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青梅》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撚青梅 作者:肥柴 文案: 梁淑甯死后,游魂被拘数十载,这些年间她瞧着听着的, 皆是他周双白如何步步权倾朝野,居功至伟, 顺带着也想清了自己前世的错处, 那日不该于梅树后惊鸿一瞥,是为一错, 亦不该寡廉鲜耻,捧出一颗真心,是为二错, 更不该心存幻想错付终身,终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再活一世,梁淑甯只想着早早离开这毫无温情的梁府,离那深于城府的铁面“狼”君越远越好。 只可惜,周双白也重生了…… 前世肝肠寸断抱憾终老,如今重新来过,他原以为按部就班便能再次拥她入怀, 她闪避的眼光中却少了原本的倾慕,多了丝丝惧怕, 无妨,不如意事常八.九,他周双白偏要勉强。 ---- 阅读指北: 1、SC,1V1,双重生 2、自以为被虐得体无完肤实则被护得严严实实的笨蛋猎物 X 一着行错痛失爱妻重新来过却不得不强忍爱意怕吓跑她的腹黑猎手 3、背景架空,逻辑去世。 内容标签: 女配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淑甯 一句话简介:窥少俊 第一章 梁淑甯胆子小得很,记性也差,成了鬼也是一样。 就说在这宫里的尚衣局里,已徘徊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比如天没亮便来下钥的主衣姑姑也能先将她吓一跳,又比如她连自己死了多久也想不起来。 只是记着那日的情形,宫中的若嫔娘娘是她幼时玩伴,听闻尚衣局新到了一批苏工的翠羽锦,若嫔承了皇上的赏,得了先行去挑选,便邀了这幼时的好姐妹同往。 不久便由宫中传回翰林院学士夫人意外溺死的消息,说是“意外”,未免太过牵强了些,梁淑甯只觉得丧气,临了也没看清那从后头捂住口鼻,一把将她推进池塘子的人究竟是谁,只听得若嫔一声尖叫,她的魂儿便归了西。 她身世并不打眼,想不通因何有人要害她,父亲是大梁通政司副使,朝中无人混到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已属不易,她虽是家中嫡女,母亲却故得早,家中的徐小娘早先生养了一对儿女,父亲忌惮着祖母、外祖的意思,一直未能转为正室,前不久又刚添了小儿子,父亲心中欢喜,抬成几乎是板上钉钉儿的。 若说她梁淑甯最说得上的一点,便是嫁了当年的一甲进士,状元周双白,这位夫婿虽出身不高,却是有腕子的大丈夫,没两年升至翰林院学士,插了翅膀一般快。人红自然多是非,京城里眼热的夫人小姐们凑在一处,说这周学士处处都好,便是娶的女子并非良人,碍了他的前程,像这样的大才子,指不定是要尚公主的。 梁淑甯想,碍着了他的路所以便不明不白地被除了,或许吧。 本就因为父亲对他曾有恩,他才被迫娶了恩人的女儿,对外宣称的青梅竹马,也不过是为了照顾她些颜面。他不喜自己,许是因为她算不得聪明,也无甚才学,不能陪着他吟诗作画,在旁帮着添些墨也时常因着紧张而手忙脚乱。成亲一年的光景,夫妻二人和和睦睦,相敬如“冰”,他虽温和有礼,却不常笑,忙于政务便也不常与她相处。 梁淑甯想着自己那短暂的一辈子,大概做过最胆大的事,便是厚着面皮和父亲坦白心迹,她心悦周双白许久,只愿嫁与他为妻,原以为只要用心,便是再寒的石头也该焐热了。 可周双白,约是终年不化山顶尖儿的冰岩。 不知是不是仍有牵挂,抑或死得太过冤枉,梁淑甯不得入轮回转世,兜兜转转被拘于这丧命处数十载。 问她恨不恨、怨不怨,她只会说过去太久,前尘概都忘了,只是偶然听到尚衣局的宫女们偷偷议论起前朝的事,听到他周双白三个字,心里还是挖空了似的痛。她一死,似乎周双白的路确实愈来愈顺遂,削藩王平叛乱步步青云,直至幼主登基,身为辅丞的他早已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只是不清楚他后来又与哪样的女子白头偕老,又可有生儿育女? 梁淑甯记性再是不济,仍忘不了那日东风剪剪柳毵毵,庭外杏花微雨,她倚坐于梅树秋千下,偷眼看那初入府少年郎。 墨色瞳孔乌木一般,仿佛其间有旋涡似的诱人深陷,背光转身而来的侧脸如玉,英挺的鼻尖一点微光,勾勒那淡色唇角一路向下,石青直裰玉白绦带,春风攀缠着他的袖沿,画出一道曼曼的圆弧。 直到有一日,尚衣局外慌张跑来的宫女儿,惊声道,“辅丞大人,殁了!” 众人皆震动立起身来,突如其来的变故,梁淑甯只觉眼前一道亮光。 “差人好生照顾着大姑娘,若是醒了再来通传。”这中年男子的声音好不熟悉,神智尚在混沌的梁淑甯努力睁了眼皮想瞧,只是玉屏外的烛光印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剪影,刚想看清便转身走了。 梁淑甯只当自己终入了轮回,浑身乏力得紧,呔口气继续睡着。 又听得门缝里传来一声微微吱呀,进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家,嘬腮吊梢儿眼,与微胖的身形倒不甚匹配,看了眼床上的恹恹的小人儿,眼底又忍不住泛起酸来,兜手绞了热帕子来轻拭那玉额上沁出的虚汗。 门口几个小丫头正叙话,一个声音尖的,压着声量仍教人听得清楚,“咱在大姑娘身边伺候,这前程怕是没指望了,身子弱性子弱不说,还这样多灾多病,这次虽说是二姑娘失手将咱姑娘推进池塘子,你们方才可是瞧见刚才老爷的意思了。” “晴玉,可怜大姑娘还没醒,你顺嘴诌什么?!”另个丫头唤作认秋,声音嫩些,仔细听带了哭腔,气得正发抖。 “我诌什么,”那晴玉身条高,脾气也不饶人,挺了两团子胸脯道,“大姑娘落了池子受了寒,老爷来了只在外间询了两句,可是连亲眼瞧上一眼都不肯,只往二姑娘的仪芳阁头也不回地去了,我说大姑娘不受宠你还跟我板犟起来了?” 门口几个丫鬟忙着去拉这起了冲的两人,却也都不敢出口反驳些什么。 冯嬷嬷在里屋听得真切,将手里的湿帕撂进铜盆,按捺不住怒气暗骂了一句,“这个养不熟的贱蹄子。”作势便要起身出去教训教训那丫头片子。 谁知此时,冯嬷嬷手背上搭上了微凉的玉指,细得教人心怜,只听梁淑甯口中喃喃道,“什么时辰了?” 冯嬷嬷一惊,高兴得要立起来,握了梁淑甯的小手又忍不住地心疼,“姐儿醒了!” 这声音倒教梁淑甯愈发清醒过来,是冯嬷嬷,可嬷嬷不是早就? 梁淑甯使劲睁眼去看,待眼前愈发清明,不错珠地将眼前的妇人看得真切,葡萄似的大眼再也忍不住蓄起泪珠子,“嬷嬷,是你吗?” 冯嬷嬷是母亲的随嫁丫头,母亲故后便是冯嬷嬷悉心将她带大,是这冷心冷情的梁府内为数不多真心疼她的人,可惜没等到她成婚,便因急病去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两瓣苍白的唇抖了抖,“嬷嬷,我这是入了轮回吗?” 冯嬷嬷看着自家姑娘那光洁的下巴,眼见的又瘦了一客,心头疼得发紧,抬手抹了把泪儿,“呸呸,姐儿说的什么胡话这样个咒自己,前日落水昏睡到现在,姐儿可把我吓坏了。” 冯嬷嬷不放心,又探探梁淑甯的额头,看这烧大致退了,长舒了口气,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 梁淑甯发起愣来,仔细看冯嬷嬷的脸,竟比记忆中年轻了不少,又低头瞧瞧自己的指头,指甲盖儿小小的,还带着月牙儿,分明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现今是什么年月了?”梁淑甯的心惴惴起来。 “我的好姐儿,这是怎么了,”冯嬷嬷抬手刮刮她的小脸,“前日是您十二岁生辰,您都给忘了?您差点把嬷嬷给绕晕了,我这儿去厨房给您端药碗来。” 梁淑甯讶然,不敢置信似的,连忙伸出小手,一把拽了冯嬷嬷的手,可怜生生地,“嬷嬷别走,我怕。” 冯嬷嬷作势只好又坐下,方才感觉姐儿拽她拽得这样紧,眼神也清亮着,应是恢复了些精神,心里就又松口气,握了梁淑甯的小手在手心里轻搓暖着,絮叨起来,“姐儿生在晚秋,刚落地便带了寒身子,前日又沾了池子水,可气那二姑娘向来最爱胡闹,姐儿往后离着她远些,莫要这样无故遭殃了。”提到那二姑娘梁淑仪,冯嬷嬷就忍不住发作,姑娘家家没个正形儿,年纪再小也该到了懂事儿的时候,说白了,还是姨娘肚子爬出来的,登不上台面。 梁淑甯脑子里跟着转,看样子自己这是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秋,被二妹不小心搡进了池子,当即作起病来,躺了半个月才完全将养过来。 十二岁,实在太遥远了,做孤魂野鬼这么许多年,梁淑甯看着冯嬷嬷拢着她的手,身上披盖的锦被,还有那脚头的汤婆子,是多久没切实感受到这样的暖,此刻她心中贪恋得不行。 冯嬷嬷看姐儿眼神呆呆的,轻轻捏了那小手一把,提醒道,“过几日姐儿好利索了,该去竹枝阁谢谢老爷新认下的那位,双白哥儿。” 听到嬷嬷这样说,梁淑甯心口倏地一窒,她怎就忘了,周双白入梁府,也正是她十二岁那年。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 第二章 “那双白哥儿的爹周黎,与咱们老爷是正经换过庚帖的拜把兄弟,知根知底的,嬷嬷年轻便跟在太太身边,也曾遥遥瞧见过那位周大人一面,别说,这双白哥儿同他爹爹那脸架子瞧着还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还更要俊美些,嬷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竟也没见过这样清朗神仙似的周全人物。” 冯嬷嬷顾自说着,看着自家姐儿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当她这是畏羞,姐儿生性腼腆内敛,可毕竟从小带大的,有什么事儿又能骗过她这老婆子,言而总之,姐儿对那双白哥儿是同别人不一样的。 冯嬷嬷想了想,抬手理理梁淑甯睡乱的鬓角,又开口,“这次,真多亏了这哥儿,姐儿虽还小,毕竟是娇娇女儿家的,落水若是被外男救起,总归要招人闲话的,姐儿莫嫌老婆子啰嗦,往后在凝霜阁外的地方,该谨之又慎才是。” 梁淑甯心里知道,冯嬷嬷凡事都为了她好,只要她喜欢的想做的,总无条件支持着她,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心里也总归想通了,不该她的就算欠着脚够着了,也不见得能守得住。“嬷嬷的话,我都记着。”梁淑甯眼睛弯弯地回道。 那冯嬷嬷瞧了瞧天色,该教姐儿多歇息一会儿,帮着拾掇拾掇蹬歪的被角,便悄悄退出去了。 梁淑甯听着带门的声儿,果不其然又睁开了眼,望着头顶湘妃色寝帐上的缠枝暗纹怔怔出神,尽管再世为人,嬷嬷方才说的话还是难免触动了她心中的隐痛。 周双白确也是她所见过的男子中最惊才风逸的一个,前世能嫁给他为妻,出嫁前的月余她甚至兴奋得都睡不安稳。如嬷嬷所说,周双白是周黎独子,这周黎与父亲同窗,又相识于微时,两人交情颇深,所幸二人皆不负苦读考取功名。只是这周黎不知为何,十年前牵连进一桩贪墨修河款的案子里,落得家破人亡,六岁的周双白从此一路颠沛,家道中落尝尽世间苦楚,如今十六岁的他,想必早已是看透冷暖,心如磐石了。 养在闺阁的娇女,性子又不爱热闹,上辈子的梁淑甯对于梁府外的天地几乎是陌生的,这样的她又如何是周双白的对手,只要他想,动动手指便将她碾成齑粉了。 可梁淑甯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她了解自家父亲梁植的为人,先前父亲入京城为官,其间也多少受了外祖的提携,如今母亲不在,他亦日渐不受外祖牵制,对她这个不甚亲近人的闺女难免就冷淡下来。这样无利不起早的性子,非但不怕惹祸还将昔日罪臣独子接进府中,认为义子,不是打了别的算盘,梁淑甯是断然不信的。 还记得上辈子,她倾心周双白,总想着找机会见他一面看上一眼,父亲不可能不知晓,却仍纵着她这样“败坏闺誉”,再说了,父亲若真是有心,分明可以早五六年便把他接入梁府好生教养,为何非要隔了十多年再去寻他? 说明这周双白身上,梁植有可图。 前世与周双白虽是以礼相待,她还是能隐隐觉察到,周双白对于梁家所有人心里都是不甚喜欢的,哪怕是自小同他交好,性子伶俐的二妹梁淑仪,更不要说是自己这样的闷葫芦了。也就在自己与他成婚之后,似乎他对梁府的厌恶正要到达某个顶点…… 父亲于他,究竟是恩还是仇呢? 光是这么想,梁淑甯就忍不住地冷汗涔涔,前世枉死不管是不是周双白下的手,也总归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梁淑甯原是信命的,总觉得遇见周双白嫁给周双白便是她的命,哪怕是落得个枉死的下场,可她如今却不这样想了,孤魂野鬼似的漂泊这么久,老天既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便就是要她珍惜住这一世,莫要再行回上辈子的老路。梁淑甯当即决定要抓住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尽早调理好身子,盼着到时候嫁个知冷热的好夫婿,不求权势泼天富贵逼人,只想生一窝白白胖胖的孩子,安安稳稳地活到老便好。 且眼下幸好自己重生的节点尚早,还未行差走错,只要她迷途知返,离那周双白愈远愈好,再过个几年,待她到了婚配年纪嫁为人妇,便可顺理成章地离开这梁府,想就也渐渐断了纠葛。况且周双白对自己本就无意,梁淑甯顿时觉得这条路还是相当行得通的,这心里也便有了底,没一会儿便阖眼歇下了。 接下来几日,梁淑甯便在院内安心将养着,冯嬷嬷瞧着她精神头愈发足,心里也高兴得紧。又歇了约两日,便大好了。 “姐儿今日难得出去透透气,还是戴这柄岁寒三友竹节银钗吗?”冯嬷嬷给梁淑甯利落梳起两个双鬟,另腾出一手正在妆奁里挑拣着相配的钗环。 十来岁的年纪,小脸生得玉团子似的温软细润,今日着藕白菡萏鸢尾对襟立领上袄,下身是晴岚色烟波襦裙,脸上褪了病气难得沁了些血色,更显得粉嫩多汁,桃子一般。开口说起话来唇瓣不经意嘟起,“就戴祖母赏的那套铃兰蜻蜓对夹步摇罢。” “成!”冯嬷嬷笑不拢嘴,“嬷嬷也觉得姐儿成日里戴那竹节子银钗,显得冷冷的,又太老成,倒不如这步摇显得喜俏可人呐。”冯嬷嬷拾着步摇朝姐儿头上比划,瞧着自家姑娘一天天真是出落得愈发玲珑娇俏了。 梁淑甯面上神色不变,手里捏着那柄银钗若有所思地,总戴这副不过是某次他顺口夸赞了一句,便被自己记在心里,便恨不得日日都戴着,他总爱穿竹叶纹样式长衫,也恰巧能作配成一对。梁淑甯嘴角弯了弯,眼里却没了笑意,小女儿的心思倒真真是可爱又可怜的,这么想着,手上便把那银钗放进妆奁最里一层,轻轻推上了。 打点好,梁淑甯便带着认秋出了园子,去的却是祖母院里,也教冯嬷嬷吃了一惊,望着自家姐儿的背影,只觉得又颀长了几分,连带着心智也凝练纯熟了不少,真教人可喜的。 祖母院儿里,梁淑甯除定省外并不常来,抬脚进了垂花门,心思却远了,从前少不更事,只道母亲走了,父亲转头便要抬举徐小娘,自己心里不畅快,怨天尤地的觉得这梁家上下都与自己不对付。其实临成婚那年才知道,祖母为这事也曾出过面,临行添妆时更从库房取了体己私物贴补她,祖母虽看着威严可畏,心里却是惜着她的。 胡嬷嬷见着梁淑甯过来,也是有些讶然,见着这粉嘟嘟的人儿,身世又可人怜,哪个心里有不疼惜的道理?若是能改改那孤僻自处的性子,就该是最好不过了。 “甯姐儿来了。”老太太鬓发如云,一双眸子却仍余锋芒,脸上看不出喜怒地放下了手上的盏子,同她问话,“身子可大好了?” 祖母说话向来不算温软,可梁淑甯心头仍是动容,“承祖母关心,已大好了。” 梁老太太抬头瞧见淑甯今日戴了她前年赏的那对烧蓝步摇,流苏的式样缀在小儿女的腮边,说不出的生动,老太太此时有些意外地惬心,沉声又道,“仪姐儿冒失,你该多担待。” 听了老太太这话,若是换作之前的梁淑甯心里该难受了,摆明不重视她罢了,可如今不是,梁淑甯端端正正立起身来向祖母作个福,“孙女儿知道,这事儿里我也有错处的。” 胡嬷嬷只怕这会儿眼里怕是揉了沙子看错了,平日里头闷葫芦一般的大姑娘,怎这几日未见,倒落落地长起来了,“姐儿可真是懂事儿了。”笑眯着眼朝老太太说道。 胡嬷嬷最懂老太太的心思,只需瞧瞧眼底的颜色,便知道老太太这会儿心里是满意着的,抽了抽帕子,“大姑娘也不走近些,教老祖宗仔细瞧瞧?” 梁老太太乜了胡嬷嬷一眼,没说什么,那边儿梁淑甯缓缓走近身,嫩生生的小手攀了攀袖沿,梁老太太也觉得孩子愈发讨喜,只牵了梁淑甯的手攥着。 以前总觉得还小,如今一看这手跟脸架子,倒真有了些姑娘家模样了,老太太再是石头做的,这心间也多少该有细流缓缓过了。“去,差人将昨天刚到的西双邦血燕装了奁拿来,教大姑娘带回去补身。”梁老太太不善亲近小辈儿,心肠却是软的,拿好东西贴补小辈的心思跟普通人家里的祖母别无二致。 梁淑甯谢过祖母,又听她道,“甯姐儿懂事,该得这份赏,只是从祖母这儿出去,那仪云阁也该走一趟,”梁老太太有意提点着,“仪姐儿因这事儿被罚了手板,躺了几日也该好全了。” 粉润润的小嘴微启,回道,“甯儿知道,甯儿可否将祖母的赏也分一半给二妹妹,自家的姐姐妹妹该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乍一听着还是个娃娃。 一个落水、一个挨手板子,再同分了血燕,可不就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 梁老太太破天荒地笑开,心里对这姑娘的满意又添了一层,主动去抚抚那小手,又微微敛下了脸,道,“甯姐儿是梁府的嫡女,便是梁府的脸面,别人瞧不上的,你低头捡起来;别人攥着不肯撒手的,你视之若虚,便是端住了。” 看着大姑娘似懂非懂的可人样儿,胡嬷嬷也喜欢得紧,仍是笑眯眯地,“老祖宗这是教您呢,我的姑娘,还不快谢恩哪。” 第三章 要说这仪云阁,上辈子连梁淑甯都忘了,究竟是来没来过,她性子本就沉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唯一外出的动力便是周双白。梁淑甯立在槛窗下看夕照里晃动的人影子,素手打了门帘仍是只身进去了。 仪云阁里的那位,听了来人是那“灾星”大姐,忙得一头卷进褥子里,床头的绣鞋都未来得及置放规整。梁淑仪也就是徐小娘生的二姑娘,心里向来不喜欢她这位大姐,梁淑甯也都跟明镜似的。可再不对付也投在了同个屋檐下,两人天生是冤家。 梁淑甯瞧了一眼裹在罗衾里的人,只觉得有些恍惚了,前世姊妹俩明里暗里争斗了也有十多年,一是为梁植的偏心,二则是为了周双白。不错,二妹也是慕恋着周双白的。 这个妹妹跟自己性子大不一样,爱玩爱闹的,也比她能讨人欢心,只不过梁淑甯上辈子命薄,身死时这二妹仍未出阁,倒不知她后来过得究竟如何。现在想想,当初若不是自己横插一杠子,或许二妹跟周双白也会是一对佳偶。 记忆跟面前半坐在光影里的半大孩子重叠在一处,梁淑甯看了眼那故意撂在外面的微肿起的手心,忍不住努了努嘴。 “二妹妹?”见她半阖着眼,梁淑甯试探地唤了一声。 梁淑仪心里嫌弃这个病秧子,偏还是个嫡女,也顺带着挡了她小娘的路,怎么能不厌弃她?“大姐姐难得来,这回怕不是来看我被打死了没?”梁淑仪只小了一岁多,说起话来却夹枪带棒地,一看就是平日里骄纵惯了的。 真是有良心的,生辰宴上搞出这样的事故,父亲抵到面上罚了几下手板,这会儿倒先叫起冤屈来。见梁淑甯不理会她,心里更窝了一团火,阴阳怪气地,“好在双白哥哥知道疼我,送了上好三黄膏来,说是心疼我女儿家伤了手。”当然了,这个是她瞎编的。 这个妹妹嘴毒,向来知道怎么戳她的心窝子,一般这个时候怕是梁淑甯该挂不住脸了,可今时不同往日。梁淑甯估摸着,周双白初入梁府,父亲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拨去的吃穿用度并不宽裕,哪里还有闲钱给她送三黄膏,“那你跟双白哥儿关系确实处得好。”梁淑甯语气淡淡应和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双白哥儿千般好万般好,人以群分,离近了连带着我也好。”梁淑仪只当她吃味,毕竟是年纪小,口直心也快,为了气梁淑甯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只怕是妹妹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人物罢。”梁淑甯一副老人家口气,颇慈爱地望着眼前的妹妹,存心了想揶揄她玩儿。 “你知道什么,我小娘说了,双白哥儿年少成才,学问相貌都是顶好,父亲看重他,认了他想必也是给梁家未来添个倚仗,若是未来真中了状元郎……”姑娘家脸皮薄着,梁淑仪到嘴边儿的话又噎了回去,只是偏了颊去,红透了耳根。 梁淑甯被她给逗笑,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妹子瞧人的眼光竟也这样毒辣,分明是要一语成谶。至于她后半句,猜也该猜出来,家中丰哥儿尚在襁褓,若周双白真中了功名,自然撑得起梁府的门面,到时候梁植便不必大费周章打什么榜下捉婿的算盘,家里就有现成的一位不是。 瞧二妹羞赧着脸,梁淑甯眸色清冷,心里暗忖着,那妹妹这回可要抓紧了这未来状元郎,这辈子的状元夫人便由你来当罢。“你有哥哥疼,自然也不缺姐姐这份儿,这不特地了带血燕给你补身。”懒得再同她周旋,起身欲走。 “谁稀罕你的,不知哪里淘腾来的次货,爹爹向来最疼我,什么样的金丝燕盏是我没见过的。”梁淑仪只觉得今日的大姐说不出哪不对,被她像逗小孩儿似的看了半天,终于性子发作起来寻衅。 只是这股子邪火还没来得及烧热,就被屋外进来的徐小娘给生生打断了,“和甯姐儿说什么,这样热闹?”想必听壁脚有一会儿了,见梁淑仪嘴里愈说愈不上道,速即进屋打圆场的。 那徐小娘是典型江南女子,面皮白净保养得当,全然不像生养过的,难怪会荣宠不衰,语调里带了点吴娃越女特有的娇媚,手上松落落地套了一个南工绞丝软玉镯,两股子并得精巧,做工也不输扬工的玉连环了,“怎的呀?惹得大姐姐不高兴了?”徐小娘佯装着打量起两边脸上的神情,那梁淑仪正吹胡子瞪眼,一副要斗架的样式。 徐小娘一直把梁淑甯当小孩儿好哄弄不假,只是台面上她仍是府中嫡女,怎有说怠慢就怠慢的道理?徐小娘会做人得很,立时板起脸就要训起梁淑仪来。 梁淑甯却侧身一挡,徐小娘看着大姑娘今日周身气度与往日大相径庭,褪了那股子怯意,正想细究,却听梁淑甯张嘴轻声有礼地,“淑仪是小孩子,我不会同她计较。” 还是平日里那个慢条斯理的模样不错,只是眉眼间微露的锋芒,竟教徐小娘都忍不住抽了一冷,不同小孩子计较,言下之意该同这教孩子的计较了。 徐小娘出身不算好,地方芝麻官之女,还是个庶的,家中嫡母又苛得紧,自小没少在那嫡庶之上吃过亏,方才梁淑甯分明端出了那股子嫡女的派头,居然把她给唬住了。平日里软脚虾一样的大姑娘,落了一趟水,倒就地学会放冷刀了? 邪门儿!徐小娘正想着开口辩驳什么。 又听她慢声道,“丰哥儿可睡着了?我来一趟,顺道瞧瞧他。” 徐小娘当下想起自己可是生养了府上唯一的哥儿,立马腰杆子又硬了几分,“丰哥儿睡了,难得甯姐儿来,在旁瞧几眼,不打紧。” 梁淑甯回想前世,跟这位徐小娘倒真没什么交恶,其实说句公道的,梁植强势,一颗心又全想着如何在官场摸爬,最忌衅起萧墙,对这后宅也是铁腕操持着,但人心总还有点温情在,徐小娘毕竟给他添了一对儿女,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也是人之常情。 再说回这徐小娘,除了将自己房里的滚刀肉晴玉给硬塞进了她凝霜阁,除此之外明面儿上还真算过得去的。 徐小娘娘家地方小,随梁植入京后,一直都苦于交际。毕竟这儿是四九城,谁家还没个做京官的远房发小?鼻孔看人那是常有的事。梁植虽说是个四品官,家里正妻位还空着,京城里的太太小姐们有个雅集诗会,投壶捶丸什么的,下拜帖还是都冲着梁家嫡女脸面上来的,谁又有心去巴结个四品官的妾室呢。倒是想给梁植说亲续弦的真不少,可见,这徐小娘自己也内忧外患的。 此时丰哥儿在摇车里正酣着,软嘟嘟的甚是可爱,梁淑甯想着似乎自满月宴上见过一次,后便再没来看过,作为家中长姐也确实说不过去,自己做得欠缺,便不兴不落人家口舌的。这徐小娘既为人母,则为子女计之深远,人物面面观,何苦不就事论事,人性本善变,日后且行且看便是。 和徐小娘又踱回外间客套几句,认秋忙得上来迎她,像是生怕自家小姐在内室被人欺负了似的,梁淑甯这厢正准备告辞了。 这当儿,那屋里的病号儿却特意趿拉了鞋出来,专门为了叮嘱梁淑甯,眉飞色舞地,“大姐姐愿意出来走动真是大好事,恰巧那家学吕先生刚交代了,姐姐近日总告病已落下不少功课,待开春了必要抓紧补上才行。” 这个二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淑甯只得蹙眉苦笑着应下。 说起梁府家学这个事儿吧,也算是梁植费了苦心的营生,梁家刚搬到京城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求来了枞阳吕鼐先生授课,在府内办起家学来。吕先生的名字便是金字招牌,招揽来京中不少学子,其中也不乏权贵之后。梁植也不收酬金,学生们的家里便备了礼上门拜访,一来二去,梁植也在这京官圈儿中渐渐理出了脉络。 光是人脉不够,梁植更是叫自家的姑娘也跟着旁听,当然这又是另一盘计算了。 可梁淑甯心里苦着,搁在过去,能天天见着周双白的机会,她都宁愿告病不去。只因她打从心里讨厌念书,那吕先生严格,只要是入了课堂便一视同仁,梁淑甯脑袋瓜子不济,看着书上的字儿就犯浑,一提起来对答便恩恩呀呀脸面尽失,姑娘家面皮子薄,回了凝霜阁就忍不住抹起泪儿。 可一直装病躲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梁淑甯一边领着认秋往凝霜阁走,一边往连廊下的坐凳栏杆朝外看,银杏树叶子半青半黄的,雾皑皑连成一片,与这彩画枋梁下的青金色挂落倒是相得益彰的鲜亮,只是不看不打紧,定睛瞧西边那扇镂花窗缓缓行过的人,那张脸,怕是梁淑甯再来一辈子也难忘了。 “姐儿,怎么不走了?”认秋看着自家姑娘突然顿住了步子,不明所以。 周双白原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此刻却倏地抬了眼,也望向过来…… 可惜梁淑甯偏头的动作太打眼,且起手慢了一程,突出得格外明显,两人就这么避无可避地打了照面…… 第四章 认秋也瞧见了来人,兴冲冲地朝梁淑甯道,“这敢情好,也省得小姐往竹枝轩再跑一趟。”认秋知道,自家姑娘心迹不外露,可遇着了周公子定是极高兴的。 梁淑甯回头嗔了她一眼,脸色不大好,好容易出来放风一回,东兜西走,左右也没打算去谢他这个正经的救命恩人,没想到造化弄人,这下是挣都挣不脱了。 表决心总是容易的,可眼下,她甚至连与他相见的心理准备都没有。 周双白手上掂着两本册子,既是眼神对上,也就没有不打招呼便路过的道理,只是朝着梁淑甯缓缓行来的这一小段路…… 梁淑甯此刻活像只可怜的小兔,眼睁睁见着远远俯冲而来的鹰不敢动弹,也是费了好大定力,才压制住心里那股拔腿就跑的冲动,他短短几步,朝她愈行愈近,梁淑甯的呼吸也愈薄了一寸,只觉瞬时间这满院馥郁速即凋敝,扑面而来的是腊月里的风刀子,仿佛?轻&吻&喵&喵&独&家&整&理&周身浸回到了前世濒死的刺骨池水里。 一时间,梁淑甯不知道自己该是何种情绪再次面对他,想恨却恨不起来,这种无力的心情让她感到颓然。到了这会儿,终于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之前给自个儿预设了那样多的信心,全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哪怕她就是穿了金钟罩铁布衫,被周双白那洞悉迫人的眼神一扫,随即便碎成一地了。 偏这一时不争气,腿肚子一打软,身子便像沸水里滚过一遭的面条似的,不听使唤了。 周双白知道这梁府大姑娘素来身子弱,可如今脸色白得纸一般,见她虚软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像是去托那冬日里飘落的雪片一样自然。 梁淑甯却反射一般地闪躲开了,旋身一屁/股索性跌在了挂落下的坐凳栏杆上,疼,但也忍住了没敢出声。 这么一趔趄,给认秋惊了一跳,连忙上去询事,可这么一跌,倒也让梁淑甯彻底恢复了清明,看着眼前那只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面裹缠了一圈儿白纱。 这是前几日为救她落水时留下的,塘子里莲花中耕除水苔,不知哪个纰漏大意的将一柄子木杆羊角石锄落在那淤泥里头,不小心勾破了周双白的左手掌心,这道伤留疤不浅,直到后来也没能全消去。前世梁淑甯大抵就是从这开始,便一颗心全然奉上了。 只是上辈子爱慕周双白这条路走起来实在太苦,梁淑甯如今不想再自讨苦吃,眼神里光波微闪,鼓气定神道,“那日多亏了周哥哥相救,还因我弄伤了手,淑甯心中着实有愧。”开口是极有礼的,却带着淡淡疏离。 心中有没有愧瞧不出,心中的惧意倒教他瞧见了,周双白微微蹙了蹙眉头有一丝怔忡,似乎想从眼前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平日里一贯称呼他为“哥哥”,如今再开口便成了“周哥哥”,好像有意地要与他划清什么界限一般。只是犹疑片刻,那嘴角便微微勾起,笑得和煦,“不妨事。” 此时周双白立着,而她则半坐着,十六岁少年身条已经抽起来,一袭淡水黎色长衫衬得人颀长玉立,因面朝向她,那夕光由身后斜倒过来,微动的羽睫在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教人看不真切那双眼,尽管身板子尚单薄着,眉目间仍留存着一丝青涩稚气,远没有后来的刁斗森严。可对于梁淑甯的压迫感似乎并未减少半分。 因为,周双白已经开始打量她了,眼前的左右不过小姑娘,又常年养在闺阁,面色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莹润细泽,从他的角度恰巧能看到脸侧透明的绒毛和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让人忍不住想俯身离近些,看看是否真的吹弹得破。 梁淑甯自然堪不破周双白的真实想法,只能故作自若地淡淡移开视线,下意识地不去看他。 两人毕竟做过一世夫妻,梁淑甯对于他的一些小动作早已了然于胸,尤其是生气、猜忌、考量时的动作,就比如现在,他的拇指缘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食指指腹,定是心里默默揣测着什么,仿佛下一秒便能洞悉她的全部想法。 周双白这人怪得很,喜怒从来不形于色,他若是恼了,明面上绝不与你辩白,越是生气那脸上的笑就越是温和。回想前世便有一次,她外出进香路遇大雨,与晏国公府的世子檐下偶遇,晏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回府后周双白便状似和颜悦色地关心她白日里做了何事遇了何人,梁淑甯只当是闲聊,对答几句便揭过那路遇晏子毅之事,当时他也是含笑望她,只是那一夜却将她好生蹉磨。 他周双白分明就是个菩萨面修罗心的毒蝎子,梁淑甯忍不住在心里啐他。 这样一味受制远不是办法,梁淑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尽力以轻松的口吻问道,“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东西?周哥哥在瞧什么?”结果笑起来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梁淑甯心里只嫌弃自个儿真没出息,这会子不知在怕些什么,他周双白日后再是能呼风唤雨,可现今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十六岁少年,自己好歹活过两世,加起来也大他一轮有余了。 周双白见她表情为难,眉头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随即舒展开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像个寻常兄长一般坦坦然叮咛道,“我是瞧着淑甯妹妹面色红润不少,想来是身子大好了。”笑得眉目舒展,倒还真像亲兄长关心小妹一般拂煦无害。 梁淑甯心顿了一处,乜了在旁的认秋一眼,果不其然,想必也被他这幅皮囊迷惑了心神,忍不住轻声咳嗽了几句,这小姑娘才醒过神来,上前以手轻抚她顺气。 周双白的眼神便在她头顶周旋起来,直觉这位梁家大姑娘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梁府里的人和事并不值他记挂在心,只是往常那个垂眉含羞不时偷眼看他的小姑娘,似乎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这种脱离预期的感觉,他心里不甚喜欢。 方才抚过她头顶的手心仿佛余温还在,此时周双白脑海里却意外乍现落入水塘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淡绯色水莲一般,比现在的模样生动许多。 这种所思所想不受自控的感觉,他也不喜欢。 周双白自小就比常人心思缜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九迂八回,不过片刻之间的事,“对了,这是上次你向我讨的米芾苕溪诗帖,难得今日恰巧遇着。”周双白想起什么来,从袖袋里抽出一册,递与她,好看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实在不想与他多有牵扯,此刻却也不好抹了他的面子,只嘴上谢过,眼神示意认秋去接过字帖,道,“谢过周哥哥,只是这会子我不大舒服,没旁的事我就先回了。” 周双白踱近了半步,面上像是挂了忧色一般,“可是要紧?可要大哥送你回去?”因着她的反常,着实教他忍不住一探究竟。 此时夕阳熠熠,撒了他一肩,显得愈发温暖可亲,梁淑甯有些恍惚,这样的他自诩无福消受,凝神推脱几句,便垂着脑袋快步走了。 本就是个提议,她却拒绝得果断,周双白独自立在原处,淡淡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梁淑甯脚下走得快,且有愈来愈快的趋势,跟在后头的认秋人小步子也窄,终于忍不住喊了自家姑娘一声,“姐儿,您慢些走,这后头又没人追着您。” 听得认秋这一声唤,梁淑甯才倏然顿下了步子,跟回了魂儿似的。 认秋追上前一看被吓了一跳,“姐儿,这会儿脸色怎生这样苍白?身子不舒服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认秋心疼地去拢自家姑娘的风帽,生怕她闪了凉。 梁淑甯摇了摇头,眼里闪现一丝脆弱,她还是害怕了,是不是只要心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自己就仍逃不过前世的命运?忍不住地叹气,她姓梁而他姓周,尚且不知两家隔着怎样的恩怨,而那些付出真心任人踩踏的日子,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挨一遍了。 可,一味地怕又有什么用? 突然地,她意识到,现在的她同周双白始终是在一个屋檐下,纵使一辈子躲着他,纵使守在屋里一辈子不出去,她也做不得一辈子的娘家小姐,自己之后的命运依然攥在父亲手里,若是父亲有意用她去拉拢周双白,这与上辈子又有什么分别? 凡事有一丝希望,便不能坐以待毙,梁淑甯的眸色淡淡地,望着天边余霞成绮,心头也稍稍平复。以她前世的了解,周双白虽厌恶梁府,却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怨报复到女流之辈身上来,只要这辈子不与他交恶,也尽可能少些交集,想必他最后也并不会为难于她的。 既然定下这样的打算,梁淑甯也渐渐想通了,能多接触这外面的世界,总归是好的。这不,还没到开春的日子,便开始重返家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还未重生。 第五章 本朝姑娘家识文断字并不少见,尤其是出身好的,在精进课业上更是有所要求的,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毕竟待日后出阁成了当家主母,哪个要体面的大户人家也不想自家奶奶只能当个花瓶供起来。上辈子梁淑甯虽受过蒙养,学的也多是着衣、叉手、行路这些礼节,后来一片苦心都扑倒在周双白身上,再加之她也确实没什么行文论章的天分,况这吕鼐先生教学严苛,诸多原因都导致梁淑甯对家学听课之事敬谢不敏,绕道而行。 近代家塾分为“短学”和“长学”两种,以授业时长区分,“短学”授业多是一月余,算是速成,对学生结业的要求也不甚严格,只求学生能粗通文墨,大体认些简单字句,大致能看懂些账本,写写对联即可,而“长学”则不同,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后开馆,除去日常公休外,开课到冬月才能散馆。梁府家学是为“长学”,请来的夫子又是名动天下的枞阳吕鼐,求学者之中又大多忙于举业,则治学只会更为严谨,平日里又多以儒家经典为教材,令梁淑甯之类的旁听更加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了。 今日梁府那位“病秧子”大姑娘能到场,还是教不少人深感意外的,其中不少新来的学子只知道梁府有这么一号人物,要说亲遇着倒还是头一遭。众人只瞧见那素色绣帘另侧静静端坐着的一个姑娘,那薄帘隔中有透实中有虚,教人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她素手执着一杆紫竹笔在纸上仔细记着什么。正所谓帘底纤月、帘掩佳人,倒引出人另一番遐思,虽人人都说这梁府大姑娘生性愚钝,但若是生得足够貌美,谁还管得上愚不愚钝了呢。 这吕鼐先生看梁淑甯本就不大顺眼,在他眼里人似乎并无什么男女之别、相貌美丑之分,那心不向学坐吃山空的皮相生得再好,也不过绣花枕头一个,不堪大用的。老先生圈点口哼完一段,抬起眼皮瞧瞧下面学生的反应,靠坐在帘下的陈钰琨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众人或埋头读书,或托腮凝想,可这陈家公子不一样,肥墩墩的手举起册子佯装详读,那眼神却一动不动偏盯着帘侧的姑娘家去了。 这陈钰琨家在京中做客栈生意,世代经商早已是家财万贯,这陈老爷便寄希望于自家末子,举场上能中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了。可惜这陈钰琨从小就是金银窝里打滚的纨绔,读书写字不行,走街串巷遛猫逗狗的营生倒是样样在行。吕鼐瞧他现在神游天外会神女的模样,连手中打掩的册子都拿反了,只一股气涌上脑门,将手中的书卷朝案上一掷,动怒了。 学生们不知发生何事,皆抬起头忐忑去瞧师傅的脸色,当然也包括坐在另一侧最远的周双白。 陈钰琨自然也觉察到师傅的不悦,厚着脸皮挠挠后脑勺,朝着吕鼐赔上一个谄笑。结果惹得先生更为光火,立起身来,咬牙切齿啐了一声,“有辱斯文。”说着便踱步过去,指着陈钰琨道,“你,去将双白换过来坐。” 吕鼐向来严苛,忘了带着戒尺下来招呼几下已是幸事,那陈钰琨心头侥然今日用不着受皮肉之苦,忙不迭收拾起书匣,屁颠颠地逃也似的奔去了另一边,嬉皮笑脸地朝周双白点头道,“周兄,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周双白心里无奈,也只好收拾了东西坐过去,直到坐下,才发觉那帘侧的人影恰好荫罩在他眼前,仿佛没受到帘外半点影响似的,垂着头在纸上自记着什么。 老先生似乎对这梁府的大姑娘也好奇起来,缓缓走过去,仔细瞧这姑娘肘下压着纸,正工工整整地记着札记,这一手行楷倒是教吕先生忍不住皱眉眯眼细看,笔锋灿烂,乍看不若出自闺秀之手,左低右高上放下收以借势,笔画间游丝连绵,再看竟大有晋人之神韵,更偏具米字之精妙。 “大姑娘这字,进步竟如此之快?”吕鼐忍不住夸赞出声。 此话一出却惊到了正凝神写字的梁淑甯,手上一抖,那纸面便多出一个墨点来,“学生惭愧,下笔太慢总跟不上先生的批解。”恭敬答道。 要说起这字,倒真还得谢谢她那前世夫君,当年得知苏黄米蔡宋四家之中,他独爱米字,梁淑甯便下了大功夫练习这米芾行书,只为能得他一句赞赏。只是未想到这第一个表示欣赏的,竟会是家学的吕先生。梁淑甯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吕鼐再瞧纸上她所记下的东西,竟将他方才课上所讲内容,全都分门别类按序归纳起来,就如她所说字写得慢些,并未赶上正讲的内容。只是这样的进步仍是令人欣慰,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姑娘的字假以时日,怕是快赶上汝兄了。”吕鼐指的自然是他的得意门生,周双白。 此时周双白的目光透过那薄帘,听她开口,“先生谬赞,学生自知不足,不敢同兄长作比,云泥已殊路。”从她说这话的语气,好似并非是字写得不如自己,而是单纯并不想同自己相提并论,周双白一边悉心挑着笔尖的毛刺,一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吕鼐向来惜学惜才,心中十分受用,难得温声道,“桑榆非晚,难得大姑娘一心向学,可惜之前落下太多课业,”沉吟片刻,像是得了解决之法,大袖一挥道,“双白,你家妹妹落下的功课,还劳烦你多帮衬才是。” 这边还未等周双白出声,倒是梁淑甯先坐不住了,“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我家兄长肩负繁重课业,怎好因我误了韶光。”那小手掐着紫竹笔杆的模样,像是真急了。 “欸,无妨,正所谓‘教学相长’,双白可知其中深意?”吕鼐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笑着问道。 “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周双白欣然对答。吕鼐的意思,便是给周双白出了个难题,自己学会了并不难,若是把旁人教会了,那才是真正的学问。 吕鼐听了,心中对周双白更是赞赏,对着兄妹两人齐道,“好!有兄长如斯,梁大姑娘成才有望了!” “学生领命,愿不负先生重托。”周双白拱手一礼相回,语气平淡。 短短一句话,砸在梁淑甯心头的分量却不低,一时间她只觉得头昏脑胀,想起前世,是了,前世分明并没有这档子麻烦事,现下却引火烧身,躲无可躲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强扯出一丝苦笑以谢师恩及兄长不吝赐教之德。只是,这样的大恩大德,梁淑甯实在是无福消受。 这课上梁淑甯受了夫子称誉,也稍稍洗脱了之前草包的嫌疑,如今放了课,见这姑娘背身在杏树下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引得家学的弟子们都忍不住侧目而视。这梁家的大姑娘与二姑娘性子截然,长得也不甚相像,二姑娘梁淑仪虽也是生得娉娉袅袅,可如今看来,远不及这大姑娘芙蓉花愁美人面,这若是再过两年,定是个艳绝京城的婉约佳人。此时,只见她静静立于树下,稍稍延颈露出一截粉藕似的秀项,配着脑后随风轻动的铃兰步摇,颇有轻云蔽月之美感。 可此刻内心的焦灼,只有手心捏紧的帕子和梁淑甯自己知道,她正翘首等一个人,周双白。 周双白作为吕鼐的得意门生,每次放课后先生都独留他单独点拨,等着他走出塾院,才发现已有人久候了。 “周哥哥。”梁淑甯面上为难地唤了他一声,如今自己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只要她恭敬有礼,他并无理由为难自己。 “淑甯妹妹。”周双白的礼数不少半分,说完只这么静静看着她,像是在耐心等她开口。 “周哥哥,方才吕先生说的该是玩笑罢了,你应该以课业为重,我本就女儿家旁听着,左右不过是来涨些见识的。”梁淑甯努力笑笑,手里却又忍不住绞起手帕,微垂着脑袋,像是为了躲过他的视线。 “此事,我并作不得主,淑甯妹妹若是着实为难,不如回头去找吕先生,总归有商量余步的。”周双白语气和蔼着,眉宇间情绪也淡淡的,好像方才头顶那道巡视的目光不过是梁淑甯的错觉。 梁淑甯忍不住抿嘴,鼻头上沁出零星点点的细汗来,“我……”急于辩驳什么,难得自己敢于开口,可恨周双白这样狡诈,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随便三两句话便把皮球重新踢回到她脚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哥哥,”远处传来甜甜的一声唤,只见梁淑仪小跑着迎过来,“可把我好找,今日说好的要教我习字的。”她乜了一眼在旁的梁淑甯,今日这草包大姐得了夫子青眼,梁淑仪本就心中不快,这会儿不知方才两人凑在一处正说些什么,心里更不是滋味,仗着平日里与周双白的关系,抬手便要去够他的袖沿,却被周双白不动声色地躲过了。 梁淑仪不高兴,面上却不表现,围在周双白身边只唧唧喳喳地讲些旁的,引着那人同她作了别,便往远处走了。 这下,只留梁淑甯一人,心里叫苦不迭。 第六章 今日好不容易家学休课一日,梁淑甯只觉得不用上学堂的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尽管今日不能睡到日晒三竿,因为上次同祖母约定好了,是要去给她抄佛经的。 冯嬷嬷今日出门采买,就由认秋服侍着梁淑甯起身梳妆,近日这天气渐冷起来,屋里烧起地龙,这帐子里焚着鹅梨香,袅袅的香烟伴着初冬的日头,衬得屋内一团祥和。 梁淑甯今日着水碧色立领袄裙,外头罩一件果青方领半袖对襟比甲,飞鹿踏云水纹,领边一圈儿白色风毛,将那雪藕一般的小脸显得更嫩。冬日天气燥起来,拿益母草灰面汤仔细净过脸,面脂总少不了的敷上一些,认秋揭开那面脂的盖子,稍稍挑了半指摊在手心调匀,经了手心的温度那股子梨子香气便渐渐氤氲出来,认秋仔细地将那面脂膏子涂在大姑娘脸上,刚一触上,忍不住地打趣儿“咱姐儿生得真仿若雪缎一般,不知日后会是哪家的郎君,有这样天大的福气。” 梁淑甯伸手点了点认秋的鼻尖,嗔道,“小孩子家家,尽浑说些有的没的,再不快些,祖母要等急了。” 认秋只吐吐舌头,总觉得大姑娘自从落水后,说起话来愈发稳健,语气像个大人似的,不过这样的大姑娘倒是比从前放得开手脚了,认秋心里替大姑娘高兴。 因是去老太太院里,难免要装点鲜亮些,认秋便取了秋天从苏州老家送来的花露胭脂,轻轻细细地点在梁淑甯的面颊和唇瓣之上,姑娘的面皮白亮压根儿用不上敷粉,只这样简单装点两下,便朝霞映雪一般粉光莹澈。认秋人小,手上梳头的功夫远赶不上冯嬷嬷,给梁淑甯大略梳出两条垂挂髻,在其上缀了一双香腮雪濂珠对簪,正构思着怎样配耳铛,突然想起前二年外祖奶奶送的那对濂珠耳坠,紧忙撂开手去问屋外头侍候的晴玉,“晴玉,你可见着姑娘那对粉白皮光濂珠耳坠了?那年姑娘入了荷便是交了你收着的。”因认秋与那晴玉向来是不对付,所以语气也不见得好。 那晴玉听了,眼皮子一跳,脾气这又发作起来,阴阳怪气地回嘴,“怎地就是我收着的了?知道姑娘素来重用你,屋头的珍稀物件儿何时容得上我经手了?这前二年的东西怕不是早被那‘耗子’叼去了,不知道的反倒在这贼喊捉贼起来?” 梁淑甯在屋里头侧耳听着,想起那件耳铛确是外祖母前些年上元节作彩头赏了她的,只不过那时她沉浸在丧母之痛对其他并不上心,那耳铛前世也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失了,若不是今日认秋提起来,她可能真是要忘了。 不一会儿,认秋气得从屋外头回来,毕竟是孩子,心里沉不住气,瘪着嘴气鼓鼓地,“分明就是她,仗着自己是家生的,就这样颠倒黑白起来。” 梁淑甯忍不住皱了皱眉心,前二年的东西现在也确实无从下手究查,况且这个晴玉还并非是个普通的家生子,她母亲罗嬷嬷如今正在外给梁府管庄子,从前曾做过梁植的奶娘,在梁植眼里是很受些重视的。原先晴玉被安置在徐小娘身前伺候,可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在梁植面前露脸,徐小娘自然容不得她,便把这么个硬骨头踢来了凝霜阁。这晴玉还真不是个能任她处置的主儿,想到这儿梁淑甯就头疼起来,只能先忍耐着,等日后寻了机会再将她撵出凝霜阁。 眼下,梁淑甯抚了抚认秋的手,劝慰着,“如今拜见祖母紧要,东西不见了待回来必得关起门来找,总归不会插了翅膀飞了的。” 认秋心里是有些惊讶的,自家大姑娘向来不管事,不然也不会惯得晴玉这蹄子这样得无法无天,今日听她难得开口将话搁在这儿,可见大姑娘心里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心里不免有些动容,道,“是,姑娘是凝霜阁的主子,概都听姑娘的。” 披起风帽,两人携着墨匣子行至慈安堂时,胡嬷嬷还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底下丫鬟的通传,原先这大姑娘因着身子不适来请安的次数本就不多,每次来了吧,又拖三阻四姗姗来迟,有几次惹得老太太面上都有些不快,没想到这会子竟还提早来了半刻,此时老太太恰好正念完了晨经,在屋里头吃茶呢。 梁淑甯只简单问候祖母,便撩了袖沿伏在小几上,认认真真地给祖母临佛经。 老太太就这么一边吃茶,一边瞧着自家的孙女儿粉堆玉砌似的一个妙人儿,素手执笔轻点慢捻地临字儿,朝胡嬷嬷递了个眼色过去,那胡嬷嬷立时反应过来。 不一会儿,端了几碟子茶点上来,笑眯眯地轻声冲着梁淑甯,“大姑娘,歇歇眼,正好也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梁淑甯看了眼祖母,欣然应下,这果碟子里,搁的是茯苓饼、玉露团、雪片糕,都是用蜂蜜、酥油糖浆和面掐算好时间做成的,吃起来甜酥适口,正可着梁淑甯的口味。 祖母瞧着对面这小丫头吃起东西来,也是有礼数有家教,偏还有福相,吃得香教她看了也香,配着清茶也多用了几块茯苓饼,一杯茶下肚心头一顿舒畅,“甯姐儿这字,确实进步不小,可见私下里用了功夫。” 梁淑甯甜甜一笑,“甯儿谢祖母夸奖,前些日子周家哥哥借了字帖给孙儿,孙儿得空时便会练上几笔。”何止几笔,上辈子为得周双白青眼,可也苦练了几年光景呢,梁淑甯心里想着。 也是托了他周双白的福,可算将一手字练出来,也算得上梁淑甯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一样了,回想前世上元节写灯谜时,梁淑甯的灯笼还教人争相竞价买了回去,出价最高的那位竟叫到了一百两,把梁淑甯自己都惊掉了下巴,当然,心里也有些小小得意,只不过这份得意,他却并不能在场见证。 梁淑甯的眼神不经意泄露出一丝失落来,被祖母瞧了出来,同她道,“祖母听人说,甯姐儿前几日回了家学听课?落下那些时日的功课,想必很是辛苦。”祖母心里自也知道,甯姐儿似乎对梁植认下的那个义子并不一般,那个孩子她只瞧一眼便知道,金麟岂是池中物,梁府终究搁不下这座大佛,可梁植并非她亲生儿子,他心里打的算盘她自没有什么过问的道理,只是迎这样一个人入府,对梁家来说究竟是纳福还是引祸,就不得而知了。 祖母瞧了瞧甯姐儿,生得像她的嫡母,想起自己的那个媳妇,温雅姝丽有礼端方,只可惜好人未能长命,老太太忍不住轻轻叹口气,心里揭过那遗憾事儿,抚了抚梁淑甯的小手,道,“我听闻那双白哥儿的功课出类拔萃,你若有困难处,有他在跟前也该多讨教讨教,俗话说向阳花木易为春呢。” 老太太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这梁植在官场上的做派并不内敛,京城里又缺着靠山,树敌想必也并不会少,姑娘家生来受亏,不似男儿能上科场自挣回一番功业,若说姑娘家的倚靠,娘家是一个,夫家就是另一个。这周双白身份特殊,说白了他既可能是淑甯的娘家,也可能是夫家。与他交好,对淑甯来说总不会有害处,可惜这孩子内怯,不似淑仪那丫头会钻营维人,也是最教她忧心的一个。 梁淑甯用完点心,又执起一旁的毛笔,用手轻轻并了并毛尖儿,语气自然地道,“周家哥哥自己课业紧着,我怎好意思再去叨扰他。”像是在说一件稀松的家常,便把这事儿给回了。 老太太却捉住了话头子,“甯儿,你父亲既认了他做义子,平日里你就莫再‘周家哥哥、周家哥哥’地唤他,若是被有心的听去挑拨了,倒不好了。”语气听着,有些认真了。 梁淑甯抬头去瞧祖母的神色,眨了眨眼,“祖母……”为何今日突然和她说这样多,关于他的话。 此时,屋外又传来丫鬟的通传,二姑娘来了。 紧接着,便传来梁淑仪盈盈的笑声,“祖母,你可是想我了?昨晚我梦见您呢……”说着进到屋里来,梁淑仪生性活泼,便将屋内的宁静瞬间打破了。 胡嬷嬷抽了抽帕子,小声地,“我的小祖宗诶,浑说什么,托梦可是能胡说的么!”梁家两个小姐,一个就是不说,另一个就是太能说,什么都敢往外说。 梁淑仪瞧了胡嬷嬷一眼,莫名其妙地,“入梦怎么了,仪儿的祖母可是老神仙呢!”能托梦的又不只有故人,可还有神仙呢。 胡嬷嬷叹口气,笑眯眯道,“二姑娘伶牙俐齿,老奴可说不过您哟。”老太太也被逗笑了笑,这个丫头整日咋咋唬唬,小心眼儿却不少,也算是个歪才。 梁淑仪自来熟得很,自顾行到老太太身边儿去了,乜了一眼旁边的梁淑甯,怪不得小娘撺掇她来这一趟,敢情若是来晚了该被别人先表了孝心了,“哟,大姐姐也在呢。”语气来者并不善。 梁淑甯自轻搁下笔,与她回礼,“二妹妹。” 梁淑仪冷眼瞧了瞧她手里的纸笺,心想这个大姐打的什么算盘,原是给老太太抄佛经来了。 祖母知道这姐俩儿见面分外眼红,忙着打了圆场,“仪姐儿,祖母该说你,快瞧瞧你姐姐这字儿,比过你一大截了。”说着将梁淑甯誊好的字地给她看。 第七章 梁淑仪接过来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先不论她这字写得好不好,就这么单看着怎么跟双白哥哥的字儿竟这样相似?没好气地问,“姐姐的字进步如此之大,敢问大姐姐临的是哪家字帖?也该拿出来给妹妹开开眼罢。” 梁淑甯嘴角勾了勾,温驯有礼地慢慢从匣子里掏出那本,周双白前些日子给她的米芾苕溪诗帖。果不其然,那梁淑仪一瞧见眼便直了,她认得出这是谁的东西,只是竟不知周双白何时偷偷赠给了大姐。 “姐姐可否将这本借给妹妹,好回去观摩观摩?”梁淑仪心里不高兴,面上不显,只笑嘻嘻地开口问道。 梁淑甯眼下等的便是她这一句,回道,“自然。不过这是周哥哥借我的,妹妹用完了,自还到竹枝轩便是。”大大方方地便将那本字帖递与她手上,梁淑甯正愁着怎么将东西还给周双白,没想到送上门来的,也算为她解了燃眉之急。 只见梁淑仪劈手夺了那字帖,语气古怪地回了一句,“那真是多谢大姐姐割爱了。” 祖母在旁瞧着姊妹俩之间暗潮涌动,也不作声,只是这二姑娘咄咄逼人的架势多少引了她不喜,倒是大丫头如今四两拨千斤的应对,不卑不亢的态度竟愈发有嫡女风范了。 那梁淑仪既得了字帖,便有了亲近周双白的由头,没个几日,便携了诗帖往竹枝轩去了,一是将诗帖还了周双白,二呢,还将那日梁淑甯揶揄她未见过世面才把周双白看得惊世卓绝的事儿,添油加醋也说给了周双白听。 周双白听她七嘴八舌地说完,却不见面上有什么反应,周双白素来的冷淡教梁淑仪心里头愈发窝火,没坐一会儿也便赌气告辞了。 待她走后,周双白这才搁下了手中的书卷,将那本诗帖拿过来信手翻着,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帘后静静执笔的姑娘……说不出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 休课虽好,可这素来严格的吕先生,又怎会轻易放他们在家做逍遥散仙?早就布置了背诵,特意待到复课这天来检查。梁淑甯向来惮于记东西,更何况记的还是这些绕口的之乎者也呜呼焉哉,为了不挨手板也为了维持着吕先生对她好不容易才有的改观,梁淑甯只能在复课前一天挑灯夜战,临阵借兵书了。 一大早去家学的路上,她的眼下果不其然地挂了两圈淡淡黛青,精神也多少有些不济。同窗的少年们见了,只觉得这美人眉间带了点点愁绪憔悴,显得更为摄人心魂了。梁淑甯步子走得快,便也没注意到在身后不远,正行着一位家学中今日即将新进的同窗。 严格来说,此人并非是行来的,而是被绑着来的。 此人名叫覃啸阳,上数三代皆为将门,他父亲覃彦进原在禁军当差,后因立了功得了个节度使的升迁,而覃啸阳便是覃彦进的小儿子,打小也同他的各位兄长一样,一心向武无心从文,早就立下了远赴边疆挣军功的志向。不过嘛,这个小儿子的厌学思想似乎有过之无不及,不然覃大人也不至于这样不顾脸面,命家中仆人硬是将这位小少爷用皮绳捆了,押进学堂。 覃大人望子成龙的心思也并非不能理解,当代虽分有文武举,以适应不同人才,但武举子在文化课业上也是予以一定要求的,至少像覃啸阳这样月匈无点墨的主儿,只怕是连武举的第一轮筛查都过不去。只是这覃啸阳生性顽劣,实在油盐不进药石无医,这不,覃大人便择吉日将其送来以严苛闻名的吕鼐先生门下,瞧瞧能否还有一线期望。 覃啸阳哪里是坐得住的,旁人都正温课的空当,他没一会儿便扰得前后邻座鸡犬不宁,吕鼐先生戒尺一挥,只可惜这小子皮猴儿一般肉糙,又奸又滑,无奈之下,吕先生只好罚他站到门外去。 覃啸阳一听,这敢情好,正觉得屋内流通不畅甚为乏闷,脚底抹油似的溜出门去,可惜父亲指派的仆人手上都有些擒拿功夫,一干人等守在院门口也不是吃素的,他也不大能直接跑出塾院到外边玩儿去。 急得这覃小爷,百无聊赖,只能在这院儿里来回兜圈子。 此时的梁淑甯呢,对于帘外的鸡飞狗跳倒没怎么分心,因为她实在是困哪。早上来得匆忙,又忘了教认秋替她灌一壶浓茶带着,好在有帘子稍作遮挡,伏在案上先生也不大能注意到她。梁淑甯只觉得这会儿困得恨不能以头抢地,上眼皮儿似压了千斤的担子一般,那额头一碰到案子,她又赶忙惊得抬起头来,继续温书。 这样来来回回几次,帘内影子闪动,倒教帘外的人渐渐分了心,周双白突而想起那月宫里玉兔的掌故,“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嘴角微弯,笑意像是雨点落进琥珀川,几不可察。 当然,这幕教覃啸阳看了,也是觉得有意思,此时他正绕着窗外兜圈,眼神偶然透过从这隔花窗发现,这塾间里竟还有两个姑娘家家,前面着粉衣的那个正凝神温书,瞧不清面目只见了后脑勺。至于后头这个,就颇有意思,由一旁看去,仔细梳过了的头发被她托腮假寐的姿势拨乱了几分,发髻上簪着的铃兰步摇也随着她困顿的动作上下轻轻摇动起来,上身着甜杏色袄裙,领边的小兔貂绒抱了一圈儿,围着那阳光下暖融融的脸,有点像……莲蓉甜馅儿的包子! 覃啸阳这会儿想起来,一清早从榻上被薅下来,竟连早饭还未来得及用过呢,一时觉得泄气。只是那正打着瞌睡的女孩这会儿想是困得狠了,托腮的玉腕未能撑住,一头磕在了案上,发出轻轻一声响动。覃啸阳就这么站着瞧她,这下原以为她总该要醒了,没想到这包子只蹙蹙鼻子,转过头来将小脸压在手背上,连眼皮都懒得搭起来。 这丫头可真是懒啊,这是覃啸阳的第一反应,那头磕在案上她能不疼吗?还睡着呢。 只是待她全然转过脸来,覃啸阳才又一怔,这世上怎么竟还有生得这样白的人呢,除了方才被磕到的那处微微泛粉外,其余各处包括那抹细腕子,都像是园子里连夜落的新雪一般,照在初冬的日头下,反折出一股暖米色的光泽来。覃啸阳再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像麦子皮似的蜜色且壮实,从没怎么仔细注意过男子和女子差别的覃啸阳有些被吸引住了。 再看那女孩子长而翘的羽睫微微抖动,像是玉翅凤蝶的翅膀似的,嗯,这样的女娃娃,好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是生得再是楚楚可怜,那也不是覃啸阳对她手下留情的理由。他覃小爷如今在外头冻得缩头缩尾往外呵着白气儿,眼巴巴瞧着她却在那烧了暖炉的学堂里睡得香甜,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这不合适。心里不知从哪窜出一股子有必要一振课堂风气的正义,覃啸阳从脖子里摸出块儿镜似的明玉,调整调整位置,将那阳光投射到了那女娃的脸上,这是他从小就会的招数,躲在暗处偷偷闪别人眼珠子,很是阴险。 覃啸阳就这么躲在墙根下,瞧她被闪了眼,睡不安稳蹙起淡眉又忍着继续睡的模样,觉得这姑娘好笑。 梁淑甯只觉得眼前有块光斑闪啊闪的,扰得她不安稳,困得泪眼婆娑,一睁开眼便瞧见窗外那个捉弄她的半大小子,估摸着比她现在大不了一两岁,瞧她醒了也不躲,大剌剌地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小屁孩,梁淑甯生气扭过头懒得理他。 可那小崽子不这样想,见她像个包子似的鼓着气,心下更是得意,在窗下对她扮起鬼脸硬来逗弄她笑。 梁淑甯心下想着,这辈子她只想安安稳稳的,谁也不招惹,凡事总要多忍着耐着,忍一时风平浪静种种,可越想越不对劲,那窗下的小崽子却越逗越起劲,梁淑甯有点恼了,有种破罐破摔地,总之她躲着忍着周双白就好了呀,可没说她遇着谁都夹着尾巴吧。 愈想愈气,揪了个纸头子握在手新里,团了团紧,扭过腰来往窗下掷了过去,那窗下的皮崽子没料到她有胆子敢在课堂上报复,被纸团子正巧砸在脑门儿上,傻愣愣地杵在原处,也算吃了一亏。 梁淑甯颇为解气地乜了那人一样,只是扭腰回过身时,脚尖不小心踢在了案子腿上,“嘶……” 这么一响动也把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包括正立身背诵的周双白,及讲桌前端坐的吕鼐先生,开口问道,“梁大姑娘?” 回头再看那窗外的崽子,哪里还见得到人影,早不知躲在哪幸灾乐祸去了,梁淑甯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苦着脸立起身来,脚还有点麻,“学生在。” “双白坐下,大姑娘就从令兄方才那句接着往下背吧。”吕鼐先生拿着戒尺点在书卷上,轻飘飘地交代道。 方才一直打瞌睡,她哪里知道该背到哪段了?梁淑甯心里咯噔一下,这回算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感恩。 第八章 梁淑甯心里犯着嘀咕,此刻指望从天而降一尊大罗神仙来救她一救,怕是也不现实,瞧着前头坐的梁淑仪投来戏谑的眼神,颇有点落井下石的意味,果然,这个二妹妹是指望不上的。 吕先生手心里掂着戒尺,慢慢地踱了过来,所到之处座下的学生都诚惶诚恐,只怕稍一个不留意便会引祸上身。看着那戒尺一下又一下轻敲在先生手心里,就像敲在梁淑甯自己身上似的,可越是急就越想不出从何劈头,况且她若此时开口问了,不恰恰暴露了方才打瞌睡的事实。 正当梁淑甯屏住呼吸,左手抠着右手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帘外的另一侧倏然响起一道沉稳少年声,“大道之行也,天下……” “双白,老师许你开口了?”吕鼐先生的视线带着些斥责的针芒,朝周双白看了过去。 他依旧面若平湖,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慢慢立起身,轻嗽了两下,声音微敛道,“学生唐突。” 吕鼐有些不满,却不也舍不得过分苛责自己门下这位天纵之才,一个眼神便示意他坐回原处。 梁淑甯这边,却紧紧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赶忙接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虽期间有些磕绊,倒也是一字不落地将接下原文背了出来,吕鼐先生挑了挑眉毛,拎着戒尺又踱了回去,心下想着这梁大姑娘近日里确有长进,严肃冷声道,“先坐下罢,于放课后留下。” 总归是先过了眼下的这一关,梁淑甯的心又揣回了肚子里,有些侥幸,也有些意外,不知道缘何他竟然会出手相助。以她对周双白的了解,他这人向来冷心冷情,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和事向来是不闻不问,今日不知为何会这样大发善心,许是看在梁植的面上?不好教名义上的妹妹当众出丑?或许吧。 梁淑甯这种有惊无险的惴惴情绪,一直到了放课时间才有所缓解,只是想到先生说了要她留堂,又开始担心起来。不好教底下丫头看自己被先生训斥的模样,梁淑甯便带了个托叫认秋先行回院子里,自己正磨磨蹭蹭地拾掇着手里的墨匣。 二妹妹是自然不会好心等这位嫡姐的,只是梁淑仪临走时路过她身边,颇有些愤懑地瞧了她一眼,梁淑甯心里奇怪,也不知自己何时又招惹了她。 而周双白是照例留下的,梁淑甯一边收拾,一边偷眼瞧着吕鼐先生单独指导周双白的模样,那少年人侧身立着,几日不留意,身量似乎又高了些,一身竹青色夹棉袄袍以丝绦腰带相束,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周双白的好看,纵她多活一世,也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性子有些太冷清,不然自己从前也不会吃这样多的苦头。 梁淑甯心里想着有的没的,手上动作放慢,也是为了等周双白先走,不好教他看到自己被先生训斥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难为情,梁淑甯虽算不上什么戴头识脸死要面子的人,只是要在他面前丢丑,总是不想的。 瞧着周双白出了塾院,梁淑甯才战战兢兢地走到座下,洗耳恭听先生教诲,只是没想到,此时和她并肩立着的,居然是方才窗外那个捣蛋的皮猴儿。 覃啸阳也侧头瞧了她一眼,觉得新奇,自己从来受先生训诫都是单枪匹马,今儿竟然还并肩立了一个女中豪杰,稀奇。 吕鼐上下打量这覃啸阳,哪哪儿都不合眼,“教你二人留堂,可知为何?”先生沉声道。 “学生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二人并无半点默契。覃啸阳瞧那梁淑甯此刻低垂着头,像个受婆婆指摘的受气媳妇儿似的,委实没用,自己则愈发抬起头,与座上那吕老头对视,毫无半点惧怕之心。 吕鼐自然见过捣蛋的,只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也是头一遭,不怒反笑,“我在枞阳时,常听百姓谈及覃节度使美名,如今见了覃家公子倒是叫我大吃一惊,既然覃公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就且先听梁大姑娘说。” 梁淑甯乜了覃啸阳一样,方才听先生说到覃节度使,估摸着此人约是覃彦进的儿子,前世只记得覃彦进一家后来可是军功显赫,覃彦进本人更是官拜骁骑大将军,怪不得这皮猴儿敢这样嚣张。“学生不该上课打瞌睡,不该用纸团子丢旁人。”梁淑甯说完就忍不住垂了头,颊边已经隐隐烧了起来,女儿家面情薄,两辈子的脸这会儿都快要丢尽了。 覃啸阳听完她说的,心头还略有震动,真没想到,这丫头竟还是个有义的,不像往常那些人上来便会将责任一股脑推到他身上来,倒真教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其实梁淑甯心里想得很简单,赶紧将自己的错处坦白了,自领了罚回家去,站在这干晾着是好看的么。 “覃公子呢?”吕鼐先生开口,又问。 覃啸阳只仰头撇了撇嘴,闭口不答。 不说,好,吕鼐先生只笑笑,“那就罚你二人各抄《礼记·少仪》二十遍,下次交齐了才许坐下听课,如何?”顿下想想,又开口补充道,“你二人之中,只要有一人未完成,便再次加罚。” 梁淑甯心里这个气,虽觉得对自己未免太为不公,可跟先生顶嘴定还要加罚,眼下没旁的法子,只能忍气吞声应下,“学生领罚。”身旁的小霸王概是指望不上的,自己里外里很可能要抄够四十遍了,梁淑甯心头滴血。 从塾院里头出来,梁淑甯携了墨匣子便径直快步朝前走,恨不得甩开身后那个瘟神几里地才好。 可惜覃啸阳是出了名的二皮脸,“梁家小姑娘。”在后头唤她,嗯,“良家小姑娘”,这个称呼还挺合适她,覃啸阳想着。 梁淑甯懒得理他,那人便得寸进尺,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梁淑甯转过身来,蹙着眉头丢他一个眼刀子,没好气地,“有何贵干!” 覃啸阳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竟真的生气了,仔细看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居然还隐隐噙着泪花,不会是要哭了吧,天地良心,他覃啸阳可是最怕看到姑娘家家掉豆子了…… 有些手足无措的想着怎么哄人,本来想使唤她替自己多抄几份儿的坏心思此刻全都没了,覃啸阳挠挠头,“梁家妹妹,你可别哭啊,你方才朝我扔纸团儿的时候可不长这样儿!”想要安慰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有点变味儿了,可他又没哄过姑娘,少不经事啊。 梁淑甯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心性,上辈子虽然周双白对她不冷不淡的,可也从来没让她出这样的糗,这厮居然还又脸有皮地叫她别哭,梁淑甯心里安抚自己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要是被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惹哭了,真就太丢人了。 可越这么想,就越不争气,眼见着那豆粒大的泪珠儿就要噙不住了,梁淑甯瘪瘪嘴,抡了袖子赶忙去擦。 此时,一只有力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要往身后带。 梁淑甯却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便要躲开,周双白凝目瞧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想不清,究竟几次了? 好像每一次,她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想要挣开他、躲开他,这次不容他迟疑,反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过来护在了身后。 那细腕不盈一握,被他的指节紧紧圈住,小姑娘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服帖地站在他身后,正愣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是何人?”覃啸阳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面前少年的眼神已经冻得冰块一般。 “我是她哥哥。”周双白不想同他废话,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身后的梁淑甯最是了解,现在的周双白是真的生气了,旁人真真惹不得的。 覃啸阳自知理亏,没想到人家正经哥哥这下找上门来,真要在人家府里和主人家打起来也委实不丈夫,嘴上却也不想落了下乘,撇撇嘴道,“有哥哥护着就这么了不起?我寻思也没怎么你吧……”覃啸阳纳闷儿了,这小姑娘家家怎么这么容易哭鼻子呢。 周双白的眼神愈发没耐心起来,那覃啸阳毕竟不是个傻的,也知道事情严重了都不好看,没说两句便撒腿开溜了。 只留下梁淑甯同周双白二人面面相觑,这会儿梁淑甯倒真是欲哭无泪了。 梁淑甯先是试探性地轻轻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腕,他这才反应过来,旋即便松开了挟制的手指,像是放开一片松软的易散的云,怅然若失的感觉,他不喜欢。 虽不得梁植宠爱,可毕竟也是娇养出的女儿家,她的皮肤极嫩,情急之下被他这样一掐,出现一道浅浅的红痕,梁淑甯有意无意地揉着腕子,氵显过的眼里有一种羸弱的美。 “多谢周哥哥,不止一次帮淑甯解围。”梁淑甯懂事地朝他致谢,不仅刚才,还有在课上那次,被他圈住的心悸仍在,此时感激的神情却是发自真心的。 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若真能有一个周双白这样的哥哥,其实是极好的,该有的照拂庇佑,任一样他都绝对有能力给。 可眼前的周双白却是在生气的,嘴角轻松地微微勾起,眼神却如深潭一般幽暗,不同于方才跟覃啸阳对峙时的生气,此时的周双白正隐忍着的怒气,非常隐蔽克制。那些微妙的小动作,在梁淑甯看来总是最熟悉不过,她几乎洞悉他泄漏的任何一点情绪。 可是,她想不通,他这会儿为什么要生气呢? 第九章 梁淑甯心里回想着方才自己说过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人的怒气来得竟是毫无道理的。 许是他讨厌见着别人哭呢?梁淑甯在心中默默揣测着,前世他再怎么对自己爱搭不理,她心里再怎么委屈,似乎也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 因为周双白并不会是那种会同情弱者的人,前世作为他的妻子,虽从未曾干涉过他的事,但见证他一路为官,隔三差五也会有各色各样的人跪伏于门前,求他高抬贵手放得他们一条生路,那恸哭声教梁淑甯现在想起来,还是挺瘆人的。那会儿周双白只寒着一张脸,转脸竟命门房的下人放了恶犬出去咬他们,梁淑甯几乎越想越笃定,一定是他瞧见自己哭了,看着心烦才生气的。 梁淑甯素来有些怵他,忙得心虚地悄悄抬了袖子,揩去脸上的余泪。 周双白原本正凝着她腮边那粒剔透的泪珠儿出神,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人掉眼泪似的稀奇,那眼下的边缘沁得发红,鼻尖也是,羽睫氵显漉漉的,可怜兮兮倒像是谁家趁雨夜里丢出去的猫儿似的。 最惊奇的,还是他方才那股子莫名的怒气,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因何而恼,恼方才那个混小子欺负了他的这个便宜妹妹? 不能,梁家的人其实跟他有何干系?说不上来心头那点憋闷,硬要剖开说呢,居然是有点气第一次惹哭她的,居然是别人。 周双白有些被自己内心的想法震动了。 不知不觉盯着的那颗泪也被她偷偷揩尽,看她强逼着自己恢复正色的模样,仿佛要跟方才那个哭鼻子的人彻底撇清似的,只有通红的鼻尖出卖了她,一双葡萄眼盯着脚尖,似乎有点怵他。 要哭不敢哭的模样,像是比方才更委屈了。 周双白不好说这会儿心里居然有点自喜,她这委屈是为他吓出来的。 只是,他几时觉得自己这样卑鄙。居然站在这,是想跟方才的小子竞着谁更有能耐欺负小姑娘? 周双白太阳穴上一跳,忙敛回自己那些足令人羞愧的心思,适才的闷气也雾散云敛了,周双白也怕她又哭,刻意放轻了语调,温言软语道,“不必谢。” 眼波往她身上一转,见小姑娘的发间有一束还翘着,想必是堂上睡乱了还未来得及整理,周双白也没多想,缓缓抬起手想为她捋一捋顺。 梁淑甯见他抬手,后颈子又忍不住梗起来,整个人像只绷紧的弓似的,可那手很快轻轻地落了下来,抚了抚她的头顶,便又撤了回去。 甚至梁淑甯还没来得及想到如何对应,那大手的余温便在风中涣然消释了,竟很是温柔。 这样温暖的周双白是她所不熟悉的,现在想来,大体上他也是很斯文和煦的一个人,不过前提是同他做兄妹的话。 梁淑甯眼中的落寞只维持了一瞬,有个周双白这样的哥哥,似乎不赖,只是这想法有点危险。 “淑甯妹妹近来,似乎不大一样了。”周双白沉吟半晌,开口便打断她思绪,用的却是肯定口口勿。 这话问得,教梁淑甯忍不住一激灵,方才做兄妹的想法实则还是作罢吧,在这样颖悟绝人洞察世事的周双白面前,一举一动都得在他的审视之下,这种紧迫感可并不喜人。 梁淑甯只能又揣出那副颇客套的浅笑来,“没有啊,周哥哥为何会这样觉得?”她将这球丢回去,不肯定也不否认,自然也就毫无破绽了。 周双白扫她一眼,眼神里的情绪不清明,偏又语气轻松地,“你原先可是叫哥哥的。”而不是什么周哥哥。 被当场戳穿的梁淑甯面色终究不大好看,周双白看她发窘,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暗喜,周双白对自己反常行径颇为鄙夷,可一瞧她那副惴惴模样,好像又没觉得什么事情能这样有意思。 清了清嗓子,沉声添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淑甯只将我当作自家哥哥便是。”周双白这话说的很是诚恳,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她看着他时眼睛里的戒备,那里原本是清澈见底的。 梁淑甯听了他的解释,一颗心才从烤架上放下来,“淑甯明白了,平日里说话不受斟酌,若是得罪了哥哥,还请哥哥见谅。”小姑娘一字一句认真答复道。 说话不受斟酌?怕是要少得一语千金了。周双白腹诽,却因她后面那两声哥哥叫的,心里又莫名有些高兴。 周双白不作声,只伸手帮她接了手里的墨匣子,看这样子是要送她一程?轻&吻&喵&喵&独&家&整&理&,也不大好再开口拒绝。梁淑甯长得晚,身高这会儿只到他月匈口,他此时是背对着,那股压迫感便轻了许多,周双白顾及着她人小腿不长,便故意走得慢些,也怕将她甩开了,兄妹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凝霜阁走,画面倒是极为和谐。 - 这日,正值梁植休沐,书房里,他差人请来自己那位义子,面前摊一盘棋局,正对弈叙话。 梁植在书斋里,一身玄纹袄袍,使得两鬓隐约可现的白发更为显眼,梁植一双眼不大却透着一股入世的八面玲珑,更是何时都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笑意,概也是他能在官场左右逢源,人际上吃得开的一项法宝。 叫周双白来叙话也是例行的,无他,边对弈边问问课业谈谈国政。毫无疑问地,梁植心里对自己这位昔日旧友的儿子是十分欣赏的,才学比起周黎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很难得的,没遗传了他父亲那股子不识时务的酸腐。梁植播下一颗白子儿,心中尤为自得地盘算。 “我且听仪儿说了,前几日那淑甯在堂上惹先生不快,还因此累了你。”梁植想到自己那个木讷寡言的大闺女,便是一肚子不满,她身上竟没一点儿是随了他这老子的。 “无碍,都是自家妹妹,况淑甯也并非有意。”周双白两句话解释得清楚,白皙修长的指节与指尖的黑子辉映,将棋子点在金角,眼神漫漫落于三线四线,其上他已占了一席。 梁植笑笑,“我认双白为义子,可并非是这梁府缺了香火,想那丰哥儿如今也该牙牙学语呢,”起手利落点在盘上,三线拆二自围了一圈,“若是听到你方才这话,仪儿怕是该伤心咯。” 梁植抬眼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他不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周双白自然清楚,这梁植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瞧他自小困苦,招赘入府,只是想用女儿便将他缚住?未免有些痴心妄想。况身为男子,一心倒靠着女人投机取巧,未免太过昏聩无能,周双白这么想着,只对梁植更深了一层鄙夷。 心里思量而面上不显,只淡淡道,“淑仪妹妹才多大年纪,您未免操之过急了。”再落一子,棋盘上已现见机夹攻之势。 梁植听了,面上神色一敛,显得多少有些不悦地打趣道,“怎么?是双白瞧不上我的女儿?”手上星位挂角,像是想逼他束手就擒。 “双白不敢,婚事自然听从长辈之命,只是眼下科考为重,来日方长尔。”周双白只同他迂回,盘上则以单关定式应对。 梁植瞧了眼下棋势,也不免暗叹奇才,倏尔朗笑出声,也算自己找了台阶下,赞道,“双白此言不虚,大丈夫志在建功立业,又岂能教儿女情长牵绊了阵脚?” 说什么女儿谈什么舐犊之爱,在他梁植的眼里,不过也就是手里笼络人心的棋子一般,高嫁攀附权贵,或是网罗可用之才,梁植这老狐狸满眼满心想的只有如何能在京中更行一步罢了。 周双白的脑海里,却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那张兔子般委屈的小脸,只是不知往后梁植意欲如何摆布她的命运?送与京中权贵为妻妾,或是于科场年不问吉凶榜下捉婿? 想她那一副天生好拿捏的模样,日后若是受了委屈,又当如何自处?周双白的心思倒愈发飘远了。 “双白,为父这番承让。”梁植赢下此局,也知道是缘于周双白方才的神不守舍,只半玩笑半带认真地同他道,“下棋和做人说来也像,左右逢源总最适宜,左右两边各留好拆二的点,人才不会一条道儿走到黑。”梁植可不希望这小子,再步了当年他亲生老子的后尘。 “双白受教。”周双白拱手承礼,敛下的眉目中却神情难辨。 第十章 周双白与梁植作辞,行到了屋外冷风迎面过来,人瞬间清醒了不少,忍不住拧起眉心来,她日后的前程又与他有何干系? 确切地说来,这梁家的人与事都与他不相干。想这梁植迎他入府,左右也不过是想为自己手里握张底牌罢了,纵使他并非当年亲手害死周黎的凶手,却也洗不了干系,梁植怕旧案重翻也怕上头卸磨杀驴,无非为自保罢了。至于这幕后的大人物,也正是周双白入京的真实目的,说白了他与梁植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周双白收回了远眺的视线,淡漠地转过脸去,也顺手根除了那些反常的念头。 - 梁淑甯自然不知道周双白也有为她费神的时候,就算是告诉她,估计也是不信的,因为这几日她已经自顾不暇了。 几天来,都是点灯熬油地抄那吕先生罚下来的课卷,抄到二十多遍,只要瞧见开头那“闻始见君子者……”几个字,手就忍不住地酸痛起来,重活一次没被周双白给挫骨扬灰,倒是被这不知哪里来的覃家小霸王坑掉层皮,灯下的梁淑甯狠狠地打了个呵欠,这覃啸阳在她心里已经快要跟周双白并列,日后遇着定是得绕开走了。 “小姐,要不认秋来帮您吧,吕先生总不会一份份儿的仔细瞧的。”虽然自个儿字丑,比不上自家姑娘,可看着梁淑甯这么日日焚膏继晷地,怕是会把身子给熬坏了的。自家小姐性子静,却偏又倔强,什么课业不课业的,大不了哭几鼻子揭过去便是了,想那什么吕先生也不至于和小姑娘家这样较真儿的。 “不用,左右剩不了几份儿,我自己写了,权当留个教训。”日后一定要离覃啸阳远一点,梁淑甯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抬头语气认真地,“认秋先去歇下吧,受罚的是我,这几日倒尽教你陪着受罪了。” 认秋这厢还没出声,却被屋外头进来的晴玉给打断了,“要说我这命也是苦,想这上元将至,听人说是今日下午老爷又给二姑娘院里下了赏赐,可是连个烧火的都有份儿呢,可怜了我这大半夜忙不迭铺床整褥的,想我这份子忠心也是入不得主子眼了。”这梁老爷一年才能来这凝霜阁几趟,晴玉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她心里只把梁淑甯当个孩子瞧,还是个开不了窍的呆呆。 认秋听她这话里话外地,倒有脸跑来给大姑娘上眼药,看大姑娘温吞竟欺到主子眼前来了,一股子爆炭脾气冲起来,朝着晴玉就是一计眼刀子,“您有本事,怎么不回仪云阁侍候去?怕是有人那副谄贱模样,连姨娘见了都不堪入眼。”认秋人小,嘴巴却厉害得很,里外里贬损了好几位,毫不留情地戳晴玉的肺管子。 晴玉毕竟是个姑娘家,被人这样刮着脸面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揪着认秋便要出去理论。 梁淑甯搁下手中的笔,眼底冷了冷,开口道,“莫要吵了。”两个丫鬟这才撒了手,瞧着大姑娘的脸色有些不对了。 晴玉知道方才自己话说得过了,有点心虚,却又懒得在大姑娘这软蛋面前伏低,只梗着脖子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她可不是府里那些个随随便便能打能发的下人。 晴玉的话倒也给梁淑甯提了个醒儿,晴玉她性子爱得罪人,贯是在凝霜阁院儿里当值的,也不大教她出去走动以免生事,怎么今日下午那仪云阁的受了赏的事儿,挨着傍晚便传到了她耳朵里。梁淑甯心里思忖着,晴玉从仪云阁过来,未必不受二妹指使,来时刻瞧着她这边的风吹草动。 “府里的都知道,我这里比不得仪云阁,可我身为梁府的嫡长女,父亲大人公务繁忙我总不好事事去扰他清净,做儿女的要时刻想着替父亲分忧才是,”梁淑甯扫了一眼面前的晴玉,发髻梳得油亮,上缀着几根莲花灯座簪子,里头的玉蕊瞧着成色不次,勾唇笑笑道,“你二人都是我院里得力的,尤其是晴玉,虽是新拨来我这儿,可是连父亲都曾在我面前夸过你秀外慧中的,这几日我罚抄也劳你们辛苦陪着,我这心里自然也过意不去,既然晴玉方才提了,你二人便各自从院里月例钱里调出一两银子,拿去买了簪花戴吧,也算节庆将至,做主子的一点心意。” 晴玉听大姑娘的话,没想到那老爷竟还私下里这样夸过她,立马是喜出望外,心里那点登云梯的念头又像是火捻子似的被点燃了,忙得对大姑娘福了个身,笑道,“奴婢谢姑娘赏赐,奴婢往后定不负姑娘所望,尽心尽力侍候您。”嘴里说着还挑衅似的乜了身旁的认秋一眼,说了过头话又如何,大姑娘还不是拿她没辙么。 晴玉喜滋滋地退下,认秋则留在屋内继续掌灯侍候着。 梁淑甯瞧了一眼认秋因气闷鼓着老高的嘴,笑着逗她,“你这嘴啊,再往外撅着点,概是能挂油壶了。” “姑娘!我原以为您改了些脾性,可方才……”认秋气得捶了下大腿,有些气急败坏地,“您就打算这么纵着她!” 梁淑甯捏了捏认秋的小手,好似在安抚她心中的闷气。 片刻又扭了腰去剪那烧着的烛芯子,火舌的焰芒在梁淑甯的脸上晦明闪动,认秋只听得灯下之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烈火烹油,盛极必衰,她正兴盛头上,这灯油我便给她不断添着,想必离那迸裂之时也便更近些。” “认秋信姑娘。”认秋虽然不晓得大姑娘话里全部的意思,可也隐约能感觉到,姑娘嘴上不说,凡事心里都明白着呢,就为了照顾她的小脾气,难得蹦出的这几句,都显得那样神妙。 自从姑娘落了水之后,认秋总觉得自家姑娘哪儿不大一样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就是让人莫名地放心,相信主子不日便将晴玉那蹄子给拾掇了。 - 这天是阖府该给老太太问安的日子,梁老太太不近人也贯怕麻烦人,索性每月就定下一次省安的日子,也免去儿孙们晨昏定省那套辛苦。 梁植是同周双白一道,从书房过来的,看着梁淑仪一早就到了,正偎着老太太身边有说有笑地,心里觉得满意,自己这二女儿性子活络,随他。可转脸瞧了瞧周边,没见着那大女儿半点影子,眉间不禁打了个疙瘩。 那梁淑仪见了父亲的脸色,自然是捉住机会,朝着老太太明知故问道,“祖母,大姐姐怎么这会儿还未到啊?怕不是路上遇着事儿给耽搁了吧?” 周双白冷眼瞧着,方才进门他扫了一圈儿,没瞧见那姑娘,便耷了视线,事不关己。 “你姐姐这几日受了风寒,一早儿便差人来报备过了,我便教她在院儿里养着,莫要走动了。”梁老太太答道。 病了?那默下的眼神稍动了一动。 “咳,这是大姐姐惯用的了,每次来给祖母请安,哪次不是病了就是睡过头了,可正经准点儿到过么?”梁淑仪留意着父亲面上的变化,拿开玩笑的语气挑着话头子。 也成功挑起了梁植那股子隐怒。 第十一章 自从这窝囊大姐落水害得她挨了手板子后,梁淑仪可是时刻惦记着何时能出上这口恶气,偏巧这几个月梁淑甯像是脑袋瓜子显灵光似的循规蹈矩,教她无从挑错。只可惜那人怂志短的脾性一时半会是改不掉的,这才没好几天呢,就该打回原形了。 “原本以为那次先生小惩大戒后,姐姐也该有所收敛的,没成想,这才几日又……”梁淑仪旁扯着那日家学里的事来说,她知道父亲最好面子,那草包大姐被先生当众罚了,也定教父亲没脸。 这不,她左右撺掇两句,那梁植的手指头就气得忍不住上下叩桌沿儿了。在梁植的眼里心里,对这个素不爱亲近人的大闺女是一百个嫌弃,原本只当是块木头雕的,百无一用地放着便是了,可这一回回地尽教他蒙羞没脸。要知道在本朝极崇尚孝道,若是家风不严,纵出她这样不孝的孽子,传出去再被朝上言官添油加醋参上一本,他这条道怕也就快走到头了。 梁植心里越想越是闷躁得慌,加之梁淑仪拐弯抹角有一句没一句地撺掇,心下立时想别不是这孽子仗着自己嫡女的身份,故意拿乔的罢!看样子今儿这次,真是不罚不行了。 梁植脸上皮笑肉不笑地,“母亲,儿子这儿给您问完安,同仪儿得去趟凝霜阁,瞧上一瞧。”咬着牙关,哼了这么一句出来。 梁淑仪听了心下叫好,今天可得好好看着父亲怎么揭她的皮呢,面上却恹恹地,“是呢,姐姐身子骨这样弱,直教人放心不下。” 一旁的周双白冷眼瞧着这一家子,心里只生出厌恶,带了个温早课的托,便拱手出去了。 老太太瞧着周双白走远了,才叫住那也正欲往外走的梁植父女,“去了凝霜阁,是去探病呢,还是去喊打喊杀?”老太太使劲杵了下手里的龙头杖,语气已经不善。 周围的嬷嬷丫鬟都震了一下,连梁植也被吓一跳,老太太原先可从没跟他红过脸,急道,“母亲这说的什么话?” 被一句话激得又忙回原处坐下,梁植脸红了又白,劝道,“母亲,您不知道这其间厉害,若是一味纵着她,怕是要闹出个不孝的名声来,届时全京城都要看咱们家的笑话!” 梁老太太心里也有股气噎着,只哼了声,“行,那我跟你们爷俩儿一块去,顺带也瞧瞧甯丫头。”说着便差着胡嬷嬷传人传辇子,今天她非得护上这么一回短。 徐小娘人柔弱弱地瞧着这阵仗,出了回声,“甯姐儿正病着,她院里只怕会过了病气,老祖宗还是别去了罢。” 老太太不作声,只乜了她一眼,概是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那徐小娘便缩缩脖子,不敢作声了。 梁淑仪正等着看好戏,却不带自己亲娘跟着搅局的,也朝徐小娘使了个眼色,教她莫要掺喝。 梁植心里也气不过,索性也就答应下了,这老太太毕竟不是他正经嫡母,若是发现大丫头确是装病,他做老子的罚她天经地义,谁来了都管不到这道上。 一群人便这么乌泱泱地往凝霜阁涌去。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进院子呢,便瞧见门口半坐着个煎药的丫头,一边熬药一边抹着泪儿呢,定睛一看,这人竟是晴玉,在场的都知道这丫头的泼辣,这会子竟眼泪涟涟小白花儿似的,倒是新鲜。 “你哭甚么?”梁植对这号人有印象,她娘罗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 “老爷,您可来了,大姑娘坐着烧呢,人都快糊涂了,也不肯瞧大夫!”那晴玉说话语气向来夸张,一双媚眼梨花带雨的,也不忘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男人瞧。 梁淑仪可瞧不得这幅轻贱模样,打断道“昨儿还好好的呢,怎能说病就病了,竟还有这样巧呢?” 晴玉拿绢子抹了把脸上的泪,引着主子们进屋来,“先前身子就不畅快了,养了几日不见好,赶上今天抱了大恙了。” 梁淑仪也自是挺月匈抬头地,倒要来屋内瞧瞧她耍的什么把戏。 等进了屋,亲探了额头,那梁植才相信,自己这大闺女确是病了。不大点的人儿,脸颌瘦削,头上烫得吓人了。 祖母见了孩子可怜模样掉起泪来,认秋瞧见了也忍不住在一旁偷偷啜泣。 梁植看了心烦,叫了认秋来问话,“既然病了,怎么就不请大夫来瞧瞧呢?”在梁植眼里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那认秋揩揩泪,“老爷明鉴,我家姑娘知道今天是定省的大日子,今早意识还清楚些,只说身子不打紧,切莫要一大早便惊动一大家子,自等了午膳后,再去劳烦管事的领牌子出府请大夫便是。”泪珠儿像是断了线似的,擦也擦不尽了。 梁植大手一挥,只道,“还愣着,请大夫去啊。” 梁老太太握着淑甯的小手,心里疼得紧,正色朝靠外的淑仪道,“你母女二人先回去罢,我同你父亲还有话要说。” 等旁人屏退得差不多,那梁老太太只乜了梁植一眼,叹道,“我自知不是亲生你的,从来也不想麻烦不想多言,今儿有些话却要对你不住了。” 梁植一听这话头子,便知道事态严重,梁老太太娘家是京中勇毅侯,虽三代袭爵,也不算正经嫡出,却也是有头脸的人家,有她在一日,这梁家在京中便稳健一日。面上一凛,“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了。” “淑甯母亲走前,拉着我的手,只求我这老婆子能护着她到出阁,那年她才多大啊,落葬的黄纸还未烧完她拽着袖口问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梁老太太拿绢子拭把泪,“她后头长大了,性子是静僻了,可权当她是棵草木罢,这偌大的梁府怎就偏容不下她了呢?景儿是多好的孩子,想她当年是怎么待你的,就算你不瞧在我的面子上,也万不能忘了她临终啼血的嘱托啊。”梁老太太愈说愈激动,手心拍着头上的护额,已满脸是泪。 梁植听了老太太的话,脑海里也想起那个温柔端方的女子冯若景,记忆里永远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又低头瞧了瞧昏睡的梁淑甯,那容貌生得又何其相似,“…儿子知错了。”梁植的心里头一回涌上了愧疚。 想那冯家待他不薄,入京启用也多托了冯家太爷的脸面,若是传出苛待丧母嫡女的新闻,他梁植可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小人了? 另一边,认秋出了凝霜阁,快步行了一阵儿,这正捂着月匈口喘着粗气,她四处瞧了周围,才在假山背后掘出一个坑来,将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都倒了进去,用枝杈狠狠地捣碎,这才又覆了新土盖上去,用脚压实,四处张望着走开了。 认秋走后,那玄青色衣袂翩然而至,骨节分明的手从近旁的白鹃梅上折了一杈下来。 待他看清了那坑里碾落成泥的东西,蹙了蹙眉头,半晌又叹了口气,说她像是好拿捏的,竟教他瞧错了,只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也亏她想的出来。 这马缨丹若是用得剂量不对可是会出人命的。 横竖不过想杀杀旁人威风,却伤自己身子,值什么? 他又亲自将那处填好压实,弄得玉节似的手上一阵泥泞,自到一旁的水榭边盥手去了。那透绿的涟漪间映出周双白的那张脸来,多管闲事,他在心里骂了一声,也不知是说谁。 第十二章 待认秋办完了事,请了郎中回府,一帖子药下去,梁淑甯的病便好了大半。 那边吩咐着晴玉熬的整参也已喂好,正端着朝里屋来。梁淑甯素来知道她的,晴玉这丫头自有心眼,又撒得开面子,顺带着也想在梁植面前露脸,用不着她多暗示,提个马扎儿出去自唱出一趟苦情戏来,上回那一两银子也算是没白赏她。这会子,那眼泪擦尽了,妆面儿发髻也重新整过一番,扭着腰端盅子进来,概是早揭过方才那茬儿了。 梁淑甯瞥了一眼面前的碗盅子,里头的一颗整参特意被人片成了片儿,稀汤寡水的,明显不够一整根的分量,在这里头使聪明撇油水的还能有谁呢,梁淑甯抿了一口勺子里的参汤,抬眼去瞧面前的晴玉,虚弱地笑笑道,“听认秋说你今儿上午哭了一鼻子,这会儿不去歇着,还特意给我喂了参送来,真真难为你了。” “姑娘说的什么话,只要能为姑娘好,教奴婢做什么都乐意着呢。”更何况其间还有的是油水可捞,那晴玉素来爱占些小、便宜,偷吃偷拿也是惯了的,这会儿大言不惭地给梁淑甯回道。 梁淑甯听了也笑笑,显得极为受用似的,轻嗽两声道,“晴玉待我的我都记着,日后也定不会短了你。” 晴玉一听这话美滋滋的,心里想的却是,她可不甘心一辈子屈在这儿给人端茶倒水,飞上枝头做别人的主子才是正经事儿。 自从那日往后,梁植倒真是良心发现了一样,几天都接连不断地往凝霜阁差人送补品药品来,是要弥补对梁淑甯多年的亏欠,还是想到亡妻良心不安,就不得而知了。 大姑娘这边得了主君恩赐,仪云阁的那位听了可真比掴到自己脸上还难受,那日她娘俩走后也不知祖母同父亲说了什么,继那起父亲像是故意疏远着仪云阁似的,倒也没明说她有意搬弄是非,可这却更教梁淑仪心里没底了。 徐小娘又惯常是个没主意的,看这梁植好几天了不闻不问地,心里早就着急忙慌,忍不住问道,“老爷那是气上咱娘俩了?仪儿你也是的,没事别总去找凝霜阁的不自在,她毕竟是个嫡的……” 梁淑仪瞧自己母亲这幅不出场的怯模样就忍不住来气,“什么嫡的不嫡的?若是娘能争口气,谁又想当庶的?”一句话把徐小娘冲了回去,梁淑仪钻营的性子显然是承自梁植的血脉,叹口气道,“现下我跟丰哥儿养在娘膝下,您没觉得火烧眉毛也是正常,可谁能说准这以后的变动,您甘心我和丰哥儿一辈子于人后才能叫您一声母亲吗?” 徐小娘紧了紧手心,做母亲的自然是想好好护着这一双儿女,“可眼下你父亲恼了我们……” 梁淑仪上来捂住徐小娘的手,眼神朝一旁的摇床里瞧,轻飘飘地,“丰哥儿在咱们仪云阁里,您有什么可愁的?”成竹在月匈似的。 徐小娘瞧着自己女儿脸上讳莫如深的笑容,又听得她来一句,“再过些天,就说丰哥儿身子不适,请了父亲来瞧瞧,不信他不来。” - 梁淑甯这日仍是来了家学报道,只因不想再拖累了课业,这么一天天下去只怕积重难返。 认秋却不这么想,上不上学又有什么打紧,自家姑娘眼下养好了身子才是最紧要,上回虽然教二姑娘碰了一鼻子灰,可自己也没少遭罪,大冬天的用凉水擦身子,认秋心疼得不行。教冯嬷嬷帮着劝,冯嬷嬷却说现下姑娘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已有了主见,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听主子吩咐便是了。 认秋瞧瞧自家姑娘清减的模样,放心不下地交代,“吕先生不准下人在旁侍候,若是手炉脚炉的炭烬了,姑娘要记得添呢。” 梁淑甯朝着认秋抿嘴一笑,拿她打趣道,“知道啦,小小年纪就这样啰嗦啦,看以后谁家敢要这样的娘子。” 认秋被她这样一逗,有些害臊,“姑娘您尽瞎说,认秋要服侍姑娘一辈子的。” 梁淑甯眼波微闪,前世到死也没能给认秋安排一门合衬的亲事,自己走得突然就这么留她孤零零的一个,倒真耽误了她一辈子,这辈子说什么她都要护好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这学堂比不得家里,梁淑甯坐的位置又靠着窗,冻手冻脚地缩了一上午,身上着实有些酸痛不爽。帘后的小姑娘恹恹的,周双白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瞧着,却不经意发现前座也有个人正回头往那边张望。 好不容易捱到放课,要交上次罚的抄写,梁淑甯还不便走,看那吕先生粗略点了缴上来的份数,精神有些不济地又听他道,“双白,来细瞧这堆里有没有别人代笔代写的,若是有再酌情加罚。” 梁淑甯知道,这是吕先生开恩想放那覃啸阳一手,他那个样子若是能安安稳稳抄个二十遍才真是出鬼了,可怜了她,可是抄了足足四十篇一篇不差呢。这么哀叹着,眼见着周双白到身前来,一股雪松木的味道围绕过来,这味道梁淑甯心里是熟悉的,前世痴迷,如今却是退避,忍不住步子悄悄朝后缩开了一毫末。 眼尖的人却发觉了,周双白眉头微跳一下,总之不是高兴的意思。 周双白细点了一下,不多不少共是六十份,除四十份同种笔迹之外,另二十份大约是吃百家饭得来的,歪歪扭扭不说,同一页里不同笔迹也比比皆是,周双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岔开话题道,“淑甯妹妹的字进步不小。” 被点到名的梁淑甯微微抬了下头,又垂下去,谦逊回道,“还亏了哥哥的字帖。”前世到死也没盼来的一句肯定,今生倒是等来了,还格外得早。 周双白笑意不达眼底,手指随意翻动着纸笺,只是这样的字,没有三五年的功夫,怕是出不来吧?眼前人嘴里愈发没有几句实话了,只是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梁府里,藏着这样心思深沉的,竟还是原先那个怯手怯脚的大姑娘。周双白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不知是因为看人看走了眼,还是觉得被一个小姑娘戏耍了,那眉间的阴霾更重。 过了抄书这一关,覃啸阳算是松了一口气,原先他可是一概不惮这些的,身上虱子多了谁还怕痒呢,可一想到那丫头可怜兮兮的眼神,还是想着法儿给凑齐了二十份,这里面他自个儿亲自动手抄的,可还有八份儿呢,差点累断筋了,就是打八遍意形拳也不能把他折磨成那样。 这会儿覃啸阳又在后面叫唤,“梁家小姑娘。”这次不管怎么着,她总该承情谢谢他没掉链子吧,覃啸阳美滋滋地想。 梁淑甯真不想理他,身上又不舒服,只想早点回院里躺下,他这样叫喳喳地引得周围人侧目也不好看,索性静默着停在原处,蹙眉看向他有何示意。 “我方才瞧你独自抄了四十份儿,真没想到,你这么不信我呢?”覃啸阳嘴损,也分不清跟人熟不熟,因是头一次按着先生布置的罚了,总觉得该有人讲他点好话。眼前的姑娘在阳光下只像是白得透明了,视线从那绒绒的鬓角转到冬日里发红的鼻尖,最后落在淡淡的唇色上。覃啸阳盯着这丫头像是在看小时候捉住的蜻蜻膀子,都泛着同一种脆弱又绮丽的光泽。 这半大小子一副颇自豪的模样,教梁淑甯看了觉得幼稚,敢情被先生罚了在他这比中了举还面上生光呢,“还是信自己可靠些吧。”语气有些冷淡。 覃啸阳回神过来,既没讨到好心里难免不满,小孩子脾气正想发作呢,见她顿了顿又开口。 “原上次就该说的,覃公子和我并不熟识,以后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近日身子不舒服,淑甯先告辞了。”梁淑甯精神恹恹儿地,作了福便转身领着丫头走了。 覃啸阳被这么晾在原处,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窝囊过,第一次想同人讲个和,也第一次这般自讨没趣了,看看这姑娘单薄瘦削的背影,风一吹只就怕没了,又想起她方才略带病容白瓷一般的脸,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儿也使不上力。 周双白从塾院里出来,恰好瞧到这幅画面,紧了紧手里的书册子,转开视线嘴角却沉了下去。 第十三章 不知是不是前日马缨丹下狠了剂量,还是这学堂的风着实刁钻,梁淑甯回了院里便结结实实地病了,这回病来如山倒,是一点水分都不掺的了。就算是梁淑甯再怎么一心向学,眼下的身体状况却是撑不住的。 便老老实实地呆在榻上将养,每日除了喝药用饭便是阖目歇着,却始终不见大好,也谈不上多大的不舒服,饭用得下,觉也睡得着,只是梦多,天南海北各样怪梦在脑袋里囫囵,成日里浑身上下酸酸的,提不上劲来。可梁淑甯硬憋了几日着实受不住了,总觉得这中午精神活焕一些,便缠着认秋扶她好歹也在院门前溜达溜达。 梁淑甯围着斗篷,有风毛裹着,只露出这巴掌小脸来,靠坐在廊前远远地瞧着塘子里的枯荷败叶,透了透气这会儿心情尚不错。认秋突地想起方才出门仓促忘了将暖手筒带出来,又忙得回去取,而梁淑甯好不容易从院子里出来一趟,体力也不济,便坐在原处等认秋回来。 她一个人独零零地坐着,将头靠在栏杆上,欣赏着这满塘的破败,擎雨盖凋落空余老柄,残红败绿皆零落泥沼,梁淑甯不酸也不腐,也不值瞧着这景就无缘无故地伤春悲秋起来,只是眼皮子愈发有些重,也顾不上风口不风口,便倚靠在栏杆上阖了眼皮静坐。 认秋回来,只是一小会儿功夫,看了这情境暗叫声不好,赶紧推醒自家姑娘想扶回屋里歇着,刚触着身上认秋就慌了神,姑娘这是又浑沌了。 认秋当下急出一身汗来,可她人小背不起姑娘回院,若是再撂下姑娘回院里叫人怕又耽误个半刻,再酿出大祸来,当下只能扯着嗓子求救,凄厉厉地,只盼着附近有没有恰好当值的下人能过来搭把手。 认秋鼻尖沁得满是汗,带着哭腔谢天谢地还真是神降救星,不是别人,正是竹枝阁的那位主子,双白哥儿。 她已经连着三四天未去家学,周双白为何会恰好在附近出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旁的。看着小姑娘发白的嘴唇紧抿,触到身上烫得厉害,周双白月匈口毫无预警地闷堵起来,扑山倒海的心慌竟有些掩饰不住。 梁淑甯这会儿其实隐约是存些意识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地睡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雪松木香气像是一个安稳香甜的茧,又像是那些来势汹汹的梦境,将她严严实实地包缠起来,她忍不住将脸贴在那人的身上磨蹭,凉凉的很受用。 周双白垂下眼看她,脚步却不敢歇,她此时的百般依赖教周双白也有些手足无措了,不知道魇着了什么,那两条淡眉蹙起来,竟从眼帘跌出两行清泪,唇瓣微启喃喃道,“……檀郎。” 周双白身形一顿,眉头彻底锁紧了。檀郎,他的乳名唤小檀,这件事怕是梁府上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 凝霜阁里众人慌张起来,烧水的哨声,煎药的咕嘟,有粗使丫鬟慌乱里不仔细碾着晴玉后脚跟,挨了耳光的响,一篇篇全交织起来。 显然这些杂声并传不到梁淑甯的梦里深处,似乎围绕着方才那股雪松香开始,她的思绪就跌落进湍急的琥珀川里,被迫着搅动不停了。 梦是毫无头绪的,小猫拨弄的毛线团一般,她梦见出事的那日,她缠着周双白正提议第二年要去净业寺观莲,最好是他两人同去,周双白没回绝她,给她兴奋坏了。转眼间宫里的池水便没过头顶,她的喉咙被人狠狠地扼住,疼地她叫不出救命。紧接着错综纷杂的画面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认秋知她死讯自断青丝入了庵堂,若嫔不日遭人投井溺毙,幽王谋逆牵及梁府,抄家破败充为官奴…… 她的梦里居然还出现了周双白,他在长灯下一夜无眠顿生华发,他与圣上于堂下争执摔碎御盏,终了是他虔诚跪伏于净业寺前,身后却满是坚兵利甲…… 再眨眼,净业寺白莲染血,净虚法师禅坐中圆目横睁,一声长叹,“周双白,你可知此番业障永世难还!” 手捂白绢咳出血来,他哑声道,“无妨。” “!”梁淑甯猛地从梦中坐起身,随即头疼欲裂,却听得周围认秋与冯嬷嬷的带了哭腔地,“姑娘,您终于醒了!” 梁淑甯捂着头半坐着,认秋忙得拿着织毯将她的肩头裹住,“姑娘,您可把我和嬷嬷吓死了,竟昏睡了一天一夜,姑娘现如今身上觉得如何?待我去把厨房喂着的小米粥拿来,总该垫垫腹再吃药的……”认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显然是梁淑甯醒过来把她高兴坏了。 冯嬷嬷转身要去给梁淑甯端药碗端粥来,指着认秋交代道,“姑娘才醒,说话小点声。” 梁淑甯有些呆呆地捏着眉心,额头上发了不少汗,烧也退下了,哑声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现下快到巳时,昨儿老太太来守了您一夜刚儿才走,您被双白少爷抱回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得就剩一口气了。”认秋压低了声量,可那股心有余悸仍在。 又是他,为何无论现实和梦里,竟是到哪里都逃不脱呢? 梁淑甯懒得仔细询那日的事,这会脑子清醒不少,慢慢掀了褥子下床,吩咐道。“认秋,替我篦头吧。” 认秋忙得拿衣裳来披她,姑娘神色淡淡地坐在菱花镜前,认秋不敢吵扰着她,小心翼翼拿着篦子梳理黑缎似的秀发,梁淑甯还在回味方才那个凄凉的梦,看着镜子里认真为她梳头的认秋,想起梦里她的结局,蹙了蹙眉索性闭上了眼睛,这定不能是真的。 认秋留意自家姑娘的表情,小心问道,“弄疼您了?” 梁淑甯摇摇头,却又听小丫头惊叫一声,像是吓了一跳,“姑娘,您这儿竟生了一根白发。” 认秋怕自家姑娘忧心,又添了句,“没旁的大事儿,姑娘肌肤生得雪白偶尔一根白发也是惯常的,恐是这几日不得安寝给闹的,大夫给您的方子里添了酸枣仁儿,保管用了睡得安稳,我这会儿帮您把这根掖在里面,瞧不出。” “拔了便是。”梁淑甯不太留意地答道。 “这怎么成?您没听说过,拔一根儿要再长三根儿呢!”认秋煞有介事地道。 梁淑甯被她逗笑了,“谁信那些个,教你拔拔了就是。”是,那些个不好的、不幸的,她梁淑甯一概不认,若是命运真不可改动,那老天也不会再教她重活这一回了不是。 只是从那些无章的梦境里,梁淑甯多少还是有了点旁的心得,既然周双白概是她命里定的劫数,一味躲着绝不是解决之法,以后她索性放开手脚,尝试与他以真正的兄妹相处,不求庇佑只求再无交恶,或许能尽早为自己寻到一条别的出路。 那日的噩梦一发,倒像是也卷走了梁家大姑娘身上的病气,没几日小脸便回复了水色,且这一发烧竟还有意外之喜,身条子又抽起来小一寸,整个人脆生生的粉藕一般,愈发清丽脱俗了。 梁淑甯在花厅里正慢慢踱着步,却瞧着小丫头读雨急匆匆地过来,禀道,“大姑娘,旁厅有客人特意来找您来了。” 心里觉得纳闷儿,自己病了这些天,之前也并未和人定了约,什么样的紧要事儿得特地寻到府上来。 走到旁厅的当儿,那女孩子的脸偏转过来,教梁淑甯心头一震,竟是倪若,这会儿的倪若远还未入宫为嫔,满脸都是稚嫩朝气。梁淑甯倏尔想起梦里倪若被人沉井的画面,心头一窒,却听得一旁还有别人。 “想来瞧瞧你,便借了倪若的风。”竟是覃啸阳。 第十四章 官场上的梁淑甯不大明白,只知道倪若的父亲上都护府都护比梁植高一品级,但考虑到本代重文轻武的风气,倪若父亲的官衔约得缩个半级。如今满朝文武多分为两派,一派是太子,另一系则是幽王,目前瞧着初入京城的梁植风向并不明显,但前世到后来,倒向幽王一派的趋势已经明朗。 而倪若家似乎始终中立着,但从后太子顺利袭位,她入宫为嫔看,也应当归为当今太子一派。两家政见上不对盘,并不阻碍小女儿们交往。梁淑甯原先性子极静,诗会上偶然结识了这位倪家小姐,二人境况相似年岁相仿,同为嫡女且生母去得早,便觉投缘结了手帕交。 倪若虽出身将门,性子却温柔敦厚,生得虽没有梁淑甯画中娇一般的容貌,却也是明眸皓齿眉如新月,月白方领对襟夹袄,上用金线编了云纹仙鹤,下裙是红绫百迭,袖沿的雪缎滚边与头上的羊脂玉簪两相辉映,倪若比梁淑甯长了两岁,身段出落起来,衬得梁淑甯仍像个奶包子。 “淑甯妹妹,病了这些日,现下身子可大好了?”倪若上前捏了捏她的小手,关切道。 梁淑甯点头应下,只是瞄了一眼旁边立着的覃啸阳,有些不明所以。 那倪若用帕子半掩着嘴,“这是覃啸阳,我的表弟,”倪若不知想起什么来,嘴角忍不住笑意,“特来求我这做表姐的带路,说什么都要来给往日同窗探病哪。”这京城还真是说大不大,一问皆是未出五服的。 那覃啸阳被打趣地半边脸烧起来,嘟囔道,“只比我生早两天便是了,做什么张口闭口的表姐弟,不怕人笑话。” “既你怕人笑话,那你非跟着来做什么?讨人嫌来的?”倪若掩着帕子拿他逗趣,还是头一回瞧见这小子害臊模样,很是新奇。 看覃啸阳白了她一眼,紧忙识趣地道,“淑甯妹妹,方才我带了胡地雪蛤交予你家下人,这东西刁钻怕她们侍弄不好,这会子待我去瞧瞧。”说完倪若便莲步轻移,出了偏厅。 这厅里四周都打了半边夹棉厚锦帘,一旁丫头婆子往来不断,况两人又都是半大的孩子,又离了七八尺远,也没什么太多的说头。 覃啸阳看了眼前病中初愈的姑娘一眼,抿了抿下唇,像是没想好怎么开口。那日被她晾在那心里憋着气,可接连好几日她都没来学堂,又搞得他心里有些惴惴的,总怕是因为自己玩笑没个度数,给人气出病来了。原先想不起是把哪家公子的头都给打破了,也没见他能这么反躬自责。 见他踌躇,倒是梁淑甯先开了口,“我不知覃公子是若姐姐的表亲,上次言语上多有唐突,还望公子海涵。”梁淑甯倒是落落大方地,毕竟一个小孩子,与他没什么可计较,况且人家还特意来探你的病总归要承情的,说实话,还挺让她意外地。 覃啸阳听了这话,看着这小姑娘装着大人模样说话,觉得又心疼又愧疚,在家就听得表姐交代了,这姑娘生母也不在了,阖府里爹爹不疼娘娘不爱的,也是苦命的,再结合着她那股弱柳扶风的气韵,覃啸阳只觉得欺负人家实在不仗义,他从来一根筋似的,倒没觉得自己这股子古道热肠是不是来得有点蹊跷。 “淑甯妹妹这话说得教我怪挂不住脸的,我还大你两岁呢,先前小孩儿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啊。”他常听人说总生闷气可是会短命的,梁家这姑娘生得是好看,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能早早就去了呢,覃啸阳心眼直,既然是要补偿人家,就带了好些个补品亲送上门来,下人都笑话这姐弟二人不像串门子,倒像是赶集会来了。 听他能这么说,梁淑甯心里也多少有些动容的,她上辈子就是心眼太小,凡事看得比天大,如今呢可不了,凡事多结善缘,日子过得去便就是了,朝覃啸阳笑了笑,“嗯,没那回事儿,我早忘了。” 她一笑,露出一排小糯米牙又给他看怔了,不得不承认梁家小姑娘生得很是可爱,有些像他七岁那年养过的长毛兔子,能让他的心总是不经意间柔软起来,“那日后你就当我妹子得了,你也别叫我覃公子,听着怪瘆人的,你就……”覃啸阳戳了戳脑袋,慢声补充道,“叫我一声啸阳哥哥。” 这句话说完,倒是他先臊了,家里属他最小,又是男丁兴旺,几个姐姐也早都出阁,想她能这样怯生生地唤他一声哥哥,心里还是很有些激动的。 只是还没听着梁淑甯的答复,便听了厅外有人过来了,扯着嗓子讥诮道,“我以为大姐姐病得厉害,没想到刚好就同一个外男在这认起哥哥妹妹来了!” 梁淑甯皱皱眉头,自不想理她,只是客人还在,她如此的家教未免太过跌份儿。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覃啸阳没在后宅里混过,只是没想到梁淑甯庶妹这张嘴老婆子一般混账,这么上不得台面。 倪若恰从厅前进来,看向梁府这个庶出的二姑娘,语气不是很好,插了一嘴,“我与你嫡姐本就是认了手帕交的干姊妹,怎么,我的表亲兄弟与淑甯妹妹宽厚些倒碍着你的眼了?”倪若向来不喜这梁府二姑娘,自诩些小聪明便要凌人一等,德行。 梁淑仪在覃啸阳跟前碰壁,又遭了倪若这嫡姐庶妹的一抢白,心中莫大的委屈,秀眉一拧,“今儿非要教父亲大人评个是非曲折来,竟带着外人打杀到家门口来了!”她这话无非是要把账算在梁淑甯的头上,定告她一个自持身份欺压姊妹的罪名来! 这会儿前厅却派了小厮过来,喜着脸迎到倪若身前,仿佛上来给梁淑仪一兜头冷水,“老爷听说今日有贵客来,留姑娘跟公子吃饭呢。”梁淑甯听了觉得讽刺,果然在梁植的心里,攀附权贵永远为第一紧要,眼前又是都护府小姐,节度使家公子,可怜二妹妹倒真把自己当成掌上明珠了。 “吃饭就不必了,只是贵府的狗要拴牢些,差点儿将我这金贵表弟给冲撞了,啸阳咱们该走了。”倪若乜了眼一旁的覃啸阳,看他二皮脸似的倒真想留下来用饭一样,觉得这小子顶没出息。 “这前厅也没养狗啊……”那小厮左右为难,看着眼前的各位小主子们。 梁淑仪知道他们拐弯抹角地糟践她,小孩子脸上绷不住,哇地一声哭着跑出去厅去了。 留得梁淑甯剩下三人,忍不住发笑,堂下小厮也糊涂了,里头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淑甯妹妹,咱们就先走了,等你养好身子,来姐姐府上逛逛。”倪若抬手只捏捏淑甯的小脸。 梁淑甯乖巧地点头应下。 告完别拉着这不成器的表弟往外头走,覃啸阳还扭头朝梁淑甯挥手。 方才表姐捏小姑娘的脸,教他看得手痒,不知道那甜陷儿包子似的脸捏着是什么手感,他也想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榜单字数更完,下周会继续更,谢谢在看的小天使,欢迎收藏捉虫提意见等等。 第十五章 梁淑甯回院儿里的时候,倪若送来的雪蛤已和着百合、冰糖、木瓜肉细细煎好,呈了上来金澄澄的,教人看了很有食欲,又听得认秋在一旁感叹,“这倪小姐真是有心的,送了好些个补品来。” 梁淑甯点点头,前世她不大出门也不爱交际,倪若是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却从来对她都是不藏私的,后来入宫为嫔,往来得渐少些,却也是每每不忘与她通些书信。 入宫陨命那日虽是受她所邀,可梁淑甯打死也不信,倪若会害她性命,没有道理。更何况这样大张旗鼓地把她邀进宫中,不明摆着将她的死往身上揽么?她又倏尔想起前日那个噩梦来,若那真的是倪若最后的结局,这背后究竟是谁经她的手害死自己,之后又这样残忍处置了倪若呢?梁淑甯总觉得这背后藏着一双隐秘的大手,无形地操控各人的命运。 现如今只要想起这些,头就开始隐隐作痛,梁淑甯索性放在一边不再去想,专心喝着手中的汤,一碗下去,只剩满心暖融融甜滋滋的。 - 第二日,父亲竟差人来唤她,去书房叙话。以她对梁植一贯的了解,梁淑甯知道这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梁淑甯从前世就不敢亲近父亲,更何况这梁植满心满眼都是权势地位,也不甚关心她这个闷葫芦。想想父亲主动请她到书房来,居然还是头一回。上次来这儿的情境梁淑甯还记得,是前世她鼓足勇气开口,向父亲坦白心迹想要嫁与周双白为妻。 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梁淑甯出神地盯着脚尖,听父亲唤她才缓缓抬起眼帘。 果不其然地,“听说,甯儿与覃家小公子熟识?”梁植声音和缓地问道。 甯儿,呵,这称呼听着颇为陌生。 梁淑甯面上表现得乖巧,垂着头一五一十地,“算不得熟识,家学里遇到能说上两句罢了。”眼底却是一片冷淡,想这覃啸阳的父亲覃彦进如今仕途正得意,自然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更不要说覃啸阳家共五个兄弟皆为大将之才。太子与幽王夺嫡之争初现端倪,谁可得覃府拥护,必将如虎傅翼。她的这位父亲又怎么会错过这个与覃府攀上关系的机会呢? 只可惜,梁植概是打错了算盘,前世覃彦进到最后乃太子忠实拥趸,为太子袭位立下汗马功劳,与梁植自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以梁植在官场上的风评,恐怕覃节度使是断然不会与他走近的,将覃啸阳送到梁府读家学,也不过是看在了枞阳吕鼐先生的名气上。 梁植捋了捋胡须,眼中渐渐浮现笑意,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打量着眼前的大女儿,似乎长成不少,容色鲜妍姝丽也不算一无所长,愈看竟是愈发顺眼了,性子木讷些又有什么关系,若是能得覃小公子青眼,便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买卖,梁植试探道,“覃小公子一片心意,甯儿也该懂得报李投桃的道理,莫要灰了年少情谊。” 听了这样的话,梁淑甯心头还是忍不住滑过一丝刺痛,这样钻营的父亲又一次令她失望了。不论是二妹还是她,说白了都不过他手中操控的棋子罢了,可梁植为官为人见风使舵、摇摆不定,无论他今后站在了哪一边,最后想必都是难善其终的。可因为他一人的趋炎附势害得全家人为之陪葬,凭什么? 梁淑甯仍是低着头静默着,她对这个父亲已经彻底心死了。 梁植自然不知道她内心的千回百转,见她又是那副默不做声的怔愣模样,有些不满却还是忍下,和颜悦色地耐心劝导道,“甯儿若是闲着无事,也该多到外头逛逛,总闷在府里,身子怎么能好?”顿了顿又道,“家学的课已误了数日,病去了就不该再耽搁下去。”学术有成自是不指望她的,至少能在覃小公子面前多露露脸,姑娘该说亲的年纪眼见着说到便到了。 梁淑甯点了点,神色淡淡地顺从道,“谨遵父亲教诲。” 从书房出来,寒风刀子似的割脸她却不觉得疼,这会儿心里酸涩得厉害,纵使她能逃离了梁府,可就该眼睁睁看着祖母他们白白为梁植的野心埋葬吗? 而她又能用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发生?此时,脑海中却猛然浮现出那张脸来,惟有他,能挽救梁府众人,其实她一直都懂,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可是,她又何德何能求得他来庇佑梁家呢? - 好在,这些天梁植对她满意得很,梁淑仪也不知在父亲那碰了什么壁,告状无门,倒像是学乖了,几日不见她来寻衅,也教梁淑甯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日是去学堂的日子,半路上除了太阳,撒得她满身暖煦煦的,梁淑甯心情不错,抱着暖手筒脚下也轻快着,小姑娘头上的钏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像湖面粼粼的波光。 只是没走几步,梁淑甯便瞧见二妹妹,跟着那人后头一起过来。 这是梁淑甯病后第一次再见他,依旧是周身的清俊儒雅,只是多日不见,那身量愈发挺阔,少年脸上的骨骼初显,像是即将破土的鲜笋,在冬日的阳光下透出一种茁茁的刚毅来。 可只有梁淑甯知道,眼前这少年的未来将何如,不日便锋芒毕露位极人臣,滔天权势摄君令以治天下,于风口浪尖斡旋日月,于浩茫长夜里白了芳华,这是权臣周双白早已注定的一生。 她于他来说,不过是只蝼蚁吧,梁淑甯默默收回那些飘远的思绪,顿下了步子,笑意浅漾地对他福了一个身,却见得周双白有些古怪地打量她,他的情绪总是细枝末节稍纵即逝的,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周双白心下诧异,这样主动的示好,根本不符她一贯作风,在他的印象里,哪回见面她都怵得像个见了鹰的兔子似的,除却病中昏迷的那一次,他复而想起那日她病中奇怪的呓语,周双白心头的疑虑更密了。 面上却不改色,只含笑点头与她回礼,好像方才的审视是一种错觉。 梁淑甯扯了嘴角笑笑,像在给自己鼓劲,既然他是唯一那个能力挽狂澜的人,就算是万般讨好似乎也不为过,只是她没法儿像二妹那样主动,两人之间又隔着前世种种,“那日多谢哥哥出手相救。”感谢的话到了嘴边仍是干巴巴的,梁淑甯叹气,她天生没有讨人喜欢的能耐,愁人。 可对于周双白,她也并非没有丁点儿把握,至少她足够了解他,他的动作情绪想法,她都比旁人参透出多一点,总之,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至少现在的周双白还没有流露出厌恶的样子,梁淑甯小心观察着,这时却听得后头有人大声唤她,“淑甯妹妹!” 梁淑甯转头看去,是飞奔而来的覃啸阳,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只听得梁淑仪出言讥讽,跟周双白抱怨道,“哥哥,你快瞧那小子唤得这样亲热,不知道的倒以为他俩是一家子的了。” 梁淑甯乜了一眼梁淑仪,被她阴阳怪气挑唆地有点心虚似的,再去看周双白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光风霁月,也没回她话,只是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却有种雪口勿过一般的冰凉,任叫谁来看也不像高兴的样子,这转变来得蹊跷。 “还是大姐姐本领过人,我跟哥哥可不敢打扰。”梁淑仪临了不忘损她,趁机拽了周双白的袖子要走,瞧着那手将人拽走,他这次居然也没拂开,梁淑甯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点酸酸的,说不上来,只当是尝试讨好周双白却出师不利的失落罢。 不过也没关系,周双白性子最是深沉,又哪里是那样容易讨好的,她尽人事听天命便是了。 覃啸阳跑上来迎她,她也恍恍惚惚地,好像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听得覃啸阳咋咋唬唬和她寒暄,也慢了半拍,只不时点头应喝着。 片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覃啸阳目光真挚地瞧着她,好像上次跟倪若姐姐来过那一趟后,真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似的,梁淑甯感念他的单纯,友好地冲他笑笑。 覃啸阳一方面也确实有些心疼小姑娘的身世,这会儿瞧她至少不像先前那么冷冰冰的,一时激动地又跟她扯东扯西的,梁淑甯却提不起什么心思。 “哥哥,你瞧他们不害臊的样子。”梁淑仪恨恨地转脸,去看后头慢悠悠走着的俩人,忍不住跟周双白嚼起舌根。 周双白状似无意地朝后瞥了一眼,两个人一递一声有说有笑的,倒是一副竹马青梅的好画卷,只是月匈中那股憋闷顿添一层,一把拂开梁淑仪拽他袖子的手,强行克制住自己的反常,语气毫无起伏地,“二姑娘慎言。” 周双白长腿一迈,便将梁淑仪留了在原处,亏得她每日去都等他一同进学,现下只气得跺起脚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图、5640479、L、bleuazur、ATM for Ryuji Sato?、落叶的留评,感谢编给的第二个榜单,从今日起日更一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5640479 1个 ATM for Ryuji Sat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一年挨到尾巴这会儿,家学课程便也松了些,一来吕鼐先生授课向来是采取先紧后松的策略,前期严厉将底子攒牢,到了后期便能给足学生们理解沉淀的时间,二来年尾空出些时间让学生们或请教之前未弄懂的地方,或是温习下一年即将所学,三来年尾的节庆日多,也想让大家稍微从学业的重压下轻解出来。 可来年开春呢,再复课时却要先进行小试,后几名的学子便直接剔除出去,不得不说这招着实阴损,这节日一个连一个,等来年谁肚子里还剩去年的存货?吕先生却说了,这是为了契合春闱的时间,提前给大家一点身临其境的紧迫感,也是他在教书理念上与其他夫子的大不同。 这会儿算是一年里,学堂难得清闲的惬意时光,不少人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心态,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可惜梁淑甯并不在这拨人里。 她正愁着之前欠下的课业,以往大半年的功夫她压根儿没将心思放在读书上,更不要说这副病怏怏的身子,隔三差五地告假,如今能稍微消除吕鼐先生对她的偏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春日小试时日尚早,可近在眼前又有现成的困扰,今日吕鼐先生布置了课后的习作,自作一首七言绝句,以家中一隅景色为题。七言五言的格律早在上半年讲过,梁淑甯对此根本一窍不通,只后悔前世没多读些诗书,不然这会儿也能拿来稍微救救急吧。 认秋拎着墨匣子跟在自家姑娘后头,明明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儿唉声叹气摇头,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模样。 梁淑甯下了学并未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祖母那儿,昨日祖母便让院里的大丫鬟识春来递话,说是府上新进了个扬州的厨子,教她这扬州小匣子(小孩子)特来尝尝地不地道,若她尝过说好才许人家留下。梁淑甯知道祖母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最会疼人,她外祖老家便是扬州的,小时候也曾回祖宅住过几个月,只是后来阖家北上入京,说起来长到十多岁倒一次没回过。 梁淑甯想到这些,心头的阴霾便一扫而空了,蹦蹦哒哒地奔向祖母院儿里的脚步也分外轻盈。只是进了里屋,刚撩开夹棉锦帘子,便听到屋里传来谈话声,祖母这会儿还有别的客人不成? 梁淑甯步子缓下来,看到这会儿祖母正与周双白品茶相谈,他面上和煦如清风,倒吓了梁淑甯一跳,他何时连祖母都哄得这般妥帖了? 梁老太太正和双白叙话,瞧见自家傻甯姐儿杵在入户,又一副呆乎乎模样,竟也不知到跟前儿来,忙笑着招手叫她,“甯姐下学啦?” 周双白轻放了手中的茶盏,他坐着,转过来的视线恰巧与她平视,面上笑得淡淡的,却有种大地回春的错觉。明明今儿早上还冷面寒铁的来着。 梁淑甯点点头,抱着暖手筒子慢慢往祖母跟前儿去,“哥…哥也在啊。”直律律冒出这么一句,也不知是在问谁。 祖母扯了她的小手裹在手心里,还热着,冲她笑道,“双白是个有心的,前儿偶得了西方几卷佛经,这会子就送来孝敬我呢。” 梁淑甯忍不住嘴角轻抽,祖母这话说得冠冕,周双白怎么看也不是孝子贤孙啊,怕不是自个儿特意诓人家去找的吧,特意留他们俩吃饭为着什么目的,梁淑甯看破不说破,忍不住心里叹口气,说白了祖母还是为着她呢。 周双白自然不会多这些口舌解释,与梁淑甯打过照面便专心品茗,旁若无人似的。 还好这会儿识春恰从外头进来,“老祖宗,传菜开席啦。”听这话说的,便可预见菜品之丰盛,梁淑甯愈发能肯定这事儿是祖母早计划好的了。 席间,梁淑甯也不怎么抬头,总怕面对着周双白,会莫名想起前世那些乱糟糟的一团,只怕再露出什么马脚来,只是埋头吃饭,还好旁边有认秋替她餔菜,不然,怕是周双白面前那盘生肉藕夹她是吃不上口了。 最后上的几盘糕粿点心则是她的最爱,赤豆元宵配上五仁糕,又甜又软,小姑娘吃开心了,之前刻意绷紧的嘴角也松懈起来,无意间漾起一种餍足的笑容。梁淑甯打小就最爱这些黏糯香软的甜食,脸颊一鼓一鼓地咀嚼着。 周双白挑目瞧她,共用了三块五仁糕,一小块千层油,连赤豆元宵糊也送了两碗,倒勾起他的好奇来,携玉勺也舀起一勺,送到唇边。 甜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味道如何?”祖母目下含笑,倾着身子问吃饱喝足的小淑甯。 梁淑甯漱过茶,正拿着绢子擦嘴,狠点两下头,“好吃,怕是以后甯儿要常常来祖母这儿蹭饭了。”看样子是真心对胃口。 “你个小馋嘴,倒以为祖母请客是能白白吃的吗?”梁老太太笑着指她,“你父亲前几日可是跟我提了,大丫头现下身子调养起来,也该把先前欠下的课业给好好恶补一番了。” 梁淑甯听了立马哭丧了小脸,她本就够愁的了,这下连祖母都不能疼疼她,可饶过她吧。 祖母又转头朝周双白打趣儿,“还有你,双白哥儿,吃了祖母一顿宴,往后甯姐儿补课业的担子,你呀,可得顶上了。” 周双白神情仍是浅淡,不置可否。 在座约只有梁淑甯的内心受到震动,祖母求您行行好,让周双白来辅导她,她宁可自己关了禁闭,日日头悬梁夜夜锥刺股,也不跟这么座冰山面面相觑的,光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梁淑甯朝周双白努力作出友善一笑,眼里却焦躁得隐约光火,好像在期待他赶紧开口拒绝这个骇人的建议。 周双白垂着眼,缓缓吹着杯中的茶汤,扬州的魁龙珠,口味是他喜欢的,见他勾了勾唇,半开玩笑半认真,“若是开春教出个女状元来,祖母又该如何赏我?” “那我这儿可没了,到时该找你妹妹讨去。”梁老太太忍着笑,朝淑甯努了努嘴。 “……”压根儿也没人问她的意见,梁淑甯苦着脸笑笑,合计着一顿饭的功夫,竟被祖母彻底给卖了。 祖母果然是有预谋的,这前脚吃完饭,后脚在这暖厅里就设好笔墨纸砚,给周双白腾出地方来授课。 梁淑甯被这么赶鸭子上架,也没别的辙,只能默默接受了,至少,眼下不必再为课业发愁了不是,梁淑甯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周双白也毋需有所准备,便从她一窍不通的诗文格律开始侃侃而谈,看着他高挺清俊的侧面,沉吟间开合的嘴唇,梁淑甯经不住有些出神,若她能有这样的一位哥哥,真是极好的。况且她之前就决定尝试着跟周双白好好相处,不管怎么说,现今也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 “我方才说的,可都记下了?”周双白瞧她眼神有些迷茫地望向自己,停顿道,既是决定教了,自然是要认真教的。 梁淑甯啊一声,便低下头继续记着手中的札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那个“赋比兴”的赋该是怎么写,两条淡眉不禁蹙在一处。 周双白走近了身去看她,那股雪松木味也随之靠上来,梁淑甯忍不住紧了紧手里的笔杆,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突地想不起赋是什么写法来了……”方才那处写了别字,她手一抖便成了一个墨团子,有些突兀。 周双白微微摇了摇头,下一秒,那玉扇骨般的指节竟缓缓拢上来,将她的小手全然包裹在手心里,梁淑甯不禁挺直了后背,紧接着他平静的侧脸便俯下来,仿佛只差一点便能擦到她的耳廓,他的身影和味道整个将她笼罩起来,引导着她的手在纸上运笔,竖、横折、撇、捺,一共十二画。 离得太近,梁淑甯只觉得呼吸都要被剥夺了,半个身子就这么被他圈在怀里,难免有些僵硬,她克制着自己不要东想西想,自己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个小妹妹罢了,只是这样的紧张感过后,竟有种颇为奇异的安心浮现出来。 周双白瞧她记字慢,又特意稍缓了语速,一边轻皱着眉头沉思,一边这么一字一句地讲解给她听,竟是很温柔。 原来,做周双白的妹妹是这样的感觉。 待他讲完,再执笔检查她记下的内容有无遗漏,看着他悉心圈点的模样,既然重来一世,那前尘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与其介怀倒不如忘却,梁淑甯斟酌再三后才开口。 “双白哥哥……”忍不住抿抿嘴,“我以后能叫你哥哥吗?” 周双白抬眼看她,小脸满是认真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先前不就是这样叫的?” 脸上复而浮现出一点窘迫,怕是说错了什么,“不,我的意思是,我往后将你当作亲生哥哥看待,可以吗?”梁淑甯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便有些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 周双白也不搭腔,就这么盯着她如坐针毡似的焦灼模样,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梁淑甯第一次瞧他笑得这样纯粹,含了笑意的眼睛竟是弯弯的,亮亮的。 缓缓勾唇道,“怎么?你原没把我当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落叶、给你买兜橙子、多多和西西、晚棠小天使的留言……(///▽///) 第十七章 梁淑甯心里突突地跳起来,知道自己嘴笨,却没成想能笨成这样,倒自己挖坑自己跳。 “我不是那个意思……”梁淑甯嗓子发紧,怕周双白误会了什么想开口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我只是……” 看着眼前小姑娘支吾其词却努力地想要厘清的样子,周双白觉得很有意思,也不作声,就这么等她回。 “因为…之前看哥哥跟淑仪处得好,您知道的,我跟二妹向来不大对板,就小孩儿脾气,多少有点儿怕,”梁淑甯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思来想去也只好拿梁淑仪来抵挡一阵,“但是对哥哥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虽然话说的坑坑巴巴,可架不住面上表情的认真,毕竟活过两辈子的人,这点儿长进总是有的。 她哪只眼睛瞧见他和二姑娘处得好了?这个答案不满他意,周双白看小姑娘话说得越发委屈,也不忍心总这么逗她,“知道了,不过逗你,倒认真起来了,方才讲到哪儿了?” 梁淑甯心里松下一口气,紧忙乖巧地垂眼继续一笔一画地写着札记。 周双白嘴上一边说,一边瞧着小姑娘低垂的羽睫,腻脂的翘鼻,纤手握在笔杆上倒很有架势。只是教导淑甯不仅是梁老太太的意思,梁植前日也跟他提过,说是女孩子到了年纪,也该好好栽培起来。周双白又怎么不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知道了覃家小公子的事,怕是起了拿淑甯攀亲的心思。 周双白怔忡着目光微凉,眉心不禁皱起来,梁植先前为幽王做事,此番入京多少也借了幽王的风,可这覃家暗地里却属太子阵营,难不成梁植是生了别的心思?他二人素来枝节相干,若是梁植弃了幽王转投太子,幽王愿就此善罢甘休吗?不管梁植是何意图,他的所作所为只怕是要将这小姑娘推向浪尖了。 “哥哥?”头顶没了声,梁淑甯看他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忍不住轻声叫他回神。 周双白反应过来,眼神速回暖朝她点点头,笑得一派和煦。 - 听说承了祖母的意思,教双白哥哥去给梁淑甯开小灶补起课来,梁淑仪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 上次因梁淑甯的病,父亲冷了她一回,而那次家学外又莫名受了周双白冷遇,她怎么能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人踩在脚下,还是被那个一向不讨喜的大姐姐。忙得软磨硬泡央了父亲,她也一心想精进学业,她要跟大姐姐一同听双白哥哥的课。 梁植觉得姊妹间做个伴反而更好,便也就应了。 梁淑仪得了父亲首肯,自然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凑到凝霜阁旁听去了。她来得比周双白还要早,妍粉色袄裙显得气色上佳,还特意梳了当下最时兴的十字髻,头上是白贝花枝发冠又配一只金粉琉璃小花钗,随着发髻隐约晃动,透出一股小女儿的勃勃生机来。 认秋去厨房预备茶汤茶点,此时暖厅里只剩下姊妹俩面面相觑,气氛有些许凝固。 既是一旁无人,梁淑仪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对着这个草包大姐姐的,冷冷瞧她今日不过穿了件淡樱色袄子,下身是灰蓝褶裙,头上松松挽了一个髻子,斜斜插了一支濂珠钗,极家常的妆扮。此时正披着风毛斗篷,趴在铺了毡子的石桌上,像是在习字。只可惜笨鸟先飞,飞了也还是笨,梁淑仪心里嫌弃道。 梁淑甯知道与这妹妹是冤家,索性也免了叙话,专心练字也算安然自得。可她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落在梁淑仪眼里又成了另一层意思,梁淑甯这是看不上她,懒得理她。 梁淑仪轻嗽几声,想引起眼前人的注意,可梁淑甯似乎专心临字没有听见似的,梁淑仪心头不满,复而又提高声量咳嗽两声,这下看你还装。 那人却是连头都不抬一下,“妹妹身子既受了凉,不如即回院儿里歇着,若是从凝霜阁出去病了,倒怕父亲怪罪我看护不力。”梁淑甯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好得很,用不着你假好心,”梁淑仪看她一副泥人性子,拳打棉花似的泄气,突地想起什么来,接道,“我来只是想提醒姐姐一声,若是有了别的头绪,就别再招惹双白哥哥。” 见梁淑甯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梁淑仪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腰,瞧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又忍不住快了一句嘴,“我不像大姐姐,父亲早就为我做好了打算,姐姐若是争气攀上覃家那个莽夫,大抵就算个好归宿了。” 这个妹妹向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淑甯自然知道梁植本就打算将二妹配给周双白,心里虽然有些空落落的,可这辈子男婚女嫁又跟她有什么干系?想前世若不是她横插一杠,周双白倒后来怕是得跟着唤她一声“姐姐”?试想了一下这幅画面,着实有些怪异。 那周双白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梁淑甯幽幽地忖着,概是娶谁都无妨吧,他那样的人何时被儿女私情所牵绊过?况且二妹不似她这样闷性子,应更能逗得他欢心吧…… “……”瞧着眼前人出神地瞧着她,也不回嘴,那眼神悠远教梁淑仪觉得有些悚然,权当她是心里嫉妒得紧,“大姐作何这样盯着我,怪瘆人的。” 梁淑甯回过神来,却只是轻轻挽唇一笑,也没搭理她,径自低头习字了。想着,自己能同她计较什么,不过十多岁的孩子,怕是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吧,可她活了两辈子了,对周双白的那份复杂感情又究竟是什么呢?梁淑甯说不好,只当那是年少企及却经年不得的一点难堪和不甘罢了。 尤其跨过生死之后,是什么还重要么? 梁淑仪又落了一记闷响,正想发难,却见着远处有人过来,正是双白哥哥,忙得又一扭腰坐正了。 周双白来得倒正是时候,从外头打了软帘,长腿迈了进来,抖了抖直长袍上刚沾染的盐粒子,他没带伞,外面雪刚下起来,莹莹地挂在发间,周身散发出一种谪仙般的意韵。 “哥哥,怎么没带伞出来?”梁淑仪站起来去迎接来人,随手拿了梁淑甯放在案上的手炉就往周双白的怀里塞,“看昨日里阴云满天一色,就听院里嬷嬷说那天上的青女娘娘不出几日定要飞霜降雪呢。” 梁淑甯瞧自己这妹子倒是会做顺水人情,拿了自己的鎏金镂花炉去暖周双白的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站起来福身,算是打过招呼。 周双白看一眼那物什,稍顿了一下才接过手里,搂在怀里倒是很暖,上头一股淡淡的鹅梨香在鼻间缭绕。 梁淑仪见他接了,高兴得忘形,也把前几日的小小不愉快都揭过,上赶着又夸周双白身上这件衣裳合衬,显得人芝兰玉树,气度翩翩之类的,唧唧呱呱地赞了个里外。 梁淑甯听了心里忍不住发笑,二妹妹向来嘴甜又会撒娇,这套最教人受用,只是不知道用这招来对付周双白这样的铁面阎罗,是不是能同样奏效。她就杵在原处那么默默地瞧着,见周双白脸上依旧淡淡的,忍不住搁心里感叹,二妹妹这颗少女之心怕是又一厢错付喽,也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在旁瞧周双白热闹的一天,真真奇妙。 那些恭维话没怎么被周双白听进耳朵里,倒是眼尖地瞧见对面的小姑娘脸上的神情变换,又忧又喜的,竟变得比这天气更刁钻,只是不知道她有什么可笑的。是笑那些夸人的话名不符实,还是在旁边看起热闹逗趣来了? 周双白正色稍稍摆手,那梁淑仪便讪讪住了口,一同落了座。 梁淑甯才回过神来,看他脸色似乎比方才还难看些,难不成是梁淑仪马屁拍错了地方,倒把人恼了?不能吧,忙得也往回缩缩脖子,伴周双白也如伴虎,这个道理她是深谙不疑的。 外头的雪簌簌下起来,暖厅里的炉子倒是噼啪烧得正热,周双白先看着俩姊妹先温习,自己怀里揣着方才那枚手炉,用指头轻轻摩挲着。 这会儿子认秋从屋外头进来,手里端着木托盘,上头放的是香三事,微屈膝禀道,“奴婢从老祖宗那来,老祖宗说姑娘们温书难免犯困,特赏了府里新进的青麟髓,给主子们点上提提神。” 这青麟髓之名取自一种名墨,里头混了龙脑,窜窍醒神之余还带了淡淡墨韵,京中富户常会在书房里燃起,大有提神醒脑之效。 梁淑仪坐着看书早就心生烦闷,想想为着多亲近周双白,大好的日子里还要跟梁淑甯闷在一处就十分憋屈,这会儿瞧祖母赏了新鲜玩意儿,立马起身来看。 前世为了配得上状元夫人的名头,梁淑甯也曾苦学过一段时间香道,毕竟这在京中上流间是极受追捧的。梁淑甯不才,没能从那些香饼香丸里六根感通,修炼出什么香法缘诀来,只粗通些燃香的技法,她自知那青麟髓珍贵难得,看着梁淑仪胡乱上手,怕是有糟践了精品的嫌疑。 缓缓离了座,上前道,“二妹妹,不如还是我来侍弄罢。” 此话一出,只觉得周围两人的眼神同时朝她瞧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取名太烦凑字数、ATM for Ryuji Sato? 小天使的留言~~等哥哥多受点刺激就会重生啦︿( ̄︶ ̄)︿ 感谢在2020-02-21 16:36:32~2020-02-22 18:0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梁淑仪一听这话难免就不高兴了,虽然自己确实也弄不好这些玩意儿,可她梁淑甯又会什么,难不成能比她强?暴炭似的反问,“你瞧我不会侍弄,怎么?你倒会了?” 梁淑甯摇摇头,也懒得跟她对呛,只默默将她手里的挑针接过来,素手执银针轻轻地将炉内的香灰拨起,使得蓬松透气,又镊起一小块炭盒内的香炭埋入那香灰之中,理出一个锥形的小坡,再用香箸剖开一扇火窗。 周双白此刻却有点走神了,那松松挽起的衣袖下,露出凝霜皓腕,指尖捏在银叶夹上,正将那小小的香丸调理出香,淡眉轻蹙细细品闻,白嫩的耳垂上一串水头剔透的翡翠坠子正轻轻晃着,扰得人心绪难宁。 那香丸原本气味不显,被她这样一调理,那香气竟隐隐渗透出来,绕得满室墨香,清透怡人。 梁淑仪看了一旁周双白透出似有欣赏的眼神,心里自是不服气,讪讪道,“我怎么不知道,大姐姐是何时学了这些手艺?”府里可从没有请过教香道的师傅进来。 梁淑甯从那香气间回过神来,听得二妹的质问,恰巧周双白也正看过来,心里只怪自己仍是不懂藏拙的道理,抿抿唇回道,“…都是空闲时在院儿里读了些杂书,从书上学来的。”自从重生以来,梁淑甯扯的瞎话比上辈子加起来都多,面皮也着实?轻&吻&喵&喵&独&家&整&理&厚不少,如今搬起借口来一套一套的,也是脸不红心不跳了。 “不知姐姐读的什么书?怎么通读一遍上手竟这样熟练了?”那梁淑仪不知道见好就收,上赶子继续发难。 “……”难缠的小祖宗,真不愧是她两世的冤家,梁淑甯暗自感慨,正想着如何辩驳的空当。 一旁的周双白却先开了口,“祖母送这香来是教你们凝神,这会儿倒分心了。” 梁淑甯听了,赶紧接过来,点头道,“哥哥说得对,先生布置的七言绝句到我这还一筹莫展呢,二妹妹咱们快些入座罢。”说着拉着梁淑仪顺从地坐回了原处。 梁淑仪心里有气正憋着,听着周双白说起诗歌的格律章法,也难免心不在焉起来,再看一旁坐着的梁淑甯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更是泛酸。 鬼灵精似的脑子一转,就想起一个好好整顿大姐的法子,周双白只教她们多诵些大家名作,由此寻些作诗的灵感,梁淑仪便在旁提议道,“那不如趁此机会,咱们三个行飞花令可好?” 飞花令确是能增进诗词水平,其余两人不置可否,梁淑仪一瞧这大姐姐上了套,便率先破题道,“今日难得是冬日初雪,不如咱们就以这‘雪’为主题,如何?”梁淑仪面上笑得很是无邪。 “哥哥,便由你开始罢。”梁淑仪面上讨好道,主动担当起了行令官儿的角色。 周双白垂眸沉吟,开口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稼轩先生的青玉案·元夕,恰巧应了这上元将至的时节,倒很是切题。 “下一个由我来,”梁淑仪又抢在先面,黑豆豆似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弹指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梁淑甯心里已提前想好了一句,正准备往下接的时候,听着梁淑仪道,“这行飞花令,没有酒助兴怎么行?况且今儿下了初雪,正当是‘饮一杯’的好时候,不知在这凝霜阁里,能否跟大姐姐讨一杯来吃呢?” 梁淑甯为难,皱了皱眉头,“二妹妹才多大年岁?又是个姑娘家,吃酒算什么体统,若是被父亲发现了,一概都要并罚的。”小主子吃酒在后宅里并不少见,梁府虽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可家教却森严,若是被梁植知道她们这样罔顾理法任性妄为,打了手板扔进祠堂罚跪都是有可能的。梁淑甯平日里再是泥人性子,这会儿也不能由着二妹这样胡闹。 梁淑仪却明显不领情,眨眨眼嗔怪道,“大姐姐在这里自说什么大话,别以为我这当妹妹的不知道,敢问姐姐院儿里那颗梅树下面埋的是什么?” 梁淑甯心口一紧,被她拿了七寸,那梅树下面不是别的,正是她夏天酿的青梅果酒,这样说多少有些不大好意思,她自小眠浅,尤其是冬天,睡前若是小酌上一杯,总能心头畅意睡得也更香甜些。 她便成习惯了,在夏日将来之时,摘了树上鲜嫩刚肥的青梅,个头不大风味却足,拿软刷搓了上面那层细软绒毛,再用粗盐洗涮晾晒干净,一层梅子一层黄冰糖最后伴着淡味基酒封在酒坛子里。梁淑甯特意将坛子埋在院里的梅树下,培土的时候还对着那个浅坑许了愿,去年许的愿似乎还跟周双白有关。 梁淑甯支支吾吾地对这个黑心的二妹使眼色,这旁边还有双白哥儿在,怎能这样下她面子,教她以后还怎么在周双白面前抬起头来。 至于梅树下埋了酒的事儿怎让二妹知道的,不遑多想,必定是院里那个坏事的晴玉通风报的信。 梁淑仪看她神情心虚得紧,催促道,“大姐姐怎的这样小气?可是不舍得拿来给我和哥哥品鉴?”撇了撇嘴道,“那可不要怪妹妹狠心,明日我就去告了父亲……” “你别……”梁淑甯急了眼,心里头问候这二妹,面上苦笑环伺一周道,“还请哥哥和妹妹稍等,我去去就来。” 周双白伸出指头点了点梁淑仪,意思是太过任性,梁淑仪却不以为意,只要是看大姐姐吃瘪,她心里就畅快。 没一会儿,认秋挟着个洗净了泥的青瓷坛子过来,一旁的梁淑甯则取了温酒器等物,将物件儿在案上一字排开,梁淑甯摘了头上的昭君兜,露出一张冰肌莹澈的小脸来,鼻尖和嘴唇宛若点樱,氤出淡淡粉光,绒绒眉头和羽睫上地落了几颗雪粒子,微微颤动着,教人已然挪不开视线。 梁淑甯环顾四周,像是怕有旁人会过来似的,确认无人后,教认秋出去守好。这才抬手将温酒器内的红色小烛点上,开了酒坛,竟是梅香扑鼻,姑娘家喝的果酒味淡不上头,倒出来颜色倒是浓郁,梁淑甯又用银箸各拣出几枚皱了皮入了味的梅果子来,各自酒碗里放上一枚。 给周双白与梁淑仪一一按次斟上温酒,而自己却从铜制的小桶里取出两块儿窖里存的碎冰来,放入面前的酒碗里。 “大冬天的还吃冷酒,大姐姐果然异于常人。”什么话从那梁淑仪嘴里说出来,向来是不中听的。 周双白多少也觉不妥,只开口提醒道,“冷吃下去凝结脏腑,难免伤身。” 梁淑甯却笑笑,“这东西我只爱吃冷的,风味独佳,哥哥妹妹若是不信可要一试?” 梁淑仪摇摇头,冷吃她定受不住,可不能受了这大姐的诓骗。只不过,大姐虽说旁的样样不行,这酿酒的手艺倒是凑合,梅酒入腹开胃可口,让人忍不住又斟上一杯。 周双白也低头抿了一口,甜中微酸。 梁淑仪倒是喝出了兴致,三人就这么边对盏边行飞花令,赏着槛窗外无根无垠的飘絮,不知不觉间便一杯又一杯地入腹。 “哥哥,你倒瞧瞧二妹。” 周双白倏尔抬头,瞧见梁淑甯竟笑着找他说话,努努嘴教他去看一旁的梁淑仪。 此时梁淑仪酒劲上了头,正趴在案上嘴里咕噜着什么,梁淑甯怕她着了凉,拿起一旁的薄毯给她披了上,却没发现自己的脚下也略微发浮。 梁淑甯坐回原处,用手拣了颗酒碗里的渍梅放进嘴里咂着,那梅子浸了酒液,味道更浓,酸得她忍不住蹙起轻眉,吐了吐舌头,叹道,“酸呐。” 这是周双白第一次瞧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微微眯起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似的,将她所有的小动作统统归为眼底。 “哥哥,你在看什么?”梁淑甯眨巴眨巴眼睛,似乎眼前有些恍惚了,小手举着酒碗道,“哥怎么连你也不喝了,你跟二妹一样,都醉了。”尾音控制不住地往上飘,像是带了钩子。 周双白没否认,勾起唇角,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醉?” “我怎么会醉,悄悄告诉你,其实冷酒吃不醉人呢,”梁淑甯咯咯地笑起来,“哥哥…你试试吗?”酒壮肥了胆,这会儿倒敢径直拿了手中的杯子送去他唇边,嘟囔道,“……试试吧。” 周双白看她越来越近,身子晃晃悠悠地,快要站不稳的模样,伸出手一把圈住了她的腕子稳住,像是碰到心尖儿上一颤的感觉,那人下一秒却直直一头扑倒在了他怀里,手里的酒也不偏不倚撒在了他身上。 说出那样的大话,这会儿竟头一昏,睡了过去。 周双白只觉忍俊不禁,顾不上拂去袍子上的酒渍,一把夺了她手里的小酒碗,撂在案上生出脆莺莺一声响。下一秒右手从膝后穿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小姑娘很轻,头上用昭君兜一蒙,便往厅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禾忽、coconut小天使的留言,(*^▽^*) 感谢在2020-02-22 18:08:43~2020-02-23 17:5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conut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守在厅外的认秋,瞧见周双白出来,怀里竟横抱着一位姑娘,身上掩着昭君兜看不出模样来,下意识开口问道,“公子,我家姑娘呢?” 周双白没瞧她,垂着眼轻声道,“厅里,记得扶姑娘回院里歇着。” 认秋这下松了一口气,这双白哥儿一向冷峻不怎么言语,面上瞧着虽是淡淡的,可同他说上一句话还是有些胆颤的,既然自家姑娘在里头好好的,她趁这会儿没人将主子扶回卧房休息便就是了。 见周双白抱着怀里的那位,走远了,认秋撇撇嘴,双白哥儿千好万好,只是这眼神还是差点儿火候,那嘴损任性的二姑娘哪里值得这样疼她。 认秋打了帘子进到厅里去,抬眼便瞧见趴在案上酣眠的人哪里是梁淑甯,那分明是二姑娘。认秋这心头霎时间卷起了惊涛骇浪,方才被双白哥儿怀里抱走的那个……竟是自家姑娘?! 她急得在原地打了一转,是该先将二姑娘送回去,还是先去寻自家大姑娘,一时间竟没了主意。认秋瞅了案上伏身的梁淑仪一眼,这天儿冷得紧,若是在厅里冻出病来,倒成凝霜阁里的罪过了,想那双白哥儿不仅不是什么歹人,还是自家姑娘属意的,认秋一跺脚,忙掀了帘子出去,得,还是先将二姑娘身前的丫鬟润夏找来,把这小祖宗送回去再说吧。 这边周双白将梁淑甯抱进院里的偏厅,屋里烧了地龙热烘烘的,窗边横了一只美人榻,他看了一眼怀中人拧起的淡眉,睡梦里微撅的菱唇,讶于心里的某块正变得柔软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反常,他自己也想不起来。 将怀中的小姑娘放在榻上,扯过一旁的衾被将她结结实实盖住,周双白转身正欲离开,却被她伸手拽住了袖口,顿住了步子。 周双白回头垂眼瞧她,人没醒,倒是存些手劲儿,他伸手,想轻轻拂开她,却被她攥得更紧。 周双白抿了抿唇,就这么任她攥着,嘴里囫囵正嘤咛着什么听不清明,而那只小手白得像是刚播出的藕芽,磨磋得整齐圆润的指甲,指尖与小小的关节处竟透出淡粉,周双白又一次出神了。 这偏厅着实暖和,睡着的人渐渐安稳起来,浅皱的眉头熨开,连那手攥着攥着也快要自行松开…… 鬼使神差地,周双白反握了那松开的手,微凉,指尖一拢,将她稳稳抓在手掌心里。 片刻,这一旁窗子不知哪处未关严,被外头带哨的风吹得一颤,也将周双白带回了神。 他酢蹙眉毛,结束了方才莫名其妙的举动,关好窗,正要将那小手掖回被里的时候,却从那袖袋里乍落下一样物什。 周双白将那样东西从地上捡起,是一样荷包做工精湛,背面绣得一行小字,他定睛一看…… 说不上是什么吹皱了一池春水,周双白背着光微侧过脸,看不清表情,却单手将那荷包收进怀里,再见脚面上青灰袍角掀起一袂圆弧,人就已经出去了。 - 大约是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下,梁淑甯抬手揉了揉眼睛,瞧着认秋正坐在灯下打着络子,听见她的响动,忙得偏了头过来,轻声道,“姑娘醒了。” 梁淑甯抬眼一瞧,是歇在了偏厅里,又看了面前的认秋一眼,自然而然地就以为是自己喝醉后认秋将她扶过来歇着的,也无疑有他,“什么时辰了?”她随口问了一声。 认秋只答,“约是快酉时了。” 倒是睡了不短时辰,梁淑甯抬手揉了揉肩,却突地觉得有些不对,忙得伸手探进袖袋里,不见了…… 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四下里东找找西看看,没有。可心里分明记得上午还见着的,那个东西,若是丢了被旁人瞧见了,那可真了不得了。 若说人总会有个一技之长,那梁淑甯的长处,便是点在了女红上。她性子沉稳,又坐得住,不爱读诗临字,时间自然都打发在了女红上面。她原先最喜欢亲绣些荷包之类的小物件,只是重生这一世以来,再也没动过,平日里用的都是之前做好的旧物。 为什么不再碰了?梁淑甯自有一番考量,前世也正因为自己素擅女红,倪若才会邀她入宫相看衣料、讨论裁衣的款式,非说严苛些,她殒命不也正是因这个才间接促成的么? 重活这一世,她就变得比谁都惜命,既然是会招来祸端的,那还是少碰些为好。 可今日丢的那个荷包却不一样,它对于梁淑甯的意义并不一般,是之前周双白刚入梁府时,她亲手做的,上面还攒绣了一句诗:“娟娟明月如霜白”。 梁淑甯只是光回想起来,耳根儿都有些发烫了,之前也想着将这东西给烧了,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怕被旁人瞧见只好日日贴身带着,没成想这下子竟不知给落去哪了,倒酿下了祸端。 不管不顾地,梁淑甯坐起身来,套了昭君兜便想着出去,将自己今日所到之处都找找。 认秋看自家小姐面色匆匆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挟着伞跟出去,在后头唤道,“姑娘,外面下着雪,作什么这样心急?” 梁淑甯却管不了那样多,夹了雪粒子的风灌进来,冻得她一颤,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团棉花,赶忙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暖厅里没有,梁淑甯转头去问身后跟着的认秋,“今日二姑娘是何时走的?” 认秋如实答道,“二姑娘喝得晕晕的,奴婢便叫润夏来接回仪云阁去的。” 梁淑甯松了口气,看样子不是被她拾去了,那物什若是被梁淑仪看到了,也不知该掀起多大的风浪了。 她又去埋酒坛的梅树下遛了一圈儿,也没有。可今天一共就去了这几处地方,都没有那东西还能生了对翅膀飞了不成? “姑娘是丢了什么东西?”认秋有些担忧地瞧着自家姑娘,“且说说,认秋帮您一同找找看呢。”认秋想着今日又没出了院儿去,也只见了二姑娘和双白哥儿这两位,二姑娘是她亲手扶回院儿里的,哪有功夫顺东西回去,而那双白哥儿就更不用说了,左右那东西肯定还在这院儿里,找几个小丫头一搜看便知道了。 梁淑甯只摇了摇头,哪好意思开这个口,强迫自己将心放回肚子里,这会儿倒很有乐观精神地安慰自己,权就当那东西教老天收了去罢!只是下一秒,心头又转瞬而逝一丝失落,这大概也就说明她与周双白,生来注定是没有这个缘分的。 若是被旁人拾了去呢?倒也不怕,府里丫头婆子众多,况且那东西裁用得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好料子,不过就是她随手做着玩儿的。反正又没人亲眼瞧见那东西是从自己袖口子里滑了出去,就算是拿到面前来对峙,她也没什么可怵的,一概不认便是了。 这么一想,梁淑甯心情松快多了,摇摇头对认秋道,“是我睡迷了,记错东西罢了,快回屋歇着去吧。” - 梁淑甯倒没太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到了进学日仍乐乐呵呵去了家学,面上只当作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年尾巴,课业学完,学堂里难得一派清闲自在,吕鼐先生教周双白站起来读些诗词给大家听,也能陶冶些性情。 少年的声音明显浑厚不少,像深泉涌流一般深沉悦耳,“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被周双白这么一读,在座的倒都品出了词文里那股洒脱彻悟之韵。 梁淑甯听着感悟却颇深,这首词用在周双白身上又是何种贴切,宦途中的风云变幻、升沉荣辱,在他眼里又何尝不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是上阙“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样无官一身轻的境遇怕是注定与他无缘,因为朝野侧目生杀予夺才是周双白的常态。 梁淑甯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嘛,强者独行、弱者成群,她现在倒看得淡,当个普通人,能平平凡凡走过一辈子眼下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那周双白立着,影子投过薄帘恰巧投在她面前的黄笺纸上,她倒好,手里捏着自刻的印章在那把玩,还特意从府外淘弄来一小盒红印泥,正跃跃欲试这方小印刻得清不清楚。 梁淑甯将印章在红泥里轻沾了一下,一摁摁在了周双白的影子上,印章的图案是她自刻的,没什么脱俗的意趣,就是只蹲在地上的小兔子,还特意露出两颗门牙来,显得憨态可掬。 这人影子上盖了她的章,岂不就是她的人了么? 梁淑甯暗自打趣,在那影子上复又狠狠戳几个,转念又想,他该是她什么人呢? 那自然还是哥哥的好。没错,当周双白的妹妹可是何等的体面呢。 梁淑甯一边点头想着,一边执笔蘸墨,在那兔子红泥章旁,小小地写下了“哥哥”俩字。 既许下了愿,总归会多些实现的可能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向日葵、禾忽、ATM for Ryuji Sato?小天使的留言~~~~ 第二个榜单字数已完成,周四见,感恩收藏,鞠躬! 感谢ATM for Ryuji Sato?小天使投出的地雷,???(??? ??)??·爱心发射感谢在2020-02-23 17:55:06~2020-02-24 14:3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纸上的小兔子栩栩如生,案上的“小兔子”倒是愈发困得睁不开眼了。 课上管得宽松,不少人都梦赴黄粱乡,此刻日头晒得正暖,梁淑甯趴在那黄笺纸上困得也睁不开眼,想来都怪之前丢了荷包,辗转几日心里多少惴惴的,也没怎么睡好。当下也怪这添了炭的手炉脚炉实在太过暖和,抬手打了一个哈欠。窝在座儿上就跟裹在被衾里似的。 其次要怪周双白读诗的声音太过动听,听着听着梁淑甯就忍不住缓缓阖上了摇摇欲坠的眼皮…… 不负苦心,这次总归迎来了一个好梦,梁淑甯梦见周双白终摒弃前嫌,将她当成了亲生妹妹一般照拂,说话时和声细语,眼神也眉梢带笑,再也用不着惧他,更有甚,还能得未来辅丞庇佑一生,美满无虞…… 好不容易撑到放课,覃啸阳左等右等不见帘后的人出来,就探了头过去看,还是第一次见人睡着还这么一副甜蜜的模样,那侧脸迎着日光显得绒绒的蜜桃一般,羽睫轻阖投下蝶翼般的淡影,覃啸阳半晌才回过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 感觉面前明明灭灭有光影闪动,梁淑甯本来就眠浅,缓缓睁开眼帘,竟瞧见覃啸阳直直站在她跟前,正有些怪异地瞧着她。 梁淑甯蹙蹙眉头,才反应过来,敢情自己的黄粱美梦没做完,这家学都已散了,着实太丢人,忙得撑坐起身来,抬袖偷偷拭了拭嘴角,担心会在同窗面前失了仪,况且他还是倪若的表亲。 覃啸阳这小子眼尖手快,看到她手下压着的黄笺纸上隐隐约约涂写了写什么,他生性顽劣,突发奇想抽出来瞧瞧,看她课上都想些什么、画些什么。 覃啸阳毕竟自小练武,手脚利索得很,指头一拈,将那纸揭过来相看。 还没等他看清纸上的是什么,梁淑甯心下暗叫不好,伸出手去夺,那手背白嫩嫩得初笋一般,直晃了覃啸阳一眼,只是被她抢夺间不小心触到了手,心头竟有些微微发颤,根本也没瞧见那纸上的东西,手指头发虚,那纸便从他指间溜了下去,被风儿一带,直吹到外间去了。 梁淑甯的一双眼睛是随着那张纸走的,眼见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笺飞了出去,莲鞋轻跺连忙跑出去寻,被人看到了不定得多难为情。此时的覃啸阳却像慢了几拍似的,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心口,怎么突突跳得莫名厉害,这会儿怕是……饿得心慌? 那纸笺也是坏心思的,好巧不巧偏落在周双白脚边儿,好在他正忙着收拾书匣,想必是还没瞧见,梁淑甯性子慢这回却敏捷,绣花莲头鞋一脚轻踩在那纸笺上,生怕它又被风给带飘了,眼疾手快将它捞起,当即对折几下手在了袖子里。 起腰抬头时,恰好碰上周双白探究的眼神,梁淑甯腿肚子发软,面上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朝周双白点头笑笑,“哥哥…还没回呢。”这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的,却能将他的注意力从那纸笺上转移开来。 可惜周双白压根儿就没上过心,只嗯了一声,那眼神拢共停留了几秒便泰然移开了,梁淑甯松了口气,看这样子应该什么都没看到的。 好险,梁淑甯有些劫后余生的侥幸,这事要怪就怪那个覃啸阳,好生没有规矩,怎么能不经许可乱动别人的东西,悻悻回身拿起了桌上的墨匣,也懒得理那立在原处的皮孩子,哼地一声转头便走了。 那姑娘头上的步摇在眼前划过一道闪亮弧线,覃啸阳醒过神的时候,她早就快步出了院子了。他右手握成拳击了左手掌心一下,欸,人怎么这么急着走了,自己准备的东西还未给她呢! 覃啸阳撩了帘子出来,多少还有些心悸,一抬眼看见周双白还在座上,心说这倒好,立马自来熟似的迎了上去,“双白兄,还没走哪。” 周双白闻声去看他,刚才心里因着纸笺内容的那点儿暗喜即刻被浇熄了,方才他在帘内跟梁淑甯打闹的场景倒他一丝不落地记着,手上收拾书册的动作也没停,只是冷冷乜了他一眼,暂瞧他是个什么意思。 覃啸阳心棒槌一般粗的,也莫名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回想一下他是淑甯的哥哥,第一次他还误会自己欺负那姑娘呢,想必对他不乐意也是情有可原,面上陪笑套着近乎道,“双白兄大我一岁,我该唤你一声大哥,原先和你家妹子有些误会,这不,早都解开了,淑甯妹妹恰巧同我表姐还是好友,想来咱们都有缘着呢。” 覃小公子长这么大,哪这么低声下气地讨好过别人,只是看在他是淑甯哥子的面上,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跟梁淑甯家里人打好关系还是有些必要的。 只是他这么情真意切一番话下去,面前的老兄脸色看着愈发不佳。 覃啸阳这心里又突地疼起来,淑甯妹妹果真是命苦的,她这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就罢了,还多这么一个瞧着就不好想与,成日里敛容屏气的哥哥,这姑娘平时得吓成什么样,甚惨甚惨,真真是更教人心疼了。 心里有些讪讪地,覃啸阳面上还是带着笑,将怀里一样物件掏了出来,嘿嘿道,“方才你家妹子走得急,有东西没来得及交给她,这不,还望大哥帮小弟转交一下。”东西是异邦人走贩的小玩艺儿,是他从东城罗陀街买来的,真兔毛攒成的小偶,里头放了响响珠儿,一捏了还能唧唧叫唤,他瞧着有意思,便买了准备逗她的。 覃啸阳被眼前这冰块脸冻得有些发麻,只好大着胆子将东西塞进这人手里,点点头便先告辞走了,临了没忘瞧了周双白一眼,心下感慨跟这么个人呆久了,怕是迟早寒气入体,伤及五脏。 周双白这边却是看也不看,只将那东西扔进箧里,那兔偶发出叽地一声响,便被合上了盖子。 - 梁淑甯前几日瞌睡差点闹出笑话,今日课上是断然不敢再躲懒了。而今日课主论证,此次论题为《论语·季民第十六》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在这么多人面前站起来滔滔不绝是样好能耐,可说句大话,在她瞧着辩论是无端端的口水仗,其实各人心中早有定数,辩到最后大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不过梁淑甯自知没这个能耐,不敢凑热闹便自行缩在座上,呼吸都比平日里细缓一些。 梁淑仪的性子倒是她这个姐姐截然相反,听了一圈儿帘外学生们的观点,无非是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不过碌碌庸才纸上谈兵。她忍不住自行站了出来,落落大方道,“先生,我倒是不大认同方才的见解,正因世上没有绝对的‘均与不均’,才会出现强与弱,贫与富,若是四海之内皆平等,那学子也不必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高中,小商小贩也不必走街串巷只为奔波生计,此番‘均’到最后,众人皆寡矣。” 吕鼐先生捋了捋胡子,“梁二姑娘倒是女中豪杰,言众人之不敢言啊。”。 帘外众人听了这二姑娘所言,有人钦慕,也有人表示异议。不论如何,这样的话从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口中说出来,倒是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 吕鼐先生眯了眯老眼,瞥到梁二姑娘身后的大姑娘梁淑甯,放下拈胡子的手,道,“不知道大姑娘可有何不同见解?” 吕先生倒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这大姑娘生性敛腆,叫起来问话常答的两句是“不知”、“亦然”,这些时日来看大姑娘在其他方面颇有进益,不知这人前畏缩的毛病可有厘正。 梁淑甯被点到名字,心里自然叫苦,只是也没之前那样抵触,毕竟自己也不算个真正的小孩子,她由帘后缓缓站起身来。 帘外,则有两道目光第一时间微微偏转过来。 外人大抵不知梁府内的情况,梁植对待两位女儿显然没有一碗水端平过,所以这一题叫梁淑甯这个不受宠的大姑娘来答,显得十分机妙。 “学生以为,”那声音软软糯糯地,不疾不徐,“天下既有多与寡,贫与富之别,皆是因‘不均’而起,无‘不均’就无所谓多寡贫富,世人便不以为贫、不以为寡,可见多寡贫富来自‘不均’,而‘不均’又源于世人间的相攀相比。杜绝不均况连孔圣人都拿不出利策,可杜绝相攀相比世人却皆可做到。想人生不过百年,古来将相终化荒冢,在学生看来在世只要守得自己一亩三分田,勤力耕耘,除此外收也凭天、荒也凭天,无愧于本心已矣。” 梁淑甯前世与二妹处处比对,处处弗如,父亲万般宠爱、众人追捧艳羡,到头来还不是绮梦一场?一旦梁府行错踏错,总归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过分强求旁人的一碗水端平,于自身又有何益?这辈子她想要的,是亲手挣来的安稳。 这席话说完,帘外多时无声。 吕鼐先生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半晌才听他缓缓道,“大姑娘所言,独创洞天。”不谈多寡贫富、更不谈均与不均,不贬踩狗苟蝇营也不褒扬随波逐流,不愿投间抵隙也不傲世轻物,竟好一个除此外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众人从吕先生的眼神望过去,那帘内的姑娘就这样静静立着,脊背单薄却挺直,身影打在薄帘之上,像是灵虚幻境里不可捉摸的镜花水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周双白面前的书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眼神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那覃啸阳则率先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为梁淑甯叫好,一众学子听了也不免跟着附和起来。没想到这梁府大姑娘样貌脱俗,月匈中却也藏锦绣,周身却丝毫没有骄矜之气,与之相比,过为锋芒外露的二姑娘,就显得稍欠火候了。 梁淑仪一向以敢言人先自居自满,可如今竟当众被原本不善言辞的大姐抢了风头,袖管里的手指头忍不住掐得发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coconut*2、禾忽、时间的温度、自闭秃头靓仔、小艾*2、sherry小天使的留言和加油,我会努力的!感谢在2020-02-23 21:29:32~2020-02-27 14:2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能入梁府家学拜师吕鼐的学生,在京城不论簪缨还是商贾,门第上多少都是有些脸面的,这梁家大姑娘那日一席话,借着他们的口风,于茶馆酒楼倒渐次散播开来,大有见地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又闻这姑娘生得一副如珠如玉的好模样,爱美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如此以往,梁淑甯竟误打误撞在京中多了几分名气来。 梁淑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家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这日随同父亲外出上香,因临近上元节庆为佑来年康泰,去净业寺的一路上香车宝盖连绵,香客众多。车辇一多起来,行得就慢,这京中大户大多矜傲,不兴路上随意与人攀缘,可听闻前后头是梁副使府上的轿子,夫人小姐们都难得探出头来,多少想瞧瞧那自家哥子口中的梁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颜色。 祖母的头风老毛病犯了,周双白则同吕鼐先生外出谋事,剩下梁植带着两个女儿一同赴往净业寺。梁淑甯本是不爱凑这些热闹的,可地方去的是净业寺,其间意义就大不相同。 前世她素来怯生,但净业寺却也来过数回,只因当年由老太太做主在寺内供了一尊亡母的灵位,说起这个她着实感念祖母的用心,前世自怨自艾又不明事理,总觉得梁府上下没一个真心待她的,而这辈子该换她来护祖母一世周全。 梁植这样的男子贯是领头骑马而行,前后头跟着小厮牵马的,走骡的,压备轿的,远瞧着也是轰轰烈烈一队人马,只是在这京中论气派却是数不上、不够看的。 梁淑甯跟自家二妹妹同乘一轿,二人相互不对眼,所幸这车里宽敞通亮,两人各坐一边也不碍着谁。因为上次梁淑甯家学里出风头的事儿还梗在梁淑仪心里头,更懒得理她,自顾扒着窗户朝外面看去了。 梁淑甯倒也幸落得清净,从忽忽闪闪的车幔纱往外看,大鞍车、云母车,前头行得缓堵了后头一大截儿,没人敢上去说,那可是驾王青盖车,使了四牛拉的,牛角上系了红绸缎带,鼻环都淬了层金光,前后伞盖、幢幡、金节迤逦铺散开,大约是养在宫中的哪位贵胄,也概是不敢上前去问的。 梁淑甯性子慢倒不觉意,只是梁淑仪心里倒是翻了苦海,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人困在轿子里七颠八晃地,蔫儿在那浑身不自在。 这会儿帘外踢踢踏踏来了串马蹄声,梁淑仪以为是父亲有事来交代,忙得揭起来去看,一探头,却是覃家那小儿子,堆了一脸笑和善地问,“淑甯妹妹呢?” 梁淑仪讨个里外里没趣儿,转头乜了旁边人一眼,梁淑甯这会儿才抻了背搭腔,“何事?” 这姑娘生得本就好看,今日外出上香又稍作修饰,只添了层胭脂那面皮便林檎果一般,水色娇嫩,见她葡萄似的大眼正朝自己眨巴,覃啸阳瞧了咧开嘴,两颗虎牙在阳光下露出来,浅麦色的面皮上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梁淑甯心里想的却是,既覃啸阳来了,那倪若姐姐也定来,只是不知在这一路的哪顶辇子里。 那覃小公子闲不住的一颗心,府里的马车在后头,嫌急闷便骑着马儿前后溜达,眼尖瞧着前面小厮眼熟,上来一问果真是梁府的辇子。像只关不住的鸟似的,两腿一夹,引了马绕过与梁淑甯这边来并行。 两人就隔了一道帘子,覃啸阳骑在马背上架势正,倒比他平日里站坐懒懒散散的要有样不少,虽说年纪还小,可这未来封侯拜将是迟早的事,梁淑甯看他的眼神里捎带了一丝肯定,就像是看着自家小辈日后指定有大出息一样。 覃啸阳也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在马背上复挺直了脊背,喜滋滋地想,马背上的小爷谁任看了不得赞一句潇洒俊逸。 “前日托你哥哥递的东西还喜欢吗?”覃啸阳在马上,歪着脑袋问她。 梁淑甯坐轿里,乍一听有些迷蒙,“嗯?”第一反应却不是东西为何物,而是“托了你哥哥”,这指的岂不就是周双白么,倒教她顿生不安来。 覃啸阳看她一脸茫然,挠了挠头,敢情这个周双白一点都靠不住,心里头正闷呢,一挥手,“得,那改日我再重买一个给你。” 梁淑甯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听他嘴上又这么允,也来不及追究那许多,忙道,“上次你同倪若姐姐来探我病,我心里感激,定不要再破费了。”且他们这年纪也快不能算小孩子家,这样私下授受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覃啸阳性子磊落不拘这些,可既然她懂就不得不提醒他。 梁淑甯特意探了头出来交代他,瞧着略微郑重,阳光下那黝黑的瞳仁里亮亮澈澈的,覃啸阳都能瞧见自己的影子,一时不察手上就忘了引马,往后落了两步,反应过来又夹了马肚子撵上来,嘴里咕哝着,“你若喜欢了就不叫破费,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以后一样样儿送你,可好?” 那覃啸阳说完,没头没脑地加了一鞭子就蹿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心里跳得不正常,再加上脸上烫脑子晕,怕是病得不轻了。 “哎?”梁淑甯来不及拦他,看他背影逃也似的溜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想着和小孩子总是难说得通。 知道覃啸阳对她好,这份好仗义又单纯,可梁淑甯不想受也不能受。 说句私心的,她不想遂了父亲那份钻营的心思,更无意去攀覃家的高枝儿,对于未来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打算的,自从上次在祖母那儿吃了一顿家宴就生出这个心思。 将来总要回扬州老家去,买个靠水的别院,院后头不种花弄树,垒一垛泥墙根儿,撒上一把菜籽儿任它长,最好能缠上几枝木莲藤,再从外头引了水进来砌成小池,上头养几朵水莲,下面游几尾红鲤,夏天打着罗扇剥莲蓬米吃…… “哎哟,我的腰诶,总归到了。”梁淑仪瘸了瘸身子,痛呼一声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 前头缰绳一紧,轿子便驻了脚,梁淑仪起身还故意挤了她一下,抢先踩了脚凳下辇子,像是一路上闷坏了。 一家人上过香,梁植向来信这些,摒香往东西南北四面都拜过,往功德箱里出手便捐了二百两香油钱,不知能买多少分心安理得。梁淑甯跪在蒲团上只求了佛祖保佑祖母的旧疾根愈,跟着家人上完了香,小儿女们便于寺内自行活动起来,到了中午再开斋堂。 梁淑仪爱热闹,提着裙子扎到一群娇小姐堆里,排队摇签问卜去了,大多是求寺内三世书算算姻缘。梁淑甯却悄悄去了后园,祭拜母亲的灵位。净业寺是皇寺,从前朝便有,由皇家供养着,这朝代更迭天子替换不知多少回,这寺庙却仍是香火兴旺,一如往初。 后园子清净鲜有人来,修葺得也是清雅古朴,参天古树联排,此刻园内冬意隆隆,远处朦胧不清的云山上隐约有炊烟起。与此同时,角落处隐约传来交谈声。 “施主请回吧,虚净大师今日不见。”鼻上生了颗痦的小沙弥,垂目朝女子施了一礼道。 面前的女子生了一对精致的新月眉,眉间淡淡的,萦绕着些许哀艳,“烦请转告大师,改日杨念再将拜访。”她转过脸去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婢女忙得走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枚丝帕包裹的金锭,递予面前的小沙弥。 小沙弥斜目微张,探了探四周,犹豫了半刻,接过那金锭用袖子一裹,只见腰弯得更低。 女子颔首,莲步轻移转身离去,那脚上穿的绣鞋攒了一圈锦鼠毛,牡丹缠枝金鱼纹为宫中女子独有纹饰。传说这净业寺的虚净大师能观相批命,只是非有缘者轻易不判,纵使是当朝天子来了也要礼让他三分,更不要说方才那位名唤杨念的姑娘,她不过徳胤长公主膝下的养女。 这厢梁淑甯只顾信步走着,也不知行到哪处院落,只是越走越觉得奇怪,像在何处见过,曾来过似的。 院内有一座莲池蔚为壮观,可只看一眼,梁淑甯就不敢再留。 何不就是来过见过的。只是是在梦里,她那日病中分明梦见,周双白就是跪在这儿,伏身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手巾,梦里的场景非但没有消散开来,反而像是颤动的帷幕一般慢慢展卷,仿佛山摇地动前,从案沿跌下的茶碗一般迸裂开来。 那梦里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压得梁淑甯喘不过去,她转身欲逃,只是此刻从院外踱进一个着芒鞋旧灰袍的僧人,他的款款到来倒是将梁淑甯心头的强烈不适镇压了下去,周遭事物渐次回复过原本的模样色彩来,教她忍不住轻抚月匈口微微地喘了口气。 看那僧人目光清亮如水,单手立掌打了一个问讯,面容似笑非笑一般,想必是某位参悟得道的大师。 梁淑甯恭敬朝他回了一礼,见那僧人也不再开口,教她自以为误入惊扰了佛家清净,便垂首向后移步,意欲退避出院中。 “施主小小年纪,却结百年恶缘。”僧人的语气很是温和平淡。 梁淑甯退后脚步却猛地一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禾忽、ATM for Ryuji Sato?小天使的留言~ 这周希望多少能涨点收吧,祈祷!感谢在2020-02-27 14:24:19~2020-02-28 08:3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大师,何解?”梁淑甯心中不免震动,掐着手心面上强作精神问道。她前世活不过双十年华,魂魄困于禁庭不知几载,如今再世为人又是十几年光景,可照他所言的百年,岂不是说这恶缘还并未到头? 那僧人只笑着微微摇头,不答。 那目光仿佛超脱五界轮回之外,梁淑甯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身上前世今生都逃不脱面前这双眼睛,她不甘心,攥拳复问,“宿命可逃乎?”她询的不仅是自己今后的命运,更关乎祖母、外祖一脉荣辱兴亡。 僧人敛回目光,抬手引道,“施主请看。”此时在她面前的仍是梦中的莲池,此时隆冬季节碧水之上满目凋敝,枯梗断茎垂荷折,池中却有一处古怪。 不错,一枝枯叶旁竟新立了一只莲苞,在一派萧疏凄然中显得尤为生机跃动。梁淑甯心中不免浮惑,这莲花受不得冬寒,于采光也甚为苛责,到来年夏季才得再绽芝华,而这一株如何能悖于轮回? 她投回疑惑的目光,那僧人看了只了然一笑,又道,“施主细看。” 无奈,梁淑甯浅蹙眉头再次移回视线,这回她留意到,唯独那株新荷上笼了一道日光,她迎着那道光源溯寻而去,缘见竟是由寺庙角椽处一片琉璃瓦折射而来,恰巧投在了那株新荷之上。 教梁淑甯不得不由心感慨,其间自然机妙,却听僧人在旁开口缓缓判道,“琉璃尚无心,藕花却生意。” 梁淑甯出了后园,心里却一直琢磨着方才那句话,意思是琉璃投射日光而来尚且是无心之举,可那株新荷却死死抓住了这丝企望,硬是逃过了秋收冬藏之宿命吗? 她生命中的那片琉璃瓦又会是谁呢?梁淑甯参不透,可她却知道,若不是那新荷一身孤勇与严寒顽抗,任是千万片琉璃怕也救不回它一丝生气罢。此生为了祖母与外祖,她倒不惧一试。 而她不知道的是,前脚刚出了园子,那辆王青盖车之上,车幔微掀,婢女便低头向车上之人禀告了方才园内有人受了虚静点拨的际遇。 那女子听了,口中喃喃问道,“梁府的姑娘,是京中哪一处梁府?” “回主子,京都梁副指挥使家大姑娘。” 杨念颔首,却见那弯眉轻轻蹙了起来。 - 另一边,梁植教梁淑仪来寻人,她瞧见梁淑甯于远处缓步而来,面上似有心事。这心里就忍不住光火,方才她与京城小姐们一处求三生书,那些个井底蛙捧高踩低看不上她庶出的背景就罢了,竟还向她打听,她的嫡姐可就是那个传闻中“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的梁淑甯? 梁淑仪从小到大来,从未这样挫败过,尤其还是输给向来不如自己的大姐姐,心头的这口闷气教她如何咽得下? “大姐姐哪里去了,教我一番好找。”梁淑仪阴阳怪调地,看着她就满眼得不舒服。 “后园子里闲逛罢了。”梁淑甯随口应她。 “园子里有什么可逛的,只怕是和什么人约好的吧。”没两句话,就往旁人身上引,尤其是那个覃家小公子,嫌疑最大,方才两人在轿上的对话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 梁淑甯乜了她一眼,不搭理绕过身前欲走,梁淑仪却受不得这种无视,伸了手臂拦了她去路,瞧见梁淑甯月匈前挂着的素银项圈中间镶了一块蓝飘花并蒂莲翡翠牌,冰清透亮,价值不菲。 梁淑仪指着那玉牌揶揄道,“这想必就是覃家公子送的?寻思府里也没短着姐姐穿戴,这么明晃晃带在身上,姐姐不怕遭人戳脊梁骨,却也该为父亲和我思虑些。” 这玉牌项圈是梁淑甯生母冯若景生前的旧物,临终前母亲亲手为她戴上,梁淑甯珍惜平素里舍不得拿出来,今日来净业寺祭亡母灵位才特意戴上。被这二妹血口喷人,梁淑甯心中隐约不悦,蹙眉道,“东西是母亲留下的,佛家清净地,莫要这厢污言秽语,平白教人笑话。” 梁淑仪想自己何时被闷葫芦这样呲达过,不怒反笑,“未曾见姐姐戴出来过,难免误会,不知姐姐舍不舍得教我好生细看一番,下次才不致错认呢。”话说完,便伸手想去摘了玉牌来看。 梁淑甯自是不依她,二人手忙之间,只听梁淑仪轻声尖叫,那玉牌磕在了地上,怕是要敲碎一角,随即抬头不怀好意地瞧了梁淑甯一眼,故作姿态开口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大姐姐你方才硬阻着我的手,不然也不会手上打滑,无故跌了这样儿好东西。” 她看梁淑甯脸色渐渐发白,心里头就愈发解气,父亲曾教过她,生来碌碌之人纵使有再好的东西,总也是守不住的,这世间好物皆应归附于材优干济。只是梁淑仪脸上得色还未停留太久,便没了。 “梁淑甯,你疯了?”没想到这闷葫芦使得这样大的手劲,梁淑仪这会儿只觉得手快要被她掐断了,“快松开,我这就要告诉父亲去。” 梁淑甯却置若罔闻,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那恨意窒人的目光最终冷淡下来,松开了梁淑仪的手,一把将那人搡在了地上,听的痛呼一声。梁淑甯瞧也不瞧她,小心翼翼拾起那玉牌,搁在了手心里,匆匆离开的脚步稍稍透露出心下的慌乱与愤怒。 不一会儿,梁植还是知道了,梁淑仪在父亲怀里哭得厉害,抽抽嗒嗒地早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哭诉过一遍。梁植素来偏心,叫来梁淑甯问询时,面色已不是太好。 梁淑甯垂着眼,只将手心中的玉牌托出,裂开的一角有些刺目,她抬起眼来,不出意外地红了一圈。 梁植只乜了一眼,“东西毁了就罢了,左右不该出手伤人,瞧瞧你妹妹的手。”他拉着怀中二女儿的手,质问道。 梁淑甯没回话,嘴唇稍稍颤动起来,东西毁了就罢了,看来这个人早就已经忘了和母亲有关的一切。 因近来梁淑甯颇得先生及覃家公子青眼,梁植面上也不好疾言遽色恼了她,心里只觉得这一双姊妹凑在一处就是容易出乱子,让他心烦,又出言安慰道,“改日父亲再给你买一块更好的,莫要闹了,教别人笑话。” 梁淑甯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看着梁植怀中人一副雪恨的表情,再瞧着眼前的这对父女,仿佛陌路一般,她无话可说,只转身先行回了轿子。 - 接下来几日,梁淑甯倒也未反常态,只知道为他们伤着自己的心,最为不值。第三日,倒是梁植先坐不住了,差人唤这大姑娘到书房叙话。 梁淑甯盯着脚尖,恭恭敬敬地立着,面上淡淡的倒看不出一丝愤懑来。梁植只当这姑娘大了,心里有了分寸,不似之前那样小家气性,借着笑由头开口道,“父亲从老太太那儿都知道了,那东西是你母亲留下的,万般珍贵,可你二妹妹人小不懂事,你该多担待。” 手心手背差点肉的意思倒是张口就来,梁淑甯倒是习惯了,面上无波只恭顺回笑,“父亲说得是,上回是淑甯莽撞了。”没有半分旧态复萌使心别气的意思,倒教梁植一时间不知如何答覆了。 书房里为了凝神,布置得不算暖,梁植坐着用手搓了搓膝骨,又道,“甯儿顾大局、识大体,为父心里都有数,这不,特意挑了几样南工新品,已差人送到你院里去了,”话间新品的意思,大约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教她心里宽慰宽慰就算了,“左右给你添妆,平日里也常走动走动,闷在府里对身子也不好。”这是教她往哪里走动,也不言而喻了。 瞧他钻营到这份上,梁淑甯不好多说什么,低头谢过,却也是最真诚的态度,梁植看了便觉得这茬事可以当即打住,也再没交代许多便教人回了。 等梁淑甯回到凝霜阁时,拣赏的东西倒是先一步送到,她从垫了红缎绸的箱奁中拾出一只玉镯来对光细看,半晌朝认秋吩咐道,“去将晴玉叫进来。” 那晴玉听说老爷赏东西,在外头早就抻了脖子巴望,听认秋说大姑娘唤自己,喜不自胜起来,赶忙扭着身子进了内间。 “姑娘叫我?”晴玉手上局促着,眼睛却是巴巴往箱奁里探的。 梁淑甯浅浅一笑,将手中红绸包于案上展开,那绛赤色衬得羊脂玉更白更润,“这是父亲专交代我给你的,上回我病里你照顾得上心,他都看在眼里。” 晴玉听了心头一跳,这是个什么意思,抬眼去瞧梁淑甯的表情不似作伪,莫不是老爷终于?晴玉想当然地,心里七回八转地以为,脚下又喜不自胜地轻跺了跺。“姑娘这话说的,院儿里认秋、读雨哪个不是精着十八分的心,奴婢哪兴顺杆儿爬,拿这些个分内事邀功请赏的?”脑子倒没彻底昏,嘴上还知道撇清。 “我自是知道,只是父亲的意思我不敢违抗,左右不过是带个话到罢了,”梁淑甯神色懵懂,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又想到什么似的,添了一句,“不过你也莫宣扬,我瞧父亲的意思倒不是想教人知道的……” 听的人这会子心思却不知要飞到哪儿去了,这大姑娘向来不精,怕是也不懂老爷的弦外之音,更没有胡掰扯的心计,晴玉几乎当下便肯定,老爷对自己也是有意的,也不枉费这些年她仍在府里熬灯油似的干耗着。 也不再推脱,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镯子,兴高采烈地谢恩了。 也难等到晚上,当即就戴腕上了,铺褥子时腕子从袖口里伸出来,明晃晃的一方白玉镯,晴玉嘴角喜色难抑。 “哟,”认秋眼尖着,作势上下打量她一番,揶揄道,“晴玉姑娘这是又上哪儿添了件儿稀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蓄力中…… 感谢旧时、禾忽小天使的留言~ 日常做法祈求涨收~~比 u 比 u 比 u~ 第二十三章 晴玉知道她是眼热,十分罕见得也不生气,抬手将鬓发朝耳后掖了掖,特意又显摆了一下,“我哪有那闲银子,不过旁人送的。”面上羞红一片,若是抬了姨娘,这样的好东西日后怕是也不足为奇了,想到这一层,看向认秋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倨傲。 认秋笑笑,“哟,我说呢,敢情姐姐日后是有好去处了?” 故作姿态啐道,“小小年纪的,嘴里胡说些个什么?”晴玉在府里一众丫鬟里年纪不算轻的,人生得也出挑,迟迟不愿出府去,因为那眼光倒比个子还高。 “怎么胡说?姐姐是家生子,罗嬷嬷又是老爷面前得脸的老人,和咱们这些苦出身的不能比,教我瞧着姐姐这镯子比隔壁院正主手上那圈儿还要透亮些呢,”认秋这话说得故意,有些酸溜溜地,“好姐姐不如偷偷告诉我,是哪家的贵人,也好教我知道到日子去哪处吃酒呢。” 晴玉放下手中的活计,羞得作势要来闹她,“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认秋一躲闪身出了外间,晴玉捂了捂脸,从指头缝里又忍不住盯着那镯子看,方才听认秋意思,这成色比徐小娘那件儿还好,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再看回梁淑甯,这几日倒将之前女红手艺拣了回来,日里一坐就是半天,手里缝着一件物什,像是护膝之类的。晴玉刚得了梁淑甯的好,两厢对比看来,二姑娘那是果断落不着什么巧的,顺带也想再多少从大姑娘这探听些旁的,人也不躲懒了有事没事围着梁淑甯转悠。 梁淑甯在灯下揉了揉眼,一副很是疲惫的模样。 “姑娘做的什么?这么起早贪黑的,总该歇歇眼。”晴玉好奇地凑过来看。 月白暗花漳绒锦裁好的布样子,看形状倒像是护膝,梁淑甯随口应道,“那日去父亲书房,这冬日里风钻得厉害,我做一副护膝送去,以表表孝心。” “姑娘,这裁量、缝片子的粗活不如交给奴婢吧,奴婢没您精进的手艺,可这些底子还是大差不差的,也多少能给您减轻些负担。”晴玉上赶着接话,这也是她表心意的好机会,总不能放过了。 梁淑甯抬头乜了她一眼,眼底隐约烛光可见,幽幽开口,“难得你有这份心,到时候我拿去定和父亲提你。” 晴玉一听更是上了劲一般,恨不得立时劈手夺过来,嘴上还是客套,羞口笑道,“瞧姑娘说的,左右不过奴婢该做的。” 梁淑甯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将那针线奁子给了她,晴玉便立马感恩戴德地捧着去了,梁淑甯看向她的背影,眼神里瞧不出情绪。 - 晴玉一向懒,这会子动作倒快,没两日就交了工,梁淑甯瞧了做工仔细,倒是上心。 到了这日,梁淑甯特意等在仪云阁不远的水榭里,手上做些了尾的活计,不出她所料,梁淑仪不多时便过来了。 二人上次刚生龃龉,梁淑甯也不搭理她,专心做自己手头的,梁淑仪倒先沉不住气性,“大姐姐手上这件是什么?好几日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是很关心她的行踪。 梁淑甯只装作未闻。 梁淑仪深吸了口气,自行上去瞧,看着是样护膝,“怎么?难不成是送覃小公子的?不敢说不能说?” 梁淑甯抬头白了她一眼,“书房里风大,特给父亲做的。” 她探头瞧了,上头绣的是暗八仙,确实符合父亲这个年纪用的纹样,抿抿嘴道,“大姐姐手艺精,我瞧了也喜欢,不如这对先送给妹妹穿戴,姐姐自在做了一副送到父亲处吧,左右不过耽误天把天的功夫。”话说得轻拿轻放的,抢梁淑甯的东西向来是她的专长。 梁淑甯面露为难,自然是不想给她的样子,梁淑仪就愈发不高兴起来,两句话说不来就上手去拽,梁淑甯一开始不松手,两厢僵持了一会儿,指头渐渐松了。 那梁淑仪得了手,昂头嗤了一鼻子,自家大姐生来是个软骨头,从小到大还没她抢不到手的东西。 “二姑娘怎么能这样?”认秋在她走后,忍不住跟梁淑甯大声抱怨起来。 梁淑仪听了,心头更是快意,纹样这样男气的东西她怎会留着用,先她一步送给父亲尽孝,保准父亲高她的兴,不定能讨着什么赏呢。 护膝被“抢”去,梁淑甯也不恼,照常教人往梁植书房里送些滋补的汤汤水水,偏不教旁人,专避人唤来晴玉去送。 晴玉能成日里钉在梁植的眼珠子里,正是求之不得,只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老爷没主动她自然也不好意思挑明,只是瞧梁植戴上了她亲手缝的护膝,觉得自个儿飞上枝头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边终于被梁淑甯等住了时机,门房班子里托人打听到,梁植今日特请朝中同僚入府赏画。晴玉随即被她先一步使唤去了书房送燕窝,临行前,梁淑甯特意交代,“这血燕难得,一寸可抵一寸金,要亲眼瞧了父亲喝了再回来。” 晴玉这人雁过拔毛,嘴馋手滑惯了的,端了那血燕到书房去,发现还没人,左等右等不来,瞧那血燕忍不住垂涎,听说这玩意儿女人若是喝了,可是能容光焕发呢,那徐小娘面皮白亮可不就是靠这些补品给顶起来的,她越想越馋,反正喝上几口也没人会察觉。 晴玉偷尝几口,只觉得好东西入了五脏庙浑身通透,喝完又将瓷盏子放回竹奁原处,假装无事一般,只是这会儿觉得头有些昏沉,恰巧书房里放了一塌五尺见方的罗汉床…… 书房外的脚步声密起来,约莫五六个人,交谈声没断,梁植特意带着同僚先来书房瞧他新收的吴昶硕美人图,到了中午再设宴款待。这吴昶硕传闻是花卉三千,山水不过数十,而人物仅存数件,以至众人都兴趣盎然,想迫不及待瞧瞧这幅美人图。 梁植推门入户,正转脸忙于同人应和,见身后皆屏息不语,便由众人眼神看回过去…… 沉默半晌,一位甲字脸中年人率先开口打趣道,“这莫不就是梁大人教我们来看的美人卧榻图?” 身后众人哄笑起来,梁植面上挂不住,隐忍着喝了一声,那塌上酣睡的晴玉这才醒神,迷朦朦睁开眼,瞧清了一圈生面孔和老爷铁青的面色,这下才暗叫不好,忙得从塌上滚了下来,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梁植咬牙切齿,耳语管家先将这蹄子押去柴房,另一边打了圆场忙将贵客带去旁厅。 老管家过去将地上跪着的晴玉一把拽起来,那敷了胭脂铅粉的面皮已哭得一团泥淖,恨铁不成钢地狠戳了她一下,“你啊,想活命的,快快托人告知你母亲一声。” - 书房里头躺了个衣冠不整的丫头,这事上梁植丢了大脸面,想必不假时日便会被好事者传得满城皆知,教他日后如何在同僚上峰面前抬得起头来?梁植恨得牙花子直嘬。 该请来的不该请来的,满满当当主屋站了一排,当间儿跪着的便是晴玉,抖得宛如筛糠,一声也不敢吭。 梁淑甯面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瞥着梁植的意思,只见他怒目横睁道,“逆子,你也跪下!” 梁淑甯闻声不敢违命,只是怏怏地跪下,不卑不亢地,“淑甯不知错在何处。” 梁植快步过来,只觉袖风迎面,差点掴在梁淑甯的脸上,指着她的鼻子叱道,“你!纵容刁仆,作出这种不知礼数的丑事,竟还有脸问何错之有?” 认秋一瞧这架势,忙得也跪下,膝行几步伏了过来,抽抽嗒嗒求道,“老爷明鉴,此事跟大姑娘无关啊,姑娘孝心重,每日吩咐了我们送些汤水过来,只要交给吴管家手上便是,是那晴玉,”指头狠狠地朝那处杵了一下,“每次掐尖争着由她送,一出了院门就是老半晌不见人影,可这些大姑娘都不知情啊,奴婢们也没料到晴玉能做出这档子丑事,只是她一向诈唬,仗着罗嬷嬷作威作福,院里的都敢怒不敢言罢了。” 晴玉听这认秋颠倒黑白,哪能缄口不辩的道理,只哭着喊道,“老爷别听这小蹄子瞎说,倒是大姑娘,您好歹说句话,可不能落井下石啊!” 梁植翻脸去看她,目光如蛇信一般,“吴永,掌她的嘴。”一个下人竟也敢在主子面前开口指派嗾使起来了。 那吴管家手劲大,两巴掌下去晴玉肿起半边脸,嘴角带了血以头抢在地上,也不辩了。 这会子,读雨由外头进来,跪着禀道,“老爷,这些个是从晴玉屋头搜出的东西,请您过目。” 认秋跪行过去,帮着搜那包袱,一抖落出来,她惊道,“这些个不都是大姑娘妆奁里丢的,竟是被她密下了,”指头单拎出一个荷包样式的东西,状似疑惑略大声问道,“这倒是个什么?” 梁植眼尖得很,只一眼便认出那荷包用的布料花色。 面上一凛,“来人,去把二姑娘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禾忽、这个名字没人用吧、ATM for Ryuji Sato?小天使的留言~~~ 马上教训臭妹妹XDDD 第二十四章 读雨微微偏头想起什么,接着认秋的话禀道,“这荷包是好几日前,晴玉与另一样东西合着亲手做的,奴婢恰与她一间屋子,可以做个见证。” “奴婢不过做着玩儿的物件,入不得主子的眼……”那晴玉刚被掴过嘴,支支吾吾哭着辩解道,像是有心遮掩什么。 梁植生疑,将那荷包打开,里头是一个纸卷,待看清上面小字,只气得脑袋嗡嗡作响,这贱婢竟不知于何处得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本朝看中这个,若非生身父母抑或情意相通,轻易不换庚帖,梁植的生辰八字怕是连梁淑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晴玉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若没记错,他曾与徐小娘提过一次。 梁植危险地眯了眯眼,他是男子,自然不知道女子们之间的玩艺儿,荷包里若放上对方八字,便可用来祈求姻缘。可生辰八字忌讳众多,前朝内廷就曾出过巫蛊之事,利用八字来害人的招数层出不穷,梁植又是信这个的,此番晴玉彻底触了他的逆鳞,那眼底已隐隐浮现杀机。 而此刻梁淑仪也恰巧被人引进了主厅,她在仪云阁听说了晴玉惹祸的消息,正幸灾乐祸,晴玉这蹄子向来是烫手山芋,惹出祸来是迟早的事,好在早早将她从自己院里踢了出去,如今又顶着凝霜阁的名头犯事,教她心里能不快活? 正嫌在院里来回通传的,热闹看得不尽兴,这会儿父亲招她去,也正可了她看梁淑甯受苦的心。只是进了厅里,怎么觉着父亲对着自己这脸色也不大对呢? “父亲因何生这样大的气?”梁淑仪环伺这一屋子跪着的瘫着的,那梁淑甯也静静跪着一副泄了气的模样,假装不解地从旁问了一句。 梁植没理,那晴玉见二姑娘来,老爷素来疼的就是二姑娘,看了她来怒气也消下去半腔,她先前在屋头密了大姑娘不少东西,这会也不好意思开口朝梁淑甯给她求情,想着若是二姑娘能为她说几句,恐怕胜算还大些。毕竟当初她来凝霜阁,也是由梁淑仪安插过来特看着大姑娘的,也不能说一点情面不留。 晴玉转身爬去朝梁淑仪连着磕头,“二姑娘,奴婢先前也在仪云阁尽心侍奉过几年,求您看在往日,替奴婢跟老爷求求情吧。” 梁淑仪在原处愣了一下,没想到晴玉这贱婢居然敢与她攀旧,一脚踹在晴玉肩头,“你做出这等丑事,有脸朝我求救,怎么不去求你的正牌主子?”赶忙将其撇清。 半晌梁植哼了一句,“仪姐儿,我且问你,前几日送来的护膝可是你做的?”语气听不出异样,感觉却不对。 “是啊…”梁淑仪随口答应,想不通晴玉惹祸,跟护膝能有什么联系。 “你也跪下!”梁植怒气冲上来,吼了一句,“小小年纪满嘴胡话!”梁植平生最恨别人骗他,如今自己最疼的小女儿也转过头来诓骗他,教他怎么不生怒? “我再问你一遍东西哪来的,若是还敢胡说,祠堂跪着。” 梁淑仪长这么大,也没被父亲这样红过脸,毕竟是个小姑娘,跪下来也慌了,想那祠堂夜里又阴又冷还有老鼠,瘪着嘴委屈道,“…是大姐姐做的。”这回说的可是实话。 梁植没想到这个时候了,这逆子嘴里非但没有一句实话居然还想着嫁祸旁人,里外里踱起步来,声音都发颤,“未曾想到,白白疼你一场,”随手抓起一只茶碗朝梁淑仪身旁掷了过去,碎片和茶水霎时迸了一身,“吴永,将二姑娘送去祠堂罚跪三日,期间不许任何人探望!” 梁淑仪被吓得怔愣,哇地就嚎啕出来,长这么大何时被父亲这样待过?吴管家带着婆子上前拉她,刚上手她就委屈地挣扎起来,凭什么晴玉和大姐姐不罚倒先来罚她? 梁植看都不看,冷硬补了一句,“待二姑娘由祠堂出来,再于院中禁足十日,带下去!” 梁淑仪恸哭里吓得抿上嘴,由着几个婆子将她扯了下去。 晴玉一瞧事情不对,赶忙转头去看大姑娘,此时梁淑甯垂眼默默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 “…大姑娘?”晴玉话没说完,就被门外来的给打断了。 一瞧竟是胡嬷嬷扶了梁老太太过来了,“何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老太太发了话。 这事说不上台面,梁植勉强陪笑脸。 “不值什么,倒无端惊动了母亲前来,这婢子不过贱命一条,或打杀或发卖了便是。” 晴玉一听急了眼,只想开口叫梁淑甯替她分辩,大姑娘之前的意思明明老爷待自己是不薄的,不然也不会特地赏了镯子给她。 她又张张嘴,却被老太太抢占了机锋,威慑道,“晴玉,你出生便在这梁府里,不该做的不该说的早该知晓,怎么如今要越活越回去了?”不该做的已做了,至于不该说的…… 晴玉吓得咬紧了唇,全身栗栗抖,又听老太太点她,“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该想想你母亲。”晴玉一听老太太提了生母罗嬷嬷,只一门心思捂脸垂泣起来。 老太太叹气,朝梁植规劝道,“这丫头的母亲毕竟是你奶娘,自小也是带过你的,事情做得太绝,反落外人口舌。”梁老太太这话才算说到梁植心坎里,他最怕的就是平白遭弹劾影响仕途,只由着老太太继续做主。 “依我看,将她打发去郊外的庄子上,一辈子不许再回京城。”老太太言辞肯肯,眼神里透出十足威严,隐约展露出年轻时候管家的那道锋芒来。 梁植在心里权衡了一番,点头道,“儿子听母亲的,即刻差人将她送去畿外的田庄,不得有误!”那畿外地处偏远,庄子也是梁府产业里最瘠薄的一处,去了那一辈子到了也只能与佃户庄稼汉混在一处,对于这种妄图攀附的婢女实算活罪重罚。 那晴玉听了,登时像是三魂七魄里抽出几缕一般失神,对于老祖宗话里的弦外之音却还是有所分辨的,如今得了这样下场也算主子恩慈,若自己不识时务,怕是连母亲都要被连累其中。 三缄其口,任粗使下人将她押了下去。 主厅内戏偃,歇了罗清了场,老太太让胡嬷嬷将跪着的梁淑甯扶了起来,也没说什么便抚着额出去了。只是临走时轻飘飘扫了梁淑甯一眼,那眼神不知怎地却教她莫名的心虚。 梁植此时心绪仍躁,抬眼看着这无辜受牵连的大女儿仍是原处愣怔怔地,开口随意安抚了两句,便离了厅去。 那一头徐小娘听说梁淑仪被罚跪祠堂,早就从仪云阁跑来,等得焦头烂额了,眼巴巴瞧梁植出来,缠上去好为淑仪求求情,只可惜正撞到梁植的气头上,一把将她也拂在地上,不留一丝情面地出府去了。 徐小娘娇滴滴的身子骨跌在石板地上,哪里禁得住,在那边哭得死去活来,半晌抽抽嗒嗒地只能起身,回院子惦记着备好蒲团软垫,先给梁淑仪送去了。 梁淑甯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跨门坎的时候,两脚一软恰好跌在槛上,认秋忙得去扶她,梁淑甯只摆摆手道,“不妨事,方才跪了太久腿软,缓缓就好。”其实心头正跳得厉害,仍有余悸确是不假。 想起什么,赶忙朝认秋耳语,“趁着此刻无人,将东西收回来才是要紧。”那认秋点头领命,神色匆匆往后头梁植书房去了。 梁淑甯由读雨扶着出去,垂花门恰遇祖母院里的识春候在那,识春朝她微微福了身,转道,“老太太唤大姑娘去院里一趟,已等候多时了。” 祖母这会儿找她,倒也在梁淑甯的预料之中,只点点头跟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祖母一开口就知道,老宅斗了。 感谢旧时、老魈、coconut、禾忽小天使的留言~~ 第二十五章 梁淑甯进屋,不相干的丫头婆子都已屏退屋外,此时祖母正抚着额低着头,也不抬脸去看她,像是心里置气。 她心里虚,知道自己这点小把戏,在祖母眼里恐是不够看的,只弱弱发声试探道,“祖母?” 梁老太太抬手,一把将案上的青瓷茶盏子拂到了地上,那茶碗落在织毯上一声闷响,沿着碗缘滚了一圈,茶水泼了一地,可惜这块波斯来的锦织云毯算是毁了。 见祖母生了这样大的气,梁淑甯径直就跪了下来,额头轻贴在地上,“孙女儿知错,请老祖宗责罚。”在祖母面前,没必要遮掩。 “你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一个老婆子,如何敢罚你?”梁老太太叹了口气,冷着脸道。 梁淑甯伏着身不愿起来,“那孙女就跪在这等着老祖宗消气。” “你想跪便跪。”老太太嘴严,这时识春从屋外进来,凑到老祖宗耳旁轻声说了什么,只见她听后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地上跪伏的人儿。 胡嬷嬷见状,出来打圆场,“我的老祖宗,甯姐儿身子弱,这是冬里,地上这样凉,若是跪坏了,该心疼的还是您哪。” 见老太太不语,但面上神情她不会不懂,胡嬷嬷只上了前去拉梁淑甯起来,“大姑娘,快快起身吧。” 梁淑甯抬起头来,眼眶红了一圈儿,相见犹怜,抬眼去看祖母,气得一只手擂在案沿上,腕上的老坑条镯击出一声脆响。 梁淑甯见状走上前去,跪趴在梁老太太膝下,“都是孙女儿不好,惹您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孙女儿真不如当初落在塘子里死了算了。” 梁老太太拿指头戳她脑门,“年月里,你无端端说什么诨话!” 梁淑甯见祖母不再不理她,破涕笑起来,拉着祖母的手晃了晃,哄着,“只要祖母不生气,甯儿怎么着都成。” “你这会子知道油嘴滑舌来诓我,方才在厅上怎么三缄其口了?”梁老太太伸手将面前的人扶起来,至榻上同坐,刚回想起方才一幕就忍不住怒意,“你啊!若晴玉多说几句,若你父亲有心去查,你该如何自处?” 梁淑甯低着头听训,祖母说得不错,自己这主意来得突然,也没细琢磨过,其间漏洞只要肯查必能发现猫腻,可心里一时咽不下那口气,是自己辜负了祖母的期待。 “祖母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他最忌恨别人算计,更何况教他跌了这样大的脸,只要是有人阻了他前程,那平日里疼得如珠如宝的二丫头罚起来眼也不眨一下,再说你呢?”梁老太太气得抬手轻颤,“以后等我这老东西死了干净,谁来护着你?谁能护着你?” 梁淑甯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戚,方才厅上都不曾这样,此刻眼眶里却包不住泪珠,“祖母方才才训过我,怎么自己这会儿还说这样的话?” 此事事先并未告知祖母,为何事发时祖母解围来得恰是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来之前心里盘了盘凝霜阁里的丫鬟,除了认秋是母亲留给她的,其余的都是老太太亲自作主拨过来的,要说院里的读雨,还是祖母眼前大丫鬟识春的亲妹子,待看到识春在垂花门前通传那一刻她心中就已有了定数。其实不论前世还是今生,祖母都一直默默关注着她,护着她,只是她不知道,也不领心罢了。 想到这一层,梁淑甯心头更难过一层,“甯儿再也不敢了,以后我就守着祖母,哪儿也不去。”眼泪擦一颗落一颗,止不住似的。 梁老太太不忍看小姑娘哭得眼眶鼻头通红的可怜模样,拿着帕子给她拭泪,“不过你还算有一点周到,知道叫人及时去料理那破绽。” 看来祖母方才派了识春去了趟书房查看,想必那瓷盏子已先一步教认秋收走了。也是,那晴玉纵使再荒唐,也不能贸然就睡在了书房榻上,只要细心盘剥多少就能晓得,送去的那盏血燕里,多半是被人动过了手脚。 梁淑甯向来是知道晴玉偷吃溜喝的毛病,这血燕珍贵她必忍不住,里头加了些曼陀罗花粉,少食便能教人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到梁植发现盛怒之下,自然没人会去留意书房里多出的那碗汤水。而那梁淑仪被罚跪,届时徐小娘定前来缠着梁植求情,趁此机会教认秋将东西收回来,便算作了结。 等梁淑甯从老太太院子里回来,见着认秋急匆匆跑过来,脸色不大好,耳语禀道,“姑娘,大事不好了,奴婢赶去书房时,那瓷盏子已经不见了!” 梁淑甯指头掐进肉里,不见了? 不是祖母派人拿走了,东西也不会平白无故地飞了。难道说,是被旁人先一步拿走了? 谁下手会这样快?她已是第一时间就教认秋去了。 梁淑甯一行回凝霜阁焦急等候着什么,眼见着天光由亮转暗,外头黑麻麻一片并无什么消息传来,寒星投下霜露不知是福是祸在前头正等着。 到了晚上将要熄灯时,梁淑甯这心里仍是惴惴的,连带着认秋也在屋里锅盖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踱步。 此时,门外吱呀一声,随即传来读雨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听见方才有人敲了院门,起身去开,推开门又发现门外无人,只恐是哪个不懂事的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装神弄鬼,想迈腿出去骂,脚下却踢到了一个物件。 读雨进来,身上带了点夜里的霜气,将门口捡到的物件呈来内间给梁淑甯过目。 东西用竹条编盒装着,梁淑甯提手掂起来有些分量,打开来看,登时愣怔住,一时没拿稳,东西落在地上锃地一声,碎了一地。 认秋跟读雨此时都在门外候着,听见异响,试探问道,“姑娘?” 梁淑甯嗯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碍事,失手跌了炕条上的茶盏,明日再收拾罢。” 眼神看向满地碎片,她缓缓垂下眼帘情绪难辨,半夜送来的正是梁植书房里那一只不翼而飞的水墨山青玲珑碗,梁淑甯只觉得,这府里暗处有一只无形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是谁呢?先一步拿走这东西,明明可以向梁植告发,却选择了半夜偷偷送还。 梁淑甯想到一个人,随即又在心里否定,不可能是他,再这么想下去明日定要头疼,梁淑甯将自己裹在衾子里,缓缓阖上了眼。 - 这日进学,梁淑仪还在禁足不许出院子,便由梁淑甯独自前来。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堂课,由吕鼐先生各自与每个弟子谈话,大约是评鉴一年来的表现与收获。 吕先生对梁淑甯的变化都看在眼里,着重地夸奖了她,倒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姑娘,靠着前世那些微薄的积累,难免有些名不副实。 至于覃啸阳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被吕鼐先生狠狠批了一通不说,更痛骂他笔头下的那一手字,稻草杆子戳出来一般,潦草。吕鼐先生同他半打趣地调侃,明年春闱里小试身手,可不要仗着年纪轻去了只是凑个热闹,也叫他没事多请教别人怎么把书法精进,别的不说,那梁大姑娘进步就是神速。 三语两言逐个谈过一遍,时日尚早,只是好巧不巧,外头突降了雪来,塾院里种了一排重瓣龙游梅,吐红正艳,深深淡淡的红映成一片,好不雍容。那红梅的香气遭雪花一衬,愈发馥郁,萦绕了整个塾院之内,堂上不少学子都被眼前美景吸引过去,想即刻出了学堂好好欣赏一番。 吕鼐先生也独爱雪中寒梅之意象,不然也不会在院中独栽了梅树,一时也玩趣大起,所幸作散了一圈学生,同去院中赏起梅雪来。 今日梁淑甯着了一件甘草黄夹亮丝交领琵琶袖短袄,下身一条湘妃色八破褶裙,上头恰好绣得是缠枝半月梅,立在院中十分应眼前此景。 一圈雪白狐狸毛领衬得脸色宛若月出皎皎,自从将晴玉料理出府,认秋一众丫头人心大快,也更有巧思给梁淑甯妆扮,今日给她梳了一头双鬟髻,两旁丹黄橘红色珠钏显得活泼,认秋还匠心独运拾出一只狐狸毛攒的球型簪子,点缀在腮边。此刻的梁大姑娘瞧着,就仿佛是从青丘里偷跑下界的一只仙狐,各家子弟都知道这姑娘生得好,可也没想到朝夕相处数月下来,这帘后的姑娘竟不知觉出落的这般神仙模样来。 梁淑甯自觉避人,同认秋只偏在一隅。最先察觉到众人目光似乎并不于赏梅的是周双白,他就立在离梁淑甯不远处的梅树后,白茫茫一片映得他目光沉沉,身旁则有一位同门作陪,心不在焉地聊着什么。 第二个发觉的则是覃啸阳了,方才被吕鼐先生那样一通臭骂,心下正不爽,这会儿觉得梁淑甯站在这院里,像是绵羊误入狼窝一般,早就把她当作“自己人”的覃啸阳自认此时很有义务站出来,铲奸除恶。 他瞧那死胖子陈钰坤盯得最为入迷,伸手在地上团了个雪球,嗖地一声直直扔在了那胖子的后脑勺上,打断了他那幅油涔涔的憨笑,那陈钰坤生气,转头去看是何人居然背后偷袭,瞧见覃家那个混世魔王正挑衅地冲他笑笑,想这覃啸阳他可惹不起,只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到一边去了。 覃啸阳团了个雪球在手心里捏着把玩,凑到梁淑甯身边去了,也好阻隔身后那些碍眼的目光。 “淑甯妹妹,方才吕先生教我来问你来着,如何才精进字迹呢,”他倒是一点不嫌丢脸,大言不惭地就请教来了,“不知你的字是哪家先生教的?告诉我,好回去从头补起。” 梁淑甯偏着头想了想,前世练字是为了讨周双白的喜欢,开口回道,“是自家双白哥哥教的。”应该算是吧,练字用的帖子也是他送的苕溪诗帖。 那声音传到树后背对立着的人耳朵里,周双白的嘴角若有似无地悬了一丝笑意。 覃啸阳听了倒高兴不起来,踌躇了半刻,开口又问,“你……跟你哥哥关系是不是很好啊?”覃小公子没发现,自己说这话语气有些可怜兮兮。 为什么要这么问,是因为上次听倪若表姐说了梁淑甯的家事,才知道她这个哥子的来历,与她并非是亲生的,而是梁大人从府外接进来的故交之子,他与她没甚血缘亲脉,那岂不就等同于跟他一般的外男,可偏却光明正大地住在府里。 不知怎么地,覃啸阳就是很好奇梁淑甯对这个哥哥的看法。他知道周双白学问好,人生得也尚算周全,可那冰山一般的性子跟他就没法比、不够看了。可纵使那脾性不好,还是有好几个旁系的小姊妹有意无意之间,跟他打听过这个梁府的大公子,倒像很上心的模样。 覃啸阳心内叹口气,想这众生皆有苦,世人各不同,保不齐就有些姑娘喜欢他那套冷言冷语的腔调呢。 其余他不管,他就好奇梁淑甯心里怎么想的。 与此同时,树后的那只耳朵也在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旧时、ATM for Ryuji Sato?、禾忽小天使的留言~感谢在2020-03-03 17:02:02~2020-03-05 16:0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章 梁淑甯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问,语气客套地答,“府里的兄弟姊妹关系都不错,跟哥哥自然也是一样。” 覃啸阳觉得这回答不是他想要的,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我听人说,你家这位大哥学识渊博,此次春闱定会一举折桂……” 梁淑甯抿唇笑了笑,“那是自然,双白哥哥自幼资质天纵,非常人可与之比拟,吕先生都说了,哥哥名序必定不出三甲。”毕竟活过一世的人,纵使她这么说倒还是替周双白谦虚了,毕竟那可是二十年得一见的三元魁首,这个宝她押得底气十足。 “……”覃啸阳泄气地将手里的雪团子往地上一丢,“我家旁系的姊妹们还说他相貌生得也好,淑甯妹妹觉得呢?” 不知道这覃啸阳今日是怎么了,说个话一直拐弯抹角地,梁淑甯点点头,“自然是好,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就像是诗里走出的。”这确是真心话,不然自己上辈子也不会只瞧了一眼就深陷其中了。 树后的人伸出长指轻轻撚弄眼前的梅枝,那嫩黄梅蕊吐艳正香,他瞧着面前自顾滔滔的同窗,却正兀自走神,自己倒真有她说得这样好?只是背着身,他都能想到那说起话来声口甜软,面上一片认真的模样来,周双白嘴角不忍馨馨然。 覃啸阳一听,心下凉了半截,径直往地上一蹲坐,自暴自弃地,“若是你这异姓哥子圣前得了势,你家父亲将你许了他,又如何?” 梁淑甯绷直了嘴角想笑没笑,这半大小子到这会儿才真道出了心里头的,“到时候只怕上门的媒人要将门槛都踩破了,我可不敢与这满城闺秀为敌。”梁淑甯忍不住同他打趣。 “你少拿这些来诓我,”覃啸阳抻了抻腿儿,有种快要撒泼的意思,“若日后真有这回事儿,你倒是答不答应?”那面上惴惴地,小心谨慎的样子倒真有些不像那扬了名的混世魔王了。 他这话问出来,梁淑甯脸色倒有些变了,像是被人触到了软肋一般,尴尬扯了扯嘴角,片刻沉吟,郑重道,“双白哥哥千般万般好,可我却自知配他不上,况且婚姻大事,两厢心仪才最为紧要,不然这余生漫漫,须与不爱之人困守一处未免太苦。”梁淑甯幽幽地想,上辈子痛苦的人何尝只有她一个,被迫娶了不爱之人的他想必也不算好过。 再看覃啸阳,半张着嘴冲她傻笑,两颗虎牙露了出来,孩子气毕露。梁淑甯抚了抚额,这个半大小子又懂得了什么,自己倒是莫名有感而发起来。 与不爱之人困守一处未免太苦?呵。 树后那梅枝于长指间“噼啪”一声响,径直断成了两处,从远处传来一青年人的声音,“双白兄,陆豫兄,可把我好找,吕先生那处正对诗呢,叫我来唤你们过去。” 梁淑甯听清来人的声音,心里错跳了一拍,原他一直站在树后,也不知方才的话是不是也被一并听了去。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可忧虑的,左右自己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问心也无愧。 看着周双白离去的背影,与同行之人并肩说着话,转过的侧脸神情漠然,梁淑甯勾唇自嘲地笑笑,未免杞人忧天,其实对于梁家的一切,他不过表面维系着罢了。 方才那人手心的嫩黄梅蕊,现下却已碾落成泥。 - 另一边,上元将至,每每到这时候,梁淑甯都该到外祖家去上一趟,今年也不例外。 外祖冯家,太爷虽去得早,年轻时也是京中响亮的人物,出身于耕读之家,十年寒窗苦,征战科场钦点探花,官至从二品,也被传作一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佳话。而当年也正是经太爷保举,才得以将梁植召回京中。 却也为冯家日后埋下了祸根。 梁淑甯在小轿里往外瞧,听得轿外的认秋轻声道,“姑娘,就快落轿了,请稍理鬓容。” 梁淑甯嗯了一声,待下轿的时候才看清了府门外已经站满了迎接的队伍。心里不免感动,说白了母亲去得早,自己先前性子执拗,与外祖家也算不得太亲近,可为数不多几次前来,冯家都是以礼相待,挑不出一处错的宽厚周全。 前面打头的,猜是淑甯的表哥冯云榉,冯家人丁不算兴旺,大房舅舅承了太爷才脉,年少中举,只可惜天生体弱三好两歉,不多久便逝了。二房小舅舅自小又是坐不住的急性子,白身一个,眼见着书是读不出来的,不过前些年便开始南下经商,如今混得也算有些名堂,只是小舅母身子欠奉时隔七年今年才诞下嫡子杉哥儿。 而眼前这位表哥便是大房舅舅家唯剩的那株独苗,恰与周双白差不多的年纪,前些年一直在扬州书院求学,难免梁淑甯瞧着面生。 如今再见生得七尺身长,相貌清秀面皮白净,别看瞧着文文弱弱的,梁淑甯活过一世却是知道的,这位表哥从小识文断字便才智不俗,长大后虽不是在京中求学,可在明年春闱也一举考进了前十五,全然担得起才子之名。 只可惜才高运蹇,也是听人说起,这位少年成名的玉面郎君后来因幽王谋逆案受了梁府牵连,早早被贬出了京城,未能施展鸿鹄之志却只能抱憾离场,梁淑甯心里前世今生地想了许多,总之对着这位表哥,心里总有些道不明的愧意。 “淑甯表妹,”冯云榉笑着向她拱手一礼,“祖母特教我来迎你,府中家宴已备好,只待你入席了。”他也是许久未见过这位表妹,见梁淑甯如今出落成大姑娘模样,眉目间与姑母近似,倏尔想起了那位早逝的姑母,性子温雅待人也极随和,冯云榉只觉得眼前的这个表妹愈发引人同情了。 梁淑甯也朝他一笑,“表哥有礼,”回身将认秋手中的锦盒接过来,递给面前的少年郎,“开春科考在即,表妹备下一点薄礼,预祝表哥新榜提名。”里头是梁淑甯特意拣选的笔墨纸砚四样,其中更有一支剔红云鹤笔,产自湖州价值不菲,梁淑甯自个儿留着舍不得用,倒不如这般宝剑赠英雄鲜花送美人,也不算糟践了好物。 想前世她也不舍用,只是昔日这剔红笔所赠予之人,是周双白,梁淑甯微微摇了摇头,腹诽这样的好日子里无端又想那些从前做甚么。 梁淑甯这次来,给外祖家的无一外都带了礼,连带着襁褓中的杉哥儿也有一串平安锁。二房的表妹冯稚晴今年刚七岁,正是烂漫的年纪,对梁淑甯送来的一对铃铛手镯很是受用,挂在手上铃铃作响,简直爱不释手。总觉得这个从前一脸愁容的表姐姐,这次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也愈发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外祖母拉着淑甯坐下,将她细细的小手拢在怀里,开口道,“甯姐儿,在梁府过得可还好?”外祖母心里不是不知道那梁植的为人,可怜她的景儿又走得早,留下这小小的女儿家孤身一人,怎教她心里不愁? 梁淑甯只点点头,在旁宽慰着。这不宽慰还好,冯老太太心肠最软,瞧着淑甯愈发张开了的脸,不知怎的又教她想起苦命的景儿来,还没等淑甯回完话,就先掉了泪下来。 梁淑甯说不清心里的感觉,知外祖母是心疼她,自己则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反倒拿着帕子悉心给老太太拭起泪来。 众人知道的,若是以往,通常该是祖孙二人相偎恸哭了,旁人劝都劝不住的。可如今再看,这位表小姐侧脸沉静如水,脊背挺得直直,倒是显得愈发坚韧历练起来。 梁淑甯只教外祖母莫要再哭,冬月里对眼睛不好,冯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发顶,哽咽道,“甯姐儿一年到头来这么一回回,个子见长脸上却无二两肉,教祖母看了怎么不心疼?” 小稚晴不忍见祖母和表姐伤心,边摇着手上铃铛银镯子,边在旁开口奶声奶气地,“祖母莫要伤心,倒不如大表姐索性在家中住下,不走了便是,可不就能‘亲上加亲’了嘛?” 小孩子不知从哪听来的这么个词,压根儿不懂意思就拿来用,刚说出口来便惹得一圈人笑了,众人换了换眼神去瞧梁淑甯和一旁立着的冯云榉,倒是把这俩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此刻,一道声音却冷不丁插、进来倏尔将其打断,朝着稚晴道,“什么人教你说这样的话?”说话的是大房舅母秦氏,也正是冯云榉的母亲。 着通套似的灰青暗纹袄衫,两侧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银篦子定住,这秦氏为人固执板滞,说话不中听惯了的,众人听她这样发难,面面相觑多少有些尴尬,只怕淑甯不晓得这舅母的怪脾气,往心里去了倒不好了。 二房周氏正哄着怀里哭闹的杉哥儿,忙得开口陪笑打圆场,“晴姐儿年纪小,不晓事,横竖是童言无忌,大家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晴姐儿被秦氏这么莫名一呲达,心头也怯了,瘪着嘴往嬷嬷后头躲,多少有些委屈。 梁淑甯心里却明白,自己这是无端端教人给嫌弃了,这位舅母向来望子成龙心切,前世后来主张冯云榉娶了幽王手下幕僚之女,起的便是扶摇直上青云的念头,只可惜押错了宝,想必结局也不大会好。而自己呢,在人眼中不过是个早年丧母的可怜虫,空占了个嫡女的虚名头罢了,那秦氏眼高于顶自然瞧不上。 不过,想念这秦氏早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一个孩子长大,大房单靠她一个女人也立不起来,日子过得实属不易,又将这位表哥教育得锐意进取,则更为难得。重活一世便是这样,前世想不开的如今都想开了,从前不理解的现也都能理解。 梁淑甯面上甜甜一笑,只歪头朝小表妹打趣道,“晴姐儿,你年纪小是不懂,俗话说了,远了香近了殃,表姐若是自顾住下了只恐到时候外祖母该嫌弃我呢,现在这样时不时来上一趟,老祖宗可要更疼我了。” 梁淑甯一番话倒给众人都逗乐了,不知觉间就解了方才的围,冯老太太恼得戳她的小脸,“几个月未见,这小嘴倒是比从前会贫损了。”众人又发笑,只觉得表小姐与以往真的变了不少,整个人都闪亮亮的,从里往外透出一番勃勃生气来。 只等小舅舅风尘仆仆回府,众人便开了家宴,席上推杯换盏的,好不热闹,趁着高兴冯老太太难得地多用了一碗饭,连带着梁淑甯兴盛所致也喝了两小碗米酒下肚。这么一群人中,唯独那秦氏面皮绷紧神色不佳的样子,梁淑甯见了笑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席后,倒是小舅舅冯若琛暗自将梁淑甯唤到一处,像是有要事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想捡自己的糖吃,却被玻璃渣扎了嘴(微笑 再气我,立马原地重生(微笑 感谢旧时、coconut、没烦恼没头脑、禾忽、这个名字没人用吧小天使的留言! 感谢在2020-03-05 16:05:19~2020-03-06 17:3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忽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小舅舅冯若琛常年间在外跑,面上晒得显出浅浅麦色,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甯儿,舅舅这儿有两间铺子,原想等你出嫁时交托,如今看你身子大好,想先交予你学着上手打理,也是好事。” 梁淑甯一听,眼睫处忍不住抖了抖,前世成婚时小舅舅也曾为她添妆,说是当了状元夫人,派头总不能小,反教人看轻了。只可惜前世自己一颗心拴在周双白身上,接手的铺子也不曾上心打理,上了道的生意渐渐也就没落了。 冯若琛看小姑娘不说话,以为是她不愿收,又开口补充道,“甯儿,当年小舅舅没出息,书读不出名堂来嚷着做生意,没少惹得祖父置气,多亏是你母亲在中斡旋,这两间铺子当初的本钱还是姐姐从嫁妆里偷支给我的,那时我们就约定好,生意不论做成做不成这连本带利日后都是给甯儿留的,”冯若琛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两张纸契来,一一点给她看,“甯儿你瞧,这一间是东街上的酒楼,另一间是西大街的布庄,如今盈利已上了规程,只要半月去上一次查账收钱,你若是愿意费些心思,我便让掌柜的多教教你,于你日后嫁人主掌中馈也是大有益处的。” 梁淑甯从前总觉得自己天底下顶可怜,娘没了爹不爱,现在才发觉是自己关上了所有的门,只把周双白当成心里唯一的那束光,暗夜里汲暖。而如今,确是时候亲手推开门,走到日头下来了。 小舅舅只将纸契塞到梁淑甯手里,嘱咐她道,“赶紧收起来,别被你舅母瞧见,怕无端端地舅舅晚上该罚跪搓衣板咯。”冯若琛笑着朝她打趣道。 此时恰好小舅母周氏刚将杉哥儿哄睡了交予奶娘,自己腾出手来,打了帘子探头来叫冯若琛入席,“拉着甯儿过来又教什么坏点子呢?”周氏一双眼生得艳丽,朝冯若琛盯了一眼,存了些不满似的。 冯若琛使了个眼色,梁淑甯便听话垂首先出去,留得他两口子在屋里,就听得周氏哼了一声。 “好你个冯二爷,背后这样编排起亲媳妇儿来,你这样跟淑甯贫嘴,教她以后如何看我,大姐姐当初待我们如何,我何曾忘了?说句不怕打嘴的,就是现下家业分了淑甯一半,我周琴素都不曾有半点皱眉头的意思。” 冯若琛只陪笑上去哄她,周氏转过身不理他,“我怎能不知,自家媳妇儿最是知情懂理,只饶我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了。” 梁淑甯也只听见前几句,便觉得怀中那两张纸契火炉一般,一阵阵暖着心窝。 - 宴罢,梁淑甯打算从外祖这起轿回府的时候,外祖母特再教表哥冯云榉去相送。 冯云榉正欲起身,却教秦氏拦了下来,“云榉方才饮了不少,这会儿正上头只怕在淑甯面前再失了礼数,这前儿不如叫晴姐儿代替去送送吧。” 表妹稚晴听了,也是乐意,“晴儿正想着去送姐姐。”小孩子心思浅,直接改口成了姐姐,语气很是雀跃的,毕竟表姐如今性子活泼,生得又这样好看,谁见了不想多同她多亲近些。 冯云榉面上不悦,觉得母亲今日实在过分,直接拂下了秦氏拉他的手,没留情面越过她,同稚晴道,“晴儿,你跟表哥一道儿去。” 留了秦氏在原处,有些没脸。 梁淑甯出来时,左手上牵着自家小表妹,右边并排站着自家表哥,倒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好画卷。 冯云榉心里有话,踌躇不知该不该说,看了看身旁的侧脸,正欲开口解释,“淑甯表妹,我母亲她……”?轻&吻&喵&喵&独&家&整&理& 没等他说完,梁淑甯便笑着打断了,她知道表哥为人正直,今日之事对她有歉,“父母之爱子女,则为其计深远,大舅母是真心为着表哥好的,多年来实在不易,不过只待明年春闱后,便要算熬出头了。” “淑甯姐姐,先前第一句是什么意思?”冯稚晴满脸天真地开口问道。 梁淑甯抬手摸摸小女孩的头顶,认真同她讲,“表姐也不甚懂,概总是要日后为人父母才知道的,晴儿现下只要记得舅父舅母最是疼你的便是。”梁淑甯说的是心里话,前世今生她从未为人父母,自然很难切身体会其间辛苦。 稚晴听了,只歪着小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冯云榉预留了一腹稿的话,这会儿却用不上了,反倒自家表妹的几句话给宽慰了,开口问道,“只是表妹如何肯定,我明年能中?”时间到了这时候,其实他这心里倒愈发的没底起来。 “…我就是知道。”梁淑甯笑起来一双眼睛只弯弯的,月牙儿一般。 冯云榉抿抿唇,心下很受鼓舞,平日里母亲时常唉声叹气,张口闭口便是若考不上如何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却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同他说过,还打从心里信他一定能中。 正当这时,只听从街角传来哒哒马蹄声,一个带了帷帽的黄衣姑娘骑了一匹火红鬃毛的马驹正朝这儿过来。像是一眼瞧见了梁淑甯驻了马,翻身下来,那飒爽鹅黄骑装的一袂掀起极利落的一道弧线来,“淑甯!” 那姑娘抬手撩起帷帽边沿,露出一张明媚的小脸来,笑起来更是齿如编贝唇若丹朱,瞧了只让在旁的冯云榉心下一跳,微耸了耸肩膀忙得垂下眼来,唯恐冒犯。 倪若也留意到梁淑甯这身边的一大一小,梁淑甯只开口挨个介绍一遍给她认识,知道面前这鸢肩公子是梁淑甯的表哥,倪若将帷帽稍稍遮下一点,声音也渐小了,“我听说你今日回外祖家,特来碰碰运气,没想着正巧遇上,也不必在往你本府跑上一趟,过几日上元佳节,我家祖母在漪兰坊特组了宴请,拜帖在此不知梁小姐可否赏脸一聚?”倪若出身将门,不甚拘泥俗礼,说话间神采飞扬的模样很是洒脱。 二人最是相熟,梁淑甯也不与她客套,开口打趣她,“何苦倪小姐费力多写这么一张,就是不送拜帖,到时我也自去,若是门口小厮不给我进呢,我啊,可就赖着不走了。” 两个姑娘家相视而笑,又聊了没两句,倪若只说要走了,临走前又瞧了一旁目不斜视的冯云榉一眼,眸底闪过羞赧之色,教梁淑甯瞧见,心下这厢便了了。 前世倪若入宫为妃,并非自身所愿,后来那脸上再无半点熠熠神采,也是教梁淑甯为之心酸的,只是不知这一世倪若的命运能否有所变化呢? - 上元设宴这日很快便到,梁淑甯坐在轿里假寐,身旁还有另一个人,二妹梁淑仪。她刚从院里禁足出来,模样消瘦不少,身上倒是装扮得用功,一身桃粉色百蝶穿花对襟夹袄,下身是贝青色八破褶裙,月匈前挂的是赤金螭吻金锁,毕竟是第一次来赴这样的宴请,来往的皆是京中贵人,小家小户的徐小娘未能见过这样的世面,只恐梁淑仪太过朴素失了体面,恨不得满头珠翠,人群里直打眼才好。 说实在的,若不是前世嫁了周双白之后,硬着头皮赴宴交际,梁淑甯也鲜少参与这样的场合。倪若祖母是赫赫有名的定远侯嫡女,老太太也精于维系京中人脉,一年到头来她所设宴会往来皆是权贵,而到了年末尾牙就程度更甚,且有说法此次会有宫中的贵人莅会。 今日是一年中最重的节庆,打扮得隆重些倒是不打紧,不过瞧二妹妹怕是被关得太久,有些隆重过了头。而梁淑甯相比之下便俭省不少,身上这件衣裳是前些日子祖母从柜底翻出的一块茶红色料子,颜色温敦不扎眼,现量了身寸寻裁缝做的,上头的绣花是梁淑甯自拿的主意,立领斜襟长衫领口缀翠蓝子母扣,通身素色只在袖口腰际以银丝绣以樱吹雪纹饰,攒成满目一片尤为别致清雅,下身配远山黛色妆花百褶。身前的银项圈散下三绺流苏,随身形一动,仿佛风吹花落一般意蕴非常。 梁淑仪瞧着大姐偏头托腮静坐,帘外日光翩跹撒落一身碎金,一副静好画卷,心里突地又想起上次被她害得罚跪禁足,折腾了十多日才重见天日。那徐小娘整日在她面前叨唠着,要她莫要再去招惹这个姐姐,此番见这人也并非一味好拿捏的。且父亲自那以后再也未踏足仪云阁半步,教梁淑仪心里更觉得这事情严重了许多,思来想去还不是拜眼前这位大姐姐所赐,整日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关键时刻扮猪吃虎,也是一副好心机。 “难得大姐姐这次肯邀我一同出来,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梁淑仪恨恨地开口。 “不外做个姿态给父亲看,不必谢。”梁淑甯阖目,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梁淑仪被她不经意态度气得光火,想如今这大姐姐是愈发能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leuazur、coconut 、老魈、禾忽、L小天使的留言~~感谢在2020-03-06 17:30:42~2020-03-07 16:2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待姐妹二人到了漪兰坊,倪若自拉着梁淑甯到一边,她向来不待见淑甯家中的那个庶妹,就像自家府里那位庶的一样,惹人生厌。 漪兰坊仿照前朝皇家园林设计,整个格局缩减大半,倒显得更为精致工巧。这倪家祖母上元佳节当日将整座园子包圆下来,可见手笔之大,况真正内里的行家更知道,这种时候也不是银子多便能说得算的了。 且看这来的人中,门口香车宝盖迤逦了整条西街,候在外的轿夫马夫到街对过买酒吃,上来张口要的便是蒲中酒、黄牛肉,可是平日里拿一串月钱打发的普通家仆所能比的?就算在这园子外,各家轿夫马夫吃起酒来,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四品府朝上的宁可独占一桌,也绝不跟五六品家里的混一处吃喝,更不要说这六品阶朝下的,只怕是连这拜帖都求不来一张的。 园外如此,莫要说这园内情境,京中最贵最重的夫人小姐大多都配了雅间,倪老太太在厅中里外招应这一圈贵客,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了。像梁淑甯姊妹二人这样的小孩子,概是来玩儿的,自然就是在外庭里,一众小姑娘三五个凑在一处投壶、两个打六博加上一旁围观的,或是一列人站开玩藏钩。 梁淑仪玩心重好热闹,早就凑前去看了,梁淑甯这边有倪若陪着,倒也不无聊。这宴上也不是没有男客,只轻易不露面,以免冲撞了这些未出阁的姑娘家,且来的皆是世侯家公子,多半陪着自家姐儿来的,一是为着家教礼数,二则其实也不屑在筵厅外走动。 倪若这人不拘家世背景那一套,上赶着巴结的她看不上,自己也懒得四处攀缘结交,今日这园内群芳荟萃的,可她瞧来瞧去,还是觉得眼前的淑甯最是清丽明媚,尤其是今日这一身红,教她看了满眼的惊艳。 梁淑甯见倪若拉着她,要往正厅里去,顿住了步子,道,“倪姐姐,里头都是贵客,我贸然进去不大好吧,若是姐姐有事我便在外间自由走动便是,待你忙清了再来外头寻我。” 两人就站在那筵厅的路口,倪若摇摇头,心说这个傻妹妹,带你进去多在祖母及一众夫人跟前露露脸,日后想说什么好亲事是没有的,更何况她心里还存了另一个打算,若是淑甯能许给覃啸阳,闺中密友成弟媳,亲上加亲岂不更妙? 两人正踌躇着的当儿,里头传了话来,“若丫头,在外头干晾什么天风,还不快进来陪你薛姨母叙话?”倪老太太的声音中气十足,听着全倒不像个老人家似的。 倪若回头应了一声,“诶,就来了。”说罢,一把攥着梁淑甯的手往里去了。 倪老太太见倪若进来,指着她嗔道,“大姑娘家的,整日还跟从前泥猴儿似的乱跑。”老太太今年以来眼睛有些花了,眯了眯眼,才瞧清倪若身边带进来的这个。 头梳小髻丝绦扎发,发顶两只银步摇对插,脸上妆饰清若无物,却面如皎月腮凝新荔,通身的清雅明艳。“不知这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生得这般标致?”倪老太太嘴角笑平,眼底很是慈祥端庄。 周围的一圈贵妇人瞧了,也觉得这小姑娘或行或立举止端方,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且是从前未见过的面孔。 梁淑甯听见老太太问话,上前福了一身,脊背端直身子不晃不动,唯有头上的步摇轻颤几下,更添几分绰约。 不待梁淑甯开口,倪若倒更心急上前一步,“祖母,这是我挚友淑甯,是梁指挥使府上嫡女,”倪若转身去扶了梁淑甯起来,好教祖母近身相看,着意补充道,“淑甯还是啸阳家学的同窗,写得一手好字呢。” 倪老太太面上不动,笑容不减,只是心里已然有了别的想法,朋友遍天下知心有几人?这若丫头小小年纪谈什么挚友亲朋,未免言之过早,又瞧着眼前的这位梁家姑娘,容貌尚佳,只可惜了出身注定是个拖累。 倪老太太和气地笑笑,“这样交笃也不见你早些带来给祖母瞧瞧,”老太太嘴上怨怼,说着又眯眯眼瞧梁淑甯身上那件衣裳,像是有些几分眼熟似的,从袖袋里掏了挂链西洋镜出来,又细看了看,不禁问了一句,“不知梁姑娘身上这件外裳是从何处得来的?” 梁淑甯垂着眼,轻声应道,“回老夫人话,这料子原是祖母赏的,自画了绣样子寻了裁缝做的。” 倪老太太一听,两眼看过,不禁倒吸了半口凉气,半晌又问,“敢问你家祖母可是勇毅侯府的李清郁?”声音中似有微微颤动。 梁淑甯低头而立,应,“是。” “那便不会错了,你可知道身上的这块料子乃先皇后赏赐的红云纱。”倪老太太此话一出,一众夫人小姐都忍不住往梁淑甯身上瞧,传闻这料子是苏州名工宋棠独创,那匠人无后,手艺自然也就后继无人,自从十多年前匠人去世,这本就稀少的红云纱也就再无传世。 梁淑甯不知道身上衣料还有这样大的来头,只觉得这会儿众人目光灼灼,盯得她不禁有些脸热。而在这红云纱的映衬之下,众人只觉得眼前姑娘愈发樱唇雪肤,通身的灵秀气派。 “你祖母待你可真真算是极好,那年暮春先皇后主持赏花大会,我与你祖母同奏一曲,我抚琴她以笛声相和,曲罢颇得先皇后赏识,亲赐罗绮于我二人,当年我选水青纱,与你身上这块红云乃是一对,”倪老太太目光悠悠,眸底隐隐浮现得色,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的年少时光一般,“要知道,我的那块水青纱仍在家中出纳之吝,而她却舍得将这块料子与你裁做了衣裳,可叹爱子之心啊。” 梁淑甯恭敬听完,回道,“淑甯感激老夫人点拨,日后定不负祖母一番殷殷之情,当以拳拳之心相报。” 倪老太太瞧了一眼面前的梁淑甯,心底忍不住浮现笑意,她方才昏头昏脑一时想不起眼前这丫头像谁,如今一看这谦逊守礼的模样,便知道像的偏就是她家中那位最善守愚藏拙的祖母李清郁,顿时也明了了那人的良苦用心,看了眼梁淑甯,开口又道,“梁大姑娘生得这般颜色,自画出的绣样也巧思独运,可见蕙质兰心,倒也担得起这件美物,”转头顿了顿,“不知,可否说过亲了?” 倪若一听祖母话中有意,忙得牵上头道,“没呢,淑甯小我两岁,还未到说亲的时候。” 倪老太太拿指头朝倪若戳了一下,眼神里略有嗔怪,“就属你这丫头嘴快。”随即又看向梁淑甯仍垂眼恭敬立着,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静气的,要我老婆子看,早不出两年必定也是梁家有女百家求了。” 有了倪家祖母这句话背书,梁淑甯在众夫人眼里显得愈发精贵起来,虽说梁指挥使官位小些又不是京官出身,在京中自然排不上数,这梁大姑娘嫁入公侯门第难免吃力些,可配个一般文官武将府上的也算绰绰有余,若是个愿意退让的,嫁与公侯世子为贵妾想必那泼天富贵也是一样都少不了的。其间有几个头脑活泛乐于说亲的贵夫人,眼神对视间,似乎已多少有了些主意。 这边却从筵厅外进来个瞧着伶俐的丫鬟,对着倪若耳语了几句,倪若脸色微变,只带着梁淑甯与厅中各位夫人作辞便赶忙出了筵厅,边走边与梁淑甯道,“听说你家庶妹与邹家那个对上了,在西边那处正闹红脸呢。” 梁淑甯听了,心头不禁一紧,今日这样场合,若是闹出个没脸,又该是出事故了。和倪若前后脚地朝那处赶,到了才弄明白,原是梁淑仪与人投壶输光了赌注,这会儿却掏不出银子来给,这二妹妹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概以为在外只要不讲理也一样能揭过去。 可惜遇上的对手也不俗,是上骑都尉邹庆的闺女邹婉琳。这女子放在前世,梁淑甯都是有所耳闻的,舍了脸皮主动献身攀附幽王,结果那幽王酒醒了却只是敷衍,最后连个侍妾都数不上,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可如今她既受邀来这倪老太太的上元宴,可见也是个墙头草,于太子和幽王之间费尽心机寻求机会的。 梁淑甯正欲上前,却被倪若一把拽住,一个眼神教她在旁观望看戏,此时的梁淑仪正被那邹婉琳几个堵住去路,脸憋得通红却辩白不出个所以然来,向来窝里横的梁家二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在旁看了直教人解气。 倪若抿嘴忍不住发笑,梁淑甯此时上前不是退后也不是,只能自嘲地笑笑,且看这二妹妹意欲如何下台。 而与此同时,楼上的雅间窗前立了一个眉目间含浅笑的女子,身上华服堆递衬得人好似一株哀艳的水仙,她面上神情总是淡淡的,说不清是于世事不甚挂怀抑或心存鄙薄,樱唇微启,“狐狸,你过来瞧,那位红衣姑娘如何?” 从她身后这才又缓出另个少年人身影,朝楼下乜了一眼,很难不承认梁淑甯在一群贵女间极为打眼,也只是一眼,他懒懒开口道,“不怎么样。” “与我相较,何如?”杨念仍凝望那一处,又开口问。 “云泥之别。”少年利落抬手将支牖一把阖上,阻隔了她的视线。 杨念回过眼来,抬手捏了捏眼前少年人的脸,嗔了一句,“你呀。” 他无所谓地勾了勾嘴角,下唇丰艳上有一颗小痣,手心贴上她的手背,有些凉。下一刻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轻避开来,方才的触碰仿佛湖心的蜻蜓短暂伫足,只余涟涟波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禾忽、酸梅小天使的留言~感谢在2020-03-07 16:21:38~2020-03-08 16:0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酸梅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这边梁淑仪情况却愈发被动,那邹婉琳向来是个极撒得开面子的,旁边人围上来的愈多,她反而愈发有理。 “大家来瞧瞧,这梁府小姐输了银子不给,不知道的,以为你们这些打南边上来的都是些泼皮无赖呢。”邹婉琳大有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气势,怕是今日不会与她善罢甘休了。 梁淑仪苦着脸辩白道,“你们这些人,五个同我一个比,说好了一次算赢十两银子,你们五个各进一支,竟五十两全算在我一人头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是什么?”此刻头上的珠钗也松了,衣裳也皱了,整个人像是斗败了的鸡似的,蔫蔫儿的。 邹婉琳噗嗤笑了一句,“怎么?你听话不听音,弄不清楚规则就来,想玩又输不起,怪得了谁?”往旁边四周摊摊手道,“我也没拦着她找帮手,只是没人愿站你一队,又怪得了谁?” 周围一圈瞧热闹的不嫌事大,哄得梁淑仪的脸一阵泛白一阵发红,不知该如何下台。 邹婉琳嗤笑,又道,“除非你现下掏银子出来,不然就你一人能赢回这五十两今儿才能教你走!”邹婉琳又同身边的几个不怀好意地激将她,“也难怪,庶的就是庶的,注定上不得大台面。” 梁淑仪被气得头发昏,平生第一次这样被人瞧不起,撸起一把袖子来,“好,比就比!” 邹婉琳这边几个瞧她这样不经激就上了套,难免心里幸灾乐祸,估摸着这位梁家二姑娘今日必然要“掉层皮”了。 “二妹。”此时梁淑甯却从人群中走了出去,开口制止。 梁淑仪见了来人是自家大姐姐,整个人登时泄了气,心头的委屈倒绷不住了,此刻瘪着嘴只想哭出来。 梁淑甯也不看她,只往她身前一站,朝邹婉琳客气道,“我家妹妹年纪小,做的有何不妥还请担待。” 众人瞧了来人是梁家嫡女,面容娟秀举止也不俗,这梁大姑娘鲜少在雅集诗会上露面,如今一见,竟全然不输那位公认貌美的观文殿学士之女苏玉倩。邹婉琳自持有几分婉约姿色,如今见了梁淑甯一身红装,反倒瞬间被比了下去,自是不服,没好气地,“你家庶妹输了银子却掏不出,这跟年纪小又有何干系,只怕不知是哪处养的一身奸滑抵赖。”这话中明里暗里是将矛头对准了入京不久的梁府。 “既然说二妹年纪小,自然有我这大姐来撑事,听你方才说了五十两,”梁淑甯从腰间掏出一张对契来,不多不少五十两,对邹婉琳道,“出门右转有一间锦苏布庄,邹姑娘自去支取便是。”在场的虽都是官宦之后,五十两怎么说也抵得上三月例银,能随手便掏出这个数的只怕也是少的,邹婉琳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方才就是存了心思羞辱梁淑仪,这会儿却被这个梁淑甯轻轻巧巧便解了围。 邹婉琳鼻子哼了一声,将对契接过往袖袋内一装,很是倨傲地,“你替她给了这事本就算了了,只是好言提醒你也要教好你家这庶妹,莫要以为腆着没皮没脸就能在这京中吃开了去。” “你……”梁淑仪一听这话,忍不住心头的怒火,撂了袖子想去扯她的嘴。 却被梁淑甯抬手止住,一开口先是笑,银牙微露慢声细语道,“邹姑娘三句话离不开庶的嫡的,我私心想着家中小妹左右不过是不如邹姑娘好命,才能由着您一口一声地贬踩,可这做人忘了本总归不好。” 邹婉琳被她这四两拨千斤的三两句话,气得满脸铁青,众人没想到这梁家大姑娘的一张嘴竟也不饶人,将那邹婉琳的痛处一一撕揭开来。这邹婉琳原本也非正经嫡出,是她家中嫡母因病去得早,贵妾抬了正房,她这才摇身一变成了邹府嫡女。 旁边围观的众人也随即纷纷议论起来,邹家小姐一向风评不好,平日里最爱的就是拉帮结派仗势欺人,有些贵女不知她嫡女身份来历的,这回也全然知晓了。 那邹婉琳经不得旁人指指点点,只拉着自己那几个同党逃也似的溜走了。 等看热闹的散尽,只留下她们姊妹二人,梁淑甯只抬手,面色淡然地给眼前人理了理快要散落的珠钗,若无其事一般。 反倒是梁淑仪局促不安起来,看着眼前大姐沉静的侧脸,想起方才被她护在身后,她只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这大姐姐身上竟隐约一股侠气,只是仍要嘴硬,哼了一句,“…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这句话,妹妹今日说第二回 了。”梁淑甯笑笑,转身不看她,径直朝外走去。 梁淑仪望着她挺直的脊背,居然忍不住热了耳根。 - 上午因二妹惹了风波,梁淑甯也不大好意思再逗留筵会,随即跟倪若作辞,与她约了晚上一同观看上元祭火,不过这次是由梁淑甯作东。 这上元节到了晚上才是重头戏,一年到头像淑甯淑仪这般年岁的姑娘正是约着一同出来逛的好时候,可不单单是这漫街的花灯,梁府还特意包了画舫,梁淑甯订的是湖心楼的雅间,须得乘船前往,她上次瞧出倪若的心思但不甚肯定,这次地趁着节庆,今日同行的除了自家兄妹及丫鬟外,她特意将表哥冯云榉与表妹冯稚晴邀了一齐来玩,只是没想到倪若将自家表弟覃啸阳也带了过来。 一群年岁相仿的在玉带码头集合,玉带街上晚间此刻灯烧陆海连绵不绝,各色各样的花灯串联开来,宛若一条闪着金光的游龙。离正式放焰祭火神还剩不少时辰,小姑娘们决议先在玉带街上四处逛逛,梁淑仪跟倪若都是闲不住的,左边探探走马灯,右边瞧瞧捏糖人,四周人群中更不乏高鼻深目,异域胡姬走贩,与平日里沉闷的闺阁生活相比,此刻的京都更像是个光怪陆离的别样天地。 而几个少年人肩上的担子就重些,街上擦肩接踵人流如织,他们几个还要整颗心留意着同来的自家姊妹们,不能教人群冲散了。那覃啸阳玩性大,见到街边好吃好玩儿的倒自拥上去,那冯府表哥人倒办事沉稳些,目不斜视地顾着前后头。 只剩下周双白行在最后,华灯明灭打在他光洁的额侧,湮落进深海似的眼眸里,灯火阑珊那头的姑娘今日难得的精心妆扮,整个人显得亮亮的,街边杂耍的波斯艺人正引众人喝彩,她一手正牵着自家表妹,另一手也跟着抬袖掩嘴轻笑,那玉额间的用金笔细绘的云母花钿正闪着细碎翠薄的光……此情此景顾自成画。 周双白不觉脚下停驻的步伐,霎时回过神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竟看得入迷,连忙抬脚跟上了同行的队伍。 那一处,梁淑仪瞧中了街边小摊上的魈头假面,有玉兔、天狗、孙大圣等这类动物造型,更有般若、傩面、山姥这类的神魔假面,姑娘家喜欢玲珑可爱的,大多不会选择那些。梁淑仪属蛇给自己挑了个小青的魈头,正对着摊上的铜镜叉腰自顾欣赏。 摊主瞧他们一行衣着精美气度不凡,估摸着不定是京中哪个大家的少爷小姐们,将头上引客的孙大圣面具朝上一掀,谄谄地露出包银的门牙来,“节庆难得,姑娘家的姊妹们可都要来上一个?” 冯稚晴瞧着也喜欢,只说是要的,倪若也觉得新奇,都拥上去拣选起来。冯稚晴觉得小狗憨态可掬,倪若倒是挑了个般若,乍一看有些吓人,再看又颇具趣味。 只剩下梁淑甯信手拿了个玉兔面具站在一步外,心里想着今日认秋替她好容易化了这飞霞妆还悉心贴了折枝花子,戴上了面具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况她心里也是个爱美的,正犹豫的空当,其他姑娘们都选好了心仪的,倪若教覃啸阳来帮把手,而冯云榉呢则帮着自家妹妹稚晴戴,唯独剩下梁淑甯与周双白…… 长指欲接过她手里的玉兔面具,沉声问她,“可是选定了?” 梁淑甯此刻只恨自己优柔坏事,捏着面具的手也没立时松开,两人的指头便这么暗暗拉扯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ATM for Ryuji Sato?、青蕊、没烦恼没头脑小天使的留言~~ 下一章男女主再冲突,冲突完就把辅丞大人请回来哈! 虽然下周毒榜预定,但还是希望能再涨几个收,感恩小天使TT 感谢在2020-03-08 16:02:32~2020-03-10 14:2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克瑞特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梁淑甯手捏得紧,他这厢也不松,不说话就这么垂眼瞧着她,眼见着她鼻尖隐隐地沁出微汗,周双白心下倒很纳闷儿,为何她总这样怕他? 那脸上慢慢浮起一点笑意,“淑甯妹妹?” 听见他这一声唤,梁淑甯才算醒遑过来,倏尔松开了指头,果不然,不论前世今生在与周双白两相对峙时,她永远难以抗衡,每次都会是那个输家。 梁淑甯敛起眉,收起心中的怵意,恭敬道,“有劳哥哥。” 说完就不再看他,转过身来,她近来个头见长,可惜他长势更快,如今头顶到他月匈口处也算恰到好处,梁淑甯转过身便对上摊主用皮绳悬起的铜镜,被周围灯火打得金灿灿的,映照出她的脸,以及身后的他。 梁淑甯不敢多看了,只乖巧地将那玉兔魈头罩在面上,后头的系带被他双手接过去,那温热的指尖有意无意得摩挲过她的手,让梁淑甯心头莫名提起一寸来。 周双白凝眉,是头一回近距离地瞧小姑娘脑后的发髻,上头又簪了各色银环珠钗,很是复杂的样式,不能弄乱弄疼了她,这会儿倒教他有点无从下手了。 感觉到身后的他抬脚近了一步,那月匈口的热气仿佛穿透衣料氤氲到她的后背,梁淑甯心口忍不住突突地跳起来,不能挣脱不敢挣脱,只觉得背后的寒毛都要立起来。透过铜镜偷眼去瞧身后的人,浓眉轻轻拧着,似是一脸认真的模样。那手指每移动一分,她的心跳就忍不住乱一寸,梁淑甯错过眼低下头,方便他赶紧系好,快些结束这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接触。 小姑娘倏然低下头来,露出一截晃眼的雪颈,周双白清楚瞧见那颈后绒绒的碎发,直延伸进衣内,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那领口深处扑鼻传来她身上特有的那股鹅梨香气,周双白下意识抿唇,突出的喉结却忍不住向下滑动…… 铜镜前的两人贴得很近,却各自都捺不住心头升腾起的那股异样感受。 不知怎地,周双白又突地想起她那日在梅树后说的话,月匈中的隐怒明明灭灭让他很不好过。而梁淑甯明显是等得急了,稍偏了偏头,她这样一动使得周双白的指头恰好勾住她脑后一绺头发。 “嘶……”梁淑甯忍不住轻唤出来,下意识伸手朝脑后探去。 当两只手不经意贴在一处时,梁淑甯被剥夺呼吸,有些僵硬地站着不知如何自处,好在她反应得快,立时将手放下来避开这短暂的相触。 周双白一顿,那掌心微凉是缎子一般的触感。 “系好了。”他沉声道。 梁淑甯深吸一口气,往前凑到铜镜跟前假装探看,一步便从他的怀里脱离出来,重获自由一般,嘴里不忘打岔道,“这魈头做得真是精美。” 那摊主听了,眯着眼笑,“姑娘好眼光,小的瞧姑娘生得花容月貌的好模样,带了魈头稍作遮挡,也能少些登徒子的冲撞。”因来买魈头的多半是小孩子同姑娘,这也倒算是魈头的另一处妙用了。 周双白瞧着她与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叙话,和那侧面微微嘟起的唇,摊主话说得不错,她如今年岁尚小生得就已够惹眼,戴上魈头来确是阻隔不少路人眼光。只是这魈头只能遮了眉目,唯独露出这菱唇来。 她今日悉心涂了口脂,上唇由嘴角处便圆着画,厚一分赘余薄一分贫气,最上头不知封的一层什么,亮晶晶的如春花粉圆一般,不知那上面是否也有鹅梨香气。 遮住了半张脸,反倒衬得这余下、部位更诱人起来,周双白轻轻嗽了一声,佯装无事飘开了眼光。 两人重新隔开了几个身位,梁淑甯乱哄哄的心才渐渐松下来,任由倪若拉着她去看街边的灯谜,只是没走两步,她们便被好玩的引了过去,又剩得她一人站在边上等。 小摊上招呼着猜灯谜,猜中了不要钱免费送,梁淑甯瞧着眼前以细木为骨绢纱镶制的彩灯出着神,上头画的是青梅树下两小儿骑竹马,教她回想起前世她也曾亲手做过一盏,只是她的画可没这样热闹,是一枝墙角探出的寂寞青梅罢了,她没曾想着卖,趁着上元节挂记在街边摊位上,等瞧完了焰火余庆,想回来取,却被摊主告知有人出一百两的高价买走了,她的那盏灯也成了那晚玉带街最贵的那一盏,如今想起,梁淑甯心里也觉得好笑起来,只遗憾那位买主身份怕是再也不得而知了。 今日京中无论权贵平民,都上街同庆,不长的一条玉带街难免就能转角处遇到熟人。就比如这头一早就瞧见梁淑甯的陈钰坤,他搓搓肥手对这个家学同窗的小美人早就觊觎已久,如今又这样有缘,怎能不趁此机会熟络熟络感情? 陈钰坤朝身旁高个的公子恭恭敬敬陪笑,“世子,我这遇上个老熟人,去打个招呼,失陪失陪。” “熟人?只怕是哪位美人,不带我去瞧瞧?”那公子漫不经心应道。 梁淑甯背身立着,人倒是机警着,余光瞧着身后鬼鬼祟祟的影子,趁那人凑上来前,立时朝旁避开了一步。 陈钰坤本想趁机上来捉她的手,摸到了再同她赔罪,没想到这小美人还真是警惕性够强的,肥腻的脸堆了一个笑出来,“哟,梁家大姑娘?方才唐突了,在下方才与自家妹妹走散了,从身后头瞧还以为是舍妹呢。”他脖子上松垮系了个猪头的假面,倒与他十分合衬。 梁淑甯不悦,唇线绷直,不想同他周旋转身欲走,只是瞥到旁还立着一个身长的少年人,头戴玄色狐童子魈头,环着两条胳膊像是在瞧什么热闹,他的脸被遮得严实,只露出丰艳的唇来,那下唇缀了一颗黑痣,教梁淑甯无端端觉得眼熟。 陈钰坤瞧这小美人想走,自然不乐意,正欲纠缠,却被人从后拍了肩,回过头一看,是覃府那个完犊子的小霸王,只好讪讪地退了。 梁淑甯还在瞧那个戴狐狸魈头的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像是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想的起来,只是一个同陈钰坤这样的纨绔子弟玩在一处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覃啸阳倒是气急,“亏问了双白兄,往你这儿过来,那陈钰坤还真是滚刀肉二皮脸,下次再教我见了,非打得他回家的路都认不出。”他瞧梁淑甯在走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多谢你来解围。”梁淑甯笑笑,朝他道谢。 她笑起来嘴角弯若新月,露出一排糯米银牙来,脸颊处还有两颗梨涡若影若现,晃了覃啸阳一眼,直甜进心窝里,也让他更坚定了娶她护她的念头,上次他回家想了良久,大约从第一次见她在塾间里瞌睡开始,就被她住进了心里,睡前睁眼闭眼都是她的影子。覃啸阳蹙着眉头,忍不住又闹了个红脸,好在这周遭华灯照得四处红火,他脸又黑,大抵是瞧不太出来。 “淑甯妹妹,我来是找你讨样东西……”覃啸阳挠挠头,欲言又止道。 “嗯?”梁淑甯不解,看向他一脸局促的模样。 “春闱在即,我心里没底,想找妹妹讨个彩头以作激励。”覃啸阳说的倒是坦荡,只是这要姑娘家的彩头跟他科考又能有什么联系?若不就说这少年人心思单纯,覃啸阳想的是春闱若能侥幸过了笔试这一关,得以在武举场上扬名,想必到时候家里人也不会拦着他来梁府提亲的事了,这回若是能从梁淑甯这儿讨得一个物件,他整日瞧着也更有气力温书了不是。 梁淑甯多次受他所助,如今也不好立刻开口拒绝他,只是这姑娘家的东西给了外姓男子,总归是于理不合的。 “要不,你就将这荷包给了我罢。”覃啸阳眼尖,瞧见她腰间挂着的那个月白锦缎荷包,上头还绣了两只兔子,红红的眼跟鼻子煞是可爱。 “这是我用的旧物……也不是什么好的,”梁淑甯倒还是开口婉拒,只又怕挫了他科考的决心,补充道,“不如这样,等我回去亲手再给你做一个,护膝、马鞍垫什么都成。”好歹送些男子用的东西,也算略表她助力的心意。 覃啸阳瘪瘪嘴,难不成让他成日带着个马鞍垫子在身上睹物思人么?他看着那荷包,愈发觉得那上头的两只小兔,一个是她另个是他,霜打的茄子一般叹气道,“来不及了,接连几日都看不进书去,开春不知怎么处呢。” 梁淑甯抿抿嘴,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回去赶工,左右不过三日就成。” 覃啸阳蔫蔫儿地摇头,“那新做的东西没人气儿,还无端教你受累,”趁她不注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腰间的荷包掠了过来,得了逞转身就跑,一边将荷包揣进了衣襟内,转头朝她嘿嘿坏笑道,“我委屈一下,这个就很好。” “诶……”梁淑甯忍不住跺了跺脚,这半大小子,直教狗见了都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老魈、没烦恼没头脑、coconut、L、ATM for Ryuji Sato?、禾忽小天使的留言~~ (。--)zzz 感谢在2020-03-10 14:28:08~2020-03-12 14:3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街边的彩灯猜中谜底即赠,倪若忙活着猜文虎,只可惜她学艺不精,这连头看到尾竟连一个都没猜出来。就比如这个仙鹤灯,做工很是精致,上头写着一句“来人竟是蓬莱客”,谜底打一字。 倪若托腮思忖了片刻,答,“既是蓬莱客,那便是‘仙’嘛?” 摊主遗憾地对她摇了摇头,非也。这答案若是“仙”,灯面上画着一只仙鹤,岂不是有露春的嫌疑? “为‘山’。”身后倏尔响起一道男声,疏朗动听。 倪若回头去看,竟是淑甯的冯家表哥,墨蓝色缎袍腰系玉带更衬得面如白玉,下巴微颔起,通身的文雅温和,而漫街花灯点点印在他那双眼眸中,宛若星河璀璨。 “这位公子说对了,这什么字儿来个‘人’便是‘仙’,那自然就是‘山’了。”摊主笑着解释道。倪若眼巴巴瞧着摊主将那仙鹤用蒿杆挑了下来,交在了冯云榉手里。 “瞧你喜欢,便送你吧。”冯家表哥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语,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同倪若说话。 倪若倒不是扭捏的姑娘,接了灯只同他道谢,眼神里发亮,“冯家哥哥真是好学问,可愿意再帮我多赢几盏?”私心想着若是赢得多了,年月里一字排开挂在她院外的垂花门下,该是怎样的气派? 冯云榉没想到她竟开口邀他,耳根红了红点头应下,两人便一前一后结着伴朝里逛去。 - 这一行人来回也逛餍了,恰好到了上船的时候,倪若跟冯云榉二人手上大大小小提了六七个花灯,看得出倪若脸上亮堂堂的兴致正高,早窜得没影儿的覃啸阳也准时回到码头上,大大小小的少男少女们便先后上了接人的画舫。游船算不得大,反倒更显精美,船头尾飞檐翘角,前后雕花栏杆遥相呼应,那栏杆上的盘龙纹刻画细致,龙身上的每片龙鳞都依稀可数。 梁淑甯左右挨坐着倪若与冯云榉,两人眼神透过隔在中间的人相接又匆忙避开,梁淑甯瞧见了只抿唇浅笑,忙得挑起别的话题来,三人便这么一答一递地聊着,气氛分外和洽。那头梁淑仪年纪小,带着个更小的冯稚晴换着手翻花绳翻单被,也是难得的一幅乐融融。 只是看在覃啸阳眼里头却不是滋味儿了,这冯家哥儿面上瞧着,又是个白净清秀公子,别再是淑甯妹妹那日同他说的“心仪之人”吧!他心里没底鼓躁起来,忖着得去寻个人问问,问谁好呢,自然得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周双白呗。 周双白在舱外凭着雕栏远眺,不知正想些什么,那覃啸阳打后头过来,“双白兄?”难得声量小着些,他这未来大舅哥人说好听了静气,往坏了说是沉郁,连他这向来没心没肺的与其说起话来都难免有些怵怵的,覃啸阳光这么想着,又一阵心疼起梁淑甯。 周双白朝他偏偏头,概是瞧他过来怎么个意思,覃啸阳只顺着杆往上爬,暗暗叹口气道,“双白兄知道那里头的冯家公子什么来历?我瞧淑甯妹妹同他有说有笑的……”这话说得拐弯抹角没头没尾的,还透着一股子酸味。 周双白闻言朝舱内瞧了一眼,颔着首沉声回了一句,“不大清楚。”任傻子都能瞧出来冯家公子的眼神片刻错不开那倪家小姐,可惜覃啸阳却没这个眼力见儿。 覃啸阳边说边觑着周双白的脸色,讪讪地,“不怕双白兄笑话,这开春武举后我正打算着同家里人商议,来跟淑甯妹妹提亲的事儿,虽说是早了些,可您也瞧得出,姑娘模样生得太好,干等着总怕这里头变故,我这颗心可比珍珠还真哪。” 周双白只觉得右眼眼皮儿轻轻跳了一下,冷淡地乜了一眼面前的人,“她答应了?” 这眼神给覃啸阳弄了一激灵,他这未来大舅哥成日里不苟言笑地也就罢了,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瞪,有些瘆得慌。 “哪儿能啊?我没敢同她提过,你家这姑娘面皮薄得很,我哪好意思同她揭破,不过我这厢心诚,别说三四年就是五六年我也等得,想她心里头一感动总有答应的时候。”覃啸阳逮住了机会就来跟大舅哥表表忠心,他是真心喜欢梁家这个妹妹,先一步诉出衷肠日后也能教双白兄做个见证,凡事都还有先来后到的不是? 周双白看这小子自顾说着昏话,心里头无端毛躁起来,又瞧他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相看,指头勾着上头的红绳,自垂下一个月白锦缎荷包来,周双白凝目瞧了一眼。 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那东西一眼就教他认出来,是她日常里随身带着的荷包,这会儿竟教眼前这小子揣在了怀里?周双白心下只觉得滑稽,连同此时自己怀里的那个物件,倒像是彻头彻尾地被人戏耍了。 “她给你的?”周双白脸色泛白,开口语气不咸不淡地。 “啊?”覃啸阳还在自我陶醉,没懂他的问话,瞧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的荷包才回过神,“对啊,”嘴里胡乱答应,原先这东西是她的,现在他身上,这里头四舍五入可不就是她给的?覃啸阳已经把自己方才的强盗行径忘得一干二净,大言不惭地点头补了一句,“就算我说得不多,想必淑甯妹妹心里头都懂,我只说春闱想同她讨个彩头,她二话没说还主动要给我做护膝鞍垫,就冲着她这番心意,此次春闱我也要竭我所能……是吧,双白兄?” 覃啸阳一通絮叨着自说自话,再抬头,哪还见着周双白半点人影?他冲着湖面呔了一口气,想跟这未来大舅哥套套近乎,怎么也这么难呢? - 好在这船不久便在湖心靠岸,这湖心楼在京城颇具特色,只做成雅间供食客登临赏玩,且这一个个雅间都修葺得仿若船形,楼四周由房廊环围密合,整座楼像一座巨大的游船矗立湖心,有些江南墨客间最为追捧的“画舫斋”的意思,尤其是今日上元节楼内外挂满华灯彩带,更显出热闹与气派。 这湖心楼的菜色也是一绝,不光是味美,装盘卖相更是考究,金黄厚实的南瓜切成连刀拉开,围展一圈首尾相接,做成一只宫灯形状,上屉蒸得绵密甘甜,细品之下仿佛还有一股浓郁栗子香气。冰窖子里冻脆的柿子被刨成了薄片于天青色骨瓷碟铺底,上头是云产火腿配上外邦独有的奶粿、香料,脆甜醇咸万般滋味混杂一处,唇齿留香。更有雕花醉鲥鱼,用筷子在鱼皮上轻轻一戳,那里头蕴的汁水便乍破迸裂,浸满花雕的甘与鱼肉的鲜扑鼻而来。 这座上七人之中有四人吃得由衷酣畅,而那另外三人则各怀心事。梁淑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被覃啸阳抢去的荷包,倪若来与她碰杯,梁淑甯有些心神不宁,只小酌了两盏葡萄果酒。席间她寻着机会便去瞧覃啸阳,方才他溜得够快,在船上倪若跟表哥一直坐在旁边,也没能脱开身私下去找他,想要回荷包来就难上加难,她只得朝他眼神示意。可惜那覃啸阳是属泥鳅的,装傻充愣的功夫出神入化,她盯过来他就躲过去,总之好不容易到手的荷包怎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这幅场景看在周双白眼里就更加变味,这二人当众眉来眼去你追我躲的,他烦闷地扯了扯领子,极少见地一口便将整杯酒吞入喉间,两腮渐渐有些泛红。 梁淑甯心里头也急,总想着能在宴间找机会把荷包要回来,手一滑便将琉璃盏子里的果酒倾了出来,恰好溅在袖侧,这身衣裳是祖母赏的,料子名贵,梁淑甯只暗暗叫了一声,好在颜色是深茶红,酒液溅在上头留下两处暗色斑点,不大显眼。她站起身来,恰借此机会到外间盥手,顺便稍作处理。 她行至覃啸阳面前时,盯了他一眼示意他出来一趟,那覃啸阳好巧不巧正举了杯要同冯云榉敬酒,打死不抬头看她,也算是无赖到家了。 梁淑甯气急,轻轻跺了一脚,只得先去到外间盥手处,背着身擦洗袖侧的渍点,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脚步响动,抿唇恨恨地道,“你可算愿意出来了?” 等她探头回过身去,没想到等着她的,是周双白的一张冷脸,他的嘴角正绷紧成一条直线,已经很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老魈、L、禾忽、coconut、C克瑞特、ATM for Ryuji Sato?小天使的留言~~~~ 覃啸阳:我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 感谢在2020-03-12 14:32:32~2020-03-13 14: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这么跟周双白正面相对的时刻,是她重生以来一直极力避免的,何况是迎接他这不知缘故的隐怒,梁淑甯莫名觉得这辈子见他的怒气比六月的雨水还多,或许是他现下仍是少年,人难免稚嫩青涩,自然不能与后来身居高位后的喜怒不形于色同日而语。 此刻,他的月匈膛浅浅起伏着,映照在月下那张脸仿佛结了层严霜,只是方才席间饮下不少,两颊却隐隐沁出红晕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出些古怪,像在极力隐忍着无来由的怒气。 上辈子梁淑甯最不擅于察言观色,可在常年对周双白的留意中也算积攒下不少心得,就比如此刻,虽不知他因何发怒,却晓得万万不能再往枪口上撞,她怔忡了片刻,硬挤出一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来,“哥哥也来盥手?”这话说完她就后悔,气氛再次尴尬起来,纵使她心跳得轰隆响,还是硬着头皮朝前行了一步,侧过身子示意让他,也好赶紧脱离目下处境。 周双白没打算放她走,他就堵在她身前纹丝不动,还作势抬了抬手。 他不抬手还不打紧,这手一伸过来,梁淑甯的寒毛登时立起来,仿佛那是山中恶虎出洞,伸出爪子便能将她死命按住,再难逃出生天,这时恰巧从围廊传来人声,“淑甯妹妹?”细听是覃啸阳的声音。 梁淑甯鼻尖沁出薄汗,心下暗叹这小霸王也算她的一个救星,张开嘴正准备应,好借此引他过来脱身。 周双白的动作却更快,长指一并掩住她欲张未张的檀口,另一只手攥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在梁淑甯睁大的目光中旋身轻撞开一旁的侧门,没想到这道门外便连着围廊尽头的角楼,一门之隔将宾客推杯换盏的热闹全然摒避在内,除了湖面的风声外耳边只听得到二人近得过分的鼻息。 “淑甯妹妹?”门外人声有些闷闷的,覃啸阳又接连唤了几声,没有回音儿,只能挠挠头到另一处寻去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心念念要寻的人,此时正被抵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不知是因为湖上风凉,还是因为心中惧怕,身上禁不住地正轻轻发抖。 外头渐没了响动,可捂在唇上的手却不松开,梁淑甯刚想挣扎起身,岂料上元的祭火大典恰巧揭幕,“哧哧”地几颗烟花从湖面的蹿起划破长空,于最高处迸然炸开,火星簌簌宛若粒粒金砂朝四处升腾开来,旋即又消散不见。紧接着的却是愈多的礼花绽放,一时间火树银花不夜天,穹幕亮若白昼。 梁淑甯清楚地从周双白那双黑得发幽的瞳仁里,瞧见各色斑斓烟火流光溢彩,那眼底仿佛水底的漩涡一般急着将她吸入,像一个溺水的人却一时忘记求生的本能,只能怔怔与他对望。 周双白同样从她眼中得窥绚烂焰色,以及他自己的影子。这一幕意外地教他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觉意到眼前的人发抖得厉害,一张小脸泫然欲泣,像是被吓坏了,此时此刻他居然很想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哄一哄,而月匈腔里叫嚣着要破茧而出的情绪,将周双白自己吓了一大跳。 就在那崩裂的临界点,漫天的焰火却戛然而止,将一切归于沉寂,此时湖面静澄澄一片,甚至连风声都收偃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她,背过身去匀了匀呼吸。 同样入了迷的还有梁淑甯,她指头扣死朝掌心掐了一把,迫使自己倏然回神,朝外纾了口气。谁又能想到,今年的上元赏焰是发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片刻沉默。她往里缩了缩脖子,试探着叫他,“哥哥?” 周双白侧对着她,也不作声。 梁淑甯最先受不住这样的无言相对,讪讪小声道,“方才听见里头有人唤我,那我先进去瞧瞧?”她声口香甜,小心翼翼地朝后移着碎步,刚贴在门框上,只差一步就进去的当儿,被他攥住腕子往自己身边带。 挨得过分近了,梁淑甯忍不出抽了抽手,“哥哥可是有何事……”能不能先放开,再问话。 周双白松了皓腕,脱开那滑腻的手感让他心头显得有些空,他轻嗽两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原有一事向妹妹请教。” 梁淑甯见他愿意开口说话了,便知道概是气消下了大半,只抬着小脸听他示下,她却不知道自己此时这幅模样乖顺得很,很容易教人失神。 周双白记性好得很,没忘了自己的初衷,也知道她惯会用这种表情麻痹人,可事情却不能就此算了,“我听闻妹妹荷包做得好,恰巧我前些日子拾得一枚,想请妹妹过目,不知可否弄清此物出自何人之手?” 瞧着他将那枚“捡来”的荷包摊在手心里,梁淑甯只觉着心里咯噔一下,面上有一瞬的惊滞,只是旋即,又蹙眉假装关心地问,“不知这东西是哥哥从哪儿捡到的?” 好一个,明知故问。 周双白倒很有兴致同她周旋,“凝霜阁。”他这叫,实话实说。 “哦?那不如哥哥把这东西交给妹妹,教我回府后好好查探究竟。”梁淑甯装傻,伸出手想去够,那大手却当即合拢,将那荷包攥进手心里。她面上表现出疑惑,暂瞧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周双白略带为难地拧了拧眉头,道,“不大方便。” 梁淑甯忍着心里的窘,绞着指头咬牙挤出一个笑来,“哥哥说东西从我院里拾来,那想必就是凝霜阁哪个丫头婆子的,我作为院子的主人将东西拿回去,有何处不大方便呢?”嘴上仍在好言相劝,以他那颗九转玲珑心,她可不信他能不知道这荷包是谁的手笔,只是没想到他会将东西收起来,倒真当回事。 既然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梁淑甯料定了他不好意思也不屑于戳破,索性充愣装傻想着将这东西讨回去,横竖锁进箱奁里一辈子再不拿出来,基于两世对周双白的了解,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 只是没成想着,那薄唇微启,“妹妹不知,上头有一行诗,字迹眼熟,”浓眉皱起是一副颇为苦恼的模样,“摆明了是有人,觊觎我。” 梁淑甯被他这话惊得呆立,只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换过了,臊得她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回他。 周双白将荷包负手背在身后,道,“我今日恰在覃家公子手上,瞧见一个做工相近的,心里估摸此人借着好手艺,竟拿荷包做起普济来?”嘴上像是开玩笑,可那脸上的严霜却厚厚一层,全然不像打趣的模样,反而有妒夫的嫌疑。 话说到这份上,梁淑甯脸上算是彻底绷不住了,若是他单说手上这个也就罢了,偏他提覃啸阳抢去的那个,不明摆着揶揄她,女子荷包没有随意赠人的道理,说什么拿荷包做普济也得亏想的出来,她真不知道周双白的一张嘴竟也有这样刻薄的时候,一刹那只气得头脑发昏,方才喝的两盏果酒仿佛都悉数向上涌起,冲得满颊通红。 小姑娘羞恼起来后果也严重,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要将东西抢回来,嘤咛着忍不住开口骂他,“周双白你未免管得太宽,真以为我当你是哥哥,敬你为兄长?”这话说得绝,开口前明显没过脑子,又或许是酒意上了头顾不了这许多了。 头一回被她直呼大名的周双白听了心里一格愣,那也巧,他也没打算将她当成妹妹。 罕见她此刻抓狂的模样嘴角甚至忍不住微微扬起,将手中的荷包举过她头顶,偏不教她如意。 此时的两个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与未来重臣的体面可言,活脱像一对酒后嬉闹的痴儿騃女,眼里近得只能存下彼此。 梁淑甯涨得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愤怒,整个脑袋像闷进了水里一般嗡嗡响,不论前世今生她最恨的就是他这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这人真真是从小就是坏到芯里的,她奋力踮脚跳起来誓要将东西夺回来。 当小姑娘的身子猛然靠过来迎了满怀,整张脸过分离近到鼻息相接的时候,周双白甚至能闻到她口脂上的淡淡梨花香,还掺杂着葡萄果酒的醇,只是那玲珑初现的身子贴过来的瞬间,温软触感教他幡然领悟到,姑娘不知不觉中已正渐渐长成了…… 而他猛不丁地一愣神,手上的荷包不经意松脱开来,又加之这么一冲撞,顺着角楼的旋梯径直直地落了下去。两人亲见着那荷包跌跌撞撞,终消失了踪迹,才恍然醒过神来,面面相觑。 良久无言,两人皆酒醒大半,只听得梁淑甯幽幽地,“本就不是该留的东西,这下落得清净。”说完这些,她又回想起方才周双白揶揄她的话,心中泛起一片委屈楚意,只转身推了侧门离开,头也不回。 而周双白的怀抱空了,心里也闷得发紧,不知是因为东西不见还是因为她失落决绝的态度,拧眉看向荷包掉下去的地方…… 梁淑甯噙泪跑着回来时,不小心侧身撞到连廊赏焰的食客,她头不抬地与人轻声致歉,提了裙子便朝雅间去了。而被撞的倒不是别人,这人透过狐狸魈面清楚瞧见她眼角的晶莹,又看向她跑过来的地方,挽起唇角,梁府的这对兄妹倒着实,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老魈、coconut、禾忽、没烦恼没头脑、L小天使的留言~ 男主:去捡荷包了,勿扰。 怎么把辅丞大人请回来呢,下楼梯摔到头行吗(滑稽 开个玩笑哗哈哈 第三十三章 梁淑甯回到雅间时,呼吸都是顺过的,方才那些委屈都硬生生憋回了眼眶里,大节庆里不好扫了大家的雅兴,只是两颊仍是红通通地,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倪若见她这出去盥手耽误好半天才进来,等她坐下了只轻轻搭着梁淑甯的肩,颇惋惜地,“淑甯怎么耽搁这样久,可惜了你方才没瞧见,那鳌山船上彩灯连成了海,蔚为壮观,还有那焰火估摸要得有上千发……” 梁淑甯心想,怎么没瞧见,在那角楼上恐怕比这雅间看得还细还清。瞧这会儿倪若面上说得兴高采烈地,恨不得将方才祭火的壮景才同她铺叙描画一遍才甘心,想必也是实在高兴,此时带了几分醉意眼睛里晶晶亮亮的。梁淑甯心里也就将方才的不愉快都揭过了,只是笑眯眯地任由倪若拉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 梁淑仪左右探了探头,有些犹豫地,问她大姐,“大姐姐出去可看见双白哥哥了,前后脚出去了,这会儿却不见回来了。”不知怎么地,自从前几出事情一闹,这二妹跟梁淑甯面前也不跟从前那样似脸不脸的,语气间不察地多了些尊重似的。 梁淑甯听了一顿,拿茶盏子抿了口茶,稍掩一下又有些慌乱的心情,嘴里囫囵只应道,“不大清楚。”周双白这会儿去哪了,她管不着也不想知道,方才那股气懑还留了点后劲。 覃啸阳听她这应话的措辞,寻思着这兄妹俩倒是愈发地有点像,这真不行,学谁的性子不好,可别随了那大舅哥的冷清。筵散了,梁淑甯刚安排打点好众人回府事宜,就见覃啸阳嬉皮笑脸地近身,“淑甯妹妹?” 梁淑甯有些怨他,今晚的荒唐事儿跟他脱不开关系,可转念一想,他一个半大小子又能真跟他置什么气,微微蹙了眉头,瞧着他也不搭话。 难得心粗如棒槌一般的覃啸阳,方才坐的虽远,也隐隐觉察出梁淑甯出去这一趟后神情里怪怪的,这会儿挨了近看,立时发现她眼圈一轮及鼻尖仍是红红的,倒像是哭过,心里一下子就慌神了。 瞧她也不愿意理他,就更急,生怕再将她得罪了只怕往后连面都见不着,他非霸着这荷包又能有什么用?犹豫再三,手只往怀里掏,将那只荷包依依不舍拿了出来,物归原主道,“淑甯妹妹可别气我,方才我出去找过一趟,正想将东西还你,可别不理我……”他也吃了酒,最后几个字是鼻腔哼出来的,倒有点撒憨的意味。 梁淑甯乜了他一眼,将荷包收回袖袋里,面色和缓了一些朝他笑笑,只当是不气了。覃啸阳自然也就顺坡下驴雨过天晴,厚着脸还邀梁淑甯过几日去梨园看戏,他平日里不爱这些个靡靡之音,只是有一出《战宛城》,须生武生对打甚得他意。梁淑甯没理,只拿他那句“开春不知怎么处呢”来揶揄他,嘱咐他好好准备科考才是正道儿。 一直到上了回府的轿子都再没见到周双白的人影,梁淑仪还是有些担心,掀了轿帘子朝外探看了好几遍,又放心不下问了声,“这哥哥是怎么了?”看身边梁淑甯也恍恍惚惚,总觉得各处都透露着怪异,却摸不清来由,只得先起轿回府去。 梁淑甯的心随着这轿子七上八下一路地颠,她不知道周双白今天唱的是哪出,可却知道先前自己努力攒下的那一丁点儿的好感,这一晚算是败得精光了,指不定再被他厌上了。可转念又想,犯不上吧,他那样一个人,俗话说了宰相肚里能撑船,能真跟她一个小女子过意不去么?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去招惹他,只怕他酒一醒就权当忘了,就这么着吧,梁淑甯只伸手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别去想了。 只可惜,周双白还真没她想象中的心宽,几乎是连夜拾掇了箱箧天没亮就走了,闻说是随吕鼐先生去了南边谋事。梁淑甯得知这事儿还是第二日晌午了,第一反应是好好的年节里要去外地谋什么事,后来又转念松了口气,走了也是好事,总归这段日子见不着,不用想着再遇怎么解释前日的不快,待他再归府想必这事儿早就云散了。梁淑甯这心里稍有些愧意,却又隐隐带了点庆幸,五味杂陈的。 没过几日,太阳仍是照常升梆子还是照样敲,闲不住的倪若整日邀着梁淑甯诗社雅集的逛玩,从上元那次小宴过后,姊妹俩的感情倒是愈发升温了。倪若什么心事不喜欢掖着瞒着,但是姑娘家也知羞不好明说,暗地里借口朝梁淑甯打听过几次关于她那个冯家表哥的事,梁淑甯心里就有谱了。 只不过,倪家跟冯家地位上有悬殊,大房舅舅又去得早,云榉表哥孤儿寡母地苦撑门面,可不要说他现下白身并撑不起来,就是他同前世一般入了榜,恐怕也入不了倪家老太太的眼。梁淑甯没底,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她意外牵起的这段缘分究竟有没有修成正果的可能。 梁淑甯前世不怎么爱出门交际,有也都是成了状元夫人后那些附庸风雅沉闷乏味的茶局小聚,这京城里吃的玩的太多都是她没见过没试过的,倪若又是个爱玩爱闹的,成日里带着梁淑甯不挨家,梁植知道大姑娘攀上了倪家千金反倒高兴,并不加管束。三次五次地,也在快将梁淑甯对那位出门在外“兄长”的那点惦念都消磨光了的时候,出了大事。 与周双白归京的消息一并传来的,还有他身受重伤的噩耗。 人真回府的那日是夜里,三五个仆从抬回来的,听说都是眼生的,却偏偏没人敢过问,朝外报的是大少爷路上遇了沿路打劫的流寇,身上的伤并无大碍。 可梁淑甯不问内情就知那是托辞,竹枝阁被守得密不透风,每晚都有宫中的辇轿停在府外,来人与他诊治。她曾趁着祖母的光同进去探看过一次,居然也让那些不知何处来的仆从挡在了帘外,那些人神情上瞧并不像普通家仆,她趁机偷眼朝内看了一眼,周双白面色白得纸一般,口唇却泛青紫,显然是中毒的迹象。何时那些图财的流寇会选用淬毒的箭矢偷袭?这明显是奔着害人性命来的。 梁淑甯心里彻底乱了,她没想到周双白不过去南边一趟居然能无端遇上这样要命的大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真的难辞其咎,心里也怕这事会带来连串的麻烦,性命之忧她想都不敢想,只当他十天半月后好转起来,开春了若影响了科考,本朝平白缺了这位名臣,只怕她就是那个千古罪人。 祖母跟她一样急,左右从竹枝阁里打听到,哥子去的是湖州。梁淑甯一听,一趔趄坐定在凳子上,回想起前世的事来。大概就是这个年月,京中轰动一时的大事是,太子遇刺,地点正是湖州。而这一世太子无事,伤者竟换成了周双白,梁淑甯一边惊讶于原周双白竟然这样早便与太子何轸结识,另一边又忧虑前世太子中了毒矢一度垂危,宫中御医联手诊治了大半月才有所好转,如今这虎狼之毒落在了周双白身上,更显得凶险万分。 周双白这一躺半个月里,像是自有天意一般,天爷也再难展颜,自打他回府那日就未再出过晴日头,开始断断续续只飘盐粒子,半个月下来愈积愈厚愈演愈烈,到了这日鹅毛大雪刹不住闸一般际天而来。 病中之人高烧难退,入府诊治的太医由一天一次改成了日夜看守,各个捻着银须眉头紧锁,想必伤情很是棘手。病榻上的人显然是烧糊涂了,嘴里竟也开始胡乱呓语,状况几近直转而下…… 这雪罔顾其他毫不节制,只恨不能下漏了天去,可叹年年岁岁风伴雪,却教人辨不清今夕何夕。 门房小厮耳朵冻得通红,手脚倒很利索左右竹篾帚一扫,两头便起了厚厚一叠,朝着赶轿的焦二哥问,呵出一口白气,“今日这样天气,相爷还要入宫去?” 焦二正忙着给马蹄子套防滑的铁链,只点点头,自家主子身居右相,为人宽厚仁义允他承了父亲这赶轿的职衔,自打少年天子登基以来主子又兼了辅丞,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恐怕都算谦的,只是这样的冬日里咳疾该又重了,他想不通相爷何必非要今日入这一趟宫去,转念又一想,心叹也难怪,父亲从前跟他交代过的,二月初三是夫人的祭日。 咳嗽声近了,焦二跟小厮都立时噤了声,他们那位主子身披黑色大氅,玄狐风毛将人圈紧,满头银丝伏贴地纶成一髻,斧劈刀削的轮廓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俊逸然,年近古稀反倒更添天人之姿。 只是咳嗽声起伏不断,周双白用银绢帕子掩了一下,一落手乜了眼帕子上透渗的血渍,倒像是见怪不怪了。哒哒马蹄声响起,于刚落的薄雪上印出一行两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老魈、L、coconut、禾忽小天使的留言~~~ 最后那段是切镜头到了前世辅丞视角啊,下章醒! 第三十四章 繁缛的绛紫袍脚上用金丝银线勾勒出大片凤翎,拖行在偏殿雪地之上,有种艳极则妖的瑰异,偏殿的门旋即被宫人推开,那戴着寒玉宝甲的?轻&吻&喵&喵&独&家&整&理&葱指却微微示意禁声毋需通传,太后只记得这一日,他一定会在这静静地待上半天,这偏殿的窗恰对着尚衣局正门,他就这么看着门内外宫人鱼贯往来却从不踏足,临近下钥前出宫,倒像是来接那个女人回府似的,既然提到那女子,这样多年过去她甚至连那人的相貌都记不大清了。 周双白一颗心浸在往事里,或许没听见身后的响动或许是无心挂怀,由殿门吹进来的几绺寒风倒应验得厉害,他又开始咳了。 来人就这样注视着他的背影,虽已一头银丝那脊背却依然记忆中的直挺,太后只得轻叹了一口气,“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梁淑甯的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此梁府抄家,幽王谋逆事迹败露,倪、覃两家痛释兵权,后周双白与何轸心生嫌隙,才有了她母子向死而生的一线机遇。 倏然出声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周双白回转过身,唇角的血渍隐约可现,他微微拱手道,“微臣,见过太后。” 眼前的男人目光默默垂敛着,眼底并无光采,竟像一棵垂垂老矣的朽树。可若不是这个人,那些静水流深的厮杀,暗礁险滩的漩涡早就将她杨念撕扯得尸骨无存,若不是这个人,当初公主府卑贱的养女又如何能登顶这金砌玉就的无上宝殿?眼前的人终究是那个拔地倚天的周双白。 高傲如她,仍不得不承认,她妒忌,那年琼林宴上她几乎对他一见倾心,数十年一梦宛若昨昔,纵她一步步母仪天下受万民景仰,却换不来面前之人半点倾慕眼光,而那个女人,走了这样许多年,却能得以镌刻进他的心扉。“你我都已年近古稀,这陈年往事追忆不放,又有何意义?”这句话她劝过不止一遍。 这话周双白不置可否,他的人生似乎很早就没了意义。 杨念年过半百,保养却很是悉心,虽不复当年风华,眉宇间却添了雍容气度,一双细眉贴额勾勒,宛若金燕翩跹,艳丽的眸却没有老,只是内里哀艳不再,葱指抚上鬓边,道,“应儿羽毛未丰仍难独当一面,性子却愈发放诞恣情,哀家为此日夜忧心,双白,你瞧我近来是否又添华发?”应儿乃当朝新帝何应乳名,新帝五岁登基,如今刚满双十年华,十多年由周双白一手辅佐长成。 周双白却只觉话尽,颔首回道,“太后保重凤体,朝中大局落定,毋需过于忧心,微臣先行告退。” 待那身影没入漫天飞雪之间,杨念终究是忍不住怒气翻涌,广袖扫翻了殿内那盏紫铜博山炉,烬尽香灰颓然倾倒一片。 他心头有一把血淋淋的匕首,每一年的这时候便是撕心裂肺的阵痛,找出幕后之人有时已经不那么重要,似乎其中每个人都有动机有苦衷有不得已而为之,世人皆知她死于机谋死于权术,但只有周双白自己知道,她死于他不可一世的自负、塞耳盗钟的侥幸,说白了那个将她无端扯进这迷局的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轿辇行至福来酒楼,周双白命人驻马,焦二识趣,自顾去店内买上一壶青梅酒,携了小坛和装佐梅的纸包回来时,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在旁提醒道,“相爷,上回张太医说了您的病,吃冷酒恐郁结脏腑,伤身伤神。” 周双白已将酒凑近唇边,下一秒却顿住,问道,“店内只这一坛了?”他的身体自己心里很有数,只是讶于这样的时候竟还能引得人来害他,如此看来,想他死的人倒真是不少。 焦二不明所以,只回道,“冷的只这一坛,若是相爷不想要了,小的再去换一坛温的。” 周双白却摇摇头,喃喃道,“这东西要吃冷的,风味独佳。”这是她曾说的话。 轿子又行进起来,伴着窗外暂歇的小雪,他低头抿一口酒,复含一颗佐梅在口中,甜中微酸的滋味,让唇角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意。 轿子回到梁府时,门外有少年人在等,十五六模样面若冠玉,这少年唤做冯思宁,乃是梁淑甯母家的侄儿,二房冯云杉膝下最小的一个,三岁过继到周双白府上为义子,连名字也是他亲取的。冯思宁上前扶周双白下辇时,只觉得义父脸色不对,下一秒周双白便猛咳出来,银绢丝帕瞬间血染,众人立时乱作一团。 晚间,周双白最后开口,是命榻旁守夜的冯思宁,去将窗下那盏青梅花灯点上,房内终留他一人对着灯上那株残梅默默凝视。 次日雪更深,右相薨,举城哀悼。 - 而这厢,周双白醒在雪后清晨,偏偏这日一早梁淑仪去了净业寺烧香,没能第一时间去竹枝阁探望,而梁淑甯出于内心愧疚还是别的什么,磨磨蹭蹭拖到午后才动身,食盒里是识春送来的乳鸽汤,说是祖母吩咐她顺带过去,给双白哥儿补身用的。 梁淑甯站在竹枝阁门口怔忡,今次还是这一世头回到他住的院子里,不知为何腔内的心跳极快,仿佛龙潭虎穴踏着一步进去,就不能回头了一样。 梁淑甯心里暗骂自己多想,周双白受这样严重的伤,说到底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若是一直躲着不去看未免太没良心。她稍理了理呼吸,仍是抬脚进去了。 周双白病中需静养,闲杂人等便被留在了外间,只由她一人进去探望,梁淑甯进去时,另有一个大夫打扮的人在场,她心里又松下一截,提着食盒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于榻上靠坐的周双白此时眉头舒展着,身子单薄瘦削,与她先前的各种试想都不相契合,他面上没有颓然也没有不甘,只安静得像一个苍白虚弱的孩子,是梁淑甯从未见过的一面。发现他除肩上的箭伤,连双眼也覆了一层白纱,看了不免心惊,忙得问一旁的大夫,“我哥哥的眼睛这是?” 大夫捋了捋胡须,回道,“令兄身上余毒未清,恐影响视物,暂时……”那老头说话时,神情不大自然,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急得快要掉泪的小姑娘。 “那何时能复明?”梁淑甯紧接着追问,显然周双白目下的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他可是未来的辅丞,如若他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只不过这么一想,梁淑甯就觉得周身好似泡在冷水里,从头到脚忍不住地发颤。 大夫回身看了一眼榻上静静靠坐的少年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听周双白启唇,淡淡道,“甯儿,大夫说了往后定时吃药换药,若是恢复得好,不出一月便能重见。”他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梁淑甯权当他在安慰她,心尖又是一阵酸楚,也并未留意到他对她称呼的变化,只是忍不住拥上前去看他,这一场无妄之灾过后,两颊都微微凹了下去,憔悴得令人心疼。 “辛苦张太医,双白不能起身相送,还望见谅。”周双白微微偏过头,又道。 张太医倏然反应过来,见梁淑甯起身要送,只忙得推拒边匆匆提了医箱出去了。 当内间只留下他二人,时间仿佛凝结一般。在周双白那双摄人的眼睛被蒙上后,全身的锋芒仿佛悉数收起,斜照懒洋洋洒在他肩上,只剩下一室温润,教人不忍心打破。 梁淑甯强打起精神,偷偷揩去眼角的泪,不想让他知道她哭了,转念一想他如今也看不见,心里就更添了几分难过,“哥哥,祖母让我带了乳鸽汤来,我盛一碗给你。”梁淑甯心里头乱哄哄的,没多想便于榻沿坐下了,将汤盛出来之后才发现,他现下看不见,是要人喂才行的。没旁的法子,梁淑甯将怀里的帕子沿他单衣的领襟塞了进去,肌肤相接时清楚感受到他月匈膛的灼人的热。 梁淑甯没想很多,素手执银勺舀了热汤,低头认真地吹凉,再轻轻抵在他的唇上。 而周双白面对着眼前活生生的梁淑甯,藕白的手、柔软的唇、凝雪的颈,几乎使了全身气力才强忍着不去拥她入怀,他紧绷的全身都在作痛,面上却一片淡然,唇角微开,乖顺地喝下一口,是鲜甜的。 梁淑甯说不出现下是怎样的心情,当周双白卸下了那副迫人的盔甲,内里柔软得令人心窒,她捏着帕子为他揩拭嘴唇,突地想起什么来,开口提议道,“哥哥如今身子不方便,院里又没什么仆从侍候,不如暂从凝霜阁调拨几个丫鬟过来,照顾□□常起居也好。” 周双白听了直直摇头,“不必,甯儿知道,我向来不喜旁人近身,只是不能视物,这点想必还难不倒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拱起的脊背稍显嶙峋,看得又一阵心疼。 梁淑甯深深叹了口气,这样教她如何能放心的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东西,我怀疑你装瞎:) 第三十五章 周双白生性冷淡不喜人近身,且向来是说一不二,既他认定了无须侍候,阖府上下也没谁敢贸然上前,除了一向闲不住的梁淑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可惜她是个手脚毛躁的,被人侍候还成,反倒过来侍候别人,不是摔了茶盏子就是跌了铜盆,一来二去热情受损,再加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最后这项照顾周双白的重任反倒落在了凡事喜欢站干岸的梁淑甯肩上。 祖母这边三天两头催她往竹枝阁递东西送补品,梁淑甯不会不知道她老人家的心思,可真亲眼见着他缠、绵病榻的模样,身边连个倒热水添炭盆的人都没有,也实在狠不下这个心,况且若不是上元节那天她在角楼顶撞他,人也不会远赴湖州遭此劫难。梁淑甯暗暗给自己立下决心,只等他大好了她便离得远远的,再过个几年寻着机会回老家扬州去,天塌下来也不干她的事。 此时周双白正独自静坐在榻沿上,身上的外衣还是她亲手披上的,就这么注视着帘后正忙活着的人影。无端想起前世那一日,一向少言寡语胆小怯弱的姑娘主动在梁植面前对自己表白心迹,只是她不知道他当时也是这样端坐于帘后,平素自持的冷静在那一刻竟也徐徐瓦解,姑娘家的心意他很早便知,只是这样亲耳听到却仍是意外之喜。前世她曾亲口说过要与他生生世世,在周双白的认知里,既然允了就要兑现,如今得以重新来过,先前错失的那些他定要连本带利地补回来。 梁淑甯没有他心里的千头万绪,只端着药碗打了帘子过来,将碗搁在案沿上幽幽地散着热气,两条淡眉蹙起,眉间的担忧像是化不开,伸出指头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仍是没反应,比起肩伤更教梁淑甯忧虑的是他的眼睛,这可是读书人的眼睛,是他的前程他的命。 她刚想将手收回,没成想却被他一把捉住,攥在了掌心里,梁淑甯心下以为是他眼前有了光,忙凑近了去看他,却听得他用鼻音哼了一句,“很痒。” 啊,是她袖侧的风恰好刮着他的鼻尖,怪不得。梁淑甯心头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灭了下去。“哥哥,该喝药了。”她轻声提醒,攥在掌心的大手仍没有被松开,那手里仿佛带着缠人的力气,让她有种被蛊惑的错觉。梁淑甯也知道人若是看不见,对于周遭的风吹草动是极为敏感与不安的,尤其是周双白一向机敏强势的性子,对于他难得的依赖与示弱她突然有些不忍拒绝。 既欲徐徐图之,此刻只能点到为止。终究还是松开她的手,周双白再多的不甘心也只先忍起来,重生归来那日他将前后经过在心头梳理过一遍,且不说生出的诸多变故,光想着眼前人对他眼神情绪间的前后不同,就让他不免生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周双白目前的想法很简单,他的甯儿是天生雀儿似的胆小,搞清事情来龙去脉之前,万不能惊走吓跑了她才是。周双白轻轻捻动手指,还在贪恋手心残留的余温。 其实,梁淑甯这厢也觉出了他的变化,自醒过来他总是容色淡淡的,举手投足间透出慵懒散逸,虽说人在病中难免惫怠,可她记忆中的周双白从来都是一支弦上绷紧的箭,气贯长虹势如破竹。他的改变还不仅于此,甚至连口味都发生了不小变化,她一向知道他不喜甜食,可现下却偏爱甜到了成瘾的地步,比她尤甚,说句很不害臊的话,倒与她的口味愈发相近起来。 周双白喝了药只道口苦,朝她讨了一颗粽子糖化在嘴里祛苦,梁淑甯无奈摇头,在旁劝道,“我曾听说,食甜不利伤口恢复,哥哥也该节制些,”一边收了药碗,“可非我瞎说,是覃啸阳亲口告诉我的,他整日舞刀弄枪的对养伤很有些经验。” 她走后他早已习惯了爱她所爱一切,几十年下来,要他如何节制?只是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倏尔引起了周双白的不悦,“甯儿和覃家小公子走得颇近?”他瞥见她低头拢着他身上披的外衣,垂下的眼睫和玉白的侧脸,语气间颇不争气地软下来。 梁淑甯倒是很坦荡地嗯了一声,“我与他表姐倪若玩得近,他小孩性子喜欢四处跟着,这几日倒是安生,想必为着开春科考闭关抱佛脚去了。”她提起开春科考的事,冷不丁地想起什么来,忙绞了块热帕子来给周双白擦手。 周双白很是受用地任她摆弄,心头觉得好笑,她自己也不过十来岁倒嫌起别人小孩性子,只是她的熨帖窝心又让他觉得甯儿真的长大了,倏尔又听她道,“说起春闱,哥哥已有好些日子未温过书了,我前日回了一趟外祖家,表哥教我无事多念些诗文,与你听听也是好事,春闱不比寻常,哥哥这当口身上受了伤,若因此误了前程便是罪过了。”看着梁淑甯管家婆一般地朝他吩咐,忍不住勾出心头一丝愉悦。 “甯儿这是担心为兄考不上?”周双白轻轻挑眉,煞有介事地问。 梁淑甯听了只摇头,心说担心二十年不得一见的魁元落榜也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待周双白的眼睛复原,再略略温习一遍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想到他自小受尽人情冷暖,只等着科考扬名立万一雪前耻,稍有差池与状元失之交臂该是怎样的遗憾。“哥哥说的什么话,我是盼着哥哥高中状元,也能跟着沾光呢,”梁淑甯将书册在榻前的小案擂好,随口添了一句,“就像那前朝的岑梦溪,京中女子没一个不羡慕的。” 她提到的这个岑梦溪自幼家贫,其兄岑梦石不坠青云之志,点了当年新科状元,岑家跟着水涨船高,岑梦溪也嫁了后来的文状元,还得了诰命,一生享尽荣华,确实值得人艳羡。 “那甯儿也想嫁个状元?”周双白倒很会抓住重点,只是她前一句刚说过盼他高中状元,他紧接着来这么一句,很容易引起歧义。 倒有些像是在问,甯儿你想不想嫁给周双白。 梁淑甯听后顿了一下,面上随之不自然起来,很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想,我可担不起那么大的福气,做状元夫人虽看着体面,其实也是有许多琐事。”更有甚者,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梁淑甯回想起自己上辈子的前车之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周双白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只当是自己看错了,面上一派和煦打趣道,“这状元夫人莫非甯儿做过?不然怎知道得这样清楚。”周双白的语气很轻松,嘴角仍挂着笑,只是白纱下那双眼不经意微微眯起,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他的话让梁淑甯怔忡了一瞬,随即浅笑回道,“……我原是听倪若说的,她家薛姨母当年就是状元夫人,从那时起整日里茶歇宴请不断,还同她抱怨这几十年如一日连个清净都没有,”梁淑甯自然知道周双白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在他面前随便几句就很可能露出破绽,方才的闲聊竟让她背后忍不住出了冷汗,只是维持着面上并无异样。 周双白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眼前的甯儿似乎与从前真的不大一样了,原先她心里眼里只围绕自己一个,可这一世她的生活里有了覃啸阳有了表哥有了倪若,或许更有些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人和事,光是这么想着,他心头就莫名地烦躁起来。 倒是说曹操曹操到,没过几日,周双白受伤的消息传出来,覃啸阳居然随冯云榉一起来梁府探病,说起来他们三人开春同进科场,如今走这一趟也算得上是聊表同窗情谊。只不过这覃啸阳私心更重,他已月余未见过梁淑甯,甚是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7 13:00:44~2020-03-19 09: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禾忽 10瓶;ATM for Ryuji Sat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冯云榉自从上元节宴上与周双百畅谈,对此人不俗的举止谈吐了然于心,在这位冯家表哥的心目中,今次的新科榜首已是眼前这位的囊中之物了。现如今周双白虽受了重伤,那气度却隐约更盛,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锋芒不露的从容深沉。冯云榉本着慕才惜才的初心,站在槛窗下同他说些宽慰的话。 要说这非常之人确有非常之处,周双白对于受伤一事显得并不经心,这份稳操胜券的淡然让冯云榉对其的欣赏与宾服更上一层,恭敬道,“现下周兄好好养伤,待春闱结束后还请周兄赏光一聚,上次仍是仓促聊到庄子‘思之无涯,言之滑稽’未能尽兴,着实遗憾,”冯云榉是出名的书痴,自顾说起上回的事,片刻又想起什么来,又笑着补了一句,“只怕到时周兄贵人事忙,无暇得见了。”冯云榉对于自身课业水平很有自知之明,对于科考虽不算全无把握,只是要与周双白相比,恐怕云端之隔。 周双白调过目光看他,点头应允,“一定。”前世对于这个冯云榉,只是大致知道他是甯儿表哥,再加之他一向内敛的性格,就并未留下太多印象。而上次席间聊过几句,让周双白对他稍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原本以为不过书蠹一个,酒后却听他说孔丘为世人圣化,老聃智慧万端,可他偏最追崇庄子的闲情狂想,是为旷古绝今的哲人。再看冯云榉此人生于富庶之家,却衣着简朴不尚奢靡之气,颇有些庄子“穷闾陋巷、大布之衣”的意思,周双白随即颔首,为官多年提携后辈,看人往往只需一眼,思忖面前此人若是入主翰林主修编撰,倒颇有些合适。 周双白此时有意点拨他,也是看在梁淑甯的面上,他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有意撮合这位表哥和倪若,只是倪家门庭甚高,倪老太太又出身显赫,怎会看上冯家这样京中排不上号的小门小户?可若是冯云榉今次得以高中,那此事便有两说了。 而当目光略过窗外,梅树下的一对正一递一答地叙话,看着极为热络,也极为碍眼。周双白的手指忍不住烦躁地敲着案沿,嘴角也沉了下来。 覃啸阳听说淑甯哥子受伤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去叫冯家表哥同来探望,嘴上说得动听是一尽同窗交情,这前脚钻进梁府,病人的面都没来得及见,就赶忙绊着梁淑甯不让走了。 “你家哥子的伤还好吧,我特地带了南疆秘制的金创药来,可是亲测奇效,”覃啸阳乐呵呵地,“也就是你哥子伤了,我才舍得拿出来送人。”嘴上不忘邀功请赏,毕竟是未来大舅哥,虽不是亲生的,可只要是梁淑甯在意的人,让他做什么都乐意得很。 梁淑甯道谢,面上一片真诚,直觉得这覃家小霸王平素虽爱胡闹些,为人却是仗义懂礼的。被朝思暮想的姑娘这么笑意吟吟地看着,望着那双新月一般弯弯的眼,覃啸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得又往怀里掏,神秘兮兮地,“我这,还有送你的。” 梁淑甯被他故作神秘弄得云里雾里地,忍不住伸了头,想看看是什么宝贝,被他捂得这样紧,眼见着覃啸阳掏出一个竹编的小笼,里头放了一只铁锹甲虫,头上一对铠甲般触角,身上乌黑发亮,像个气焰嚣张的大将军。 被这鸽子蛋大小的黑虫吓了一大跳,梁淑甯掩着月匈口直摆手,“感念你记挂我,只是这东西我还是不收了。”她没敢说看着吓人,害怕再伤了覃啸阳的一片好心。 “我可是特意捉来送你的,这只最是勇猛,先前斗死了好几只呢,平素你喂点果子之类的给它,小心别被蜇到手便是了。”覃啸阳说这话神采熠熠的,看这铁锹甲虫多威风,通身的气派跟他很像,既然上次讨荷包未果,索性送她一个东西带在身边,教她看到了也能时刻想起自己岂不妙哉,覃啸阳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梁淑甯一听这东西还能咬人,又退了半步,缩了缩脖子面上笑得有些勉强,“确实是威风凛凛,可我近日要照顾我家兄长,实在无暇抽身豢养这个,不如你先替我侍弄着,等哥哥病好了我再去找你要。”她这话明面上夸他,暗地里却推拒得直接。 那覃啸阳什么人,出了名的心眼粗,听话不听音的主,光听她最后一句要来找他,心里立马乐颠颠地,“成!”正好这甲虫他也喜欢得紧,正好能多带两天呢,只是脑子一转,想起什么来,“我来时就纳闷,怎么双白哥儿院里连个贴身的婢女随从没有,倒教你一个千金小姐来伺候。” “我家哥哥不喜生人近身,所以这院里一直都没添贴身侍婢。”梁淑甯解释道。 覃啸阳点点头,心想周双白那张脸确实是生人勿近,可多少又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这些侍候人的粗活,倒真不如我来跟你搭把手,别说端茶送药的,你哥子洗澡我还能给他搓背松松筋骨呢。”覃啸阳为了套近乎,这嘴上越说越没正形儿。 梁淑甯听了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来,脑海中不知怎地联想到覃啸阳给周双白搓背的画面来,笑得简直止不住。 覃啸阳看她被逗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也跟着一块儿傻乐。 楼上的那位“眼盲”心却没盲,当下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身边冯云榉说话断然是听不见了,怒气忍不住地上涌,这两个人有什么事能这样好笑?她在他面前怎么都没这么笑过? 见姑娘送完客回来,周双白轻轻皱了皱眉头,淡淡道,“跟你表哥说话那会儿,甯儿怎么不见了?”他就是明知故问,想知道她撂下他跟那个覃啸阳在外头说什么能高兴成那样。 梁淑甯抬头瞧了瞧周双白,他面上的白纱将眉眼遮去了大半,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和英挺的鼻梁来,若不是现下他看不见,梁淑甯也没胆子这样细看他,周双白的好看便是重活一世也不得不认。倏尔回过神来,她心里有些知道他不喜覃啸阳,也不想说出来给他添堵,只顾着和稀泥回了句,“方才来人送了南疆金创药,我那会儿正下楼去取,这次换上试试可是真有奇效。” 周双白轻扯了扯嘴角,笑容变得冷淡,甯儿竟为了不相干的人同他撒了谎,看样子这个覃啸阳眼下倒是个亟待解决的麻烦了。 - 这春风一入关,天气也渐渐热起来,虽说早晚凉些,到了中午还算日头正盛。梁淑甯了解周双白这人的癖好,素来爱洁净,如今肩上有伤自然影响了沐浴,这日特地教认秋帮着烧水,在外间兑出一盆不冷不热的来帮周双白盥发。 周双白则靠在软枕上,任自己的头发在她手中揉搓,极为受用,舒服得眼睛微眯着。梁淑甯瞧这一头青丝泻在紫铜盆里,好似一只妖娆的水妖,她做事倒很尽心,将指头插、进他脑后的发间,来回轻慢摩挲。只想着送佛送到西,往后若是周双白感念着她的好,离京的计划倒能更顺遂些。 那小手柔若无骨一般,有意无意地刮过周双白的耳侧,透过白纱瞧着她垂下的眼睫和鬓发,让他心头意外浮起一丝燥热。好在她的触碰并未持续太久,扶着周双白坐在窗下,用棉绢细细擦拭起他刚盥过的湿发来。她方才身上不小心溅了水渍,此时洇透了一大片恰好在月匈口的位置,仔细看依稀可辨那里头穿的是件妃红色亵衣。 梁淑甯自个儿也发现了,大姑娘家这样式可不好看,好在面前人现下不能视物,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捂着胸口朝周双白交代,“哥哥先坐着,我一会儿过来。” 眼前的景致教周双白很难回神,听她说完只木木地点头,喉咙有些发痒,瞧着她闪身去了内间。 梁淑甯这是想去将这身衣服换下来,一则看着不雅二则湿答答穿在身上也不舒服,恰好这几日气温不定,认秋给她另带了一套备用的衣裙在身边,只可惜周双白这屋里,里外两间只有一扇屏风相隔,竟连个像样的遮蔽都没有,她不放心探头朝外面瞧了一眼,见周双白仍直直坐在原处,咬了咬牙决定在这屏风后头把衫裙迅速换过来,虽于理不合,可眼下十万火急的,更何况外头的人也压根瞧不见什么。 周双白坐着怔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头的姑娘褪下衣衫,像片片剥开的花瓣儿一般,屏风上的影子倏尔勾勒出那姣好的身段,喉头不禁缓缓向下滑动,顿觉口干舌燥,他伸出手去摸案旁的茶盏,却不小心碰倒了那瓷盏,被茶水溅了一手,杯口磕碰着案沿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哥哥怎么了?”梁淑甯一惊,在里头听见动静,只怕人再被瓷片割伤了手,这边曲裾的带子只系了一半,就忙得出来看他。那外裳粗掩着露出一半玉致的锁骨,领口深处像一园无人踏足的新雪,灼得人目眩,周双白当下只觉鼻间一热。 她此时正弯腰细细查验周双白的手,所幸没有烫着伤着,只是再抬头,“哥哥,你怎地流鼻血了……” 第三十七章 周双白听她问话, 禁不住有些窘,眼下这身体正当少年时,血气充盈得倒教他一时难以驾驭, 如今只怕两辈子的面子都悉数折在此处。 抬眼瞧她, 小脸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明显是被那血吓到了,忙着捏帕子来给他揩脸, 那眸底清澈过琥珀川带着些懵懵懂懂的娇憨。“怎么越来越多了……”梁淑甯着急嘴里咕哝了一句,顾不得其他,看那血没有止住的态势, 赶忙上手, 捧着那人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昂起,一条胳膊正圈在他头上, 远处看好像将人搂在了怀里。 周双白窒住,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条纱巾面面相对着, 他能清楚瞧见她鼻尖上沁出的微汗, 还有春光下脸侧透明的茸毛, 她身上葱白的缎子中衣料子很薄, 一陇浅淡幽香正透过那蝉翼似的领口,芸芸不断地钻出来, 绕得他头晕目眩。她的颈窝最深处有一点相思痣, 前世已教他食髓知味,如今就在这触手可及之处,他却不得不一忍再忍, 且目下整张脸被她这么半嵌在怀里,连微微偏开都不成,这瞬间周双白突然很认命, 她哪里是来帮他的,她分明是要害死他。 不过这种死法,比起毒药穿肠来滋味甚好,他甘之如饴。 折腾了好一阵功夫,梁淑甯到外头卷了两片清热解毒的地胆草,塞在了出血处,才将那股上涌的血气彻底止住。 此时周双白的模样瞧着有些许滑稽,不过梁淑甯可不敢笑他,听他仍是一副镇定自若地同她道,“这天气燥热,难免如此。” 这么解释倒能说得通,前几日认秋睡醒一觉枕巾上都是血,冯嬷嬷看了只说春天里小孩儿长身体难免要流鼻血的,那这周双白正处年少,想必也是长身体呢。“明日我拾几个雪梨调着冰糖炖了,哥哥喝了也解解燥。”梁淑甯的话也是为了缓解此刻有些尴尬的气氛,能亲眼瞧见周双白这株绛珠仙草堕凡尘的时刻也是很难得了。 周双白点点头,却没说话,心想他身上的燥,几颗梨子怕是解不了的。 过几日,张太医来问诊,倒是没有待得太久,只听得周双白与张太医交流斟酌用药,梁淑甯在旁也听不懂,只是惊讶于周双白对于药理竟也颇有研究,老话说得不错,这人若是行便处处行,梁淑甯努努嘴,后脚送张太医出院子。 楼上人倚着窗看她出了垂花门,小姑娘正站在抽芽的柳条下,叫住了欲告辞的张太医。 “太医留步,敢问我哥哥的眼睛何时才能复明呢?”梁淑甯前世今生都是不善说话的,若不是到了这会儿实在担心周双白的病情,也不会鼓足勇气来问眼前的陌生人。 那张太医生得确实不算面善,眉间有三道刀刻一般的川字纹,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特意缓了缓面色,回道,“梁姑娘无需担忧,想是快了。”说完眉头又径自收紧,方才那位的眼睛不过是月前遭袭移出涵洞时暂用白纱以作遮挡,想不通为何要向家中瞒报眼睛失明一事,张太医瞧了梁淑甯一眼,他在太医院当值多年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万万不能多说,这周双白眼下颇得太子倚重,且此人小小年纪深不见底,不论如何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贵重之人。张太医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抿着嘴匆匆告辞了。 梁淑甯听太医这么说,心里立马松了一大截,想只要别耽误了科考大事就成,这距离春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地,该带着的东西也该准备起来了。 - 这些日子,听说冯家表哥如今已经院门都不出地闷头苦读了,就连那一向闹腾的覃啸阳,听倪若说也不知跟家里人答应了他什么条件,这会子请了好几个先生入府,横竖十全大补一锅乱炖起来,只可惜这小子平日里落下的功课着实太多,不知这抱佛脚最终能不能见成效呢。倪若又侧面朝她打听了问冯云榉的近况,言语间表现出关心来,说她特意去寺内替覃啸阳求了签,也替冯表哥求了,梁淑甯不戳破她,只眯着眼笑,算起来她可是活过了两辈子嫁过人的,看着这年少小儿女谈起这样懵懂的情愫,怎么也莫名跟着激动起来了呢。 而那周双白整日懒懒散散的,梁淑甯觉得大有不妥,从此她天天没事就杵在周双白眼前,缠着问他眼前隐约有光亮没有,只要周双白点头或说是有了些光影,就能教小姑娘甜甜地笑出一口糯米银牙来,周双白不觉得自己此中行径颇为卑鄙,反而觉得有种别样趣味。 这日将周双白扶到窗边的罗汉床晒太阳,梁淑甯就窝在他不远处的矮榻上精心做着手里的活计,她是想春闱前给周双白赶出一身新衣,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穿进贡院里去,好歹她尽了这一份心,往后东西搁在那他瞧见了,也多少能念着她的好。毕竟这周双白天资非凡,贡院的门槛一出一进,仿佛前后脚的功夫,便天下扬名了,两人的地位也立时千差万别起来,往后她可就只有仰望云端的份了。 她不去想那些乌糟糟的,又专心于手下的事,这女红算是她两辈子难得最精进的一样,也最能拿得出手,先前说好了不去碰,这会儿又为他破了例。她现在绣得是大袖上的一树修竹,有节节高升的好寓意,雨过天青色的外袍配上玉色宫绦定能衬出他的温润疏朗。前世她曾为他补过一次旧袍,偷偷尺量了衣裳以至于他各处臂围尺寸她都记得,此时只差那领口的扣袢,唯独这扣袢要套在身在才得以确定位置,领口位置显眼更是要做得服帖才行。 梁淑甯有些犹豫地看了一旁的周双白一眼,不想这东西半途而废咬咬牙还是提了,只见周双白点点头,安静地坐着等她来试尺寸。梁淑甯心下正高兴他愿意如此配合,她一手拿着针线,另一手拿着布袢比划着大概位置,却看不到那人白纱后隐藏的眸光流转,他心中生出一丝疑窦,为何从未量过的尺寸,竟也做得如此合身? 梁淑甯将袢子钉好于那处,正想着将线头断掉,却发现没带着剪子来,此时手上正拿针线,也脱不开身去够那线笼里的银剪,她大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周双白的脸,反正他也不知道,下一秒用手扯着银针鼻内的线悄悄倾身上去,咬住那袢上的丝线,微微一用力,便断了。 她贴过来的瞬间,周双白心中并无准备,此时二人相距不过两指宽,隐约能感到她咻咻的鼻息轻柔扫在他的脸侧,身子却莫名地绷起来,这一刻他甚至不敢垂眼去看她。线头被咬断的瞬间他心弦也跟着一动,像是湖心上蜻蜓点水一般,她刚来了又要走开,周双白管不住自己的手,两指一并圈住了她的腕子。 “甯儿用的什么香?”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攥住了她的手,索性正色道,“好闻。” 梁淑甯怔了一下,心道自己还是鲁莽,他眼睛看不到不代表鼻子不灵,周双白不喜人近身,方才挨成那样算是一种冒犯,这会儿手腕被他拿在手里,拢得很紧。她一边有些怵他这是恼了,另一边也不大好意思同他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再说周双白是什么人,终年不化冰岩似的,现下她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怎么能厚着脸皮,因他随口的一句问话就想入非非? 还是忍不住被自己的想法涨红了脸,梁淑甯老实巴交地答,“是江南李主帐中香,用了鹅梨和着沉香屑隔水蒸出来的,若是哥哥喜欢,改日送些与你。”最后一句明显是她顺嘴说出来缓解尴尬的,前世她偷偷慕恋他,便将屋内薰香改为二苏旧居的“雪中月露”,只因那股子清峻冷冽才与他更合,周双白怎么会喜欢这甜腻的鹅梨香? 果然听他开口拒了她,“倒不用,”谁知他托着她的手腕凑在鼻端一闻,又添了一句,“香炉熏出来不比身上带的。” 此处被他刻意略去了一个“你”字。 纵使少了这么个字,可梁淑甯一听,仍纳闷儿这话是几个意思,简直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可偏偏周双白就是满脸的正经,况他现下还在病中,略带着苍白的面色有种羸弱之美,倒愈发显得此刻胡思乱想的自己才是那个不正经的。她这会儿脸红透了,顺着耳朵根伸到颈子里,是因为自己无端肖想而感到的羞愧。 周双白偷眼看她羞红一张脸,艳得宛若春信桃花一瓣,一时怔忡手微松了半寸,倒被她眼尖钻准了时机,稍一用力将腕子从他掌心脱出来,往旁边闪身打岔道,“哥哥是男子,自然不懂女孩儿心思,现今时兴的是燃香丸,熏在里衣或珠钗之上,外裳将香气一罩显得不浓,再由体温一暖,徐徐生香才算雅致,珠钗上带了香气缀在云鬓之间,行至所处香气若隐若现,却生生教人找不出这香味来源何处……”梁淑甯嘴巴一张一翕地跟他解释了一堆,拼了命想把这段找补回来。 “以往众人尚香品香,原先不解,如今眼睛瞧不见,倒有些能体会个中妙处了。”周双白颔首以表同意,就这么偏头看着眼前的“妙处”。 梁淑甯明知道他这会儿看不见,却莫名被“盯”得有些臊得慌,听他说到“如今眼睛看不见”,不知怎地又有些心酸起来,就同他扯起别的话头子,“其实,上元节那日之事,我一直想与哥哥致歉,若非我不留心把荷包给了覃啸阳,还当面顶撞兄长,哥哥也不会连夜动身南下,也就不会招致这样的祸端。” 一听到那个颇为刺耳的名字,周双白此刻满心的旖、旎就这么被倏然打断了,微微蹙起了浓眉,这张嘴真是向来知道怎么拣些他不爱听的说,是不是他太过好性儿就教她长不了记性,可对着眼前这么一张懵懂娇嫩的脸怎么也坏不起来,“你我兄妹之间,哪能这样见外。”周双白这样说,无非就是想告诉她,他们二人之间可是要比覃啸阳那个不相干的外人,要亲的多得多。 这话从周双白嘴里说出来,让梁淑甯觉得十分不易,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能亲口承认她妹妹的身份,竟然教她有种苦尽甘来初现曙光的欣慰,若是这辈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是很好,“哥哥君子一言,既然说好了就要与甯儿做一辈子兄妹才行。”梁淑甯心下正忙着感动,周双白这人虽落落穆穆,可对妹子还是慈眉善目,颇有几分照拂之意的,再联想到日后的他注定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能做相爷妹妹这脸上不知得多添光彩呢,总之只要不嫁给他,怎么都成了。 梁淑甯觉得这世老天待她不薄,嘴角溢出笑意来,看在周双白眼里显得有些稚气,却忍不住跟着弯起嘴角,指头在身旁案上轻轻点了几下,做一辈子的哥哥?有何难的,反正等日后成了亲她想叫他什么都成,他都爱听。 - 春闱的信期说到就到,周双白也在大半月前颇为凑巧地“复明”了,虽然与其本人心中的意愿两相违背,再拖下去却不是办法,那梁淑甯每每都急得快掉泪了,想这小姑娘心里是多怕他误了科考。 一向冷清的贡院门口,今日却难得的人流如织,其中更不乏香车宝盖,抑或是携家带口地前来相送,这么对比之下梁府显得尤为朴素,来的人也不过简单梁淑甯梁淑仪姐妹两个。 此时周双白身上正穿着梁淑甯亲手做的新袍,果真是芝兰玉树有匪君子,梁淑甯瞧了一眼他喉间的双耳袢扣,不知怎地又想起那日的荒唐事来,赶忙捋了捋鬓发以作掩饰。周围皆是各大家送考的轿辇,连梁淑甯都隐约觉出周遭世家小姐们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他们这边聚过来,总之不是来瞧她的,这点自知之明梁淑甯还是很有的。 周双白的眼睛却一直凝在她的脸上,身旁梁淑仪唧唧呱呱说了一堆,他也没听得进去,等梁淑仪说累了,他仍盯着梁淑甯,想看她有没有什么想与他交代的。 梁淑甯这厢还没来得及张嘴,从远处传来一声唤,倒比周双白对她都亲,“淑甯妹妹!”这三人同时抬眼望过去,过来的倪若跟覃啸阳,而这一旁还跟着稍小的一个,梁淑甯看了一眼,心下猜测她莫不就是倪若家的那位庶妹? 覃啸阳本家里没亲姊妹,皆是威严孔武的兄长,况且也没人对他的科考报以厚望,倒是表亲的倪家姊妹特来送他,连倪老太太也亲自走了一趟,只不过此时坐在马车上并未下来。又是月余未见,少年的身条子倒抽起来,面上隐约有了坚毅的棱角,只是那行为举止仍是一团孩气,从远处跑过来衣袂一颠一颠地,三步并两步燕子似的飞到梁淑甯面前站定,月匈口微喘着气,“淑甯妹妹,你们教我好找。”这个话里的“你们”明显就是个幌子。 倪若和那另一个姑娘被他甩在后面,撵了几步才跟上来,梁淑甯显然见了倪若更亲,两人拉上了手,这会儿旁边那位姑娘却说话了,柔声柔气地,“这位姐姐生得真是好看,啸阳哥哥果真没说错。” 梁淑甯看了她一眼,点头笑笑算是见过,这姑娘与她年岁相仿,穿一件水蓝对襟长绸衫下身是玉兰缠枝百褶裙,有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丽淡雅。转头看向倪若,意思是要等她介绍一番。 谁知道倪若不愿意搭这个茬,偏过头来装作未闻似的只顾着跟梁淑甯寒暄,倒是覃啸阳接了话头子,道,“这是嫣然表妹,比我们小两岁。” 果不其然,被梁淑甯猜中了,这倪嫣然的名字她从倪若口中听说过,总之这位庶妹不大受她待见,据倪若说从小到大在这个满身心眼的庶妹身上可没少吃亏。梁淑甯友好地笑了一下,将身边的梁淑仪和周双白也稍作介绍。 那倪嫣然认完人,便怯生生地往覃啸阳身边凑,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面上有种人见犹怜的神态,覃啸阳就解释道,“嫣然自小就有些怕生。” 倪若当下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梁淑甯看了忙得也去拽她的袖子,这大庭广众之下姑娘家哪能这么地,教人看了去嚼舌根可就不好了。她心里明白倪若的意思,这要真是自小怕生的人,方才哪能张口主动招呼她那一声,况且这话里还有不止一层的意思。 现下看来二人同年,这月份大小都还没搞清楚呢,张口就叫姐姐就有问题,大抵意思是我年纪小话里话外有怠慢之处你该包涵。二则本朝女子瞧不上以色侍人,上赶着说好看其实不大算是冲着夸人去的,况且夸就夸了,偏只夸她一个,置旁边的梁淑仪于不顾,又是一处学问,现下梁淑仪可不就环着膀子,不知该生谁的气呢。而最后那句啸阳哥哥,摆明了是把话中的纰漏无形之中都推给了覃啸阳,还彰显了这覃啸阳与她关系的不一般。 覃啸阳心眼粗,正好也愿意上赶子当枪使。短短一句里外挑拨个遍,梁淑甯看了倪若一眼深以为意,这位嫣然妹妹真是个人才啊。 这会儿冯云榉也恰好瞧见他们,正朝这儿过来,倪若赶忙挺了挺肩立着,覃啸阳趁机往梁淑甯身旁站了几步,那袖子就这么从倪嫣然手心抽出来,眼见着那姑娘的嘴角垮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订阅!评论有红包嘿嘿~见者有份!~~~ 第三十八章 冯云榉来了先是问候周双白, 见他如今大好也是满心欢喜,接着与倪若二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说话,梁淑甯见了忍不住抿嘴笑, 就没太注意眼前的人, 覃啸阳看出她心不在焉,忍不住伸出手拉了她的手,隔着袖子的。 这动作细微, 却引起不少几个人的注意,倪嫣然看得最清,其次就是周双白, 他眼底隐隐刺啦冒火, 乜了远处轿里恰好也能看到这幕的倪家老太太一眼,负身走了。 梁淑甯还没来得及挣开, 那覃啸阳的心里就跟进了蜜罐儿似的, 被她圆眼一瞪忙得撒开了, 麦色的脸上隐隐浮了一层红, “这些日子你都没来, 我怕你都忘了这个……”小子从袖袋里又把装那只黑亮铁锹甲虫小竹笼掏了出来, 朝梁淑甯眼前扬了扬。 梁淑甯当下无语噎在原处,感情他还记得这茬, 成日里把这虫子随身带身上, 这书还能看得进多少?她望着覃啸阳艰难地点了点头,总不能再教他把东西带进贡院考场里去,接过他手中的竹笼, 道,“入了贡院记得要审清了题再写,我们在外头等你的好消息。”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自求多福”的祝愿, 就不知道覃啸阳能不能听得出来了。 她跟覃啸阳半天闲话,差点儿把自家府里那位给忘光了,再回神抬眼环顾,这四周哪还有周双白半点人影子,约莫是进去过了,梁淑甯心里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落,自己光顾着打岔也没亲眼见着他进去。 春闱一入贡院好几天,里头穿堂风阴狠又缺吃少喝的,出来的没有不掉层皮的。也就除了周双白跟冯云榉,周双白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倒可以理解,而冯家表哥脸上虽有疲态,但眼里神采奕奕,估计考得也很不错。梁植特意摆了宴给周双白接风,还请了吕鼐先生过来上座,连东宫中那位都备了礼送进梁府来,这是多大的体面。 没想到云榉表哥也前来赴宴,他来是特地向周双白道谢,上次值他病中前来探望,那几道策问居然被周双白押得八九不离,此番科考倒真是承了他天大的情了。 其实周双白倒是没朝冯云榉透露太多,只与他大致谈了谈当前政事,开阔其思路,这冯云榉最擅诗赋,而于策问相对苦手,这次发挥甚好,看来成绩必要突飞猛进一番。 而对于梁淑甯来说,那人好似又恢复成了原先那个不苟言笑如隔云端的周双白,她就这么远远看着他受众人拜贺,一时间仿佛又回到前世般失落,两人之间好像总隔着万水千山,给他盥发缝扣袢的那些种种反倒成了上辈子发生的事。 梁淑甯心下忍不住自嘲,他周双白是什么人,若真是随随便便就能讨好的才是奇事,那颗心能装得下普天万民山河社稷,却唯独装不下一个她,前世碰了一脑袋的包,这会儿又有什么可执迷不悟的? 不过她想开得也很快,索性她自认就是个胆小鬼,离他远一些就能活得久一些,这个道理她可始终深谙在心呢,就这么慢慢淡了倒真不妨算是好事。其次她自己还有一肚子烦恼,因为这会儿,恰逢她来了月信。 一提到这个,梁淑甯心想真还不如当回孤魂野鬼去,至少用不着忍受这每月一次车轮碾过般的苦楚。祖母显然将这当成一件大事,特意请人抓了女科的方子,给她调养,毕竟是第一次调顺了,以后于生养都是大有好处的。可梁淑甯心里知道,没用,上辈子就没哪个月是舒舒服服熬过这一回的。 这时节恰逢寒食节相近,他们北上进京的都有回乡祭祖的习俗,可梁淑甯身上抱恙又犯忌讳,显然是不能跟着走,梁老太太放心不下她也没辙,只能交代了一屋子丫头婆子要尽心把大姑娘侍候好,还让周双白也多能来照看照看,因为他们这家子一动身,主子里可算就剩这两个小的在家了。 梁淑甯窝在房里不出门整天恹恹地,这日正卷在褥子里浅睡,全然没感觉到这房中有人进来。 周双白垂眼便瞧见她阖眼帘躺着,细听还能听见她微匀的鼻息,裹在被衾里头露出玉团子一样的脸来,这样看却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他就这么挨着床边站着,伸手想去抚抚柔嫩的脸颊却还是缩了回来,现下她还太小了。 确实因为小,所以才能这么不懂事,自从春闱过后他就发觉她有意无意避着他,好像之前那么多声“哥哥”都是哄他玩的,周双白挪开眼去,在看到她床幔上挂的那个小竹笼子时,嘴角忍不住沉了下去。 他一抬手便将那东西摘了,提溜起来相看,小笼外头用竹签子吊了块雪梨肉在上面,里头的小东西倒是被养得锃光发亮,教他无端来气,看来她倒很有空侍弄这些玩意儿。周双白极为缓慢地拢紧指头,那竹笼里的甲虫好像也预知了某种危险似的,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 片刻,他还是忍住了将东西扔出窗外的冲动。小姑娘才刚刚对他少了些戒备心,他现下又怎么能亲手毁了这份信任? 棉衾的人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幽幽转醒,眼睛却还不肯睁开,胳膊卷着褥子嘴里嘟囔道,“冯嬷嬷,我想喝水。”有点撒娇的意味,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教周双白心下不禁一动。 可惜这房里没什么冯嬷嬷,丫头婆子出去给她煎药去了,眼下只留了他一个。当周双白把茶盏子端到她跟前的时候,梁淑甯才缓缓睁开眼,恰好对上周双白深潭似的一对眸子,“怎么是你?”梁淑甯忍不住朝后惊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周双白面上虽然仍带着笑,语气却冷了几分下来,“甯儿,要叫哥哥。”倒真有几分兄长的教导在里头。 梁淑甯这下困意被搅醒了大半,对上他阴晴不定的脸,忙低眉顺眼地唤了一声,“哥哥。” 周双白这才点点头,让她就着他的手喝水,刚咕噜两声咽下去,就听他道,“哥哥很好奇,甯儿自打那次落水后为何变得这样怕我,可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了?”周双白此时正坐在榻沿上,两人挨得很近,梁淑甯刻意拢着被子与他隔开些距离,听到他这么问禁不住顿了一下,呛着了。 自打落水后,周双白把这节点掐得过准,以至于这话听着太骇人了,智而近妖,难不成他能连这鬼神之说都算得出? 梁淑甯剧烈地咳嗽几声,两颊憋红起来,连忙摆手不迭,“咳咳……没有的事,咳哥哥怎么这么问?”突然觉得在他面前,一切都毫无招架,显得很无力。 周双白一双眉毛微微挑起,存了坏心眼朝里头挤,幽幽地,“甯儿在发抖……” 梁淑甯听了一激灵,强迫自己冷静,扯出一丝四不像的笑来,“哥哥,我是因为肚子疼。”当然这话也不完全是胡扯,她是真的疼。 周双白这才发了善心,微微地朝外撤开一些,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像窝里的一只雏鸟,他倏然又添了些心疼,她这个毛病从前也一直有,偏还忍着不告诉他,“哥哥知道不疼的法子。”周双白这会儿声音柔得都不大像他了。 梁淑甯探出一个头来看他,也想知道怎么能不疼,这痛感密密麻麻且是一阵一阵的,像日夜轮转不休的水车一般磨着她,吃不香睡不好真真受够了。周双白说完,便将手伸进被子里,惊了梁淑甯一跳。 刚想着躲,被子里的手就被另一只大手全然包裹起来,他正细细抚摩起她的虎口处,转而轻重和缓地按压起来,“这是合谷穴,多按按就不疼了。”周双白又回想起上辈子,这小人一到了日子就躲在被子里,蜷得小山一样,后半夜疼晕过去也不知道谁天天搂着她睡的,也不知姑娘是单纯的傻还是没良心。 他这么想心事,手上不知觉就带了劲,听得梁淑甯嘤咛一声,又赶忙缓下来,“可还疼了?”他轻声问。 梁淑甯摇了摇头,很是受用,没想到这样按一按果真不那么疼了,心下感慨周双白真乃全才,居然连这些个女科医理都能懂一些,她有些羞赧地躲在被子里偷眼看他,周双白此刻垂着眉目正替她仔细揉着虎口,原来有哥哥是一种这样的感觉,梁淑甯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他光致的额头和羽睫处投下的那片淡淡阴影,却看不到那片隐藏在温和眸底下暗自汹涌的火光。 - 这月信一过,梁淑甯又活蹦乱跳起来,加之期间喝了不少滋补佳品入腹,小脸愈发的莹泽红润,且这姑娘若是大了就像那园里的桃花苞似的,经春雨一灌溉愈发楚楚动人起来。这些日子呆在家里险些生霉,倪若一邀她去春日宴,梁淑甯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可她年纪小,身边总是还需要个人监护着,只好劳烦周双白也随她一道去了。 这春日宴由京中特有,专为了冬至后一百五十日的寒食节而设,宴上来的皆是京中的大家子弟女眷,而设宴地点也不同以往而是于京郊外,此刻春光明媚恰是踏青郊游的好时候。所与会的宾客不仅有寒食宴款待,玩的东西就更多,女子们插柳、打秋千、放风筝,儿郎们则聚在一处蹴鞠、抛堶、牵钩之类的,以解伤春之意。 天气渐热,为了方便活动,梁淑甯今日特意穿了件鲑粉色束口袖常服,带了点胡服的意思,上头绣得是百蝶穿花,袖口处围了圈“一年景”暗纹,又配了件月白色小荷露尖云肩,显得繁而有序,头发利落梳成一个单螺,上头对插两支银丝凤珠钗,整个人周身透出一股灵俏来。 到了地方,梁淑甯与倪若几个女孩儿黏在一处,周双白便自寻去处休憩。且听说今日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称的观文殿大学士之女苏玉倩也会到场,梁淑甯有些饿了,抬手捏了块宴案上的青团,咬了一口里头包的是豆沙莲蓉,边咀嚼边跟着众人翘首张望,也想一睹美人风姿。前世记得这位美人后来被纳入宫中,成了妃嫔一员,至于之后如何,梁淑甯也不大知晓了。 倪若却很不以为然,想起那苏玉倩整日里眼高于顶恃才傲物的模样就头皮发麻,哪里能排得上什么京中第一号?若是教她说,眼前甯儿就是吃了年纪小的亏,且不像那苏玉倩似的喜欢到处出风头,要不然这第一美人真该易主了。倪若低头给梁淑甯的衣襟上别了一枝翠柳,又捏了捏她嚼东西而鼓起的脸蛋,心下觉得甯儿还真是怎么看怎么乖。 人群里倏尔引起些马蚤动,梁淑甯原本想再捏一块凉糕,此时也没好意思再动,抬头一见,过来个梳着随云髻的高挑姑娘,鬓边簪了一支金累丝点翠凤钗,一双桃花眼光华流转顾盼生姿,果然是美人,尤其肩架子也撑得起那一身莲青遍地散金缂丝绸衫,上头牡丹缠枝由后袖盘至前肩,再掐进纤纤一握的细腰之中,倒真有种红雨绰约佳人相逢的冲击力。苏玉倩的妆扮与举止在这京中,总会引得世家小姐的追捧与模仿。与之相比,梁淑甯就显得颇为青涩,像一枚春雨里刚洗过的玄都花蕊,朦朦胧胧的教人看不大真切。 对于容色的赞美,苏玉倩早就听腻了,她愿意举步下了别馆走到这宴台之间,是为了遇一个人,只可惜没能遇上,还无端染污了裙裾,这点教她心里有些丧气。她走到角落处坐下,马上就有拥趸双手奉上清茶,她有礼地接过杯盏来,低头浅啜。 当然也有不喜苏玉倩的,倪若就算头一号人物,周围围了几个“志同道合”的贵女,显然她们对梁淑甯更为感兴趣,确切地来说,她们是对梁淑甯家的那位兄长周双白感兴趣,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得了太子青眼,且那相貌更是一等一的俊朗,再加之冷若冰霜的性子,让在座的都不禁好奇,那样的一个人究竟会钟情于什么样的女子。 户部侍郎千金孙蓉嗓门儿稍大一些,略显激动,抓着梁淑甯就不撒手,“淑甯你最乖,快跟姐姐们说说,你家双白哥儿现下可有心仪女子了?” 梁淑甯被这话直接问倒了,环伺周围,一提周双白的名讳众贵女好似都屏息等她回答,不大习惯旁人注目的梁淑甯顿时无措,人常道红颜祸水,没想到搁在男子身上,也是同样成立的,“应该没有吧。”梁淑甯想伸手去够先前没吃到的凉糕。 又被督察院掌事之女罗琼攥住,娇笑着问她,“那妹妹可知道你家?轻&吻&喵&喵&独&家&整&理&哥哥喜欢什么样的?”这声妹妹倒大有占周双白便宜的意思,引起了些许不满。 这一问眼看又激起浪千层,包括正襟而坐的苏玉倩都在若有似无地朝这边打量,苏父是观文殿大学士,对于春闱科考内幕知道许多,那日父亲只隐晦和她提过一次,这周双白天纵奇格,非一般的凡夫庸才可比。这话被苏玉倩记在心上,她向来自诩不与芳菲混凡尘,今日来便是想瞧瞧他是不是真如传闻中的当世才具。不过看众贵女趋之若鹜的劲头,苏玉倩当下只觉得周双白才是全京都与她最能相配的那一位。 “大约……”梁淑甯被缠得没办法了,索性咬牙说了一句,“大约喜欢美人吧。”她这回答很会打机锋,至于美不美,美的标准是什么,那可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苏玉倩从旁也听见了,只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心想周双白这个妹妹倒还是有些可爱的。 倪若生怕这些女子把甯儿带偏了,忙得开口道,“瞧你们这点出息,那不苟言笑的冷面郎君,究竟哪里来的好处,被他瞪上一眼只怕就冻死了,”一把揽过梁淑甯的肩,又道,“哪比得上那知冷知热的,又能逗趣儿又暖人心窝子,是吧。” 梁淑甯深以为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倪若见了心下十分满意,甯儿跟自家表弟越看越登对,而恰巧今日覃家开祠,覃啸阳作为嫡次子必定要留下祭拜,一对佳偶便少了见面的机会,甚为可惜。 再这么被众姑娘围着,梁淑甯只恐要继续被揉过来捏过去的,缠着再问些她答不上来的,赶紧寻了机会溜开,这转头一寻,才看见罪魁祸首此刻正倚在树下,阖眼小憩,以至于梁淑甯走近身他都没发觉。 梁淑甯颓然,屈膝坐下来看他,见那人似乎睡意正沉,隐约能听到他咻咻的鼻息,年少的脸庞被笼罩在春光下,伴着周围徐徐虫鸣与微风,一派安谧。又回想自己方才席间的遭遇,梁淑甯随即起了捉弄的心思,折下衣襟上别的两片柳叶,刚想插到他鬓间。 那人却幽幽转醒,大手一伸,将眼前之人捞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本章继续发红包~~~感谢在2020-03-22 04:58:46~2020-03-22 12:0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āìè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周双白扯了来人的手, 将其反身压在怀里,左手没忘了护住她的头,两人就这么歪在草皮子上, 彼此挨得太近以至于鼻息相接, 周遭唧唧虫鸣仿佛一时间都被禁了声。梁淑甯费力地支起肘想挣脱出来,却被眼前人的腿轻轻卡住了小腿肚子动弹不得,那幽黑的眸子缓缓睁开来, “甯儿吓了哥哥一跳。”带了鼻音显得有些哑,想必方才是真和衣睡着了。 对于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行径,梁淑甯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对周双白从来都带了些怵, 脑子里只剩空白,所幸莫名其妙的接触很快过去了, 才得以从方才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在草皮上滚了一圈, 她衣服上头发上沾了不少叶子。 她这会正忙着摘去, 周双白向来没什么公德, 怀抱空了就这么悠悠然看着她发窘, 像是在笑话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活该。这会儿梁淑甯听着孙蓉的声音,目下正四处寻她呢, 同身边的人问话, “这淑甯怎么一溜烟儿功夫没人影了?” 周双白乜了她一眼,见她成了心想避开,就忍不住吓唬她, 假意从树后探出头刚想吱声,没想到小姑娘鼓了勇气上来一把掩住他的口,那手心好似上好的雪绸, 周双白就着那小手倒吸一口,带了青草气味,喉咙间忍不住吟了一声,可惜转眼就被撇开了。他目光晦暗不明地瞧着身旁与他并排靠坐躲在树下的人,“躲什么?” 梁淑甯只能实话实说,“她们总找我问话,我答不上来……”她不是能满嘴圆的人,抵到跟前大眼瞪小眼地,让她钻地缝儿的心都有了。 “问的什么?”周双白以肘支着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问什么?说到底惹祸的还不是他么,反倒连累了她,决定将这难题丢回给他,“她们问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要说她们,连梁淑甯心里都很好奇。 “你不知道?”周双白乜了一眼,反来问她。 梁淑甯更窘了,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她知道什么,若是真教她说,周双白这人着实没人味儿,前世也从没见他有个红颜知己案前添香什么的,不像本朝的其他爷们儿,不到二十院里通房坐一处都能凑桌叶子牌了。 “我喜欢年纪小的。”那人站起身,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又教梁淑甯梗在原处了。 周双白背着她正掸身上的草叶子,所以她看不到他面上神情,那笑意直达眸底。等梁淑甯回过神来才觉得周双白的嘴也是够毒的,人长得美不美尚且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说起年纪小可就没辙了,多小的能算年纪小?梁淑甯想了一下,淑仪年纪小,稚晴更小,又怔怔地盯了周双白一眼,纳闷儿前世怎么没教她看出来,这人这么……不要脸。 周双白没意识到自己被错怪,眼前不就有一个年纪小的,压根经不起他下手么。 - 杏花微雨时节,便到了出杏榜的时候,这榜由红绸所写,于贡院门前拉成巨幅。上头是取为进士的考生姓名,而最为瞩目的三鼎元,即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位的顺序则会在杏花宴上,由圣上御笔亲颁。自古来有榜下捉婿的说法,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若能取为进士已是人中龙凤,小官或富商之女多半会由家人于杏榜下相看夫婿。而对于朝中当轴甚至于皇亲贵胄来说,他们的目光则会聚焦于专为三鼎元所设的杏花宴之上。 这杏花宴又作琼林宴,乃进士及第后最隆重的庆典,赴会的除会试前三甲外,更有圣上亲临,皇室、朝中权臣及其亲眷也都悉数到场。对于众星捧月的三鼎元来说,这杏花宴将是他们及第后踏入权利漩涡的第一步。 宴饮之后,圣上手执御笔,依序将三鼎元圈于红纸之上,最终决出状元冯云榉、榜眼徐育,而探花则落到了周双白头上。冯家表哥大约是没有料到自己会高中状元,面上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经身边人提醒才醒过神来低头以谢圣上恩典。 而说起这位探花郎反倒更为传奇,据说周双白其人科场之上仅以一篇策问,便由阅卷的翰林学士慧眼识珠,层层引荐至御前,圣上阅后当即将此人破格纳入三鼎元之列。此番待遇甚至跃过了状元,教这位新晋的探花郎出尽风头。 此时重头戏却刚要开锣,一如杏花宴的传统,擢升的三人将各由两名花使引路,入御花园沿途挑选采摘鲜花,再由他们将手中的花枝赠予帘后与会的贵女。这赠花学问极深,比科场相比更要惊险,他们三人分别将手中的花赠予场上一位贵女,一是展现倾慕之意,二则将侧面表明自己于朝中的立场,瞻前顾后摇摆不定者,或得陇望蜀妄想左右逢源者,通常日后仕途必将不顺。 头名冯云榉折了园中一支银红牡丹,于众人目光中将这株“花中之王”赠予倪家嫡女倪若,这倪府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不仅站着倪老太太娘家定安侯府,兼有覃家五虎以作后盾,众人心照不宣的是,他们皆为太子何轸所用,冯云榉此举相当于一脚踏入了太子阵营。 而榜眼徐育乃江南人士,原本就是幽王府上门客,他手中的那株“花中仙”芍药自然而然地赠予了幽王表妹邢殿春,这芍药与牡丹容色相似,其艳丽更是不输,而相比之下芍药花期更长,直至春日暮尽,恰应了幽王表妹芳名“殿春”。若深究其内的寓意,倒有些要与牡丹一争高下的意思,也印证了当前太子、幽王两党相争的局面。 而这最后一束仍在周双白手上,众人都将目光汇集于这位颇为传奇的探花郎身上。想这御花园内奇花异卉琳琅满目,而此人竟只折了几枝最为常见的梨花。 可此时在场上众贵女眼中,这几枝洁白梨花却显得甚为矜贵,仿佛眼下谁若得了,才是今次艳压群芳拔得头筹的那一位。 观文殿学士之女苏玉倩显得志在必得,若真如春日宴上那个小姑娘说的,周双白钟爱美人,相信他定不会对她的名讳陌生。同样,作为长公主养女的杨念,在帘后也莫名揪起一颗心,她相信眼前此人不论选择投入何方阵营,对于另一方来说都会影响颇深,同时甚至在心底也生出了一些小小的期待。 无独有偶,太子与幽王也不约而同地对上一眼,在场所有人都在等,周双白揭晓谜底。 当今圣上已是暮年,两鬓霜白,一双眼却仍矍铄有神,他于座上瞧见这少年人似乎有话要说,便示意身边立侍的大太监常福海下去传话。这常公公乃是御前红极之人,如今却走下高台,朝周双白拱手帖耳,众人见了,更是忍不住屏息以待。 常公公听完,一扫手中拂尘,快步行至御前,又垂首与圣上将方才听到的悉数耳语。 谁知,圣上一听龙颜大悦,当即大手一挥,亲赏了一尊官窑娇青蒜蒲瓶,这一尊是皇后娘娘当年的心爱之物,来头可算不小。 直到最后,周双白手中几枝白梨也没能花落谁家,宴后众人皆在猜测他那时与圣上究竟说了什么。 此番得见,周双白暂未对太子或是幽王任何一方,流露出亲近之意,倒显得此人更为遗世独立、卓尔不群。 由辇车送出宫后,周双白酒意渐涌,上了宫门外一方小轿,刚掀开帘,便露出了小姑娘一张期待的脸。 周双白将那几枝梨花双手奉到她眼前,梁淑甯顿了一下才接过,低头嗅了嗅恰是她喜欢的清甜香气,而她压根不知道怀里这几枝梨花分量几许,此刻一脸关切地忙去问他,“哥哥可是点了状元?” 他将袖袋中御赐的朱帖递与梁淑甯相看,只见小姑娘蹙着眉毛颠回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嘴里嗫嚅着,“不该是这个名次……” 周双白听到这话眉心莫名跳了一下,醉意中睁开眼去瞧她,“那我本该是什么名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2 12:01:03~2020-03-23 18:5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ansl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周双白凝神看向梁淑甯, 像是在细细琢磨着那张小脸上为难讶然中夹带着一丝恐惧的复杂神情,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她不再是那个每每躲在角落偷眼望着他的小姑娘,甚至在学着避开他, 上元节那次, 春闱后这段日子也是。 倏尔,心里冒出一个个颇为荒唐的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破土, 就被他否定了。 梁淑甯被盯得发毛,面上却不显,提起精神展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她仰着小脸强迫自己正正迎上周双白的眼神, 口气轻松,“哥哥先前分明得过吕鼐师傅亲口赞誉, 此次云榉表哥高中我虽高兴, 可在淑甯心里, 论才学见地哥哥才是普天下头一名的。”这话说得看似拍马, 可却是梁淑甯的心里话, 她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 这二十余年难得一见的三元魁首,居然就这样没了?自她重生以来, 许多事情都在按照与原先大不相同的道路行进着, 仿佛背后有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这一切。 周双白心下一软,眯了眯醉眼靠在轿内的软垫上,居然被她简单的两句捧得有些高兴, 前世身居高位溜须拍马听得不胜其烦,可这些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甚是动听。他抬手摩挲了一下梁淑甯的头顶, 定睛看着她澄莹的眸底,里头仿佛还带着一片懵懂的水雾,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望着眼前梁淑甯乖顺服帖的模样,他不禁摇头自问,近来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此次科考后,状元冯云榉与榜眼徐育入主翰林院,分别留馆封了编撰、编修。而这探花郎周双白则授为吏部左侍郎,众人这才幡然醒悟,原以为周双白与太子走动颇近,可如今看来,周双白肩上那一箭并非是为了太子所挡,而是直接跃过太子与幽王,得了圣上垂青。 这吏部左侍郎并非常设官衔,品级虽不算高,可却主掌了管理推选官员的重任,且仅听当今圣上一人命令,如此说来这身份凌驾于六部之上也不算过分。左侍郎一职已空缺了几十年,如今由这位新晋探花郎顶上,朝中老臣隐约能嗅出其中风向,要知道上一位破例封为左侍郎的,还是先帝在位时的内阁首辅秦拱,位极人臣生杀予夺。由吏部左侍郎到吏部尚书再迁任内阁次辅,最终再到主持决裁一切军政大事的内阁首辅,这分明就是一条直通青云的天梯。 如今朝中局势尚不分明,一切皆有变数,圣上擢拔特设左侍郎,大有三足鼎立的架势,太子与幽王之中或者只能两者选其一,可无论袭位者如何变换,周双白都将注定是未来朝中辅臣,其分量可见一斑。 不论太子或是幽王,都想知道杏花宴上周双白透过常公公,向圣上说了什么,引得皇上龙颜大悦。常福海只念了一句诗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此句也说明了周双白内心不偏不倚,只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如此表态倒很是大胆且坦荡。 - 自上次杏花宴上,冯云榉赠花表明心意,他与倪若的亲事也正式提上了规程,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一系列水到渠成一般,只待来年婚期礼成,便坐准了一桩亲事。 此事教梁淑甯内心也大受鼓舞,这倪若的命能改得,她的命难道就改不得吗?只是,周双白赴任后,梁淑甯原本以为以他的性子会自此忙于公务,两人往后也不会再有再多交集。可他非但没有,每逢休沐日更是恨不得成天在她面前晃悠。原本周双白是梁府寄人篱下的养子,可如今反客为主,倒像是整个梁府都仰仗在这位未来权臣身上来,而梁植更是将这尊大佛当作一道保命符,只要有周双白在,幽王便一日不敢动他梁植一根毫毛。 对于梁植来说,周双白是他一手押中的宝,尚且不说他心中将其当做淑仪未来夫婿的最佳人选,可如今梁淑仪仍年幼,要想拴住这么一尊大佛,梁植便很容易地联想到食色性也上头。想这周双白正值年少,屋里却连个近身侍候的丫鬟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通房,日子过得实在清苦,这梁植便趁着这个时机,像周双白所在的竹枝阁进了这么一批新丫鬟。 新添人入府自然是要到梁老太太面前过目的,这天梁淑甯恰好在祖母房里,托腮靠在条案上喝茶看书,抬眼一瞧这么齐刷刷一排站定,其中几个都是人上姿色,梁淑甯便知道这梁植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不得不说作为周双白前世的妻子,看着这一排专为其准备的待选通房,内心颇有些五味杂陈的意思。 梁老太太也不好抹了梁植的面子,只从里头挑了几个过于出挑破格的摘出去,剩下的又一齐打发到竹枝阁去了。以至于几天后的夜里,周双白挑灯正批阅公文。铺床的丫鬟推门进来,周身带出了一阵幽香,周双白执笔的手一顿,眉头倏尔蹙了起来。 那丫头是个手脚伶俐的,铺完被褥便于周双白身旁站定,也不主动搭腔,性子倒也算沉稳,不是普通自荐枕席的狐媚子。周双白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冰冷,“叫什么名字?”他沉声问道。 这姑娘瞧着脸架子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垂首立着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方才忍不住偷瞧了这周侍郎一眼,不知是被俊逸的外表还是冰冷的性子慑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奴婢唤……唤作棠梨。” “名字是谁给取的?”周双白就是随口问了一句,说完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这么问。 “奴婢初进府,是两日前教习时大姑娘给取的。”棠梨微微福了个身,实话实说。 周双白旋即搁下了手中的卷案,立着眉毛又问,“身上熏的香呢?”那分明是甯儿先前屋内的香,可近来却不见她用了。 “大姑娘说叫……鹅梨帐中香,分来竹枝阁的几个都赏了,说是大少爷喜欢的。”棠梨缩缩脖子,看周侍郎冰山一般的脸色,怎么也不像是喜欢的。 “她还教你们什么?”周双白哼了一句。 那丫鬟微微颤抖起来,不敢不说实话,“大姑娘说,我们几个年纪小的,侍候大少爷要格外精心,切忌阪上走丸挨得不远不近反能事半功倍,遇事心活要知道服软,”还有一句不知道能不能说,小丫头索性眼一闭,“还说大少爷看着虽冷淡,却是君子做派,我们几个若能成事,日后指定会有好出路。” 周双白听完,双肩微微颤动起来,居然是笑了,上回说喜欢年纪小的倒被她听了进心里去,他冷眼乜了一眼身旁的丫头,“下去,以后别教我在内间瞧见你们,否则一概有你说的‘好出路’。” 那棠梨被吓得腿肚子浮软,连忙伏身作辞,逃也似的退下了。 周双白将手中的毛笔撂在案上,于白纸溅出一团难看的墨渍来,没想到自己活了两辈子,官场缠斗了半生,倒在这十多岁小姑娘身上走了眼栽了跟头,他平日里好性儿,只当她年纪尚小,又生性懵懂羞涩,从来不敢逾矩半分,更舍不得逼她,却从没想过,人家心里倒是明镜一般,联合着外人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 他越是想,眉头拧得越紧,既然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不明白依附强者的道理?她这厢都上赶着教别人“成事”,看样子不是不懂,而是压根不愿意。 这日梁淑甯在屋内垂首绣一朵国色牡丹,一手拿着竹绷子另一手执银针,趁着日头亮想赶些工出来,这一幅她是打算做一幅绣屏,等倪若和云榉表哥大婚时候作为礼物相送,自己身无长物唯有一手女红算拿得出手,况且自己亲绣的,也更能瞧出心意。 门外听见来人,竟是周双白,她将手上的银针插在竹绷上,起身去迎。 见来人满面春风的模样,梁淑甯暗忖着是不是真成了什么,脸色微怔片刻,又立马撇下了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畅快,反正与她也没什么干系,便立在原处等他过来。 周双白面上一片温和,眼底却没有笑意,梁淑甯隐约觉得今日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哥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梁淑甯有些犯嘀咕,今日明明不值休沐,见他不答又随口寒暄道,笑着问道,“不知院里的丫鬟侍候得可还好?”梁家主母位暂空着,她作为大姑娘在后宅也算当了小半个家,那日祖母教她在旁,随着教习嬷嬷对指派到周双白院里的丫鬟们指点一番,她便以对周双白的了解说了些应留意的。若说是有私心的话,她也想周双白能像本朝其他男子一般更“正常”些,别的不说,至少转移些注意力到旁处,也不至于整日在自己面前晃悠。 而这一世他对自己似乎不再那般冷淡,她也怕自己内心不够坚定,又一朝沦陷进去。 周双白进屋后便沉默着,直至看够她假意逢迎的笑脸,朝梁淑甯身旁欺去…… 第四十一章 听她能若无其事这么问, 周双白心里的怒又平白添了一层,想他走马上任也快一年,这户部不比翰林院清贵养人, 隔三差五见不上一面也是正常, 可看她却习惯的不得了,这不他前脚刚沾了院子,后脚连贴身丫鬟都替他准备得妥妥帖帖, 简直教他不知该怎么谢谢这个“好妹妹”。方才不过想伸手轻轻拉住那纤腕,却不小心将人带到了自己怀里,周双白觉得无妨, 他向来没什么可避嫌的。 条案上的娇情蒜蒲瓶里, 此时斜插一枝杏花,上头还零星缀了几枚打果的青杏, 在房内隐隐散露馥郁。 周双白就这么轻揽着那纤腰, 最近她好似又长高些, 只是穿着衣服不显, 他仍像先前那样虚搂着她, 只是在两手交握将她后腰箍在怀里时, 才惊觉这曲线之玲珑,大有山花开至荼蘼邀旅人采撷之感, 压住心头那股子邪火, 哼了一声,“满意,满意得不行了。” 梁淑甯迟钝得点点头, 身子也不敢大动弹,她最知道眼前这人若是拧着来,定变本加厉不教人好过。之前也曾侧面暗示过自己如今大了, 二人间距离该注意些,可他却说兄妹间都是如此,更拿冯云榉和稚晴来作比,三言两语便将她搪塞回来。想她与稚晴相差了快十岁,怎么能相提并论? 两人现下就以这么怪异的姿势挨着,“哥哥满意,我就放心了。”那几个丫鬟都按着他说的,年纪小又听话,生得各个也是如花瓣似的娇嫩,恰能合了周双白那深埋在骨子里的龌龊,梁淑甯心头浮现微微不屑。 这再冷若冰霜的男人,也总有绷不住的时候,她还真不信他能做得了柳下惠。 周双白如她所想,怀中有人心里也不得安宁,鬼使神差地去拉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地,像是揉弄一块软泥,“放心?你安的什么心。” 梁淑甯听出这语气不太对,他会不高兴她先前也有所预料,周双白不喜人近身,梁植这么公然往他屋里塞人,定然会引他不满,只是他不去找梁植发难反倒来为难她一个,岂不是专挑软柿子捏?“莫非是人选的不可心?父亲说哥哥公务繁忙,我就自作主张替哥哥拣选了几个,可是伺候得不好惹怒哥哥了?”开口就认错,暗地里却把自己摘了出来。 她倒是很会转移重点,将矛头直对准了梁植,把自己身上的责任一推三五,温言细语低眉顺眼地,若是再追究她倒显得周双白太过苛责这个妹妹了。 周双白看了她一眼,两条长腿靠在条案上半坐,略弯了腰将她揽进怀里,这样教二人恰好四目相对,也不累人,“怎么能不好,大姑娘手上调理人有一套能耐,这还没出阁就知道往哥子屋里头塞人了,”他仔细地圈着她,呼吸柔柔撒在她耳侧,“教我开始有些羡慕甯儿未来的夫君了。” 梁淑甯身子僵了僵,听着这话由前世的夫君口中说出还真教人些许悚然,她伸出手去够案上的竹绷子,好跟他隔开些距离,鼓了鼓嘴嘟囔着,“哥哥又拿我打趣,我这探花郎妹子拢共还没做几天,如今京中贵女见了我都忍不住多瞧几眼,这周侍郎妹妹的派头我可要多享受几年呢。”周双白如今是朝中新贵,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她就是传说中那个狐假虎威的“鸡犬”了,平日里各式的茶会花会拜帖,都上赶着送梁府大姑娘,冲的可不就是周双白这块金招牌。 他将她反搂在怀里,随她一同去瞧手里竹绷子上绣的牡丹,倒是栩栩如生,只是说不出何处不大对。 周双白凝眉细看她亲绣的这株牡丹,茜红花瓣重重迭迭环抱着嫩黄花蕊,就连上头的露水绣刻也栩栩如生,只是这花蕊仅有八蕊,他倒倏尔记起前世的一个说法来。当今圣上仙游后那年,他官至次辅,为缅怀圣上,宫内乃至宫外将原本九蕊的牡丹改为后来的八蕊,自此后无论书画或是绣品才有了牡丹八蕊这一不成文的规定。 可如今,看着眼前的这幅八蕊牡丹,心头的犹疑缓缓升腾而起。 梁淑甯看不见身后人眸光中的暗流,只听见周双白慢慢颔首,下颌虚抵在她肩窝处,笑着缓缓道,“甯儿未来的亲事倒不必忧心,自然是要包在哥哥身上的。” 不知为何,这声音教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 许久未露面的覃家小公子,立在日头下等梁淑甯见面,他来得急鞋面上还沾了昨日雨后的黄泥,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低头看地,不知正踌躇些什么。 春闱覃啸阳落榜倒是预料之中的,只是想到上回见已是半年前的事,只当他科考失利想必被家中长辈勒令收了心,梁淑甯没太在意,如今再见才惊觉,这少年的个头真像是雨后的青柳一般,抽条得比谁都快,头一回好像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如今昂首挺胸地站在跟前,竟也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出暖暖的光泽,下巴上隐约现了胡茬,只是一笑起来仍是两颗虎牙先露出。 “淑甯妹妹。”覃啸阳挠了挠头开口,像是有什么不便说的。 梁淑甯点点头,嗯了一声,“许久未见。” 覃啸阳顾自深吸一口气,站定在她眼前,“前些日子接圣上旨意,指派覃家儿郎赴边地驻守,我可能……”一阵微风吹过,落下簌簌柳絮来,落在少年的肩头,“要随兄长们一同前往。” 梁淑甯颔首,想必他今次来这一趟是同她辞别的,复而抬起脸朝他笑了笑,“这倒是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虽说与前世不同,此次覃家五虎赴边疆竟足足早了两年,可提前去便可早日建功立业,未尝不是好事,她知道覃啸阳如今年岁尚小,对于离京一事难免忐忑,又出言安慰道,“想必不要多久便能再见的,毋需太过伤感,我与倪若在京中,定会日日翘首以待凯旋。” 覃啸阳难得的沉默,他不安地抿了抿嘴唇,觉得有必要在今日将心中的话告知,“淑甯,你会等我回来吗?”那手心攥得紧了又紧,心里像是油煎一般难熬。 梁淑甯顿住,瞧他一脸的认真,又点点头,“一定会的,我同你表姐……” “不,这里面不关乎倪若表姐,我想问的是你。”覃啸阳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一激动想抬手去拽她的袖口,又觉得目下的情况不大合适了。 梁淑甯活了两辈子,到这时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警觉,她知道覃啸阳对她素来的照顾,之前只当少年意气,可如今在他一派认真的目光中,不得不与之正视起来,“你我二人是朋友,我自然盼你平安归来。”她答得坦荡,是朋友也仅止于朋友,她不想留在京中,自然也不想与京中任何一人扯上难解的纠葛,更不要说眼前这位日后手握重兵的覃大将军。 覃啸阳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听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此时他背过了身去,从颈间摘下了一枚阳绿无事牌,上头飘花散落,镂刻以猛虎纹样,倒被这冰糯的底料衬出几分水墨意蕴,紧接着便将这串了翡翠牌的红绳递到梁淑甯手上。 覃啸阳想起那日塾院里二人初见之时,他便是用这块东西故意反射日光来戏弄课堂上正打瞌睡的她,临行前将这个赠予她倒显得再合适不过。 他的贴身之物梁淑甯怎么能要,正推拒着还回去,却听他说,“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碰巧打小戴在身上,我如今要走,将这东西放在你这保管,也教我时刻记得京中还有这么一个物件等着我回来取。”也还有这么一个人在等他回来。 这话说得伤感,梁淑甯为难,仍是执意不肯收下。 “算我求你,我离了京就像风筝飞上来天,这东西有你拿着,就像那风筝的线似的,教我边地日日夜夜总归记得回京的路。”覃啸阳的呼吸渐急,连肩膀也忍不住跟着轻轻颤起来,抽了抽鼻子一副泫然。 梁淑甯终是没忍心,将手垂了下来,“那我先代为保管,直到你回京那日。”她内心有些愧疚,面对这腔赤忱,她没办法也没可能给他回应,他不过是个满十五岁的少年,如今的一些决定说不准不过一时冲动罢了,等三年五载后归京指不定就会变了,到时她可能已不在京中,但这东西也必会完完整整送归于覃府。 覃啸阳怕她犹豫再后悔,一边快步离开一边回首与她辞别,眉头里尽是少年初次知晓的忧愁滋味。 树下目送的梁淑甯摇了摇头,将那枚无事牌妥帖地放入随身的荷包之中,刚要转身,却发觉门口的一顶青纱小轿似乎在那处已经停留多时了,且她一眼认出,那是周双白每日上朝坐的轿子。 赶轿的焦大正急颠颠从远处跑了过来,朝梁淑甯恭敬道,“大姑娘,周侍郎教小的来请您上去叙话。” 第四十二章 也不知道他在门前瞧了多久, 梁淑甯这几日好似愈发看不懂周双白的态度,就比如正当下。他素来不爱见她与覃啸阳走得近,她看不懂京中局势却也知道, 这覃家原本由前首辅秦拱一手扶植, 秦首辅去后则随表亲倪家向太子一方靠拢,如今倪若待嫁闺中与她联系渐少,而她却与覃啸阳走近必定教他这任上的吏部侍郎不好一碗水端平, 可现下梁淑甯偷眼去瞧他,脸上没有生气的意思。 目光柔软地正打量着她,却教梁淑甯这心里愈发打起鼓来, 见惯了他平素里那一副冷脸冷眼, 如今看他这样怎么倒好似钝刀子杀人,教她心里更不好受。她自知正理亏, 温驯地垂着头上了小轿, 特意留了个心眼, 坐在离他稍远的一处, 两只小手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 看着倒乖任谁挑不出她的错来。 好像是眼见着那猎物自己入了套, 周双白面上那股麻痹人的柔情戛然,宽阔的肩凑过来的阴影里带着一种隐形的侵略, 教梁淑甯禁不住寒毛一立, 可他却偏偏越过了她,掀开轿帘探头朝外,朝赶轿的焦大吩咐, “西山的桃花林开得正好,大姑娘说去瞧瞧,起轿吧。”语气淡淡, 里头没什么情绪。 焦大素来不多言语,只低头听主子差遣,软罗轿帘随之徐徐动起来,銮铃被撞得叮当作响。 她什么时候说的?梁淑甯一抬眼,恰好引入眼帘他刀裁般的鬓发,和英挺清冷的鼻骨,像是孤高冷绝的陡岩,摄得她心惊,自然也没胆子跟他对着来,只是不知这会儿往西山一个来回,再回府里该得是什么时辰了。 周双白正襟危坐好像方才的接近只是幻觉,连那身上衣褶都未动一下,偏脸过来瞧她,大约是方才破帘而入的杨柳风,恰好拂在人心坎上了,也教这冰山微融,他脸上的冷意登时消解大半,“甯儿长大了,与哥哥不比从前亲近,坐得这样远,莫非哥哥生得像东山狼一般骇人?”他笑得一派和煦,还能朝梁淑甯打趣。 何止是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梁淑甯摇头不迭,左右掰着手指头,故作轻松道,“这京中贵女谁不道周侍郎生得一副芝兰玉树好相貌,哥哥可真会说笑,大白日里无故提什么东山狼,怪吓人的……”这东山有狼,西山难道就没有,梁淑甯真怕这会儿说话一个不合他心意,到了地儿把她撂下轿去,也教她亲眼见识见识西山夜里到底有狼没有。 藕芽儿似素净的手指头被她掐得泛起粉来,周双白瞧了,眼角有些微微发红,耐着性子去纾解她那点局促,“几日未见了,可有什么要对哥哥说的?”他记得清楚,从那天从她院里出来,心里就闷着气吞不下吐不出,他来来回回将她那一箩筐的破绽想了又想,到最后明白了也嫉恨上了。朝中为官早看惯了阳奉阴违两面为人,可眼前这一副低眉顺眼他瞧了两辈子,竟堪不破一个小姑娘的心思,被她哄着骗着非还甘之如饴,让周双白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是蠢又是活该。 好几日刻意晾着她,他宿在吏部夜以继日批公文,却还是忍不住派人去瞧一眼,梁大姑娘白日里在家绣花弄草晚上歇了灯就睡,心静如菩提,家中没了他,倒教她日子过得更自在些了。今日是他时隔几日回梁府,堵在门口又请他看了这么一出小儿女生死诀别情意绵长的好戏,偏偏还不能动气,他如今没理由动气。 梁淑甯被他问住了,小脑袋瓜转得飞快,想自己这几日没出过门更不能惹什么祸事,哪里又能惹着他不快,要说就只可能是方才的覃啸阳,“老家寄了新下的笋子,若是哥哥这几日还不回来,正要煲了汤送去呢,里头撒上香椿碎鲜极,今日哥哥归府,倒是赶巧不教人白跑那一趟了。”梁淑甯嘴里尽力往远了扯,手里不动声色地正将袖袋往背后藏,也不知覃啸阳拿东西给她教他瞧见没,若是瞧见了指定要火上浇油的。 周双白哼了一声,从前觉得她是只兔子,胆子比针尖儿小,如今才瞧清这是只小狐狸,口蜜腹剑。“方才哥哥瞧见覃家小公子同甯儿叙话,教旁人瞧见颇为不好,甯儿是我的妹妹又尚是闺阁女儿家,该交往什么人不该交往什么人,作为兄长自然还是管得了的,你说呢?” 他这声音不疾不徐,扰得梁淑甯坐立不安起来,如今整个梁家都仰仗着他,她又哪来的胆子同他顶嘴,“甯儿知错了,啸阳明日要随兄离京今日特来告别,我就一时忘了规矩,哥哥莫要恼了我。”凡事皆有因果,这理由说出来任谁听了也算是情有可原罢。 周双白笑意更深,伸手轻轻摩挲她的发顶,“若是甯儿听话将东西交给哥哥,那哥哥便不恼了,”他的语速越说越缓,“反之,大姑娘向来是知道我的。”面上一丝怒意不显,平湖下却隐隐暗涛涌流。 他叫她大姑娘,通常都是气急了,前世也有过一次,他性子冷淡,她初为人妇难免笨拙,听信了茶会上贵夫人的馊主意,人与她说纳妾这事儿得是正房夫人先下手为强才能稳得住夫君的心,稳得家宅安宁,她便从外头请回一名身家清白的姑娘。可偏偏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压根儿没那个容人的度量,当夜心里吃味儿躲在房里饮个酩酊,结果周双白当晚回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醉里记不清楚原委,只记得他唤了她大姑娘还讽她是贤妻,后来的事教她忘了精光,只知道第二日起来弄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床上歪了一天。 前世的窝囊再加之现下他这话语里明晃晃的威胁,不知怎地就教梁淑甯突生反骨,凭什么自己活了两辈子还得受制于他,前世以夫为纲,可这辈子两人不过是没有血缘的冒牌兄妹,她家中长辈都在,哪里轮的着他这样上赶子管束起她来。“哥哥说的是,什么东西?”索性装傻充愣,她两眼一闭真不信他能拿她怎么着了,那东西能瞧出是覃啸阳的私物,既是托付给了她,承诺了等他归京完璧归赵,这半路上也断然没有随随便便假手旁人的道理,也不合规矩。 周双白不怒反笑了,伸手一把将她按进怀里,方才正缺了缘由来调理她,梁淑甯没想到周双白也有这么不讲理的时候,直接上手来抢,她手里将那块玉牌攥得死紧,憋着一股劲往身后去藏,“周双白你再乱来,我可叫人了。”梁淑甯气得发抖,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无赖的人,偏还能作出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去唬人。 他一手制住身下她乱动的手脚,另一手伸出指头掀轿帘朝外瞧了一眼,“焦大的嘴可严得很,大姑娘若是铁了心便将外头过路的唤来,都瞧见了倒也无妨,为兄自然担得起这责任。”周双白的手恰好扣在她的月要上,两人之间严丝合缝地,近得要命,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周双白忍得眼角通红,一边是角落里在他的身下发颤的人,一边是飘飘忽忽的软罗轿帘,轿中私密又危险的情境快要把他弄疯了,压根不想理会她的挣扎,满轿子都是她身上缭人的香,满眼都是她挣乱的衣角与鬓发,此刻抱得她满怀心里却渴得要死,正看准了那片柔软的菱唇…… 此时,梁淑甯的指头还是不争气地松开了,双手捧着那东西主动递上去以隔开两人过近的距离,像是战败国俯首称臣地纳贡,她方才在他眼底清楚瞧见了火光,那里头代表什么她如何不懂,“哥哥,你掐疼了我。”她自讨苦吃,撇撇嘴就快哭了。 周双白瞧见她眼底的雾气,倏然眉间跳一下,心头才逐渐恢复清明,他立时松开桎梏的大手,将那东西收过来,“甯儿听话,”转头便握着她的柔荑慢慢轻揉起来,过一会儿,“可还疼了?” 梁淑甯刚想摇头,却瞠目结舌地见周双白俯身细细密密地吻在她的指尖,他犯规了…… - 时间到了覃啸阳临走的这日,小公子一身戎装,此时正扶着辔头捋过眼前追月黑亮的鬃毛想心思,他清楚淑甯碍着身份定不能前来相送,可就是忍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的一颗心,颠来倒去,想到自己好歹还留了物件在她身边又稍稍安心起来。 谁知一抬脸,便瞧见吊着红绳的那枚随身玉牌,与之一同印入眼帘的还有二哥覃啸云锅底一般的脸色。 “二哥,这东西你是从哪弄的?”覃啸阳霎时愣在原处,他记得那日明明是亲手交给了淑甯。 覃啸云没给他好脸色,恨铁不成钢地怒斥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道,“平日里只当你是不务正业,可没成想竟能糊涂成这样,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也能拿去赠人!”这无事牌覃家五虎人手一枚,五枚皆出于同一块昆仑玉料,于将门子弟来说是护身符一样的存在,而等到上了前线若是不幸战死疆场,更是覃家儿郎身份的证明,覃啸阳居然随手将这东西当成了定情物,教他这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动怒,好在周侍郎为人稳重,此事暂时没传到大哥耳朵里,否则这不争气的五弟怕是非挨上几十军棍不了。 “可是她送过来的?”覃啸阳像是抽了魂似的,喃喃道,“说什么命根子,她也是我的命。” 瞧着这话说得实在令人发麻,二哥覃啸云铁青着脸,恨得直想一拳打醒他这昏了头的东西,咬着牙攥着拳头,搡了覃啸阳一下,“一肚子儿女情长,还如何上阵杀敌,若不是周侍郎即时发现,整个覃家的脸怕是都要被你丢尽了,”二哥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你可知道若不是周侍郎上奏亲荐,这次赴边的机会你压根挨不上!” 听了二哥这最后一句,教覃啸阳如遭雷击,眼前种种像是阳光撕开迷雾一般,他登时回味过其中许多事,攥着拳头仰天咆哮,“这天杀的周双白!”转身正想要去寻仇,只见二哥覃啸云一挥手,立马围上几个随军仆从,用军绳将覃啸阳捆了个结结实实,直接丢上了行军的马车。 “你等老子回来唔……”覃啸阳没叫唤完最后一句,就被塞住了嘴,此时心下只怕比黄连还苦上三分。 第四十三章 传闻圣上近日龙体欠安,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如今太子轸与幽王之间各自为营,实力对比并未见分晓, 若是在这当口圣上出了什么事, 只怕这京中再难有宁日。 梁植又何尝不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现下太子轸代理朝政,而就在近日已有数位御史大夫联名上书弹劾了梁植奸贪肆厥、凭陵上司、缔结同党等好几项罪名。梁植入京为官当初是托了幽王的面子, 二人之前也曾私相赂遗来往甚密,可那终归是先前的事。如今,明面上作为梁植养子的周双白, 身兼要职却不偏不倚, 不肯向太子轸或幽王任何一方示好,趁着圣上病中这段时日, 太子轸执掌大权自然要对梁植进行一番敲打。其实梁植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些个言官谏臣只会玩弄些文字游戏, 并拿不出什么实质凭证相佐, 而太子轸也并非真要治他一个凶暴贪求之罪, 此番震荡想必也并非是冲着他梁植来, 而是想逼着周双白在太子轸与幽王之间,非得做出一个抉择来。 可偏偏周双白不是个能受人拿捏的主, 换句话说他若没有这般大能耐, 也难以短短时间内就能在这京中风口浪尖之上立住脚跟,梁植此刻颇有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无奈之感,没能按原先设想的, 借这位天纵奇才的故人之子青云直上,反倒成了两大派系相互倾轧角逐的一枚棋子,夹在中间左右施压受力, 怎能不教人为难? 自打周双白入主吏部后,便不再经常回梁府,今日恰逢他回来,梁植忙着张罗着一席家宴,其实心里尽打着利己的盘算,此番若是能劝得周双白松口,哪怕任择一方良木而栖,自己眼下的困境想必也就能引刃而解了,可他却深知左右周双白并非易事,毕竟如今的周侍郎与当年那个颠沛困顿的少年郎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了。 而赴这趟家宴也非周双白本意,只是自从上回轿内自己一时情难自已,只怕是有些吓到了那胆小的丫头,这些日子吓得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到后来竟找各种理由躲避连露面也不肯了。若不是借着今日家宴不可推脱的由头,他真不知道她还能躲他到几时。 梁淑甯今日着淡柳青色透地春罗,下身是藕荷色百褶绸裙,因是家宴,没有过多妆扮,一头青丝斜斜绾起堕马髻,缀一支白玉兰羊脂发簪,白而粉的耳垂上带了一对翠玉珠帘耳勾,显得水头极润,整个人出落得水葱一般鲜嫩,只是眼下有两片隐隐的黛青,倒更添几分娇弱之美感。 今日与周双白再次碰面,也算是避无可避,这几日祖母身子欠奉,她近前侍候汤药本就休息得不大好,偏偏到了夜间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起那日轿内,周双白对她处处紧逼的情境,更教她平添忧思。梁淑甯此时紧挨着梁淑仪坐下,生怕再对上周双白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眼。 见那人进门后环伺一圈,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他心里装着许多事想必早就将那日抛之于脑后,梁淑甯将指尖攥了攥,或许真是她想得太多了?竟为这一点小事好几日地睡不着,这会儿想想自觉有些好笑。 她刚轻轻呼出一口气,正等他入座,却见一旁的梁淑仪立起身来,将身下的位子腾了出来,拉着周双白入座,面上懂事讨好道,“哥哥最近不常回府,坐近些也好与父亲多饮几杯。” 梁植瞧这小女儿确实很懂他的心意,也很有眼力见儿,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而那一旁的大女儿,就显得不如人意,这姑娘长起来势头倒快,只可惜了生的模样再好人却是块木头,前几年还隐约觉得她眉眼间与那已故发妻还有几分相似,可现如今长成了一看,竟连那几分像也全然没了,父女间哪还剩下亲近的情分。 周双白默默乜了一眼端坐在旁、目不斜视的梁淑甯,难得没有拒绝梁淑仪的好意,长腿一迈撩起袍脚入座,于身侧带起一阵风来。 两人此时并排坐着,又教梁淑甯无端地紧张起来,像是遇到天敌的小动物一般,忍着心里那股坐立难安的惧意,表现得很有一副勇气可嘉的样子。吹皱了她心头一池水,周双白面上却光风霁月,依旧维持那副冷淡矜贵的模样,仿佛那日的事压根儿与他没半点干系。 教梁淑甯一时觉得,若不是他实在装得太过像样,那就是自己着实想得过多了。直到梁植在席上与周双白三言两语提起朝中之事,梁淑甯只当自己空气一般埋头吃饭,只是吃来吃去不过面前的这一两道菜,坐在周双白身旁着实教她没什么胃口。 她心不在焉,喝完了一碗建枣莲子羹,兴致缺缺地垂手坐着,也没想着去听梁植与周双白二人谈话的大致,只盼望能早些结束这熬人的家宴,好回去补觉。可身旁的人存了心不教她如意,居然……在桌下捉了她的手在掌心把玩。 梁淑甯现下只觉羞愤难当,整个身子都忍不住轻轻颤起来,他怎么敢这样,怎么能这样?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乜了那人一眼,可他面上仍在与梁植聊着朝中之事,好像桌面上和这桌底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梁淑甯真没想到自上次后他居然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欺负她,更何况眼下更是当着梁植跟二妹的面,不想教他得逞又不能弄出大的动静,便只能在八仙桌下轻轻挣脱。 周双白心中正享受这一刻的肌肤相亲,方才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桌下捏到那小手,意在惩罚,可一触到那片柔嫩心间就忍不住一颤,倒令他不忍松开了,他方才饮了三杯入腹,却觉得这佳酿远不如她醇美醉人,她要挣脱他偏不许,张开十指与之相扣相缠,缠得她无处脱身。桌下打得一片火热,面上却仍与梁植一答一递地闲聊,左右意思不过是想让他去向太子轸求个情,倒不必即时表明立场,只需美言几句便可,只不过这番行事难免要承太子轸的情,周双白推说考虑考虑,可心思都被这桌下的佳肴吸引过去,哪还有空去理会梁植的问话。 许是近日实在烦心,梁植说话的空当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几杯,如今连竹箸都拿不稳,一不小心就掉在了脚边,正意欲俯身去捡…… 这一刻,梁淑甯耳边嗡嗡作响,一颗心仿佛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倘若桌底下这幅场景被梁植看到了,后果简直难以想象,她用了些力气去挣开周双白,可他偏就纹丝不动,气急如她此刻很想抬脚去踩他。 还好一旁近侍的润夏将那掉落的竹箸捡了起来,这丫头是侧背着身,这个角度并瞧不到桌下两人交缠的手,朗月此时恰好由后厨取来了一双干净竹箸为梁植替换上,才结束了梁淑甯此番内心的天人交战,竟害得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身旁的罪魁祸首,那人却轻轻摊开她的掌心,用指尖在上面轻轻划出两字:别怕。那触感酥酥麻麻的,由掌心直递进心里。 被这样戏耍,梁淑甯气得直咬牙关,一个用力想将手从他的禁锢中挣开,而这次竟很轻易便成功了,只是在桌下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响动,引得梁植和梁淑仪的目光同时朝她看过来。 周双白温和地笑了笑,当着众人面抬手摩挲了一下她的头顶,宛若一个称职的兄长般“好心”解围道,“甯儿可是等得乏了?”又借了这话头,转脸向梁植道眼下还有亟待之事,欲先告辞。 梁植没能得他答覆,这会儿人却要先走了,权怨这个不成器的大闺女,无端扰了两人间谈话,不满地乜了梁淑甯一眼,便起身相送周双白去了。谋事在人,以后寻着机会再叙,想这周双白也不会一直不松口,有些面子总还是会给的。 - 恰逢暮春时节,宫中素来有办赏花会的典故,宴请的皆是京中世家子女前来,也方便了各大家之间的联络交际,近日太子轸代理政务,朝中的风向也是一变再变,今年的赏花会则落在了胤徳长公主身上。 这胤德长公主芳华渐逝,却一生未有婚嫁,膝下也无子女,只一个孤零零的养女唤做杨念,而长公主此人性情很是冷淡,近些年身子抱恙精神就更不济些,这不,由她经手的赏花会布置得也是清雅有余,热闹不足。 这般清净倒恰好合了梁淑甯的心思,她带着认秋独自在一僻静处逛起园子来,倒不是她这人不愿合群,只是前厅里各家贵女瞧见她,总不免上前旁敲侧击有关周双白的各项近况,就比如孙蓉跟罗琼想必在外头正满世界拿她呢,教梁淑甯想到就不免头疼欲裂。一则她打心里不想提那人,二则也实难应付女儿家们七嘴八舌,倒不如自己独处落得耳根清静。 她今日着一袭鹅黄色攒银丝广袖薄绸罗裳,系月白宫绦,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身掐出来极显袅娜,俯下身隐约露出一小片傲雪的玉颈,头上戴的是银丝凤衔珠玉步摇,凤头缀一颗芡实粒大小的皮光粉濂珠,在日光下一闪一闪透出莹润偏光。素手执一柄轻罗团扇,小姑娘正静心凝神瞧着花丛里一处,连鼻息一时都屏住。 原是在扑蝶。 一手用小扇挡在一株茜色重瓣芍药花旁,另一手缓缓靠近,指间拢作一处,那玉带蛱蝶彩翼扑扇了几下,便落进那雪缎一般的掌心,她眼神一亮,转过头去瞧在旁的小丫头,“认秋、认秋,快看!” 梁淑甯微微张开了一指缝,那玉带蝶扑腾起来身上沾落的花粉在日光下依稀可见,“呀,飞走了!”那蝴蝶挣扎得那样厉害,一时没合紧便逃了出去,梁淑甯朝后退仰头看春色下翩跹的彩翼,心下有些可惜,没注意脚上一个踩空,原以为会朝后跌一跤,却被一双铁圈似的胳臂稳稳扶在了腰身之上。 梁淑甯大惊,一个挣扎出来转过身去看,来人是两位男子,方才出手扶她的那个瞧着很是面生,一双虎目此时阴恻恻盯着她一动不动,辨不清喜怒教人忍不住心中发毛,而身旁立着的那个,年岁稍小些,似笑非笑凤眸自含情,流转间光华溢现,尤其是那丰厚的下唇上一点黑痣,教梁淑甯原地怔了一下。 突地想起什么来,此人是晏国公世子,晏子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9 22:03:31~2020-03-30 13:4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leuazu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梁淑甯虽不认得晏子毅身旁那位, 可见了他身上那件衮袍的金螭龙纹,也知道此人身份尊贵,若不是太子轸便就是与其分庭抗礼的那位幽王殿下, 一时也确定不了此人的身份, 她只能微微福身道,“冲撞贵人,还望恕罪。” 那男子没有答话, 却感觉到一双怒目仍在她周身巡视。 何幽为人严苛狠戾,王府内身前侍候的婢女不小心打翻茶盏,一怒之下赐死的事也不在少例, 更不要提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瞧着并不眼熟,大抵不过京中某个小官之女。只不过看在这女子面容颇有几分姿色, 才稍稍教何幽平复了方才心头的那股气焰, 他伸出两根指头衔在白嫩的下颌之上, 抬起那因赔罪而垂下的脸, 想要看得究竟些。 何幽不禁抬了抬眉头, 倒算得上一个美人, 尤其是那眼角流露出的脆弱,甚至能感受到那咬紧而微颤的贝齿, 真真教人心下忍不住窜上一簇邪火, 何幽稍稍抚动拇指,指头上常年练兵而磨出的茧蹭着这女人凝了新雪一般的下巴,竟是上好缎子似的滑腻手感, 正当那指头忍不住向那颈口滑去…… 一旁的认秋倏而扑倒在了幽王钩藤宝珠朝靴旁,“望贵人多抬贵手,饶过我家小姐。”认秋年纪小, 却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紧着头皮将额头抵在那朝靴旁,生怕自家主子在外头吃亏。 梁淑甯心下大觉不妙,果不其然如她预料一般,那男人眼帘不抬一下,提脚踢在认秋肩头,将小丫鬟踹得往后一个趔趄,此人是习武之人,这一脚下去轻重何许可想而知,梁淑甯心疼认秋难以自抑,偏头瞧见小丫头半躺在草丛里,疼得小脸皱成一处直不起身来。 何幽见她这当口还有空担心起别人来,下一瞬那虎口钳在梁淑甯的颈子上,尺寸竟是严丝合缝,何幽当下只惊觉一股女子家的幽香从那领口萦绕出来,嘴角旋即扯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来,人常说怜香惜玉偷香窃玉,眼前这女子可不正应了那话里说的美玉,温软暖香,可他何幽不屑于怜惜更不屑于偷,他最喜欢也最善的是强抢。 小美人此时怕得全身都颤起来,水波似的眸底百味杂陈,屈辱惧怕还有那丝愤恨,让何幽满心的燥热起来,这样式的女人生来就是教人发泄的。 梁淑甯颤栗着咬唇,朝一旁隔岸观火的人开口道,“晏世子,求你……”她的脖子被人衔在手心,嗓音抖动话也说不清明,速即不住轻咳起来。 晏子毅挑眉,像是没料到她会认得自己,更没想到她会开口朝他求救。他漫不经心抬起凤眸,梁家这位大姑娘看来是不知道,她目下这副楚楚可怜的羸弱模样更能激起人禁之锢之的欲、望,唇边轻轻散散地勾起一抹笑意,“梁姑娘开罪了幽王殿下,如今来求本世子又有何用?”语气里满是玩世不恭,仿佛对幽王的专横跋扈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何幽听晏子毅开口说话,才稍稍敛下心头那股躁意,手上也不自觉地松开一些,“梁姑娘?莫非是晏世子的旧相识?”带了剑茧的手仍虚抚在那玉颈之上,有些舍不得彻底松开。 晏子毅笑笑,“本世子与这位姑娘可不相熟,只是同她家兄长见过几次,幽王殿下想必也听说过,她的哥哥就是朝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周侍郎了。”他说这话口气很是轻松,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转述罢了,你要打要杀仍是悉听尊便。 原是犯在了幽王的手里,梁淑甯这会儿背后的冷汗忍不住簌簌而下。 何幽这会儿才恍然醒过神来,松开桎梏在梁淑甯身上的大手,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来,“原是周大人的妹妹,方才倒是多有冒犯了。”周双白如今在朝中身份特殊,不论太子还是幽王一派都想与之交好,何幽习武出身对于周双白这种读书人自是不屑,就像他瞧不上太子那副酸腐是一样的。只不过,周双白又有些腕子,可惜此人不甚识时务更是软硬不吃,而眼下也不想得罪于他。 梁淑甯重获自由,抚着胸口避到一旁,惊惧之余呼吸上下起伏,嘴上却还是不得不应承着何幽的话。恰在这时由远处过来一名女子,莲步轻移,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是苏大学士之女苏玉倩。 苏玉倩款款而来,一身湖水蓝镂银丝散花委地长裙,濂珠云肩顺着软烟罗纱衣迤逦而下,步履行动之间随风摇曳生姿,衣裳华贵不失娴淑,更衬得她明眸皓齿肌肤如雪,她伸出玉腕牵住梁淑甯的手,轻轻拍道,“梁妹妹,前厅开宴正四处寻你,还不快快随我去拜见长公主。” 梁淑甯怔了一下,忙得点头应是,赶紧小跑着将一旁的认秋扶起来,小丫头吓得面如白纸,梁淑甯心疼得难受,上前安抚着便护犊似的把她挡在了身后,晏子毅敛目,这么宝贝婢女的世家小姐她倒是头一个。幽王再怎么跋扈,苏大学士的面子也不能公然就给拂了。主仆二人可怜得紧又不能主动离开,只得立着听苏玉倩与幽王晏世子借故寒暄的几句,索性未说太久,苏玉倩便作辞牵着梁淑甯又移步往前厅去了。 晏子毅瞧着那姑娘走远了,而幽王的一双眼仍没移开,他凤眸渐次幽深,唇边仍是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梁淑甯垂首跟在苏玉倩身后,心下纳闷儿自己不过一个四品小官之女,在这赏花宴上尊荣贵女多如牛毛,而她本身就是?轻.?吻?恋?.芯?可有可无的一个,前厅开宴又怎能劳动大学士之女亲自来寻她,她与苏玉倩不过之前远远见过一次,如今也不敢贸然开口去问,正疑惑的当儿,倒听这位苏姑娘主动开口了。 “方才那位幽王性情乖张,京中凡是与他对上,只怕该凶多吉少了。”美人果真是无一处不美,眼前这位苏姑娘声如莺啼,细声细语地洋洋盈耳,倒恰如其分地安抚了梁淑甯方才绷紧的心弦。 梁淑甯惊魂未定喟了一口气,朝这位苏美人道谢,“幸得姐姐解围,不知如何谢您才是。”方才听她唤了淑甯妹妹,如今回一声姐姐就也不算冒失。 苏玉倩拉着梁淑甯,另一手掩唇轻轻一笑,当真是眉目如画美不胜收,她瞥了一眼面前的姑娘,距上回相见倒是又见长,脸架子舒展开来,眉梢眼角初现娇媚我见犹怜,只那双葡萄似的大眼里仍盛稚气,同她这般容华端庄相比只怕还差些火候,苏玉倩抿唇笑道,“妹妹何必如此客气。” 梁淑甯觉得苏美人倒并不像先前倪若话里说得那样居傲自赏,反而是一副顶好说话模样,心中正值倾慕,又听她状似随口补道,“月底我于湖心楼设曲水流觞宴,不知妹妹可愿赏脸?” 她这话说得过分客气,教梁淑甯很不好意思,忙恭敬回她,“姐姐言重,淑甯能得姐姐青眼本就是天大福分了。”这么个美人帮你解了燃眉之急,还珍重邀约,梁淑甯这会儿头一回晓得什么叫“受宠若惊”了。 苏玉倩眼底笑意更深,却轻轻蹙起眉头,一副心中困扰不吐不快的模样,同梁淑甯道,“我素来拜服令兄才略,只可惜周大人贵人事忙,不知近日可绰有余裕,妹妹若是能请得周大人同来露面,便是帮了姐姐的大忙了。”眼前不过还是个半大姑娘,又心思单纯,苏玉倩不信此路也走不通。 梁淑甯怔了一下,抬头瞧见苏美人两颊氲上轻浅两片红云,瞧这意思难道是……她如今骑虎难下,心里头像打翻了油盐酱醋,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原还是冲着周双白来的,梁淑甯有些为难,与周双白开口邀约真不如让她方才被何幽掐死了一了百了,幽王是西山的老虎,那周侍郎就是东山的狼,谁能比谁优越了去。可现如今显然不好再开口回绝了苏玉倩,梁淑甯不太情愿地笑笑,“我家哥哥赴任后并不常回府,若是遇上了,我定将姐姐的意思转告一二。”话里的意思是,话会带到但是人到不到,那她可打不了这个包票的。 苏玉倩一听她应了,自然是喜笑颜开,美人笑起来这么一瞬,星眸流转倚风寒露,倒真应了诗里那句“眉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可梁淑甯这会儿却没了心思欣赏,心里闷闷的,搞不懂周双白究竟怎么就好成那样,值得这些才女佳丽三邀四请,只恐他生翅膀飞了似的。 梁淑甯这厢急着带认秋去医馆瞧瞧方才的肩伤,索性先行辞宴而去,想她本就是或有或无的,提前走了也倒没什么干系,若不是梁植上赶子巴结太子,她今日也本不用走那么一遭,白白连累了认秋受伤不说,还接了苏姑娘抛来的烫手山芋,梁淑甯只哀叹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流年不利。 可让她万没想到的是,苏玉倩在幽王面前信口诌的借口居然一语成谶,方才长公主竟确是要寻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30 13:46:52~2020-03-31 14:2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M for Ryuji Sato? 10瓶;如夏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这事还得从赏花大会的典故说起, 赴会的各家贵女皆是由此次承办的长公主府下帖请来的,为表对长公主的感遇之情,入会前众贵女都将进献一样彩头, 这也是老例儿, 而这些彩头便由长公主府的下人们布置在前厅展示,一则以作装点,二则若得了主人家青眼便另有赏赐。 每年赏花大会主题都各不同, 就比如数十年前由先皇后亲办那次,尚为闺阁女儿的梁淑甯祖母李清郁与倪若祖母便以一曲琴笛合奏,颇为先皇后赏识, 得以在京中扬名。所以各贵女在准备这份彩头时, 都使了格外的心思和气力。胤徳长公主早年间不知因何得罪了先帝,幽禁于掖庭整五年直至先帝薨逝, 在那后也于京中深居简出, 轻易不得见。可她却是当今圣上唯一同胞的亲姐姐, 普天下女子中论着身份地位谁又能与这位作比?长公主此人性情冷淡, 于世事皆无挂怀, 能获她青眼实属难事, 却显得亦为难得,若哪位贵女能得长公主一句夸赞, 只怕在这京中风头盖都要盖不住了。 胤徳长公主年四十五六, 虽上了些年岁,只是一头鸦青云鬓,面皮上不现老态, 再有华服加身,竟显得三十露头的模样,风韵犹存。在场的贵女里不少都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长公主殿下, 见她一身月白霏缎宫袍,上绣重重迭迭银丝牡丹,眉宇间轻蹙脊背挺得笔直透出通身的威严,广袖间露出皓腕上一对独山透水的阳绿翡翠镯,戴了寒玉护甲的葱尖轻轻随鼓点敲在案上。 因碰巧宴上扎了一台戏,选的是西厢记里头得体有趣的一折,因其唱词优美唱腔又活灵活现颇得京中女子青睐。台上这会儿扮红娘的杏角儿年纪瞧着颇轻,一双圆眼透着伶俐,腰系红色宫绦带显得精神又喜俏。现下演的是张生初见红娘那一段,旦角儿双手叉腰的泼辣劲儿倒真真透出一股人小鬼大来,台下不少贵女都忍不住跟着笑,那伶人也是个不怯场的,瞧座儿兴致高昂,走到台边上随手从那面挂了彩头的篱墙上抽了一条丝帕下来,朝台上搭档的“张生”面上一扬,另一手捻了个迎风指型,唱白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泼辣得张生徐徐后退,逗得座儿满堂喝彩。 红娘随手抽的帕子上绣了一枝海棠,恰值繁花盛放时节,这园中百蝶穿花深深见,一只浅金色蛱蝶先是在辛夷花枝上兜了几个圈,接着又缓缓飞到戏台上,稳稳落在了帕上那枝海棠之上,那蝶儿生了一对碧蓝触须,又纤又细宛若云锦捻成。此刻,小红娘捏着帕子,帕上绣着海棠,引来天真蛱蝶歇脚,通身的玲珑脉络熠熠生光。 座儿上的贵女们屏息瞧着这一幕,就连小红娘也不敢大动了,厅内众人都怕将这蝶儿给惊走似的,估摸有片刻,听着座上有人拍手,众人回头看过去,正瞧见上座的长公主绽出了难得的笑颜,这当下真真是冰雪消融、春意款款。 那条帕子由小红娘的手上又呈到长公主的面前,玉手纤纤捻起那条丝帕对着日光相看,帕子素净上头只绣一株海棠,却是如生栩栩,宛若女儿凝腮胭脂色,不似牡丹雍容不如桃李夭夭不若幽兰清雅,却是清丽丽俏生生全无俗姿。 “这帕子是?”长公主启唇,虚了虚眼光瞧见那帕脚只绣一个小字“甯”,想必是这主人名姓,字倒也不俗,似乎心头很久没这样动容过,此刻倒想见一见这孩子。 长公主向来惜字如金,一旁侍候的女官此番瞧准了眼色,早一步已派人去传唤了,台上的戏仍继续,胤徳长公主等了片刻,便有宫人上前禀告,人并未寻到,问了门口迎宾的下人倒已弄清了名姓。 “是哪家的孩子?”长公主抬眼问了一句,软玉似的指尖仍轻抚手中那条帕子。 女官齐眉呈上贵女名册,指着上头勾了圈的一处,回道,“姓梁唤淑甯,其父是通政司副使梁植。” 清风欲东去,何必张网留,长公主心内这样想着,点了点头才惊觉自己今日倒显得有些多事了。见不到的便不能勉强,这赏花大会本就为娱情娱乐,小儿女生性散漫,聚于别处谈天赏花也并无妨,胤徳颔首朝身旁女官耳语,待宴后差人将赏赐送到梁府,顺带着台上的一干伶人也有赏,至于这帕子便由她收回宫中自用了。 长公主没再说什么,这会儿只觉精神有些不济,由宫人扶着下了座去,索性于这不远便是一处行宫,稍作歇憩便是。长公主移驾走后,贵女们便无拘束地渐次散乱开来,都讨论起方才那帕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居然这般好运气,能得了长公主的赏。 邹婉琳听着众贵女猜测得热火朝天,袖间的手指头却狠狠掐在一处,她虽没作声心里却是知道,这条瞧着再素朴不过的帕子是那位梁家大姑娘所绣,因入宴园之时她特意留意了一番其余各贵女们准备的彩头,尤其是这个曾在上元宴上让她下不来台的梁淑甯。 而自己费几月心血,耗金丝银线绣成的那副百蝶穿花画屏现仍摆在座侧,竟连长公主的一个眼神都没能落着,而梁淑甯何德何能,凭什么她能这样好运?她恨恨地想,梁家那位大姑娘是不是能一直这么好运下去呢。 而此时长公主行宫的一处偏殿内,少年修白的指节由身后缓缓罩上那双媚眼,听他故意粗着嗓音道,“谁家的小娘子形单影只,不如与在下做些快活事?” 杨念也不躲,只一双弯月眉轻轻蹙起,娇嗔道,“狐狸,你又嘴贫。”好的不学,倒无端学起采花贼来。 少年嗤嗤地笑,那片丰艳的唇俯下来,落在杨念的颈侧,轻声道,“哪来的狐狸,我可没见着。”那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垂上,教人浑身酥痒。 杨念伸出指头去掰他的手,晏子毅不教她得逞,半圈着女子在怀里,正羞赧地求饶说痒,他听了倒很受用,两人比这更亲密的举止并非没有,只有与她亲近之时才教他的心真正地松下来,毕竟在这京中没有比他两更相像的一对。 一个是养女,一个是私生子,在这朱楼罗绮遍布的京中,他们是洇水沟池里的臭虫,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而这两人间的亲密更多时候无关情爱,倒更像是浩茫冬夜里一对流浪猫狗,相拥取暖互舐伤口罢了。 “晏子毅,别胡闹了,”杨念嘤咛一声,被他缠得没法儿,一张脸简直红透至脖根,只能坐着挣扎起来,却不小心扯到手上的伤口,忍不住地轻嘶了一声。 晏子毅敛目一瞥,那玉白的手背上赫然一片红霞霞的水泡,像是烫伤,满脸戏谑的表情霎时垮了下来,扳过杨念的脸,正色道,“那疯子又伤你了?” 杨念攀着少年的臂膊,眸光里稍有闪烁,“不是,侍药时药盅翻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药盅好好地怎么就翻了,杨念,你不跟我说实话。”晏子毅说完,身子顿了一下,他一时情急就忘了她不喜欢“杨念”这个名字,方才无心脱口,只怕她听着心里又该难受了。 而杨念听了,从他臂弯里起身,只自嘲地笑笑,“我不过一个低贱的养女,吃穿用度比婢女强些,猫儿狗儿似的豢养着,有命活便该感恩戴德了,烫一下不值什么。”可不是,就连胤徳亲赐她的那个名字,都仿佛一个明晃晃的讽刺。 胤徳长公主名何笒,缘何养女姓杨而不姓何呢,事情还得从十年前那个雪夜说起。 第四十六章 那天晚上雪落得紧, 伴着漫天月色银辉铺散下来,而那年的她不过五岁,身上被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更不肖说那层破旧不堪的单衣了, 她蜷缩在寒风里不住瑟瑟,雪片仿似鹅毛一般很快就积起厚厚一层,像一座侘寂的坟冢, 只怕当下是要将她活埋在这。 小小的人昏迷中隐约听见银铃声,只觉脸上有东西蠕动,痒痒热热的, 眯开眼缝竟瞧见一只羊, 正伸着濡湿的舌头舔舐她的脸,那羊角上包金, 羊身披挂着华美的宫绸, 像梦境一般格外不真实。她奋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远处羊车上的人, 只见身着绛色宫袍的女官正颔首与帘内的人禀告着什么, 随后一只素手挑开了锦帘, 那指头护甲上的寒玉璨得灼目, 帘内的人朝外只瞥了一眼,本该死在那冬夜的她, 捡回了一条命。 被带回长公主府的小乞儿, 被取名为杨念,本意为“羊念”,说来倒也讽刺。她本就是京都里一个无父无母乞讨为生的孤儿, 那日天太冷路上少行人,一天下来竟连一枚铜板也没能要到,饿急了能怎么办, 偷?抢?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愿意做。 犹记得东街口立了一座酒楼唤做仙客来,打烊后小厮正在门口忙着倒泔水车,用竹钎子将那残羹剩炙里稍像样的挑出来,概是要送去后院喂狗。而她就蜷在街角眼巴巴地看着,肚子一叫起来,手脚便不听使唤了,小叫花子蹑手蹑脚地凑上前,脏兮兮的小手从泔水桶里抓了半块吃剩的鸡腿,那小厮瞧见,一把拎起了这小贼的脖子,她被拽着双脚离了地,手上仍不管不顾地将那带了馊味的鸡腿往嘴里狠狠地塞,冻得太硬咽不下去,哽在喉咙里,呛出了两行热泪。 结果如何呢,酒楼老板是个大腹便便又矮又胖的中年人,她忘不掉老板一手捻了捻那两撇翘起来的胡子,另一手拎了鞭子便向她抽过来,四下里躲却躲不掉,鞭梢劈头盖脸地下来,她像一只狗抱头缩在巷角,老板一边骂,“小叫化子手脚不干不净,上回后厨是不是你偷的?”打累了手,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盆掺了粗盐的冰水,彻头彻尾地浇下来,盐水透过褴褛的单衣渗进鞭痕里,火辣辣地烧灼起来,那刻竟连疼都觉不出了。 如今想想那天夜里,长公主府羊车的领头羊为何会发现街角的她呢,大抵是被她身上掺了盐水的血腥味引了过来,倒真人如其名的羊念,是可怜又可笑。 小叫化子入了长公主府,听着倒像是话本子上才有的,可怜虫落进了福窝的故事,可长公主性情阴晴不定,常年用药将养着,对她不闻不问便罢了,只要能吃饱穿暖她也别无所求。可十岁那年,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因着孩子的好奇心,她偷偷开了胤徳上锁的箱笼,那里头竟放着小孩子的鞋袜衣裳,还没能上前瞧清,那位平素里高贵雍容仪态万千的胤徳长公主竟像疯了一般地冲过来,狠狠地勒住她的脖子,不断不断地收紧,在婆娑泪眼之中她瞧见胤徳鸦青平整的云鬓,正乱七八糟地披散在额上脸上,露出里头依稀可见的斑白,如同一个失了神智的疯子,嘴里念念有词地,“你很想取代她,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她对不对,她才那么小,才那么小……”多年后这骇人的一幕仍旧存留在杨念的心底,挥散不去。 自那以后,胤徳的病更重了,她不得不侍奉病床前,在长公主神智清明时于她也算颇为优待,虽然胤徳那不知其始的疯病总突如其来地反复发作,摔破药盅跌碎茶碗皆是常事,这十年间所有的一切她杨念都看过来熬过来了,这一切她都能忍受。如今十五岁的她终于盼到婚配的年纪,她唯独不能忍的,是长公主私下竟计划着将她许给京郊耕读之家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举人。胤徳说那举人样貌俊美,家中邻里关系皆睦,于京郊开了一间书塾贴补家用,日子平淡却不清贫,是这京中世家女子所望而不可及的。 她原先见过胤徳发病时最癫狂的模样,没觉得那是疯,可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胤徳长公主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她自五岁起养在长公主府,在见过穿过吃过用过一切豪奢糜掷之后,她虽非天生贵格,只是红粉朱楼内浸淫这么些年头,如今胤徳却想她安于平淡甘之如饴,凭什么? 十年前饿着肚子的小叫化子,哪怕上天重给她一次机会,若问她那日会不会再冲上前去偷拿那只鸡腿,杨念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因为只要是想要的,不论是偷是抢,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晏子毅正轻轻为她吹着手上的伤口,见她走神,有些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脸,状似随口一般问道,“听说是你给周双白的妹妹下了赏花拜帖?”说完,晏子毅立起身来,兜头的阴影罩在了杨念身上,那眉目中情绪不明,“没想到你对此人也颇感兴趣。”他话里说的此人,说的并非梁淑甯而是周双白,他知道她能听懂。 杨念抬头天真一笑,媚眼微弯,伸手捞着晏子毅的胳膊道,“只是好奇,当年上元宴上那位口齿伶俐的梁家大姑娘,如今出落成何种模样了。”语气倒像撒娇一般,她故意言顾左右而言她,心里其实并不希望晏子毅再问下去。 晏子毅果真不再追问,半蹲下身子,轻轻摆弄着杨念受伤的手,敛下一双桃花眼,将内心的想法一同半掩在阴影之中。 她不想说他也不想问,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她的想法她的野心,他怎么能猜不透。如今这京中状似一潭死水,太子幽王两派皆按兵不动,只有搅浑了这水才能迎来他们的机会不是么? 如何搅浑京中这潭死水倒是个问题。上元节那日他看得分明,周双白唯一亲近的这位梁家大姑娘便是最好的破局。晏子毅承认方才是故意将何幽引入后园之中,他清楚何幽声色犬马昼夜荒淫,若是见了对着口味的女子必强占之,引他与梁淑甯招惹,必定惹得周双白不快,况何幽为人睥睨不逊,瞧上的若不得手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待多时这京中风向还有岿然不动的道理?可他却刻意忽略了一点,方才为何自己会因着梁淑甯那副求救的神情而心慈手软呢,或许那女人表面上看似懵懂实际上却很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不然也不会引得她家中那位兄长爱不忍释了。 晏子毅的眸光倏尔冷了下来,此番教她入了何幽的眼,想必来日方长,他便坐等这一场好戏便是。 - 另一头,梁淑甯倒丝毫未觉出这背后隐密处的凶险,她于往常一样隔三差五往祖母院中探望,暮春时节冷暖交替天气又干燥些,一来二去祖母经年的咳疾犯了,这日她让识春认秋等一干丫头们帮着将祖母院中的花移栽到别处,因这草木过于茂盛难免有花粉吹进屋里头,反倒会加重祖母病情。 日头下忙活一个上午,背后忍不住香汗涔涔,正值祖母午歇,她便半躺在偏房的罗汉床上小憩,这春日里人难免慵懒乏困,教这暖风一吹忍不住的眼皮子打起架来,这会儿稍稍松宽些衣领,倒觉得没那么燥热了。 只是她没想着,这时辰周双白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1 14:57:26~2020-04-02 14: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梁淑甯朝腰后垫了方云锦软枕, 原是从院里带了本李十郎的《风筝误》在手边翻看,想这话本子还是上回去倪府时被倪若硬塞回来的,别人家里的待嫁姑娘都忙着修生养性, 或是亲绣随嫁用的壁挂被面讨个吉利彩头, 到了这倪姑娘闺房里一瞧可倒好,被面上原多半是要绣鸳鸯戏水的,而她这却只独剩下湖面的两片叶子, 倪若却推说她婚期定在中秋时节,那会儿的鸳鸯早回窝里躲着过冬去了,哪还有闲情出来嬉闹。梁淑甯抚额, 拿她着实没什么办法, 倪大姑娘成日里就这么不急不躁地躲在闺房里看话本子,原先本就爱看, 这下没人来打扰看得津津有味倒更尽兴了。 自己看还不成, 非拉得她一同看, 读完还得与之交流感受, 说实话里头那些个才子佳人痴男怨女, 梁淑甯总觉得离自己很远。偶尔倪若也会同梁淑甯聊起她那个远在边地的可怜表弟覃啸阳, 因寄回来的家书里不便明说,还私下里给她这做表姐的递了封密函, 信里头是问, 为何给淑甯妹妹也寄了信却迟迟收不到回音。梁淑甯听了这话,觉得好生奇怪,而自己一直都待在府里, 也从未听说有什么边地的信送过来啊,这里头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她跟倪若也彻底弄不清了。 梁淑甯在祖母院里淘腾了一上午, 这会儿有些乏了,半倚着便阖上了眼帘,任外头春光恣意嚣闹,虫唧鸟鸣都像极了最妙的催眠乐,因偏屋内一直无人居住,经冬的夹棉门帘这还未来得及拆换,屋内就难免显得稍许燥闷。先前她推开了半盏小轩窗,复而松了松衣领觉得畅快不少,这会儿又将手里那话本子盖在领口处,毕竟敞着领口这样式睡着,便是教丫鬟们瞧见了,也不大好看。 周双白是打游廊过来的,这初夏午间扰得人心神不定,院里的下人都不知到哪儿躲着消暑气去了,也就没什么人在外头当值,原本是定在午后给梁老太太请安,他偏挑这时辰过来,存的就是来捉人的心思。私心想想,现如今姑娘真是翅膀硬了不好管了,四处躲着他不让见不说,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也敢不告诉他。他越想这心里越不是滋味,打帘子进屋里时,手上是用了劲的。 只是没想到,小姑娘这会儿正和衣睡着,他在门前立了一会儿脚,微眯的目光顺着那罗汉床上半躺的人从头到脚地掠过一遍,云鬓里斜插的五瓣梅绒花歪在榻上已有些松散开来了,光致致的额头上发间沁出些许香汗来,微微打湿了淡眉,春光顺着小巧的鼻梁滑下来,粉樱似的唇瓣不点而艳,此时微微弯起,不知梦见什么还带了笑意。乳白掺淡粉的纱衣也揉皱了,微开的襟口处用一本书册虚掩着,纵是半露不露也能得以窥见其间的粉雕玉琢。周双白心头那股愤懑顿时泻了一半,这姑娘多日东躲西藏地不肯露面,如今却恰恰撞到他眼底下来,那微锋的唇角轻轻勾起,眸光里的惊涛随之暗了下来。 周双白挨着床沿坐下来,胳膊撑在睡梦中人的上头,心下登时有股俯身一亲芳泽的冲动,却怕不小心弄醒了她生出事端,一来她胆子小不经吓,二来这地方毕竟还是在梁家祖母的眼皮底下,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便瞧见她两条淡眉这时微微蹙了起来。 概是这午后着实太热,教睡梦中的梁淑甯不自觉地微偏过身来,而他侧着光能瞧清小姑娘脸上蜜桃似的茸毛,正当其时一滴香汗顺着云鬓滚落下来直往领口里去了……这眼熟的一幕,无端教他想起了前世某些不可言说的场景,原本平静的心里霎时翻起惊天骇浪来,冲撞得他气息不稳,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梁淑甯这会儿终于察觉了什么,刚一睁开眼便恍惚瞧见周双白的一张脸,离她只不到两尺,两条胳膊正支在她颈侧,铁壁铜墙一般好似被他困在了身下。她一下子睡意全无,骨碌碌坐起身来,便往后挪了几寸隔开两人间的距离,“今日哥哥怎么得闲过来?”梁淑甯方才睡迷了,却也没忘了赶紧背过身去理好散乱的领口,还偷偷抬袖揩了揩嘴生怕失了仪容。 周双白敛目也缓缓起身,状作无事一般,坐到了对面的桌旁,语气悠悠道,“我瞧着甯儿成日里比哥哥更忙,见上一面比登天还难。”伸出长指提起桌案上的青瓷茶壶,倒了半盏子出来,好润润喉咙,不知怎地他总渴得难受。 听他这话倒像是责备起她避而不见起来,梁淑甯腹诽若不是那日家宴他在桌子下头……愈发不守规矩,她有必要这么东躲西藏的么?没成想,连番作恶的人还能反咬一口,颠倒黑白倒显得她颇不识礼,若不怎么人常道这“官”字两张口,逢事皆有他的理呢。 眼下懒得同他周旋下去,梁淑甯突然想到昨日苏家小姐送到府上来的拜帖还放在她这,恰好被她顺手夹在了那册话本子里,那拜帖上可是白纸黑字地写明了盛请周侍郎前去赴宴,梁淑甯一想到这不知地心头就突地不舒服起来,面上却不显,只是澄澈的眸间带了一丝冷意,仍好声细语道,“甯儿这厢刚想起,苏大学士之女苏玉倩姑娘,三日后设曲水流觞请哥哥到时赴宴一叙。”说着,梁淑甯下了榻立在周双白身侧,正想将手中的拜帖递过去与他相看。 周双白没怎么听进去,抿着唇不答话,只微微抬眼凝视着她,尤其是被她掩上的颈口那处,方才他分明瞧见了上头还残留着两道浅浅的红印,启唇问道,“甯儿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他想再给一次机会,若是她将赏花大会那日后园内遇到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倚着他哭一场最好,总之能疏解他心头不少闷气。可她偏不,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周双白不清楚她脑子里怎么想的,只是何幽那个混账实在是,该死。 他眼底寒光乍现教梁淑甯端地一怔,心里稍稍多出些戒备之心,现下屋内仅他二人,生怕他又要上次一般做出些过分的举止来,受不了当下两人沉默中的面面相觑,旋即垂下手往后闪了一步便同他打起岔来,“那日苏姑娘还同我说,她素来宾服哥哥博学多才,此次机会难得,还请哥哥一定要赏脸……”她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周双白那厢已经站起身朝她面前走过来了。 “哦,是么?”周双白嘴上淡淡应了一句,心里不耐烦听她扯这些旁的闲篇,什么苏姑娘李姑娘的跟他有何干系,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眼前这位梁姑娘的领口,想要仔细瞧瞧她到底伤得如何,却于她面前缓缓停了下来,问道,“那帖子呢?” 梁淑甯扣了扣贝齿,忍着面前极大的压迫感将手中的拜帖递了过去,却没想到由他接过去,瞧也不瞧一眼直接随手扔在了身后的榻上。梁淑甯心头大惊,蹙起眉头去看他,此人怎么能这样恶劣,总是把她当作三岁小孩来戏耍? 却没想着下一刻被他恶意地往前揾了一把,伸出单臂圈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另手护住她的头,直直压倒在了罗汉床上,哑声道,“先教我瞧瞧甯儿脖子上的是什么,瞧完了再说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因三次元工作繁忙更的字数不多,接下来清明假期会多更一些,感谢追文的小天使们,鞠躬!感谢在2020-04-02 14:54:37~2020-04-03 14:5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荆澜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梁淑甯心下警铃大作, 眼下是在祖母院里,怎么容得他这样乱来,若这会儿外头随便进来个丫鬟瞧见了, 她这梁府大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揪紧了纱衣的襟口, 就差哭出声了,“那是前几日出的风疹,现下已大好了……”梁淑甯一直以为那日遇见何幽是个意外而已, 不想节外生枝,只好找了个理由搪塞,双手攥得极紧, 瞧着恨不得将自己憋过气去。 见她这样防备的态度, 竟还出言狡辩,周双白气得头直发闷, 前世二人就是夫妻, 这身上哪处是他没曾见过的, 如今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依不饶起来, 他知道上辈子是自己那副别扭性子教她受了不少煎熬, 原以为她是惧了他也不敢逼得太紧, 离着不远不近的地方让着护着,总想她能念到自己的好, 心甘情愿地到他身边来。 没成想他的心慈手软似乎惯得她另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来, 平日里她总念叨着扬州好,难不成这辈子那小脑袋瓜里谋划的未来压根儿就没他什么事?周双白不敢往下深想,只怕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眼前的人太过陌生, 这会儿梁淑甯说不上是委屈还是害怕,可眼泪不听使唤自己要掉出来,滴落在他手上明显感觉周双白身子顿住。 梁淑甯伸手去推他, 忍无可忍地斥道,“周双白你怎么是这种人?”肩膀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步步紧逼真的快把她憋疯了,连每晚的梦里都是他,心里的压力突然翻山倒海地涌上来,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 周双白的手心像是被那泪珠灼了一下,心下气极了怎么办,能怎么办,忍着呗,不管活过几辈子她都是那个梅树后偷眼瞧他的小姑娘,可瞧瞧自己现在成个什么德行?压着姑娘身子眼尾猩红,呼出的鼻息都滚烫,手指头就死摁在她衣襟子上,心里直叫嚣干脆一把撕了那阻碍,卑鄙得连自己都圆不过去,亏他两世为人,上辈子在她眼里尚且算个温文公子,到这辈子只怕就剩个衣冠禽兽了。 周双白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以极大的自制力稳住气息,侧过身来由后头将她圈在怀里,“你又知道我是哪种人?”鼻腔里哼出的语气,像是一声幽幽的叹息,“甯儿别怕,别急着推开我好吗,只是想抱抱你。”他的下颌正抵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埋在她发间显得闷闷的,失去她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令他一刻都无法忍受,不知不觉就想抓得更紧,却不想把她抓疼了。 她见过他杀伐果决,见过他荣辱不惊,也见过他的怒气与从容,却唯独没见过眼前的周双白,竟这般脆弱,一碰就碎的模样。他于身后拥着她,额头触到她的后颈,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此刻梁淑甯声音小却很清明,“可我不想。” 她的意思已再明确不过了,不想被他这么不明不白地圈在怀里,不想像上辈子那样,不明不白地活着,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 身后的周双白好似怔了一下,沉默半晌,“好,我知道了。”他低哑着说了一句,扯出一丝苍白的笑来。她心里什么都知道,却说不想,前世是她的爱给他镀上了金身,现如今她要收回了,周双白像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这一刻他似乎什么都不再是了。 背后的桎梏松开来,随后是窸窣的脚步声,他放了她,离开的步子也很轻。 - 周双白那颗心素来玲珑百转,自从上回挑明那么一说,便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第二日天不亮就听着他坐轿去上朝的马蹄声,也是天黑透了再回来,又过两天索性连梁府也不回了,听说教焦大拾掇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平日里要用的书册笔墨,连那棉床被褥都一并带走,人直接在吏部住下了。梁淑甯有些疑心,是不是因为那日让他置了气,可转眼就觉得应该不大可能,周双白是什么人,她还能不知道么,是何曾把什么人放在心上过的?梁淑甯揉了揉脸,很快将这股子伤春悲秋的矫情打扫出去,时间很快就到了苏玉倩设宴这天。 梁淑甯抚着手里的拜帖,今日早些时候苏府还特意派小厮过梁府又知会了一声,可见苏姑娘的重视程度,只不过这份重视是冲着周双白来的。而依照如今两人之间的尴尬处境,总之梁淑甯是开不了这个口再去请他赴宴了,其实她自个儿也满心地不想去,可难得主人家这样盛情难却,若是一个都不去未免太不给人面子,梁淑甯思来想去实在没法儿,还是教冯嬷嬷进屋给她梳头了。 这曲水流觞设在傍晚开宴,因湖心楼到了晚上华灯初上,湖上的画舫来来回回都成了可赏的美景,梁淑甯为表尊重提前到场了一刻,也便于向苏玉倩解释为何兄长不能前来,这位苏小姐虽有淡淡的失落,也仅是一瞬而过,毕竟是大学士府闺秀的家教,苏玉倩很快恢复了面上的笑意,招呼着梁淑甯入女宾席。 梁淑甯今日着素腰滚雪羽纱散花裙,简单地绾起飞仙髻,发间点缀一根羊脂白玉簪,袖角裙摆处银丝绣成暗纹,行走之间隐约华光闪动,妆扮算不得引人注目,只是样貌身段又教人挪不开眼去。宴上女宾客都聚在一处,面前垂一道软帘,帘外则是曲水流觞的水渠,里头特意引了山上的活水下来,两耳羽觞杯置于荷叶之上,随波流浮水而行,帘外才子赋诗饮酒,有几位才情卓绝吟到好句,帘内的贵女们也忍不住附和称赞,以曲水引觞隔空对饮,气氛好不热闹。 而梁淑甯自知酒量不佳,且因今日认秋告假,自己只身赴宴,府里的轿子只能等在岸边,若在宴上失态总归不好,只好以茶代酒略表心意。只是她没留意到女宾席隔着不远处,坐着一个熟人,已暗暗打量她多时了。 此人便是邹婉琳,她看向梁淑甯的眼神微微闪烁,嘴角微弯拿着手中的杯子起身,朝梁淑甯走了过去…… “唉呀。”邹婉琳手中的那杯果酒不偏不倚地泼在了梁淑甯的裙角上,原本月白的绡纱顿时洇出一滩绛色的暗渍来,梁淑甯抬起头就瞧见邹婉琳一副愧疚难当的模样,正看着她。 邹婉琳比前年宴上相比长开不少,此刻脸上略略浮现出一些醉态,梁淑甯却还是一眼认出了面前的人,只是许久未有交集,如今瞧着倒像是识礼懂礼许多,一边忙着向梁淑甯致歉,另一边教随行的丫鬟替她重添一杯果酒来,要与梁姑娘喝上一杯赔罪才行。 邹婉琳朝随身的丫鬟使了个眼色,接着就要俯身亲手去揩梁淑甯的裙角,梁淑甯有些讶然忙去阻止,心想这一向倨傲无礼的邹家小姐这会儿喝醉了酒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却没留意到邹婉琳的丫鬟在添酒的同时,一手拂过梁淑甯喝了一半的茶盏,白色的粉末由指间散落,溶于茶水间瞬息不见了踪迹。 丫鬟将重斟的果酒递与邹婉琳,她执意要与梁淑甯对饮一杯,更借着酒意提起先前的恩怨来,“……还请梁姑娘赏脸,婉琳为今日之事还有当年上元宴年少气盛为梁姑娘赔罪。”她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一脸的认真,带了醉意的眼睛眯起来,正打量着犹豫中的梁淑甯。 连前年上元宴不愉快的往事都被她重新提起还郑重道了歉,梁淑甯此时若还不为所动就未免太过失礼,反倒有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之嫌疑。邹婉琳今日变得格外随和贴心,还应允梁淑甯以茶代酒,很有一番诚意的模样。 梁淑甯没旁的法子,只好回转过身子,将案上的茶盏重新拿起来,与邹婉琳碰杯喝下了一口,所幸是自己的茶水,梁淑甯也并没什么戒备之心。饮下一杯后,邹婉琳冲梁淑甯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抚着额推说头疼便教丫鬟扶着自己下去歇息了。 梁淑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不知这邹婉琳今日可是吃错了什么,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垂首瞧了瞧自己染污了的裙摆,心想恰借此机会向苏玉倩提前作辞也好,便提着裙角往外间去了。 邹婉琳前脚看梁淑甯出了宾席,后脚朝席旁立着的几个内侍使了眼色,那几个侍女相互间瞧了一眼也立时出了宾席,四向散开了。 另一边,梁淑甯朝苏玉倩说明辞意,便由一名内侍引着往厅外走去,走到第三进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大对,自己的头愈发昏沉,眼前的景物灯光仿佛天旋地转起来,而那内侍步子迈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游廊尽头。正当其时,由斜刺里伸出一双手来,毫无犹疑地拨乱了她的发髻,再扯松她身上的衣裳,梁淑甯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只能抬脚往相反的方向逃去,脚步虚浮的她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一桶冰水,彻头地浇下来,瞬间湿透了全身,这样的天气身上的衣裳本就轻薄,浸湿过后衣料贴在身上,胸腹腰臀曲线毕露。 这明显是有人故意使绊子,想教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梁淑甯不知道谁要害她,扶住愈发昏沉的头只慌不择路地朝前跑,突地就想起方才邹婉琳与她敬酒时喝下的那口茶水,凡事反常必有妖,可两人并无深仇大怨实在想不通邹婉琳为何要这样害她。 如今她这副模样自然不能被别人撞见,更何况这宴上还有不少外男,若是传出去,只怕清誉尽毁,淋湿的发丝和衣裳都贴在身上被晚间的风一吹,梁淑甯轻轻颤起来,也稍稍回复了些清明,她睁大眼睛细细观察起周围,想着这里应当是湖心楼的后院。与此同时,听着身后渐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只恐有人要过来,梁淑甯忙得推开一扇隔间的门,躲了进去。 屋内光线很暗,她屏息环伺一周,当下应是给酒楼贵客歇息的隔间,所幸空无一人,里头还配有净室,恰好处理修整自己现下的狼狈。正当她想入净室将衣裙拧干时,门外竟响起咔嗒一声被反锁起来,梁淑甯大惊却不敢高呼,只能由里拼命拍打着木门,倏尔听得门外有一女声讥诮道,“梁大姑娘今日可要好好享受,才不辜负我一番好意。”这分明就是邹婉琳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3 14:57:12~2020-04-07 03:1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euazur 10瓶;青衫红袖 2瓶;vanslin、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而与此同时, 一同赴宴的何幽因着身份尊贵,被安置在雅间之内,在旁座陪饮的则是晏国公世子晏子毅, 何幽酒量算不得大今日却不知因为何好事饮得心急, 不一会儿酒意便上了头,嘴里嚷着使唤晏子毅扶他去后园小解,晏子毅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此时泛出点点寒意, 蔑然望了何幽一眼,仍是一把拽起了这个醉成一滩烂泥的幽王,门外的内侍见状引着二人往后院的隔间去了。 夜幕低垂, 暑气却难消, 和着酒意隐隐地蒸人,晏子毅扶着何幽穿过园内馥郁的花香, 开锁推门入了隔间, 那引路的内侍一直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点燃案台上的香烛, 里间划拉出一豆火光来, 仍算不上亮。 可晏子毅从刚进门时就觉察到满屋的不对劲, 那门口分明一滩水渍,何幽是贵客, 为他准备下榻的客房怎敢如此怠慢, 正当晏子毅凝眉思忖时,那内侍恭敬请他往隔壁歇息,不待多时自然会有侍婢来照顾幽王殿下, 说完便于隔间门口立候。晏子毅看了屋内点着榆花香丸的紫铜博山炉一眼,倏然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看样子是有人盯上了何幽存心自荐枕席了。正当此时, 伏案歇息的何幽闹腾起来,嚷着去净室小解,晏子毅瞧了一眼旁边房门紧闭的净室,莫名的眉心一跳,里头似乎有人。 鬼使神差一般,他扶着何幽过去,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推开那扇紧闭的小门,里头竟空无一人,只有脚底稀稀疏疏的水渍尚可见。何幽这会儿酒意上头,倚着浣手的玉台吐了出来,晏子毅颇嫌弃地瞧了一眼,心下觉得不对,转身朝外间走去。 刚转身便恰巧见到窗下伫立的女人,像月色下一只受了惊的玉面狐狸,此时她已伸出皓腕将轩窗推开半扇,正掂着脚像是打算翻窗逃出去,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双惊愕的大眼回看过来,目光与晏子毅撞了个迎面,避无可避。 两人皆梗在原处,在看清来人是晏国公世子晏子毅后,梁淑甯只暗叹屋漏偏逢连夜雨,待会儿再想脱身只怕更难。 原本这窗外有人把守,隔间的门又被人从外反锁,好在梁淑甯方才饮下的茶水不多,神智尚算清明,一直等着机会逃脱,终于听见有人开锁推门进来,才发觉窗外守着的内侍渐次屏退,这会儿只剩下了门口一个,梁淑甯正欲趁此机会翻了西边小窗出去,没想到被人捉了个正着。 偏遇上的来人还是那个不怀好意的晏世子,更不要说与他一同进来的那位幽王殿下,无论哪个都是她惹不起的。梁淑甯注意到晏子毅的目光正顺着她湿透的衣裳往下看去,回过神来一把遮住了胸口,好在屋内灯光晦暗教人并看不真切,而此时净室内的何幽吐后酒意醒了大半,嘴里骂骂咧咧正往外间走出,梁淑甯于墙角下怕得瑟瑟发颤起来,这个何幽是什么人,上次她早就领教过了。 此时若是翻窗出去必定会有不小的动静,也不知道晏子毅心里到底作何想法,只要他此刻一出声,那何幽生性多疑素来随身佩剑,若将她当成了刺客,只怕当场落得身首异处,梁淑甯不知是因为药力还是因为心中惧怕,两只腿竟像灌了铅似的抱膝蹲坐在角落里茫然失措地望着晏子毅,可怜到了极点。 晏子毅望着她滴水的鬓发怔忡了片刻,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受了蛊惑一般下意识地,一把掀开条案上的桌帔兜头盖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便转身朝何幽走过去,恰好阻挡住了何幽望过来的视线。 而此刻门口的内侍正催着晏子毅往隔壁下榻,梁淑甯瞧准了机会裹紧身上的桌帔用力一翻出了西窗,只是往下跳时恰好崴了脚踝,却又不敢痛吟出声,紧紧捂住口鼻等巡视的内侍走过,拖着伤脚没命地往院外跑。 只是没跑出两步,还未出了游廊尽头,一双臂膊从身后将她结结实实捞进了怀里,贴上背后坚实的胸膛梁淑甯心下大惊,下一瞬便举起手里捏出了汗的银钗,劈头往身后人脸上划了过去,却不想那人很是敏捷地偏头躲过,那钗尖只微微擦过男子的面颊,角落处灯光太暗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只能听见二人交缠的呼吸声。 分不清是水还是汗,豆大的一粒由眉头滴落下来打在她羽扇似的眼睫上,梁淑甯自知今日看来是躲不过这道坎,心下一时激愤,转手将银钗抵住喉间欲以死相逼,那男子闷哼一声,先她一步用手将钗尖与她的颈子隔开,梁淑甯感觉到银钗刺破那人皮肉的触感,晃神间松开了手,钗子立时落地发出了一声脆响。 “甯儿,是哥哥。”此时暗中的一切声音都显得如此彰着,这一声仿佛能瞬间穿透时间与空间,足以教梁淑甯忘乎所以,那颗紧绷许久的心猛然松了下来,她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是瞥见周双白那双幽潭似的眸子里涌动着明灭的灯火,白瓷般的颊边被钗尖所划的那道血痕宛如玉裂,透出一种濒临癫狂的血腥之美。 而另一边,周双白自责到心疼难抑,拦腰抱起怀中昏迷不醒的小人儿,用外裳裹紧了她湿透的身子由小路往园外快速走去,想到甯儿现下的模样方才可能会被人瞧见,周双白胸中凝结的那股怒气忍不住升腾起来,小心翼翼将她抱上青顶小轿,向轿外久候的手下交代了几句,眸底的寒冰此时已是厚厚一层。 掩护在墨洗般的夜幕下,湖心楼内这一晚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最令人咂舌的还得是幽王殿下与邹家小姐那档子事,第二日清晨苏醒在一阵哭嚎之中,衣衫不整的都尉府小姐邹婉琳竟被何幽一脚踹出了隔间的大门,斥道,“怎么会是你?!不知廉耻的贱人。”分明他先前点名要的是梁家那位大姑娘,一夜旖旎睁开眼却瞧见床上的并非佳人,教他何幽如何咽得下这口被人戏耍的怨气? 而连邹婉琳自己也想知道,昨晚她不过是受人所托将梁淑甯关进后园隔间,正在凉亭里等消息的当儿却被人从后捂了口鼻,接着不知灌了些什么汤药进去,之后的事就再也记不清了。此刻这位邹家贵女衣不蔽体,脖子肩头上青青紫紫的瘢痕暴露在空气中,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众宾客正推窗看过来,朝她指指点点,素来高傲自持的邹小姐一时接受不了,往在旁的柱子上一头撞过去欲以死明志,却被赶来的自家丫鬟拦住,脖子一昂晕了过去。 何幽瞧也没瞧地上的邹婉琳一眼,还出言怒斥了一番探头瞧热闹的宾客,盛怒之下踹翻了园内的石凳,只理了理衣襟便快步离开了,想他堂堂幽王殿下居然被女人摆了一道,实在是晦气。 而另一边的梁府,晏世子一大早来访,说是昨日宴上恰好瞧见周侍郎怀里拥着什么人匆匆出了园去,又听苏玉倩说当日赴宴宾客名册上的并没有周双白的名字,疑心这里头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他这趟也是受苏玉倩拜托才来的,毕竟幽王殿下那头出了这样大的丑事,苏学士府上下正急于斡旋。 晏子毅看着周双白右颊那道结了痂的伤口,笑了笑开口试探道,“昨日本世子原是瞧见令妹只身前来赴宴,不过半程里离了席也未来得及与她打个照面,着实遗憾,不知令妹现可在府上?”他开口这样问,一是想试探梁淑甯在周双白心里的分量几许,二也是想知道梁淑甯的情况,昨日隔间内虽离得远可他都瞧出来当时梁淑甯神智并不清醒,晏子毅并不后悔当时放她离开的决定,周双白的耳目众多若是查探到这一细节,必定也会承他一番情。晏子毅刻意忽略了当时那些下意识的举动,毕竟他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所看重的从来都只有利益。而想起此刻已乱作一锅粥的邹府,他心里隐隐地似乎也猜到了是谁有这个能力和胆量在背后做了这样一个局,再将自己彻底摘出来,可他却暂时不愿往那人身上去联想。 “舍妹现下很好,不劳世子挂心,”周双白锋利的眸光扫过晏子毅的脸,抿唇一笑,“世子若是替苏家跑这一趟,想必下一站该去的是邹府才对,双白便不留世子详谈了。”周双白不屑于与来人周旋,只是想到昨日甯儿浑身湿透的模样很可能也被这个晏子毅瞧在眼里,胸中的怒意又不住翻涌。 在这样锐利的目光下,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初暑天气燥热晏子毅的额角却忍不住沁出冷汗,头一回领教到与这位侍郎大人针锋相对是何种感受,闻言立起身来,面上作出些许惋惜叹道,“周侍郎果真料事如神,邹家小姐这回实在是老虎顶上拔了毛,连带着我们一众受牵连。”晏子毅知道昨日邹婉琳绝非主谋,只是不幸触了某人的逆鳞,做了马前卒罢了,可他这话说得也不算错,经此一事举宴的苏学士府,上骑都尉邹府,连带着他这陪饮的倒霉世子皆被牵扯了进去,谁教这回惹的上峰是那个向来跋扈的何幽呢,晏子毅心里也没底这场风波究竟到何时才能平息。 却听周双白云淡风轻,哼了一声,“只怕这背后的始作俑者还另有其人,邹家小姐或许只是个小小的警醒罢了。”他不信区区一个都尉之女,敢在京中宴会之上这般行事,邹婉琳的下场不过是他给的一个教训,至于这背后谋害甯儿的人,只怕往后要自求多福才是,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周双白说完便留下晏子毅独自一人,梁淑甯自回府后昏睡到现在还未醒,他放心不下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亲眼瞧着她转醒才行。 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晏子毅还是忍不住用掌心撑住了身旁的桌案,心内有些不敢置信,周双白为了给梁淑甯出气,居然真的有这样的胆魄来算计何幽,原本只是猜测,可周双白方才的话显然是承认邹婉琳一事是他的手笔,且仅仅是一个警告而已,晏子毅头一回挂不住面上的笑容,阴沉着脸色转身走出了梁府。 下一站他并未依原计划往邹都尉府上,而是径直去了长公主府,寻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7 03:16:25~2020-04-07 22:4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打晏子毅离了梁府, 天边厚云里的闷雷声愈来愈密实,初暑的空气浊重得很,帘外的美人蕉连动都不动一下。 由内而外地沉闷, 胤徳长公主的寝殿内更是如此, 窗子被合得严严实实,内间显得又热又闷,锦被里蜷缩着一个人形, 胤徳未抿起的鬓发四处散乱在肩上,她额头不停地沁出汗来,闷得快要透不过气了, 正当这时她听着屋外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 捶得她心口发窒,汗珠子已滚到了眉尖, 胤徳此时觉得自己的牙齿发起抖来。 “殿下, 该用药了。”涂了丹蔻的指甲叩在白瓷碗上, 显得异常鲜艳, 杨念声音淡淡的, 里头并不带情绪。 胤徳偏过头, 将带着病容的脸埋进褥子里,“端下去。”她的声音闷闷的, 如同外头隆隆沙哑的闷雷。 杨念置若罔闻一般, 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条案上,浓黑的汤药悠悠地冒出白烟来,那柔媚的脸绽出一个笑来, 轻声哄诱道,“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那药汁的气味混合着寝殿紫铜炉内的燃着的香烟, 这股味道教胤徳只觉得喉间一热,一时间仿若卡住了什么东西,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被呛得猛咳,只能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虚弱地重复道,“把药端下去我不想喝。”胤徳长公主枯槁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痛苦,这药虽对她的病症,可到了晚间浑身无力仿佛万千只蚂蚁往骨头缝里钻去,她知道若再喝下去,可能就控制不住这药性了,现下光闻到这药味就按捺不住心头的那股渴望,胤徳听见自己牙齿矬着发出的声音,看着那端得愈来愈近的药碗,她额头的汗水开始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近到咫尺之时,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滚热起来,胤徳挥手打翻了那药盏,瓷碗应声乍裂,与此同时浓黑的药汁泼毁了华美丝毯,留下一片可怖的印迹。 杨念也不生气,面上仍带着那股清淡的笑,“今日恰好许太医来给殿下请脉,又开了几服药包过来,女儿这就去熬上。”既然跌了一碗,就再熬一碗,不知为何对待侍药一事杨念出奇地有耐心。 杨念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拾起,用手绢包裹起来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刚出内殿迎头便碰上了宫中来的许太医。这位唤作许承茵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是御医院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先前那位周太医是他的师傅,前年告老还乡,换了他负责与胤徳长公主调养身体。 许承茵一眼便瞧见杨念姑娘手上被碎瓷片划出的伤口,忙得想走上前来查看,年轻的面容犹疑了一瞬,为着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想唐突了她。一年多来许承茵对公主府内这位杨念姑娘了解并不少,打心里心疼她并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金娇玉贵,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为她感到不平,这样柔弱善良的姑娘究竟是哪里讨不得长公主的喜欢,不喜欢就罢了偏偏摔盘砸碗的上赶子作践她呢。 这时远处有一两声闷雷,只听轩窗外哗啦地一声,大雨像断线的珠子骤然泼撒下来,打在水晶帘外的美人蕉上,翠绿的蕉叶在风里摆动起来,半点不由己。杨念微垂的脸抬了起来,看向面前的许承茵。 暑气赶走的春色仿佛都锁进了杨念的那双美目,眼底仍余留着点点未干的泪痕,忍了很久的委屈一般,也不知是在大雨倾泻的那一瞬还是在看见许承茵的那一瞬彻底崩不住了,许承茵的脸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热得发疼,他的心跳捶得一阵阵作痛,鬼使神差一般撂下了手边的医箱,捧着杨念的伤口悉心查看起来。 “杨念姑娘这是……”许承茵滚热的面腮惹上两处红云,他极力隐去心头的那股悸动,看着杨念的眼神除了心疼仍是心疼。 杨念并没有拒绝他的触碰,只是瞬间揩了一把眼角,像是怕被他瞧出自己的异样来,微弯嘴角轻轻摇着头道,“不碍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又是不小心,她偏这样说就更教这位年轻的许太医心里更加怜爱,“别说了,我都知道,难得杨念姑娘的一片孝心了。”许承茵心下软得像一团水,一边处理着她指尖的伤处,一边忍不住得心疼。 “许太医还是叫我念念吧,你就好像念念的哥哥一样,总这样照顾我。”杨念看着眼前半跪着为她包扎的许承茵,倏尔轻声细语开口。 许承茵闻声抬起头来,不敢答话,怔怔地看着面前小姑娘柔媚的娇态,只要她开口便是教他将心奉给她,想必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许承茵为她悉心处理过手中的伤口,重新拉开的距离勾起心中淡淡的失落,他想起别的什么来,从医箱内取出一个纸包来,递过去交在她手上,“……念念,这是你上回要的东西。” 看着杨念接过纸包打开,那瞬间脸上浮现的欣喜,许承茵竟感到一阵欣慰,可想到她开口讨的东西是件毒物,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东西虽诡丽艳极,毒性却不容小觑,万不可入鼻入口。”许承茵看着杨念爱不释手的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这曼陀罗全株都有毒,尤其碾成齑粉更能使人轻则致幻重则上瘾,那粉末与麝香味道相近,只担心她一朝用错酿出祸端。 那纸包内不是别的,正是黑色曼陀罗的花种,与开红花的品种相比更为少见,相信药效也会更强,杨念的眸光闪烁起来,朝眼前这位忠诚的许太医微微福了身道,“多谢承茵哥哥提醒,原先在佛经上看到释尊传法手拈曼陀罗花,漫天降起曼陀罗花雨,满处清香,念念只是好奇讨来看看罢。”她面上的懵懂天真很快就教许承茵恍了神,再加之那声“承茵哥哥”,这位年轻的许太医也顾不上许多了,只要念念开心不就好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位纯真无邪的念念,在后院有一大片绮丽胜血的曼陀罗花海,为避人耳目与旋花牵牛混种,到了每年八月花开六瓣红白相间,绿茎碧叶好不壮观,至于这花有何妙用,想必只有杨念本人知晓了。 正当这时,长公主府上的一位女官上前,在杨念耳旁低语了几句,她这才推说与许承茵作辞,许太医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游廊尽头,清丽无双的背影在他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 杨念没想到晏子毅今日没有提前知会一声便来长公主府找她,进门时正瞧着晏子毅失神地望着她,她有些心虚地笑笑,“晏世子今日是怎么了,这般失魂落魄的。”杨念不是没听说昨日曲水流觞宴上发生的事,只是想不通晏子毅为何现在过府找她,莫非是? “一个小官之女,也值得你动手?”晏子毅今日并未带纸伞出门,下辇的那会儿雨落得正大,他却管不了那么多披了大氅冲出来,鬓发仍是哒哒濡湿一片。 杨念听他这样说,心下不免一震,面上却不显,拿着丝帕抬手为他拭着额角上的水珠,“狐狸今日好生奇怪,尽说些我听不懂的。”她知道晏子毅向来聪敏狡黠,他说这话并不排除诈她的嫌疑。 “那位岑姑姑呢?可处理好了?”晏子毅单刀直入,摆明了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看着眼前杨念有些惊诧的面容,有些失望地开口,“杨念,没想到你这样自负。”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了?其实是漏洞百出,更不要说她此次将梁淑甯牵扯进去,直面的对手便成了周双白,简直是自作聪明。 岑姑姑倏尔被从他口中提起,杨念自知晏子毅想必知道了什么,此时有些不敢开口了,低垂着脸不去看他。 晏子毅却不依不饶,“昨日曲水流觞宴上,苏玉倩向长公主府上借了一座白玉画屏,由岑姑姑带着几个侍从随行看管,那湖心楼后园的门只有苏府和长公主府的对牌才能通行,姓邹的区区都尉之女若没有人背后支持,哪里来的胆子成事?”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着,冷漠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仿佛一对陌生人。 杨念为他擦拭的手顿住,抿唇道,“你说得很对,那对牌只有苏学士府和长公主府的人有,那又如何确定与长公主府有关,而不是苏府的人所为呢?”昨日一事她压根没有参与进去,就算怀疑也该拿出证据来才是。 晏子伊不怒反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夹了粉末的纸包来,“那这榆花香丸里掺的曼陀罗花粉呢?”此花并不常见,京中鲜少有人种植,可若教有心人认出长公主府后院中那一大片曼陀罗,她还能这样镇定自若吗? 果然,杨念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博山炉里的香灰她明明教人第一时间换了出来,此时为何会在他的手上,况且这曼陀罗花粉与麝香区别甚微,不仔细加以辨认根本分不出来,这榆花香丸是邹婉琳亲手准备的,她只是趁机加了致幻的花粉,就算事迹败露也大可以推脱给邹婉琳身上,杨念以为此番行事已是万无一失,没想到这样容易便被晏子毅看穿。 面前的男子掀唇冷笑,“放心,这东西我已替你处理妥帖,”他推窗迎着风将那包黑灰色粉末扬了出去,被地上的雨水打湿倏尔不见了踪迹,“那女人有何特别,值得你亲自动手呢?”晏子毅轻轻叹了一声,檐下的雨滴仍淅沥作响,并听不大真切。 杨念扑在晏子毅的臂弯里,“我不喜欢她的眼睛,好像要夺走我好些东西。”说完她就忍不住哭了,可晏子毅不再像之前那样摩挲着她的发顶柔声安慰,仍是这样自持地看着她,杨念突然觉得周身一冷,梁淑甯却是已经开始夺走了一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了。 从上次赏花大会后园所发生的一切开始,连眼前的狐狸都不复从前,他曾几何时会是一而三再而三对旁人心软的,可为了那个梁淑甯他已是第二次破例,杨念低垂的眸光泛起怨怼,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并无特别之处的女子,能得了那位惊世卓绝周双白的青眼,教她心里如何不厌恶呢? 晏子毅冷淡的眸光滑过她颊边的泪珠,不知这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以淡淡的口吻提起,“那岑姑姑是断不能留了。” 杨念从他怀里惊愕地抬起头来,腮边仍有泪痕,“我教她在外头藏起来避几日风头,想事情还没到那样的地步罢。”岑姑姑是长公主府里的老人了,也是她好不容易收买的心腹,这些年为她做了不少事,这样一枚有用的棋子就为着这样一点小事,便折损了?杨念不甘心,也不相信。 晏子毅的胸膛隐隐起伏起来,竟是冷笑,“这京中有什么人能躲过周双白的眼?圣上连影卫都拨给他了,就算周双白查不到她头上,那何幽可是给了她好处的,如今栽了这样大的跟头,太子轸一派必定会借此机会上书弹劾,你说何幽会不会放过她呢?”那岑姑姑佛面蛇心,多年来在暗地里一直做这些害人的勾当,当朝显贵只要是愿意花些银钱,便会由她牵线搭桥与佳人共赴巫山,这也是京中权贵圈内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何幽瞧上了梁淑甯不假,如今却与邹婉琳扯得不清不楚,太子轸若是捉住此事不肯罢休,事态发酵起来,那岑姑姑里外里是没命活的,与其教周双白或是何幽拿住了人,严刑拷打之下将杨念供出来,倒不如自己动手清理干净以绝后患才是。 杨念摇了摇头,心下乱成一团麻,“容我再想想……再想想罢。”她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事,背后竟有这样大的隐患,真要因为一个小官之女折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吗? 晏子毅言尽于此,转身作辞连头也没有回地走进了帘外的雨幕之中,渐歇的水汽打湿了他的背影,杨念心头对梁淑甯的恨自此又添了一层。 - 而此刻的梁淑甯已睡了不知多久,昨日隔间香炉内的曼陀罗花粉被她吸入不少,再加之邹婉琳在茶水间下的药,扑山倒海的困倦席卷而来,此时梁淑甯轻轻阖着眼帘的模样宛似一个婴孩。身上的湿衣已经换了下来,雪白的中衣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憔悴,睡梦中的她依旧蹙着淡眉,粉樱似的唇瓣微微抖动着,周双白伸出手,那掌心被银钗戳破的伤痕仍在,显得有些骇人。 他抬起指尖,缓缓点在她的眉心,似乎想要纾解她梦中的不安,指尖由眉心留恋到她的翘鼻再到粉唇,他轻轻地揉弄她的脸,深潭一般幽暗的眸底透出极致的痴迷,周双白从没这样憋屈过,好想吻她。 他深吸一口气,立起了挺拔的身子,转头饮尽案上瓷盏中的茶水,想要借此浇熄心头那股说不上是怒还是欲的火焰,可惜失败了。 只要一想到昨日哪怕他来迟一步,她就很可能遇险,被何幽那个禽兽……周双白第一次有了不愿也不敢细想的事,他快步行回榻旁,俯?轻.?吻?恋?.芯?下身子两只胳膊撑在沉睡之人的颈侧,眼不错珠地凝视着。 听着她咻咻的鼻息声,像是羽毛一般撩拨着他的心,她的眉头又蹙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微的嘤咛,不知是不是魇着了,柔软的发丝垂下来盖住她的侧脸。 周双白伸手小心翼翼拨开那缕发丝,睡梦中的梁淑甯只觉得周遭被温暖地包裹起来,她极力想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力气,整个人像是水底一株随波的水草,柔顺地贴着那热源想要汲取更多。 眼前的粉唇近在咫尺,仿佛只要微微低头便能采撷,周双白太阳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喉骨一上一下寸寸移动着,这一刻好似屋顶都要压到他头上来,太想亲近太想疼惜,周双白害怕收不住心内的澎湃,生怕那股炽热会灼伤了她。 那只受了伤的手轻轻捧起那张小脸,像是捧着一只易碎的玉盏,温热细碎的吻旋即落了下来,带了茶香的唇齿又轻由慢地啄在那樱唇之上,那美好的滋味教周双白肖想了太多年,以至于此时周身都不忍微微颤栗起来。 情热而不自知,周双白像是荒漠中渴了许久的独行僧,寻着水源的当下只剩下心头本能,一切的冷静自持仿佛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第五十一章 无需他用力, 便轻松撬开了那微微咬合的贝齿,两人的气息瞬间交织缠紧,周双白直起头来俯视那张被他吮得发红的菱唇, 令人心悸无比, 眸间多了一丝将她拆骨入腹的冲动,心疼与渴望疯狂涌上心头,胀得他发疼。 上次的不欢而散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剑, 他原以为重生归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他的计算之内,不谬毫厘, 风云诡谲的朝堂与瞬息万变的权谋他从未惧过, 他唯独惧的是劈荆斩棘而来等到的却是她的一句“算了”,那份爱她已收回。 周双白不得不承认他彻底慌了, 辗转于她的唇齿间的气息, 手指紧贴着她的颈侧拥抱她的脉搏, 他从来都没打算放开她, 那幽潭般眼底密布的是藏不住的占有欲。明明她也是重生而来, 那她不可能忘了前世是她亲口说的, 愿生生世世嫁与周双白为妻,这才第二世她就想着反悔?不可遏的怒气一点点蚕蚀着他的自持, 滚热的血液正叫嚣着, 干脆把她吻醒过来,想看她在他怀里惊慌失措无地自容,想看她那双因羞愤交加而睁大的水眸, 周双白的喉骨不住地上下滚动,伸出大手揉捏着她的细腰,在单薄的中衣边缘摩挲。 待梁淑甯完全清醒过来, 已过了晌午时分,她茫然地睁开眼只觉得嘴角舌根发痛,头昏脑胀地记不清昨晚惊魂一刻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无力地扶住额,只想起最后见到的人是周双白,那张划出一道血痕的脸,她猛然坐起身,想起什么来,她昨晚好像错手伤了他。 她趿着鞋下床,走到妆花镜前那支伤人的银钗仍静静放在奁台上,钗头的血迹似乎还没擦净,她只记得当时不暇自顾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也不知他伤得重不重,心下正自责的当儿,梁淑甯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虚弱而苍白的脸好似一只女鬼,只是这嘴唇无端端地肿了起来,清眸一闪,觉察到口中魁龙珠的淡淡茶味,这是…… 恰巧这时认秋从外间进来,看见自家姑娘怔怔地站在茶案旁,盯着那空了的茶盏子发呆,开口试探道,“姑娘终于醒了,想必早就饿了,现下可要润夏传膳?” 梁淑甯拿起那案上的茶盏,眼神朝认秋看过去,这魁龙珠一向是周双白爱喝,里头是徽州魁针浙府龙井与扬州珠兰三种茶掺在一处窨制而成,她必不会认错,此种茶叶在她屋内也算常备,只是周双白过来才会拿出来泡上,此时杯底的茶汤已褪至淡淡褐色,这魁龙珠素来耐泡连冲四次也不会减色,可见这茶盏的主人应当在她屋里坐了许久。 认秋醒过神来,大致知晓自家姑娘眼神里的疑惑,答道,“听冯嬷嬷说姑娘昨日回来便歇下了,双白哥儿一大早过来又在旁守了您几个时辰,方才刚走的呢。”认秋昨日告假,是今晨回的,梁淑甯身上的湿衣是由冯嬷嬷亲手换的,她自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语气稀松地转述。 梁淑甯摸了摸肿起的唇瓣,舌根也在微微作痛,联想到口中残存的魁龙珠茶味,她压根不是没经事的小姑娘,这三者加诸一处,梁淑甯想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心里一时羞愤,没想到周双白还会干这种趁人之危的勾当! 她正一肚子窝火,却没想到不一会儿功夫,周双白听闻她醒过来的消息,居然还有脸往凝霜阁来,打了帘子长腿一迈进来,唇线微抿成一道直线,面上依旧那副淡淡的表情,二人前些日子置了气,现下自然并未缓和多少。 认秋瞧着两人面面相觑的情形,忙得知趣儿打帘子退出去了。 “醒了,”周双白于桌旁坐下,抬头打量着她,“还站着?”眼底仍是一派淡雅如水,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见梁淑甯咬着下唇,蹙着眉头乜他,那唇瓣泛出嫩红正是他的杰作,一时觉得心情舒畅不少,长指提了桌上的青瓷壶,往那空盏里又兑了一杯。梁淑甯看不得他这副装模作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盏子,心里很是憋屈,“周双白,趁我睡着的时候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凭什么她整日里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在宴上脱险,回了府还要忍受他的戏弄,上回在祖母院里也是,梁淑甯气得浑身轻颤,她真的受够了,只想知道在他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随他心意戏耍的一样物件儿? 这会儿也不叫他哥哥了,什么兄妹情深的戏码他也懒得陪她演下去,周双白偏过头来看她,露出颊侧那道被银钗划出的伤痕来,明晃晃的一道,在那张谪仙般的脸上显得很不合时宜,见她将手里的茶盏死死攥在手里,一双眼戒备森严地望着他,“你睡着时吵着口渴,房内侍女不在,便倒了杯茶喂你喝了,可还有旁的想问吗?”周双白很坦荡地朝她看去,脸上那道伤痕仿佛正嘲讽梁淑甯,好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淑甯没想到他回答得这样干脆,方才问罪的那股嚣张气焰顿时萎靡不振,好像真的是她想得太多一样,昨日昏睡过后的事她确实记不清了,周双白虽前几次行为有些逾矩,可他并不像会趁着自己昏迷就动手动脚的人,更何况这是……梁淑甯下意识掩住了嘴,面上羞红得发润。 周双白冷哼一声,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兜头的阴影笼罩住在她头顶,梁淑甯才感到他带来的压迫感,窗外那场大雨刚歇,天边的云头将斜阳遮了大半,空气里凉凉爽爽,可她莫名觉得喘不过气来,往后退了一步,恰好抵在条案边上,她以为周双白是因她的无端揣测而愤懑,顿时就泄了气,加之从前夜半粒米都未进过,当下竟觉得脚也软了,有些欲哭无泪地唤了一声,“哥哥,我……”不是故意乱猜的,只是前几次他行事有些过分,让她不得不多长出几个心眼来。 见她双手环在胸前正作出一副抵抗的架势,这在周双白看来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先一步将她的手捉在掌心,摁在了身后的条案上,“谁是你哥哥?我姓周不姓梁。”听这语气果然是在置气,梁淑甯心下又凉了半截。 “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问……”梁淑甯有些害怕地盯着他手上拱起的青筋,而被她刺伤的伤口却又时刻煎熬着她的良心,横竖不让她好过。 生气?他怎么舍得跟她生气,一拧眉那眼泪就要掉下来似的,看她哭比昨晚掌面上捅个窟窿出来更教他心疼。周双白绷着脸恶意地朝她又近了近,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量在她耳朵问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方才我有没有吻你?”周双白从不觉得二人间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上辈子纵是坦诚相见的场合也不是没经历过,先前碍着她小姑娘面皮薄得很,表现得太过孟浪也实在跌份儿,可先前几回你追我躲的试探只怕她以为自己没存着真心,将他当成轻佻浪子这里头误会可就太大了。 周双白直起身子,满脸认真地同她又道,“我给忘了,你容我想想。”趁着她恍神的空当,捏着她微颔的下颌只将舌头送了进去,今晨那次他不过是一时情难自已,浅尝辄止罢了,如今一张俊颜逼近怀中人莹泽的小脸,她的十指被紧叩在那宽厚的掌心,再也挣不开了。 梁淑甯惊愕地睁大了眼,看着面前阖着眼帘的男人,浓情研磨在唇齿之间,时间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有两世那样长,他搂着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滚热的面腮偎依在他的胸膛上,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就敲在耳侧,梁淑甯头脑中嗡嗡地像是被抽出七魄中一缕,半晌听他又轻声说了一句,“甯儿别怕,我定替你报仇雪恨。” 梁淑甯以为他说的是前日宴上的遭遇,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话里说的是上辈子的暗害之仇,好在这幕后之人就快要上钩了,周双白将怀里的人环紧,再环紧。 - 自从上回何幽在湖心楼出了这番风波,朝堂之上也失了往日表面上的宁静,太子轸一派果不其然趁此机会,由几位御书大夫轮番上疏奏弹劾何幽耽于声色,凭着自己军功在身于京中四处横行,圣上一怒之下欲下令削了何幽的兵权,为平息盛怒何幽门下谋士为他出了个主意。 提起这个来,何幽又忍不住动怒,府上的蒲瓶珍盏不知砸碎了多少件,他堂堂幽王殿下居然因此事不得不纳了邹婉琳,虽然入府只是侧妃,可邹家的那个贱人如何能配得上?而都尉府上也没别的法子,明知道邹婉琳嫁过去定是要掉层皮的,讽刺的是,这门亲事正是邹婉琳心内妄图的高嫁,如今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笔帐何幽自然不会忍气吞声地揭过去,至于将来要算在谁的头上,那便说不准了。恰逢这时,有人暗中向何幽递话,长公主府上那个失踪了许久的岑嬷嬷,她的行踪在京畿外被人发现,何幽得知这个消息喜不自胜,笑得却很阴毒,他想着找到这个老货问出背后主使,再将其大卸八块才方可解他心头之恨。 只是没想到,当他派人马不停蹄地赶到畿外,却被告知岑嬷嬷居然死了,其尸首于郊外的水塘里寻到时,面目都已泡烂了。 第五十二章 那岑姑姑四十露头的年岁, 在公主府也算得上老人了,个子小人却不瘦,肉脸上一对小眼睛透出满目精光来, 塞了一嘴子的西南官话, 平日里见谁都先笑,瞧着再没比她和善的一个了,如今却已经五日未回长公主府上, 下人们之间已经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来,有人说这岑姑姑平素扯牌在外头欠下许多赌债,这会儿多半是跑回老乡避债主去了, 更有几个上了年纪知道些内幕, 又敢说敢讲的,只说她平日里缺德的事做太多, 被恶鬼冤魂反噬了也不定。 其实这人是躲到了畿外的田庄上, 岑姑姑想着这次在幽王殿下一事栽了跟头, 再回去怕是没命活了, 隐姓埋名躲藏在这庄上也不是长久之法, 弄几个钱跑路离这京城远远的才是正经。她穿了一身暗色短衫长裤, 头发也是随意篦成一个圆髻,活像个乡下田庄地头的老婆子, 哪儿还有在长公主府里当值的那份气派了, 一双与身形不大相衬的小脚在芦苇荡中央立着,来回踱着碎步,像是在等什么人。 听着芦苇杆晃动声, 岑姑姑立马警觉起来,由那后头只身出来一个着绿衫的姑娘,头上戴着幂蓠, 白纱垂下来看不清面目。岑姑姑看了一眼还是认出来了,“唉呀,劳姑娘大驾。”她谄笑起来,朝那女子福身作揖。 不知是因为那衣襟上染了脏污,还有没抖尽的花生翳子,杨念拿帕子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一步。岑姑姑见状也不动了,眼底隐约泛起怨怼来,自己现下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因为谁害的。 杨念朝四下里看了看,芦苇丛里静悄悄地,只有苇絮在风里缓缓拂动,她轻咳了一声,“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口中说着的是安慰的话,眼里却只剩嫌弃,此时的岑姑姑像是一个扔不掉的烫手山芋似的,若不是她三番两次托人带话,今日她定不可能独身一人来找她。 岑姑姑也状似一副受用的神情,衔着帕子揩起眼泪来,“承蒙姑娘还记挂着,老奴感激不尽了,”见杨念此刻有些不耐烦起来,她顿了顿也不想再与之兜绕什么圈子,“还劳请姑娘再发发善心,赏些盘缠好教老奴往家乡去,定夹着尾巴藏一辈子,绝不给姑娘添乱子哩。” 白纱下秀丽的两弯新月眉蹙在了一处,“要多少?”请神容易送神难,就如晏子毅那日说的,是自己考虑不周,这岑姑姑在京一日事迹败露的风险就加一层,如今何幽跟周双白都满世界地拿她,事态早就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 岑姑姑不知道眼前人心里想的这些念头,杨念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眼里不过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过人的心思?她伸出三根又短又粗的胖指头来,低眉搭眼地朝杨念比划,“这个数便足。” “三百两?”杨念是故意反问了这么一句,她心里知道这老货贪得很,没那么容易松口。 果不其然,听她哭丧着道,“姑娘拿老奴打趣,这世道安身立命哪里容易,姑娘总得容老奴搅些细面糊口才是。”这些年她光收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酬金也不止这么个数了,岑姑姑想着杨念敢情这回是来糟践她的,心里就忍不住咒她个小叫花子,真以为野鸡上了树就真能成凤凰了。 杨念哼了一句,“三千两。”这回是肯定着说的,她打从一开始也料到了,岑姑姑向来手脚油滑得很,在长公主府这么多年没少觅着猫腻,只是又沾了赌瘾,以为靠着长公主这座金山下半辈子无忧,手里没留几个体己的银钱,眼界倒是一天高过一天了。 那岑姑子听了仍是笑,只是那笑容里没了谄媚,口气也冷淡起来,“我的姑娘,得是三万两才行哩。”一双小眼盯着面纱后头的女子,觑了觑很是聚光。 杨念心里咯噔一下,忍着破口怒斥的冲动,三万两银子倒真不如当街去抢,这老东西真把自己当作金山了?冷声道,“看来姑姑心也不诚,那我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罢,转身作势要走。 却听身后那岑姑姑轻飘飘地开口,“若老奴心不诚,也不能鞍前马后跟着姑娘这么些年,三万两值什么,等姑娘日后飞黄腾达了,左右不过些碎银子罢咧。” 杨念紧了紧袖笼里的手,那胤徳再是糊涂,身边也总有几个心腹,长公主府中馈便是由年长女官主管,何曾经过她的手,这些年办事用的银两,多半还是她偷卖府里的物件才凑出的,如今这老货狮子大开口,三万两一时间教她从何处变出来? 岑姑姑却半步不相让,“姑娘的事老奴一直都放在心上,这回该请姑娘替老奴思量了才是,如若不然,老奴怕自己这张嘴饿极了乱说话哩。”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这一年来药碗里被人多搁了什么东西,还能留着这小娼妇的命不成? 岑姑姑身板子也挺起来了,大摇大摆地从杨念身边行过,“老奴不敢逼迫主子,孰是孰非还得姑娘自个儿多权衡些罢。”没等她行出两步,就听得身后人开口了。 杨念启唇,声音有些发颤,“…好,给我些时日筹备。” 岑姑姑掀唇得逞一笑,再坏的胚子也得吃年纪小的亏,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正欲转头的当儿,腰下一阵剧痛,反应过来时杨念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柄短剑,已经捅在了岑姑姑身上。 岑姑姑转过那扭曲的不可置信的脸,低头一看,鲜血正往外迸溅出来,将清灰色的衣衫沾染成暗绛色,那张肉脸变得青白,嘴唇也发乌。 杨念脸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幂蓠的白纱溅上几绺鲜红的血迹,像几把弯刀似的朝她迎面挥过来,她拼命地咬住下唇,血都沁出来,眼珠子愣怔怔地,低头看手里的那柄短剑,此时像一条活鱼似的,在手里蹦跶个不停,拿都拿不住了。 短剑掉在泥地上,没落出什么声音,杨念苍白的手背不断地打颤,她疯了似的一把摘了头上那顶沾了血的幂蓠往河里扔了,香鬓散乱开来她也顾不上,看着河面上渐渐飘远的那顶幂蓠,好似天边斜阳下的一朵红云,她突地醒过神来,看向一旁倒在地上的尸首。 抓起地上的短剑,杨念的眼底沁得通红,上前划花了那尸身的脸,血珠子迸到她脸上还有白玉做的耳垂子上,火星子一样地灼人。 等把尸首绑了石头推进河里时,杨念蹲在河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看着水里的剪影,女子面上的表情又像笑又像哭似的,她慌忙用手弄乱那水面,倒影像是裂开的琉璃瓦片看不真切了,旋即又拼命地搓洗起沾了血的双手。 从这一刻开始,再也洗不净了。 - 另一边的何幽,已在王府内闭门思过半月有余,岑姑姑的尸首在水塘里泡了过久,早就无从辨认,只有怀里那块长公主府的对牌依稀还能鉴明尸身的身份。人死透了,线索断了证据也就没了。想当初,是他主动寻的岑姑姑办此事,岑姑姑在京中做这样的买卖也并非头一回,想必仇家也不会少,再加之债主讨债之类的缘由,她如今死无对证,何幽一时不知该到哪去找出陷害自己的人来。他为人虽鲁莽些,可也不会因为这个怀疑到长公主府上去,他的那位胤徳姑姑虽说疯癫了些,与他却一直未有交恶,也实在毋需用这事来暗算他。 何幽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回却泄愤无门,没旁的法子,他调转枪头将矛头对准了梁家人身上,梁淑甯暂时他是动不了,周双白将她像眼珠子似的护着。可他却能拿她老子来开刀,想当初梁植入京也有他的情面在里面,两人之间多年间也有不少往来,尤其是当年青州修河款贪墨一案,就更是大有说头了。 青州时年洪水大涨,淹了良田万亩,那一年梁植不过是个芝麻大点儿的地方官,偌大的一笔修河款落在他的头上,怎么能不动心呢,后来果真出了猫腻,也就有了轰动一时的修河款贪墨一案,只不过犯事之人落到了当时赈灾监判周黎头上。 这周黎与梁植是互换庚帖的好兄弟,又是同年出仕关系甚密,更要紧的是,周黎此人不是别的,正是如日中天的周双白的生身父亲。何幽知道周双白一直都在暗中重新调查当年的修河款贪墨一案,可见多年来这位罪臣之子对父亲的死都耿耿于怀。 可谁又能晓得,周双白动用影卫翻遍整个青州府都未能寻到的那本赈灾账簿,实际是在他何幽的手上呢?何幽想着,若是将这本账簿呈交圣上,梁植必然落得个家破人亡,待查明真相为周黎洗脱罪名,周双白反过来还要承他的情。 更何况,他十分好奇,若周双白知道他与梁家姑娘间隔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他还会护着那位如花似玉的好妹妹吗?到时候,梁淑甯再落在他手上,任自己揉圆捏扁无非一句话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8 21:49:17~2020-04-09 21:0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这日, 梁植上朝后没见着归家来,一大家子抻着脖子等到午后也没能有半个人影儿,又托人往朝中打听, 才知道朝堂上梁植遭御史弹劾, 重提当年青州修河款贪墨一案,下朝便教圣上下令扣留了,如今也不知投身于哪里, 一大家子上下人心惶惶起来。 平素里这位梁老爷只醉心宦途仕事,在府里独断专行并不得人心,可毕竟树倒猢狲散, 这一下若是出了什么事, 一大家子丫鬟小厮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落得个或发或卖的下场。想这梁府是外来的和尚, 在这京中反倒难念经, 平日风光时高朋满座, 如今落了难则举目无亲。梁植被扣的消息还是梁老太太托了娘家侯府的老关系, 里外隔了几个弯才打听着的, 想这会儿谁能再透露些内幕, 恐怕只有家中那位不常露面的周侍郎了。 如今周双白宿在吏部,府里人难以近身, 更何况那青州赈灾贪墨一案还牵扯着这位的亲身父亲, 哪里是梁植这个居心叵测的养父能比的?若说梁府里唯一能在周侍郎面前说上话的,恐怕就只有家里的大姑娘梁淑甯了。 上回趁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周双白在屋里对她那样式还没过多久, 这会儿却得主动去找他,梁淑甯心里简直一千万个不愿意。可是徐小娘梁淑仪一众女眷哭哭啼啼的声音在她耳边挥散不去,父亲梁植对她虽一直并无亲缘, 可毕竟在梁府养了十多年,这份恩情也是断不掉的,更何况短短两日祖母好似老了几岁一般,眉间愁云不散,这些梁淑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没别的法子,带认秋坐了小轿赶往吏部求见这位兄长。 毕竟不为什么光彩的事,自然要避人耳目,待日头歇下梁淑甯进了吏部后院时,心里多少是有些紧张的,一个是女儿家平素里不是茶局诗会就是红粉朱楼,何曾到过这样肃穆沉郁的地界,二是单独跟周双白相处之情境真给她留下了不少阴影,上辈子她只觉得他是温润公子,却从没感受过他血液下隐匿的予取予夺,再加之前段时间他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她有些害怕去深思一些事了。 只是没想到,她经人指引入了内间才发现,周双白此时伏于书案前阖目浅眠,灯下眉睫处在俊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居然带了一丝落寞与疲惫。梁淑甯不敢出声吵醒睡梦中的人,只在离他不远的案几旁坐了下来,她有意无意地扯弄着手里的帕子,像是在思忖待会儿该如何向他开口。 偷眼打量了现下的这间屋子,府内周双白住的竹枝阁本就简朴,只是这个地方比起竹枝阁来说,只能用简陋来形容了,里头粗略地隔出两间,一边用于伏案审阅公文,另一边就一方矮榻,瞧着就一副很硌人的样子。尤其这晚间的穿堂风吹起来,明明不冷的天气,竟无端教梁淑甯打了一个寒颤,再看向灯下阖着眼的人,这样下去怎么能不着凉呢。 她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扇有些露漆的木窗放了下来,接着缓步走到那人身前,拿起一旁的外衣给他披在了身上,手腕下一刻却被指节圈住,梁淑甯心里咯噔一下,“我吵醒你了?” 周双白这边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轻轻地箍着,却教梁淑甯觉得没有挣脱出来的力气。他揉了揉惺忪的眼,没有答话,就这么看着她,烛火在那深潭似的眸底微微跳动。 初醒的男人像一只慵懒的豹,那股盯着猎物的眼神里蕴含着随之苏醒的强势,梁淑甯稍挣了挣,不肖用力便脱开了,她识趣地隔开段距离立着,耳根却还是不争气地红了,她又回想起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来。 烛火下姑娘的鹅黄纱衣像是勾了一层芡似的,暖得更浓郁,周双白不想破坏这种静谧的氛围,内心深处的柔软漫了出来,他站起身来轻靠在案沿上,恰好与她面面相对。 梁淑甯低着头,她心里没有他那份悠然自得,“哥哥在想什么?”打断一室胶着,她可是为了紧要的事来这的。 “我在想甯儿主动来找我是一种什么感觉。”周双白眯了眯眼,目前来说这感觉很是不错。他原本便料到她会走这么一趟,只是没想着这么快,梁植现下只是被暂扣,事情并未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至于寻当年修河款账务一事,是他故意放出的风声,为的就是引何幽上钩,何幽拿出账簿假以人手呈递圣上,一是为了了结这桩旧案,二则为了与他交好。青州旧案梁植虽陷害与他昔日同窗的父亲,却并非幕后主谋,周双白则打算将计就计,连根拔除那个眼下最大的祸患。 “……”梁淑甯讶异于他的无赖,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开口说明来意。 两人沉默半晌,“甯儿来,想问何事?”这回换作周双白主动打破僵局。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缜密心思,梁淑甯忍着那种被人全然看穿的压迫感,道,“我想问父亲他目下情况如何?”她前世虽早逝,对于梁植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心中还是颇有些数的,且当年被父亲所陷害的周黎还是周双白的生父,梁淑甯实在没脸开口向周双白求这个情,心里也大致明白前世为何周双白会这样憎恨梁府,连带着他对自己多年来的冷淡仿佛一时间都可以理解了。 周双白面上神色不改,只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梁植行的那些事真要算起来够死上千百次,前世他顾及着甯儿,一直悬而未决,反倒最后累了她,如今先行清理了也不算坏事。 梁淑甯听完一顿,低垂的脑袋微微颔下,只道,“……该是如此。”虽是自己的父亲,可他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若是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还有什么律法戒规可言,对于含冤而死的周黎,年少受尽凄苦的周双白以及那些天灾人祸中家破人亡的百姓又如何交代,只能说梁府破败是命中注定无可避免的,梁淑甯心里对于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大诧然。 “甯儿这样识大体很是难得,”周双白有些欣慰,自己的甯儿如今真算是长大了,“梁植一人行事与梁府众人无关,待事情结束日后甯儿心中有何打算?” 听他这么说,梁淑甯的心算是彻底松下来,既然有周双白一句话,想必他定会替梁家在圣上面前求情,且不说他在御前很有分量,作为当年蒙冤受害者的后人,这个情面圣上也不会不给,更能留一个公正慈爱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梁淑甯乜下眼,就着他的话头倒真想了一下,沉吟半晌颇为诚恳地开口答道,“打算回扬州老家去,那里女学盛行,总想再多学些东西。”扬州白鹤书院开设女学,里头有一位教绣艺的师傅很是出名,梁淑甯慕名已久,若是青州旧案尘埃落定,她们作为罪臣家眷,能免于抄家已是万幸,往后想必断不可在京中久留,更何况她与周双白如今隔着血仇,半点可能性都不会有,只是她前世看不透还上赶着贴上去,不自量力。梁淑甯自嘲地笑笑,这点倒是恰好合了她心意,总归是要离京回乡的,心里渴求的新生活好像正朝她招手。 她一脸认真地说完,没发觉这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周双白不知道现下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缓了缓沉下的嘴角,无视胸内的憋屈,柔声反问道,“什么东西是这京中不能学的?”周双白默默告诫自己不能生气,若是吓着她心疼的终归是他。 现下他面上神情尚缓,也不知她是看不见还是看不懂脸色,见她开口还欲辩驳,眼神终究是凉下来,“甯儿,别说那些我不想听的话。”嘴上放了狠话,心里却从没觉得自己这样颓败过,他以为重生归来她的爱仍会在原地,她心凉了只要他努力就能捂热,更或者,她是株菟丝花也好,他甘之如饴任她依附为她挡雨遮风,能陪着她走完一生就是完满。 可眼下他错得简直离了谱,周双白算是彻底看透了她,这姑娘若不是太迟钝就是太没良心,遇到事了头一桩想着的居然是一走了之,就这么把他狠狠地撂下。 梁淑甯莫名被他堵了这么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人,俊脸上恨不能刮下霜来,下一刻眼见着那臂膊又圈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日更,每天都在【写得啥玩意a piece of shit】,和【坚持就是胜利我踏马骨子里就是作家】之间反复横跳,每更一章点开评论迅速瞥一眼会心脏突突跳一下,再瞥几眼会呼吸急促耳根发烫(没有夸张,我不知道其他作者会不会这样),废话一堆,总得来说感谢支持,给小天使鞠躬! 感谢在2020-04-09 21:00:04~2020-04-10 22:1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 10瓶;āì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此时窗外的云愈积愈厚, 风把雨帘吹得呼呼作响,极远处隐约呜咽着几声闷雷,低飞的蜻蜓四处逃散着, 像是要有一场大雨在后头等着。 梁淑甯想避开他, 却被周双白伸手桎住了莹润的下巴,仰着脸的角度很合适,她以为他又要……慌忙把头扭向一边, 却听着他鼻息间沁出的笑意,抵在他胸膛的上的手能感受着肌肤下的颤动,一下一下地跟云头里闷雷似的也敲在她心口上, “是不是我太心急, 吓着你了?”周双白又无奈又好笑地同她耳语。 姑娘的脸倏地灼红了,或许时常被他“戏弄”, 自己的想法也总跟着不正常起来, 梁淑甯推开他转过身去, “周双白。”声音很平静, 与此同时窗外的雨点已往下掉了, 侧耳仿佛能听到檐上的击打声。 “上回的事, 我们就当忘了。”梁淑甯说得很轻松一样,好想在说上辈子的事我们也当忘了, 其实她一直以来隐隐地感觉到, 这辈子的诸多事都发生着改变,而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似乎只有这个人,而今次来这一趟教她愈发笃定, 面对着她这个杀父仇人的女儿,仍旧能这样面不改色,眼前的周双白真的已然变了。 此时, 她心里升腾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她能重活一世,那眼前的男人是不是也有可能呢?如若真是这样,他对她的占有欲或许只是前世养成的一种习惯,自己在他眼里似乎依旧是那个爱到卑微的梁淑甯。 男人或许就是这样,他可以不爱,但曾属于他的东西却不会轻易放手。 是时,一道天雷闪得窗外亮若白昼,周双白下意识把她护在怀里,他是记得的,甯儿从小就怕打雷,前世二人婚后也是这样,打雷的晚上她会抛开姑娘家的矜持缠着他拥着他,像一只寸步不离人的粘人猫,他面上故作淡淡却一直没同她说过,那样的梁淑甯其实他很喜欢,喜欢得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我忘不掉,甯儿也忘不掉的,对不对?”他轻柔地哄诱着怀里的人,在她害怕的时候就是最需要他的时候,周双白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从前来不及说的话他都可以说给她听。 梁淑甯却推开了这份能将人溺毙的温柔,“哥哥,如果我还能这样叫你,别这样对我了,”她的声音很是决绝,顿了顿又道,“我承认原先对哥哥有过不该有的肖想,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朝前看好不好?”梁淑甯说的语气诚恳,其实她早就分不清对周双白是爱还是一种执念,如果她无法确定这份感情,那就索性忽视掉,他们放过彼此尝试新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哪里变了?”周双白追问,眉目间隐约浮起不悦。 梁淑甯却不吭声,屋内二人距离不远不近地对峙着,窗外惊雷声不歇,烛光忽明忽灭不安地闪动着。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甯儿,是你变了,我从未变过。”太多年的麻木迎来这样心痛的时刻,周双白反倒觉得这是自己仍旧活着的证明。 梁淑甯深吸了一口气,坦然地仰着小脸看向周双白,清眸晶亮地闪烁,“是,从小我最怕的是打雷,你看,现如今我也不再怕了,就像年少的情愫,随着长大总会渐渐不再的。”她死后困于宫中数十年,每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都独自挺过来了,若说从前如何深爱着周双白,她相信再过些时日总能不再爱了。 她居然亲口承认自己变心了,说自己不再爱他,果然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一个么,周双白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轻跳着,可他不会中她的圈套,“甯儿,你只是在逃避,你知道的,逃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算不再喜欢了,到了他这里,再重新喜欢上不就好了,他周双白想要的从来不会失手,不论是权力还是她的心。 “再过些时日吧,那时再给我答复好吗?”他不心急,他等得起。 “外面雨大了,我先送甯儿回去。”周双白迅速在她欲言又止的唇瓣上轻啄了一口,揽着柔嫩的肩头往外走,接过门口随从递来的纸伞,雨幕中将女孩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 这晚,公主府一处偏院,一位素衣女子轻轻将手中的酒杯倾倒于地面,她口中似乎念念有辞,掺杂着混忽不清地呜咽,细细听来似乎是,“何苦留我独活于世……”一阵风过来,将案上的纸钱掀翻一地,那女子麻木地起身去捡吹落的纸钱,她偏过头依稀可见那霜白的鬓发,在风中一同零落着。 这位尊贵的胤徳长公主此时狼狈极了,素白的裙裾染上污泥,顾不得提起裙摆,她半跪着追寻那吹远的纸片,老天似乎和她作对一样,晚来的风打着旋儿一般叫嚣着,而那张白得灼目的纸钱被一只银红牡丹缠枝绣鞋踩住,胤徳只见它不动了,便笑起来,半蹲着身子忙去捡,那只绣鞋却仍旧踩在上面,不肯挪动半分。 胤徳拽不出来,抬头瞧,一盏琉璃灯荫罩下来,灯后的脸有些陌生的样子,“殿下,先帝颁令今日忌祭拜故人,您也忘了?”今日是前朝秦相病故之日,当年这位首辅秦拱位极人臣,追随先帝左右立下汗马功劳,只是没想到这位重臣一夜间因急病毙亡,没人敢细究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自那以后先帝颁布新律,严禁民间私自祭奠这位秦相爷,后来连在这一日祭奠亲人也不被允许。 杨念艳丽的眸子盛着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位可笑的长公主殿下,面上却是一脸无害。 胤徳闻声,像被吓到了似的,倏尔抽回了自己的手,不住地摇起头来,“我没有…没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的往事,两行清泪顺着微微凹陷的脸颊滑落下来。 “殿下,念儿接您回寝宫,该喝药了。”女子继续出声哄诱着。 胤徳点点头,立起身来,“该喝药了,喝了药病才能好。”口中无意义地重复着这句话。 杨念听了很满意地笑笑,扶着胤徳出了偏院的门,接过女官手上一件丝质的披风为胤徳披上,再抬头却又是一派温婉了。年轻女官担忧地瞧了瞧长公主的神情,又看向杨念道,“也只有姑娘,才能劝住殿下,没您真不知怎么办呢。” 杨念颔首,“綦姑姑说的哪里话,长公主待我恩重如山,做什么都是该着的。”她抬手为神情些许恍惚的胤徳系上披风的系带,一副呵护备至的模样。 而在旁年过半百的崔姑姑,长公主府里最德高望重的掌事女官,此时却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头。 - 而梁植这边,在天字号牢房已待了足足五日,朱色官袍仍皱在身上,腰间金银装饰的鱼袋掉在芥草堆里早就找不到了,他的头发无序散乱,额头一下一下地敲在牢房的门上,发出声声脆响。 正当这时,草丛中豆眼泛着绿光的灰老鼠窜了出去,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牢里衙头腰间的铜匙零碎作响,梁植无神的双眼微抬起来,一双黑色暗银纹官靴随之印入眼帘。 梁植额头上刀刻一般的三道纹路显现出来,他有些痴迷地看着周双白赐服胸前所绣的云雀补子,穿在这少年人身上是何等得清逸绝尘,贵气凛然。他伸出手抓住眼前那双官靴,“双白,我是被冤枉的,你救救我,看在周黎兄的面上,不,你看在甯儿的面子上,救救我吧。”梁植的头撞在牢门的铁栏上,渗出血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周双白突然觉得脚下匍匐的男人有些可笑,青州一案他并非主谋,他只是出卖了昔日的好友,自己的父亲,用此换来通往权力的门票,看着梁植的眼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官服,周双白蹲下身来教他瞧个清楚,竟真能这样痴吗? 亏得梁植自诩聪明绝顶,以为当年那本青州账簿已经烧毁,其实被幽王的人私下里调了包,将此物握在手里成了拿捏他的把柄,前世梁植与幽王狼狈为奸,何幽自然不会将此物拿出来对付他,而如今何幽不遗余力巴结周双白,牺牲梁植这枚废棋不过是举手之劳。 “父亲临终前,也不信是你做的。”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周双白抬起眼乜着这个血泪纵横的人,并无半分同情。 片刻,梁植终究在这双与周黎相仿的眼眸注视下,逐渐崩溃,“囊中羞涩难进城,朝中无人莫做官,是我对他不住,”多年宦海沉浮恍如隔世,走马观花一般在梁植眼前浮现,他愣怔着喃道,“入京以来大宴小请,美酒珍馐,却食之无味,现在想来当年塾院外,一个铜板的对夹,我与你父亲伙吃一个,世间竟再没有过那般的美味。” 周双白转过身,懒得去听这些迟到的忏悔,却被梁植伸手抱住了袍脚,急促哀求道,“双白,我只求你一事,仪儿和丰哥儿还小,求你发发慈悲庇护他们,来生做牛做马愿偿还你这份恩德,可好?”梁植激动起来,另一手扒在牢门之上,撞得雷雷作响。 舐犊情深倒不算意外,梁植的心里唯有自己的一双儿女,周双白闻声偏头乜了这个可悲的男人一眼,并未出言拒绝,薄唇微启,“或许将你所知道关于甯儿身世的一切说出来,我会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0 22:14:51~2020-04-12 00:0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oconu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āì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五章 周双白会开口这么问, 教梁植有些奇怪,怔怔地看那张笼在阴影中情绪难辨的脸,无声嗫嚅了一句却并未开口, 好似回想起了当年的发妻冯若景的模样来, 那真是千般万般的好,连天底下最挑剔的婆母都挑不出一个错来。 只可惜了,没法生养, 梁植原先将这当成吃了个哑巴亏,但冯家太爷于他仕途也算略有助益,再加之冯女性情端方温驯, 久而久之梁植也就渐渐端平了心态, 于这对母女也一直淡淡的,只是冯若景不能生养一事, 却不为外人所知, 周双白这么问倒教他很是意外。 梁植觑了觑眼, 坐起身与周双白耳语, 将自己当年所知倾尽告知。 原先, 周双白前世其实对于梁淑甯的身世也曾有过怀疑。当年甯儿于宫中身故何幽有脱不开的干系, 那年太子轸刚刚即位根基尚浅,一向鹰视狼顾的幽王自然伺机而动, 头一桩便是要挑拨周双白与太子轸之间的关系, 从何入手? 自然要从周双白身边之人下手,他孑然一生府中又无妾室,身边离得最近的, 只有梁淑甯这么一个妻子,若是无故在宫中遇害,周双白如若真看重她, 这帐自然会算在这新皇帝身上,这也是何幽喜闻乐见的。俗话说避实击虚,周双白是国之利器更是何轸为数不多的依仗,而梁淑甯只不过一小官之女,取其性命看在何幽眼里宛若碾死一只蝼蚁,若是因她使得周双白与何轸心生间隙,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只可惜,何幽算错了周双白对于这个女人的重视程度,彻查之下事迹果然败露,次年他麾下亲军便被覃家为首的平叛军杀得片甲不留,此事后何幽也因谋逆之罪被送上了断头台,可临死前他却隐约觉出了这事中的蹊跷,因为那日宫中想杀梁淑甯的,并不止他手下一队人马。 周双白严查此事,自然不会不知悉其间可疑,她在宫中遇害那日正是何轸诱导倪若邀淑甯入宫,这或许尚能算作巧合,可此事后倪若于宫中大病一场,不久便被人发现意外落井,周双白知道那是何轸下的手。可这倪若背后的倪家与手握兵权的覃家是表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什么让何轸宁愿冒着得罪覃家的风险,也要杀倪若灭口? 倪若落井,对外宣称不过意外,联系起前些日子邀闺中密友入宫却害得好友意外身故,这位若嫔娘娘伤心欲绝,一时想不开行了寻死的念头,尚且能说通。再说世代忠君卫国的覃家再是不满,也绝不会因为一个表小姐之死,胆敢将手脚伸进宫里来,此事何轸若不下令彻查,就只会石沉大海渐渐平息下去。 何轸或许是为了借何幽之手激怒周双白,替他铲除这个祸患?也不会。周双白当年既已择一主而栖,况且那何幽生性残暴不得人心,周双白没有这个必要再倒戈相向,平叛除乱诛杀何幽迟早是顺势而为。而何轸作为太子,看似谦恭隐忍多年,如今既已成功登顶袭位,因何事会这般心急? 极有可能,是梁淑甯这个人的存在于他来说,是一个比何幽更大的威胁。 前世周双白也曾怀疑过她的身世,只是苦于是年冯家外祖与跟在冯嬷嬷已逝,唯一得到的线索便是梁淑甯为冯家远亲之女,后冯氏举家迁出京城,线索更是微乎其微。 而据狱中梁植所言,与前世他所知道的那些所差无几,虽证实他原先所掌握的并非虚言,可整桩事情好似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周双白抬手轻揉了揉眉头,今日他刚从擢升的贺宴上起轿回府,酒意渐盛。 前几日因彻查青州一事,又昭雪不少当年沉积的贪腐之案,吏部侍郎周双白立下大功被圣上看重的同时,也感念他身为当年被冤枉的周黎之子,仍能心之所向以仁为先,为生民立命,故擢为吏部尚书。而此时何幽正有意拉拢他,特为其摆了贺宴,周双白宴上饮了几杯入腹,目下立在梁府正门处那块牌匾之下醒酒,不对,这京中哪还有什么梁府,那烫金大字分明写的一个周字。 不知是因着酒意还是别的什么,周双白觉得心头憋闷,长腿一迈还是到了她的院里。认秋跟润夏瞧着周双白来,立马都识趣儿地下去了,方才给梁淑甯打来洗漱的水刚被搁下,铜盆里漾起的波纹还没平整,这屋里转眼就剩下这两个了。 梁淑甯心说还好方才没先将衣裳脱了,其实他这么大剌剌地进来于礼不合,先前梁植还在,她同他尚且能算作兄妹,如今青州案真相大白,他俩之间说好听的叫形同陌路,说难听点那就是不共戴天。京中各大世家瞧着,也很纳闷这位年轻有为的尚书大人到底心里怎么想的,就这么将杀父仇人的亲眷养在在府里,心无半点芥蒂的样子,到底是非常之人不能以等闲眼光相之? 梁淑甯理了理衣襟,偷偷吸了口气走过去,挨着周双白半远不近的架势,“哥哥怎么这会儿来了?”说完才觉得不大妥,她现下哪儿还能唤他一声哥哥,这心里简直虚得狠,万一得罪了这位周尚书,因着梁植迁怒于她岂不是冤枉死了。说实话,教她没想到的,是周双白居然会为了梁植在圣上面前求情,免了死罪只流放关外去了,也算教她这个父亲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见周双白不答话似乎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她又偷偷瞧了他几眼,才发觉他两颊边稍稍泛出些薄红,屋内隐约萦绕着酒气,原是醉了。梁淑甯有些手足无措地立着,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我去绞块帕子来给你擦脸罢。”说着就去铜盆里浣了一把,手上的玉镯子敲在盆沿上,碰出几声脆响。 等梁淑甯回过头,才发觉原处哪儿还有人影,周双白自顾坐到她榻上去,正低头脱鞋呢。梁淑甯的指头忍不住掐着帕子,这个人简直…… 跟前世一模一样,周双白若是喝多了,头一桩就是靠着哪先睡着,就跟现下一样,只是府里空房没有百来间也有五十,他哪里不睡偏来睡她的床,况且身上的衣服可还没脱呢。梁淑甯心里有些生气,可转念一想,梁府因他求情才免于抄家,如今这阖府上下各处都是他的,他不撵她出去都算是慈悲的,自己又哪来的底气能叫他出去? “周大人?”梁淑甯这样喊着想将他唤起来,这会儿见他脱完鞋靠着床框上闭目养神,只怕他真在她房里歇下了,门外头两个丫鬟都还候着呢,真要这样那算是什么事?她连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不理她,继续养神,那可不成啊,梁淑甯心急,伸手轻轻推了这人一把,仍试探着唤他,“周双白?”烛火映照着那眉头轻轻动了一下,她又大着胆推他一下。 “唔…”周双白喉间嘤咛了一声,长臂一捞将她按在了大腿上坐好,“甯儿,我头疼了。”额头贴在梁淑甯的颈侧,激得她一颤,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脉搏在跳。现下两人的姿势又何止僭越,简直是将礼法搁在泥里踩,梁淑甯的脸顿时烧得比这个真喝醉的还烫。 而方才这句话居然也跟前世一模一样,教梁淑甯感觉仿佛一时间两人都回到了前世,那时周双白喝醉了会反过来粘着她,捏着眉心闭眼往她身上蹭,“甯儿,我头疼了。” 可恨这习惯使然,梁淑甯心里软下来,抬手给他揩完脸,用指头一下又一下替他抚着眉心纾解,好像真还留在上辈子里似的。周双白被摸得舒服手却痒了,这下换成他来摸,大手沿着梁淑甯僵直的脊骨一路往下,一把掐在那纤腰上缓缓用力,情不自禁地往她颈上嗅着那股幽香,薄唇贴在梁淑甯的耳垂上正欲…… 灼热的耳垂是她最经不起撩拨之处,冰凉的唇刚一贴上,吓得梁淑甯一个激灵挣脱着,站起身来。 周双白那双幽暗的眸子也随之睁开,烛火中闪动着一种狩猎被打断的不悦,看来想着用前世缱绻唤醒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也失败了呢。 当真是软硬不吃么? 周双白抬手揉了揉眉心,眸底渐渐和缓起来,忍着性儿同她道,“甯儿,站得那样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梁淑甯反应过来,给他看手里的帕子,“正要再去绞一把呢,我马上教认秋她们扶您回院里歇下,以免明日头疼。”她这话说得暖心体贴,只是一闪身往铜盆边去了,周双白怀里空虚得厉害,心里也是。 梁淑甯快步走过去,一把将西窗也推开了,这屋子里是该透透气,也教人清醒清醒,外头认秋她们都在呢,他堂堂尚书大人顾着脸面,总不能还方才那样罢。 “你父亲前日流放出京,我瞧着甯儿也不大伤心。”周双白声音冷了冷,看样子她想聊点别的,也不是不行。 梁淑甯被问住了,前日她与徐小娘她们一同送梁植上路,眼见着徐小娘哭过去三回,淑仪也大差不差,相较之下自己确实就淡了不少,“并非不伤心,可法不容情,这心里就有些说不上来了。”她说的是大实话,梁植对她这些年本就是不闻不问的,父女间也就没什么亲缘。 其实这事儿她不是没犯过嘀咕,她很小的时候听之前梁植的奶娘罗嬷嬷说过,具体的记不清了,只说她是太太装肚子装出来的,那会儿她伤心透了,母亲对自己那样好,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虽然梁植不喜欢她,可架不住还有祖母、母亲、冯嬷嬷和冯家外祖他们疼她,祖母跟外祖前些年都还说自己生得有几分像母亲呢,就算她不是梁家的孩子,那她也要做一辈子祖母的、冯家的乖孙女。至于生身父母,梁淑甯看得更开了,既然前世到死都没出现也从没寻过她,自己又何必执着于此? “祖母昨日同我说,准备回扬州养老,幸好当初老宅没卖,稍微拾掇拾掇就成,到了秋天满院的银杏叶子特好看呢。”梁淑甯把心里那股子伤春悲秋撵出去,从旁扯了个话头子,暗示着她该回扬州了。 二妹、丰哥儿跟徐小娘有梁植留下的私产,想必日子也不会难过,这里头就属她梁淑甯的身份最为尴尬,如今爹妈都不在了,她也不想在京中成周双白的拖累,一心想随着祖母回扬州去,听说过二年外祖母也要来呢,她未来的日子总归安安稳稳的,梁淑甯光想到就忍不住抿着嘴边的笑意。 周双白哼了一句,冷笑着,“真这么想回扬州?” 梁淑甯被他问得低下头,眼睛直盯着鞋面,也不大敢吱声了,他若是不肯放行,只怕这四九城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上回甯儿提到的扬州女学,那白鹤书院院主是我少时旧友,若甯儿真想去,我倒也不是不能替你安排。”周双白的目光微微闪烁,明暗不定。 “真的?”梁淑甯听他能这样说,倏尔抬了头去看他,满脸惊喜。 “当然,只是…”周双白点头,笑得最是温和,“甯儿准备拿什么来换?”那俊脸上潮红褪去,笑意愈发晕开来。 梁淑甯的心和指间的湿帕子都倏地揪起来,踌躇中盯着他从烛光里走来,一步一步缓缓地像是敲在了她的心尖上,只见那薄唇微启,“过来,吻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2 00:05:48~2020-04-12 23:3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s étoiles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梁淑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反往后挪开了一步,“…你说什么,”心里委屈起来, 眼前这个人究竟仗着什么, 两次三番地这么对她,他是不是忘了,这辈子他们两个已经不是夫妻, 也不会是了,“我不要。”她又拧巴起来,脑子一热就忘光了现如今脚底下是谁的地界。 周双白的脚步顿住, 灯光下映照得满脸柔和, 好像从前那个对梁淑甯多加照拂的双白哥哥又回来了,他笑着同她说, “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甯儿不是一直想回去的吗?”那舌尖像是淬了陈年佳酿, 说出的话也无端蛊惑着人心。 梁淑甯蹙了蹙眉头, 觑着此时周双白微微开阖的嘴唇, 正勾出一个柔软温和的角度来, 好似在无声地引诱她,就一下, 亲一下你就能自由了。 梁淑甯有些认命地朝前迈了一步, 可那步子实在太小太慢了,周双白毛躁得不行了,径直往前迎过来, 没三两步两人就避无可避地挨在一处。周双白低下头,将眼睛也闭上了,此时沉静如水的面庞倒真是一副大有诚意的模样。 亲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就一锤子买卖,梁淑甯心里有些破罐破摔地想,别说前世二人并不是没亲过,就是这辈子也不算头一回了。想到上次房里那个吻,梁淑甯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想这周双白真是改了性儿,记得上辈子他爱洁净得紧,就算是做那个时,除非情浓也断然不大爱这么唇齿相依的,这辈子怎么就变得这么急渴了呢? 她怎么能懂,周双白心里是真的渴得开裂了,微阖着眼帘,羽睫却禁不住地颤动,心想她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就这么把他撂在火上烤吗?真是好狠的心哪,周双白不耐烦了,正想睁开眼发难她。 正当这时,两片带了幽香的唇瓣贴了上来,微微凉又软得像天边一朵积雨云,周双白稍掀开一条眼缝儿看她,姑娘的两颊像是剥了壳的荔枝,上头凝了两腮润红,眼下正紧张呢,闭着眼两条淡眉轻轻蹙在一起,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 梁淑甯踮着脚刚好能碰到他的唇,蜻蜓点水地一下速即离开了,羞赧地睁开迷茫的圆眼睛,却眼见着他伸过来拉自己的手。 她手里那块湿了的帕子还没撂下,掌心里已经捏出汗来,蜷缩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十指绞缠在一起往身后摁,此刻周双白凑过来的呼吸又重了三分,她怔住,低低反问道,“方才不是说好了……就一下吗?”梁淑甯又羞又恼,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 周双白这厢炉火烧得正旺,没空也没心思理会她控诉喊冤,只想好好含着方才那片略带湿意的唇,来解心头的干渴,他喉骨上下滑动了一个来回,哑着声音说,“说好了吻一下,方才的不叫吻。” 这气声又粗又重,磨得梁淑甯的耳根都发烫。可惜现下没人来给他们评这个理,两片嘴唇挨上了都不算吻的话,哪样才能算? 周双白大概看出了她心里的疑问,立刻就身体力行地教她来了,就跟小时候教她写字一样,生怕她学不到精髓,手把手地“言传身教”。 上一回是周双白气性儿上,狂风骤雨似的席卷而来,教梁淑甯除了震惊便剩下颤栗,脑子里懵懵的,如今不甚能想起来什么。这一回是真不一样,周双白收起他所有尖锐的锋芒,像一枝缠人的藤蔓把她轻轻拥在怀里,又像是伴着雨星的煦风绕过新垂的柳条,克制而温柔。 梁淑甯简直要招架不住了,两辈子里在这方面的探索都由他前面带着、后头撵着,她木讷又怕羞,每每熄了灯恨不能钻在被窝里不出来,周双白也不是热性子,可那身上手上总烫得烙铁一般,灭了灯好似换了个人,暗地里辨不出眉目,就那么抵着她的肩,攥着她的腰,压着她的背…… 真不能再瞎想了,梁淑甯鬓间都沁出香汗来,指头扒着周双白的肩头,像溺水的人攀上目之可及的浮木,拼命地涌上水面想要喘一口气。 “在想什么?”周双白不悦地蹙起眉头,他这样“尽心尽力”地教她,她居然走神了,方才软成的一滩春水此时也因挫败结出了冰凌花来,他挟着怀里人往前走,一把将她抵在西窗跟前去了,由窗外头灌了一丝凉气进来,直窜进梁淑甯的领口子里去,一下把她激清醒了。 外头的认秋跟润夏就挨在西窗不远处候着,窗子此时又开了小半扇,他到底安得什么心?想斥他却不敢出声,万一再把认秋她们引来了,瞧见她现下跟周双白纠缠的样子,她往后哪还抬得起头? 周双白盯着她一双雾蒙蒙的水眸,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的那副样子,心里的憋闷渐渐转而消散,歪着头又要俯身去亲她,却被梁淑甯捂住了嘴。 他们现下细细侧耳听,恰能听着门外两个小丫鬟的对话。 “周大人都进去那么久了,不会为难咱们姑娘吧。”润夏年纪最小,她心里是怕周双白因为之前梁老爷欠下的冤债而为难她们姑娘,自家姑娘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哪能是周大人的对手? 认秋心里也犯嘀咕,可双白哥儿她还是信的,从前待自家姑娘就跟亲兄长似的,感情深厚着呢,“双白哥儿最疼的就属咱们姑娘了,主子的事儿跟着瞎猜什么,候着便是了。”她年纪也不大,总归比润夏资历老些,梗着脖子把两只手一揣,端出一副院里老人儿的架势来。 “哎…”润夏应一声,也垂着头立着了。 周双白被她掩着嘴,指头缝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句,“连个丫鬟都比你有良心。”一旁伺候的丫鬟都能瞧出他心疼她,她可倒好呢,整日脑子里想得全是怎么撂下他。 梁淑甯看他这会儿居然还委屈起来,一只手抵着他的肩,另一手恨不能去抠他的嘴,这时窗户外头却又传来润夏的声音,“认秋姐姐,我听着方才窗户有响动,别是叉杆儿松了,落下来惊着主子,我去瞧瞧罢。” 一听润夏说要到窗边瞧瞧,被圈在怀里的梁淑甯立马不敢动了,他们就在西窗跟前,若是有人过来,招眼便能瞧着两人现下的模样,这可怎么处?梁淑甯伸手去推他,想走,周双白心黑勾着唇角,两手箍在她腰上不许,那窗户外头脚步声都近了。 此刻梁淑甯急得眼泪都快出来,手指头掐到他的衣服里,周双白也不吭声。 “回来,主子搁屋头说话,你往窗前凑,要是往前老爷在,不得碾死你。”认秋摇摇头,提溜脖颈子把润夏拽回来了,顺手把她头压低了些,偷看主子偷听说话可是奴婢的大忌,这小妮子真是连教都教不会,难为死她了。 两个丫鬟复而又开始盯着脚上的鞋面子。 只听西窗里头啪哒一声脆响,“认秋姐姐你瞧嘿,真掉了。”润夏还想抬头,被认秋抬眼睨了一下,也不大敢了。 那柄掉在地上的叉杆被周双白一脚踢到斜刺里去了,“甯儿真下得去狠手,掐死了我谁送你回扬州?”他把她双手别在身后,按在窗户上问话。 梁淑甯全身力气都被这人折磨殆尽,此时唇瓣也被厮磨得微肿,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不会要说话不算数吧?”不论是哪方面,她都太不是他对手了,如今更是连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方才那叉杆怎么没落在头上把她敲晕过去,窝囊死算了。 周双白也怕真把她欺负哭了,将梁淑甯抱在怀里轻轻揉了一通,这会儿她予以予求的模样可真是乖透了,他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一边摩挲着她的发顶,一边柔声道,“答应了的,怎么能不算数呢。” 梁淑甯又恢复了几分精神来,“真的?”心里不禁感慨,所幸方才这通没白受,颇有种苦尽甘来的滋味。 周双白目光闪烁,看着眼前透出兴奋的小脸,语气冷了下来,“与甯儿说好,这回是最后一次机会,若往后再遇到,我便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了。”那眸底晦暗不明,辨不出什么情绪来。 听完,梁淑甯心里有些突突地跳起来,下一刻用力地点了点头,这辈子她能保证再也不回京城来,自然也不会再跟他遇见,这一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看着她答应得这么果决,周双白的心尖上还是猝不及防地被蜇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简直要刮下霜来,他的甯儿怎么活了两辈子还这么天真呢,呵呵,他方才可没保证不会主动去寻她啊。 - 自上回周双白走后,他真的信守了诺言,甚至还亲自派了一队侍卫护送她与祖母返乡,认秋她们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地,都跟着高兴坏了,这一路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轿里坐的是哪家回乡省亲的诰命夫人,真真好生的气派。 梁淑甯靠在轿子上,看着帘外一路上不断后退的风景,从城内到郊外,一种兴奋中带着几分失落的情愫涌上心头,这下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也不会再见了吧。 梁府的扬州老宅在当地也算大门大户,坐落于东大街上,门口的石狮子很有些年头,梁淑甯一行刚到那日,祖母特意叫她好好摸了摸门口这对石狮子,还说“摸摸狮子头一生不发愁,摸摸狮子嘴夫妻不拌嘴”,梁淑甯听完跺脚,祖母又拿她取笑呢。 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家梁老爷下场不好,可架不住人家认了个仁义的养子,御前求情不说对这梁家祖孙二人也是多加照拂。再加之这梁家大姑娘远远看过去,生得真叫一个雪肤花貌,再联想到人家还有个京城当大官的哥子,整个扬州城的青年才俊们都纷纷闲不住了,可也没人敢贸然上前打听,都抻着脖子等着,哪家敢第一个上门呢。 扬州布庄卢家嫡出的小公子人称卢四,自诩相貌俊美家财万贯,央着家里人请来全扬州城顶好的金牌冰人花婶,鼓起勇气登梁府大门给他保媒,可没想着一行人连梁家老宅的东大街还没到,就被一队着官靴佩长剑的侍卫吓得节节败退了。据说卢四回去就被卢家老爷骂了狗血淋头,从卢四往后,虽说小伙儿们瞧见梁家这位大姑娘出门,恨不能从喉咙里伸出手来,可有胆子上前招惹的,断然没有了。 梁淑甯自然不知道这些内幕,这段时间觉得日子过得顶顶安宁,好像一切都在跟她预想中的一样走上正轨,直到两个月后,潜州出事了。 第五十七章 将梁淑甯送回扬州, 周双白有着自己的考量,一则京中现下局势未定,幽王麾下粮草开销过盛, 再加之粮草押运官连番无故暴毙, 漕运水上多发匪寇,引得圣上侧目,周双白即将奉圣上之命任御史往潜州督查粮草一事。那潜州便是何幽军队驻扎之处, 先前何幽百般拉拢他,想必为了也是遮掩潜州军中的猫腻。周双白知道他人一旦离京,若将淑甯留在京中, 只怕到时会成何幽手中的把柄。 二则, 淑甯如今身世线索不明,而他却很肯定, 这京中必定有知晓其间内幕之人, 此时将淑甯送出京去, 那幕后知晓之人必定会有所动作, 周双白安插在各处的人手一旦查探到什么风吹草动, 便会向他禀告, 如此一来,想必水落石出之日不会太远。 周双白唯独没算到, 恰逢此时军中会爆发时疫。他刚到潜州时的几日, 军中只是零星十多名军士出现风热呕吐之症状,此时何幽远在京中,手下的孟副指挥忙于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周御史, 并未将此事挂怀,只当是秋冬换季之时的易发病症。 周双白带人入军中不出七日,便隐隐觉察事情不对, 已接连每日练兵场上都会有将士无故昏迷不醒。在此时吴又可已著《瘟疫论》,恰巧周双白也略通医理,与张仲景的《伤寒论》都一并读过。凡事防患于未然,他如今作为御史,军中品级皆不可与之比拟,孟副指挥心里觉得这位过分年青的御史大人虽气度沉稳,但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未免有些怕风怯雨小题大作了,却也不得不遵从其命令,当晚便封、锁四围,周双白派一路随行如今军队外驻扎的侍卫在潜州城中寻大夫入营诊治。 找来的这位大夫在潜州当地很有声望,看诊军中将士病症后,不免大惊,确有时疫之势,幸亏这位御史大人发现及时,将病患将士先行隔绝开来,再将患病不同程度之人系以不同颜色布条于腕上加以分治,才使得病情并未扩散开来。自吴又可那本巨著出世,人人对其所提到的疠气漂浮于空中,侵入膜原难以根治,都有了基本了解。这位老大夫自然也根据吴又可之理论将此病定症为“温病”,只是几副常用方子依次换过来,效用并不明显,于此同时,军中虽防护到位,感染人数却莫名地愈发多起来。 - 与此同时,京中东宫。 太子轸身形颀长瘦弱,肩颈处微微佝起来,面色透出几分苍白,一身绛紫滚边华服并不与之相称,他微微蹙着眉,沉吟道,“如此行事,吾只怕弄巧成拙,依世子看呢?” 何轸先天身体有不足之症,性格与何幽更是大相径庭,行事当机不断,也正因这一点,何幽一向看不惯这位太子殿下,认定其并无上位者之气度,难堪大任。而此时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柔懦寡断的兄长居然伺机将手伸进了潜州军中,趁周双白赴潜州督察,随行中安插人手向营区的水井中投下了疫种。素来谨小慎微的太子轸此番做出这样大的动作,见现如今事态严重起来,他的心里隐隐地开始害怕了。 帘后男子微微上前拱手,“殿下,事既成切莫瞻前顾后,此次正是扳倒幽王的绝佳机会。若军中疫种扩散,幽王手下军力必定大打折扣,同时圣上还会治他一个管辖不利之罪,而周双白恰好也在军中,此人才干非凡若不能为己所用日后必定是个祸患,倘若也不幸染上疫病交代在潜州,殿下此番一石二鸟,继位便再无后顾之忧。”男子丰厚下唇上一点黑痣,笑起来很是惑人。 何轸听晏子毅这么说,颔首不语,躇踌片刻又道,“你也说周双白此人才干非凡,若他一手平息军中疫情,将何如?”蹙起的眉头拧得更深了,想他何轸东宫苦等那么多年如履薄冰,行差半步只怕是万劫不复。 晏子毅面上笑意更深,“无论这时疫根除与不除,何幽都难逃追责,若周双白真有此才干,回京后圣上必会大加赞赏,纵使升官晋爵,到头来还不是要投在太子殿下门下。”何幽此人生性多疑,出了这样的事定然会怀疑周双白联合何轸做下此局,势必不会再与周双白亲近,如此一来周双白自然而然就归在太子一派。 何轸觉得晏世子说得实在很有道理,将手紧成拳,擂在案上,“那,便如此办吧。” - 潜州当地大夫对此疫症皆束手无策,周双白无奈之下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自称半山先生,扬州人氏,前世本朝也突发过一次疫病,情状比现下更为惨烈,最后妙手回春的神医便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半山先生。只是此人并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姓名,周双白所了解到的,也只是他先前一直蛰居于扬州一带,竟连具体的位置也不得而知。事出紧急他只好派驻守驿站的焦大,连夜赶车往扬州奔去,寻找这位后来才名动天下的神医半山。 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大概的一个名号,焦大也着实一筹莫展,到了扬州当街一打听,人只道从没听说过什么半山先生。焦大花了一整日将扬州城内数得上号的大夫挨个儿寻访了一遍,一无所获。 这时候,他拍拍脑袋想起来,自家大姑娘这会儿不也正在扬州城呢,干脆去问问梁老太太跟大姑娘或许会有眉目。 焦大特意挑了次日清早登门,梁淑甯她们见着他也觉得十分意外,一盏茶的功夫,焦大像是倒豆子似的将梁淑甯她们走后府内的事统统说过一遍。 面前人提到周双白的时候,梁淑甯仍是忍不住地心尖一跳,本以为自己能忘掉那些的,现在看来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焦大只说大姑娘一行走后,周大人更不怎么回府了,整日泡在吏部,焚膏继晷地也不顾身子,这才几个月都病倒好几回了,当然这话里有夸张的成分。焦大主要也是想教大姑娘有空回京城去玩,见着哥子好生劝谏劝谏,大姑娘的话周大人总归会听的。 梁淑甯听完,指头忍不住掐着手里的帕子,眉间浮上一丝愁云,一旁的梁家祖母看在眼里,也没出声。 话罢家常,还是得说回正事,焦大将潜州的事一说,这下厅堂里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心惊肉跳起来,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想着如今周双白正困在军中,万一这里外里稍有个不慎,梁淑甯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往下想了。 前世根本没出过这桩事,一时间怎么好像什么都变了,这一夜梁淑甯几乎没阖眼。一闭上脑海里就浮现出周双白那张脸来,还有那些往日欺负她为难她的种种神情,她翻过身去,蒙着脑袋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可是,若周双白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 第二天,梁淑甯眼下挂着两圈浅浅黛青,她带着认秋同焦大一齐来找那位传说中的半山先生来了。她记得这半山的名号是后来才有的,前世梁淑甯虽没见过此人,却听过有关此人的传说,传闻这位半山先生隐世而居,除钻研医术外笃爱诗酒茶,其余她也说不上来了。 既然提到隐居,梁淑甯突地想到,或许这半山并非人名而是一处地名呢?这位神医志趣高洁不愿沽名钓誉,便化用地名为称号,也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果然经过三人一路打听,晓得在捺山半山腰上有一间小医馆,只不过这大夫很是古怪,医馆常年不开门,教他们去了碰碰运气,莫要抱着太大期望才是。 临到半山腰,焦大将马拴上,一抬头果然瞧见两间茅草舍,上头斜斜挂着一副牌匾,就拿明漆潦草地写了四个字,妙手回春。 “姑娘,别怕是找错了吧,这儿,看着就不大像。”认秋苦着脸劝自己姑娘,哪有名医会住在这么简陋的地儿,看着就跟个土匪窝似的,把医馆开在这,只怕也是个黑店。 梁淑甯摇摇头,倒真不一定,她走上前执起门上的铜环敲了几下,没人答应。 难道这半山先生今日恰好也不在?担心若是他外出云游,耗个十天半个月的,只怕周双白那里更要凶多吉少了。 她银牙一咬,朝认秋交代,“去将车上那两坛青梅酒拿来。” 认秋有些奇怪,仍是照吩咐去了。 等把酒拿来,梁淑甯用坛上的盖碗足足地满上一碗,搁在这半山腰的医馆门口的石案上,没一会儿功夫,里头传来哎哟一声,听着像是人从榻上翻身,不小心跌了下来。 此时,那扇残破的木板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从里头探出一个头来,老先生鼻头通红,霜白头发乱蓬蓬地拿一根草枝定住,隔了老远都能闻着,那身上一股酒气。 梁淑甯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看样子是找对人了,这个传闻中的半山先生嗜酒如命,百米内嗅着酒香走不动道。只见他眯着眼瞧门外的三人,有些不耐烦地,“门外何人扰我清梦?” 梁淑甯笑眯眯地捧着盖碗,恭敬道,“回半山先生,乃是这酒香扰人。” 老叟姓荀,家中排行第七,半山腰这家医馆已开了二十余年,瞧见眼前这妮子唤自己叫半山先生,荀七怔了怔,自己半山医馆的名号何时这么响亮了?没空想那许多,那碗里的酒香混着一股青梅果的甜,幽幽地在鼻端萦绕,既然被酒香扰醒,那就该一饮而尽才是。 荀七啜了一口,果然入喉柔滑,实乃佳酿。人也从方才的迷迷糊糊转为些许清明,梁淑甯见状,立刻同焦大一齐说明来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医者仁心必定不会拒绝。 梁淑甯着实没想到的是,半山先生听完,只砸砸嘴说,“麻烦啊麻烦。” 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觑,焦大有些急了,同荀七道,“烦请老先生随我走上一趟,我家周大人必定重谢,诊金多少不拘,您看?” 焦大还是摇摇头,“钱财乃身外之物,有何好的。” 梁淑甯见他还眼巴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坛,又道,“先生若答应救人,小女保证每年十坛佳酿赠与先生畅饮,可好?” 荀七哎了一声,叼了根秸草棒剔剔牙,琢磨方才这青梅酒味道真是不俗,来回踱步思忖了片刻,开口道,“倒也不是不行……”犹豫间转身又比了两个指头出来。 梁淑甯立马会过意来,“二十坛?”别说二十,两百坛也得应了。 老顽童这下才见了笑脸,两手一拍合,“成了!”又想起什么来,同他们三人咕哝道,“有言在先,我老头子冲着这姑娘的酒应下这份差使,可不是冲什么周大人、虫大人,”手指了指梁淑甯,“你不能说话不算话诓我老头子,潜州你得跟着一道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来了!哥哥意不意外? 第五十八章 先帝未袭位前于关外带兵作战, 有一年身受重伤得游医相救,自那时起,本朝看重医者地位, 与尊师重教比也不相上下。这请大夫看病也自然是有一番规矩的, 心不诚者不看,恶语相向者不看,出尔反尔者不看。若是大夫应承了谁的诊金, 便只与这人达成不成文和议,如此看半山先生要求梁淑甯随行一程,倒也并非是强人所难了。 教荀半山没想到的事, 这位瞧着娇声娇气的梁姑娘居然二话没说答应了, 心下反倒对这个姑娘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为免事态扩大,由焦大赶车, 梁淑甯则与认秋扮作药童即刻动身, 但前提是以怕兄长分心劳神为由, 恳请半山先生莫要在潜州军中周双白面前提及此事。待他们一行到了潜州, 除入营看诊外, 都一律会被安排在城中的驿馆, 梁淑甯可没忘了上次的“威胁”,总之不会与周双白照面便是了。 - 与此同时, 潜州军中。 “禀周大人, 此人半夜在营外鬼鬼祟祟,恐有心怀不轨,请大人裁决。”一个彪形大汉此时被押至周双白面前, 被迫抬起脸来一张虎目圆睁,怒气横张。 此人唤做严虎,这个名字无端引起了周双白的注意。前世到后来, 关外收复榆城一役,与敌国相持不下,双方已达极限,有一位名作严虎的中士主动请命,沿途冒用敌国军旗,绕过盘查于后方捣毁敌军粮车万辆,自此一战成名,后一路立下赫赫战功拜至大将军,人只道这位严将军出身草莽却有一身虎胆,是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 只是周双白没想到,这辈子与这位大人物的第一次会面,居然是这样一种情境。 严虎显然不久前受过刑,衣着褴褛更是露出身上血淋淋的鞭伤,整个人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当再次问到他为何半夜会在营外,严虎怒视在旁的校尉徐庆一眼,只梗着脖子缓缓啐了一口血,带出两个字来,“捉鬼。”正因严虎在狱中一口咬定,军中疫情是鬼祟作怪,此鬼不除日后必酿成大祸,徐庆因他疯言疯语还对其用了私刑,只可惜这严虎是个啃不动的硬骨头,又不能私下处置了,实在掩不住才闹到周双白跟孟清跟前来。 徐庆对于有勇无谋的孟清心中并无忌惮,但对于这个京中来的周双白,辨不清是敌是友,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庆是副指挥孟清的表亲,因与孟副指挥的这层关系,在军中很是吃得开。周双白分别瞧了这二人一眼,见徐庆向孟清进言道,“如今军中正值特殊时期,此人妖言惑众动摇人心,其罪当诛。” 孟清颔首思索,若是之前何幽不在,这军中生杀予夺都能他一人说得算,可如今周双白在侧,看着这位身兼御史、城府幽深的尚书大人,这会儿也不敢贸然下令了。 周双白自然不信鬼神之说,略带锋芒的眼神缓缓略过徐庆的脸,若他没记错,这个人后来为太子所用,心下便有了主意,只开口将严虎下狱,再做定夺。 另一边加派人手,暗中守好军营内各处水井,果然在第三晚擒擭徐庆,确是他向营中军士吃喝所用的水井中投下了疫种,只是还未来得及审盘,这徐庆居然当场咬碎舌下含的毒药,死了。 就算此人死得干脆,周双白也知道这幕后主谋是谁,那何轸从前世便惯常会做这些画蛇添足之事,就比如何轸前世若不是自作聪明溺死倪若,周双白恐怕还不能立即怀疑到他的身上来,以至于后来君臣对立,周双白捧幼主上位,何轸的龙椅没能坐热就早早去了。 所幸捉住了作乱之人,孟清这才悔不当初识人不清,险些酿出大祸来,现下面对着营中染了疫病的将士们,不知该如何收场。孟清脑子一转倒是想出一个解决之法,只是此法稍显阴毒了些,可若不能狠下这个心致使疫病流入民间,到时只怕覆水难收,他这个副指挥使脑袋难保不说,更会无辜连累了一家老小,孟清犹豫再三还是如实将想法禀告了周双白。 周双白听后不禁冷笑,“孟指挥使倒是好胆魄,将营中染上疫病之将士聚于一处,趁夜色一把火烧个干净,确是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孟清听这位周御史的意思倒像是夸他,心中还颇有些自得,也不能怪他狠,怪只怪此事非同小可,他此番做法也是以大局为重。 没想到,下一瞬周双白却眯了眯眼,斥道,“孟指挥使可曾想过,如此对待麾下伤员,日后上了战场,还有谁会甘愿为你卖命,为朝廷卖命?”到时一把火烧光的不止是疫病,更是官兵们的士气,染病的尸身烧作焦黑,以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疫病便能如愿消散,可与此同时另一种名为“怨愤”的瘟疫却会悄悄于军心中蔓延开,其后果必将严重千倍百倍。 孟清听完周双白一席话,额上的冷汗涔涔,直到此刻才觉自己空有莽夫之勇,对眼前这位年少重臣五体投地开来,“周大人所言醍醐灌顶,下官受教,敢问周大人有何良策,若能平息此事孟清愿自此追随大人。” 周双白颔了颔首,心中估摸着前几日的来信,半山先生一行已快要抵达潜州边境。 - 荀半山此人性情乖张,医术见地上也有别于普通大夫,他于军中问诊后将病性定为湿寒,这与先前所有医士的诊断都不尽相同,自吴又可《瘟疫论》后,似乎对于大肆传染之病症都落入了温病的窠臼。 以起病天时秋末来看,正所谓冬伤于寒春必病温,结合在仲景先生《伤寒论》序中便提到“死亡三分有二,死于伤寒者十之六七。”可传可染之症,并不仅为温病。 根据患病将士肺气郁结、鬼门不开的症状,这位神医挥笔写下麻黄加术方,以起开鬼门洁净府之用。几剂药方下去,果不其然病情见了回转,军中急势渐渐扑灭,孟清见状也默默在心中松下了一口气。 周双白提出亲自送荀先生回营外的医馆,姿态上有礼有节,并没有半点恃才傲物的架子,荀七捋了捋银须,心里想那老东西吕鼐确教出个很不错的后生,怪不得此事一出便来信与他,急着唤他出山救急。荀七跟吕鼐曾在同个先生处受蒙,只不过后来二人分别走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吕鼐一心治学桃李天下,荀七则承袭家学悬壶济世。吕老头一心爱护自己的得意门生,这份心情荀七很能理解,可他却有些想不通,这吕老头为何在信中特别强调,非要他将扬州这位梁姑娘一起带来潜州。 可听这姑娘的意思,是不打算跟自己这位兄长会面的。 “半山先生愿来潜州解围,晚辈感激不尽,这车后有数十坛佳酿,还请先生笑纳。”周双白恭敬道,也出声打断了荀七飘远的思绪。 荀七一听有酒喝,心里自然高兴,想这来潜州忙活了十天半月,许久都没能开怀畅饮一番,一想着周双白的这份谢礼于他简直是久旱逢甘露,嘴上一时没个把门儿地拍着手道,“好得很,真不愧是兄妹,都聪慧得紧,送礼都送到老夫心坎上咧。” 荀七瞧见周双白听到这“兄妹”二字面上一凛,才惊觉自己实在嘴快,赶紧掩了掩嘴,同周双白打起哈哈来,“哎,那是在扬州,曾有幸见过你家小妹一次。说起来这营中如今已无大碍,明日我老头子就该动身返乡咯。” 周双白听了眉目渐敛,好像并未对这话中提起的“妹妹”太过上心似的,只拱手道,“明日,晚辈定率众将士恭送先生返程。” 既然事情如愿解决,梁淑甯也断然没有留在潜州的道理,可半山先生出城时左右夹道恭送的,她为避周双白耳目自然不能跟荀先生同车出城,只得等荀半山先行一步后,待傍晚时分才跟认秋、焦大偷偷赶轿出城。 只是没想着,他们一行人前脚刚出了城门,后脚的行踪便被人报到了周双白的跟前,那幽深的眸底微微一动,像是没想到她真打算就这么走了似的,抚了抚手中影卫前几日由京中传来的密信,太子轸那处似乎已经愈发坐不住了,而甯儿的身世恐怕不待多时便可见分晓。 沉思片刻,派人唤来了伤已大愈的严虎,低头与其交代了一番。 而梁淑甯这头,他们三个出城出得晚,没走出几步天便要黑透了,这轿上还坐着自家大姑娘,虽现下扮作男装,可毕竟姑娘家身娇体贵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早早地便歇马投宿下来。 说来也怪,他们三人投宿的这家客栈瞧着窗明几净,客房里收拾得也亮堂,只是偌大的一家店,到了晚上居然只他们一行入宿,周遭安静得教人忍不住心里发毛。门房已上了闩,认秋正俯着身子给梁淑甯铺床,看着烛台上闪动的火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所幸焦大哥的那间房就守在隔壁,焦大哥打小就走南闯北的,有什么风吹草动定比谁都警觉,认秋清了清嗓子,“姑娘,时候不早,该歇下了。” 梁淑甯摇了摇头,心中惴惴正想着到底是哪里不对,这家店他们来时也曾路过,并未见到什么异样,可今日从他们三人踏入这家客栈以来,总觉得暗处有什么人在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夜猫细眯着的瞳孔闪着幽碧色的光。 “认秋,方才来送水的小二,你可觉得他有些不对?”梁淑甯轻声问。 认秋被自家姑娘这么一问,心也骤然提到嗓子眼来,可她不敢往旁处深想,只宽慰梁淑甯怕是多虑了,“说不出什么不对,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瞧着还挺精神的呢。”总之不大像是山匪流寇之类的。 “是干净,可就太干净了,”梁淑甯两条淡眉微微蹙了起来,“一个跑堂的小二,袖口无油垢,身上也没半点油烟味,这真的对吗?”事情开始越想越不对了。 认秋被这么一点,顿时也坐不住了,下意识想开窗往外头瞧瞧,却被梁淑甯制止,道,“通知焦大,咱们先想法子脱身罢!” 他们先前为了以防万一定好的暗号,挨在一处的客房,若是在墙板上连敲三下,便是情况有异走为上策,那焦大祖上曾护过镖也不是个吃素的,听见隔壁的暗号,便偷偷从房内翻了下来,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以至于,该一副山匪装扮的严虎上场的时候,等他气势汹汹去叩开那客房的门,才发觉褥子都没抖开,人倒全给溜了,“大意了,想这周大人的妹子也非普通女子,速带两路人马随我后山包抄!” - 梁淑甯他们一共三人,六条腿哪里能跑得过身后追来的快马,更何况逃出来时,梁淑甯怕高跳下来时腰上不小心擦伤了,本就跑不快,这没一会儿功夫便被截住了去路,只是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那些“匪徒”偏将焦大给放跑了去。当她两人被蒙上眼捆了手脚的时候,认秋忍不住吓得哭了出来,“姑娘,这些土匪只捉女的,该不会要押上山做压寨夫人吧!” 想那焦大现下逃去了最近的县衙,必会先去报官,不多时便会带人来搭救,梁淑甯只能先这么安慰认秋。 只是没成想这救兵来得这样快,她们两人在马车里蒙着眼睛瞧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听着兵戈相接声,没一会儿功夫,一方就打赢了另一方,只听马车外一道男声,“末将孟清奉周大人之命救驾来迟,还望梁姑娘恕罪。” 一听是周双白来搭救姑娘,认秋才止住了哭声,梁淑甯也终松了一口气,这折腾了大半夜,所幸得了救,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这大概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他上次说得决绝,若是再遇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梁淑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这会儿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已如此小心谨慎竟仍是躲不过,反倒次次都能径直撞到他手里去?只道是什么剪不断的孽缘。 而她不知道的是,除去了一身装扮的严虎此时却低声下气跟孟清求情,“方才梁姑娘可能慌乱间受了伤,只怕周大人降罪,到时还恳请大人为小的求情哪。” 孟清哼了一声,“先前徐庆那王八犊子对你下了死手,你严虎可是一声没吭,如今怎倒孬了?” 严虎面露死色,任他都能瞧出来这姑娘是周大人身上的逆鳞,此番弄砸了回去恐怕只能自求多福了…… 梁淑甯与认秋二人则坐着软轿,由一众将士护送着,又沿原路返回了刚离脚的潜州,直直往周双白所在的大营去了。 第五十九章 秋末的夜色墨黑, 化不开似的,梁淑甯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焰,觉得这一晚过得简直比之前两辈子还要离奇,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送进周双白的大营里, 现下认秋也被安排到别处歇息,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帐里。 紧张。她身上仍套着先前扮作药童的男装,因之前忙着逃命, 衣裳后腰蹭破了一道口子,摆子也染上了污泥,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方才被山匪穷追不舍她没有精力去害怕, 可现下独自一人坐在这,稍稍放缓的神经告诉她, 周双白随时都会从那扇小门后推门进来, 到时候她该怎么跟他说, 为什么好端端地不老实呆在扬州, 反而出现在这? 以周双白一向的巧舌如簧, 她辩不过他, 如今落在他手心里,搓圆捏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梁淑甯稍拢了拢衣裳坐直, 只想让自己显得更镇定些。 不多一会儿,那扇门吱呀地一声便被推开了。 营帐外的火把攒起来划亮了半个夜空,那人是背着光走进帐内, 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梁淑甯却不消看清也知道,周双白此时的脸色不会太好, 他向来是这样,心里若愈是生气周身就愈是温和,却愈发教她觉得受蹉磨。一紧张,梁淑甯起身稍稍侧开立着,有些不敢面对直直走来的人,“哥哥,我……”总觉得该先开口说些什么,以缓和帐内胶着的气氛。 梁淑甯的动作牵动了腰部的伤口,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非在这会儿不争气地疼起来,周双白却已悄悄走近了身,开口道,“可是伤到了?”他的语气尚温和,甚至能算得上轻柔。 梁淑甯心里庆幸他没直接发难于她,连忙摆了摆手,可惜她向来受不住疼,忍不住咬紧了贝齿,有些含含混混地,“没有没有,只不小心蹭了一下,并无大碍的。” 周双白却眼尖得很,瞧见她腰后的衣裳竟隐隐渗出血点来,脸色登时微凛,“让我看看,姑娘家肌肤娇贵,若是落了疤痕怎么办?”这个严虎做事着实莽撞,该罚。 语罢,周双白从怀里掏出一枚瓷瓶,作势要为梁淑甯处理伤口,想这军中都是爷们儿,上药这种事自然还是他这做哥哥的亲自来,才更妥当。他的手已经抚上梁淑甯的肩头,将她转背过身来正欲看清她伤得如何,靠得近些闻到她身上的一股药香,想必是这些天一直呆在药局沾染上的,周双白忍不住深深呷了一口,一颗心也稍稍松缓下来。 梁淑甯的心却松不下来,连忙推拒着,“这使不得,还是唤认秋来替我处理罢。”这伤的又不是手肘或胳膊,女子的腰哪里是随便能教人看的?周双白这样聪明的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那丫头被吓昏了,正歇着呢。”周双白语气淡淡地,话里的意思是,除了他你梁淑甯再没旁人可选。 他的手已经环上了她,作势要解开那腰间的系带,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梁淑甯还没反应,腰带便应声而落,掉在了脚面上。 男式的外袍此时松松垮垮地罩在女子的身上,别有一番滋味,周双白不敢扯动到伤口便将手扶在她腰上两寸的位置,将她轻轻摁在榻上。 梁淑甯小脸一白,肩头往后缩了一下,还在负隅顽抗,“别,我方才瞧见帐里有铜镜,还是我对照着自己来罢!”她一紧张挣扎着坐起身来,没想着伤口扯得更疼了,浑身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两人挨在榻沿上坐着,周双白背着烛光,周身的阴影兜头罩下来,看她嘴硬着自讨苦吃的模样,语气冷得恨不能刮下霜来,“甯儿在跟我犟什么?” 他生气了,却强忍着不肯发作。 两只大手缓缓拢上她孱弱的肩头,声音又轻又缓,开口却是质问,“甯儿身上哪处是我没见过的?”乍一听竟有种床第间调笑的错觉。 梁淑甯听了心里顿了一下,倏尔抬起头来,很惊恐地反问他,“哥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帐里明明正烧着炉子,却教她周身发冷,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还在跟他装傻?周双白的眉头眼梢没入一片阴影,只能瞧见他斧凿一般的鼻梁挺直,刀锋似的唇边扯出一丝诮意,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锁骨,“甯儿的颈窝里有一颗相思痣,”再到她的腰间,“这儿,有一块菱形的红记,”又滑向她的大腿稍内侧,“至于这里……” 他的声音软得像团柔白的棉絮,搔得梁淑甯耳根子发痒,羞赧得脑袋都发晕,她提起气力抬手去捂他的嘴,不许他再浑说下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遇上这样的无赖,她又想哭了。 她一味知道躲藏,可他偏今日很得空,与其一通说清了也不是坏事,“我说什么甯儿真的不懂吗?”周双白靠过去把她揽到怀里,姑娘全身都忍不住绷紧了,“自那次落水后,不久你发了高烧,昏迷中嘴里叫的偏是檀郎,从前甯儿最喜欢那样唤?轻.?吻?恋?.芯?我,也忘了吗?” 梁淑甯脑子里轰然一声,嗫嚅着解释,“那些都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檀郎本就是对心爱男子的称谓,凭什么断定唤的就是你?未免太顾影自怜了些。 周双白听了只是莞尔,“那上次赠给倪若与你表哥大婚的绣屏呢?那上面甯儿亲绣的数十株牡丹,每一株偏偏只有八蕊。” 梁淑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从他怀里往外挣开些,“那是我手艺不精,一时记错了……”其实先前她知道两人心里都有数,大家都不揭破,含含糊糊混过去便是,也不必当面挑明了反倒难堪,可今晚的周双白像是着了魇似的,非得步步紧逼着她,把这些事摊在台面上说个通透,教梁淑甯如何能招架得了。 周双白唇边的笑意更浓,“好,好,都依你说的,可这荀半山呢,扬州城里都鲜少人知道他的名号,偏你领着焦大去却能寻着,偏你也知道他嗜酒如命,两坛子青梅酒便请动他出山?” 他的语气愈说愈急,滚烫的鼻息喷撒在她的侧脸上,惹得梁淑甯的心砰砰直敲,在她无力承受之时又倏尔转为低声哄诱,“梁淑甯,你自己说,在你身上怎么就这么多偏偏呢?” 梁淑甯被他几次三番堵得哑口无言,再多的狡辩这会儿仿佛都哽在喉咙里,说也说不出了,只是没想到他将她看得这样透彻,看透得又那样的早,偏还忍着性儿陪她假装到现在,如今又偏要面对面一一挑破了让她下不来台,梁淑甯也很想斥骂他周双白怎么偏偏能恶劣成这样呢? 周双白不给她太多时间去反应,一双深潭似的眸子凝望着她,声音却软得不可思议,“你人来了潜州却刻意避着我,今晚的事若不是有人报信,我现在都被闷在鼓里,若是派去的人迟了一步怎么半?明明活过两世的人,如何行事还像个孩子?”好似天底下最委屈的那个人,是他周双白。 梁淑甯向来吃软不吃硬,被他温言软语这么训了几句,揪紧的心一下子掉下来,整个人都开始后怕了,不是她想哭,只是眸底的泪珠不听话自己往下掉,她怕都怕死了,可周双白还不依不饶地数落她,他向来少言寡语,怎么说起她来却这样得理不饶人? 梁淑甯攥了攥指尖,鬼迷心窍一般凑近了面前这张俊脸,向着那两片柔软的嘴唇,置了气似的贴了上去,只是触到一瞬便松开了,果然周双白噤了声,竟连一句话都没了,帐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眼前的人羞得简直要把脸埋到臂弯里,周双白平生头一遭感到手足无措,居然是因为被她主动吻了一下,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轻吻,像一缕清风似的好像只是徐徐拂过,又好像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也没人能告诉他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淑甯的一张脸简直红透了,只是不想听他训小孩似的喋喋不休,可现下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也微妙起来,她偷偷抬起脸去看他,烛光下正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受不住他注视下的煎熬,只听得梁淑甯无力嘤咛了一声,“不要凶我了好不好?”这会儿没力气跟他周旋了,她只想把头靠在什么地方,静静地躺一会儿。 看着她闪动晶莹的眸底,周双白克制着喉骨上下缓缓滑动了一个来回,眼角憋得发红,却不得不强忍着替她解围,叹口气道,“我先替你擦药。”语气如故,他握着瓷瓶的手却忍不住轻轻颤起来,胸中亟待纾解的某种情绪渐渐浓烈。 梁淑甯身心疲于应对,只能听话伏卧在榻上,作出一副温驯的雌状,周双白的心简直软成一团春水,她男装的衣摆被轻轻撩起,露出一截玉白的后腰来,灼得周双白满目猩红。 面对她此刻难得的柔顺,周双白却不得不为难自己,将目光聚焦在她擦伤的患处,两道红红的伤痕所幸不算深,只是皮外伤,拿着签子给她上药的手格外轻柔。看着灯光下她暖意融融的侧脸,像是怕疼似的将两颗贝齿轻轻叩在下唇咬住,小扇般的羽睫微微抖动着。周双白开口问她疼不疼,榻上伏卧的人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此情此景竟让他不敢多看,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要沸腾起来,简直比受刑还要难捱。 正当这时,门外却很不识趣地传来一阵通传,周双白如今撂不下她,只教那人站在门外说便是,那人本还有些犹豫,听周大人允了也就放心直接大胆地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用帐内人能听到的声量通报,“小的替严下士传话,他说今晚行动是他策划不周,惊吓到梁姑娘致其不小心受伤,人现正在营外跪着领罚呢。” 梁淑甯本就警觉,早就将耳朵竖起来,将这通传里的几个词听得尤为真切,行动、策划、惊吓,再蠢的人这会儿也能稍微觉意过什么来。 再看周双白的目光淬了寒意,咬着牙一字一句朝外面交代,“教他自行去领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那人听了这忍不住缩了一脖子,感慨严下士这回可真是老虎嘴里拔牙自身难保了,正要下去传话呢,又听帐内周大人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又抱着拳低头回道,“回大人,下官赵广。” “赵广,十军棍。” “遵命……啊?大人饶命!” 等那赵广也被人拉下去陪着严虎一齐受罚,帐外一阵吵闹声渐偃,周双白对上梁淑甯那双重新带上防备的眼神,略有试探地唤了一句,“甯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5 04:43:07~2020-04-20 11:2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亮 5瓶;āìè 2瓶;86529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亲眼瞧着这位高权重的周尚书被赶出营帐的那一刻, 帐外众人恨不得将眼睛耳朵一径关上,隐约还听到方才帐内的姑娘骂周大人是“混、蛋”,众人速即背过身去装死, 不敢去看周双白此时面上的神情, 毕竟那严下士跟赵广血淋淋的例子还摆在那,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梁淑甯想着在潜州军中已有三日,周双白每日都来瞧她, 看样子待养好了伤便要带她一同回京去,可她有所不知的是,那潜州府外, 有个人已经焦急等了她许久了。 覃啸阳是半月前由关外回到京中, 头一个想见的人便是梁淑甯,一身戎装未褪打马往梁府去, 抬眼却瞧着一个描金的“周”字, 再一问才知道梁家变故, 他的淑甯妹妹也早早回扬州老家去了。这些年在外头, 覃啸阳没白长了武艺, 也多少添了点心眼, 跟兄长打听之下得知那周双白人正在潜州军中,所幸离淑甯远远的, 他才稍稍有些放心。原打算等圣上点兵大典后, 往扬州去上一趟,与她见面,此时却好巧不巧出了一件大事。 宫中传闻说当年长公主曾与首辅秦拱有过一个女儿, 闺名唤做安宁,因先帝素来忌惮秦相,得知此事龙颜大怒, 长公主之女也因此流落民间。现如今秦相身故多年,当今圣上与长公主是一母同胞,为了长姐心结多年来从未间断着寻过这位安宁郡主的下落。没想着十六年后,也就是前些日子,由太子亲自奏明安宁郡主如今所在。覃啸阳将眼睛揉了又揉,才确信没有看错,那封密诏上安宁郡主竟与淑甯妹妹同名,再往下通读,郡主如今随梁家祖母迁居于扬州,转念一想,这说的不正是梁淑甯本人? 大惊之余,覃啸阳更添了几分欣喜,说起来他们覃家是淑甯的生父秦拱一手扶持起来,可以说整个覃家军都曾为秦相爷效力,也正是因为这点先帝才会忧心秦拱功高盖主心怀不轨,秦相爷走后覃家乃至整个覃家军都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直到圣上即位启用后才逐渐好转。原本以为秦相并无后人,可如今没想到他的淑甯居然是秦相的亲生女儿,不仅仅是覃啸阳,整个覃家军上下对这个消息都感到振奋,昔日秦相的恩情犹在,只可惜这位郡主是女儿身,不能投军从戎,却也不妨碍整个覃家军誓死拥护郡主一生安然的决心。 覃啸阳心下激动万分,当即请愿奉诏往扬州迎回安宁郡主,他已经迫不及待与梁淑甯见面了。只可惜到了扬州发觉竟跑了空,淑甯妹妹半月前已离了扬州往潜州去了,覃啸阳顿觉不妙,一则那潜州地界上满布何幽手下的兵,二则那可恶至极的周双白此时正在潜州。 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潜州边境,却在临近县衙内遇上梁府车夫投案,说自家的大姑娘在城郊遇着流寇,被人劫走了。覃啸阳心下大乱,所幸不多时由潜州军中传来消息,安宁郡主恰被周御史所救,只是人受到些许惊吓正在军中将养,不宜立即上路归京。覃家军与幽王部下素来不和,贸然进城恐引起纷乱,可怜覃啸阳怀里揣着密诏,却不得不被生生挡在了潜州城外,想着自己一路追着淑甯妹妹而来,却接二连三跑空,每一次偏偏都迟上那么一步。 说什么在潜州城外遇到流寇?蒙人!这潜州城自古重兵把守,城外哪里来这样胆大包天的流寇?况且那周双白的影卫也暗自守在城外,将这潜州城严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率的覃家军都不得不驻守在城外十里开外的地界,只怕根本不是什么流寇,而是那阴险狡诈的周双白自导自演的戏码罢了! 覃啸阳恨得直矬起后槽牙来,总之这一次,对于淑甯,他绝对不会再轻易放手。 因这突发的变故,迎回郡主的亲军入不了城,便先派了特使先行一步往军中宣诏,此事一出自然一片哗然,既然宣了诏自然就没有教圣上久等的道理,想必这位安宁郡主大抵不出两日便要动身归京。 与她一同上路的,自然还有这位周尚书,孟清心里明镜儿似的,幽王如今在京中说好听的是休养说不好听便是软禁,前些日子墙倒众人推,何幽得罪过的言官们瞅准了时机群起而攻之,想必幽王早就失了圣眷,而他们潜州的驻军日后势必易主,所幸之前疫病之事有周双白在此坐镇,并未酿出大祸。孟清算是看得明明白白,日后跟着这位周尚书才是上上之策,平息了疫病不说,现在人家又亲手“救”回流落民间的安宁郡主,归京后直上青云简直是指日可待,现下守着这么一尊大佛在跟前,不好好巴结巴结怎么能行? 孟清是个粗人,可心里弯弯绕绕也不少,若不然也不能而立之年坐上这么个位置,他一早瞧准了周尚书对他那位如今贵为郡主的“妹妹”恐怕动机不良纯,这郡主未归京受封那就还不能算真格的,若是回了京小姑娘翻脸不认人了,可怜这周大人到那时上哪诉苦去,孟清觉得在男女之事上,该主动的时候还是要果断一些。 临行前日,孟清特举宴为周双白饯行,好好巴结巴结这位未来的权臣,富贵险中求,孟清不敢说能实打实猜中周双白心中所想,但是往那酒杯里稍微放点“强身健体”的东西,总也不算逾矩,只怕事后周双白还得登门拜谢呢,孟清蔫儿坏地想。 酒过三巡,孟清差人糊里糊涂地将周大人往那位小郡主帐里一送,屁颠颠地带着人躲着看好戏去了,想这周双白处处好,怎么对待起想要的女人能这么窝囊,自打这姑娘来的那日,便将自己住的帐子滕出来给姑娘住,委屈自个儿挤在透风的小帐篷,爷们儿宠个女人宠得自个儿这么没脸的,孟清也算是头一回开眼了。 今晚上周尚书若不一振雄风,怎么对得起他悉心珍藏的那根黄毛花鹿茸,一整根都咬牙泡了酒,孟清这心里一想到就疼得直滴血。 正欲偷听壁脚的孟清没想着,还没挨到梁淑甯那顶帐子跟前,便被人“请”了回去,他深深喟了口气,把个姑娘如珠似宝的护成这样,至于么,丢人。 - 帐内的梁淑甯不知道之前发生的诸多事,她此刻很想见一见那位远在京中贵为长公主的生母,眼下也很想见着周双白,好好问问这诏书前后的来龙去脉。想起今日宣诏时,周双白在旁紧紧扶着她的手,莫名让她心安,他后来又给她看了冯家人的供词,当年襁褓之中刻了安宁字样的长命锁和腰间的红记都无疑证实了她的真实身世,可她还是搞不懂,前世到死都没有揭露的身世,为何偏在这会儿水落石出了? 这军中帐子算不得大,认秋一直歇在隔壁的小帐里,知道自家姑娘一跃成了安宁郡主激动得好几天没合眼了,如今困劲积山倒海地涌上来,睡得要多沉有多沉。 梁淑甯听着门口的响动,阖衣坐起来,在这军中她一直睡不踏实,抬头瞧见是周双白进来,却又莫名安了心,“我正想找你……” 她的话教周双白心间一动,“找我做什么?”宴上饮得虽然不多,语气忍不住带了腔鼻音,这帐子里炉火烧得真旺,周双白热得慌,脱了外袍随手扔在矮几上,这帐子顶不高,地上铺的是皮毛用的是蒲团矮几,周双白这一连串动作在她面前显得很家常似的。 梁淑甯跟他不一样,坐起来先把衣裳拢好,所幸方才她还倚在条案上看那份证词,头发还没来得及拆,用手抿了两下,整个人看着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 看在周双白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梁淑甯身上披的衣裙是他在城里亲自采办的,她生得白,脸蛋、肩颈、手腕无一处不是白得泼乳一般,穿红得最合时宜,茜素红的交领袄裙带了一圈白狐风毛,衬得她像一枝晚开的玉梨,暗夜里细细地透出幽香来。他忍不住想象那虚掩的外披下面是什么景致,他知道她的,睡觉时很习惯穿得单薄。 周双白揉了揉眉心,像是被什么迷了眼熏了心一样,他没什么心力听她问话,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她两片樱瓣开开合合,认真问他,“既这证词是外祖家上报的,那为何前世从不曾听他们说起过?”想着外祖母跟小舅舅们都是很疼她的,没理由瞒着她的真实身世,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梁淑甯恬静的眉眼带着问询看向周双白,靠她自己怕是想不通了。 “这事鲜少有人知道,恐怕甯儿的外祖跟舅舅们都蒙在鼓里,”周双白于蒲团上坐下来,觉得喉骨发痒,忍不住清了清才答她,声音显得有些干哑,“安宁郡主问话连口水也不肯赏给微臣吗?”他还有心跟她打趣,只不过不知道方才孟清他们喝的是什么酒,这会儿无端端地觉得渴燥起来。 梁淑甯啊地应了一声,起身去给他倒水,可恨他又出言讽刺她是郡主,还自称微臣,从古至今可瞧见过郡主亲自奉茶的,可她目下有求于他,自然是要同他客气些的。这帐里细细铺了一层毛毯,梁淑甯习惯了赤脚踩在上头,又软又暖,下来才发觉自己没穿鞋子,好在裙摆算长能稍稍掩住。 周双白瞧着她细挑挑的腰身欠着正给他倒茶,透过光才发觉姑娘近来怎么又瘦了,让他忍不住想去验证那腰身是不是真的不盈一握,又低头看她隐约可现的天足,白得灼眼白得心慌。梁淑甯不知道那人怀着什么奇怪的心思,诚诚恳恳地双手奉茶给他,这军中比不得外头,用的都是铜壶,这帐里杯子拢共也只有一个,只怕他不要嫌弃是她用过的才是,方才都已经涮净的。 非但不嫌弃,周双白就着她的手去喝,铜杯里头是军中特有的苏台茄,马奶混着茶砖煮成的,微微的咸,温度也刚好,他低头啜了一口,眼睛却直直地瞧着梁淑甯,眸底闪烁着微光。 梁淑甯被看得手抖了抖,杯子径直被他接过去放在矮几上,紧接着就一把捞着她摁在大腿上坐下,她不依挣扎着要起来,周双白却抵在他颈窝里哼哼,“郡主不想听微臣说了?” 梁淑甯不敢动了,周双白却愈发放肆起来,让她屈膝卧在他怀里,大手有意无意地挨了挨她赤着的脚,又接着开口,“这事恐怕只有你那位姓秦的舅母知晓。” “秦氏?”梁淑甯有些讶然,那位大舅母向来对她不喜,这样的时候为何肯将她的身世说出来呢? “她姓秦,你本也姓秦,她其实算是秦相爷的远房表亲只是数十年未有过来往,当年你父亲的亲信极可能将你托付于她收养,”周双白将下巴抵在梁淑甯的额头上,轻轻摩挲,“她将你送与数年不孕的冯若景,谎称你是远房亲戚之女,冯若景将你带回梁府抚养成人。”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周双白叹了口气,“覃家五虎前些日子归京,太子轸急于拉拢人心,若由他亲自寻回秦相爷失落民间的明珠,便可获覃家军助力,而你表哥冯云榉如今是太子轸的左膀右臂,秦氏选择将你的身世全盘托出,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你表哥仕途铺路罢了。” 梁淑甯听后了然大悟,没想到这里面还牵扯到前朝之事,只是再想到回京后自己所要面对的那些,恐怕会是比前世更凶险百倍的境遇,不禁往周双白怀里缩了缩,她有点害怕。 周双白感到怀中人的不安,她挪动一分他的身子就忍不住绷一下,“甯儿别怕,这一世与前世纵然不尽相同,只是有一样总归不会变的。”这句话真不知是安抚她还是安抚躁动的自己。 “哪一样?”梁淑甯直起身子问他。 周双白正视着她的一双清眸,唇边微微勾出一丝笑意,“梁淑甯是周双白的妻子。” 静默半晌,梁淑甯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出来,“周大人说的什么胡话,我若真做了郡主,嫁给谁得是我自己决定才是。”若她不想嫁,谁也逼了不她,纵是他周双白也不行。 周双白听她这么没良心也有些恼了,自控多时的身下某一处也蹭地被她撩起一束邪火来,大手将人掐在怀里,声音哑得不行,“微臣从流寇手里‘救’了郡主,可是您的救命恩人,回京微臣就去求圣上赐婚,到时郡主还能抗旨不成?” 人如何能这样无耻。梁淑甯扑腾起来,用脚去踢他,却被他大手制住,赤足被他握在手里把玩,眼见着周双白眼底挑起一簇碧幽幽的火光,她心下大骇,想逃却迟了。 周双白的胸膛压了下来,两人滚落在毛毯上,两只手被他摁住拉至头顶,整个上半身下意识弓着向前,自投罗网似的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在一处,腿上隐约杵了个什么物件,烫得她发怵,梁淑甯羞得全身泛红不敢去想了,只能颤巍巍地抬眼看他…… 此时的周双白眼角发红,撑起半个身子俯视身下的人,他朝思暮想的人,簌簌轻颤的人,“甯儿的腰伤医好了没?”亏他还有闲心思关心她腰上的伤。 梁淑甯声音都哆嗦起来,抢着答他,“医好了、医好了,你…那瓶药很有些成效。” 周双白埋头抵在她的额上,四目相对,“…那是时候换郡主替微臣医一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0 11:20:05~2020-04-21 14:5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MA璐璐 23瓶;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梁淑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前世两人该做的事一样儿没落下过,可像现下这样的场面她却是第一次见识,两人毫无规矩地在地上滚成了一堆, 更何况灯苗还绰绰地扭动着, 恰好照见周双白那张憋红的俊脸,那人恶意地朝下顶了她一下,梁淑甯又惊又赧地讲不出话来, 只能略略张口,“你……你放肆!” 看身下的人无力地挣扎起来,开口却很是嘴硬, 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叱他, 周双白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笑话儿似的,强忍着心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潮, “这还没归京, 就想着拿郡主的身份来压我?安宁郡主真是好大的威仪。”此时, 细密的汗珠欺上了他的眉头, 像一排闪烁的琉璃珠儿, 周双白心里生疑, 究竟是哪不对,这通身上下快要绷不住似的, 果真是忍得太久, 挨得稍近一近就扑山倒海地吃不住了? 梁淑甯被他这么颠倒黑白地一揶揄,从耳根往下都红透了,她摇头, “我没有!” 周双白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棉絮一般搔着她的耳根,长指叩在她细白的腕子上, 好似一副月牙形的手镣,“白日里微臣敬您重您,如今瞧着微臣受苦您就翻脸不认人了是不是?” “周双白,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别…这样待我成不成?”梁淑甯可怜巴巴地,齿关直打哆嗦。 “不成了,我如今浑身疼得厉害。”一双俊眉拧起,面上显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梁淑甯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只担心他是不是真病了,如若不然哪能额角沁出那样多的汗来,上头荫蓝的青筋正微微跳动着,“不如叫军医瞧瞧?有病就得医,倒是哪一处疼?”一张小脸诚恳得很,眸底的雾气也渐渐散开,认真同他问话。 她问他是哪一处疼,周双白脸上又可耻又可恶地泛起了红云,凑在她耳旁轻声道,“藏在衣服里,你看不见的那处。” 梁淑甯听完,气得发起抖来,“周双白你……你真无耻。”真不知道,上辈子的谦谦君子究竟是她眼瞎识人不清,还是他的演技着实太过高超毫无破绽,梁淑甯如今被气得只能前后起伏微微喘着气,一时简直想不出什么词儿来骂他好。 她不动还好,他尚且能强忍自控着,可她偏偏微喘着,两团软雪直脱脱往他怀里拱,耳边尽是她的气息,调和着那股甜梨香,蜿蜒出一道刺啦刺啦的火光在血管里乱冲乱撞,她可真知道怎么调理他。 “甯儿,亲我一下就松开你,”周双白艰难地开口,再不松手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疯成什么样来,“就跟上回一样。”她主动贴上他的唇瓣,蜻蜓点水似的那一回,可这次他必须得守信遵约,亲一下就得松开,他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能食言。 现下被他死死掐在怀里,长腿抵在她膝盖两侧,连动弹一下都艰难,梁淑甯觉着自己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就算有八十一般变化也难逃出生天去,她眼角微敛,顿然想到了什么,下一瞬伸出玉指去捧周双白的脸,在他微微惊愕的眼神中将唇瓣贴了上去。 那吻像一绺冰泉灌进周双白焦渴的内心,她却并不急着离开,辗转在他的唇峰唇角,描绘起那菱角似的弧线来,不带一丝情、欲,宛若一掬清溪悠悠拂动,周双白的呼吸逐渐随之平复下来,仿佛全身心享受着唇上的轻挲,像一个苦行多年的旅人落入了柔情的绿洲,就快要醉死过去…… 梁淑甯撩开眼帘将他的迷醉瞧在眼里,趁着他微微闔下羽睫,无意识间已昏昏懵懵地松开对她的桎梏,等的就是这样的一刻,梁淑甯几乎使了全力,一把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人,翻身坐了起来。 她却低估了周双白的机警,这样的男人从沉迷中转醒也仅仅一瞬,他清明大半的眼底泄出一丝光亮,像夜猫一般精敏,大掌反手捉住她的腕子,扣紧,梁淑甯本就未稳的身子被他用力这么一带,又直直坐了下去。 不偏不倚,坐下去的那一瞬,周双白忍不住闷哼出声,双眸倏然泛起些点点猩红。 扞格不入的强弩恰遇上绕指柔情,梁淑甯怎能不知道此刻被自己坐在身下的是什么,隔着衣料氲出的热气已经哄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正屈膝要走,周双白的大掌却扣上她腰侧,“甯儿,别动,我快死了。” 可……可眼下怎么处?梁淑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羞得快昏过去,周双白的眼神偏还灼灼地望着她,梁淑甯没他那么不要脸,抬手捂住了低垂的脸,隔绝与他不怀好意的视线,她心里太委屈了,做了郡主也逃不出他周双白的手心,不如窝囊死算了。 她想起身,周双白偏不教她如意,两个人都不大好受,好像她坐着的那处下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若没她挡着,放出来定要害人命似的。周双白比她还不好过,研磨得他心尖发颤,今日可太过邪门,教周双白对多年来引以为傲的自控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甯儿,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两人此时一上一下彻底颠了个个儿,周双白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口问她。 “……你无耻?”梁淑甯满脑子就剩这么一句了,方才骂他也没顶用,没成想他现在反过来主动讨她的骂。 “不是这句,”周双白微微摇头,认真纠正她道,“甯儿方才说,有病就得医。” 梁淑甯心里简直想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合着他也知道自己有病,“是,有病就得医。”梁淑甯附和了一声,心里的意思是骂他,病得不轻。 周双白一听却像是来了精神似的,抱着她坐起来,两人仍挨着一处,他眼底发亮,“甯儿素来菩萨心肠,定能妙手回春。”语气戚戚地,像是哀求似的。 妙手回春?梁淑甯不知道周双白如今在鬼扯些什么,疑惑地瞧着眼前的人,按着她的手往他襟边去,他明显的喉骨上下滑动起来,手蹭着那光滑的衣料,周双白急不可耐似的攥着她的手往下溜去。 轰——梁淑甯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此刻转为一片空白,她倏然明白过来他方才说的“妙手回春”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会,你放开,我要叫人了。”梁淑甯偏过头,想将手从他掌心扯回来。。 梁淑甯往后退一寸,他就进一尺,嘴里低声哄诱着她,“现在教我放开,可能吗?甯儿不会,我教你罢。”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像小时候教她习字时那样,只是现下竟是教她做这种龌蹉之事。 周双白思来想去,救命的法子目下只那么一个了,对甯儿的爱早已深入骨血,前世虽是夫妻他却不能恣意轻怠了她,回京他就打算向圣上求旨赐婚,定要重新娶她一回。 周双白迅速解了衣带,将梁淑甯抱到榻上,一把扯下了幔子上的铜钩,素色的幔子散下来,将影影绰绰的烛光笼成一片光晕。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躺着,鼻息相接,她的手仍被攥在他的手里,缓缓往~~摩挲。 周双白的喉咙里忍不住低、吟出声,凑过去一下又一下,轻轻啄着灯下光致致的小脸,“甯儿,这回就帮帮我吧。” 梁淑甯被这人的恬不知耻怔住了,前世他们虽是夫妻,但在这事上周双白一向算很克制,灯一灭,固定的姿势过固定的日子,从没有过逾矩,现下帐内灯火通明,他领着她的手,意欲参观自己那不可言说的一处,他能不要脸可她却不能这么丢了,两个人来回拉扯,互相都不肯让步。 这会儿周双白也真什么也管不了顾不着,只觉得那处的血管都快要炸了,声音忍不住地发紧,“甯儿,你不知道我忍了多久了。”她是真的不知道,三十年?四十年?素了太久,周双白这会儿连自己活了多少年都给忘了。 梁淑甯偏头不肯理他那一套,“周大人一路青云直上权势滔天,有什么可忍的?”周辅丞位高权重神采英拔,只怕他想忍京中那么多花容月貌的贵女们也忍不住,这男人鬼话连篇,她真一个字都不要信了。 周双白眉头的汗顺着颊侧滚落下来,真不能跟她说这些废话,“甯儿不信,就自己摸摸,真干净着呢。” 慌乱中,他圈着她的手套上去的一瞬,激得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遵守交通规则感谢在2020-04-21 14:52:43~2020-04-22 14:5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亮 5瓶;āìè 3瓶;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大帐里的温度愈发热起来, 正要到了某个顶点,烛芯腾腾直跳起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后头伴随着一阵又低又沉的叹息, 此刻的梁淑甯不敢去看他餍足的神情, 只觉得无地自容,直想在地上挖个坑躲起来,一辈子不出来算了。 周双白窸窸窣窣地穿戴起来, 绞了一块湿帕子来给她揩手,梁淑甯悲愤交加地咬了咬唇,那只过分操劳的右手还是止不住地轻颤, 更过分的还有, 褥子面上被他弄上一块明显的斑迹,教她今晚……还怎么睡得下去? 周双白一边给她细细地擦手, 一边也留意到那处, 俊脸一红, 终于有些不大好意思地, “我去唤认秋来, 替甯儿重铺一床褥子罢?” 看周双白起身要出去叫人进来, 梁淑甯忙得伸出指头拽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嗔怪道, “不准去, 旁人看了,教我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那不如,委屈郡主今晚移驾隔壁, 与微臣挤一挤?”周双白又开口提议。 梁淑甯想伸手捶他,奈何这会儿手酸得直抽筋,只又羞又恼地翻下榻, 去铜盆里盥起手来,往手心涂了好些胰子,好像这上头粘染上了什么气息,搓都搓不掉了似的。 往后回头一看,周双白居然正亲自替她铺起褥子来,将那床染了东西的被衾换了下来,毕竟从没做过这些,此时周双白手忙脚乱的笨模样瞧着倒很罕见,折腾半天可终于弄好了。 周双白见他被子都铺好了,梁淑甯的手居然还没洗完,轻轻走过去从后头搂了满怀,激得她浑身一震,“甯儿是不是嫌我了?”他颌首将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语气间竟能听出些许委屈。 梁淑甯无语凝噎,实在没力气跟他一般见识,只能置了气地继续搓洗着手指头。周双白瞧她搓洗得都发红了,赶紧伸手将那柔荑从水里捞了起来,用帕子替她细细拭干,擦净了又捞着她的指头在鼻端嗅了嗅,“真香。”他的甯儿哪都好,就是脸皮比纸还薄,前世两人婚后相处时间不长,在这方面说她仍是个小姑娘也不为过,房中乐趣只能由他日后细细开导,这回手上刚沾了点儿就教她恼成这样,他该怎么同她说,那东西能沾上的地方可还不止这些呢。 他将人儿抱回榻上,掖进被子里掩好,生怕她闪了汗似的,灯下映照着鬓发正乖巧熨帖地贴在额角上,雪白的面颊透出两簇粉润,周双白不敢多看,方才略略纾解一番到底是没能尽兴的,心底日积月累积攒起来的东西,若真再撩起来,后果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周双白贴着她额头印上一吻,看眼前人抖动的羽睫就知道她在装睡,今晚将她一通折腾,周双白心里过意不去,正想着起身教她好生歇息,毕竟动身回京的日程就快到了。 见他要走,梁淑甯却抬手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襟子,姑娘怯生生地睁开眼来,“……周双白,此番归京后会是什么光景?”梁淑甯声音闷闷地,她想了好几天,她期待着见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可同时她心里又没底,不知道京城里等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只要甯儿记着与太子的人保持距离,其余的事,交给我就好。”周双白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语气间满溢出宠溺。 - 等到上路归京的这一日,梁淑甯才明白周双白那日同她说的那句“与太子那边的人保持距离”的话,大致是个什么意思。此次派来迎她回京的人,居然是覃啸阳。 覃啸阳比起小时候来,变化实在是不小,以至于他下马迈着沉稳步伐朝她过来的时候,一晃眼居然有些不大认识了。 覃啸阳老远瞧见梁淑甯,其实心里砰砰直敲,可在军中这几年性子难免沉稳不少,他稳步来到梁淑甯面前立定,一身银白软甲在日光在灼灼逼人,腰身被一枚琉璃兽首银带钩箍得紧峭,一把锃亮的龙泉佩剑横在腰间,剑鞘上的花纹宛若浮起的龙鳞,衬得整个人通身英姿凛凛。长成的小伙子鬓如刀裁,跟小时的半束发大不相同,绾起一个利索的发冠来,不过开口一笑,两颗虎牙冲梁淑甯露了出来,仿佛一下子回到小时候在梁府家学读书的那段时光里。 覃啸阳定定地看着眼前姑娘的脸,她与先前变化倒不算太大,只是身量出落起来,俨然一副窈窕,他自小就没怀疑过,淑甯妹妹长大后定能将京中所有的美人都比下去,只是那张莹洁的小脸,像是春水里洗过似的,粉扑扑地透出一种含苞欲放的明艳来,覃啸阳觉得自己的眼神已无力挪开,贪心不足地看不够了。 二人虽是幼时玩伴,可对于梁淑甯来说,覃啸阳更像个她瞧着长起来的小辈儿,虽然心里知道这小子迟早能混出头来,可看着人这么英挺魁拔地立在跟前儿,她打心里就忍不住地高兴。 覃啸阳没想到两人再见是这样一个情形,可瞧见她抿着一口银牙冲他微笑的模样,脑子就忍不住发起昏来,几年里军中磨练的那些沉稳都烟消云散了似的,一瞬间又变回了之前逗猫遛狗的那个覃家小霸王,“淑甯妹妹。”少年时期那些悠然得趣的回忆一股脑地涌上心间,他真想像以前小时候一样,与她再多挨近些。 只是不知道周双白阴魂一般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用身子隔挡在二人中间,冷冷地乜了覃啸阳一眼,沉声道,“覃中郎谨言慎行,休得对郡主无礼。” 覃啸阳眉毛一跳,心想自己刚随兄长们归京,圣上才封了他光禄勋中郎将,负责皇室近侍宿卫,周双白这厮消息倒是灵通,前后也没几日的功夫,身在潜州却对京中动向了如指掌,“周大人,别来无恙。”覃啸阳依言稍稍屏退,如今也参透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招式,若是先前估计早上前同他拼命了,就是这个周双白,一句话害得他在那苦寒之地熬了三年,若再迟些时日回来,只怕淑甯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所幸现下不算太迟。虽说淑甯妹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两人之间隔了些许差距,作为长公主独女其婚事圣上自然看重,可若他诚心求娶,也不是没有被选中的可能。 周双白没搭他的话,面上仍是一副与你不熟的表情,覃啸阳本来对他就一肚子忿恨,此时执起腰间的佩剑环抱在胸前,这两人间明里暗里好似有火花溅起。 火星子就快溅到孟清鞋面上去了。孟清往旁边咧了咧脚,毕竟年长不少,风月场上打过滚也不是一般的莽夫,看人识物眼神还是毒着呢,面前这俩人没一个是能得罪得起,不过依他看,这覃家小公子火候差得太远了,“覃中郎,还是请郡主他们快上轿吧,这潜州秋天的日头也毒着呢。” 覃啸阳反应过来,淑甯肌肤娇嫩得很,方才刚顾着跟周双白对峙了,他拱手朝梁淑甯恭恭敬敬道了一声,“请郡主上轿,啸阳一路护送郡主返京。” 梁淑甯点头算是对他回礼,正欲擦身行过,却被周双白伸手拈住了袖角,这种彰示占有欲十足的动作在覃啸阳看来刺眼极了,偏周双白还故作出那一副要死不活的冷脸,覃啸阳移上前一步,作势让周双白松开手,自然应该由他亲自扶淑甯上轿才对。 此番情形孟清还是怂了,站干岸好是好,这种争锋拈酸的戏码他最爱看,可也怕周双白的影卫跟覃啸阳带来的侍从真在他营里干起仗来,那不得乱成一锅粥了,他上前一把按住了覃啸阳,和和气气开口,“覃中郎有所不知,前几日郡主险些遇袭,受了惊吓,您也知道咱周大人原是郡主的义兄,妹妹对兄长依赖些,总归人之常情。” 梁淑甯对孟清颠倒是非的能力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哪只眼瞧见自己离不开周双白了?周双白听了,倒很受用地露出一抹浅笑来,“还是甯儿自己选罢,需不需为兄陪护左右呢?”这语气教梁淑甯听来压根不是打商量,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双白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紧了紧手中的衣袖,梁淑甯才为难地抬起头来,“那便,有劳哥哥了。” 终是满意地点点头,周双白扶起梁淑甯的小手,牵着她往轿辇处走去,没忘记回头朝睨了一眼呆滞在原处的覃啸阳,“路途奔波,便辛苦覃中郎屏护左右了。” 覃啸阳眼睁睁瞧着周双白扶着淑甯上轿,认秋则跟在后头,轿帘后依稀还能看见他得逞的嘴脸,那人伸出长指来一把将帘子掖得更紧,覃啸阳瞧无可瞧只能愤然上马,一鞭子噔在马后,这下跟周双白的梁子算是越结越深了。 所幸这轿辇内空间极大,周双白与梁淑甯间隔一矮几对坐,认秋坐在靠外侧为两人斟茶。 周双白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案沿上,颔首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认秋在侧,梁淑甯也不怕他乱来,只开口问,“哥哥在想什么?” 周双白闻声抬起头来,目光稍稍柔和,慢条斯理地答,“我在想,日后要不要留着覃家。” 梁淑甯托着茶盏的手一顿,茶盖敲在杯沿发出一声脆响,“哥哥在与我说笑罢?”可看他的神情又不似作伪,难不成真因为方才覃啸阳言语间得罪了他,周双白可不是个会意气用事的人。 “怎么?难不成甯儿在意那个姓覃的小子?”一对俊眉拧了起来,语气不悦地问道。 “我没有。”梁淑甯急忙撇清,认秋还在旁边,他说这样的话若是让人误会了怎么办。 她心里愈是紧张,这人就愈放肆,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甯儿如今是郡主,名节贵重,切不可与这样不相干的人走得太近,知不知道?” 这人可恶得很,瞧着一身正气听得满口严辞,矮几下面却偷偷伸过来触她的手,拇指缓缓在她手背上轻抚,让人心里忍不住发酥,梁淑甯将手往回拽,被他两指头一扣动弹不得。 那周双白是什么人?云顶之巅一块千年不化的冰岩,可如今还不是拜倒在自家姑娘这一湾春水里,认秋方才眼观鼻鼻观心,这会儿再不知道屏避就太没点做丫鬟的自觉了,“奴婢告退。”说完就默默往轿外挪去了。 梁淑甯刚想叫住认秋,周双白的手又缠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2 14:53:13~2020-04-24 14:2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花开花落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初脸不圆 10瓶;āìè 2瓶;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凡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他总这样就算没教旁人瞧见,可梁淑甯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一想到那天晚上他教她做的事, 耳根就隐隐地发烫, 又抬头看了眼周双白那幅从容自若的神情,气恼从心里往外窜,“你快些松开。”趁他恍神, 梁淑甯把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身子又往外移了移,只想离得周双白愈远愈好。 被她这么一嗔, 周双白面上有些讪讪地, 真不能怪他,自从上回稍尝到点甜头, 一遇上她手脚就听不成使唤, 就想挨着她, 寸步不离了才好。周双白心内瞧不起自己, 偏陷得这样深, 上回还能说是喝鹿茸酒迷住了心窍, 可现在呢,他得给自己寻个理由。 对, 他是被她给气的, 周双白绷直了唇线,开口道,“郡主今日对着覃家那小子倒是笑容不少, 就这么高兴?”看着到他面前那张褪去笑意白瓷似的小脸,再对比起面对着覃啸阳的笑靥如花,周双白心里顿时蜇得慌, 说不上什么滋味。 听他又转而又改口称她为郡主,梁淑甯就知道周双白又开始无缘由地置起气来了,他老人家素来喜怒无常她都习惯了的,却怕一个不小心再牵连了覃啸阳,只能谨慎地应道,“重遇幼时同窗,只是一时激动罢了。” 看她语气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惹恼了他似的,周双白愈发觉得她这是对覃啸阳的维护,心中块垒更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更不消说少时尔尔。”长指端起茶盏,靠在唇沿轻轻吹了一口,语气不佳地哼了一句。 梁淑甯听他嘴这样毒,小声嗫嚅了一句,“太过偏见。”覃啸阳小时候虽顽劣了些,可本性是极为纯良的,这些年在军中更磨练出一身坚毅,更难得是少年脸上无半分阴霾,依旧爽朗如昔。 周双白耳朵尖得很,偏见?他若成心想针对,只怕十个覃啸阳都抵挡不住,不过是看在她的面上才堪堪忍下,光忆起那小子瞧她的眼神,周双白就一阵气闷,眉目间阴鸷浮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郡主教训得极是,可微臣一见郡主情热则健忘,如今开门七事也仅记着柴米油盐酱与茶这几样了。” 梁淑甯听完他这话,心头不禁一跳,没忍住地咳嗽出声,柴米油盐酱与茶,却唯独没了醋。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为着她拈酸泼醋了不成?梁淑甯颊边一红,她可不敢这么以为,眼前人这可是周双白,且是活过两世的老狐狸,哪是一般人能揣度得了的?更不要说她与覃啸阳只是年少情谊,纯粹得再不能够了。 周双白见她垂着头也不说话,不知道她那心思飘到何处去了,到底有没有细细听他的话音,心下毫不犹豫地伸开臂膊将姑娘捞进怀里歪坐,私心想着,以她整天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跟她挑明说清其间利害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梁淑甯没忍住惊呼了一声,随即就自行捂住了嘴,生怕轿辇外头听出什么异样来,她抬起手推搡着周双白的肩头,认秋说不准何时都会进轿侍奉,此时她整颗心都冷不丁悬起来,轻捶了他一把,“快些放开,这是作甚?”红云立时飞上颊侧,嫩藕似的耳垂也晕成一团绯色,她担惊受怕身子根本坐不住。 周双白面上却轻哂,只道,“与郡主挨近些,是教郡主专心,将微臣的忠言听进耳里去。”他咻咻的鼻息喷洒在梁淑甯的耳垂上,激得怀里的人微微颤栗。 她天生怕痒,腰上肩上都是招不得的,可要说最怕痒的地方,还要数这两片耳垂,也不知都周双白是不是心存故意,灼热气息不偏不倚地喷撒于上,教她忍不住扭动着身子去躲,天底下会把人摁在膝头上劝谏的恐怕只有他周双白一人了吧。她开口连不成句,连带着胸中微喘,“你方才说的,我都听着了。”所以,他就不能正常些,赶紧松开她来? “怕郡主没留心听,微臣再说一次也无妨,”周双白凑在她耳旁,声音又低又沉像编钟一般字字敲在她心尖上,“往后不许郡主对旁的男子笑,微臣若是吃味了,可保不准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梁淑甯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灼人的热度,立马动也不敢动了,再把他那股说来就来的邪火招出来,吃亏上当的那个总归是她,只得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直点头,“……记下了。” 周双白这回满意了,在她暖玉似的小脸上轻轻啄了一口,料想着再不松开自己待会儿该受罪了,只能爱不忍释地任由她离了怀抱,想着回京后郡主受封各项章程还要耽搁些时日,再加之那些要扫平的障碍,自行估摸着将她娶回家的时日,心底默默地期待起来。 - 这潜州至京中紧赶慢赶,也得有五六日功夫,这京中一早听到风声,对于这流落民间的安宁郡主,往日识得梁淑甯那起子京中贵女一下子就炸了锅,同她少时亲厚的那几位自然是喜不自胜,尤其是如今已嫁为人妇的倪若,想着自打淑甯回扬州后,两人已许久未见了,没想着再见面甯儿成了传说中的安宁郡主,回想起淑甯自小在梁府里的境遇,颇有一股扬眉吐气之感。同时,倪若心里也稍稍有些埋怨起祖母来,当年家里若能听她一句成全表弟覃啸阳求娶淑甯之心,啸阳也不必失意苦守关外三年,而如今身份悬殊起来,恐怕要做成这门婚事又得另生出许多事端来,可怜她那苦命的表弟哟。 有人翘首以盼,自然就有人暗生龃龉,其中徳胤长公主的养女自然是身份最为尴尬的那一个,在外人看来于长公主膝下尽孝多年又如何,现如今人家正经郡主归来,谁还瞧得上她这本就出身卑贱的养女?不管这京中风言风语传得再怎么难听,杨念面上却岿然不动,想她自小是受皇室礼教培养起来,而那梁淑甯呢,身份再贵重又如何,毕竟是从小宦后宅里长起来,自小又无嫡母在身边教养,论姿容风骨跟她如何能相提并论? 杨念虽有些不屑,可心里也多少不是滋味,自从换了新药后,徳胤这段时日可以说,对她是言听计从,这冷不丁冒出一个亲生女儿来,教她怎么能心安?她只能安慰自己若想成事必先成势,决计不能因一时的失意而败馁,她自始至终的目标都盯紧了高台之上的那尊荣宝座,如今周双白潜州一趟来回,京中风向也随之转变,幽王被褫权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唯一的竞争对手败下阵来,这皇位自然而然会落到太子轸的头上,那么,如何接近太子轸才是目下的重中之重。 只可惜,东宫里太子何轸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他安插在潜州军中徐庆失手,偏偏撞在周双白眼皮底下,所幸徐庆及时自戕并未留下实质性的把柄。可前几日圣上赐了一幅《里仁篇》的手卷,里面有一句“人之过也,各於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圣上心里知道,口上并未挑明,只是将此事归结于他何轸误信谗言佞语,才作出这样的荒唐祸事,可如此的暗示简直比掴在他脸上还难受。也教太子轸彻底知道,周双白之所以不参与各党纷争,因其背后所代表的是皇权,更是圣上摆在朝堂之上迷云诡谲间定盘的星。 心里只恐惹圣上不悦,何轸这几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他无旁的法子,只能唤来门下谋士共商日后对策。而眼前这个赵浚正是他倚重的几人之一,更为关键的是,前些时日潜州投放疫种之事,赵浚当时极力阻止,只可惜他一时糊涂并未将其良言采纳,猪油蒙心听信了那草包纨绔晏子毅的馊主意,现在早已是追悔莫及,心里对这个赵浚则刮目相看起来。 赵浚为人寡言少语,在大小事上从来不多置喙,只是此人深于城府,他的部分主张又过于激进,让何轸一直来畏葸不前,就比如赵浚曾与他一句谏言,“只要圣上在一日,太子便永不能凌驾其上。”这话的言下之意,何轸听了只觉得心惊肉跳,忘不掉却又不敢深想,某些矛盾的想法在他内心深处扎下了根,时常扰得他心绪难宁。 何轸日常感慨身边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么多年来出了独一份的周双白,却被圣上招揽御前,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赵浚,看他能不能想出法子暂解眼下水火之困。 赵浚拱手,依旧一字千钧,“回太子殿下,由长公主府入手或能另辟一番天地。” “这是何意?”何轸忙开口问,见赵浚缄口不言,敛目想着,这安宁郡主不日便会归京,其生父秦拱当年一手成就了如今的覃家军,原本他门下冯云榉娶倪家嫡女,便存有招揽覃家之意,如今秦安宁归来势必会动摇军心,他先前的筹谋恐怕又要有所松动。赵浚说得没错,这位安宁郡主如今成了重中之重,向长公主府中安插人手已迫在眉睫,何轸随即就想到徳胤长公主膝下那位唤做杨念的养女来,或许自己该寻个机会与其搭上联系,也便于日后探听秦安宁的一举一动。 太子轸想透了其中关节,愈发觉得赵浚多谋善断,心头大悦当即赏赐千金。即刻着人去探听杨念近日出府的章程,造一场偶遇即是最好不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4 14:23:44~2020-04-26 00:1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匆匆。 4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长公主多年来身子抱恙, 如今听说爱女复得,这些时日也多少能振作起精神来。杨念这日往净业寺去,对外宣称是祈求佛祖保佑长公主身体康健, 护佑郡主一路顺利返京, 倒是兼得了孝顺友爱之美名。自然背地里也有人讥她,去了佛祖面前大概该为自己拜拜才是,正主一归京, 她这冒牌货还能硬赖在长公主府不成么,想必长公主早晚要将她指婚出去,以杨念向来高不成低不就的性子, 倒教这些看热闹的人生出好奇心来, 想瞧瞧这个装模作样的李鬼最后能落得什么个人家里去。 杨念面上不显,心里却也忍不住发急, 前几日她偶然旁听着长公主与崔女官好像在商议着她的事, 一想到长公主先前属意城郊的那位举人, 她就忍不住攥紧了指头, 她花了不少功夫才好容易将徳胤哄得服帖, 长公主府的中馈也刚刚接手不足月余, 一看亲生女儿回来,就等不及了要把她打发出去?那秀丽的鼻尖轻哼出声, 她杨念的命从来不由天, 与其让她在城郊的庄子上苦熬一辈子,她宁愿铤而走险为自己谋一丝生机。 这不,今日就是个机会, 她偏挑着今日来净业寺上香,是因为着人打听到这日是太子轸生母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何轸都会到寺内为母亲请一柱香。既太子轸这样注重孝道, 在寺中偶遇也如此“有心”的她,她私心里很有把握给太子留一个不坏的第一印象。 可惜这段时日天公不作美,秋雨连绵沉郁,织起一片灰暗的穹顶,雨丝淅沥沥地打在轿帘上,跟着銮铃一步一颠地作着伴,杨念今日悉心妆扮过,一身素白竖领对襟,襟边绣了一株玉兰,像于宣纸上勾勒出一般别致生动,她先前便刻意打听过那位太子殿下的喜好,何轸此人喜静,虽在政事上没有大的才干,却舞得一手笔墨丹青,尤其是善画兰。领上的鎏金珊瑚搭扣衬得她一张净扮的脸,愈发白净俏丽,杨念素手微卷帘,瞧着不远处的净业山,嘴角微微勾起。 到寺内杨念便直接踱进了后园,与守在园内的小沙弥打过了照面,照老例儿给这鼻旁生了颗痦子的小沙弥赏钱,只是这次尤其丰厚着些,那小沙弥偷偷在袖中掂了掂分量,头引得更低给杨念作了一个福,转身下去了。而这雨仍未下净,云蒙蒙不肯断绝,寺内笼得一片薄雾,倒有几分南国梅雨景致的悱恻,挠得人心里也跟着微微痒起来。 以至于何轸抬步出了圣慈殿,便恰好遇上美人湿鞋的这一幕,烟雨濛濛间颇富画意。杨念缓缓抬脸,瞧清男子面孔的那瞬出口小声惊呼了一句,愕着媚眼紧忙颔首拢起足间的系带,在俯身的空当儿露出一截粉颈来。 何轸立在原处顿了一下,身旁的人早被他属意屏退,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瞧这位长公主养女,如今瞧着倒真真是个娇弱美人。外头雨幕未歇,两人只得在同个檐下避雨,何轸向来知礼,不敢唐突了佳人,只得背过身去。心里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刚想着跟她能牵上线,这外出礼佛也能恰好遇上,何轸心里更觉得杨念这条路能走得通畅了。 片刻,待杨念穿戴好了鞋袜,主动走到何轸身后,微微福了身子,柔声道,“民女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冲撞,还望殿下恕罪。”那声音娇得简直要洇出水来,杨念气息逐渐不稳,此时心下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旋即脚下一个不稳,往前跌了一步。 太子轸下意识伸手去扶,两人胳膊挨在一处,杨念整个身子都靠在太子些许瘦弱的肩上,过了片刻,杨念像是堪堪稳住呼吸一般,满脸羞红地将胳膊往回收,两人间这才拉开些距离,何轸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以缓解目下的情形。 檐下的女子含羞低下头,与何轸笑语嫣然,这一幕由始至终尽数在楼上帘内的男子眼中,晏子毅默默转过视线,他的眸底并无半点波澜,想起杨念方才的娇羞情态,觉得熟悉却又陌生,先前两人之间曾比这亲昵百倍,可那张脸对着其他人,笑得也能那样含情,晏子毅的心里甚至感受不到什么挫败,像是很早就料到的一般,他知道她的野心,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将两人间的情谊纳入过未来的考量。 这些他都知道,可直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她终于还是先一步抛下了他,不是么。 只是不消片刻,晏子毅那片花瓣一般丰厚的唇就微微勾起,朝身后那抹隐出的身影缓缓道,“赵先生,请您转告周大人,他的建议我会考虑的。”他抬起头,又恰好瞧见琉璃瓦上自己的倒影,竟好像也是一脸陌生的神情,晏子毅的嘴角笑得更开了。 赵浚只朝晏子毅拱了拱手,没有答话便转身离开,瞧檐下那对男女刚刚谈完,他眼下还得回到何轸身旁去。 - 周双白一行是五日后才到近畿,又在城外宿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入京,为的就是面圣接诏的受封大典。轿子入城门之时,其盛况还是出乎了梁淑甯的预料,她一身华服端坐在装着珠帘的轿辇之上,四周红纱帷帐之上绣点点金蕊梅花,牵头配有四牛,每一尊皆披挂彩幡,牛角缠金丝线。在本朝,只有最尊最贵者出行才有此阵列,水牛的步履缓慢,走起来却稳中有度,带动着辇旁的两只銮铃作金石碰撞之声,铃铃作响。 四九城内万人空巷,虽说是清晨时分,前几日又连绵阴雨,天幕正灰蒙蒙亮,树杈间却隐隐约约漏出一丝金光,照耀在雾气之上升腾起紫色的光辉来,颇显出一种瑞祥吉兆。街旁蓊蓊郁郁的树叶子上滚满了银浆,晨露也散起冷光来,东大街这么多年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围了这样多的百姓。 想上一回,该是前朝秦相爷登科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清贵公子宛若郢中白雪,从街前打马而过。这人群里围观的百姓不乏银发满头的老人,在他们年岁尚轻时曾见过秦相爷的翩翩,又因秦相爷政才卓绝,素来极得民心,如今便没有理由不来瞻仰这秦相的亲生女儿,这位安宁郡主的尊荣风范。 有小儿骑在自家父兄的肩头,伸长了脖子遥遥望去,只见那轿中的人芳龄不过二八,玉面需掩珠帘之后,头戴鎏金礼冠,一身绯色华服更衬得冰肌玉骨,便是看不清相貌,也觉得那颜色不可方物,仙女子一般,连礼车碾过的辙都散出一股典雅馥郁的芬芳,捻土为香也不过如此。 城中女子的关注点则大不相同,她们的注意力不可转移地被这安宁郡主轿辇旁,一白一红两匹骏马上的人,吸引了过去。马背上两位天之骄子,一位是吏部尚书周双白,淡雅如月,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沉眸,湖水一般沁人,另一位则是先前不久才归京的覃家小公子覃啸阳,长眉入鬓,骑在枣红马上身姿垂拔,转动手腕引马的姿态更是引得京中女子侧目。 这么一看,安宁郡主的车队倒像是一列送嫁的喜车,迤逦丈余,只是这轿辇旁一边守着一位貌美郎倌,一头是宋玉另一头则是高长恭,瞧着倒有争斗的隐患,这一刻女子们心里对轿子里的安宁郡主真说不上该是羡慕还是嫉妒了。 京中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瞧得出,此番入主长公主府的安宁郡主,一是皇室身份,二来背后有军中势力,三呢恰巧又是天纵之才周双白的义妹,这三股福祉全数占尽,算起来连当今圣上的帝姬也得不着这份天赐的尊贵来。 轿内的梁淑甯倒没想得那样多,头上身上的礼冠华服压得她不敢大动,只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她偷偷睨了一眼身侧护行的周双白,他目光依旧微微敛着,如往常一般清冷端方,好似骑在白马上的神袛接受万民朝拜,周双白觉察到她投来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勾勒出一丝笑意,正欲作出不经意偏过脸去看她,却被另一侧的覃啸阳给打断了。 “甯儿,东街上福云记那家的馃子咱们小时候最是喜欢,待礼成我差人买些送去长公主府,如何?”覃啸阳两腿夹了夹马肚子,微微倾身同梁淑甯说道,满脸都兴冲冲地。 覃啸阳可不管,街上有多少人往他们这儿瞧,瞧见了更好,反正他与淑甯妹妹本就是自小交好,无论她是不是郡主,他相信淑甯妹妹肯定也能懂他这番心意。 梁淑甯冲覃啸阳点点头,眼前的珠帘微抖了一抖,正要跟他回话,另一头的周双白不悦地轻声指点道,“郡主身份尊贵,理应重仪。” 梁淑甯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坐直了身子,不敢再去跟覃啸阳交头接耳了。覃啸阳在旁撇了撇嘴,这个周双白就是个祸害,三番两次破坏他与淑甯,分明是图谋不轨,愤愤地引了一下缰绳,他座下那匹枣红马像是与主人心意相通似的,哼哼地喘了几口粗气,两个前蹄往前蹶了蹶,以示心中不满。 待梁淑甯接诏受封一系列规程过后,已差不多快要到晌午。梁淑甯与认秋被安置于一处行宫稍作歇整,这皇家规矩颇为繁缛,说来可笑,梁淑甯与徳胤长公主最想的便是能母女亲近,就因隔了这些礼仪规矩,大抵得等到傍晚梁淑甯才能被送回长公主府,与母亲团聚。 她这会儿正坐在殿内,由认秋将她满头的金玉礼冠一一拆除,从前人都说做新嫁娘其实很不易,那一身凤冠霞披穿戴上身与军爷身上的一套轻甲相比差不了多少,而她头上那尊礼冠,比新娘子的凤冠又要重上不少斤两,这才半天时间,梁淑甯只觉得整个头与颈被压得厉害,转筋了似的抽痛。 认秋很得人意地教梁淑甯用些小点垫垫腹,想到今日早膳用得早,方才又是坐车又是跪拜,折腾了小半天腹中早就是堆山倒海的饥火烧肠,嗷嗷待哺了。 认秋端来的食盒里倒是应有尽有,且都是她平素爱吃的,如意酥、扬州方糕、酒酿饼、七色包儿各式各样的,梁淑甯用两根细白的指头撚着月牙形的小饼子往嘴里送,一边忍不住问认秋,“你这些从哪里来的?”竟能这样周全。 认秋手上麻利地正给梁淑甯拆簪卸钗,抿嘴笑着回道,“还不是咱们周大人,提前一天就预备着的。”认秋说完没忘窥了眼女子一怔的神色,自家姑娘与双白哥儿是天生的一双,她自小就能瞧得出来的。 正当这时,听着殿外有脚步声过来,也恰巧得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6 00:19:46~2020-04-29 14:4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leuazur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五章 一双骨节分明玉竹一般的手抚上梁淑甯肩头来, 惊得她连忙回过头,天晓得认秋这鬼丫头何时闻风就溜出殿外去了,又撇下她跟周双白两人, 梁淑甯心中愤懑, 想着下次该敲打敲打这丫头,省得日后忘了谁才是她正经主子。 周双白瞧姑娘一张小脸皱起来,鼓着腮帮子不知在腹诽什么, “郡主,可是微臣哪里侍候的不合宜,惹您不快了?”他平素话少得很, 只有逗弄她的时候才这么不惜字, 两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揉搓,要梁淑甯说句良心话, 这么松快一番于解乏还真有些效用。 可他这几日动不动就唤她郡主, 这两个字由周双白口中说出来, 总觉得是戏谑她似的, 梁淑甯轻轻蹙起一双淡眉, “你就知道笑话我。”他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 好像吃定了她似的,打算就这么拿捏她一辈子么? 周双白心里要知道该喊冤了, 他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生怕摔了, 含在口里怕化了,可瞧她又娇又羞的神情,周双白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捧着梁淑甯的脸细细相看,“郡主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微臣是想让您注意些, 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才是。”这说的是实话,入了皇籍这京中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过来,既接了诏就要将其牢牢记在心里,该摆架子的时候就得摆起来,他的甯儿如今是最最尊荣体面的人儿。 周双白眼尖,瞧出她脸上右眉蹭掉了一块,用虎口轻轻叩住她的白嫩的下颌,另一手执起黛螺为她添妆,更像是临字作画,梁淑甯不知道他何时还有了这副手艺,只是此刻被卡住了下颌缘也不堪大动,被他沉静如水的眼神摄住了一样。 梁淑甯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这郡主的新身份她不甚喜欢,前世当个状元夫人,就够她喝上一壶的了,她散漫惯了的,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能认回生母固然好,可依想到日后那些麻烦事又忍不住喟气,“当郡主看似千尊万贵,可说白了还不是受制于人么。”更受制于皇室典章规程的藩篱之中,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她的生母徳胤长公主不就是个最生动的例子,更可恨的是,她还得额外受制于眼前这个人。 周双白正细细替她描着缺了的眉尾,听到她这么抱怨一下就来了精神,将黛螺一撂下手,伸出两臂抵在她腰间,绰绰约约的笑意浮上唇边,“微臣都握在郡主手心里了,这京中谁能制得住您呢?” 他这话说出来,梁淑甯还真信,前世他辅佐幼主御极,摄政十数年,与之相较,护佑她区区一个安宁郡主简直不堪一提。可他说什么“握在手心里”,又冷不防恼了梁淑甯想起那日的荒唐来,往他胸口搡了一把,恨得牙痒痒,“周尚书真是嘴巧手也巧,这画眉的手艺不知是上辈子在哪位夫人房里学成的,钻研得很呢。”梁淑甯揶揄他,竖着眉毛往铜镜里探看,这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当不得真。 周双白看她吃味,自己也被逗笑了,“臣冤枉,从前都是宫里宫外两头跑,身边除了同僚便是秉笔太监,哪里来的什么夫人?”莫说是描一段眉毛,就是叫他阖上眼把她的面容临在纸上,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的样貌已摹得千百遍,早就深深镌刻心头了。这是他头一回同她说起她走后的那些日子,日复一日灰暗得仿佛没有一丝光亮,偶尔呆呆望着尚衣局的宫人们,春日里着轻纱到冬日再换作裘皮,所幸如今她仍回到自己怀里,周双白感到快乐,手上将她搂得更紧。 梁淑甯不吃他这套,她总还存些孩子脾气,恨恨地呲达他,“那也还有三千佳丽宫女子呢,周大人是摄政元辅,只手遮天的人物,只怕连皇上的生母都得看您脸色行事呢。”梁淑甯想起什么来,好奇地问了一句,“那后来做了太后的是何许人物?” 周双白听了面色一凛,想起她入了长公主府免不了要与那人照面,“说巧不巧,未来太后就是长公主膝下养女,论起来甯儿还得唤她一声姐姐,”他顿了顿,又道,“此人并非什么善女子,甯儿日后遇上该多加防范些。”周双白嘴上交代,心里却想若不是留着杨念还有用处,他也想提前料理了她,免得她在长公主府上兴风作浪。 梁淑甯懵然点了点头,她原以为该是苏玉倩或是其他家世显赫的贵女登上后位,当下只觉得这位长公主养女能在吃人的后宫诞下龙嗣,想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又想开口问什么,只见周双白捡起妆奁里的花瓣口脂用指头点在梁淑甯唇上。 唇瓣被他搔弄得酥酥痒痒,梁淑甯忍不住开口抗议起来,“待会儿可还有什么规程要走,我的脚都快要断了。”当郡主真够辛苦的,单说那围了一圈灰鼠毛的尖头缠枝牡丹宫鞋,底就足有三寸厚,教平常踩惯了莲头鞋的梁淑甯如何消受。 周双白瞧不得她受罪,忍不住心疼起来,“待会儿原是百官贺宴,若甯儿累了,不去便是了。” “这样不大好罢。”梁淑甯有些犯难,虽不会有宫里的人在场,但大约京官都要来点卯,为的就是见一见这失而复得的安宁郡主,向其请安,若她不出现未免显得太过狂妄自傲了些。 周双白自顾捧起她的脚于胸前,小心地搓揉着她的脚踝,折腾一早上有些微微地肿起来,“他们为臣你为君,见与不见有什么妨碍的?”周双白想教她明白的是,郡主代表的是皇家权威,在一定程度上她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梁淑甯一听,“真的?”若是真能歇歇脚,可就太教人快乐了,从一早在辇车上她眼皮就直打架,这会儿若能在榻上躺上一躺,她这么想着就要将脚从周双白怀里抽出来,自行去榻上歇息。 周双白瞧出她的意图,拢着不让她下来,伸手由梁淑甯腋下探过,搂个满怀将她抱到罗汉床上去,“有臣在,哪有劳动郡主的道理?”眼里随即就蓄满了笑意。 梁淑甯这才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他的计,这会儿宁愿去受百官相贺,也不想留在行宫这处了,她身娇体软蹬了蹬腿以作挣扎,“周大人进来这样久,也不怕外头随行的看到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轻.?吻?恋?.芯? “影卫将这院子守得水泄不通,谁人敢来看我和郡主的热闹?”周双白不理她的推拒,他也乏得很,现下只想跟她躺在一处,休憩一会儿。 “那覃啸阳呢?”梁淑甯不甘心地又问,“从方才就没见着人影儿了。” 周双白眉头果不其然地拧了起来,吓得梁淑甯一顿,赶忙抿了抿嘴,生怕把他惹光火了接下来指不定怎么收拾她。“打发回营了。”周双白难得地解释,虽然话语简短,却教梁淑甯知道,周双白的触角这会儿大约已经伸进覃家军营里去了。 她坐起身来,想起什么似的,面露为难地道,“要不我还是往贺宴上去一趟罢,也不枉费周大人方才替我添妆,在榻上再将口脂蹭花就不好了。” “宴上早就派人去推说了,郡主还执意要去?”懒得跟她左右周旋,他一句话封上了她的退路。 梁淑甯心下一怔,敢情他方才是在逗她玩,原本就不打算教她去的,这一刻梁淑甯居然能体会到前世那位小皇帝的心境,在这么一位跋扈专横的阁臣手下讨生活,实属太过不易了。她歪坐在榻上不肯躺下,周双白见她磨磨蹭蹭地,耐心也用尽了,推着她的肩将她身子放平在榻上,“郡主若怕口脂弄花了床榻,臣有一法为郡主解忧。” 梁淑甯仰了仰上半身,却被他摁住了,“唔。”急着表忠心的周大人俯身下来,与他口中的主子鼻尖触着鼻尖。 他居然品尝起她的口脂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9 14:44:10~2020-04-29 21:2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86529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六章 梁淑甯脱身不得, 所幸在行宫里周双白还晓得些规矩,不至于太过僭越,两人同歇在榻上, 周双白耳鬓厮磨间与她交代些长公主府里的景况。只是挨得近了没好事, 梁淑甯免不了被那灵巧的蛇信子缠得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认秋扶着自家姑娘从殿里出来时,特地仔细瞧了几眼, 衣裳没皱只是发脚有些乱,用手抿了几下便齐整了,双白哥儿是有分寸的能人, 自然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只不过姑娘一双眸子红了半圈,唇上的口脂也不翼而飞了。 与安宁郡主受封诏书同下的, 还有周双白擢升为次辅的消息。自潜州事发以来圣躬不豫, 先前朝中首辅徐时行恰巧又于几月前回乡丁忧, 如今正位空悬, 圣上破格启用周双白, 朝中众臣故而揣测圣上应是想趁此机会定拟储君人选, 以固国本。老首辅挂冠而去,周双白作为次辅已然站在了两千余京官的至高点, 成为众人上赶着巴结的对象。既有周次辅撑腰, 更没人敢对这位安宁郡主妄加议论,最后由周双白亲自送梁淑甯入了长公主府,这位周大人亲手将梁淑甯牵下轿, 珍重备至的模样教长公主府一众随仆见了,心里对这位安宁郡主隐约又多了一层敬畏。 另一头的杨念,听人来禀那梁淑甯正与徳胤叙话, 等了半晌一直等到日头落下去也不见有人来通传,满心激恼抬手将桌上的茶盏蒲瓶全数打翻在地,摔得细碎,屋里的婢女只跪作一地,所有人心里都有数,也害怕触了杨念的霉头。安宁郡主回府是大事,徳胤长公主却将这养女抛诸脑后,难为了杨念一早起身熏香妆扮,在府内苦等了整天,原想着在新郡主面前找回些面子,谁知道人家连见都不稀罕一见呢。 徳胤长公主并非没有自己的思量,如今见了亲生女儿,下意识就是将她护好,两个人在殿内争着说话,说上几句就忍不住凝噎,一旁立侍的女官崔姑姑见了也抬手拭泪,母女重逢的如此画面,任谁都不忍心再去打断罢。 梁淑甯原本是爱哭的,也瞧见眼前哭作泪人的徳胤心有不忍,她强打起精神来,“母亲,甯儿回来了。”徳胤一身雍容,面上却如同一个脆弱易碎的孩子,只撑在梁淑甯的臂弯,隐忍着不哭出声来。 崔姑姑上前搭了一把手,泪眼婆娑里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郡主,已换作常服小脸净扮,普通女儿家出过这一日风头面上总归要捧出些负傲来,这小郡主却不是,眸底清淡得泉水一般,定睛瞧着竟颇有几分当年秦相爷的气度,崔姑姑暗自点点头,这人的贵格镶在骨头缝里诚不欺人,哪怕小殿下自出生以来养在寻常人家十数年,也比那在宫中娇养出的小乞儿要矜贵出万分。 主仆三人聊着聊着天色将暗,徳胤颤颤地捻起那枚玉质长命锁,直锁到甯儿心口上去,那双雪白的手摩挲在那玉牌上镂刻的安宁二字上,想当年她与秦拱互生情愫,却为先帝所不容,直到她怀有身孕,只盼着腹中孩儿能平安一生,他们二人曾私下约定好,若是男儿取名安平,若为女子则唤安宁。 梁淑甯向徳胤跪拜,以拜谢生身之恩情,徳胤原本还抬手去扶,只是俯下身的瞬间面容扭曲起来,两只手抖得筛糠一般,徳胤心里强忍着不适,害怕自己的疯模样教甯儿瞧见了,克制着朝一旁崔姑姑使了个眼色。 崔姑姑懂了,寻了个理由将梁淑甯带出殿外,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是送药的婢女,那药香飘出一缕,梁淑甯闻了只心头一跳,总觉得在哪里曾遇见过,只是晃眼的功夫,那着淡色宫纱的婢女推开桃花心木殿门,一转身人影便隐没在那档云母八宝屏风后头去了。 “母亲在吃的是什么药?身上有何病症?”梁淑甯边行边与崔姑姑问话,十多年前宫中事变后,长公主抱恙多年是众所周知之事,只是到底患了何种病症却无人敢妄加揣测。 崔姑姑压低了嗓子,“殿下是多年忧思累积成疾,一直都由太医院负责调养着,去年先前的老太医告老,又换了徒弟进府请平安脉,想必拟的药方也是差不离的。”在风口处立了没一会儿,崔姑姑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想必身上也不大利落。 梁淑甯注意到她头上花白的鬓发,忙将她请到偏殿里去,拉着又问,“姑姑可知道,如今负责请脉的太医姓甚名谁?”她微顿了顿,多少有些怕崔姑姑起疑,解释道,“先前‘兄长’在太医院有熟识的几位,私心想着若是熟人,也能详细问问病况呢。” 崔姑姑揣着袖笼子,觑眼凝眉想了一会儿,答道,“好似姓许,其余的老奴也不大知道了,请脉那日总是杨念姑娘接来送往,不大教旁人近身的。”徳胤长公主贵为皇室,病情自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可崔姑姑作为近侍女官也蒙在鼓里就显得颇不寻常,梁淑甯没有再问,只是心里惴惴的,觉得事情并不会是那么简单。 梁淑甯辞别崔姑姑,转脸吩咐如烟往专为长公主熬制汤药的药间去上一趟。这如烟是入府前周双白替她物色的婢女,虽身为女子却曾受训于暗卫,容貌不算出挑却身手敏捷,最擅查探情报。如烟来回只消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前来禀报那药渣竟已被人秘密处置了。 梁淑甯顿首背过身去,心下想着堂堂长公主府上下竟被一个养女把持得铁桶一般,倘若杨念怀有异心,在汤药其中想做什么手脚呢。可若是没有异心,不过普通药渣又何以用得上这般警惕?心里还记着周双白先前在行宫对她的嘱咐,她这位名义上的姐姐又是未来的太后,足以见得杨念其人起码不会是表面看着的那般与世无争。如今长公主府内中馈都捏在了杨念手里,只怕她再想查探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梁淑甯低头忖着,明日该去会一会这位未来的太后娘娘才是。 算是第一次与这位“姐姐”照面,梁淑甯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细细看去,杨念着一件月白洒银灰薄纱罩衫,乌发以一把珊瑚缺月簪松松挽就,左腕笼上一副扭花玉镯,玉管似的柔荑上缀了一颗莲子米大小的鸽血红戒指,足下蹬着宫鞋莲步轻移,款款站定。 云淡风轻里头倒暗自隐匿着当家的派头,梁淑甯随即敛下打量的目光,倒比杨念更先朝外迈了一步,“姐姐来了。” 杨念心里先是稍稍吃惊,只是面上不显,顺势握了梁淑甯的手柔声道,“想着妹妹昨日劳顿辛苦,便不敢妄自惊扰。”这话说得谦卑,却又使得听者心中并不觉受用。 认秋朝杨念乜了一眼,略带了鄙夷,一个养女不跪下请安罢了,上来就当得与郡主姐妹相称,倒真真是给几分颜色便想着开染坊了。 梁淑甯却笑得无害,眼底盛出几分懵懂来,“姐姐说得哪里的话,倒是怪我初入府疏忽大意了。” 杨念从方才就一直偷眼观察着梁淑甯,只觉得眼前未敷粉的脸瞧着不过仍是个小丫头,到底是在宫外见识得浅,就算侥幸得了周双白的护佑又如何,一株浅薄的菟丝花罢了。她心里迅速恢复几分自得来,抬手轻撩了一下发脚,只见耳垂上的紫瑛坠子微微动了一下,“郡主折煞我了,其实,清早前来叨扰也是因为一事……”话语里欲言又止道。 梁淑甯心里知道她想说什么,却装作不知,带了点怯地抢着开口,生怕帮衬不上似的,“有何事,姐姐但说无妨。” 杨念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开,想这人做梁府嫡女时就传闻是个草包,长大了虽瞧着激灵些,只怕也好不到哪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坑,只是连上两周夜班有点自闭了。这个月填完此坑。 第六十七章 杨念脸上露出一副因喜而忍泪的神情来, “说到底妹妹才是这长公主府的正经主子,先前因殿下玉体抱恙,才由我代掌中馈, 如今妹妹归来, 理应将中馈交回妹妹手中才是……” 听这话里说的“理应”,那弦外之音便是“不应”。 梁淑甯蹙了蹙眉头,连忙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像是为难得很, “不瞒姐姐说, 先前在家中从未曾过问管家之事,更别说是这长公主府中馈, 只怕连那些账目都读不通呢。” 杨念听了, 面上不显, 自然只能再三劝谏梁淑甯, 见她不为松动, 反而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几番推诿下来,杨念才彻底安了心, 想着这女子果真与传闻里八九不离十, 没见过世面的小吏之女罢了。 终是心满意足地离了殿,梁淑甯反还客客气气将她送到门外去,杨念几步回头看去, 见那女子仍立在原处,于她很是敬重的模样,心里不禁自喜, 没想着这梁淑甯比她想象中的更没些城府,日后拿捏这样一个废物,倒显得轻而易举起来。 直到杨念的背影渐渐淡去,梁淑甯才收回远眺的目光。认秋立在一旁忍不住干着急,气得她抖了抖手里的帕子,“郡主如今初入公主府,本该收回大权,怎能还纵容这野丫头在眼皮底下作威作福?” 梁淑甯瞧了认秋两眼,抚了抚这丫头的肩,只是摇头,夺她杨念手里的权也非什么难事,只是欲彻底铲除这其中祸根,倒并不易了。没必要逞一时的威风,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道时机成熟下一帖猛药,彻底厘正这长公主府中的歪风邪气。 这晚,梁淑甯听从母亲的意思,与胤徳长公主同榻入眠,母女生离十数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近的时刻,二人心内都分外珍惜。母女面对面侧躺着,胤徳又忍不得伸手来摩挲梁淑甯柔软的额发,快十六的年纪说来不算小丫头了,可瞧在她眼里,仍旧是一团孩气,恨不得揉进怀里在那粉颊旁啄上一口。 说到梁淑甯,此刻也是心腔被填满似的,好似从未飨享过这样的安稳,轻轻枕在母亲的臂膊上,纵使这么看一晚上也舍不得入睡。她这会儿想起什么来,同眼前的胤徳柔声细语道,“甯儿见娘亲每日用药不下三回,常言道是药三分毒,纵是再好的方子也经不得这样的用量……”她有些犹豫,不知怎么说才能劝诫娘亲,不去依赖那些来路不明的药物。 胤徳听到她话里这一声“娘亲”,心头顿地熨帖下来,撑着半坐起来,将梁淑甯拥进怀里,有些激动似的,“甯儿说得是,娘亲一定记在心上。”这是淑甯头一回私底下唤她一声娘亲,胤徳心头又惊又喜,只觉得若多听得几声,自己的病便该全愈了。 胤徳握着梁淑甯的小手,又问她,“甯儿今年该十六了,心中可有属意?”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胤徳不清楚自己这副身子骨还能撑多少时日,若在那之前能得见自己的甯儿觅得一个好归宿,怎么也都甘愿了。 梁淑甯不清楚母亲心中的想法,只是被这突然的发问噎了一下,两颊也微微灼红,直直摇头否认道,“娘亲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倏然出现周双白的面容,梁淑甯的脸更热了,直想往褥子里藏起来。 这下倒把胤徳给惹笑了,又故意逗弄她道,“娘亲瞧甯儿在梁家的那位‘兄长’就很是不错,生得芝兰玉树又不失宏才伟略。” 梁淑甯一口气梗在喉头,嘤咛道,“娘亲,瞧人可不能光瞧外头,您不知道他……” 一句话没说完,便自行噤声了,方才这半句说的好似跟周双白大有纠葛似的。 在胤徳注视的目光下,只见梁淑甯的两颊愈胀愈红,像枚透出粉光的玉梨,“娘亲,不跟你说了。”她无奈地耍起无赖来,如今她有母亲在身边,撒娇撒痴也有人可依,能就这么伴在娘亲左右她便心满意足了。 胤徳见甯儿直将小脸往她怀里去拱,忍俊不禁发笑,母女间气氛融融,只是片刻后看着自己怀里失而复得的女儿,胤徳的眼底又涌上一层淡淡的忧思。 身为皇室女子,生来受万人艳羡,可旁人却参不透这其中凶险。权谋党争诡谲多变,若不能寻一个真心庇佑之人,这皇室女恐怕连普通的世家女都比之不及。 梁淑甯见母亲的脸上没了笑容,从那双略带忧色的眸子里,她多少猜得多半母亲又想到了伤心往事,伸开双臂将胤徳搂紧,母女二人相拥,只听她道,“甯儿守着娘亲,哪都不想去。” 当年,父亲位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后却也没能护住母亲护住自己,而如今的周双白呢?梁淑甯渐渐不知道这条漫漫长路的尽头,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而眼下要做的事,却已明晰。几经查探,府中这位杨念姑娘果然并非善类,自她掌管府内中馈以来,各个环节都逐渐更替为亲信,恨不得将整个公主府都死死捏在手里,只不过年岁尚轻,前段时日看准了梁淑甯是个不会理事的泥人性子,行事便渐渐松懈下来,难免就乍现纰漏之处。 梁淑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派如烟这丫头出府打点一圈,这丫头手脚麻利脑子也够用得很,左右还没个两天的功夫,一台大戏便要开锣了。 事情得从长公主府内说起,自杨念执掌中馈以来,想四处笼络人心自然就要放权下去,跟前几个得脸的嬷嬷里属一位郝嬷嬷最为得力,同时也最贪财。原本供公主府的香料都由京城中颇有名气的阖香居一手承办,而后这采购香品的生计由郝嬷嬷经手采办,便不再从阖香居采买,反倒由另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太和香局所取代。 这阖香居做的是京城各大世家的生意,如今长公主府弃之不用,平素喜爱跟风的各位太太小姐们自然也要纷纷倒戈,阖香居的薛老板这下坐不住了,执意将太和香局告上京兆府尹,一口咬定是太和香局的人使了下三滥的手段,为自家香品“铺垫”才得以入了长公主府。 京城各大世家凡是经手采办的,对这种“铺垫费”心里大致都有数,可像薛老板这样上纲上线闹到官府来的,倒算得头一例儿了。 杨念也是第一回 遇上这种事,虽说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却不值得她挂心,对方压根拿不住抵实的证据来,空口白牙无凭无据,何足为患?虽说郝嬷嬷这回湿了脚,可若不费功夫便能摆平了,杨念也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就断了手下的财路。 薛老板果不其然也确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只交待亲眼瞧见太和香局的杨老板请长公主府的郝嬷嬷在湖心楼做宴,出手很是阔绰。京兆府的人一听,虽说这个郝嬷嬷不懂避嫌,可若要因此定人罪过也未免太过强词夺理。就当众人都诽议是这薛老板技不如人,被抢了生意就狗急跳墙的时候,薛老板却不依不饶,直道要将太和香局送入长公主府中的那批香品拿出来,与自家出品相较,非得比出个高低上下来。 那太和香局的杨老板一早就跟郝嬷嬷通过气,郝嬷嬷又到杨念跟前请示了一番,也为“自证清白”,一大早便拖带了几大箱子香料到了公堂之上,当场查验。 这几口箱子里放的香品,前一日便被她们沆瀣一气将次品替换成了上品,如今就是请普天下最负盛名的调香师来评鉴,也必然挑不出一处错来。 可那箱子一打开,香气扑鼻,由府尹请来的评判上前一端详,郝嬷嬷一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只见箱中的“沉水香”被花奇楠木所取代,由劣质香料熏制作假,更不要说用百里香研磨成粉捻出小饵假冒麝香,雌柱藏红花换成了草红花,听明其间详情,堂外议论纷纷,京兆府尹也不禁叹为观止,手里惊堂木一拍,“大胆!” 原本郝嬷嬷自恃在长公主府当值,故作的姿态此时也彻底蔫了下去,结结巴巴狡辩道,“老…老妇不通香道更非行家里手,此番也是受人蒙骗了啊!”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何前日备好的上等香料怎么一夕之间,到了公堂上竟平白无故地变为赝品?! 一旁太和香局的杨老板瞧这堂上情况不妙,又看那郝嬷嬷竟转脸不认人,顾自开脱起来,当即也跪下喊冤,经不住问讯只得将郝嬷嬷收受勒取“铺垫费”一事和盘托出,引得堂外一片哗然。 事情传回长公主府上时,杨念正靠在金钱蟒大条褥上喝茶,听见来人禀完,抬手便将瓷盏子往地上砸,当下淬得一屋碎渣滓,旁边立侍的婢女各个吓得鹌鹑一般,一时间静寂极了。 杨念掌管长公主府中馈,这下可算是彻底失了脸面,京城里四处传的沸沸扬扬,与杨念不对付的又在其中推波助澜,到后来人都说胤徳长公主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这养女只怕变着法子想搬空公主府呢。受不了众口铄金,这长公主府中馈便自然而然地收回到梁淑甯手上,安宁郡主的名头在上,更显得名正言顺起来。 杨念如今只得称病,可那屋里每日都要碎上好几件器物,连婢女都忍不住私下里相互抱怨起来,如今长公主府里掌事的换了人,再由着性子这样砸下去,只怕没得银子再去填这空缺了。 心里有恨发泄不出,杨念几次去信给晏子毅,却不见他来探望,一时间对梁淑甯更是诸多怨怼,没想到自己一时轻敌却不小心被旁人做了局。可她梁淑甯夺了中馈又如何,这公主府事务繁杂,凭她一个初入府的小丫头片子如何理得过来,杨念暗自赌咒不出半月,不对,必不出十日,梁淑甯便得百事缠身不堪其扰,重新求到她跟前来。 杨念左等右等几天,没等到梁淑甯,反倒等来了请脉的太医许承荫。听闻梁淑甯今日入宫赴蟹宴,京中大家子女大多都在,一时间又教她想起晏子毅那受得冷待,杨念伏在许承荫的肩头梨花带雨,哭了半晌,哭着哭着又心生一计。许承荫则简直是受宠若惊,杨念所提的要求更是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而梁淑甯这头,刚入宫门便瞧见一顶青蓬小轿停在那,心下连想都不必想,便知是周双白素乘的轿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0 14:29:17~2020-05-25 01:1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初脸不圆 20瓶;镜相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梁淑甯还没下辇的空当儿, 陆续就有几家贵女围上前候她。这般的热情放在从前,梁淑甯自然是从未感受过的,她自认性子怪, 不大喜欢挨着人堆里, 如今被几个贵女团团围上来,又是问安又是攀聊,倒显得有些难以对应了。 这会儿她倒觉得这样不赖, 至少不能再单独遇上周双白,自打上几回过后,她彻底怵了那男人, 一次比一次胃口大, 青、天白日里这么遇见她真绷不住脸皮。身边的贵女倒是愈聚愈多,梁淑甯觉着自己活像个领头的大雁, 却也管不上这么许多了, 眼睛斜溜溜瞧了瞧宫道边的那顶轿子, 步子都忍不住放得又轻又快, 生怕遇上什么似的。 哪知道他还是瞧见她了, 准确地说, 那双眼鹰隼似的从她一下辇便直盯着呢。 照旧是件竹青色的袍子,周双白身量又高, 左手背在身后头打这边过来, 面上无波,自成一副不怒自威的派头。梁淑甯余光留意着了,脚步却没停下, 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了,却听着他在后头沉着嗓子唤了一声,“郡主殿下。” 贵女们闻声都回头瞧, 看清来人也都微微一震,如今说起朝堂之上炙手可热、权势绝伦的那位,恐怕这京中无人不晓了。可周双白开口叫的什么,殿下,这殿阶之下的皇室一族都能唤作“殿下”,而周双白可曾这么唤过谁,后妃不曾,幽王不曾,就连当今太子轸也不曾有。 周次辅,只唤安宁郡主为“殿下”。如今他是次辅,可徐首辅回乡丁忧,无需来年便会是周首辅,众贵女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知这周大人意欲何为。 梁淑甯小脸上略顿了顿,本打算点点头,便算打过照面,可周双白长腿一迈,往这边过来了,摆明了是…… 贵女们终于搞明白了,周大人这是要随护郡主左右啊。 京中大概是没人比这群世家女子更会瞧脸色,拢共一合眼的功夫纷纷借故都走了,连认秋都存意地往后屏退几步,梁淑甯太阳穴上一跳,咬着下唇朝认秋挤出一句,“你离这样远做什么。” 认秋这才硬起头皮上前一步,真不是她对主子不忠心,就是周大人那眼神,霸占得很,一般人都敢往跟前儿站哪。 周双白笑笑,走近了抬眼打量她,莹润的一张小脸,比先前血色更丰盈些,“郡主这是怨臣离得远了?” 他那双耳朵当真好用,比先前潜州营里的那十几只狼犬还厉害百倍,梁淑甯心里骂他,面上不显,“周大人真会说笑,”她又想了想道,“您贵人事多,不敢劳您随行。”梁淑甯真不想跟着他一块进去,方才那群贵女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神情,如今的身份更应当避嫌才是。 周双白摇摇头,“什么事也没郡主这更打紧,这么些天郡主在公主府过得可习惯?” 两人这么并肩走着,梁淑甯刚好到他肩膀,“习惯,母亲待我很好,”说起胤徳,倒提醒她一件事来,梁淑甯半转过脸同周双白,目光殷切道,“只是母亲身上的病,我想若是能求得半山先生一纸方子,便是最好。”半山先生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上回一别,便再无音讯,她对胤徳如今用的方子不大相信,可她人现在公主府,不大好劳师动众出府求医问药,若是周双白愿派人替她跑一趟,再好不过了。 周双白心里知道,只到有事求他的时候,这姑娘才会露出这么一脸乖巧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脚,语气还是不争气地带上几分宠溺,“早已派人去寻了。” 梁淑甯被他手上动作弄得耳根一红,不动声色地躲开,“嗯……真谢谢哥哥了。” 两人光顾着说话,没留意着前头圣上从内殿里出来,往这边来过。梁淑甯这是第二回 跟这位皇帝舅舅,这样近的照面,也不知他是不是瞧见她跟周双白方才的动作,面上突然有些绷不住,愈发红起来,又不经意地往一旁移了移。 二人一齐向皇帝,俯身问安。 皇帝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今日蟹宴兼赏菊,便没有着明黄色龙袍,而是一身玄色滚边常服。梁淑甯留意到皇帝舅舅眼下带有青影,抬手教他们平身,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梁淑甯忍不住有些讪讪的,她这位皇帝舅舅身子一直不算大好,一时间忧心忡忡,恐储君之争总少不了波澜。 皇帝今日精神尚算不错,没有乘辇而选择步行,倒算很少见,他瞧了一眼周双白又看看一旁的安宁,说家常一般地随口道,“看起来,甯儿与哥哥感情很是亲厚。” 梁淑甯被说得有些心虚,答应不是,不应也不是,没想好怎么回,又听皇帝舅舅开口道,“你这哥哥哪里都好,只是年纪到了仍未成家室,朕有心与他做媒,依甯儿看,该寻个怎样的女子来配他?”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周双白与何人相配,教她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梁淑甯只得毕恭毕敬地答道,“甯儿幼时曾得周哥哥照拂,兄妹情谊犹在,还劳请舅舅选一位品德贤良的世家女子,照顾哥哥起居饮食,甯儿也就此放心了。” 这话滑头得很,三言两语把给周双白做媒的事又推了回去。皇帝一听,忍不住发笑,挑眉瞧了一眼周双白,前几日这周次辅便来同他请旨赐婚,可如今看甯儿的意思,“兄长”有意,“妹妹”却无心,这下如何是好?安宁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她的婚事自然要慎之又慎才是。 周双白的嘴角果不其然沉了下去,眼神盯得梁淑甯直发毛,下意识就要跟上皇帝舅舅的步子往前去,紧接着裙摆却被定住,梁淑甯转脸往后去看,见周双白的官靴正点在她裙摆上,明摆着是不教她走。 梁淑甯急了,这圣上面前哪能许他这么胡闹?手牵起裙裾,眼神指望他自己松开,谁知道周双白走神了似的,压根儿不与她对视,两人就这么互不相让地立着。 梁淑甯没法儿,吮唇唤了一声,“哥哥?”她心里知道,方才跟圣上拿他婚事揶揄,周双白心里肯定又记恨上了,只是没想到他胆子怎么愈发肥,御前就敢来发难她。 周双白闻声,心里冷哼了一声,受制于人就叫哥哥,平素里一口一个周大人,避他像避瘟神似的,脸色阴测测地朝她身前凑近了,低声幽幽地道,“今晚相约湖心画舫,也不知郡主赏不赏脸?” 他约她见面,几时能有好事,可眼下皇帝舅舅就在前头走,见身后无人跟上,马上就要回头来瞧他们,梁淑甯一时间紧张得手心发汗,只胡乱点了点头,周双白见状才满意地将她松开,还很贴心似的蹲下替她理理裙摆,两人这才能顺利分开。 宫中举宴时间过得飞快,梁淑甯打道回府,还未能歇歇脚,便到了周双白同她相约好的时辰,阖府上下点起兰膏明烛,可认秋左看右看,自家姑娘都没有要出门赴约的意思。 梁淑甯在外间一早洗漱好了,此刻满心只想着能往衾被里一裹,今日蟹宴上还喝了二两黄酒佐蟹,想必能睡个安稳觉。 见认秋还在自己面前晃悠,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梁淑甯只笑笑,“可是有事?来回走得我头都晕了,还不去将外头的灯熄了。” 认秋心里有些奇怪,郡主这是打算爽了周大人的约?没问出口,只是边想边应诺,往外间去了。 梁淑甯心想傻子才去赴周双白的约,只怕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如今她身在公主府就是万事遂意,不肯去就不去,他能怎么奈何她,飞进府里来抓她不成?转身往内间去,将外披褪下搭在贵妃榻上,扭过腰正要去吹案上的明烛,胳膊却教人扯住了直往怀里带,梁淑甯惊吓得刚要叫出声来,眼前人却眼疾手快地掩住了她的嘴。 待看清来人,梁淑甯才发觉自己说嘴打嘴,此时轩窗正半敞着,冤家找上门来了。 灰蓝色长袍映衬着雪白的领口,喉骨高高耸起来,黑眸耀如寒星深不见底,从窗缝里泻入的火光恰好打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唇线绷直教人辨不清喜怒。 梁淑甯只得蹙起眉头,懵懵然地问,“……哥哥怎么来了?如今才酉时。”约好的是戌时,梁淑甯被抓着个现行,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找补。 周双白轻哼了一声,他不来只怕要在画舫上空等一夜,还好坐不住想先来看她一眼,亏得他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激动半天,来晚了只怕人都睡熟了。 “我怕郡主贵人事多,给忘了,特地接您来了。”贵人事多是早上她揶揄他说的,别看现在周双白面上温情脉脉,手上却没放开挟制,把她半拢在怀里,十根长指在她腰后头交合,叩得很紧。 梁淑甯摇头只敷衍说怎么会,一边想着往外面躲,却又听他说,“或许郡主想在这闺房一叙?倒也未尝不可。”周双白瞧她那憋屈样,愈发有了逗弄的兴致。 眼前的姑娘一下子激灵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成,这房里除了榻榻就是床,呆久了能有什么好事情,他当她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 周双白黑眸里的笑意更浓,俯首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梁淑甯当即红了脸,挣扎着脱身披上外袍,总之去哪都比留在这儿强。周双白浅尝辄止,自然不能尽兴,抚着嘴唇些许回味。 待上了马车,梁淑甯才想起来,这个时辰出府只恐她那位“姐姐”窥见了,得拿她的把柄。 周双白只是笑笑,“放心,她今晚不在府上。”要说起把柄,只怕这个未来的太后娘娘是更难独善其身的那个。 梁淑甯听了一怔,想必这长公主府上下早就被他安插了眼线,不然怎能这样事无巨细地清楚,她思忖了片刻,又忍不住开口问,“那前世害我的人,是她么?” 第六十九章 梁淑甯只顾着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却没留意着周双白方才那句“杨念此时也不在府上”,此时的她一想起前世的灭顶之灾,就觉着喉咙间被什么卡住了一般, 薄肩也忍不住地轻轻颤动起来。 周双白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知晓她是又想起前世那些不好的事来,心里一软将她拥在怀里,那一头影卫已开了角门, 在暗夜荫罩下正在马前候着。 “她?”只听那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周双白的眸子轻轻垂下,仔细地为梁淑甯系上大氅的垂带, “前世她没这个能耐, 这辈子更无可能。” 梁淑甯心头有些讶然,一边是因为自己又一次猜错, 排除了这个与她最可能结仇的杨念, 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何人想置她于死地;另一边也惊讶于周双白出入长公主府竟能这般遂意, 有些不敢想象此人今生的势力究竟已渗透到京中何处了? 周双白只微偏过头稍作示意, 那身穿夜行甲的影卫即刻领命, 一时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半握着梁淑甯的柔荑将她扶上马背, 随后一双臂膊揽在她腰间,很是独占的姿态。 “夜这样深了, 有何事要这种时辰说?”这问话显得有些没底气, 只是什么湖心画舫,梁淑甯压根不想也不敢去。 马儿跑起来,带起猎猎风声, 周双白双眼微眯,好似没有听清一般地,颔首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 “甯儿说什么?” 突然的一近,教梁淑甯想起之前的种种,一时间又无端地红起了脸,只是一把纤腰被他扣在手心里也动弹不得,倏而听得周双白在背后轻笑出声来,“心跳得这样快?” 梁淑甯气急,方才她说话他装作听不见,这会儿却拿心跳来取笑她,一用力想从他的大手里挣脱出来,哪知道这可恶的周双白真的松开了手,梁淑甯在马上坐不稳,整个人往前倾了过去…… 不出一瞬,周双白长臂一捞又将人牢牢箍回了怀中,只是与方才相比,二人贴得更近、更紧。 梁淑甯惊魂未定,再睁开眼只瞧见周双白左手勒住缰绳,“吁!”,此时月色无边,湖边码头栓住一只画舫,正随着静波微动。 梁淑甯心里着实愤懑,无暇来欣赏眼前的景色,方才受了惊吓下马时不免脚软,周双白只笑不语倾身将她抱起,往画舫走去…… 转眼被他轻抛在书案旁的蒲团上,这船上比不得闺阁之中,小小的画舫随着他的步伐都微微颤动起来,梁淑甯只负气同他背身坐着。 修长的指节伸过来,原只想替她开解风帽,梁淑甯却兀自紧张起来,素手揪紧了系带,谨防他再要造次。 周双白此时看她像只负气的猫儿,手旋即顿住,那颇有防备的模样让他有些发笑,便暂将手伸回来,反从怀里掏出另一样东西给她看,是一张纸笺。 梁淑甯凝起淡眉去看,笺上的乃半山先生笔迹,上头写着的正是前几日她向周双白求的侍应母亲病症的处方了。信笺外有一枚「马上飞递」的红戳,原先只是听说,这来回日行四百里的速度当真是名不虚传。拿人手短,梁淑甯有些心虚,是不是错怪了些什么,两人间气氛稍显尴尬,不大好意思对上对面男人的眼,只得怯怯地唤了一声,“……多谢周大人。” “哦?”周双白看她乖顺道谢,挑挑眉道,“郡主打算如何谢呢?”她称呼上与他敬重生分起来,周双白也不气,由着她的口气逗起趣来。 这下又换作梁淑甯失语,半山先生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纸药方又何止千金难求。且,在周双白前世今生绝大多数的境况下,又何曾短缺过什么,自己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谢他呢?“……”梁淑甯觉得他这个玩笑开得一点也不好笑。 “郡主当真是一点诚意全无呢。”周双白悠悠举杯啜饮一口,那香味不肖确认,便是他平素里爱喝的魁龙珠了。 梁淑甯半昂起头来,画舫烛火里探见他一脸自得的表情,配上那副清冷的相貌,颇为碍眼,梁淑甯歪歪头,颇不怕死地开口小声反驳了一句,“那……白日里陛下要与周大人做媒,恰巧我与京中女子相熟者众,不如改日我与舅舅多多举荐几位?” 听见周双白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梁淑甯看他玉面生痕的模样,心里暗喜却又不大敢表现出来,全无一丝危险的自觉,压根没有留意那双墨色眼波之下已有暗浪翻涌。 没一先找她算这笔账,她居然还敢主动挑起来,当真是他太让着她了,怯生生的那副模样大抵也是装出来唬人罢。 周双白不怒反笑,“殿下这份气度真教臣好生佩服,自己的也舍得拱手让人?”说到后半句嗓音暗下一半来,一时间不知道是气还是怨,冰着的一张脸凑近过来,梁淑甯才发觉他身上早就热得发了烫。 像被火星烙了一下似的,梁淑甯旋即要与他拉开距离,想躲开?原以为这猫儿胆子渐大,没想着还跟从前一样,见他光火倒知道装起可怜来,真当他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圣人不成? 周双白伸出修长的指节捏在她白嫩的下颌,水豆腐一般,那双淡眉果不然地轻轻蹙起,显得一双葡萄似的大眼愈发楚楚。 她从来都知道如何反衬得他,像个强取豪夺的恶人,天知道他周双白才是被渴到濒死的那个,而前几日居然光是想到她,竟纵着自己弄脏了手…… 狭长的眼角渐渐猩红,重重压抑的呼吸也不得平静,动作极快却极轻。 与以往的那些来势汹汹不一样,梁淑甯感受到他克制下的温柔,竟像一片醇厚如蜜似的沼泽,引着人在其中溺毙,一寸一寸地正侵蚀她的呼吸与理智。葱白似的指尖陷进他青墨色的外袍里,想要推拒,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周双白恨这秋燥扰他往日内心平静,此刻只顾着描绘她蜿蜒的唇线,每一次唇齿相依都像是一次温柔的涨潮。 画舫轻曳起来,好像是回到潜州大营那晚,周双白一边缠着她,旁的心思蔓延开,由着长指四处游移,玉颈上的银红细带被他指尖一勾,便轻轻解开来。 啪哒一声,梁淑甯醒了一半。 “……周双白你别”等梁淑甯彻底回转过来,两人的袍脚都皱缠在一处,早已不成样子了,羞赧得她凑不出完整的一句。 那男人闻声,一张玉面从那隔着亵衣的雪峰起伏间抬起,除颊边的浅绯和错乱的鼻息之外,竟再也找不出他半点失态来,“归京那日便向圣上请了旨,甯儿还怕什么?”醇厚的咽音竟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梁淑甯讨厌他自作主张,嘴里嗫嚅,“谁说愿意嫁你了?” 一副小儿女情态毕露,显是嘴硬,却可爱得要命。 “那甯儿想嫁谁?”周双白微微绷起一张俊颜,想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臣一早便被殿下染指了,如今还有撂挑子的道理?” 染指,这人书若是读多了,诨话说起来也格外噎人,周双白故意攥过她的手暧昧地往身上贴,梁淑甯不得不想起上回的荒唐,愤懑得玉腮潮红,自顾嗔他,“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嫁你这样爱欺负人的……” 那副眼眶红红的委屈样子,好似触到了周双白心底的某一处开关,他用哑得听不清的声音哄诱道,“上回是臣僭越了,这次换臣来伺候殿下可好?” 不待梁淑甯应声,便只觉浑身一轻,被人推坐于书案之上,将身下那幅周双白方才未临完的字堪堪盖住。周双白抬头深深睨了她一眼,其间幽暗好似漩涡一般,只引她入瓮。 而那双她从小看着写字抚琴的手,此时正四处撩拨着灼人的温度,灵巧好似谷间蛱蝶一般,花瓣间轻挲摇曳,引得蕊心簌簌颤动…… 陌生感觉教她频频轻啜,那笔下薄如蝉翼的生宣竟洇透好几层。 他笑得胸腔缓缓颤动,梁淑甯微张檀口咬在他肩头泄愤,周双白闷哼一声又不甘示弱地咬回去,唇峰眼角满是春意…… 第二日,认秋也觉得怪,姑娘一向眠浅习惯了很早便起身,更何况昨日自家姑娘歇得又早,如何到了这个时辰还没个动静。 洗漱的水都放凉了,认秋狐疑不决轻敲了几下门,没听着姑娘应声,便推了门进去瞧自家姑娘。 看着锦被里拥着的人儿,认秋才松了一口气,梅红色被面上用银绣线绘了大簇大簇的玉梨,开得正茂,却远不及自家姑娘的芙蓉面。 认秋暗叹,常言道美人是睡出来的,诚不欺人,这一个整觉睡下来,自家姑娘的小脸,乳白里透着浅绯,仿若春雨滋润出的水秀,美得十分惊人。 梁淑甯这边才幽幽转醒,揉眼看清面前的认秋,脱缰的思绪才逐渐回笼,只要一想起那人昨夜的疯狂,忍不住红了半边脸,忙对认秋道,“今日起得迟了些,说好去给母亲请安,只怕要误了时辰。” 认秋以为自家姑娘是因为睡过了头才面露难色,“郡主莫慌,洗漱的铜盆就在外间,奴婢再去兑些热的送进来。” 梁淑甯忙点了点头,拢着身上的亵衣,倒吸了一口凉气,“呀…”小声惊呼出来。 认秋听着声响,回头望向自家姑娘,只见梁淑甯冲她摇摇头,“无事,是我……方才不小心踢着床框了。” 认秋到外间备水洗漱,留下梁淑甯独自一人又羞又愤,这个周双白,居然将……她昨日穿在身上的肚兜顺手牵羊拿去了! 第七十章 另一边, 没给梁淑甯留下太多穿戴的时间,长公主府后院伺候的婢女嬷嬷们起了纷争,正四处寻她来做个评判呢。 来人说是梁淑甯屋里的婢女, 一清早同长公主府里执掌药房的宫嬷嬷起了争执, 等梁淑甯带着认秋一道去,才发现是润夏。润夏年纪小,又是随梁淑甯半道才来的, 府上的老人自然不肯把她看在眼里。 虽说前阵子杨念刚被挫了威风,可这长公主府里大半还是她的人,丢了一个岑嬷嬷, 这不, 又来了个宫嬷嬷。 润夏到底是面薄,被宫嬷嬷指摘两句, 瘪着小嘴只想哭了, 可那宫嬷嬷偏是个大嗓门的, 一大早嚷嚷地四处各人都围上来, “这不知从哪里来的乡野丫头, 开口闭口地讨白僵蚕来了, 也不瞧着自己配是不配。”说完,当众人面啐了润夏一脸。 一众围着的婢女哄然笑起来, 宫嬷嬷显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又讥讽道,“说是入秋身上起了疹子缺这一味入药,那白僵蚕是念姑娘每日敷面用的稀罕物, 怎能白给了这么个低贱丫头,身上起了那些秽物,不将你赶出府去, 便是恩德了!” 周围人一听,又是一阵唏嘘,稍稍往外移开了,看润夏的模样好似看到一团脏东西似的。方才宫嬷嬷说的话并非全不在理,就单说在长公主府当值的女使婢女们,哪个不是人堆里拣选出来,身上绝不能有那些瘢瘀痘疹,万一传染了主子可是闹着玩的? 可偏偏这个润夏,是安宁郡主带来的人,不管是杨念还是宫嬷嬷都动不得她,宫嬷嬷有了杨念授意,现如今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这指桑骂槐地发难润夏,说白了就是下安宁郡主的脸呢。 上回出了香料那档子事,杨念只当是府里出了内鬼,才恰巧被梁淑甯钻了空子,瞧这主仆几个那副柔弱可欺的样子,杨念怎甘心就这么失了中馈,这回拿宫嬷嬷当枪使,在这府里再立一立威不可。 这不,宫嬷嬷瞧见了梁淑甯带着婢女往这儿来,说一点儿不害怕是假的,可又想到杨念事后允诺给她的大金锭子,顿时又把气儿给顶足了,嗓门也不见小。 可怜兮兮的小润夏,泪眼朦胧间瞧着自家主子带着认秋姐姐往这边来了,心里的委屈登时就开了闸门一般,憋不住地嚎啕起来。 “出了何事?”梁淑甯开口,周身仍是一派温和。 周围人见安宁郡主到了,忙速速请了安便一字排开来,那宫嬷嬷方才装着没瞧见她,这会儿却不能再装下去,立马换了另一张脸面来招呼梁淑甯,“老奴请郡主安,惊扰郡主实在有罪。”语气殷勤,好一副忠仆的模样。 润夏算是梁淑甯看着长大的,小丫头到秋天身上容易生些风疹,这病虽难以根治却无甚传染性,只需煎几服药压一压制方能大好,“润夏这几日病了,我命她到这药房抓些药吃,可是犯着长公主府上的什么规矩了?”梁淑甯声音又软又细,看着就不像个有脾气的主儿。 宫嬷嬷看在眼里,又添了几分怠慢,漫不经心地朝周围人瘪了瘪嘴,才搭腔道,“哎哟,老奴真是老眼昏光不中用了,只瞧着这小丫头眼熟,没想着是郡主身边的,老奴有眼不识泰山,请郡主责罚。” 这老刁奴说话很有一套,若梁淑甯此番真罚了她,想必就落下护短的把柄来,梁淑甯面上只是笑笑,以眼神示意认秋去将润夏扶了起来,面上仍旧是淡淡的,“责罚倒谈不上,只是我这婢女自小身子弱些,不知嬷嬷可否行个方便?” 只见这年轻女子,一对远山眉罩着雾濛濛的眸子,与胤徳长公主年轻时候别无二致,只是同她这位母亲相比,梁淑甯身上少了些天之骄女的骄纵,倒多出几分娇矜。 别的不说,单是这身纤秾有度的架子,比起杨念来就胜上一筹,难怪杨念这就将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了,皮囊再美若没有些心计腕子,只怕这副美貌会反倒成了拖累 宫嬷嬷也是头回与这位安宁郡主打交道,瞧着比想象中更好对付,泛着精光的眯眯眼流露出一丝不屑来,撇嘴道,“郡主可真是宅心仁厚,体贴下人,”咳嗽两声,低了几分又道,“也是奇怪,那念姑娘可病了有些日子了,郡主竟想不起去看一眼呢。” 认秋若不是怀里搀着润夏,瞧着这老刁奴阴阳怪气的模样,恨不得上前给她几个耳刮子,却被自家姑娘以眼神制止,梁淑甯这下笑得更是柔和几分,回道,“多亏宫嬷嬷提醒,可知姐姐身患何病,今日恰想到姐姐院中探望一番呢。” 宫嬷嬷一双眼忙得直转圈,随口搪塞道,“秋燥,”复而重重点头,“正是秋燥,念姑娘火气上冲呢。”之前吃了这样大的瘪,怎能不上火呢。 梁淑甯的眸底渐渐冷淡下来,她这位姐姐确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自己不想寻她的麻烦,她却上赶子来拿自己身边的人开刀,择日不如撞日,这下倒真教她好奇,杨念究竟身患了何种“顽疾”。 此时的杨念正靠在贵妃榻上,额上束着一条玉色蚕丝帕,眉心被她掐中一点红来,既是装病自然要装得像些。方才宫嬷嬷打发了一个婢女提前通传,说是安宁郡主前来探望,这说话的功夫就要到呢。 侧耳听着梁淑甯进了院门,杨念将自己掩在锦褥里头,面上并未上妆,看起来很有一副病西施的态势。 梁淑甯进了里屋,脚步轻缓命一众婢女免于请安,不可惊扰了她这位病中的“娇弱姐姐”。 杨念阖眼假寐,只装作不知有客人来访,偏要将梁淑甯晾上一会儿不可。没想着,这位安宁郡主倒是一声不吭,低头与身旁的丫鬟耳语几句,等那丫鬟出了门去,便静静在旁候着,这一番倒是给足了杨念的面子。 约莫一刻钟,杨念见戏做足了,才“适时”幽幽转醒过来,瞧见梁淑甯正坐在不远处的几案旁,很是讶然而又虚弱地半坐起身来,“郡主殿下何时到的,竟不知将我唤起来,要你们这些下人有何用?”她咳了几声,轻声责难立侍在旁的婢女道。 梁淑甯面上不仅无丝毫不耐烦,对杨念的态度还很是殷勤,“若非今日遇着宫嬷嬷,才得知姐姐病了数日,姐姐还要瞒我到何时?” 杨念心头一凛,倒是被这草包开口占了先机,转而虚弱地笑笑,“也并非什么要命的大病,不过老、毛病罢了。”说完又咳咳几声,仿佛是为自己佐证一般。 “听宫嬷嬷说,是因秋燥生了内热?”梁淑甯又开口问。 杨念顿了顿,应声道,“正是。” 梁淑甯伸出素手体贴地搭在杨念的额边,显得两人很是亲昵,不知道的还以为眼前这一对,是手足情深的嫡亲姊妹呢。 “姐姐现下吃的什么药?”这句话梁淑甯是朝着杨念屋里的婢女问的。 被问到的婢女有些错愕,转瞬看向了一旁的杨念,顿时醒过神来,“是许太医开的方子,连用好几日了。” 正当这时,一碗热腾腾的汤药送了上来,杨念这才慢吞吞地直起身来,一旁婢女手执瓷勺舀了半勺送去杨念唇边,却被她用手挥开,白瓷勺磕在碗边发出哐啷一声响,几滴浓黑的药汁不偏不倚地溅在一旁梁淑甯的衣袖上,化开淡淡墨色,有些刺眼。 杨念瞧了心里解恨,面上却装作未闻,自顾地咳嗽,斥那端药碗的婢女道,“可是要烫死我才甘愿吗?”语气很是哀怨。 那婢女立时跪下请罪,头磕得倒响,想必是平日里被责罚怕了,梁淑甯看在眼里,衣袖上平白被溅了药汁也不生气,就手接过那碗“烫手山芋”来,对杨念很是亲蔼道,“还是我来罢。” “怎么使得?”杨念面上故作惊讶姿态,却并没制止梁淑甯动手的意思,反倒轻靠在条褥上,就等着安宁郡主给她侍奉汤药了。 眼神往屋内轻轻瞟了一圈,身份贵为郡主又如何,不过就是个半路认回来的私生女,改不掉自小习成的那股小家子气,倒真真糟贱了身上流的皇室宗脉不是? 杨念心内正洋洋得意,却见梁淑甯凝眉对着这药碗看了又看,复而又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愈发不好,“姐姐,不知可否将这药渣取来一观?” 众人一愕,如何使得,这方子本就是许太医开给杨念养颜,平日里滋养用着的,将药渣拿来一看岂不当场露馅儿了,杨念身边一婢女屈膝应道,“回安宁郡主话,奴婢煎完药便将这药渣倒去了,不曾留下。” 梁淑甯料到是这么个结果,又道,“那药方总该是有的,可否……” “妹妹可是有何疑问?这方子是太医院所开,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咳咳咳……”杨念坐不住了,忙得打断道,让梁淑甯再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可不是妙事。 梁淑甯果真不作声了,倾上前去给杨念一下一下抚着后背,以缓解咳嗽。趁着杨念渐放松警惕,一把将她的腕子扣在手中,装模作样地把起脉来。 “妹妹有幸向半山先生讨教过一段时日,依我看,姐姐这脉象浮数而虚,果真是体内虚火旺盛所致。”梁淑甯不甚通医术,这番话自然是胡诌的,只看她上不上套。 杨念倒是尖坡下驴,一口应了下来,“正是,太医院来人也是如此诊断。” “那便是这药方出了问题,”这回换作梁淑甯打断她的话,两条淡眉一蹙,甚是忧怀的模样,“这药方里头的肉桂、红参、白芷,皆是些性温味辛的温补药材,体热之人喝下分明是提油救火,摆明了是有人想要谋害姐姐!” 杨念显然被梁淑甯强势果决的一面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便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将那碗药端了过去,转身递到认秋手上,转头对着杨念又恢复了那副温柔敦厚的笑脸,“方才我教丫鬟去请了首席张太医过来,如今轿子已快要至公主府门外了,还是教他来给个评判,姐姐早日康复才是最紧要的。” 原本是欲不管不顾,将那药碗推倒,便能死无对证,如今眼睁睁瞧着那药碗被梁淑甯先手端了过去,被她带来的丫鬟里外三层护得严实,此时杨念的指尖掐进了锦被之中,泛白了都不曾察觉。 张太医提着医箱进来,恰巧瞧见这副两相对峙的场景,安宁郡主静立依旧,对他道明先后原委,又提道,“不知太医院可有一位姓许?轻.?吻?恋?.芯?的医官,正是他下错了方,才教姐姐无故缠、绵病榻月余。”方才杨念院里侍药的婢女画屏只顺嘴提了,便被她记在了心里。 张太医眉间的川字纹又深了深,方才安宁郡主命他验的那碗药,只需一嗅便知,不过是养颜汤,这种装病邀宠的戏码这些年在宫中着实看过不少,可张太医心内只知,安宁郡主身后有长公主、故去秦相麾下的覃家,更不消说了,还有周双白为其保驾,脑筋只这么转了一下,自然就拿了主意,“回郡主话,太医院内只有一名许姓医官,名唤许承荫,自先前孙太医辞官后,便由他代给长公主请平安脉了。” 梁淑甯一听,猛然一掌擂在了案几面上,将杨念从满头思绪里惊醒过来,只听她紧接着道,“姐姐分明体内虚热,这许承荫却敢张冠李戴,如此医德竟是为母亲请平安脉的医官么?” 糟了,杨念眉头一跳,只怕梁淑甯这下是要将许承荫拔了萝卜带出泥来,所幸她向来行事谨慎并不会如此轻易教梁淑甯捉到把柄,可就算查不出什么来,许承荫这颗棋也算是彻底废了。 想到自己在许承荫身上也曾下过不少心思,杨念恨得只全身都微微颤起来,一时连声音都在抖,“郡主,兹事体大,不如先派人去查探究竟,再下定夺,万不敢因杨念如此贱躯伤了和气,寒了众医官的心呢。” 这番话一出,很巧妙地将事情从许承荫身上引渡出来,兴许不是许太医下错了方子,而是这中间出了别的差错呢?反显得长公主府的这位杨念姑娘,柔弱可亲且通情达理起来,倒想教整个太医院才能来承得她这番情谊不可。 梁淑甯知道她打的什么心思,转过头来目光很是柔和,“姐姐莫要操心,此事关系母亲康健,迟早是要水落石出的。” 杨念也不知她在暗示何事,背后已涔出一层冷汗,却见梁淑甯面上笑得愈发关怀,“倒忘了这一桩,现下姐姐身体也是紧要的,正好请张太医下一方应对热症的,莫要留下病根儿才是。” 张太医一听,顿时心内了然,这杨念身上半点儿病也没有,却谎称体内虚火旺盛,说来也不算明智,因她本人是个寒底子,看样子安宁郡主这是要小惩大戒一番,教她记得个教训,这边张太医便大笔一挥,开了一副清热解毒的良方。 梁淑甯也确是心系“姐妹之情”,专从太医院另觅了一位姓李的年轻医官,是张太医的得意门生,目不斜视很是刚正的模样,每日盯着杨念按时喝药才算行。 换药这罪过果不其然地,被杨念安到了侍药的婢女画屏身上,立马便拖去府外打杀了,倒是好生利索。至于太医院那位许太医对杨念,还真是情根深种,竟从他嘴里撬不出半点来,为避嫌竟不惜自请冷宫别院当值去了,往后的前程也便一并交付于此。 杨念女科里向来不好,喝了张太医的药,这回月信来竟疼了半月有余,可心里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同太子的事迟迟无有进展,倒是对梁淑甯又恨上一层。 这不,生生喝完了三剂药,杨念迫不及待称是身子大好,隔天便又乘轿往净业寺,说是求签去了。 第七十一章 杨念这番被整治得够呛, 周身清减不少,不知是耽于忧思或是别的,两颊也微陷下去, 神采大不如前。 可她杨念从不是个认命的, 若是任命,早该死在十几年前的雪夜里罢。这回她倒是知道行事低调,乘了顶青篷小轿赶早往净业寺, 想着能请一柱头香,显得心更诚些。 玉指纤纤,并合成十, 杨念的心没表面看起来那般泰然, 听着寺内法器作响,倒分外乱了。 与太子之事, 明明木已成舟, 却迟迟没有下一步进展, 她私下里暗寻郎中瞧过, 更是胆大包天, 熬了几剂促孕的方子调理身子, 可惜收效甚微。 晏子毅那头原本是从小攒下的情分,如今到这步田地, 竟也渐渐淡了。晏子毅虽说身份特殊, 难有甚大作为,可毕竟是血脉贵重的。放在从前,这种左右逢源受人偏爱的好事, 杨念向来是占尽的,放眼现下,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杨念此时小腹内隐痛起来, 倏然教她想起了那个人,光是想起梁淑甯那张脸,腹中疼痛更甚。是了,若不是凭空里出现一个梁淑甯,她杨念又何尝会落到现下的窘境? 即便是恨得咬牙切齿又当如何,梁淑甯认祖归宗,摇身一变成了真郡主,她一个养女如何与之抗衡? 更莫要说,她搭上了周双白这样一位大佛,杨念此时愈想愈是忿恨,却又束手无策。 “姑娘倒不如求支签文看看?” 出声的是立在一旁候着的小沙弥,鼻旁缀一颗黑痣,压低了的一双吊梢眼,平白添了几分邪佞。 杨念从心思里将自己摘出来,瞧了在旁的小沙弥一眼,悻悻点了点头。 净业寺的签文因其灵验,在这京中倒很闻名,往往是来晚了便求不到了,既然今日来得这般早,试上一试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青竹制的签筒漆成玄色又细描了金边,杨念阖眼沉心默念着心经,金丝竹签轻轻晃动起来,只见一枚签由那签筒里抛出,在晨日的曦光中勾出一道弧来,便静静落到了杨念脚边。 由身旁的婢女跪下去拾起,再交由身旁的小沙弥去解。半晌,见那小沙弥从签解谱里头取出一张金蜡封的签纸来。 双手奉给杨念身旁的小婢女,再由她转递予杨念一双玉手之上。 那小沙弥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滑过其上,心下想的却是,瞧这样一副势头倒比那真郡主更会自矜自贵。 这净业寺的签解与别处大不同,无签语签文,只有一副意象小绘,至于个中涵义,全凭个人领会。 杨念将那纸笺展开,那是雪中傲然一株白梅,枝头引得一只麻雀驻脚其上,竟也沾染几分雅韵。 雪中白梅,杨念在心头默念了几遍,此时传来寒鸦啼叫引得她浑身一震,白雪白梅,不正是——双白。 杨念不由得想起梁淑甯那位有能耐的兄长来,她着实不以为那梁淑甯有何过人之处,能担得起这般的金娇玉贵,纵是从长公主的肚子里爬出的又如何,只要秦相罪名一日不平反,她便洗不脱罪臣之女的身份。 说开了,梁淑甯得以行至今日,不过是有周双白为她撑腰,自小到大一路护她周全。青梅竹马,相识于微时,或是周双白落魄之际,略施援手,便能承了这样天大的庇佑。 不消说那周双白未来必定位极人臣,只是出于女子的虚荣心作祟,谁又不想让如此青松翠柏般的人偏对自己青眼有加呢? 思及此,杨念不由得银牙紧扣,凭什么非得是梁淑甯?她已经拥有太多东西了,不是么? 此刻的杨念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可接近周双白的机会屈指可数,而下月安宁郡主的芳辰宴,便是最好的一次契机。 - 这一天还是到了,梁淑甯向来对这些虚礼怵得厉害,光是项上戴的珠翠钗钏便是要将她压垮了去,更不要说不知怎么的,近些时日,身上倒是愈发丰腴起来。芳辰宴的礼服是前几月便备好的,显然制衣的匠人并没有替这位正在“长身体”的郡主殿下考虑得更周全些。 所幸,周双白不知是以长辈或是什么其他身份,无需梁淑甯费心,已是一手包揽了这宴上的大小事。旁观的明眼人,瞧着这全然不见外的兄妹情谊,心里大都有数。 就这么一天捱下来,梁淑甯只觉得某处绷得要喘不过气来,回到寝殿内,头一桩便是教认秋过来,将胸前的系带松解一番。 “认秋,将哥哥送的那个锦盒递予我瞧瞧?”梁淑甯伏趴在美人靠上,懒懒地出声道。 认秋正给她轻揉着玉肩,此时也顿了手,打趣道,“郡主哪里来的哥哥?”最后二字语气拖得老长,配上一脸故作疑惑的表情,显得更加暧昧不清起来。 梁淑甯把头撇过一边去,哼道,“扔了罢了,留着倒平白教你们取笑。” 认秋笑着直求饶,正欲起身的功夫,润夏恰巧从殿外进来,脚步很急。 认秋看不过眼,轻拧着眉头训这小丫头,“怎地这样冒失,上次便同你说,现下不是在原先后宅了。” 润夏手撑在腰上直喘气,“不、不是,是我方才瞧见,杨念姑娘约了周大人到后花园中见面去了。”好不容易把气捋顺了,一股脑儿地说出这么一句来。 梁淑甯一听,手没搁稳,一下子磕在木沿上,红了一片。 认秋又急又气,“那不正经的主子不定又动了什么歪心思,不如郡主派人去将周大人请过来?” 梁淑甯秀眉疼得一蹙,生生忍着不肯出声,缓了片刻才哼道,“请他来做什么?人家又没绑他,是他自己生了腿要去,倒不要扰了旁人的好事。”嘴上说得轻巧,可刚说完心里就委屈上了,暗骂那卑鄙无、耻的周双白。 “你们都下去歇着罢,折腾这一整天人都乏了。”梁淑甯补了一句,寻了个理由,怕她们瞧出自己的情绪似的,直教人难为情。 认秋跟润夏应下,刚出门认秋就给润夏使了眼色,润夏如今在认秋的点拨下,傻傻憨憨的性子也改了一些,她犹疑间顿下步子,两只圆眼睛睁大了,道,“认秋姐姐,莫非是要……?” 认秋点点头,挺欣慰地瞧着自己的小徒弟,多少开始上道了,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将周大人给请回来,谁知道那个狐媚子杨念存了什么腌臢心思,八成是想趁着爷们儿酒意上头,识人不清,趁机贴附上去呢。 润秋得令,也觉得此事一刻不能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往后花园寻人去了,怎么说呢,就说郡主有事相商,请周大人走上一趟呗。 人小眼神好,离老远就瞧见周大人与那杨念隔了数尺站着,厅外还守了个面熟的婢女,瞧这意思那狐媚子还没得手。润秋看过去,只能见着周双白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看不真切,可对于杨念,瞧得倒是清楚得很。 这杨念姑娘今日打扮得与往日很不相同,平常里常爱穿些葵紫茜红,戴的是一头鎏金宝石簪,衣裙必是得掐出腰身来的,配上时常凝起的一双新月眉,倒总有几分哀艳萦绕周身。 如今呢,杨念着一身嫩鹅黄交领缎袄,下身配得是月白色细折长裙,颈上戴了羊脂玉牌的项圈,尤其是一头乌鬓上对插的素银簪,怎么愈看愈像是…… 像是郡主平日里的打扮,只可惜那杨念身量比不上自家郡主高挑,这一身看在润夏眼里那就是实打实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可这更佐证了,杨念请周大人叙话定是没安好心。 润夏心头格楞一下,忙得加紧了脚步上前。 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润夏推了一把被杨念支开的婢女,两人推搡间惹出响动来,引得周双白回头侧目。 润夏高声急忙禀道,“安宁郡主有事与周大人相商,特命奴婢前来通传!”总之将郡主的名头先搬出来,假传主子旨意的罪名一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周双白面上不免得也露出几分讶然来,倒是没料到,梁淑甯会派人来寻他,难不成是知道自己被杨念请过来,心里吃味了不成? 看这来通传的小丫鬟一脸冒失的样子,周双白心里好似愈发笃定了一样,脸上明显就有了笑意。 头一回看见周大人笑的润夏简直吓了一跳,周大人生得冷峻,这猛地一笑怎么也跟那寒冬腊月里的冰凌子似的,一阵胜过一阵地教人发怵呢。 “知道了,你先下去,我与杨念姑娘有话要说。”周双白轻启薄唇道。 润夏一听,心里更是一团乱麻,难不成周大人真着了那杨念姑娘的道儿,刚才那冷笑难不成是厌恶她扰了他二人私会? 杨念听清周双白的意思,笑得花蕊初绽一般,斜瞥了一眼旁边婢女,赶忙将坏她好事润夏拽了出去。回过眼来瞧周双白,更是连羞带臊,脉脉含情。 只见周双白微微颔首,语气淡淡道,“今日多谢杨念姑娘。” 另一头简直受宠若惊,挺直了身子往前倾了倾,却又微垂着头,不太敢与他直视似的,“杨念不敢当,不知周哥哥何出此言呢?”她既与梁淑甯为“姐妹”,随她同叫周双白一声“哥哥”,好似也是能说通的。 “杨念姑娘今日亲身示范东村女的典故,令周某受教,告辞。”周双白抛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 直至那身影走远了,杨念也置若罔闻一般,好似脸上被人狠狠掴了一下,自诩美貌的她曾几何时受过这般屈辱,一时间竟不能回想方才周双白说的话,居然嘲笑她在东施效颦吗? “姑娘?人已经走远了。”一旁婢女轻声提醒了一句,却被杨念面上恨毒了的神情,吓得立马跪伏到地上去。 杨念俯下身去,用指尖钳起那小丫头的下巴,迫使其与之直视道,“你也在嘲笑我,是不是?”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明媚娇艳。 “奴……奴婢没有,奴婢不敢。”那婢女被吓得说不出整句话来,只能拼命摇头来否认。 杨念一双令人发毛的美眸此时仍死死盯着她,小丫鬟额上豆大的汗珠沁出来,片刻后杨念才收回那骇人的目光,伸出指头在那婢女的肩上轻轻掸了两下,冷笑着也不知在对谁说,“好,那我们日后走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5 21:46:26~2020-10-11 20:5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花开花落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刘家小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二章 梁淑甯原本已是乏了, 听完润夏一番话,这会儿却不知因何毫无困意,在榻上翻来覆去, 就偏不认是恼了周双白与杨念见面的事。 将一件银红撒花薄袄松松地披在肩上, 赤足并未圾鞋,踩在月前铺置满屋的软垫上倒觉不着冷,闲来无事才想起踱到外间, 翻弄自己今日收到的那些生辰贺礼来。 有一样是覃啸阳亲自交予她手上的,说是她打开瞧了便能知晓他心意,这会儿那锦盒端端放在那, 倒激起了梁淑甯的好奇心来, 不知道让小覃那样神神秘秘地,倒是件什么样的宝贝。 轻手轻脚地掀开一角, 只瞧见里头躺了一双鸳鸯莲头绣鞋, 边角处各缀了两粒银铃, 轻轻摇动起来, 泠泠作响, 倒是生动。 梁淑甯没想太多, 将那莲头鞋放在脚边,只想着比个大概尺寸, 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 就被人从后头箍进怀里,反应过来时两只天足已离了软垫,涂了丹蔻的雪趾暴露在空气中, 显得分外莹润娇媚。 梁淑甯惊呼了一声,便瞧见身侧周双白那张冰凌子似的脸,鼻梁挺直, 棱角分明的薄唇微启对她道,“如今已是秋末,怎这般不知道爱惜身体。”语气乍听有些眼里,唯独夜猫般的瞳孔就势眯起来,瞧向那双玲珑剔透的足,好似每一条趾缝都要细细滑过。 “你这人,走路竟不作声吗?”梁淑甯气不打一处来,公约伦常束他不住,一次次擅闯她房间,竟也如同走官道似的大摇大摆。 更何况,他方才还去见了别的女子。 想到这,梁淑甯又羞又恼地挣扎起来,只可惜周双白一双胳膊铜墙铁壁一般,她那点无谓的挣扎瞧着倒像是撒痴一般,教两人的气氛莫名晦暗不明起来。 认秋跟润夏都立在门外不远,虽是垂着头,梁淑甯却更羞了,又是急又是气得,耳根连着脖颈深处,绯红了一大片。 周双白一双眸子眯得更紧,想瞧清楚这妖精究竟是桃花或是羊脂玉幻化而成的,怎地就这样娇呢? 那眼神熨在梁淑甯身上,再教她熟悉不过,急道,“周大人……先放我下来,我这就将鞋穿上便是。”梁淑甯低头瞧了瞧掉落一旁的莲头鞋,声音细得蚊子一般。 服软,倒学得快。 只见那英挺的鼻间轻哼了一声,“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郡主要用?”说着瞥了眼脚边那双莲头绣鞋,眉头更紧了几分,早前念在覃啸阳年幼的份上,对他一再忍让,没想着这浑小子没旁的长进,倒胆大包天觊觎起他的人来。 在大梁,民间男子送女子绣鞋,有一说是存求娶之意,倒不知这女人究竟心里有没有数,竟还要穿上? “将这些不相干的撤出去,省得殿下看了碍眼。”周双白抱着怀里的人,微微转身,冷冰冰朝门外呆立的二人开口吩咐。 认秋听了如临大赦,忙得福身进来,将那绣鞋连同锦盒捡了出去,拽着呆头呆脑的润夏一齐退下,临了倒也没忘了将梁淑甯寝殿的门关了个严丝合缝。 梁淑甯张张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就眼瞧着自己屋里的人把自己这个主子卖了个干净。 如今两人独处,又抬眼瞧了瞧眼前这个“人牙子”周双白,气得头偏转到另一边去,大有一副不想再搭理他的架势。 “怎么,因是覃啸阳送的,你舍不得了?”周双白脱口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透出一股酸味。 “对,没错,这是小覃的心意,我就是要留着,你凭什么管?”梁淑甯显然忘了自己还在别人怀里,下意识反唇相讥的毛病真的该改一改。 这不就正被周双白抓了把柄,“凭我是你夫君。”那神情阴晴不定,说完一句就闷不作声,搂着人就要往幔帐深处去。 梁淑甯身子一挨着褥子,便一个闪身往榻里挪去,却被他用身子彻底堵住了去路,大掌一把捞过她的赤足,放在手心里轻轻揉弄。 雪团似的足配上玫色丹蔻,像开到荼靡的山茶一般,晃得周双白眼热,那小脚淘气过头,蹬了他两下。 恰好被她蹬了一脚于小腹,这下可不仅眼热了。 “无赖,我没杨念姑娘那副好性儿,不欢迎你来。”梁淑甯看到那眼底晦明变幻的火光,心里一虚,明明说着狠话,语气却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见她吃醋,周双白才终于笑了,满不在意地将外袍褪了去,丢在地上,人又挨近了几分,倒有些可怜兮兮地,“分明是殿下口谕传微臣来近身伺候,双白哪敢不遵?”说起“近身”二字,男人的胸膛就势又近几分,教她愈发听清那声音又轻又哑,像团棉絮搔得耳根子直发痒。 他挨得这般近,又教梁淑甯想起那日在画舫的事来,整个身子红透过去,像是煮熟的虾子,“我何时传你了……”自知与周双白扯皮注定吃亏,改口道,“那我若是命你立马出去呢?”轮到这句已是气势全无,强作镇定罢了,她想起身上的胸衣一早被解开,里头乃空无一物的,如今留他两人独处,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到时候若被他看出异样,定是要倒打一耙的。 这个活了两辈子的老狐狸,接连几次,愈发知道想那些刁钻的“法子”来惩治她,她总归是要受不住了。 周双白闷闷笑出声来,他的甯儿就是这样可爱,教人忍不住搓弄,引身上前道,“上了一张床,哪还有什么高下之分,我的殿下。” 梁淑甯的银簪裹着一头乌发被他拨弄下来,垂跌在胸前,看得周双白又是心惊,微低下头,与她快要面贴着面。 她还没来得及躲开,两片柔软的唇便落了下来,辗转在她嘴角、下巴、锁骨处,只是一小口一小口轻抿着,没有压迫也没有勾引,倒像是虔诚的顶礼膜拜。 弓一般绷紧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微弱的推拒被周双白视若无物,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黠笑,燎有点点星火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往那雪峰处划去,挑开襟边的一瞬,才惊觉竟没丝毫阻拦,粉樱在掌心自顾绽放。 “看来殿下确是等着微臣前来侍候,臣来晚了。”周双白的声音哑得不能再哑了,厮磨着那片粉云一般的耳垂道。 那雪兔被一手掌握,懵懂间惊慌地想逃开,却不容易。指缝里四处颠簸,被人拢散作一堆雪,喃入温热的口中,瞬间化为一滩春水,品尝起来竟是醇酿一般甘甜。 只是这兔子生性胆小了些,故作坚强地忍受那般温柔“惩戒”,却禁不住地浑然颤动起来。那园无人踏足的新雪,迷了周双白的一双眼,更纾解了他常年淤积的干渴。 可周大人注定是以下犯上的乱臣,胃口大得很,他很难满意,尤其是郡主如今紧闭的眼帘,尤其教他不满。 “郡主?”门外传来认秋不大不小的问询,伴随着铜环一阵叩响。 这一声让郡主殿下的眼睛终于肯睁开来,两只葡萄似的眸子又是惊又是恼,甚至还带着一丝害怕,“……何事?”梁淑甯缓下心神,用最正常的口吻向屋外问道。 方才一度喃喃不停的周大人,如今倒是不再作声了,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眼下看来不适宜说话,况且这位年轻的首辅,做任何事从来都是投入又认真的。 同样地,他也不喜欢旁人分神,舌尖微微用力,梁淑甯微不可查地闷哼了一声。 “是……覃小将军求见郡主。”认秋语气很是为难,一边怕恼了寝殿内的那尊大佛,另一边这覃小将军实在是催得紧,这不……两条长腿已经入了院内了。 屋内的梁淑甯也隐约听见覃啸阳的声音传进来,可眼下自己的这幅模样实在狼狈,更不要提此时身边还有一个周双白,目光迷离只下意识去看那人的神情。 “我……已歇下了,不见。”不是不见,是不能见,白皙的鼻尖激出一层香汗,梁淑甯连半坐起的力气也半分全无,更不要说怀里头的男人半匍在那,置若罔闻地专心逞“口腹之欲”。 认秋如实转告给覃啸阳听,可覃小将军并无心买账,不顾拦阻已是走到门前,朝寝殿内叙道,“淑甯妹妹,不对……郡主,臣有几句话,在门外说完就走。”毕竟不是独处,覃啸阳几年边外算是有些长进,说话做事已知道分寸。 可想起要说的,覃啸阳仍是抿抿嘴,耳根忍不住烧起来,他不晓得屋内什么情境,深深呼了口气,小了些声问道,“淑甯妹妹可在听吗?” 梁淑甯的脸已是红无可红,身上的穿戴已是零零落落,被周双白反客为主,抱婴孩一般,由后全权揽在怀中,他在她耳边柔声提醒道,“他问殿下可在听吗?”语气温和,与方才的来势汹汹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会儿她才稍稍醒过神来,恢复一丝清明,“嗯,在听。”梁淑甯连喘息都不大敢,生怕方才余波未清,被小覃听了去,她究竟受谁所累,狼狈至此。 “不知……淑甯妹妹对我送的生辰礼,可是满意?”覃啸阳左眼皮无端端地跳起来,心里也惴惴,却说不上因何故。 “嗯……”梁淑甯下意识回道,却被周双白托着她的下巴吻住,打断了她的答复,这妖孽吮在她的嘴角、下巴,让梁淑甯又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在她耳边蛊惑道,“告诉他,于礼不合,莫要再提。” 怀中人闷不作声的模样让周双白不耐起来,“你若不说,那就由我亲自告诉他。”说完便作势松开她,要起身的意思。 吓得梁淑甯一把绊住他的袖子,正当咬唇欲朝门外答话之时。 寝宫外有人来寻覃啸阳,估摸着是营中有事,军令如山,覃啸阳一怔,忙向梁淑甯告辞,“淑甯妹妹好生歇息,下回待我出营再当面听你答复。” 听得脚步声远去,梁淑甯才彻底松下一口气,意识整个清醒过来,想到方才任人摆弄的样子,对周双白又恨上一层,心下委屈控诉道,“如此一而三再而三戏耍我,你可满意了?”她用衾被将自己里外三层地裹起来,躲着那人犹如躲着瘟疫。 什么清风霁月,少年卿相,都是假的,有的只是一个恶劣到极致的衣冠禽兽。心里翻起周双白的旧账来,实在是罄竹难书。 看到甯儿的眼圈一红,这下轮到周双白慌起来,分明是爱也爱不够,怎么又将人弄哭了?都怪那个煞风景的覃啸阳,扰了他与甯儿的独处。 伸出长指扯扯她被角,梁淑甯赌气偏过身去,将自己裹得更紧。 厚颜无、耻的男人舍下面皮地唤她:“娘子。”一声不够,就再唤一声。 梁淑甯伸手去堵他的嘴,“谁是你娘子。” 男人眼疾手快,捉了那柔荑便往怀里一捞,人往身下一压。这个官场沉浮两辈子的老狐狸,花了两世的时间弄清一个道理,在他的甯儿这儿,什么脸皮、身段最是无用之物,怎么将人惹哭了,再怎么哄回来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1 20:52:27~2020-11-08 21:4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裸奔的刺猬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裸奔的刺猬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三章 周双白如今自食恶果, 但凡见到就忍不住扑食的恶习,算是彻底落下。 每次看似是他霸道独占,却是恨不能把人捧在手心里呵护, 他自己呢, 从心到身冰火两重天间苦苦煎熬,到最后倒成了他在受罚。 “甯儿说这样狠心的话,莫非真是对覃家那小子上了心?”明明是他将人困在身下, 嘴上却要倒打一耙,仿佛他才是最委屈的那一位。 梁淑甯双手抵在那人肩上,两只葡萄眼略泛泪光, 偏偏倔强地不肯落下, 驳斥他道,“跟你无关。”梁淑甯亏就亏在, 面皮太薄, 横竖也想不出旁的来呵斥这厚颜无耻之徒。 “如何无关?”周双白撇撇嘴, “贞夫不容另娶, 若是甯儿不肯接纳, 此生又孤独终老矣。” 这话说起来引人发笑, 这世上多得是些女训女戒,却被他拿来化用, 还自诩“贞夫”, 怎教人不笑掉大牙? 梁淑甯恨不得啐在他脸上,清冷着嗓音讥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我那‘姐姐’不是与周大人和衷共济,怎么说也有两世的情分,哪是做了短短三年夫妻可比的?” 周双白凤眼微眯, 瞧着她满头青丝如瀑,倾泻于他指间,心头更添几分温柔缱绻,“甯儿,我去见杨念,你……是不是吃醋了?” 梁淑甯蹙眉,哼了一句,“与我何干?”周双白那副沾沾自喜的嘴脸很是碍眼,又改口道,“若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自是替你高兴的。” 没想着周双白听得这话,笑容愈发深了,“甯儿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被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梁淑甯嘴硬道,“自然不是!” 下一刻,周双白温热的唇终于落了下来,勾了她那条说了谎的小舌出来细细品咂,听起来嘴硬,尝起来却出奇的香软。 梁淑甯不知道这前世的冷面书痴,究竟在哪受了启迪,变得这般的缠人,周身仿佛带着一股蛊惑的力量,誓要将她拉进幽微的深渊去。 她无意识的小回应教周双白受用得很,可惜他是个男人,某些地方的反应总要比头脑更快一步,周双白在吻的间隙轻轻叹息着,她的手攥得是那样紧,还能体察到她肩头的轻颤,他的甯儿真是一如既往地,胆小。 片刻,锁骨处传来凉凉的触感,梁淑甯小扇似的羽睫缓缓睁开,眼神中残存着一丝迷蒙,瞧见周双白将一根红绳轻轻系在她的颈上,他认真的侧脸好似与方才那个生杀予夺的暴君再无半点关系,眼里盛满了温情缱绻,一手托腮,另一手把则玩着她颈间的物什。 “这是什么?”梁淑甯找回自己的声音,余韵未了,听起来像耳鬓厮磨的情话。 “送你的,生辰礼。” 梁淑甯低头去看那东西,竹叶状的银哨,泛着一丝孤寒的亮光,有些好奇,素手捏起来瞧瞧,欲往唇上去贴…… 周双白的指尖拦住她,“甯儿,不可,难不成你想教殿外的影卫进来,瞧见我们现下的模样?” “莫非,这是号令大梁影卫的那枚‘封喉’?”梁淑甯睁大了眼去瞧眼前的东西,上面淬着的寒光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大梁影卫无踪无息,他们不受纲常律法所约束,唯独听命于这枚封喉。 她心里知道,如今幽王颓败,明明太子已去了心腹大患,可她却愈发能感觉到这京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欲有潜龙出海,扫荡天下太平之势。帝位之争,恐必不会这样简单落定。 皇帝舅舅之所以将影卫赐予周双白,恐怕心中早有预料,事态与前世相较,想必更为诡谲。而以周双白的洞悉,这个节骨眼上却将“封喉”交在她手里,这背后种种让她莫名地感到恐惧。 更何况,皇帝舅舅现如今康健已然大不如前了。 梁淑甯伸手想去解开脖上那条红绳,“将这东西给我,他日你若……”后半句被她噎在喉咙里,这帝位之争凶险万分,他定不能有事。 “我是瞧甯儿戴着好看,这东西于我,并无用处。”周双白笑笑,抬手理了理眼前人的额发,语气缓缓道。 周双白抬手将人拢入怀中,长指一挑,那片银叶哨便滑入她贴身的襟边,惹得梁淑甯微微颤了一下。 属于他的温热的鼻息传了过来,“甯儿在怕什么?前世没有这个,亦无妨。”只是今生,周双白愈发慎微,不能容忍她周身有半点风险,若有影卫护她,便更放心一层。 梁淑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从扳倒幽王,回京受封典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回头了。 周双白留意怀中人蹙起的淡眉,不想她为琐事忧心,打趣道,“殿下若是郡主做腻了,想做女皇也未尝不可,”在那花瓣似的娇唇上嘬了一下,哑声道,“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是能信口胡说的,可转念一想,前世周双白辅佐幼主把持朝政数十年,有什么是这个疯子做不出来的?她方才的担心可谓是自作多情了。 梁淑甯抡着粉拳捶在他肩上,却被他用大掌裹了个紧,周双白将人扑在榻上,幽深地眯了眯眼,“甯儿,我已不想再等了,怎么办?”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淑甯立刻就会过意来,身体被辖制得动弹不得,眼见着周双白火起,不想再浅尝辄止的意思,一张小脸情急之下绯红更甚,“不可……”她前世是做过妇人的,虽说没生养过,嬷嬷教过不少促孕的技巧,她却包含私心,凭着这其间技巧反其道而行之,每次避开日子,才三年无出。 这大概是事事乖顺的梁淑甯唯一的一点“叛逆”,前世她总忧惧周双白会不喜与她的孩子,若是她长久不见怀,周双白自然就会纳妾来为周家开枝散叶。 可惜周双白不为所动,府里下人偶有流言蜚语,若是传到他耳中,必是严惩不贷的,久而久之也无人敢提起这事。其实她那点别扭的小心思,周双白又怎会不知道,若她不想要他就不会迫她,可惜周双白的这份疼惜上辈子梁淑甯到死也没有领悟到。 而现如今,上月葵水去了约莫半月有余,算起来正是易孕的时候,梁淑甯怎么肯教他恣意妄为。 看她憋红了脸,却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周双白恶劣的心思乍起,长指抚上她的小腹,轻声道,“担心什么,难不成在甯儿心里为夫这般神勇,只需一次就能……”说这话的当口,有点迫不及待地贴着她挺了挺腰。 吓得梁淑甯惊坐起来,“不行,若是大着肚子穿喜服,岂不是要将长公主府上下的脸都丢尽了!”一股脑说完,才觉到自己说漏了嘴,小脸红得滴血,抿着嘴不肯吭声了。 周双白听完她说的心里畅快了,坏着心眼朝她耳朵吹气,“甯儿现下就为穿喜服的事儿打算,是不是暗示为夫动作太慢了些?” 梁淑甯把头往他怀里拱,再也没脸见人似的,半天恨恨地哼出一句,“再不想理你了。” 周双白知道她心里气早就消了,趁热打铁圈住人厮磨一番,水豆腐似的捧在手心怕碎了,却惹得自己身上四处起火,离开寝殿只能先回府冲凉。 这世上最能磋磨他周双白的人,非她莫属了。 - 而另一边,捱到第二日傍晚,杨念终是坐不住了。只是这次她要抛下面皮去寻的人,是晏子毅。 可惜她来的不凑巧,晏子毅正当要出门。杨念与他自幼交好,来世子府不必由前门经过,晏子毅身边的人见她也并不阻拦,这使得杨念仍残存些错觉,那就是无论如何晏子毅总会站在她这边,总会帮她的。 今日她是有备而来,幂篱里穿的是一件蓝紫对襟绸袄,上头绣了零星几只粉蝶,蝶羽之上攒了金丝,顾盼生姿好似振翅欲飞一般,衬得整个人素净又不失娇媚,杨念特地只敷了粉,复而显出几分苍白柔弱来。 上次不欢而散的分别还历历在目,可杨念已经无暇顾及许多了,她别无选择地扑进晏子毅的怀里,泪水也在与此同时往下落,“再帮我一次可好?” 晏子毅的耐心好似同之前相比,已所剩不多,她之前那样决然地选择了太子,大概是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一日,此时男人下唇的痣微微动了,“你想要什么?” 不是念念,甚至不是杨念,一个“你”字将二人从前那些耳鬓厮磨的亲昵都打散了。杨念却不能放弃,玉手捉紧了晏子毅的袖管,“我只想把自己给你,就现在。”杨念好似从男人的眼里零星看到些许痴迷,他一直是喜欢她的,不是吗? 她温驯地半蹲下来,皙白的脸侧轻蹭着男人的袍边,轻声蛊惑道,“我一直是你的。”那双哀艳的眼却溢出贪婪的底色来,她需要一个有皇家血脉的孩子,留给她的时间已不多了。 此刻,晏子毅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脑海里浮现二人间许多往日时光,杨念总是狡黠的,骄矜的,盛气凌人的,而眼前这张脸让他彻底恍惚了,陌生了。 等杨念的一双柔荑欲迎还羞地触上男人的襟边,唇也凑近了男人的耳畔,晏子毅才幡然醒来,拂去了她的手,轻启唇,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些戏谑,“你在太子面前,也是这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8 21:41:30~2020-11-24 20:1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初脸不圆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四章 杨念愣怔在原处, 登时觉得自己此时在晏子毅的眼中是多么的卑贱,想要得到更多,走到更高处, 她有错吗?她一直以为晏子毅所痴迷的就是她的野心, 可现在呢? 那男人的眸底写满鄙薄,他拂开她的手,好似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脏东西, 是吗? 杨念倏然笑了,伴随着身体的抖动,衣裳上金丝攒绣的蝶翅上, 蝴蝶的复眼也跟着晃动起来, 好似活物一般,透出一种奇异的张扬, “你在嫌我脏, 是吗?”杨念笑着开口, 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 好似停不下来地一直笑着。 晏子毅狭长的一双眸倏而眯了起来, 像头发怒前的猛兽一般, 盯着眼前几近疯癫的女人,丰厚的下唇动了动, “你, 不脏吗?”孤独又阴暗的少年时光里,晏子毅大概是慕恋过杨念的,她跟他一样的上不得台面, 那孱弱纤细的外表下带着一种淬了毒的诱惑和奇异的生命力。 因为杨念这个人,从不信命。 可现在的这个女人似乎不得不信了,并且被命运逼到了某个死角, 她眼里正闪着妖异缭乱的光,是一种卷着烈焰的忿恨,“哈哈哈,一个乱、仑的野种也配嫌我脏吗?”杨念咬牙切齿地。 还没等她说完,晏子毅有力的大掌已经极快地扣住了她的脖颈,一点点地收紧,一点点往上提,就算是将要窒息的境遇下,杨念仍是从牙龈间挤出剩下的两个字,“何、毅。” 女人描了牡丹式样的宫鞋凌空胡乱地蹬着,杨念从来都是这样,在生与死之间剧烈地挣扎,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要很多富贵要很多尊荣,要很多很多人匍匐在她脚下,就像曾经的她一样,卑贱得不如一只蝼蚁。 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晏子毅看着女人濒死挣扎的神情,还是松开了手。 杨念跌落在男人的脚边,用手捂住颈子,一边奋力地嗽起来,那咳嗽声已经半哑,纵使这样另一边仍是贪婪地喘息着。 晏子毅从怀里掏出一枚软帕,揩了揩手,“留你一命,最后一次。”与这句话同时落下的,是他手中的帕子,还没等它从杨念头顶落下,那袍脚带起的风,已经背身走远了。 净业寺后园,夜凉如水。泛红的月光有些发毛,杨念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如今自己倒也想不起来为何会教车夫趁着夜色赶到这儿来,原本她记着身边还有画屏陪着,这会儿连人影也不见了。她襟边系着晏子毅扔掉的那条丝帕,上头一尾红狐,是少年时她亲绣赠与他的,可今日被他像见不得的污物一般扔掉了。 她将那丝帕抽出来,在寺庙朦胧发毛的月色下嗯嗯呀呀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此时,一只青筋毕现的手从背后,紧紧捂住了杨念的口,她惊恐睁大了眼转过头去看,是一张扭曲猥琐的面容,“姑娘,您托人捎口信来,小的从那会儿可就候着您了。”杨念挣扎间扯掉了男人的风帽,露出他鼻子上那颗痦子,她才认出这人是净业寺的小沙弥。 小沙弥嘿嘿笑了一声,将这喝醉了的女人破布一般往柴房拖去,此杨念再挣扎已是徒劳了。 接下来的月余,梁淑甯总觉得杨念那处平静得有些过了头,人真能一夕间改了性儿吗?这反倒隐隐教她生出些不安来。 直到这日,长公主府出了人命了。 死的竟是成日里跟在杨念身边的那位,画屏。 据杨念院里的说,画屏是早前染了病,几日时间便病死了,府里担心传染什么疫病,人早就草草下了葬。可画屏家的找来,死活闹着非要讨回尸首不可。画屏虽是本地的,家中门庭凋落,只有瞎了双眼的老母与一个哥子,偏这哥子还不是什么正经的,成日里赌坊周围晃荡的地痞一个,原先画屏是杨念瞧着可怜破了格带进长公主府的,每月月钱很是可观,可眼下家中的顶梁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无赖哥子怎能不就此做些文章来? “……拉着自家瞎了眼的娘,闹了好一阵,最后拿了银两才肯走了。”认秋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梁淑甯跟润夏在一旁认真地听,润夏手里还剥着橘子,这会儿也先搁下了,“到最后也没看着尸首?埋哪了竟也没告诉一声吗?” 认秋撇撇嘴,“要尸首回去有什么用?摆明了就是来要钱的!” “哎,画屏也是个命苦的,没摊上好主子,又凑了个没人味的哥子。”润夏对画屏印象不坏,觉得画屏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地,总归不该落得这么个结局。 “……你们最后一次瞧见画屏是什么时候?”梁淑甯开口,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认秋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一次,好像就是姑娘芳辰宴那日,当时瞧着她身子好好的。” “这么说来,最后一次瞧见过她,是约莫三日后清晨,那日恰逢奴婢告假回家,与她撞了个照面,”润夏本家与画屏同个庄子,碰见了也唤得上一声“姐姐”,算稍有些交情,润夏挠了挠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境,“当时画屏衣裙上沾了好些泥泞,问她答是一早去给杨念姑娘抓药去了……” 这话漏洞百出,且不说长公主病了这么些年,府里御赐的药材恐怕比外头药铺种类还要齐全些,就算是真有什么奇珍异味要一大早地去采买,怎么这吃药的杨念好好地,抓药的却没几日就离奇病死了? 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画屏的尸首失踪,也不知是烧了还是埋了,甚至什么时候死的也不得而知,梁淑甯眉心直跳,她心里知道这些年来杨念手上不止一件人命桩子,可身边的婢女这样离奇暴毙,这全然不符合杨念心思缜密的行事作风,究竟因着什么事教她这么急于清扫门户呢? 正当梁淑甯接下来几日,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周双白的时候,长公主府上竟来了稀客,太子何轸。 何轸徽州巡视归来,马不停蹄地一头扎进长公主府来,说是知道府上的二位妹妹精于书画,特意搜寻了徽州的宝墨云宣,赠与梁淑甯与杨念二人。立储的节骨眼上,一向怯懦谨慎的太子轸怎会这样沉不住气来亲近长公主府和覃家呢? 母亲显然不愿参与政事,为避嫌只得称病,便教她与杨念前去作陪。三人一并在园中漫步,杨念今日精心妆扮过,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太子徽州一去半月之久,再见美人自然挪不开视线,以至于连梁淑甯都察觉到,此二人之间关系绝不简单。 可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梁淑甯不敢确定,只好称身子抱恙先行一步,由杨念代为送一送太子轸。 留下的二人虽于礼不合,却并没有丝毫介意外人看法,反而寻了一处暖亭坐下。 何轸性格拘束,可毕竟是个男人,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半握住杨念的手,问道,“念念可好?”问话的同时,眼神游离处却是杨念尚平坦的小腹。 杨念嘴角挽出一个可人的笑来,随即垂下脸来,“劳太子殿下挂心,我们一切都好。”不是我,而是我们。 何轸一听明显有些兴奋,“念念可是找郎中看过了?可确是有了?”声音都忍不住轻颤起来,太子何轸府上有三位侍妾,却偏偏无一人得以怀上子嗣,对于太子来说,是一个极为致命的问题。 见杨念含羞带臊地点头,眼前人的腹中终于盼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何轸心底实在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胸中愈发燃起斗志来,这次他一定要向长公主开口,将念念讨过来,好让她在太子府安心养胎,一举诞下皇孙,以她长公主府的出身,就算立她为太子妃好像也并不为过。 “念念坐下歇息,莫要累坏了身子。”何轸细心地扶杨念坐下,将她的一双小手紧了又紧,“改日我就向父皇请奏,不,我明日就来求见长公主姑姑,早日将你接过府来,真是一刻都等不下了。” 杨念对他这番浓情蜜意表现得极为受用,只是面上仍是怯生生地,“念念何德何能,受太子殿下庇护至此,实在是……”话还没说完,粉腮已是靠上何轸的襟边,香泪涟涟了。 何轸这会儿心里也是乱乱的,开口向姑姑提这事本就唐突,更不要说还有父皇那一关要过,自从上回何幽一事,父皇心里对他已有些许不满。可一想到杨念的腹中很可能有了他的儿子,何轸又有些释怀,父皇恼了他又如何,近日龙体抱恙,卧病已有月余,而放眼宫中,有资格继承大统之人,何幽已不足为惧,余下乳臭未干的何烊又出身低贱,除了他太子轸外,谁还能堪此大任? 这皇位到头来,只能是他的。 而杨念腹中的骨肉,他自然也要。 可如何要杨念入了太子府,又不能折损他一向自持的高洁形象呢? 何轸没了主意,此事不可对外声张,他便偷偷唤来一个人,谋士赵浚。这赵浚生于市井之间,对于这些棘手之事总能有另一番见解,上回正是他献计,才得以稍挽回父皇心意。如今不过弄一个女人入府,倒会很难吗? 况且说穿了,那杨念不过是长公主捡来的小乞儿,何轸想着,心头浮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慢。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一件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4 20:19:27~2020-11-29 21:2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初脸不圆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五章 这话还要从晏国公府世子, 晏子毅的身世说起。晏国公一生戎马,与当今圣上自幼交好,算得上左膀右臂, 当年边地一战, 晏国公立身扬名,受天子册封。说来也巧,那年并未娶妻的晏国公竟抱回府一个不足月的男婴, 说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晏子毅。 晏国公向来治军严谨, 军中严禁女色, 这私生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当年圣上根基未稳,朝中各方势力自然风言风语, 有人说这孩子并非是晏国公的, 而是, 当今圣上的。 既然是圣上的孩子为何不能留在宫里, 反而寄养在晏国公膝下? 若联想起圣上与琼太妃交往过密的传闻, 一切便显得并不难理解了。那琼太妃当年与圣上有过一段情, 只是先皇多情,瞧上这位娘子音容笑貌, 纳入后宫, 摇身一变成了琼妃。昔日恋人被亲生父亲据为己有,教人如何甘心? 可圣上当年并不受宠,势单力薄只能选择妥协, 从此美人隔云端,君意奈若何? 一路忍辱负重,袭承大统, 圣上自然要找回失去的时光,甚至不惜违了后宫嫔妃殉葬的祖训,连带着大赦了一批宫女子,实则全沾了这位琼太妃的光罢了。 圣上于情向来淡薄,唯独对这位琼太妃深谊厚意,也许是惦念许久,一来二去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只是有些风言风语倒无妨,可若太妃腹中有了胎儿,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如此背德背祖,如何能稳坐明堂? 且正是晏国公抱回婴孩前后,宫中对外宣琼太妃因病去了,因而更坐实了琼太妃生下孽种难产而亡的种种揣测。 当然,揣测终归是揣测,京中各大世家对此心知肚明却只能三缄其口。 可如今圣上龙体欠奉,竟宣旨召回晏国公府世子晏子毅,认祖归宗封为毅王? 京中各方势力一时间便炸了锅。 站到太子阵营的自然是冲锋在前,储位待立,圣上这个节骨眼上将民间的私生子召回宫中,意欲何为?难不成……属意传位于这位毅王?虽说太子轸才干庸常,可他们为此筹谋十数年,竟要在最后一刻被扯下马来,必然不肯甘愿。 几位言官上奏,纷纷质疑这位民间皇子的身世来历,可惜圣上称病不早朝,太子背后智囊也只能一筹莫展。至于何毅的身世来历,不久便以一份诏书公告天下,何毅乃早逝的瑛嫔所生,生下来时因体弱得大师点化,须秘密养在宫外方能渡过此劫。 这瑛嫔乃普通官家女子,身子早年间便不好,膝下无子嗣,在琼太妃薨后没两年便也香消玉殒了,若不是圣上此番提醒,倒教人忘了后宫还有过这么一号人物。只是人走如灯灭,死人不能开口,这何毅的真实身份也无从查证,再者说圣上金口玉言,又岂是众大臣能犯上质疑的? 圣上如此大费周章,给这位毅王一个合乎礼理的身份,很难不教人联想到,立储之事恐怕又将生出风波了。 而这件事中最受打击的人,无异于太子何轸本人。 他慌忙召来赵浚,所商讨之事不再是如何迎杨念入府。只见那玄色丝履在殿内漫无目的地来回踱着,一贯耸着的肩好似再也放不下去了,何轸苍白的脸上泛起愁容,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赵浚俯首入殿,立定跪在何轸面前行礼,却被何轸快步上前扶起,“赵先生,这下如何是好?”手心出了一层虚汗,此时想必也顾不上什么太子威严了。 赵浚依旧垂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殿下,此事该从长计议……” 话还没说完,被何轸厉声打断,“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这话从我登上太子之位开始,听了十多年,听了数百数千遍,可事到如今呢?”锦袍的袖摆一挥,“任由那贱种爬到孤的头上来吗?” 赵浚冷眼瞧着何轸发愤怒,倒没生出一丝一毫的畏惧,反而呵呵一笑,拱手道,“英明如殿下,其实您心里一直是有主意的,不是吗?”看着眼前何轸那张苍白的脸渐渐平静下来,赵浚俯身一拜,那双鹰隼似的眸子盯着何轸,轻声补充道,“殿下,这世上凌驾万人之上的,只有皇权。” 何轸愣怔了一瞬,抬起的手又顿住,片刻才找回心智,轻颤地指着赵浚,甚至不敢厉色地骂出来,“放肆!你这是,这是要孤……”篡位二字乃是禁区中的禁区,何轸甚至都从未由口中说出过这两个字。 “非也非也,殿下误会了,小人就是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赵浚慌忙摆手,若有似无地露出笑来,好似在安抚何轸此刻紧绷的神经,“小人的意思是由毅王入手,此人在朝中并无倚靠,何足为惧呢?” 何轸听完拍手称好,可想了想又道,“何毅如今刚被父皇召回,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孤的嫌疑岂不是最大?” 太子轸行事优柔寡断,可这番话说得倒是不假,为了储位之争手足相残,就是日后坐上新君之位,想必也是要受人非议的,而当今圣上向来铁腕执政,立谁与不立谁只在其一念之间,更不要说圣上心思深沉,几年前便未雨绸缪,杏榜下万人之中选出一个周双白,扶摇直上傲立明堂,为的就是震慑诸王储不敢轻举妄动。 而之前何幽失宠一事,很难说不是圣上亲自属意,再由周双白经手所办。 赵浚听完太子心中疑虑,愈发认定了此人难堪大任的事实,自古成王败寇,成大事者哪会如此畏手畏脚,在乎什么伦理纲常?而周双白派他来做太子府谋士之前,想必也早就认清了这一点,若是何轸登上高位,只怕祖宗基业难保。赵浚捻了捻腮边短须,露出一丝隐秘的笑容,“殿下,自然不能明面上对其动手,可暗地里……” 赵浚斗胆凑近何轸耳旁,道明一法,只见何轸略带苍白的脸色白了又青,最后竟激动地涨红起来,“赵先生,此法凶险,可是……真能应验吗?” 这赵浚生平很不一般,在周双白寻到他之前,自小长在道观,年少随军到过边地,又在市井间浸淫了数十年,资质阅历非一众苦读圣贤书的谋士清客可相比。赵浚捕捉到何轸眼中流露中的浓厚兴趣,又给他心头添了一把火,“天机不可泄露,小人愿拿出性命担保,此法定能奏效。” 人都说赵浚自幼修道,通晓神鬼,其实说起来他最为擅长的,还是参透人心,眼前自幼长在帝王家的太子轸,生性却懦弱无能,遇繁难之事,很自然便会倒向于“不问苍生问鬼神”。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何轸上钩了。 太子轸最近忧思重重,无暇顾及杨念,入主太子府一事自然而然地搁在一边,可杨念却没有时间苦等了。这些天她三番五日便去信给何轸,一开始还有回音,可最近几次敷衍起来,最后干脆就置之不理了。她的肚子如今已有些显怀,再拖下去,只怕一日大过一日,杨念愈发焦躁了。 既然何轸迟迟不肯表态,那她就只好铤而走险一次,而眼下的冬至宫宴便是她最后的机会。 - 大梁习俗对冬至重视,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天举国同庆阖家团圆,而皇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当今圣上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为表重视,圣上在开宴时仍是亲临,只是第一场祭祀献舞未毕,便支撑不住咳嗽不止,黄帕上隐约透出的血色,教坐在一旁的梁淑甯忍不住蹙起眉来,留给舅舅的时间已是不多了吗? 不多时,圣上摆驾回宫,由长公主徳胤代为主理冬至宫宴。 母亲身子不能劳累,大多事宜便落在了安宁郡主梁淑甯的身上,尤其是接下来的击鞠比赛,如约定俗成那般,由郡主殿下亲自公布“击球赌三花”的彩头,由前三名各自赢取一样,三等为雪花纹银五百两,二等为金花元宝一百两,正等着梁淑甯公布这一等彩头的时候。 覃家那位小公子覃啸阳插了一嘴,“禀郡主殿下,今年这一等彩头总该有些新意,不如由郡主殿下随即来定如何?” 这句话一出,引得四方侧目,尤其是覃啸云赶忙瞧了瞧一旁新任首辅大人的脸色,更是恨铁不成钢,自家这个弟弟啊,真是不教人省心。 新晋位的那位毅王殿下听了这话,反倒觉得很有意思,便出声附和道,“金银乃身外之物,本王也认为安宁郡主亲选之物,更能激起大梁儿郎力争上游之斗志,大家觉得何如?”何毅引马向身后一众世家子弟问道。 此提议果然一呼百应,在众人的起哄之下,梁淑甯思忖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众人只见这位贵不可言的安宁郡主,轻踩莲鞋,引着一匹缀红缨的白驹,来到梅树边,伸出纤纤玉手折下一枝尚结花蕾的白梅,女子轻挽唇角笑语嫣然,“那便以此为彩头,如何?” 丹唇桃面与白梅相映,宛若画中仙,覃啸云当即决定,这一等彩头必由他收入囊中,他还要先下手为强面见圣上,将甯儿嫁给他为妻。 “既是如此有趣,不如再添一人,如何?”此时,首辅大人由观礼席之上立起,语气淡淡,却教众人切身感受其间威严。 以及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第七十六章 在座的谁人不知, 那些年周首辅跟覃小将军之间的过节,要不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人人都知这周双白是年少有为的大儒,倒真没人能一见他马上驰骋的身姿。 只怕人无全才, 跟自小习得骑射的覃小将军相比, 恐怕要有些吃力的。 换上一身玄青色骑装,束起发冠的周双白倒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一贯的那份沉稳添了一丝侵略感。普普通通的月杖在他的手里, 倒显得像是一柄即刻出鞘的利刃。 何毅在一旁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是真的身处场上,敏锐如他也能感受到周双白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按骑术控球, 任何一项都在覃啸云之下,甚至无法与其抗衡, 可他周双白有一样却是场上任何一人无法比拟的, 那便是准。 精准到毫无破绽的预判, 何毅第一次觉得周双白这个人的恐怖, 在他眼里, 再为繁杂之事只怕都是一盘珍珑棋局, 他执黑子游走其间,好似早已提前洞悉一切。 毫无疑问, 周双白率先入九筹, 赢得一等彩头。何毅观察他许久,在心底默默想着,若能将这样的人收为己用, 若不能,便一定要杀了他。 那枝白梅由梁淑甯亲手递给周双白的时候,花蕾竟已缓缓绽开, 周双白倒是脸上破格有了笑意,大有冰雪消融之观感,这位少年首辅素爱洁净,这会儿梁淑甯留意到他脸上沾染一片草叶,想必是方才俯身击鞠时溅上去的,虽说知道眼前人是只活了两辈子的老狐狸,可这扑面而来的少年气却是不得作伪,梁淑甯忍笑同他道贺,“恭喜,周大人。” 周双白对于这点狼狈显得毫不在意,反倒凑近了梁淑甯,想逗她看得更仔细些,于她耳旁轻声道,“可惜我想折的,不止这一枝。” 众人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中大概有了定论,这周首辅与安宁郡主自幼青梅竹马,一路相护至今,情愫早已深埋,原本对安宁郡主有意的世家王爵们,也就自然而然从心底彻底打消了念头。 何毅原本觉得这场戏足够精彩,可侧目瞧了眼一旁愤懑的覃啸阳,觉得仍旧不够。 击鞠赛毕,场上众人散去各自更衣梳洗,梁淑甯没未稍作歇整,哪知席上那头便出了事,母亲派人传她速回,只说是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梁淑甯的脸色不禁绷起来,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 等梁淑甯赶到时,母亲于殿内已屏退婢女,只留了几位可靠的女官守在门口。而殿中此刻正跪伏着一个女子,竟是杨念。 正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明缘由,“长公主殿下息怒,是念儿一时糊涂,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一时情热未能把持住,便趁着殿下酒醉半醒,于厢房一叙……” 徳胤长公主此时面上的雍容彻底维持不住了,说来杨念也是自小养在她膝下,这女儿家一口一个情热难持,简直置廉耻于不顾,教她怎么能不震怒。 太子何轸觑了一眼姑姑铁青的脸色,登时也吓得没了主意,站起身来轻斥杨念道,“莫要说了,莫要说了,姑姑身子还未大好,若是气出病来,可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杨念被何轸这样训斥一通,摆明了要将责任都推卸在她一个女人的身上,那双美目的眼神骤然变冷,今日确实是她刻意谋划,主动诱惑何轸,又设计长公主发现他二人“奸情”,可这也是走投无路的办法。 徳胤长公主看了眼太子轸,又看向杨念,心中恨其自甘堕落贪慕荣华,这太子轸生性懦弱,怎么看都不是良婿之选,更无须说太子的身份贵重,岂会轻易给她一个好身份?除非是逼她卖着老脸,亲自去求圣上。 看来杨念此次是在逼何轸,也是在逼她啊。 徳胤虽说病了数年,可天家骄女又怎会堪人迫胁,平静道,“念儿,我先前与你指的那段姻亲仍作数,既然眼下出了这等事,便不如尽早办了吧。”杨念留在京中定会遭人耻笑,令太子轸面上蒙羞,想必太子也不会善待与她,离了是非之地,或许对她来说还有一线希望,哪怕是终身养在京外,至少能保有一份体面不是么。 杨念睁大了眼,不敢相信事已至此,徳胤仍是执意要将她送出京城,呵,这些人都在逼她是么。 跪着的女子缓缓立起身来,与一旁的何轸对视,见他并没有出言阻拦的意思。其实,此时太子轸也心如鼓擂,他在赌这个女人不会是疯了吧,若是她敢当众将他二人的秘密说出来…… 杨念呵呵笑起来,收回看向何轸的目光,转而正视端坐的徳胤长公主,决绝道,“母亲,恐怕来不及了……” 她向前踱步,一边抚上自己的小腹,“念儿的腹中,可是有了皇家血脉呢。” “你、你……”太子轸气结,好似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姑姑,我是……”开口想向徳胤长公主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撇清,如何能撇清。此事若是被父皇知道,对他岂不更添一层失望。 此刻,徳胤的脸色显然是难看到极点,劈手将茶盏掷在杨念脚边,碎了一地,“糊涂!” 梁淑甯上前握住徳胤的手,“母亲息怒。” 杨念不想瞧见她们这幅母女情深的景象,心里只想着放手一搏,自顾含泪诉道,“念儿深爱太子殿下,事到如今也无半分悔意,念儿相信母亲一定能理解这番深情的,不是吗?”她心中有些鄙夷地想着,徳胤自己不就与秦相秘密生下安宁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如今倒也配来骂她糊涂。 场面着实令人难堪,长公主忍不住用丝帕抚额,“太子,依你看此事如何解决?” 何轸倏而被点到名,惊魂未定,犹豫不决道,“姑姑息怒,是侄儿一时中了有心人圈套,才酿下这等丑事,既然事已至此,侄儿愿将杨念姑娘接入府中,以待腹中孩儿降生……” 他只允诺了杨念腹中的孩子,而对杨念只字未提,这摆明了是只想要孩子,而不打算给她名分了。就算这孩子生下来,自然也会寄养在太子妃的名下,而与杨念再无相干。 何轸此番是在逼着徳胤长公主表态,他的意思明确得很,若这珠胎暗结之事传到圣上耳朵里,那便不能怪他何轸心狠,孩子他认下,可这杨念他断然不会再要。一个当众出卖要挟自己的女人,留在府里,岂不是一大祸患? 可若徳胤顾及杨念长公主府的出身,替他遮掩下此事,那他会考虑将杨念收入府中,给一个普通名分,终老尔耳。 养女利用她,侄儿也来逼她,徳胤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杨念,到底也是十几年眼见着长成的,果不其然还是心软了,叹道,“眼下此事无需深究,若太子肯收了她,倒也了结本宫的一桩心事。” 此话一出,何轸在心底彻底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赌赢了这一把,方才差点一切都被杨念弄砸了。 他上前不甚温柔地扶起那梨花带雨的女子,冷冷道,“杨念姑娘,还不谢长公主恩典吗?” 二人的手交叠在一处,却没有半点温度,面无表□□一齐向徳胤谢恩时,却被进殿的人出声打断了。 “看来,臣这是来晚了一步?”换毕常服的周双白向徳胤长公主拱手行礼道。 梁淑甯的第一想法是,他怎么会来?莫非他一直都知道这事吗? 徳胤朝梁淑甯点了点头,示意周双白是她方才差人召来的。 这下何轸放下的心又再次提起来,若说他第一忌惮的人是父皇,第二位恐怕就是这位周首辅,周双白的三言两语似乎很容易就能改变父皇的对他的看法,这样的人对自己承袭帝位的态度并不明朗,教何轸怎能不怕呢? “现下,微臣应当恭贺殿下,抱得美人归?”周双白朝何轸笑笑。 何轸额上涔出几颗冷汗来,看来这京中大小事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啊,只得硬着头皮道,“周首辅见笑。”语毕,只想领着杨念这个扫把星,赶紧回太子府去,莫要再杵在这丢人现眼了。 可惜周双白不打算遂他们愿,“殿下留步,微臣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子轸随即顿住,恭敬道,“首辅请讲。” “前段时日,微臣偶然间遇到一名乞讨的老妪,她自称曾在长公主府当值,据说与杨念姑娘还是旧相识,”周双白眼风扫向在旁的杨念,见她立住的背影一顿,又道,“杨念姑娘不想见见吗?今日恰好我也将人带来了。” 杨念泪痕还未干,扯着唇角着实有些心虚,她不知道周双白今日究竟要做什么,“长公主府的官婢一律登记在册,怎会流落在外乞讨,只怕周大人是被别有用心之人骗了吧?” “是不是故人,一见便知,杨念姑娘难不成是不敢见?”周双白语气淡淡。 那名老妪此刻已在殿外候着,今日她杨念不想见也得见了,那老妪蒙着面纱,看不清相貌,只露出一双吊梢三角眼,看向杨念时迸发出浓厚恨意。 杨念被她这么一盯,顿觉腿软,这人竟是,早已“死”了许久的岑嬷嬷。 第七十七章 那老妪将面纱摘去, 众人在看清她面上的刀痕时,明显都呼吸一窒,“是何人下了这样的毒手?”徳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伤疤纵横的脸上只能依稀看出相貌, 竟真是先前失踪的岑嬷嬷。 原本听说是在外欠了赌债,便避去乡下躲债去了,只是没想着如今落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岑嬷嬷跪趴在地, 以干哑的嗓音嚎啕,“老奴无颜再见长公主殿下,如今这副模样全拜杨念这蛇蝎女子所赐啊!求殿下为老奴做主!” “母亲!莫要听这疯妇在此胡言乱语!岑嬷嬷监守自盗, 自作自受, 如今竟要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杨念面上激动起来,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还不快来人, 将这个疯妇拖下去!” 徳胤冷眼瞧了她一眼, 便示意岑嬷嬷继续说下去。 杨念接管长公主府中馈时, 中饱私囊, 不仅是香料、药材, 吃穿用度各方各面无不大包大揽,还联合岑、宫几个心腹逼得府上好几位老人告老还乡, 在各个关卡换上自己人, 为的就是往后大开牟利之门。在事迹险些败露之际,杨念则选择向岑嬷嬷痛下杀手,更狠毒地划花她的脸推下水塘, 做了个毁尸灭迹,她侥幸死里逃生,苟且偷生, 为的就是今日,当众撕开杨念这蛇蝎美人的假面具。 此时杨念那张娇艳的小脸早已苍白如纸,岑嬷嬷却不肯因此停下,“长公主殿下,杨念包藏祸心,还曾在殿下的药中动过不少手脚,正因老仆无意间发现此事,她才下定决心置老仆于死地啊!”岑嬷嬷口说无凭,又将这些年杨念与西域商贩通信,采买曼陀罗花种的几封信件呈上,这是她先前藏匿于别处,用于威胁杨念的证据,没成想阴差阳错今日拿出来成了检举她的证据。 在场的一众人都不免讶然了,杨念姑娘平素里娇柔至此,一夕之间跌落神坛,不仅爱慕虚荣,还曾暗害养母,显得她与太子珠胎暗结一事更加恬不知耻。 “你这孽子……”徳胤差些喘不上气来,“当年你说喜欢箜篌,我便请来西域乐师悉心教导,可你呢,竟一心想着以毒物害我性命!”那信上徳胤看得分明,学艺只是幌子,为的是寻到一种□□,害人于无形,如此祸害竟被她养在长公主府十多年,农夫与蛇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母亲,不是这样的,都是我一时糊涂!”杨念磕头如捣蒜,头上珠钗罗翠散了一地,“当年您郁郁寡欢,醒着时待我百般好,可一旦病发,便是非打即骂,我只是太怕了,绝非蓄意谋害,”她颤抖的手指向站在一旁的梁淑甯,“就在您找回亲生女儿后,我更怕了,怕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您可还记得当年您将我带回长公主府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莫怕’,难道您都忘了吗?” 徳胤听了心碎,杨念这些年也曾弥补过她心底的丧女之痛,小时候她是极乖巧的,就算自己病发时,也整夜守在殿内寸步不离。徳胤自知生性凉薄,没能给杨念更多关怀,事情走到这一步她确实难辞其咎,可也不代表自己能够原谅杨念的所作所为。 “休要再提,今日本宫可以饶你性命,只是至此恩、断、义、绝,长公主府断不会再接纳你。”徳胤说得决绝,目下只觉头痛欲裂,朝下摆了摆手,唤身旁人扶她回宫歇息,实在无心无力去发落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殿上人散去大半,此刻杨念再也无法忍受地痛哭出声,周身好似回到那个十多年前的雪夜,那种濒死的错觉催促她攀附任何能使她活下去的力量,她膝行至何轸脚下,怆然欲下,“殿下救我,至少、至少念儿腹中还有您的血脉啊!”杨念猛然意识到,她还有孩子能当作筹码。 “这是世上您唯一的血脉,他还没能来到世上,并没有做错半分啊!”杨念在赌,双手死死攥住何轸的袍脚,太子岂能无后,立储的关键时刻,她腹中的孩子是极有用的,不是么? 何轸冷笑,用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尖,狠狠地将杨念推到一边,“孩子若是知道他的生母如此卑贱下作,只怕会厌恶自己被你这种女人生下来吧,”孩子他会留下,但一旦生下来,这个女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处理掉,何轸像对待污物一般掸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杨念恨得浑身发起颤来,牙关狠狠咬住唇舌,嗓子眼里传来一阵腥甜,她在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沦为如今的可怜虫,而这一切究竟是拜谁所赐呢? 她哀艳的美目不再有光彩,缓缓聚焦于眼前的女子身上,没错,正是梁淑甯的出现改变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晏子毅、何轸、周双白,原本只要她想,都可以做她的幕下之宾的,她本可以一步步走上高台,将他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她甚至能确定自己曾这样尊贵过。 如今,一切都毁了。 杨念奋力挣开旁人桎梏,疯了似的向梁淑甯奔去,向着那皙白的颈子伸出手来,却被那个男人狠心折断了,大约是脱了臼,杨念此时像一块破布似的躺在众人的脚下,却见着周双白半蹲下来,头一回那双清贵疏离的眸子被仇恨的烈焰卷袭,薄唇勾出一个残忍的弧度,仅以二人能听到的声量道,“失去的感觉如何?对于你们来说,这只是开始呢。” 他说“你们”?除了她还有谁呢?杨念此刻没力气去想了,这一回她输得彻底。 - 杨念终究是被太子带回后园软禁了起来,毕竟在腹中的孩子降生前,她多少还有这点价值。好在是,上回冬至宴上,何毅身边的侍女乃太子细作所扮,击鞠赛后伺候更衣时,偷偷取走了何毅的发丝,何轸将这东西包在黄符纸内,亲自交给赵浚,毕竟这巫蛊之术兹事体大,不敢假于人手,知道的人也是愈少愈好。 何轸便开始整日提心吊胆,这天实在放心不下,便偷偷唤来赵浚询问,“今日上朝,孤见那毅王仍是神采奕奕,此法究竟能否见效?” 赵浚倒是一副胸有成竹,“殿下放心,不出一月,必定奏效。” 何轸这厢又将心放回肚子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他还是多少懂一些的。不过,今日在朝上,倒是发生了另一件趣事,覃家五郎覃啸阳居然向圣上请奏,求娶安宁郡主为妻,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周双白对安宁郡主的那份心思?覃啸阳这小子上赶子来触他的霉头,回想起周双白当时的脸色,何轸甚是解气,一旦手握兵权的覃家与周双白两相抗衡起来,对他岂不更是大大的有利? 看来古人说这红颜祸水,诚不欺人,覃啸云对这不争气的五弟,也是操碎了心,此时正拎着他在院中受罚,“这个节骨眼,你是怕覃家还不够惹眼?得罪了周双白,对你对我们覃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覃啸阳大冬日里光着膀子在院中蹲马步不算,肩上更担着两大桶水,两片嘴唇冻得发了紫,两条腿也忍不住颤巍巍地,仍是强撑着道,“我只是想娶自己心仪的女子,有何错处?” “天下有多少女子,你又见过几个?你若是想娶亲,改日哥哥亲自为你相看。”覃啸云沉下了脸,听口气明显不是同他商量的意思。 “我只喜欢甯儿一人,天下再多女子,与我何干?”覃啸阳咬牙,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大哥同我说过,想要什么便去争取,哪怕是不择手段,也好过遗憾终生!” 那覃啸云气极,一军鞭抽在覃啸阳的赤膊上,绽出一条狰狞的血痕来,那院前院后侍候的家丁侍女们,吓得赶忙跪下来为小少爷求情。 可这两位的脾性哪里是旁人能劝得动的,覃啸阳身上又狠狠地挨了两鞭,见拗他不过,覃啸云将那拇指粗的军鞭一鞭子甩在院中枯黄的杨树上,竟从中劈开两半,着实痛恨这混小子冥顽不灵的性子,便负气转身离开了。 而覃啸阳在自家院里被兄长被狠抽了三鞭,那鞭风将树干都劈成两段的事儿,很快就传出府外,弄得满城皆知。 覃啸阳呢,偏偏又是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混不吝,这不,一大早刚挨完鞭子,在床上歪了半天,入夜愈发气结,竟溜去湖心楼买醉去了。 醉眼朦胧间,覃啸阳瞧见有人来寻他,一胳膊挂到那人身上,嘴里仍叫唤着,“甯儿、甯儿。” 没成想,来人是他的大哥,覃啸虎。 这覃家五虎里头,覃啸虎年纪最长,说来奇怪,论说名望却比不上排行老二的覃啸云。且覃啸虎此人最是易怒,覃啸阳自幼便惧他,只是没想着如今倒是大哥最心疼起他来了。 “张口闭口,就为了个女人,你臊不臊?”覃啸虎是个十足十的莽夫,一手提了五弟的领子啐道,“难不成那安宁郡主两个鼻子四只眼,全天下的女人都比不了她?” “就是比不了,成不成?我只要她!”覃啸阳那口倔劲这会儿又上来了。 “你去要,要不来就躲在这喝闷酒,连带着这身伤连命都不要了,你若真是有种的去弄周双白啊。”覃啸虎在他身旁盘腿坐下,为自己也斟满一杯,觑着眼睛看自己这五弟。 “成啊,不光是周双白,谁敢拦我老子就弄死谁!”覃啸阳这厢也浑说起来,通身涌起一副神挡杀神的气势。 “呵呵,”此时一声轻笑由帘外传来,修长皙白的指节打起帘子,来人下唇缀一点黑痣,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覃将军,你家这五弟年纪轻轻却颇有胆识,教何毅钦佩。” 看清这来人,覃啸阳心里倏地咯噔一下,却听得在旁的大哥推了推他,讳莫如深道,“啸阳,还不起身恭迎毅王殿下?” 第七十八章 这冬意料峭, 听闻皇帝舅舅的身子一直没能大好,前些日子梁淑甯还同母亲入宫一趟探望舅舅,瞧着御医为难的脸色, 梁淑甯并未敢开口去问。倒是母亲同舅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显出几分轻松愉悦来。 有时候,梁淑甯会想,若是舅舅能长命百岁, 是不是上辈子她也不会糊里糊卷入储位之争,成为一个可悲枉死的马前卒,而这辈子也好不到哪去, 若是舅舅倒下了, 放眼整个京中谁又能真正的独善其身呢? 此刻梁淑甯握书的手,被一双大手由身后裹住, 轻拖着她往怀里带, “甯儿在想什么, 竟这样入神?” 周双白穿着他惯常的那件竹青色常服, 显得有些单薄, 可那手却是极暖的。近日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只是忙完了定要抽空来瞧瞧她,有时是早晨有时又是傍晚, 梁淑甯对他不定时的打扰好像有些习惯了, 有时候他若两三天不来,心焦的那个反倒成了她。 那人也丝毫不见外,褪了官靴, 便挤上了梁淑甯的美人靠,将她拢在怀里,探头来瞧她平素里看些什么书。梁淑甯说要给他沏茶, 借此想要脱身出来,也不得法,反倒被周双白面对面搂个满怀,下颌抵着她发顶,“莫动,让我歇一会儿。” 梁淑甯难得乖巧,因为他最近瞧着太累了,朝中一天?轻.?吻?恋?.芯?一个变数,听闻近日毅王生了一种怪病,闭门不出。覃家这个节骨眼上反倒态度暧昧,有拥兵自重之嫌,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压在周双白的肩上,怎么不累呢? 不一会儿那均匀的鼻息传来,连带着梁淑甯也跟着一块迷糊起来。 难得独处的小憩片刻,周双白舍不得睡过去,将手枕在右臂上,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眼前人的发顶,“醒了?”见她缓缓转醒,周双白贴在她额上轻吻。 梁淑甯启唇,却不知该说什么,“那日,你最后同杨念说了什么?”总觉得他有很多事瞒着她,回想起当时周双白的表情,仿佛地狱染血的修罗,那样的周双白让她感到陌生和害怕。 “我只是教他们认命。”周双白语气很平淡,将他眸底的杀伐一笔带过。 “还会有谁?”梁淑甯有些急切地接问,小覃也在“他们”之中吗?她知道今生周双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小覃从未伤害过她,前几日却被周双白以公谋私,参奏降了军衔。她担心儿时玩伴,同时更担心周双白在朝中树敌太多,若到最后无法全身而退,她又该怎么办。 周双白瞧见梁淑甯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本的平心静气还是忍不住因为她波动起来,“甯儿若想问覃啸阳的事,又何须同我这样拐弯抹角?”他垂眼与她对视,不悦写满了眸底。 梁淑甯被他盯得心虚,阖了眼帘不敢看他。 “他敢觊觎我的人,这只是小惩大诫罢了。”周双白的指尖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心疼了?” 没想到这首辅恼火起来,也是这般阴阳怪气不讲理,再说什么叫觊觎他的人,她什么时候被当作他的所有物了?倒是他,也不怕因此得罪了覃家,万一京中局势有变,那覃家手握重兵,野马一旦脱了缰绳,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见怀里人又在走神,周双白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佯装着恼火又深了一层,同她打岔道,“难道甯儿真想嫁给他不成?” “你又在浑说什么?”梁淑甯知道自己嘴笨,三句两句就被他绕了回来。 “殿下与微臣同床共枕这么多回,心里想着的却是别人,是不是?”周双白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作一副怨夫恼羞成怒的好模样,只可惜那双不老实的手却出卖了他。 先前不想扰她清梦,对着眼前这美人浅眠的好景早就心动不已,谁知道这美人一醒就知道惹他生气,也教他找准了借口来开罪于她。 “咱们两辈子都这样过来了,甯儿还能心安理得地另嫁他人吗?”周双白从不吝于向她展示自己斯文败类的一面,他内里就是个混蛋,且只对她一个混蛋。可他至少诚实,从口到手到心,从来都是一以贯之,这不这平素里握朱笔的指节顺着空子,便往她衣裳下头钻。 梁淑甯在自己宫里,不比外头,穿得松垮随意些,那雪缎中衣勾勒出侧腰的线条来,看在周双白眼里倒成了另一种无声的引诱。他宦海沉浮两辈子,阿谀奉承贯耳不绝,什么有匪君子,爽朗清举,撞到她梁淑甯这儿,就只剩下一个“匪”了。 两个人在榻上无言缠斗,到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梁淑甯绯了面颊,只得小声叱他放肆,“不嫁旁人,更不嫁你,男人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这话说得硬气,语气却虚浮得很,还没出口就站不住脚似的,最后的几个字便被他吞进腹中去了。 “嗯、”周双白撬开那贝齿向内征伐,喉头上下滑动处溢出沉吟来,捉了她的手往下带,“其他男人没什么好东西,为夫身上倒是有。” 梁淑甯无端被烫了一下,他倒抽了口气,受用得很简直是欲罢不能,“周双白你就是这样混蛋,上辈子这辈子都一样。”那张白嫩的小脸简直红得沁出血来,重活了一世如何,身份贵重了又如何,如何都逃不开受制于他的命。 “上辈子不够混蛋,我悔了好多年。”周双白喉头干哑,这会儿把朝前那些糟心事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身旁这才是他的温柔乡,他恨不得溺死在里头,也算是永登极乐。 梁淑甯被他吻得浑身酥麻起来,前世两人也有亲密时刻,却也没这样钝刀子似的磨人,也没大白日里头这样不知羞,也没…… 她的脚趾都忍不住蜷缩在一处,他凑近了潮湿的鼻息来问她,“喜欢吗?” 她说不出来,心口一阵一阵没着没落地,好似一叶扁舟在浊浪里翻卷,等不到她回复,他就松开口放开手停下来深深瞧她,好似将人放在了火上烤油上煎,黑心肠的男人。 周双白可曾刻意讨好过谁,攒了两辈子的温柔都用在她身上,还嫌不够了,瞧那周身的粉好似从莲花瓣儿裁下一般,眼不错珠地看都品不够赏不够。 其结果就是,上面哭下面也哭,周双白一颗心都化了,又把人搂在怀里哄,“甯儿不哭了。” 这丫头自小就是没良心没知觉的,软了拳脚还敢来踢他,被周双白夹住了,伸手刮那鹅脂似的鼻,“再把我激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了。” 他的威胁一向奏效,梁淑甯红着眼睛瞅他,“你就会欺负我。” “傻姑娘,”费心费力侍候人却讨不着巧,周双白手欠轻轻捏那对玉兔,她可太娇了,光是碰一碰,就留下这么些红印儿,水豆腐做得一般,只可惜这小脑袋瓜不够灵光,前世今生这样多回了,竟也开不了窍,“瞧着你这副模样,为夫只想多欺负欺负你。” 看来这朝中诸事该加快些进程,谁能知道,首辅周双白心里的头等大事,是想着将安宁郡主娶回家,如何好生磋磨呢。 - 这京中关于毅王殿下的传言倒是愈来愈凶了,这何毅刚受皇家册封,不久便患上怪病,连宫中的张院首看了,也说不出具体的病症来,只说这病来得凶险,若是一般人可能都撑不过半月。 其中不乏有流言蜚语,说是这毅王殿下与皇室犯克,原本在国公府都好好的,这认祖归宗倒差点快把性命搭了进去。看来,也是个命里担不住福气的。 担不住福气,自然更不堪大任,朝中太子一派这会儿真松了一大口气,若是不出什么篓子,这皇位必定顺理成章地落在太子轸的头上。 何轸也是这么想的,但正当他暗喜之时,这赵浚先生还是选择给他当头一棒,皇室正统里没了对手,可不代表朝中没人能撼动皇位了啊,这里头周双白是一个,他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遗诏怎么写恐怕都得先过了这位的目,另一个呢,自然是覃家,说白了兵权在谁手里,谁的拳头就硬,现在朝堂之上,周双白与那覃家斗法正起劲儿呢,太子您这就放松警惕,沐浴熏香更衣准备一登高台,是不是太早了点? “赵先生,您的意思是?”何轸现在对赵浚那是客气得不得了,若以后承袭大统,赵浚这辅政之功自然赫赫。 “周双白顶破了天,是个文官,小的知道他厉害,可是这覃家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旦这京中变了天,若那覃家想反谁能拦得住?” 何轸听完这话,被吓得脸色发白,怪不知这周双白前些日子开始,屡次同覃家发难,他还只想着坐山观虎斗,自己能得渔翁之利,没想过若是覃家得了势,恐怕这江山都要拱手让人了。这会儿越想越是后怕,额头都沁出一层冷汗,“赵先生,不如咱们给覃家人也施个法?” 这草包太子,赵浚在心里忍不住唾弃,绷了绷脸回道,“殿下,覃家五虎身强体健,小的那术式不是菜市口卖大力丸的,纵使能一下放倒那五位,其他人难道不起疑心?” 何轸拍了拍脑门儿,急得前后踱步,“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嘴里念念有词。 “小的有一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赵浚面上露出难色,佯装犹豫着能不能将这话说出口。 第七十九章 “先生请讲。”何轸这头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赵浚如今又是他最重视的谋士,何毅一事后,他对赵浚早就已经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 赵浚敛容正色, 往前近了一步, 以两人间能听见的声量耳语道,“覃家如今羽翼未丰,若殿下能尽快袭承大统, 就算他们身怀异心想必也措手未及。” 何轸一听赵浚这话里的意思,越想越不对劲,如何尽快继承大统?除非父皇能尽快…… 想到这一层, 何轸随即往后一跤, 跌坐回了扶椅里,赵先生的意思是莫不是要他逼父皇退位?抑或更进一步, 弑君篡位? 最后一种可能, 何轸原本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一旦这种可能开了一个口子, 心底的某些欲望便开始滋生疯长起来, 他硬是按也按捺不住。 父皇年事已高, 驾鹤西去是迟早的事,而父皇早走一步他这新皇帝位就稳固一分, 若将赵浚这密术用在父皇身上, 只怕不出一个月,他就能得偿所愿了。 何轸看了一眼身旁的赵浚,见赵先生对他点了点头, 便知道二人此刻想到一块儿去了。迟早是要发生的事,不过是用点方法教它快点发生,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何轸理所当然地想着, 他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已经熬了多少年了?若在最后关头出了纰漏,那他何轸岂不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笑话? 而他的那位好父皇呢?这么些年从未对他有过表态,反倒在这种重要关头将何毅那个野种召回天家,意欲何为?若不是他当机立断,采纳赵浚之计,父皇若将皇位传给何毅也说不定。 自始至终,父皇从没有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啊。前十多年,他作为太子却龟缩于何幽的锋芒之下,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何幽马失前蹄,又设计何毅缠绵病榻,只要父皇驾崩,便再也没有谁能阻拦他了。 何轸冷冷地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赵先生,此事可就全权拜托您了。” 赵浚拱了拱手,“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小的荣幸之至,只是……” “只是?”何轸扶了一把赵浚的胳膊,连忙追问。 “殿下,”赵浚清了清喉咙,“这圣上身边可不好安插人手啊。”尤其是圣上病重乃多事之秋,这殿里殿外三层明里暗里都有侍卫把守,贴身安排的也都是圣上信得过的老人,加以人手取来圣上的一根头发谈何容易? 何轸点点头,他自是明白宫里现下是怎么个情况,找不到旁人行事,那他就亲自……何轸紧了紧拳头,平日里为作出一副忠孝表率,时常在父皇床前侍奉汤药,圣上如今总是昏睡,不过顺手取走几根头发,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在何轸眼里,早已没什么比他早日继承大统更重要的了。 - 而太子被废的消息从宫中传来的时候,已过了第二日的晌午。 太子府管事还未明白到底出了何事,只见着前段时间“缠绵病榻”的毅王殿下,此时引一匹高头大马,由正门踏入了太子府,以及在他身后,是一众羽林军。 太子如今人软禁在宫中,府上也再没有丁点儿倚仗,太子若真废了,储君之位将会落在谁的头上?但凡是有脑子、要脑袋的,哪个敢出头阻拦这如今的毅王?只见骑在马上的人长指一挥,没一会儿,就从太子府水榭的一颗湖石下,挖出了圣上要找的东西。 管事瞧了那东西只一眼,心下便凉了个透,他的主子何轸这次恐怕是回天无力了。 前朝没落与巫蛊之术大有相关,这也是本代谈巫蛊而色变的一大原因,可出生教养于皇室的一国太子,竟能做出如此腌臜之事,以巫术谋害手足不算,竟对圣上也生出谋逆之心。 若按大梁例法,何轸的命能不能保住,恐怕都是个问题。不过以当今圣上的性情,虎毒不食子,大概也不会真要了太子的性命。毕竟想当年圣上登基时,宁王起兵谋反事迹败露,也只是将其幽禁于旻山至死,同父异母的手足尚且如此宽厚,又怎么会对亲身儿子真下狠手? 只是经此一事,圣上的心是彻底凉了,连带着身子也愈发不好,这日,宣周双白入宫伴驾。 “双白,可还记得那年琼林宴后,为何我偏选了你。”圣上的面色微微发白,躺靠在条褥上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双白端坐在旁,看着香炉上氤氲出融融烟气,喃喃开口,“臣斗胆揣测,是因圣上在微臣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圣上轻声笑起来,连带着被压抑住的咳嗽声,“你这人,只一点不好,智极近妖。” 当年科考冯云榉位列第一,可他却一眼相中了身为探花的周双白,他曾在宴后问周双白一个问题,因何做官? 原本以为他会听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类的大道,谁知那年轻人半醉的一双眼亮得惊人,“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当时他心下一顿,想起了年少立志的自己,心爱之人入宫为妃,一面是皇权,一面是挚爱。他立志向着那个位置攀爬的最初,也正是想护她一生周全啊。 周双白的一句话勾起帝王心底往事,也正因他的这句话,圣上赐他一盏青瓷蒜蒲瓶,回去好好供养他心尖上的“娇花”。 事实证明,周双白所做得比他这个皇帝更果决、更无私。也是周双白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真正心爱一个女人是尊重、是成就,并非将其禁锢于金瓶玉盏中,为自己一人独享。 哪怕是最后琼儿临终时倒在他的怀里,攥着他的手含着泪说“不后悔”的时候,他依旧不知道她这短暂一生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以后便也再没机会知道。 正当君臣二人沉湎回忆时,有影卫入殿来报,“回禀圣上,太子殿下他……自戕了。” 殿内片刻静默,只剩下暖炉内发出细微的毕剥声。 太子轸性情懦弱,只怕是连血光都见不得,圣上只是下令将其软禁另等候发落,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畏罪自裁,怎么看都极为可疑。 周双白放下茶盏,冷下了目光,问那来回禀之人道,“这几日可有可疑之人接近过太子在的偏殿?” 那人听完稍作犹豫,抬眼看了圣上的脸色,有些不敢接着往下说。 圣上压抑住喉间的不适,“说。” “是毅王殿下。” “退下。”圣上朝其挥了挥手,那人应声弯腰出了内殿。 周双白立起身来,正要来扶,圣上再也忍不住地呕出一滩血来,璨金的锦褥染上刺眼的暗红,“陛下,臣去唤张太医。”镇静如他,此刻依旧是慌了。 前世今生,眼前的这个人,都毫无犹疑地将江山托付在他周双白的手里,圣上于他来说,早已不只是伯乐那样简单。 “双白,”那双枯槁的手拦住了周双白,混沌的眼有些涣散,他痛苦地捂住心口,“寡人是不是错了?”他从不信什么鬼神巫蛊之说,与周双白联手做这样一个局,不过是试探何轸心中的贪欲,何轸无才被废也是迟早之事,只是没想到何轸让他失望了,何毅同样也是。 “冥冥中自有命数,并无对错之分,因果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罢了。”周双白默默道。 在他们各自选择的路上,一个做不成废太子,另一个也做不成贤王。圣上无言轻叹,何轸罪不至死,却也因他这个父亲失了性命,纵观这一生,贵为九五之尊,受万人跪拜景仰,却在生命的最后体味到彻骨的寒凉。 “双白,留他一命吧,寡人欠他的。”唇边沾染着暗红的血渍,他露出一丝苦笑,话里说的自然是何毅,对于毅王这些时日来背后的运作他并非一无所知,而最后的结局同样也不难想见。当年答应了琼儿会好好待他们的孩子,此刻看来,也失信了呢。 “双白领命。”周双白在那龙榻旁站定,撩开衣摆缓缓跪了下去,郑重将双手抵在额前,俯下身去。 “朕困了,让朕歇歇吧。”老人阖上双眼,静静道。 周双白退出殿外时,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他仰起头瞧那空中幽幽散开的雪片,落在他玄色的衣肩上,并没有伸手去掸便走入夜色之中。 - 这场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大到好似要将这个时空淹没一般,天与地连成一片素色,好像也在为睡梦中溘然长逝的帝王哀悼。 圣上驾鹤仙去,长公主作为圣上的亲姐姐,自然由她为圣上守灵,而梁淑甯则陪在母亲身旁。 母亲这几日竟一滴泪也未落,可梁淑甯却眼见着母亲的鬓发一夜间白了七八分,“母亲,若是心中难过,还是哭出来吧。”她在旁劝慰道,皇帝舅舅的死两辈子都未能改变,虽侥幸重活一世,在许多生死别离间却仍显得那样的无力。 长公主听了却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甯儿,你可知道,若一个人或物有意离开,这种失去并不应该教人悲伤。”圣上已经累了太久,也苦了太久了,惟愿从此能安稳长眠。 胤徳像是在跟女儿说,又像是在同自己说,当年秦相的死又何尝不是为了保全她们母女二人的有意之举呢?她却被困在悲伤的藩篱之中,大半辈子无法动弹挣脱。 灵前的白烛燃了整整三日,被殿外的风雪一卷,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圣上是在告诉我,是时候放下了。”胤徳推开殿门,牵着梁淑甯的手向外行去。 梁淑甯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暖意隐隐透过来,面对着眼前满庭的白雪,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对于母亲离京的决定,梁淑甯并不觉得突然,这座皇城已经困住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大半辈子的时光了,她该去到温暖的江南去,读书饮酒赏景散心,过只属于自己的生活才对。 梁淑甯没有跟母亲同去,送别之后反而转身涌入这波云诡谲的京中。尽管梁淑甯心里知道不该留下,她甚至错过了一个全身而退的最好时机,可她说不清是为了谁,若是能说得清,恐怕也不会再这般苦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6 18:00:08~2020-12-12 22:2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526943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章 京中的风起云涌, 始于圣上留下的那封遗诏,传位于年方十三的五皇子何烊,消息一出, 四处哗然。 前太子何轸自戕, 这京中势力一分为二,投入到周双白与何毅各自麾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覃家。 覃家除了二郎覃啸云外, 其余四虎都选择站队毅王殿下,拒不肯拥护幼主。而这四虎之中,最具谋略大才的, 当属年纪最小的覃啸阳。要知道, 在覃家五虎之中,覃啸阳原先与二哥覃啸云关系最好, 如今却站在不同阵营, 手足间倒戈相向, 实在是令人唏嘘。 周双白虽接手了潜州的兵马, 孟清、赵广等人早已领命驰援, 可京畿之地仍是覃家军的地盘。朝中风云变幻, 愈发多的墙头草选择倒向毅王一边,因为无论如何看, 周双白辅托幼主实属处于劣势, 只有十多位老臣誓死遵循先帝遗诏,此两方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毅王一方看样子已经有了大致的计划,先是何毅一派的言官在朝堂之上频频发难, 何烊年幼自然难抵这烁金众口,幸好有这帝师周双白在旁,一一辩驳。看此路不通, 覃啸虎为首的武将又拒不跪拜幼主,更有甚者,质疑这首辅周双白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若是听之任之,恐大梁江山落入外姓之手也未可知。 随着即将到来的这一场暴雪,京中的氛围也箭在弦上。 而梁淑甯则彻底被困在了长公主府中,她也知晓了上回若同母亲一道,何毅等人必定不会轻易放她走,反而会让母亲白白遭了连累。 这位安宁郡主对于周双白和覃啸阳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何毅更清楚,而她作为周双白唯一的软肋,就注定了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此时的长公主府早已成为众矢之的,府外布满了来自何毅与周双白的暗兵眼线,正所谓连一只麻雀也飞不进来。 认秋和润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郡主,今日竟连我们也不准许出门了。”她二人是郡主的贴身婢女,若是连她们都出不去这长公主府大门,便明摆着告诉梁淑甯,你被软禁了。 润夏年纪小,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带了些哭腔问一旁侍弄香炉的如烟,“如烟姐姐,你身手了得,要不咱们掩护郡主殿下先逃出京外吧!” 如烟摇摇头,“谈何容易,这京内遍布毅王眼线,连周大人恐怕都束手无策……”说起周双白,如烟偏头瞧了一眼梁淑甯的反应,见她果然淡淡敛眉,想必心中也存忧虑。 当前的情况是覃啸阳封毅王之命,带兵出京畿阻击孟清赵广手下部队。可据说覃啸阳此次并未顺从,其实覃啸阳为何会选择倒戈何毅一方,大家都能猜出八分来,自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英雄难过美人关罢了。可如今毅王勒令安宁郡主不许离京半步,为的恐怕就是以郡主为棋子要挟覃啸阳罢了。 梁淑甯怕的是周双白寡不敌众,这何毅一门心思要反,如今在这京中又势力遍布,岂是容易剪除的?她也担心论城府覃啸阳根本不是何毅的对手,就算是为何毅鞠躬尽瘁,到最后也并不一定能得善终。 这屋外的雪倒是心无旁骛地落,没一会儿便将前厅后院都裹上一层素装。倒是如烟宽慰梁淑甯道,“殿下莫要挂心,有周大人在定能护您周全。” 梁淑甯点点头,直说有些困乏,便教她们先下去,不用在内间侍候。 如烟将铜山炉中的香灰略挑了挑,便带着认秋、润夏两个下去了。 出来的时候润夏还喃喃道了一句,“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倒真有些乏得厉害。” 不出两个时辰的功夫,长公主府外聚了不少人,这阵仗大有要破门而入抢人的意思。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覃家小将军覃啸阳,人好似是半醉的,口中正朝着四周骂骂咧咧道,“不管你们都是谁的狗奴才,有本现身出来同我练练,小爷今日想瞧瞧,谁能拦得了我!今日我非得把人带走不可!”他要带走的自然是梁淑甯,明日就要出京畿阻击孟清赵广,把她留在京中岂不成了何毅手中的人质? 可惜怎能教他如愿?覃啸阳在长公主府门前大闹,将何毅跟周双白手下的人都引了过来,两队人马被覃啸阳这无赖搅得两相缠斗起来,到最后,还是覃家大郎覃啸虎出面,制止住了他这半醉半疯的五弟,“怎么,为个女人,简直丢尽了覃家的脸!” 天色渐渐暗下,也不知覃啸虎如何劝的,好说歹说倒真将这疯子劝了回去,留下大打出手后的两队人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这时,长公主府后门缓缓推出一辆扫雪的板车来……推车的男子五大三粗,生了一圈须髯,“官爷,行个方便,这雪下得太大,不理出来府里主子是要怪罪的。”大汉点头哈腰,向门外看守的侍卫说道。 这汉子确实在长公主府上当值,看着也不面生,再加上覃啸阳在府门外闹腾一下午,侍卫本就有些松懈,可还是提着剑尖儿,走上前道,“你这雪车里没藏什么东西吧?” 那淬了冷光的剑锋在夜色下微微闪动,大汉心下一顿,只是面上不显,“官爷说笑,倒是想藏个媳妇儿,小的也得有啊。”主动抬手脱了黑色破了一圈儿沿的毡帽,同他们打着哈哈道。 见两个侍卫又凑近了雪车察看,汉子将一双拳头握得死紧,袖口里藏着一枚短匕要露不露,额上有汗珠隐隐浮出。 “油嘴滑舌的泼皮,滚快些!”其中一个侍卫骂道。 汉子一听,忙得屁颠颠地拉起板车,另一个抬腿在汉子屁股上补了一脚,踢出个雪印子来,汉子也不见恼,仍好声好气地直点头道谢,只是转身压下毡帽的一瞬,眼神冷了又冷。 - 等梁淑甯幽幽转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不知为何这一觉能睡得如此之久,只是睁开眼却倏然发现自己竟已不在长公主府的寝宫里! 周遭的环境立时唤起梁淑甯的警惕,她此时身处在大帐中,铜壶吊里烧得滚水正微微冒泡,紧接着便被一旁出声的人吓了一大跳,“殿下,您醒了?” 身旁有一男一女两人,说话的是个男人,他摘了毡帽向梁淑甯行礼,抬起头时顿时教她认出了,此人竟是潜州军中的那位严虎。在他一旁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人怯生生的往严虎身后躲,梁淑甯看向这二人,心中有些疑惑。 严虎有些眼力界儿,看出梁淑甯的不解,接着答道,“回禀殿下,这是小人的妹子,唤作妞子,小人是听命于周首辅,将您从京中府上救了出来。” 其实梁淑甯醒来,心中都隐隐猜到了一些,只是听完他说的仍是大惊,“那我离了府上,若被何毅发现,我的婢女们会怎么样?”她是逃出生天了,可认秋她们是无辜的。 “殿下莫担心,府上还有如烟在,她通些易容法子,已经扮作您的模样,想必遮掩个几天不成问题。”严虎拱手答道。 “那我们……如今身在何处?”梁淑甯又问,她现处的这地方瞧着并不像是普通的民居,反而有些像是…… “回殿下,这是覃啸阳将军的营帐。” 梁淑甯听了又是一惊,小覃?他不是已经奉何毅之命,出城阻击孟清了吗? 严虎大致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又道,“覃啸阳将军其实跟周首辅,早就商量好了对策,之所以瞒着您,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殿下从京中脱身。” 怪不得,梁淑甯这下来知道为何周双白这样沉得住心思,原来是早就布下了局中局,等着何毅上套罢了。 听闻梁淑甯醒过来的消息,那人风风火火从帐外赶来,“甯儿!”听着覃啸阳熟悉的声音,梁淑甯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覃啸阳有些想上前抱住她的冲动,却还是忍住了,“甯儿睡了这么久,怕是饿坏了,我这就唤人传膳来。” 梁淑甯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慌,“京中如今局势如何?” 见她方转醒过来,心中惦念的就是京城里的那个人,覃啸阳有瞬间的不悦闪过,“不大好,京中只有我二哥一人苦撑,我明日才能与孟清赵广会合,赶回京城怕是要再过一日,”他瘪了瘪嘴,小声咕哝道,“且我也没打算再回去。” 一听京中局势不算好,梁淑甯的心头就乱哄哄,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胸口,就触到了周双白为她戴上的竹银哨,如此凶险他却连影卫都给了她,“不行,我得回去。”几乎是脱口而出。 覃啸阳听到她的话,也是一股血气往头上涌,“甯儿!”鼓足了勇气似的大声道,“原本带你出京,我就没打算再回去。” 梁淑甯有些愣怔,“小覃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京中正乱成一锅粥,覃啸阳若不回去,岂不是要周双白与何毅作困兽之斗? “明日与孟清会合,我自将兵权交予他一同入京,”覃啸阳目光灼灼,“我根本不想统领什么三军,甯儿我带你回扬州,那不是你一直想回去的地方吗?” 眼前的人听完他的提议,却摇了摇头,“是,但是……”她想回去看看祖母,可京中有另一个人,更教她无时无刻挂怀。 “他是一国首辅,有太多卸不下的包袱,他之所以答应让我护你出京,就是因为我曾对他允诺,可以带你离开,我可以放下一切。”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说出来她也自然清楚,覃啸阳在心里默默地想,甯儿请你原谅我自私一次,周双白对你的感情,他覃啸阳也丝毫不会减少半分,而且他非常肯定,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再为自己争取一次。 周双白教小覃带她离开,是将她推开的意思?梁淑甯心里有些乱,纵使二人跨过阴阳交隔,这辈子他最终还是要放弃她吗? “对不起小覃,我放不下。”梁淑甯抬起头,定定看着覃啸阳郑重地道。 第八十一章 三日后, 覃啸阳调转枪头,率孟清、赵广等人奔赴京都,一举拿下京畿各处要塞。 何毅与覃啸虎如今局势急转直下, 内外交困, 何毅盛怒之下引马至长公主府,一举破开府门,这一路竟没有周双白一方的伏击, 可如今何毅急令智昏,他的当务之急就是比周双白更先找到梁淑甯,毕竟这女人如今是他手上唯一的筹码。 原先京内两方兵力悬殊, 何毅占了上风, 只是教他没想到的是,覃啸阳明知道他派重兵看守梁淑甯, 竟敢临阵倒戈, 难道真以为他不会杀了这安宁郡主? 此时何毅提长剑而来, 早就失了理智, 他心里知道一旦覃啸虎失守, 便真的绝无胜算。呵呵, 大丈夫何惧生死,只可惜了, 他何毅并非大丈夫, 就算是死,他也须拉一个垫背的。 那柄长剑终究落在了眼前这位“安宁郡主”颈侧,“周双白还真是百密一疏, 看来也并非像传闻中那样对郡主百般珍重呢,”何毅仰天大笑,将手中的剑攥紧几分, 又道,“有美人陪我一同赴死,倒也是美事一桩。” 而他眼前的女子却眸光一冷,启唇笑道,“只怕要教毅王殿下失望了。” 顷刻间,那女子腕内剑光一闪,兵刃相接碰撞出金石声,两人内力在锋刃相触的一瞬迸发,各自向后退了一步,而何毅一时不察,没想到眼前这个状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会突然发难,只觉得虎口处隐隐有震痛之感,这女人竟有这般浑厚的内力。 拉开几个身位他觑眼去看,那晶莹柔嫩的面皮上,被他的剑锋划开一个口子,却并无鲜血渗出,“你是谁?”眼前这位假冒的“安宁郡主”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登时,所有的一切都明晰起来,原本以为覃啸虎背后的覃家不过一介武夫,却大大低估了这位年纪最小的覃五郎,竟从一开始就跟周双白联手设局,这一招请君入瓮倒是好计谋! 覃啸阳离京前大闹那一场,反倒降低了他的戒心,原以为手里攥着梁淑甯这枚棋子,覃啸阳便能任自己摆布,没成想放走了覃啸阳如同放虎归山,如今与周双白二人里应外合,自己这一回竟输得彻底! 何毅猛然单膝跪地,从胸间涌出一股鲜血来,瞳孔骤然紧缩地看向眼前绣屏后,踱步走出一个玄衣男子,何毅几乎使出了最后的力气,一剑将身旁的香炉挑翻,那炉内的清灰登时泻了一地,同时空气中那股异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周双白,卑鄙。”此时他体内药力发作,已没有力气呼救,可惜就算有,院外的人马也早已缴械,无力回天了。 “何毅,你比我想象中更不堪一击。”周双白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匍匐的人,“明明只剩一步之遥,却被剥夺最重要的东西,感受如何?”那种一瞬间如坠冰窟的痛楚,他苦心经营数年,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周双白,我与你何时结下了这般仇怨?”何毅翻过身来用力喘着气,抬手揩去唇边的鲜血,他之所以走到此时今日,正是周双白一步步给他希望,让他的野心一步步膨胀,不再满足于躲在幕后,却在他欲望高涨的巅峰,狠狠地给他致命一击。可是,到现在他仍是想不通,周双白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对付他,仿佛两人间隔着血海深仇。 何毅昏迷前的最后一瞥,看见周双白轻笑,语气平淡地回应他,“上辈子吧。” 像何毅这般心思阴暗之人,是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不利用权欲的渴求将他引诱出来,又如何能这样将其彻彻底底摧毁呢?前世正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登不上台面,便与杨念珠胎暗结,再借刀杀人设计害得梁淑甯殒命,顺水推舟地假周双白之手,顺利除去何幽、何轸,眼见着周双白亲手送杀妻仇人的骨肉登上高台,这种俾睨一切、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一定令他很是得意吧?一想到那贵不可言的少年天子身上,正流淌着的是他这个孽种的血,一定解恨到浑身颤栗吧? 可惜,这回他不再有那般好运了,前路等待着何毅的,是青灯古刹煎熬至死。 这一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扫成一丘一丘的雪堆像白馒头一般,只可惜是冷的硬的,此时街角的破檐下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幽怨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摊边刚出炉的包子。卖包子的摊主刚揭开一笼,热气倏地满溢出来,一双黑乎乎的手抓了两个包子,转身便想跑,却被那摊主眼疾手快绊住了腿,重重跌在了雪堆里,两个热包子向前滚落了几圈,仍冒着零星热气。 女人黑乎乎的指头向前拼命伸着,指尖快要触到包子的那一刻,却被人狠狠用脚踩住,“臭乞丐,打死你个臭乞丐!” 那咒骂声不绝于耳,杨念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被街上的孩子追打的日子,“哈哈哈……”地上的女人反倒疯疯癫癫,狂笑不止起来,将那小贩吓得住了脚。 “呸,晦气!”小贩恨恨地淬了她一口,“这包子就当爷爷我赏你吃了。”布棉鞋将地上的包子狠狠踩扁、碾了过去。 杨念用肘拖着身子往前,抓起还残留一丝热气,已经称不上包子的东西,机械性地往嘴里拼命地塞着…… - 周双白火速肃清京城内叛军,紧接着便是少年天子何烊的登基大典,忙完这一阵便有半月有余,这些时日他夜不能安寝,鬓边竟也隐隐现出几根银丝。 因为他在等的人,依旧没有回来,她没有选择跟覃啸阳走,却也没有选择回到他身边。就像她之前说得那样“不想这样受制于他”、“受够了他”,最后,他将选择的权力交付于她手上,若她选择离开他忘记他怎么办,周双白不是没想过,可这一次他不会再打扰她左右她,他会继续等,直到她回来的那一天…… 两个月的时光如流水飞快,立春这日照旧例办花灯会,周双白几个月来难得出门一趟,穿着她为他亲手绣的那件竹青常服,因疏于打理竟也蓄起了胡髯,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沧桑。 缓步路过那卖花灯的摊位,一只青梅灯引得他的注意,灯面上绘了一株青梅枝桠,细看那梅树后一双素手轻撚枝芽,隐约露出一张少女的俏脸来,寥寥几笔,闺阁少女的羞赧美好跃然纸上。 “店家,这盏我要了。”周双白抬手将那灯挑了下来,暖融融的烛光在夜色中缓缓划出弧线,而那个隔灯与他背身相立的女子转过头来,恰好对上他的双眼…… 与此同时,传来店家略带抱歉的声音,“公子不好意思了,这灯这位姑娘说了,不卖。” “那便送我,可好?”周双白的声音略微轻颤起来,灯内的烛火也微微熠动着。 那盏青梅灯最后还是挂在了周首辅卧房的帘下,暗夜中影影绰绰地映出两相交缠的人影来,“甯儿,”周双白忍住心口的悸动,“为何教为夫等了这样久?”对怀中的人恨不是气也不是,倒生出一丝教人哀怜的幽怨来。 “那时京中大局未定,小覃教我先南下躲避,他才肯入京驰援,”梁淑甯被他一双臂膊紧箍着,呼吸都要不畅,轻轻挣扎道,“我原本在祖母那,听到京中捷报频传,便放下心来,顺道去了母亲那儿,谁知耽搁了这样久……”梁淑甯心里是存些歉意的。 可周双白不肯吃这套,喉咙里哼道,“捷报?当时若传去的是我的讣闻,总该能见上你最后一面。”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死紧,仿佛在控诉她的冷心冷情。 “你在浑说什么……”梁淑甯被揉弄得好似猫叫一般,嗔怪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却被他翻身压倒在榻,“甯儿,今日我定要狠狠罚你。”周双白碎星似的眸子在烛光里灼灼发亮。 “冤枉冤枉,”梁淑甯憋不住了即刻投降,“祖母说了,非撂下个一年半载才能瞧出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待我……” “一年半载?”周双白听了脸色登时发青,只怕他没命等到那时,忍着不去打探她的消息,这蚀骨的相思之苦早就能将他啃噬殆尽了,“所以,你回京还提前了半载咯?”没好气地反问她。 梁淑甯急忙点头,“可不,母亲那边刚安置好,就立时返程了。”认真着一张小脸,好似她的所作所为倒很值得被他拿出来表扬一番。 “行啊,”周双白轻叹一口气,从她身上坐起来。 梁淑甯刚想松口气,便看着眼前的妖孽,开始慢条斯理地褪起衣衫来,一边褪一边垂下眸子看她,“那,为夫今日非要好好奖励你才行。” 唔……惩罚还是奖励,到底逃不过。 而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