拽一位亲王的头发又是什么礼仪?” 修对镜仔细地整理着仪容细节,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皇太子,你是亲王,我说的话对你而言就是命令。当我命令你起床,你不肯遵从,那你受到惩罚是理所应当的事。” “太子真是能言善辩。” “这不是辩解,而是事实。”修道,“我记得你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很不屑权势……不过很遗憾,无论你服与不服,权势就在那里,事实不会因你的态度而改变。我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握着皇太子的权柄,那么我就有权力支配你。” 支配。 这个词本该让阿尔弗雷德这样的天之骄子感到被辱才对,可是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兴奋了起来。 早在刚被流放时,他当然就已看清了权势的重要,然而今天修这样倨傲的宣言,似乎又给了他某种全新的、额外的动力。 支配。是啊,皇太子是理所当然可以支配皇帝之外的人的,包括其余皇子——如果他是皇太子,那…… “你说得很有道理,太子殿下,我受教了。” 修就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听到背后的人这样说。 他有些意外,回过身去,看到阿尔弗雷德还坐在他的床上,睡衣凌乱,顶着一头金发乱毛。 但这并不妨碍修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微微颔首,不等他接话,阿尔弗雷德又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抵达主行星?” 驾驶舱是由修的人把控的,阿尔弗雷德一方无从得知具体行程进度,只能通过舷窗外的标志性星云位置大概推测。 “很快了。”修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行程。终于开始担心了吗?” 二皇子死亡事件虽说似乎是自杀,但皇帝当然不会这么罢休,在他们两人中,形势对阿尔弗雷德更不利。 “担心?不。”阿尔弗雷德对修微笑道,“我迫不及待要与你交手,大哥。” 第二十七章 抵达 皇太子的舰艇抵达主行星的那一天,飞船上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飞船再豪华,空间也就那么大,两方势力在封闭空间中长时间对峙,维持着脆弱微妙的平衡,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太久了。 到了最后几天,矛盾几乎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底下人更是小摩擦不断,两位皇子虽然没有正面交锋,但频频隔空过招,互不相让。 比如飞船降落的前一天,太子用餐时,他的侍卫封锁了餐厅外走廊作为警戒区,一个随奥斯汀回主行星的士兵从那里路过被扣。当天就传来三皇子口令,以军团临时指挥权命令几个士兵闯入那个侍卫的宿舍,调查军人被袭事件。 这事闹腾了小半天,最后士兵是安然无恙地放了,侍卫也没有真的抓起来,但第二天太子就升了那个“袭击军人”的侍卫的职,表彰他工作得力机警。 整个航行舰艇中的气氛僵硬,也不怪落地的时候大家松一口气。 和飞船上的人相比,主行星陆地上的人则正相反。 两位皇子、大祭司之子和大元帅之子低调回归主行星,虽然没有见报,可但凡关注着局势的人都早已得到了消息,大部分贵族这个月过得都有些糊涂。 原本以为要等到最小的皇子封王、拥有一定权势之后,由三皇子拥护的太子一党和由皇帝支持的二皇子一党会正式开始两方相斗,怎么说也要先斗个二十年,等到皇帝过了百岁开始衰老,再进入夺位的你死我活白热化阶段。 没有想到还没等小皇子长成掌权,就稀里糊涂的出了个轰动全帝国的重大指挥失误,当时许多人都私下猜测这件事是由二皇子一党设计。 这一场夺位之战的开启似乎早了些,而且是以献祭一整个星球的平民人口作为开局,虽说历朝历代夺权哪有不见血的,但这一朝的血腥味似乎从一开始就太重了些。 太子一方猝不及防直接折损一员大将,局势似乎非常不利,但谁能想到,两年之后这件事还能一夜翻盘,坏事变好事。更离谱的是,又过了不久,二皇子直接就身亡了,他身亡时,另外两个皇子远在边境。 要说这两年的种种大事件是巧合,背后无人安排,恐怕只有天真的孩童会信,但这么一来局势就变得扑朔迷离,让主行星的贵族们糊涂而无所适从。 太子似乎已经赢了,可是太子和三皇子不合的消息这两年也一直在圈中隐隐流传,谁都不敢在这种时候站队,主行星全境封锁,民间议论沸腾,但贵族圈反而一派诡异的平静。 不仅仅是贵族圈,就连圣金宫里,都是一派诡异的平静,平静的还有皇帝本人。 修和阿尔弗雷德依次向皇帝见过礼,皇帝似乎在二皇子死亡之后的这个月里衰老了许多。 他今年还没到八十岁,基因优越的贵族们比平民长寿,皇室更是如此,按照贵族的平均年龄算,他怎么都还能活上个四十年。 皇帝虽然过了壮年,可平时保养得当,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可是如今,他眼下松弛乌黑,一头黑发略有些长,像是没让人好好打理,原本透彻的淡黄色眸子似乎都浑浊了许多。 他明明端坐在那张威严、华贵、巨大的皇座上,可是却不像光辉的太阳,倒给人一种恒星濒死的暮色之感。 皇帝对他的两个嫡子说道:“你们回来了。去见见你们二哥二弟,然后回去修整两天,有什么事过两天再说。” 阿尔弗雷德酝酿了一路的应对方法一个都没用上,皇帝居然根本没有向他们发难。 虽然心里很诧异,但他面上未动声色,跟在修后面垂首说了“父皇节哀”等等几句没用的废话,躬身告退。 比起阿尔弗雷德,修的诧异倒是小一些,因为和最小的皇子不同,他与皇帝打交道的次数要多一些,他对皇帝的了解也远胜阿尔弗雷德。 当今的皇帝万尼五十岁时登基,他居嫡居长,只有一个小自己许多岁的妹妹。从小就是太子,到了壮年,自己老爹年老退位,从晨曦宫到圣金宫的路他走得非常通畅顺利,一点岔子都没出。 也正是因为这样,万尼的本性倨傲,年纪还轻时就目下无尘,不甘束缚,对权力理所应当势在必得。他担心外戚分权,不愿从大贵族之中选太子妃,又不愿挑战规则去娶自己的平民情人哈特,最后选了一个末流小贵族家的适龄小姐。 登基时他还没有孩子,想要孩子的人这个年纪还没有孩子确实该着急了,所以当他允许自己的情妇哈特怀孕时,宗亲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是天生注定的皇帝,一辈子都在玩弄权势,摆布格局,修的成长过程中曾与他数次冲突,自然比阿尔弗雷德更加理解,他们的这位父皇绝不仅仅是一个和平年代好大喜功的自大皇帝,也许这皇位做得太安逸,他平日不需要展现什么城府和手腕,但那不代表他没有。 “大哥在想什么?”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让修把思绪从皇帝身上收了回来, 他们已经来到了离圣金宫极近的星辉宫,这里是二皇子生前居住的宫殿,也正停着二皇子的棺柩。 过了星辉宫奢华的庭院,一进宫殿大门,首先是一个大而空荡的迎客厅。这个大厅摆设不多,但其华贵不在摆设,而在脚下。 大厅的脚下是坚固透明的水晶玻璃地板,透明的地板之下是清澈的蓝色海水,漫步在这个大厅,仿佛是漫步在海面之上。随着几人走入,一条足有四米多长的庞大的食人鱼从他们的脚下缓缓游过,绕着他们打了几个转。 据说,在远古,人类的起源星球上大半都是海洋,所以据科学家推测,远古人类就是这样生活在海面的。 主行星靠近恒星,虽然温暖,但水资源稀少,海洋面积也极小,这个仿古地球建筑风格的大厅的奢靡程度可见一斑。 修和阿尔弗雷德对星辉宫的奢华早有耳闻,今天第一次见到,两人谁都没面露异色,任凭那条极具威慑力的食人鱼在脚下打转,谁都没低头去看。 转过大厅旁的回廊,他们才见到了二皇子。 透过水晶棺盖看去,里面的黑发男子仿佛只是睡着了,不过如果凑近细看,就会发现这身体和面容肌肉僵硬得不正常,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已经一个月了,皇帝不仅没有发丧的意思,反而请人做了尸体保养,让二皇子得以原貌躺在这里,看着叫人怪害怕的。 这让守在这里的奴仆们多少都有些神经质了,不是战战兢兢就是畏缩萎靡,进来的两位皇子神色却一个比一个坦荡,很是自在,仿佛回了自己的寝宫似的。 阿尔弗雷德道:“见了二皇子,大哥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叫我这个做小弟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弟年轻早逝,令人惋惜。”修说,“我痛心得说不出话来。” 话是这样说,可当着这么多奴仆的面,他却连个痛心的表情都没装一下,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简直是在明着说:我懒得在这演兄弟情深,无话可说。 “是啊,确实。”阿尔弗雷德也十分敷衍地附和道,指了指一个守灵的仆人,“你过来。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尼恩特怎么就死了呢?” 他张口就是“死”字,连“去世”“离开”这种委婉的说法都不用,更不叫“二哥”,直呼其名,半点尊重也没有,听到的人都暗自心惊,被他点到的仆人更是脸色难看。 “小殿下……三殿下,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来给二殿下守灵的。” 一直没什么表情站在一边的修忽然看了这个仆人一眼。 阿尔弗雷德道:“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怎么死的?谁信啊。” “三殿下,我的主人是陛下。”那仆人说,“我不是星辉宫的男仆,是圣金宫的。” “那星辉宫的人在哪?” 满室寂静,没人回话。 “好吧。”阿尔弗雷德自顾自点了点头,没再为难他们,自己绕着棺柩走了一圈,仔细打量里面的身体,看得满宫殿的仆人心惊胆战。 他不但看,甚至为了看得清楚点,一点都不避讳地弯下腰,手直接撑在棺盖上。这都上手了,守灵的人坐不住了,一个级别高些的仆人硬着头皮上前道:“三殿下,这个玻璃可能比较脆弱……” “谁让你们改口叫他三殿下?”修忽然出声问道。 那仆人愣住了,几秒之后才回话道:“没……没谁啊。三殿下已经成年,排行第三……” “不准这么叫,难听。”修淡淡道,语气不重,却是个不容辩驳的命令,“还是用以前的叫法,叫回小殿下,不必改了。” 那仆人深深弯下腰,应道:“是,太子殿下。” 第二十八章 “他们” 守灵的仆人们嘴巴紧得很,一问三不知,修和阿尔弗雷德按照皇帝的要求“看”过了二皇子,他们和活着的二皇子都没什么话可说,更不要说死了的,于是两人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在星辉宫外分开,修遵从皇帝“回去修整”的命令回了自己的晨曦宫。 主人离开数个月,但晨曦宫的一切都打理得如主人在时一样。 晨曦宫的管家马克是原本是先皇后身边的执事,先皇后去世后,他就来到晨曦宫做了管家,一做就是二十多年,见证了这个宫殿里两位皇子的成长。 今天他早早就等候在了门口,见修回来,他立即迎了上来,行礼问安。 “起来吧。”修说。 马克直起了身,往修的身后看了一眼。 “大殿下,小殿下是被留在圣金宫了吗,怎么不见他回来?”马克一边服侍修脱下他的外套,递给旁边的男仆,一边问道。 按理说,主人的行踪下人是不该打听的,不过马克管家的资历摆在那里,他过问一句很正常。 “父皇没有留他。他当然不会回这里来。”修看了马克一眼,“他已经成年了,哪有两个成年皇子住在一个宫殿里的?” 马克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老糊涂了,还以为可以再同时服侍两位殿下。” 修不以为意,道:“你去二楼的大书房等我。” 离开了数个月,总是要过问一二的,这没什么奇怪,马克应声走了。 修在更衣室里被两个男仆服侍着换上了常服,然后挥退了所有人,自己去了书房找马克。 “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修径直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随意询问道。 马克已经老迈的脸上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道:“这几个月,主行星的主角一直都是二皇子。” 先是因为拿到了荣誉学位大肆庆祝,然后一命呜呼,全境戒严,生前和死后都给大众贡献了充足的谈资,确实是“主角”没错了。 晨曦宫和星辉宫势如水火,在外面或许还需要顾及皇家脸面装装样子,如今就主仆两人,马克说话自然没有太尊重。 修点点头,又问道:“关于他的死亡,你们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马克苦笑摇头道:“大殿下,您走后晨曦宫一直关闭宫门,传出二皇子离世的消息后,我怕招惹事端,更是严禁人员进出晨曦宫,消息自然也进不来。” 修道:“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两人又闲谈几句,马克行礼告退,他正要走,修忽然叫住了他。 “圣金宫的仆人忽然集体改口,不再管阿尔弗雷德叫‘小殿下’,而是‘三殿下’。你曾经在圣金宫服侍过母后,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传统吗?” 马克愣了一下,他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大殿下,我不知道。” “没事了,去吧。” 马克退下了,修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回了自己的卧室,看样子是长途旅行疲累,准备歇下了。 和大肆翻修过的星辉宫不同,晨曦宫虽然也奢华,不过作为历代皇储的住所,这里处处都透着古典的韵味,甚至有的装置还在使用本世纪早期的齿轮传动系统。 要知道,以太网络大力发展以后,许多新科技应运而生,最先的几十年里都仅供军事和科研使用,随着生存危机逐渐缓解,这才慢慢出现了许多便利普通人生活的应用。 二皇子主修的专业方向就是这个,为了应和“学术身份”,他的星辉宫也使用了许多前沿新科技。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纵容默许下,外界传得越来越离谱,说是二皇子参与的研究方向会造福全民,据传二皇子改造过的星辉宫是“活”的,可以听得懂人的命令,以后,人人都能用上这样的“活”着的房子。 讽刺的是,星辉宫是“活”了,主人自己却死了。 早几年,二皇子还提议过要帮助他大哥改造晨曦宫,让皇储殿下也享受到最新的科技,被修一口拒绝了。 “现在贵族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活过来的星辉宫杀了它的主人。” 修坐在自己全无科技痕迹的古典卧室里,极轻地蔑笑了一声:“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他的掌机里,大祭司的声音继续道:“现在就只剩下一个了。” 和边境与太空中不同,这里的以太流很稳定,大祭司的声音非常清晰,他上了年纪,原本低沉的声音已经变得有点虚浮无力。 修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老师,最近父皇有没有找过你?” “当然找了。”大祭司有点不耐烦,“我是大祭司。” 皇室成员出生、死亡,大祭司都要前往见证。 “我不是说这个……”修斟酌了一会儿,道,“父皇给我的感觉不太妙,他并没有就此妥协。” 他说了一遍今天皇帝的态度,大祭司沉吟片刻,道:“这确实不是妥协的态度,我宁可他把你们关起来……这么一来,我们原本准备的栽赃给三皇子的计划就不好实施了。” “父皇既然是这样冷静的态度,我认为我们应该调整战略,免得夜长梦多。他毕竟是皇帝,时间一长,被他查出来,我们就很被动了。” “查出来?”大祭司嗤笑道,“哪怕集全帝国之力,皇帝都无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的手段,根本不是这些低等虫子可以理解的!修,你总是不信任‘他们’,谨慎是好事,但这次的事,你也见识到‘他们’的能力了吧。” 修冷静道:“父皇不需要理解‘他们’的手段,只需要查到‘他们’存在的痕迹,我们就要倒霉了。” “反叛军已经全部被你灭口了,现在只有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如果这样都能泄露……”大祭司阴森道,“那只能说明,我们这几个人之中,出了叛徒。” 阿尔弗雷德回到晨曦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里可不是雪礼星,生活在一颗宜居星球的宜居地带,天黑就意味着很晚了,晨曦宫的守夜门卫尽责地将人拦下,这才发现这人是三皇子。 “我回去睡觉,你们拦着我干什么?”阿尔弗雷德问道,“我走了两年而已,你们不会已经忘了我住在晨曦宫了吧?” 阿尔弗雷德虽然已经成年了,但由于两年前的岔子,他还没有被赐予单独的宫殿,这种情况确实尴尬,更不要说,如今还隐隐流传着大皇子和小皇子不合的传言,今天不见他回宫,众人都以为他自己出去找地方住了,谁能想到入夜了他又回来了…… 门卫放行了是得罪太子,不放行是得罪三皇子,正进退两难,忽然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们拦着小殿下做什么?还不快让开。” 马克管家迎了出来。他的话在晨曦宫很有分量,门卫犹豫片刻,躬身让开了。 “小殿下回来了。”马克的态度一如往常,仿佛阿尔弗雷德从来没有离开过,“夜深了,大殿下已经歇下了,小殿下是直接休息吗?” 阿尔弗雷德瞥了一眼门卫,笑问道:“我的卧室还能睡人吗?怕是两年没人收拾了吧。” “一直给您准备着,随时可以就寝。”马克道。 阿尔弗雷德颔首点头,由管家亲自引着进入宫殿。 马克不仅把他送上了楼,更是亲自把他送进了卧室里。这是不合礼数的,阿尔弗雷德捕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一言不发,任由老管家进了他的卧室后反锁上了门。 门锁落下,阿尔弗雷德笃定道:“你有事要跟我说。” 马克道:“请原谅我的失礼,小殿下。我确实有事向您禀报。” “说吧。” “圣金宫的仆人如何称呼主人,这种琐碎的仆人礼仪细节,一般是由圣金宫的御前高级执事管的。我曾在圣金宫服侍几年,熟悉那位高级执事的为人,他是个圆滑的人,与皇帝陛下一同长大,最会迎合陛下的喜好,并且做事谨慎,从来不冒险也不做多余的事。当今陛下并不是个对仆人宽容的人,圣金宫的仆人在御前做事,都养成了小心谨慎的个性,不可能对皇子的称呼擅自改口。”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没有打断马克,马克也没去管阿尔弗雷德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这样的称呼改动并不寻常,我在圣金宫工作过,当年二皇子出生,就是先称‘小殿下’,这是传统,对最小的皇室成员都是这样称呼的。直到皇后殿下再次怀孕,才改口称为‘二殿下’。那位高级执事不可能违背传统擅自要求仆人们集体改口,这不符他的性格。他必然是得知了什么事情,认为这样的改动可以取悦陛下。” 阿尔弗雷德毕竟年轻,不知道圣金宫内部的这些弯弯绕绕,现在听马克这么说,他才意识到那一个称呼背后可能藏着的隐患。 不过,此时此刻,他更加关注另一个问题。 “这些话,你也同样告知太子了吗?” 马克定定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他道:“没有。” 第二十九章 未知 “对了,你曾是我母后的执事。”阿尔弗雷德有些了然,轻声道,“你是不是知道,太子并不是……” 他并没有说出后面的内容,但马克明确地回答道:“是的,我知道。” 于是阿尔弗雷德明白了。这个人是先皇后的忠仆,在需要借助太子的势力对抗二皇子时,他尽心辅佐着太子,等到二皇子死了,他便遵从先皇后的遗愿倒向了阿尔弗雷德。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阿尔弗雷德问道。 据他所知,极少数的几个知情人几乎已经死绝了,只剩下了修本人和大祭司。 “我并非明面上的知情人。”马克慢慢讲述道,“当年,皇后殿下在怀孕时就状况很差,担心自己撑不过生产那一关,特意留了后手。皇子出生证明作假,这是死罪,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但皇后殿下担心日后有人被权势引诱,起了歹心,夺去原本该属于小殿下的位置,到那时候,她怕无人告诉小殿下真相——现在看来,皇后殿下很有远见,不过,她低估了小殿下的能力。看来,不需要我来告知,您知道的恐怕比我还要多。” 阿尔弗雷德思索着说:“除了你,这件事还有别的藏在暗处的知情人吗?” “大概没有了。”马克沧桑地说,“大祭司违背了和皇后殿下的誓约,倒向了大殿下那一边。呵,我还记得,当年他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证的——他说大殿下不过是占着‘嫡长子’位置的工具,是权宜之计,是一个有瑕疵的试验品。他还保证说,他一定会竭力辅佐小殿下,确保皇位不会被任何人夺走。这些都是皇后殿下亲口告诉我的。大祭司帮助皇后殿下得到了大殿下,缓了燃眉之急,保住了皇后地位,皇后殿下非常信任大祭司,谁能想到,她一离世,大祭司很快就背弃了誓约。皇后离世二十多年了,当年和这件事沾边的人也都陆续‘意外’身亡了。我因为在晨曦宫身居要位,看上去又毫不知情,这才苟活下来。” 阿尔弗雷德点头,道:“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关于大祭司的事情可以告诉我的?” 马克毫不犹豫道,总是平和慈祥的眼睛亮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个秘密他已经埋藏在心中太久了,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透露。 他说:“大祭司和反叛军有勾结。” “大祭司和反叛军有勾结。” 紧闭店门的桌球娱乐店的地下室里,阿尔弗雷德说。 奥斯汀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说:“哪来的消息?” “你不用管,我已经查证过消息来源,可靠。”阿尔弗雷德说,“前天你说脏弹的报告快出来了——” “——已经出来了。”奥斯汀说,“秘密文件,带不出来,我只能口述给您听。是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精密结构,充满了不知所谓的设计……我不是学这个的,但我爸说,现在军团研发部的几个知情人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按照他们的意思,这种炸弹的设计及其先进,非常先进,先进到我们难以理解……靠,不会真的是大祭司设计的吧?他不是学什么基因学的吗?” 阿尔弗雷德已经抓住了先前零散的几个念头,飞快地否认道:“不,不是这样。曾经有人警告我,不要和大祭司作对,因为大祭司拥有我无法想象的势能。现在,这件事总算有了点眉目。” 奥斯汀显然没有跟上他的思路,道:“是指反叛军?可是反叛军都被全灭了……” “你知道,星辉宫的仆人被皇帝秘密施以酷刑,连续审问了一个月了。”阿尔弗雷德忽然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斯通家打听到的,加上我的情报源告诉我的,能够大概拼凑出来审讯结果,那就是问题确实出在星辉宫本身。那套号称能够让房子‘活’过来,听从指令的系统,那天出了错,好几个仆人的说辞都互相印证了那一点。” 奥斯汀若有所思,阿尔弗雷德继续说道:“太子是学战略指挥的,大祭司是学基因和生物的,他们谁能利用那套电子编程的玩意杀人?别说他们了,二皇子那个宫殿是请了最顶尖的学术团队做顾问,号称安装的是最前沿的新科技……全帝国知道怎么运作的人都寥寥无几,更别说利用它,安排一个连环相扣的杀人计划了。” “反叛军的的先进脏弹,二皇子的高科技宫殿被人攻破利用……”奥斯汀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您是说……” “大祭司和反叛军,他们不是互为支撑。”阿尔弗雷德声音极冷地说,“而是他们的背后有一个未知势力,在同时给予他们支撑。” 奥斯汀不由自主地说:“这不可能啊……所有的科研资源都是由皇室和贵族把控的,那个势力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在帝国境内研究出那么多超出这个时代的先进科技呢?” “所以,他们不在帝国境内。”阿尔弗雷德看向奥斯汀,“远航军团是不是很多年没有活动过了?” 远航军团是纪元之初组建的军团,专用来探寻未知宇宙,为帝国开拓疆土。不过,主行星的管理能够辐射的范围有限,早在阿尔弗雷德的曾祖父当皇帝的时期,帝国疆域就已经饱和了,再远的地方就算能探索出宜居星球,帝国也没有能力去管理,因此远航军团早就停止了活动,帝国转而大力发展内部,鼓励民间娱乐,鼓励提升生活质量,鼓励多生多育。 “对啊!反叛军以前常年在边境活动,动不动就躲到边境外面……”奥斯汀的语速慢了下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变得冷了起来,“境外有我们未知的……东西?” 阿尔弗雷德镇定道:“用不着自己吓自己。” 奥斯汀看着阿尔弗雷德,只见这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年轻男人镇定自若地坐着,看上去没有半点惊惧。 他确实很适合坐在圣金宫里那个代表着太阳的王座上。 奥斯汀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阿尔弗雷德开口道:“那么,接下来我们……” 他已经有了安排。奥斯汀连忙仔细听着,只听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爸。” “啊?”奥斯汀愣住了,“不是,我当然要向我爸汇报,您……” “要么我现在把皇帝干翻自己上位,要么就要皇帝出面。但干翻皇帝我也上不了位,上面还有太子呢。” 阿尔弗雷德忽然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是时候给皇帝找点事做了,不然,他恐怕正琢磨着给我再添个弟弟妹妹呢。” 奥斯汀吃惊道:“什……什么?这,如果陛下执意想要,技术上倒是应该可以做到,再养个二十年,时间也还算来得及……但是,他跟谁生啊?” “二皇子的葬礼就要举行了,哈特夫人已经在路上了,她被特许回到主行星参加葬礼。”阿尔弗雷德不屑道,“这对老情人马上又要聚在一起了,多半还是和她。我们不用着急,这种事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功的,就算是成功了,我还不至于怕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皇帝动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这事确实不需要着急,但阿尔弗雷德提到了二皇子的葬礼,奥斯汀不得不想起另外一个活动来。 “陛下最近根本不召见您和太子,那您的生日宴会到底什么时候办啊?您的生日马上就到了,再不开始布置来不及了……” 阿尔弗雷德道:“无所谓,亲王的封诏已经下来了,有没有加封典礼我不在乎。太子先前在雪礼星的操作确实让我显得比他更可疑,但是老头子到现在还没撤我军权,说明他还没有偏向怀疑哪一边。” 他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慢慢道:“大元帅不是一直想替他姐姐,你的大姑母报仇吗?你回去通知他,时候到了。” 这天夜里,阿尔弗雷德一身酒气回了晨曦宫。 他穿过大厅,正要往楼上去,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道:“站住。” 阿尔弗雷德回过头,只见修正穿着常服坐在沙发上,周围一个仆人都没有,显然是在特意等他,并且等待多时了。 “什么事?” “你干什么去了?”修语气不善地问。 阿尔弗雷德懒散道:“找了个店喝酒。怎么了?” “荒唐!”修训斥道,“今天圣金宫的人来传口谕,男仆们找遍了晨曦宫都没找到你!我是晨曦宫的主人,你要住在这里,出入就必须和我报备!” 他虽然只是穿着常服坐在那里,但依旧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矜贵姿态,阿尔弗雷德的喉头动了动,不由自主地被挑起了征服欲。 不过,这里是晨曦宫,任凭阿尔弗雷德再大胆,也不敢在晨曦宫里动太子。他放肆地回想着飞船上的夜晚,站在原地没动,不以为意道:“什么口谕?” “你的生日宴会时间定了。”修说,“就在两天后。” 第三十章 礼物 不等阿尔弗雷德接话,修又开口了:“二皇子的告别仪式也定下了时间。是在同一天。” “同一天?”阿尔弗雷德挑眉,“怎么,分两个会场,看看皇城里的贵族们都去哪里,怎么站队吗?太子殿下,那你会去哪里?” 修无视了他的最后一句话,道:“不是。白天是遗体告别仪式,晚上举行你的加封仪式和生日宴会,时间没有冲突。” 阿尔弗雷德道:“这安排真有意思,白天还抹着眼泪呢,晚上就载歌载舞地给我庆祝生日?” “所以,父皇的意思是,为了不冒犯同一天葬礼的二皇子,当天庆祝活动就一切从简。”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转述道,“庆典就不另外布置了,晚上就用同一个会场再吃一顿宴席,当作你的生日宴会。宴席上父皇会当众宣布你加封亲王的消息,大祭司会送上祝福,当作加封典礼。” 用葬礼的会场当作生日会场,这近乎是羞辱了,换了两年前将近二十岁的阿尔弗雷德,他绝对暴跳如雷,将圣金宫搅个不得安宁。而现在,将近二十二岁的阿尔弗雷德的第一反应却是:老头子果然还是更加怀疑他一些。 “据说昨天太子殿下去了一趟圣金宫,效果很显著嘛。”阿尔弗雷德道,“既然我的生日宴会可以如期举行,太子想好送我什么礼物了吗?” 修抬眼,似乎对他的反应略有诧异,看了阿尔弗雷德两秒,他才道:“你想要什么?” 在阿尔弗雷德二十岁之前,修对他的生日礼物向来是予取予求的,阿尔弗雷德提什么,修就给什么。从小到大,无论是平时不让吃的垃圾食品,平时不让尝试的极限运动,还是过于惹眼不让买的豪华跑车,修都满足了他——每年的这个日子总是特殊的。 如今,修又如同前面的十几年一样,问他“你想要什么”。 似乎只要阿尔弗雷德开了口,修依然会如以前一样,予取予求,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于是阿尔弗雷德站在晨曦宫偌大的古典客厅里,开口索求了他迟来的成年礼物。 他说:“我想要太子之位。” 站在皇太子的宫殿里,当着皇太子的面,阿尔弗雷德说出了这样的话。 即便磨平了桀骜的棱角,接受了权力游戏的规则,他的骨子里仍保留着一份他少年时的疯狂和高傲。这些没有丢掉的东西,让他还是原本的他,让他不至于忘记自己是谁。 修微微一勾唇,他说:“如果你有本事,那就自己来拿。” 说完,他起身上楼离开了。 阿尔弗雷德愣在了原地——他刚才看到,修似乎是……笑了一下。 像是倏然绽放了一瞬的花,刚刚被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捕捉到,转瞬又消失不见了,以至于让人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但阿尔弗雷德并不怀疑。 在他的印象里,修几乎没有表情,他的脸像是一个精美的绝世瓷器,没有一处不精致完美,叫人一见就觉得高贵,无法轻易触碰。有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可以盯着看很久,从来不会觉得腻烦。 阿尔弗雷德几乎没有见过修的笑容,所以当那张绝美的面孔倏然生动起来,哪怕只捕捉到了一瞬间,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这天晚上,阿尔弗雷德上床睡觉的时候,本该好好想想明天进圣金宫后的说辞,但是他满脑子都是—— 他对我笑了,为什么? 是嘲笑吗? 真有人嘲笑的表情都那么好看吗? 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怎么才能让他再嘲笑我一次? 两天后,葬礼现场。 告别仪式已经过了,贵族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气氛压抑。 来宾都身着黑色礼服,整个会场黑沉沉一片,不过即使如此,仍然有几个人卓尔不群,一眼就能看到。 最显眼的就是三皇子阿尔弗雷德,他生得极高,近乎两米,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英俊的面庞,想忽视他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事。两年前的指挥失误如今翻案,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民间支持不说,还封了亲王,晚上又要举行生日宴会,是今天的焦点人物。 和他相比,似乎就连皇帝和太子都黯然失色。 皇帝老了,尤其今日神情憔悴,疲态不可避免地让他的威慑力减了几分。而太子毕竟是普通人,没有超出常人的体格,而且,虽然没人能够在太子的长相上挑出不好,但太子的面容是一种精致的美丽,并不如阿尔弗雷德那样有侵略性。 除了皇室成员,主行星的大人物们也悉数到场。 大祭司方才为二皇子祈福,现在正和他的独子约书亚一起远远地站在人群外。他很少在这样的活动中加入贵族们的交谈,毕竟圣白塔是高高在上的人类精神象征,大祭司需要维持形象。 另一边是斯通大元帅。大元帅是个高壮硬朗的中年人,传闻他脾气火爆,并且溺爱孩子,极其护短,导致了儿子奥斯汀不学无术。 此时他正携着自己的妻子到会场另一边休息,途中路过了正和两位宗族亲王谈话的阿尔弗雷德,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阿尔弗雷德也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仿佛两人毫无私交,全然不熟。 哈特夫人哭到昏厥,已经被人扶着去室内休息了,皇帝似乎准备进宫殿内去看看她,阿尔弗雷德寻了这个机会跟了上去。 “陛下。” 脱离了人群,阿尔弗雷德出声喊道。 皇帝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进来看哈特夫人的,他从容不迫地挥退了驻守的几个仆人,只留了两个近侍。 阿尔弗雷德问:“您要留他们下来听帝国机密吗?” “他们注射了屏蔽听觉药剂。”皇帝说。 皇帝多疑,人人都知道。大祭司几十年如一日做出一副独立清高的姿态,大元帅叫自己的儿子装疯卖傻,全是拜这所赐。 现在,他既想和阿尔弗雷德讨论机密,又担心独处时年轻力壮的阿尔弗雷德会对自己不利——换了任何别的人,皇帝都不会有这样的担心,毕竟他拥有最强的基因能力,黄金瞳。偏偏面前的年轻人和他一样是黄金瞳最正统的继承人,于是他安排了两个侍卫屏蔽听觉来守护自己的安全。 看着这两个孔武有力的近侍,阿尔弗雷德觉得有些可笑,但一想到他自己是如何提防敲打大元帅的,又是如何只因为一个怀疑就去设计取了奥斯汀的血,他又笑不出来了。 “关于你前天向我报告的那个猜想。”皇帝道,“我这两天查证过了。” “星辉宫的调查报告显示,那天锁上健身房的门、放水洗澡、洗澡前让机械臂送来一瓶药物、让仆人将一封书信送往二楼卧室,这些操作指令确实都是尼恩特自己发出的。原本的调查结果是,星辉宫的智能科技出了错,把舒缓药物错拿成了强力安眠药物,尼恩特误服之后在浴室睡着溺亡。但发现遗书后,调查组又认为这是自杀。” 这还是皇帝首次松口告诉阿尔弗雷德关于二皇子死亡的详情,阿尔弗雷德没有插嘴,皇帝继续道:“你那个雪礼星的朋友告诉你的关于脏弹的事也基本上属实,不过,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人只有你。” 阿尔弗雷德道:“那是因为只有我知道,这两件事背后有同一个人的影子。” 皇帝紧紧盯着阿尔弗雷德,两双相似的淡黄眸子对上了,皇帝说:“太子曾经向我报告,你威逼大祭司之子试图炸毁他的行宫,之后更是软禁了他。” “太子在撒谎。”阿尔弗雷德面不改色地说。 皇帝道:“你们各执一词,我怎么知道是他在撒谎还是你在撒谎呢?” “这些重要吗?如今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查清那个握有高科技的势力从何而来,又和什么人勾结吗?”阿尔弗雷德道,“毕竟太子或者我,单独一人可办不成这事,一定有个位高权重的人在替太子办事。陛下,您的帝国,正在受到威胁。” 皇帝没再纠缠两人说辞相悖的事,思索着说:“从职能上看,斯通大元帅似乎最便利……” “确实。”阿尔弗雷德认同道,“我可以为您制造事件,试探这些大贵族的态度。”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说:“重建一支远航军去排查反叛军可能常去的境外区域,这需要时间。” “我也会为您拖住太子,争取到时间。” 皇帝颔首,两人达成了短暂的共识,阿尔弗雷德说:“陛下,我为您牵制太子,您不准备给我些回报吗?” “你也可以选择不和太子斗。”皇帝嗤笑道,“只是这种形势下,不斗,你能活吗?我不怎么了解你,但我还算了解自己的大儿子。他可从小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第三十一章 餐刀 阿尔弗雷德回到室内主会场的时候,只有修和几位公爵在。 告别仪式在室外会场,食物饮品都安排在室内的主会场,快到午餐时间了,众人也陆续开始入场。 这毕竟是皇室主办的葬礼,众位大贵族都很拘谨,皇帝去后面的宫殿找哈特夫人了,便由修领着几位公爵和宗亲先进了室内,其他人自然会陆续跟上。 公爵是除亲王外最大的头衔,人数并不多,偌大的室内宴客厅中只站着寥寥的几位,连上家眷也不过十数人。 站得离皇太子最近的是现任大祭司,换了场地,皇太子总算和大祭司说上了几句话。大祭司虽然是皇太子名义上的老师,但贵族圈都知道,两人有名无实,平时几乎不见他们接触,典礼活动上遇见也不过打个招呼。 阿尔弗雷德进了门,众位贵族都远远地向他行礼,他径直去了修的身边,行礼后看向大祭司。 “祭司大人。”他语气轻松地招呼,“好久不见了。” 大祭司的背后就站着约书亚,但不管是大祭司还是阿尔弗雷德,都仿佛关押审讯的事没发生过似的。 “小殿下,好久不见。”大祭司一如往常般和蔼道,“今晚就是您的加封典礼,我们今天还要相处很久。” “恐怕我没有这样的荣幸和大祭司相处一整天。”阿尔弗雷德道,“晚上的典礼应该要推迟了。” 大祭司微微诧异,问道:“推迟?我没有收到消息啊,为什么推迟?” “哪有生日庆典和葬礼同一天的。”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道,“不合适,所以我想推迟。” 修开口问道:“父皇答应了?” “还没有。”阿尔弗雷德说,“等会儿进餐前我和他说说这事。” 约书亚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不由说道:“小殿下说得好轻松。您说了,陛下就会同意吗?” 阿尔弗雷德看向大祭司身后的约书亚,似乎才发现那里还有个人,他诧异地看了约书亚两秒,再对大祭司说话时语气就没那么和善了。 “祭司大人,你是公爵,又是大祭司,我尊敬您。可您的儿子是什么爵位,又是什么职位?他配在我们对话时插话吗?” 约书亚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不妙了,大祭司却面不改色道:“确实没规矩。约书亚,向小殿下请罪。” 修道:“算了。约书亚毕竟服侍了阿尔弗雷德两年,两人有交情在,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是不是,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挑眉,道:“太子说是,那当然就是。” 这几人说话,其他贵族不敢上前靠近,无人听得清他们说什么,可如果约书亚行礼请罪,那就整个宴会厅都能看见了。 修出言维护,约书亚不用当着所有公爵和亲眷们的面请罪了,这才脸色缓和了些,默默退后闭紧嘴不说话了。 “父皇那里,你也不必再说。”修继续道,“口谕刚下达时,我就替你提醒过父皇两个日子冲突的事,圣金宫回话说父皇已经定下了,不会改了。” 阿尔弗雷德道:“太子殿下说了没有用,是因为您用错了方式。” “是吗?那什么方式才是正确的?” 阿尔弗雷德对着修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高大英俊,笑起来时好像太阳一样耀眼,修觉得稍微有些晃眼。 好像,阿尔弗雷德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似乎很开朗的笑容了。他少年时,是经常这样笑的。 “这事吧,就好像这把刀。”阿尔弗雷德说,随手拿起桌边的一把刀。 这把刀不长,细直而锋利,是一会儿开餐之后,仆人们为主人和贵宾切分肉排时专用的切肉排刀具。 大祭司的神色不由稍微紧绷了一点,不过阿尔弗雷德没做出任何危险举动,而是十分守礼地刀刃朝自己,把刀柄递给修。 “虽然这是一把专用刀,但是只要思维不局限,也还有别的使用方式。”阿尔弗雷德说着,示意修接过刀,似乎是想演示什么给他看。 修停顿了一秒,伸手接了。 就在下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好几件事同时发生了。 斯通元帅携着自己的妻子朝太子几人这边走来,停在几人的不远处,伸手取甜点桌上的一块小蛋糕。 大祭司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反对太子去接那把刀。 修握住刀柄,可是阿尔弗雷德几乎就在同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同他手里的刀,狠狠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宴会厅的大门轰然打开,皇帝携着哈特夫人到了,他们的背后,是其他的众位贵族。 “大哥!” 阿尔弗雷德惨呼道,所有人都看向他。 只见他和太子正极近地站在一起,两人的双手都纠缠在阿尔弗雷德腹部,姿势诡异。随即,阿尔弗雷德踉跄着退了一步,颓然倒在了太子的脚边。 众人都看到,太子满手是血,三皇子腹部插着一把切肉排专用的锋利餐刀。 厅内厅外哗然! “怎么回事!”皇帝怒吼道,“这种场合,你们在闹什么?” “大哥……”阿尔弗雷德倒在血泊里,痛苦地仰头看着修,沾满血的手死死攥着修的裤子,“大哥,你为什么要杀我?大哥……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问得那样不甘,那样不可置信,让人听之动容。 仆人们慌乱地跑动起来,叫医生的叫医生,拿急救包的拿急救包,贵族们则谁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被卷进去。 在这有静有动的奇异场景中,皇帝大步走进来。已经有训练有素的侍者开始给阿尔弗雷德紧急止血包扎,皇帝环顾一圈,像一头发怒的年迈雄狮,最后他盯住了太子。 “皇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修没有立即回答皇帝的问话,他盯着地上的急救工作,脸色煞白,几秒之后,他才看向皇帝,咬牙说:“父皇,不是我!” 他似乎是非常罕见地有些慌了神,转头看向大祭司,语速都比平时要快。 “大祭司可以为我作证!是阿尔弗雷德自己……” “难不能他还能自己捅自己吗!”皇帝发怒道,“大祭司,你说!” 短短的两分钟,情况骤变,忽然被点名,大祭司垂目,在极短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尽量斟酌着组织语言道:“陛下,刚才……小殿下他,他自己拿起刀,失手受伤,大殿下想要救他……” 阿尔弗雷德忍痛道:“大祭司!怪不得刚才你一直和我搭话不让我走,你和他是一伙的……” 皇帝没有理他们任何一个,回过身森然问道:“你们看见了什么?” 几位公爵都摇头,陆续表示站得太远,没有关注这边。 轮到斯通元帅要表态时,皇帝道:“大元帅,你站得很近,不会也什么都没看见吧。” 斯通元帅看了一眼大祭司,哼了一声道:“恐怕几位公爵不是没看见,是不敢反驳大祭司吧?我看见是太子捅了三皇子。” “我想要吃这个甜点,我们过来取的时候,正看见皇太子对三皇子说了句什么,三皇子就去拿了刀递给太子,太子殿下接过刀,直接就……”元帅夫人在一边惊魂未定地说,“发生得太快了,我都没来及的喊出声。” 哈特夫人站在门口,眼神疯狂地扫视着餐桌和正被赶来的医生接手的阿尔弗雷德,不知在想些什么。 修立即道:“父皇,眼见不一定为实!我是握着刀,可不是我想要刺他的,大祭司可以作证,我也并没有叫阿尔弗雷德去拿刀,是他自己要……” “够了。”皇帝阴沉沉地说,“在你二弟的葬礼上,你又想要送走你三弟吗?” 这个“又”字让许多人脸色微变。 闹成这样,晚上的庆典是肯定举办不成,要延期了。 阿尔弗雷德任凭医生把他抬走,临走前,他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修,他似乎无可辩驳,只脸色煞白地看着皇帝。 两年前,面对修的诬陷,面对那些一环套一环的证据,阿尔弗雷德就是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绝望惶然地站在皇帝面前。 阿尔弗雷德只觉得,那郁结疏解了,不再沉沉地压在他的心里,让他每个午夜辗转难安。 只是,这情景不那么完美……如果修所臣服畏惧的人,能够给予修判决的人,掌控着修的命运的人,不是皇帝,而是自己,那就更好了。 三皇子被抬出宴客厅时,斯通元帅和元帅夫人都短暂地看了过来,三人交换了一个一触即分的眼神,又各自收回了目光。 第三十二章 药物 “……很幸运,居然没有损伤任何脏器……” “是的,不需要手术,只需要静养……” 几位皇室专属的医生们谨慎地讨论了一阵,资历最高的一位过来向阿尔弗雷德报告他的伤情。 其实,不需要医生告知,阿尔弗雷德当然很清楚他伤得如何,毕竟是他自己精挑细选过位置才下刀的。 “那我这就回晨曦宫静养吧。” 此话一出,医疗室内都静了一下,阿尔弗雷德道:“怎么了,不回晨曦宫我住在哪?” 从晨曦宫赶来照顾的几位三皇子贴身男仆都不敢说话,还是马克管家拿主意说:“陛下只说太子禁足,并没有不准别人住进晨曦宫,小殿下回去也无事。” 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地问:“哦?太子被禁足了吗?” “暂时禁足。陛下正在安排调查今天的事故。”马克管家说。 阿尔弗雷德挥手道:“行,你们去安排车吧。” 三皇子伤在腹部,得平躺才行,几个男仆连忙出去重新布置座驾的座位,马克管家也出门去通知晨曦宫的人准备迎接主人回去。 医生们鱼贯而出,最后一个人离开了医疗室后,医疗室的窗户轻轻响动了一声,一个人影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 “嗨。”阿尔弗雷德和他打招呼,“你爸让你带话?” “是的。” 人影——奥斯汀摘下兜帽,打量了一眼阿尔弗雷德缠着绷带的腹部,道:“宣布了,太子禁足,您的生日庆典确认推迟。您伤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有事我随时能上。” 奥斯汀摇摇头,道:“陛下已经秘密重组远航军,并且重新调阅反叛军档案。今天大祭司和皇太子猝不及防面对您的指控,临场反应不佳,露出了些端倪,陛下也已经开始排查他们过去交往的痕迹——一旦查清楚那些科技是从哪里来的,恐怕整个帝国都要经历一场大变故。” “嗤……”阿尔弗雷德不屑地发出一声气音,“老头子在我面前装作不信的样子,结果私下里比谁都害怕,这行动力我都自愧不如。希望这场变故早点来。” “也不要那么早。”奥斯汀道,又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的腹部,“您这还伤得站不起来呢。” 阿尔弗雷德看向他,毫无征兆地,那双眸子颜色加深,纯粹的金色在他眼中燃烧起来。 奥斯汀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一时不知道阿尔弗雷德要干什么,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别的异动,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在自我修复。 在所有的基因能力里,有一种普遍存在于体能强化方向的能力,那就是超出普通人的自愈能力。而黄金瞳作为所有能力的集大成者,它的主人自然也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有别于大部分基因能力,黄金瞳的主人可以选择自由选择是否使用能力,以及使用的强度。 基因能力并非取之不竭,违反自然的强行进化并非没有代价。开国大帝的寿命并不长,当时的大祭司做出推断,认为是他过于频繁和高强度地使用了黄金瞳,导致了各类副作用。 正因如此,皇室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一个秘不外宣的告诫:黄金瞳只能在必要时启用。 奥斯汀不是皇室成员,自然不知道这个告诫,但是他看着阿尔弗雷德脸色渐渐发白,也开始心惊胆战起来。 几分钟后,阿尔弗雷德那双燃烧的金色眸子熄灭了。 “我说了,”他直接从病床上跳了下来,来回走了两圈,“如果有事,我随时能上。” 奥斯汀吃惊道:“……已经好了?” 这种伤势,哪怕是以体能强化著称的斯通家嫡系成员,也得躺上几天才行。 “没好全。”阿尔弗雷德按了按腹部说,“但不妨碍任何计划。回去告诉你父亲,没有必要考虑我的伤势。”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这种强度的修复,伤是好了一大半,人也差点累趴下。不过阿尔弗雷德从小就要强,从来不在修以外的任何人面前示弱,如今更是连修也不在名单里了。 但他不说,不代表别人看不出来。他胸膛起伏,看上去像是刚刚从重力双倍的星球上回来,似乎精疲力尽。 自愈能力并不带止疼效果,肌肉愈合时强行飞速生长的疼痛是常人难以忍耐的。更何况,在那之前确实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刀的。 “值得吗?”奥斯汀不由地问。 “什么?”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值得吗?” “值得。”阿尔弗雷德毫不犹豫道,他看向奥斯汀,“只要能伤太子,别说自损八百,就是自损一千,一万,那又怎么样?” 他这样偏执,看上去很冷静,然而说出的话却几近疯狂,奥斯汀明智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座驾很快准备好了,门外把守的马克管家轻轻敲了三下门,奥斯汀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去。 修回到晨曦宫后,第一件事是拨通了大祭司的通讯。 “我不是叫你暂时不要联系我吗!”大祭司的声音传来,少有的有些失态,连敬语都不用,“今天你三番五次把我扯进来,皇帝已经对我们的关系起疑了!” 修似乎并不在意大祭司的冒犯,只是问道:“那把刀是怎么回事,查到了吗?” 在阿尔弗雷德走后,哈特夫人两次向皇帝要求去看医疗室看看情况,再加上阿尔弗雷德走时,她一直心神不宁地扫视餐桌和没入阿尔弗雷德腹部的那把刀,这让修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在被禁足晨曦宫之前,修寻到机会把这件事告知了大祭司,要求他动用皇家医院的关系去检验刀上有没有问题。 “很遗憾,并不像太子设想的那样,刀上没有毒。”大祭司冷声说。 修紧绷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松懈了,他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慢慢道:“是我想多了。要是刀上有毒,说不定我们可以拿这个做文章,毕竟按照就餐礼仪,这把刀切下的第一片肉排是应该给父皇的。” 大祭司道:“是啊,要真是毒倒好了。哈特夫人准备给皇帝吃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毒?” 修愣了一下,不等他问,大祭司已经说了出来:“是刺激欲望的那种药。哼,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真是半点用都没有。” 修似乎没听明白,追问道:“哪种药?刺激什么欲望?毒品?” “不是。”大祭司不耐烦道,“就是俗称的春药。” 修哑口无言,怎么都没想到是这样,但是听到结果,又觉得理所应当。 他是了解哈特夫人的作风的。她极爱慕虚荣,也很懂得些阴损的手腕。好不容易被允许回一趟主行星,她一定是盼着再和皇帝生个儿子或者女儿。可皇帝老了,而且这种时候,皇帝未必有心思和她缠绵,为了增加成事的概率,她竟然不惜在自己儿子的葬礼上做手脚。 “她不怕事后父皇震怒吗?”修说。 大祭司简短地说:“这种成分口服以后见效很慢,要好几个小时,而且很温和,不会被怀疑的。” 既然不是毒,大祭司对这件事也就失去了兴趣。他谨慎地没有和修交谈太久,怕皇帝有什么手段能够窥见,很快就结束了通讯。 修在房内踱步了片刻,终于还是出了房间,往阿尔弗雷德的卧室去了。 皇帝的命令是禁足晨曦宫,但在晨曦宫内修依然通行无阻。 没有阿尔弗雷德的准许,他的卧室是任何人都不能进的,但这个任何人当然不包括城堡的主人。 修打开阿尔弗雷德的卧室大门,安静地走在丝绒地毯上。他穿过休闲区,从阿尔弗雷德的游戏室门前拐过,路过衣帽间和浴室,最后看到了阿尔弗雷德。 还不到入睡时间,但阿尔弗雷德正在沉睡,也许是受伤和治疗消耗了精力。 修站在床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阿尔弗雷德脸色微红,似乎有些热。 这是不应该的,虽然晨曦宫比较古典,但是温度调节装置还是有的,卧室里应该是恒温的,不该感觉热。 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伸出手轻轻掀开了被子,然后掀起阿尔弗雷德的睡衣。 白色的纱布绷带刚刚露出,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手就被人大力扣住了。 “太子。”阿尔弗雷德睁开眼睛,“你在干什么?” 第三十三章 畸形 刚一睁眼,阿尔弗雷德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觉得很热,晨曦宫不该这么热的,而且不是单纯的热,他还感觉…… “你在干什么?!”他加重语气再次质问道。 修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碎了,但他顾不上这个,问道:“你不舒服吗?” 阿尔弗雷德岂止不舒服,他深呼吸了一次,试图平息冲动,但是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愈发汹涌。 他咬牙切齿道:“你刚才进来对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修说,紧盯着阿尔弗雷德泛起潮红的脸色,“松手,我去叫医生,你的反应不正常。” “什么不正常?” “这个药很温和,不该反应这么强烈……” 修说着,忽然记起刚才大祭司说的是“口服”,而阿尔弗雷德是直接被刀扎进身体,药物直接进入血液循环。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又说了一遍:“松手,我去通知医生。” 然而阿尔弗雷德不仅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狠狠往床上一带,一阵天旋地转,阿尔弗雷德仿佛捕猎的雄狮一般凶恶地把他压制在床上。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任你叫人过来害我?” 阿尔弗雷德说,他的喘息越发粗重而充满欲望。 从阿尔弗雷德睁眼醒来,修就感觉到了危险。当阿尔弗雷德与他争斗时,试图杀他,栽赃他时,他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惧,可是现在,在他自己的宫殿里,在阿尔弗雷德的卧室里,他对危险的预感达到了顶峰。 “那你自己叫医生。”修尽量平和地说,不想要惹怒现在的阿尔弗雷德,“我就待在这里不走。” “你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你给我用了什么药?” “不是我,是哈特夫人。她在餐刀上涂了……涂了催情的药物,本来目标是父皇……” 阿尔弗雷德说:“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说辞吗?如果是她下药,你天黑以后偷偷跑到我的房间来做什么?” 他的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就连眸色都开始变深,修尽力维持住冷静,试图劝说道:“我只是来确认你有没有被影响……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你应该马上联系医生。” 阿尔弗雷德置若罔闻,他俯下身,压得修动弹不得,而后埋首于修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修身上这股淡淡的香水味如此执着的原因,也许阿尔弗雷德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在他才三岁的时候,修平生第一次抱住他,从圣金宫的宴会场,一路抱回了晨曦宫。那一次,刚开始记事的阿尔弗雷德被尼恩特推下椅子,受了巨大惊吓之后,就是在这个淡淡的香气中安心睡去的。 那之后到现在的一生中,他都在无意识地追寻这个当初给了他安心梦想的气味。 “联系医生干什么?不就是催情药。”阿尔弗雷德的双瞳开始隐约燃烧,那是欲望之火,“不是有你在这里吗?” 这句话一出,修的冷静面具终于戴不住了。 “阿尔弗雷德!我是你兄长……唔!” 他被吻住了,比起上一次,这个吻凶悍,不容拒绝,而且……充满欲望。 修拼命试图挣动,然而他的双手都被阿尔弗雷德捉住压在了床上,整个身体更是被更加另一个强健的身躯牢牢压制,无可挣脱。 “唔,不……不可以……唔!” 与其说接吻,他们简直更像是在角力。很显然,修落败了。他的呼吸节奏被打乱,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力竭地软了下去,不甘地任人侵犯。 雄狮降服了猎物,这才缓缓放松了钳制。 “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这么大脾气。” 阿尔弗雷德喃喃地贴在修的耳边说,他们的粗重呼吸交缠在一起,仿佛是情人在耳鬓厮磨,悄声情话。 “帮帮我,我要爆炸了。大哥,救救我……” 这一声“大哥”似乎让修重新振作了一点,燃起了希望,他勉力抬起手抚了抚阿尔弗雷德滚烫的侧脸,颤声劝说:“阿尔弗雷德,大哥会救你的。我去给你找医生,好不好?无论如何,你不能对你兄长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阿尔弗雷德打断说,“我可是拿着你的血去做过基因测试的。” 他说得如此不假思索,在这样的场合,修一下子愣住了。 “你之前在雪礼星那些……”修面无血色地问,“那些行为,都是因为这个吗?今天你这样对我,也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两人都知道他说的“那些”行为是哪些行为。是指阿尔弗雷德数次冒犯于修的出格行为。 “是。”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不是知道了那个秘密,我又怎么可能动了这样的心思?” 他边说边热情地在修的嘴角啄吻,越发情动,一双手终于按耐不住地伸进了修的衣服里。 修脸色惨白,似乎完全放弃了一般,慢慢合上了眼。 晨曦宫的隔音向来很好,况且阿尔弗雷德寝室内房间众多,真正入寝用的这张床离走廊极远,于是这一夜,并没有人听到这张床上持续了半夜的暧昧声响。 那些呜咽和喘息,都只成了这世上只有两人知晓的绝密。 第二天,新太阳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来,在散落一地的衣物上照射出一条一条的光线纹路。 阿尔弗雷德腹部原本纯白的绷带已经全变色了。血液早已在太阳升起前就凝结,成了深红色。 好在这伤其实昨天已经好了大半,要是完全没动用愈合能力,恐怕这会儿已经大出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伤好了大半,昨天他也没法持续运动半个晚上。 阿尔弗雷德半点没在意崩开的伤口,反而慵懒地半倚在床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怀中人的细软黑发,神色餍足而满意。 阿尔弗雷德回忆着昨晚的一切细节。 他没有经验,昨晚第一次的时候难免……快了点,修会不会觉得他不行?不过没关系,后面的几次完全足够证明第一次只是个意外。几次过后修完全受不住了,阿尔弗雷德还是第一次看见修那样的表情,对于他来说,那效果比药物厉害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于是阿尔弗雷德一时有点失控,最后修昏睡了过去,这场云雨才终于止歇。 阿尔弗雷德正在回味,怀中的人动了动。 修终于醒来了,他一睁开眼,就听到阿尔弗雷德说:“你醒了?饿吗?我出去拿点吃的。” 没有反应。 “生气了?”阿尔弗雷德凑近他的脸,“别生气嘛。骂我也要等吃饱了再骂……” 他还没说完,修推开他的脸,试图坐起身,但刚一发力,他的脸色就微微一变。阿尔弗雷德体力太好,修只觉得整个下半身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阿尔弗雷德伸手扶他,修一言不发地借力坐了起来,两人在床上面对面坐着,阿尔弗雷德道:“我……” 他刚刚开口,修毫无征兆地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成年男人的没有留力的一个耳光,任谁都不好受。阿尔弗雷德被打得栽倒在床上,等他爬起来,侧边的脸已经红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这辈子都没有被人打过耳光,就算小时候犯了再大的错,修无论多生气,都不会这样直接打他的脸。 他似乎被打懵了,捂着脸惊怒地看着修。 修却比他还要愤怒,指着阿尔弗雷德的手指几乎在发抖:“我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利用别人的基因缺陷去凌辱别人,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阿尔弗雷德被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指责骂得心头火起,大声问道:“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基因缺陷?!” “昨天是你亲口承认的!” “我承认什么了?” “你明知道我的身体有畸形——” “等等等等。”阿尔弗雷德连声喊道,震惊而茫然,“你的身体有畸形?什么畸形,我怎么没看见?” “体内畸形当然看不见,你现在又装作不知道?!”修气得发抖,“昨天你还亲口说,你拿着我的血做过基因测试!” “我是做过,可我不知道什么缺陷……” “基因能力测试可以检测出一切异常,包括异常的能力和缺陷,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人,而是基因缺陷者,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拿我的缺陷这样侮辱——” “我拿你的血做的根本不是能力测试!”阿尔弗雷德几乎是吼着打断他道,“是亲子鉴定!” 第三十四章 娶你 偌大的寝室骤然安静了。 电光火石之间,阿尔弗雷德看着修茫然的脸色,忽然洞察到一个残忍的事实——他不知道。 修,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是皇室成员…… “不,我的意思是……” 阿尔弗雷德条件反射地立即想要补救,可他还没想好怎么补救,修已经反应过来了。 “什么亲子鉴定?”修急切地问,“鉴定谁和谁的亲属关系?” 一种巨大的恐惧突然摄住了他,就好像他的潜意识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大脑拒绝承认。 阿尔弗雷德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瞎说的……” “那个时候,你根本拿不到别人的血,只能是你自己的血。”修喃喃地说,“是你和我的鉴定,是不是?” 瞒不过去了,阿尔弗雷德只能承认道:“……是。” 修失神地说:“我们不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吗?” 用不着阿尔弗雷德回答,修也知道,肯定不是了。如果是的话,阿尔弗雷德不会一直自以为获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所以我们是……同母异父?” “对。”阿尔弗雷德立即点头道。 “撒谎。”修紧盯着阿尔弗雷德,脸色苍白地说,“你撒谎的时候,总是这副神态。我们是表亲?” 阿尔弗雷德不敢躲闪他的眼神,怕被一眼看穿答案,他几乎是逼着自己和修对视,但他看上去快哭了,伸手抓住修的手臂道,道:“哥……” “连表亲都不是。”修兀自点了点头,“连表亲都不是……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阿尔弗雷德从没见过修这样失神落魄过,他强自镇定地说:“先别急着崩溃。鉴定结果只是显示你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搞不好是我不是皇子呢?你看,你和皇帝一个发色——” 这话纯粹就是胡说了,毕竟阿尔弗雷德有黄金瞳,两人之中有一个冒牌皇子,那只有可能是修。 就连阿尔弗雷德说到一半都说不下去了,他正急速思考别的说辞的时候,修问道:“那个真正的大皇子呢?”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问道:“什么真正的大皇子?” “当年被我顶替身份的那个婴儿,母后……先皇后和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修说,“是夭折了吗?” “不是……”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下,但话都说到这里了,再遮遮掩掩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修想知道,他迟早能查到,那还不如由他来告诉他。 阿尔弗雷德抿了抿唇,照实说道:“没有大皇子。有一个母后的……”在这种时候,这个称呼忽然变得有些刺耳起来,阿尔弗雷德顿了顿,“……她的旧仆告诉我,她只怀孕过一次。” “……一次?” “就是二十二年前生下我的那一次。”阿尔弗雷德说,“二十八年前,她根本没有怀孕,那时候对外宣布身体不好需要避客静养,是为了更好地掩盖假孕……而事实上她的身体真的不好,根本不适合生育,所以一次生产就要了命。” 修只觉得荒唐。 自记事以来,修就知道自己有基因缺陷,比普通人还要低人一等,是文明进程中会被自然淘汰的那部分基因,而对于早年的帝国来说,交给自然是不够保险的,毕竟整个文明都是违反了自然选择强行生存下来的。于是他们制定法条,进行了人为干预。 基因缺陷者大多数都是由于失败的基因实验造成的,对于人类文明来说,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为了大局,他们仍然需要被舍弃。 虽然“基因缺陷者禁止繁衍后代”这个法令已经在几十年前被废除了,但废除的原因是,经历了这么多代的禁止,基因缺陷者的数量已经变得极少,总数远远不足以对整个人类文明造成影响了。 也就是说,尽管基因缺陷者繁衍后代不再违法,官方的姿态依然是不鼓励的。 上行下效,就连民间婚配时基因缺陷也是大忌。 曾经还有人以此为题材写过小说,男女主相爱,却因为男主角是基因缺陷者而遭到种种世俗的阻挠。这本小说一度成为上个时代的禁书,虽然如今随着生存危机的远离,相关的观念开放了不少,但市面上依然没人敢公然售卖这本鼎鼎有名的禁书。 连民间挑选伴侣都如此忌讳,更不要提皇室挑选皇储了。 修从小就知道,他配不上那个皇位,因为他有基因缺陷。他能坐上太子之位,不受歧视,全是先皇后心疼自己的孩子,为他尽力掩盖的结果。 先皇后许多次告诉他,自己怀孕时产检情况不好,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很多人劝她打掉孩子,等养好身子再怀一个健康的。但她舍不得腹中的孩子,强行生了下来,也因此伤了根本。 二十多年来,修一直将先皇后的难产死亡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那是因为生他时伤了身体——先皇后自己,直到临死前,也都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为此,将自己这缺陷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先皇后。 可是现在却告诉他,先皇后在二十八年前甚至都没有怀过孕。 那奋不顾身给予孩子生命的深刻母爱、那为保护他不受歧视而殚精竭虑的舐犊之情,全都是谎言。 他不过是先皇后为自己的孩子铺路的工具罢了。 如今,这个弥天大谎的受益人就在他的面前,刚刚享用完他畸形的身体。 “我以为你知道的。”阿尔弗雷德苍白地试图解释,“你在雪礼星跟我说你从小就知道,我以为……” “原来如此。” 修凄惨地自嘲一笑。 “怪不得,你那天的态度那么激烈。原来你以为我是个正在窃取皇位的外族人……不,这也不算错,事实确实如此,我就是个外族人。” “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修说,恍惚又记起阿尔弗雷德在雪礼星的星船港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话可以乱说,弟弟不要乱认。 原来如此,那时候,他是这个意思。可笑自己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只是单纯的挑衅。 “我不是你大哥。”修恍惚地又说了一遍,“你唯一的哥哥已经被我杀了。” “他死得好!本来我也雇了人想要射杀他,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而已——你就是我唯一的哥哥!”阿尔弗雷德握住他的手,激烈地说,“外族人又怎么了!我会娶你,让你当我的皇后,你照样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室成员!” 阿尔弗雷德此前并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这句话就这样直接从他口中冒了出来,他说得这样不假思索,就好像他其实早已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修显然也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这样说,他的眼睛睁圆了,看上去比平日里那个稳重自持的皇太子要生动太多。 “……男人和男人是不可以结婚的。” “等我当了皇帝,我会修改法典。”阿尔弗雷德说,听上去奇异的冷静而可靠。 修又说:“我是基因缺陷者。” “那又怎么了?” 修愣了一下,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并不是说说而已,无论他能不能做得到,但这一刻,他的心意的真的。 修轻声斥道:“傻子,即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修改法典。” 他说着,把手从阿尔弗雷德的手中抽出来,阿尔弗雷德心里一凉,然而下一秒,修抬起手,冰凉的手指在阿尔弗雷德刚才被他扇了一个巴掌的地方轻轻抚过,神色微动。 “没事,不疼。”阿尔弗雷德赶紧说。 阿尔弗雷德从来都报复心极重,尼恩特几次试图害他,尽管几乎没有得手过,阿尔弗雷德一旦得势就毫不犹豫地下杀手。修打了他一耳光,他却忙不迭地反过来安慰起修来。 他重新握住修的手,不让他再关注自己脸上的红印。 “哥哥。”阿尔弗雷德尽量语气小心地问,“你有什么基因缺陷?” 第三十五章 “那边” 修的身体僵住了,他垂下眼眸,陷入了沉默。 “没事,是什么基因缺陷都无所谓。”阿尔弗雷德说,放弃了追问,“我不在乎。” 他并不是一个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修立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他不想要逼自己说出口,但绝对会转头就去拿那份血样重新做检测。 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告诉他。 “我身体里……有一部分女性的器官。”修说。 亲口说出这句话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不,从前,他从未想象过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场景。 “嗯。”阿尔弗雷德异常沉稳,没展露任何猎奇或者震惊的情绪。其实这话说得并不算太明白,不过,女性专属的器官无非就那么几样,阿尔弗雷德没再追问,只是握着修的手说道:“没想过做手术吗?” “老师说,我的情况复杂,要动手术很困难。”修低声说,“而且,一旦动这样的大手术,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阿尔弗雷德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皇太子是个多么敏感的位置,他要动大手术,势必吸引全国的注意力,想要全程都瞒得滴水不漏非常困难。 同时,他意识到,修是认真考虑过这个方案的——他曾经试图纠正自己的畸形,他并不接纳自己的身体。 “哥哥,对不起。” 忽然听见道歉,修愣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已经前倾身子靠了过来,紧紧抱住他。 “昨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哥哥,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那个才和你做那种事的……” 他的一头柔软金发在修的脖颈间熟练地蹭来蹭去,如果有第三个人看到这场景,一定会觉得非常诡异——明明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非要把自己缩进另一个远不如他强壮的男人怀里撒娇。 但显然,修不仅没觉得诡异,反而非常吃这一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撸了一把金毛。 阿尔弗雷德提到了昨晚,让他又尴尬,又脸红心跳,极度羞耻,就连骤然得知自己身世的崩溃感都被冲淡了。 “昨晚……你只是一时被药物影响了。”他难以启齿地说,“这都是哈特夫人的错,我……。” “不是。”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是被你影响了,不是药物,也不是一时。我只对你有欲望。” 他对自己有欲望,修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过。在雪礼星时,阿尔弗雷德几次越界,也在第一次亲吻后对修说过,“我们都知道你有个秘密”。 所以修一直认为那是羞辱,当场让他“滚出去”。 现在知道了两人以为的秘密根本不是同一个,再听这一句“我对你有欲望”,修竟然生不起气来。 阿尔弗雷德有什么错呢?他并不是存着羞辱的心思,就算诞生了不合适的欲望,那也是自己没有教好他的缘故。 “哥哥。”阿尔弗雷德不厌其烦地唤道,坐得更近了些,几乎和修贴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喜……” “阿尔弗雷德!”修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打断道,“你现在很年轻,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所以产生这种……性欲望,甚至,对不合适的对象产生你误以为的某种感情,在你这样的年龄段,都是很正常的。” 修从小到大不知言语教育了阿尔弗雷德多少次,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教育这件事这么艰难。 “但你应该明白,这是不合适的。你是皇子,私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的身份要求你承担责任……” “我不想听这个。”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 “你……”修还要再说,忽然瞥见了阿尔弗雷德的腹部——原本雪白的绷带,现在已经成了深红色, 阿尔弗雷德意料之外的表白让他濒临崩溃的情绪奇异地稳住了了。回过了神,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另一个问题,一个昨晚和今早他都自顾不暇而没能多加关注的问题。 “你的伤!” “哦,裂开了,没事。”阿尔弗雷德说,“你受伤了吗?” 修一愣:“什么?” “床单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阿尔弗雷德说,“你一醒我就准备问的。是你的血吗?” “不是我的。”修果然看到床上也有不少血,更焦虑了,“我去叫医生。” 阿尔弗雷德一把拉住他,不让他离开:“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换个绷带就是了。不是你的血就好,我也说,我很小心的,你不该流血的。” 修瞪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训斥他言辞不得体,但最后只是说:“躺下。” 阿尔弗雷德顺从地躺下了,但同时也一把拉过修,和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别闹了,你不要命了!” 阿尔弗雷德一手箍着他的腰,修正要挣扎着起来,只听阿尔弗雷德又说:“你别动,我伤口疼。” “这怪谁?”修轻斥道,但到底没再动了。 “哥哥,我不要命,你怎么这么紧张?你之前还设计杀我呢。”阿尔弗雷德说,“不过你没杀成,反而让我出了风头。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想做什么,计划都能完美实现,而你每一次害我,最后我却能得利——你说大祭司背后有我不可想象的势力,我却觉得我背后也有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在帮我。” 两人贴得极近,阿尔弗雷德说话时的气流暧昧地撩动着修的额发,修不敢乱动,被迫伏在阿尔弗雷德怀里,听见阿尔弗雷德问道:“哥哥,这个人是不是你?” “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圣白塔中,约书亚跟在大祭司身后,两人正拾阶而上,与一贯展露的慈祥平和形象不同,大祭司此刻一脸阴沉烦躁。 “圣白塔中可能出现了叛徒。” “什么?!” “皇帝已经明确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大祭司说,“他的动作快得不正常,刚才‘他们’来信,说有来自帝国的检测装置路过了他们的太空联络站。” “这么快?!”约书亚吃惊不已,“不可能啊,‘他们’的联络站里帝国边境还有一段距离,就算今年我们的动作多了一点,皇帝有所怀疑,也不该这么快就能靠近。” “有什么不可能的?”大祭司哼道,“你总以为我们背靠着‘他们’就不必将皇室放在眼里,我教训过你多少遍?谨慎些,不要小看了皇室的威能,尤其是皇帝!‘他们’多年前就和游荡在边境之外的反叛军接上了头,你真的觉得皇帝毫无察觉吗?那些脏弹被挖出来以后,这事就很难瞒得住了,皇帝能确定‘他们’的存在本来就该是这一两年的事,我并不意外。我意外的是……” 他的神色越发阴沉,“皇帝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怀疑起我和太子来……这很不对劲,一定是圣白塔中有人泄密了。” 约书亚有些紧张,强自镇定道:“父亲,帝国之内皇权独大,我们的计划又还在初期就暴露在皇帝眼中,进展极其不顺,不如,当机立断,我们走吧!‘他们’不是承诺过,如果出了事,可以带我们去‘那边’吗?” 大祭司眯起眼,没有说话。 约书亚见他没有反驳,继续说道:“父亲,到了‘那边’,我们就不会再因为没有基因能力而低人一等,而且‘他们’一直对我们的基因改造技术青睐有加,我们可以轻易地在‘那边’站稳脚跟,到时候,说不定皇帝见了我们都要行礼呢!” 大祭司默然站在窗前,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他说道:“就算要走,也要布置一番。等我联系过太子再说。” “父亲!都这个时候了,还联系什么太子啊!”约书亚有些急道,“太子从来都摇摆不定,一心想着报答先皇后不肯对三皇子下手,两年多以前,父亲你向他透露了我们的背后有‘他们’的存在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和我们坐同一条船。太子登基当然好,可现在这情况,他还能登基吗?他已经没用了,舍掉他得了!” “闭嘴!”大祭司忽然发怒道,“舍掉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第三十六章 幸运 早餐和新的绷带、药物一起从晨曦宫的内置传送管道直达阿尔弗雷德卧室。 阿尔弗雷德联系了马克管家,告诉他太子在自己这里,要他确保任何人不要进来——阿尔弗雷德脸上的红印还没消,没法出去见人,而他半点不提昨天其实已经强行恢复了大半伤势的事,一直躺在床上喊伤口疼,修也没法一走了之。 两人足不出户地就用了早餐,修正在替阿尔弗雷德换腹部的绷带,缠绷带时他的手臂环绕过阿尔弗雷德的腰,仿佛在拥抱。 “哥哥,那个问题这么难答吗?”阿尔弗雷德低头看正在忙碌的修,“你说要想一想再告诉我,都想了一早上了。” 修沉默不语,只是用力又缠了一道绷带。 “嘶……轻点轻点。”阿尔弗雷德抱怨着说,“我这二十二岁的生日过得,又是挨刀又是挨打又是伤口裂开的。不过有了昨晚,一切都值了。今年的生日礼物比前二十年的加起来都好……” 修抬头看了他一眼,阿尔弗雷德住了嘴,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说说昨晚的事。修比平时要沉默得多,这是难免的,无论他是多么稳重的人,骤然颠覆了身世的认知,一下子都会难以接受的。 阿尔弗雷德尽量和他说话,不让他停下来多想,于是转口又问道:“既然我背后的人是谁你要‘想一想再说’,那我能知道大祭司背后的人是谁吗?” 修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一点出乎意料。 按照阿尔弗雷德小时候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想要知道的答案无论纠缠对方多久都一定要听到为止。修知道他疑心那件事不是一两天,好不容易有了突破口,本以为自己今天都不得安宁了,没想到…… 他确实长大了。在“想知道的问题”和“对自己有利的问题”上,他已经学会了取舍。 “可以。” “两个问题你总得回答我一个吧……嗯?”阿尔弗雷德话说了一半才忽然惊觉修答应了,诧异地确认道:“可以?!” 修把绷带扎好,说:“可以。” 阿尔弗雷德也顾不上装重伤了,立即问:“所以,是谁?” 修没有直说,反而说了个似乎无关的话题:“我们一直认为,我们的祖先是幸运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是非常基础的历史知识,阿尔弗雷德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远古时代,人类起源之地古地球濒临崩溃,人们四散迁徙,只有我们这一支幸运地在飞船资源耗尽前找到了勉强可供文明生存的星系,后来我们的祖先又通过基因改造计划来适应环境,最终人类文明得以在这个新家园中延续。” “这是历史教科书里的答案。”修说,“但《我们的家园:天堂还是地狱》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当年的人类文明大迁徙,是否存在比我们更加幸运的幸存者?” 阿尔弗雷德是看过这本科普读物的,前不久修还又在他面前看过这本书,但他并没有多加注意过书中这个着墨不多的观点,修在这个时候提了出来,他只觉得有些悚然。 “可……据说远古时代的宇宙航行技术十分落后,我们的祖先能够从遥远的古太阳系航行至此已经十分了不起,碰到一个能够提供生存必需元素的星系是极小概率的事情,后面我们通过凶险的基因改造计划真正生存了下来,那更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我们能够延续文明,已经是如此的幸运,还能怎么比我们更幸运?” “比如说,”修回答道,“从未受过环境的困扰,从未受到生存危机的威胁,科技从未有过断层。”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所以,在我们的探索极限之外,存在着一个科技水平极高的高等智慧文明?” “是科技水平极高的文明,但不是什么‘高等智慧文明’。”修说,“就是人类,和我们同源的人类,比我们……更幸运的人类。” 帝国的历史,是一部挣扎着生存的文明血泪史,即便如此,最后活了下来,人们也认为自己足够幸运。可是现在却告诉他,不是的,有人根本没有经历过任何困苦就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比你好得多。 没有对比时,他们自以为是幸运儿,有了对比,他们成了倒霉蛋。 一时之间,阿尔弗雷德很难接受这件事,他勉强说:“大祭司不会是被骗了吧?如果真的有我们的同源文明幸存,又想要和我们接触的话,为什么不接触皇室,而是接触他呢?” “因为对面也是见不得光的身份。”修道,“反叛军曾经在帝国境外发现到了一支陌生的舰队……准确地说是被对方发现了。大祭司几年前接触反叛军时,本来是希望与反叛军达成合作,却意外发现了反叛军背后的来自陌生文明的人类。对方自称是星盗——” “星盗是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就是游荡在星际间的强盗。” “强盗……拥有星际舰队?!” 在帝国,星际旅行尚且不算普及,大部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坐过宇宙飞船,能称之为“舰队”的星际飞行器更是连大贵族都不可能私人拥有,全部掌控在皇家手中,称之为皇家军团。 区区的强盗竟然能拥有一支星际舰队,这当然令人诧异不已。 “他们不仅拥有舰队,而且是一支远远高于我们科技水平的舰队。”修说,“他们自称由于躲避官方军队的追捕而在宇宙中迷路,想要得到情报和补给,作为交换,他们随手就拿出了反叛军想要的武器设计。那些人全都是普通人,没有任何基因能力,但反叛军一点都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他们展露了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的强大。” 修说到这里,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起,两年前修在战场上一改往常的作风,显得十分激进,硬是将反叛军赶尽杀绝了。 “所以你们才把反叛军灭了,希望独吞这个渠道。”阿尔弗雷德说,“而这确实成功了,反叛军被你剿灭后,大祭司成了唯一的联络人……二皇子是他们协助你们杀的。” 修没有否认,他说:“代表了帝国最高科技水平的星辉宫,所谓‘活着的宫殿’,在他们眼中就是个随意摆弄的玩具。即便是这样的强大,他们仍需要躲避来自官方的追捕,那么那个文明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的官方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实力?” 阿尔弗雷德说:“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修说,“这是只有大祭司本人才知道的情报。” 阿尔弗雷德的神情了闪烁一下,他道:“我还以为他信任你。” “他确实信任我。”修说,“光是我知道的这些,已经足以证明信任了。” “那你现在把这些都告诉了我,”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亮了起来,期待地问,“是因为……?” 修沉默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垂眸避开了阿尔弗雷德的视线,轻声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最后他承认道:“我不知道,但我有一个猜想,很容易验证。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安排人去做。” 修点头道:“我想知道。” 阿尔弗雷德当即拨出去一个通讯。 “是我。”当着修的面,阿尔弗雷德没有称呼对面的名字。 “再帮我做一个基因鉴定。不,这次我不需要寄血样给你。就用两年前我交给你的那份血样,还有前不久我从雪礼星发给你的那份。帮我看看……这两个人有没有亲属关系。” 第三十七章 称呼 太子禁足,三皇子养伤,二皇子的葬礼也办完了,主行星陷入了一段诡异的平静时光中。 如今仅剩的两位都住在晨曦宫里,并且刚刚爆发了冲突,按理说至少晨曦宫内的气氛应该紧张而充满火药味才对,然而就连晨曦宫内也和外界保持着一致——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 “基因检测有结果了?”修问道。 阿尔弗雷德坐在修的书房里,拿了一本书正在看——正是那本科普读物,《我们的家园:天堂还是地狱》。听到问话,他说:“还没有。” “那你过来干什么?”修放下了公务,看向阿尔弗雷德,委婉地下达逐客令,“快到晚餐时间了。” 阿尔弗雷德不以为意道:“让他们直接送来这里就是了。” 修默然,片刻后才说:“仆人们已经开始私下议论,为什么这两天我们都在一起进餐。” “我会让马克管家好好教教他们规矩。”阿尔弗雷德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可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修说,“请你出去。” 阿尔弗雷德没走,合上书道:“你还在生气吗,哥哥?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那么久的,你当时也没有……” 不等他说完,修站了起来,自己往外走。 “哥哥等我一下……啊!” 阿尔弗雷德捂住自己的腹部,跌坐回椅子上。 “啊我的伤口好疼!” 修充耳不闻,冷漠地走过了他身边,开门出去了。 阿尔弗雷德没去追,垂头丧气地捂着腹部坐在椅子上没动。 过了两分钟,修又回来了,他在阿尔弗雷德面前站定,道:“叫你躺在床上不要乱动。” 阿尔弗雷德不说话,一头金发没精神地垂着,显得很委屈。 “……是伤口又裂开了吗?”修又问。 “好像没有。”阿尔弗雷德吸了吸鼻子,“但是扯到了,好疼啊。” 修看了他一会儿,深深呼吸了一次,重新在书房里坐下开始处理公务,没再出去,也没再赶他走。 阿尔弗雷德满意了,也重新拿起那本书,说道:“我记得在雪礼星,你就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看这本书。哥哥,那时候你就在暗示我书中的这个观点,暗示我另一个文明的存在,对吗?” 修沉默不语,手上那只皇太子专用的昂贵钢笔没停。 “皇帝有了再生一个孩子的念头,这对你和我来说都很危险,必须保持警惕。要不是马克管家和我分析解释了圣金宫皇子称呼的习俗,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他又是怎么知道圣金宫有人称呼我三殿下的呢?那天可只有哥哥和我听见了,不是我说的,只能是哥哥说的。你透露给他,就是想要提醒我,对吗?” 修兀自批复着文件,仿佛没有人在跟他说话。 阿尔弗雷德自言自语一般地继续说道:“雪礼星上,我们能揪出‘镜’军团的内鬼,查到约书亚身上,是因为你还在航行中就得知了我的情报。而我们之所以能知道你已经得知情报,是因为你得知情报后,立即找了奥斯汀质询,这个举动完全是多此一举。你早就知道奥斯汀是我的人,所以你故意这样做,好让我知道我身边有人在泄露我的情报。” “还有,两年前的战舰上,我的应急血无故丢失也很奇怪。我上舰之前明明检查过的,上舰之后又是单独房间,权限很高,一般人进不去——除非是当时的战地总指挥,皇太子殿下。你为了找理由把自己的血袋给我,偷走了我的血,好让我知道你有基因缺陷。” 那只钢笔终于停了,修抬起头,说道:“阿尔弗雷德,我记得我从小就教育过你,在我办公时保持安静,不要打扰。皇太子处理的文件都是要务。”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接话道:“可你又不是真正的皇太子。” 修的神色微变,阿尔弗雷德也立即反应过来说错了话,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补救,修已经开口了:“您提醒得对……殿下。” 有的时候,为了表示尊重,修会在外人面前称阿尔弗雷德为“小殿下”,但私下里是绝不可能这样叫的,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毕竟他生来就坐在了高贵的皇储之位上,除了皇帝,从来不需要在言语上呼唤对方尊称。 这个称呼一出口,阿尔弗雷德脸色骤变,霍然站起身。 “你叫我什么?”他大步走到修面前,“不准那么叫!” 阿尔弗雷德的身高极有压迫感,但修并不怵他,仰头与他平静对视道:“何必这么生气。我既然不是皇室成员,这么叫是应该的。” “哥哥!”阿尔弗雷德脸色极差地说,“别这样,别疏远我。你明明为我做了那么多事,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 “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我根本没有做过。”修恍然地说,“就算是我做过,我也自以为是为我的亲弟弟做的。可你不是我的亲弟弟。” 阿尔弗雷德后退了一步,似乎被一句打击得不轻,但他仍然勉强争辩道:“……可你,你那天晚上,还告诉我了大祭司的秘密!那时候你已经知道我不是……”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那些吗?” “什么?” “大祭司的秘密,另一个文明存在的事,你觉得我为什么向你全盘托出?”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犹豫道:“因为……” “因为这件事,”修自己说道,“很快就要人尽皆知了。” “大殿下,小殿下!”仆人在门外敲门呼喊道,“两位殿下,陛下急召!” 室内一派诡异的安静,阿尔弗雷德定定地看着修,他们谁都没动,任凭仆人在门外急切呼喊,几声之后,阿尔弗雷德才转身大步走去开门。 “什么事?”他问。 “出事了,小殿下。”那仆人急急地说,“今日忽然流言四起,说是皇室发现了外星系高等文明的存在,却向平民隐瞒消息……陛下急召两位殿下入宫。” 修平静地整理好桌面的公务,站起身道:“知道了,走吧。” “不可能。”阿尔弗雷德忽然说,“这两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所以我没有机会布置?”修接话道,破天荒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是为了这个。” 阿尔弗雷德心中一窒,一时感觉那微笑极美,又感到这个人极度危险。 “走吧。” 修说,率先走出了书房。 “说说吧。”皇帝在圣金宫的会客室里来回缓慢踱步,“怎么回事?” 阿尔弗雷德镇定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看着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了几秒。皇帝又转向修,问道:“你呢?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父……陛下。”修垂眸道,“我知道。” “你知道?” “不仅我知道,也许亲王殿下比我更知道。”修镇定自若地说,“因为我刚刚将这件事透露给他,紧接着这件事就传遍了主行星。” 恍惚间,阿尔弗雷德似乎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候的修,也是如此镇定自若地将他不曾做过的事情扣在了他的头上。 两年前他觉得天崩地裂,不知如何辩解,而如今,他面不改色地开口道:“陛下,我曾说过,我会为您牵制太子,制造机会,如今看来卓有成效。现在我们只需追查流言从何而起,就可以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在与太子合谋对帝国不利。” 第三十八章 危机 “为什么是与我合谋,不是与亲王殿下合谋呢?”修说,“晨曦宫的仆人皆可以作证,自禁足第二天起,亲王殿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没有时间和大祭司联络。倒是亲王殿下,早在雪礼星时就和大祭司独子合谋害我,似乎比我更有嫌疑。” 这简直是在授人话柄……故意的?还是慌了神? 是好意,还是恶意? 阿尔弗雷德的脑中一瞬间滑过了许多想法,但他知道在皇帝面前绝不能犹豫,不然就落了下风,于是他没有停顿,果断地冒险接过了这个话柄。 “我与陛下都没有提及大祭司,太子怎么就认为这事和大祭司有关呢?” 修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一下没有立即接话。 阿尔弗雷德不等他组织语言,继续说道:“陛下,太子刚才说,他刚一告诉我此事,随后流言就传了出去,以此来推断是我散播的流言。既然太子承认是他告知我存在同源文明,那么请问太子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呢?” “我……也是二弟葬礼那天刚刚得到的消息。”修说,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天本准备报告给陛下,谁知突发意外,耽搁了。我未能找到和陛下独处时间,随后就被禁足,只能转告亲王殿下,请亲王殿下帮忙将情报传递给陛下。” 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停顿,在皇帝眼中也足够可疑了。 他紧紧盯着修,问道:“我们是还在没有开发以太网络的时代吗,消息必须口口相传?” 修立即道:“这消息太过重大,我认为不适合通过网络或者书写在纸张上的形式传播,太不保险。同样的仆人们也可能泄密,虽然亲王殿下与我不睦,但事关这种帝国机密,我仍然选择信任皇室成员,而非外人。” 在皇帝的心中,只要怀疑的种子种了下去,之后的一切行为不过都是施肥浇水,催生种子发芽的养料而已。 就好像修的这几句解释说得还算流畅,但他越是叙述流畅,神情越是毫无慌乱,皇帝越发觉得这是伪装。 “你的情报又是从哪里来的?”他节奏极快地继续逼问道。 “是……军中的,情报机构向我报告的。是第一悬臂上的军团,正值以太流不稳定时期,一时联系不上主行星,我那时在雪礼星,离他们近,他们就直接汇报给我了。” “是吗?你在雪礼星就知道的事,你怎么到了葬礼那天才想起来向我汇报呢?” 修面上丝毫不乱,对答如流道:“一开始我以为是误报,这种事很耸人听闻。后来经我查证,居然确有其事,我才决定要向您汇报。” “你怎么查证的?” “我调用了军中势力多方查证——” “太子。”皇帝打断他,“你自出生就坐在太子之位上,以至于太习惯手握权柄了。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你手上的军权,我已经移交给阿尔弗雷德了。你怎么调用的军中势力?” 修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方才快问快答的谈话节奏一下子被打破了,厅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冷笑了一声,又斥道:“你竟然敢说查证?这样荒唐的事情,你竟然说确有其事?!” 这下别说修,就连阿尔弗雷德都意外愣住了,觉得这个走向好像和预计的不太相符。 皇帝继续道:“我已经得到了确切报告,在边境发现一个宇宙联络站,位置和当年反叛军出没的区域相吻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你说有另一个文明,在哪里?你亲眼见过?” 修方才被当场揭穿了谎言,似乎还在打击之中,没能说得出话。 阿尔弗雷德道:“陛下,那个文明提供的技术,我们都有目共睹……” “那些新技术显然是反叛军中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的,没有所谓的‘那个文明’!”皇帝不耐烦地说,“大祭司勾结反叛军,我已经抓到了一些证据,就连你也向我报告过此事,不是吗?如今他察觉到事情即将败露,就编出了这么一个荒唐至极的谎言来转移视线。” “陛下。”阿尔弗雷德说,“恕我直言,反叛军的科研水平不可能达到那种程度。” “反叛军不可能,另一个所谓的‘同源文明’就可能了?”皇帝极反感地哼了一声,“我们是人类文明唯一的幸存者,能够生存下来已经是奇迹!既然是同源文明,与我们是同一个起点,要怎么才能达到流言吹嘘的那种和我们完全断层的高等发达水平?难不成靠神的恩赐?” “显然,这世上要是真的有神,那么神眷顾了他们,而非我们。”阿尔弗雷德近乎冷酷地说,“承认自己倒霉和弱小是很难,但我原以为您作为皇帝,会更坚强一点的。” 皇帝怒骂道:“你怎么会如此愚蠢!这种试图动摇皇室的统治谣言,竟然连皇子都信了,看来我要重新评估你能不能配得上亲王的位置了!” 阿尔弗雷德丝毫不把这威胁放在心上,说道:“陛下,其实您也不是完全不信吧。连我都听到了风声,据说远航军探查到的那个宇宙联络站并不简单,他们因为不能判断危险性甚至不敢接近。反叛军能够造出这样的东西吗?” “我分给你军权,不是让你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皇帝冰冷地说,“今天开始,你不必掌管军团指挥权了。” 几句话的功夫就被夺了权,阿尔弗雷德却恍若未闻,继续说道:“我听说您自少年时代开始,就立志要成为一位开创纪元的皇帝,如此就可以如同开国大帝一样,在文明发展史册中占据最耀眼的位置,被万世铭记。生在了生存危机彻底结束的时代,如果您的任上不发生什么意外,宣布进入文明新纪元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闭嘴!” “可是偏偏是这种时候出了意外。别说开创美好新纪元了,搞不好要做亡国之君——” “我叫你闭嘴!” 皇帝霍然站了起来,已经是勃然大怒。 “用军权威胁我闭嘴,顾忌着名声影响不敢抓大祭司审讯,到处抓捕‘传谣者’……可笑,这种文明危机来临的时候,您竟然还在忙着弄权。” 这冒犯的话语让皇帝动了真火,他的眼瞳深邃起来,那原本浑浊的淡黄色急速变得纯粹、深沉。 几乎是同时,阿尔弗雷德的双眸也燃烧起来。 两个现世最顶级的基因能力者对峙,就连空气似乎都僵住了,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 基因改造的初衷不是并不是为了攻击,但不妨碍高等基因对普通基因的天然压制。 修脸色一白,本能地垂下眼眸,就在他几乎站立不住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往前踏了一步,威势俨然已经盖过了皇帝。 “陛下,您不会是准备在这里和我拼基因能力吧?”他说,“我知道门外全是亲卫兵,但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也不一定会输——我要是压倒性胜利,到时候,亲卫兵会效忠于谁呢?” 皇帝的亲卫兵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叛变,但是皇帝最缺乏的能力就是信任。 他正在燃烧的黄金瞳怒意勃发地瞪着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并不畏惧地和他对峙。良久,皇帝碰了一下手边的摇铃,外面的侍卫推门走了进来。 “‘护送’太子和亲王回晨曦宫去。”他说。 他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当场发难。 修抚胸行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的脚步有点不稳。 阿尔弗雷德看着皇帝,两人的黄金瞳都没有熄灭,阿尔弗雷德慢慢退后几步,在厅门口最后看了皇帝一眼,转身跟在修后面离开了。 第三十九章 时间 帝国疑似探查到了域外人类文明这事,尽管主行星进行了严厉的言论管控,人也抓了不少,可还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不可避免地传开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历史学家,对于大多数帝国民众来说,古地球只是儿时课本上的一个模糊概念,他们很难真正理解同源人类文明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是恐怖故事里的高等智慧外星系生物,又或者是神明和魔鬼。 原本学者们可以出面科普,但是碍于皇室的态度,没有哪个学者敢在这个时候露面谈论此事,一时间民间竟传得越来越离谱。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阿尔弗雷德在晨曦宫的餐厅拉住修,不让他躲回卧室里去。 修抽了一下,没能把自己的手臂扯回来,只能站在原地把仆人挥退,道:“亲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直在煽风点火,到底想干什么?”阿尔弗雷德走近了一步,逼问道,“发现自己要暴露了,转移视线?但这种事不会一直绊住皇帝。你们拿不出实质证据,流言传得再凶也只是流言,皇帝总能压下去的,等他腾出手来,你们就要倒大霉了。” “谁和谁是‘你们’?”修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睡觉了。” 自从“高等文明”的流言爆发以后,修的态度忽然变得极不配合起来,和他之前主动告知阿尔弗雷德另一个文明存在的态度相比,简直算得上出尔反尔。 或许是因为他骤然得知了身世,打击颇大,就连行事风格都变了。修一直是个稳重自持的人,然而不管是那天在圣金宫御前的表现,还是近日他的作息,都变得反常起来。 昨天,修竟然因为白天在卧室睡觉而错过了用餐时间,要不是阿尔弗雷德中途就进了他的卧室,知道他确实是在睡觉,还以为他是在假借睡觉之名偷偷和大祭司商量计划。毕竟,对于自律的皇太子来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这才中午,你睡什么觉?”阿尔弗雷德说,“不要说昨晚没睡好,昨晚我们是一起睡的,你睡得比我还早——” 阿尔弗雷德话还没有说完,修控制不住地抬手遮住口鼻,微微闭眼,很快又放下了手。 在礼仪的约束下,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连打哈欠都这样优雅。 阿尔弗雷德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真可爱,但只有一瞬间,他很快蹙眉道:“……你真的困了?” 这两天的修……是不是太嗜睡了。 还是说,他受打击过大,是在用睡眠逃避现实呢? 这让他都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修鉴定结果了。 阿尔弗雷德这一愣神,修终于把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转身离开餐厅,阿尔弗雷德紧跟在他后面。 “皇帝那老家伙不肯接受美梦碎了的事实,暂时缓不过来,但我们不能这样耗下去,军团急切地需要情报——帝国急切地需要情报。知道得多,才能占先机。哥哥,如果你是……” 他本来想说,如果你是真的想帮我。可是又意识到,修至今不肯回答自己是不是在帮助阿尔弗雷德,更不会理会这种话语。 就好像修听了这一通关于帝国利益的分析,而脚步丝毫不停顿地往前走着。 要不要下一剂猛药? 照顾修的情绪,和套出事关帝国安危的情报,哪件事更重要? 阿尔弗雷德小的时候厌恶皇帝,因为听闻了皇帝对先皇后的冷酷无情。 可是如今,他听见自己对修开口。 “你和奥斯汀有血缘关系。” 修的脚步停住了,他猛地转过身。 “奥斯汀·斯通?” “对。”阿尔弗雷德说。 “……他和我是亲兄弟?” 阿尔弗雷德没有答,而是问:“关于那个文明,你还知道多少?” 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专注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良久才说:“不多,但我确实还知道一个很重要的关于他们的情报。奥斯汀·斯通是我的亲弟弟吗?” 听到“亲弟弟”这句话,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拳。 “不是!鉴定结果显示,你们有血缘关系,但不是亲兄弟,要更远一些。”他几乎飞快地说出了这个结论,击碎了“亲弟弟”这种说法。 修轻而缓地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并不算很意外,似乎早有预想。 阿尔弗雷德紧接着追问道:“那么,那个重要的情报是什么?” “他们早已知晓。” “什么?” “我们的存在,”修清晰地说,“他们早已知晓。所以……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不起眼酒吧的地下室里,阿尔弗雷德说。 “是的,时间不多了。这么说来,情况确实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紧急一些。”奥斯汀皱起眉,“按照太子的说法,早在反叛军最初与那些人接触时,那些人就往他们的文明传回了情报,试图以此和那边的当局换取利益……几年过去了,看上去暂时没有动静,但这不代表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个文明在什么方向,距离我们多远,最坏的结果,他们其实已经在路上了,只是距离太远,还没到达而已。” 阿尔弗雷德只是看着奥斯汀,没有说话。 “不,在路上也不可怕。重要的是,来的是什么。”奥斯汀自己反驳了自己的话,“如果是派遣来使,那还好,如果来是的侵略者……可恶!我们什么情报都不知道,他们的科技到底发达到什么程度,有什么样的武器装备,人口如何,领土多少,社会制度怎样,有什么弱点,对我们持什么态度……” 他兀自说了半天,发现阿尔弗雷德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并不接话,也没什么表情。 “殿下,怎么了?” 奥斯汀问,无端感觉到有点危险。 阿尔弗雷德盯着他,说道:“凭什么你就能是他弟弟呢?” 奥斯汀莫名其妙道:“谁弟弟?我是家中长子。” “没什么。”阿尔弗雷德冷冷道,说回了刚才的话题,“皇帝死活不肯承认有别的文明存在,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把大祭司抓起来拷打审问的。看来我们要自己想办法了。” 奥斯汀点头道:“还好,越是乱起来,陛下越是不敢动我父亲。我们可以动用比平常更出格些的手段,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就算我们拿下了大祭司也不乐观。他那个儿子我是审过的,嘴比谁都硬,明显经过了审讯训练的。我爸审他爸,结果估计也差不多。” “确实,大概率审不出东西。”阿尔弗雷德说,“但是,这是你父亲的夙愿,不是吗?他不是一直想要亲自审讯大祭司吗?说起来……大祭司算是你父亲的姐夫,你的姑父。” 奥斯汀顿了顿,要不是面前的人是阿尔弗雷德,他会以为这话是在挑衅他和斯通家族。 当年斯通家的嫡女和尚且年轻的大祭司结婚,两个公爵家族联姻,轰动一时。谁能想到,这场婚姻最终的结果是以一方死亡,两家结下死仇收场呢。 奥斯汀知道,阿尔弗雷德对二十八年前的这桩旧案没有什么兴趣,今天为什么忽然提起? 难道……他已经开始提前支付报酬? 似乎验证了奥斯汀的话,阿尔弗雷德又说:“我向你父亲承诺过,若我登大位,斯通一族就是皇室之下的第一大族。我在位一日,斯通家就兴盛一日,并且,还当年的斯通女士一个公正。” 这承诺的前面半段奥斯汀还是第一次听,但他很沉得住气,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等着阿尔弗雷德说下去。 可是阿尔弗雷德却停在了这里。 “殿下?”奥斯汀不安地问。 阿尔弗雷德评估地看着他。 斯通家一直表现得很忠诚……他想。可是,这忠诚经得起考验吗? 在不能确定修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敢对斯通家说出真相吗?一个和斯通家血脉相连的皇太子……他能担得起斯通家倒戈的后果吗? “所以,让你父亲尽快拿个计划出来。”阿尔弗雷德最后只是说,“我们的时间不多。” 从酒吧走出来,阿尔弗雷德遥遥望向圣金宫,望向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 人人都知道皇帝多疑……而我可真是他的亲儿子。 他自嘲地想道,从未像现在这样厌恶那个位置,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那个位置。 第四十章 合格 “你最近出去得很频繁。” 阿尔弗雷德起床的时候,还躺在床上的修这么说。 “皇帝只是收回了我的军权,又没有禁我的足。”阿尔弗雷德说,“我想什么时候出去玩,就什么时候出去玩。” 修道:“你去见大元帅了吧。” 阿尔弗雷德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他什么?”阿尔弗雷德明知故问道。 “看来是没有。”修平静地说,“你难道不怕我自己去联系他吗?” 阿尔弗雷德当然有这样的担心。然而他不能像在雪礼星那样收走修的通讯工具,限制他和外界的联系——尽管如今太子禁足失势,他实际把控着晨曦宫,如果他想,他可以这样做。 阿尔弗雷德状似无所谓地说,“你大可以自己去联系斯通元帅,看看他会不会信你。” “他为什么不会信我?” “感谢大祭司,这世上所有现存的报告中,你的身份都是皇帝的头生子,我同父同母的兄长,无论怎么查,都是如此。我私下要求做的那两份检测报告我已经处理掉了,做鉴定的人是我的心腹。” “你的心腹。”修重复了一遍。 皇家医疗团队直接效忠于皇帝,外人很难渗透进去,而大祭司年轻时在皇家医学院求学过,因此和医疗团队中几人都经营着数十年的私下交情。他们就算不帮着皇太子,也不会倒向三皇子。 阿尔弗雷德能拥有一个可用的医生,也是机缘巧合——狄忒斯是几年前被皇太子申斥而后赶出了皇家医疗团队的,他的研究被打断,数年努力付诸东流,因此才能在两年前被阿尔弗雷德招揽进自己麾下,在阿尔弗雷德的资助下重新建立团队和实验室。 又是一个和修有关的巧合。 但此时,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都不重要了。 阿尔弗雷德明明可以简单地收走修的一切通讯工具,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兜了这么一个大圈,退而求其次,打消修去联系大元帅的想法。 这是因为,他需要修可以和外界联系,他需要修可以和大祭司联系。 大祭司城府极深,粗暴的拷问很难起效,大元帅放进圣白塔的眼线又远没有做到足够核心的位置。想要从大祭司身上获取情报,只能从别人身上突破。这个人必须要和大祭司足够亲近,利益牵扯足够深,这样的人选极少,约书亚算一个,皇太子也可以算一个。 约书亚在圣白塔中,他们很难够得到,但皇太子却在他们的眼睛底下。 这就是大元帅提出的想法。阿尔弗雷德既没有告知斯通元帅他正算计的人是他的亲侄子,也没有拒绝这个利用修的计划,而是点头夸赞他:思路不错。 因此,他不能切断修和大祭司的联系方式,反而寄希望于修多和大祭司联系。修知道的越多,他能从修身上获取的也就越多——从修身上获取情报照样很困难,但总比住在圣白塔里的大祭司要好。 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穿戴整齐从衣帽间出来,修正坐在床上发呆,没有要起身下床的意思。 发呆这种事情对于修来说实在是很罕见,更不要提这样衣衫不整、头发微乱地坐在床上发呆。阿尔弗雷德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忍住,也觉得自己无需忍住,他走过去捉住修的下颚,强迫修仰起头来与他接吻。 “强迫”是阿尔弗雷德预设的情景。毕竟他们每一次接吻修都在挣扎,然而今天,修不知怎么了,全然没有抗拒,近乎是温顺地接受了这个深吻。 “你最近是怎么了?”阿尔弗雷德微微后撤,问道。 他的唇几乎贴在修的唇上,嘴唇湿润,是刚才和修接吻导致的。 而修竟然没有抗拒这暧昧的姿态,也没有躲开,说道:“没什么,就是在想……” 他伸出手指,微凉的指腹轻轻触碰阿尔弗雷德的侧脸。 阿尔弗雷德僵住了,即不敢妄动,也不想退开,任凭修慢慢地抚了抚他的脸,然后他听见了修的声音,很轻。 “你合格了。” “什么?”阿尔弗雷德有点恍惚,“什么合格?” 修没回答他,只是向后退开,动手理顺自己的衣领。他神色沉静,面无表情,刚才那一点来得莫名其妙的暧昧和温情已经消失殆尽。 阿尔弗雷德狐疑地看着他,愈发觉得他反常。 床边的内线通讯铃响了,阿尔弗雷德接起来,是仆人在询问早餐送到哪里。 “太子的那份送进来,我下去吃。”阿尔弗雷德说,顿了顿,他又当着修的面加了一句,“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告诉侍卫,尤其是守门的侍卫,要特别注意太子的安全。” 对于这句要“看紧太子”的明示,修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说:“早餐别送肉饼,太腻。” 阿尔弗雷德转告了这句话,把内线通讯器放回去,准备出门。 “阿尔弗雷德。” 修在他的身后喊道。 阿尔弗雷德转过身,只见修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最近不规律的作息导致的,他看上似乎有些苍白,但他的眼神坚定而平稳。 “你之前问的问题,我说要想一想再回答你。”修说,“我想好了。” 阿尔弗雷德的面色倏然一动。 他这会儿其实不是去见斯通元帅,而是接了皇帝的传召,进圣金宫叙话,这可不是能随意迟到的。但是现在,他丝毫没在意时间,站定在修的寝室门口,颔首说道:“我在听。” “答案是:不是。”修说,“我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帮你,总之不是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我把你当作亲弟弟与否——我从未想过要帮你。” 阿尔弗雷德的暴躁情绪一直到皇帝询问他“对太子之位有什么想法”的时候,都没有缓解。 “陛下,您有这个功夫试探我想不想当太子,不如去查大祭司。” 皇帝冷冷道:“如果我没查他,轮得到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吗?” 他对阿尔弗雷德态度很不满意,可是随着越来越深入的调查,太子多年来和大祭司交往过密的证据越来越来多,太子毕竟年轻,以往办事露出过不少蛛丝马迹,皇帝越查越心惊,已经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无论他后面有什么长远计划,眼下,他是真的只有一个这继承人可用,无论喜不喜欢,都得先用起来。 “您查了这么些天,就光顾着查我们这帮人内斗的事了?”阿尔弗雷德一点不客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盯着这些权势斗争。我进宫来和你见面真是浪费时间。” 皇帝大怒,道:“放肆!你是不是以为已经稳坐太子之位,所以跟我说话都肆无忌惮了?我难道非要立太子吗?!皇位传给宗亲的,历史上不是没有!” 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极冷地说道:“皇帝陛下,你的大祭司、大元帅、宗亲贵族们可以内斗,你的儿子们可以内斗,只有你绝对不可以,因为国难即将降临,你身为皇帝,这种时候还不肯睁眼正视危机,葬送的是整个帝国。可惜,似乎现在你是斗得最起劲的那个。也是,你这一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弄权……” “你是不是疯了?!”皇帝暴怒地喊道,“你以为执意编造那些谣言,我就会倚重你吗?来人!把他给我……” “陛下!”侍卫推开门喊道,不等皇帝说完指令,他慌张地跑过阿尔弗雷德身边,向皇帝传递消息。 “晨曦宫来人报告说……皇太子殿下,不见了。” 阿尔弗雷德瞳孔骤缩,转身冲出了圣金宫。 第四十一章 照片 “站住!”皇帝在他身后喊道。 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一把推开门口阻拦的侍卫,径直往圣金宫外冲去。 皇帝的怒喝迅速在耳边退去,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这么多天来一直隐约萦绕在心头的不好预感此刻完全笼罩了他。 似乎,有什么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而他的直觉向来就如野兽般敏锐。 圣金宫的侍卫无一例外都是身体机能强化方向的基因能力者,他们奉皇帝的命令紧紧追在忽然要强行出宫的三皇子身后,眼看阿尔弗雷德一把推倒路上的仆人,冲出了圣金宫主宫殿的大门,他们立即出声对着主宫殿外值守的侍卫大喊。 “拦住亲王殿下!” 然而奇怪的是,殿外的几个侍卫呆了一样的站在殿前花园中,正仰头望天,仿佛没听见喊话。 “你们在干什么?陛下要我们拦住亲王殿下!” 宫殿里的侍卫边跑边喊。紧接着,更诡异的事发生了,就连跑出了圣金宫主宫殿的阿尔弗雷德都蓦然停下了脚步,仰头凝视天空。 两个侍卫纳闷不已,然而两秒之后,他们自己站在了宫殿外,也一样忘记了任务和命令,呆愣地抬头望向天空。 远远的,在圣金宫之外,大地上似乎传来了不安的喧哗之声,然而这平日里足以叫圣金宫警惕的异常声响,在此时此刻,也不过是背景音罢了—— 天空之上,一个庞然大物正在降临。 它是如此巨大、奇诡,遮天蔽日,周身闪烁着奇异的光——恒星被不知名外壳材质折射的光芒和巨大飞行器自身发出的信号灯光交织在一起,让天空中这个无人见过的巨物越发神秘莫测。 “你们在做什么!我不是让你们——” 皇帝从圣金宫里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顺着所有人的视线抬起头,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是先帝嫡长子,从皇太子到皇帝,迄今为止,他的人生是掌控一切的人生——即便是培养二十多年的继承人意外死亡,他也不曾失去过这种掌控感。 因为这个偌大冰冷的宇宙中,万千星辰之间,他是全人类唯一的主宰。 然而现在,有一个未知的庞然大物降临在他的头顶上,就在主行星,皇城,圣金宫的顶上,宣告他世界观的碎裂,他掌控的终结,这是他人生中最可怕的噩梦里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是真的,都是真的。他们不是幸运儿,而是可怜虫。有另外的人类文明幸存,而且比他们幸运得多,高等得多。 皇帝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眼中只剩下了那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 原本,他该是美好新纪元的开创者,他生在最幸运的一个时代,成了最幸运的一任皇帝,原本,原本他可以轻轻松松地留名史册。然而可笑的是,就和他们的文明一样,他自以为的幸运其实是不幸。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能在他父皇在位时来,为什么不能在他儿子在位时来?为什么偏偏是他…… “陛下!” “快叫医生!陛下怎么了……” 贴身的仆从们陆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搀住身子直往地上滑的皇帝,阿尔弗雷德把视线从天空收了回来,冷漠地看了一眼似乎状况不妙的皇帝。 遥远的地方,人群在骚动,圣金宫里,帝国的皇帝正瘫软在地上。 “陛下!” 侍卫和仆从们都完全慌了,仿佛在梦中,只顾着大喊“陛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要唤醒他,唤醒自己的精神支撑,让他在这混乱的局面下拿个主意。 “都闭嘴!” 惶恐无错之中,一个沉稳有力的年轻男声喝道。 围拢在殿前的仆从和侍卫抬起头,只见年轻的亲王,最小的皇子挺拔地站在哪里,镇定而不留情面地说道:“陛下受不住打击昏倒了,你们两个,把陛下抬进去休息,你,去联系医生。圣金宫的主殿管家呢?” “我在,小殿下。” “立即去请几位亲王赶到晨曦宫见我。”阿尔弗雷德说,见圣金宫的管家面色迟疑,沉下语气喝道:“现在就去!” 管家一个激灵,道:“是!” 远远的,一位圣金宫侍者踉跄地跑了过来,他举着自己的一半是金属的手掌,那金属结构正闪烁着信号灯——这是在手掌植了完整的通讯装置。 “军中紧急传讯——咦?陛、陛下呢?” “回复他们,封锁边境,不要开火。”阿尔弗雷德命令道,“传大元帅和斯通少校立即进宫——晨曦宫。另外,立即派遣一支影军团去圣白塔搜索大祭司。” 传讯侍官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是小皇子在这里发号施令,阿尔弗雷德又冷声道:“陛下失能,太子失踪,按照顺位,目前是我摄政。你有什么疑惑?” “没有!我这就传您的令……” 阿尔弗雷德没有站在原地等他完成传讯,他一边抬头看向天空——那造型奇特的巨大飞行物正在迅速远离——一边拨出去一个通讯。 不一会儿,他的代步车疾驰而入,停在圣金宫主宫殿前——这里其实是不可以停车的,但是这会儿谁都不敢说他。 阿尔弗雷德上了车,很快往晨曦宫而去。 阿尔弗雷德抵达晨曦宫的时候,斯通元帅已经到了,马克管家也早已站在一边等待他。 “说吧。”阿尔弗雷德简短地说,指了指马克,“你先说。” “……对方手持陛下的手谕,说是圣金宫紧急传召,太子殿下也称自己接到了陛下的通讯,我们没有多想……”马克管家的面色非常不好。 平日里自然是没有人敢伪造皇帝手谕的,一旦事发就是死罪,这是个不留后路的做法。 几人正边说话边拾级而上,到了太子书房门前,阿尔弗雷德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文件散了一地,柜门大开,似乎有什么人粗暴地翻过一阵,顾不上收拾,带上了部分资料又匆匆离开了。 这个书房只有太子本人在使用,这个人是谁似乎显而易见。 “打扫的仆人发现太子书房的门开着,里面是乱的,这才发现不对。可这时已经联系不上太子了。紧接着就看到那个……”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阿尔弗雷德说:“看到那个飞行器。然后呢?” 马克一怔,就连跟在他们身后的大元帅和奥斯汀都有些愣怔,阿尔弗雷德扫了他们一眼,又说:“怎么了?那就是个飞行器而已,和我们的飞船舰艇是一样的东西。肉眼可见,是比我们的要先进不止一点,但一样是人类制造,人类操纵。” “您说得对!”马克管家微微振奋道,“就看到那飞行器由远及近,往圣金宫方向去了。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停留了一会儿,那飞行器就迅速离开了主行星。” “目前正在朝第三悬臂方向的边境去。”斯通大元帅接上了话,他原本就有深刻硬朗的五官线条,如今一皱眉头,更是显得凶悍,“他们刚才是特意悬停在圣金宫正上方的。收集到了目击者的报告,那个飞行器最开始被目击进入大气层时,根本不是在皇城上空,他们直接飞向了圣金宫,悬停片刻又离开了,就像是……” “挑衅。”阿尔弗雷德站在凌乱的皇太子书房里,平静地说。 “他们竟然能准确定位圣金宫,显然,那上面有熟悉我们的人。”斯通元帅说,“刚才接到影军团报告,圣白塔已经人去楼空。” 意料之中。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对马克管家道:“你去做两件事。第一,马上找人清点这个书房,看看被带走的是哪些机密文件。第二,去联系一个人。她来自雪礼星,曾经是‘雪之声’的主编,前不久刚刚入职主行星的一家娱乐公司。要她立即想办法在第三悬臂边境的任意星球上筹备一个娱乐剧集拍摄剧组,越快越好,钱不是问题。” 马克明显很疑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应声去了。 阿尔弗雷德正要转向斯通元帅,忽然顿了顿。 修的书桌上很乱,但以他对这张书桌的熟悉程度,一眼就发现少了一件东西。 原本放在书桌上的相框里是放着一张照片的,现在却空无一物——修和阿尔弗雷德的合照不见了。 第四十二章 联邦 阿尔弗雷德盯着那个空相框看了几秒,强行让自己的思路回到当前的局面中来。 他转向斯通元帅父子两人,不等他说话,斯通元帅开口问:“殿下,什么时候打?” “等一下。”阿尔弗雷德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示意暂时先不说这个——放着这个话题不说,他却对站在后面的奥斯汀说:“你去替我联系一个人,我要吩咐他一件事——不,我要给他提供一个机会。” “联系谁?”奥斯汀有点懵,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什么人能比那个巨大飞行物还重要。 “爱珀。” “爱珀是谁?” 阿尔弗雷德不怎么耐烦地说:“就是梅。你不是还买了他的演唱会门票吗?” 奥斯汀悚然一惊,瞬间背后发凉。 小梅与阿尔弗雷德分手后作为歌手出道了,很快就要来主行星开第一场演唱会,他确实也买了门票。这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正事,就连他父亲都不知道,可阿尔弗雷德却连如此隐私的小事都知道…… 他的父亲已经位至大元帅,仍然处处小心谨慎,但凡在外活动,常常装作没什么心机的粗狂军人,奥斯汀小时候不怎么能理解,现在却逐渐明白了。 皇家多疑,极难相处。皇帝如此,眼前这位小皇子,更是如此。 他先是心惊,然后才反应过来另一个问题,不由问道:“小梅她怎么还有别的名字?” 阿尔弗雷德瞥了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兀自吩咐。 “告诉他,第三悬臂的那个剧组,不管是什么剧,总之,他去演主角。这件事你去安排。” 生存危机刚刚过去,所谓的“娱乐界”刚刚兴起,目前还都是富人们的游戏。奥斯汀因为伪装了多年纨绔子弟,多得是娱乐界的朋友,小梅一出道就能迅速走红开演唱会,除了本身唱功过硬,也有他从中帮忙的缘故。 让他介绍小梅去演戏,他当然是乐意的,但是这件事在这个十万火急的时候由阿尔弗雷德亲自吩咐,就太诡异了。 奥斯汀试图跟上思路,问道:“就是刚才您吩咐管家先生去找人搭建的那个剧组?” “对。”阿尔弗雷德简短地说,没有解释。 奥斯汀越发有点糊涂了。这件事看起来是阿尔弗雷德想要进军新兴产业,投资了一个剧集,并亲自指定主演。放在平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 不等他琢磨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已经转向了他父亲。 “他们的速度怎么样,距离到达边境还有多久?” “速度很快,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得多。”斯通元帅注视着自己的掌机,全息屏飘在半空,正飞快地闪过军报。 他的掌机全息屏是严格加密过的,别人看不到内容,只有斯通元帅的眼睛可以看出信息,因为他的眼中植入了对应的特殊装置。 “现在已经出了主行星圈,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可能两天之内就可以突破边境。” 帝国目前最快的军用舰艇全速从主行星开去边境外要多久?半个月? 驻守在主行星圈附近的主力军团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就算想全军追击也是不可能的。 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说道:“知道了。” “我建议开火。”斯通元帅冷静地说,“按照现在路径,沿途他们会经过不止一个军团驻守地,我们可以使用重型星际武器尝试击毁。如果让他们毫发无损地到达边境,我们驻守在边境的军力不够,到时候不一定拦得住。” “暂时不要尝试击毁。”阿尔弗雷德说,“通知沿途驻地军团尝试开火拦截,马上反馈评估对方的飞行器交战能力。” “殿下,我理解,在任何一颗行星附近,尝试星际级别武器打起来都会波及到附近的行星。”斯通元帅不认同地说,“但即便要付出代价,也要留下他们,绝不能放走。太子带走了大量机密文件,而大祭司掌握有核心基因技术,一旦他们突破边境,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是试一试,也要——” “我说了,先不尝试击毁!”阿尔弗雷德强硬道,“马上准备最快的军舰追击。” “殿下……是追不上的。” “我说沿途尝试拦截,拖延时间,你没听见吗?马上去准备。我要进宫见皇帝一面,但愿他醒了,然后我亲自领兵追击。” 斯通元帅一惊,立即反对说:“殿下,这不妥!无论那个飞船是被我们拦下来还是打下来,又或者突破边境离开,您都不该离开主行星,这太冒险。万一出事,帝国就只能仰仗陛下了——从陛下今天的表现来看,这并不是个好主意。殿下,于公于私,我都认为目前的局势由您来把控帝国更好。” “我已经在把控局势了,你要做的就是执行我的命令!”阿尔弗雷德态度冷硬道。谁都听得出来,他现在心情极差,全然不容许别人反驳他的命令。 这件事非同小可,又太冒险,斯通元帅似乎还想再劝,阿尔弗雷德又道:“对了,大元帅阁下,还有一件事我正想告诉你。带有大量机密文件的不是太子,是你的外甥。” “前方将会经过不止一个军团驻扎地,按照现任大元帅的战术风格,他们很有可能在沿途不惜一切代价拦截我们。” 在一个纯白的、边角圆滑的房间里,修这样说。 他正在一艘超高速——对于帝国来说是超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中,不知是不是晕船,他觉得有点头晕恶心。 但并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不适,因为他看上去镇定从容。 翻译尽责地将这一句话翻了出来,坐在长桌另一边的两个男人互相商量了起来。 是的,两个男人。同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同样的身体构造和比例,看上去,除了语言不通,长相各异,长桌两边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修知道,他们是如此不同。按照帝国的标准来看,这些人都只不过是毫无高级基因能力的“普通人”,甚至根据修这几个小时的观察,他们的平均身高和身体素质还不如真正的帝国普通人。 可他们毫不顾忌地开着飞船现身皇城,在代表皇权的圣金宫上空逗留,轻松地做成了偌大的帝国无一人敢做的事情,还能轻易地全身而退,以根本无法被追击的速度撤离——就这样,他们还根本不是什么正规军,不过是星盗罢了。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对翻译说了一通。 “先生,你们的常规军方手段应该无法干扰到我们的飞艇。”那位翻译对修转述道,口音有些别扭,“您不需要为此担心。” 先生,这还真是个陌生的称呼。修听惯了尊称,还没有人叫过他“先生”。 “不,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在担心安全。我只是认为,你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尽可能多的将情报带回到你们的家乡……”他顿了顿,用了那个他刚刚才学会的词,“带回到联邦。既然有信心可以承受得住攻击,那么,难得的一次深入帝国版图内部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 翻译道:“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必着急离开。”修说,“我可以给你们指路,带你们亲自去看看几个重要的军事驻扎地。你们刚才也说,你们新上任的这位总统很乐意为你们收集到的有用情报买单付费,不是吗?” 第四十三章 情报 修回到飞船上的房间时,大祭司和约书亚正坐在他的套间客厅里等他。 见他回来,约书亚条件反射地想要行礼,站起来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叛逃离开了帝国,决意加入宇宙另一边所谓的“联邦”,而这个联邦内,据说是没有什么皇权贵族的。 再说,修本来也不是真正的皇族。这件事,他们登上飞船之前大祭司就告知了修和约书亚——要不是得知了身世,说不定修还不肯走呢,约书亚暗想。 想到这里,约书亚又坐下了。 其实,自从生存危机过去,帝国也逐渐开始提出了平等的概念——但概念就是概念,就和主行星说了几十年的新概念空轨交通一样,距离实现遥遥无期,也没人真的以为能实现。 这群自称星盗的家伙非常谨慎,在先前的合作中并没有透露过许多情报,直到大祭司一行人真正上了这艘飞船,退无可退,一定是会和他们一起回到联邦去了,他们才对客人们做了关于目的地的科普。 一开始,约书亚也以为,他们张口闭口说的什么“人人平等”也不过一样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概念,直到他被告知,联邦紧急更换了一位更加强势的总统来应对帝国,而那位总统竟是孤儿出生,福利院长大。 总统就是联邦权力最高的那个人,相当于一种轮流制的皇帝,虽然约书亚理解不了皇帝为什么可以轮流当,但是不妨碍这件事冲击他的认知。 先不说孤儿在资源并不富裕的帝国很难成活,就算成活,没有父母家族权势的庇佑,竟然可以爬上万人之上最高的位置,这是最荒谬的小说里也写不出的故事。 修没在意约书亚的举动,他朝大祭司点了点头,大祭司温和地问道:“回来了?” “回来了。” 约书亚犹豫了一下,出声叫道:“哥。” “嗯。”修平静地答应了,似乎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接受良好。 大祭司对这状况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还怕早上说得太快,你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本来都做好了强行带你走的准备……你比我期望的更加稳重,不愧是我的儿子。” “做您的儿子比做皇帝的儿子好多了,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修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约书亚笑了起来,说道:“人人都想做皇帝的儿子,哥,你怎么反而不想?” 他瘦弱而肤色苍白,个子也比修矮得多,和修看上去并不像兄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白氏一向子嗣艰难,很多时候强求来的孩子都有先天的不足,先天不足的孩子长大再繁衍后代,恶性循环。 约书亚的母亲是个普通人,他自然身体弱一些,而修的母亲却来自号称“帝国的基石”的斯通家族,白氏的基因再弱,斯通家的血脉也不会病弱。 不过,约书亚并不因此嫉妒这个看似身体健康的大哥,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定要带上修的真正原因。 “先皇后走后,老师曾与我彻夜密谈。老师告诉我,基因缺陷不是我的错,人类已经度过了生存危机,基因缺陷者照样有资格坐上皇位,无需因此看不起自己……”修露出怀念的神情,“老师,先皇后走后,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您对我的鼓励让我第一次有了为自己而活的动力。这是连皇后都没有给我的温情——是您告诉我,基因缺陷并不低人一等。” 大祭司微微动容,不由地伸手拍了拍修的手臂,说道:“好孩子。等我们到了联邦,你就不用活的那么累了。在那里,他们有更加优越的技术,再加上我们带去的基因改造资料,你很有希望能被修复。” 约书亚盯住自己的杯子,目光避开了眼前的这一幕。 做大祭司的孩子确实好,可以被大祭司带去另一个更加高等富饶的文明生活,他对于忽然多出一个兄长来分自己的资源毫无意见,是因为他知道修不是来分资源的,正相反,修是来给他们提供资源的。 修并不知道,约书亚却知道,大祭司已经和联邦一方达成协议,提供一位活体特殊基因者供对方研究。 缺陷也好,高级的能力也好,都是特殊基因。这就是大祭司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带上修的原因——有了这个活体特殊基因者在,他可以谈到更优渥的条件。 所以,无论是大祭司还是约书亚,自从上了这飞船,都对他很温和——毕竟,这可是可以用来谈判的宝贵的资源。 “老师……”修顿了顿,改了口,“父亲。我对未来有点不安,太多未知了。联邦目前是什么人在执政,除了那位所谓的总统,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人,您知道吗?” “……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皇帝半倚半靠地坐在他的金色王座上,觑着座下的阿尔弗雷德,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一无所知。你倒是早就警惕了,有用吗?你收集到什么有用情报了吗?” “至少比您多,陛下。”阿尔弗雷德说,“我正要向您报告,在您昏睡的几个小时里,那个飞行器已经改变航向,路过了第二悬臂的一处军事基地,现在正朝着另一处军事基地所在星球而去。” “这种事为什么先报给你,而不是我?!”皇帝质问道。 这种时候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阿尔弗雷德压住了发火的冲动,说:“大概是因为你吓晕了过去,叫都叫不醒,他们只能按照摄政顺位报给我。” 赶在皇帝发火,他们吵起来而浪费时间之前,阿尔弗雷德迅速继续道:“很显然,飞行器上有一个熟知我方所有军事基地具体位置的人在带路。” “修。”皇帝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名字,似乎恨不能立马宣判他的死刑,“只有他!军团的事,大祭司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马上传我的命令,给我打!全军出击!绝对不能让他们离开帝国!” “没用。”阿尔弗雷德说,“我已经命令前一个军事基地尝试了攻击,毫无作用。” 皇帝的胸膛起伏着,他死死盯着阿尔弗雷德,说道:“你这么急匆匆进宫来,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阿尔弗雷德颔首默认了,他道:“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 “现在宣布废掉太子,改封我为皇太子。” 皇帝气得笑了一声,正想要说,你不耻我这种关头还在玩弄权术,你不也是在这种时候为自己攫取利益? 他还没有说出这句嘲讽,阿尔弗雷德继续道:“然后,派皇太子亲征,捉拿绑架者。” “……绑架者?” “另一个文明的人绑架了我们的大皇子和大祭司。”阿尔弗雷德镇定地说,“不然难道是他们叛逃吗?” 绑架当然比叛逃好听太多了,皇帝立即道:“当然是绑架。”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说道:“他们的路径现在有迹可循了,拦截变得有了可能性,让我带兵去拦截,我有把握。” 皇帝慢慢地找回了掌控的感觉,开始认真思考阿尔弗雷德亲征的可能性。 外面已经乱作一团了,这骚乱正由主行星向外扩散,这种恐惧混乱地时候,民间极其需要一针强心剂——皇太子亲征就是这针强心剂。 当然,副作用也有,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声望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甚至会超过皇帝也很正常。这显然就是阿尔弗雷德谋求的。 皇帝慢慢思索了一会儿利弊,开口道:“我会立即对外宣布你的头衔和任命,你现在就启程。” 阿尔弗雷德拿到了想要的,毫不耽搁地转头就走。 军舰已经准备好了,他一到就可以立即起飞。 “阿尔弗雷德,还有一件事。” 皇帝在背后叫住他。 “什么?”阿尔弗雷德耐着性子问。 “我要给你下达一个秘而不宣的军令。”皇帝看着他,眼中全是冰冷,“大皇子和大祭司——我命令你杀掉这两个叛逃者。” 阿尔弗雷德颔首,领命道:“是。” 第四十四章 银眸 阿尔弗雷德准备登上战舰的时候,皇帝正在主行星向全国发表紧急讲话。 他刻意先宣布了太子之位的变动,然后才宣布同源文明被证实存在,并且已经与帝国有了接触的事。如此一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后者吸引了,第一个消息反而关注者寥寥。 皇帝精心设计,生怕给阿尔弗雷德多增加一分的民间威信,而阿尔弗雷德并不在意这个。 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权势,可是他的一生都和被逼着和权势绑在了一起。他分明不想斗,可是前太子修、皇帝、已故的二皇子……这些人都不允许他不斗。他被无可抵挡的漩涡裹挟着,与这些人尔虞我诈,交锋争辉,最后你死我活。 到了今天,他接过了皇储权柄,终于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是他很清楚,这看似只有一步的距离,其实是个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不小心,他就会摔进去,粉身碎骨。 “爱珀,就是小梅,他准备进组了吗?” 阿尔弗雷德登舰之前对过来送他的奥斯汀问。 即将去拦截另一个文明的未知飞行器,临行之际,他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个。 奥斯汀完全无法理解,但他不敢在这种紧要关头问什么,更别提阿尔弗雷德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差。 “是的。”他照实说,“她是明天的飞船。”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扔下一句“知道了”,没再说别的,转身登上了战舰。 “他们已经近距离路过了五个军事基地。”负责通讯的军官说,“按照陛下和您的命令,每一次靠近我们都尝试了攻击和拦截,不过……” “都没有效果?” “战后报告发给我。”阿尔弗雷德并不失望地说,“本来就没有抱有期望,真正珍贵的是这些数据报告。” 通讯官点点头。 因为主帅足够镇定,他们的士气没受打击,反而有军官积极建议道:“亲王……太子殿下,既然我们已经收集到了一些数据,那么我们是否要改变航线,主动提前与他们遭遇?万一他们没有按照我们预估的路线走,那我们现在的航向……” “只有这个航向才能打遭遇战。他们一定会按照我预估的路线走。”阿尔弗雷德不容置疑地说。 对方快我方慢,想要遇上,预判路线极其重要。 与其是阿尔弗雷德在赌那个高等文明的飞行器会怎么走,不如说他在赌修会怎么走。他不了解高等文明,但是如果是修的话就容易太多了。 他最熟悉的,花了最多精力去研究的对手。 “如果真的是太子……前太子,在给他们指路的话,他们一定会绕行到这里,在我们的最大军事基地上方稍作停留。”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帝国版图上的一处,“然后再回到第三悬臂,看完这个基地然后折返,突破边境。这个路线综合起来看最稳妥,不需要绕太多路又能路过主要的几个基地。” 正因为如此,这条路线也是皇帝和太子惯用的军事出访路线。 阿尔弗雷德蹙眉凝望着立体版图,总觉得有些刻意。 虽说这样走确实稳妥,但前面几个基地走得分毫不差,顺序、路径全都一模一样,这么一来,后面的路线就太容易被预判了。 几位高级军官都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是这里最年轻的,但没有人质疑他的说法。 “前太子未免也做得太绝了。”一个军官皱眉说,“这么一来,我们的军事力量在对方面前就几乎是透明的了。” “这话说得太早了。”阿尔弗雷德说,“等我们的任务失败了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的确,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距离,但两个文明一定距离极遥远,才会好几个纪元都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不管怎么说,这么远的距离是不可能实现通讯的,对方想要传回消息,至少也要突破了帝国边境,往回飞上一定距离才行。 只要能拦得住这个飞行器,情报就不会泄露到另一边去。 另一个军官肃然道:“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们。” 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掌心朝外示意“打住”。他说道:“不至于。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从目前收集到的几次交火的情报来看,那根本不是个军用飞行器。按照我之前得到的说法,那是一帮流落在外的星盗……这你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了,回头遇上对方的正规军怎么办?” 军官们讪讪地点头,阿尔弗雷德兀自又翻看了一会儿先前的战斗报告,似乎是自语道:“这种程度……拦得住,也必须拦住。” “殿下,恕我直言。”一个军官忍不住道,“这种程度,我们拦不住!” 阿尔弗雷德并没有生气,相反,他忽然觉得,似乎很久没有被人真正“直言”过了。 原本,按照他人生前二十年的计划,他是会从皇家军校毕业,进入军队,以便日后稳固修的皇位的。 尽管扭转了人生方向,他在政斗上表现得也不差,但做得好不代表喜欢,他真正喜欢的似乎还是军旅生活。 他没有对这个直言反驳自己的军官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问:“各位,我们隔壁的储藏室有个大柜子,就现在,站在这个房间里,谁能让那个柜子倒下?” 军官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失笑道:“殿下,这怎么可能?隔壁的那个储物柜是镶在墙上的,别说站在这个房间了,就是去了隔壁,谁也不能让它倒下啊。” “所以你们不能做到。”阿尔弗雷德说。 他的话音刚落,隔壁忽然传来轰然巨响,在这个隔音极好的军舰上,仍然可以清楚听见重物断裂和落地的声音。 几个军官都呆住了,说不出话地看着年轻的新任皇储,他的那双黄金眸正在燃烧。 “我能。”阿尔弗雷德轻描淡写地接着说,“而且很轻松。如果是隔着一个军舰就要难得多了,但也不是不行。” 军团中大多数是体质方向的基因强化者,另一个基因改造方向本来就人数稀少,在生存危机结束后存在感就更是很低,在军团中的存在感就更低,哪怕还有人记得,那也是感应类的多,操控类的少。 就算对基因改造方向很了解,知道有操控类的存在,也该知道,那些能力分类在早期被称为对自然元素的“弱感应”、“弱操控”,也就是只能微弱控制,是辅助能力,不会有这么强力的效果。 但他们忘记了,最强的基因能力者,黄金瞳的存在。 除了早期御驾亲征统一人类版图的开国大帝,帝国统一后,黄金瞳再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到了近代皇室更是愈发在基因能力上低调,导致越来越多的人以为,当年开国大帝创造的几个近乎于天神下凡的战场奇迹是后人夸张。 军官们恍然记起了那个流传甚广却未经证实的视频——阿尔弗雷德曾经复刻过大帝挽弓图,那个模糊而且动荡的视频里,他操纵着神迹一般的光箭,犹如战神降世。 “所以,无需顾虑。服从我的命令,效忠于我。”阿尔弗雷德颔首道,“我将带领你们取得胜利。” 几个军官都被他震慑,纷纷低头称是,向他抚胸以示忠诚。 “好了,散会吧。”阿尔弗雷德说,“都别睡觉,回去打一针清醒剂,接下来的几天要全天候待命。” 军官们都应下了这个命令,正要散去,通讯官忽然喊道:“殿下!” “怎么了?” “对方路过了第六个基地,他们降下到大气层以后……那个军事基地的内部网络收到了对方传来的一些东西。” 军官们还没走,一个军官下意识地说:“什么,挑衅信息?” “不是……好像是关于几个人物的情报。”通讯官面色古怪地说,“已经给我们传过来了。” 他手边的机器正在“咔嚓咔嚓”地运作,速度极快地往外吐出纸张,一会儿就吐出了厚厚一沓纸。 阿尔弗雷德垂眼看去,只见最顶端的一张纸就是一张照片,这似乎是一张全身公式照,照片里是个年轻而英俊的高大男性,穿着黑底金边的军装。 和灼灼燃烧的黄金瞳相反,这个男人有一双银色的眸子,泛着无机质的金属冷光。 阿尔弗雷德的黄金瞳还未熄灭,正这双银眸相对。 他伸手揭去了这张照片,翻到了下一页。 “联邦五十三军区统帅。” 下一页的开头印着这么一个叫人不明所以的头衔,有人在旁边用笔做了标注。 “极度危险,最大威胁之一。” 阿尔弗雷德死死盯着这一句手写的标注——这些字看上去有些扭曲,就好像……写字的人,不希望别人通过字迹发现他是谁。 第四十五章 爆裂 当那个不明飞行器又一次靠近军事基地,而帝国军舰又一次传来那个军事基地发来的资料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在那个飞船上,确实有一个人正在向他们传递情报。 “飞行中以太流不稳定,只有下降到一定程度,才能保证通讯的流畅稳定。”一个军官分析道,“正巧,军事基地的通讯设备是最高端的,那个人利用了对方近距离窥探我方军事基地的举动来传送情报!” “是挺巧的。”阿尔弗雷德说,说得很敷衍,似乎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很“巧”。 他正垂眸看着手上的资料,这此发来的一份是关于对方文明——“联邦”——的描述。 纸上的字迹扭曲又潦草,似乎是匆忙中写下的: “联邦政体,共五十三个星区,每个星区有自己的星区议会和军区。其中较大的星区与整个帝国大小相当(存疑)。总人口数是帝国的百倍以上。 “三年前经历过一次政变,曾经统治联邦的领导者被推翻,且已死亡。胜利果实被现在的领袖团体瓜分。现任总统曾经是政变时期的关键人物之一,曾任政变后的第一任总统,因此而获得大量民间支持,但很快退出政坛。 “注意!此人是联邦不久前发现同源文明后紧急更换的领袖,极具侵略性,强硬派,最大威胁之一。与现任统帅在政变前政治联姻,不久前两人为稳固同盟关系通过某种技术(?)育有(?)一子(?)。(待确认。此二人皆为男性。) 阿尔弗雷德忽然看不下去了,眼神徘徊在“某种技术”和“育有一子”这两个词组间,迟迟没能读进去下面的内容是什么。 “拿去录入吧。” 他干脆地把那张纸转交给了通讯官,强行起了个别的话题让自己的思绪回来。 “路径监测怎么样了?” “仍然与我们的预期相符。”旁边的军官回答他,“相遇前对方最多还能再看一个军事基地……我们要不要交代那个基地不要开火?” 阿尔弗雷德抬眼看他,问:“为什么?” “那上面有一个趁机向我们传递的人。”军官下意识地说,“万一误伤或者导致了对方出现状况,他没法传情报……” “你觉得停火是在保护那个人吗?” 军官顿住了,阿尔弗雷德说:“要下面一个基地做好准备开火,不准停。” 第二天,飞船上。 “你刚才又去哪里了?” 大祭司皱着眉看向修,修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阅读器。 “去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学了一会儿联邦通用语。” 约书亚看了一眼大祭司,又看了看修,问道:“哥,你这几天总是出去学他们的语言,学得怎么样了?” “有些词根好像和我们有点像——毕竟是同源祖先,演变不同而已。”修平静地说,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不难。” 约书亚果然表示了兴趣,修给他调出了自己的笔记看。 见他确实学了不少联邦通用语,大祭司的眉头才松缓下来,半开玩笑地说道:“下次不要在进入大气层的时候乱跑,已经连着几次这种时候找不到你了。要不是帝国的军事基地还在照常给这飞船挠痒痒,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修点点头,似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说道:“父亲,你和他们沟通过了吗?我们又快绕回第三悬臂了,第三悬臂是最适合我们离开的方向,他们这次是准备走,还是再绕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劝服了他们,他们同意这就从第三悬臂离开,先送我们到联邦。这群亡命徒,也不知道他们的总统究竟许了什么好处,他们本来居然还想再去没去过的区域再看看。”大祭司摇了摇头,“迟则生变!我们虽然有速度优势,但再慢慢兜圈子的话,帝国主力军都能赶到边境了!斯通那个疯子,万一皇帝支持他打,他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修说道,“除非他们提前到达,截停我们,但我们改变了这么多次航线,他们怎么可能预判到我们的路线呢?再说,斯通元帅来了又能做什么?您不用忧心过度了。” 修说着,撩起自己的袖口去看皮肤上浮动的时间。 “应该……就快了。”他喃喃地说。 他说得不无道理,大祭司被安抚了些许,舒了一口气道:“确实快了。等离开了边境,进入帝国未探索区域,他们就彻底没办法了。” 三人陷入无话,中途大祭司带出来的几个圣白塔心腹敲门进来了一次,被修训斥一顿,赶了出去。 他当皇太子时间太久,做主惯了,大祭司有点不悦,但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修起冲突,于是没说什么。 然而修似乎变得有些焦躁起来,开始频频地看时间,约书亚也被修感染得有些紧张,不停地问“还有多久到边境”。 大祭司不太满意他的两个儿子的表现,对他们说道:“镇定点,孩子们,离到联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飞呢。再说,我们掌握了成熟的基因改造核心技术,这是联邦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会受到贵宾的待遇,有什么可紧张的!” “当年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修突然问。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兀了,以至于大祭司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 “难产。”约书亚不满地看了修一眼,“这种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我记得,约书亚的母亲也是难产身亡。”修不知为何执意说了下去,“还有阿尔……先皇后也是难产离世。帝国的难产死亡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更巧的是,这些女人在怀孕生子前无一例外都和大祭司有密切来往。不是大祭司的妻子,就是和大祭司密谋过不可告人的事……” “修!”大祭司怒喝道。 “先前斯通元帅向圣金宫揭发,白氏基因孱弱,很难生育后代,你求取斯通家的嫡女本是为了改善基因,没想到连她也很难受孕,于是你违规对她进行了改造,导致她的死亡。连斯通家的嫡女都很难怀上白氏的孩子,更别提你的继任妻子,想来她也是通过技术强行受孕才会难产——” “你说什……” “我之前一直觉得,这件事你做得太急了。现在看来,你当时之所以那么急,是因为先皇后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你想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当太子,日后再找机会杀掉皇后,除去知情人,这样你的骨肉就能登临大位。” “修,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大祭司冷冷地盯着修,约书亚也面色不善。 “因为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我不想带着遗憾走。”修说,不顾那两人的反应,嗤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真心感激过你。因为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基因缺陷也能当皇帝’。多么可笑啊,实际上,我的基因缺陷是你造成的,因为你违规改造了我的生母。而你鼓励劝解我,不过是为了劝我不要执行先皇后的遗愿,不要让位给阿尔弗雷德……我以为我得到过的温暖,实际全是算计。” 大祭司神色几变,正要说话,忽然一声轰然巨响,整个船体都剧烈震荡起来。 警报声响彻全船,震荡太过强烈,几人连坐都坐不住,纷纷站起身东摇西晃地抓住桌椅,约书亚控制不住恐惧地叫喊起来。 在这剧烈震荡之中,修只觉得恶心想吐。他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那里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张从晨曦宫带出来的照片。 “没关系,至少……我得到过真正的爱。” 在这震耳欲聋的警报中,谁都没有听见这一句轻轻的呢喃。 说完这句话,他神色沉静地抽出了从今天午餐起就藏在袖中的餐刀,动荡和爆裂声之中,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发难。 修欺身而上,大祭司察觉到不对踉跄后退,可是他毕竟年老体衰,怎么能对抗得了从小接受格斗训练的年轻男人。约书亚注意到了险情,救援已经来不及了,修就势按倒了大祭司,用力地将餐刀插进了他的喉咙。 第四十六章 相见 “父亲!” 约书亚大喊着,在动荡的飞船中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修丝毫不受他的影响,握紧刀柄,再次发力拔出了插在大祭司喉间的餐刀,鲜血飞溅出来,溅了修的半身。 大祭司的喉间发出可怖的咯咯声,他紧紧捂着流血的伤口,奋力地想说点什么,也许是对约书亚的叮嘱,也许是对修的咒骂,他也许说了,也许没说,反正在嘈杂的警报声和爆裂声之中根本无人听见。 他拥有极高的学术成就,一人之下的尊贵头衔,然而却没有任何实权,他怎能甘心!他的一生都在竭尽心力,想要成就白氏先祖都没有达成过的伟大愿景,那就是更上一层楼,凌驾圣金宫之上。 为了这个伟大计划,他需要制造出合适的继承者去窃取圣金宫的位置。为此他争取到了有体能强化基因的妻子,制服她并做了改造,可惜功亏一篑,孩子虽然不再孱弱,却由于母亲受孕前的改造而有了基因缺陷。 好在,基因缺陷反而让皇后更加放心,也让自己更容易掌控这个孩子,也算是歪打正着,物尽其用。 大祭司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地点,死在这个他制造出来的失败实验品的手上。 短短的几秒,他大大地睁着眼睛,失去了生气。 “等等,别动手!” 眼看修迅速转向自己,约书亚狂喊了一声。 他头脑不算差,事到如今已经反应过来,飞船现在忽然异常和修的一连串反常举动一定是相关的,修就是大祭司一直试图找出的那个内鬼! 大祭司已经没救了,约书亚没有去做无用功,在这种生死关头,他还算保持着冷静,知道保不住命什么都没用了。 约书亚举着一把椅子挡在自己胸前,修手上虽然有刀,但是刀比椅腿短得多,一时间也难以近他的身。 两人在剧烈的震荡和噪音中僵持住了,约书亚大声道:“就算父亲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又没害过你!哥,把刀放下,我们谈……” “闭嘴!”修赫然打断他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喊我哥?” 约书亚的脸色扭曲了,叫骂道:“那你这种弑父之人又算什么东西?!” 他还没骂完,修已经暴起冲了过来,约书亚慌乱地双手举着椅子抵挡反击。 贵族子弟多少都学过些格斗技巧,然而飞船震荡得太厉害,两人都招不成招势不成势,两个成年男人持械扭打在一起,很快房间里的陈设都遭了殃,毁坏了一片,就连大祭司的尸体都被踩了好几脚。 打斗中约书亚抓住椅子而暴露在外的手被修砍伤,他痛得大叫,却不敢放开椅子。 “被餐刀刺伤很疼吧!”修喘息着说,“我弟弟当时比你还要疼,你知道吗?!” “你有病吧!又不是我刺的小皇子!”约书亚忍着疼大喊道,“不是他自导自演吗!” “都是你们害他!” 修出奇愤怒地吼道。他半个身体都是血,有大祭司的,也有约书亚的,鲜血和爆裂声的感官刺激让他杀红了眼,近乎失去理智。约书亚认识修二十多年,从没见过高贵稳重的皇太子这副失态的模样。 就好像……积攒压抑了一辈子的怒火,终于毫无保留地爆发了。 “都是因为你们要害他……要不是没有办法了,他会那样伤害自己吗?!他还是个孩子!” “都二十二岁了还是孩子吗?!” 约书亚气得大喊,但是修已经听不进去了,约书亚一边举着椅子跌跌撞撞地躲避攻击,一边恨得心里滴血。 又一次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飞船都猛烈一颤,两人都险些摔倒,修踉跄了一步,皱眉捂住自己的腹部。 他最近一直隐隐觉得不舒服,经过了激烈的打斗和剧烈震颤,更是越发觉得头昏恶心,腹部不适,这会儿几乎没法站立。 就在他被身体影响的时候,约书亚看准了时机,猛地挥动椅子砸向修持刀的手,修躲闪不及,那把餐刀被打落出去。 “去死吧!” 约书亚大喊道,高扬起那把金属椅子,让尖锐的角对准修的头部,眼看着就要用力砸下。 在爆裂声中,搏斗中的两人谁也没注意到,约书亚身后的门“嘭”地一声飞了出去,门外的人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情形。 就在这将要分出胜负的千钧一发之时,一支光箭急速穿过整个房间,精准地直接洞穿了约书亚高高扬起的手臂,带着血珠擦着修的头顶飞了出去。 手臂被光箭洞穿带来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灼烧剧痛,约书亚痛叫一声,抱着手臂倒了下去,椅子失了准头,掉落在一边。 约书亚倒下之后,门口站着的人暴露在修的视线中,那人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 见约书亚倒下,他的手中由光凝聚而成的巨弓消散了,来人放下双手,露出一头金灿的头发和燃烧着的黄金瞳。 隔着满室的家具残骸、满地鲜血、一具尸体和一个痛叫呻吟的人,阿尔弗雷德和修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对视,两人都带着诧异和怒火打量着对方。 “这艘飞船要坠毁了!”阿尔弗雷德大步跨过地上的障碍物走向修,大声压过警报声说话,“跟我走!” “你——”修气得简直发昏,布置好了一切,终于到了最后一步从容赴死的时候,发现自己费尽心机推上去的人主动跑来钻进了死局里。 “你为什么不看着它坠毁!你登船干什么?!” “来找你。”阿尔弗雷德简短地说,“走。” 阿尔弗雷德在这,修一点都不敢浪费时间了,立即跟着他准备离开,一只带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裤脚。 “救我!带着我走,求你们了!” 修想要挣开,可约书亚死死地抓住最后活命的机会,怎么轻易放手。 “哥!我知道那老头子的很多事,别把我扔在这里!我是你亲弟弟啊!” 他不说话还好,这话一说,阿尔弗雷德杀心骤起,然而还不等他动手,修已经捡起了掉在脚边的餐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让他去见了他父亲。 “快走。”修踢开约书亚的手,拉起阿尔弗雷德的手往前走。 阿尔弗雷德却没有走,而是拽住了修,伸手给他抹掉了溅到脸上的血,而后那只手抓住了修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 在茫茫的宇宙中,即将坠毁的飞船上,他们在轰鸣声中接吻。 “唔……” 修用力挣脱了这个短暂深吻,气得恨不能打眼前的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 “现在着急了?我来之前,你好像不是很着急逃生,还有空杀人。”阿尔弗雷德说,他的双眸还在燃烧,很像是发怒,“鉴于你亲弟弟那么怕死的表现,我不认为是他在拖着你打架。” 修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先离开再说。你是怎么过来的?” “强行对接的,我破坏了这边的登舰口。” “那就是走这边,跟着我——” “别着急。”阿尔弗雷德说,“一直帮我的人是不是你?” 修气急道:“现在别说这个了!快走——” 阿尔弗雷德说:“要走你走吧,对面飞船上还有逃生舱。我爱的人一直在害我,皇帝也想杀我,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修吃惊道:“陛下为什么要杀你?” “别问了。反正我活不成,不如以身殉国,还落个身后好名声。” 修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腹中一阵翻腾,他皱眉捂着肚子,用手撑墙支撑自己站立。 “哥哥!怎么了?”阿尔弗雷德连忙扶住他想要查看,“刚才受伤了?” 修一把推开他,自己站稳了,冷声说道:“十九岁之前的你想要登基,有两个最大的问题。一是没有夺位的野心,二是没有足够的声望。” 阿尔弗雷德愣住了,修抬手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指尖都在颤抖。 “我这一生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在为你铺路!直到最后我都不敢告诉你,只怕你对这艘飞船下手时有顾虑!现在你竟然想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你太让我失望了,我……” 他说着,眼中竟然蓄满了泪,阿尔弗雷德一看他这样,顿时绷不住了,连忙上前紧紧抱住了他,把他冰冷的指尖包进自己温热的手里。 “别气别气,主动力系统还没被我破坏,暂时坠毁不了,我没想死。哥哥不要生气了,不要哭,我们都不会死的,我怎么会带着你去死呢?” 修一怔,眨了眨眼,眼泪是收回去了,但是怒火眼看更烧得高了。 阿尔弗雷德见势不妙,伸手猛地对着空气用力一捏。 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响传来,阿尔弗雷德矮身打横抱起修,大喊道:“这次是真的要坠毁了!哥哥等一会儿再骂我吧!” 第四十七章 剧组 路上横躺着几个不知死活的人,阿尔弗雷德视若无睹地抱着修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直到他们回到帝国军舰内都没有遇到人。 修感到不对,皱眉问道:“人呢?” “刚才交火,这艘军舰已经撑不住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的人已经坐紧急逃生舰走了。” “走了?!”修不可思议道,“皇子还没走,他们为什么弃舰?”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逃生舰所在的位置,果然有两艘已经空了,只剩下最后一艘备用逃生舰。 阿尔弗雷德把修放下,爬上去开逃生舰的驾驶舱门。 修从另一边绕上去,很快阿尔弗雷德就从驾驶舱给他开了门。 两人在狭窄的逃生舰里坐定,他们都受过专业训练,不需要互相交代什么,各自忙碌地扣好了所有安全装置,检查正副驾驶各自该查的地方。 “哥哥。” 阿尔弗雷德喊了道,修应了一声,转过头看阿尔弗雷德,没想到阿尔弗雷德探身过来亲了他的嘴唇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去开始发动逃生舰。 修气得不行,气他在这种时候还做浪费时间的事,但是又不敢骂他,怕影响他操作,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阿尔弗雷德笑起来,一边推满了动力杆一边说道:“别生气,等会儿安全了随便你骂。” 逃生舰发动了,飞速驶离已经逐渐失去动力、强行对接在一起的两艘飞船。 在跃入宇宙深空后,阿尔弗雷德侧过脸来看修,修半身都是血污,看上去狼狈不堪,阿尔弗雷德也好不到哪去,身上的军装常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哥哥,我好高兴。” 修转头看阿尔弗雷德,恍惚了一秒——他都不记得上一次在阿尔弗雷德的眼中看到真心的笑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你还活着,你一直都在帮我,我太高兴了。”阿尔弗雷德说,“即使马上去死我也甘愿。” “不准胡说!”修训斥道,扭过头不肯再看他,“……专心驾驶。” “遵命。” 阿尔弗雷德的好心情丝毫没受影响,哼着歌驾驶着飞船,一头金发摇来晃去,非常惹眼。 ……还是个孩子啊。修心里发疼。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放任自己的心理防线崩溃一个小角,放进来了一点点后悔,后悔自己过去的几年中对阿尔弗雷德做的事。 你是对的,这是唯一的选择。不争皇位,没有权势,总有一天你护不住他,他会死的。更何况,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帝国,希望他登临皇位是为他好。 过去的许多年里,修都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可是今天,又有另一个声音说: ——可他很痛苦。 他很痛苦,你却选择视而不见,自认为使命完成,就想着去赴死,以至于他的快乐显得这样珍稀。 不知是不是被情绪影响,修越发觉得不舒服,胸闷恶心,腹部隐隐不适。 “哥!怎么了?”阿尔弗雷德偶然侧头看了一眼,被闭着双眼轻蹙眉头的修吓了一跳,“还是不舒服?哪里受伤了?” “没受伤……”修顿了顿,还是改口说了实话,“手臂被约书亚砸了两下。” 阿尔弗雷德爆了半句粗口,想到修不让他说,又硬生生把后半句吞回去了,就这样还是被严厉地瞪了一眼。 行军这么多天,几乎天天和军官们一起说脏话的阿尔弗雷德一阵心虚。 “等我们在附近的星球落地,找个医生看看。”他说,转头又担心地看了一眼,“腹部也被砸到了?” 修捂着小腹,摇了摇头道:“没有……最近一直不太舒服,没什么大事。最近的星球不是白头星吗?这不是去白头星的方向吧?” “去最近的星球太容易被追踪了,换个附近的。”阿尔弗雷德说,“而且蛇尾座的白头星比雪礼星还乱,我怕一落地就要开始逃亡。” 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修对这个话题显然上心太多了,他立即道:“怎么回事?” “老家伙给了我太子的位置,越来越觉得我是个威胁了。”阿尔弗雷德不屑地一笑,“几天前我收到线报,说他已经在接触生育方面的医学专家了,这次跟我出征的军团也不怎么干净……拦截任务已经完成,我没什么用了,我可不敢和他们迫降在同一个星球上。” 修神色冰冷,觉得皇帝似乎被刺激得有点不正常了。 “没关系……”修看着阿尔弗雷德道,“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这样疯狂,其实对你有利……” “我看不出哪里有利,也不敢回主行星,我斗不过他。”阿尔弗雷德说,“大元帅觉得我害了他外甥,跟我吵了一架,这一路上,就连那些军官也不怎么听我的,根本不怕我……没人帮我。” 他沮丧得似乎连一头金发都蔫了,修心疼得不得了,马上承诺道:“我会和大元帅解释,你不用担心。形势对你来说不差,只要运作得当,很快就会胜利的。” 阿尔弗雷德看上去依旧情绪不高,说道:“以前都是你引着我走,你一离开,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谁也不敢相信,脑子一片空白……形势再好,我一个人回了主行星也是送死。” 修听出了言下之意,他一时没有接话。 “你不想跟我回去。” “……不是。”修思考着说,“我回主行星的话,身份太尴尬,反而不利于……” “所以,哥哥还是会帮我的,是不是?” 修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他撒娇卖惨这么久就是为了问这句话。 “只要我还活着……我当然会帮你。”他说,看向舷窗之外正在接近的星球,“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不是!”阿尔弗雷德断然说道。 “什么?” “如果你不想,就拒绝我。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尤其是你。”阿尔弗雷德说,他的侧脸绷得很紧,就好像他正在咬牙克制情绪。 “我母后死了,大祭司也死了,我还会为你除掉皇帝。等我登临大位,我会要你成为帝国最尊贵的人,没有人会再敢利用你。”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你为自己而活。” 修眨了眨眼,说道:“那你要先登临大位才行。” “哥你怎么这样!”阿尔弗雷德一下子喊了出来,“我说了那么多,你……” “我自己也是想要帮你的。”修又轻又快地说。 阿尔弗雷德听了这句话,双眼发亮,修只能无奈地再提醒他:“专心驾驶。” 两人降落在一片荒郊野岭中。 修的掌机有大半功能早已经被清除了,根本无法查验地域,他冻得瑟瑟发抖,问阿尔弗雷德:“这是哪颗星球?” “不知道。不过第三悬臂边境就那么几颗星球,这里应该不是响尾星就是尖吻星。” 阿尔弗雷德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套在修的身上给他取暖。 等到修缓了过来,他才打开掌机开始查地图,修提醒道:“别联系任何人,陛下正在找你的下落,很可能正监视着他们。” “知道。”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掌机,“是响尾星。我们先去找一个住的地方。” 他蹲下来让修趴在自己背上,修也知道自己体力远不如他,现在还不舒服,走路一定会拖后腿,没多犹豫就趴了上去。 “这个星球太偏了,人口也很少。”修已经开始思考对策,“不敢动用掌机的话,要怎么和外界联络是个问题。” “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阿尔弗雷德安慰了一句,他背着修选定了一个方向,开始穿越树林。 非常巧,他降落的位置虽然荒无人烟,但是穿过一片茂密树林就有一个小城市。 他们到达城市边缘,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大大的广告牌立在路边。 广告牌上写道:“话题小说改编,新概念剧集《爱无缺陷》正在响尾星取景热拍中,欢迎关注!剧组招工中……” 下面列了一串空缺职位名单,旁边还有一男一女深情相视的特写海报,那男主角的扮演者正是爱珀——他曾经用过一个假身份,叫小梅。 第四十八章 墨镜 两人进入了森林边的小城镇,很快找到了一家小旅馆。 修正想着怎么付款,阿尔弗雷德摸出了一张三角形的硬质卡片——他竟然带了消费卡。 现金太繁琐,以太网络又不够安全稳定,这种消费卡是很多人的首选,并且消费卡不记名,很难被追查到资金流向,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选择。 前台服务员把卡放进三角形的卡槽中读取,很快给两人办好了入住手续,给了他们一把房门感应钥匙。 “……就一间房间吗?”修问。 阿尔弗雷德接过钥匙,神色自然地说:“没料到这种情况,就随身带了一张我日常用的卡,里面也没多少钱,我们睡一间能省点,万一要在这里住很久呢?” 他说得很有道理,修被说服了,两人一起去了房间里。 这颗边境星球虽然不太发达,治安也差,不过好在有一处风景不错的雪山,有些季节会有游客前来,之前广告牌上的剧组也正是在那里取景,所以周边城镇中才会有旅馆。 不过,这种地方就不要指望有什么豪华的房间了,好在两人虽然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但都没有什么王子病,在宫殿里能住,在普通小旅馆也能住。 房间内有供暖,修总算不觉得冷了,他把阿尔弗雷德给他的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带着血污的衣服。 “我出去给我们买几件衣服,再问一下有没有私人医生。”阿尔弗雷德说,“你待在房间里等我?” 修说:“别找医生了,增加暴露风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阿尔弗雷德捏了捏修在打斗中被砸到的手臂,骨头是好的,见修也没有吃痛的表情,稍微放下一点心。 “那我先买衣服和吃的,晚上观察看看。”他说,原地转了一圈打量这个简单的房间,“再添点取暖设备,这温度不太够,还有这被子也不行,床上用品还是要舒适才行,不然你休息不好……” 修听他越说越多,无奈打断道:“非必需品别买了。你不是只带了一张卡吗,钱用完了怎么办?” “别担心,这种地方多的是不用验证身份的黑工。”阿尔弗雷德笑道,“我去赚钱养你啊。” “又胡说什么。”修轻斥道,话里却没什么指责意味,“我先睡一觉,你去吧,早去早回。” 阿尔弗雷德眼睛一亮,保证道:“我一定尽快回来。不会和哥哥分开太久的。” “我的意思是你在外面活动会增加暴露的可能……” “我走了!”阿尔弗雷德捂住耳朵,装作没听见他最后一句,“哥哥等我回来!” 阿尔弗雷德出了房门,放下了捂耳朵的双手。 房间的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自动关闭,阿尔弗雷德的神色冷淡了下去,任谁来看都是个不好惹的年轻人,半点看不见刚才孩子气的一面了。 旅馆附近就有食品店,然而阿尔弗雷德却看都没看一眼,而是拦了一辆车,报出一个不算远的地名,离开了旅馆。 雪地车很快将他带到了隔壁小镇,当他下车的时候,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喧闹。 阿尔弗雷德走近一看,只见两个身材高大的保安正和几个当地男女起冲突,几人情绪越来越激动,互相动起手来。被保安护在后面的一群中人跑出一个女人,喊着“不要动手”。 如果有雪礼星的人在这里,也许能认出来,这就是雪礼星曾经最大新闻社的主编,她叫黛拉,后来被阿尔弗雷德带回主行星,凭借自己在传媒圈的人脉做起了娱乐事业。 现在,她正亲自监制一部所谓的“新概念”剧集。 “狗屁的新概念!你们这是反人类!” “就是!你们别想在我们的地盘拍这种东西!” 阿尔弗雷德站在一边听了几句,捏住正和保安扭打的一个男人的肩,那男人是这几人中最块头最大的,也是打架的主力。他突然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拖离了战局,转头看到了一个比他还要高的英俊男人。 大块头眯起眼道:“你也是这个剧组的演员?!” “不是。”阿尔弗雷德说,“就是好奇问问,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不让我们开机拍戏。”黛拉看到了阿尔弗雷德,顿时一点不着急了,冷静地说,“觉得我们在这取景玷污了他们家乡。” 阿尔弗雷德道:“不至于吧,拍个戏而已。” “我说,你知道他们要拍什么东西吗?”旁边一个女人激动地说,“他们要拍那本禁书!就是那个什么《爱无缺陷》,鼓动年轻女孩都去嫁给有基因缺陷的男人,说这种男人才是好男人!变态啊,这是想人类灭绝吗?” 黛拉冷冷道:“那本书表达的主题是爱和平等,不是你说的那样。” “诡辩!你们老板是谁,是谁胆子比天还大,敢叫你们拍这种东西?” “是你惹不起的人物,你没资格知道他的名字。”黛拉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请立即离开,否则我们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让我们走也行。”大块头狞笑一声道,“你们在我们的地盘拍这种东西,总要给点精神补偿吧?” 阿尔弗雷德总算听明白了,对黛拉笑道:“你们来之前没交足保护费吗?我记得我给的不少啊。” “只打点了治安官,谁知道还有地头蛇……”黛拉无奈地说,“来得太匆忙了。” “那怪我催得太急了?” 黛拉急忙垂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先生。” 阿尔弗雷德自然也没有怪她打点不周的意思,他今天心情好,开个玩笑罢了,没想到把人吓着了,他耸了耸肩,说道:“没事,你们去开机吧,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男主演拿点东西。对了,给我一副墨镜。” 墨镜多的是,毕竟这里常年积雪,要防雪盲。 黛拉马上给了阿尔弗雷德一副,那几个来闹事的听了几句也明白了这金发年轻人和这个剧组关系匪浅,又听他把人都打发回去拍戏了,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应付他们,顿时把他围了起来。 “你问她要墨镜干什么?”一个男人问。 阿尔弗雷德说:“我戴墨镜打架比较帅。” “小子,你很自大嘛!” 大块头说,毫不废话地上去就是一拳,准备放倒这个狂妄的年轻人。 他打遍小镇无敌手的铁拳硬生生被截在了半路,阿尔弗雷德因为手上的力道挑了挑眉,道:“肌肉强化?嗯,你倒是有优越的基因,没有缺陷,可惜就用来敲诈勒索了,在我看来,嫁给你比嫁给基因缺陷者更反人类。” 大块头知道遇到了一个基因能力者,因为对方轻松截住了他的拳头,他断定阿尔弗雷德是个比他强化的程度更高些的体能基因能力者。 被阿尔弗雷德嘲讽,他顿时涨红了脸,大声喊道:“一起上!快点!” “我就知道……” 阿尔弗雷德嘟囔一声,单手抖开了墨镜给自己戴上,另一手发力向外一推。 所有向他袭来的人突然之间一齐倒飞而出,像是同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重击中了。 几人都倒地呻吟,有人恐惧地大喊:“不可能!你、你这是什么基因能力……” “速度,我出拳太快,你们都看不见。”阿尔弗雷德轻描淡写地随口胡说,“你们应该庆幸不是那两个保安跟你们打,他们的能力比我强得多。这剧组不是你们惹得起的,小心丢了命。滚吧。” 解决了来闹事勒索的混混,阿尔弗雷德走进了剧组,爱珀已经拎了一个旅行箱在等着他了。 “出发前您说要的东西。”爱珀说,他脸上还带着男主角的妆,看上去格外俊秀,“我们也是刚刚到,采购太匆忙了,不知道合不合您的意……” “没事,有就行。” 阿尔弗雷德接过了箱子放在自己脚边,从兜里掏出了一堆三角形消费卡,随便抽了一张给爱珀。 “怎么刚到就开始拍了?” 爱珀无奈道:“因为这部剧背后给钱的‘神秘大佬’一直在催促啊。” “我只是让你们尽快赶过来,没让你们着急拍。”阿尔弗雷德说,“你们慢慢拍,缺钱就跟我说,务必拍好。我这辈子什么都缺过,就是没缺过钱。” 第四十九章 委屈 阿尔弗雷德回到小旅馆房间的时候,修正在睡觉。 一开始,他睡得不太安稳。边境太冷了,和温暖宜人的主行星的温差不是普通供暖系统和一床劣质的被子可以弥补的。 “哥哥……哥哥?” 有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唤他,修困极了,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声音,算是回应。 对于这个声音,他向来都是会回应的,这是从小到大的本能。 “哥哥醒醒,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 修无意识地往温暖的怀抱中缩得更紧了一些,一点都不想睁眼——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舒适了。 这个动作似乎取悦了抱着他的人,那人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 低沉温柔的熟悉男声又呼唤了他好一会儿,修才挣扎着睁开眼,慢慢转醒之后这才发现为什么睡得这么舒服。 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床新的,原来那床厚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被子现在被扔在床边的地上,现在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蓬松柔软,保暖又舒适。 房间里很温暖,两个便携小型供暖装置被安在床的两侧地面,更别提床上还有一个体温极高的人形取暖器正和他钻在一个被窝里。 修尴尬地发现自己正抓着阿尔弗雷德的衣服缩在对方怀里,连忙松开手向后退去,被阿尔弗雷德一把捞了回来。 “哥哥别乱动了,床就这么一点大,容易掉下去。” 阿尔弗雷德说着,从床边的矮桌上拽来早就备好的保暖睡衣披在修的身上,防止他起床着凉。 床太窄,两个成年男人肩挨着肩坐着,修摸了摸身上披着的睡衣考究的材质,又环顾看了一圈已经大变样的房间。 床边的矮桌是个折叠便携桌,是原来旅馆房间中没有的,旅馆提供的那张桌子上堆着些日常用品和食物。床上用品焕然一新,他背后甚至有一个大大的靠垫。地上的两个便携供暖器是新安的,简陋的单人衣柜的门开着,里面已经填满了日常服饰。 地上有一个打开着的大行李箱,里面有一些洗漱用品,阿尔弗雷德怕摆弄瓶瓶罐罐声响太大会吵到修,还没整理。旁边还有一堆散落的压缩袋,显然,这些蓬松保暖的床上用品和衣物就是用压缩袋压缩后,装在行李箱里搬回来的。 修眨了眨眼,道:“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常见的旅行用品嘛。”阿尔弗雷德说,见他目光落到了行李箱上,又说,“东西多不好搬,我又买了个箱子装。” 他们又不是来旅游的,怎么能追求旅行时的生活品质……修有点无奈,但阿尔弗雷德已经搬回来了,况且自己刚才睡得那么舒服,他没不好再说什么,又问道:“你回来多久了?我都不知道。” “有一会儿了。换了被子以后看你睡得很香,不舍得叫你起来,不过我们很久没吃东西了,再不吃对胃不好。” 阿尔弗雷德下床去拿食物,嘴里还调笑道:“哥哥对我的气息是不是太放心了,我在房间里折腾这么久,你居然完全没醒,连我上床都一点不警觉——是因为之前一起睡习惯了吗?” 修脸上一热,争辩道:“是因为最近一直睡得不好,太累了。” 阿尔弗雷德并不反驳他,给他把吃的端到床边,修正想下床,阿尔弗雷德说:“你别起了,就床上比较暖和。特意买的带餐盘的,可以在床上吃。” 修接过餐盘,抬头问道:“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边,“不过哥哥要是想喂我再吃两口也可以。” 修只当作没听见,兀自开始吃东西。他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执勺子,习惯性脊背挺直,细嚼慢咽,明明只是坐在床上吃简餐,但他仍然能吃得很优雅。 阿尔弗雷德满心喜爱地看了一会儿,说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出去买个床上用的小桌子,这样你不用用手托着,会吃得舒服一点。” 修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用餐巾拭了一下嘴角,才开口说道:“不用。你不要老在附近频繁出现,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弗雷德说,“放心,这些东西都是隔壁镇买的,我没怎么在这个小镇露面。现在到处都在传我殉国了,皇帝正在另一个方向的星球上组织搜索,暂时还没怀疑到这里。” “什么?”修愣住了,“外面传你殉国了?” 阿尔弗雷德打开自己的掌机,调整了可视模式给他看“皇太子殉国”的新闻。 “我们离开不久后那两个飞船就爆炸了,附近的军事基地已经赶过来搜过一遍残骸了,没有幸存者。坐逃生舰去了白头星的那些人也证实我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 “那谣言也不该起得这么快……”修皱起眉,“是人为煽动的?皇帝吗?还是……” “你的汤要凉了。”阿尔弗雷德说,“我给你热一下?” 他说着去拿餐盘上的汤盒,修伸手扣住了汤盒。 “阿尔弗雷德。” “什么?” “这件事很不对劲。我还是没想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要你死。就算他计划孕育一个新的继承人,也该先和你周旋,等到继承人长大再发难,这样才比较稳妥。” 阿尔弗雷德道:“也许他认为我一旦得胜归来就会夺位了。” 修愣了一下,说道:“他为什么这么认为?” “可能是我出发前和他吵架,不小心让他有了这种错觉。” “不小心?” 阿尔弗雷德无辜地睁大眼睛看着修,他的浅色瞳孔在灯光下很漂亮,清澈又纯洁。 “哥哥,我先去洗澡好吗?这样浴室热了,你等会儿去洗就不会冷了。” 修和那双浅黄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暂时放过了他。 等到洗去了一整天奔波的尘埃,换好新睡衣躺在床上以后,修又感到了疲惫困倦,明明之前已经睡过了半天。 他之前就察觉到了身体不太对劲,但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抱着赴死的心态,自然也不太在意有什么不适。现在既然还要辅佐阿尔弗雷德登基,还是找个机会去查一查比较好…… 修正想着,阿尔弗雷德上了床,试图挤进他的被子里。 “你不是买了两床被子吗?”修按住自己的被子,不让他进来。 “那个是用来换洗的。”阿尔弗雷德说,“哥哥,我手腕有点疼。” 修顿了顿,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疼?” “今天去隔壁镇,我遇到了本地黑帮,他们打我。”阿尔弗雷德委屈地说,“有个力量强化的人,我硬接了他的拳头,手腕好像受伤了。” “你怎么不用能力挡住?” 修刚问出口,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如果一定要说黄金瞳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使用时耀眼的眸色会暴露身份。阿尔弗雷德不想暴露黄金瞳,只能用手硬接。 修心疼不已,连忙说:“我看看。” 阿尔弗雷德挤进被子里,把手腕给修看。 “骨头没事……”修轻轻捏着他的手腕,仔细地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有没有肿,“怎么会和当地黑帮起冲突呢?” 阿尔弗雷德把头埋进修的脖颈间,一副委屈得不想说话的样子。 修伸手顺了顺他柔软的金发。 “蛇尾座这些星球上的黑帮团伙是该好好治理一下了,年年都发函责令治理,就没见到成效。等我腾出手来……” 他正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儿,发现阿尔弗雷德没有回音,这才发现阿尔弗雷德已经睡着了。 和修不一样,阿尔弗雷德忙碌奔波了一整天没有停歇,他一定累坏了。 修轻轻把他的头搬到枕头上,有点想要下床去再拿一床被子,他看着睡着的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点挣扎的神色。 这感情不对。阿尔弗雷德是要当皇帝的,而且要成为一个史书称颂的好皇帝,他不该纵容阿尔弗雷德的…… 修默默坐了很久,最终他咬了咬牙,轻手轻脚地躺下了。 现在他们被局势困在了这里,这是特殊情况,暂时没办法讲究那么多礼节了。坠入沉睡之前,他这样心想着。 有力的长臂揽住了他的腰身,修迷迷糊糊地靠了过去,依偎进那个熟悉温暖的怀中,睡着了。 第五十章 问诊 大祭司人虽然死了,但他离开前安排好的后续手段还是按照计划发酵了。 就在皇室军团搜寻数日无果,正式宣布皇太子殉国之后的第二天,一则的流言以不正常的扩散速度席卷了主行星,并且迅速往其他星球扩散而去。 短短的一两天时间,就连响尾星这种第三悬臂末端的偏远小星球也开始讨论这个话题了,那就是——他们的同源文明有多么好。 据说,那是一个梦幻的国度,他们的版图无边无际,文明繁荣而发达。 在那里,没有皇帝也没有贵族,人人真正生而平等,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可以通过自身奋斗当上全人类的统领。 在那里,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没有人被基因强化过,自然也就没有了无论如何也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他们有高度发达的科技,宜居的环境,无需强行改变自己的身体。 据说在宇宙另一端的人类拥有无数不可想象的科技能力,他们可以创造星辰,甚至,创造神明。 那里,是被神眷顾的应许之地。 “要不是我看过你传过来的资料,我都快信了。” 阿尔弗雷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滑动着掌机的虚拟屏。 修正伏案写着些什么,闻言抬头看向阿尔弗雷德道:“主行星是不是乱了?” “岂止主行星乱了。”阿尔弗雷德说,“今天我去隔壁镇转了一圈,就连餐馆里的客人都在聊这个事。” “皇帝太心急了。刚刚宣布皇太子的死讯,就被这种流言冲击……”修停下了笔,“不过,不止皇帝很意外,就连我都不知道大祭司安排了这个后手。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讯号。” 阿尔弗雷德点头道:“还没正式接触,舆论战先开始了。来者不善啊。” “这也说明正式接触可能不远了,不然发动舆论战毫无意义。”修一手抵着额说,“如果我们选择这个时候向皇帝发难胜率虽然不低,只是……” 只是就要从皇帝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了。 风雨欲来的时候恐怕没有人愿意当皇帝,在这种时候当皇帝根本不是享福,相反,是去直面文明危机,要是危机处理不好,皇帝首当其冲,下场之惨谁都可以想象。 “……你想回去吗?” 犹豫了良久,修才问出了这句话。 如今阿尔弗雷德已经被官方宣布死亡,他完全可以就此隐退,避开这种沉重的责任。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这是个完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阿尔弗雷德完全没想到修会这么问,他眨了眨眼,问道:“要是我说不想回去呢?” “那我就开始给你规划接下来的路线。”修说,“以后我们需要隐姓埋名,这里也不够保险……” 阿尔弗雷德打断道:“你不是想要我当皇帝吗?” “我想要你活。”修说,“只有当皇帝才能活的时候,我想要你当皇帝。现在你处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不当皇帝也有活路,以前我替你选了路,现在你长大了……” 修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阿尔弗雷德脸颊,叹息般说道:“你长大了,可以自己选。如果你现在选择别的路,我还是一样会帮你。” 阿尔弗雷德久久地没有说话,他握住修微凉的手指,良久才低声说:“我以为让我坐上皇位是你的愿望。” 修任由他握着,难得没有抽回手,而是轻轻说:“我的愿望是你能快乐。” 尽管,他对于这个孩子的看护最初是始于一场冰冷的算计和残酷的谎言,然而二十年间,他真实地倾注了全部的心血,阿尔弗雷德也回报给了他无可取代的,这世间他唯一拥有的真心。 阿尔弗雷德深深呼吸了一次,坚定道:“回去,当然要回去。现在逃走,当个四处躲藏的黑户,然后每天在偏远的小星球上无能为力地看着新闻,看着帝国是怎么在老头手上走向末路的,装作这一切和自己无关……我不做这种懦夫,我大哥从小也不是这样教我的。” 修露出一个微笑,握紧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赞赏之意不言而喻。 “我今天就联系大元帅,他很快会来接我们。” 阿尔弗雷德把修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修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抽回了手,阿尔弗雷德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吃晚饭吧,享受最后的轻松时光。这是我特意从隔壁小镇买的,是当地知名的菜式。” 修合上自己的笔记本,把桌面清理出来。 阿尔弗雷德既然说了“最后的轻松时光”,修也不忍心扫兴再谈正事。两人聊了聊修的那本笔记——联邦通用语学习笔记。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在阿尔弗雷德热好所有的食物,两人一起端盘上桌时,修正在教他联邦语的“晚饭”怎么说,就在这时,修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唔——” 修紧紧捂住嘴,不等阿尔弗雷德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他已经冲进了浴室,很快在洗漱台前呕吐起来。 “哥哥!” 阿尔弗雷德几乎立刻就出现在他背后,紧张地抚着修弓起紧绷的背。 修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因为今天早起时他就感到恶心,一天都没什么胃口,吃得太少没东西可吐,只能干呕。 尽管修没有说出口,但这些天他的身体不适阿尔弗雷德都看在眼里,现在居然加重到了这种程度,阿尔弗雷德焦虑道:“不能等回去了,我们马上去看医生。” 修的恶心缓和了一点,他用水拍了拍脸,说道:“我不能看医生。” 阿尔弗雷德当然知道他的特殊情况,他说:“别担心,我有办法。”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出现在小镇的医院门口。 他脸上架着一副墨镜,即是遮挡面容,也防止发生什么突发情况需要动用基因能力。 不一会儿,他等的人来了。 一个高挑浓妆的女人——小梅朝他走来,用柔美的声线说:“弗雷德先生。”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正要带着她上楼,小梅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用他原本的嗓音道:“奥斯汀先生要我回复您:一切就绪,随时等您的命令。” 男人的声音从这张脸上冒出来实在有点诡异,不过阿尔弗雷德眉都没抬一下,说道:“告诉他情况有变,明天就走。” 小梅点点头,并没有去追寻这些语焉不详的信息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颗星球上不止他一个人在帮助阿尔弗雷德传递命令,他无需多想,只拿钱办事,这才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 就好像今天这个临时新加的活,虽然要求很诡异,但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挽住阿尔弗雷德的胳膊往医院里走。 来之前根本没想过还要启用小梅这个当初捏造的身份,剧组里合他脚的女士鞋只有高跟鞋,爱珀本就是男人,再穿上高跟鞋显得尤其高挑,好在阿尔弗雷德够高,就这样竟然比小梅还要高出一些,两人的身高看上去倒也不突兀。 他们顺利地来到了诊室。 “……疲劳,嗜睡,持续一段时间了……昨天忽然觉得很恶心,晚饭的时候还呕吐了……” 小梅柔声说着症状,阿尔弗雷德时不时在旁边帮他补充细节,等两人说完,那医生抬头看了看站在患者身边的年轻男人,问道:“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有想到医生问诊还会问陪同者的关系。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小梅点点头,默认了他的答案,但这两人没有马上肯定的态度似乎让医生有了什么顾虑,他说:“那男朋友先出去吧,我和小姑娘说一下。”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有些心烦意乱。 虽然他不了解民间的医院有什么潜规则,但是支开陪同者只和患者单独谈话怎么想都不是个好征兆。 “亲爱的,我在楼下餐厅等你,好吗?如果要做什么检查,”他对小梅说,强调了检查这个词,“那就通知我,我上来陪你。” 小梅收到了这条指示,点点头道:“好的,别担心。” 修到达医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阿尔弗雷德背对着他坐在露天餐厅的吧台。 知道阿尔弗雷德今天要来医院替他询问病情,他有些不放心,小镇就这么一个医院,他过来找阿尔弗雷德,运气很好,在门口一下子就遇上了。 他压了压自己兜帽的帽檐,快步朝阿尔弗雷德走去,就在他准备开口叫人的时候,有一个人先他一步坐在了阿尔弗雷德旁边。 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他认识的女人。 修有点发懵,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阿尔弗雷德的初恋女友会出现在这里,就听见了那女人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 “听你的,我拒绝了做检查。但是医生说,‘我’应该是怀孕了。” 第五十一章 吃醋 “他还问了我一些隐私……你知道的,就那些事。”小梅有点尴尬地说,“我哪里答得出来,你也没告诉我是怀孕啊……总之,这个给你。” 阿尔弗雷德没接小梅递过来的盒子,他看着小梅,似乎没有理解他说的话。 “怀孕?” “……医生是这么说的。” 阿尔弗雷德说:“这怎么可能?他是……”男人啊!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就顿住了,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找小梅来顶替修问诊。 修曾经告诉他,自己的身体有一些畸形,因为他有部分女性的器官……阿尔弗雷德虽然没有追问过,但肉眼看不见的女性器官无非就那么几个,最近修腹部不适,阿尔弗雷德拿不准性别是否会造成医生的误判。 而且,如果需要让修做检查,也需要由另一个人来当这份基因缺陷报告的主人。思来想去,阿尔弗雷德决定重新启用他曾经捏造出来的那个假身份,一个由男性扮演的女性,来顶替修露面,这样出了任何状况都有处理的余地。 最初找了一个男学生来扮演自己的女伴,只是考虑到需要两人共处一室,同性的话顾忌小一点而已……没想到还有重复利用的一天。 对了,找到小梅来办这件事,就是因为修有一点性别相关的身体畸形…… 那有没有可能…… 小梅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边,不敢去窥视阿尔弗雷德的神色。他能看得出来这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他可一点不想知道皇室秘辛。 阿尔弗雷德花了一会儿强行镇定下来,他问:“你刚才要给我什么?” “验孕棒,里面有说明书。”小梅转述医生的话,“不是百分百准确,最好还是要去医院做检测。” “知道了。” 阿尔弗雷德心烦意乱地接过那个盒子,正在这时,他察觉到有人在他背后,站得很近,近到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刚才的消息让他分了心,居然没意识到背后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虽然出门做了伪装,并不担心被人听去只言片语,但阿尔弗雷德还是警惕地转过身。 他看到一个穿得有些臃肿,头戴兜帽的人。 任凭遮挡再严实,阿尔弗雷德也不可能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毕竟这件厚重带兜帽的大衣是他亲手整理进衣柜的。 “……你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 修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但阿尔弗雷德就是听出了不妙,他从吧台的座位上跳起来,对小梅道:“你走吧。” 小梅犹豫了一秒,验孕棒是他自己掏钱买的,他有点想找阿尔弗雷德报销,但是想到阿尔弗雷德已经承诺了一笔“演出费”,以及眼前这个似乎不太对劲的场景,他还是忍痛没提报销的事,只是速战速决地说:“尾款……” “尾款马上有人转给你。”阿尔弗雷德咬牙说,“赶紧走。” 确认了钱能到手,小梅头也不回地溜了。 阿尔弗雷德跟着修回到了小旅馆里。 路上他试图和修搭话,但是修只有一句面无表情的“回去再说”。 回去再说——这句话简直是阿尔弗雷德的童年阴影,意思是在外面要顾着皇室体面,回去关上门再修理他。 阿尔弗雷德捏紧了兜里的验孕棒盒子,看着修在简陋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责难。 修会怎么说呢?他疑似怀孕了,是自己搞大了他的肚子……这有可能吗? 万一是真的,那…… 不,这种事怎么可能?根本没有做任何检测,只凭口述……这一定是医生误判了。 还有,以修的敏锐,如果他没有被疑似怀孕的事扰乱了心神,那么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在这个星球上,阿尔弗雷德并不是如他装出来的那样孤立无援,而是可以轻易找到人帮忙。 修似乎也一时没想好从哪里骂起,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忍受不了这沉默,开口道:“哥哥……” “你准备娶她做皇后吗?” 阿尔弗雷德完全怔住了,问道:“……什么?” 修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又问了一遍,语气是尽力克制的平静:“你想好要和她结婚了吗?” “不是……谁?”阿尔弗雷德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哥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不是他怀孕,我是让他顶替你去问诊……” “我知道,我不至于这都听不出来。”修难得对着阿尔弗雷德感到有点烦躁,“你藏身在这里是非常机密的事,但你允许你的女朋友追随你而来,参与了如此机密的行动。” 阿尔弗雷德张口想辩解,但修不让他说话,自己强硬地继续说了下去。 “阿尔弗雷德,你已经长大懂事了,我不认为你是个会被感情冲昏理智的人。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代表你对你女友的信任超乎寻常,但是这种大事你应该……” “他是个男人!”阿尔弗雷德喊道。 这句话喊出来,修一下子被打断了思路,惊讶道:“……什么?” “他是个男人,学表演的,之前我雇他演我的女伴,我给他钱,他付出表演……仅此而已,我没和他谈恋爱!”阿尔弗雷德抓住这个机会一口气道,“选他做联络人只是因为奥斯汀是他的狂热歌迷,他们有联系不会被监视者怀疑。他也不是追随我而来,他是过来拍戏的,就是隔壁镇那个剧组,那是这些天我对外的联络点。” 另一把椅子很远,阿尔弗雷德索性没去拿,单膝跪了下来,抓住修的手。 按照他们两个目前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个代表臣服的动作不该由阿尔弗雷德来做,修不安地想要避开,但他被阿尔弗雷德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哥哥,你说我不是个会被感情冲昏理智的人。其他的感情确实无法左右我的理性决定,可是一旦涉及到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压抑了这么多天的话,“那天我命令他们弃舰,准备孤身一人去找你,他们都觉得我疯了,大元帅亲自发来通讯劝我不要以身涉险——可能我是疯了吧,就像那天你骂我的。万一我没法把你带出来,和你一起死在里面,那一切就全完了。和斯通家的谋划,支持我夺嫡的所有势力和个人,帝国的未来,全都化为泡影……我实在不该去赌的。” 他抬起头与修对视,眸子是澄澈的浅色,但修依然觉得被灼烧了——被那双眼中疯狂炽热的情绪。 “但是我还是赌了,再让我选多少次,我都会去找你的。”他说,“没有别人。我向你承诺,我此生只为你疯狂。” 不,这不对。修心想。 他理应告知阿尔弗雷德他的错误,并将他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可修无论如何都没能说出一个“不”字,正相反,他一路憋闷在心中不断膨胀的那股无名烦躁,奇异地被阿尔弗雷德这番叛逆的宣言抚平了。 这烦躁甚至压过了他听到怀孕这个消息的冲击,也压过了对阿尔弗雷德在这里设有联络点的质疑,让他失了一贯的冷静,在那些优先级明明更高的事情面前,他竟然第一个选择说了这件事。 “起来。”最后,修也只是这么说。 修没有表情的面具卸下了,阿尔弗雷德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这一关基本算过了,但他也没有听话站起来,反而前倾身体,凑得更近了一点。 “我对你的身体状况紧张得要命,一路上胡思乱想,你却只在乎我有多信任我‘女朋友’。” 他仰着头问修:“哥哥,你是不是在吃醋?” 第五十二章 露馅 “不是。” 修否认道,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这个话题,他偏过头去不看阿尔弗雷德,有点难以启齿地说,“把……那个盒子给我。” 阿尔弗雷德没动,修又催了一遍:“给我。” 别心急,别逼他回应……至少不是现在。阿尔弗雷德默念着,把那个装着验孕棒的盒子拿出来给了修。 他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修背后,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修准备去洗浴室检测。 去检测有没有怀上孩子——他的孩子。 阿尔弗雷德猛地拉住了修,有些颠三倒四地问道:“哥哥,这个,理论上……就是,我是说理论上,有可能吗?” 修握着那个细长的盒子,半晌,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尔弗雷德倒吸了一口气,不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紧紧地攥着修的手,说不出话来。 “我先去测。”修勉强保持镇定地说。 “我陪你……” “不。”修坚决地说,“你在这里等。” 阿尔弗雷德只好被拦在了洗浴室外面。他根本没法坐下来,在不大的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转圈,又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常识有问题,验孕棒其实需要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不然为什么他觉得时间过得那样慢,修似乎永远不会从那扇门里出来。 事实上,仅仅过了几分钟,阿尔弗雷德就实在待不住了,走过去敲了敲门。 “哥哥,你还好吗?” 里面有一阵悉索细碎的声音,但是没人回他的话,阿尔弗雷德的神经不能控制地紧绷起来,他又敲了敲门。 “别敲,”修隔着门说,“走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尔弗雷德觉得他的声音和往常不一样,似乎有些颤抖……有些慌乱。 阿尔弗雷德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不知怎么的他甚至觉得有点头晕。这太荒诞了,修为什么会慌呢?有什么事能让修慌乱? ——总不可能是真的怀了他的孩子吧。 阿尔弗雷德的呼吸急促起来,这种感觉,就好像他的理智还在,并且一直告诉自己“绝不可能有这种好事”,但是潜意识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再次敲了门,尽力克制情绪地问道:“你还好吗?结果出来了吗?” 话音刚落,门打开了。 修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只看他的表情,阿尔弗雷德就已经明白了,但他还是从修手里拿过了那个细长的检测器,又把被扔在洗漱台上的说明书拿出来,仔细对照了很久。 “怎么会?”修坐在了床边,低声地喃喃说,“怎么就……明明只有那一次……” 阿尔弗雷德有些恍惚地说:“那天晚上不止一次。” 修瞪了他一眼,阿尔弗雷德闭上了嘴,坐到修的身边,伸手搂住他。修默许了他的动作,闭上眼睛梳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走的时候以为是赴死,根本没留后路,熟知他身体状况的人应该都在飞船爆炸中身亡了……就这件事而言,他甚至无人可以联系。 两人静默了,各自沉思。 片刻后,阿尔弗雷德出声道:“你是怎么想的?” 修睁开眼,他已经重新恢复了部分冷静,说道:“这种简单的自测并不是百分百准确,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病导致了这种检测结果。” 阿尔弗雷德忍不住道:“如果是真的呢?” 修似乎因为这个问题颤抖了一下,他说:“你是不是说过,你有一个心腹医生。” “那就联系他。” “联系他,然后呢?” 修一时没有理解阿尔弗雷德的意思,他看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是想说,这个孩子……你,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很奇怪,他在深空中带兵追击一艘是敌非友的高级文明飞船的时候都没有过一点害怕,可是现在他却紧张了,紧张到近乎畏缩。 修的眼瞳微微睁大了,他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惊愕和茫然。 ——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阿尔弗雷德只觉得刚才那美好到荒唐的梦幻感如潮水般褪去了。 “……你不想要。”他陈述道,寄希望于修能反驳他。 “阿尔弗雷德,我是个基因缺陷者。”修说,他看着阿尔弗雷德,语气近乎惊讶,“我是不可以有后代的。” 基因缺陷者不应该留下后代,从古至今,从上到下,这是整个社会的共识。 显然,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修没有想到还需要向阿尔弗雷德特意说明。 阿尔弗雷德说:“我不接受。” “……什么?” “这种理由,我不接受。我问的不是应不应该,而是你想不想。哥哥,你自己,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 修愣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他竟然极少被问到这种问题:你想不想? 在他过去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他想不想,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在意过。 以至于阿尔弗雷德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他竟然无法思考——这种重大的决策,应该考虑阿尔弗雷德的利益,考虑这件事对阿尔弗雷德的利弊,这才是他的惯性思维。 “你是想要的……对吗?” “我想。可能不止是想,是非常想。我怎么会不想要它?那是你给我……”阿尔弗雷德顿了顿,几乎说不出这句疯狂的话,“那是你给我生的孩子。” 修被这句话烫到了一般,他羞恼地想要缩回被阿尔弗雷德握住的手,但是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没有让他抽走。 “但是,哥哥,但是……” ……果然,有“但是”,修想。他知道的,有很多可以“但是”的:他的基因缺陷,目前内忧外患的形势,未来的舆论压力…… “但是,如果你不想要,那我们就不要。”阿尔弗雷德说。 修愣怔地看着他。 “如果你愿意,我向你承诺,你担心的那一切问题我都会解决。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原本我和我的幕僚就有过商议,我通过非常手段上位,那么上位后必须立即做点什么稳固位置。平等法案已经在草拟了……”阿尔弗雷德说着,忽然停住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道:“我没有试图左右你的决定,只是……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做决定的时候不必担忧别的,只要考虑你自己就好了。哥哥,我想要你为你自己而活。” 所以,即便是修决定放弃这个阿尔弗雷德渴望的孩子,他也会支持修的决定。 修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干巴巴地说:“现在考虑这个,有点早。有可能根本不是……不是那个。”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没有逼他马上拿主意。 “也对。明天斯通元帅的直系舰队就会抵达这里接走我们,我会要我的心腹医疗团队在半路和我们会和,到时候再做个……” “等等。”修忽然说,“明天?” “对,明天。所以别担心,马上就有更专业的……” “大元帅的直系舰队为什么能在一天之内就能赶到?” 阿尔弗雷德忽然噎住了,他小心地试图蒙混过关:“因为,我们舅舅……料事如神?” “不要乱称呼。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早就到达了附近,只等着你一声令下。”修若有所思地盯着阿尔弗雷德,“对了,还有那个剧组,也不可能是碰巧在这里拍摄……从激怒皇帝开始,这就是你计划中的一环,这里是你早就选定的地点。” 一旦脱离了那难以启齿的话题,修的敏锐一下子回来了,他的语气也逐渐不妙了起来。 “我们落地的时候,我问你这是哪里,你说你不知道。你还说没料到这种情况,只带了一张卡,所以只能一起挤在这个小房间里,也不能多买被子。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被困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一脸无辜地睁着那双浅色的眼睛,歪了歪头,一头蓬松金发跟着他的动作颤了颤,看上去很天真可爱的样子。 “哥哥。” 他喊道,凑过去试图撒娇,但是这一次效果不佳。 修先是控制不住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然后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金灿灿的脑袋。 “出去,再开一间房。” 第五十三章 门外 阿尔弗雷德被修赶出了房间。 他不敢和修对着干,悻悻地到楼下转了一圈,拨出了几个通讯,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好,又上了楼。 “哥哥,”他锲而不舍地敲着房间门,可怜地说,“天都黑了,外面好冷,让我进去吧!” 装的。修心想。 最顶级的基因继承者,在雪礼星那种以严寒气候著称的星球都可以穿着单衣面不改色,这种光照充足的星球还不是…… “哥哥我好冷,开门啊,哥哥……” 修的手指动了动,但仍然板着面孔继续看自己的联邦语学习笔记。 就是因为总是心软,有时候明知道阿尔弗雷德夸张了,也总是纵容……就是因为这样,这几天才被骗得团团转! 如果早知道从头到尾都是阿尔弗雷德自己设局,一切都安排好了,根本不是被局势逼得沦落至此,他才不会这么心软地放任阿尔弗雷德! “我错了,哥哥让我进去吧,外面真的太冷了……” 修没有起身,但是手里的笔记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 说起来,他没有基因能力,并不知道体能被强化以后是什么样的。只是耐受程度提高,还是不会轻易觉得冷呢?如果是前者……刚才阿尔弗雷德出去有没有穿外套来着? 阿尔弗雷德在门外敲了一会儿,门突然打开了。 “哥哥我……” 他刚欣喜地喊出声,只见修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眼,确认般地说了一句:“穿了。” 然后门又被“啪”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阿尔弗雷德有点懵地站在门外,只听隔着门传来一句:“快去开一间房休息,不要耽误明天的正事!” 第二天一早,修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 他很困,平时足够休息好的睡眠时常,现在好像根本不够用。 过去的几天里阿尔弗雷德会任由他睡,到了饭点再温柔地把他叫起来——顺便占点便宜,亲吻脸颊什么的——总之,修无需自己记着时间。 这是说得通的,疲倦嗜睡是孕早期的典型…… 孕、早、期。 修一下子坐了起来,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词吓得完全清醒了。 他神色复杂地坐在床上,犹豫着想伸手去摸一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但是直到下床去洗漱,他也没有做出那个动作。 收拾好自己,时间尚早,他准备下楼去前台问问阿尔弗雷德在哪一间房。 房门是朝里开的,刚一打开门,一个温热的躯体直接倒在修的小腿上,修被吓了一大跳,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就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摔在地上,醒了过来。 “哥哥,你起来了。” 他说着,从地上爬起来。 显然,他刚才是坐在地上倚着门睡着了,才会在开门时猝不及防倒在开门的人腿上。 修震惊地说:“你来早了怎么不敲门?” 阿尔弗雷德垂着头,一头金毛有点乱糟糟的,他说:“……怕打扰你睡觉。” “那你回自己房间等着就是了,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早晨这么冷,会着凉的。” 修把他让进房间里,边说边给他拍了拍刚刚倒地蹭上的灰。 阿尔弗雷德任由他在身上拍着,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他还有点迷糊,毕竟是刚刚突然惊醒的。 “我们在降落的地点和他们会合。还得去租个车……早饭路上吃吧。” “好,那收拾一下就出发。”修说,“你的钥匙呢?给我,我拿去退房,你别出面了。” 原本修的意思很简单,他们交替露面办事会安全一点,但是阿尔弗雷德怔了一下,没有交出钥匙。 “怎么了?”修问道。 阿尔弗雷德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犹豫地说:“我……” 修奇怪地看着阿尔弗雷德的神情,几秒之后,他忽然明白过来,惊愕地说:“你……你根本没有开房?” 阿尔弗雷德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修简直感到了眩晕。 远离恒星的边境星球,和白天温差极大的夜里,阿尔弗雷德就穿着身上这两件单薄的衣服,坐在冰冷的室外地上待了一夜。 “你!你……” 想到阿尔弗雷德一进来就昏昏沉沉的样子,修几乎话都不会说了,又急又气又害怕,赶紧去摸阿尔弗雷德的体温。 “没事,我是困的,不是失温症。”阿尔弗雷德赶紧说,“我去洗个脸就清醒了。” 摸到头和手都是还算正常的温度,修才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回了语言能力。 “怎么不去要个房间睡觉?”他克制着怒火,尽力平静地问,“是不是没带够钱?”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就是不想。” 这一下,修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了。 “不想?你知不知道每年这样的边境星球会冻死多少人?那些冻死的人大部分都是在睡梦中离开的,他们睡着前也没想到会失温死亡!这是可以闹着玩的事情吗?!” 不用去洗脸提神,阿尔弗雷德也被骂清醒了,低声嘀咕着说:“……我怕你走。” 修听清了,好像被一盆冰水哗啦一下浇在了头上。 他怎么都想到,是因为这个。 “我为什么会走?”修问。 这个问题刚出口,他自己就意识到了——因为他有前科。 “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了。”修无措地说,几乎是在为自己辩白,“我答应会陪你回主行星,继续辅佐你登基。你怎么会认为我要走呢?” “我没有不相信你。”阿尔弗雷德回答,“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抿了抿唇,最终也没有诚实袒露自己的脆弱一面,只是深吸一口气,刻意轻快地说:“是我想多了。好了,这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我们得抓紧时间出发了,我去洗漱,你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 他越过修进了洗浴室,修还愣怔地站在原地。 对于这个倾注了全部心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修再了解不过,阿尔弗雷德不说,他也知道那未尽的话语里是什么。 ——他只是没有安全感。他只是……太害怕了。 而他从小桀骜不驯,争锋要强,耻于将这种内心真正的软弱宣之于口。 修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给阿尔弗雷德带来了怎样的心理伤害——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主行星,离开了阿尔弗雷德身边,甚至原本的打算是离开这个世界,这让阿尔弗雷德彻底失去了安全感。 他随时怀疑着修要离开,甚至不惜在冰天雪地的门外枯守一夜,忍受一整夜刺骨寒风的痛苦,只是害怕有可能会再次失去。 就连他自己恐怕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修没有理由离开,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 修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在这个星球上总是表现得像个依恋兄长的小孩子,恨不能每时每刻和修黏在一起,天天都在撒娇卖乖,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他只是……在害怕。 修一路上情绪都不高,早餐也吃不下去,觉得恶心。阿尔弗雷德有些担心,开车的间隙频频侧目。 “哥哥,你还是不舒服吗?” 修“嗯”了一声。昨天没有睡好,今天起了个大早,他有些昏沉,很快就在车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路上有点颠簸。 修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周围似乎有人说话,他意识到已经登舰,警觉地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低低地哄着他。 “没事,哥哥,睡吧。我在呢,睡吧……” 他于是信任地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又睡了过去,只是吵杂的环境让他无意识地微微蹙眉。 在重新沉入梦乡之前,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用的是一种他全然陌生的口吻和语调,威严、强硬,高高在上,不容辩驳。 “传令下去,保持安静!” 令行禁止,世界安静了。 修疲倦不已,这才终于安稳地睡着。 阿尔弗雷德见他熟睡,正要把他放在床上,出去谈事,却忽然发现自己没法把人放下来。 修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即使沉睡也不肯放开。 第五十四章 相像 主行星,圣金宫。 作为三大家族之一的现任当家人,公爵之首,权倾一时的现任大元帅,斯通元帅曾经许多次被召进圣金宫来。 在他的印象中,圣金宫内的气氛从未如今天这样阴沉。 这也难怪,毕竟前不久圣金宫才刚刚沉痛悼念了殉国的皇太子,皇帝还亲自发表了演讲,高度赞赏皇太子临危受命,为国捐躯,以生命为代价将其他文明的飞船拦截在了境内,保卫了帝国的情报安全——结果今天边境搜救队就宣布找到了皇太子,活的。 不止如此,护送皇太子返程的军团还宣布,皇太子在爆炸前进入对方飞船,掌握了对方大量情报。 民间欢欣鼓舞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对圣金宫产生了大量的质疑。 皇太子带着情报高调返回主行星,圣金宫先前却宣布了他已经死亡,似乎两边都在自说自话,就连不那么敏锐的人都能嗅出双方不合的信号。 “我当了半辈子的皇帝了,民间口碑从来都没有降到过这种程度,从来没有。” 皇帝坐在高高的皇位上说。 他看着皇位下站立的男人,比他要年轻一些,他还能记起对方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凯德,”他叫了对方的教名,而不是职称头衔,“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以至于你倒戈向了阿尔弗雷德?” 凯德——斯通大元帅垂目站在那里,恭敬道:“陛下,我不知道您说的‘倒戈’是什么意思。自建国起,斯通家族世世代代都效忠于皇室,效忠于君王和储君。” 皇帝冷笑了起来,这没有温度的笑声在华贵但空荡的大殿里回响。 他缓缓地说:“好一个效忠啊……不是你向我报告说,皇太子已确认身亡吗?” “他确实没有和大部队一起撤离,后来大部队也没有在附近的星球等到他,并且我们在残骸之中发现了皇太子肩章。”斯通元帅平稳地说,“现在看来,肩章只是不小心遗失的,这误导了我们。” “呵呵,不小心遗失……”皇帝讽刺地说,“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那肩章是他故意扔下的。这些都无所谓,我难道没有命令你们,一旦有人声称自己是阿尔弗雷德,要秘而不发,将人控制住然后报告给我吗?怎么现在闹得全国都知道了?” 斯通元帅说:“我以为您只是担心有人冒充太子,而不是要扣下真正的太子。是我没有领会您的意思。” 皇帝无声地看着他,这个自己亲自任命的大元帅。当年,他正是看中了这个斯通家嫡子做事冲动粗犷的性格,又想要得到斯通家的支持,才一手扶了他登上大元帅的位置。 他知道,这位斯通元帅一直有点小心思,但他确实没想到,他有背叛自己,操纵皇位人选的胆量,也没想过他有这样的筹谋心计。 “既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现在纠正也来得及。”皇帝的一双淡棕色眸子盯着座下站着的人,“反正,他这一路都由你的人护送,不是吗?” “陛下,皇太子已经动用自己的军权临时接管了那个舰队,我无能为力。”斯通元帅说,似乎还嫌皇帝的怒火烧得不够旺,他又添了一句:“您的权限在他之上,您可以亲自对那个舰队下令。” 以如今阿尔弗雷德的声望之高,皇帝敢直接下达任何不利他的命令,势必会民怨沸腾,舆论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几乎等于将皇位拱手让给阿尔弗雷德。 皇帝果然被这提议气得不轻,一旦他开始怀疑斯通元帅的忠诚,就再也不会认为对方的提议是无心的了。 他的眸色都开始缓缓变深了,说道:“你今天一进圣金宫,外面就来了好几辆满载武器的军用车包围了圣金宫……你这是要逼宫叛变了?” “陛下说笑了。他们演练路过,我一会儿想要搭他们的顺路车去视察军团,所以让他们在外面等我而已。” “要是等不到你呢?” “怎么会等不到我呢?” 斯通元帅淡淡地说,始终没有抬目去看皇帝的脸,态度再恭敬不过。但他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陛下,说句僭越的话,您与其怀疑我的忠诚,不如多想想您自己的宗亲,那些亲王吧。”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哪些亲王?” “那些鼓动您发表演讲,赞赏皇太子殿下为国捐躯的亲王。”斯通元帅说,“他们当时认为此举能提升皇室声望,也认为陛下您带头缅怀皇太子是必要的公关,且能提高您自己的民间支持度……然而正是此举,将皇太子的地位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让您现在陷入这样被动的局面。您不认为,有些亲王和宗亲在游说您的时候,过于卖力了吗?” 皇帝没有说话,但是他心中的警钟已经疯狂鸣响了。 是的,没错……在这个提议被实施之前,有不止一个亲王在会议上赞同过,有的还极力鼓动过他…… 在当时,这个提议非常合理,他也就没有多想。 “陛下,皇太子出征前,曾经在晨曦宫紧急召见了所有住在主行星的亲王殿下。”斯通元帅似乎是无意地说,“我还以为您知道这件事呢。” 皇帝确实知道。事实上,阿尔弗雷德刚一离开,他就已经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一轮了。关于阿尔弗雷德那天和各位宗族亲王说了什么,所有人的口径都能对得上,没说什么重要的,他也就把这事暂时放下了。 可如今被这样一联系,他怎么还能坐得住! “我只能说,如果陛下身边有什么人‘倒戈’了,那必然不是我。”斯通元帅摇了摇头说,“我与太子殿下的最后一次联系在飞船爆炸前,那以后再也没有过——我儿子,我副官,和我亲近的军官,都没有在爆炸后联系过他。” 不得不说,这倒是一句真话,皇帝心想。但他当然不可能和大元帅讨论“圣金宫监视所有重臣的联络关系网”这种话题。 尽管他对多位亲王新增了怀疑,也全然没有因此再度相信大元帅的忠诚。 皇帝有心要将他扣在圣金宫,但是围在外面的军团终究让他有所顾忌。 他静静地在自己的皇座上沉思了许久,然而他想得越久,顾忌也就越多,越发不敢直接扣人。 最终,他挥了挥手,说道:“送大元帅出去。” 斯通元帅行了一礼,告退离开。当他快走到殿门时,身后传来了皇帝阴冷的声音。 “你会后悔。” 斯通元帅顿了顿,转身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你们私下总批判我多疑,觉得在我身边做事身心疲惫,以为我不知道吗?”远远的,隔着空旷的大殿,皇帝沉声说,“我赢了,我会叫你们生不如死,而你们赢了的话……你一定会后悔。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是,在我的儿子中,阿尔弗雷德是最像我的一个。” 阿尔弗雷德觉得很不对劲。 他躺在修的身边,越想越觉得奇怪。 登舰后,修的情绪一直很低落,阿尔弗雷德总觉得他还在生气,也许是生气被骗,又或许是生气阿尔弗雷德让他……疑似怀孕了。 总之,他不敢去招惹修,晚上灰溜溜地准备去自己的房间睡觉,没想到却被修主动留住了。 是的,修主动留他一起过夜。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阿尔弗雷德受宠若惊,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他试图吻修的时候,仍旧被推开了。 显然,修没有忽然爱上他——是指可以接吻上床的那种爱。 可是他却主动留了阿尔弗雷德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而且不是一次,是登舰后的每一天。 难不成……怀孕会让人变得……黏人? 阿尔弗雷德翻来覆去没能睡着,偷偷爬起来想看修的睡颜,没想到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哥哥……你没睡啊。” 修说:“睡了一下午,现在睡不着了。” 中午他吐得难受,干脆睡觉去了,睡着了会好受一点。原本还想要帮着阿尔弗雷德处理事务,没想到上了舰之后他的症状越发严重,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不舒服做斗争了,根本没有精力做别的。 阿尔弗雷德心疼得不行,一手环住他,低声说道:“马上我的医疗团队就和我们会合了。” 这其实算不上安慰,毕竟如果是怀孕,医生也没什么办法。 尽管早几天确定和晚几天确定没什么分别,而且在舰队行进途中也没有条件做任何处理,但阿尔弗雷德还是要求他的心腹医生带人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和他们半路会合,显然,他急迫地想要确定。 今天他又提了这件事,修忍不住问:“你不信任大元帅的舰队军医吗?” “倒也不是,但用我自己的心腹更好。而且,我不喜欢把很多秘密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阿尔弗雷德说,“每个人只保守一种秘密,这样一旦泄密,我就能很快锁定是谁背叛了我。” 修愣了一下,在阿尔弗雷德疑惑的眼神中坐起身。 “阿尔弗雷德,”他说,声音有点发颤,“你用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在预设他们会背叛你吗?” 第五十五章 负责 “我……这不对吗?” 阿尔弗雷德也坐了起来,和修面对面,他有点茫然,不明白修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他还指望被夸赞几句呢。 “这是哥哥教我的啊。‘不要相信任何人’。”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阿尔弗雷德成年前夕,修身体力行教给他的最后一课,阿尔弗雷德受教后执行至今。 诚然,阿尔弗雷德这时候提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但是修仿佛被人迎面揍了一拳,身子晃了两下,几乎坐立不住。 是他教的!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对所有人心存戒备,极度缺乏安全感,全部都是他造成的。 怎么会这样?修心痛且茫然,他想,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明明没有想过把阿尔弗雷德教成这样,他只是想告诉阿尔弗雷德不要轻信…… 无论修多么早熟,怎样竭尽心力,他终究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制定计划的那一年,他也不过就是阿尔弗雷德现在的年岁——太年轻了,年轻到很难做到十全十美,犯错是难免的。 可是这错误的代价,让修痛彻心扉,悔恨不已。 “阿尔弗雷德,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声线说,“你我在这样的位置上生存,当然不可以失去防人之心。怀疑一切比相信一切要安全得多。正因如此,信任是一种宝贵的能力。” 阿尔弗雷德慢慢说:“信任是……能力?” “是的。”修肯定地说,“信任他人是一种能力,需要足够强大的内心、胆量和智慧。这种能力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宝贵,很稀有,对于上位者来说,更是如此。” 修的神色柔和而哀伤,阿尔弗雷德甚至觉得,他似乎快要落泪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未曾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最近才慢慢领悟,所以我从没有教过你,甚至……”他的情绪终于有点绷不住了,声音颤抖,“是我剥夺了你的这种能力。阿尔弗雷德,对不起……” “哥哥!”阿尔弗雷德无措地捧住他的脸,似乎这样就能阻止那双黝黑眸子上的水色凝成泪珠滑落,“哥哥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家族对不起你……你,你别哭!” 阿尔弗雷德回顾一生,似乎从未见过修伤心落泪。生而高贵的皇长子永远都表现得那样强大、从容、万事在握——这滴泪要是真的落下,阿尔弗雷德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慌张地用力捧着修的脸,修差点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 “我没有要哭!”修哭笑不得,“松手。” 阿尔弗雷德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有如修所言的松开手。 他直起身跪在床上,捧着修的脸让他仰面直视自己。 “我确实曾为自己的多疑而痛苦,谢谢你告诉我,这种痛苦是正当的。但是……哥哥,是你把我教坏的。”他说,嘴角收了笑,那双澄澈的浅色眸子开始变深,“你得负责把我修好。” 修方才还觉得他孩子气,可是现在,当他仰视着阿尔弗雷德,与那双金色的眼眸对视时,又真切地感知到——这是一个顶级基因能力者,一个充满侵略性的成年男性。 “好。”他承诺道,十分的真心里掺杂着一丝不可控制的战栗臣服,“我负责。我答应你。”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气场就卸了。 “哥哥,”他叫道,重新躺回床上,“你这几天留我在这里睡,就是因为这个,对吧?” 因为察觉到了他在门外待了一整夜的真正原因,自那之后,修再也没试图把他赶出去,每晚都主动留他一起睡。 修先下意识说了一个“对”,然后终于缓缓回过神来。 “阿尔弗雷德!我从小就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黄金瞳!开国大帝——” “开国大帝就是因为用得太多才英年早逝。”阿尔弗雷德熟练地接话道,“知道知道。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副作用,除了有点累——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 修正要反驳,阿尔弗雷德一把将他拽了下来,让他撞在自己怀里,并且在修开始说教之前抢先开口。 “有两个可能性。第一,你的祖祖祖……”阿尔弗雷德一口气说了好多个“祖”,“祖父,对我的祖祖祖祖祖父的判断是错误的,他去世得早和频繁使用基因能力没什么关系。还有第二种可能性就是……” 修原本不想躺在阿尔弗雷德怀里,但是阿尔弗雷德故意在关键地方停住了,修一下子忘了要挣扎的事,追问道:“就是什么?” “就是,”阿尔弗雷德贴在他的耳边说,“我,比他更强。” 修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几秒之后,他发热的头脑才冷静下来,并将自己胸腔中充斥着的那种情绪强行定义为紧张,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根本不是。 “这话千万不要在外面说。”他告诫道。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嘟哝道,“我就在家里说说。” 修半点没觉得将他们两个称为“家里”有什么不妥,他察觉到阿尔弗雷德似乎有点被扫了兴致,顿了两秒,轻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阿尔弗雷德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到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兴奋了。 “真的吗?!哥哥你也觉得,我比那位大帝还要强,对不对?” 修说:“你明天不是还有会要开吗?睡觉。” “是不是?”阿尔弗雷德不依不饶地问,“你说了我才睡,不然今晚不睡了。” 修只能无奈道:“是。” 他伸手理了理阿尔弗雷德的额前碎发,“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强的。” 奥斯汀感觉,阿尔弗雷德最近似乎尤其地积极。 并不是说从前他不上心,不积极,只是从奥斯汀两年多以前开始与这位小殿下共事起,就觉得阿尔弗雷德的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不合年龄的阴沉,多数时候他能掩饰得很好,少数时候他不屑于掩饰。 “……总得来说,圣金宫那位已经如我们所愿,开始找那些亲王的麻烦。关于‘联邦’的各种夸大消息还在民间大肆传播,圣金宫仍在奋力镇压,可是几乎是在起反效果,那位的口碑每况愈下,民间甚至出现了一些激进口号。”奥斯汀汇报道,“以上就是主行星的近况。” “可怜我那些堂叔堂姑了。”阿尔弗雷德笑了一声,“要知道,那天我确实没和他们聊任何重要的话题。” 然而越是这样,皇帝越问不出来东西,他越发不会认为确实没什么,只会认为这些人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和阿尔弗雷德的密谋。 多数亲王原本没有站队,这样一来,只会被逼得倒向另一边。 “怀疑……”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说,“过分的怀疑,有时候会害了自己。” 奥斯汀说:“太子殿下英明。” 阿尔弗雷德没有多说,点头道:“很好,进展很理想。等会儿出了会议室,你记得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是。”奥斯汀应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阿尔弗雷德最近要求他向他父亲问好似乎有些频繁了,简直就像是在……示好一样。 奥斯汀摇了摇头,赶紧把这种冒犯的想法晃出自己的脑子。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门里的几个参与会议的人都愣了一下。 要知道,有阿尔弗雷德亲自主持的会议在这个舰上拥有最高的等级,谁敢在这种时候敲门打扰? 但阿尔弗雷德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他直接站了起来,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门,就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 “殿下,狄忒斯登舰了。”门外的侍者躬身说。 “你们继续。” 阿尔弗雷德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被留下的人面面相觑,有人疑惑道:“狄忒斯是谁?” “殿下的私人医生。”奥斯汀说。 第五十六章 决定 步入中年之后,狄忒斯的事业之路可谓是大起大落。 先是在一次太子巡视中被当时的皇太子修申斥,尽管他事后多番申辩,还是被赶出了皇家医疗所。原本以为事业就此断送,没料到主行星格局变换,小皇子又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如今的小皇子已经成了新的皇太子,赢面不小,这么看,居然是因祸得福了。 “狄忒斯,你为我做事也有两年多了。” 阿尔弗雷德亲自把狄忒斯领到修的套间门前,在开门之前,他似乎忽然有感而发起来。 “这两年多里,我的私人医生当然不止你一个,但我最信任的始终是你。” 狄忒斯心中一凛,作为一个半生都在服务于皇室的医生,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有感而发”。他打起精神谨慎地回复道:“太子殿下,我将以忠诚回报您的信任。” “忠诚。”阿尔弗雷德重复了一遍,笑了一声,“这是当然的。但是,从小到大,有太多的人曾跪在我面前宣誓向我效忠。不,狄忒斯,我之所以特别看中你,不仅仅是因为你足够忠诚。” 阿尔弗雷德转过头来,垂目看着躬身的医生。 “是因为你足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会儿你要帮我进行一个检测,是一个……孕检。” 狄忒斯明白过来,他说:“殿下,请您放心。一会儿这个房间内发生的事情,出了房间我就会忘记,除非您要求我重新想起。” 原来是这位小殿下搞大了别人的肚子,在这种特殊时期,不想要别人知道。狄忒斯心想,自以为完全了解了事态。毕竟现任皇帝就是因为私生子问题一直饱受诟病。 只是,至于要这样郑重其事地警告他吗?皇家子嗣问题向来慎重敏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没必要特意提点啊…… 狄忒斯的这个疑惑在他见到患者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见到患者,只是见到了一只从厚重床边帷幕中伸出的手臂——供他采血用。 然而这就足够叫狄忒斯震惊了,因为那只修长洁白的手臂骨节分明,任谁也不会看错,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手。 刚才还有些纳闷阿尔弗雷德小题大作的狄忒斯,这时候开始庆幸进门前被特意提点过了,不然他现在多少肯定会有点失态的。 好在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尽管震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地完成了采血。 阿尔弗雷德一直在旁边盯着他手上的动作,那目光犹如实质,叫狄忒斯如坐针毡,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采血操作,他竟然都有点紧张。 “殿下,请稍待片刻。” 狄忒斯说着,退到侧间去开始摆弄他推进来的检测仪器,阿尔弗雷德问过时间之后,绕去了床的另一边,显然是和床上的神秘人士说话去了。 不一会儿,厚厚的绒布帷幕里就传来了低声私语。 一个低低的男声说了些什么,而后阿尔弗雷德也低声回应了他,尽管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语气似乎是在温柔安抚。 狄忒斯不知怎么的感到自己有些冒犯阿尔弗雷德,明明没听见什么,可是却仿佛窥见了皇太子极其隐私的一面。 他不由地摇了摇头,刻意忽视那里的动静,只专注于手上的检测。 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出来了。 狄忒斯已经完成了工作,将生成的报告低声汇报给阿尔弗雷德,包括孕期已经持续了多少周,哪些指数略微偏高,哪些又偏低。 “整体还算正常。”他总结道,“但这只是个基础的检测。” “你的意思是说……”阿尔弗雷德好像有点恍惚,“确实有个,孩子,在他肚子里发育?” 狄忒斯谨慎道:“血检的结果是这样的。鉴于……这位先生的特殊情况,如果要确认胎儿是否健康等等,恐怕需要等待妊娠再进行一段时间,再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少见的,阿尔弗雷德主动移开了目光,他盯着那个报告并没有字的一角,说道:“……既然是这样,我是说,那就以后再检查,嗯,检查那个孩子。现在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很难受,这个正常吗?” 尽管他面不改色,语气也平稳,但是掩饰不了的颠三倒四的语序和游离不定的眼神还是暴露出——他似乎是对“胎儿”这个话题有点害羞。 就是那么一瞬间,狄忒斯在整整两年多之后首次意识到,他侍奉的主上其实只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小伙子而已。 仔细听了症状描述,他说:“确实都是孕早期症状,但这么严重的话,也许与这位先生的特殊体质有关,应该也有航行的因素。各大民航公司都明文规定,孕……”他本想说孕妇,顿了顿,换了个中性的称呼,“怀孕者是不建议乘坐星际航线的。” 阿尔弗雷德心中一沉。 这个问题他其实也想过,但这种动荡的时期,总不能把修一个人扔在边境。 而修又岂止只是现在处在星际航行中,他自从怀孕后,大半时间都在飞船上,基本上是把帝国兜了一圈。 “可以用药吗?” 狄忒斯问道:“您是指堕胎还是保胎?我建议不要在星际航行中堕胎,飞船上的医疗条件……” 阿尔弗雷德打断说:“我是指能让他舒服一点的药!” 狄忒斯这才知道自己想错方向了。他心中微微诧异,看来,这个孩子在皇太子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那个孕育者。 他调整了自己的认知,说道:“倒是可以用一点……但鉴于处于妊娠期,只能用非常温和的药物,”他看了一眼被帷幕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阿尔弗雷德能听见:“说白了更多是起安慰剂的作用。” 只有安慰剂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要他出去备药,自己回了床所在的位置。 掀开厚重的绒布帷幕,偌大的软床上躺着一个人。 床上有点乱,是好几天没让仆人来整理的结果。轻柔暖和的被子和随处堆叠的软织物里,有个人正安然地躺在其中,他原本在阖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过来。 他许久没有修剪过的黑发有些长了,垂下几缕发丝在眼前,被他自己长长的眼睫毛扇动得一颤一颤。 阿尔弗雷德上了床,凑过去伸手把他额前的头发整理了一下。 “确定了。”他把报告给修看,陪着点小心说,“就是那晚。” 纵使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修还是白了脸色。 阿尔弗雷德试探地伸手触碰了修,见修没有排斥,才整个人贴了上去,小心地避开了他的腹部。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修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他说:“我想这个也故意不了。” 阿尔弗雷德半搂着他,又说:“那,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修沉默了。 “没想好也没关系。”阿尔弗雷德立即说,“反正无论是什么决定,也要等到回到主行星才能……” “其实我想好了。”修说,“或者说,这其实不太需要想。” 他抬眼看着帷幕的顶端,似乎在透过那里看向虚空。 “我的命运,从来都不由我自己。我因为浑浊的功利心而被制造出世,又被套进皇太子的躯壳……从来,我就不属于我。” 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拳,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是他仍然保持倾听,等待修说完。 等待修做出那个审判。 “我承认,在我的原计划里是从来没有‘自杀’这一项的。”修忽然说,“最多只有被你杀死,但没有主动赴死。后来我临时调整了计划,因为……因为我忽然得知,我的养母,我的生父,他们给予我的,我以为我曾经拥有的东西,全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利用,我从未被他们爱过。那时候我厌倦了,想要彻底离开,因为我原本就不该来。” 这是修第一次坦诚自己曾经有过厌世情绪,尽管阿尔弗雷德多少猜到过一点,但仍然痛心不已。 “可我没能离开……你又把我带了回来。阿尔弗雷德,我原本应该已经死了,可是你救出了我。你说想要我为自己活着,所以,这是第一次,我想要为我自己决定一次命运。” 修看向阿尔弗雷德,说道:“我不想要它。我从没期望过怀孕,更不想生孩子。” 审判之锤,落下了。 在寂静无声之中,这声轰然巨响在阿尔弗雷德心里回荡,他听见自己说:“好。” “阿尔弗雷德。”修唤道,伸手覆在阿尔弗雷德的手背上。他的眼中有一点难过,并不是为孩子,而是为阿尔弗雷德的希望落空而难过。 他说:“抱歉。” “哥哥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说道,“等回到主行星,我们就把他拿掉。” 第五十七章 糟糕 自从那一天之后,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提过关于“怀孕”或者“孩子”的任何话题。 随着航行时间增加,修越发不适,几乎是在强逼着自己吃东西,然而他虽然意志力坚强,但意志力并不能帮助他止吐。航程的后半段,修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阿尔弗雷德把舰队厨师抓过来开会的次数几乎比正事会议还要频繁。 除了他之外,舰上还有一个人有点坐不住了。 “殿下!殿下请留步。” 奥斯汀在会议结束时跟了出来,阿尔弗雷德转身看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殿下,我父亲向您问安。”奥斯汀硬着头皮说,“还有……殿下,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出什么事了?” “昨天的睡眠时段中您急召了医生,今天又推迟了会议去了舰队厨房……是,那位出什么事了吗?” 修所在的套间也是阿尔弗雷德卧室所在的楼层,从一开始就被严令禁止所有人靠近,哪怕是奥斯汀这样的知情者,在整个航程中也根本没有见过修一面,只能靠阿尔弗雷德的这些动作推测里面的人是什么状态。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问道:“这是你父亲要你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的?” 奥斯汀一听他的语气就觉得有点不妙,他斟酌着说:“是我自己问的。在我们刚登舰的时候,我父亲听说……他生病了,也很关心,只是最近圣金宫加强了监视,他不方便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及时告知我父亲,我们可以提早安排好需要的资源,确保一降落就可以……” “我已经安排好了。”阿尔弗雷德打断道,“什么时候轮到斯通家来给他安排了?” 面对这句质问,奥斯汀垂下目光,顶住了压力说道:“殿下,我们毕竟是他的血亲,他是我的——” 话音还未落,他只觉得仿佛被顶级掠食者盯住了,脊背发凉,刻在基因里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僵硬,一时说出不话来——即便他是足够高级的基因继承者,仍然无法在黄金瞳的注视下泰然处之。 “奥斯汀,你是不是觉得,”阿尔弗雷德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才是他弟弟?” “什么?”奥斯汀完全没有明白,他不过是来关心表哥的病情,话题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不……” 阿尔弗雷德冰冷地说:“你记住了,他是我的!” “……是,殿下。” “这个世上,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人曾经喊过他哥哥,都被他亲手杀掉了。其中一个不自量力,想要抢走我的位置,他亲自把刀捅进了他的喉咙。”阿尔弗雷德说,语气是一种残忍的炫耀,“我警告你不要当第三个。” 事后,奥斯汀回想这个问题时百思不得其解——想要抢走阿尔弗雷德位置,是说二皇子吗?可二皇子不是服药后溺亡吗? 他怎么都想不到,阿尔弗雷德所说的位置,指的不是嫡皇子,而是“修的亲弟弟”这个位置。 不过此刻,奥斯汀想不了那么多,他被阿尔弗雷德的威势压得大气不敢出,只敢应声。 “你们是他的亲属,我给你们尊重,不是让你们来逾越冒犯我的。他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而不是你们,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殿下。” “很好。回答你最初的问题:他生病了,仅此而已。” 阿尔弗雷德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修只是病了。 阿尔弗雷德是这样对奥斯汀解释的,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在他们即将降落的前一个晚上,阿尔弗雷德感到身边一阵动静,他迅速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跟在修后面冲到了浴室。 修正撑着洗漱台在吐,阿尔弗雷德熟练地上前半揽着他,用身体支撑住他的重量,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就快降落了。”他说,不知道是在安慰修还是安慰自己,“降落了我们就去做手术……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难熬的恶心感过去了,修虚弱地重新洗脸漱口,被阿尔弗雷德抱回床上。 上一次,他在夜里起身呕吐后,阿尔弗雷德也想抱他,被他拒绝了,今天他没有拒绝,阿尔弗雷德却高兴不起来——他很清楚修是个多么要强的人,不拒绝只能是因为太难受了。 “睡吧。” 阿尔弗雷德在离修一臂远的地方躺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哥哥什么都不用担心。” 修僵住了。 自从狄忒斯登舰之后,阿尔弗雷德就再也没有在夜晚紧紧贴着自己睡觉了。临近降落,阿尔弗雷德白天很忙,到了夜里,又一直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哪怕刚刚才将他抱回来,回到床上,阿尔弗雷德又自动和他拉开了距离。 这才是正常的兄弟同寝的距离。修本以为自己会欣慰的,可他没有。 “你最近是不是有些焦躁。”修说,然后他又自己修正了说法,“应该是暴躁。舰队上的其他人没少受你的气吧。” 阿尔弗雷德顿了顿,苦笑道:“我还以为我在你面前装得挺好。” 修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要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修,回到房间以后都在刻意控制,但修还是看出来了。毕竟,修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日夜生活在同一个套间里,想要全然瞒过他是不可能的。 静谧的卧室里,修轻声说:“阿尔弗雷德,你还很年轻……你以后终归会有孩子的。” 阿尔弗雷德猛地坐了起来,咬牙问道:“你以为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失去了……因为这件事才心情糟糕?” 换个人来面对他的质问,大概已经吓得只会诺诺附和了,但是修很平静,他甚至都没起身,仍然躺在床上,反问道:“不是吗?你甚至都不敢说出‘失去孩子’这几个字眼。” 修很少这样刻薄,但他今天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这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阿尔弗雷德哑口无言,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说:“我不想撒谎说完全没有这个原因,但是只占百分之一!我心情糟糕是因为你很难受,我帮不了你。” 修看向他,没有否认他的说法,慢慢地说:“可你也在生我的气。” “我……什么?”阿尔弗雷德说,“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因为我不要它,你生气了。”修有些冷淡地说,“你不会想说这个完全没有吧?” “完全没有!” 他的否认激怒了修。 修在忍受了长时间的身体不适、精神起伏、以及连续很多个夜晚的冷待之后,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忍受阿尔弗雷德这样粉饰太平的态度了。 “那你——”为什么不再抱着我睡觉了? 修很想这样问,但那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只是在心中想想都觉得有失礼数。 于是他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一臂空隙,改口嘲讽道:“如果你一直都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我想也不会有今天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遍。 “你觉得,我是在生你的气?” 他说着,主动俯身过去,消灭了这一段距离,他没有碰到修的腹部,两腿分跨在修的身体两侧,一手撑在修的头旁边。 修被他困在了身体和床之间。明明丝毫没有惊惧,可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容貌,修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如果你不是在责备我,”修勉力保持镇定地说,“还能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个。” 阿尔弗雷德说,用一只手抓住了修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修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身体。 修在隔着衣物摸到那硬物触感的时候,脑中就一片空白,他白皙的脸上瞬间就飞起一抹红,拼命地试图缩回手,但是阿尔弗雷德死死地抓着,让他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裤子。 “感觉到了吗?狄忒斯说,如果现在我碰你,很可能伤到你。虽然我对我的自制力有信心,但是诱惑太强的时候,我必须杜绝自己犯错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修的手抓得更紧了些,不让他挣脱。 “你可能不知道这对我的诱惑力有多强,我也不敢说,怕你讨厌我。但是与其被你误会,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我每天躺在你身边都想要你,想和你接吻,想和你——” “阿尔弗雷德!”修几乎有点慌乱地用自由的那只手捂住他的嘴,“我……我知道了。我是说,既然你,你不是那个意思,那……是我想多了。” 阿尔弗雷德定定地看着身下的人,因为挣动,修的头发和衣物都有些散乱,面色是难得一见的微红。 他闭了闭眼,猛地放开了修的手。 “抱歉,我有点……”他说,“没吓到你吧?” 修摇了摇头,道:“没有。” 阿尔弗雷德翻身下了床,留下一句“我去洗个澡”,匆匆进了浴室。 睡到一半去洗澡,去做什么不言而喻。修侧过身,盯着他的背影消失的地方,眨了眨眼。 原来,阿尔弗雷德不是在责备他,不是在无声冷战,更不是在表达不满,而是……在保护他。 只因为他对阿尔弗雷德的吸引力太强,强到阿尔弗雷德担心自制力被击溃,必须依靠距离来辅助。 那些焦虑、憋闷、无处发泄的苦恼和多日的积郁,似乎因为得知了这件事而忽然消散了。 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所在的位置,那里正在跳动——似乎跳得有些太用力了。 “糟糕。”他喃喃地说。 第五十八章 继任 好在,修暂时不需要去面对他的内心,因为形势不允许他有那么空暇的时间。 第二天,皇太子的飞船高调抵达主行星民用星船港。 这消息在一天之前就不知为何传遍了整个帝国,主行星万人空巷,船港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在这样动荡、混乱、恐惧和失望的时刻,在圣白塔陨落、圣金宫失去民心的时刻,皇太子的回归引动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人都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他们的精神支柱,最后希望。 如此盛况,是皇帝出游时也没有的,阿尔弗雷德此次回程之高调,叫有的人想要下手都找不到机会。 “夹道迎接的民众太多,以至于皇太子的专车从星船港开出,原本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竟然开了整整六个小时才驶入皇家宫殿群落区……” 皇帝听着汇报,面皮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冷冷道:“这就是他让我和所有亲王、几位大公一起在这里等了他一下午的原因?” 汇报的侍者哪里敢答话,列坐在大殿两侧的亲王和大公们也都沉默不语。 “还只是太子呢,已经这么大的架子了。”皇帝坐在高位上说。 他这样说了,大殿内依旧没有人应和他说的话,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大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呼吸声都被压抑了。 就在这时,双扇的大门轰然而开,打碎了一室的僵硬沉闷。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阔步走进来,直直地往大殿尽头的太阳王座走去。 他金发,金眸,身披华贵的皇太子礼服——仅仅是披着而已,在华贵的礼服之下,是一身普通的军团士兵常服。 在圣金宫的大殿内,代表恒星的太阳王座前,他是如此的不合体统,又如此耀眼夺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皇帝也不例外,当他的黄金瞳闪耀着,径直迎面大步走来时,有那么一个瞬间,皇帝从心底升上来一种恐慌,认为这位皇太子是要当着所有亲王大公的面,直接将他从皇位上扯下,自己坐上来。 这一幕并没有发生,阿尔弗雷德最终停在了皇座之下,两双黄金瞳对峙了几秒,他敷衍地抚了一下胸,道:“陛下。” “太子。”皇帝说,为自己刚才的荒唐幻想感到恼怒,也对阿尔弗雷德用基因能力与他对峙的场面感到冒犯,“你知道自己迟到了多久吗?” “民众们十分热情,交通状况有些差。” “明知已经迟到,你还是先回了晨曦宫,然后才过来。你是故意的吗?” “陛下,”阿尔弗雷德状似不解地说,“我总不能就穿着军装常服来圣金宫大殿叙事吧,那多不成体统?我回了晨曦宫换衣服。” “你管你现在的装束叫体统吗?!” “您说这个。”阿尔弗雷德随意地拽了拽自己披着的皇太子礼服,“这是前太子留下的,尺寸不对,我穿不进去。我当皇太子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一直奔波在外,没有时间管这些事情,请诸位见谅。” 他自从继任皇太子,确实一直领军在外,然而皇帝可是一直待在圣金宫的,居然也没有让人为太子赶制一身合身的礼服。 有人瞥向皇帝,大殿之中暗流涌动。 皇帝又怎么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眯起眼正要回击,阿尔弗雷德又说:“陛下,比起我的礼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 “在圣金宫,还轮不到你来决定议事主题。” 皇帝不想被他夺过话语主动权,刚说了这么一句,却意外被人打断了。 斯通大元帅说:“陛下,我也认为军情比皇太子的服饰更重要。” 这一下无疑是在水面扔下了一颗石头,原本是底下暗潮汹涌,如今水花四溅,激荡已经被搬上了台面。 两侧的亲王和公爵们有的状若未闻,有的在大厅几人中来回扫视,还有的互相使眼色,在皇帝还没开口之前,先前被盘问得最频繁的一个亲王突然说:“陛下,不如我们先听听军情吧。您大可以私下教导太子礼仪。” 皇帝脑中一响,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阿尔弗雷德刻意制造了冲突,给了这些人公开投诚的机会,而大元帅和他的这位堂兄抓住了机会——还是说,大元帅和这位亲王本就是阿尔弗雷德一派,这是商量好的?还是说这两人中有人是临时投诚,有人在演戏…… 皇帝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他知道了,阿尔弗雷德今天进宫是有备而来,是来发难的。 今天,恐怕比他想的要凶险得多。 皇帝僵硬道:“既然如此,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紧急的军情?” “也不是很紧急,不过确实很重要。”阿尔弗雷德说,“自称‘联邦’的那个文明,他们要与我们正式接触了。” 在圣金宫议事大殿这种场合,是不可能哗然的,但这句话一出,还是激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按理说这也是很不合规矩的,在全是宗亲和实权公爵的场合更不多见,可见这消息的冲击力。 皇帝顾不上呵斥别人,对阿尔弗雷德追问道:“正式是什么意思?” “他们就要来了,不是流窜在外的星盗,而是代表他们首脑意志的正规军。” “不可能!”皇帝下意识地否定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情报?我完全没有收到相关的——” “我还以为,我才是那个亲自深入了联邦飞船的人。”阿尔弗雷德说,“您却更相信坐在圣金宫的自己得到的情报吗?” “你应该是那个给我提供情报的人!”皇帝怒道,“你在飞船坠毁那天就知道了?!这么紧急的军情,你为什么隐瞒了这么久不报?” “鉴于我们两个文明之间的距离,和我获知的他们的出发时间,这并不是一个太过紧急的军情。”阿尔弗雷德平静道,“更何况,我已经调动了光军团的探测器向边境外扩展布防,确保到时候能提前探知,给我们留下充足的反应时间。” 皇帝危险地看向斯通元帅。 “大元帅,军团这么大的动作,我为什么一点不知情?” 斯通元帅简单地说:“太子摄政,我听令于太子。”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他环视了一圈,看到那些亲王、公爵的神情,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反了!”他暴怒地站起来,指着斯通元帅说,“太子什么时候摄政了?!我是死了吗?” “陛下,不要激动,您要是死了,我就不是摄政,是登基了。”阿尔弗雷德不急不缓地说,说完也不顾皇帝的脸色,转身面向殿下坐着的其他人,“诸位宗亲,诸位公爵,自帝国建立起,圣金宫、圣白塔和光影军团就如同最稳固的三角支撑着帝国。如果圣白塔的大祭司和光影军团的大元帅都认为,圣金宫应该换人主事,你们觉得,这个提议是不是该被考虑呢?” 先前已经投诚的阿尔弗雷德的堂叔第一个应声道:“这是当然!大敌临近,我支持暂时由太子摄政!” 另一个最近饱受皇帝问讯的公爵挣扎了片刻,也说:“陛下近日身体欠佳,让太子摄政为陛下分忧……也许不失为一个好提议。” 皇帝站在太阳王座前,冰冷地看着底下的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果然早就秘密结党。”皇帝冷笑道,“就连大祭司同意太子摄政这样的谎话都编得出来——大祭司已经死了,太子,这不是你亲自向我报告的吗?” “我只是向您报告,前太子殉国,大祭司死亡。”阿尔弗雷德说,“大祭司是世袭,他一死,爵位和头衔自然由他的子女继任——现任大祭司极力赞同由我摄政。” 皇帝的眼瞳微微睁大了,他半信半疑道:“大祭司之子……”他花了几秒才想起来那男孩叫什么名字,“约书亚还活着?” 阿尔弗雷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说:“前任大祭司之子活了下来,我将他带回了主行星。按照旧例,他自动成为圣白塔的主人,新任大祭司。” “太荒诞了。”皇帝驳斥道,“就凭你这样几句话的口述——” 他话音未落,大厅尽头那扇双开的高大木门被推开了。 门外的人慢步走了进来。来人体态年轻,身姿挺拔而修长,身着纯白及地的大祭司斗篷,他走至阿尔弗雷德身边,而后褪下了斗篷兜帽,露出一张大殿中所有人都熟悉的面孔。 第五十九章 验亲 “陛下。” 来人抚胸行礼,他的礼节标准,无可挑剔,但是大殿里所有亲王们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似的。 惊世骇俗的不是他的举动,而是那张脸——也许平民认不出,但在座的不是皇室宗亲就是权臣重臣,哪有认不出来的。 这个人分明就是据说被绑架后殉国的前皇太子,修。 “你——”皇帝抬手指着修,厉声质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不是时候不对,修真想立即给阿尔弗雷德上一课:看,这就叫做敏锐。 别人只忙着惊诧于死人复活,只有皇帝第一时间关注到了最大的威胁。 这里是圣金宫,任何人进来前都必须得到皇帝的邀请或者允许,然而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议事大厅——外面一定出事了。 “陛下,我正要向您汇报。”修镇定自若地说,“圣金宫的侍卫不知为何都倒地昏迷了,不过您不用担心,我第一时间将情况汇报给了军团,他们已经抽调最精锐的部队前来保护圣金宫,您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 “倒地昏迷。” 皇帝重复道,冷冷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他进来的时候,黄金瞳已经在燃烧了,那么进门之前他做了什么…… 阿尔弗雷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大厅里人心浮动,尽管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知道阿尔弗雷德回来一定会掀起风波,可没有想到,如今的这位皇太子和上一位完全不是一个作风。 他才刚刚降落几个小时而已,居然已经动用武力围住了圣金宫,这已经不是风波了,而是以雷霆之势搅得局面天翻地覆。 这是年少狂妄?还是真的有底气?可大元帅为何肯这样帮他,一点后路都没给自己留啊! 今天要是不表态,大概很难走的掉了,可是到底选哪一边站……有的人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偏偏这个时候,皇帝寄希望于靠殿内的人对抗皇太子,开始点名了。 “麦肯公爵。”他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麦肯公爵很想说没有,但是形势不允许。他的爵位并非世袭,而是由这一任皇帝亲封的,是皇帝的心腹,家族荣耀都系在皇帝身上,他就算倒戈也不会受重用,必须要一力保皇。 “是的,陛下,我有。”他咬牙道,“谁能证明这位先生是大祭司之子?我们都见过那个年轻人,他根本不长这样!这分明是——” “我能。”斯通元帅突然说,打断了他的话。 皇帝和阿尔弗雷德都没有说话,任由各自麾下的势力碰撞在一起。 “他是前任大祭司的长子,我长姐的儿子,我的外甥。”斯通元帅说。 麦肯公爵一惊,立即说:“前任大祭司只有一个孩子,而您的长姐没有留下孩子,这是人尽皆知的!” “人尽皆知吗?”斯通元帅说,“不见得吧。这只是前任大祭司的一面之词,你们只是听信了而已。实际上,我的长姐有血脉延续,他现在就站在我们面前。前任大祭司一直将他秘密养在圣白塔,大家不知道罢了。” “你说那是大祭司的一面之词,现在又何尝不是你大元帅的一面之词?” 听到这里,修出声道:“那就验吧。” “……什么?” “基因检验。看看我和大元帅有没有血缘关系。”修说,抬首看着站在王座前的人,“还有别人有什么疑惑的话,也可以一起验。” 皇帝和他的坦然的眼神对上了,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不安,就好像有他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戏,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修敢主动要求验基因呢? “修。”皇帝喊了他的名字,似乎这样身份就可以被确定,“你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撒这样的谎,难道以为可以成功吗?你是我的儿子!” “陛下,恐怕这正是我力推太子殿下摄政的原因。”修走上前一步,直面皇帝,“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已经出现了幻想的症状。身为白氏的家主,圣白塔的主人,我有责任督促圣金宫……” 皇帝高声喊道:“胡言乱语!” 随着这声饱含怒气的斥责,他身前的一个水晶装饰花瓶应声而碎,碎裂的水晶直直朝着修飞射而来! 惊呼四起,然而修居然不躲不避地站在那里。 眨眼之间,水晶碎片硬生生停在半空,既没有掉落,也没有继续前进攻击,就那样僵持在修的面前颤动不已,似乎有双方正在那上面角力。 在修的身前身后,都各有一双黄金瞳在灼灼燃烧。 修优雅地理了理自己雪白的祭司袍,仿佛面前的水晶碎片不存在似的,眼睛都不眨地继续说了下去:“……督促圣金宫选出合适的人选摄政。既然现在有储君,那自然就该由储君来担当这个角色。” 皇帝的鬓角有一滴汗滑下,反观阿尔弗雷德,面色轻松不说,竟然还弯唇笑了一下。 “陛下,这个大殿里可不止你我两个黄金瞳。难得大家聚得这么齐,不如你们一起上啊,看看——” 他眼眸中的金黄之色愈烧愈烈,和皇帝背后,那王座上代表远古太阳的燃烧恒星遥相呼应。 “——看看这世间的黄金瞳加起来,能不能敌得过我一个!” 他话音刚落,僵持在半空的水晶碎片急速倒退,飞梭一般射到皇帝面前,皇帝惊得后退一步,被王座绊倒,狼狈跌坐在他的皇位上。 那些尖锐的水晶堪堪悬停在皇帝的眼前,只差一毫就可以击穿他的眼球,但几秒之后,它们纷纷掉落在了皇帝的脚边。 皇帝瘫坐在了皇位上,久久无法起身,仿佛尖刺还悬停在他眼球前似的。 公认为最纯粹、最强大的黄金瞳继承者,皇帝本人,竟然在基因能力的对抗中输了,而且输得这么难看,这么彻底。就在这圣金宫的大殿上,阿尔弗雷德看上去毫不费力地击溃了皇帝。 如此狂妄,如此耀眼! 修看着阿尔弗雷德,完全移不开视线。 在这个慕强的文明中,黄金瞳就是顶级基因的代表,而他竟然放言一人对抗世间的所有黄金瞳,简直就是现世战神,强悍得不可思议,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折服。 就连麦肯公爵都闭上了嘴,没有为皇帝发声斥责太子犯上。 “还有没有人,对我摄政有意见?” 阿尔弗雷德问。 那双燃烧的黄金瞳扫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盯住的人都颤栗地垂下头颅,以示臣服。 无人出声反对。 “既然如此,根据帝国法,由大元帅和大祭司提起的——” “我要验。”一个色厉内荏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阿尔弗雷德瞥向皇帝,问:“你要验大祭司和你的血缘关系吗?” “对。”皇帝强撑着说,“他不是大祭司,他是皇子,他的意见不能算数,你们启动不了摄政议案。” 修点头道:“可以。” “不能由你们的人验,要我指定人,直接进圣金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操作,当场出结果。除了测我的,大元帅的,我还要叫一个白氏族人到场,也与他的基因比对,这样才能证明确实是白氏后代。”皇帝一口气说,他看向其他的人,再次重复道,“缺了大祭司,不能启动摄政议案,这是开国大帝定下的!” “陛下,请您快点叫人。”阿尔弗雷德不耐烦道,“大祭司和我长途跋涉,都很累。” 皇帝当众拨出了通讯,很快他要求的医疗团队和白氏族人就到了,驻守在外面的军团士兵协助他们把大型检测仪器搬运进来安装。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斯通元帅和修分别被取了一点血液。 “等等。”皇帝看向阿尔弗雷德,命令道,“还有皇太子的血。” 阿尔弗雷德反应很快,冷笑道:“您在怀疑什么呢?” 皇帝说:“如果他是个非婚生子,即使确实是白氏后代,也不能继承大祭司的职位和爵位!” 他坚决不肯承认修就是斯通家和白氏的后代,这对他来说是最差的结果,现在他几乎在明说了,他在高度怀疑修是大祭司和先皇后偷情的产物,如此一来,阿尔弗雷德和修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这是可以检测出来的。 “陛下说得对。”修平静道,“我也觉得非婚生子没有那个资格。” 在场的,只有皇帝曾经试图扶私生子上位。他脸色愈发阴沉,但没有发作,催促道:“皇太子,你的血。” 修从袍子里伸出手推了阿尔弗雷德一下,阿尔弗雷德去抽血了。 “如果我没记错,先皇后是金发。” 皇帝说着,厌恶地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的金发,又看了一眼修的黑发,突然点名道:“约克亲王!过来,你也需要抽血检验。” 黑发的约克亲王完全懵了,还没等他说什么,皇帝又说:“不,不,不止你!所有黑发的亲王,年龄在五十岁……不,四十五岁以上的,都必须进行检测!” “看到了吗?”修站在阿尔弗雷德身后,轻声说,“我们没有逼疯他,是‘怀疑’把他逼疯了。” 第六十章 注定 阿尔弗雷德借着祭司袍的遮掩偷偷捏了捏修的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陛下,您确信不用再请一个精神方面的医生来吗?”先前已经选边站了的亲王嘲讽道,“现在看来,大祭司的判断不无道理!” 修刚才说皇帝精神状态不稳定,现在皇帝状似疯癫,另一边的人自然立即抓住机会攻讦——阿尔弗雷德刚才对抗皇帝时的强势表现,给了他们直接犯上的依仗。 即使这样,皇帝依然强硬地让所有黑发的人都抽了血。 “他其实已经相信了。”阿尔弗雷德嗤笑着说。他抱臂站在一边,低声对他身边的大元帅和修说话:“不然不会这么发疯。他越是疯狂地不放过一点微小的翻盘的可能性,越说明他其实已经相信了我们的话,在垂死挣扎罢了。要我说,何必这么麻烦……” “流程还是要走。”修平静地打断他,“否则你即使上位,也名不正言不顺。” 来的医疗团队人不少,他们说话间,所有的血样都采集完毕,无缝开始了检测,所有人回到大殿之中落座,同时看着隔壁偏殿中医生们的监视景象。 这情景似乎有些可笑,所有帝国公爵以上的贵族、大臣和宗亲们齐聚一堂,守着几个医生和研究员等待一份基因报告。 大祭司端坐在皇帝的下首,背脊挺直,面色肃穆。 祖先们艰难探索环境时,基因改造计划刚刚启动时,他们的文明损失惨重,无征兆爆发的自然灾害和频繁失败的基因实验,让许多人开始祈求神明的眷顾,以求内心寄托。 尽管在近代皇权的刻意打压之下,神权早已没有帝国建立前那样鼎盛,大祭司这个职位更是没有实权,不过在受教育程度普遍不太高的底层民众中,还是有着相当一部分人信神的。每一年由大祭司举办的祭神仪式就是每年皇室亲善民众的工具。 在这些底层民众眼中,建立帝国时大祭司得到神的指引和眷顾,将神力灌注在开国大帝身上,将人类从生存危机中带领出来。圣白塔、大祭司,这些都是帝国仍然与神明紧密连结的象征,也是他们的精神寄托。 阿尔弗雷德看着端坐在大祭司位置上的修。 他穿着及地的雪白长袍斗篷,即使最挑剔的礼仪官也一定会赞赏他的高贵端庄的仪态,他的皮肤白而光洁,原本就耐看的容颜在这一身衣袍的衬托下,竟然平添了一些神圣的感觉。 阿尔弗雷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很久,久到修实在忍不住,微微侧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在这种场合一直盯着大祭司的脸看。 “还要等待很久呢,不如我们先议事吧,总好过浪费时间。”阿尔弗雷德无辜地对修眨了眨眼,“我已经决心要重建圣白塔。” 皇帝瞥了他一眼,说道:“不行。” “我没有和您商量,只是通知各位亲王和公爵一声。”阿尔弗雷德说,“在前任大祭司和他的小儿子身故前,我曾应允过他们此事。我一向重诺,即使他们已经死了,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办到。” 刚才被迫抽了血的约克亲王说:“民间惶然不安,这个时候修葺圣白塔是安抚民心的好方式。” 陆续又有几个公爵出声评议,话里话外都是赞扬这个提议。 阿尔弗雷德说他“已经决定”的时候,没有人想当众反驳他,但大多数人还是不敢过分得罪皇帝,因为他们还在等待检测结果。 皇帝已经尝试发出去数个命令,给军团,给自己的内宫侍卫,都石沉大海,他不得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检测结果身上。 没有人敢提离开,众人一起度过了难捱的几个小时候,第一批报告终于出来了。 “陛下,这是您和皇太子殿下、大祭司阁下的亲子关系鉴定报告。” 为首的医生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垂着头给皇帝递去报告书,但阿尔弗雷德制止了他。 “当众宣读吧。”他说,“陛下强留了这么多人几个小时,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见证此刻吗?” 皇帝命令道:“读。” 那医生只能掀开了报告书,实际上他不需要照着读,鉴定是他亲自做的,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时间最赶的一组鉴定,结果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陛下,结果显示:大祭司阁下确实有白氏血统。您与皇太子殿下是父子关系,您与大祭司阁下并无亲缘关系,皇太子殿下与大祭司阁下,并无亲缘关系。” 修根本就不是先皇后生出的孩子,没有皇家血统,而是大祭司的后代。 尽管有心理准备,大厅里依然响起了一片惊异的声音,但他们不敢公然说“当了二十几年皇太子的人怎么会不是皇子”这种话,因为阿尔弗雷德和大元帅亲口为修先前的人生背书,没人想找死去质疑他们。 “其他人的检测结果呢!”皇帝吼道,“其他人的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这一组就只有这几位……已经是最快了,陛下。”医生战栗地说,“下一批结果,仍然需要花费相同的时间……还有三批没有验。还……还验吗?” 其实,结论几乎已经出来了。 “验!为什么不验?”皇帝高声说。 “陛下,”有的亲王看不下去,劝道,“我觉得,可以直接进入太子摄政的表态环节了,由您来亲自主持会很体面。” “住口!”皇帝暴怒地大喝道,霍然站了起来,“他即便不是我的儿子,也不会是斯通家和白氏的后代!我倒要看看,他是你们谁的儿子,能让你们这样帮着他!全部验完!一个都不准漏!我会亲自在这里守着,直到结果出来!” 以阿尔弗雷德绝佳的耳力,他听见旁边的一个公爵与另一个低声耳语。 “……太不体面了……” “好几代没有发生过宫变了,他过得太顺利了……” 修站起身,冷淡地说:“很遗憾,大家都已经见证,我们的陛下已经失去了正常的理智。按照应急预案,皇储在这种情况下自动紧急摄政,无需议案决策。但是,皇太子殿下,我认为您不应当摄政。” 大厅一静。 修继续道:“我认为,在这样的艰难时刻,我们应该大胆拥立新帝登基,以拯救我们的家园。” 直到深夜,圣金宫的议事大殿内才止息了争论。 皇太子——现在已经是摄政王,全面接管了圣金宫,他将为皇帝寻找合适的修养居所,等待圣白塔和礼仪官拿出具体的登基大典章程。 “即日起,圣白塔将会被重新翻修,以请求神明如眷顾我们的先祖一样,眷顾于我们。”阿尔弗雷德说,“这段时间大祭司就暂居圣金宫吧。” 修正要推拒,然而他忽然想起,这是阿尔弗雷德摄政后第一个明确指令,他带头反对的话…… “是,殿下。”他说。 “让医生们把剩下所有检测做完,结果呈给陛下。”阿尔弗雷德继续说,“大元帅,请你亲自确保鉴定结束后的血液样本销毁工作。这些可都是我们帝国的支柱,谁的基因资料都不容外泄。” 斯通元帅垂首应是。 皇帝瘫坐在皇位上,看着阿尔弗雷德半点也不生涩地主持了他的第一次摄政会议,看着他宣布会议结束。 修的脸色比进来时还要雪白,尽管他一直竭力掩饰,大多数人也都看出他身体不适。 别人只会以为他是旅途疲劳,只有阿尔弗雷德知道是为什么。 “大祭司。”他将自己的手臂递给修,“你没在圣金宫留宿过吧。请随我来,我给你带路。” “殿下,这不合——” “大祭司,请。”阿尔弗雷德坚持地说。 修于是搭上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臂,和他一起离开,让阿尔弗雷德不动声色地替他承担了部分身体的重量。 落在正陆续出殿的亲王们的眼中,只是认为摄政王在给这位新大祭司面子而已。 “你们不忠!”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喊道,众人转过头,只见皇帝还坐在皇座上,似乎一夜之间老了数岁,“你们不忠君!阿尔弗雷德,你以为等你当上了君主,他们就会突然变得忠君了吗?” 阿尔弗雷德正要还击,修已经先于他开口说道:“陛下,二十八年前,我的舅舅和外祖父曾经求您为斯通家族主持公道,彻查我母亲的死因,然而您对圣白塔地下的非法实验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彻查。” 皇帝没想到他这时提这个,但是他已经明白了过来,眼睛可怖地瞪大了。 “我在想,如果您当时偏向了‘公正’,而非‘制衡’的话,您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修说,“不过,您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您与我的命运,注定要如此发展。” 他说完,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告退礼。 “再见,陛下。” 第六十一章 手术 天已经黑透了,有些亲王并不住在主行星,阿尔弗雷德客气地请他们留在圣金宫过夜。 圣金宫并不是单个宫殿的称呼,而是一个宫殿群,多的是地方能够安置这些人。 阿尔弗雷德一路把修送进副宫殿的寝室里。 仆人们鱼贯退出,殿门关闭之后,阿尔弗雷德一把打横抱起了修。 修宽大的洁白长袍垂了下去,他小小地惊呼一声,一下子扔掉了在人前对皇太子的毕恭毕敬,轻声斥道:“阿尔弗雷德!这里是圣金宫!” 阿尔弗雷德抱着他拾阶而上,满不在乎:“圣金宫怎么了?” “你是摄政王,怎么能在圣金宫抱着……”修也知道其实他改变不了阿尔弗雷德的观念,无奈地停止了说教,小声地抱怨,“我甚至连祭祀袍都还没脱。这成何体统……” 阿尔弗雷德把他放在床上,说道:“体统?” 他俯身接近修,将神圣不可亵渎的大祭司困在自己和床的中间。 “这里是圣金宫,我是圣金宫的主人。”他说,“我就是体统。” 修的呼吸一滞,觉得阿尔弗雷德就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王者,不仅强大,还英俊。 “你说得对。”他赞同道,就这样轻易被说服了,没再纠缠这个问题。 阿尔弗雷德疑惑地被推去隔壁套间的浴室洗澡了。 本来以为会挨骂的,居然没有。修今天似乎格外好说话,阿尔弗雷德把这归结于事情办得很顺利,修心情愉快。 等他洗去一天的疲乏,重新回到修的寝室里,修刚刚换好睡衣上床,正要关灯。 见到阿尔弗雷德进来,他似乎有些惊讶。 “你今晚睡副殿?” 阿尔弗雷德道:“老头子还没搬出主殿呢,我就是想宣示主权也不能去和他挤一个宫睡吧。” “主殿里卧室很多的。” 修这样说,却没有阻止阿尔弗雷德上床挤进他的被子里。 “算了,和他睡一个宫里我难受。”阿尔弗雷德说,“等安排了他搬出去再说。” 两人躺下来,阿尔弗雷德又说:“再说,我睡得离你稍微远了点你都要发火,我要是睡到别的宫里去,你还不得把圣金宫砸了。” 修面无表情地说:“我明天就着手安排他出宫,你很快就能睡进主宫殿了。” “哥哥我开玩笑的!”阿尔弗雷德求饶地说,趁机又贴近了一点,“是我想要和你睡在一起。” 今天在所有人面前,喊出“世间的黄金瞳加起来不敌我一个”的人,强大到威慑住这星际帝国所有权贵的男人,现在在他怀里讨饶撒娇。 修用力撸了几下刚洗过的清爽金毛,心软地说:“今天很累吧,一直在用能力。” “摧毁一艘飞船是很累,这个算什么。”阿尔弗雷德哼出一点气音,以表示不屑,“这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回来的的时候,你都站不住了。” “没有那么夸张。” “你的脸色现在还是很苍白。”阿尔弗雷德心疼地说,“我说今天不让你来,让你待在晨曦宫等,你一定要来。” 修说:“我不来,你今天镇得住场吗?” “怎么镇不住——” “用什么,暴力吗?” 阿尔弗雷德噎了一下,声音弱了下去:“暴力有用啊。暴力即强权。” “是有用,而且在这样的动荡时尤其有用,也许大家会乐见一位强势的君主。但是帝国不会一直动荡下去……” 修无意识地揉着阿尔弗雷德毛茸茸的金发。 “文件是我帮你翻译的,我知道‘联盟’即将与我们正式接触这件事远比你今天说的要紧急。你昨天还说,要和皇帝速战速决就是因为这件事拖不得,你要立即摄政,以便召集内阁讨论应对方案。前一天靠着军团围堵圣金宫,威逼皇帝和所有亲王才得以上位,后一天就要和他们共事,终究有隐患,不如这样名正言顺的走正当程序逼他退位。” 阿尔弗雷德被他揉得有点昏昏欲睡,就听见修又说:“再说,其实这才是你原本的计划。大祭司的这身礼服斗篷我穿着完全合身,因为这是你提早吩咐人量身定制的,不是吗?” 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清醒了。 他抬眼看向修,在寝室柔和的夜灯下,修的神色平静而温和,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的。”阿尔弗雷德保持冷静地说,“但这不是我最初冒险去救你的原因。” “我知道。” “降落的时候我要求你不要来也是真心的。因为你身体不好,我不想你一降落就这么劳累,那时候我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 “我知道。我能想到的最优方案也就是这样了,我认为你最初制定的这个计划很好,很周全,很成熟。”修有点无奈,“你紧张什么?” 阿尔弗雷德刚才屏住的那口气这才敢呼出来,他说:“我怕你误会我……” “不会的。” “……你最近有点敏感。” 阿尔弗雷德脱口说完了后半句,房间里安静了一瞬,修疑惑地问:“有吗?” 当然有!阿尔弗雷德心想。 但他不敢抱怨这个问题,因为据他私下询问医生,得知这很有可能是受……怀孕的影响。 “我问过狄忒斯了,他说我们最近就可以做……那个手术。”他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你想要哪一天做?” 修沉默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没有催他,事实上,他希望修永远不要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还是不要最近做了。” 修说,没有人问他,但是他还是一口气说了很长的理由,比起解释给阿尔弗雷德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最近我会非常忙,不适合做手术。我需要给老皇帝找一个合适的修养星球,安排你的登基大典,还有很多遗留的问题,比如说老皇帝的情妇,宫殿仆人的更换……你需要专心在‘联邦’身上,这些琐事不该占用你的精力,但是交给别人处理我不放心,最好还是我亲自帮你料理。” 阿尔弗雷德自然不会反对,他立即说:“那我明天问问狄忒斯,看看过一段时间再做会不会伤身体。” 修“嗯”了一声,他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很快地说:“睡吧,明天要开始忙了。” 阿尔弗雷德把修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关掉了夜灯。 尽管他宣称自己不累,但是他很快陷入了睡眠,比往常用的入睡时间要短得多。 修在这片宁静的黑暗中睁开眼,凝视着阿尔弗雷德模糊的轮廓。 他的手动了动,微微抬起,似乎是想要摸一下自己的腹部,但是他终究只是握了一下拳,又将手放回了原处。 反正都是要拿掉的。 他这样想着,阖眼睡去。 第六十二章 决定 “大祭司阁下最近几日好了很多。”狄忒斯例行汇报道。 阿尔弗雷德回到主行星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这几日里,他以摄政皇储的身份露面发表公开演讲、重组内阁、削去了一部分人的爵位、新封了几个贵族、调整了一些关键职位,更别提每天都在召开不同的会议,商定接触“联邦”的对策…… 即便忙成这样,一天的时间恨不能掰开成两天用,他仍然每一日雷打不动地单独召见一次狄忒斯。 “比起在舰上是好了不少,不过今天起床的时候,他好像还是觉得恶心。”阿尔弗雷德皱眉道,“虽然他没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早饭吃得很少。” 狄忒斯埋头把这条记录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见状又说:“怎么,你今天去,他没有说吗?” 狄忒斯停了笔,无奈道:“殿下……我今日没能见到大祭司阁下。” “我不是吩咐你,每天都要去给他例行检查一遍身体吗?” 明明这口吻不算太严厉,只是在询问而已,但狄忒斯仍然不由自主深深弯下了腰,臣服地向面前的准皇帝告罪。 “大祭司阁下回绝了我进入副殿的请求……他说今日太忙,要求我明日再去。”他解释道,“您摄政的第一日就宣告过,大祭司借住在圣金宫内,他的命令如同您的命令,我不敢违背大祭司。” 阿尔弗雷德点头道:“不错。” 他没有动怒,狄忒斯松了一口气。 这位即将登基的年轻皇帝在这几日里表现出了和他的年龄完全相反的强硬和老练,狄忒斯虽然只是个医生,但回到了皇家医疗团队里,他听到了来自很多方面的声音,对阿尔弗雷德的态度自然越发的恭敬谨慎起来。 就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皇帝。 “狄忒斯,我上次问过你推迟手术的事。但是我一直没有问过你……”阿尔弗雷德的手指敲击着座椅的扶手,似乎他自己也在犹豫要不要询问这个问题。 狄忒斯安静地等待着,终于,阿尔弗雷德还是问了出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一直都不做手术,不拿掉它,最后会怎么样?” 阿尔弗雷德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修还在伏案工作。 两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今天很忙吗?” “今天终于把老皇帝送走了,他不太安分,我亲自去盯了全程。”修先回答道。 “怪不得。狄忒斯说你今天没让他来。”阿尔弗雷德挥手让仆人们离开,自己走上前道,“我刚才在和他聊手术的事,说的久了点。” 修无奈道:“真的不用让他天天来,太耽误时间了。” “耽误就耽误吧,你的健康最重要。” 阿尔弗雷德走到修身边,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一手环过修的肩膀,倾身去看修的桌面。 “这么晚了,你还在写什么?” 这个动作完全将修拢进了怀里,然而修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礼,拿起那份手稿道:“正好快写完了。我整理了各方面的情报——前大祭司搜集到的,圣白塔里搜出来的,我在联邦的飞船上探知的,飞船残骸里分析出来的——做了一个情报汇总分析。你明天不是要召集整个内阁开决策会吗?你可以带着这个去。” “或者你带着这个去。”阿尔弗雷德说。 “我们讨论过这件事了,我不会参与这种会议的。”修说,“阿尔弗雷德,大祭司是不握实权的,大元帅在大部分时候也不姓斯通,你的祖辈们已经证明了这两条原则是巩固皇权的有效手段……你在听吗?” 阿尔弗雷德埋首在修的脖颈间嗅闻,这下修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他的动作了,那充满了侵略和占有欲望的气息喷在他光裸的脖颈上,他生理性地瑟缩了一下,如同猎物被捕食者捉到后的本能战栗。 然而生理反应归生理反应,修反手推了一下阿尔弗雷德金灿灿的脑袋。 “干什么呢?” “你的香味回来了。”阿尔弗雷德有些惊奇地说,“晨曦宫皇太子寝殿的味道。你让人换了安眠香薰吗?” 修移开了目光。 “你不是喜欢这一款吗?今天刚叫人拿来,我检查了一下,应该是沾上了味道。” “我不喜欢用安眠香薰。”阿尔弗雷德说,“晚上别点了。” 修僵硬了一瞬,然而下一秒就听身后的人继续道:“你拿去熏衣服吧,我每天晚上抱着你闻就行了。” 修自然不可能说“好”,但是,让阿尔弗雷德有些意外的是,他也没说“不好”,只是停顿了一会儿,拿起桌上的手稿晃了晃。 “别开玩笑了,说正事。” 阿尔弗雷德接过了手稿,这才发现有厚厚的一沓,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你这么忙,哪来的时间整理这些?” 修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帮他安排好了老皇帝的养老星球,料理圣金宫的仆从侍卫更换,筹备登基大典,就连阿尔弗雷德的公开演讲稿都是他起草的。 “白天没时间,所以我现在在做啊。有很多材料需要翻译,我不太熟练,不然可以更快。”修叹了一口气,“等忙过你登基的这一阵,你要尽快给我几个人,我们需要培养未来的御用翻译官。那一边已经有了可以流畅说帝国通用语的翻译员,我们已经落后了。” 阿尔弗雷德点头,翻动着那些手稿,大部分都是他知道的,各种零散的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被修条理清晰地整理了出来,添加了许多注释。 他一边翻,一边说道:“今天他们又是吵了一天,从早上吵到中午,吃完饭接着吵……这事在我正式登基后必须要决定了,时间也等不了了。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们应该把那艘探测舰打下来吗?” “我觉得,”修态度谨慎地说,“这件事应该由你来决定。” 阿尔弗雷德合上了手稿,他说:“最后当然是由我来决定,而且我也不应该询问大祭司的意见。但是,”他忽然话锋一转,“我想要在家里问问我哥哥的意见。哥哥,你觉得我们应该打吗?” 修没有立即说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阿尔弗雷德耐心地等着。 “如果,”修说,“现在忽然发现了这样一个文明。他们与我们同源,大家都是人类,没什么不可知的恐惧,并且,他们的科技水平、领地大小、人口数量都远远的低于我们。我们有足够的技术力去主动接触他们,他们却不可能碰得到我们,也就是说,无论我们过去做什么,他们都无法过来对我们以眼还眼。现在已知这些落后的一小群人类拥有一种我们没有的技术,我们很感兴趣。这种情况下,你是皇帝,你会怎么做?” 阿尔弗雷德没有答,而是反问道:“如果你是皇帝呢?” “如果我是皇帝,我就会主张吞并他们。”修说,“我考虑的无非是以哪种手段吞并。尽管科技落后,但那个文明在主场是否也不堪我们一击呢?他们的实际战斗能力如何?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再加上还有不少大臣反对我的主张……” 他边说边用手点了点其中一页手稿。 阿尔弗雷德明白他的意思。那一页上面正写到:有一些情报显示,联邦内部并非没有分歧,有相当一部分人与现在这位“总统”的主张相悖。“总统”并不完全等于皇帝,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古老政体,“总统”更换频繁,权力极其受限,很有可能被迫做出某种妥协。 “……因为反对我的势力太强,于是最后达成了折中方案。”修继续说道,“那就是我们派出一个先遣的无人探测舰去试探那个文明,根据对方的反应,我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阿尔弗雷德点头道:“那么对方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你才会决定放弃吞并呢?” “不会。”修说,“无论对方是什么反应,我都不会放弃吞并。但是有一种……会让我重新评估对方的危险程度,因为产生忌惮而放缓计划。” 他看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笑了起来。 “哥哥,我们的思路完全一致。” 修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他说:“你其实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 “你其实也早就思考过这件事,为什么我问的时候不肯说呢?”阿尔弗雷德俯身贴近修的脸,“你不想让我去,对吗?” 修默然片刻,才咬牙道:“那很危险!和那艘星盗的非官方飞船根本不是一个等级!我……”他紧紧地攥住阿尔弗雷德的手腕,那力道显示了他的不安,“我很担心。” “别担心。” 阿尔弗雷德说,他倾身抱住了修。 “我会为帝国,为你——碾碎他们!” 第六十三章 落泪 布置在遥远境外的探测器传回了消息,已经有一支小型舰队进入了探测范围。 就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帝国举行了登基典礼。 这注定是帝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这是开国大帝以后,第一位宣布纪元更替的皇帝。 茫茫太空之中,人类找到了另一个同源的文明,从此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至于未来人们提起这个纪元时,底色是明朗还是晦暗,全看这位亲口宣布新纪元开启的皇帝,这位刚一登基,就在登基演讲中宣布要御驾亲征的皇帝,这一战是胜还是败。 “这不合规矩!” 晚宴上,麦肯公爵端着一杯红酒,不满地和另一位公爵抱怨。 “陛下也太独断专行了,御驾亲征的事情内阁还没有最后决定不是吗?他竟然在那样的场合直接宣布了——这也就算了,好歹我们事先知道,不算措手不及。可是加封异姓亲王的事情,也太突然了!” 阿尔弗雷德在登基典礼中加封了几位亲王,其中就有新任的大祭司,也是这次加封中唯一的一位异姓亲王。 异姓亲王在整个帝国历史上都极其罕见,因此叫许多人都非常意外。 正和麦肯公爵说话的公爵是阿尔弗雷德的一位远房叔叔,他并没有回应这句抱怨,反而是两人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什么时候陛下做决定,需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两人转身看去,只见他们正议论的主角之一,大祭司,正朝他们走来。 他仍穿着典礼上那身雪白华贵的宽大祭司礼袍,为了体现亲王的尊贵,那祭司袍的领口、袖口和衣摆处新增了耀眼的金色——代表皇室的金色。 这花纹制式和皇太子礼服有点相近,甚至有些像皇帝的礼服了。 实际上,礼袍被改成这样,修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加封亲王这件事对于修来说也十分突然,如果他事先知道,绝对会阻止阿尔弗雷德在大典上宣布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但他是他,别人是别人,别人是不可以指责阿尔弗雷德不合规矩的。 两位公爵都向大祭司行礼——如今大祭司是亲王了,他们需要抚胸躬身行大礼。 “欺辱少帝,你就是这样效忠皇室的吗?!”修严厉地教训道。 已经成年两年的皇帝也能算少帝吗?谁欺辱他了! 麦肯公爵都敢怒不敢言,被这样当众当面训斥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他也没有想到,仅仅是在背后抱怨了皇帝几句而已,大祭司的处理会如此严苛。 但现在,他只能躬身认错。 “这是怎么了?” 人群向两边分开,阿尔弗雷德从门外走进来,两边的人都向他躬身行礼。 他在修的身边停住,说道:“谁惹大祭司不高兴了?” “已经处理完了,陛下。”修说,“您不必为此费心。” 阿尔弗雷德说道:“大祭司不愿意说,我也能猜到。” 他踱步到宴会厅的前方,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但那双很浅的黄棕色眸子却是冰冷的。 “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贺我和几位新任的亲王……但是,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诚心恭贺。”他慢慢环视了一圈,“我向来喜欢直接,不喜欢弯弯绕绕。难得有这么一场盛宴,不如就趁此机会直说了吧。有谁对我的在登基典礼上宣布的各项决定有意见?” 自从老皇帝离开主行星,他的心腹麦肯公爵已经被边缘化了,眼看新皇帝不可能再重用他,他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了,他索性豁出去给这个新上任的小皇帝添些堵。 “我有。”他站出来说。 阿尔弗雷德却没问他有什么意见,而是问道:“我很好奇,如果是我父皇在这里,你敢站出来质疑他的决定吗?” 麦肯公爵愣了一下。 阿尔弗雷德又问:“难道是我太年轻,让你们产生了可以随意质疑的错觉?各位都是皇室宗亲,或者名门望族,又或者帝国重臣,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反对皇帝在登基大典上宣布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吧?” 皇帝登基时发出的命令是一定会被执行的,如果第一天的决策就被反对,那是在公然打新皇帝的脸。 麦肯公爵倏然发现,这顶帽子扣得比大祭司给他扣的还要大,他急忙辩解道:“我不是——” 但是来不及了,或者说,阿尔弗雷德已经决定要拿他立威,那么就不可能让他辩解。 他的话刚刚说了个开头,突然就停住了。 隔着半个宴会厅,阿尔弗雷德伸出手,做出了一个钳制的动作,他的双眸在同一时间燃烧了起来。 麦肯公爵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不,他真的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只见他的脖颈间明显凹陷了下去,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掌钳住了,任凭他的双手在脖子上卖力抓挠也无济于事。 大厅中寂然无声,人群恐惧地看着这出默剧,大概许多人都以为,皇帝准备当众杀了这个人。 阿尔弗雷德的面色平静如水,他的双眸燃烧跳动着,可是眼神却极冷淡。 他仿佛正掐着什么东西的那只手提高了一些,随后向外用力一推,只见麦肯公爵仿佛被人掐着脖子提到了半空,然后猛地向外飞去,直接从众人的头顶飞过,撞碎大门落在了宴会厅外。 他倒在地上呻吟咳嗽起来,很快就有侍卫过来拖走了他,就连那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还有人有意见吗?”阿尔弗雷德问。 那双黄金瞳正一一扫过所有人的面孔,没有人敢与他对视,所有人都低垂着眼表示臣服,只除了穿着金纹雪白长袍的大祭司。 “那么我们可以继续宴会了。”阿尔弗雷德平静地说,仿佛自己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当众扔出去一个公爵,而是赶走了一只小虫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趁着人齐,我一起宣布了。在我御驾亲征期间,由大祭司和大元帅共同辅政,由圣白塔暂代圣金宫的职责。有人有意见吗?” 一片寂静。 “很好。”阿尔弗雷德说,“希望诸位能够牢牢铭记——” 他站在高台上,燃烧的黄金瞳俯视着这个帝国的所有权贵。 “朕即帝国!” 盛大的宴会在深夜散去。 空置了许多时日的圣金宫主殿在今天迎来了新的主人——不止一个新的主人。 在阿尔弗雷德把人往卧室里带的时候,修推拒了一下,他道:“陛下,大家都回去了,我也该回圣白塔去了。” “我已经告诉你的仆从了,大祭司要留在圣金宫和我商议国事。” “商议一整晚都不出宫?” “那又怎么了。”阿尔弗雷德不在乎地说,“有人敢说什么吗?” 有了宴会上那一出,新帝的威严已经立住了,确实没有人敢说什么。 说到这个,修仍然有些火气,他说:“先帝执政期间,我可从没见过有人敢那样当众顶撞先帝。” 其实是有的,那个人就是阿尔弗雷德,但是修选择性地无视了这个事实。 “你年纪小,他们才敢这样欺负你。这些天你的决策推进的一直不顺利,是不是因为那些会议上也是这样的情况?” “今天之前是这样。毕竟没有登基,我能说什么呢?”阿尔弗雷德哼了一声,“今天以后就不一样了。他们今晚要不是瞎子,显然也看见下场了。” “你怎么一直没有告诉我?!”修大为恼火,“先前都是哪些人在对你不敬?把名单给我!” 阿尔弗雷德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说:“好多人。我怕你担心,一直忍着没说。” 在新帝登基的这个夜晚,在许多人因为新帝的震慑而战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们恐惧敬畏的新帝正半躺在床上接受大祭司爱怜的安抚。 “没事,以后就不会了。”修心疼地摸着弟弟的一头金发,完全忘了他是怎么悬空掐着别人的脖子把人扔出去的,“等你出发去前线以后,我会好好地整顿他们。” 阿尔弗雷德倚在修的怀里,正怡然自得地接受安慰,听到这里,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在修疑惑的眼神中,阿尔弗雷德从他怀里起来,坐直了身体。 “我离开前,还有一件事……”他说,“那个手术。” 修没有说话。 “医生一直在准备着。”阿尔弗雷德说,“他们说明天就可以。我想,如果要做……还是尽快,术后我还能照顾你几天再走。” “那就明天……”修说着,忽然想起他还有一份文件没有整理完——虽然并不急,但是,为什么不明天做呢? “后天。”他改口说,“后天吧,明天我有事。” “好的。”阿尔弗雷德声音平静地说。 他的目光专注在修的脸上,完全没有往修的腹部看一眼,就好像他们讨论的手术和那里没关系。 在黄金瞳的威压下,修是唯一一个敢于与阿尔弗雷德对视的人,可是现在,他却移开了视线,说道:“累了一天了,休息吧。” 阿尔弗雷德没再说什么,伸手握住修的手,和他一起睡下了。 修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整天的典礼和宴会,他确实累了,可是很久很久之后,他都还没有睡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他。修一惊,以为阿尔弗雷德察觉到了他并没有睡着。 他正要睁眼,忽然发觉阿尔弗雷德并不是想和他说话,反而离开了他身边。 阿尔弗雷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如果修不是本来就醒着的话,是不可能察觉这动静的。他下了地,走动的方向也并不是盥洗室,而是往卧室外。 在刚刚成为皇帝的这个凌晨,他以为修已经睡着,自己悄然离开了卧室……修有些迷惑,为什么? 他按捺不住,在阿尔弗雷德离开了一会儿之后,起身出门。 阿尔弗雷德已经不在走廊上,一个值夜的仆人正在拐角处,修将他招来,轻声问话。 “陛下去了哪里?” 圣金宫的仆人都被耳提面命过,没有人敢不回大祭司的话,他如实地给修指出了方向:“陛下不准我跟着。” 修顺着那方向走过去,他对圣金宫主殿的内部并不熟悉,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一路向前,并没有看到阿尔弗雷德的身影,修有些疑心是不是走错了岔路,就在他想要返回卧室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有一个房间里透出些光亮。 修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了那个房间,门是开着的,修停在不远处,看清楚了里面的布置—— 柔软的地毯、明艳的墙面,童趣盎然又不失华贵的各类家具…… 这竟然是一间婴儿房。 修停在了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然已经自然地开始联想,如果有一个金发的婴儿睡在那张小小的、有围栏的婴儿床里,就像阿尔弗雷德小时候那样…… 婴儿床边坐在柔软沙发里的男人动了一下,让修从幻想中惊醒。 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那张小小的婴儿床,婴儿床轻柔地摇晃了起来。在婴儿房柔和的灯光照射下,他的脸上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了下去。 年轻的帝王正在落泪。 修站在门外看得一清二楚,他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连呼吸都疼痛起来。 ——阿尔弗雷德,他明明是一点小事都要夸张地抱怨撒娇,讨要安抚的。 关于这个孩子的去留,在修的面前,他分明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从未对此流露出任何过激的情绪。 可是在这个凌晨,他却偷偷地在这无人知晓的房间里,独自为他不能来到世上的孩子哀悼。 这是第一次吗?修恍然地想。还是,他一直这样痛苦,我却毫无所觉?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向了那个房间。 作者有话说: 注:化用自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国家”(l’etat, c’est moi)。 第六十四章 术前 “谁?!” 修刚一靠近,阿尔弗雷德就警觉地看向门外。 当看清来人之后,他立即偏过头去,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 “你怎么……”阿尔弗雷德开口道,然而他的嗓子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怎么过来了?” 修没有回答,盯着那一看纹饰就是皇室专用的婴儿车看了几秒。 “老皇帝之前叫人准备的。”阿尔弗雷德兀自解释起来,口吻不屑,“给我们未来的弟弟,或者妹妹——可惜他的老情人还没成功受孕,我们已经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的眼里还有一层水光在灯光下晶莹闪光,任谁都要相信他此刻毫不在乎的神情了。 “那你过来干什么?”修问。 “……看看。”阿尔弗雷德说,竭力说得轻松一点,“他们前几天收拾宫殿的时候向我汇报过这个房间,还没来得及拆——明天我就叫人拆掉。我是说,因为马上拆了,所以我突然想起来过来看看。” 由于理由太过牵强,他几乎找补得有点狼狈了。 可是修点点头,似乎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理由,说道:“布置得挺周到的,别拆了吧。总会用得上的。” “用不上。” 阿尔弗雷德不假思索地说,他看着修,那层水光还没有退去,让修有种错觉,好像阿尔弗雷德很委屈似的,委屈得要哭了。 “用不上,”他又说了一遍,“后天就做手术了。圣金宫用不上这个房间。” 修想说,可你以后总会有孩子的。 可他刚刚启唇想要吐出这句话,却倏然被一种巨大的情绪攫住了——一种尖锐的、无法克制的、如火焰一般瞬间吞噬了他全部身心的情绪。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小梅,那个曾经挽着阿尔弗雷德的臂膀,在他面前招摇而过的女人。即便知道了梅身份的真相,可是在这种时候,他就是无可抑制地想到了那张漂亮明艳的脸。 先前他幻想的那个柔软活泼的金发婴儿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棕发婴儿,躺在这皇家纹饰的华贵婴儿床中。 梅就是棕发。 阿尔弗雷德还如此年轻,在这个年纪,大多数贵族子弟还在学校中。等他长大,他总会有皇后,有孩子的。 如果他和皇后感情不好,就会分宫殿居住,如果感情好,就会一起住在主殿里,和那个孩子——棕发的——一起。 到时候,阿尔弗雷德就会全身心地宠爱那个孩子,完全忘记他年少时登基的那天夜里,曾经为另一个孩子哭泣哀悼过。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和嫉妒是修完全没有料到的。 那我的孩子怎么办呢? 他茫然而愤怒地想,我的孩子,那个金发的,和阿尔弗雷德很像的孩子,要怎么办呢?总有一天,它会被别的孩子取代,被阿尔弗雷德彻底遗忘…… “等我的体能过了鼎盛期,我会从宗亲中挑一个孩子。”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打断了修的念头。 他愣愣地说:“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阿尔弗雷德说,“再过个……五十年左右吧,宗亲里合适的孩子,我都会让他们拜你做老师,由你教导他们长大。等到他们全部成年,我们从里面挑一个最合适的立为皇储,让他摄政几年,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让位,我们可以找一颗小星球度过下半生。” 他说得这样流畅,一听就知道,他早已经思考过不知多少遍,有了完整的计划。 “所以说……那些孩子肯定不会接到圣金宫养的,这房间用不上。”阿尔弗雷德不怎么自在地环顾了一圈,似乎急于掩饰自己先前的狼狈,语速稍快地说,“这位置不错,和我们卧室在同一层,大小也合适,给你改个语言学习室好不好?墙肯定要重新装修了,可以贴上联邦语的字母表——唔,他们有这种东西吗?” 修心烦意乱。 他很少这样,可这会儿却烦躁地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 “明天再说吧。”他说,“明天再说。” 修躺在干净洁白的医用床上,医生护士们在他身边忙碌地收拾器械。 “亲王殿下,已经好了。”狄忒斯躬身说,“您需要等待片刻,我会告知您术前检查的结果。如果结果都达标,我们可以在今日傍晚进行手术。” 修点点头,圣金宫的仆从扶着他从床上下来,修问:“陛下呢?” “陛下脱不开身,但他很快就会赶来。”那仆人低头说。 “知道了。”修说,“出去吧。狄忒斯留下,我有事要问你。” 其他人鱼贯而出,很快就只留下了修和狄忒斯。 修开始询问手术和术后的细节,这些都是阿尔弗雷德早就仔细询问过多遍,狄忒斯也解释过许多遍的,但是他不敢不耐烦,依旧耐心地回答修。 尽管,就连狄忒斯都能隐约感觉得出来,修其实也早就听过转述了,他不是真的想问这些。 “现在可以知道基因能力了吗?” 修忽然问了一个听上去和手术无关的问题。 狄忒斯一愣,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修是在指那个即将被拿掉的孩子…… “现在还不行。”他说,“可以测,但是误差概率比较大。” “什么时候能测出准确的?” “孕中期检测的误差概率会大大减小,但是父母双方都有基因能力的情况下,哪怕到了后期,都会存在误差的可能性。” “我没有基因能力,检测的误差会小一些吗?”修问。 “您有啊。”狄忒斯下意识地说,随后他怕修不高兴,立即补充道,“‘哪有什么基因能力者,基因缺陷者,大家都是特殊基因的拥有者罢了’——现在正火的那个剧集里,这句台词不是很出名吗?虽然这观点有些争议,不过某种程度上倒是正确的说法。您确实也是特殊基因的拥有者。” 修疑惑道:“什么剧集?” 狄忒斯并不意外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不知道百姓之中流行的事物,就连他自己也是在女儿的谈论中得知的。 “一部很大胆的剧集,刚刚开始公映。”他说,“叫做《爱无缺陷》。” 阿尔弗雷德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时候,修正在刷着自己的掌机。 “久等了。”阿尔弗雷德说,俯身亲了一下修的脸颊,“术前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修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之前用作联络点的那个剧组……你知道他们在拍什么吗?” “知道,是我亲自指定的题材。”阿尔弗雷德说,“怎么了?” “斯通元帅的继承人,奥斯汀·斯通昨天公开赞扬了这部剧,也是你授意的了?” 阿尔弗雷德承认道:“是的。” 原来如此。 修不吝啬地夸奖道:“这一步棋太好了。” 关于那个人人生而平等的梦幻人类国度‘联邦’,各种传言在大街小巷传播着,前面一任皇帝只一味的打压言论,使得很多人反而对那个据说绝对平等的彼方更加向往。 新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二天,一部大胆前卫的作品横空出世,在很多人等着看这部剧集多久会被封禁的时候,却等来了新帝的心腹大元帅之子第一时间公开赞赏。 这无疑传递出了一种态度,让许多人能看到希望的态度。 阿尔弗雷德拉过另一张椅子,在修身边坐了下来。 “我在登基时的演讲中说过,在新的纪元中,我们将会推进平等。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我会为你,为……”他顿了一下,“为所有帝国子民,创造更好的世界。” 他明明没有说出口,可是修却清楚地知道他原本想要说什么,甚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说。 阿尔弗雷德原本想说,为我们的孩子。因为他们的后代有一定的可能会遗传到修的特殊基因。然而,他们不会有后代了,很快,就在今天,它就要被拿掉了。 “术前检查怎么说?”阿尔弗雷德又问,实际上,他进门就问了,只是修没有回答,“狄忒斯有说什么今天时间吗?” “今天不做。” “不做?”阿尔弗雷德一下子站了起来,“为什么?检查结果不好?” “指标都合格。”修安然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眼看自己的掌机,似乎被上面的内容牢牢吸引住了,“但我觉得不舒服,医生查不出原因,所以我让他推迟手术,时间再议。” 阿尔弗雷德站在原地,良久才问:“你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修说,终于抬眼看向他,“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哥哥……” 阿尔弗雷德喊道,慢慢单膝跪了下来,把头枕在修的膝上。 修没有推开他,他放心了一点,更加紧密地贴近了修,完全抱住了修的下半身。 这完全不合规矩,但修任由阿尔弗雷德抱着,他说:“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 “好的。好的……”阿尔弗雷德闭上眼,轻声道,“对不起。” 修平静地问:“因为前天夜里的事吗?”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僵硬了,修伸出手,一下一下摸着他柔软的金发。 “你紧张什么?阿尔弗雷德,你是我亲手带大的,我不至于分辨不出来你是真哭还是假哭。”修说,“如果你只是在演戏,我当时就转身走了,不会走进那个房间。至于我刚好撞到了你最伤心的时候……到底有几分巧合,几分必然,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尔弗雷德抬头仰望他,问道:“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修说,伸手抚过他英俊年轻的面孔,“最重要的是,我弟弟在难过。” 第六十五章 遗诏 “你真的很想要……它,是吗?” 修抚摸着阿尔弗雷德金发问道。 阿尔弗雷德伏在修的膝上,闷声说:“想要。” 他其实是表达过想要的,但之后他对此的态度一直非常平淡,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撞见了他独自落泪,修并不知道,他的渴望是如此的强烈,期盼落空对他而言是那样痛苦。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一直装作不在乎呢?”修爱怜地捋着他的头发,心疼不已,“你想要的东西,哥哥都会……”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打断道,“无论是什么东西,就算是一个孩子,只要我缠着你要,你最后一定会给我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不想干扰你的判断……” 他的声音有些懊恼。 “前天晚上,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是临时起意的。我已经快要出门了,突然察觉你可能没有睡着,我……”他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不甘心,大概因为那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临时做了决定,留下了线索。如果你真的跟出来了,又真的找到了我,看到了我在做什么……那就是神的旨意。” 修的插在他头发里的手指顿了一下,说道:“我记得你不信神。” 阿尔弗雷德坦诚地说:“有需要的时候信一下。” 修被逗乐了,微笑着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这种话在外面——” “——不要乱说。”阿尔弗雷德熟练接话道,“知道知道。” 虽然修说他要重新考虑,但之后的几天里,他只字没有提这件事。 他不提,阿尔弗雷德也从不主动提,如果不是晨起时修还会恶心,这件事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境外不断传回最新的消息,如果要在境外拦截,阿尔弗雷德必须在近期出发了。 就在这么紧张的时刻,阿尔弗雷德抽出了一个中午,专门邀请了奥斯汀进圣金宫与他和大祭司共进午餐。 尽管奥斯汀统领着实力极强的“镜”军团,但他明面的军衔并不算高,如果不是得到特别邀请,是没有机会进出圣金宫的。 如今人人都知道,新的大祭司是斯通家和白氏的后代,而奥斯汀和大祭司平辈,两人是表兄弟,皇帝临走前特意抽时间组了这么一个饭局,对大祭司和斯通家的重视都可见一斑。 奥斯汀其实有段时间没有面见过阿尔弗雷德了。 自从阿尔弗雷德掌权,能够面见他的人就变成了奥斯汀的父亲,他已经不够级别了。 所以,在三人坐下,阿尔弗雷德说出“都是自家兄弟,不用拘谨”之后,奥斯汀差点没把刚喝下的一口水喷出来。上一次在舰上,阿尔弗雷德还警告过他不要越界,尤其不准把修当作哥哥,今天,三人就忽然变成了“自家兄弟”。 奥斯汀绷住了表情,配合地点头。 他其实多少已经习惯了这位年轻皇帝的喜怒无常和不可捉摸。在两年前,阿尔弗雷德曾经在雪礼星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那时候他的父亲就提醒过他,不要把这位小皇子的亲近示好太过当真。 那时奥斯汀尚且不相信这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们相处得很愉快,直到阿尔弗雷德逐渐得势,他给斯通家的承诺倒是一一兑现了,却渐渐懒得再和他上演好兄弟戏码。 因为,不需要了。 “白氏人脉稀少,奥斯汀,你和你父亲是大祭司在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了。”阿尔弗雷德对着奥斯汀说,着重地强调了“血缘”二字。 只差没有明着说,如果不算血缘关系,根本轮不上你们,我才是那个和他最亲近的人。 修坐在一旁没有出声,默认了这个说法。 阿尔弗雷德继续道:“大祭司身体欠佳,我离开主行星后,你和你父亲要为我分忧,多费心。我会给你们特别的通行许可,你们可以暂时自由出入圣金宫和圣白塔。” 奥斯汀心中有些惊疑。在他看来,至少今天修看上去挺正常,远远没有到需要皇帝特别授权其血缘亲属为他保障健康安全的地步,再说了,圣白塔里还有许多专门服侍修的仆人和侍卫照看修呢。 圣金宫和圣白塔是帝国最重要的两个象征,这样的特殊授权,似乎过于郑重其事了。 “奥斯汀中校这次不随陛下出征吗?”修忽然问。 阿尔弗雷德简单地说:“他不去。” 大元帅坐镇主行星,修可以理解,但是就连大元帅的儿子都留了下来,他就有些费解了。奥斯汀正是当打之年啊! 但他不会在外人面前质疑阿尔弗雷德的决定,于是只点了点头,把疑问压下来。 奥斯汀也自觉是应该去的,他不由地主动请战道:“陛下,请您带上我吧!我——” “我说了,你不去。”阿尔弗雷德打断他。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他的语气让奥斯汀立即明白了这是不可更改的事,闭口不敢再提。 “再过几天,‘光’军团的精锐会被我全部带走,我们是要出境作战的,‘影’和‘镜’必须完整地留下来保卫帝国,保卫主行星,为圣金宫效忠。”阿尔弗雷德看向奥斯汀,“所以我不会考虑带走你,‘镜’的统领,你明白吗?我留给你的任务更加重要。” 奥斯汀不自觉地坐直了,郑重地应了“是”。修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 “陛下。”圣金宫的仆人进了会客厅,阿尔弗雷德招了招手,那仆人凑近阿尔弗雷德耳边说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无奈地微微叹了一口气。 “内阁又吵起来了——我得回去开会了。奥斯汀,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的车顺路把你送回去。” 奥斯汀顺从地道谢起身,阿尔弗雷德正要和修道别,修却在他之前开口了。 “奥斯汀中校留下吃午饭吧。本来就是进宫赴宴的,陛下既然临时有事,由我代为招待就是了,总不能让客人还没吃饭就走。” 这说得很在理,修一直以来都很注重礼节。 况且,这次阿尔弗雷德叫来奥斯汀,原本就是趁着自己还没走,由他出面组局让两人先接触,不至于到时候他走了,修乍然需要和斯通家的人单独相处,觉得尴尬。 阿尔弗雷德于是随修的心意,留下奥斯汀,自己匆匆返回会议了。 皇帝一走,奥斯汀自在多了。 虽然他和修也不熟,但是尴尬总比皇帝给予的压迫感好得多。 “陛下最近都很辛苦。”修主动说,“越是临近出征,内阁争执得越厉害。但是,我对陛下有绝对的信心,他必然会胜利。” 事实上,他没有信心。 原本他是有的,至少阿尔弗雷德一直是这样保证的,他也一直都这样告诉自己,直到刚才他从阿尔弗雷德的安排中听出一点端倪。 乍一听上去,留下奥斯汀的理由很合理,至少奥斯汀被说服了,还很动容。 可是修就是隐隐感到不对。 他觉得,阿尔弗雷德不带走奥斯汀,不是在担忧什么帝国安全,倒更像是……在给他留人。 尽可能地留下他的血亲。 修心中不安,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防御措施,防备着……防备着什么呢? 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修才需要动用斯通家,来保全自己呢? 阿尔弗雷德为什么不亲自保护修? 修既然起了话题,奥斯汀自然接了下去,他附和道:“是的,陛下无比强大,他必然会带给我们胜利。” “话虽如此,但必要的保险措施还是要到位,以防任何意外。”修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闲聊道,“这一点,相较于陛下的年龄,他确实处理得非常成熟。” “是。”奥斯汀听着这些夸耀,只能继续附和,“陛下是个对帝国负责的人。” “你会好奇吗?”修突然问。 “……亲王殿下,抱歉,好奇什么?” “陛下交给斯通家的,密封的遗诏里到底写了什么,”修平静地问,“你会好奇吗?” 第六十六章 惊喜 这天晚上阿尔弗雷德忙到深夜才回到寝宫,这个时间,修一般已经睡下了。 尽管两人都不再提,但孕期反应不会因为两人的闭口不言而消失,修依然比以往疲惫嗜睡得多。 阿尔弗雷德换好了睡衣,轻手轻脚地打开自己卧室的门,门内灯光大亮。 他有些意外,大步走了进去,拐过弯之后看到了正倚在床上看书的修。 “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修放下了书,直言道:“我在等你。” 除了被流放的那两年,阿尔弗雷德的二十二年人生里有二十年都和修待在一起,对修的微妙语气再熟悉不过。他在这简单的几个字里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不是暧昧,而是风雨欲来。 “嗯,”阿尔弗雷德飞快地回想着自己最近都干了什么,“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去了圣白塔。”修说,“他们好像还没有竣工。你登基时,不是有人来报,圣白塔的翻修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翻修结束,大祭司就应该要住进去了。这不是我想要你住在圣金宫吗?所以我让工人们回去做做样子。” 阿尔弗雷德走近床边坐下,执起修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怎么样?看了新的圣白塔,还满意吗?” “满意。”修说,定定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要是圣白塔顶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就更满意了。” 阿尔弗雷德的动作顿住了。 他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白天修是故意单独留下奥斯汀的,不仅仅是为了礼节。 果然,修继续道:“白天我询问奥斯汀中校,‘遗诏里到底写了什么’。我原本以为他会反问我‘什么遗诏’,可没想到……他却回答‘我们不应该窥探陛下的遗诏内容’。” 阿尔弗雷德心中叹息。 奥斯汀或许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是偏偏对上了修。修的一生都在和各种势力周旋,在联邦飞船上的不到一个月里套出了前任大祭司几年也没有得到的一系列情报,即便是阿尔弗雷德,也不敢保证能在和修的谈话中滴水不漏。 皇帝的秘密遗诏,如果有的话,会一式三份,分别放在圣金宫王座下、圣白塔顶和现任大元帅手中。 如果皇帝真的意外去世,没来得及留下正式遗诏,那么放在这三个地方的秘密诏书就会被拿出来放在一起,只有这三份遗诏内容完全一致,才会被承认为皇帝的正式遗诏。 斯通家已经接到了秘密遗诏,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大祭司也秘密保管了一份,不然不会生效。 所以谈论这个话题时,奥斯汀没有对修设防。 “这只是一种保险措施。”阿尔弗雷德无奈地解释说,“你知道的,这很正常,哪怕是太平时代,身体健康的皇帝,也会立下秘密遗诏的。” “皇帝秘密写下遗诏是很正常。”修说,“可不正常的是,圣白塔顶已经放入了秘密遗诏,我这个大祭司竟然毫不知情。” 还有,最不正常的一点是,修原本还以为……阿尔弗雷德即便要立下秘密遗诏,也会提前和他商量内容的。 阿尔弗雷德握住修的手,安抚道:“我才二十二岁,这遗诏,你也猜得到,就是为了这次出征写的,等我一回来就会撤掉了。没有那个必要让你知道,它就是很多保险手段里的一种而已,你知道,保险的意思就是根本用不上——” 修忽然打断他道:“阿尔弗雷德,你知道吗?从小你就是这样,不愿意暴露脆弱的一面,真正痛苦的情绪宁可自己独自消化。换做是别人,我会夸赞他独立要强,可是你……”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哥哥心疼你。” 阿尔弗雷德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修犹豫了片刻,反手和他的手相握。 “鉴于过往,我也许不值得你的信任……” “不是!”阿尔弗雷德立即反驳道,“我没有不信任你。” “阿尔弗雷德。”修温和地说,“信任不是简单的相信,也不是爱,它要复杂得多,难得多。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竭力克制住情绪,不想要失态。 “只是我今天发现,你一个人,秘密地立了遗诏,除了无法避开的大元帅和他的继承人,没有告知任何人……我……”他的声音有点稳不住了,开始发抖,“我真的很心疼。我一想到你独自写那些诏书时是什么心情……” 他说不下去了,扭过了头平复情绪。 阿尔弗雷德垂着头,看上去对此无话可说。 修心中一片颓然,失望、自责和心疼纠缠在一起,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管理好了情绪,清了清嗓子,说道:“好了。上来睡觉吧,马上就要出征了……” “哥哥。”阿尔弗雷德抬起头,修这才发现他的眼圈已经红了,“要是我没回来,你会活下去,过完这一生吗?” 修吃惊地看着他,不知是因为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还是因为这个问题。 “可你当然会回来!” 阿尔弗雷德没有接这句话,修的心无限地往深渊沉去。 “那艘飞船残骸的分析报告陆续出来了。我们的预估太乐观,有太多未知……唯一完全确定的是,他们很强。”阿尔弗雷德说,“帝国需要胜利。不是惨胜,也不是全身而退,而是一场足够震慑另一个文明的,压倒性的胜利。如若不然,在这个纪元中,我们再难翻身。” 为此,阿尔弗雷德必然要采取最激进的战略,在这场战争中,他完全没有退缩和躲避的选项。 他只能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地进攻。 修知道,这是最危险、最危险的打法。 “可……”他立即想要说点什么,然而一开口,那些话却全堵在胸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要微笑。 “我在遗诏里写到,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皇储,一旦我离世,皇储自动登基。我要你摄政,大元帅辅政,直到少帝有能力独自执政。我要求你亲自教育少帝,让他或她成长为合格的皇帝。哥哥,这个理由足够支撑你活下去吗?” 修在震惊和茫然中想,如果阿尔弗雷德走了,那他必然也会离开的。他本就已经坦然赴死,是阿尔弗雷德硬将他留住的。 这本是不需要任何思考和犹豫的事情。 可是,如果阿尔弗雷德留下了唯一的血脉,托付给他……那是他们两个的,他们的孩子。 他脑中混乱起来,无意识地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这是确诊之后,他第一次放任自己的这个动作。 恍惚之中,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对这个孩子的渴望在近期忽然变得那么强烈——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回不来的,并且他清楚,如果他不回来,修也活不下去了。 他在竭力为修寻找一条生路。 “要是我没有留下这个孩子呢?”修问,“那遗诏就成了一纸空文。” “那我也没有办法。”阿尔弗雷德说,他看着修,眼眶通红,“那我也没办法了。我能做到的,已经都做了……” 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说:“我想你陪着我做手术。” 阿尔弗雷德呼吸一滞,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回应道:“当然。好的。” “但不是最近。”修冷静地说,“等你回来以后。” “哥哥,”阿尔弗雷德忍不住说,“越晚对你的身体伤害越大,现在做正好,等我回来就真的来不及了。如果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们马上……” “我还没说完。”修打断道,他移开了视线,不肯再和阿尔弗雷德对视,“如果你能平安地回来,没有受伤的话……那,这个手术我就不做了。” 阿尔弗雷德愣了几秒,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急促地说:“等一下……哥哥你说慢一点,我,我好像没有听懂。” 他忽然之间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生怕是自己理解错了。 修垂下双目,长长的眼睫颤动不停,他看上去还算沉稳,却不知道自己的耳尖悄悄地红了。 “只要你回来,”他说,“我就给你生宝宝。” 第六十七章 答应 这一句话的刺激太大,阿尔弗雷德看修的眼神都变了。 从出生起就高贵无瑕的皇太子,神圣的大祭司,他永远完美,永远沉着冷静的兄长,说要给他生宝宝。 “你要想清楚。” 阿尔弗雷德听见自己在说话,似乎是他仅剩的理智支撑起了这些句子。 “这个决定会改变帝国的历史和我们两个的——尤其是你的——人生。” 修抬起头来看他,说道:“我从不在冲动下做决定。” 这句话卸掉了阿尔弗雷德最后的顾虑,他上了床凑到修的身边,紧紧抱住修,把自己的脸埋进修的脖颈间。 “哥哥,哥哥……” 他低声地喊着,像是在撒娇,修任由他蹭着,心中一片柔软。 阿尔弗雷德的手探进被子里,想要去摸修的腹部,但他刚刚触到,修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干什么?” “我想要摸摸它……” “现在还什么都摸不出来。”修说,耳尖红得更厉害了,“快点睡吧,很晚了。” 他说着,像是为了特意避开阿尔弗雷德的手,背对着阿尔弗雷德躺下了。 “哥哥……”阿尔弗雷德不依不饶地凑上去,恳求道,“我想要摸摸。哥哥,好不好,我还没有摸过它呢……或者让我看一下也可以,就看一下。” 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修无奈地转过身来面对他,问道:“那你会回来吗?” “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回来。”阿尔弗雷德保证道。 修紧盯着他问:“无论胜还是败?”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显然,在他的作战计划里,只有大胜或者死亡,没有败。 他避开了直接回答,说道:“在全面接触之前,帝国急需一场压倒性的胜利,我责无旁贷。” “你确实责无旁贷。”修冷静地说,“但是……比起这场胜利,比起赢得这枚至关重要的筹码,帝国更需要的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开明的,敏锐的,能带领帝国在这个新纪元走向正确方向的皇帝。阿尔弗雷德,帝国需要胜利,更需要你。我……” 他的声音低了一点。 “我也需要你。还有,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也需要你。” 阿尔弗雷德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好。”他说,声音有点颤,“我答应你。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回来,无论胜,还是败。” 修终于满意了,慢慢掀开了被子。 阿尔弗雷德眼睛都不敢眨,看着修小幅度地撩起了自己的睡衣下摆,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腹。 “你看,我说了还什么都……” 修有些羞耻地小声说着,他还没说完,阿尔弗雷德已经俯下身,把自己的耳朵轻轻贴在修的小腹上。 “它会动吗?”阿尔弗雷德充满期待地问。 “不会,还早呢。”修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金发,“傻乎乎的。” “哦……” 阿尔弗雷德有一点失望,但是很快又因为新发现高兴起来。 “好像有一点隆起。”他小心地摸着修的白皙光洁的皮肤,“它长了一点点,是吗?” “有吗?”修疑惑地自己看了看,又摸了摸,“我觉得没有。” 尽管修认为只是躺姿的原因,但阿尔弗雷德认定他摸到了宝宝,在修的肚子里的,他的宝宝。他兴奋得不能自抑,又俯下身去,拿耳朵凑到修的肚子上。 修也不阻止他,用手指顺着他的头发,问道:“开心吗?” “开心!”阿尔弗雷德不假思索地说。 修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你开心就好。这个孩子是……”他有点羞赧,“嗯,你生日那天有的。就当作是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阿尔弗雷德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坐起身拥住修。 “谢谢你,我好喜欢今年的礼物。”他说,修身上那独特的安眠香味萦绕在他的鼻尖,让他心中一切坚硬的,尖锐的情绪都柔软了起来。 “等我回来,哥哥,等我回来,我会兑现所有的承诺。” “嗯?”修愣了一下,“你有什么登基前的承诺没有兑现的吗?该分的蛋糕要早一点分给别人……” “他们的蛋糕都已经分完了。”阿尔弗雷德闷声说,“只有你,只有对你的承诺,我还没有兑现。” “你说要我成为帝国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人。”修说,垂下了眼帘,“你已经做到了。我现在是白氏家主,圣白塔主人,帝国大祭司,异姓亲王。除了你,没有人比我的身份更加尊贵。” 阿尔弗雷德道:“我还说,我会娶你做皇后,让你重新成为皇室成员。” 相比较于第一次听这句话,修这次镇定多了,他摇头道:“阿尔弗雷德,对于婚姻来说,你太年轻了。” “我的年龄会增长的!”阿尔弗雷德有点着急道,“你不能用这种理由拒绝我。” “我的意思是,”修说出自己早就组织好的措辞,“皇室的婚姻是很慎重的,你未来可能会遇到很多别的选择,更好的选择,不要这么早就……” “我已经有了最好的选择。”阿尔弗雷德打断说,“并且,我不可能让我的皇储成为一个非婚生子。” 比起刚才,他的声音趋于冷静,这意味着他有一点生气了。 修当然听出来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该顺着阿尔弗雷德的话说,安抚他才对…… 明明察觉了对方滑向了生气的边缘,明明也知道怎么轻易平息对方的怒火,可修却没有那样做,反而平静地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你并不一定非要立这个孩子为皇储。它的资质还不明。” 阿尔弗雷德微微眯起眼,问:“不立这个孩子,那立谁呢?” “你可以在你的孩子们里面挑选。” “我的孩子们。”阿尔弗雷德重复了一遍,语气越来越危险,“怎么,这个孩子出生以后,你准备继续给我生孩子吗?” 修暗自攥紧了拳,面上却平静道:“我们都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和别人……”修抿了抿唇,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忍受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总之,万一这个孩子资质不好,而你别的孩子继承了完美的黄金瞳,你也自然会改立继承人的。这是为了帝国。” “我不会和别人有孩子!”阿尔弗雷德提高了声音,克制着不要对修发火,“你以为我是喜欢孩子吗?我只是喜欢你给我生的!这个孩子无论男女,无论有没有黄金瞳,有没有基因缺陷,都是帝国的皇储,我唯一的继承人!我回来以后就会着手准备婚礼——我没在和你商量,只是告知。别的事都可以由你,这个不行。” 修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阿尔弗雷德以为修今晚不打算跟他讲话了。 他有些颓然地想要先道歉,却听见修的声音说:“你要想好,我不是你的母后。” “什么?”阿尔弗雷德一时有些懵。 “我不是先皇后。”修说,“我不可能忍受我的丈夫以任何形式出轨外遇,哪怕丈夫是皇帝也一样。一旦被我发现,我会让他后悔终身。阿尔弗雷德,你这么年轻,你的一生还很长,如果你想要我做你的皇后,你要想清楚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先是被这从未听过的宣言震住了,然后一阵狂喜涌上他的心。 “哥哥,你答应了吗?” 修别过眼不肯看他。 “我当然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我向你发誓,我此生绝不会再碰别的人。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你而已!”阿尔弗雷德摇着修的肩膀,缠着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哥哥,你是不是答应了?哥哥?我要睡不着了,哥哥……” 修突然扬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已经开始烧红的脸。 “嗯。”被子下传来闷闷的声音,“答应了。” 第六十八章 捧杀 阿尔弗雷德人生中重要的加封似乎都伴随着帝国的危机。 他成为皇太子的当天就带兵启程追击联邦飞船,现在登基典礼刚过不久,又御驾亲征奔赴前线。 这一次,他带走了所有的精锐,甚至还有两位拥有黄金瞳的亲王随军。 这位年轻的皇子从皇储到皇帝的时间太短,民间对他了解并不太多,流传的最多的还是他当年识破反叛军的脏弹计划,又自愿忍辱负重两年的故事,以及那段宛如神迹的挽弓视频,还有他上一次成功追击联邦飞船归来,主行星万人夹道迎接的情景。 尽管先帝和新帝交接的速度快得不正常,民间众说纷纭,但总得来说新帝的口碑之好,是先帝执政半生都没有达到的。 正是因为如此,随着他这一次的出征,尤其是军团的舰艇离开了帝国边境后,压抑和担忧情绪日益在整个帝国蔓延。 圣白塔顶层。 这是一个舒适而奢华的明亮卧室,中央有一张垂着绒布帷幔的大床,不远处的家具无一不极尽工匠技艺,以金黄和雪白做主色调,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圣洁高贵。 如果光看这卧室内的布置,说是圣金宫皇帝的房间也不为过,但无人敢对这逾越的软装修说什么,毕竟这是皇帝亲自指导装修的结果。 床边的矮柜上有一个虚拟的全息铃铛,这个铃铛此刻正在轻柔地震动。 帷幔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里面掀开了,那只手穿过了虚拟铃铛挥了一下,虚拟铃铛停止了震动。 “大祭司阁下,”那个投射出铃铛的装置发出了声音,“您要召见的内阁大臣,弗拉特,已经到了。” “知道了。” 卧室里于是安静了。 片刻之后,帷幔被拨开,一个穿着单薄睡衣的男人从床上下来,赤足踩着柔软昂贵的细绒地毯穿过偌大的卧室,进入相邻的更衣室。 修站在了等身的更衣镜前,镜子里的男人身形挺拔,只是看上去有些苍白消瘦,从前贴合他身材定制的睡衣,如今竟然被他穿出了些宽大的感觉。 这都是因为最近的消耗有些大,至于什么在消耗他,除了代理圣金宫的事务,对远在边境之外的人的担忧,还有就是…… 修往前走了两步,靠镜子更近了一点,然后用手轻柔地抚摸上自己的腹部。 只有抚上去才能看得出来,在单薄的睡衣之下,那里稍稍隆起了一点。 修盯着镜子里的小腹看了一会儿,拿出了自己的掌机对着镜子拍了一张,然而他沉思了一会儿,并没有把这张照片发出去,只是点开阿尔弗雷德的通讯,拉出虚拟键盘,发出去一段话。 做完这一切,他才出声道:“进来吧。” 更衣室的另一扇门悄然而开,圣白塔的仆从们鱼贯而入,开始服侍大祭司更衣。 弗拉特等在圣白塔的会客室中,他以最慢的速度喝完了三杯茶,去了两次盥洗室,才终于等到了大祭司。 大祭司主动召见他,并非是他求见,却被晾在这里许久,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日安,亲王殿下。” 他打起精神站起身来行礼,可是修却没有应这一礼。 “在圣白塔中,请称呼我的职务,而不是爵位。”修淡淡地说,径自坐在了主位上,“毕竟被陛下指定辅政的是大祭司,而不是某某亲王,不是吗?” 当同一个人拥有的两个头衔分不出明显高低时,叫哪个其实不是很要紧,但他却被这样挑剔了礼仪,这无疑传达了主人的态度,那就是他们要谈的是公事,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弗拉特心中一突,立即改口道:“大祭司阁下。” “坐吧。”修这才说,并不和他多寒暄,很直接地说道:“我听闻弗拉特先生昨日出席了一场大型聚会,并且当众断言陛下将大胜归来,是这样吗?” 竟然是这件事…… 弗拉特有点诧异,坦然道:“是的,大祭司阁下,我确实那样说了。” 修道:“我怎么记得,大元帅在上一次内阁会议中并不是这样说的。他明确说过,现有的资料和情报都表明,我们的敌人的科技之强大远超我们的想象,这场战争对我们而言会极其艰难。难道弗拉特先生没有参加上一次内阁会议?” “我参加了,阁下,也听到了大元帅阁下所说的困难之处——但我们伟大的陛下会在神明庇佑下克服困难的,不是吗?”弗拉特握拳坚定地说,“他曾经不止一次力挽狂澜,拯救帝国,我相信这一次也一样。” “很高兴看到你对陛下的忠诚和对神明的虔诚。”修语气淡淡地说,听不出什么高兴的意思,“但弗拉特先生身为内阁大臣,难道不懂得自己的身份在公共场合发布言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吗?” 弗拉特道:“阁下,说到影响,我确实认为我们应当宣扬一些类似言论。如今民间情绪太过悲观恐慌了,您不这样认为吗?我们应当给民众信心!” 修“嗯”了一声,问道:“所以,你昨天的行为,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吗?” 弗拉特稍一犹豫,承认道:“有这个原因。” 修思考了一会儿,看上去还算感兴趣。 “那你觉得,我们应当大肆宣扬陛下必将大胜归来,是这样吗?” “大肆宣扬过于刻意。”弗拉特积极道,“像我昨日在聚会上的表达就是个好方法,重要的身份,非官方的私人聚会,这样人们会认为这是无意中流出的内部消息,会更加相信……” 他还没说完,修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陛下年轻,但威势太重,你们压力很大吧?” 弗拉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张着嘴,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必胜的观念深入人心,最后即使真的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也是预料之中理所当然的事情。”修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而如果放任当前的悲观舆论,这位年轻的皇帝最后却出人意料地大胜归来,那么他的威势将会达到新的顶峰,到时候内阁之中谁还敢稍有忤逆呢?因此不能放任,必须扭转舆论才行,是不是?” “不!不是的,您误会……” 弗拉特终于找回了声音,急切地试图解释,但是修没有给他时间解释,继续说了下去。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大元帅的军情报告只出现在内阁会议中,这是最高的绝密消息,民间为什么也普遍得知了这场战争如何艰难呢?” 弗拉特睁大了眼睛,他看向修,白袍的大祭司正平静无波地与他对视,那黑曜石般的双眸沉静,淡定,仿佛深不见底,预见一切。 他,是他! 他早就安排了舆论,他早就做了布置,这步棋,他已经先走了…… 一滴冷汗从弗拉特额间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局棋已经输了。 “不要紧张,先生。”修神色和善地说,抬手招了招,一位侍者上前给弗拉特添了热茶,“好在我发现得早,这件事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因此,可大可小,不是吗?陛下年轻,有时难免容易发火,我们最好还是在他回来之前处理完,不要惹他生气,你觉得怎么样?” 弗拉特机械地附和道:“是,都听您吩咐。” “那太好了。”修用闲谈的语气道,“弗拉特先生,在内阁和贵族之中,您原本打算和哪些人一起执行这个计划呢?” 与此同时,帝国边境之外的军舰中,阿尔弗雷德贴身的口袋中微微一震。 他迅速摸出了自己的掌机,知道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联系他的,只有远在主行星的人。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延迟,那从遥远帝国中央地区发出的信息和思念,被以太流裹挟着到达这无人深空的舰艇之中。 阿尔弗雷德伸手叫停了对面军官的汇报,打开了通讯界面。 “早上好。它长大了一点,已经可以看出来了。我拍了照片,但是不会发给你。如果你想看,就尽快回来。” 第六十九章 失联 坐在阿尔弗雷德对面的几个军官敏感地发现气氛变了。 年轻的皇帝盯着自己的掌机虚拟屏看了一会儿,没有做任何操作,只是定定地看着。 在场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压迫感,显示着他们面前看上去平静的皇帝似乎正处于某种情绪爆发的边缘。 但是下一秒,阿尔弗雷德抬手关掉了屏幕,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你继续说。”他对先前发言的军官说,“前方探测器检测到对方减速了,然后呢?” 军官们一头雾水,但谁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只能继续汇报。 “是,陛下。我提议,我们是不是也放慢速度,推迟交火的时间……” “怎么,晚这么几天我们就可以研究出碾压他们的武器了?” 那军官哑口无言,阿尔弗雷德扫了全场一眼。 “全速前进。我赶时间!” 说完,他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任凭阿尔弗雷德怎么撒娇恳求,甚至佯装生气,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修说不给看,就真的一次都没给他看过。 在不直接面对阿尔弗雷德的时候,修的定力一向很好,可以排除一切阻碍,坚决执行既定计划。 前线战报传回得越来越慢,这是由过长距离混乱不稳定的以太流引起的。越是临近两军交战,主行星能收到的情报情报反而越少,不安和压抑的气氛沉沉地压在主行星上空。 修在圣白塔顶层的奢华卧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出了自己的掌机查看消息。 一片空白。 通讯界面上显示着他发给阿尔弗雷德的上一条消息: “今天它动了。” 数日过去,阿尔弗雷德没有回复。 修的攥紧了掌机,阖上双眼,以手掩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偌大的豪华软床上就只有他身形单薄的一个人。 片刻之后,他重新睁开眼,刚才那一丝无人窥见的脆弱已经消失无踪。 “来人。”他坐起身,对床头的传呼机器下令,声音平稳坚定,“传大元帅入圣白塔见我。” 斯通元帅到达圣白塔的时候,修已经在等他了。 天气并不算冷,但是修穿着一件宽大加厚的常服,他陷在一个似乎过分柔软的大靠椅中,织物靠垫妥帖地被安置在他的腰后和身体两侧,还有两条毛毯以及一个软枕堆盖在他的膝上,以至于腰腹完全被这些柔软的织物淹没遮挡了。 斯通元帅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病了吗?” 圣白塔暂时取代了圣金宫,他该使用敬称的,但是见修这副形象,他一时忘了礼仪。 自从阿尔弗雷德离开主行星,最初修还没出席各种会议,最近却越来越少出圣白塔,到了这几天,更是完全不露面了,很多人都对此有暗中猜疑。 “没有。”修没有在意他的礼仪,“坐吧,舅舅。” 斯通元帅神色一动。 他和修数次私下会面,修从没喊过舅舅,无论是以前坐在皇储之位时,还是现在手握大祭司权柄,无论公开还是私下,他一直尊称他为“大元帅阁下”。 于是他没有推拒,直接在修对面坐下了,等着听修的要求。 是的,他知道,修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有求于他——自出生起就沉浮在这名利场的顶端,他和修都很清楚什么样的举动释放出的是什么样的信号。再说,他也算看着修长大的,某种程度上,他了解眼前这位的行事风格。 果然,修说道:“我想要加强圣白塔的守卫力量。” 在这种非常时期,这是个常规要求,斯通元帅说:“当然可以。” 然而他答应得太早了,修紧接着说:“先增强二十倍。” “……二十倍?”斯通元帅诧异道,“现在的圣白塔已经是由光军团在明,镜军团在暗,多支精锐小队昼夜全天候守卫,再增强二十倍那几乎就是……” 修打断道:“是的,我知道。可以吗?” 斯通元帅沉思了片刻,说道:“是不是最近几天没有战报传回,你太焦虑了?这个频率是正常的,可能只是不巧……” 修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斯通元帅不禁有种感觉,比起以往,修今天的耐心确实不足。 “我有一种预感,”修说,“前线可能出事了。”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斯通元帅的神色微微改变了。 但是,抛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修却话锋一转,说道:“舅舅,我出生时曾被生父易于他人之手,这件事的内情,想必您已经完全了解了。” 斯通元帅很能沉得住气,闻言也不去追问前面一句话,顺着道:“是的。” “那么您也很清楚我的基因缺陷。” “……是的。” “过来吧。” 斯通元帅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修重复道:“过来,近一点。” 斯通元帅沉默了几秒,站起来走近到修的面前。 他们的血缘其实非常近,但是看上去并不相似。以体格全面增强基因著称的斯通家族现任家主,尽管年龄渐大,已经走下了体能巅峰,但他近距离站在一个人面前时,那高大健壮的体格依旧非常有压迫力。 相反,修此刻却坐在一个软靠椅中,看上去苍白而清瘦,透露出病态。 他看上去全然弱势,但是两人之中,却是站着的高大中年人满心谨慎茫然,坐着的年轻男人掌控着局势。 修没有再说话,掀开了腿上所有的遮挡物。 他的腹部轻微隆起,一生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时刻的斯通元帅失态地喊了出来。 “这是……?!” 修略微撩起了一点衣服下摆,让他看见了一小块皮肤,确认了他的猜测。 斯通元帅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是历史上第一个,同时拥有皇室、白氏和斯通家嫡系血脉的孩子。”修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服,“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斯通家族和那个至高的位置,联系得这样紧密。” 他看向斯通元帅,对方已经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从开国初到如今,整整一个纪元,斯通家沉沉浮浮,已经很久没有辉煌过了。”修说,他清冷的声音在这间奢华的会客厅中缓慢流淌,“我知道,舅舅,你是一个极其看中家族的人,也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所以两年前,在你通过多渠道证实我对斯通家抱有强烈警惕时,大胆地选择带领斯通家倒向了阿尔弗雷德。” 斯通元帅很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一步棋他以为是自己走的棋,实际上是被修操纵而不自知。 修微微前倾了身体:“今天,你还敢再赌一次吗?我知道,你对阿尔弗雷德没什么特殊感情,万一他在前线出了什么事,换了哪个亲王上位,你一样效忠,而且,你已经做了这样的准备——不要急着反驳,我不否认这是个理智的选择,对帝国,对家族都是。但是,舅舅,这个孩子,是斯通家嫡系血脉的后代!你知道,皇族向来多疑,斯通家从没有出过皇后。如果这次我们没有把握住,也许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当然会效忠陛下……”斯通元帅开口说。 但是修并不满意,他说:“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但这不够。舅舅,想想吧,我们需要阿尔弗雷德,没有他,这个孩子什么都不是!已经一个世纪过去了,舅舅!你可以带领斯通家,在这个新世纪之初,重新迈上辉煌巅峰,比初代大元帅更加辉煌的巅峰。” 斯通元帅一直是个干脆果断的人,但是现在,他后退了一步,陷入了思虑。 修并不再开口游说,只等着他做决定。 而修知道,他会得到这个最强有力的盟友,这毕竟是他早期为阿尔弗雷德精挑细选的人,他足够了解斯通元帅。 果然,就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斯通元帅又开口说:“我将誓死效忠陛下。” 前线似乎出事了。 内阁召开了紧急会议,因为主行星刚刚收到了一条极简短的军报,只有一句话——“发现目标,开战了。” 经过了传递延迟,这条战报显然已经不是最新军情了,但是令人不安的是,迟迟没有后续消息传来。 不可避免的,有人开始讨论起了空悬的皇位,提议让皇室宗族推选出一位亲王摄政,但大元帅今日十分强硬,他勃然大怒,斥责提议者不忠,称自己将发兵制裁不忠者。 大祭司称病不出,内阁之中只剩下辅政的大元帅地位最高,他手握兵权,暂时无人敢惹他,提议只能搁置。 有了大元帅的强硬压制,主行星维持着一种高压的平衡,但是随着前线战舰失联的时间越来越长,焦躁不安的情绪和各异的心思蔓延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就快压制不住了。 第七十章 通讯 修又开始吃不下东西了。 不仅如此,他开始出现各种反应,从肉眼可见的,到难以启齿的——从小对医生的排斥,让他根本不可能将一切都诉诸医生来解决。 如果阿尔弗雷德在这里,大概会想尽办法哄着他进食,从前在飞船上,阿尔弗雷德就是这样做的。 可是阿尔弗雷德不在,他只能自己硬逼着自己吃,理由只有一个——他还不能倒下。 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越来越渺茫,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性,他就还不能倒下,因为阿尔弗雷德承诺过,他会回来的。 “驻扎边境的军团已经发现了战场,正在判断留下的残骸是哪一方的。”斯通元帅说。 他看上去很镇定,因为他已经坚定了道路,就算阿尔弗雷德不回来,他还有修肚子里的这张牌可以打,斯通家照样辉煌。 只是,修看上去却让人不怎么放心。 今天他仍然被大量织物围绕着,陷在软高背椅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腹部。这布置看上去明明很舒服,但置身其中的人却消瘦而苍白,不需要多么专业的人士都知道这是一副病态。 当然,也少有人有机会看到就是了。 就是这副看上去需要叫医生的模样,修开口时却非常清醒,他问:“为什么这个这么难判断?我们和他们的飞船材质截然不同。” “粉碎得比较厉害,难以通过肉眼辨别。”斯通元帅简单地说。 “帝国还没有被侵略,足以证明残骸是联邦一方的,不是吗?” 斯通元帅没有反驳修的话,只是继续说道:“不远处检测到了飞船仓促撤退的痕迹,是向着联邦方向的。不过这是因为他们飞船的速率太高,容易留下痕迹,如果我们的军舰是正常离开,很难检测到痕迹。” 他还有没说的猜测,比如,那些碎得不能再碎的残骸就是帝国的军舰,又比如,帝国军舰被迫随着撤离的联邦飞船一起离开了帝国。 毕竟,距离最后一次收到“开战”的战报已经过去快二十天了,如果胜利,没有理由会莫名失联这么久。 修一手抵着头,说道:“扩大搜索范围。” 斯通元帅说:“已经在做了。” 在茫茫的未知宇宙之中搜索一支失联舰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数倍,希望极其渺茫。 可是修却仿佛不知道似的,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你回去吧,盯着点内阁,别让他们通过乱七八糟的法案,阿尔弗雷德回来看见又要发火了。” 斯通元帅犹豫了两秒,还是说道:“修,你看上不好。” 何止看上去不好,他听起来也不太好。乍一看仿佛理智尚存,还在清醒下令,可他几乎是偏执盲目,完全不考虑坏的可能性。 这并不是个好迹象,因为这意味着万一结果和他固执相信的有出入,他很可能会彻底崩溃。 这让斯通元帅隐隐忧虑,他委婉道:“你要多想想皇储。” “当然。”修神色正常地说。 斯通元帅离开了。 圣白塔的主人没有下达指令,没有仆人敢前去打扰,偌大的会客厅中只有修一个人孤单地陷在一堆柔软织物中。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像,直到—— 修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在一堆毛毯和抱枕之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抚着那里已经隆起的弧度。 那个地方,又开始动了。 修抚着小腹,明明做着这样温柔的动作,但是眼底却透着一丝疯狂,等到这一阵胎动止歇,他摸出了自己的掌机。 “阿尔弗雷德,早上好。”他写道,“它又在动了,可能是感觉到自己就要被拿掉了。狄忒斯说,现在太晚了,做手术对我伤害很大,但我不在乎。如果你不回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修平时并不会这样说话,但也许是知道收信人不会回复,他发出去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更直白,似乎只有这个隐秘的渠道,才能宣泄他每天竭力掩饰的偏执疯狂。 发出去这句话,修抬手把掌机用力砸了出去,任凭那精密的小机器“砰”一声撞在墙上又在地上滚过。 “不是说会回来娶我吗……”修喃喃地问,茫然四顾。 空荡的圣白塔会客厅中,没有人回答他。 这天夜里,修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的举动,孩子很不安分,修没有耐心去安抚,只是难受地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个轻松些的姿势入睡。 毕竟,明天他还要听最新消息,还要做决策,不能不休息。 但孩子今天就是不放过他,每当他就要睡着时,又会一阵乱动让他醒来。 修烦躁地坐起身,撸起衣袖来查看时间,已经凌晨了。 他正要再次睡下,床头的虚拟铃铛轻柔地低声响了起来——如果不是醒着,他可能根本听不见。 即便是这样低柔的提醒音,也非常不寻常,在这样的凌晨,仆人们是不可能打扰他的,除非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修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快得他几乎有点恶心和恐惧起来,他定了定神,把手伸进铃铛中挥了一下。 “什么事?” “大祭司阁下,非常抱歉,可是您扔在二楼会客厅的的掌机一直在响……” “拿上来。” 白天被修扔出去的掌机很快又回到了他手上。 修毫无犹豫地拉出了虚拟屏,无论好坏,他从不是逃避的人,即便是最坏消息,无非也就是陪着阿尔弗雷德离去—— 虚拟屏亮了,消息如同井喷一样铺满了他的屏幕。 “别做手术!” “我知道没有按时回来,哥哥再给我一次机会!” “回来路上了!” “你别做傻事。” “哥哥不要吓我。” “不要就不要了,手术等我回去再做!” “保持安全,求你了。我很快就到家了,等我。” 这些刚刚才发送的消息,间隔时间极短,看得出来发信人是怎样急迫飞快地发送了这些文字。 修恍如在梦中,他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确认了疼痛,然后有些手抖地回拨了视讯通话, 让他意外的是,视讯成功连通了,只是被人拒接了。 连通意味着对方的环境已经可以与他视讯,不像在境外时,根本无法连通。这也证实了阿尔弗雷德所说的,他们确实很快就能到家了。 但是他却拒接了修的视讯。 很快,又一条新的消息进来了。 “有点忙,公事。你还好吗?” 修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再次回拨了一个普通的语音通讯。 这一次,阿尔弗雷德接了起来。 “哥哥。”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修眼眶一热,攥紧了手中小小的机器,他的心终于真正地落了地,疲惫一下子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好像忽然被抽去了力气一样,瘫软在床上。 “哥哥,你还好吗?”阿尔弗雷德急切地问,他的声音带着些喘息,似乎是因为过于激动。 “不好。”修说,“你们出什么事了?” “通讯设备损坏而已,刚修好。”阿尔弗雷德说,“没出什么大事,打赢了,已经全速往回赶了,很快就能到……没事的,哥哥,你不要担心。” 修道:“说实话。” 对面沉默了两秒,承认道:“我受了一点小伤,但没什么大事。哥哥,我必须挂断了,我们刚恢复通讯渠道,内阁在疯狂给我们发通讯请求……你先睡吧,好吗?等你醒了,我再打给你。” “好。”修妥协地说。只要阿尔弗雷德活着回来,他什么都可以妥协。“好的。你快一点回来。” “尽快,我保证!” 通讯挂断了。 阿尔弗雷德把简易的通讯装置扔给护士,他的一条腿皮肉被切开,白骨外露,一个举着手术器械的军医正等在一边。 “继续。”他说,“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到达主行星的时候,我必须看起来完好无损。” 第七十一章 求婚 临近中午,修才醒过来。 他睡得很不好,不过做了一个美梦,梦见阿尔弗雷德发消息回来,说他打赢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修浑浑噩噩地坐起身,这才发现掌机还被攥在自己手心里。 他愣了一下,连忙拉出了虚拟屏查看消息。 那些讨饶、安抚和承诺塞满了他的屏幕,就和他梦中一般无二——那不是梦。 昨晚那些,不是梦! 修回过神来,喜悦慢慢填满了他的胸腔,就连孩子这时忽然动了起来,他都没觉得烦躁,反而破天荒地仔细抚了抚自己隆起的小腹。 “他就要回来了。”修低声说,唇边带着点笑意,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和他畸形身体中的生命对话,“你们也在高兴,对吧?” 午后,内阁的通讯到了。 由于大祭司称病不出,也不见人,内阁已经好几日都没有主动联系过圣白塔,今天却一改这几日的冷淡态度,重新殷勤备至起来,事无巨细地向修汇报着进度。 修很清楚,这自然是被即将归来的皇帝警告了。 “……具体战报还没有传回,不过,陛下已经简单通知了我们结果,敌方的先遣部队是无人战舰,在交火之后被陛下完全粉碎,后方有极少量敌方军舰仓促撤离了战场。根据判断,对方此次应该没有任何重要将领出现在前线,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出征。” “很好。”修说,“这印证了我们的猜想,而且这正是我们想要达到的威慑但不结仇的效果。陛下控制得非常完美,剩下的工作就是我们的——你们要时刻关注有没有来自境外的联络信号,一旦有,及时通知我。” “是,大祭司阁下。”和修通话的内阁大臣恭敬地说,“对了,关于陛下的胜利庆典,您看定在什么时间合适呢?早晨陛下发来通讯时说,他们一周左右就可以降落主行星……” “等等。”修忽然打断道,“早晨?那昨晚你们通话时说什么了?” 那内阁大臣疑惑地反问:“昨晚?不,军团的联络处是一大早接到了胜利的消息,我们和陛下说上话已经是今天上午了。” 可修记得很清楚,昨晚阿尔弗雷德是以“内阁在联络我们”这样的理由匆匆结束了通话的。 内阁根本没有联络他,他干什么去了? 修被喜悦冲昏了的头脑逐渐冷静了下来,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可疑之处。 只剩下一周左右就能到达主行星,说明他们早就回到了帝国境内,阿尔弗雷德明明可以预料到,他们失联修会极度担心,可是他硬是拖到了现在才和主行星联系。就算是通讯装置损坏,他们中途也可以随意降落一个行星,先报个平安。 他没有那样做,为什么? 修心不在焉地结束了和内阁的联络,尝试联络阿尔弗雷德。 “军医!这边!”一个军官喊道。 一身手术服的医生满手血污地走出来,愤愤地喊道:“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把我叫出来?你们难道不知道陛下的手术有多重要?!” 那军官顾不上回答质问,连忙问:“陛下醒着吗?” “怎么可能醒着?今天是全麻手术。” “大祭司一直在联系我们……” “陛下不是特别交代过,告诉大祭司他在开会吗?” “这个骗得了别人,但是大祭司……”那军官苦着脸说,“他好像已经猜到了点什么,一个劲地问我们的伤亡情况,联络官快要被问崩溃了。” “撑住,别崩溃。”军医警惕道,“这是顶级绝密情报,陛下麻醉前反复交代过,绝对不能泄露,谁泄密谁上军事法庭。” “我知道!”军官喊道,“但是陛下也交代了大祭司是特殊的,见大祭司如见他,这让我们怎么办?又不能拒接大祭司的联络!这台手术还要多久?” “很久。”军医语速很快地说,“陛下昨天晚上刚刚从深度昏迷中醒来,那时候我们正在接他小腿的骨头,他得知日期以后执意要先和大祭司通话,我只能服从命令。现在是在开胸腔,不可能通话的。” “出征归来,伤得最重的居然是皇帝,这叫什么事!我只恨当时不是肉搏近战!”能力是体能强化的军官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手心里。 军医摇头道:“陛下的死命令,落地时要让全体帝国人民看到他像正常人一样自己走下军舰。所以现在必须抓紧一切时间给他手术,至少把所有碎掉的和折断错位的骨头都先接上,不然他的快速修复能力也用不上……你知道的,要不是陛下以他的神力一人消化了大部分攻击,我们早就被联邦的飞船炮轰成渣,全体葬身在境外宇宙中了。我们当时帮不上忙,现在一定要全力治好陛下。” “好吧。那我们先想办法稳住大祭司,等这台手术一结束,你马上向陛下汇报这个情况,看他的指令。”军官只能这样说道。 两人匆匆地商定了对策,又分头去忙碌起来。 一周转瞬即过,期间修接到了阿尔弗雷德很多的文字消息,进行过两次语音通话,但是没有视讯。 这让他越发的不安,到了出征的军团在主行星发降落的那一天,尽管阿尔弗雷德承诺会第一站就回到圣白塔,但修还是执意去了现场。 他必须第一时间亲眼确认阿尔弗雷德的安危才能彻底放心。 皇帝带领着出征军团返回主行星的这一天 ,大祭司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是由仆人推着轮椅到达现场的,明明天气适宜,他却似乎极其怕冷,厚厚的衣物和毛毯堆叠在他身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身形。 大祭司看上去病得不轻,这可不利于树立民众的信心。好在由于严苛的形象保护法,不会有任何镜头对准这群贵族,他们停留的位置也很难被围观的群众看清。 许多有意无意的目光不停扫过修,这个在皇帝不在的日子里一手把持着主行星的男人。 短短的两个多月,主行星波涛汹涌,险象环生,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从中斡旋,多面操纵,大约此刻的帝国早已易主,年轻的小皇帝就算全胜归来,恐怕也没有好下场,更不要提现在这恢宏的全民相迎的场面了。 修坦然地坐在那里任人打量,直到前方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年轻的皇帝身着一身飒爽军装,在众位军官的簇拥下阔步往这边走来。他金发,金眸,高大而挺拔,威严又自若地向远方他的子民们挥手示意。 恒星的光辉照耀在他身上,却不及他燃烧着的金眸耀眼夺目。 自开国大帝起,历代的帝王都被比作恒星,真正如恒星般光耀帝国的却没有几个。可是何其的幸运啊!在纪元更替之时,在危机到来的现在,他们年轻的皇帝带领他们打赢了最重要的一役,比恒星更加坚定可靠! 到场来迎接他的王公重臣无一不敛目垂首以示顺服。无论手握怎样的权柄,无论身怀怎样高等的基因能力,此刻他们都感觉到了灼烧——被迎面走来的年轻皇帝的光芒灼烧。 阿尔弗雷德没有理会迎上来的内阁大臣,无视了两位向他恭贺胜利的亲王,径直走向了修,在一阵压抑的惊呼声中单膝跪了下来。 “我胜利了。神明将见证我兑现诺言——”他说,执起修的手,在手背落下一个亲吻,“我请求你与我结合,共我荣光。” 星辰璀璨,共我荣光。 第七十二章 两个 早在阿尔弗雷德出世之前,修就知道,自己是为弟弟或者妹妹而生的。 而阿尔弗雷德的母亲——那时候修以为也是自己的母亲——以她自己的死亡,给年幼的修留下了无可撼动的深深烙印,令他在此后的人生中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坚定执行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修知道,当他被从必死绝境中救回,当他同意跟随阿尔弗雷德回到主行星,回到这世俗世界,当他决定留下腹中的血肉,为阿尔弗雷德延续后嗣,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阿尔弗雷德的期盼了——阿尔弗雷德曾说,希望他“为自己而活”。 他仍旧在为阿尔弗雷德而活。 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全面沦陷,心甘情愿。 所以当阿尔弗雷德在万众瞩目之下,光芒万丈地归来时,修只是在一旁心满意足地旁观着。阿尔弗雷德此刻身披的荣光,是修耗费了一生全部心血为他筹谋而来的,而修从未想过,阿尔弗雷德当众单膝跪下,亲口请求他,共此荣光。 皇帝的荣光是至高无上的,独一无二的。整整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任何一任皇帝说出过这样的话。 这实在太过隆重郑重,以至于没有多少人能反应过来这是在求婚,毕竟这听上去简直像是政变。 “好。”修在一众惊异的目光中紧紧反握住阿尔弗雷德的手,他的眼眶有点红了,但是声音平稳,“我答应。神明将见证我的允诺。” 为什么不呢? 在他已经死过一次之后,在他几乎以为阿尔弗雷德死去之后,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阿尔弗雷德得到了答案,再次低头亲吻修的手背,以示自己的忠诚。 这绝不合任何礼仪或规矩,但是无人敢出言不逊。 尽管轮椅可以由本人自己控制,但阿尔弗雷德仍然亲自推着修的轮椅离开了星船港。 这一天,所有人都看到,大祭司虚弱而消瘦,以至于无法行走,极度畏寒,但他坦然自若地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由皇帝亲自为他推动轮椅。 只要他稍稍偏头,那位年轻高大、战无不胜的皇帝便会体贴地俯下身子听他说话,与他交换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私语。 他们是如此的强烈反差,但这画面又如此奇异的和谐。 “就送到这里,大家散了吧。”阿尔弗雷德推着修的轮椅,停在皇室座驾前,“明天的内阁会议希望不要有人迟到。” 普通人经历了星际旅行尚且还要修整几天,而他刚刚大战归来,却能立即投身政务,所有人都暗自心惊,对这位小皇帝的强悍身体素质有了更新的认知。 所以,当阿尔弗雷德明目张胆地吩咐司机“去圣白塔”而不是回圣金宫时,也无人敢置喙一个字。 “伤哪里了?”座驾刚一驶离星船港,修就焦急地问,“让我看看。” “不怎么严重……小腿骨折了。” 阿尔弗雷德终于没再推脱着不回答,撩起了一点自己的裤脚,露出一截小腿给修看。 那上面有长长的疤痕,狰狞新鲜,一看就知道是刚动过手术的痕迹。 修一见那伤疤,心都揪成了一团——阿尔弗雷德从小就养得很精细,虽然前两年吃了些苦,但更多是精神上,而不是肉体上。他曾经捅了自己一刀,让修大受刺激,更何况这次骨头都折断了! “这还叫不严重吗?!怎么会伤成这样……” 修一边说,一边试图去摸阿尔弗雷德的小腿,被阿尔弗雷德一把扶住了。 “哥哥,当心,行驶途中不要做这种危险动作。再说,你现在弯得下腰吗?”他打趣地说,放下了自己的裤子,把那狰狞的伤痕重新掩住。 修现在弯腰确实有点困难,但他完全没有被转移注意力,执着地继续问道:“怎么伤的?” “双方交火的时候船身颠簸太严重,摔伤的。”阿尔弗雷德摸了摸鼻子,“哥哥,你怎么就盯着我丢脸的事问啊,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赢的?” 修沉默不语,盯着阿尔弗雷德的小腿看,那目光似乎正在穿透裤子瞪着里面的伤处。 “你保证过不受伤。” “……我当时承诺的好像是‘尽最大努力’。” “那你尽力不受伤了吗?” 阿尔弗雷德讨饶一般地说:“那这是摔的,我有什么办法嘛。” 是摔的吗? 修本来想这样反问,但他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却没有问出口。 算了……这像是在质疑他说谎,阿尔弗雷德刚刚回来,他高兴还来不及,再说,阿尔弗雷德受了伤,他心疼得不得了,完全舍不得在今天质问。 “哥哥。”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驾驶室,确认那里已经升起挡板,磨磨蹭蹭地挨近了修,“哥哥我想……” “你不想。”修说。 阿尔弗雷德目瞪口呆:“我还没有说想干什么!” “这是在路上。”修警告地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如果不是耳朵有点红,这一眼大概很有气势,“回去再摸。” 阿尔弗雷德垂头丧气,只能心痒难耐地隔着厚厚的衣服看修的肚子。 “哥哥,它每天都会动吗?” “最近是的。” “那不是很辛苦?”阿尔弗雷德握住修的手,“你明显瘦了……” 修垂下眸,轻声说:“你不回来,我吃不下东西。” 他少见地展露出了弱势姿态,阿尔弗雷德心头一震,伸出长臂揽住了修。 修顺服地靠在了阿尔弗雷德怀中,闭上眼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回到了归宿。 “我回来了。”阿尔弗雷德温柔地拥着他,“别害怕。” 修用鼻音回应了他,连日的休息不好,让他此时在温暖怀抱中有点昏昏欲睡。他呢喃着说道:“阿尔弗雷德……” “给你生两个好不好?”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僵了一瞬,他被“给你生”这样的字眼刺激到了,努力平复了一下才说道:“不要。” “不要?”修有些意外,刚才的瞌睡一下子没了。 “怀孕太辛苦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就生这一个,再也不生了。” 修眨了眨眼,说道:“两个孩子你还可以挑一个立皇储,就一个那可没得挑。” “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皇储。”阿尔弗雷德坚决地说,“就生一个。” “……你确定,你不想要两个?” “确定。” “只要一个?” 修忍不住露出一点微笑来。 “那怎么办?”他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凑近阿尔弗雷德耳边轻声说,“医生说这里面有两个。” 第七十三章 互动 “嗯?”阿尔弗雷德有点迷惑,“什么里面,什么两个?” 修却不再回答了,只是温柔地抚了抚他有些长的鬓角。 “最近太忙,你都没空理发,明天我给你约个造型师过来。” “好的,随你。”阿尔弗雷德敷衍地应着,“刚才你说什么两个?” 修扭过头去看窗外,仿佛没听见他在问话。 “两个?医生说……两个?”阿尔弗雷德自言自语地说,慢慢地反应过来——或者说,他的潜意识早就反应过来了,但是一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反复追着修确认。 狂喜和担忧同时冲上了他的大脑。 “真的吗?!可是,我是说,什么时候……”阿尔弗雷德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那你岂不是要更辛苦,我……医生什么时候说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我不准他们告诉你。”修微笑地说,“我想当面亲自告诉你。” 而如果他不回来,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阿尔弗雷德一直知道,埋藏在修沉稳的性格之下,有一种偏执和疯狂。他曾经多有体会,如今又窥见了一角,阿尔弗雷德感到一阵战栗后怕,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怜惜,以及……一种隐秘的兴奋。 只为他一个人而起的偏执,只为他一个人而生的疯狂。 修是他的,彻底的。 阿尔弗雷德倾身过去,伸手握住修的下巴,和他接了一个吻。 这姿势可不太尊重,不过修没有抗议,安静地任由阿尔弗雷德强势地撬开他的唇齿,攻城略地。 良久,阿尔弗雷德才放开他。 “生气了?”修问。 “没有。”阿尔弗雷德没什么说服力地否认道。 修看上去很淡定,尽管他的唇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看上去过分红润了。阿尔弗雷德思绪混乱地坐在一边,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话了。 “可是我只取好了一个名字。” 修忍不住笑了:“你想了这么久,就在烦恼这个?你取好的那个名字是什么?” “卡洛琳。”阿尔弗雷德说,“就叫她卡洛琳。” 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卡洛琳女帝。 “你怎么知道是女孩?” “已经好几代没出过女帝了,这几代皇帝的长子都不是女儿,我觉得我的孩子很可能就是。”阿尔弗雷德憧憬地说,“从概率上来说也该出一个了。” “每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是独立事件,怎么能这么算概率……”修本来噙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微微蹙眉,“你提醒我了,还要再给你安排一些家庭教师。你太早被拉出校园参加政治斗争了。” “哥哥!”阿尔弗雷德睁大了眼睛,“我当然知道那是概率学上的独立事件,我只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修不容反驳地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阿尔弗雷德顿时蔫了,小声嘟囔着表示不满,修怀着孕,他不敢公然和他争执,怕惹他生气。 不过,就算修没有怀孕,他也不敢反抗修给他安排的学习计划,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成功过。 修对阿尔弗雷德的小声嘟囔充耳不闻,座驾平稳地驶入圣白塔。 当他们下车时,有那么一会儿,修理所当然地以为阿尔弗雷德会打横抱起他,将他抱上楼——自他怀孕之后,阿尔弗雷德似乎总喜欢这么做,不让修自己爬楼梯。 修以为,在他们小别重逢之后的今天,阿尔弗雷德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他居然没有,反而推来了那个在外面掩人耳目用的轮椅——这个轮椅是基础款,不过上楼还是没什么问题。 “来。”阿尔弗雷德说,仔细地替他调整了靠垫,“我推你上去。” “不用了。”修说,“我能走,再说医生说需要适当的运动——我前一阵子都没怎么运动。” 因为前一阵子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阿尔弗雷德自然知道原因,心疼地牵过他的手,和他一起缓缓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 “对不起。我该早一点联系你——当时舰艇状况不太好,我们不确定降落会不会发生故障,排除故障用了很久……” “我知道,你解释过了。”修捏紧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谢谢你回来。” 两人步入了起居层,修被妥帖地安置在卧室里巨大松软的躺椅中。 阿尔弗雷德短暂地下楼了一会儿,亲自去圣白塔厨房里视察修的晚餐,然后挥退了仆人,自己端了上来,亲自喂给修吃。 修有点难为情,他说:“我自己来。” “不行。”阿尔弗雷德说,“你自己吃得太少,我来喂你吃。” 既然没有外人在,修也只坚持了一会儿就同意了。 阿尔弗雷德喂他吃完了晚餐,修不太吃得下,但阿尔弗雷德很有办法。 “再来一口吧,好不好?”他说,“你吃得比平时还少,现在还有两个小家伙和你分营养呢。” 修微微摇头,道:“不想吃了。” “哥哥,就一口。”阿尔弗雷德举着勺子,凑近了他,“给个面子嘛,皇后殿下。” “还没有举行大典,不能乱叫。”修提醒道,但是他接过了勺子,“好吧。” 时隔许多天,他终于用完了食量正常的一餐。 阿尔弗雷德放下勺子,摸摸他清瘦的手臂,修有点不自在,说道:“我——之前没怎么在意这个,我会养回来的,孩子……” “孩子是很重要,但第一重要的是你的健康。”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我每天都会来和你一起用三餐,很快就能把你喂胖的,别担心。休息一会儿吧,想不想看个剧什么的?” 修窝在躺椅上,这躺椅修前几天一直在用,但是他从没发现这里这么温暖舒适,让他简直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这时,他隆起的小腹在厚厚的毯子下动了起来。 正伏在一边和修说话的阿尔弗雷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动静,他一下子站起来。 “怎……怎么了?!”他手足无措地盯着修的腹部,“要不要叫人——” “傻子。”修温柔地说,“过来,把手给我。” 阿尔弗雷德把手递给了修,修掀开厚毯,抓着阿尔弗雷德的手,轻轻覆在了自己的腹部。 在那里,皮肤正起伏活动着。 一种诡异而奇特的感觉击中了阿尔弗雷德,那里面的生命,修为他孕育的两个小生命,正在和他互动。 “活的。”他呆呆地说。 “当然是活的。”修抿唇笑道,“希望他们像你。” 阿尔弗雷德有点听不进去,他敬畏又着迷地感受了一会儿胎动,直到那动静归于平息,他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手。 修惬意地躺在柔软的躺椅中,问道:“这么喜欢吗?” “当然了。”阿尔弗雷德说,“哥哥给我生的。” 他伏在躺椅的一侧,和修低声私语地说话,修许久没有这样安宁的夜晚了。阿尔弗雷德回来了,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就连聊起近日贵族和大臣们的动向,这样在前几日令他烦扰的话题,似乎都变得轻松有趣起来。 “不早了,哥哥先休息吧。”阿尔弗雷德说着,低头亲昵地吻了一下修的额头,“我明天来陪你吃早餐,好吗?” 修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不睡在这里?” “我要去一趟军团中心医院——这次伤员挺多的,我不太放心,还有我的腿也要再去处理一下。”阿尔弗雷德解释道,“顺路可能还要在军团里处理一些事,总之……应该会很晚,我就不回来睡了,会吵醒你。” 阿尔弗雷德似乎很愧疚,离开前再三保证自己明早会过来和他共进早餐。 修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他从躺椅上起来,走到窗边,阿尔弗雷德似乎料准了他会来窗边,回过身朝他笑着挥手。 修也朝他挥挥手,目送他上了车,驶离圣白塔。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修站在窗前,看着阿尔弗雷德离开的方向凝思了一会儿,传呼了圣白塔的仆人上来。 “明天陛下的内阁会议是什么时间?” 仆人躬身说:“是上午。” “那么把我明天上午原本的日程安排推掉。”修说,“改成访问军团中心医院,慰问伤员。” “是,大祭司阁下。” 第七十四章 封口 第二天,修醒来时,已经有人侧卧在了他身侧,正在玩他的头发。 “什么时候来的?”他有点迷糊地问。 “来了一会儿了。” 阿尔弗雷德说着,低下头来亲吻他的额头,他高大的身形笼着修,修恍若被他强大的气息包裹了。 这让修感到了许久没有的安全,他阖上眼,喃喃道:“陪我睡一会儿。” 他很少提这样的要求。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他觉得,这一次回来,修好像变了,变得有点……依赖他。 不,事实上,阿尔弗雷德非常明白,修一直以来都是依赖他的,依赖他来支撑自己的人生信条。只不过,在之前,这种依赖很少外显,修向来愿意扮演强势的一方。 可现在…… “哥哥。”阿尔弗雷德轻轻地唤他,“哥哥?” 修半梦半醒地应了一个单音节。 “哥哥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阿尔弗雷德问,说不清是自语还是在询问。 在贵族,在皇室,婚姻从来就和爱情沾不上什么关系,孕育子女更是如此。 而修,只要是阿尔弗雷德真心想要的东西,他向来都会应允。他应允了为阿尔弗雷德生育,应允了婚姻,他不再试图矫正这特殊的关系,他几乎是全盘接受了这求爱。 可接受就是接受,他从未……回应过。 阿尔弗雷德紧张地屏息等着答案,自己还没想好到底愿不愿意听到回答——在雪礼星,他听了太多次否定了。 然而,他却只听到了修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修已经重新睡着了。 “我听说……陛下今早是从圣白塔过来的。” 会议中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内政大臣忽然这样说。 “我记得您是我的内政大臣,”阿尔弗雷德正邀了斯通元帅一起去厅外花园散步,闻言抬眼看向内政大臣,“而不是我的内务管家。” 这已经是在指责他越界了,内政大臣尴尬地闭上嘴。 他听得出来,皇帝的指责还算温和,因为在先前几周的动荡之中,他站在了保皇党这一边,不然,绝不仅仅是这样不轻不重地被说一句就结束了。 毕竟,仅仅是前半程会议,皇帝就已经拿着厚厚的证据当场宣判了两个内阁大臣的贪污渎职罪,而真正的大清算还远远未正式开始。 他旁边的同僚硬着头皮接话说:“陛下,其实我们是想请您为我们解惑。昨天您当众说,圣白塔将共享您的荣光,这是否意味着圣白塔今后……” “不是圣白塔。”阿尔弗雷德纠正他,“是大祭司,而且只是这一任大祭司。” 原来,皇帝并不是打算改革圣白塔和圣金宫的关系格局,只是因为这次的特殊事态,准备搞一个非世袭的特殊嘉奖而已……许多人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皇帝继续说:“毕竟我只能和一个人结婚,我不可能要求以后每一任皇帝都和时任大祭司结婚吧。你们想太多了。” 会议厅里静得可怕,全场都呆住了。 他们想太多了?!不!他们想得太少了! “陛下这——” “这是下半议程时我要通知你们的事情。”阿尔弗雷德打断说,“先生们,我赞赏你们的敬业精神,不过现在是中程休息时间,我和大元帅要出去透气了,如果你们要继续讨论,请自便。” 他不容辩驳地说完,率先出了会议厅。 斯通元帅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阿尔弗雷德稍稍有些疑惑。 他总觉得,斯通元帅今天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太对劲。 诚然,大元帅依旧是站在他这边的,在会议上对他多有支持,但是……不知道怎么,阿尔弗雷德就是有一种感觉,大元帅似乎对他有些微妙的冷淡。 他原以为,按照斯通元帅的为人,他应当在这个极为适当的时候表现得再更积极一些,以此巩固他的功劳。 大元帅在过去的几周中出了多少力,起了怎样关键的作用,阿尔弗雷德是一清二楚的,这情况比两年多前凶险太多,即使对于大元帅来说,也是一场危险的豪赌,而他压上了全部的赌注。 为什么赌赢之后,反而没有趁胜追击呢? 转动着这些念头,阿尔弗雷德坐在花园长椅上,他温和道:“坐吧,元帅。” “是,陛下。” 斯通元帅在同一个长椅上坐下了,和皇帝保持着一个得体的距离。 “您不打算问些什么吗?”阿尔弗雷德问。 他刚刚可是当场宣布了婚讯,和斯通元帅唯一的亲外甥。 斯通元帅颔首道:“大祭司阁下已经向我详尽解释过这个计划。”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什么计划? 修曾经简短地提过一句,他说服了大元帅,得到了斯通家的支持,但他还没来得及详细告诉阿尔弗雷德是怎么说服的——毕竟要说的事情太多了,这一件并不是那么重要。 “嗯,那就更好了。”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他说到哪一步了?” “婚后你们会昭告天下,那个孩子是应神谕而生,象征古老的圣三角在新的纪元再次合而为一,护佑帝国。” 圣三角,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提了。那是大一统人类帝国刚刚建立时,康布斯特、斯通、白氏三个家族的并称。后来,康布斯特中的皇室成员舍弃姓氏,寓意以国为家,只有旁支还保留着姓氏;斯通家激流勇退,一度退出权力中心,以避开皇室的猜忌;白氏高居圣白塔顶,成为空有声誉的精神象征。 不过,阿尔弗雷德现在可没有心思感叹历史,他要说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终于明白了斯通元帅那微妙的冷淡是因何而起。 最初得知斯通元帅是修的亲舅舅时,他在面对斯通家时多少有些尴尬——毕竟他把修……而且不是修自愿的…… 自己好好的外甥被人搞大了肚子,任谁在听了这种荒唐事之后,都不会对始作俑者有好脸色的,哪怕在修的叙述中,这是两人商量好的计划,也是一样。 除非是一个功利绝情的人。 斯通元帅固然注重家族利益,因此他依旧牢牢地占据保皇党头把交椅,坚定地支持皇帝。但是他显然不是个绝情的人,没法在得知了这种事之后马上对皇帝殷勤热情。 阿尔弗雷德有些不自在地改变了坐姿,他确实有点心虚,还略微有一点被冒犯的恼怒。 孩子们不是什么计划,而是意外的惊喜。他们结婚也并不是出于这种目的,只是因为他爱着修,仅此而已。 他明白,这只是修为争取盟友的说辞,并且后续他也多半真的会这样操作,为修和孩子获取整个帝国民间的支持——可无论如何,听别人说出来这样的话,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阿尔弗雷德坚决压下了这些心绪,看上去毫不受影响地继续推进谈话。 “好。既然大祭司已经透露过了,我就不再赘述了。”他说,“我邀请您出来,是想要单独感谢您对皇室的忠心。说实话,我自己都并未期望您有如此高的忠诚度。” 这下,轮到斯通元帅有点不自在了。 他只犹豫了一秒,坦言道:“陛下,您的夸赞我受之有愧。我必须坦诚,我是在得知了下一任皇储有斯通嫡系的血脉后……” “不。您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很可能不能活着回来。” 斯通元帅没有说话,阿尔弗雷德自己说了下去。 “在我昏迷期间,您就已经接到了我重伤不醒,情况极其糟糕的情报了。不是吗?” “陛下,我……” “别紧张。”阿尔弗雷德说,“虽然我陷入昏迷前下过命令,不准泄露消息,不过……如果以您这么多年在军中的经营,都没能培养出一个敢违抗皇帝的命令给你传递情报的人,那我才真的要怀疑您的能力。” 他听上去没有动怒,但斯通元帅越发紧绷。 “我欣赏您的能力,这件事,我也可以不去追究。”阿尔弗雷德说,转头直视斯通元帅,他的黄金瞳不知什么时候燃烧了起来,“但我认为,既然我已经在康复中了,那么像是什么我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遍,什么心脏停跳了好几分钟,什么几次医生都差点宣布放弃,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大祭司——知道。您觉得呢?” 第七十五章 过招 这一天,阿尔弗雷德回到圣白塔时,修正坐在壁炉边的软靠椅上等他。 天并不冷,但壁炉里的火焰正跳动着——这自然纯粹是一种奢侈高雅的装饰,房间内的温暖是由温度调节系统给予的。 修低垂着眉眼翻过一页书,他披着一件洁白的常服,腹部隆出一个圆润的弧度,温暖的火光跳动在那弧度上。 像是一幅静谧的宫廷画。 阿尔弗雷德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让自己也加入那画中。 “回来了?”修抬眼看他,“今天顺利吗?” “还可以。霍顿亲王下午过来了。”阿尔弗雷德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天腾不出手来收拾他,我先断了他一只胳膊。” 霍顿亲王是阿尔弗雷德的叔叔,在最近的几周内,和以大元帅为首的保皇党对峙的另一方,就是在极力推举霍顿亲王摄政。 修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阿尔弗雷德说的不是折断了一个人的胳膊,而是午饭吃了什么。 “他的手想碰不该碰的东西,断就断了。但你不该自己动手。”修批评他,“哪有皇帝亲手做这种事的,有失体面。” 阿尔弗雷德道:“我知道,所以我没亲自动手。他走了以后,还没出圣金宫,被几个‘来历不明’的人打的。圣金宫地界里出的案子,自然由我负责查——不过最近太忙,这事等有空了再查吧。” 修点点头,道:“不错。你现在变得很周全了。”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不知道这句是夸奖还是意有所指。 但修似乎毫无别的意思,又问道:“联邦那边还没有设法联系我们吗?” “还没有。”阿尔弗雷德说。 “他们的政体使他们做出决定的速度变慢。”修说,“不过,准备了这么久的第一次接触,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响应速度也不会慢到哪里去。等等吧。” 阿尔弗雷德“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他凑近了修的软椅,半跪在地毯上,盯着修的肚子看。 “怎么?”修问。 “没我的位置了……”阿尔弗雷德嘟囔着说。 修的怀抱被日渐隆起的腹部占据了。 修失笑,朝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把他金灿灿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腹上。 “和他们挤一下,没几个月了。”修说。 阿尔弗雷德小心地拿耳朵贴着那柔软的一团,试图去听里面有没有声音。 双胞胎显然不会在出生前互相聊天,他们年轻的父亲什么都没听到。 修的手指插在阿尔弗雷德的金发中,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温柔地说:“你这样,让我想起你小时候的事。” “什么事?” “你让你的侍卫长代你写功课,被你的老师发现了。”修回忆着说,“事发后你知道瞒不住我了,回了晨曦宫和我撒娇,说身体不舒服。” 阿尔弗雷德的伏在他怀里的身体一僵。 修抚摸着他的金发,说:“我上午见了随你回来的军医,这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当修真的想追究什么事时,撒娇显然无法拖延他的清算。阿尔弗雷德猛地记起那一次被发现代写作业的事,修罚了他禁足一个月补齐功课,不准玩乐——因为回家后没有及时坦白,反而试图蒙混过关,罪加一等。 他默默从修的怀里退了出来。 “军团医院向我汇报了。” “嗯。”修看上去没什么表情,“那军医不错,嘴挺严的。” 阿尔弗雷德撇嘴道:“最后还不是说了……” “那是因为我想知道。换个人问他大概就问不出来了。” 阿尔弗雷德感叹道:“只要是哥哥想知道的事情,最后总能知道。” “说好听的也没用。”修说,“让我看看。” “都好得差不多了……” “医生不是这样说的。” “真没必要看……” “阿尔弗雷德。”修喊了他的名字,不容置疑地说,“给我看。” 阿尔弗雷德在僵持中败下阵来,拉起自己的裤腿。 他的小腿上有一条术后伤疤,一回来就给修看过了。 “继续。”修说。 阿尔弗雷德只能继续拉高了裤腿。 他的大腿外侧,也有一条狰狞的术后疤痕——不是小腿骨折,是承受了不均匀的冲击波,整条腿粉碎性骨折。这就是修从军医口中得到的真实情报。 “再休息几天就差不多了。”阿尔弗雷德说,“回头我再把疤去了,就和没受过伤一样。” 修的指尖触碰着那疤痕,并不答话。 阿尔弗雷德握住他的指尖,不让他再看。 “哥哥?” “你不是很喜欢撒娇吗?”修抬头看他,“在边境时,你说和别人打架对了一拳,手疼,说得那么委屈。这次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次和那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次真的受伤了。”阿尔弗雷德低着头说,“你真的会伤心的。” 他自然乐于拿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去撒娇卖乖,但只能是小事,因为他不想要修真的难过。 “我想要知道你的事。”修说,“你知道的,我对于获取情报还算有些心得。” 修当然明白阿尔弗雷德的心理,没有徒劳地说出“下不为例”之类的话,因为他知道,阿尔弗雷德是不会被这么一句话说服的,下次再有这种事,阿尔弗雷德仍然会这样做。 “但我更希望你能自己告诉我,因为我很关心你,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对上了修的目光,那双总叫人看不透的沉静黑眸此刻却如此坦诚,明白地告诉与之对视之人,眼眸主人此刻的心痛和关切。 有那么一瞬间,阿尔弗雷德几乎要坦白了。 坦白他伤得比这还要重得多,坦白自己知道会被发现端倪,特意留了破绽,早就安排了军医在日后逼问下“透露情报”,让修相信他只伤了腿。 “……嗯。”他含糊地答应着,“我知道,哥哥。” 修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阿尔弗雷德连忙上前扶他,修没有拒绝,这让阿尔弗雷德略放下心。 这表明他没有特别生气。 “上楼吧。”修说,“时间不早了,早点上床躺着,你最好静养,最近少点运动。” 阿尔弗雷德的动作顿了一下,修敏感地看向他。 “我……”阿尔弗雷德说,“我把你送上去。” “然后呢?”修问。 “我还有点事要回圣金宫处理。” 修退了一步,似乎想要挣开阿尔弗雷德的搀扶,但是阿尔弗雷德没有松手。 “你去吧。”修神色正常地说,“正事要紧。” 阿尔弗雷德承诺道:“我明早会回来陪你吃早饭,好吗?” “不用。”修有些冷淡地说。 方才他都没有生气,现在却似乎不高兴了。 这让阿尔弗雷德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修其实非常期盼着他能留下来,和他共度整晚。 只是这么一想,阿尔弗雷德都觉得喉咙发紧。他该走了,可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步都挪不动。 “我再陪你一会儿,”他说,“好不好?” 可他没想到,修非但没有高兴一点,反而彻底沉下了脸。 “但你不会留下来睡觉,对吧?”修的语气近乎于刻薄,“以前怎么没见你排斥过这件事?哦,对了,以前我不是这副样子。” 阿尔弗雷德吃了一惊:“什么?哪副样子?” “不必装傻。”修说,“正常人谁都不愿意和一个挺着肚子怀孕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我看上去太畸形了,我可以理解。你走吧,明早也不用赶过来。” 他说话时,一手捂着自己凸起的腹部,那动作不是在抚摸,而是在遮掩——他在以这个为羞耻。 阿尔弗雷德睁大了眼睛,大声道:“这可是我的孩子,是我求你留下来的!你怎么会觉得我这样想你?我不觉得你看上去有什么不好!” 修讽刺一笑:“你大概自己都没发现吧。自从你回来,但凡有亲密些的动作,你对我避之不及。” “我……”阿尔弗雷德噎住了。 修摇摇头,苦涩道:“婚期定了告诉我,我会配合你。你别来了。” 他说完,掩着腹部垂头就要走,阿尔弗雷德一把攥住他的手臂,说道:“不是这样……哥哥,不是这样!我不敢和你睡在一起,不敢和你太亲近,是因为我怕你发现——” 看到修那样羞耻地遮住孕肚,被修误会真心,他已经顾不得了。 “我怕你发现,我全身都是手术痕迹。” 修抬起头,眼中全是震惊。 “全身?”他慢慢地说,“……全身?” 阿尔弗雷德这才忽然警觉地意识到,修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方才的恼怒羞耻。 他在套他的话,而他中计了。 第七十六章 惩罚 “……防护罩已经碎了,我不挡的话,说不定后果更严重。” 阿尔弗雷德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安排了一圈,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严了,最后真相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的。 修半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而且,一旦我们的舰艇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损伤,就构不成心理震慑,我只能全接了……我们需要大胜,我们只能大胜,不惜一切代价!我身后就是帝国,那里有我的臣民,我的,”他看向修,“我的妻儿。我无路可退。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昏迷那么久,因为我清醒时下达的保密命令,舰队不敢联络任何人,所以才会一直失联……” 修还是没有说话,神色一丝未动,像是带着一张名为冷静的面具,阿尔弗雷德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这张面具了。 “哥哥。”他小心地叫了一声。 “你做得对。”修说,“上来吧。”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敢问,爬上了大祭司柔软的床。 “躺着。”修又说道。 “其实都好得差不多了,我的恢复能力很强的。只是疤还没退看起来比较……” 修只是平静重复道:“躺着。” 阿尔弗雷德知道他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了,闭上嘴躺了下去。 修伸手开始解他的衣服纽扣,换做任何一个别的时候,修在床上脱他的衣服,阿尔弗雷德已经兴奋得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了,但是现在他动都不敢动,紧张僵硬地躺着。 很快,修就掀起了阿尔弗雷德的贴身里衣,目睹了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每日亲自过问膳食起居,精心看护着,好不容易一点点养大的弟弟,满身都是狰狞的术后疤痕——每一条,都代表他被手术刀切开了一次,断裂受损的骨头和血肉被不知多少次拼凑缝合。他在漆黑的宇宙中央陷入沉眠,也许就差一那么点就再也醒不过来。 而这一切,他都沉默地掩盖起来,独自忍受了被击碎又重新拼合的痛苦,因为他的国民需要一个战无不胜的皇帝,因为他的哥哥知道了会伤心。 但阿尔弗雷德仍旧低估了这带给修的冲击,他不仅仅是伤心,他的心都碎了。 第一滴泪落在胸口时,阿尔弗雷德没有反应过来。 他愣怔地看着修,看着他冷静的面具颤抖着碎裂,看着他眼眶泛红,眼中蓄满的晶莹掉了下来,在自己赤裸的胸膛滚落,滑过那些狰狞的疤痕,在心脏上方留下一道细微而深刻的触感。 紧接着是第二滴和第三滴,直到修崩溃地用手捂住双眼,开始抽泣着呜咽,阿尔弗雷德才终于有了一种实感——修在哭。 他向来稳重自持的兄长,正在大哭。 “哥哥!” 阿尔弗雷德慌张地坐起来,床这么大,但居然连张纸都没有,他慌手慌脚地扯来昂贵的缎面被子给修擦眼泪。 可修推开了他的手,拒绝了他。 阿尔弗雷德跪坐在修面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修就连情绪失控时的大哭都是克制的,他不哭喊,只是小声地抽泣着,可是泪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伸手掀起阿尔弗雷德的衣服,抚摸那些伤痕,眼泪掉得更凶。 “别看了。”阿尔弗雷德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强硬地将人拥进自己的怀中,“别看了。” 修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的肩头很快湿了一片,伏在自己怀中的人在细细地颤抖。 他的身上有那么多伤痕,那是刀深深切开了血肉留下的,然而此刻,那些伤痕全都不抵刚才那第一滴眼泪划过的痕迹,阿尔弗雷德觉得那条早已看不见踪迹的痕迹此刻正在发烫,烫得他几乎疼痛。 “我再也不敢了,哥哥。”他拥着修,低头蹭着他柔软的黑发顶端,愿意许诺一切来止住他的哭泣,“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哭,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 “我养大的……”他怀中的人抽泣着说,“我养大的!怎么会这样……” 这声音呜咽着闷在阿尔弗雷德的衣袍里,阿尔弗雷德更紧地拥着他。 “哥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拿命去冒险!对不起,哥哥不要哭了,对不起……” 修在这轻声的哄劝中慢慢止住了眼泪,他从阿尔弗雷德的怀中坐起来。 “疼不疼?”他问。 “现在不怎么疼了,暂时还不能剧烈运动,其他没什么影响。”阿尔弗雷德一连串地说,“快长好了——我恢复比较快,你知道的。” 修知道他在安慰他。 “怎么会不疼?”修低声说道,伸手怜惜地轻轻抚了抚阿尔弗雷德脸颊。 他的睫毛还是湿润的,眼尾泛红,看上去那样脆弱,但他的眼神却已经变了,变得坚定起来。 “这确实是最后一次,一次就够了。我会确保你拿命换来的筹码物尽其用,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修看着阿尔弗雷德说,“哥哥会保护你。” 他在许诺为他报仇,他在说……他会保护阿尔弗雷德。 强大到犹如战神在世的年轻皇帝,自登基起,他便是帝国的保护者,没有人会不自量力地对他说“我保护你”。 只有修会。 无论阿尔弗雷德是一个懵懂幼儿,还是威严皇帝,修都一如既往地提供保护。 但是像今天这样,他以尤带着泪痕的脸说出这句话,这样的修阿尔弗雷德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的兄长对他的在意,对他的感情,远远地多于他所预期的。 阿尔弗雷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他再也压不住即将喷薄溢出的情绪,脱口问道:“哥哥,你有没有爱上我——哪怕一点?” “阿尔弗雷德,你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爱着你。” “你明白我说的不是那个!” 修微微前倾身体,这显示出他对待这个问题的认真,阿尔弗雷德无比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只要有一点……哪怕一点,他此生就再没有遗憾了! 会有吗?修为他哭了,这对修来说很不寻常,以前他从没见修这么哭过。会不会…… “不告诉你。”修说,然后转身准备下床。 阿尔弗雷德愣住了,赶紧抓住他。 “等等!为什么——你去哪?” “洗脸。”修神色如常地说。 他一贯擅长收敛情绪,如果不看那发红的眼眶,谁也想不到他刚刚经历过一次无法自控的崩溃哭泣。 “至于为什么——因为这是对你的惩罚。” 阿尔弗雷德目瞪口呆地看着修。他以为修刚才那样痛心于他的伤,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修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我确实心疼你,阿尔弗雷德。但这和你蓄意隐瞒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为了帮助你反省,你同样会被隐瞒一个重要问题的答案——我猜这个问题就很合适。” “可……” 阿尔弗雷德还想要讨价还价,但是修已经不再理会他,转身按下了呼叫铃。 “进来,我要重新洗漱。”修对着呼叫铃另一边吩咐,“还有,通知陛下的医生立即过来。以后每天晚上,都叫医生过来,给陛下做每日检查。” 阿尔弗雷德觉得没有必要,但他一点都不敢反对。他小心地扶着修下了床,期待地问:“那明天我可以知道那个答案吗?” “不可以。” “什么时候才可以?” “我认为你受到了足够惩罚的时候。” 阿尔弗雷德追问道:“那是多久?” “等孩子们出世以后再看吧。”修说,也不管阿尔弗雷德能不能接受,“好了,侍从们上来了,他们会服侍我的。你回床上躺着。” “其实我昨天夜里刚去军团医院检查过,他们说我恢复得很不错——” “回床上躺着。”修淡淡道。 “……好的。” 阿尔弗雷德灰溜溜地正要走,侍从们已经过来了,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留下了。 圣白塔的侍从当然不可能开口让皇帝走开,修更加不会——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他从不在外人面前命令皇帝。 “我来。” 阿尔弗雷德说,从吃惊的仆人手中接过干净的毛巾,仔细给修擦拭泪痕。 尽管房间足够宽敞,但皇帝和大祭司过分亲密的距离成功地让其他人轻易感到了多余,正当侍从们站立不安不知所措时,阿尔弗雷德的掌机响了。 修主动拿过了毛巾,但阿尔弗雷德没有出去,当着他的面查看了通讯。 “哦,好极了。”阿尔弗雷德叹了一口气,“这下我是真的要赶去圣金宫处理了。” 修已经有了预感。他问:“出什么事了?” “边境军团接收到了消息。”阿尔弗雷德说,“来自联邦的。” 第七十七章 来函 已经是深夜,但圣金宫门禁大开。 几辆载着内阁大臣的座驾匆匆驶入圣金宫,进宫面见皇帝。其实皇帝本人也是匆匆从外面回来的,而且到得比他们还要晚。 修已经显怀,他出门需要遮掩,准备工作比较多,所以他们耽搁了一会儿——本来也不会耽搁很久,没想到出门前忽然遇到一阵胎动,阿尔弗雷德完全挪不动脚步,稀奇地盯着看了好久——总之,他们出门就晚了。 阿尔弗雷德携着修到达时,会议厅灯火通明,该到的人已经到齐了。深夜突发急事,皇帝竟然是从圣白塔赶过来的,这实在有些不成体统,然而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毕竟白天时阿尔弗雷德已经宣布了他和修的婚讯,对于长期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来说,在这貌似荒唐的婚讯之后,传达的是远比一场婚礼更加重要的讯息,那就是帝国顶层格局的变化。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是陆续扳倒了两位兄长和父亲仓促登基的,他急需建立自己的可靠势力网络,一场联姻似乎是最优的选择。 帝国建立时曾并称“圣三角”的三个家族,说是摒弃隔阂团结卫国也好,交换利益攫取权力也罢,总之,在这样纪元更迭的特殊时期,他们显然已经就这件事达成一致,重新绑定在了一起。 单看大元帅和大祭司之前近乎孤注一掷地帮助在皇帝生死不知时为他保住了皇位,就知道这合作相当稳固,暂时没人想去惹小皇帝不痛快。 因此,当阿尔弗雷德在恒星王座边为修安置了一个并排的座位时,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消息内容呢?”阿尔弗雷德问道。 一位大臣躬身道:“陛下,翻译官和语言学家们还在做第二遍校对,以确保……” “给我。”修打断说。 大祭司有一阵子没在内阁直接发号施令了,那位大臣一愣:“大祭司阁下,可翻译稿还没有完善……” 修道:“给我原稿。” 他这么一说,那位大臣总算想起来,翻译官们用的入门教材还是大祭司整理提供的,说不定大祭司比翻译官还要精通联邦语——可这毕竟是最高机密文件,哪怕是在座的人,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得知原始消息内容的。 众人都望向皇帝,等着他定夺。 “你们在等什么?” 阿尔弗雷德扫视左右,他的语气听上去已经有了些怒意,但这怒意显然不是冲着修去的。 “大祭司病了,你们看不出来吗?这都几点了?!耽搁了大祭司的休息,你负得起责任吗?!” 那位大臣连忙示意下属呈上收到的消息原稿。 等着看皇帝不满大祭司干政的也默默收回了目光。 整理好的文件很快到了修的手上。 阿尔弗雷德懒散地倚在王座的一边——靠修比较近的那一边——他的手肘撑在王座扶手上,手撑下巴,闲聊般地说道:“我召见的人似乎没有来全啊。我亲爱的堂叔,霍顿亲王呢?” 偌大的会议厅静了几秒,只有修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翻过了一页文件。 “陛下,霍顿亲王白天在圣金宫遇袭。”坐在大元帅下首位的一位军官回话说,“有一只胳膊断了,来不了——白天我向您汇报过这件事。” “哦,对。”阿尔弗雷德仿佛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惊奇道,“怎么,他伤得有这么重吗?可惜,我听说大祭司和大元帅辅政期间,他提供了许多帮助,正想要好好表彰他呢。我责令你好好调查,调查得怎么样了?” 那军官说了一句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话:“属下正在全力调查。” 阿尔弗雷德道:“那就是还没查清了?这太危险了,竟然有人想要加害宗族亲王——这样吧,大元帅。” “陛下,我在。” “你亲自调派一个小队去,全天候守护霍顿亲王的庄园宅邸,务必保证要亲王的安全。” “是。” 年轻的皇帝看上去漫不经心地倚在王座上,闲聊之间就做出了圈禁一个亲王的决定。 人人敛息垂首,不敢与他直视。 这时,修读完了文件,他一抬头,就看见阿尔弗雷德十分不得体地斜靠在恒星王座上,甚至一条腿还翘在另一条腿上——那可是王座! 他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阿尔弗雷德收回翘着的腿,坐端正了。 修这才说道:“诸位,我们遇到一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阿尔弗雷德问道:“他们都说了什么?求和不太可能,是谴责,还是要求谈判?” “都不是。”修说,“他们要求得到我们的协作配合。” “配合什么?” “配合追捕逃犯,并引渡回联邦。” “……逃犯?”阿尔弗雷德很快反应过来,“是之前那帮所谓的星际强盗?” 这帮人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当时阿尔弗雷德在飞船爆炸前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救出了修,可没有闲工夫去救那些人——如今联邦向他们要人,无论他们想不想交,都交不出来。 “是的,就是那些人,联邦想要回他们。”修拿起文件又看了一眼,“用这上面写着的话来说——‘联邦法律保护所有联邦公民,包括已经被判定有罪的联邦公民’。” “关于他们输掉的那场战争呢?”阿尔弗雷德古怪地问,“他们一个字没提?” 修道:“没有战争。这份文件的措辞是,他们追捕逃犯,途中遭遇了我们的‘阻拦’,所以他们才发了这封请求协作的函。” 会议厅中响起私语,阿尔弗雷德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修刚才形容对方“不好对付”。 很显然,如果对方赢了,现在就不是一封函的事情了,说不定双方已经在谈如何割地赔款,交付基因改造核心技术。但对方输了,却成了文件中轻飘飘一句“遭遇阻拦”,仿佛全然没有发生过战争,不止如此,对方还要求帝国交出他们的公民。 阿尔弗雷德相信,其实对方心知肚明那帮星盗已经葬身星海了。这份请求配合的文件看上去十分正义,措辞礼貌,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大臣们先后发言,彼此驳斥观点,有说应该先答应合作与之周旋的,有的认为应该回函直接谴责对方是侵略的,还有提议面对面谈判的。 “自然是会在谈判桌上达成最终协议,但是不能由我们提出谈判请求。古往今来,哪有胜方请求败方谈判的?”修平稳地说,“当然,也毫无必要指责对方侵略,定性成战争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逼着别人承认战败,然后别人就会欣然开放交换生通道,拱手教你高科技了吗?既然他们认为只是一次‘阻拦’,那就是阻拦——我们的皇帝在自己的边境击落了几艘来历不明的舰艇,天经地义。” “那大祭司的意思,这份请求协作追捕的来函要怎么回复呢?” “既然对方想谈那些星盗,那就谈。”修抖了抖手上的文件,“他们不是主动来函认领了那些星盗是联邦公民吗?书记官,记下我说的话。” 书记官连忙应声。他的右手泛着微弱的感应光,那是植入的更方便操作虚拟屏的装置。 “我们掌握完整证据,可以证明联邦公民谋害我帝国皇帝的兄长,致使前二皇子殿下身亡;绑架帝国时任皇太子和大祭司——” 在座的人大多都是有资格面见皇太子的,也就是说,他们其实认识修。 现在,他们却看着这个人面无表情地说:“——致使前皇太子殉国,前大祭司身亡。联邦必须为此负责。” 第七十八章 策略 在等待联邦回函的日子里,圣金宫宣布了皇帝的婚讯。 婚期就定在下个月,显得有些匆忙,但这并不是最有争议的,最有争议的是皇后的人选,正是高居圣白塔的大祭司。 内阁大臣们对此忧心忡忡,认为皇帝坚持公开皇后身份会在帝国民间引起轩然大波,事实上,确实反应强烈,但居然是以支持的声音居多,尤其是来自年轻人的支持。 现象级热播剧集《爱无缺陷》,和一直流传在大街小巷的传言,关于另一个自由平等的联邦文明,这些都在年轻群体中掀起了激烈的讨论热潮,出现了许多大胆批判的声音。 在这样的时候,皇帝宣布自己将迎娶一位并没有任何高等基因能力的男性皇后,这样离经叛道的决定竟然意外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拥护。 许多人认为,皇帝走了一步妙棋,及时地从苗头掐断了民间革命的可能性。 这个“许多人”之中就包括修本人。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考虑。”阿尔弗雷德说。 他刚刚结束一个快速冲浴,洗去了方才复建训练中的满身热汗,简单地裹着一身浴袍走过复建室的各类器材。 协助他进行复健训练的医生们已经退出去了,修正独自坐在复健室一角等着他——自从坦白了伤势,修每天都会陪着阿尔弗雷德复建。 阿尔弗雷德走到修的椅边蹲下,隔着一层软毯小心地摸了摸修的肚子。 “但这么着急结婚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能让我们的皇储是个非婚生子。”他轻轻戳了一下修隆起的柔软腹部,“对不对,卡洛琳?” 修的手上正在翻阅着什么文件,任凭阿尔弗雷德凑在他肚子上和孩子们说话,淡定地又翻过一页——他似乎一直都分得很清楚,他是他,孩子是孩子,他们暂时住在他的身体里,仅此而已。 “另一个名字想好了吗?”修问,“你只和卡洛琳说话,这不好,我们要平等对待他们。” “叫安娜怎么样?”阿尔弗雷德问。 修随口说道:“不太好。安娜女帝在位时发生了流血革命。” “嗯?”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那不是安娜女帝的父亲还是爷爷在位期间发生的吗?” 修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看向阿尔弗雷德。 “是安娜女帝,因为她登基后签署了严苛的税法,不是她父亲,更不是她爷爷。”修说着,不太满意地微微摇头,“你的近代史成绩一直不好,我会叮嘱你的家庭教师加强这门课。” 阿尔弗雷德呆住了,他据理力争道:“我的日程已经排得很满了!我要主持内阁会议、处理政务、上课、复健、报复……咳,我是说,肃清霍顿公爵一党。” 是的,霍顿亲王已经被阿尔弗雷德找了个由头,剥夺了亲王头衔。 “没关系,不需要增加额外的课时。我看了你的高等数学教授写的教学报告,你的评估考试成绩比我预估的好得多。” 修扬了扬手上正在翻阅的文件,阿尔弗雷德这才知道那是他的成绩单,不由下意识地开始回忆刚才修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看来你学过的都没忘,那么这门课的衔接课程可以取消了,替换成历史。” “那我宁可学数学!”阿尔弗雷德痛苦地喊道。 修充耳不闻,淡定地继续说回孩子的事。 “你不准备男孩的名字备用吗?” “医生说我们的是同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是同性别。”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地说,“另一个只有可能是卡洛琳的妹妹。” 修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担心。 “虽然传统一直是不提前告知性别,但如果我们想知道,现在就可以问医生。”修看上去不怎么在意地说。 阿尔弗雷德道:“不问。问这个干什么?都是哥哥给我生的,没差别。” 他心情不错,弯身横抱起修:“礼仪官会过来和我们商量婚礼的事,我们回去吧!” 修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道:“你的伤……” “我刚才复健训练举的器械有三个你这么重。” “那也不行!外面那么多人,有失……” “——有失体面。”阿尔弗雷德抢话道,稳稳地抱着他,“怕什么?婚期马上就到了,我抱着自己的皇后,怎么不体面了?” 修显然不赞同,但他不敢轻易挣动,阿尔弗雷德低头凑近怀中无法躲闪的人。 “你把那个答案告诉我,我就放你下来。” 修挑了一下眉,好像有点意外。他和阿尔弗雷德对视了几秒,确定阿尔弗雷德不打算退让。 确实,阿尔弗雷德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一定会为自己争取,他不会因为修告诉他那是“惩罚”就放弃。 “好吧。”修说,“耳朵过来。” 阿尔弗雷德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他迟疑了一会儿,半信半疑地侧耳过去——下一秒,他的额侧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修亲了他一下。 “我……呃,你为什么……”阿尔弗雷德语无伦次地问道。 “放下来。”修平静地说。 阿尔弗雷德把他放了下来,扶着他站稳,眼巴巴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就要得到答案了。 没想到修扬声喊道:“来人。” 外面的仆从鱼贯而入,大祭司从容下令道:“陛下要起驾回宫了。” 仆人们立即应声忙碌起来,几个男仆上前准备服侍阿尔弗雷德更衣,阿尔弗雷德不死心地追问道:“等等,那是……那是答案吗?” “那是策略。”修镇定自若地说,“陛下,您套取情报的能力有待加强。” “其他任务对象不会用这种策略对付我。”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说,“但我不介意你用,你可以多用几次——” “陛下。”修打断道,“请快点去换衣服,礼仪官还在圣金宫等您。” 皇帝进了更衣室,修的贴身仆从们扶着他坐下等待。 “大祭司阁下,需要我为您调节温度控制器吗?”一个仆人自以为贴心道,“您看上去有点热。” 修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微红的耳朵,低声道:“……不需要。” 晚间,圣金宫主殿。 寝室里也有一张书桌,原本是休闲用的,不过自从修的身体越发沉了,他越来越少出寝宫,阿尔弗雷德也常常用这张书桌在寝室里办公。 阿尔弗雷德今天尝试套取情报失败,一直到晚饭后都闷闷不乐,就连礼仪官过来商议婚礼细节都不能让他提起兴致。 “流程差不多设计好了。”他签下今天最后一个签名,合上书桌上的所有政务文件,“皇后出席,但不在公众前露面,到时候就对外说你在招待内眷。” 等到下个月,修的孕肚怎么都无法用衣物和毯子遮掩了,阿尔弗雷德决心要在孩子出世前举行婚礼,那么修注定无法露面了。 修对此接受良好,但阿尔弗雷德心有不甘。 “等孩子们出生以后,我会补给你一个更风光的典礼。”他承诺地说。 修道:“这都是小事,没关系。” “有关系。”阿尔弗雷德说。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穿过偌大的寝室,爬上中间那张大床,顺手放下了床边帷幕。 灯光被拦在了帷幕外,在这昏暗的大床上,阿尔弗雷德探身过去亲吻修。 “你没有躲。”他含糊不清地贴着修的唇说,呼出的气息暧昧地拂过修的面颊,“这也是策略吗?” 修心中一动,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到现在还在纠结着这个词。 他有些心软,一时觉得弟弟有点可怜,然而想起自己惶恐不安得不到消息的那一个月,想起自己得知阿尔弗雷德重伤时的后怕,他依旧强行冷静道:“我说过了,孩子出生前我不会回应这些问题,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我都认过错了,哥哥……” 阿尔弗雷德发出了类似受伤兽类的呜咽气音,柔软的发丝在修的耳侧蹭来蹭去。 “告诉我吧……哥哥,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有没有?哥哥……” “装可怜也没有用。” 修平淡地说,不过他仍然伸手撸了两把阿尔弗雷德的金毛。 “好吧。”见这招没有奏效,阿尔弗雷德吸了吸鼻子,一秒收起了撒娇的姿态,“……我马上回来,你困的话先睡。” 他说着转身去掀帷幕准备下床,看上去有点匆忙,修有些奇怪,在他背后问道:“你去哪?” “洗个澡。” “你不是刚洗过吗?”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似乎忍耐着什么情绪,说道:“是刚洗过。但我刚和你在床上亲近过……你真的要我往下说吗?” 早在他们刚刚发现怀孕这件事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就说过——“我每天躺在你身边都想要你”。 所以,他是去…… 修一下子明白过来,少见地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庆幸帷帐内昏暗,不然阿尔弗雷德说不定会发现他的耳尖红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见他不说话,自然就知道修已经听明白了。 气氛有些尴尬,阿尔弗雷德轻声说道:“我去洗澡。” 他说着掀开了床边帷幕要走,外面寝室中柔和的灯光打在他微垂着的眼睫上,不知怎么的,看上去有些委屈。 他今年二十二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是自从那一晚食髓知味之后,就再也没有……说出去大概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英俊的年轻皇帝,坐拥无上权力,面对欲望却只能压制自己或者躲在浴室自行解决。 今天,他多少有些在演,因为以阿尔弗雷德的能力,只要他不想,完全可以不让修发现。 修完全明白这一点,但是…… “等等。”他叫住了阿尔弗雷德,“你可以……不走。” 阿尔弗雷德听了这句话,站在床边,也不看修,声音低哑地说:“医生说你的身体情况不太稳定,不能……” “……我用手帮你。”修说,尽管竭力表现得平静,但他十分确信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阿尔弗雷德的眼神都变了,他缓慢地问:“真的?” 修低声说:“不要就算了!” 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迅捷地上了床,合上了绒布床幔。 一夜的喘息和低语都被留在了重重的帷幕之内。 第七十九章 清晨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做完晨起锻炼回来的时候,修刚刚起身。 他见到阿尔弗雷德,原本不想理他,不过有仆人站在一边,他还是开口问候道:“早安,陛下。” 只要有外人在,哪怕是最贴身的心腹仆人,修都不会有损阿尔弗雷德的体面,最大程度地维护皇帝的威严。 “你们下去吧,”阿尔弗雷德在修身边坐下,伸手握住修的手,对仆从们说,“我来服侍大祭司用早餐。” 仆从们见怪不怪地离开了。 他们一走,修立即抽回了手。 阿尔弗雷德丝毫没生气,反而凑近了,笑道:“怎么了,手还酸吗?别生气,我给你揉揉。” 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阿尔弗雷德试图给他喂一勺蛋羹,修却接过了那盏小碗自己重新拿了个勺子,阿尔弗雷德只好把那一勺送进自己嘴里。 “昨晚你说手酸以后我就没让你继续了。怎么生气了?” 这是明知故问,阿尔弗雷德当然知道修是怎么了。 无非是因为昨天夜里他回报给了修同样的服务——尽管当时修说不需要——总之,他强行提供了服务,然后在修的哭喘声中失去了一部分理智。 不敢做到最后伤了孩子,但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都做完了。阿尔弗雷德忍耐太久,只差把人拆吃入腹,修今天只好被迫在温暖的天气中穿上了高领毛衣——他的脖颈上都是斑驳的吻痕,更不用提衣服遮挡的其他地方了。 修捧着那盏用来盛羹汤的精致小碗,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昨晚不应该做那种事。” 他听上去气还没消,阿尔弗雷德立即道歉:“对不起。” 修没再排斥他们的关系了,但果然,那样程度的亲密还是突破了修的底线—— “真是太不应该了,孩子们还在,他们会听见的。”修继续责备说。 阿尔弗雷德愣住了。 ……是因为这个吗?难道不是因为,修不想和他做那些事吗? “没事,他们还没出生。”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反驳说,“听不见的。” 修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阶段听觉神经已经发育完成了!” 仿佛应和他的话一般,他腹部高高隆起的柔软一团动了起来,修微微蹙眉,闷哼了一声。 阿尔弗雷德马上站起身,拥住他。 “怎么了?” 随着月份增加,原本轻微的胎动已经渐渐变得有些难以负荷起来。孕期早些时候他们过得比较动荡,修清瘦了不少,最近孩子们动得厉害,有一次他甚至看见一只小小的脚印在自己的肚皮上。 也不知是两个孩子中哪一个的小脚。 “他们在动。”修轻轻喘息着说。 不用他回答,阿尔弗雷德也看出来了。即便有衣物的遮挡,也肉眼可见修的腹部在微微起伏。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着迷地放了一只手上去——这几个月中,修很少触碰自己的腹部,反倒是阿尔弗雷德摸得多一点。 “……这么大幅度,这正常吗?”阿尔弗雷德轻声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正常,都这个月份了……”修微微阖着眼忍耐腹中的动静,断续地说道,“而且有两个,一个动起来,另一个总会跟着……唔,好了,过去了。” 如他所说,那动静渐渐止歇了。 但阿尔弗雷德仍然拥着他没有动,修正要开口让他坐下,忽然脖颈一暖。 有亲吻落在他脖子上,不是什么纯情的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是充满更多意味的,会留下印记的吮吸。 他的脖子上已经有很多印记,那是昨晚留下的,而昨晚显然未能让年轻的皇帝满足。 危险。 修的生物本能在尖叫警报,他微微战栗,却没有挣动,任由阿尔弗雷德将他收紧怀中,灼热的气息喷在他最脆弱致命的脖颈处。 哪怕算上没有做到最后的昨晚,他们也只有两次成年人意义上的肌肤之亲,但很奇怪,修已经全然掌握了阿尔弗雷德某种最私密的习性——那就是,在他真正动情的时候,是决不允许被打断,也不容反抗的。 就像是捕捉到猎物的野兽,如果身下的猎物敢有一丝挣动,他只会更加凶狠兴奋,直至猎物完全臣服。 如此暴戾,如此蛮横。 也许普天之下,只有修会在这种时候觉得阿尔弗雷德可怜。 已经尝过肉滋味的万兽之王,如今却只能嗅着血腥味浅尝辄止,因为顾忌而约束自己,克制着无法一饱口福。 修近乎愧疚地纵容了他。 他怜爱地摸了摸那颗金灿灿的脑袋,顺从地暴露出脖颈,试图以这样臣服的姿态安抚阿尔弗雷德的躁动,并不担心阿尔弗雷德失控。 即便是最凶猛的万兽之王,也是他亲手从幼兽慢慢抚养长大的。他也许会本能战栗,但永远不会恐惧于他。 “别往下了……我刚洗过澡,马上还要见礼仪官……”修呢喃地抱怨着说,困惑不解,“我怎么招惹到你了……” 昨晚是他主动留住阿尔弗雷德的,被折腾了半夜,虽然羞愤,但他好歹知道原因。可是刚才,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孩子动了而已…… “哥哥是我的。”阿尔弗雷德说,似乎答非所问。 “名义上是我的,实际上也是我的。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我的孩子正在你身体中……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是我的!” 他的吐字清楚,呼吸不乱,仿佛仍有理智,只是喘息更重,音色也比平日更加深沉。 于是修知道,这是阿尔弗雷德埋藏在心中的,平日不会轻易吐露的僭越言辞。 当他亲吻、爱抚,甚至与修做爱时,并不纯然出于喜爱,还有更深的动机,那就是征服和侵占。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人胆敢对他抱有这样的心思,修应该会手动发射对星毁灭导弹将那人轰一个灰飞烟灭。但当他忽然听闻阿尔弗雷德说出这样失礼的话,竟然心中毫无波动,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一丝……喜悦。 原来是这样。阿尔弗雷德那样着迷于胎动,并不是有多么喜爱这两个孩子,更多是因为,胎动昭示了这个事实——修正在为他孕育孩子,修被他占有了。 这个事实足以叫他痴迷,甚至在亲热之后的清晨,这个事实足以挑动起他还未消散的欲望。 修感到了某种满意。 “现在不行,医生说我的情况很不稳定……等宝宝出生……”修承诺道,“等他们出生。” 等他们出生,然后呢? 修没有说,阿尔弗雷德听懂了,但是他疑心自己理解错了。 他从冲动欲望中回过神来,试图用理智分析:“等等……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然而这种事情修并不会重复说第二遍,他镇定理了理自己被扯乱的衣领:“冷静了?坐下吃早饭。” 阿尔弗雷德坐下了。 他重新拿起那个精致的小碗,用银勺给修喂蛋羹吃,这一次修没有拒绝。 第八十章 使团 距离联邦与帝国第一次发生冲突已经过去了数月,今天,是联邦的外交使团到达的日子。 尤尼·斯图登在担任联邦外交大使出使帝国之前,就知道帝国现任的掌权者,年轻的皇帝与新任大祭司,这两人都不好对付,且对联邦十分不友好。 外交大使,这是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星河中的古老职位。 尤尼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军官,事实上,此次联邦派出的使团平均年龄非常小,并且多数都是尤尼这样军部出身的青壮年。这是因为他们需要经历极远距离的太空飞行,中间要忍受数次折跃,对身体素质考验极大。 出于某种理由,总统先生希望使团可以在到达时保持战斗力,至少是能够全身而退的战斗力。 此次战后谈判——当然了,联邦官方称之为“友好会见”——地点定在帝国境内,这是帝国方面坚持的结果。 传统意义上,战败方会向战胜方派出使臣和谈。基于这样的认知,尽管在官方说辞中并没有战争的存在,但双方都曾争取过东道主的位置。 联邦出使帝国这样的结局,一方面是帝国负责外交的那位大祭司态度强硬,不肯让步,另一方面,联邦也存了一些别的心思,比如说,亲眼看看那个远在宇宙另一端的人类文明。 毕竟上一次,有战略价值的大量情报还没能带回联邦,就被时任皇太子,现任皇帝的那位亲自拦截下了。 但尤尼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未进入帝国境内,这个附加任务就被直接腰斩了。 “帝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来使,真是让我震惊。我们还没有进入帝国境内,贵国就要求我们弃船,这太荒谬了,恕我方不能接受。” 尤尼冷冷地说。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帝国年轻军官,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正微微侧头听着翻译官向他翻译尤尼的话。 刚才这位中校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他姓斯通。 斯通这个姓氏,尤尼还算略知一二。根据最近几年他们得到的情报,这是帝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曾经一度被边缘化,如今又重新回到了帝国权力中心舞台。 原本尤尼以为,帝国这样的封建政体派出一个大贵族家族成员来到境外迎接联邦使团,还算庄重。但这个想法很快就破灭了。 因为这位军官在境外就拦下他们,不是来迎接的,而是要求他们弃船,改由帝国的飞船“护送”使团前往主行星。 帝国翻译官有点磕绊地说完了,那位年轻的斯通上校一点没恼怒,对尤尼笑着说了几句。 联邦使团中的翻译官附在尤尼耳边,几乎同步地流利说道:“他说: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并非要求贵国使者弃船,只是邀请你们进入我国的飞船,由我亲自领队护送。这是我国大祭司阁下担心贵国使团不熟悉帝国境内路线,特别为您贴心安排的——对了,有一点需要纠正您,这里已经是帝国境内,是我国陛下的领土。” 尤尼在心中怒骂对方的无耻。 帝国边境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这里分明是无主的荒芜深空,被对方张口一句话就划入了帝国境内。 但他不能开骂,不仅仅是因为外交礼仪,更重要的是——联邦是不应该知道帝国边境在哪里的。 尤尼平和地提议道:“我们可以驾驶飞船跟在你们后面,由你们给我们导航。” 也不知道己方的军舰能不能降到帝国飞船那么慢的速度……他不由自主地腹诽道。 是的,他们开来的是军舰,按理说友好的出使时不该动用这种舰种,不过管他呢,帝国又认不出这是军舰还是载人飞船。 就好像虽然他不认识这位斯通上校开来的那艘飞船,但他十分确信,那一定是帝国的某种战斗舰,可以发射导弹的那种。 “不行。”斯通上校听完翻译,一口就拒绝了这个提议,“您来的时间不巧,我们帝国的中心星域正实行严格的星际交通管制,您说的方案不可能实施。” 尤尼道:“那就等到进入贵国中心星域时,我们再改乘贵国飞船。” 那位斯通上校挑了一下眉,十分友善地告知道:“前方就是我国中心星域。” 尤尼冷冷地看着他。 世上不会有任何文明将这种荒芜之地纳入自己文明的“中心”的,对方已经在明着胡说八道了。 话说到这份上,帝国那位大祭司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就是不准联邦的飞船靠近,只允许人进去。 一旦离开了舰艇和设备,联邦人的身体素质是无法和这帮举国变异的人类相比的,哪怕来的已经是联邦军部的精锐。 大祭司有这样的权力吗?那不是一个只有象征意义的职位吗? 鉴于联邦和帝国的几次通信往来,他们以为这位新任的强势大祭司只是暂时填补了帝国外交大臣的空缺,如今看来,远不止于此…… 帝国的形势变化了,他们的情报已经落后。 尤尼冷静地想道。 但这不是目前最紧急的问题,最紧急的是,要怎么应付拦在他们眼前的问题。 答应还是拒绝?拒绝后又怎么办,打道回府,还是……硬闯? 已经闯过一次了,结局他们都知道了。 尤尼和自己身侧的使团顾问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位临危受命的使团顾问名为因特伦·吉恩斯,本职是情报部高管,现任总统的嫡系心腹。 因特伦开口问道:“能否冒昧询问,贵国为何实行了交通管制?” 他只是想拖延些时间,给尤尼争取一点思考空间,没指望得到什么正经理由。因为他以为,这所谓的交通管制也如同边境线的位置一样,是胡编出来的,没想到那位斯通上校说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我们陛下刚刚举行了婚礼。”斯通上校回答道,“这一整个月都被设为欢庆月,各个星球都有庆祝活动,自然要更加注意安全方面,不是吗?陛下非常重视他和大祭司阁下的婚礼,不希望这种时候出现任何破坏他新婚美好回忆的不和谐因素。” 翻译几乎同步地转述了这段话,但是尤尼和因特伦都静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翻译问题,总之,在他们听来,这位军官的意思是……皇帝和大祭司结婚了?! “恭喜。”因特伦勉强说,“我们事先不知情,没有备新婚礼物。不过……请问贵国一共有多少大祭司?” “圣白塔中只能有一位大祭司。”斯通上校答道。 因特伦听着翻译,点了点头,又道:“说来,我们对贵国现任大祭司还丝毫没有了解,您能为我们介绍一二吗?” “对现任大祭司不了解……听起来您似乎对前任大祭司颇为熟悉似的。”斯通上校笑着说。 “怎么会呢?”因特伦也微笑说道,“此前贵国与联邦政府互通信函多用大祭司的名义,刚才又听说贵国皇帝与这位大祭司喜结连理,所以我才一时好奇问起而已。您怎么忽然提起了前任大祭司,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忽然想起了可怜的前任大祭司被贵国公民劫持,最终不幸遇难的事。” 因特伦不紧不慢道:“我们对此深表遗憾。我相信,我方此次前来帝国友好访问的目的之一,正是希望与贵国就这起意外事故达成一个共识。” “那真是太好了。”斯通上校道,“那么我们可以启程了吗?” 第八十一章 随便 因特伦看向尤尼,尤尼已经做出了决断。 “既然正值贵国皇帝的婚期,那我们就入乡随俗了。”尤尼说,“但请理解,我必须留下一些必要的人员驻守在我们自己的飞船中——为了飞船的日常维护工作。” 既然已经被强制弃船,那无论多么能打的联邦人进入帝国都没了优势——尤尼丝毫不怀疑,在他们登上对方的舰艇后,这位中校一定会再找借口强制搜身,确认他们没有携带武器。 和这帮人谈外交豁免权就是笑话。 没有必要所有人都折在里面,这样万一出事,外面的人也许还能想办法接应。 “当然,这是你们的自由。”斯通上校说。 尤尼于是转身离开了,去安排留守飞船的人员,因特伦也朝斯通上校微微颔首,追随尤尼而去。 片刻之后,他们做好了人员安排——虽然尤尼嘴上说只留下“维护飞船的必要人员”,然而实际上,看着挺大的一个使团,最后居然只有寥寥数人准备跟随斯通上校登舰。 斯通上校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这人数,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将他们请进了对接廊桥。 在因特伦看来,除了成功进行了基因改革,这个人类文明的分支发展得实在是落后。 就说这星际飞船的速度,慢到令人发指,等他们到达皇帝所在的主行星时,欢庆月都快结束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处处落后的国家,用某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破译的方式,粉碎了他们最先进的两艘远航探测舰。 “据说,这一切都依赖于神明赐予他们皇帝的伟力。”因特伦仰头打量着巍峨广阔的圣金宫宫殿群,轻声说。 尤尼问:“据谁说?” “那位斯通上校。哦,他说他叫奥斯汀。” “看来你在旅途中颇有进展,你们已经关系好到交换了名字吗?” 因特伦讽刺道:“谁说不是呢,我只要一出房间他就围着我转。你瞧,他连皇帝那神奇能力的秘密都告诉我了——神明赐予的。” “关于那位大祭司呢?他都介绍了些什么?” “唯一可以代表神明行走于地上的神使,男性,姓白——哦,他现在是皇后了,没有姓氏了。皇室成员都必须宣誓舍弃姓氏,象征着将自己奉献给国家。没了。” 尤尼微微叹了一口气:“算了,本来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我只是好奇,拥有那样力量的皇帝,连我们都要忌惮避让,怎么会凭空出现一个完全不在我们资料上的人,就这样架空了皇帝?” 是的,在他们看来,这位忽然冒出的大祭司显然把持了这个封建帝国,并且竟然还通过婚姻与皇帝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使自己的操纵朝政的行为更合理,更长久。 “也许那位小皇帝空有武力,缺乏其他能力。”因特伦猜测说,“毕竟只有二十二岁,比我们都小。不管在联邦还是帝国,这个年纪都太年轻了。” 尤尼道:“无论如何,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随后他们都闭口不言,因为已经有人向他们走来,接引他们进入圣金宫。 车开进圣金宫大门内,又行使过数个宫殿和美丽的花园,行驶过大大小小的几个广场,才终于缓缓停下。 尤尼在前,因特伦落后半步,其他随行人员跟在他们身后,一起步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华丽宫殿大厅。 大厅两侧已经坐满了身着正装华服的男男女女们,他们与这座奢华至极的宫殿互为点缀,简直像是一幅活生生的贵族宫廷画。 但这些都不是最夺目的。走进这个大厅,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大厅尽头的那张高高的黄金王座,巨大华贵座椅的椅背顶部是一颗光辉灿烂的恒星。 太阳。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异邦中,在这个不怀好意的大厅里,尤尼看着那颗太阳,恍惚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们是同族。 远古旧日,这是他们共同的起源。 这微妙的亲近感只生出了比一瞬更短的时间,就消散了。 他是联邦大使,而这里是帝国皇室的接待厅。 尤尼站定了,看向那张空荡华贵的王座,转向奥斯汀问道:“贵国皇帝不参与此次会见吗?” “陛下当然会接见你们,我们只需要静待他前来。”奥斯汀说,接着似乎开了个玩笑,“你总不可能指望陛下坐在这里等你吧?” 尤尼顿了一下,道:“我只是确认。” 光辉王座的并列侧边放了一张纯白无暇的高背椅,几乎和王座一样大,略显突兀。 尤尼猜测,那就是皇后的位置,而且看上去是后加的,说不定就是这位强势的大祭司命令加上的。 实际上他几乎猜对了,除了这个命令是皇帝下达的,而不是皇后。 在大厅的另一侧,还算上座的位置摆放着几张空椅子,显然是为远道而来的使团准备的,不过主人还没来,客人也不好自顾自落座。 大厅两侧的权贵和内阁重臣们都默默打量着这些联邦使者,偶尔会有几句轻声交谈,但并无人敢喧哗闲聊,就连似乎话很多的奥斯汀也在他父亲身后的位置上沉默落座。 这是对王权的敬畏。 皇帝并没有来,但王权仍然沉重地压在这个大厅的每一个人头上。 王权——就是历史书上的那种概念,而且还是远古史,升学考试都不考的那种。 因特伦面色平静地站着,但他感到了某种荒诞,为他亲眼所见的这一幕。他忽然不能控制地有点走神,不知道帝国的女性和有色人种有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哦,对了,他们没有选举制度,只有血脉继承。 那他们是怎么容许一位无法为皇帝留下继承人的男性皇后存在的? 看来这位大祭司的手段,选超出他们的预估…… 时间仿佛在这个华贵的宫廷大厅中凝固了。 他们站立了许久,久到因特伦觉得,皇帝和皇后就算住在这个星球的另一端也该到了,这时候,王座侧边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阔步走了进来。 他长得极高,年轻而且惊人的英俊,一开始,尤尼和因特伦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打扮,因为他们的视线都被这个年轻男人的双瞳所吸引。 他的双瞳中仿佛有烈火跳动,金灿夺目,像是热烈燃烧着的黄金。 他们可以理解曲速引擎的工作原理,理解量子武器的制造过程,也可以理解沿途看到的,帝国人普遍在手掌或手臂中植入一些机械装置辅助操作……但他们无法理解这个。 这仿佛是神迹一般的双瞳。 无需介绍,尤尼和因特伦都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根据及时撤退回来的战舰的战报,他们确实是向帝国皇帝所在的舰队启用过不止一次毁灭型激光武器的。 可是现在,这位皇帝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闲庭信步,毫发无伤——至少看上去毫发无伤。 金发金瞳的年轻皇帝非常随意地在王座上坐了下来,垂目俯视异邦的来使。 他嘴角噙着微笑,貌似十分友善,然而,这样庄重的场合,无论主客都穿着礼服正装的华贵宫廷大厅中,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 哪怕文化差异再大,那件简单的衣服也怎么看都是一件随意的便服,不可能有什么隆重的含义。 他这样的简单装扮原本应该显得格格不入,可神奇的是,他坐在那张璀璨的恒星王座上是那样的合适,以至于他一进场,倒衬得满大厅的人格格不入。 是的,他一个人,让其他所有人显得格格不入。 只要他坐在那里,所有人就都能轻易地看出,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堡的主人是谁。 那个推测是错的,尤尼想。 即便这位年轻的皇帝还未开口说话,他就武断地做了这个定论:那个关于大祭司的推测是错的。这个皇帝,绝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傀儡。 尤尼看了一眼因特伦,因特伦微微点了一下头。 “您好。”尤尼镇定向前踏出一步,直视皇帝道。 “他们向陛下问好,祝贺了他新婚——但没有行礼,也没用敬称。” 一位侍从恭敬地弯腰向半躺着的修汇报着。 “陛下没有提给他们赐座的事,直接进入了正式会面流程。” 修身上盖着一张细绒厚毯,毛毯下,他的腹部高高隆起,那夸张的弧度看上去有些可怕。 不过,他的脸色看上去健康了不少,不再如数月前那样苍白。 “现在会面进展到哪里了?”他问道。 侍从回答道:“刚过了互相寒暄的阶段……现在到了用餐时间,按照流程,陛下应该很快会邀请他们一同参加午宴。” “当然,留使者们在圣金宫用餐是我们应尽的外交礼仪。”修翻过了一页手中的书,神色淡淡的,“你去宴会厅通知,就说……我想要与陛下共进午餐,邀请他移步皇后宫殿用餐。” 第八十二章 腹痛 联邦大使到达帝国,两支古地球后裔文明重新聚首,一个足以被所有后代史学家大书特书的崭新的纪元开始了。 然而,就在这样重要的历史标志性节点上,第一次正式会面的宴会上,帝国皇帝居然提前离席了。而后他更是完全缺席了整个宴会,直到午宴结束都没有露面,将远道而来的使团晾在宴会厅,半点面子都没给。 这一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那位新皇后遣来侍者传了一句话。 甚至都没有什么正经原因,就一句“想与陛下共进午餐”,皇帝当着所有人的面扔下了联邦使团,起驾回宫陪皇后去了。 无论史官会如何书写这个新纪元开端,阿尔弗雷德此时正在皇后的宫殿里扶着修饭后散步。 这座宫殿是一个月前大婚时阿尔弗雷德送给修的,是一座空置许久的宫殿,翻新整修后被定为了这一任皇后的私人宫殿。 无论每一任皇帝和皇后晚上是否一起睡,一起睡在哪里,皇后在名义上都会拥有一座宫殿。 传统上的那座皇后宫殿是阿尔弗雷德的母亲住过的地方,但先皇后欺骗了修,阿尔弗雷德不愿意让修住进那里。 同样的,原先晨曦宫的管家马克先生向阿尔弗雷德请愿,想要前来服侍皇后,阿尔弗雷德也拒绝了。 马克一直照料着晨曦宫,可以说是看着修和阿尔弗雷德长大的,这么多年在生活上对二人多有照拂。但他是先皇后的人,一直对修隐瞒真相,阿尔弗雷德也不愿意让他再来服侍修,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宜居星球上赐了一座庄园给他,让他带着家人去那里安度晚年。 “你何必将他赶出主行星,我听说他走时非常伤心。”修说,“他很忠心,一直对你尽心尽力。我听说晨曦宫的仆人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件事。” 他们正在开阔的大花园中慢慢散步,修一手搭在阿尔弗雷德小臂上借力。 他已经不太能自如行走了,双生子让他的腹部比寻常孕肚隆起得更高,加上他的身体情况并不稳定,阿尔弗雷德婚后几乎不怎么出皇后寝宫,忒弥斯和他的医疗团队也进驻皇后宫殿,全天候待命。 圣金宫主殿人多口杂,这个崭新的皇后宫殿为修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提供了更清净合适的场所。 阿尔弗雷德扶着修在花园小径边的长椅上坐下,说道:“他确实忠心,所以我对他够慷慨了,送了一个庄园给他。那可是我爷爷还是太爷爷建的度假行宫。” “都不是,是你祖父的祖父在位时建的。”修纠正道,“阿尔弗雷德,说真的,可能随便一个中学生都比你了解皇室宫殿变迁史。后面几天你是要接见联邦使者的,我真怀疑他们如果问你的王座有多少年历史了你都答不上来。” “我知道旁边的皇后座位有多久历史。”阿尔弗雷德笑道。 那个位置的历史是一个月,大婚当天刚安上的。 修怀疑地看了阿尔弗雷德几秒,问道:“你不会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御座建成多少年了吧?”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迟疑地说:“呃,难道不是大帝称帝时就有了吗?” 修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走路累的还是为阿尔弗雷德的怎么补都不见提高的历史成绩心累。 使者已经到了,这时候恶补帝国历史也来不及了。 修放弃道:“算了,你千万不要单独和联邦大使谈论帝国史。我会嘱咐历史专家在你议事时跟在你身边,防止你说错话。我也会尽快派一位新管家接管晨曦宫,正确引导仆人们的言论,让他们知道你对马克的慷慨。” 晨曦宫就要有新主人了,确实急需新管家。 “都交给我去办吧。”阿尔弗雷德轻轻抚了抚修隆起的柔软肚子,“你别操心这些了。” “宫廷内的琐事不该由皇帝亲自办,别人会议论的 。” “议论就议论——” 阿尔弗雷德还没说完,修接着说道:“并且这是皇后彰显权力的手段之一。” “……哦。”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没再提替修去办事的话了。 他也坐到长椅上,明明是很宽大的一张花园长椅,他偏偏和修贴在一起坐着。 “皇后殿下,您现在也可以彰显您的权力。比如说,您可以命令我在您的花园中亲吻您。” 明明口中说着恭敬的话,但阿尔弗雷德却说着说着动手动脚起来,他将修揽在怀里,口唇贴在修的耳边,灼热的气流喷在修敏感的耳朵上。 那只洁白的耳朵马上就红了,但如果忽略这一点,修看上去丝毫没受挑拨,很端庄地伸手将黏在自己身上的皇帝推开。 “不要玩笑了,今天我们很忙。” 我们。 修用这个词轻易而精准地安抚住了有点躁动的弟弟,阿尔弗雷德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坐正了,修顺手给他理了理那件白衬衫的领子。 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休闲衬衫,而且是平民穿的款式。 仆人们翻遍了圣金宫数个宫殿的衣帽间,实在找不出这么随便的衣服,无论多么日常的宫廷装束,修都认为那太庄重了,最后,修只好遣人去平民街道买了一件。 “午宴应该快结束了吧。”修抬腕看自己小臂皮肤上印出的时间,“希望我们的霍顿公爵和联邦使者交流得愉快。”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姣好的面容上,他神色温和,丝毫看不出他对言语中提到的两者有任何恶意。 “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扣下那些人,没必要……”阿尔弗雷德说。 修打断道:“不行。我们讨论过了,不仅是外交问题,鉴于他们的科技水平,这也不保险。” “我倒希望他们能够展示展示他们的科技水平。”阿尔弗雷德冷哼了一声道。 来的路上奥斯汀几次找借口搜身,那几位联邦使团成员居然真的什么都没带。就好像…… “对面的那位总统先生似乎对此情况早有预料。”修评价道,但他并不感到挫败,“我倒很好奇,他精心挑选出的使团成员,会怎么应付霍顿公爵。” 阿尔弗雷德回忆着殿上的情景,道:“那位大使多半是军人出身,而那个翻译官,看得出来是文职人员。他们背后还站着几个人,大使根本没有介绍他们,只说是顾问们。这些人绝对每一个人都是关键人物,不过——哥哥,你没看见,他们都是些虚弱的普通人。我非常有把握,如果我们采取强硬一点的手段……” “你当然可以。”修说道,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手,“但那对你的名声不好。就像我一直不让你动霍顿公爵,是一个道理。” 阿尔弗雷德一直想要给这位堂叔一个深刻的教训,以生命作为学费的那种。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阿尔弗雷德外出征战的日子里,在修的孕期最不稳定的时候,那位堂叔给修添了太多麻烦,以至于修的直到现在都不能调养过来。 修却不让阿尔弗雷德动手。 阿尔弗雷德上位时对老皇帝已经太过粗糙,尽管他登基后强硬的作风使得现在没人敢评价这件事,但修不得不考虑皇帝的名声口碑。 这不代表他对霍顿公爵的报复心比阿尔弗雷德要少。对于修来说,有人觊觎阿尔弗雷德的皇位,那么这个人就必须死。 “既然联邦人来了,那就不用等太久了。”修自语道。 “我还是认为这个计划有点……”阿尔弗雷德本来想说麻烦,但怕挨骂,改口道:“有点复杂。” 修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很清楚他的潜台词是“太麻烦了”。 “之前的那两年里,你设计并且执行过很多比这复杂得多的计划。” 修略有困惑地说。 “那不一样。”阿尔弗雷德亲昵地说,“那时候我在对付你。” 修好气又好笑:“你只有对付我的时候才特别有劲,是吧?” “是啊!”阿尔弗雷德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对付他们我提不起劲——我只愿意对你花心思。” 修微微一顿,移开了目光,突然开始赏花。 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地凑近了看他。 “你在害羞吗,哥哥?” “没有!” “那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阿尔弗雷德追问道,“不是对你的兄弟,你的君主,而是对你的丈夫——” “传话的人是不是该回来了?”修打断他问道,装作没听见他的话,“你该去接见了。” 阿尔弗雷德已经发现了,修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决,说是惩罚就是惩罚,不会因为他软磨硬泡而松口。 可想而知,当初被他隐瞒伤势,修有多生气。 又或者,是另一种原因:修并没有那么生气,只不过,他想要回避尴尬,因此找借口回避这个话题而已。 毕竟,皇后当面对皇帝说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感情,这会非常尴尬,修是不会让这样不得体的事情发生的。 叹了一口气,阿尔弗雷德顺从地说:“好吧。” 他站起来,心中沉了点不愉快,决心去给联邦人找点麻烦舒缓一下心情。 一边这样想,他一边将修扶了起来,有点走神。修也有点心不在焉,以至于腹部刚开始疼的时候,他没怎么在意。 第八十三章 初升 他们走过了花园,回到城堡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招手让一个侍从靠近。 “去传令,要联邦使团现在就去议事大厅等着我。” 侍从得令离开了,另一个侍从问:“陛下,要帮您备车吗?” “急什么?”阿尔弗雷德道,挥手打发了他,扶着修往内厅走。 叫别人等着是一回事,而他什么时候去是另一回事。饭后散步回来,完全可以和哥哥再一起安排一顿下午茶,喂他再吃些点心…… 阿尔弗雷德正想着,忽然修搭在他小臂上的手骤然收紧了。 “嗯?怎么了?” 他转过头看修,只见修微蹙着眉。 “我觉得不太好……”修说。 阿尔弗雷德尚且还在想着联邦使者的事,说道:“那我现在就去?” “不是那个……”修轻轻倒抽了一口气,“我觉得孩子不太好……我好像……” 他还没能说完,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疼痛从尚能忍受急速恶化,修死死抓着阿尔弗雷德的手臂,闷哼一声。 “哥哥!” 阿尔弗雷德用力撑住修,不让修倒下。他听见自己正在大声下令要医生赶来,而大脑一片空白。 修完全站不住了,脸色毫无血色地靠在阿尔弗雷德怀里。 先前他的疼痛从来没有过这种阵仗,阿尔弗雷德咬牙拦腰抱起他,不敢奔跑,怕颠簸让修更疼痛,大步疾行地朝这座城堡的医疗翼走去。 他第一次后悔把这么大的城堡定为了皇后宫殿,花园和医疗翼在城堡两端,实在太远了。 推着移动床赶来的医生在半路和他们相遇了,阿尔弗雷德将修放在移动床上,亲自和几个医生一起推着床在城堡中飞奔。 “情况不好。”跪在床上给修做简单检查的忒弥斯匆匆地对阿尔弗雷德说,“陛下,我能否冒昧地请问……” “这种时候就不要讲究那些礼仪废话了!” 忒弥斯立即抛弃了敬词,干脆地快速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有没有剧烈情绪波动?” 阿尔弗雷德飞快地说:“遵医嘱散步,在花园里。” “我没觉得累……也没有情绪波动……毫无征兆,就……这样了……”修忍耐着剧痛断续地说。 他们撞进了医疗翼的大门,产科的医生说道:“直接进无菌室吧!没有发生意外,说明孩子已经待不住了。” 无菌室是动手术的地方。 阿尔弗雷德几乎有点懵了,他和几个医生一起拉着床往无菌室去,急匆匆地问道:“不是说,还有至少一个月吗?” “是的。”忒弥斯回答他,刚才被阿尔弗雷德呵斥,他连句陛下都不敢叫了,尽力简洁地只说情况,“但是现在看来我们要提前动手术了——我们之前讨论过这种情况,我告知过您有随时早产的可能性。” 修的前额被汗打湿了,他的黑发黏在光洁的前额上,看上去少有的狼狈。 即便是这样,他仍然试图尽力掌控状况。 “可是提前这么久,孩子……”他停下喘了几声缓解疼痛,“孩子会不好吗?” 忒弥斯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不过这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我们原本期望在一到两个月后再剖腹取出两位殿下的……”忒弥斯委婉地说。 修痛苦地闭了闭眼,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这个回答,阿尔弗雷德紧紧握住他的手,问道:“有增加安全性的方法吗?” 忒弥斯并不是产科专家,他马上让正做术前准备的主刀医生过来回答问题。 “有的,陛下。”那位医生有些紧张道,“我们有药物能够使胎儿再强行在母体内再存留一段时间。对于早产儿来说,多待一天就能增加一点成活率。” “这方法对母体有伤害吗?”阿尔弗雷德马上追问道。 “当然会有一定风险。”主刀医生说,“以皇后殿下这样特殊的情况而言,再强行多妊娠一天,就有一天的风险。” “那……” 修正想详细地问问清楚,但他刚刚开口就被阿尔弗雷德打断了。 “现在就取出来。”他说,声音平稳坚决,近乎冷酷,“既然结束妊娠就是结束风险的最好方法,那就结束。” “是,陛下。” “听好了,皇后殿下必须安全地离开手术台。”阿尔弗雷德不容置喙地说,“至于其他的……你们尽力。”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在场的医护都躬身领命,忙碌地准备起手术来。 修紧紧攥着阿尔弗雷德的手,没有赞同,但他也没有表示反对。 阿尔弗雷德垂目去看修,修也正看着他。 “阿尔弗雷德……” 修吃力地喊他,阿尔弗雷德弯下腰给他擦汗,低声回应道:“哥哥,我在这。不用害怕,这不是什么大手术,睡一觉,一会儿就没事了……” 很难说他是在安慰谁,反正不是修,因为修并没有在害怕。 “记得放出消息……”修虚弱地叮嘱道,“这是个,好机会……”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你这时候在想这个?” 但不得不说,被这么一打岔,他也没那么紧绷了。 “我会安排的。”阿尔弗雷德无奈地对修说,俯身亲吻他汗湿的额头,“别担心,我全都会安排好。” 修又说:“等一会儿……你出去,不要看。” 阿尔弗雷德迟疑了片刻,也答应了。 大约没有人愿意自己开膛破肚的时候亲人站在一边全程看着。 麻醉医生走过来了,阿尔弗雷德用力捏了捏修的手,说:“哥哥,我就在门外等你。” “好。”修承诺他,“我马上就出来找你。” 阿尔弗雷德吻了他一下,又匆匆地抚了抚他高耸的柔软腹部:“卡洛琳,爱丽丝,你们也要努力。” 修以为他的下一句话是“努力健康地出来”之类的,没想到阿尔弗雷德接着说:“努力保护父王,出来时别让他受伤。” 医生在催促了,阿尔弗雷德不敢耽搁手术,马上离开了无菌室。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自己叮嘱完孩子之后,他似乎看到修露出了一丝笑意。 麻药推进身体的时候,修几乎是愉快的。 他自然是疼痛的,担忧的,焦虑的,可是与此同时,不能避免的,他居然也在感到愉快。 阿尔弗雷德很喜欢孩子们,他一直都知道。 圣金宫的婴儿房被装饰得如梦似幻,照料婴儿的仆人们早就精挑细选了一遍又一遍,婴儿用品也早早地采买完善了,更不要提,阿尔弗雷德常常会和孩子们说话,即使他知道那只是胚胎。 修就几乎不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也不会去抚摸肚子。 有的时候,他有一种微妙的不爽,尤其是他们二人独处,而阿尔弗雷德却选择把时间花在和孩子说话上。不过刚才,他积累着的微妙情绪被很好地安抚了。 是的,就该这样才对。 阿尔弗雷德,他应该只对他着迷才对…… 修的意识远去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安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似乎极长极长的时间之后,修迷蒙地感到了疼痛,有别于之前的疼痛。他费力地试图醒来,有模糊的字词钻入他的耳中,但他很难理解。 “……出血……” “现在……脱离危险,但……” “……保温箱。陛下,您要不要过去看看两位小殿下?” “看什么看?!”熟悉的声音发怒道,“你看不到皇后还没有醒?你自己去看回来汇报给我就行了,你会不会做事?!” 别生气……别生气,哥哥会帮你解决一切的…… 修迷迷糊糊地想,努力发出声音:“阿尔……弗雷德……” “哥哥!” 那个声音呼唤他。 修什么都没想起来,他睁不开眼地对那个声音呢喃:“我好困。很累……” “没关系,哥哥睡吧,我守着你……休息吧,没事的。孩子们也没事……” 修在这低沉男声的温柔哄劝之中放心地又睡了过去。 在他再一次陷入安眠前,他隐约地想:孩子,什么孩子? 等到修终于恢复思维能力,想起孩子的事,已经是他第二次醒来了。 他睁开眼,以为会是暮色,没想到窗外天光大亮,初升的新日昭示着他已经睡过了一天,现在是第二日的早晨了。 有人伏在床边,一团乱糟糟的毛茸茸金发蹭在他的手臂边,他刚微微一动,那人就猛地抬起了头。 “哥哥!”阿尔弗雷德欣喜地喊道。 修注意到,他还穿着昨天的那件平民衣服,原本质量就一般的白衬衣又因为伏在床边一夜压出了许多褶皱。 “发生什么了?”修虚弱地问道,“你……一夜都没睡吗?” 他嘴唇干涸,腹部的刀口也在疼,阿尔弗雷德小心地避开他的腹部,凑上来亲吻他的面颊。 “你要吓死我了,术中大出血,还好,还好没事……” “我说了,会出来找你。”修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孩子们呢?是……什么样的基因?” 阿尔弗雷德被问住了。 “我还没问。”他说,立马召了值守的医生过来。 “快点,去把卡洛琳和爱丽丝抱过来给皇后殿下看看。”阿尔弗雷德命令道。 那医生愣住了,重复道:“卡洛琳和爱丽丝?” 阿尔弗雷德非常不满意这个医生的不机灵,说道:“这是你们的两位小殿下的名字。” 医生一脸的欲言又止,他知道这位小皇帝一贯离经叛道,犹豫地确认道:“两位皇子殿下……叫这个名字?” 第八十四章 双子 圣金宫和圣白塔里一片兵荒马乱。 皇后醒来了,但众人忙乱的原因不是皇后醒来了,而是皇后一醒,皇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想要更改昨晚已经登记好了的皇储和皇子的名字。 皇子们的名字登记可是大事,因为新皇室降生后是需要告知神明的。圣金宫的高级侍从们、秘书文官们和圣白塔的奴仆们跑进跑出,昨晚所有好不容易连夜走完一遍的程序又要再走一遍。 还好,由于大祭司缺席,最终的祝福典礼还没有举行,虽然改名很麻烦,但也不是不能改。 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一段宫廷轶事都是侍从们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宫廷内工作的人们积极地猜测着皇帝为什么一夜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直到数月之后,皇后亲口告诉他的贴身仆从,这是因为他醒来后不满意两位皇子的名字,要求皇帝改名。 有了皇后的亲自解答,这些私下的议论猜测才终于平息。 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个答案是修为了保住阿尔弗雷德的面子杜撰出来的。真相是他们的皇帝只顾着关心皇后的情况,完全搞错了孩子的性别,而负责登记的秘书文官慑于皇帝当时的暴躁情绪又不敢表示质疑。 修半靠在床上翻看着新生双胞胎的体检报告,阿尔弗雷德伏在床边,把脸整个埋在床单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好了,不就是搞错了是皇子还是公主吗。”修淡定地摸了两把乱糟糟的金毛,“哥哥会替你摆平的,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阿尔弗雷德抬起头,悲愤道:“怎么会没人告诉我!” “根据刚才忒弥斯叙述的昨晚的情况,接生的医生确实是对你提到了‘小皇子’这个字眼的,”修公允地说,“只是你完全没往心里去,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开始询问我的情况。” 阿尔弗雷德自知理亏,只能嘀嘀咕咕地抱怨:“真不敢相信,除了昏睡的你以外,我竟然是这宫里最后知道孩子性别的人。” 修的翻看报告的动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这一瞬间被阿尔弗雷德捕捉到了,他眯起眼睛,慢声道:“等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唔。”修模糊地应了一声,“也不太早……” 阿尔弗雷德震惊地看着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怎么不告诉我!” 修好笑地看着阿尔弗雷德抓狂的样子,说道:“我暗示过你去问医生,你说不问,都一样。” 阿尔弗雷德还想说什么,但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病房的门,大约是医生护士们把孩子抱来了。 说实话,从昨晚到现在,阿尔弗雷德还一眼都没有看过孩子呢。 “进来。”他说。 两人一起往门口看去,只见几个白衣的医护人员推着两个巨大的透明箱子进来了。 那两个箱子上接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有那么一小会儿,阿尔弗雷德有点迷惑,他记得自己的命令是把孩子抱过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推了两个大箱子进来。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透明的大箱子里各自躺着一个小小的小人。 医生和护士们向皇帝和皇后躬身行礼,然后开始介绍两位小殿下的情况。修仔细地听着,阿尔弗雷德一边听,一边起身站在那两个箱子边,低头看里面的两个紧闭着眼睛睡觉的婴儿。 他们真是太小了,阿尔弗雷德暗自觉得,每个孩子都没比自己的手大多少。双胞胎婴儿出生时本来就会比正常婴儿小一些,再加上是早产,他原本有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小。 这样小的两只,阿尔弗雷德端详了许久也看不出他们像谁更多一些。 还没有发育成熟就被拿了出来,他们现在的皮肤几乎有一种透明感,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能用肉眼看到胸腔起伏,似乎他们正在很努力地活下来。 直到这时,阿尔弗雷德心底才浮出一点心疼。 他的孩子们,是因为他的决定,才会这么早被拿出来的。这样想着,阿尔弗雷德简直有一些愧疚了。 不过,哪怕再来一百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修半坐在病床上,目光也落在保温箱里两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但他更多的是用某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 “哪一个是卡洛?”他问道。 阿尔弗雷德闻言也抬起头来,也想知道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您是说……”昨晚的主刀医生脸色稍微扭曲了一下,“……卡洛琳太子殿下?” 阿尔弗雷德尴尬地移开目光,修镇定地说:“不,是卡洛太子殿下和卡林皇子殿下——我刚刚已经通知圣白塔改名了。” 卡洛和卡林也并不是传统的名字,至少皇室历史上从没有用过这两个名字。这其实不怎么符合规矩,但是,比起管皇子叫卡洛琳和爱丽丝,医生由衷地赞美道:“陛下,皇后殿下,这真是两个好名字。” 他指着阿尔弗雷德左手边的保温箱,道:“这位是大皇子卡洛殿下,另一位是小皇子卡林殿下。” 修紧接着问:“确认他们两个都继承了陛下的黄金瞳,对吧?” “是的,殿下。” “但是出生报告里写得很模糊。”修说,“你知道,在皇族内部,甚至皇室成员之间,黄金瞳和黄金瞳也是不一样的。陛下的黄金瞳是最纯粹最强大的,这两个孩子呢?” 根本没有数据和理论来支撑“陛下的黄金瞳最纯粹最强大”这种观点啊……那医生腹诽着,但他当然不敢说,只是道:“殿下,基因能力的强弱,以及对能力的掌控程度,这些并不是简单的出生基因检测可以鉴定的……前者需要两位殿下再长大一些,后者则可以通过后天培养。” 修点点头,又问:“缺陷矫正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那医生顿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阿尔弗雷德刚才也简单翻过了出生鉴定报告,知道这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来自双方的特殊能力——只不过,阿尔弗雷德的特殊基因被称作“高等”,修的特殊基因被称作“缺陷”。 好在,修的问题并不太复杂,其实可以通过手术和治疗矫正,修自己没有做只是因为他出生时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当时的大祭司不敢为他组织大型手术,那会牵扯很多人,暴露太多秘密。 现在,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孩子尽快安排手术。 “陛下,殿下……”那医生组织着语言,谨慎地说,“昨天的剖腹手术并不顺利,虽然两位皇子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健康状况都不太乐观,尤其是大殿下。我们,我们认为……他们暂时都没有条件进行矫正手术……” 修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声音冷了下来:“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承诺说他们出生后是可以矫正的。” 阿尔弗雷德听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修为什么会知道孩子的性别。他并不是特意去问性别的,他是去问基因状况的——早在孩子出生前,修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基因检测结果,并且得到了缺陷可以矫正的答复。 医生的冷汗一瞬间爬上了额头,他擦了擦额头道:“是的,殿下,理论上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我们没有料到分娩过程如此早而且不太顺利……” 修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等到出了暖箱,小殿下应该就可以开始谈手术的事了。至于大殿下……我们仍然需要密切观察他的健康状况。” 阿尔弗雷德说:“这个不必强求。健康最重要,能做就做,做不了也无所谓。” 修原本还想再接着问的,但既然阿尔弗雷德这么说了,他就不好再问了,颇有些闷闷不乐地盯着卡洛的保温箱看。 他勉强换了个话题问医生:“他们的发色怎么看上去有点黯淡?远不如陛下的金发耀眼。” 修这么说,阿尔弗雷德也仔细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的发色——是一种颜色很淡的黄,看上去挺稀疏的。 “淡金色也挺好看的。”阿尔弗雷德一点都不介意地说。 站在一边的护士长赶忙道:“皇后殿下,婴儿刚出生时发色黯淡是正常的,过几天颜色就会加深了。” “是吗?”修不怎么放心地回想了一下,“你去调档案,把陛下出生时的照片找出来发给我看看。” 护士长领命出去了。 阿尔弗雷德没怎么参与他们的对话,他非常有兴趣地绕着透明的保温箱打转,看修给他生的两个孩子。可惜卡洛和卡林都一直在睡觉,除了胸膛起伏几乎不动,阿尔弗雷德一会儿就失去了新鲜感。 修正在以大祭司的名义给两个孩子补签出生证明,忽然听见保温箱那里传出两声脆响。 他抬头一看,只见阿尔弗雷德屈起食指用指节敲卡林的箱子,医生和护士见状都大惊失色。 “阿尔弗雷德!”修制止道,“别打扰他睡觉。” “哦。”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放下手,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医生,把他们推回无菌室去,小心看护。” 医生和护士们赶紧上前来,谨慎地护着两个保暖箱离开了,好像生怕阿尔弗雷德还要追上来敲两下似的。 修忽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差不多十几年前,阿尔弗雷德才六七岁的时候,他带着阿尔弗雷德去皇家动物园玩,珍稀动物园区的一只短毛猫正在睡觉,阿尔弗雷德想要它动一动,就去敲保护玻璃。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制止他的来着? 好像也是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说:“别打扰它睡觉。” 还很小的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放下手,看上去并不死心,但他不敢忤逆大哥,气哼哼地一溜烟跑开了。 “哥哥,你在笑什么?” 修抬起眼,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成年男子的阿尔弗雷德正凑近端详他的神色,向他询问。 那个小男孩如今已经变成了帝国的皇帝,他的丈夫,还有……他两个孩子的父亲。 修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微笑。 “我在想,还是有很多东西一直都没有变。”他说。 修用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让阿尔弗雷德脱胎换骨。先粉碎他,然后令他重生。然而,阿尔弗雷德仍然保留着许多最初的自己。 修抬手轻柔的抚了抚阿尔弗雷德的面颊,微笑道:“我很高兴。” 阿尔弗雷德微微动容。 他没有完全听懂,不过,这不妨碍他倾身与修交换一个吻。 第八十五章 预见 联邦使团到达帝国的第三天,有两个顾问都病倒了。 事实上,有一位顾问昨天就病了,但无论尤尼和因特伦怎么提出要求,皇室都没有派来一位医生。拖到今天,还是先前午宴上结识的霍顿公爵送来了两个他自己的家庭医生。 尤尼和翻译官一起送走了医生,返回他们暂住的公馆内。 因特伦正坐在客厅里翻看那两位医生留下医嘱,尤尼让翻译官上楼去休息,自己也拖了一把椅子做到因特伦对面,拿起一份周报开始看。 他们两人在外时与人交流都要依靠翻译官,表现得全然不会帝国语言的样子,然而他们现在却毫无障碍翻看着满是帝国文字的纸张。 “这竟然是真正的纸。”因特伦捻了一下那几页医嘱,摇头道,“我这两天见到的纸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尤尼轻轻放下手上的报纸,也说:“是啊,这个平时不住人的公馆里居然都有一整面书架,上面都是精装的纸质书籍,看上去就像博物馆。” “而且还是我们学校的博物馆。”因特伦补充道。 尤尼笑起来,表示赞同:“你说得对,学长。” 因特伦比尤尼长几岁,他们两人在学生时代就读于同一学府,而那学府在联邦就以做派复古而闻名。 就在五分钟之前,霍顿公爵派来的两位医生还在的时候, 他们二人看上去为了两位同事的病情心急如焚,担忧不已,但是医生一走,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急了,竟然开起玩笑来。 “医生在上面照顾他们吗?”尤尼询问道。 “当然。”因特伦说,“他说休息一阵就好了,没什么大碍——我看这医嘱上写的,那个公爵派来的医生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 显然,他们口中的“医生”并非刚才走的那两个。之所以焦急求医,不过是他们想要掩盖团队配置里有一个医生,并且,向外界传递出联邦使团有人被皇帝苛待到病重的事实。 尤尼皱眉道:“幸好总统先生和统帅阁下有远见,挑的一律是身强力健的青壮年。不然在那个地方站一夜,就不止出这么一点问题了。” 是的,就在他们经过了超长距离折越和飞行,终于达到了帝国的第一个晚上,非但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反而在圣金宫足足等了一夜。 原本,尤尼在等待两个小时后就提出了抗议,结果很快圣金宫内就传出皇后病危的消息,给了皇帝的迟到充分的理由。 尤尼试图取消会面,但满宫殿的仆从没一个能做主的,侍卫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放他们离开。直到第二天早晨,皇帝才迟迟地遣人过来,说此次会面取消了。 他们筋疲力竭地入住了公馆,当天就有人扛不住连续的航行、水土不服和劳累病倒了,睡了一觉到了今天,又添了一个病号。毕竟正式登陆帝国的这个小团队里,就只有代号“大使”的尤尼和代号“护卫”的一个年轻军官是出身军部,其他人几乎都从事着和体能无关的工作。 尤尼从外套中摸出一封信件模样的东西来,递给因特伦,因特伦接过来,好奇道:“这是什么?” “刚才那个医生临走时塞给我的。”尤尼说,“你的帝国语比我好,你看吧。” “邀请函。”因特伦还没打开信封,就先行推断了一句。 随即他打开信封读了信,笑了一下,又道:“邀请函。” 尤尼半点也不意外,问道:“霍顿公爵邀请我们赴他的私人宴?” “是的。” 尤尼沉默了,拿过那封信边读边陷入思考。 “学长,刚才那个医生给我递信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手。”尤尼突然道,“你有看到吗?” “我看到了。”因特伦说,“他的手指是某种金属材质的。我猜测大概有某种检测功能,可以替代某些医疗器具。” “而且我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不止一个士兵的手臂不是原装的。你说,他们是因为这里环境恶劣,残疾了,还是……” 尤尼莫名感到了脊背一凉,因特伦替他说了下去:“他们主动切掉了原本的肢体,换上更实用的假肢。从我们亲眼看到的情况来判断,这种情况在帝国应该很常见。大概在他们的价值观里,身体的功能性才是第一位的。” 两人都感到了某种不适,停住了话。 过了一会儿,尤尼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并不惊讶。总统先生是不是告知过你这个情况?” 因特伦没有犹豫,大方承认道:“是的。” 联邦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毕竟是疆域和人口数量都远远大于帝国的超级人类大国,自然也有权力纷争。 这一次出使帝国,使团名单就是各方势力斡旋的结果,最终由代表军方的尤尼·斯图登作为大使,而总统则为他的嫡系亲信因特伦·吉恩斯争取到了使团内权力顺位第二的位置。 “那么,总统先生还有没有单独告诉过你什么别的有用的情报?”尤尼看着因特伦,问道,“已经到了帝国,现在是我们坦诚的时候了。” 因特伦道:“我从总统先生那里得到的最高指示,是听从大使的命令行事。” 尤尼看着他,等待下文。 果然,因特伦接着说:“不过……总统先生确实给了我三条特别的建议。他说,在大使先生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可以提出他给的建议。第一条建议我已经提过了,你也采纳了,那就是一旦帝国要求我们弃舰,那我们就同时舍弃身上的一切装备,包括个人终端。事实证明这是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我们都被搜身好几轮了。” 原来那条至关重要的建议是来自总统……尤尼不由对总统的预见能力有些钦佩,同时也对总统对帝国情报的掌握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评估。 他问:“后面两个建议是什么?” “第二条建议是:如果有第三方势力拉拢我们……”因特伦看向他手中的信封,“那就答应。” 一周后。 修正靠在暖和的躺椅上翻看文件,一个仆从快步走进来,慌忙地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不好了!内阁来人禀报说,陛下不见了!会议中段休息时间过后,陛下就没有再回去,他们找遍了花园也没……” 修头都没抬,平静地说:“去主宫殿婴儿房找。” 皇子诞生的消息如今还被压在圣金宫和圣白塔内部,修不想要贵族和民众们议论阿尔弗雷德的儿子虚弱,因此想要等到他们出了暖箱再公布。 而阿尔弗雷德一心要为皇储的公开亮相举行盛大的典礼,主要不是为了孩子,是借这个名头给修补办一个风光的典礼,毕竟婚宴上皇后都没露脸,贵族圈私下对此议论纷纷。 因此,大臣们自然猜不到皇帝跑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就算知道皇子存在的圣金宫仆从也没猜到这种情况,他一下子噎住了。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有一位女仆急匆匆地快步进来了。 “殿下!主宫殿照顾两位小殿下的女仆们请您快想想办法……” 修终于放下了文件,道:“又怎么了?我说了,只要隔着暖箱,陛下想玩就让他玩。” “陛下想要把卡林殿下从保温箱里拿出来,放到卡洛殿下的保温箱里去。” ……这玩法是他没想到的。 修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去请陛下来我宫里陪我用午餐,现在就来。” “是!” 女仆得了这句命令,像是得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走了。 修又吩咐另一个仆从:“告诉内阁,陛下是在我这里用餐,会议下午再继续。” 过了不一会儿,阿尔弗雷德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 他一来,就俯身亲吻了一下修的额头,问道:“今天有好一点吗?” “好多了。”修躺在躺椅上,隔着保温绒毯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你两个小时前离开时刚问过一遍。” “我恨不得每分钟问一遍。” “没事的,只是个小手术。”修安抚他。 在帝国,打开肚子又缝上确实是个小手术。 问过了修的恢复情况,阿尔弗雷德才兴致勃勃地开始说别的。 “哥哥,今天卡洛和卡林睁眼了!我去的时候卡林还醒着呢。” 修点点头,他本来想说阿尔弗雷德两句,比如不要扔下内阁会议跑回去看儿子,但看阿尔弗雷德这兴奋劲,他也就没舍得泼冷水。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修顺着他的话问,“和你的一样吗?” “好像是吧,没注意。” 阿尔弗雷德对孩子的眼睛不怎么在意,反而很有兴致地说:“他的小手倒是挥得很有劲,我看他很快就能出那个小箱子了。卡洛好像比较安静,昨天我去时他倒是醒着,可是不爱动,我敲箱子他也不理我。” 修顿了一下,对门边的仆从道:“你们去通知厨房备餐吧。” 仆从们立即离开了,从外面合上了门。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问。 修犹豫片刻,最后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次召见联邦使团?” 阿尔弗雷德敏感地意识到,修一开始想说的不是这个话题,他在开口前改了主意。 他看着修,修回视着他,平静地追问了一句:“明天?” 这就是不想说,不让他问的意思。 阿尔弗雷德顺从地没有询问,答道:“不急,再给他们几天。” 他随手抽出了修正在批注的那份文件,露出来的那一页上正写着:“……晚间,霍顿公爵再次在公爵城堡宴密会联邦大使……” “不给足时间,我怕他们交情不够深,不会一起商量谋反这么机密的事。”阿尔弗雷德合上那份文件,微笑道,“抓不到谋反证据,我怎么杀他们呢?” 第八十六章 交锋 又过了几天,医生终于宣布卡林可以脱离保温箱。 阿尔弗雷德非常高兴,决定杀几个人为小儿子庆祝,于是在圣金宫晨会上召见了联邦大使。 这群异邦人还是穿着统一穿着略显古怪的三件套——白衬衫、黑外套、黑长裤;而阿尔弗雷德今天也正经地穿上了全套宫廷装,披着他金黄的皇帝斗篷外袍,戴上了皇帝冕冠。 这不是什么华贵的典礼服,冕冠也是历届皇帝日常戴的那款,比加冕典礼上用的那顶小上不少,不过也算一套完整的正式衣装了。 事实上,他的父亲,先帝,每逢会议不管大小,几乎都会穿着全套宫廷装来彰显自己的权威,但阿尔弗雷德登基以来却极少这么穿。 这位年轻的皇帝不需要多么隆重的衣袍装饰,本身就足够锐气逼人,而今天的他更添沉稳和威严。 无论是参加晨会的大臣还是刚到达大厅的联邦人,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今天正装出席并不是因为要召见使者,而是因为,他身边自安上后就一直空缺的位置上,今天坐了一个人。 那人有一双沉静从容的黑色双眸,看上去并不强壮,甚至还有些病容,不过那无损他完美姣好的面容。他穿着颇有宗教神圣意味的白色及地长袍,身披一件和皇帝同款式但不同色的斗篷外衣,斗篷内衬丝绒,领口有一圈雪白的绒毛,下摆则镶着一圈金边。 如果仔细看,这件雪白锦缎制成的斗篷边缘还有大量金线刺绣。 这似乎在提醒着旁人,主人的身份并非单纯的大祭司这样简单,他与金色王座的主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尤尼上前一步向两人问好。 修第一次亲自打量着这群使者,他的目光和因特伦的碰上了。 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移开视线,因特伦心中巨震,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他尽力维持住自然的神色,礼貌地朝纯白王座上的皇后微笑了一下,垂下了目光。 这张脸,在出发前,总统曾要求他记住过。这是曾经的帝国皇太子的脸。 因特伦收束心神,专心盯着自己面前的地板,倾听尤尼和皇帝的对话。 “我注意到,今天你们少了两个人。”那年轻的皇帝说道。 尤尼身后的翻译几乎同步完成了转述,尤尼道:“是的,皇帝先生。很不幸,我们有两位顾问先生不堪劳累病倒了,因为缺乏医疗资源,至今还未好转。” 站在纯白王座侧边的翻译官进行了翻译,让大厅中的人都能听到大使在说什么。 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地垂眸俯视王座下的人,那双黄金瞳慵懒地燃烧着。 “是吗。近日,皇家医疗院都忙于照料皇后,确实没有精力看顾旁人。” 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接着出言表达歉意,或是安抚才对,但阿尔弗雷德却忽然话锋一转,道:“说来也很巧,你们到达的那一天,皇后就突发急症。皇后身兼大祭司的职务,他的身体状况与神明的谕示息息相关。诸位大臣,你们觉得,这件事预示着什么呢?” “陛下,我认为,神明眷顾陛下与皇后殿下,所以皇后殿下感知到了神明的示警,才会突发不适。”坐在皇帝下首的斯通大元帅说。 皇后明明缠绵病榻几个月了,连婚礼都没能出席,怎么变成突发不适了…… 无论是大臣们还是联邦来使们都在腹诽,但他们谁都没有出口反驳。 阿尔弗雷德朝斯通大元帅微微颔首,以示认可:“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舅舅。” 大臣们微微侧目。 皇帝平时在会议上可不会管大元帅叫“舅舅”,可皇后大病初愈,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正式场合,皇帝公然亲昵地叫了大元帅“舅舅”。 “不久前我成婚时大赦天下,一切有罪之人都罪减一等。”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尼总觉得他今天心情很愉快。 “不过,有些人似乎并不珍惜我难得的宽宥。大使先生,你说对吗?” 尤尼和因特伦心中一紧,尤尼当机立断道:“皇帝先生,我们正要请你悉知一件重要的事……” 他刚起了个话头,说的是联邦语,帝国的翻译官并不能做到同步,因此还未开始翻译。 就在这时,修开口说:“陛下!” 他只是唤了这么一声,阿尔弗雷德甚至完全不知道尤尼说了什么,但是没关系,他了解修。不需要其他话语和动作,阿尔弗雷德已经洞悉了修的意思,那就是—— 不要让他说完! 阿尔弗雷德骤然发难,斥道:“闭嘴!” 随着他的沉声呵斥,尤尼忽然感到某种重压,闷哼一声,咬牙强行站稳了没有跪下去。尤尼身后的那位翻译也被波及,仰面狠狠摔倒在地,像是有只无形巨手给了他一击。 尤尼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你们来到帝国,心怀不轨,竟然还毫不羞愧地站在那里试图狡辩。”修抢先开口说道,为阿尔弗雷德的行为找补,“陛下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你们接连数日密会——” 听帝国语毫无障碍的因特伦心中一凛。 不能让他先说!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翻译已经倒地不起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断,豁出去用帝国语大喊道:“皇帝先生,你的公爵要谋反!我们掌握了大量证据,今天就是特意带着证据来提醒你此事的!”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修不可能和他比谁嗓门高,到底是让他先说完了。 尤尼已经缓过来了,他紧紧抿着唇,咽下一口铁锈味的血水,顾不上别的事,先把藏在外套内侧的文件拿出来递给因特伦。 因特伦拿着那沓文件上前一步,又清晰地说了一遍:“我们特意带来了证据,提醒您警惕此事。” 阿尔弗雷德挑了一下眉,并没有叫人去接那文件,反而说:“你帝国语说得不错。” “我是使团的替补翻译。”因特伦面不改色地解释道。 “刚才你说,公爵谋反?”修问道,语气惊诧而谨慎,仿佛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不会吧,是哪位公爵?” 因特伦非常肯定,刚才他要是慢说了一秒,这位皇后就要亲口指责他们和霍顿公爵合谋,将他们扣下了。然而现在他却问:不会吧?哪位公爵? 如此一来,就完全变成了他们联邦使团揭发谋反案,绝对不是皇帝猜忌堂叔暗中调查。 至于皇帝大义灭亲,那也完全不是他不念亲情,而是联邦使团当众揭破了这桩丑事,他想要宽容遮掩,从轻发落也不可能了。 原来如此。无论“谋反”这个词今天由谁说出口,对皇帝都是有利的…… 因特伦抬头望向那个纯白王座。隔着那层惊诧的面具,他看到一双平静从容,掌控一切的黑眸。 第八十七章 和局 因特伦和尤尼走出圣金宫的时候,外面阳光不错,对比大厅中那照耀灼目的那位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温和的阳光。 一路沉默无言。 直到回到公馆门外,护送他们的帝国士兵离开,因特伦才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是对团队里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说的:“记清楚了吗?” “大部分。”那年轻人点头,虽然脸色不好,不过眼中正闪着兴奋的光,“主要是不能随便乱看,只能单一视角观察。” 不能怪他脸色惨白,毕竟他就是前一阵病倒的使团成员之一,本次出使行动,他的代号是“艺术家”。艺术家很重要,今天不能不随行,尤尼只好安排实际上很健康的医生顶替他留在公馆内,占一个生病的名额。 别说帝国了,即便对于联邦的大多数政客来说,这个年轻人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他不是任何一个明星政客,也不是年轻的军官,更不是什么科研天才。不过,如果是平时喜欢浏览虚拟社区的联邦年轻人,大概可以认出这个人。 他是联邦虚拟社区上一位新兴蹿红的画手,最擅长临摹实景,画与照片几乎无差,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号称“人肉照相机”。 “没关系,能记住多少算多少,那个大厅不算特别重要。”尤尼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顾问先生在后花园里散散步。” 其他人识趣地离开了。 “要不要让他们把医生叫出来?”因特伦问。 尤尼摇摇头:“我没事。他大概没怎么出力。” “这不科学啊。”因特伦回忆着那一幕,不能理解地自语,“人为什么可以不靠任何设备隔空改变重力?” “这种事也轮不到我们来想。”尤尼朝正往公馆走去的几人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那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工作。 ” 因特伦点点头,两人相伴往后花园走去。 “我以为今天不会这么快结束。”尤尼说,“至少,就霍顿公爵的问题,我以为我们会被皇帝和皇后刁难。” 因特伦笑了一声,问道:“皇帝为什么要在那个问题上刁难我们?我们让他可以体面地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争议做法全是我们的,他是个完美受害者。历史上哪里有掌权者手刃血亲不受争议的?你看他今天一副震怒的样子,背地里恐怕不知道有多高兴。” 尤尼道:“这个道理我明白。只是,那个皇帝太年轻,从我们先前受的待遇来看,他的行事风格似乎很随心所欲。” “他今天既然选择了接受了暂时的和局,说明他并不是个真正随心所欲的皇帝。”因特伦说。 “和局?” “哦,这是总统先生出发前和我谈话时说的。” 因特伦坐到花园长椅上,解释说:“你知道,在棋类游戏中,并不是所有的棋局最后都能分出输赢。只要一方发起,另一方接受,那这盘棋就算和了,不分胜负。我们是带着交换留学计划,基础工程援助这些议案来的,他们也心知肚明,而且他们比我们更渴望谈判达成。但是他们需要有个台阶下。在先前帝国吃过不少亏的情况下,尤其是他们把前任大祭司和……” 说到这里,因特伦微妙地顿了一下,但是他神色自然地说了下去。 “——和前任皇太子的死算到了我们头上。我们一到,皇帝就派人和我们谈合作,这似乎不好对民众交代。我们这个时候立下一个大功,成功揭穿了一个将要颠覆帝国的阴谋,对于皇帝来说是个下台阶的好机会。如果他们首先叫破了谋反的事,我们当然就陷入被动了,不过既然我们先叫破了,他也照样有别的利可图,又何必为了自己的不快,当众给我们难堪?你看,今天气氛缓和不少,他也承诺了议案谈判明天就正式启动,我们马上就能坐下来为各自谋取渴望已久的利益了,双方都满意,何乐而不为呢?” 尤尼在他身边坐下来,多少有些佩服道:“学长,今天能化险为夷,多亏了你。你是个很厉害的棋手。” 因特伦摇头道:“我并不是棋手,我不过是被总统先生委以重任的一颗棋子罢了。这局棋开始之前,总统先生就预判了每一步的走法,我只是执行了他的指令。只凭预判就能逼和,总统先生才是真正厉害的棋手。” 尤尼道:“学长,你谦虚了。总统先生确实智慧,但他也无法预判具体的每一步啊。比如说,他只是说‘如果有第三方势力’,但不会预料到具体是谁,要以何种形式谋反。” “哦,那个说法是我修改过的,不是总统说的。”因特伦却说。 尤尼的脸色微微变了,他说:“什么意思?” “总统先生的第二条建议,原话就是‘霍顿亲王’,并不是什么‘第三方势力’。”因特伦嘲讽一笑,“当然了,那位不久前已经被剥夺亲王头衔了,这倒是我到了以后才知道的,消息传递还是有时间差。” 尤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总统先生也太大胆了!那个公爵死前把这事供出来怎么办?” “他当然会把这事供出来。”因特伦理所当然地说,“他拉拢我们,反而被我们揭发,他恨我们,临死前胡乱诬陷联邦,这不是很正常吗?” “就算能遮掩过去,这也还是太……” “学弟。”因特伦打断道,“没有人谋反,我们怎么揭露谋反?我们无事可揭露,又怎么立功?没有功劳傍身,我们怎么从帝国全身而退?这事,你以为那个大祭司,那位皇后,他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他以前——” 他顿了一下,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总之,这个霍顿亲王如果一点都不想谋反,从最开始就不会和我们接触。他本就有意皇位,又不是我们陷害他。他生出这种心思,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毕竟,如果小皇帝比他强,我们站错了队下场会很惨,只能卖了他保平安,而如果他比小皇帝强,我们也不可能亲手扶起一个更强的对手。他的问题,无非是死在谁手上,怎么死,死得对谁更有利。” 一片落叶飘舞落下,正落在因特伦的大腿上。他把落叶拈起来把玩,并不看尤尼,专注地观察着手上的叶片,似乎是自语道:“不过只是初期进展有些不顺利,我们的联邦中竟然有些人开始质疑总统先生的能力了。你看,我们现在能在帝国推动到这种局面,完全依靠总统先生的布置,这证实了让现任总统带领联邦前行是正确的选择。学弟,你说是吗?” “是的,总统先生的能力毋庸置疑,”尤尼承认,“只是有时有些激进。霍顿公爵的事情始末,回去后我会如实上报。” “随便你。”因特伦站了起来,随手扔掉了那片落叶,“已经弃掉的棋子就别去想了,把精力投入下一盘棋。这也是总统先生对我的告诫。” “这就是第三条建议吗?”尤尼问。 “嗯?不是。”因特伦说,“我怀疑我们能不能用得上第三条建议。他给我签了一份许可书,建议我们,如果需要向皇帝庆贺,就送出这份礼物。” 他终于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情,对尤尼说:“我本来打算第一天午宴上,作为皇帝的新婚礼物提出来的,可是那天皇帝直接扔下我们走了。现在再提好像不太合适了。我们离开之前,还能有什么机会送出贺礼吗?” 第八十八章 看望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多刁难他们一会儿。”修说。 两人走在圣金宫主殿的绒毯上,阿尔弗雷德亲自扶着修。 “我确实想过。”阿尔弗雷德说,“但让他们陪着我堂叔在牢里待着恐怕对明天的谈判没什么帮助。” 修很欣慰,又有些心疼,说道:“你长大了。” 他优先考虑了国家的利益,而非一味宣泄自己的私愤——虽然这对于皇帝来说应该是基本素养,但是修还是认为阿尔弗雷德受委屈了。 “没关系,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那位总统先生留在我这里的把柄可不止霍顿公爵。”修安抚地捏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手,语气很温柔,眼神却是冷的,“有的是时间……慢慢斗。” 与其说是阿尔弗雷德未能泄愤,不如说是修自己未能泄愤。在他看来,将阿尔弗雷德伤成那样,远不是事后在谈判桌上可以找补回来的。 “哥哥,开心一点。”阿尔弗雷德揽住修,低头和他私语,“到目前为止,计划都很顺利,不是吗?我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对方被迫弃掉了他们自己扶持的暗棋——哈哈,我们应该感激父亲以前向你透露过堂叔和联邦有往来这件事。” 修听到最后,略一皱眉,说:“你不要叫他父亲,他不配。” “可他是你的生父啊。那我叫他什么?”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道,“父亲又不是什么神圣的称呼。” “我们也已经做父亲了。”修不赞同地说。 阿尔弗雷德大吃一惊,几秒之后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儿子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你说得对,父亲是个神圣的称呼,不能随便叫。”他板起脸,严肃地说,“那人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由于忽然想起了儿子的存在,阿尔弗雷德临时起意,想要去看看儿子。 两人一起到了主殿的婴儿房。 这里原本是老皇帝计划再生一个孩子时准备的几个房间,阿尔弗雷德将它们重新装修完善,让双生子在婴儿时期可以住在里面。 如今这片区域的主要空间采用了梦幻的粉色和紫色壁纸与家具,婴儿床是定制的成对的两个,也是一个粉色,一个紫色。卡洛和卡林出生前,阿尔弗雷德之前一直幻想着要给两个孩子一个穿粉裙子,一个穿紫裙子,还认真考虑了很久到底应该给哪个用粉色,哪个用紫色。 总之,现在是卡林躺在了紫色的摇篮里。 三个中年女仆正在旁边守着卡林睡觉,见皇帝和皇后进来,她们起身无声行礼。 阿尔弗雷德走上前去,把两手伸进小婴儿的腋下,迫不及待地把卡林从摇篮里抱出来,然后被那软绵绵的手感吓了一跳。 修和女仆们也被吓了一跳,修赶紧道:“陛下,快放下,他要醒了。” 他说晚了。 卡林被弄醒了,扭动起来,想要挣脱钳制,他太小、太软了,阿尔弗雷德不敢用力,一下子有点抱不住,连忙把他放回去。 刚一放下,他就哭了起来。他刚出保温箱,声音细细的,不算很吵,阿尔弗雷德很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年纪最长的女仆:“他还要哭多久?” 每个婴儿的脾性都不一样,这孩子刚从医生手中交到女仆手中,刚带了不到一天,女仆哪能确定这种事。 但是婴儿哭了就哄总是没错的。阿尔弗雷德在女仆的建议下轻轻推着摇篮,试图让小儿子停止哭泣,他好再尝试把孩子拿起来玩。 修没有参与,而是调出了自己掌机里几张照片,频频拿照片里刚出生的阿尔弗雷德和卡林比对。 婴儿的发色确实会淡一点,阿尔弗雷德刚出生时也是淡金色,现在的卡林就和照片里的小阿尔弗雷德差不多。 看来,这两兄弟可以继承阿尔弗雷德这头金灿灿的头发。 修收起掌机,对此颇为满意。 阿尔弗雷德的耐心消失得很快,他摇了一会儿摇篮,见卡林的哭声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开始不耐烦了。 “唔,这里应该准备得很齐全了,皇子还缺什么你们要及时说。”他左顾右盼地说,站了起来,“好了,我们还要去看看他哥哥——你们接手吧。” 说完,他扔下了被他弄哭的卡林,带着修去隔壁看卡洛。 卡洛仍然在保温箱里。 和已经穿上了小衣服的卡林不同,他还是赤裸着身体,以至于看上去似乎比卡林小了一圈。 阿尔弗雷德绕着那保温箱走了两圈,但他没有敲卡洛的箱子。 似乎,两个孩子如今一个在箱子外面,一个还在暖箱里,亲眼目睹这样的显著差别让他更加意识了他们身体素质的不同。 修在一边和医生低声交谈,阿尔弗雷德俯身观察自己的大儿子,忽然,就好像察觉到有人凝视一样,卡洛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像许多婴儿那样一醒就开始哭,反而安静地躺着,眨着眼睛观察箱子外的人。 两双淡金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哥哥!”阿尔弗雷德低声呼喊,“哥哥你快点来看!他在看我!” 修走了过来,和阿尔弗雷德并肩站在一起,箱子里的小婴儿微微动了动脑袋,看向新来的人。 不知怎么的,修与他对视,忽然感到一种熟悉。违和,但是熟悉。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因为这令他想起了刚出生的阿尔弗雷德。然而事实上,阿尔弗雷德出生时修才七岁,时至今日已经几乎不记得那个小婴儿的长相细节,就连发色都要靠照片确定。 又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高兴地说:“哥哥,他们长得很像你。” 修这才意识到,那违和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卡林在哭,不太看得清楚,但卡洛很安静,这让他的容貌和神情看上去都格外地像自己。 一个有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阿尔弗雷德的头发,却……长得很像自己的婴儿。 修退后了一步,就好像忽然诧异地发现了这个事实似的:这不仅仅是阿尔弗雷德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儿子。 “他们更像你。”修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回了这样一句。 “文化大臣约了我议事,我要回去准备了。” 修突兀地说,没等阿尔弗雷德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婴儿房,后面追出来一个侍从,恭敬行礼道:“殿下,陛下要我扶着您回去。” 自从修可以下床行走,都是阿尔弗雷德亲自扶着的,可是现在,他却只派了一个侍从出来。 在儿子和修中间,他选择了待在那里陪着儿子。 这还是第一次,阿尔弗雷德竟然在别人和他中间选择了别人。对于修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无论为了辅佐他,还是对付他,亦或者为了征服占有他,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永远都是只集中在他身上的。 可现在不是这样了。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被夺走了。 修只觉得心情沉到谷底,语气也控制不住地降至冰点。 “不用。”他说,并不理会侍从的跟随,转身离开。 第八十九章 储位 阿尔弗雷德坐在婴儿房的里间,卡洛正在被医生喂食某种液体,没有人说话,只有保温箱中婴儿吮吸的声音。 皇后刚刚离开时,有医生来和阿尔弗雷德说话,被莫名其妙地呵斥了一句“闭嘴”,于是直到现在,都没人敢再出声了。 明明皇帝进来时还很高兴,可皇后一走,他的脸色当即变了,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医生们摆弄卡洛。 说是看着,但任谁都看得出,皇帝并没有真的在“看”,只是视线落在那里罢了,他正陷入某种沉思。 过了一会儿,卡洛的这一餐结束了,又沉沉睡去。医生们轻声告退,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房间,不想待在喜怒无常的皇帝身边。 阿尔弗雷德走过去,仔细端详熟睡的小小婴儿——确实,和自己也很像。 “抱歉。”他轻轻地对卡洛说。 在无人可以听见的空房间里,他对自己的儿子低声倾诉。 “我尝试过了,但他对你们没有兴趣。” “这不正常——不,也许不正常的是我。毕竟你们是他意料之外的产物,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而已。我靠着诡计得到了你们,又靠着诡计留下你们,可是最后,终究得不到我最想要的。” “奢望着靠着你们和他更进一步,是我想得太多了。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不可能因为有了孩子就失去自我,也不可能因为你们去妥协什么。” “当然了,这是好事。正因他是这样的他,我才这么着迷。” “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他确实不喜欢我。抱歉,连累你们了。” 尚且无法听懂人言的婴儿睡熟了,小小的胸膛起伏着。阿尔弗雷德自嘲地一笑。 “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儿子。” 阿尔弗雷德回到寝殿的时候,修正在那里等着他。 “不是去见文化大臣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修听了这话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而是对仆从们说:“你们出去吧。” 仆从们离开了,从外面关上了门。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问。 “医生说,再过一段时间,卡洛也可以出暖箱了。” “对。”阿尔弗雷德简短地应道,等着他说下文。 他知道,修一定有下文要说。 修犹豫了片刻。 但他知道,他不能犹豫,一定要说出来了。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上快来不及了,而且……他忽然升起了某种愧疚,对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对卡洛的愧疚。 自他们出生,他一直将他们视为阿尔弗雷德的继承人和儿子,皇储和皇子,皇帝和大祭司的后代,圣三角的融合血脉……唯独没有将他们视为他自己的儿子。 当他挑剔皇储的基因时,这一切似乎非常正当。可是,那也是他自己的宝宝。他…… “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几天,”修定了定神,强迫自己说了出来,“趁着还没对外公布,我们要不要把两人的名字交换?等到卡洛出了保温箱,将名字昭告天下,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阿尔弗雷德略有些惊诧地看着修,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事。 “交换名字?”他确认般地问了一遍。 “对。”修说,已经开了头,下面的话就好出口多了,“圣白塔和内阁已经登记好了,‘卡洛’是皇太子,但是,我们可以决定谁才是‘卡洛’。” “所以,你其实更钟意小的那个做太子吗?为什么?我记得他们出生前一天我们还讨论过立储问题,我说要立嫡立长,当时你没有异议。”阿尔弗雷德说道。 他看上很平静,询问的语气也很寻常,但是修能感觉得出来,他已经在生气了。 “是的,但那时我没料到他们会不一样。”修回答道。 阿尔弗雷德笑了一下,没什么温度地说:“对不起,有什么不一样?我怎么没看出来,要不然你跟我说说?” 他很久没用这种语气和修说过话了,修按捺住烦躁,尽量温和地说:“双胞胎本来就不分长幼,不过是医生拿出来的顺序而已,我们完全可以让后出来的那个孩子做嫡长皇子。阿尔弗雷德,我和医生谈过了,他们说,卡洛的健康情况需要长期观察,短期内不考虑基因手术的可能性——而卡林不久以后就可以安排矫正了。” “是吗?”阿尔弗雷德几乎是冷淡地说,“那又怎么了?” 他的叛逆脾气上来了,一般来说,当阿尔弗雷德进入这种逆反情绪里,就很难被说服了,从小就这样。 修今天心情已经很差了,现在也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不再委婉,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们应该让他们互换名字,让那个确定可以接受基因手术的孩子做你的皇储。” 他说出来了,心中不由一阵酸楚。 修简直有些后悔今天跟着阿尔弗雷德去看了孩子,如果今天没去看那两个宝宝,也许他现在没有这么难受。 一阵难堪的沉默。 阿尔弗雷德问:“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这就是你的想法?” “对。” 阿尔弗雷德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着急反驳,他坐在那里,沉默地盯着修看了一会儿。 修等着他思考,等待着暴风骤雨的降临。 可是他没有等到,反而等来了轻飘飘的一句同意。 “可以。” 修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你同意了?” “对啊。”阿尔弗雷德说,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样子,“换吧。” 修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似乎完成了使命,给了阿尔弗雷德更健康的皇储,可是……他高兴不起来。 在内心更深处的地方,他似乎笃定了,甚至期待着,阿尔弗雷德会为此暴怒,会毫不犹豫地驳回这个建议,不肯采用。 可阿尔弗雷德就这样同意了。 是啊,他长大了,成熟了,会权衡利益了。你不是知道吗?这不是你自己教的吗? 修恍惚地站起来,他说:“那我去通知……” “不过,既然是这样,我也要对立储的事加一条旨意。”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 “当然。”修说,“那是你的皇储。” 阿尔弗雷德于是也站起来,走到修面前。他比修要高,修被迫仰视着他,听他下达皇帝的圣谕。 “我的嫡长子,我的皇位继承人,永远都不准接受任何基因手术。”阿尔弗雷德一字一句地说,“否则,他的手术日就是废储日。” 第九十章 介意 自从那天阿尔弗雷德甩袖离开,两人的关系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冷淡中。 皇后缠绵病榻数个月没见外人,如今大病初愈,他和皇帝联袂出席了所有重要场合,并且,和大部分历届皇后或者大祭司不一样,他并非只充当一个撑场面的吉祥物,而是真实地在任何场合中都拥有一人之下的话语权。 皇帝在人前给足了皇后尊重,可是修觉得,阿尔弗雷德好像还在生气。 那句“皇位继承人不准接受基因手术”已经隔天就被阿尔弗雷德强行写进了帝国法律中,对此,内阁大臣们莫名其妙,大元帅若有所思,皇后沉默不言。 阿尔弗雷德照旧每日和修一起进餐,一起睡觉,待修和以往一样体贴,看上去也没什么不高兴的,可修就是能感觉到不对劲。 早上出门时的告别吻从亲吻嘴唇变成了亲吻脸颊,晚上在床上,阿尔弗雷德也很少像从前那样变着法地触碰他了。 并不是说阿尔弗雷德不再在床上碰他了,但牵手睡觉和伸手揽着他睡觉之间显然有着巨大的差别。 阿尔弗雷德一定还在生气,那天的矛盾根本没有解决。 对此,修不禁有些苦恼。 自从阿尔弗雷德登基后,两人就都很忙,如今一切步入正规,更是忙上加忙。阿尔弗雷德如今专心于边境星球的开发政策和税法改革,修则尽力帮他处理外交事务。虽然皇帝和皇后不可能亲自上谈判桌,但每天的会议记录还是高高地叠在修和阿尔弗雷德的办公桌上。 繁重的政务让他们每天并没有太多的私人时间来处理那些微妙的私人感情问题。 就在修思考着要不要特意安排时间和阿尔弗雷德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一个消息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陛下邀请他来圣金宫?”修问道,听不出喜怒,“由我接待?” 文化大臣确认道:“是的,殿下。” 修心中不是很舒服,但当着大臣的面,他仍旧平静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邀请的那位男主演?” 文化大臣答道:“前几日我进宫来汇报时,告知陛下那位演员先生即将抵达主行星,陛下于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修想起来了,那天他因为和阿尔弗雷德谈交换名字的事耽误了接见文化大臣,接下来的几天他又忙于指导帝和联邦的谈判,与文化大臣的会面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后来的一天阿尔弗雷德说自己有空,就代替修接见了文化大臣。 修下意识地有点后悔当时没有自己去接见文化大臣,他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邀请爱珀来圣金宫做客。 如今,由阿尔弗雷德在背后一手操纵安排的这部剧《爱无缺陷》的播放进度已经接近结局,在民间掀起的讨论热情是空前的现象级,再加上主行星中大贵族继承人、皇帝的姻亲表哥奥斯汀·斯通的公开表态,更是给这部剧添上一些政治色彩。 在受到了宇宙另一端联邦的价值观冲击的同时,年轻人们欣喜激动地分析着,这是否是这位新帝思想前卫开放的信号。 联邦或许是神的应许之地,但他们自己的家园也充满了希望。 在这个时候,皇帝邀请平民出身的主演前来圣金宫做客,加强这个信号,为后面的平等法案推出做铺垫,这无疑是阿尔弗雷德的一步好棋,修自然赞同。 可赞同和高兴是两码事。 “既然他已经到了主行星,那就安排明天吧。”他压下心中的不愉快,淡淡吩咐道,“你去和宫廷礼仪官对接流程。” “是。”文化大臣说。 “挑一个合适的宫殿做会客厅。”修忍不住又说,“离陛下的寝殿远些。” 文化大臣还没有回话,修立即找补道:“平民以客人的身份踏入圣金宫,这是第一次,意义重大,到时候是要留影像记录的。不要安排在陛下的生活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明白吗?” 文化大臣垂首应是,恭维皇后想得周到。 修又觉得,其实既然是由他接待,那么以大祭司的身份在圣白塔接待爱珀更好,这样爱珀就不会踏足圣金宫。不过他到底没将这个提议说出来。 不过,这件事仍然堵在他心里,让他十分在意,甚至是介意。 这种介意在晚上他去婴儿房找到阿尔弗雷德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卡洛还在保温箱里,近期他的状况稳定,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挪到主卧来和他的弟弟住在一起了。因此,专属于他的小小婴儿摇篮也被装扮一新,摆在了卡林的摇篮旁边。 阿尔弗雷德正在逗卡林玩——具体做法是将原本好好地在睡觉的宝宝弄醒,趁着他打哈欠往他嘴里塞奶嘴,在女仆惊慌失措的阻止中对儿子合不拢嘴的反应哈哈大笑。 ……总之,修难得没有对阿尔弗雷德的玩法发表意见,反而在意地看着旁边空着的那个摇篮。 在他怀孕初期,正是因为见到阿尔弗雷德对着空无一物的婴儿摇篮落泪,才最终下定决心要留下孩子。 这空摇篮唤醒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了当时自己的某个荒唐幻想:摇篮里躺着一个棕发的婴儿,小梅的——也就是爱珀的棕发。 “哥哥。”阿尔弗雷德已经走到了修身边,“你今天怎么过来了?要一起回去吗?” “我来找你。” 修说着,和阿尔弗雷德一起走到卡林身边,卡林已经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双生子加上早产,即便出生有些日子了,卡林仍然是很小的一只,修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金发。 很软,颜色有点浅,不过……修心想,无论如何,这是金发,是他给阿尔弗雷德生的,而不是棕发。 还空着的那个摇篮,很快也要睡进一个金发的宝宝。 修的心情多少平复了一点,但这不是他过来找阿尔弗雷德的目的。 “你明天上午有安排吗?”修问道。 “有。”阿尔弗雷德说,“晨会以后我约了几个人谈税改的事……怎么了?” 修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你邀请的那个主演明天过来。” “哦,安排到明天了吗?”阿尔弗雷德说道,“这个新闻稿已经找人写好了,你和他坐一会儿,拍一张能用的照片就行。” 也就是说,阿尔弗雷德只是想要这么一个新闻而已。 修心里舒服了一点,但他还是说:“你抽出一小段时间,和我一起去吧。” “我和你一起接见他?”阿尔弗雷德惊讶道,“那也太隆重了吧,没那个必要。本来就是考虑皇帝接见太郑重其事,才让你出面的,这可以解释成私人性质的会面。” 修淡淡道:“新闻稿当然不会提到你,我只是想要你帮我引见,然后你可以离开去谈税改。毕竟……我也不认识他。” 他其实是认识的。 修两次见爱珀,一次是爱珀挽着阿尔弗雷德的胳膊,两人亲密地从修面前招摇而过,另一次是撞见爱珀告知阿尔弗雷德自己“怀孕”了。 阿尔弗雷德显然也回忆起了修和爱珀的前两次尴尬见面,摸了一下鼻子道:“呃,对,我来引见合适一点……那明天我陪着你过去。” 事情敲定了,阿尔弗雷德本来想再向修展示一下“儿子被叫醒打哈欠时忽然被塞进奶嘴的搞笑神情”,被修坚决制止了,并且禁止他以后再这样做,阿尔弗雷德只好悻悻作罢,和修一起回卧室去了。 第九十一章 主权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如约陪着修来到宫殿群角落的一个偏僻小宫殿。 在阿尔弗雷德看来,修是个注重体面的人,他和爱珀先前的见面确实都很尴尬,提出由别人正式引见是个正常的要求。但是,他们刚刚进入临时会客宫殿,阿尔弗雷德就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 修忽然挽住了他的胳膊。 阿尔弗雷德有点惊异地看向修,但修未动声色,似乎做了一件很寻常的事。 皇后挽着皇帝的胳膊确实很寻常,可阿尔弗雷德从来没有想过修会做这样的动作。 修自己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因为阿尔弗雷德的地位不需要由一个男人挽着他的胳膊来体现,多得是其他男人对他俯首称臣。 阿尔弗雷德还没想清楚修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面前的会客厅大门已经由侍卫推开了,他只能先专注于眼前的状况。 爱珀今天精心收拾了一番,原本就俊秀的他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他抚胸,深深鞠躬行礼问安。 “日安,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等他的礼仪行到位了,修才慢条斯理道:“不必多礼,请坐吧。” “是,殿下。”爱珀拘谨地应道,但并不敢真的坐下,因为尊贵的主人家还没有落座。 修仍然挽着阿尔弗雷德,走向沙发。 在经过爱珀面前的时候,修垂眸扫过恭敬垂首站在一边的爱珀,心底轻轻哼了一声。 几人先后落座,阿尔弗雷德有点不在状态,心不在焉地给两人简单互相介绍了一番。 修在外人面前主动挽住了他,这让他有一点飘飘然了,落座后还在回味,直到爱珀开始说话他才勉强回过神开始倾听。 “皇后殿下,感谢您邀请我作为剧组代表来到圣金宫,这真是我们的荣幸。我代表我们剧组对您和陛下致以……” 爱珀正说着,修忽然伸出手轻轻掸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并不存在灰尘的衣领,又轻柔地给他抚平了本来就很平的领口。 这下,阿尔弗雷德哪里还听得下去那些客套话。他把视线移到了修的身上,探究地打量着修。 修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收回手继续专注地盯着爱珀,爱珀刚才因为他的动作卡了一下壳,很快又接着说了下去。 但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明显从对面的爱珀身上转移到了修的身上。 修端庄地坐着,时不时点头回应爱珀的话,很有风度。 “我要回去和大臣议事,失陪了。”阿尔弗雷德总算等到两人客套完,虽然“失陪”的对象是爱珀,他却盯着修在说话,“皇后殿下送送我吧。” 修应允了,起身和他一起往外走。 两人离开了会客厅,阿尔弗雷德对身后的侍卫说:“别跟着。” 于是只剩下修和他单独走向宫殿大门,在经过一条无人走廊时,阿尔弗雷德拉住了修的手臂。 修没有反抗,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抵在了墙上。 “皇后殿下,你刚才在做什么,嗯?” “我做了什么吗?”修镇定地反问道。 他现在又是一副从容端庄的模样了。他越是这样,阿尔弗雷德越是心痒难耐,他眯起眼睛,故意压低了声线说:“你刚才在撩拨我。” 他沉沉的男声就这么近地撞在修的耳中,修的耳尖有点红了,但他仍面色淡定道:“没有。” “是吗?” 阿尔弗雷德更加逼近了一点,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修说:“别闹了……我还要去见人呢。” 他这样说着,可是与此同时,他却毫无反抗的意思,微微扬着头,暴露出毫不设防的洁白脖颈。 这简直就像是某种暗示,暗示阿尔弗雷德给他留点什么不能见人的印记。 在亲近时,阿尔弗雷德对修的脖子一直都有特殊的偏爱,也许是因为怀孕时碰别的地方不太方便,又或许是因为,那里是可以一击致命的地方,控制住这样的致命弱点让阿尔弗雷德有征服的快感。 见到修这样的姿态,阿尔弗雷德的眼神当即就变了。刚才他不过是想要问清楚修为何忽然反常,现在才是真的被撩拨到了。 这已经是他的皇后,他想要,当然就可以要。 于是阿尔弗雷德丝毫没有压抑自己,低身吻住了修暴露着的光洁脖颈。 修微微阖上眼,只觉得好像有一只极度危险的猛兽正在啃咬吮吸自己最致命的地方,灼热的呼吸喷在他敏感的脖子上,让他战栗不已。 可他却不惧怕,反而将手指插进对方蓬松的金发中,那力道说不清是阻止还是鼓励。 阿尔弗雷德最近一段日子里都没有这样亲近他了……修心中轻轻喟叹,只觉得最近有些惶然不安的心被这个激烈的吮吻安抚了。 对了……在这样激情的时刻,修有些恍惚地走神想着,对了,自从孩子们出生,阿尔弗雷德就再也没有问过那个问题了。 只要他问,自己就会回答的,可是他却不问了。 因为阿尔弗雷德把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了,甚至因为孩子和他生气。修几乎有些委屈地想。阿尔弗雷德关心孩子,也处处维护皇后,可是却似乎不再在乎“哥哥是不是喜欢我”这样只与修有关的私密问题了。 等到修的脖子一侧都印上了斑驳的痕迹,阿尔弗雷德才抬首,两人的呼吸都有点乱了。 他们各自定了定思绪,阿尔弗雷德正要说话,修自己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开口道:“好了,你快回去吧。” “哥哥……”阿尔弗雷德却试图更进一步,“哥哥我想……” “你想去谈税改问题,减轻民间赋税,当个好皇帝。我知道的。”修接话道,“快去,你已经迟到了,我也要过去招待客人了。” 说完,他挣开阿尔弗雷德的束缚,整理起仪表来。 阿尔弗雷德的情欲刚刚被撩拨起来,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他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印吻痕工具,现在被人用完就扔了。 修很快确认好了自己的仪表得体,见阿尔弗雷德还站在那里,虽然很大一只,但总觉得有些委屈的样子。 他又有点心软了,安抚道:“我结束了就联系你,好吗?现在是……嗯,白天。” 这是一个隐晦的承诺,承诺天黑了就可以……阿尔弗雷德眼中一亮,但要他在兴头上放弃,他还是不怎么情愿,不过他也知道两人现在都有正事要做,嘟囔道:“好吧。” 忙碌的皇后很快就离开了,阿尔弗雷德却没有走。 在繁重政务的间隙中,年轻的皇帝在无人走廊里独自站了一会儿,神色几度变幻。 他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修确实对爱珀抱有某种很不友好的态度。 阿尔弗雷德回味着修挽住自己胳膊的情景,以及状似漫不经心的小动作,还有刚才献祭般暴露出的洁白脖颈……他缓缓扬起嘴角。 这可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第九十二章 松绑 不管阿尔弗雷德怎么想,修已经回到了工作里。 他需要随便和爱珀聊一会儿,至于聊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新闻稿已经写好了。 今天他有些心浮气躁,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在外人面前失礼,端坐在高背沙发上倾听爱珀的赞美之词。爱珀正感谢新帝给他提供机会,让他得以挣脱原本贫困的命运。 “嗯,陛下对我提起过,你一直为了改善经济状况而辛勤工作。”修淡淡地说。 这“辛勤工作”的内容,除了各类演出活动,还有假扮阿尔弗雷德的女朋友挽着阿尔弗雷德的胳膊从自己面前招摇而过。 爱珀是个聪明人,他自然听得出话外之音,顿时更加紧张。 说实话,要不是钱到位了,他是不可能答应来圣金宫和皇后喝茶的。他不知道别的那些曾经三皇子阵营里的人是怎么对待这位皇后的,但他现在就是很尴尬,非常尴尬。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皇后送完皇帝回来后,脖子上似乎多了点印记……虽然有衣领半遮半掩,但成年人看了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痕迹。 皇后对他礼节周到,言语中也没有为难,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爱珀总觉得不太对劲,仿佛在被人示威…… 虽然如坐针毡,但他是个敬业的演员,接了活就要对得起价钱。 “是的,殿下。得益于陛下的开明,今年娱乐产业发展迅速,我们这样的表演专业学生可以更容易地求生了。”他说,“我原本拼命攒钱,是为了去做基因改造手术,现在钱攒够了,我却已经改变了观念,决定放弃手术,用这笔钱来开创我自己的事业。” 修心中一动。 他第一次在这场逢场作戏的谈话中认真了一些,开口道:“这很好。你是一个缩影,陛下和我都希望,帝国子民们都可以像你一样,在陛下带来的新社会风气下,通过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说完这一番场面话,修终究是没有忍住,问出了一个私人问题:“你说你之前是为了改造基因才攒钱,你有基因缺陷吗?” 爱珀摇头道:“没有,殿下。但是谁不希望自己能拥有特殊的基因能力呢?” 原来他想做的是由普通人变为基因能力者,修不由道:“那种改造手术有风险,甚至可能致命。” “是的,殿下,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详细了解过相关风险,却仍然下定决心要优化自己的基因。我从小生活贫苦,已经过够了那样的日子,成为高等基因拥有者是我的执念,为了那个高风险的天价手术,我什么活都愿意做。” 他停顿了一下,在稍稍犹豫后仍然大胆地说道:“在上一个纪元末期,尽管已经在宣传‘平等’的观念,但实际上我们这些平民人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空泛的口号罢了。没有优越的基因,出人头地的机会非常渺茫。” 修并没有发怒,反而点了点头,接话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已经存够了钱,却放弃了执念,是因为陛下的新政让你看到了希望,对吗?” 爱珀道:“是的,殿下。” 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倾家荡产孤注一掷,普通人也有希望凭借努力实现阶级跨越,这正是阿尔弗雷德登基后给平民社区注入的生机。 修忽然窥见了阿尔弗雷德一力扶持起爱珀,甚至邀请他来圣金宫做客这个举动背后更深层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获得一时的民心,让大家看到皇室的平易近人,在未来,爱珀成为一个成功的平民企业家时,他就是一个绝好的典型例子,普通平民在新帝新政之下实现人生理想的最佳宣传案例。 “除此之外,我参演的那部剧其实也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爱珀继续说道,“我饰演的是一位基因缺陷者,我有时在想,这位看上去豁达强大的男主角,会不会在备受欺凌的少年时代,也曾动过要做改造手术的心思?可是,变成普通人就一切都好了吗?我自己就是普通人,我尚且执念着要成为基因能力者,而那些基因能力者,会不会也渴望着变成更加高等的基因?即便是非常高等的基因拥有者,会不会也日思夜想着黄金瞳呢?就算是黄金瞳,也还有纯粹与否之分呢。” 修久久地沉默了。 从前的爱珀,可以说和他自己在对待基因问题上是很相近的,他们都对基因抱有执念,认定基因无比重要,象征一切。因此,当他听到爱珀放弃了手术的念头,受到了很大触动。 他不惜惹阿尔弗雷德不快,也一心要给阿尔弗雷德在基因上最优越的皇储,他刻意压抑了对孩子的情感而选择顾全大局,这个他自认为最负责最理智的做法,真的有必要性吗? 只因为卡洛暂时看不到接受手术的可能性,他就偏执地想要调换两个孩子的名字,要是以后发现弟弟的黄金瞳不如哥哥纯粹呢?难道又要调换回来? 修垂下眼睫,纷乱的思绪都藏在眼底,在爱珀这个外人面前,他只是优雅地举杯抿了一口茶,平淡道:“你很有见解。” 爱珀拘谨地笑了笑,说道:“基因是出生时注定了的,与其想着如何后天强行改变基因,不如去改变这个靠基因决定一切的环境。” 修举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将杯子放在了杯碟上。 这句话没错,可这是上位者才有的视角,他可不认为爱珀有领袖思维。 有了这么个疑点,刚才那番关于基因手术的思考为什么能那样直击痛点,似乎也有了答案。 “说得不错。”修将杯碟放回矮桌上,微微颔首,“好了,时间不早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他向侍者示意,侍者很快领进了门外候着的摄影师进来给他们拍照。 爱珀有些茫然地站起来。在他看来两人的闲谈正渐入佳境,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忽然叫了停。 不过,他从来都只管拿钱办事,不试图去窥探那些皇室秘密,这也是他能立身的秘诀。 皇室御用摄影师举起双手摆好姿势——他的左手手心中空,安装了照相装置,右手手指中有感应器,可以便捷地操作。 修微微侧首,调整了角度,不让相机捕捉到自己脖子上的印记。 摄影师示意两人靠近,拍下了历史上第一张皇后在圣金宫亲切接待平民的照片。 这张照片为身为男性的皇后兼大祭司挣得了许多民间的好感,在更加远一些的未来,这一年也是宇宙两端的无数学生们的噩梦,因为从来没有哪一年密集地发生了这么多历史性事件,需要背的考点比过去一百年加起来还要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修匆匆结束了和爱珀的会面,给阿尔弗雷德发去一则消息,约他见面。 一种蓬勃的情绪充塞在修的心口,他想要马上见到阿尔弗雷德,非常想。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等待多久,阿尔弗雷德就风风火火地回到了主宫殿。修有些惊讶,问道:“税改会议这么快就结束了?” 阿尔弗雷德说:“改期了。我的权杖在谈判桌上,他们继续会议也没意义,干脆改期了。” 皇帝的权杖可以在皇帝不在时代表皇帝,有的场合皇帝不必亲自出席,但权杖在,就相当于皇帝在场。比如现在正进行的与联邦的谈判,皇帝的权杖就全程在那里,象征着皇帝对谈判的认可。 现在阿尔弗雷德离席,权杖也不在,税改会议无法通过任何决议,干脆改期举行。 “……怎么改期了?”修下意识地关心道。 其实问出口时,他多少已经猜到了一点。 果然,阿尔弗雷德笑道:“皇后殿下,你说你想见我,我哪里还有心思开会?” 修莫名感觉脖子上的吻痕又滚烫了起来,这不是明君的所作所为,但修却说不出责怪的话,也根本不想要责怪阿尔弗雷德。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修说。 很奇怪,他其实没想好要怎么说出口,甚至都没有仔细思考这件事本身,就这样顺畅地、毫无犹豫地说了出来。 他说:“我想,孩子们的名字还是不要换了。基因缺陷的皇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这句话,仿佛有一副沉重的枷锁落地粉碎,修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种轻松。 就好像,这个想法已经埋在他心中太久太久,而他等待着自己正大光明说出这想法的一刻,也等待了太久太久了。 那天阿尔弗雷德答应他的提议时,他为何那样失落,阿尔弗雷德发火离开时,他为何反而有一丝欣慰——其实修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但他迟迟过不去自己那一关,自己将所有的渴望和私欲紧紧锁住。 只需要有人轻轻从门外一推,早已摇摇欲坠的锁链就会粉碎。 阿尔弗雷德深深地看着修,也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他轻快地说,“都听你的,哥哥。” 修轻声说:“谢谢你。” “嗯?”阿尔弗雷德歪了一下头,满头金毛迷惑又无辜地颤了颤,“谢我做什么?” 第九十三章 守护 修仰头直视阿尔弗雷德,说道:“他今天说的事是真的,但是那话术,不是你教的吗?” 阿尔弗雷德僵住了。半晌,他才苦笑道:“不是吧,这也能听出来……我只是让人带了几句话而已。” 他不由有一点担心,仔细盯着修的表情,试图分辨修有没有因此生气。 让阿尔弗雷德意外的是,修竟然抿唇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就算只有一句话,我也能认出是你。”他说。 在阿尔弗雷德听来,这几乎是一句情话了。 他心中激起了波澜,又听见修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劝我呢?” 其实,阿尔弗雷德甚至可以直接命令修不准干涉两个皇子的基因和姓名,修一样会遵从他,但他却选择了一个非常迂回复杂的方案,只为了解开修的心结。 阿尔弗雷德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是黄金瞳的拥有者。” 大富翁是不能对穷人说教“钱不重要”的。 修点点头,更加觉得阿尔弗雷德为他考虑得很周到。 也许是今天的心境影响了他,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把心一横,微微踮起脚,在阿尔弗雷德脸侧轻轻吻了一下。 “谢谢。”他努力保持镇定,耳尖通红地说。 阿尔弗雷德好像有一点呆住了,他在“问清楚修是不是爱上了自己”和“趁着气氛好先把他往床上带”两个诱人的选项中间权衡了一下,最后决定他全都要。 于是他将手搭在修的后颈上,阻止修后退,然后低头吻住了修的双唇。 修无意识地抓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衣服,闭上双眼,放任自己的呼吸被夺走。 目眩神迷之中,似乎有无限的勇气,可以问出平时不想面对的问题。 阿尔弗雷德开口道:“哥哥……” 他的唇开合间摩挲在修的唇上,彼此的呼吸交缠着,就在这最暧昧,最甜蜜的时刻,他的勇气忽然动摇了。 “今天骗我给你留吻痕,是去给谁看了,嗯?” 到了最后,他问出口的却是这个问题。 他明知是去给谁看了,修只觉得他在调情,一下子有些羞耻起来。一听到阿尔弗雷德邀请爱珀,这两个名字出现在一起,他就被冲昏了头脑,做了多余的事。 “我只是……给他一点警示。”修勉强给自己找补,“为了维护皇室婚姻的稳固,防患于未然……雪礼星的民间到现在还在流传着新帝登基前的绯闻呢!” “……嗯?”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这可是他不知道的,“什么绯闻?” 修仰头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道:“当然是新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带着那时还没出道的当红歌手小梅,两人相伴出席晚宴的一段佳话。” 阿尔弗雷德觉得好笑,捏着修的下巴道:“皇后,每天那么多舆情呈给你看,你怎么就只顾着看你老公我的绯闻啊?” 修这下连耳根都红了,但是,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去呵斥阿尔弗雷德言语中的称呼轻浮。 阿尔弗雷德见他不反驳,更加得寸进尺,凑上去吻在修的嘴角,呢喃着问:“哥哥……你是不是在吃醋?” 上一次修和爱珀见面后,阿尔弗雷德问过一样的问题,那时候修明确否认了。 可是今天,修什么都没说,而是满脸通红地拿额头抵在了阿尔弗雷德的肩上。 他在逃避问题。 他害羞了。 阿尔弗雷德的呼吸明显加重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弯腰横抱起修,大步往卧室走去。 修僵了一瞬间,阿尔弗雷德等着他挣扎,但是修没有,而是将脸更紧地埋进阿尔弗雷德的胸膛。 阿尔弗雷德抱紧怀中的人,正要迈进卧室的门,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圣金宫的仆人平时是不会以这样惹人烦躁的频率敲门的,阿尔弗雷德和修对视了一眼,都听出了紧迫。 “最好是出了大事,不然敲门的人就不用在这里工作了!”阿尔弗雷德低声咒骂,将修放下了。 两人各自快速地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服,修的脸色还有些红,但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知道阿尔弗雷德肯定不太好受——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他柔声劝道:“快去看看吧,可能是急事。”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外患有,内忧也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仆人这样敲门,肯定是发生大事了。 阿尔弗雷德当然也明白,嘴上骂归骂,他仍然快步走去开门。 拉开大门,他短促道:“说!” 皇帝肉眼可见的心情差,那仆人更加战战兢兢,语速极快地说:“陛下,刚才大殿下的主治医生报告,说大殿下……情况不太好。” 有那么一瞬间,阿尔弗雷德没有反应过来仆人在说什么,在他的固有印象中,“大殿下”是对修的称呼,修和他在一起,没什么情况不好的。 但很快的,他就意识到了如今这个称呼的主人是谁。 阿尔弗雷德和修赶到时,卡洛已经被从保温箱中拿了出来。 原本的计划中,卡洛就确实该近期出保温箱的,现在他是出来了,却是为了方便治疗。 有一圈大大小小的医用仪器围着他,那些或监测或治疗用的仪器通过软管连到卡洛的身体上,他原本就只有很小的一只,如今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覆盖满了,几乎像是某种怪异的其他生物。 修看到这样的场景,只感到一阵眩晕。 他的孩子,他从未给予关爱的孩子,他刻意保持着克制不敢亲近的孩子……他还没有来得及给这个孩子任何疼爱,难道已经太晚了吗? “……大殿下突发高烧。”忒弥斯擦着额上的汗,向阿尔弗雷德汇报着情况,“他出生时免疫系统很脆弱,我们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明明危险期就快要过去了……” 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命令道:“你们要尽全力,我要大皇子尽快恢复健康。” “是。”忒弥斯躬身答应,退回到卡洛身边查看指标。 “他一出生,身体就不好。”修轻声说,“因为我怀孕的时候从没顾及过他们……” “不是的。”阿尔弗雷德截断他的话,握紧修的手说,“你本来就不适合生育,卡洛和卡林能存活到出生已经是幸运。要说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我要求提早剖腹手术,让他们早产了太多。” 修摇了摇头,正要反驳,阿尔弗雷德却忽然说:“你知道吗,虽然我严令仆人们平等对待两位皇子,但我自己其实更喜欢卡洛。” 这突如其来的宣言打断了修的愧疚心情。 他惊讶道:“为什么?” 修一直觉得阿尔弗雷德对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喜爱,就算有所偏爱,那也应该是卡林,毕竟他们将皇储之位给了长子,出于补偿心理,也该更疼爱次子一些。 而且,卡林更强健——在帝国中,人人都更喜爱强健的人。 阿尔弗雷德说:“因为我听说卡洛很大概率做不了基因手术。” 修一怔,阿尔弗雷德继续道:“他继承了你独特的基因,所以我格外偏爱他。” 同卵双生子的基因无限接近,不过卡林的手术日期已经确定了,他很快就将失去来自修的那部分特殊的基因,也就是世人眼中的缺陷。 世人眼中的缺陷,却是阿尔弗雷德偏爱的理由,仅仅因为这是修的独特基因。 修看向阿尔弗雷德,视线好像有些模糊了。 “哎等一下,你,你别哭啊。”阿尔弗雷德慌乱地说,“事先说好啊,他要是以后自己去做了手术,皇储的身份我还是要收回来的!” 修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湿润眨去,说:“我没有哭。” 阿尔弗雷德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起站在房间一角看着医护们在卡洛身边忙碌,沉默片刻后,修轻声道:“我想好了,卡林的手术也不做了,让他们长大了自己决定。” 阿尔弗雷德故意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没想到现在我的劝解对哥哥这么有效,小时候你从来都不听我的——是因为我多了别的身份吗?” 有医护在旁边,阿尔弗雷德不会说得那么直白,听见的人只会觉得他说的是“皇帝”这个新身份。 然而修心知肚明,他指的新身份是“丈夫”。 他嘴硬地说:“只是因为我想到卡林做了手术的话,就会失去他父皇的偏爱,对他太不公平了。” 阿尔弗雷德微微一笑,并不和他争辩。 这时候,忒弥斯匆匆跑来,向他们报告道:“陛下,病情稳定下来了……大殿下还在低烧,不过没有生命危险,现在起要加倍小心看护,直到大殿下完全康复。” 皇帝和皇后亲自守在这里,医疗团队的压力可想而知,好在情况好转了。 阿尔弗雷德郑重道:“你做得很好,忒弥斯,等到大殿下完全康复,我会重赏你。”他又提声道:“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 房间内的医护们闻言都躬身向皇帝致礼。 紧张的治疗告一段落,人员陆续撤出这个房间,只留下两位护士值班看护。 阿尔弗雷德和修也没有走,两人走近卡洛身边,他身上的管子已经去掉了七七八八,情况看上去总算没那么可怕了,但小小的婴儿仍然不舒服地在无菌小床上挣动着,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身上接着监护仪的装置。 “卡洛,没事的。”修轻声安抚道。 他小心地伸过去一只手指轻抚卡洛的脸侧,不过让他惊讶的是,下一秒,他的手指就被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 卡洛的手太小了,他虚软无力地抓着修的手指呻吟,不舒服地蹬着腿,发出了小猫似的细软哭叫。 修心疼而无助,他对此毫无经验,不知怎么办才能让自己的孩子更舒适一点——阿尔弗雷德从小身体强壮,幼年时期并没有过这样病痛虚弱的时候。 就在此时,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伸进有围栏的小看护床里,将小小的孩子从床上抱了起来。 值班的两个护士吃了一惊,都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年轻皇帝的动作。 阿尔弗雷德小心地避开了监护仪的那些管线,将孩子抱进自己怀里。 卡林并不喜欢被人抱起来,阿尔弗雷德没有练手的机会,有些僵硬地调整姿势。好在这孩子只有一点点大,根本填不满他高大父亲的臂弯,他自己扭动了两下,找到了舒适的位置。 修和阿尔弗雷德贴身站着,他敏锐地感觉到,阿尔弗雷德身上的温度在变化,他在调整自己的体温。 “卡洛,”修柔声呼唤道,伸出手轻轻地拍抚还在发出泣音的大儿子,“卡洛,我的宝宝,没事了……你很快会好起来……” 小小的婴儿躺在阿尔弗雷德的臂弯里,在修的轻柔拍抚下慢慢止住了哭泣,安静了下来。 夜深了,前来交班的两个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大皇子的病房,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只见年轻的皇帝和皇后一起靠在简易陪护床的床头,皇帝的眼睛已经合上了,臂弯却仍稳稳地端着,大皇子就那样安稳地躺在里面。皇后垂首靠在皇帝的肩头,他的一只手还覆在大皇子的身上,时而轻轻拍一拍。 这父子三人都已经睡着了。 两个护士对视了一眼,没有惊动他们,悄声坐在了护士台后,开始了夜间看护。 第九十四章 净化 小心地看护了几天后,卡洛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挪出病房,和他的兄弟一起住进婴儿室了。 阿尔弗雷德和修终于松了一口气。 卡洛可以见人了,阿尔弗雷德便着手准备给儿子们办生辰庆典,将皇储的存在昭告于天下,不过,按照他的设想,这个庆典其实算作是补给修的婚礼。 因为儿子生病,两人都积压了一些政务,阿尔弗雷德几乎全天和内阁待在一起,修自己启程去了帝国最特殊的一座监牢。 这是主行星上的唯一一座监狱,里面关押的都是帝国权贵或者他们的亲眷。这些曾经身份显赫的犯人们,几乎人人都会得到特殊照顾,有的照顾是指给予优待,也有的“照顾”是指严刑拷打。 曾经的霍顿公爵受到照顾的显然是后者。 今天,狱警们将人从监牢中提了出来,安排在了一间明亮宽敞的会客室里——虽然比不上宫殿的奢华,但霍顿有理由相信,这已经是这个监狱最体面的房间了。 他不由升起了一点希望,各瞥了两个架着他的狱警一眼,粗声粗气地试探:“怎么?我的好堂侄终于调查清楚,我是被联邦人冤枉的了?” “不要多话!” 狱警呵斥道,将他按在椅子上,粗暴地合上椅子上的制约装置,限制他的行动。 这态度让霍顿的心凉了一半,没等他再次开口说什么,房间的门开了。 房间内外的狱警们都毕恭毕敬地向门外站着的人行礼,口称“大祭司阁下”。 霍顿扭头去看,只见一个身披华贵及地长袍的青年慢步走了进来,他神圣的祭司白袍周边有一圈金色绣边,更衬得他贵不可言。 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这样高贵,从出生,到步入婚姻,而他甚至都不是皇室血脉。凭什么呢?霍顿冰冷地盯着修看,想道,自己作为正统皇室的血脉,却沦为了阶下囚!修凭什么永远如此幸运,如此受命运眷顾? 狱警们退出了会客室,修在霍顿面前站定了,他垂目看了一会儿霍顿,霍顿被他无波无澜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先开口道:“你来干什么?” “来为你做祷告,净化你的心灵。”修漫不经心地说。 这一听就是官方说辞,是他给此行目的找的借口,也解释了为什么狱警们称呼他为大祭司而不是皇后。 “实际上呢?”霍顿不耐烦地问,“小皇帝派你来审问我吗?” 修道:“不。他太忙,外交是我在管。” “这事算内政吧。”霍顿狐疑地说。 修却没有回应,反而闲聊似的提起了另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最近我们和联邦的谈判不太顺利,尤其是双方联合开办一个超级学府这项提议,他们坚持要求由联邦人组成校董会,最多只能留一个席位给我们。” 霍顿谨慎地没有发表评论。 修也不在意,继续道:“这几位联邦使者揭露了我们帝国的一桩重大谋反案,可以算得上是陛下的恩人,这个事实让我们在谈判桌上很受掣肘。公爵,陛下将你下狱,却迟迟没有治罪,甚至没有剥夺你的头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霍顿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旦我被定罪,那就坐实了联邦人确实立了大功。”他咧嘴笑道,“小皇帝不敢动我。” “错,这天下没有陛下不敢动的人。”修说,“只是,你死亡的益处不能便宜了联邦人,必须要死得对我们有利才行。联邦的那位总统先生觉得你没用了,将你当作弃子——即便是棋子,我们帝国的棋子,是他想用就用,想扔就扔的吗?他既然敢走这步棋,就要付出代价。” 修说完,抬腕看了看时间,说道:“时间差不多了,闲聊结束。” 他根本没打算和他谈任何事,刚才只是打发时间的闲聊而已吗?!霍顿心中极度不安起来,他的直觉告诉他,不管修准备做什么,必须在他做之前阻止,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线生机。 “等等!联邦人颠倒黑白,在污蔑我,你去看我的证词!是他们想要颠覆我们的政权,我没答应过!我那里还有几年前他们联络我的绝密资料,你没听错,不是最近,是几年前——” “我知道。”修淡淡地说,“那资料说不定还是我替你们中转的呢。” 霍顿愣住了。他记得,前任大祭司和当时的大皇子都是因为被联邦星盗绑架而身亡的——联邦人为什么不掳走别人,偏偏掳走这几人呢? “你们——你们才是当时勾结联邦的那个势力!”他咬牙道,“我早就怀疑过当时的大皇子党,你——这件事小皇帝知道吗?!” “他早就知道。”修不以为意地说。 霍顿这才是真的有点傻了,他忽然间意识到,他那个看上去万事只会武力镇压的堂侄,实际上掌握的情报远远比他要多得多。 修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了霍顿的座椅。他瞳孔紧缩,越发感觉不妙,在听了这么多秘密之后,活下来的几率太小了。他拼命试图调动起黄金瞳,然而弥散剂全然隔绝了他对基因能力的掌控,带有制动装置的座椅又限制了他的活动。 在霍顿惊惧的注视下,修从白袍中伸出双手,十指相交靠在自己胸前。 那是一个祷告的手势。 霍顿呆住了,难道他真的是过来主持净化仪式的? 修诚心念道:“愿神明庇佑我们的皇帝,阿尔弗雷德陛下。愿他的光辉照耀我们的家园。” 简短的祷告结束,白衣的祭司垂下双手,他的袖中滑出了一把匕首。 霍顿尚未能从这莫名其妙的祷告词中回过神来,忽然感到胸中尖利剧痛,他惊骇地低头去看,只见一只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匕首,直直捅进了他的心脏。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刚刚还在祝祷的大祭司平静地看着他,从容不迫地收回了手。 修回到圣金宫后,刚换下一身祭司袍,仆人就急匆匆地敲门进来。 “皇后殿下,陛下派人过来给您通报……监狱那边出事了,霍顿公爵死了。” 修“嗯”了一声,问道:“怎么死的?” 仆人汇报道:“陛下今日翻阅了公爵的新证词,觉得谋反案尚有疑点,想要亲自提审公爵,并下诏请联邦使者前去与公爵当面对质,没想到大使刚进入房间没多久,陛下还没有到,公爵就死了……狱警们进去查看时,公爵的胸中插着一把匕首。陛下大怒,现在大使被暂扣在监牢里了,正等待调查,谈判也暂停了。” 修点点头,道:“知道了。你替我去传个命令。” 仆人还以为他要就此事下什么命令,没想到修却说:“叫主宫殿的厨师今天提前备好晚饭,给陛下送过去,盯着他吃完再回来给我复命。最近陛下忙于政务,昨晚深夜回来时居然还没吃晚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怎么行?还有,让陛下的贴身男仆和侍卫长都来见我,我倒要问问看他们是怎么照料的。” 霍顿公爵被联邦大使杀了,皇后却只关心陛下有没有按时吃饭吗……陛下已经过了长身体的时候了吧……仆人无语凝噎,半晌才躬身道:“是,殿下,我这就去替您传令。” 第九十五章 一触 这天晚上,阿尔弗雷德果然又到深夜才回来。 他回到寝宫的时候,修已经坐在床上边看书边等着他了。 卧室门响起,修抬头看去,只见阿尔弗雷德穿着睡袍,头发半干,一看就是刚在隔壁洗漱完。他一手推门,一手拿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号卷饼的东西进来了。 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卷饼? 修迷惑地看着阿尔弗雷德手上的东西,等到阿尔弗雷德和他打了个招呼,走近床边,修又看到那卷饼一头露出某种浅金色的内馅。 又看了几秒,修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卷饼,是儿子。 “阿尔弗雷德,”修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喊道,“不要那样单手拿着他,快放下来!” “有什么没关系,他这么小,我单手拿足够了。”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地说道。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把婴儿放在了床上。 修把襁褓拆开,让孩子可以活动手脚,阿尔弗雷德也上了床,把孩子抱到自己身上。 孩子醒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阿尔弗雷德拿过来时颠醒的,他有一双浅色的金眸,眼睛大而滚圆,很像是阿尔弗雷德小时候。 这个认知让修很愉快,他把书倒扣在被子上,伸手去摸孩子细软的金发。 “你在看什么?”阿尔弗雷德凑过去看书名,是《婴儿护理一百条》。 修指了指卧室一侧的书架,说:“我叫人从晨曦宫翻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整理进书架。” 书架脚边临时堆放着好几本书,看上去都有些陈旧了。 阿尔弗雷德惊奇道:“晨曦宫怎么有这种书?” “是我儿童时代的读物。”修轻轻拍着孩子,理所当然地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说,“二十几年过去了,忘得差不多了。” 二十多年前被修照顾的那个婴儿很有感触地说:“我明天早上带一本走,和你一起看。” 他的身上,真正的婴儿抓住了修的手指。 “卡……”修叫了一半卡住了,他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孩子,发现自己真的认不出是谁后,他甚至观察了一下孩子的衣服。 然而,婴儿的连体衣显然是不会区分皇储制式和普通皇子制式的,修一无所获。 这让修感到有点失职,他居然分辨不出自己的孩子。 “这是卡洛还是卡林?”修有些愧疚地问阿尔弗雷德。 “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兴致盎然地捏了捏孩子小小的手脚,说,“管他呢,随便拿了一个。” 修:“……” 他收回了愧疚。 “你把孩子抱来干什么?”修无奈问道。 阿尔弗雷德顿了一下,说:“玩啊。这几天都没去陪他们玩。对了,今天你怎么亲自去了?不是说派个圣白塔的祭司做吗?” “也就是一刀的事,又不麻烦。”修说,“而且,他是你堂叔,万一临死前说些什么不体面的,或者对你不尊敬的话……我想了一下,还是我自己动手——你干什么?” 阿尔弗雷德问:“我干什么了?” 修好笑道:“你捂着他耳朵干什么?” “我们在说帝国机密。”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如果这是卡林,就没有权限听。” 他比寻常人高大,手自然也大,孩子太小,他两只手几乎把那只小小的脑袋完全罩在了里面。 孩子还以为在玩,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 修被这一幕逗笑了,他说:“好吧,我说完了。” 阿尔弗雷德这才放开手,抱起婴儿故作严厉地警告:“卡林,刚才听到的你只能当没听见,知道了吗?” 婴儿懵懂地抓着阿尔弗雷德睡袍的带子,扯了扯,力气太小没扯动,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啊啊”声。 “对,没错,你知道就好。”阿尔弗雷德一本正经地和他对话道。 修靠过来,把阿尔弗雷德睡袍带子从孩子手中拿出来,不让他扯他父皇的衣服玩。 他要够到阿尔弗雷德身上的孩子,就要靠得很近,有些长的黑发蹭在阿尔弗雷德的颈窝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床上这样亲近了。 上一次,上一次都已经进卧室的门了,就是被孩子的事打断了……修靠在阿尔弗雷德肩上,手上和孩子抢着衣带——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要玩他父皇的衣带——但思绪已经滑向了真正不适合孩子听的方面。 “把他送回去吧,我们的房间温度比婴儿室低。”修低声说,“万一这是卡洛就不好了。” 阿尔弗雷德也有点心不在焉,他说:“也没低多少。我把他的小被子给他裹上吧。” 自从那天看护卡洛时在病房里睡了一觉,阿尔弗雷德悟出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孩子在自己怀里,修想要细看孩子,就会很自然地贴在他身上,甚至是主动和他贴在一起睡觉。 就像现在,修又主动靠在他怀里了。 听了阿尔弗雷德的话,修沉默了一下,他有点气阿尔弗雷德听不懂暗示,只能又忍着羞说:“我看他玩累了,送回去睡觉吧,在这里……也不方便。” 阿尔弗雷德还以为修的意思是没有小床,立即说:“没事,睡我身上就行了。我还可以给他控温,不会着凉的。” 修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想起以前在雪礼星的夜晚,阿尔弗雷德燃烧起他的黄金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将自己从失温的边缘救回来。如今,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了。 这也就算了,可阿尔弗雷德为了和孩子亲近,放弃了和自己亲近——他竟然要留孩子在他们的床上睡觉。 他失落而不满,默默地退回了自己的那半边床:“那好吧。” 对于修来说,能明显听出他不高兴时,说明他已经非常不高兴了,阿尔弗雷德一愣,没有想到修对和孩子一起睡觉这件事这么排斥。 在阿尔弗雷德看来,即便没有自己那些小心思,夫妻带着孩子一起睡觉也是很温馨的事,他听说,在民间这是常态。 也许,修终究不能接受他们是一个四口小家庭的事实。他喜爱这两个和阿尔弗雷德长得极像的孩子,说不定,就像是喜爱自己的侄子那样……谁都不想要与自己的弟弟和侄子一起睡觉吧。 阿尔弗雷德想要借机亲近,也想要借此培养感情,可修却如此排斥…… “……我叫人来接走。”阿尔弗雷德说。 他用床头的传呼铃通知了内线,守夜的女仆很快进来把皇子抱走了。 孩子走了,阿尔弗雷德意兴阑珊,修心里憋着气,两人口不对心地聊了两句明天的政事,很快熄灯睡下了。 大约是白天太累,阿尔弗雷德的呼吸很快趋于平稳,修安静地躺着,怎么都无法入睡,并且随着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声,他越来越生气。 阿尔弗雷德居然,就真的这样睡了。 刚才他们就隔着薄薄的睡衣,身体贴在一起,那样亲密,那样暧昧,这可是半夜,在他们的睡床上啊!阿尔弗雷德竟然就这样睡了?! 修不相信阿尔弗雷德对他失去了兴致,无非是因为孩子被抱走,他扫了兴,所以也不想做别的事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孩子。孩子,在阿尔弗雷德心中比他更重要。 孩子出生后,阿尔弗雷德再也不追问那个问题了。说不定都忘了吧? 修再也躺不住了,在床上坐起身,只觉得委屈,又有些后悔。自己要是先前回答了就好了——现在,阿尔弗雷德不问了,他可怎么开口呢? 他在黑暗中低头看在自己身边沉睡的年轻帝王,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英俊成熟的男人,黑暗中,他的轮廓少了几分锋利,多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这是只有极亲密的枕边人才能见到的姿态。 这是他的丈夫,他孩子的父亲,他的君主…… 修一时满心甜蜜,却也兼有心酸不甘。 在黑暗的掩盖之下,他鼓起了勇气,俯下身,羞于出口的满腔思绪全都化作一个轻柔的吻,蝴蝶落花般轻盈地落在阿尔弗雷德的唇边。 一触即分。 修在黑夜中红了耳朵,他正要撤身,忽然,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 阿尔弗雷德霍然睁开眼,淡金色的眸中毫无睡意,反而是某种极其危险的眼神。 “哥哥,你在干什么?” 第九十六章 即发 修奋力试图将阿尔弗雷德推开,指责道:“你在装睡!” “我本来已经睡着了,你又是起身又是叹气,我还睡得着吗?”阿尔弗雷德坐了起来,抓住修的手将他制住。 他凑近了,眯起眼睛,语气危险地问道:“哥哥,你真的没发现我醒着吗?你好歹是学军事的——” “放开!”修说。 他没有承认,但是也没否认,反而像是恼羞成怒了。 阿尔弗雷德不仅没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抚上了修的脖子,在上次自己留下吻痕的地方反复摩挲,自言自语:“我本来准备慢慢来的,但是,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我对你好像有点误会。” 修忽然被他推倒在床上,还没来得及起身,阿尔弗雷德随后就压了上来,一手撑在修的头边,一手抓住了修的右手,不让他推拒自己。 “什么……什么误会……”修挣脱不得,只能找话和他说。 阿尔弗雷德说:“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你经常不高兴。我以为你不喜欢孩子,因为他们太像我了。” 修莫名其妙:“孩子像你,我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你不喜欢我。”阿尔弗雷德毫不犹豫地说,“你爱我,但你不喜欢我。” 一个人可以爱自己的家人,但只会喜欢自己的伴侣。 这可真是让人生气。明明是他自己数次因为孩子忽视伴侣,现在竟然回过头来指责他!修语气冷硬地说:“你觉得我不高兴是因为这个?” “还能是因为什么?” 这句反问终于让修一直憋闷着的不满彻底爆发了。 “今天我让你把孩子送走你为什么非要留下?还有之前不止一次,你留在婴儿室里,一待就是那么久——现在政务这么忙,我们的私人时间已经很少了!孩子占用了多少我们私下相处的时间,你自己算过吗?我不高兴是因为不喜欢你在我和其他人之间选择关注其他人!上次那个男演员进入我们的私人领地,你一直盯着他看,我明明也在场——” 他倏然停住了,在阿尔弗雷德惊诧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我是说——”他有点尴尬地试图挽回,“我的意思是,我得确保我的丈夫……不会做什么出格的……” “你明知道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阿尔弗雷德打断他说,“你只是嫉妒而已。嫉妒爱珀,也嫉妒孩子们——哥哥,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能吃醋。” 修垂死挣扎地说:“我没……” “我好开心。”阿尔弗雷德说。 哪怕是在昏暗之中,修也能看到他浅色的双眸中的兴奋的光亮。 他这么开心,修否认的话便再也不忍心说出口了。他放弃抵抗地揽住阿尔弗雷德脖子,羞愤地闷声说:“你到底……到底要不要……” 阿尔弗雷德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今天说孩子在这里不方便,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修愤然道:“是我想多了!你不想就算了——” 阿尔弗雷德俯身热情地堵住了修的唇,用行动回应他答案。 修身上那件高级面料的睡衣很快成了裂开的一堆破布,被人甩到了床边。 阿尔弗雷德拥着他坐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修羞耻到没脸见人,紧紧将脸埋在阿尔弗雷德肩上。 今晚他顺服到不可思议,任由摆弄,只在实在受不住时才会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 这让阿尔弗雷德越发失控。 他一时想要疼惜修,一时又想要弄哭他,想给予他世间一切的尊荣,又想将他彻底征服。 “哥哥。” 阿尔弗雷德低低地唤着,他揽着怀里的人,总觉得还不完满,还不甘心。这个人的身体正被自己完全侵入,可是他不确定他的心是否也已经归属自己。 “哥哥,”他停下了动作,“你有没有爱上我?你……你喜欢我吗?” 修坐在他怀抱中颤抖着,呜咽着锤了阿尔弗雷德一拳。 “结束以后……再说……” “不可以,我现在就要知道。”阿尔弗雷德恶劣地说。 他不仅不让修挣脱,反而更深地埋入,修完全承受不住,咬在阿尔弗雷德赤裸的肩上,终于开始抽泣起来。 “喜欢……”他埋首在阿尔弗雷德肩上,带着泣音小声说,“喜欢的……呜……不要……” 阿尔弗雷德的呼吸彻底乱了。 “别怕,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 他已经兴奋到极点,却仍然耐心地哄着,修毫无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他,哽咽着点头。 狮王得到了允准,狩猎开始了。 因特伦坐在圣白塔一层的会客厅中,颇有些坐立不安。 现在是当地时间下午,他正在等待皇后,也就是帝国现任大祭司的到来。他和那位皇后本来应该在早上见面的,可是早上他在圣白塔左等右等也不见皇后的踪影,最后等来一道皇帝的旨意,将这次约见改到了下午。 皇帝并没有解释皇后为什么早上不能来,想来,这些傲慢的权贵推迟已经定好的会面根本不需要理由。 因特伦已经发现了,在这里,贵族体现自己身份的方式之一就是迟到。皇帝一定要比大臣晚到,皇后一定要比使臣晚到,仿佛来得早了就低人一等似的…… 他正发散着思维,门口的侍卫向内走了一步,宣唱道:“大祭司阁下到了。” 因特伦站起来,就见修穿着一身及地金边白袍走了进来。 “大祭司先生。”因特伦向他点了点头。 修身边的侍从都为这个联邦人的无礼皱起眉,修本人却不在意,颔首道:“吉恩斯先生,请坐。” 因特伦依言坐下来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大祭司今天似乎心情不差。 侍从们给他们上过茶水,很快就退出去了,偌大的会客厅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因特伦看了修一眼,见他还在不慌不忙地喝茶,只能主动开口:“大祭司先生,您约见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修故作诧异地问,“昨天,我们帝国的一位公爵,陛下非常亲近的堂叔被杀了。” 因特伦说:“但是您约见我,不会是为了这件事。” 现在这样的情形,尤尼被帝国压在监牢中,帝国确实不着急,可他们不能不急。因此因特伦无法和修慢慢地打言语机锋,他单刀直入地说:“皇帝先生的堂叔被杀,应该由皇帝的先生出面解决,就算是您代他行事,也不会只约见我一人。大祭司先生,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您的吗?” 这次登陆帝国的联邦使团,在明面上是由一位大使和数个顾问组成,这些顾问不分地位高低,因特伦只是其中一个。 然而,大祭司却点名要求单独见他。 因特伦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修为什么要单独见他。 修放下了杯子,即便对这些天生的贵族不怎么感冒,因特伦也忍不住承认,眼前这位大祭司的举手投足确实很优雅。 “帮助我?不,你们已经帮助我很多了。”修微微一笑,“或者说,我与总统先生已经合作许久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因特伦说。 修道:“不知道也没关系。” 他拿起手边厚厚的一沓文件递给因特伦,并说:“请打开翻阅一遍吧,我知道你的帝国语很好,可以看懂。” 因特伦接过,稍作犹豫,随后不扭捏地直接翻开了。 他翻过前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到一半的时候,他把这份资料合上了。 “先生……”因特伦勉强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父亲过去几年间与总统亲密合作的证明。”修对他笑了笑,“我听闻联邦的纸质文件很稀少,所以准备了一些,希望你回去后帮我转交给总统,就当作我送给他的礼物。” 第九十七章 还眼 因特伦做出愤怒的姿态,说:“这里面完全是捏造——” “完全吗?”修问。 因特伦噎住了。 这份文件记载的桩桩件件,不可能全是真的,但,也不全是假的。 一旦披露出去,只要有一分能被证实是真的,剩下的九分真不真都不重要了,这才是最要命的。 就因特伦所知的那几件确有其事的事件,有的他可以肯定帝国方面完全找不到证据,可有的他真的不敢确定——原本,前几年帝国方面和联邦接触的那个利益集团最核心的几个人物,前任大祭司,大祭司的儿子和时任皇太子都已经死亡,这些事情,应该随着这些人的死亡再也无人知晓了才对。 “按照这份记录,这上面的事情都是星盗所为。”因特伦尽力维持着冷静说,“这些提及我们总统先生的记录也都是星盗的一面之词。先不说这些都是捏造的,假设,我是说假设,有部分是事实,那也是星盗们假借总统的头衔诈取财物罢了。” 修并不反驳,反而道:“你误会了。我只是希望这些证据能转交给贵国总统,请他帮助我调查这些跑来我们帝国搅动风云的强盗罢了,没说这些和总统有关系啊。吉恩斯先生,你们使团里有很多个顾问,我只单独请了你过来看这份文件,你真的不能领会我的意思吗?” 因特伦顿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问:“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多看了您一眼吗?” 第一次面见皇帝和皇后时,因特伦一眼认出修是曾经的皇太子,失态下和修对上了一个眼神。尽管他当时尽力掩饰,并很快调整了状态,但这次被单独约见,他已经隐约猜到,修很可能从那时就发觉了因特伦认识自己。 联邦人能认出曾经皇太子的脸,只能是那时参与过与帝国接触的人,而且这个人的地位还不低,因为他看到过绝密资料。 要知道,就连大多数帝国人都不知道皇太子的长相。 修放下茶盏,似是而非地说:“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我们应该很有共同话题,一直想要找你聊聊。” 这算是肯定了因特伦的猜测。 使用非母语进行这种暗藏无数机锋的谈话非常消耗精神,但现在尤尼被扣,还有面前这份资料,因特伦完全处于谈判下风,自然不可能要求更换语言,尽管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大祭司的联邦语和他的帝国语一样好。 因为那天,他们当众向皇帝上报公爵谋反时,才刚起了个头,帝国的翻译还没有反应过来,皇后先莫名地喊了一声“陛下”,随后皇帝突然向尤尼发难,打断了他的话。 随后一片混乱,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个细节,可因特伦牢牢记得,并且以此推断,这位皇后会联邦语,甚至算得上精通。 因特伦思索了片刻,语速缓慢地说:“大祭司先生,您的意思我已经有所领会。我认为,关于这份资料,我们应当达成共识,将它的传播范围控制在我们之间。毕竟这里面捏造的这些虚假内容,会对我方,以及您自己,都造成不好的影响。” 修挑了一下眉,笑问道:“我自己?我没有听明白你的话。” 因特伦说:“这里面多次提到了时任皇太子——”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修打断他问。 时任皇太子已经殉国,即便是被揭露生前做了什么事,又和他这个现任皇帝的皇后有什么关系呢? 见他想居然想全身而退,因特伦提醒他:“您刚才还亲口说过,您与我们的总统先生已经合作许久。” “谈判进行了这么久了,我们多少也推进了一些提案,这不算合作吗?”修慢条斯理地说。 “只是,最近我们的合作似乎遇到了僵局——吉恩斯先生,我听说你们在来的路上对我们的军官说,你们是来解开误会的。你们在谈判桌上的表现,可不太像是想……”他说着,用手指在桌上的那厚厚一沓资料上点了点,“解开误会啊。” 这几乎是明着的威胁了,因特伦咬牙说:“大祭司先生,我们双方都有合作意向,只不过是在具体条款上略有一点分歧而已。” “确实,都是小问题。”修轻描淡写地说,“我认为,如果由吉恩斯先生你直接负责谈判,我们可以更快地走出僵局,尽快达成合作,对我们双方都好,不是吗?” 因特伦怎么敢给他保证?只能含糊地承诺说:“您说得对,我会尽我所能地推进谈判进度。您今天找我谈话,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您的……”他扫了一眼桌面的那沓文件,“诚意。只是,大祭司先生,我只是个顾问,并没有权限做决定,我只能——” “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修端起茶盏,“我们不是已经帮你把有权限的人解决了吗?” 因特伦僵住了,脸色铁青。 “据我观察,这个使团中只有你们两个人有话语权,他被扣押,当然就轮到你做主。尤尼·斯图登,他和你来自不同的派系吧?”修轻轻晃动着自己的茶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说什么轻松的下午茶话题,“你放心好了,在你代他完成谈判前,我不会让他出来碍你的事。” 因特伦隐忍怒气地说:“大祭司先生,您的意思是,我们不肯在谈判桌上让步,你们就要一直扣留我们的大使吗?” 修温和道:“吉恩斯先生,你是在担心回到联邦会被人诟病你夺权吗?你放心,大使被扣押是我们帝国的行为,你代他上位是顺理成章的,不会有人发现的。总统先生替我们解决了霍顿公爵这个祸患,我们也会为总统分忧的,你不必客气。” 因特伦闭了闭眼,知道这一局已经定了。 霍顿被杀一案让他们难以再用立功的事情借题发挥,虽然不算多么高明的陷害,很容易洗清尤尼的嫌疑,但是什么时候替尤尼翻案全由帝国说了算。在这期间,他上位代替尤尼行使拍板权,又受到意外生还的这位知道太多秘密的皇太子的掣肘,且事后一定会被挑拨为派系之争,联邦内斗…… 因特伦苦中作乐地想,怪不得修这么恨他们,内斗是一回事,被外人逼着内斗果然很让人恶心。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说:“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认为,明天我们就可以恢复谈判,同时希望帝国方面加紧侦查霍顿公爵被害案,还我们的大使一个清白。” “如果他如你们所说是受人陷害,我们当然会还他清白。”修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这是我们的义务。” 因特伦被恶心得够呛,站起来说道:“那么,和您共进下午茶很愉快。” 修没有起身,矜持地一点头,道:“我也是。” 事情谈完了,仆从受到召唤打开门走进来,两人相看两厌,一秒都不想多演,敷衍地互相告了个别,因特伦带着那沓文件离开了。 第九十八章 家庭 修的这一天本来过得挺愉快的。 计划执行得很顺利,接下的谈判想必要顺畅很多。他回到圣金宫,难得有一点空闲时间,正在思考要不要帮着阿尔弗雷德看看税改案卷,还是去看本书放松一下,又或者去看看儿子们有没有好好地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没等修做出决定,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修说。 他认出了走进来的那个女仆,是两个皇子的贴身女仆之一。 她向修行礼,一脸为难地说:“殿下,刚才您不在圣金宫,陛下他……抱走了大皇子殿下,带着他一起去开会了,说是要皇储听政……” 女仆们怎么可能拦得住皇帝,皇后又去圣白塔了,最后只能让他抱走了大皇子。 修:“……” 他无语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刚离开圣金宫,陛下就……” 那就是说,现在卡洛已经“听政”一下午了。 修不禁扶额。 阿尔弗雷德今天自从早上醒来就表现得异常兴奋,要不是他们商定的计划里,修和因特伦的这次见面真的不能再推了,阿尔弗雷德说不定一整天都不会放他离开寝宫。 当时修就隐隐约约感觉,阿尔弗雷德的兴奋无处发泄,可能要跑去折腾儿子——不过当时他想着,儿子嘛,阿尔弗雷德想玩就玩吧,问题不大。 但阿尔弗雷德想出的新玩法是带去会议上在大臣们面前炫耀,这是修没料到的…… 尽管他们原本就打算近期公开皇子的存在,但没打算用“在会议上给大臣们一个惊喜”这种方式。 “把司机叫来,我亲自去接陛下。”他百般无奈地招来仆人吩咐,“再找人去给陛下传话,就说我在外面等他,让他——”他加重了语气,“——和皇储,都尽早结束会议,我等着和他们一起进餐。” 仆人连忙去办了。 回到宫里还没顾得上休息,修只能又马上换衣服准备动身。 服侍修更衣的贴身男仆之中有他从晨曦宫带出来的老人,这位老仆一边给他整理仪表,一边笑道:“殿下,您今日心情很好。” “嗯?”修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更衣镜中,这才发现镜子中的人微微翘起唇角,正在微笑。 在无可奈何地准备去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他竟然觉得喜悦。这喜悦如此自然,由心而生,以至于他自己一时都没有察觉。大约是因为全宇宙只有他知道阿尔弗雷德今天为什么这么亢奋,还有就是…… “把小皇子带来。”修忽然说。 仆人有点惊讶道:“殿下,您要带小皇子殿下一起去吗?” “对。”修说,极为难得的,他对着仆人们说了一句玩笑话,“我去接丈夫和大儿子下班,想带上小儿子一起去,这不是很正常吗?” 皇后本身就很少说笑,更别提是和下人们说笑了。服侍他更衣的仆人们都有些不同程度的吃惊,但都纷纷笑着附和他,其中一个立即去传达他的命令了。 不一会儿,两个女仆就抱着卡林过来了。 原本皇后出行用的那辆车坐皇后和他的随从们是绰绰有余,还能再塞下皇帝和他的两个随从,但如果再添上小皇子就有点拥挤了——虽说小皇子不占地方,但他出行要带至少三个随身仆从和两个女仆,而且负责卡洛的那两个女仆现在也正等在会议厅外面,等会儿也要一并接回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修突然有一种自己有一大家子人的感觉。 “换成加长车吧。”修对仆人说,“最长的那款,一会儿我们一家四口都要坐在车上。” 其实,相比民间的代步车,他们日常的座驾已经是加长款了,因为要满足皇室成员的各种需求,比如车上进餐,车上更衣,车上影音娱乐之类的。修现在说的加长车,是比他日常的座驾更宽更长的一种款式,这款座驾是皇室专属,只会在圣金宫内部使用,因为宽度和长度都超过了交通法的规定,没法在民间的道路上行驶。 在大多时候,它是作为礼车使用的,比如有什么在圣金宫举办的大型活动,皇室成员想要一起出场,就会启用这辆礼车,而这么大这么长礼车也让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这是皇室一家来了。 今天,明明没有任何典礼活动,那辆皇室专属的显眼大礼车却从宫殿群最深处的皇帝寝宫驶出,一路穿过了整个圣金宫,驶向圣金宫最外延的建筑,皇帝召开议会,面见大臣所用的议事宫殿。 圣金宫内,正工作的园丁、巡逻的侍卫、走在路上的男仆女仆们纷纷侧目。 皇帝今天的心思根本不在议案上。 对于这位新帝来说,这可是一个罕见现象。无论贵族和权臣们怎么想,但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那就是自从这位年轻的皇帝登基以来,在政务上,他是非常勤勉的。 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有心思去指责皇帝,毕竟今天所有的与会者的心思都不在议案上。 今天该来的参会者都到齐了,但皇帝身边却有两把空椅。 其中一把是皇后的,这是这位新帝登基后在所有会议室里加上的一把椅子,以示皇后有参加这些会议的权力。 新帝登基后,大祭司就一直缠绵病榻,没有出席过任何会议,好不容易皇后宣布康复,但联邦使者到了,皇后临时担任了外交大臣的职务,没有空暇来跟着皇帝处理其他政务,所以这把椅子一直空着。 今天,皇帝手边又临时添了一把空椅,这是因为今天皇储过来听政了。 说实话,对于圣金宫内秘密养了一个皇储这件事,截止今天为止,在场的大部分权贵多多少少都已经得到了一点消息。所以,今天皇帝手上拿了一个貌似大号卷饼的东西进来,并且轻描淡写地宣布“这个是刚出生的皇储,虽然还没有正式昭告天下,但没关系我先带过来让他听政”的时候,尽管全场都陷入了寂静,但其实只有小部分人震惊于皇储的存在,剩下的人震惊于这位皇帝的离经叛道,竟然就这样随便地拿着自己还未公开的长子过来开会了。 皇储已经过来了,众人只能向他行礼,并且给他在上首位旁边临时多加一张座椅——虽然卡洛小到阿尔弗雷德一手就能拿起来,而且阿尔弗雷德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座椅上,但座椅是地位的象征,是不能少的。 于是在今天的会议上,皇帝身边两把空椅子,他身前的桌上堆着会议资料,一手屈起,一个小小的婴儿就安稳地睡在他的健壮的臂弯间。 这景象就已经够叫人分心了,更别提中途小皇储醒了。 他有一双和皇帝一模一样的浅金色眼睛,发色也像皇帝,在陌生的环境醒来见到这么多陌生人,他丝毫也没有要哭的迹象,但他不知为何对左手边第一位重臣起了兴趣,也不闹,只是一直盯着看。 阿尔弗雷德把他的襁褓解开让他可以自由活动手脚,然后把孩子递给这位引起了皇储兴趣的重臣。 “帮我抱一下,舅舅。”他说,自然地把孩子往斯通大元帅怀里一放,继续面前整个会议桌说,“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对了,平权法案。按照我们目前的进度,我看这个法案完全没必要修订了,应该直接废除新立一个全新的法案,这样推行时宣传的力度也……” 他说了什么,别人听没听进去不知道,反正斯通大元帅是有点听不进去。 大元帅有不止一个孩子,还有些子侄,抱起孩子来还算熟练,但他从未抱过皇子,而且是这么小的皇子——他知道修早产了,但他第一次意识到早产儿比寻常婴儿要小一些。 他抱着自己的甥孙,注意力完全被夺走了,倒也不能完全怪他,主要是卡洛一直在努力地扯他胸前的几个军功徽章。 原来,只有大元帅的军装和其他人的衣服有显著不同,上面还坠了些闪亮的徽章,这才引起了小婴儿的兴趣。 全会议室的人都有点分心了,所有人都装作不在意,实际上一起看着帝国第一硬汉,帝国基石家的家主试图阻止一个婴儿扯他的胸章,最终败北,自己卸了一个胸章给怀里的婴儿当玩具。 然而卸下来的徽章并不会动,眼见卡洛开始扯大元帅的第二块军功徽章,阿尔弗雷德终于看不下去了,把儿子抱回自己怀里。 皇储第一次听政,就逼着大元帅当场卸了一个战功。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要是不抱回来,今天大元帅可能要把徽章全摘下来给卡洛玩。 就在这时,皇帝的贴身侍卫走了进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阿尔弗雷德似乎有点意外,他看着侍卫,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让他们在车上稍等,我马上到。”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宣布今天会议结束。众人还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但看神情又不像——今天的皇帝已经够容光焕发了,现在简直是神采飞扬。 等到所有人向皇帝和皇储行过告别礼,就听皇帝用全部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对着大元帅说:“舅舅,皇后特意过来接我了。你要和我一起下去吗?” 第九十九章 开花 修只等了很短的一会儿,宫殿大门处就出现了人影,说明会议结束了。 可以想见,阿尔弗雷德接到消息之后就立即宣布了散会。 这个大型礼车开不进这个会议专用宫殿,只能招摇地停在宫殿外。修远远地就看见阿尔弗雷德和大元帅宫殿里走出来,跟在他们后面的女仆抱着卡洛。 修从车上下来,迎了过去。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起,是难得一见的休闲打扮。 在阿尔弗雷德的印象里,即便是私下,修也很少穿民间样式的休闲装,更不要提出外出见人的时候了。和老皇帝一样,修也是一个见人必穿正装的人,只不过前者是为了彰显威严,后者认为这是得体的表现。 阿尔弗雷德就一直穿得很随意,今天他穿了件棕色短袖,和修站在一起,两人活像是在民间校园里的两个年轻学生。 大臣们从宫殿中鱼贯而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都是一身正装,不由纷纷侧目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许多人甚至要回过头再看第二眼才敢确认,那居然真的是一向严肃的皇后。 “你让人来叫我,我就马上回去了,何必跑一趟。”阿尔弗雷德对修说。 嘴上说着“何必跑一趟”,然而谁都看得出来,修特意过来接他,他有多高兴。 修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大厅广众之下,他假装镇定地说:“卡林想他哥哥,我就带着他过来了。” “哦——”阿尔弗雷德故意拖长了音,“原来是卡林想他的兄弟了。” 等到皇帝和皇后停下了话头,跟在阿尔弗雷德后面的斯通元帅才上去向皇后简单行了一礼。 修也温和地对他点点头:“大元帅阁下。” 斯通元帅说:“前几天听说皇后殿下身体不适,现在看您精神状态很好,我就放心了。” “我没事,其实是卡洛生病了。”修安抚自己的舅舅,“现在卡洛也恢复了,虽然出生时比较凶险,不过他很顽强。” 斯通元帅欣慰道:“不错,大殿下很活泼。” “嗯?”修疑惑地停顿了一下。 卡洛活泼吗?他们的大儿子好像一直都比较安静…… 阿尔弗雷德给修解惑说:“今天卡洛看上了舅舅的军功章,我说了多久平权法案的事他就扯了多久的军功章——幸好你过来叫停了会议,不然继续开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我看今天所有人都光顾着看皇储什么时候能把大元帅的军功章扯下来了。” 被儿子搅黄了一场会议,然而听阿尔弗雷德这语气,竟然半点责怪都没有,反而一副洋洋得意,“不愧是我儿子”的样子。 修这才注意到大元帅胸前的军功章少了一个,而卡洛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枚闪亮的徽章。 他哭笑不得,赶紧道:“卡洛!快点还给大元帅阁下。” 说着,修就伸手去拿那枚徽章。没人和他抢的时候,卡洛看到没看这枚徽章一眼,也不拿起来玩,好像已经失去兴趣的样子,但是修伸手来拿,卡洛却又马上攥紧了胸章的绶带,不肯给他。 换做阿尔弗雷德,可能真的会“抢不过”卡洛,但是修一点都不惯着,到底还是强行从卡洛手上拿了过来。 卡洛也不哭闹,只是睁着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一直盯着在修手上的胸章。阳光下,那胸章绶带下缀着的徽章更加闪闪发光了,他伸出小小的手试图去够那枚徽章。 双生子出生已经有一个多月,脸蛋长开了一点,他们生得很漂亮,五官似乎更像修一些。斯通元帅一见小皇储那神情就心软了,立即说:“他喜欢就给他玩吧。” “不行。”修微微一皱眉,“不能他要什么都给他。” 他把徽章还给了斯通元帅。 这时大臣们已经散去,阿尔弗雷德又特意让女仆把车上的卡林抱出来给斯通元帅看,卡洛的注意力被弟弟转移了,终于不往大元帅胸前看了。 修站在一边微笑,看着阿尔弗雷德到处炫耀一对儿子。 “他们的出生庆祝典礼定在下周。”阿尔弗雷德对斯通元帅说,“到时候还请舅舅一家一定要光临。” “一定。”斯通元帅一口答应下来,他看了修一眼,又问:“皇后殿下这次会出席吧?” 自从皇帝大婚,在贵族之中就流传着一些言论,认为婚礼那天皇后没有露面是皇帝不重视皇后的表现。又或者,皇帝是故意做给斯通家族看的——皇后有一半斯通家的血脉,加上这一任大元帅就是斯通家的家主,皇帝担心斯通家势大,所以借皇后来敲打他背后的斯通家。 虽然斯通元帅知道真相,但那些扰人的猜测到底存在,并且流传甚广。 他特意问了这么一句,一半是为了他外甥的名声,另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家族。 “当然。”阿尔弗雷德承诺他,“这个典礼,就是我补给皇后的。” “也不是完全……还要顺便向大众解释一下两个孩子的身世。”修赶紧说,“到时候还要请大元帅阁下配合。” 斯通元帅点头道:“放心,都安排好了。” 三人又闲谈了几句,斯通元帅意犹未尽地问了许多孩子的问题,这才和他们分别。 阿尔弗雷德和修一起回到车上,两个孩子都到了进餐时间,女仆们拿出奶瓶,阿尔弗雷德今天兴致高昂,主动接手了这个工作。 仆从们都退去了后半截车厢,不再打扰坐在前半截车厢的皇室一家。 阿尔弗雷德两手各拿着一只小奶瓶从后半截车厢回来了,看见修正在仔细地给两个孩子重新裹他们的小被子。 他在修身边坐下,把奶瓶塞给孩子。 “哥哥。”阿尔弗雷德揽住了修的腰,把他带进自己怀里,“你今天这么穿很好看。” 修还在给孩子整理襁褓,耳尖一红,但是他没有挣脱,任由阿尔弗雷德抱着,说道:“下次不要突然把宝宝抱走,女仆们吓坏了。” “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道,他凑到修的耳边,压低了嗓音轻声问:“腰还酸吗?” 修看了一眼抱住小奶瓶喝奶的两个儿子,终于忍不住向后给了阿尔弗雷德一手肘。 “孩子还在呢。” 阿尔弗雷德笑嘻嘻地接下了他的肘击,说道:“知道孩子在。”他随手抱起了一个宝宝,“今天带你们去野餐,好不好?” 修惊奇道:“去哪野餐?” “西边有一棵垂樱柳,最近应该就快要开花了。”阿尔弗雷德说,“本来准备过两天带你们去的,不过……正好今天你过来接我,就今天去吧。” 这种兴致来了说走就走的事情,修几乎没有体验过。他给阿尔弗雷德怀里的宝宝扶了一下奶瓶,笑道:“好啊。” 圣金宫的西侧宫殿较少,别说是从小很少进圣金宫的修和阿尔弗雷德,就算是常住在这里的历代皇帝,恐怕都很少踏足这里。 这里长了一棵巨大的垂樱柳,还是阿尔弗雷德前一阵子要仆人搜寻宫内约会景点时得到的情报。 这棵垂樱柳已经含苞欲放,粉色的花苞缀满了枝条,茂密的枝条垂下,一直垂到接近地面,将树下围成了一个天然的半隔断空间。 皇帝说想要野餐,仆人们自然先一步赶到了这里布置。阿尔弗雷德一手拂开垂着的柳条,一手做了个优雅的邀请动作。 “皇后殿下,请。” 修微笑着回了一礼,迈步走进了被垂下的樱柳围住的空间。 树干下已经布置好了厚厚的野餐垫,女仆们把两个皇子报进来,放在野餐垫上,又悄然退出去。 侍卫们远远地分散开,在这棵树的远处走动巡逻,但被垂柳围住的树下空间一片安宁。 他们在树下用了一顿晚餐,修从来没有试过这样进餐——坐在一棵大树下,食物随意地摆在餐垫上,从食盒里叉起食物就直接放进嘴里,这样无拘无束,毫无礼仪可言,但是又——这样快乐。 除了阿尔弗雷德试图给不知道是卡洛还是卡林喂蛋糕被修严厉制止这个小插曲以外,这顿晚餐还是很愉快的。 晚风吹起,缀满了粉色花苞的柳条微微摇动,喝饱奶的两个宝宝抱在了一起沉沉睡去。 修小饮了一点酒,晚风一起,酒气好像也上来了。 他酒量尚可,这么一点量原本不该醉的,可他现在觉得自己醉了,他放任自己微醺地靠在阿尔弗雷德怀里,微笑着看阿尔弗雷德拿小被子把两个孩子裹在一起,只露出两颗金灿灿的小脑袋。 “阿尔弗雷德……”他睡意朦胧地呼唤道,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温暖的手盖在他的双眼上,阿尔弗雷德说:“困了就睡吧……没关系,我在这里。” 他这样说,修于是伸出手摸了摸金灿灿的大脑袋,然后放心地陷入了睡梦之中。 修觉得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睡眠了。 他在微风和花香之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枕在阿尔弗雷德的大腿上,身上盖着一件阿尔弗雷德的披风,而阿尔弗雷德正倚着树干坐在野餐垫上,见他睁眼,朝他微笑。 “哥哥,你醒了吗?” 清晨的阳光透过垂柳枝条的缝隙照进来,阿尔弗雷德的金发熠熠生辉。 修一时看住了,伸出手去。 阿尔弗雷德俯下身,让修的手能落在自己的脸上。 “原来卡洛是像你。”他笑道,“遇到发光的就伸手想要。” 修这下清醒了,一大早就被调戏,他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从他腿上坐起来。 刚坐起来,他就惊讶地发现,花开了。 睡了一觉醒来,垂樱柳的花完全盛放了,垂下的花枝上缀满了粉色花朵,微风吹来,花枝们轻轻摇动,花瓣随风而落,他们的野餐垫上、阿尔弗雷德盖在他身上的披风上,都落上了粉色的花瓣。 修靠坐在阿尔弗雷德身边,和他一起安静地欣赏这个花开的清晨。 “以后每年开花的时候,我们都来野餐吧。”修说。 阿尔弗雷德在他的发间落下一吻,应道:“好。” 第一百章 荣光(正文完) 自从联邦使团换了拍板决定的主事人,谈判进度果然飞速向前推进。 先前僵持不下的一些提案都很快达成一致,速度快到不正常,参加谈判的帝国大臣们甚至暗地里猜测联邦大使和这个顾问有一腿,不然为什么大使被扣之后,这个顾问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答应得这么快,说明根本没碰到他们的底线。”修对阿尔弗雷德说,语气颇为不快。 他们正在宽敞的更衣室里,男男女女的侍者们各司其职,正帮皇帝和皇后仔细地打理身上华丽繁复的礼服。 “有什么要紧?只要我们提出的要求被满足了,对我们来说就是完满的谈判结果。”阿尔弗雷德坐在修旁边的椅子上,“我邀请了这位总统的心腹来参加典礼,他答应了,而且派人来回复说,为了庆祝帝国继承人降生,联邦会送给我们一只……什么什么保护动物,当作贺礼。” 修疑惑地偏过头来看阿尔弗雷德:“什么保护动物?” “好像是叫……”阿尔弗雷德回忆了两秒,放弃了回想那个绕口的名字,“反正就是大兔子,他们那里特有的品种。” 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兔子?” “很大的兔子。”阿尔弗雷德强调。 即使是在帝国,兔子也算不上特别珍稀的品种。 “所以……”修猜测道,“是为了解决肉类短缺的问题特意培育的大型品种吗?” “我也这么问了,不过据他介绍,不是养来吃的。” “那有什么用?” “不知道。”阿尔弗雷德耸了一下肩,“管他呢,名义上,这是给卡洛的生日礼物。他们送,我们就收着。” 实际上,联邦使团说的是“租借”,不是送,不过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是一个意思。 阿尔弗雷德说着话,起身走到修的身后。他今天穿的一身宫廷礼服的华贵程度堪比加冕典礼,那顶只在加冕典礼时戴过一次的最隆重的皇冠已经又戴到了他的头上,可见他对今天这个庆典的重视程度。 修穿着一套全新的礼服,是阿尔弗雷德特意吩咐赶制的,白底金边的礼袍和斗篷衬得修愈加高贵不可攀,更不要提,他的头上还戴了一顶冕冠。 不是历代皇后惯用的宝石头冠,而是一顶可以与皇帝冕冠相媲美的纯白冕冠。 这个大小、制式都和皇冠相似的冕冠显然是逾越了,阿尔弗雷德先斩后奏,直到今天才让修看见这顶冕冠的样子,就是怕修不肯戴它。 不过,出乎阿尔弗雷德意料的是,他们更衣完毕,侍者捧着软垫呈上冕冠时,修仅仅是惊讶了片刻,而后他并没有出言反对,也没有要教训阿尔弗雷德的意思,坦然接受了这顶纯白冕冠。 “很配你。”阿尔弗雷德说,站在修的身后,和他一起看向落地更衣镜中的两人。 雪白长袍的大祭司端坐着,头顶华贵圣洁的纯白冕冠,而身披金色战袍的皇帝伫立在他身后。 看着镜中的这一幕,修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伸出手和阿尔弗雷德相握,问道:“孩子们准备好了吗?” “他们有什么好准备的?”阿尔弗雷德道,“今天的主角又不是他们,抱出去露个脸就好了。” 修轻轻拍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手:“好歹名义上是两个皇子的庆生典礼。”他转过头吩咐自己的贴身男仆,“你去隔壁看一下,务必要他们确认清楚哪个是大殿下,哪个是小殿下,等一下不要抱错。” 男仆领命去了。 不能怪修过分谨慎,毕竟前几天他们在垂樱柳下睡了一觉回来,就发现圣金宫出大事了——两个皇子被混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说起罪魁祸首,还要怪阿尔弗雷德。 那天在垂樱柳下,晚风起来,两个婴儿觉得冷,就抱在了一起睡觉,阿尔弗雷德看了觉得很可爱,就把两个孩子包裹在了同一个小被子里。后来修睡着了,他悄悄地吩咐人进来把这一大坨皇子们一起抱了回去,女仆们见皇后枕在皇帝身上睡了,哪里敢多看多问,抱着皇子们就回去了。 ……结果,抱回去才发现,由于被他们的父皇混在了同一个襁褓中,完全分不清楚哪个是皇太子,哪个是小殿下了。 毕竟,皇帝曾经三令五申必须无差别对待两个小皇子,以至于女仆们连衣服都是每天给他们穿一样的,不敢有丝毫区别对待。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和修回到了圣金宫,然而这一对新手爸爸也无法分辨出自己的儿子们,最后只能请了医生过来验虹膜比对身份,这才终于区分开两人。 ……总之,自从折腾了这么一通以后,修下令两个皇子每天的衣服都要穿不同的,以防再次搞混。 直到现在,庆生典礼当天,修还不放心地叮嘱男仆过去检查,毕竟今天是这两个孩子正式亮相的日子,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搞混。 “其实搞混了也无所谓吧。”阿尔弗雷德撩拨着修耳边的一缕黑发,毫不在意地说,“反正都长得一样,那些大臣和贵族又看不出来谁是谁。哎我突然想到,要不然我们玩个好玩的,故意反——” “不行。” 他还没说出来,修已经非常熟练地阻止了他。 “哦。”阿尔弗雷德也不沮丧,站在那里任由侍者给他整理着衣服下摆,手上还在玩修的头发,负责给修做发型的侍者脸都绿了。 好在皇后很快就制止了皇帝破坏发型师工作成果的恶行。 其实,在这个专门用来举办大型宴会的宫殿里,皇帝和皇后都有各自单独的更衣准备室,然而这一任新帝后却挤在一间里,一起更衣准备——倒不是说空间上挤,即便是两个造型团队同时工作,这个更衣室仍旧算得上宽敞——只是,皇帝总是喜欢跑过去拨弄皇后的衣服和头发,搞得他们的工作进度总被拖累。 不过……侍从们无一不心想,这两位的感情真好啊。 宾客都到齐了。 这里是圣金宫最华丽的宴会大厅,传统上,这是每一任皇帝或皇太子举办婚礼的场所。 而今天,宾客的阵仗甚至比皇帝婚礼的那天还要大,不仅仅是圣金宫的权贵们携家带眷到齐了,就连临近主行星的各位小贵族和地方官员也被皇帝发函叫了回来参加庆典,甚至还邀请了社会各界的知名大佬与新贵。 可以说,今天的宴会大厅之中,整个帝国社会各界的权势顶峰齐聚一堂,这些参加宴会的宾客们即便各个身居高位,也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如此的盛况。 时间临近正午,皇家侍卫从二楼的平台鱼贯而出,守卫在平台四周,一楼的宾客们都安静下来,知道主人就将登场了。 过了片刻,皇帝和皇后相携走出,宾客们纷纷向他们抚胸行礼,同时震惊不已。 他们都看见了皇后头上的那顶不同寻常的纯白冕冠。 作为皇后的冕冠,那种制式是不是……太隆重了? “诸位来宾,”皇帝站在高高的二楼致辞平台上,向满厅的权贵的说话,“感谢诸位从各地赶来,参加我的两位嫡子的庆生典礼,在庆典开始之前,我想要先宣布一件事。” 这位皇帝的作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多少了解一二,他一向不耐烦冗长的致辞,从来都是直奔主题的。 “我与大祭司阁下结合,得到了圣三角祖先英魂的庇佑,因此,神明赐福于皇后,让我们得到了圣金宫和圣白塔的继承人,我已将我和皇后的两位嫡子封为皇储和圣子。” 可以想见,等这一套说辞流传到民间,民众们的接受度应该不错,然而贵族们其实少有信仰虔诚者。 毕竟信仰只是统治工具罢了。 就在皇帝说完,大部人还在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大厅一侧的门打开,侍卫们保护着两位女仆走进了大厅。 这两位女仆分别抱着一金黄一雪白两个襁褓,不用说明,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皇储和圣子——他们有和皇帝一模一样的发色和瞳色,而他们的五官隐约可以看出皇后的影子。 “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流淌着斯通一族的血脉。”斯通大元帅站在人群最前方,感叹地说,“开国时,圣三角曾并肩战斗,建立起伟大的人类帝国。整整一个纪元过去了,在新的纪元之初,圣三角以血脉相连的方式再次结合——最近的一年,总有人说我们不受神明眷顾,这两位小皇子,难道不正是神明眷顾而生的奇迹吗?” 他说完,庆典的气氛火热了起来。在场的并不全是大贵族和重臣,还有相当多一部分社会人士,他们心中仍有对神明的信仰,亲眼看到小皇子,让他们得到了鼓舞。 “我的臣民们,”皇帝在高台上说,“这正是我要向你们宣布的——我已重建圣白塔,并增设了两位大祭司,愿今后神明的赐福常伴帝国。” 大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大祭司由一位变成了三位,这怎么听都像是在削权…… “为此,”阿尔弗雷德终于说道,“诸位将一起见证,帝国第一位教皇冕下的诞生。” 满座哗然震惊之中,修与阿尔弗雷德对视,坚定地将手放在阿尔弗雷德手中,向前走了一步。 万人之上的皇帝身侧,有了一个并肩而立的人。 “教皇冕下。”斯通大元帅第一个抚胸参拜道。 大厅中的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也纷纷躬身口称“教皇冕下”以示忠诚。 修紧握住阿尔弗雷德的手,颔首请众人免礼,致辞道:“诸位臣民,在这个新的纪元,陛下……”他顿了一下,随即微微扬起嘴角,“陛下与我,必将带领我们的国家,走向更光辉灿烂的未来。” 大厅中掌声雷动,在这喧闹之中,修仰头凑近阿尔弗雷德耳边。 “我喜欢你,阿尔弗雷德。”他说,人生第一次直白热烈地说出这样的情感,“我爱你。” 阿尔弗雷德定定地看了修几秒,随即拥住他深深亲吻。 现在是正午时分,新日爬升到了最顶端,光芒大盛。在这颗恒星的光辉覆盖的帝国境内,所有行星上礼袍轰鸣——庆典开始了。 万千星辰,共此荣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