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既见君子 作者:席云诀 文案 叶帛玉看不到,所以哪里会知道,眼前人的心上人就是自己? 眼盲的世家公子(写作闺秀攻)和率性放达的江湖游侠。 叶帛玉X谢枕汀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帛玉;谢枕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立意:眼盲心不盲。 ☆、第 1 章 三月初九,宜出行、祈福,忌动土、出火…… 不过是出来相看一眼,那些个冰人媒婆恁事多,还非得相看黄历挑选个良辰吉日,巴不得一次就成其好事的心思昭然欲揭。 谢枕汀撇撇嘴,将手里的一张红纸展开来翻看:叶帛玉,年贰拾岁,丁男,城西归宁坊叶家,一段百亩居住园宅……寥寥几语,只能看出性别、年龄,以及这人家境不错,是个富户,宅子很大,良田很多……这反而可疑,钱塘县里的有钱人能纡尊降贵相中谢家这种只有三亩田、四步宅院的小门小户? 谢枕汀看过几眼便将之在掌中悉数揉碎,孰料那红纸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指尖立时染上了几抹胭脂般的水红,他眉心微蹙,反复擦拭之下还是难以褪去便失了耐心,烦躁地一咂嘴,拂开袖子,抬眼向外看去—— 也不知那人今日会不会来? 青龙寺在余杭郡一带是知名的古寺,历来香火鼎盛,它南临西湖,风光无限,北靠钱塘最繁华的东市,坐拥地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反而鲜见佛寺的清静安宁。只是今日并非休沐,也不是青龙寺开市的日子,加之天气也不大好,云迷雾锁,阴沉沉的,门前才只有些零散的香客,一片冷清。 青龙寺前,隔着袅袅青烟和几道稀稀拉拉的人影,谢枕汀远远就望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第一眼看来不是惊艳,而是疑心:那便宜后爹竟给他家妹子相看了这么一位人物? 但见那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安然端立的姿态与此地的气氛颇为相得,像是路边一棵静驯而沉默的桂花树。 这远看一片朦胧是美好,谁知近看又如何? 谢枕汀振衣而起,一个侧身穿入人群中,游鱼般灵活地左冲右突,不一会儿径直来到了这人面前。 近看却是惊艳了。 眼前人生得一张白净端方的鹅蛋脸,略微上扬而细长柔和的柳叶眉,鼻梁挺拔如峰峦,双唇不点而朱,总之——颜如舜华,霞姿月韵。 他早知余杭郡是钟灵毓秀之地,三吴都会,有烟柳画桥,锦绣珠玑,更有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叶家坐镇此地,自然人才辈出。只是如此人物,他浪荡江湖近十载也鲜见,倘若见了,一定会过目不忘…… 谢枕汀拧起眉心,紧盯住一步之遥的人不放,俄而眉心一动,后知后觉品出一丝古怪来。 他一个身长七尺的大男人在这人面前站了这么久,哪怕有意隔开了距离,可这么大喇喇毫无掩饰的目光任谁被盯着也会有所感应,这人却似毫无所察,只微垂着一双眼,也不知在看什么…… 谢枕汀跟着看过去,就是一片平坦的泥地,平平无奇,什么也没有。 他上前一步,再一步…… 最后一步,他正要跨出,那人忽然动了,毫无预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正是一棵姻缘树,数年来不知被多少痴男怨女牵系了一片浩如烟海的情丝,满树结满红绦,这白衣公子立足在红绦下抬眼来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对过来,谢枕汀心下一动——那眸子黯淡无光,内中一片沉寂。 他抬起手轻轻晃了晃,那双眼睛丝毫不为之所动。 ——原来不曾缺胳膊断腿,却是个瞎子。 那人开阖双唇,问道:“你是……” 彼时恰好一阵春风吹过,拂动满树红绦,一根低处的红丝不偏不倚被吹落至他的鬓边,谢枕汀生得比对方高上几分,一抬手随手帮他拂落。 他低头重新看向那人,正欲开口,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忽然一把执起对方的手腕,那人手腕一抖,第一反应是想甩开他,然而谢枕汀也加大了力道,不容拒绝地握住了。 他伸出手指,在那人掌心一笔一画地描摹。 “谢?”那人跟着念了一遍,道,“谢小姐。” 谢枕汀于他掌心轻轻叩了两下,以示赞同。 又写道:“近来咽喉有患,不能发声。” “原来如此。” 谢枕汀正想放开对方,忽然想到什么,再写了一句话。 白衣公子稍怔,继而温言道:“在下叶帛玉。” 说完手腕又轻轻挣动了一下,指尖在谢枕汀掌心划动,谢枕汀瞥见他微染晕色的脸颊,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叶帛玉看来自己是前来与他相看姻缘的谢家姑娘,萍水相逢,男女有别,自然谨守大防。他终于松开对方,却发现叶帛玉白皙的手腕上落下了两道艳丽的绯红指痕。 他瞥一眼自己的手指,眉心微蹙,只得装作没看见似的移开了目光。 叶帛玉自己看不见,他又装看不见,那也就相当于谁都看不见了。 ☆、第 2 章 谢枕汀心下不免生出懊悔之情。 昨日他是特意托人深夜给叶家送去的口信,瞅准了要对方无从拒绝——他要叶帛玉什么人都不带,今日一个人前来赴约。 李朝民风开放,白日里成双成对并肩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并不鲜见,不会像前朝一样被指诘成“有伤风化”。只是没想到这人来了一看,才明白自己是给对方添了一个大大的麻烦,也给自己平白惹来了一个麻烦——如今一个不能看路,一个不能说话,这场约会又要如何进行下去? 只见叶帛玉有了动作,他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还有礼地向他征询:“谢小姐介意吗?” 谢枕汀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把看似平常的油纸伞,只是伞轴极长,伞把被叶帛玉握在右手,伞身平直向前,伞尖稳稳抵在地上,俨然是用做了手杖的样子。 谢枕汀不由又将叶帛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能看出叶帛玉是富户家的公子,往日定是受锦衣玉食供养,所以生得粉雕玉琢,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精细雅致。想来也并非什么暴发户出身,指不定就是钱塘那几大源远流长的士族门阀之一,所以风度翩翩,气质超然。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品,“眼盲”这一缺陷落在他身上才极其扎眼,像是雪白的宣纸上染污的一块墨斑。 何况除了一双漆黑黯淡的眼睛外,乍一眼看来这人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他以为叶帛玉理所当然不会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缺陷,或者会以某种更圆滑的手段遮掩——他见过的有缺陷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做的。却没想到叶帛玉心无挂碍,将自己的“眼盲”光明正大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今日姑娘想去哪儿?”叶帛玉问道。 他摇了头才意识到叶帛玉看不到,正想着怎么和对方交流,叶帛玉却似感应到了,又道:“那可愿随我一道入青龙寺?” 谢枕汀差点随口应声,又及时反应过来,紧闭住嘴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含糊的“唔”,这样的声音也无从辨别是男是女。 叶帛玉迈开步伐向前,那把油纸伞总比他早一步落在下一步,伞尖轻击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样宁谧的清晨清脆得很好听。 谢枕汀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眼观青龙寺前那些个行人有不少将目光送了过来。这种日子里会来礼佛的泰半是虔诚的善男信女,目光并不直接或粗暴,好奇和探询都来得遮遮掩掩,他们盯上叶帛玉那张教人过目不忘的脸,不约而同露出一种“可惜”或“怜悯”的神情。 往日行走江湖言行无忌,谢枕汀放达惯了,从不在乎他人言语。可今日不知为何,这些不愠不火、不带恶意的目光落在叶帛玉身上,他却觉得刺眼。 叶帛玉的步伐不疾不徐,如履平地,谢枕汀见他轻车熟路,也不再分出心神留意他脚下,只是揣测看样子这人应该经常出门,不知是不是也像今日这样一人独行? 大殿前的四足鼎里密密麻麻插满了香火,有高有矮,错落不一,弥散开一种浓郁的檀香,他们从这片香雾中穿过,步入大殿,谢枕汀下意识驻足,抬首去看堂前所供奉的巨大佛像,叶帛玉便也跟着停在了原地。 谢枕汀转头去看他,香雾和幡影间这玉人被映衬得有如古画中人,他又想和他说话了。 好在他为了练掌法随身带着手套…… 谢枕汀翻出白丝手套戴上,又绕到叶帛玉左侧,伸出手在他的左手背上写字。 隔着布料质地的触感传来,叶帛玉稍怔,便凝神去感受对方描摹出的一笔一画。 “公子来拜佛?” 叶帛玉否认了,又侧过脸示意他去看。 除了香案前的两个蒲团外,两边还各摆着两个蒲团,朝向佛堂的位置,现今一边各有一人盘踞在上面,五体投地地跪拜下去,一拜毕,又即刻立起身来,再弯腰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满脸坚定,满目虔诚。 谢枕汀看得暗暗咋舌。 二人从殿后绕出去,一侧有知客僧相迎,走到前面去为他们引路。 谢枕汀这才问:“那些人在做什么?” 叶帛玉道:“求佛,发愿。” 又问:“姑娘不曾入青龙寺?” “我不信这个。” 叶帛玉适才的反应说明了他也不信,可他的做态又像是此间常客。 谢枕汀免不了追问:“你不曾来拜佛求过愿?” 叶帛玉勾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显的笑,“我没有那么大的愿力。” 便是来佛前祈求“双眼能视物”这样的愿望,也不曾有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叶公子和谢少侠的第一次约会,小谢不知道摸了对方的手多少次。 小谢:都是男的,摸一摸又不会掉块肉? ☆、第 3 章 谢枕汀不觉得和尚庙里有什么值得游赏或可供消遣的。 他对佛寺的印象是不管走到哪里都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香油味,熏得人心浮气躁,还有那些僧伽比丘聚集在一起“嗡嗡嗡”念经的声音,听得人头大如牛……总之是一个无事绝不会想要踏足的地方。 不知道叶帛玉带头一回见面、还是以期结秦晋之好的姑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又念及对方受双眼所限,只怕也去不了那些好玩却喧扰的地方,自己如今又是温顺淑良的“谢小姐”,于是没有开口辩驳。 身处佛寺内,谢枕汀兴致缺缺,神游九天,只知道跟着引路的知客僧走,不知要去往哪里。没一会儿一行来到一处四合院外,隔着院墙便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走近了能听出读的不是佛学教典,而是和外面的学堂一样的“五经”。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谢枕汀被这吟诵声吸引,凝神细听,微感讶异,只有去向此间的常客求解。他在叶帛玉手背上写道:“为何此处学的是‘诗经’?” 叶帛玉道:“他们大多是俗家子弟,日后都是要考取功名的。” “这样的学子,不该去到官府办的学院吗?” “姑娘可知,官学束脩几何?” 谢枕汀便明白了。 他们又经过几处独立的小院,谢枕汀瞥见门口挂的木牌上分别写有“病坊”“悲田坊”“疠人坊”……最后一处的“疠”字看来颇为触目惊心。 最后他们来到的是“斋堂”,原来知客僧带他们来这儿用朝食。 知客僧有礼地退下去,又有一两个小沙弥有序地走进来,往案上一一摆放杯盘碟盏。 佛门净地的斋食不染半点荤腥,对谢枕汀这种喝惯了浊酒吃惯了牛羊肉的人来说食之无味。只是看叶帛玉对着这桌斋饭状似餍足——这大家公子连吃饭都是斯文秀雅的,每一箸菜择的少,吃的慢,低下头品嚼时眉眼微微舒展,唇角隐隐噙笑,几道清汤寡水的小菜似乎也能让他回味无穷。谢枕汀不免跟着多吃了几口,觉得那碗白菜炖豆腐里的白豆腐确实滑嫩,那一小盅酥酪也香甜可口,并非全然没有可取之处。 吃完饭后谢枕汀捺不下好奇,蠢蠢欲动。他看向叶帛玉,抬腕给他满上一杯热茶,送过去时茶雾先漫到叶帛玉眼前,他及时伸手来接,口中道:“有劳。” 谢枕汀怕杯身太烫,随手摘下手套隔在外面,稳稳将茶盏递入叶帛玉手中,又顺势伸出光秃秃的手指在叶帛玉手上写道:“叶公子慢用,我有事走开片刻,去去就回。” 叶帛玉只是轻轻颔首。 谢枕汀先爬上了“学坊”的那堵墙,探出脑袋去悄悄窥看,只见正堂屋檐下坐着一个赭衣老比丘,下面摆着十几张桌案,座下有一些头上光光的小沙弥,更多的是一些束着头发的俗家小孩,个个都端坐着摇头晃脑地在读诗……果然与叶帛玉所说的无异; 再是“病坊”,里面多是形容憔悴、面带病色的穷苦病人,五六位僧人在其间照看病人,诊病、熬药、喂药…… 然后是“悲田坊”,内中住的都是鹑衣鹄面的流浪儿和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最后是“疠人坊”——疠,乃恶疾之意。来到此处,谢枕汀特意取出面巾蒙住口鼻、戴好了手套再攀援而上,观察之下这一处比其他院子都要冷清得多,听不到什么人声,看不到什么人影,但空气中却浮动着一股比“病坊”里更浓郁的草药味。四面的房间都敞开了一扇窗或门,但上面还悬挂了一道深色的布帘,遮掩着内中的景象,似乎里面是什么禁忌之地。 谢枕汀回转到叶帛玉身边时,对方杯里的茶恰恰还剩一口没喝,叶帛玉听见他的脚步,循声看了过来。 谢枕汀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寺中的景色如何?”叶帛玉问道。 谢枕汀听这话不免多看他一眼,险些以为他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在叶帛玉手背上落下两个字:很美。 谢枕汀确实没想到,这场青龙寺之行还能让他看到许多从前没想过、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武林中鼎立着“少林派”这一巨擘,武学大宗的地位无可撼动。但本朝崇尚佛教,近百年佛门与朝廷来往密切,许多人心中早已默认:佛门与朝廷脱不了干系。而江湖与朝廷一向又是泾渭分明的井水与河水。庙堂中人攻讦“侠,以武犯禁”,对目无法纪的江湖人深恶痛绝,向来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而江湖人嫉恶如仇,自诩耿介,认定官场黑暗,贪墨横行,朝廷鹰犬只会啄食百姓的血肉,吸食民脂民膏。谢枕汀不做极端之人,不爱以偏概全,但混迹江湖日久,耳濡目染,对朝廷、佛教之流也没什么好感。何况他从不信佛,佛门广受三千信众香火,才被供奉出高高在上的神佛,却又何尝真正垂怜脚下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今日看来,若皆是“青龙寺”这样的佛门,确有它存在的必要。它所能庇护之人,也不比任何一方“巨侠”更差。 ***** 从青龙寺出来,谢枕汀好不容易摆脱执意要亲自送他回家的叶帛玉。好在他而今只能慢腾腾地写字,思索的余裕多了,总算掰扯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搪塞过去,留神着没有漏陷。与叶帛玉告别后,他确实也按照自己所说的归返了谢家。快到谢家大门的时候,一畔倏忽传来一个声音:“喂——” 谢枕汀回头看去,在巷口的桂花树后,有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朝这个方向招了招。 他心下了然,直直走了过去。 谢琬婉穿了身藕色的半袖衫和间色长裙,眉眼明丽中透出几分区别于旁人的书卷气。她身后背着一个长竹筒,手上还紧攥着牵系竹筒的绳索,谢枕汀知道里面放着她最宝贝的笔墨和颜料。 就在前些日子,谢琬婉特意给他捎来信,讲了一个什么“梅妻鹤子”的故事,那故事里的林逋在谢枕汀看来像一个书读傻了的怪人、痴人。可谢琬婉也学林逋自创出一个劳什子“笔妻墨子”,咬定她这辈子要和书画过一辈子,宁死也不肯从父母之命——何况是便宜后爹的命,嫁给一个不能知根知底的陌生人。于是才有了作为长兄的谢枕汀千里迢迢赶回来亲自为她把关这桩终身大事。 “如何?”谢琬婉早已等得焦急,不等他说话就盘问起来。 叶帛玉那张美玉般的脸在脑海中浮现……谢枕汀沉吟一声,如实道:“他生的好极。” “性情温柔,斯文有礼。” 谢琬婉闻言不见放松或欣喜,微微睁大了杏眼,错愕道:“听闻他家宅百亩,腰缠万贯……真如兄长所说,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出身,又怎会看上我们家……看上……我?” “这或许是因为……”那双幽沉而黯然的眸子随之在眼前闪现,不知为何,谢枕汀莫名想到谢琬婉在信里说的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为此他分了分神,才道,“他目不能视。” 叶帛玉回到叶府时,府上已经点燃了灯。 分别时他告知谢小姐会自行乘轿回府,实则他还是从青龙寺一路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一向很喜欢在这种时候沿着西湖走一走,吹吹风,闻闻风里的花香,听听柳条晃动的声音。 灯的光亮他是感受不到,但温度和灯油味能感受出来。 叶家看重规矩,更重情谊,府上的人碰了面要招呼寒暄是最基本的礼节,所以从大门到自己的院门外这一路上都有不停歇的声音跟着他。 “帛玉师兄回来了!” 一踏进屋子里,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叶锦玉也在。 说不清缘由,那是一种对相伴多年的亲人的玄妙感应,从心而发。 他来到案边扶住桌面坐下,下一刻,耳边果然响起叶锦玉的声音。 “如何?” 他反问道:“哪一个如何?” “那谢家小姐。” 叶帛玉没犹豫,“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叶帛玉往常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青龙寺,今日也想不到别的去处,于是带人走了进去。对方并不礼佛,在里面却也能静的下性子陪他。更奇异的是,她出去了一遭再回来,叶帛玉分明从她身上嗅到了疠人坊里的味道。 “你又带人进了青龙寺。”叶锦玉陈述道。 “嗯。” “你要带人去哪里我不管,但不要再让这一位知道你进去疠人坊。” “小弟,疠人坊并不……”不知第多少回,他又一次想要向对方耐心解释。 没等他说完叶锦玉就直接打断了:“我只知道,先前的人无论多满意你,是喜欢你这张脸还是你背后的叶家,知道你会去见那些麻风病,就没一个可以接受的。” 谢家小姐或许不一样…… 叶帛玉一念动,却没有说出来。不过见了一面的人,怎好轻易做出评判?即使人不在这里,也不能交浅言深。 可他沉默不语的姿态似乎又为叶锦玉所误会。 叶锦玉稍稍加重了语气:“叶帛玉,你我皆不信佛,求人不如求己。也只有先救自己,才能救旁人。” “或者,救那些素不相识的麻风病之前,你怎么不先看看身边的人?” “兄长,你就不觉得,自己是我的负担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资料出自于森林鹿的唐穿系列。 ☆、第 4 章 谢枕汀将会面的大致情况和值得留意的细节处告知予小妹,以应对家人和冰人的盘问。当然,他只说自己和叶帛玉用在手背上写字的方式交流,不会说那人的手修长白皙,十指纤细,摸上去也很光滑……那些人若是急于求成,谢琬婉就推说一面之缘太浅,留待时日观察,还要再斟酌斟酌。 没等有心人先着急,就听闻叶家那边也传出类似的说法,诸如对谢家姑娘满意是满意,但涉及终身大事,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还可以多处一处云云…… 下一次,就得让真正的谢琬婉去“处处”了。倘若谢琬婉还想做什么考证,便由他这个亲哥哥光明正大地去会一会叶帛玉,男人和男人之间大可省去虚招,直来直去,说不定反倒能将人看的更真切。 谢枕汀把这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捋顺之后就像对待一根狗尾巴草似的信手扔在了一边。 那之后他忙着往余杭郡一带的□□上探路,成日里走街串巷,和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就在谢琬婉和叶帛玉的下一次会面到来之前,一日,他竟又见到了叶帛玉。 那日一大早,谢枕汀去到“如燕坊”里的“回春面馆”吃面,连日来他跟着钱塘的地头蛇把这一带的点子都踩熟了,对哪些酒肆、茶楼、饭馆……适合来做回头客心里有数,所以特意到这家面馆点阳春面,阳春面只放猪油和葱花,但这位董老板是实诚人,猪油放的多,味道熬得香,不比西湖边那家“竺兰春”里的羊肉面差多少。 谢枕汀大快朵颐,撮动嘴皮吸溜面条,一气呵成发出顺畅的声响,耳边回荡着一阵阵相似的动静,面馆里此起彼伏,声音“刷刷刷”的一片。 而后他听到街上有一个独特的声音渐行渐近,听上去颇为耳熟。 谢枕汀抬眼看过去,一把油纸伞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老板,一碗茱萸面。” 面馆里的人对来人似乎都很熟悉,没露出第一次见到这么位人物会有的神情,还有一位高大的红脸汉子站出来,拖扯出一张空桌边上的长凳,朝人热情地招呼:“叶小哥,这儿!这边来。” 一副大嗓门和脸色一样中气十足……骤然开口也不怕吓着看不到的人。 叶帛玉毫不吝啬地对人展露出一个笑容,“多谢。” 等董老板端着热腾腾的面碗在叶帛玉面前搁下,他又道了一声谢。 谢枕汀留意到董老板脸上的笑影深了一分,对叶帛玉的态度和其他人隐隐显出不同。心下了然对方只怕清楚叶帛玉的身份,也清楚这声谢的分量。 谢枕汀料定叶帛玉出身门阀贵族,可这人却来如燕坊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吃饭,还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点了碗一文的茱萸面,而不是五文的羊肉面,还对这里的老板开口道谢……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这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叶帛玉若位居高高在上的“士”,哪来给末流人物说谢的道理? 这一桩破天荒的新奇事儿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其他人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这当中的大部分农户,适才也鲜有向老板道谢的。 谢枕汀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噙起抹微妙的笑意。 叶帛玉用食慢而斯文,谢枕汀有意放轻了动作,不再发出声音,不让对方注意到自己。 等叶帛玉吃完面执起伞走出去,谢枕汀也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叶帛玉往如燕坊更深处走下去,这儿不比东市繁华,西市富饶,举目看过去灰扑扑的一片,破败灰暗,道路狭隘,地面上都是泥,坑坑洼洼的。叶帛玉走了一段路,伞尖和鞋面上都沾染了几道泥水,他拐过路口,路边有人货药、剃剪、探博、喝故衣……药渣、毛发还有零碎的腌臜物散落了一地。靠里的桂花树下有几个老头在石桌上手谈,当中有人瞄见叶帛玉,立即大声嚷嚷起来:“叶小友,开局了,快、快来!” 叶帛玉走过去,熟门熟路地在石墩上坐了下去。 这一落座,转眼间他整个人就融入了“如燕坊”的街头,恰如一滴水融入江河,看不出半点痕迹。 谢枕汀这才留意到,叶帛玉今日特意换了身衣裳,还换了发冠和簪子,麻布衣衫、木冠、木簪……乍一看只是一个秀雅的教书先生,非但没和如燕坊的居民拉开距离,还只有更贴近。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和这些人下棋了,他一来,街上那些个三三两两的闲汉都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谢枕汀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眺目看过去,能看见对弈时谢枕汀是用一枝树杈去推棋盘上的棋子,一步步走的不疾不徐,稳扎稳打。落子竟也毫厘不差。 更多的人影将景象遮挡了过去,他看不分明,只能从旁观者的反应揣测叶帛玉一连赢了好几局,似乎也输过,但总是赢的多。 谢枕汀在一边的果子店买了斤花生,就在店门口坐下,他吃了一碟,剥了一袋。快剥完最后几颗时,叶帛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谢枕汀忙将袋子系好,收进褡裢里,眼看着叶帛玉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停在原地有意等人再走远一些。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能听到后面的人群里有人嬉笑:“任老头,连一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都打不过,你不行啊……” 谢枕汀将手中最后一颗花生拈在指尖掂了掂,又举起来朝着人群的方向眯起一只眼睛比划,一反手运巧劲直直掷了出去。 “哎哟!谁打我?” ***** 回去的路上,叶帛玉顺路在东市买了一枝花,是从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妇人手里买下的。像是刚采摘下来的玉兰,花色尚且丰润,花瓣白得发光,花姿清雅。叶帛玉换了个姿势,左手拄伞,右手执花,那一截花枝被他轻轻捧在怀里,仿佛十分爱怜。 他踱步到西湖边,将步子放缓了,伞尖轻点地面的声音微不可闻。他独自在湖边吹了阵风,快日落时才招下一只小舟,要渡到对岸去。 小舟驶离后,谢枕汀上前走到叶帛玉刚才站的位置,目送那抹帆影远去,在夕阳下若隐若现……晚风拂动柳树,柳条飞舞,柳絮散开,谢枕汀打了一个喷嚏,回过了神。 他今天都做了什么?谢枕汀捏了捏眉心,幡然醒悟过来,他做什么要跟着叶帛玉? 简直是……莫名其妙。 ☆、第 5 章 他正杵在原地发愣,背后倏而有一只手伸过来。 “小谢,你在这儿做什么?” 在对方靠近之前谢枕汀已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背脊,听到这句话才松懈下来,回头看过去。 身后是一个瘦瘦高高、蓬头垢面的少年乞丐,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正牢牢攫住他。 “小俞……”他认出来人,舒展嘴角微微一笑,“这西湖的风光难道不值得人驻足流连?” “呵,”俞明仙若有所思地向湖面上看去,“只怕看的不是景,是人吧。” 谢枕汀顺着他的话头装傻充愣,“美人?钱塘县确乎美人如云……” “我说的不是女人,不是,”俞明仙凝住眉心,怀疑地瞪视着他,“说吧,你跟着叶家那位少爷做什么?” “哪位少爷?” “叶帛玉,”俞明仙直截了当道,“晌午在果子店门口我就见到你了,你却压根没留意到我,一对招子正一动不动地定在他身上呢……” 谢枕汀一怔,“你认识他?” “如燕坊里只怕就没有不认识这一位的……”俞明仙摆摆手,又压低了声音告诫,“这位叶大少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最近急着找门路捞钱,好言奉劝你,别把不该有的主意打到他身上……除非你不知道他是何出身……” 这……谢枕汀还真不知道,“他是何出身?” “呵,”俞明仙嗤笑一声,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西湖对面最大的叶家还能是哪家,你不知?” 脑海中灵光闪现,光华漫溢,白茫茫的一片。谢枕汀怔忡了一阵,面色犹带几分茫然,反问道:“是这十年出了叶断秋、叶庭兰、叶护花、叶惜水和四季剑、金麟刀的叶家?” “不错,正是百年来与唐门、南宫世家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临安叶家。” 从第一面谢枕汀就看出叶帛玉是世家子弟,却从没想过是武林世家。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一身的儒秀和书卷气跟武人八竿子打不着。他合该出自于大宦名门之家,浸润于书香翰墨之中。 “那他可会武?”谢枕汀追问道。 “这……我却不知,”俞明仙挠了挠脑袋,迟疑道,“从未听说他出过手,看样子不像是会的吧。” 谢枕汀不由想道:生在叶家,每日里弟子们闻鸡起舞,舞刀弄剑,听到那些声音时,叶帛玉会想什么呢? ***** 俞明仙是谢枕汀早些年在钱塘相识的旧友,丐帮弟子。二人脾性相投,有一段交情。这次回来也打过几次交道,谢枕汀暗中意识到俞明仙今非昔比,在丐帮有了不一般的地位,好些个弟子都要看他的脸色说话行事。丐帮的规矩是用麻袋分阶,谁肩负的麻袋越多,阶级越高。古怪的是他却没在俞明仙身上看到这些麻袋。于是一切如常,对方照旧称他“小谢”,他也仍称“小俞”。 丐帮弟子散落各地,本就消息灵通,俞明仙又是这一带的“老人”,看情形对叶帛玉还颇了解……谢枕汀以为向他打听叶帛玉的事再便宜不过,于是蓄意请人吃酒,将人拉进了如燕坊的酒楼里,吃人嘴软,只要一张嘴松动了,什么话都藏不住了。 “叶公子是个好人……这话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如燕坊里这么说的大有人在。” “还有人称他作大恩公、活菩萨呢!” “你有所不知,那会儿只怕你还在西北的沙漠里漂。就在五年前,城郊的破庙里有几个流浪汉感染了麻风病。这些人起初哪里会为人留意?等到发现为时已晚,情势已经不由人把控了,当时疠疾愈演愈烈,说是一传十、十传百也不为过。这种局面只有官府出面处理。” “朝廷从京城拨来了一批人手,还有好些个太医署的医师。相应的,城里要建起收治病人的场所,却不知道要建在哪里,东边都是贵人,西边都是富人,南边有河道,北边……北边只有最穷的如燕坊。” “原来如燕坊就是最初的疠人坊?” “如燕坊险些成为了一个最大的疠人坊,病人被送进来后,坊门禁闭,重兵把守,将如燕坊围得一如铁桶。被扣在这个瓮里,被感染的居民与日俱增。当时大多数丐帮弟子,包括我,都盘踞在如燕坊,一身武艺在这种时候又有何用?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不出几日,叶公子来了。” “青龙寺的了见方丈苦修多年,有大功德,愿意在寺内修建疠人坊,此事由叶公子牵头,从中多方斡旋,最后叶家出资,当官的点了头,这座疠人坊很快就在青龙寺落成了。” “因为有叶公子和了见方丈,如燕坊才能重归安宁,那场疠疾才能在最短的时日内消退……” 谢枕汀想到今日那声刺耳的“瞎子”,只怕人心不尽皆如俞明仙所愿…… “叶帛玉进去过疠人坊?” 一听这话,俞明仙登时一摔酒坛,冲着谢枕汀横眉怒目,粗声粗气道:“怎么,你也如那些个无胆鼠辈,对‘疠人坊’畏惧避讳?” 谢枕汀自若地摇摇头,“不是……”只是隐隐明白了武林世家、百年名门叶家的公子,会将红线牵系在一个小小的谢家身上的另一层原由。 只听他一句否决,俞明仙似乎就轻易相信了,又挎下肩膀抱住酒坛,没骨头似的半倒在桌上,醺然的眸子朦朦胧胧地对着他。 “唔……小谢,你盘问叶帛玉这么多事儿作甚?贼心不死,还想劫他?” “那我成什么人了?”谢枕汀哭笑不得。 从老友口中套出这么多话,他情知自己也该吐露几分内情。 “叶帛玉或许……有可能成为我的妹夫。” “叶公子又被说媒了?”俞明仙语气一振,猛地直起身子,竭力伸长了手臂来搭他的肩,用力拍了拍,“这样的好人,不是我冒犯叶公子,讲句实话,还是个美人,稳赚不赔啊,不怪哥没提醒过你,这种千载一逢的美事,万不可错过咯。” 从这人的神情里谢枕汀捕捉到一种熟悉的、诡异的狂热。像极了那些成天上门喝光了自家用来待客的茶饼的冰人。 醉鬼满嘴都胡言乱语什么诨话?谢枕汀嫌弃地抖抖肩头,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与叶帛玉相看的不是自家妹子,而是他本人似的。 ☆、第 6 章 “谢琬婉,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喝问之下,少女畏惧地往后瑟缩了一下,轻抬起眼帘用余光瞄了谢枕汀一眼,抿抿唇又启开,用最快的语速不间断地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今日我要随老师出门取景她的身体不好每年只有春季会出门一两次我自然得陪伴左右,可事先我们又和叶公子约好了今日相见,辰时三刻在城南的‘好女坊’,这眼看只剩一个时辰了……烦请哥哥您为我再做一回‘谢小姐’前去赴约……” 这种事到临头赶鸭子上架的行事套路让谢枕汀感到熟悉,但不代表他乐意乖乖爬上去。 “哥哥?”谢枕汀冷笑了一声,“你也知道叫我做哥哥,我怎么扮得好‘谢大小姐’?” “我看你扮得挺好,”谢琬婉低声嘟囔着,“上回叶公子不也没说半个不好?” 谢枕汀置若罔闻,又说道:“何况……他虽然看不到,旁人却不能抓住这一点任意欺瞒他,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漏了馅,他会怎样想我们?” 谢琬婉随他的话面露不安,把声音压得更有如蚊蚋:“这馊主意打从一开始不就是你出的吗?” “再则说了,以我看眼盲之人其余四感较常人更灵敏,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说不定叶公子已记下了你这位‘谢大小姐’的脚步声、呼吸声和身上的味道,一旦我与他相见,只怕当场就要露馅。” 这一点谢枕汀还当真疏忽了过去,一旦承认谢琬婉言之有理,之前义正辞严的说辞也有些站不住脚了,唯有不甘心地驳了一句:“有朝一日,他或将登堂入室,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夫婿,你就当真不想去见他一面?” “由哥哥去见就好了,”谢琬婉不见丝毫羞赧,坦然道,“哥哥喜欢的人,就是我喜欢的。” ***** 辰时,谢枕汀提前一刻赶到了“好女坊”。只因天气说翻脸就翻脸,适才还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半路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春雨绵软,丝丝缕缕,谢枕汀忧心叶帛玉会在雨中久侯,加快脚程赶了过去,走近“好女坊”就瞥见一抹眼熟的身影已静静伫立在那儿,往常被叶帛玉充作手杖的油纸伞此刻发挥了它应有的效用,二十八骨伞架撑出浑圆的伞面,严严实实地裹住叶帛玉周身。 这一路上他却没想起这把伞原有的妙用……谢枕汀见状缓下脚步,又有意留神着脚下——没有女子走路会如他一般大步流星。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只剩几步之遥,叶帛玉朝他的方向转过脸,唤道:“谢姑娘。” 他果然记得他的脚步声…… 好在谢琬婉提醒在先,出门前他还特意往身上洒了点谢琬婉的香粉,熏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要力求与真实的谢琬婉贴近,只有如此行事。他安慰自己就当是为了成全妹妹的一桩好姻缘,这根红线上最大的疙瘩一定是他打出来的。 谢枕汀停驻步伐,抬起脚尖在地上轻轻击打了两下,就当做回应了。 叶帛玉没问他为何还不能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伞向前递,一面说道:“这雨来的突然,不知附近可有卖伞的地方?” “姑娘先撑这把伞吧。” 这动作唬得谢枕汀一惊,第二回与叶帛玉相见,他加倍小心谨慎,下意识以为叶帛玉是要来为他撑伞,这样的动作只怕一下子就能丈量出自己比叶帛玉还高出几分的身形……没听清叶帛玉说的话他就去抓伞把,仓促中触及到对方微凉的手,旋即叶帛玉便将手撤开了。 话音落地,谢枕汀也抓着伞愣在了原地,叶帛玉却立在了伞外,暴露在雨幕中。 他怎么能让叶帛玉为他淋雨? 谢枕汀上前一步,伸长手臂让伞面重新罩住叶帛玉,另一只手在叶帛玉手上描画道:伞很大,我们一起遮。 他低头才发现叶帛玉将手虚虚攥成拳,仿佛掌心里还握着什么东西,只在他将手指落上去时立刻松开了,里面只有无形无色的空气。 谢枕汀抬眼暗暗观察叶帛玉的神情,看不出什么。骤然失去了这把平素相伴相持的伞,只怕一时间不能习惯吧,正如武者依赖一把神兵。 可叶帛玉适才却不见犹豫地将这把伞递出来了。 他又写道:我来撑伞,从前常去学堂为兄长送伞撑伞,习惯了。 指尖凝顿,谢枕汀最后飞快地落下几个字,落点极轻—— 公子愿意相信我吗? 写完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站到叶帛玉左侧,有意隔开一寸距离,又轻轻将撑伞的那只手肘靠过去,虚虚贴近对方的手臂,以提醒自身的存在——这段路,可以由他来牵引他。 他见到叶帛玉垂下眼去,轻轻勾动了一下嘴角。 “我信你。” ☆、第 7 章 “好女坊”之所以有这个名字,顾名思义,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女人。“好女”在此地专指有一技之长的女工。余杭郡最大的织造局就坐落此间,周遭还簇拥着众多丝织坊、苏绣坊和制伞坊……多为江南一带的特产,如是大大小小的工坊里就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女工,是钱塘最繁荣的几大坊之一。女工们蕙质兰心,将坊市规整得井井有条,妆点得有声有色。倒成了这一带除西湖以外、文人雅士和眷侣们偏爱流连的地方。 谢琬婉将这次会面定在“好女坊”,倒也不能说没用心思。 坊间街道整洁,沿街挂出了花灯、花伞,种植了兰花、萱草……一些丝织坊的院墙葺得低矮,院子里排排挂满了绫罗绸缎,在日头下璀璨生光,如一片绚丽的锦绣海。 好女坊最不缺的就是伞,过往行人大可信手从街边取下一把,再将铜钱挂在店门口的绳索上便是了。可谢枕汀全当没看见,一路默不作声地为叶帛玉擎着伞,春雨将空气、微风皆打湿,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粉味被浸润得更深几分,正觉尴尬,又隐隐嗅到另一种气味,谢枕汀不擅风雅之道,闻不出其间用了哪种花草,只是随之想到了春雪消融、又或是剥落的竹箨——是雨水将身边人原本浅淡的香气洇染了出来。他侧目瞥向叶帛玉,只见雨水将万事万物氤氲出了一层朦胧的毛边,唯有近在咫尺之人明晰可辨,他的轮廓被衬托得愈发鲜明,侧脸被衬托得愈发沉静,两排轻垂的睫羽又直又密,方知浓墨之色原来也足以惊心。 他领着人往南边走,走到坊市的尽头,清风徐来,吹动一池碧水泛皱,荷花微低螓首,荷叶翩跹如舞,只有水边停憩的几只小舟岿然不动。 谢枕汀告知叶帛玉:“我在这里雇了一条船。” 这一次,他带他来游湖。 钱塘之地,游湖理应首选西湖,可谢枕汀当然不会选择西湖,那地方人多口杂,何况就在叶家大门口,指不定得撞上叶帛玉的多少熟人,当场揭穿他鱼目混珠的把戏。再则说料想叶帛玉自小在西湖边长大,对那一带的风光早已烂熟、腻烦了。 好女坊的这片莲湖虽不大,比不上西湖的曲院风荷,但也别有意趣。这时节莲花尚未开放,个个含苞带羞,有如豆蔻少女。雨打荷叶,如银珠滚落玉盘,伴着湖边浆洗的女子捶打衣物的声响,滴滴答答——嗙、嗙、嗙——此起彼伏,竟有几分和谐。藕花深处有荷香漫溢,枝枝蔓蔓纠缠缭绕,遮天蔽日,将天色掩映成一面小小的玉盘。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歌声,清越婉转,盘旋在玉盘之中,料想是前来采摘莲藕的渔家少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支莲……*” 叶帛玉轻阖双眼,眉目舒展,唇角微噙笑意。他仍是娴静的,整个人却松弛了许多。以谢枕汀看来,叶公子头一回没那么“端庄”了,更多了一份悠然闲适。 之后小舟行驶到东岸,谢枕汀让艄公往岸边的茶楼里抛掷了二十文,请楼里那位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上船。 他会说《兴唐》《西游录》《东渡传》,也会《莺莺传》《紫钗记》…… 谢枕汀将选择权交给叶帛玉,叶帛玉笑而不语。 谢枕汀便道:“这可是个顶顶有趣的人物,我已在他处听过许多回了,不算新鲜,今日全图公子一乐。” 叶帛玉不再推辞,“那就《鬼狐传》吧。” 倒是出乎谢枕汀意料,选了志怪故事。 狐妖艳鬼,幽魅丛生。 在日挂中天的正午听鬼故事,别有一番迥异的感受。 这说书人的长处在于擅口技,故事里的百般人物、男女老少皆能变换自如,惟妙惟肖,只凭这一项,在各个人物抽身换影间就不知将叶帛玉逗乐了多少回,谢枕汀听得心神飘忽,目光时不时向叶帛玉滑去,倒是罕见这人笑得如此开怀。 故事讲完后天色也暗沉下来,艄公适时送上酒菜,菜属寻常的江南菜,蒸鱼、鱼丸、莲藕汤……酒却不一般,是谢枕汀特意寻获的清酒,无一丝杂质,名唤“碧叶梢”。 他耐住性子,等叶帛玉吃了一阵饭菜才将酒壶捧出,添上两杯酒,一并将准备好的由头送出去——“今日兴尽之至,却生出一丝意犹未尽,不如,我们来玩行酒令?” 端看疠人坊一事,叶帛玉的人品有目共睹,毋须多加敲打。谢枕汀从不歧视身患麻风的病患,也不认为自家妹子会。那么进一步的考察就只看两样了——酒品和赌品。 有些人不沾这两样东西的时候看起来或许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一旦沾上了,却会变成判若两人的另一个人。譬如他家那懦弱无能的小叔,酒醉后的深夜不也曾举起刀闯他家来打秋风? 不知这位叶公子的酒品又如何?——谢枕汀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采莲诗·赠友·看朱成碧》 ☆、第 8 章 行酒令有难度高的玩法,适用于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律令要严格押韵对偶,讲究有典故、有出处;也有通俗易上手的玩法,适用于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只需要绕口令或拆字令,不过是劝酒助兴的添头。过于高雅的行酒令谢枕汀是不会,可也不愿在叶帛玉面前做一些低俗的词句,好歹少年时也曾在私塾读过几年书,肚子里撑死了还有几斤墨水。 于是选了一种最基本的律令,只需要命题和押韵。押韵他总是会的。 “联句以咏月。”谢枕汀在叶帛玉的手背上写下规则。 又先给出了第一句:“月落下章台。” 叶帛玉略一沉吟:“月傍九霄多。” “月照一孤舟。*” …… 这场斗酒让谢枕汀没有料到的是:叶帛玉的酒量竟好到与他不分轩轾。为方便行令,他没有坐到叶帛玉对面,就在他左手边落座。能装满一升酒的壶已添过七八次,二人有来有往,下肚的酒一半一半,期间他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没有乱一分,为酒令思索的间隙也几乎一样长,可见思绪不曾中断过,大脑也不曾因酒液迷乱,唯有白皙的面上渐渐沁出一抹薄红,像极了荷花瓣尖端那抹浅淡却鲜嫩的颜色。 酒液积蓄在体内逐渐催化,烧灼肺腑,温度从里蔓延到外,谢枕汀能感受到体温上升,连指尖都染上温度,于叶帛玉微凉的手背上一笔一画描摹时触感鲜明,他稍作迟疑,疑心会否在对方的皮肤上烙下印痕——如同他脸上的颜色一般。 收手再定睛看去,好在什么也没有。 谢枕汀晃晃脑袋,暗叫一声不好,只怕今晚没能灌醉同席的人不说,自己一个不支先倒下去,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便寻了个理由要从船舱里出去,惹来叶帛玉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随口搪塞:“等你喝完这杯酒我就回来了。” 谢枕汀立在船头迎着冷冰冰的夜风吹了一阵,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再回转船舱,特意在屏风后的宫灯边立了半晌,以防将外头的寒气过给旁人。 绕过屏风走进去,室内的景象落入眼底时,谢枕汀不禁一愣。 只见适才还气定神闲的人这儿会已整个伏倒在桌面上,呈颓然之势。 谢枕汀踱步过去,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叶帛玉的肩。 叶帛玉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从桌上撑起身子,这动作对他来说像是颇费力,他一伸手径直攥住了谢枕汀还留在肩头的手,借力抬起头来,一张脸上的颜色更深,双唇愈红,对着他嗫嚅:“回来了?” 谢枕汀直直盯着二人牵在一处的手,一时回不过神。 回过神他朝桌上看去,叶帛玉果然已将适才杯中的酒喝光了。 谢枕汀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帛玉问那句“你什么时候回来?”时只怕已经醉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言下之意像是“我在等你”的话? 他俯身在叶帛玉的手背上写道:抱歉。 叶帛玉勉强牵起嘴角,笑得含糊,“不必……道歉。” 谢枕汀问:“你感觉怎么样?” 叶帛玉微蹙着眉,凝神分辨他写的字,这时却实在不能辨别出来,等谢枕汀的手离开后又用自己的手从手背上抚过,抿着唇露出种苦恼的神态,却带出一丝少年的稚气。 原来这个人也会露出这种神情。 谢枕汀看的好笑,只得默默再写了一遍,这回将动作放慢了许多。 叶帛玉很快给出了回应:“唔,还好,只是……有些头晕。” “我让船家准备醒酒汤。” 他起身要走,叶帛玉却抓紧他的手不放,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动作间他的手指无意从谢枕汀手心滑过,仿佛一只小虫在心口蠕动,微痒。与自己相对的那双眼睛分明黯淡无光,只能映出他的影子,谢枕汀却莫名想要躲开。 “很快,一句话的工夫。”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回头却见叶帛玉挪了个位置,从酒桌来到了窗边,两扇窗页大敞,夜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灯烛和纱帘明灭不定。 谢枕汀大步上前,一把关紧窗扉,扭头瞪住叶帛玉,显些直接喝问出声,一个字音及时咬住一半,对着叶帛玉那一脸的无辜,又轻易泄了气,一把抓过对方的手,手指落上去感到那只手已是一片冰凉:醉糊涂了?做什么在这儿吹冷风? 叶帛玉笑了笑,答道:“屋子里太安静了些。” 在这儿能听到风声和水声。 谢枕汀一默,不再多说,推着人往屋里走,又问:现下呢?感觉如何? “还是头晕。” “不如在榻上躺躺?船家等会儿将醒酒汤送来。” 叶帛玉乖乖跟着他来到榻边,乖乖地坐下去……而后就没了动作。权当是伺候大少爷,谢枕汀暗叹一口气,认了小厮的命,让叶帛玉抬起手为他除却外衣,贴近时又嗅到对方身上的那股香气,经酒液入侵后变得愈发的芳冽。 谢枕汀将穿着中衣的叶帛玉按进被褥里,随手抓着他的外裳在榻边坐下,他犹疑片刻,将衣物送到面前低头嗅了嗅,想辨别出那香气是出自叶帛玉自身还是熏染在衣衫上的…… 忽而有脚步声踏入这方静室,是船家将他适才要的东西送了过来,谢枕汀干咳一声,忙将手里的衣衫甩开了去。 一盆温水、一碟蒸梨、一碗醒酒汤。谢枕汀先用温好的帕子给叶帛玉拭了一遍脸,又在蒸梨和醒酒汤之间选了醒酒效用更弱的前者。 他还记得今日是要考察叶帛玉的酒品,自然得让他醉得更久、更深。 谢枕汀拍拍叶帛玉的肩,将一块蒸梨递到对方嘴边,这人醉酒不见失态,不见无状,反倒变得乖顺如稚子,却也忘了保持往日的仪态和距离,顺从地张开嘴从他指尖哺过那块蒸梨。 咽下去后,他弯起眼睛从眉眼间迸出种纯然的欣悦,赞道:“……甜。” 谢枕汀不由也翘了嘴角,继而将一块接一块蒸梨递过去。 盘子很快空了,叶帛玉却还轻启双唇静待着喂食,谢枕汀正欲告知他,那时完全是鬼使神差,本应伸向叶帛玉手背的手却又一次触及到他的唇,触感一片温软,一点湿润濡上指尖,是叶帛玉张嘴含住了他的手指…… 谢枕汀心头一惊,忙收回手,换了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写道:没有了。 一只手在对方手上描画,另一只手却在身侧死死捏住了五指。 叶帛玉没意识到任何不对,只是轻应了一声。 谢枕汀兀自怔忡良久,抬眼对上榻中人的脸,慌忙移开目光,低头又对上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他只得立起身来,背对床榻转向了另一边。 那一瞬,电光石火间他对眼前之人生出的某种念想……既让谢枕汀整个人如遭雷击,又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各种古诗。 ☆、第 9 章 最后也分不清是醉得狠了直接昏了过去,还是借着醉意蕴蓄出了睡意,总之,叶家的贵公子在这间小小的船舱里酣然入眠,睡相还挺香甜,让人不忍叫破。 念及那看上去半百知命的艄公多半应付不了这么一个成年男子,今日的酒局又是他一手主导,权当送佛送到西,最后是谢枕汀将叶帛玉背到了叶家。他背着人一路到西湖边招了条船渡到对岸,下船后还特意叫上了艄公照应。 叶帛玉人事不省,最初只是将两只手松松垂在谢枕汀襟前,下船时经一番搬动似乎被惊扰,蹙了蹙眉,嘴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咕哝,人再一次攀到谢枕汀背上,两只手便在他脖子上缠住,滑凉的衣袖随走动不时蹭弄裸露在外的脖颈,不舒服。谢枕汀扭转脑袋想换个姿势,侧头又感到对方喷洒出的吐息钻入后颈,醉鬼的温度较常人更高,冷不丁灼得他一个激灵,他没敢再动。只感到叶帛玉的吐息搁在耳畔,一下、又一下……渐渐的,他的耳廓也被染得发热…… 这样的贴近,叶帛玉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他都感受分明,对方似乎做了个不大安稳的梦,一下子收紧了手臂,从嘴里发出一些破碎断续的梦呓…… 谢枕汀侧耳去听,那些字一个不落地顺势淌进了耳蜗…… 叶帛玉从来不喜欢饮酒。 但他的酒量很好。 酒量是这些年帮衬着兄长做生意,出入那些需要应酬的场合学来的。叶沉心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他或许学不来,到最后也算学了一个“斗酒十千”。 何况他以为畏惧之物更需要去面对、去克服,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有朝一日落入恐惧的境地。 却没想到今次与闺中女子饮酒竟然也会醉过去。 与其说他不喜欢酒,不如说不喜欢醉酒后的感知。仅有的四感被无孔不入的酒液入侵,泡在酒曲里很快软烂了,变得麻痹、迟钝……十数年来跌跌撞撞与外界摸索出一种熟稔的默契,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今证明这些丝线极其脆弱,不过是“酒”这种东西,就轻易将之切断了。他与外界之间又产生了隔阂,眼前的黑暗再一次变得充满未知,却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个暧昧诡谲的深渊,深处潜藏的东西不知为何——让他畏惧之处正在于此。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佛祖在上,佑我儿度此厄劫,得见光明。” …… “叶存敏,够了吧,别再冥顽不灵,若只是折磨自己便罢了,叶帛玉才多少岁?你要害苦你儿!” “他不是我儿!我眼中所见,他是我的罪业,孽根纠结,血海滔滔。不为他,也为度化自己这具污秽之躯。” “一座金身近百佛窟千座佛龛,还不够吗?” “还得清吗?我欠他们的……怎么还得清?” “一步错,步步错,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降生在这个世上……” …… “乖,将仙姑赐福的丹粉抹在眼睛上,很快就好了……” “没用?不是佛祖无用,是你无用,这只证明你的心还不够诚。” …… 梦中他身若无物,随风穿过千座佛塔,万幢古刹,仰望过成千上万双佛祖居高临下的眼睛。可他不懂那目光。 他见到那些佛像背后有无数双手,像花瓣,又像孔雀的屏,轮转着向外舒展,便化成了蛇和藤蔓,柔若无骨、同时严丝合缝,从四面八方朝他侵袭过来。 他无处可退,无处可躲。 数不清的手落在他身上,用力拖拽着他,从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都被绞得寸寸作痛。 它们要将他撕碎,裹挟着他的残骸潜入那片深渊的最底处。 无助之际却有一个声音从房梁上穿透了进来。 “叶帛玉,叶帛玉——”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头顶,另一只手罩在他的背后,两只手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怀抱,很温暖。 “不要怕……” “我在。” 是谁? “叶帛玉……” “兄长,兄长……” 转眼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见到了一脸稚气的叶锦玉,目光却淬满早熟的阴翳,望着他充满抗拒与厌恶。 “都是因为你,这个家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叶帛玉,你若不是我的哥哥便好了。” …… 观音从净瓶中抽出柳条,拈枝挥洒,一盆清水兜头而下,冰棱棱。叶帛玉一个激灵,倏然睁大了双眼。 叶锦玉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将空了的碗搁下,再去观望榻上的人。 “被魇着了?” 叶帛玉显然还没缓过神,整个人纹丝不动,只有水珠在动,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部轮廓滑落。 半晌,他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些事,看来你都还记得。”叶锦玉冷冷道。 叶帛玉当没听到,他也当自己没说过,瞬即就换了个话题。 “你说那谢家女子……当真是好人家的女儿?” “大晚上的才被湖边的艄公送回来,一身的酒气,哪还见叶家子弟的仪态?” “孤男寡女,竟与你一道饮酒,也不怕瓜田李下,不怕你是金玉其外。” “还是你看不到,认错了人,上错了那些挂了红灯笼的画舫?” 接着,叶锦玉便难得听到自家兄长唤了他的名字:“叶锦玉。” 口气也是冷淡而肃然的。 他抬头看去,叶帛玉脸上的水渍此刻仿佛直接结成了冰。 “不准说谢姑娘的坏话。”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佛经相关。 ☆、第 10 章 谢枕汀在擦刀。 刀是雁翎刀,属市面上很常见的一种,也不是专门为自个儿量身打造,走进路边随便一间铁匠铺里都能买到,买下来的时候不过七千文,那七贯钱的重量和这刀身的重量差不了多少——对江湖人的贴身兵刃来说,这个价钱虽不算低,却也绝对不高。攸关身家性命,为此抛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对谢枕汀来说,单为这把刀已经倾其所有,再多一文也没有,就是能从裤腰带里勒出来也绝不添在兵刃上。 十三岁时他来到关外长白派,后来被“孤鹰”符真看中。长白的人都用刀,起初他也以为自己要学刀,符真告知他学刀有两种途径,一种水磨工夫稳扎稳打,至少耗费十数年;一种速成,天赋高者不出五年即有所成。 前者每日练习拔刀挥刀千百次,直至最终将一把刀挥舞得如臂使指,任意来去,完全融为自身的一部分,拔刀之际绝不会耽误一眨眼的工夫。更接近宗师之路所求的“天人合一”;后者首要得修习长白派的独门内功,这套内功便是速成之法,无论从时间还是功法本身来说,要诀皆在一个“快”字,此正是长白派独辟蹊径的立派之根基。只是速成之法自然包含诸多隐患,后患一直存在,各人多或少、慢或快的分别。 他当时问了一个问题,得到解答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提及原由,一则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个年纪学武已经不小了,再求稳,能越得过武学世家里那些自小习武的子弟去? 二则……他说了一番话。 “隐患?江湖上谁人无隐患?少林弟子数十年如一日苦修,当中不乏年纪轻轻功法大成者,那可是前途无量啊,可十年前厉魔之祸,眨眼间不也蚍蜉般摧折在邪魔手下?生死外无大事,指不定在那些个隐患爆发之前,我就先一步撒手人寰了。” 那之后谢枕汀就一心修习功法和锻体,逐渐将自己磨砺成一把快刀。兵刃于他而言反倒成了外物,不过一种见血的道具罢了。 十五岁时他下山杀了三个月的马贼换来一笔血汗钱,在边陲的集市上咬牙买下这把刀,心疼得狠,拿在手里却也不如何爱惜,这些年磕磕绊绊折损了不少痕迹,他浑不在意,也不做任何修补装饰,任由一把老刀遍布疮痍,还能扎进肉里就行。 擦刀这个动作却作为习惯保留了下来。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能安定下来,很诡异。 他在烛火下擦刀,刀身越擦越亮,仿若与烛光相融,满室光华漫溢。他垂下头去,对上刀身上的那双眼睛。 ——为什么? 谢枕汀自忖很了解自己,他是个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哪怕痛也非要去撞一撞南墙,必要时硬得下心肠,又很有几分高傲之人。所以十三岁时能不顾哭闹不休的幼妹,头也不回地跟着长白的人破门离家,远赴关外。 他在符真处学艺近七载,符真天性乖戾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传授他一身武艺,却不肯认师徒名分——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哩。他也卯着劲和符真憋这口气,这些年从不曾开口叫一声师父。 他撕了安北都护府的通缉令,奔驰千里斩杀了恶名昭彰的“云中双凶”,欺他毛头小子一个,名声不显,副都护直接抢了他的功绩,当晚他就潜进那狗官房中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出尽胸中恶气…… 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帮叶帛玉脱衣? 会为他擦脸、喂他吃蒸梨、背他回家? 会……在他魇入噩梦中时将人抱在怀里好言安慰?——当时艄公就杵在一边,面上的惊惧之色扎眼得不容忽视。 难道他将叶帛玉当做了弟弟? 小时候谢琬婉怕黑,他也曾守在小妹的床榻边这样安抚她。 现下回想起来,今日的一举一动,都是自然而然,想做就做出来了,有着使不完的耐心,前所未有的细心。便是对而今已长成大姑娘的谢琬婉,也是少有的。 还是,他心里将叶帛玉当成了比谢琬婉更柔弱、又需要保护的人? 不对,这些天他留神观察着叶帛玉,知道他虽受眼盲所限,却并不像许多人一样将自己困顿在家中,时常会走出门,大大方方地拿出手杖,从不避讳他人眼光,此举也告知了旁人——他无需更多特别的照拂。 又或是……谢枕汀想到手指描画在叶帛玉微凉的手背上时、叶帛玉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时、叶帛玉柔软的唇舌碰触在指尖上时……心头又泛起那种微痒而微妙的感受。 他将叶帛玉当做了女人? 可……对方浑身上下哪儿有一处像女人?见过的女人里又何曾有过与他相似的? 想不明白…… 谢枕汀狠狠一阖眼,头一回擦刀擦得愈发心浮气躁,到最后已是心乱如麻。 但这刀却不算白擦了,隔日俞明仙托手下的一个小乞丐来捎信,说是帮他找着一个赚钱的活计了。 ☆、第 11 章 俞明仙身处丐帮,一向与下五门多有接触,这次也是他从□□偏门捞来的活计——保镖。 “在润州的丹徒县,郊外一处庄子上,原本隶属一个员外郎,这人肥得流油,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林林总总亏欠了庄上诸农户杂役共计三年多的月俸和份例,最近听说上头不明不白换了位新东家,庄子和人都归新东家,大家伙可不就慌了神……” 俞明仙派来传信的小乞丐顺道跟着谢枕汀一起去办这件事,仔细将缘由分说与他。 “他们商量着和这位新东家见上面谈一谈,最好是能将之前的这笔糊涂账好好捋一捋,只怕对方和先前那位是一路货色,听说还是个有江湖背景的,就怕蛮横霸道,仗势欺人,所以找上了我们……” 谢枕汀一点头表示知晓,没多问这些雇主怎么凑得出这笔钱来请保镖?丐帮毕竟是武林第一大帮,俞明仙也断不会行不义之举。 何况谢枕汀以为自己也是个穷得响叮当、两袖空空的苦命人,尚且自顾不暇,目下做不起那些“任侠”之事,路见不平,拔刀而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自己是不大缺钱用,主要是没什么花销的地方。但谢婉婉需要。 谢枕汀离家在外,不大牵挂殊无血缘的继父,事事以继父马首是瞻、也颇得对方信重、与他却多有疏远的母亲,唯独惦念这个妹妹,她还那么小,那般柔弱,而他却不陪在她身边,这些年总是亏欠她良多…… 一百张纸要六十文、毛笔二十文一管、墨十五文一两……而颜料更贵。 谢枕汀细算着这笔账。笔墨纸砚是很贵的,所以读书人也很宝贵。当初便宜后爹不乐意供他读书,而他确实也读不好书,平白糟蹋银钱和笔墨,没多久便从私塾里离开了。 但谢婉婉喜欢画画,何况她的画很好。 他不能让小妹没得画。 ***** “甘豆汤”是个伶俐的小鬼,虽则才十四五岁,谢枕汀以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照料,但作为这次的引路人,对方将一路行程安排妥当,行走坐卧、饮食起居皆无需他费心,谢枕汀只需要卧在船舱里睡大觉,甘豆汤长得讨喜,嘴巴甜,在外边和船上的人打成了一片,搜罗各路消息——是丐帮中人的作风。 谢枕汀跷着二郎腿卧在榻上,开了窗听水面上的浪声,任由明媚的日头照耀在身上,琢磨起俞明仙这臭乞丐倒很会过日子,尽在身边培养一些体己人和聪明人使唤,自己揣手怡然做大爷。又觉得对方很不走心,给人起个“甘豆汤”的名字,怕不是苦夏时将这孩子认下的,想喝甘豆汤想疯了? 润州与临安同属江南东道,从钱塘的渡口乘船顺流而下,只需三日即可抵达。到丹徒后改换马匹,催马半日进入到山郊,甘豆汤伸手往遮掩在林间的建筑里指认了一处。 庄上的人和新东家约好了明日早些时候碰头,谢枕汀二人提前一日抵达,受到了诸人热情的款待,晚间的晏席上堆满大鱼大肉,桌上一群人围着他问东问西,有意探问谢枕汀的武艺和路数。谢枕汀腹中的酒虫都钻进了酒坛子里,只知壶中日月长,根本无心拔刀,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随手抓过甘豆汤,让小孩下场去打一套拳法,唬住了在场众人。 吃饱喝足后谢枕汀在庄上随意游走,逡巡了一圈下来,以为这地方委实不赖,田产广大,土地肥沃,物产殷实,风景也来的清新秀美,这时节有许多雪白的梨花和粉嫩的桃花绽放,花间有小鸟啁啾鸣啼。 可见庄园里都是老实肯干的人,被亏欠了许多俸禄还能将上下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连鸡鸭都被喂养得比别处的肥大。 谢枕汀生出种同仇敌忾之心,翌日一大早就将雁翎刀背在身后,跟着众人一起侯在庄园门口,辰时左右,远处驶来了一架马车。 车马辚辚,少倾便在大门口停下。 一个看来和甘豆汤一般大的小厮先跳下来,又躬身规规矩矩地侯在一边,随即只见车厢里伸出一只皓白的手,掀开车帘穿了出来。 谢枕汀定睛看去,一时愣怔当场:是他。 心头的愕然还没散去,莫名的笑意先浮上嘴角,他忍不住低头轻哂。 世上是否有这么一种定论?当你结识一个人后、眼中在意起一个人后,似乎不管在何处总能遇见他。 蓦然又想起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 他与他已同渡过一条船了。 ☆、第 12 章 谢枕汀的思绪萦绕在他身上,又像是烟雾一般绕着那人向上盘旋,散得远了,不着边际,听不清耳边的人都在说些什么。 大体是一些场面上的寒暄,毕竟面对的是新东家,这边庄上的人压下好奇和探询,态度小心翼翼而略带讨好,无需小厮出面,叶帛玉直接开了口,语声照旧温和有礼,不拿乔不摆架子,已颇有亲近之意。 见新东家如此人品,众人的心便安了一分,可总不能全然安心,按照章程邀他入庄游赏,实则都还牵挂着那笔旧账,压着一股心浮气躁,笑容也不尽不实。叶帛玉虽目不能视,但心细如发,如何不知?没多做耽搁,他转头让人从马车上抬下两口箱子,开诚布公表明已从上一位东家那儿为他们讨来了俸禄。 这笔钱是否是从那位铁公鸡的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否是叶帛玉出面亲自讨来的?——一概不知,只知这两大口箱子切实摆在眼前,分量不轻,众人顿时喜笑颜开,笼在脸上的那层愁雾消散了,比刚才的笑容更真切,他们认下这笔钱,也一并认下这位叶公子为他们这些人耗费去的心神,个个感恩戴德,待叶帛玉十分亲热。 叶帛玉摇摇头,莞尔笑道:“烦请诸位带路吧。” 他朝前走来,身后的小厮忙跟上,却没有扶他,而是送上了一把伞。 谢枕汀早知叶帛玉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动作,其他人对此却毫无准备,说了这么一会儿话,这下才发现这位叶公子双目有异……许多目光飘忽着游移到叶帛玉脸上,细看之下,流露出或错愕或惋惜的神态,气氛为之古怪的凝滞了一瞬。 谢枕汀微微一蹙眉。 叶帛玉恍如未觉,那小厮毕竟年幼,面上显而易见流露出不快,扬声从人群中叫出个人,催促道:“周管事,还不在前面带路?” “是、是。” 一行人便簇拥着叶帛玉远去了。 谢枕汀没跟过去,任由其他人将他们晾在了原地。一则是看情形众人和叶帛玉乐也融融,并不需要他这个保镖出来壮势护航了,二则是这庄上昨日他已转遍了,再没什么好看的,何况这时叶帛玉身边围满了人,就是想看人,也不如往日看得清楚。 甘豆汤杵在原地,眼巴巴地目送一群人的背影,俄而垂头丧气地哀叹一声:“早知对面是叶公子,又何必白跑这一趟?” 谢枕汀倒看得开,“也不算白跑,到这儿来不也吃了几顿好酒好菜,见了许多好景好人?” 甘豆汤一愣,转而释然了,“谢大哥说的在理。” “买卖既然不成,先前的定金也都悉数退还吧。” “这是自然。” “原来,”谢枕汀问起,“叶公子还行商?” “众所周知,叶家富甲一方,在生意场上也是大户,这一代执掌商道的沉心公子与这位叶公子乃是表亲,叶公子一向为他的左膀右臂。”甘豆汤解释道。 ***** 两个保镖被晾在一边处境尴尬——虽则谢枕汀全无此感,恬然自若,叶帛玉却没落下他们。 等一行人外出回来,叶帛玉的小厮很快找上门来。 “请问两位便是谢少侠与丐帮的少侠吗?” 二人年纪相仿,甘豆汤主动上前接洽:“不错,是我们。” “你是叶公子身边的人,可是公子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一道邀约,公子听闻二位少侠武艺高强,又都属钱塘同乡,正好与我们同路,想问二位可有意愿出面照拂我们一行?” 甘豆汤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哪儿有不答应的,“那是再好不过了!” “二位整理整理行囊,稍后到院中叫我,我领你们去见我家公子。” “烦请小哥稍候了。” 人走出去后,甘豆汤倒是头脑清醒起来,喃喃道:“奇怪。” “他们是从叶家来的,叶家弟子能人众多,江湖上声名远播,哪里还需要我们照拂?” “或是叶公子反过来想照拂我们这两个同乡一二。”谢枕汀摇摇头,也不知方才那种喧扰的场面下叶帛玉是如何注意到始终不声不响的他二人的。心知叶帛玉只怕已从其他人那儿将他们的底细探问明白,难道也觉得他们白跑一趟不值当,要用自己为他们挣回这笔银钱?如此事事为人设想,贴心体己——是叶帛玉的话,倒也不如何意外。 谢枕汀对这安排不无不可,整理了包袱就跟着小厮来到叶帛玉落脚的院子。 透过半敞的窗扉,他瞥见叶帛玉正立在书案后翻阅书籍,将手指细细在书页上抚过——他用这样的方式来“看”。 小厮叩了叩门,“公子,人带到了。” 叶帛玉便搁下书册,径直迎了出来,步下台阶立在二人面前,微微一笑:“有劳二位了。” 甘豆汤对叶帛玉十分恭敬,连连道:“不敢不敢。” 叶帛玉侧首朝向他,“甘豆汤,我知道你。” 甘豆汤一惊:“公子知道我?” “在如燕坊里,时常听到你的声音,很热闹,很好听。” 甘豆汤挠挠脑袋,赧然一笑。 “却不知这一位少侠是……”叶帛玉又转向谢枕汀。 谢枕汀心头一动,想到这却是头一回得以在叶帛玉面前出声,口上自如道:“在下谢枕汀。” ☆、第 13 章 叶帛玉轻车简从,这回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一位马车夫,如今又多了两个保镖。入夜后众人齐聚在大厅里一起用过夕食,当中有几位显然与叶帛玉身边的小厮相识。叶帛玉主动开口放苹末去看望庄上的亲旧,苹末迟疑不定,“那公子身边岂非无人照顾?” “我自己不能看顾自己吗?”叶帛玉道,“你且安心。” 再多言便是驳斥了,苹末颔首称是,走开前又看向谢枕汀,谢枕汀一愣,只得对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回房后叶帛玉继续到案前看书,谢枕汀扫过去一眼,那些条目看上去应为账簿一类的记录。因为得用手一个字一个字细细摩挲,所以叶帛玉看的极慢,而他与甘豆汤毕竟是临时受雇的保镖,身为外人,也不好去接触这些账目。叶帛玉让他们随意,二人不肯走开,就坐在一边守着他。 后来夜色渐深,灯油燃过一半,远处有促织长鸣,叶帛玉手边的账册还撂了厚厚几大本,甘豆汤面露疲色,轻轻打了个哈欠,却被叶帛玉留意到,再度出言请他们回房休憩。 甘豆汤忙板正小脸,整肃颜色,“哪儿有放下公子一个人在这儿不管,我们回房呼呼大睡的道理?” 谢枕汀却道:“这里的确用不着两个人。” “你先回房休息,公子有我守着。” “这……” “若是明早我们俩都起不来怎么行?”谢枕汀道,“何况小孩子这个年纪晚睡,会长不高的。” 他与叶帛玉都这么说,甘豆汤也不再坚持,道安后便先行回房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叶帛玉又道:“是我耽搁少侠了。” “公子客气,”主家对保镖,哪儿有耽搁不耽搁的说法?谢枕汀道,“关外昼长,往常这时候我还不曾入睡,而今精气神正足。” 叶帛玉奇道:“只听闻少侠是钱塘人士,不知曾久居关外。” 谢枕汀道:“我在关外呆过七载,正是少年时候,记忆倒比幼时在钱塘的十数年深刻。” 叶帛玉道:“那边的风光想必与江南殊异。” “亥时方才日落,北地开阔,可一睹日落之时的风光,日轮壮丽,天光无尽,七年里我不知看过多少回,却也不曾腻烦。” 见叶帛玉面露憧憬之色,谢枕汀心头一动,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不如,我带你一起骑马去关外看日落? 这个提议到底没有出口。 扪心自问他也觉得突兀,可对着叶帛玉时,近来总是会自然而然冒出一些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轻飘飘地蹿出来,按也按不住。 他为自己的失常隐隐感到苦闷、不解,却不知当局者迷,忽略了一个“情不自禁”。 后来他们不再交谈,空气重归阒默,气氛宁谧静好,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烛火不时爆开的声音。烛光是何时在眼前迷离涣散开的谢枕汀记不清了,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趴倒在冰凉的桌案上,身上多了一件大氅,又被该自己保护的人反过来照顾了一回。他举目四望,没在屋子里看到叶帛玉,忙起身走出去,一旦在院子里捕捉到那抹身影,心头方才安定下来。 庄上的人到底用了几分心思,为叶帛玉准备的院子除了洒扫得干净整洁外,院子里还栽种了一棵玉兰树,亭亭玉立,花朵累累。彼时皓月当空,月华倾泻而下,映照得一树玉兰剔透玲珑,隐隐泛出一层纯净而朦胧的光,恍如美玉雕成。 叶帛玉长身立在树下,仰头抱臂像是在静静观视,俄而探手轻轻别下一束花枝,低眉轻嗅。 他松开花枝摇了摇头,晃动间几片花瓣打落在他身上,兀自低语道:“手上染了墨汁的味道,全压过了花香。” 谢枕汀默默站到他身边,朝上方伸长手臂,又教花枝矮下身来,重新递到叶帛玉面前。 叶帛玉察觉到他的动作,垂下双手,自然地俯下身又闻了一次,便牵动嘴角笑了,“好香。” “有劳少侠了。” 他笑起来的颜色,一下子压过了枝头那朵剔透的玉兰。 ☆、第 14 章 夜风拂过,满树玉兰荡漾如举,花香四溢,也拂过叶帛玉轻薄的衣袂,谢枕汀心下微动,揭下身上的大氅反手一卷压到叶帛玉身上,在两边肩头轻轻一搭就松开手,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叶公子,夜已深,该睡了。” 叶帛玉拢住大氅,嘴角笑意涟漪般清浅,颔首道:“是了。” “谢少侠好眠。” 托这句温言软语,到入睡前谢枕汀的胸怀间也一派餍足般的畅快,一颗心仿佛仍流连在玉兰树下的那片香风里,迟迟不肯归位。 可今夜注定不得安寝。 谢枕汀的房间就在叶帛玉左近,夜阑人静,窗外倏而响起微小的动静,谢枕汀夜里警觉,几乎是瞬即清醒过来,黑暗中悄悄起身,执刀踱到门边,侧耳辨别出有脚步声来到叶帛玉屋外,而后戛然而止。他轻轻推开道门缝看出去,正好瞥见一抹黑影不知如何破除的门闩,潜入了叶帛玉屋中。 月光映照得室内半明半晦,武者眼尖,谢枕汀到叶帛玉门外,正窥见那黑衣人伏在地上,摸索着叶帛玉今日带来的那几口箱子。 果然是财帛动人心。 谢枕汀闪身而入,身影从月光中掠过,黑衣人登时被惊动,转身就往窗边跑,谢枕汀哪里容他,挥掌往前一送,掌法破风甚剧,竟不似肉掌,浑如利器铁刃,黑衣人听背后的声音不敢不躲,双脚粘在原地,身子麦秆般柔韧,一打滑软软偏开上半身,谢枕汀微感讶异,没料到入室行窃的不是一般的毛头小贼,竟是个有几分/身法的练家子。 这一掌落了空,从黑衣人胸膛上方滑开,但谢枕汀整个人已欺近到对手面前,手掌一翻又向黑衣人拍过去,被他近身到这个距离,已是躲闪不得,下一刻黑暗中银光一闪,黑衣人拔出匕首朝他刺过来。 却不见谢枕汀拔刀。 昏暗的室内施展不开,黑衣人又将一把匕首挥舞得猎猎生风,以图防守周身,却仍感到谢枕汀的掌风拳影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逐次铺成绵密的一片,逼得他左右支拙,渐落下风。他陡然一扬手甩出一把细砂,谢枕汀下意识抽身趋后,抓住这个空档,黑衣人调头奔向床榻的方向。 二人适才过了好几招,还亮了刀子,以叶帛玉的耳力没道理没听见,却不曾发出半点声音,不料还是被人记挂上了。 谢枕汀暗叫不好,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叫叶帛玉落入敌手,那可是大大的丢脸!可这贼子武功不见得多出众,身法却颇有几分高明,眼见追之不及,谢枕汀终于拔刀,借刀身的长度横刃一把劈过去,夺步上前一手将榻上的人抢过来,仓促间扯得对方一个趔趄,情急下伸臂去挽,只感一副柔软的躯体稳稳坠进臂弯里,另一手已将雁翎刀那截微带弧度的刃紧贴在黑衣人颈上。 “你若再敢轻举妄动一分,我的刀就会前进三分。” 此处的动静很快将甘豆汤吸引过来,他掌着灯找来,见了这副状况一愣,旋即回过神,点燃屋里的灯,找出绳索捆人。 烛火亮起来,谢枕汀方才看清怀里的人,叶帛玉在素白的中衣外披上了外衣,解除了发冠散覆着黑发,发丝一路蜿蜒在肩背或是谢枕汀的臂弯。 他衣冠不及白日整饬,身上的那股清香却似更浓几分。 谢枕汀不动声色地松开对方腰身,穿过衣料带出窸窣的声响,沉声道:“叶公子,闯进来的贼子已被拿下了。” 叶帛玉道:“今夜多亏少侠了。” “实属当为。” 甘豆汤解下黑衣人的面罩,左看右看,“是庄上的人!我见过他。” “怕不是寻常农户或仆役,我看他的身法路数,像是十二连环坞的人。”水盗的身法自然有不俗之处。 甘豆汤吃惊地一砸舌。 “我先将人带去柴房,等天亮了交给庄上的人盘问清楚。” 谢枕汀看向叶帛玉,“公子以为如何?” 叶帛玉轻应了一声。 谢枕汀见叶帛玉眉目微敛仿佛凝思,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显出心不在焉,看神情不见惊惧,却有几分恍惚。大半夜本睡得好端端的,说不得还陷在一场好梦中,却被这等鸡鸣狗盗之徒生生搅扰,泰半尚未醒过神。对待这胆大包天的贼子更没好脾气,将捆在他手上的粗绳用力紧了紧,推着人往外走。 却不知他转身离开后,耳听他的脚步声,叶帛玉将手指搁在膝盖上,跟着一下一下敲击起来。 咫尺之间,谢枕汀尚能闻清叶帛玉身上浅淡的香气,那叶帛玉呢? ☆、第 15 章 庄子上出了贼,还偷到主家头上来,最愤恨的人当属苹末。 他的姑母一家在庄上,沾亲带故,也算半个东道主,所以公子这回特意捎上他,不就是体恤他,放他来与亲旧团聚?庄子上却闹出这等丑事,无论作为随侍还是东道主,不都是失职? 彼时贼人被押到堂前,苹末一双眼睛就带钩子似的瞬也不瞬盯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竟颇有几分威势,不像个十三四岁的稚嫩少年了。 他冷声道:“这人交我来审。” 见叶帛玉默许,旁人自然没有二话。 也不知苹末使了什么手段,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将那人的底细盘问得一清二楚。谢枕汀的眼力没出错,此贼确乎出自十二连环坞,年前朝廷派巡抚南巡,顺道在江南沿海一带剿匪,此举大有成效。这人身处的水寨被覆灭,趁乱一路逃回润州,父母将他偷偷收留下来。昨日见了谢枕汀带来的两大箱财帛,旧习难忘,心痒难耐,便做出了夜盗之举。 贼人被遣送到官府发落,他的亲友一律被逐出庄去,那夫妇二人跑到叶帛玉的院子外哭闹不休,却不知里面已是人去楼空。苹末情知自家公子心软,说不得真会被旁人的一泡眼泪软了耳根,再则原本也定下的今日返程,便早早催一行人动身,自己暂留庄上料理诸事,将自家公子全权交托给谢枕汀和甘豆汤二人。 回程路上坐的是马车走的是官道,车厢里三人姿态各异,叶帛玉挺着脊背闭目养神,甘豆汤嗑起了瓜子,像是怕惊扰叶帛玉,他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的模样松鼠似的可怜可爱。谢枕汀随意地半倒在座上,支着额角神游天外,不经意对上对面叶帛玉那张脸,这一眼看入深处,心神一定,一笔一画以一支无形的笔在半空中细细描画起来,面上仍端出一副放空的神态,以防给人看出端倪。 一个姿势保持得久了,胳膊肘开始泛酸,谢枕汀收手撑着厢壁爬起来,钻出车厢站了个顶天立地,痛痛快快地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就在车夫身边坐下和人唠起嗑来。 谢枕汀行走江湖是游侠作风,平素和车船店脚牙打惯了交道,加上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和赶车的大爷自然谈得到一处,逗得人开怀大笑,连挥鞭的动作都比适才更有劲了。 他觉得在外面晒晒太阳吹吹风倒也舒服,料想叶帛玉不会介意,就赶大爷去里面休息,换他来赶车。 掀开车帘时正好对上叶帛玉转过来的眸子,他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笑了,“叶公子也出来吹吹风?” 叶帛玉便起身走了出来。 甘豆汤跟着瞎凑热闹,“我也来我也来!” 被谢枕汀用手抵住脑袋,使了个不轻不重的巧劲将人推回去,“乖,在里面陪牟大爷说说话。” 一把拉下车帘隔绝开两个空间。 车沿狭小,叶帛玉只有在他身侧坐下,右边肩头轻贴着他,是时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风刮在脸上不冰冷不猛烈,只是徐徐,送来路边青草微腥的香气。 老马识途,无需如何控辔也能自如前行,谢枕汀只松松挽着一道缰绳,放松了周身跷起二郎腿,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边,自在惬意,倏而呸了一声、放开嗓子高歌起来: 掷地刘郎玉斗,挂帆西子扁舟。 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 君王三百州。* 歌声不如何出众,调子也只是将将好踩住了脚,却贵在质朴昂扬,天然无矫饰。 叶帛玉不禁微笑,只感思绪随歌声一道乘风飘远,轻盈自在,春风万里。 与这位谢少侠相识短短几日,却也能感到他是个极自由之人。这样的人,他一向是羡慕的。 ***** 一番路途告终,谢枕汀尚感意犹未尽,叶帛玉似乎也这样觉得,在分别之昔特意叫住了他一人。 “不知谢少侠家住何处?之后我想找你,又该去哪里?” 他报出坊门,却听叶帛玉问起:“是平康坊谢家?” 他盯紧叶帛玉的面容,一口承认:“不错。” 叶帛玉神色不变,只问:“那谢少侠可认得一位与你同姓同坊的谢小姐?她闺名琬婉。” “怎会不认得?她是我的亲妹妹。”谢枕汀道。 叶帛玉低眉笑了笑,“原来如此。” “我与谢少侠,有缘。”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辛弃疾《破阵子》 ☆、第 16 章 “叶公子邀我们俩明日一起赴宴?” 谢枕汀回家后将叶帛玉的邀约一并捎给谢琬婉,对方闻讯一脸愕然,“为什么?” 谢枕汀答道:“他知道了我们是兄妹。” “他如何得知?” 谢枕汀将这几日的经历简述了一遍,谢琬婉点点头,“那便去吧。” “有哥哥在身边,我会自在许多。” “你说……”谢枕汀沉吟一声,提出揣度了不下百回的猜测,“他会不会知道了……” “你露馅了?”谢琬婉一点就通,“不然他从何得知?” 这几日谢枕汀想的最多的……是黑暗中那一个拥抱,之后才意识到那时两个人的距离太贴近,以叶帛玉的敏锐会否有所察觉?与叶帛玉见面的两回,他的脚步、气息,甚至身上的味道都特意有所掩藏,可哪里会做到天衣无缝,有没有哪一处是没遮掩干净的? 这话却没告诉谢琬婉。 谢琬婉甚是心宽,洒脱地摆摆手,“说不得只是单纯聚在一起用餐饭,好好认识一下呢,总不可能是摆了鸿门宴等着我们。” 谢琬婉说的不错,翌日那顿宴席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地方是在西湖边闻名的酒楼竺兰香,叶帛玉什么人也没带,只身一人前来。 谢枕汀特意催促着谢琬婉提前出发,赶过去却还是见叶帛玉已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竺兰香。 听见脚步声,叶帛玉抬起头朝向他们,“来了。” 谢琬婉盯着第一回见上面的叶公子看的认真,谢枕汀扫了她一眼,她回过神,开口呼唤:“叶公子。” 语声是女子特有的清亮娇柔。 听见她的声音,叶帛玉似乎没多意外,颔首致意:“谢姑娘。” 谢琬婉又道:“这是我的兄长,谢枕汀,想必公子也知道了。” “我与令兄先前已认识了,不是吗?” 谢枕汀一怔,这话落入耳中饶有深意,又不能不接:“不错,没想到与叶公子竟有如此缘分。” 人聚齐了,随即菜肴也一一呈上来,在座的不过三人,叶帛玉没那些世家子弟举止竟豪奢的作风,除开四菜一汤的主菜外,只辅以一些精巧的小碟和点心,一桌菜不算铺张,却也别致。 谢枕汀吃饭没什么规矩,可叶帛玉这种出身名门望族的公子有,而谢琬婉作为女子,往常再不拘于形式在外男面前也得守一些,于是用饭时谁都没说话,只是间或就桌上一道美味讨论几句。 饭后叶帛玉提议去他和谢姑娘第一回相见的青龙寺,在茶室里坐一坐,三人相携同往。他们年纪相仿,谢枕汀与叶帛玉同岁,只虚长谢琬婉一两岁,谢枕汀来往南北间,老于世故,他书读得不好,谢琬婉在读书上却很有天赋,叶帛玉更是博闻强识,谈霏玉屑,三个人聊起来倒颇投契,无论听者还是说者皆感到津津有味,只恨都生在钱塘却没能早几年相识,不然得添多少乐趣? 叶帛玉说起:“这寺中有一间疠人坊,乃是了见大师修建,我也出了几分力。内中收容了一些无人照料的麻风病人,不时我也会进入其中看望他们。” “二位与我往来,此事得让你们悉知。” 谢家兄妹对视一眼,知道叶帛玉言下之意是为防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介怀此事。 谢琬婉笃定道:“公子此乃大善的义举。” 谢枕汀道:“麻风病我也接触过,但凡防护得当,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过给旁人的。” 叶帛玉赞同,“谢少侠说的在理。” 他又问:“所以,你们并不介意?” 得到了兄妹俩口径一致的认同。 他先前便说过,谢家姑娘……或许是不一样的。 而今证实了这一点。叶帛玉轻笑了一声,笑意舒扬,自眼角眉梢漫溢,仿佛星光被揉碎了散入眸中,那双眸子一时也显得粲然潋滟。 谢琬婉双眼一亮,忽而道:“叶公子,小女子却有一不情之请。” “姑娘请说。” 谢琬婉攥紧了一直背在身上的画囊,“我能否为你作一幅画?” ***** 谢琬婉想一出是一出,也就叶帛玉脾气好,竟肯允从。谢琬婉当场铺好纸拿出笔墨,指示叶帛玉坐到廊下,催促谢枕汀为她磨墨。 谢枕汀一面推着墨石在砚台上碾磨,一面抬眼去觑叶帛玉,廊外绿树成荫,花木葳蕤,这底色是映衬叶帛玉的画布,更凸显出他一身清雅深秀的气质。 谢枕汀骤然凭空生出一股怨气,嘴里念念有词,磨完墨凑近了去和谢琬婉咬耳朵:“哪儿有第一次见面就要画人家的?” “哪里是第一回,已是第三回了!”谢琬婉理所当然道,“不算唐突。” 我看唐突得很……谢枕汀腹诽道,你我血缘至亲,从小到大,怎从未见你为我画过像? 他坐回茶座边继续饮茶,将几案搬到离叶帛玉近一点的位置,陪他说话,免得对方端坐着无趣。 “令妹学画?”叶帛玉问道。 谢枕汀道:“机缘巧合,结识了邻家的缪寡妇,她看小妹在此道上有灵性,有心传她丹青。” “缪?”叶帛玉道,“莫非是缪文砂?” “是她。” “她是江南名手,丹青墨宝遍传闺阁,一向被收藏者束之宝库,令妹师从于她,定然前途无量。” 他听了这话也为谢琬婉高兴,笑道:“承叶公子吉言了。” 谢枕汀陪叶帛玉这么静坐了一会儿,没多久就抓耳挠腮起来,以为这么枯坐着委实磨人,推己及人,为他忧虑,“你若坐不住了,不必勉强,及时知会我一声。” 叶帛玉笑而不语。 一个时辰过去,叶帛玉仍安坐在原地,气定神闲,倒是谢枕汀打了几个哈欠,饱暖后身处静室,不免渐生困倦之意,眼皮子沉重,索性枕着手臂倒在案上小憩。 这一睡却是日月无光,醒来时全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视线朦胧中只见一双人影并肩站在一起。 “此处画树,午后的阳光充足,色泽最浓,向阳的树要画的不同,映照着阳光,点染光斑,得用樱草色,黄比绿深,绿中透黄。” “是个温暖的颜色。” ——实在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谢枕汀彻底清醒过来,紧盯着眼前这幅画面,不知何时攥紧了手边的茶杯,杯身渐渐不堪重负,发出一种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谢琬婉没察觉,叶帛玉却回过了头。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攫住,谢枕汀一惊,幡然醒过神,忙松开了茶杯。 ☆、第 17 章 见谢枕汀清醒,谢琬婉也知分寸,收起了笔墨,没再耽搁叶帛玉更多工夫。只是今日这幅画还没完成,她与叶帛玉便约好了下回继续。 谢枕汀知道谢琬婉画画是个水磨功夫,一步步工序都得做到尽善尽美,只怕下一回也不一定能功成,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彼时真人就在面前,他的目光大多定在叶帛玉身上,没去细看那幅画,回家后才让谢琬婉拿出来,照着灯仔细端详了一番。 谢琬婉只铺好了线条和大致轮廓,寥寥几笔构成一个粗略的形态,却颇得其人神韵。谢枕汀看得怔忪,一面想起了那人的容止仪态,一面觉得第一回见面就为他画像,还画得如此传神,谢琬婉定是很喜欢这画中人了…… 于是相隔一日,谢琬婉约出叶帛玉要为他继续作画的聚会,他摆摆手直接推脱了。 谢琬婉拽着他的手不肯轻易放他甘休,他甩出一句:“你去,是要画画,他去,是要让你画。我去,杵在一边百无聊赖做什么?恁地多余。” 说的也是,谢琬婉想着松开了手,又抽了抽鼻子,“我是不是闻到一点酸味?” “去去去!” “倒也不必忧虑瓜田李下,叶公子坐在阑干边,本来就在室外,再请一位小沙弥守在边上,时辰若晚了,我会来寺内接你。” 谢琬婉便被他劝走了。 他阖着眼在榻上躺了一会儿,仿佛潜水一般,意识竭力想要投入深处那片黑暗,思绪却翻腾不休,起伏不定,一如阻隔在前的巨浪。心口处也是一片不上不下的浮躁,百般按捺不下,心绪千丝万缕,游丝般轻飘飘的,且随着推想中谢琬婉的脚步愈发不安定。 ——不知琬婉眼下走到了哪儿,进了青龙寺吗?可见到了叶帛玉? 他二人会说些什么? ***** 谢琬婉在润笔。 她将细软的笔尖浸入一小盅清水中,在水面上轻轻扎了一下,水下顿时氤氲开烟雾般的浓墨。 叶帛玉静坐在廊下,持重如玉山,小沙弥垂手立在一边,静若处子,只有谢琬婉为了作画动个不停,她也关心叶帛玉的状态,于是一面画一面不时和他说话,细细讲解着出自笔下的各种颜色,也不算分心。 大致的颜色都铺好了,这一环节总算告一段落,谢琬婉搁下画笔,抬头望着叶帛玉,“说了这么久,都是我在说,叶公子会觉得无趣吧?” 叶帛玉笑道:“姑娘善画,说的很好,往常鲜少有人会如此与我细细分说。” 又道:“我幼时失明,所幸也曾见过这世上许多种颜色,只是多年来难免蒙尘黯淡,姑娘这样说给我听,倒像是拭去了一些尘埃。” 谢琬婉方知,原来叶帛玉是后来才失明的。 她想了想,说道:“学画之人必须得善于观察,在我看来许多人对目所能及的景象习以为常,并不会用心去观察身处的环境、路过的美景,乃至整个世界,叶公子有心,能看到的东西其实比他们更多。” “姑娘说的不错,”叶帛玉道,“总有人以为我必然怀抱憾恨而活,实则我以为我比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过得开心些,只因目不能视,不会被外物迷花了眼,只会为能触摸、能感受到的事物而满足。” 谢琬婉见他眉眼含笑,和风霁月,不由也微笑起来,心说非但如此,你还是一个能让旁人也感染到这份心情的人。 二人交起心,谢琬婉不由指着手下的画纸说道:“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哥哥这些年攒下钱买给我的。” 叶帛玉陈述道:“令兄对你很好。” “这话是极,”谢琬婉道,“但此举多少也因为对我有愧。” “十三岁时哥哥离家远赴关外,我知道他这样做有很多缘由,当时继父要他去家里的商铺帮忙,那不是我这位心若鸿鹄的兄长想做的事,我想看书、认字、读诗、学画……那也不是家中会支持一个女子做的事,所以长白山的人一来,哥哥毫不犹豫就跟着他们走了。” “但哥哥从前太疼我了,哪怕知道缘由,可我一想着从此他不在身边,自己在闺阁中会多寂寞。于是哭闹不休,还埋怨于他,赌咒他走了就再也不理他。” “他走的第一年,我当真没理他,他送来的那些信我赌气一封没回,直到年底长白的人来访,将哥哥交托给他们的东西递给我,是哥哥这一年为我攒下的银钱,还有托人买来的书册、笔墨。” “他处处为我着想,不知自己孤身漂泊在外,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眼下哥哥又为我回来了,我知道他觉得自己少在的七年对我有愧,可他这样,不免也让我心中愧怍,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他的负累……” “令兄是一位很好的兄长,”叶帛玉温言道,“他为你做的一切发乎于纯挚的情谊,自然心甘情愿,你若这样想,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谢琬婉嗫嚅道:“……是这样吗?” “何况,相信只要姑娘丹青有成,来日定能回馈令兄的一番心意。” 谢琬婉点点头笑起来,“是了。” 她又反问:“那叶公子呢,有兄弟姐妹吗?” “我……”叶帛玉的语声凝顿片刻,方道,“有一位小弟,一位表兄。” ***** 谢枕汀最后还是来了青龙寺,到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他在庭中便驻了足,远远望着身处同一顶屋檐下的二人。 他们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似乎相谈甚欢,语声欢悦,叶帛玉笑了,谢琬婉也望着他笑了。 ——谢琬婉与叶帛玉果然投缘。 脑海中这样想着,胸中纠葛成一团乱麻的情绪里却陡然有一根尖刺突出,狠狠扎进血肉里,深刻而锥心。 这种情绪太强烈,不容忽视,让他不得不与之直面——它的模样实在难看,状若“嫉妒”。 可他在嫉妒哪一个? ☆、第 18 章 回程的路上谢枕汀异常沉默,谢琬婉起初没发觉,全神贯注描摹着一幅画未竟的部分,唯有将那些笔墨和线条在脑海里演练成百上千遍,才能做到成竹在胸,到下笔时没有阻涩而一气呵成。 道上有马车经过,谢枕汀从旁拉了她一把,谢琬婉略略回过神,又走了一段路,天边暮色氤氲,遮掩了天光,街边来往行人寥落,几句细碎的语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谢琬婉终于意识到耳边过于清静了些,抬起眼角去睨身边的人,见谢枕汀目光飘忽,似神游方外,又像若有所思。 “兄长怎么不说话?” 谢枕汀被她唤回神,敷衍地摆了几下脑袋,沉吟着面露迟疑,忽而道:“琬婉,我想问你……” 谢琬婉睁大双眼好奇地望着他,静候他将话语续下去。 “也见过几次了,你以为叶公子为人如何?” 谢琬婉道:“端看外表是位容姿端雅的贵公子、美男子,性情却是恢宏柔善,平易近人,难得没有世家门阀的距离感,极易惹人亲近。” 谢枕汀低声道:“那你对他……” 谢琬婉当即明白了谢枕汀的未尽之言,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少女,涉及男女之事也勾出种赧然情态,低下头想了想,轻声道:“这话,还是等我画完这幅画再说吧。” “眼下我看叶公子是画中人,自然……自然有百般喜爱。” 这情态和话语落在谢枕汀面前,却是别有一番意味了。 ***** 此后谢琬婉每一旬至少与叶帛玉在青龙寺中相会两三次,直到一个多月过去,方才将这幅画圆满完成。 二人出入的是佛门净地,为避嫌每每都有僧人守在身侧,偶尔谢枕汀也会参与其中,倒不至于传出一些暧昧的流言蜚语。可毕竟都是芳年华月、青春少艾的男女,次数多了,传言的风向大多也都往那一个方向吹。 谢枕汀是知情人,知道叶帛玉和自家妹妹相处谨守礼节,比之当初他这个假冒的“谢姑娘”和叶公子之间更见分寸。可这是否出自发乎情,止乎礼?情意萌发,才更加得避嫌。 ——这种无形无色的东西他看不出来。 谢枕汀近来心事重重,浮躁不安,叶帛玉也有所察觉,每每不是让他多用茶,就是劝他静坐调息,终有一日问出:“谢少侠近来可是有烦心事?” 烦吗?谢枕汀陷入凝思,诸多陌生的情绪脱缰般不受控制,日夜缠绕着他挥之不去——是惹人烦。可思及罪魁又不想冠以这个字眼。 是了,应当用“缠心事”来形容,看不见的丝线纠缠在心口,密密麻麻,交织缭绕,将整颗心网罗得密不透风,斩不休,割不断。 他能看到这些丝线正是从眼前人的身上延伸过来的,对方却惘然不知。 他答道:“无事。”随即阖上眼,是否看不见就好了?可一闭眼,那些丝线就勒紧了,滑过心脏微痒,似乎在诱哄着他再睁开眼,多看一眼,就一眼…… 他想,他或许是中了一种奇怪的蛊。 ***** 叶帛玉与谢家频繁的来往最后还传入了他那位表兄的耳里。 叶沉心可谓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江南有一大半的商道都要经他的手,他鲜少过问旁人私事。这个月叶帛玉去到对方书房,与他核对几个庄子上的账目,正事儿办完,却听叶沉心问起:“近来交到了新朋友?” “是。” “我也知道你结识那位谢姑娘的缘故,今次可是动了心思,有意与这一位定下来?” 叶帛玉对这问话并不意外,平静道:“我与谢姑娘是君子之交。” 这话却有否定的意思了,叶沉心心如明镜,更觉得古怪。 “你交外面的朋友我不反对,可这毕竟是冰人递过来的人家,又是未出阁的少女,如此交从过密,到底有失妥当,不像你的行事作风。” “阿兄放心,”叶帛玉道,“谢姑娘有做画师的灵性,我只为助她玉成画作,此画一成,当会杜绝外面的流言。” 叶沉心了解他说话一向有根据,也没再多说。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还有另一个缘由没吐露。叶帛玉心知,他乐意结交谢姑娘这位□□纯笃的朋友,却也对她的兄长怀抱探究和好奇,那是一种对他来说颇罕有的兴趣。 ☆、第 19 章 这一月谢枕汀过得难捱,牵起这条线搭出这道桥的冰人们在另一头更是望眼欲穿,于是画作一成,谢琬婉也不耽搁,对着这幅画沉思良久,终于给出了那个答案。 “果然,和从前一样,我喜爱的只是画中之人,此画既成,再看叶公子却没有同样的心情了。” 谢枕汀怔了怔,问道:“叶公子不好吗?” “他很好,”谢琬婉道,“只是我虽不曾动过情,却也能料想动情的几分滋味,我对叶公子纯然只有知交的情谊。” “如果是要我与叶公子做那种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看一眼彼此都不觉得面目可憎便能缔结姻缘的夫妻,或许是可以的,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大抵也是能做到的。” “但你不愿意,是吗?” “不止这一次……”谢琬婉迟疑一瞬,咬重了语气沉声说,“若我说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呢?” “兄长会否觉得这个念头太荒谬了?” 谢枕汀对上谢琬婉的一双眸子,便能看出她是认真的,他没多犹豫,直接道:“只要你想清楚了,有什么不可以?” 谢琬婉喜道:“哥哥愿意支持我?” “武道中有许多终身未娶的人,我是不懂劳什子梅妻鹤子,但我能理解他们,也就能理解你,”谢枕汀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他们都可以,你又有什么不可以?” “琬婉,我总会站在你这边。” “有哥哥这席话就够了,”谢琬婉道,“我知道此事不易,但这是我自己下的决心,以后的路,我也想自己去践行,自己去承担。” 谢枕汀欣慰中无端感到一丝怅然若失,他家小妹原来已经长大了。 ***** 此后冰人和长辈那边都是由谢琬婉亲自去应对,谢枕汀也不清楚她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此事竟无声无息地叫她压下来,没惊起一点尘埃。 谢琬婉行事妥帖,不落下叶帛玉,到竺兰香订了一桌酒菜要请对方吃饭,以答谢这一个月来供她作画的辛劳。 这件事事到临头却陡生变故——缪先生身体不好,旧疾发作,她是膝下无儿无女的寡妇,只有谢琬婉这个亲近的弟子到榻边侍疾。直到和叶帛玉约好的那日谢琬婉也抽不开身,便将此事全权交托给谢枕汀。 定的是夕食,谢枕汀独自来到西湖边,其时正值黄昏和夜晚交替,暮色朦胧如雾,沿湖的楼台瓦舍都亮起了灯,他到竺兰香楼下抬头去看,一眼看到了叶帛玉的身影,他坐在栏杆边,檐角挂着的灯笼映照在他身上,隐隐晕出一层玉色。 谢枕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想到琬婉说自己不曾动过情,却也能料想动情的几分滋味……未出阁的少女尚且如此,他又何尝不明白? 所以那时喂叶帛玉蒸梨,才会疑心自己难道将叶公子当做了女子?不然怎会对他生出那种近似男女之情的绮念?可这些日子反反复复思来想去——叶帛玉就是男子又如何? 一时又想到:纵然他无所谓,叶帛玉又会作何想? 于是到了此刻,谢枕汀一面笃定了自己的心意,一面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种“近乡情更怯”,那人近在咫尺,他竟对走到他面前隐隐产生了一种畏惧,仿佛预料到下一脚落出去就会踩空。 几个念头辗转间也就须臾工夫,无意让叶帛玉久等,他还是迈出步伐走了过去。 快到叶帛玉近前,谢枕汀又想道:叶帛玉对琬婉……又是什么感觉?琬婉断定叶公子对她同样只有朋友的交谊,当真是这样吗? 鬼使神差的,他再一次学起了谢琬婉的脚步。 叶帛玉听到声音抬起脸朝他的方向望过来,似乎也有些愣怔,“谢……姑娘?” 他到桌边用指节轻敲了两下桌面。 桌上已摆好了酒盏和几道开胃的小菜,可再一次顶上自家小妹的壳子让谢枕汀浑身别扭,坐立难安,更别说坐下来和叶帛玉把酒言欢,这时心里那种难以名状的畏惧愈发膨胀,他却也急不可耐,一把抓过叶帛玉的手,不容挣脱地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字,一笔一画—— “我心悦于你。” 胸腔里心如擂鼓,回响在整副躯壳中,处处为之震颤,一只手也在发热,灼烫的指尖落在微凉的手背上反差鲜明,想来叶帛玉也感受到了。 他来不及去看叶帛玉的反应,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叶帛玉一下子扣起五指攥紧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把住了谢枕汀的手腕,从手背上轻轻别开,却又抓着没放。 “我该叫你……谢小姐,还是谢少侠?” “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第 20 章 叶帛玉生气了。 虽则他生起气来也不见上脸,可前后转变的态度让谢枕汀瞬即意识到了这一点,叶帛玉收起了嘴角的笑意,语气平静中透出冷淡,说完拿上伞起身就要走。 他原来知道?他果然知道!谢枕汀慌了神,一时手足无措,默默跟着叶帛玉到楼下,好不容易憋出句话刚想要开口,又被叶帛玉制止了,对方到这时仍旧彬彬有礼,“还请谢少侠不要跟着我。” 他这样说话,谢枕汀哪儿还能说半个“不”字? “那……”他忍不住问,“我明天可以来见你吗?” 叶帛玉没回答,只是微蹙起眉,眉心中蔓出一缕忧丝,这神色反而比他冷脸待他更叫谢枕汀难安,他只有不言不语,眼看着叶帛玉转身离去,留在原地怅然地一路目送他的背影。 他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良久,直到竺兰香的小二上前来搭话:“公子,楼上的那桌酒菜还要吗?” “要,”谢枕汀回过神,“怎么不要?麻烦让后厨帮我热一热。” 这桌酒菜可是谢琬婉用卖画攒下来的银钱换的,不能浪费了。 只剩他一个人对着一桌吃食却是味同嚼蜡,美酒佳肴穿肠过,他喝水似的饮了许多酒,回家后借着醉意浑浑噩噩地昏睡。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仿佛敲响了一记晨钟,他刹那间清醒,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天光还没大亮,谢枕汀翻出院墙直奔西湖渡口,搭船穿过还没散去的白雾渡到对岸,一大早就找到了叶家大门口。 “帛玉师兄?”守门的是个年轻的叶家弟子,告知他,“来的不巧,一炷香前出门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却不知。” “那我在这儿等。” “出的是远门,你等也没用。” “去了哪儿?” 那弟子不肯再答,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是谢枕汀……” 他报出名姓,年轻弟子便点点头放了心,“谢家的人,合该是认识师兄的。” “说不清去了哪儿,帛玉师兄是和沉心师兄一道出发的,理应要走好些个地方。” “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个月、三个月?” “多谢……” “唔,你这会儿来找帛玉师兄莫非有急事?” 后面的问话谢枕汀没听清,他心事重重地走离了叶家,寻思着昨日叶帛玉生了他的气,今日来叶家就找不着人,是巧合还是刻意?叶帛玉出这趟远门,难道是有意避着他?他生了这么大的气,是气他一直以来的欺瞒、伪饰,还是……因为他同为男子,却对他说出那种悖逆又有亵渎之嫌的话? 如今想到那句话他也不后悔,只是悔自己不应该一时气短,荒唐到藉由“谢琬婉”的壳子才敢说出那句话,实非七尺男儿所为。 若昨日的场景能回溯,他一定……只会做谢枕汀,堂堂正正地走到心上人面前。 ***** 谢琬婉觉得自家大哥近来怪怪的。 谢枕汀一向不爱待在家里,院墙、长辈、规矩、礼法……都拘不住他,他放达惯了,自由不羁,回了江南也像长白山上遨游千里的鸟。 可这些日子谢枕汀却转了性,过得浑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成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似乎都不觉得闷,也不来找她说话,只问她借走了许多书——这更是一桩前所未有的奇事,她家大哥哪里是个耐的下性子看的进去书的人? 谢琬婉留了意,很快发现谢枕汀此举为的是闭门造车,他的房间里堆满竹简,写过的一撂撂摊在桌案上,没写的堆满墙角,地上随处洒落着木屑,谢枕汀白天靠在窗棂边,夜晚坐在烛光下,执着刻刀往竹简上一个一个刻字。 亲手在竹简上刻字——而今都什么年代了?虽则买的起雕版印刷的书的非富即贵,可也鲜见有人会追崇古人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纪录文字了。 反过来想,除了那些珍贵的古籍,如今谁还会去看用竹简刻出来的新书? 谢琬婉隐约感到自己摸到了谢枕汀心事的一角。 其后有一个晴天,谢枕汀帮她到院子里晒书,对方走进她的书房里对着其中一幅画看了半晌,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 谢琬婉看过去——不正是画叶公子的那幅吗? 谢琬婉以为自己揣度到了谢枕汀悬在心上的事,晒书的间隙主动问起:“兄长,你和叶公子吵架了?” 谢枕汀睫毛一颤,抬头扫了她一眼,“何出此言?” “你有心事。”谢琬婉陈述道。 她又问:“你刻的那些竹简,是打算送给叶公子的?” “仔细想来,你这种异常好像就出现在上个月去竺兰香和叶公子吃了那顿我请的饭后。” 谢枕汀含糊道:“是……当时闹了些不愉快……” “我看问题不大,”谢琬婉乐观道,“虽然不知你们为何起龃龉,却没见你这么用心过,你有这番诚意,叶公子也是豁达之人,等他回来,你坦诚相待,二人定能重归于好。” 谢枕汀笑了笑,笑意却很快消散,提不起几分精神,“但愿吧……” “你可吓了我一跳,”谢琬婉轻嗔着拍拍胸口,“你最近表现出的诸般情态实在像极了为情所困之人。我还纳闷不见哪家姑娘和你亲近,从哪儿凭空冒出这么个心上人……” 她低下头去按压书册,没看到谢枕汀再端不住脸色,表情因为这一席话变得古怪起来。 ☆、第 21 章 叶沉心也觉得自家表弟怪怪的。 这回和叶帛玉出来的急,是因为有一桩大买卖催着他们,等着他们的一方是长安城里举足轻重的巨贾,叶家这些年和对方一直多有交涉,这回那边好不容易松了口,答应会见叶家内派执掌商道的门主。兹事体大,牵扯到方方面面,甚至于朝廷,关乎叶家商会在长安的根基。这次由叶沉心把控全局,叶帛玉负责安排诸事和妥善细节,二人一到长安就忙得不可开交,白日要处理生意上的事宜,夜里还要与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们来往应酬,叶沉心因病体不宜饮酒,宴席上连带着他的那份、许多酒都被送到了叶帛玉面前。他知道叶帛玉酒量不浅,却并不爱多饮,感官受到影响后,对方夜里会发梦魇,而他更不喜欢身边守着旁人。果然没几天下来,白日里见叶帛玉的脸色便不大好,多半是夜里睡的不安稳。无奈事情总得有人来做,偏偏又离不开叶帛玉。 忙活了大半个月,双方约好一个日子正式签订了市券合同,才算松一口气。 有了余暇,叶沉心就放叶帛玉去叶家在城郊的别院养足精神,自己留在商会扫清枝节冗余,隔了几日才姗姗来迟,长安城外的牡丹开得正好,间关莺语,春光烂漫,叶沉心却听苹末说起,叶帛玉这几日来一反常态,大多时候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像往日那般喜欢出来散心。 他来到叶帛玉屋外敲开门,看到叶帛玉坐在窗边,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个物件。 再看他面前的桌案上,已经推放了好些个……蜻蜓、蝴蝶? 叶沉心见此更确定:看来叶帛玉的心情不大好,多半从这回出来前就是牵扯着烦忧的。 他记得这竹蜻蜓的由来——听闻是小时候叶帛玉唯一的朋友送他的。当年叶帛玉被他那病得不轻的娘带到山野中一处诡秘的仙姑观,那装神弄鬼的仙姑每每出山都要摆出一派浮夸的大阵仗,一群人前呼后拥,门下多的是徒子徒孙,当中却有一个弟子志不在此,自由散漫,得空就喜欢和叶帛玉这个小孩玩在一起,他见叶帛玉目不能视,终日还被拘禁在方寸之地,日子实在沉闷无趣,于是给他扎出一只只有翅膀的蜻蜓、蝴蝶、小鸟……下面插上一根木扦,举在手里拟作飞舞的模样。 没多久那弟子被仙姑从观里赶了出去,去向无人得知,但他教叶帛玉的小把戏却被他学会了,之后还形成了一种延续到今天的习惯——每每愁闷时他就会给自己扎几只会飞的小动物。 叶沉心走上前,瞥见叶帛玉的一双手上添了好几处细小的伤口,看形状定是给那些又薄又利的竹片划开的。 他蹙起眉,以为很有必要打断叶帛玉这种无益的解闷方式,一开口索性开门见山:“怎么,和你的新朋友吵架了?” 叶帛玉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并不难猜,”叶沉心不等他回应便自顾自说道,“家里除了叶锦玉那浑小子谁还会触你的霉头惹你生气?若回回都和他置气,你的房里只怕早就塞满这玩意儿了。” “让兄长见笑了。”叶帛玉抿抿唇,面露不安,叶沉心心知,他多半是觉得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他这个无关人士,有碍观瞻,便是给他添了麻烦。 因他看不见,叶沉心更蹙紧眉,低咳一声道:“既不想让我操心,不如说说怎么回事?这些蜻蜓到底不能真的飞出去,一并捎走你的愁思,有些事憋着只会蕴蓄堵塞,说出来才会松快。” 叶帛玉默然片刻,低语道:“实则,是我自以为是……” “我以为虽不能眼见一个人的神态举止,想了解一个人仍可以从别的方面,还能从细微处察觉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却忘了情绪对自身的影响,反过来我也会被自己的感受蒙蔽。” “待对方以诚,便希望他也能同样对待我,如何了解另一个人是怎样看待我的?原来没有根据。只是总以为自己做到了,对方亦会如此,自己产生了一种感受,就以为对方或多或少也会有相似的感受……” 他似乎是有意说的模糊不明,叶沉心却听明白了:叶帛玉对一人真诚,还很看重对方,但那人没有同样对待他,甚至于……骗了他? “对待朋友、亲人,我只求无愧于心,人与人再亲密,终究不同。他们如何对待我是他们的事,我如何对待他们是我的事,”叶沉心道,“扪心自问,但求无愧怍,不遗憾。” 他不觉得这个道理叶帛玉会不明白,不然这些年他待叶锦玉如何做到了始终宽忍? 这回叶帛玉的反应却很不同,这只能说明那个人要么比叶锦玉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要么,连叶帛玉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内心对那人有所求……所以期盼落空,才会失望、会怅然、会不平…… 从叶帛玉的房间里出来后他又找来苹末。 “若我记得不错,谢家确有位混迹江湖的公子?” “是谢家公子,我们家公子与谢少侠颇投缘,不是因为谢姑娘的缘故,他二人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苹末将发生在丹徒的事简要叙述了一遍。 “少侠?便是你说过的长白派?” “结合外界的传闻,谢枕汀当年理应是被长白派的人带到了关外,从他的身法路数里看也有长白武学的影子。” 叶沉心沉吟道:“长白一派皆是速成的功法,剑走偏锋,心性不定,亦正亦邪……” “叶家嫡系与其门下的弟子,不宜过多来往。”叶沉心道。 苹末思及自家公子,忍不住多嘴一句:“我看谢枕汀其人不像那般心性。” 叶沉心扫了他一眼,忽而勾动嘴角笑了一下。 他生得绮容玉貌,因面色苍白更添柔弱病态,苹末却下意识紧了紧身体,将姿态端得更恭肃。 “你以为,叶锦玉待叶帛玉如何?” 他又怎敢对主家加以置喙? “我是这么一副重病早衰的残躯……”叶沉心淡淡道,“你不知长白派的人,也都做短命鬼吗?” “亲弟弟不守孝悌,亲近的兄长英年早逝,再多一个短命的好朋友……只怕你家公子摆脱不了‘孤克’之命。” 这种话着实诛心,苹末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回去后这人若再来找帛玉,不要让帛玉见他,只说要和他断绝来往,此后不必相见了。” “是。” ☆、第 22 章 谢枕汀最近的日子过得单调而难熬。 叶帛玉不在钱塘,他的心境便如坐困愁城,为了在等到叶帛玉回来前自己还没给憋疯,只得找件容易消磨光阴的事儿做。想到曾见叶帛玉翻阅书册的动作,便动了为他雕刻竹简的念头,因为是为叶帛玉做的事,他倒也能静下心投入进去。此后就这么日复一日重复着雕刻木简的行为,偶尔拍拍一手的木屑走出去,也是到西湖的堤岸边,遥遥眺望对面属于叶家那片显眼的建筑群,或是到勾栏瓦舍间选一些时兴的话本,回家照着书册往木简上一个个刻字。叶琬婉的书架和市面上多的是风月话本,俚俗易懂,通篇的字他大多都认得,看到那些描摹男女主美貌的辞藻他手里的刻刀总会不由自主凝顿下来,思及叶帛玉的脸,觉得这些华美旖旎的词句是用来形容他。看到那些极尽缠绵的情话往往也会触动他的情丝,无端陷入一种空落落的怅惘。 那日恰好刻到一句“他是帕上情丝千万缕,我是笔间心事一行行。我与他若是今生没奇缘,为什么合一副心肝合一副肠?若是今生有奇缘,为什么隔一座高山隔一堵墙?* ” 刻完后他将这支木简捏在手里,直愣愣地看了一阵,最后将它收进怀中,贴着衣襟靠近胸口的地方。 正巧听闻外头有人来寻,他走出去见到来人心头便是一跳,连忙加紧脚步,急急奔到对方面前。 先前他托俞明仙帮忙留意叶帛玉的动向,这回对方果然为他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叶公子回城了,一炷香前刚刚渡湖到对岸去了。” 他道了一声谢,前一个字还在耳边,后一个字已飘散在风中。 待俞明仙回头去寻,只来得及瞥见一抹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咂咂嘴,摸不透谢枕汀的古怪,只能不痛不痒地点评一句:“长白派的轻功果然厉害。” 谢枕汀的一腔热忱、满心的急不可待却很快迎来了兜头的一盆冷水。 “帛玉师兄说了,他不见你。” 门还是叶家的大门,守在门口的还是上回的那个弟子,态度和语气却冷硬许多。 谢枕汀第一反应自然不肯轻信,“是他亲自与你说的?” “不错,你来过的事我已转告给师兄了。” “我知道他方才回来,你有必要这么急着与他说我的事?”谢枕汀狐疑道。 那弟子愣了愣,反而扯开嗓子高声道:“这……这不是怕你急吗?” 谢枕汀摇摇头,“我要听他亲自来与我说。” “我说了,他不见你。” “那我就在这等。” 这回对方不劝他了,“随你。” 谢枕汀在原地等了整一个时辰,等到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叶帛玉,而是苹末。 谢枕汀见了他下意识也是高兴的,好歹是叶帛玉身边亲近的人。 可对方送给他的却是同样的话。 “公子他不想见你。” 谢枕汀对这话开始疑惑了,“为什么?” 苹末反问道:“既然叶谢两家并无联姻的打算,此后也没非来往不可的必要,不是吗?” “不做亲家,就不能做朋友吗?” 苹末上前一步,离他更近,将声音压得更低:“公子可还记得自己师从何处?叶家乃三大世家之一,从没有与黑/道中人做朋友的道理。” 谢枕汀嗤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我认识的叶帛玉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泥人也有土性,”苹末反将一军,“谢公子不想想自己做过什么吗?” 谢枕汀愣住了,一时竟面露无措,嗫嚅道:“我……是,我知道是我不对……” “他总该给我个道歉的机会。” “不必了。”苹末说完转身就走。 谢枕汀兀自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一颗心给搅成了一团乱麻,一时咬定了不可能!叶帛玉断不会如此做,当中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一时脑海中又浮现出叶帛玉变得冷酷而陌生的脸,他的声音也像隔着层冰:我们不必再见了。 最后自己是怎么从叶家门前离开的谢枕汀都记不清了,小舟驶到湖中心的时候,远处天际有一轮夕阳向湖底沉没,抛洒出满湖碎金,似一片破裂的、飘零的秋叶,不远处的雷峰塔沉默而孤寂地伫立在余辉中——西湖边不总是流传着一些惹人伤心的故事吗? 他将那支竹简从怀中掏出来,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扶住额角叹了口气,伸手朝一边垂下去,触及到冰冷的湖水,便将竹简轻轻搁在了水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越剧 ☆、第 23 章 “你疯了?”俞明仙听了谢枕汀的话第一反应是探手来摸他的额头,被对方闪身躲了过去。 谢枕汀板正脸色,“你看我像吗?” “我看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俞明仙狠狠一甩手,咧咧嘴,“竟敢把主意打到叶家头上,那可是百年武林门阀!就是从洗剑池里随手捞一把剑出来,也比你我加起来的年岁都大。” “我知道,”谢枕汀道,“但今夜我非闯一闯叶家不可。” “是为了叶公子?”俞明仙一脸费解,“总不会只为了见一面?叶公子迟早要出门的,你就不能再等等?” “我等不了了,”谢枕汀咬咬牙,“再等下去,我才真的要发狂。” 俞明仙忍不住问:“为何事?” 谢枕汀避而不答:“明仙,是兄弟,只说这回帮不帮我?” 俞明仙不和他的目光相接,沉默半晌后到底松了口:“别怪我没提醒你,叶家里至少坐镇有四位大宗师。” 谢枕汀嗅出他的话风,心下已是暗喜,转而思忖起来,“怎会是四位?” 俞明仙找来纸笔,将纸卷往桌上一铺,拿起笔在上面涂画。 “北边是洗剑池,叶家圣地,坐镇有叶家资历最老的剑客,西边有‘白萼楼’,是叶家家主世代修行之所,这一代家主叶闻渊乃惊世奇才,年不及而立达宗师之境,其后又闭门苦修近十载,外界盛传他已破武道巅峰,深不可测,叶闻渊方圆至少五里,你皆不能踏入……”俞明仙在纸上浸出一个浓黑的墨点,又绕着它画出一个圈。 “叶家历来重武道和商道,有内外派之分,还有一位当是外派门主,他出手的时候远多过叶闻渊,是宗师之境。” “而你这次要去的是叶家后院,在东边,内外派不分居,两位门主都住在这里,别提还有‘秋、兰、花、水’四位杰出英豪,这里可以给你透个信,‘秋兰’两位还在外历练,只有另两位在叶家。” “那,还有一位宗师呢?”谢枕汀问。 “内派门主叶沉心不习武,身边却有一位宗师,这人来历不详,名姓不详,没人见过长相,可越神秘的,往往是最可怕的,不是吗?” 谢枕汀不禁感叹:“好大的派头。” “叶沉心器重自己的表弟,说不得叶帛玉的房间就在他左近,你闯进去,不可能不惊扰这一位。”俞明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想劝谢枕汀知难而退。 “符真不也是位宗师?” 俞明仙呼吸一滞,“你在长白竟师从符真?” “不算,他不认我,我不拜他。” 俞明仙轻嗤一声:“只怕也只有孤鹰亲自来了才能闯进叶家而不惊动任何人。” “明仙你有所不知,”谢枕汀摇摇头,“我在符真处不学刀法,不学兵刃,学的最多的便是拳掌和轻功两项。” “他既有‘孤鹰’之名,我也不能坠了他的名声。” “你……”俞明仙还想再劝。 “不过是闯一闯叶家,我也不是去做什么鸡鸣狗盗、杀人放火的事,哪儿至于如此畏缩?” “你这般鬼祟行径,叫人逮住了哪里说得清楚?何苦平白去招惹叶家?” “我意已决,”谢枕汀摊开手掌朝桌上指去,“烦请你为我把这张图画完。” 俞明仙摇摇头,一脸的“你实在无可救药”,“你被擒获了,千万别将我供出去,我们帮可不想和叶家生龃龉。”说完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 入了夜,谢枕汀就穿好夜行衣守在叶家院墙外隐秘的一角,此处接近他和俞明仙看好的一条路线。到戌时末,叶家轮值的护卫弟子会换一班人,谢枕汀施展轻功提纵,轻飘飘地攀上墙头探看,趁那些人交接时守备松懈,一招“登萍度水”从墙上飞渡过去。一路以四下的建筑为遮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瞅准空隙就窜,深入叶家这事儿以谢枕汀亲身体验来说也不算多难。 若是让俞明仙亲眼目睹,保准啧啧称奇,谢枕汀或许不及孤鹰,驰骋长白,傲视顶峰,轻功造诣却绝不低,他整个人像是一只毫无重量的纸鸢,随风逐波,轻薄得似乎都能看见风吹在他身上拂过的波纹。 不多时谢枕汀顺遂接近了位处叶家东面的内院,从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过去,个中院落四四方方,鳞次栉比,规整得如同长安朱雀门前的坊市。谢枕汀不敢轻忽据说身处此间的两位宗师,往嘴里丢进一颗药丸压在舌尖下,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再徐徐吐出一口气,由此改换了一种呼吸吐纳的方法,将自己的呼吸压到微不可闻。轻功的根基就在呼吸,能在隐匿呼吸的同时施展出绝妙的轻功——难如登天。却是长白派独一份的绝学。 ——只是不知孤鹰若知道他将传授给他以抗长白天险的轻功用在这等飞贼般的鬼祟行径上,又会作何想? 估摸内院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当中大多还是习武之辈,耳目敏锐,是以内中虽不见守卫,谢枕汀却更加小心谨慎,一面还得留神寻找叶帛玉的所在。好在并非无迹可循,他看了二十多处,在靠近角落的清静地找到一间院落,院子里异常干净,不见堆放杂物和多余的布置,墙角处种植了一棵皎白的玉兰树。 屋子里门扉掩上了,剩半扇窗页轻敞着,里面的烛火昏黄近枯谢,谢枕汀翻上屋顶,趴下来贴着瓦片听里面的声音,辨别出内中只有一个人。他勾住屋檐倒挂金钟,透过窗缝向里面窥看,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顺着墙没骨头似的滑了下去,旋身从窗缝里翻进去,足尖点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室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东西都有,别的多出来的一样没有,用于清洗的盆架边上没有摆铜镜,书架上搁着一片竹简。谢枕汀认定了这是叶帛玉的房间,左右不见人影,就朝遮住里间的一面纱帘走过去。 正要伸手去拂开那纱,内中忽而直直刺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谢枕汀一惊,纱帘后的人出手前无声无息,这一手又极快,猝不及防下他来不及退,匕首抵在他身上却不剩几分力道,只刃尖划破了一下衣衫,根本扎不进去,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想下狠手。 谢枕汀盯住那只手,低声道:“是我。” 下一刻匕首收了回去,另一只手掀开纱帘,叶帛玉从里面走出来,双眉蹙然。 “谢少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半夜翻/墙偷摸进别人闺房(。)的行为有做登徒子的嫌疑,大家不要学。 ☆、第 24 章 “你怎会来?”叶帛玉问这句话时已镇定下来,将匕首轻轻搁在了一边。 今夜煞费苦心潜入叶家为的是什么?为道歉为解释?又或只为了一个更单纯的念头——他想见他。距上次一别已过去了一个月,谢枕汀从未度过如此漫长的一个月。而今见到叶帛玉站在面前,原本混乱而焦灼的诸般心绪落定,一时澄明到大有“心如明镜台”之感。急着解释的心情到这时也淡下来,他将目光定在叶帛玉脸上,仗着对方很难察觉,潜藏住热切,用目光仔细地描摹一分一厘。 “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你也不该……”责怪的话没说完又止住,叶帛玉似乎想叹气却合拢了双唇,最后只说,“罢了,我也有话想对少侠说。” 他转身轻拉起幔帐,示意谢枕汀进去说话,以避被旁人听到。 纱帐内的空间却有几分逼仄,仅一步之遥就是一张高大的拔步床,两边的床帏用束帐流苏半挂起来,流苏上还挂着两个球形香囊,淡淡的幽香流动在这片空间,床榻上的被褥有一角拉开了,扯出一片皱褶。 看情状叶帛玉方才已经就寝了。 他一时间只顾着盯着人的脸看,没留意到叶帛玉身上仅穿了件轻薄的亵衣,乌发都散覆在肩颈。 谢枕汀顺手将摆架上的外衣取出来递给叶帛玉,“小心着凉。” 叶帛玉领了他的好意,低头将衣服搭在肩上,动作间亵衣的两道衣襟被拉扯,无意泄露出一片白皙的肌理。 谢枕汀心头一跳,相当君子地移开视线,床帐间的香气并不浓重,一如叶帛玉衣衫上的香气,他虽和诸多风雅的世家公子一样用香,又像是不喜欢出挑的浓香,喜欢清淡的、不引人注目的,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可谢枕汀却错觉这香气严丝合缝地包裹了他整个人,罗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薰得他头脑昏沉,耳根发热。 深更半夜,叶帛玉实不该将他这个“贼”拉进这种私密的所在,他或许觉得二人都是男子,又对谢枕汀有一定了解,没有想那么多,没有对他生戒心。 可他不知道谢枕汀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后,看待叶公子的目光便“脏”了。 邪念之所以“邪”,就在于它不合时宜,无孔不入,钻心防的漏子,蛊惑五蕴,一时压不下去,日夜煽风点火,有朝一日就要燃起燎原的心火。 好在叶帛玉很快说话了:“不如谢少侠先说吧?” 谢枕汀醒过神,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此前欺瞒你的事,是我不对,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他解释了这场鱼目混珠的缘由和究竟,叶帛玉面色平静,等他一席话说完回应道:“我知道了。” “我不求公子宽宥,只希望公子能再相信我一次,这样的糊涂事今后我再也、再也不会犯了。” “言重了,”叶帛玉终于笑了一下,他往常是很爱笑的,“实则我也想向你道歉,先前的事,我也多有失态之处。” “近来想起了很多事,少侠灌我酒那一次只怕是想考验我的酒品,最后不也好心照拂我送我回家?”叶帛玉道,“你对我,并无其他谋求,亦是有许多真诚的,不是吗?” 谢枕汀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不能直接应一个“是”字,说出来了,是不是之前的事就能“翻篇”了? 可他对叶帛玉当真无所求吗? 他原本设想的也是让叶帛玉消了气,还能和自己做回之前那样的朋友,更多的奢念可以藏起来徐徐图之,不能激进,又吓跑了对方。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那些念头猛地蹿升疯长,怎么都压不下去——那便不管了! 叶帛玉没等到谢枕汀的回答,俄而感到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摸上去像是一支木简,上面刻了字,凹陷进去不平整,不知为何还有几分润意。 “我在上面为你刻了字。”谢枕汀道。 叶帛玉便一个字一个字摸索下去,因为是凿刻的字而非笔墨,他“看”的要比后者快几分。 谢枕汀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 “公子没问上一次为什么我还要骗你?” “因为我想知道你对琬婉是什么想法,而我自己也有话想对你说,可这念头过于荒唐,甚至吓到了我自己,可笑,当时我竟畏怯了,只敢那样说给你听……” “但我当时说的话,字字发自肺腑,无一个掺假。” 话音落地,叶帛玉也将木简上的字看完了,他只觉这些字一笔一画刻得异常深,一面看一面就拓在了心上,间歇里又因为谢枕汀也在说话,那些话便一并拓了进去。 谢枕汀紧盯叶帛玉的神情,只见他用力捏住了那支木简,指节绷紧,还低头怔怔地对着它,面上不见动容,对他的这番陈情像是没多大反应。 却不知叶帛玉表面尚且自持,胸中心潮起伏,翻涌不定,又是错愕、震惊……又是尴尬、无措……当中却夹杂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了然。 原来如此……叶帛玉想道。他早察觉到自己上一回对待谢枕汀的态度反常,可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此中的纠结。 不是早就知道了?第一回和他相见的那个谢姑娘实为谢枕汀,第二回为他撑伞、带他游船饮酒、给他喂蒸梨、最后背他回家,又将他抱在怀里安抚的那个人也是谢枕汀……为何到了第三回,偏偏难以忍受呢? 只因为他多说了那句话? 原来在对方再无隐瞒、坦诚相待的情况下,用相似却更铿锵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是不会有半分恼怒的。 甚至于……还有一丝欣喜? 他对谢少侠,莫不是有同样的心思? 叶帛玉原本还能端住,思及这一层,一张脸却不由自主发起热来。 ☆、第 25 章 叶帛玉沉默不语,面上却渐渐沁出一种绯红的颜色,谢枕汀见他睫毛陡然颤动了一下,抿住唇迟疑片刻,随即启开薄唇说道:“谢姑娘对画技有问道之心,此心至真至纯,让我油然钦羡,我和她言语相投,能做交心的知己,但水至清无杂质……” 他语声凝顿,脑海中骤然闪过叶沉心、叶锦玉甚至久远以前业已模糊的叶存敏的身影,可黑暗中那些身影终究是遥远的,像是隔着一层阴冷的雾,当下唯有眼前人捧出的一颗真心触手可及,连带着对方的言语都是炽烫的,他又如何能做到不尽不实,不真诚以待?——那也有悖他一贯用以约束自身和对待他人的准则。 叶帛玉侧过脸去,将声音压低了:“可若是第一回和我在姻缘树下相见的谢姑娘,第二回在雨中/共执一伞、共渡一船、做行酒令、听说书人口技的谢姑娘,我想上一个月叶家多半已往谢家送去了文定之礼……” 他的声音轻柔低缓,薄软得像是今夜的月华,谢枕汀的脑子却像是被一支巨大的流星锤狠狠敲了一记,晕乎乎的,眼前天花乱坠,整个人被喷涌而出的狂喜淹没,恍惚中还记得去抓重点。 “我不要你的文定之礼也愿意,”他说着一把绊住叶帛玉的手,“但我不是能接住你红绿书纸*的女子,你愿意吗?” 这人这时未免显得急进了些,但叶帛玉也觉得这是他袒露无遗的真性情,对方似乎很雀跃……那种情绪从谢枕汀身上整个散发出来,轻易感染到他,也就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去了,听这话反问道:“此前你可曾……曾思慕过如我一般的男子?” “从未,”谢枕汀说的笃定,“我从北边走到南边,三千里路,天下没有第二个如你一般的人。” “这就很公平了。” 谢枕汀将这话反刍几遍,回味过来:叶帛玉是说……他和他一样,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对一个男子动心? 他可以这样想吗?没有想岔吧? 他不由将叶帛玉的手攥得更紧,甚至当下就想将人揽在怀里,摸一摸那染就颜色的脸上温度几何,亲一亲那珍珠般小巧白净的耳垂…… 他竭力压下翻涌的绮念,只捉住叶帛玉的手掌递到自己面前,亲昵地侧过脸贴上去,低语道:“我还可以给公子一个反悔的机会……” “公子玉骨莹质,却还不知道我生的什么模样,现在我想请公子好好地、仔细地摸一摸……” 这话说的暧昧极了,叶帛玉眨眨眼,睫毛一连动了好几下,透出惶惑之意,面上的颜色也向更深蔓延,可谢枕汀发出的这道邀约对他而言偏偏极具吸引性,让他不能抗拒。 ——谢枕汀生的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他并非不曾好奇过,还不止一次。 叶帛玉抿住唇,面容绷紧,无端透出严阵以待的意思,手下沿着对方的额角轻轻抚摸下去…… 一路经过上扬的眉峰、突出的眉骨、凹陷的眼窝、挺拔的鼻梁……再是沿着下颌线勾勒出一条紧峭的线条,到下巴尖收拢。 过程里谢枕汀一言不发,只能听到他压着不安份的呼吸、胸腔里擂出鼓一般的心跳。 他屏息等了一阵,静静感受着叶帛玉温柔的指触,感到对方的手指倏然停憩下来,像是没有再动的意思,忍不住把住他的手往上带,“还有这儿……这儿也很重要……”他闭紧嘴让叶帛玉摸。 叶帛玉像是给烫了一下,指尖蜷起来,恰好此时外面的灯花爆裂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整个房间继而陷入一片昏暗,纱帐上映出的一双人影也随之隐没。 叶帛玉欲要趁势收回手,却感到谢枕汀转过脸,柔软的唇直往他的手掌里凑,在他的某个指节上极轻地吻了一下。 叶帛玉的双肩跟着颤了一下。 这还不算完,眼前的昏暗忽然就壮了谢枕汀的胆,他终于做出自己肖想了一个晚上的事——他将叶公子抱在怀里狠狠轻薄了一下。 叶帛玉感到腰身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扣住,对方的心跳贴上了他的心跳,适才从指节上拂过的羽毛又从嘴角擦过,更添了几分力道。 他像一把七根弦都被扯断的琴,整副躯壳里都回荡着失控而紊乱的心跳。 谢枕汀还要执着地追寻一个答案:“如何?还合乎公子的心意吗?” 叶帛玉终于使上力推开他,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你!你……该走啦。” 作者有话要说:  *定亲的凭证,男方送“过书”,纸张外红内绿。 ☆、第 26 章 烛火暗下去的时候,窗外同时有一道黑影晃过,只是太快太轻,无人发觉。这人身形如鬼魅,在相近的几道屋脊上起伏错落,很快穿入了其中一间宅院。 屋子里叶沉心正秉烛对着一张棋盘闲闲敲击棋子,等人来到身后,身躯的阴影覆压在棋盘上,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俄而只听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找叶帛玉的。” 叶沉心并不奇怪,反问道:“谢家的小子?” 对方默认了。 “好大的胆子,”叶沉心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看来他在长白倒也学了点本事。” “你怎不将他抓出来?” 隔着一层面具,那人沉闷的声音里忽而泄露了一丝古怪的气音,似乎是笑了,“你弟弟正抓着人不放呢……” 叶沉心蹙起眉,回头去看他,眼前人裹着一袭严实的黑袍,脸上罩着一张傩戏中伯奇鸟的面具,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里不见半分笑意,一如古井无波,幽邃沉静。 叶沉心重复道:“你说帛玉……抓着人不放?” 叶沉心身为兄长比叶帛玉年长五岁,少时二人一起长大,自然颇了解对方,知道他受幼时大变的影响,哪怕有个柔善和乐的性子,内心仍留存着一份敏感和惶惑,叶帛玉性格的独立中也有隔绝的意思,在自己的院子里他需要保有绝对的个人属地,就是再亲近的人也不能随意踏入。叶帛玉不愿画地为牢,所以常常走出去用自己的方式观察周遭的人事物,在外面他也结识了一些朋友,他是叶家的君子,旁人也就都把握着“与君子交”的度,遑论和谁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 “他原本听到了有人来,拿出了你送他的匕首,可认出那人后就丢开了匕首,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叶沉心追问下去:“他们说了什么?” 对方沉默一瞬,语气里又带出揶揄之意:“大概……就是五年前我第一回见你时对你说的话。” 叶沉心根本没在意当年的旧事和眼下他说这话的用意,只冷笑了一声:“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对你的?” “你该将他丢进西湖在水里好好泡一泡脑子,清醒一下。” 叶沉心脸上染薄怒,眼色微愠。 对方等的就是他这个反应,语气中的笑意更明显:“可你的表弟舍不得怎么办?” “怎有可能?”驳斥是叶沉心的第一反应,话出了口自己又忍不住往更深处琢磨,叶帛玉近来的表现多有反常,难道便是为了谢家那小子? “你的意思是帛玉回应了他?” “我没进去捉他出来,是怕你家表弟不方便,叶家公子的失态之处,又怎好让我这个叶家的仇人看着?”对方言辞露骨,分明在煽风点火。 “闭嘴!”叶沉心却真真动了怒火,横眉怒目,只是这股火没一会儿就不得不泄了,他气息乱了,胸口一滞,一迭声地咳嗽起来,捂住嘴也压不下去,他脊背躬起,双肩一阵阵颤动,脸上也漫出红晕,更洇染了病态。 他回头往桌上摸索,噼里啪啦拂落了一片棋子,抓住茶杯往嘴边送,控制着动作将茶水小口小口咽下去,整个人才逐渐平复下来。 过程里身边的人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冷眼旁观。 叶沉心感到有些乏了,抬起头冷淡地睨他一眼,“滚出去——”说罢起身朝室内走去,他的怒气不见得平复,没什么耐心、粗暴地扯落了腰带、外裳和发冠,一律随意丢弃在地上,穿过床帏走了进去。 ——一个是无一招一式傍身、只有痼疾缠身的孱弱病人,一个是武道臻化境、南州冠冕的宗师。 他默默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轻轻拭去也不知有没有的尘埃,信手搁在了一边。做完这件事后,才转身走了出去。 ***** 翌日一大早,叶沉心就将叶帛玉叫了过来。 如往常一般,叶帛玉恭谨地向他行礼问安,叶沉心笑着接过了他沏好的茶。 “昨夜辜轶被惊动了,”等候茶水变温的间隙叶沉心说起,“听到外面有声响。” 叶沉心对此像是不怎么在意,“说不定是哪个院子跑来的野猫。” 叶帛玉闻言微愕,很快就镇定下来,想想也是,昨夜的动静不可能瞒过叶沉心身边的那位。 “你可有见到可疑的人?”叶沉心问道。 叶帛玉迟疑一瞬,他对叶沉心只想说实话,可又猜到昨日谢枕汀在门外定是叫人给拦了下来,只能是背后有人授意他们这样做。 他不想欺瞒叶沉心,又不想拆穿他,只得说:“谢少侠是个好人。” “是吗?”叶沉心只当没听懂,“那你要与他好好做朋友。” “但我们和谢家到底没缘分,”叶沉心递出一封红笺,“冰人们送来的,就看看下一位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从卡文开始。 迟来的:读者朋友们新年快乐~ ☆、第 27 章 长兄如父,所以此前叶沉心为叶帛玉的婚姻大事做主叶帛玉无甚异议,叶沉心将他的生辰八字递送给冰人,冰人再一一安排从江湖到生意场上的诸般人物,他也都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当下他言辞婉转,却是头一回表露出推拒的意思,叶沉心只说答应了冰人,已为他约见了这位曹家小姐,就在近几日,让他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顾全兄长和那素未谋面的曹家小姐,叶帛玉也不能再拒绝。 只是谢枕汀那边…… 叶帛玉头一回生出种左右为难的感受。 他应下后仍杵在叶沉心面前,又迟迟不开口。 “怎么了?”叶沉心问道。 “若是……”叶帛玉试探道,“我已有属意的人了?” 叶沉心奇道:“哦,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叶帛玉闷声道:“只怕不合兄长的意。” 叶沉心搁下茶盏,向后靠上椅背,摆出副悠然的姿态,口中却道:“你我自幼相交,相知甚深,我知晓你不会空口无凭,你说不合我意,想必便是真的不合了。” “虽说归根究底是你自己的私情,可你也知道,”叶沉心沉声道,“打从一开始我就想好了,想让你接任这内派门主之位,你总得为我、为这个位置、为叶家再想一想。” 叶家……内派……思及这一层,就不得不想到叶沉心孱弱的病体。叶帛玉不禁蜷起手指。 叶沉心旋即轻柔地执起他的手,五指向里扣住他的掌心,他们鲜少如此亲近,叶帛玉感到对方整只手柔软而无力。 “不扯那些空泛遥远的大事,只从你我之间说起……你在外面也听过许多,什么《拜月亭》《桃花扇》《倩女离魂》……那些风月故事的悲剧不外两种,一种是为人子女的在父母面前势弱,挣脱不了他们的掌控,一种是天真的年轻人总是贪心,一面又想得到有情人,一面又想亲情圆满。” “帛玉,若是你呢,你知道你是我最重视的弟弟,要出现了戏剧里那么一个‘不合适’的人,让你在哥哥和他之间选,你会选哪一个?” 叶帛玉只有愣怔在原地了。 不止出于伦理纲常,他和叶沉心之间情谊深厚,很多年前就已经比叶锦玉这个亲弟弟亲得多。幼时他们三个也是一个院子里出生的表兄弟,只是叶沉心为治病常年被母亲带出去四处奔波,一年回不了几次叶家,也就说不上亲近。直到后来叶家出了一桩天大的丑事,当中最大的受害者正是叶帛玉,叶锦玉也是无辜受牵连的人之一,却将自己的兄长视为罪魁。从此叶帛玉的命运可说一如浮萍,飘散零落,最后被逼上绝路,逢上的生机正是叶沉心,叶沉心对他有再造之恩,没有叶沉心,他不会有机会活到今天。 至于叶沉心,当初会朝这个被叶家遗弃的表弟伸出手确乎怀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叶帛玉离开叶家后,不声不响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便罢了,偏偏撞进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出手将叶帛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没多久就觉得在身边养这么个弟弟不错,叶帛玉又安静又乖巧,很好养活。后来他也只在身边放两种人,一种是仇人,用以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警醒,一种是叶帛玉这种完全信服和了解他的自家人,无论摸清了他的多少污糟事儿都守口如瓶,甚至守礼到不会当面点破。 不得不承认,从叶存敏手中救起叶帛玉后,以近距离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重新变得如常人一般平缓有序,看着那张苍白失色的脸渐渐恢复颜色透出生机,他确实产生过“他的命是我给的”的念头,偏偏叶帛玉这些年从无忤逆的依从也在助长他的恶势。 如今他看待谢枕汀这个横插一杠子阻碍在叶帛玉前路上的人只觉十分碍眼,一心想要将他扫除出去。 强硬的铁腕他留待去谢枕汀身上施展,至于对叶帛玉这个弟弟,他拿捏他心软,就是要直击弱点稳稳掐住这颗心。 叶帛玉垂下睫羽,低头凝思,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掩在叶沉心的手背上。 “阿兄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人。” ☆、第 28 章 叶帛玉这次回来后似乎很忙,谢枕汀一直没找到时机把人约出来,他正当情热之时,可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每一个结都拧在叶帛玉身上。才得到对方的亲口应承,连日来却不能见心上人一面,一颗心难免忐忑,禁不住患得患失起来,一面又为这种患得患失感到不适:他几时会生出此种优柔寡断的情绪? 可偏偏这股情绪怎么都压不下去…… 那滋味倒比先前苦候叶帛玉回来更难捱。 只恨不能再夜闯一回叶家了。 总算在他按捺不住前有事儿找上他,近日谢琬婉要与她的老师到城郊踏青,取景以作画,邀谢枕汀与她们一道同行,能当护卫之责,还能帮着搬搬东西。 谢枕汀答应下来,也想出去散散心、转移开几分注意力。临了却撞上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变数——有一个暌违已久的老熟人等着他。 当天缪家的马车在谢家大门口停好,他帮谢琬婉将一应画具搬到车上,刚掀开车帘,坐在里面的人抬起头,一见他一双眼睛就弯成月牙盈满笑意,紧接着他只觉眼前一花,像是一团火跃过,少女一把扑到他面前,牵住他袖子,热情地呼唤:“谢家哥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来见我?” “怎么样怎么样?你去长白学到武功了吗?是不是很厉害?到何种境界了?” “是否摘叶飞花,皆可伤人?” “‘孤鹰’当真有传闻中那般厉害?” “你就给我讲讲,告诉我嘛!” …… 赵云荼说起话来就和她那一身标志性的红衣一样,热闹得紧。 谢枕汀好不容易将人应付过去,安抚她回到车厢里坐好,拉下车帘转过身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正撞上谢琬婉捂着嘴在一边偷笑,便瞪了她一眼。 “你没说赵云荼也来。” “她原是不想来的,不耐烦在一边苦等我们作画,”谢琬婉道,“只听说你要来,说什么都一定要跟着来了。” 谢枕汀皱起脸,“她这性子……倒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你,”谢琬婉轻笑一声,“谁让你小时候尽逮着她讲那些江湖故事,还对她说什么你若是红拂女我便是李靖……” 谢枕汀惨叫一声,连连摆手,“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再说了……” 马车行驶到城南的玉陵河,缪先生和谢琬婉先去周遭逡巡了一圈,择定了这回作画的位置,谢枕汀留在原地搭行障帷幕,搭起来用以帮她们挡风和避开陌生男子的窥视,她们三个女子携手到附近游赏。不一会儿谢琬婉却先回来了,原来是怕谢枕汀一个人动作起来不方便,来帮忙搭把手。 “我见到叶公子了,”她忽而说起,“你说怎会这么巧?” 谢枕汀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下来,“他在这儿?” 谢琬婉点点头,“他身边还有一位姑娘,想必是约出来彼此相看的吧。” 谢枕汀的脸色沉下来,“此话当真?” 谢琬婉犹无察觉,“我拿他的事骗你做什么?” “既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就不要到他面前影响他们了……” 话音未落,谢琬婉只见谢枕汀拔腿就跑,急得甚至顾不得丢开怀里那根碍事的木杆。 ***** 谢枕汀在玉陵河的石桥上见到了叶帛玉。 拂过河面的风掀动桥下的春波,也拂动叶帛玉的发带和衣袂,当那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谢枕汀心头骤然一松,下意识勾起了嘴角,只是笑容还未成形,便看到叶帛玉身边果然还有另一个人,她头戴一顶宽檐的帽子,垂下长长的罩纱,几乎遮住全身。会做这样的装束,显然是出身名门的贵女。 谢枕汀将怀里的木杆往地上一插,拄着它在原地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二人在桥上站了一会儿,不多时,他们动身似乎要往石桥的另一头走,谢枕汀忙跟了上去。 实则这一阵也没看出什么,二人鲜少开口说话,只在适才做出动作时交谈了几句,谢枕汀想也能猜到无非是“不如我们去那边走走?”“也好。”……之类的对话。 身后有一阵脚步声疾趋而至,旋即他的胳臂被人别住,谢琬婉追了上来绕到他面前,“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咳,”谢枕汀信口搪塞,“随便看一看、走一走。” 谢琬婉狐疑道:“哪儿有抱着根木杆到处跑的?” 谢枕汀一时答不上来,“咳……咳……” “快跟我回去吧!” “不行!” “你是想在这儿添乱?” “你不懂!” 二人差一点争执起来,却听耳畔响起一道语声——“谢少侠,谢姑娘。” 原来是叶帛玉和那位头戴帷帽的女子已走到了近前。 谢琬婉忙整理仪态做叉手礼,“叶公子。” 叶帛玉莞尔笑道:“果然是你们。” 谢琬婉和他寒暄了几句,期间谢枕汀一语未发,只在谢琬婉言辞中透露出去意时开口发出邀约:“今日我们一行出来踏青,琬婉和缪先生要在此地作画,会耽搁不少工夫,所以准备充足,相逢即是缘,既然撞上了,二位朋友不如一起?” 谢琬婉凝起眉去瞥谢枕汀,只觉他今日好生奇怪……都说了不要影响叶公子的终身大事了! 叶帛玉沉吟一声,转而去问身后的人:“姑娘以为呢?” “作画?”这似乎引起了对方的兴趣,“我想去看看。” 叶帛玉道:“那便麻烦你们了。” 于是叶帛玉二人跟着他们回来了。 谢枕汀用那根抱了一路的木杆继续搭行障,谢琬婉陪在陌生女子身边说话,来帮忙的人成了叶帛玉。 谢枕汀这回认真搭起了行障,一点没分神,甚至没去看叶帛玉。只在叶帛玉往支架上铺开布帛时凑过去帮着捋平布帛,指尖无意间触到对方的手指,心头微动,启唇低声道:“你身边的那位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被一道雀跃的呼喊声截下来:“谢哥哥!” 他循声看过去,见赵云荼不知何时跑到了河对面,手举着一束山花大幅度地挥舞,几点碎花瓣随之飘洒下来。 “谢……哥哥。”叶帛玉眨眨眼,跟着复述了一遍这个称谓,唔……听起来似乎相当亲近。 他问道:“今日你们一起来的除缪先生和谢姑娘,还有一位姑娘?” 却不知他这一声“哥哥”,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谢枕汀耳边抓了一把,让他的耳根迅速炽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千秋岁》张先 ☆、第 29 章 叶帛玉问的话,谢枕汀当时只怔忪着应了一声,之后行障很快搭好了,缪先生和谢琬婉都到行障里面去作画,叶帛玉带来的那位“曹姑娘”也跟着进去了,只有赵云荼对作画之事毫无兴趣,凑到了谢枕汀身边来。 她抬起眼帘斜着目光悄悄打量叶帛玉,好奇道:“这位公子如此俊俏,以前怎从未见过?” “赵云荼!”谢枕汀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女儿家?”怎么一点也不晓得矜持? 赵云荼大剌剌的,“我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说到这儿了,谢枕汀只得为她介绍叶帛玉,听他言语赵云荼顿时产生了联想,“钱塘里姓叶的人家,又是这般人品,莫非是西湖边上的名门叶家?” 叶帛玉道:“不才正是叶家门下。” 赵云荼霎时眼睛都亮了,逼过去问道:“那公子的武功一定很厉害了!学刀还是剑?又或是比起兵刃更擅长拳脚功夫?” 谢枕汀帮叶帛玉挡她,“你问那么多做甚么?叶公子又不会和你比武。” 赵云荼攥住他的袖子,理所当然道:“这不是有谢哥哥你吗?此地轩敞好施展,正好可以由你和叶公子比划比划。” 谢枕汀瞥一眼叶帛玉,心下微动,顺势靠过去手搭上他的肩头,“我与叶公子是好兄弟,亲近还嫌不够,又怎会对彼此兵刃相向?” 肩头一重,对方的大半个胸膛贴过来,体温似乎也隔着衣衫传递过来,叶帛玉身躯一僵,随即回想起上一回和这个怀抱贴近的时候……又感受到谢枕汀的气息,整个人很快松懈下来。 谢枕汀比叶帛玉高出几分,这个动作也做的自然,索性就这么一直揽着叶帛玉的肩不放了。旁人看来也只觉二人感情是真的好,不会有多奇怪。 赵云荼瘪瘪嘴缩回去,放弃此节说起了别的,闲聊间提及一些小时候的趣事,无忧稚子凑在一起总是言笑晏晏,时隔多年追忆起幼时的天真天然也不禁会心一笑。 间隙里叶帛玉说道:“你们三人自小玩在一起,也就是青梅竹马了。” 氛围正当怡然,谢枕汀心头却骤然一紧,忙道:“谁与她青梅竹马了?小时候头上的毛都没长齐,我从不当她是同辈,也不当她是女子。” 这下赵云荼便不叫他哥哥了:“谢枕汀!” 谢枕汀无暇关照她的情绪,留意着叶帛玉的神色,对方只笑而不语。 奇怪了,谢枕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该是他先发制人,用那位曹姑娘好好问一问叶帛玉的吗?怎么到头来先解释的人反而成了自己? 赵云荼又问:“叶公子呢?小时候可也有几位玩伴和青梅竹马?” 谢枕汀竖起耳朵,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我有个弟弟……还有位哥哥……”叶帛玉道,“只是叶家人太多了,院子里的孩子们玩在一起总是吵闹,家里人不喜欢。后来我们从那儿搬了出来,便见不到他们了。” 谢枕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比起而今个子要矮小许多,脸蛋要圆润几分、五官尚且稚嫩的叶帛玉一个人静静坐在院子里的那株玉兰树下,看上去实在乖巧可爱,又惹人怜爱。 他见了他,也是会乖乖呼唤一声哥哥的。 ***** 转眼就到了晌午进食的时辰,他们准备充足,谢枕汀从河里捕了几条鱼,又从马车里搬出一口大锅送到行障里,甚至还特意带来了两只宰好的鸡,他从俞明仙那儿学来了一手叫花鸡,今日就要大展身手。 用饭是几个女眷一起在行障里,他们两个男子在外面。这下总算只剩他和叶帛玉两个人了,这时间来之不易,谢枕汀又不想轻易提及旁人了,只顾着帮叶帛玉盛汤、给他挑拣鱼刺,就是叶帛玉劝阻也不听,直言看他吃好了自己才会吃得更香,大胆的言行惹得叶帛玉面染赧然之色。 吃完饭后谢枕汀收拾好残局,又坐到叶帛玉身边陪着他,吃饱喝足,肚子里一团温热,丰沛的春光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舒服极了。他又有些犯困,提不起精神去问正经事,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也不知是哪一回眼皮子阖上了就打不开,等清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已靠在了叶帛玉肩头,一只凉滑的手还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看情形是他迷蒙间险些跌下去,叶帛玉伸手支住了他。 他连忙坐直身子,捉住叶帛玉的手轻轻帮他揉按手腕,嘀咕道:“怎么不叫醒我?” 叶帛玉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主动说起:“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谢枕汀一愣,坦然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叶帛玉答道:“这次和曹姑娘的会面,是我家兄长早前安排好的,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推拒。但此事后续如何处理只在我和曹姑娘之间,我定会处理好的。” “我很抱歉。” 叶帛玉的道歉让谢枕汀浑身不自在,只闷闷应了一声:“哦……” 叶帛玉另起话头,忽而问道:“从来只知你和谢姑娘兄妹,却不知家中人可好?” “我……家中还有一位母亲,”谢枕汀道,“谢家之主,乃是我的继父。” “我原本应当姓苏的。” “小时候生父病逝,出丧期后母亲改了嫁。初时我曾一度不愿改姓,此事难免在他们心中留下了芥蒂,以为我介意改嫁一事。” “少时我又早早离了家远赴关外……”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谢枕汀轻笑一声,对此像是并不介怀,“我和母亲这些年亲情淡薄,形同陌路。” 叶帛玉只说:“你与令尊的感情一定很好。” 谢枕汀默认了。 “小时候我曾生过一场大病,离开了叶家……此后也没再见过父亲,我以为我不会回去了……后来,是兄长救下了我,将我带了回去,在叶家这么多年,也是他一直照拂我帮助我,如兄如父。” “说这话,不是为了让你体谅我,只希望你能体谅他几分。” 谢枕汀有些奇怪,“他做了什么吗?” “何况,他既是对你这么好的亲人,我自然也会敬重他。” 叶帛玉总不能说自己是未雨绸缪,他太了解叶沉心的秉性,总疑心对方已经盯上了谢枕汀,接下来有何动作也未可知。 他迟疑道:“你闯入叶家那晚,兄长应当知道了。” 谢枕汀悚然一惊,“他都听到了?” 叶帛玉摇摇头,“不知。” “你也别忧虑,”谢枕汀反倒安慰起他,“说不定他什么也没听到,只是不喜欢你与我来往罢了。” 这下谢枕汀终于反应过来,先前自己被拦在叶家门外,泰半就出自于这位兄长的手笔。 他悠悠轻叹一声,“说的也是,你是堂堂百年门阀叶家的公子,而我只是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一身武艺也是半桶水,一介不入流的人物。” “何况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我二人皆是男子。” “放到勾栏间的那些话本里,只怕你我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他一席言语间叶帛玉的眉头越蹙越紧,却听谢枕汀下一句道:“帛玉,不如,我们一起私奔吧?” ☆、第 30 章 谢枕汀似乎有意将诸多忧虑以轻松的口吻说出来,语气里也听不出几分认真,语罢却煞有介事道:“等会儿随我回一趟谢家?我有东西给你。” 一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城,曹家的马车经过大道后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叶帛玉隔着车帘和对方做了简短的道别。 而后他让叶家的车夫跟着谢家的马车,一路到了谢家门外。谢枕汀腿脚麻利,飞快地冲进了谢家,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窜出来了。 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叶帛玉摸索一阵,像是一个纸筒,内中硬邦邦的,不知塞了什么。 “这趟回来路上胡商送我的烟花,”谢枕汀解释道,“放出来有个新鲜的花样,是玫瑰。” 叶帛玉也觉得新奇,又摸索了几下,“很独特。” “玫瑰在我们汉人诗文中的意象是什么?”谢枕汀问道。 叶帛玉道:“此花多刺,又耐寒、抗旱,性坚韧,视之为豪者,以‘刺客’称之。*” “倒与西域迥异,”谢枕汀笑道,“西域人以为玫瑰娇艳、芳馥、风情万种,一如有情人两心相许,爱火燎原。” “所以他们都把这花送给心爱之人。” “我送你这枝玫瑰,等你点给我看,届时我不一定身在室外,但这烟花燃放的声音也与中原的略有不同,我听见了就知道是你在唤我。” 叶帛玉也笑了,眉目嫣然,“我唤你做什么?” 谢枕汀往车帘外扫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让我带你私奔。” 叶帛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们去哪儿?” “出关,去长白,我离开前往采参客那儿送去了一批人参,这回铁定卖了个好价钱。” “我带你去看看长白的雪和山,还有圣湖。见见长白派的人,长白派养的鹰,还有孤鹰本人。” 思绪随之瞬息翱翔千里,等重回到肉身上便感到了躯壳的束缚,叶帛玉几乎想叹气,但仍旧笑着道:“你送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谢枕汀顺杆往上爬,轻轻拉住叶帛玉的手,“那叶公子要怎么奖励我?” “嗯……”叶帛玉沉吟道,“让我好好想一想。” 叶帛玉离开的时候谢枕汀留在原地目送他的马车一路驶远,直到轱辘后的尘土也消散,才转过身准备回门。 一扭头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玄青衣裳,身姿挺拔,比谢枕汀还高出几分,混在人群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却有张平凡平淡的脸,凭面容看不出是而立还是不惑的年纪。周身气息似乎也静静敛住了,整个人像压在石头底下的青苔,一身黯然,只会被人过眼即忘…… 不对,谢枕汀感到了这个人身上的一种矛盾,他生得如此高大,又怎能同时做到如此不起眼的? 他知道江湖中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武学臻化境深不可测的高手,又或是——杀手。 那人先开口了,以疑问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谢枕汀?” “是我,”谢枕汀问道,“你是谁?” 对方不答,却也单刀直入地说明:“叶沉心命我来见你。” 叶沉心……是帛玉的兄长? “他已为你选好了两条路,现在,该由你选了。” ***** 叶帛玉起初没意识到不对。 那天回府后他口称在河边受了凉,抱恙在床。叶沉心不再催他,只让他好好静养,近日就不必出去走动了。 叶帛玉抓住兄长不在家的时机,还是偷偷溜出了叶家,来到谢家找谢枕汀。 “兄长出门了,叶公子还不知道?”谢琬婉闻讯出来迎他,“那日我们踏青回来,他就走啦。” “那也有五日了。” “我看又是哪位江湖上的朋友有急事儿要他帮忙。”这样的事情从前不是没有过,谢琬婉不奇怪。 既然见不到人,叶帛玉正欲告辞,就听谢琬婉道:“兄长猜到你会来,他有东西留给你。” 前一次是烟花,今次又是什么? 谢琬婉带叶帛玉走进谢枕汀房里,来到书案前。 谢琬婉递给他一册竹简,叶帛玉伸手接过,一怔,又往案上摸去,触到一堆密密匝匝的竹简,不免错愕,“这都是……什么时候……” “便是叶公子你离开钱塘那些时日,你们吵了架,他烦闷得很,日日躲在屋子里刻竹简……从小到大,我还从没见过哥哥这个样子呢!” 叶帛玉喃喃道:“我以为只有那一支……” “公子而今没有与他生气了吧?”谢琬婉问道。 “叫谢姑娘见笑了,”叶帛玉归拢纷繁的心绪,神态恢复如常,“不会了。” “那便好,”谢琬婉轻笑了一声,“你看这么多竹简,可要我差几个人手一起帮忙搬出去?” “我想再看一看,不知可方便?” “自然,公子慢慢看,有需要只管差遣家中的人。” 谢琬婉带着婢女走了出去,只留叶帛玉一个人。他拿起一册竹简,仔细摸索一遍后放下,再拿起另一册…… 谢枕汀是怎样的有心人,字句凿刻间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叶帛玉唇角含笑,一时凝神分辨,一时恍惚出神,心潮翻涌间却无端生出一种空茫的怅惘。 ——不知谢枕汀如今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资料 ☆、第 31 章 之后除了照常处理叶家生意上的事宜,凡有余暇叶帛玉都在书房中看那堆竹简。 谢枕汀或许也没想到,此举正是大大的投了叶帛玉的喜好,凭叶家的财力物力什么竹简不能搜罗过来?只是那些勾栏瓦肆里被正经读书人评判为“杂书”“淫/书”的文字,却不适合名门叶家的公子去看,有碍观瞻。所以经谢枕汀之手雕刻的都是叶帛玉鲜少看过、便是想看也看不到的故事。 对着这些书时间似乎倥偬而过,五日后叶帛玉派人再去谢家过问,得到了谢枕汀依旧没有回来的答复。 他心中有些忧虑,以为若是出远门,又怎会选择踏青回来那日?倒像是事急从权。可这么些天过去还没有半点消息,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等十天后他亲自去到谢家,谢琬婉也有些着急了。 “奇怪了,兄长当日行色匆匆,没带什么东西就走了,怎会在外面耽搁这么多天,也不捎个口信回来?” 叶帛玉问道:“他什么都没带?” “只带了那把雁翎刀。” “来找他的人是什么样,看到了吗?” 谢琬婉否定了。 “别担心,或许是路上有什么事儿耽搁了,”叶帛玉安抚道,“我去如燕坊问问丐帮的人,当中有你兄长的朋友,他们消息灵通,定然有所收获。” 事关好友,来问的人又是叶帛玉,俞明仙慎重对待,把这一带的小乞丐都叫到面前来盘问,只得知谢枕汀当日拿了刀雇了匹马独自出的城,一路往西北方向去了,具体去向不明。 “我们还有一些人在城外,应该知道得更多,”俞明仙问道,“不如明日我得了消息再送到公子府上?” “那便有劳各位了。” “叶公子客气了。” 叶帛玉辗转回到府上,走进内院时心念一动,特意绕到了叶沉心的院落,他朝屋子里走去,走到台阶上忽而闻到了一种气味,循着味道找过去,是从几丛花草间散发出来的,他俯身往土壤里摸索,摸到一处微润,再将手指送到鼻下——是草药的味道。 叶帛玉心头一沉。 当晚那些竹简上的字他一个都看不进去了,到这时他隐隐明白过来,竹简早前便刻好了,谢枕汀留着一直没送,或许是另有安排。而他选择在这次离开之前送出来,只怕本就是为了延缓时间,以安叶帛玉的心。 翌日俞明仙送来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的揣测。 “奇怪,小谢出城后根本没有人看到他身畔有同行的人。” “可在他家门外,有人见到他和一个人短暂交谈过,之后小谢就回去拿了刀出门了。只是那人相貌平平,他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那个人的穿着或身形呢?” “很奇怪……”俞明仙拧起眉,一脸的不解,“他也不记得了。” “最后见到他出现是在漳州的山野附近,已是十天之前的事。” 叶帛玉表现得安之若素,“我知道了。” 俞明仙也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叶公子,你说,小谢他没事吧?” “没事,”叶帛玉笑了笑,“他很快便回来了。” 只是在那之前,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叶帛玉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当日黄昏在自己的院子里燃放了那支烟花。谢枕汀说的不错,烟花燃放起来的声音确实独特,如同某种鸟兽的尖啸之声,响遏行云,只怕整个钱塘里都能听到。 这动静吸引了不少人,他听到外面响起众多惊叹和赞美的声音,连叶锦玉都被吸引了过来。 他大步冲过来,一把拍开门扉,高吼道:“叶帛玉,你在发什么疯?” 叶帛玉置若罔闻,只抬头静静面向着天空。 半晌,他问了一句:“是玫瑰吗?” 叶锦玉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问的是天上烟花的图样,“是……是啊!” “好看吗?” 烟花映入叶帛玉的眼底隐没,衬得那双眸子比夜色更深。 “还……还成,”叶锦玉皱皱眉,感到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是了,你又看不到,这烟花平白放给谁看?” 当晚叶帛玉一直在院子里枯坐了几个时辰,像是在等人。直至梆子敲过三更,深夜的寒意浸体将外衫濡湿,期间苹末来劝过几次,叶锦玉又来斥责了他两回,他才肯回房入睡。 第二天他仍没有见到他等的人。 外面也没有谢枕汀的消息传来。 叶帛玉便径直去找到了叶沉心。 叶沉心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脸色怎如此苍白?” “夜里想到了一些事,睡得不大安稳。” 叶帛玉在他身边坐下,照常为兄长沏茶,期间叶沉心低咳了一阵,叶帛玉将茶盏推过去,劝道:“兄长应该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心里有数,”叶沉心不以为意,“老毛病了。” “那你就不应该将汤药都倒掉。” “咳……”叶沉心道,“你发现了?” “若是辜先生在,你就不会如此。” 叶沉心在辜轶面前要体面,哪里会做出偷偷倒药的举动? 叶沉心冷嗤了一声:“和他有什么干系?” 叶帛玉忽而问起:“昨晚的烟花,兄长见到了吗?” “嗯?昨夜我睡得早,没听见外边有什么动静。” 这话谁会相信?叶帛玉继续道:“烟花是有人送我的,我想燃放出来一定很美,可惜我看不到。” “但是没关系,重要的是他能看到,他答应过我,只要他看到了听到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 叶沉心笑起来,“你多大了?偏听信外人的花言巧语。” “我信他,”叶帛玉笃定道,“可我等了一晚上,到今天他也没有来。” 叶沉心淡淡道:“或许是来的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定。” “他没有来,我只能来找兄长。” “哦,可是要我帮忙?” 叶帛玉沉不住气了,“兄长!” 他伸手拉住叶沉心的手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他不见了,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辜先生也跟着不见了。” “你让辜先生做什么去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叶沉心沉声道:“叶帛玉,你如今在用什么语气和我说话?” “阿兄……” 叶沉心冷冷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明明知道,”叶帛玉放缓了语气,收回了手,将脊背挺得愈直,“我说的是谢枕汀,平康坊谢家姑娘的兄长,长白派的弟子。” “他是倾慕我的人,也是……” 叶沉心呵斥道:“闭嘴!” 叶帛玉平静地将话说完了:“我喜欢的人。” 叶沉心一拂袖直接打落了叶帛玉沏的那杯茶。 “荒唐!” ☆、第 32 章 叶帛玉被叶沉心罚去跪祠堂了。 听闻此事叶锦玉第一时间压根没相信,脑海里某一瞬闪现的念头是哪怕叶沉心用这种方式处罚他,也断不会去罚叶帛玉。 他只当一个经不得推敲的笑话听了,不上心,也没去验证,直到夕食时一直没看到叶帛玉回院子里,才琢磨起受罚一事……不会为真吧? 他差人将苹末叫到面前,问询下将此事确凿,叶锦玉怔了一下,挑挑眉,“他二人这样要好的兄弟竟也会吵架?” 苹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到,更没有辨析出他话中的酸味。 “不知我家兄长是因何事惹恼了门主?”叶锦玉试探道。 苹末只说:“属下不知。” “哦……”叶锦玉忧虑地沉吟道,“兄长辰时便去见了沉心阿兄,如今已近酉时,在祠堂里只怕已跪了四个时辰,你可有去探视过,有为他送水送饭吗?兄长身体金贵,可还撑得住?” 转而又轻叹了一声:“不知他二人因何事起了龃龉,不然我便是想去劝沉心阿兄,也不知该从哪里开解……” 苹末面露迟疑之色,旋即开口道:“属下斗胆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公子的一位朋友。” 叶锦玉疑惑道:“朋友?是何人?” ***** ——原来直面宗师之境就是这种体会吗? 他在长白时为符真授艺,并非不曾直面过来自宗师的威压,只是符真带来的感受更像是一场席卷天地的暴风雪,须臾之间即可冰冻三尺,区区蚍蜉又要如何撼动天地之力? 而辜轶……辜轶神出鬼没,变化莫测。深林之中古木参天,根深叶茂,他像是这片树林里最老辣的猎手,将自己和周遭的环境完美的融为一体,谢枕汀作为被盯上的猎物早已步入对方的陷阱中,只是猎人不急着收割成果,倒像是有意戏耍猎物。他将谢枕汀围困在这片树林里,逐渐缩小范围,身影在四面时隐时现,他出现时不一定是真的出现在了谢枕汀的视线中,而是剑气乍现,一股冰冷强横的剑气随他的心意而动,恣意挥洒,往谢枕汀身上涂抹血色,他离谢枕汀越近,涂抹的颜色就愈多、愈艳……一旦收招就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一丝痕迹可循,到最后谢枕汀也说不清是这人每每消失后屏息静候的时刻更揪心,还是当他切实携带剑气出现时更惊心。 这段时日来谢枕汀浑身上下已遍布剑痕,失血过多让他面色苍白,四肢冰冷,连感官也不可避免地迟钝,手里的刀变得愈来愈重,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抹缥缈的身影…… 叶公子…… 那身姿使人见之忘俗,玉兰般焕发着一层皎洁的幽光,倘若接近也能料想其身上的芳冽……谢枕汀一咬舌尖,强迫自己从幻影中清醒过来,只是——来不及了。 辜轶又出现了,这回他就在谢枕汀面前,一步之遥的距离被他手中的长剑所弥补,他只是微抬着手,静静指向他,不像个端正的剑式,也不再释放出剑气。 谢枕汀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一颗心用力地跃动,整个人被罩在那一寸剑光下动弹不得。 辜轶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问询的是到目前为止他唯一会对谢枕汀说的话:“你可认输?” ***** 叶帛玉又在祠堂里跪了一天。 昨晚送去的饭菜和水,今日去看还摆在同一个地方,一口没动。苹末留神观察自家公子的状况,叶帛玉跪在堂前的一面蒲团上,将脊背打得很直,蕴藏精神,他微垂着眼,意态娴静,面色比起昨日却颇苍白,旁的也不曾显露什么。 苹末暗叹了一口气。 他又出言劝了一回,只是这次叶帛玉不知因何犯起了倔,面上微笑着说“不必忧虑。”“我省的。”……行动上却不见半点更改的意思。 昨日获知了几分内情后,叶锦玉非但没去见叶沉心,对此事也再没只言片语。 苹末只有放弃往他身上寄予的那份期望了。 好在他每日都要去叶沉心面前。 他以为现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不进食,也不饮水?”叶沉心怒极反笑,“很好,他拿自己的身体与我怄气?” 苹末忙道:“公子说,他对家法无半分怨言,都是他该领受的,也不是以自身胁迫兄长,只是唯有以此明证他的……他的决心。” “这么说……他愿意领罚,可也没想改是吗?”叶沉心喃喃道,又笑了一声,“痴愚!” “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苹末小心观视叶沉心的神情,“公子问起……阿兄的状况可还好,身体可还好?有没有记得按时服药?愿您不为他的事所累所忧心。” 叶沉心的神态似乎凝滞了几分,也敛尽了薄怒之色,俄而抬眼淡淡扫视苹末。 “除非叶帛玉决心已断,否则你也别来见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农历再来一遍:读者朋友们新年快乐~ ☆、第 33 章 从离去那日起算已近半个月了,谢枕汀杳无音信,人间蒸发了一般。俞明仙联络了帮里的人在余杭郡一带查探,如燕坊里归他分管的弟子也被动员起来,散落到四处去找人。 甘豆汤毕竟和谢枕汀有一番交情,对找人一事颇上心,数他跑得最快,在附近翻找了好几座山头,可惜都一无所获。 这日甘豆汤和几个兄弟守在入城必经的官道,留意过路的人,也从中找眼熟的江湖人打探消息。 一个上午过去,晌午时在山上搜寻的弟子过来回报,他们那儿发生了一桩怪事,也真被他们找着了一个人。 “那一带我们都搜寻遍了,正准备收队回来,奇了怪了,一扭头就看到草地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大活人,先前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人看到、听到点什么,只怕是大白天撞了鬼了!” “唔……不知道是不是俞长老要找的人,不好认,瞅着倒像我们自家的人,受了重伤,气息很弱,还没醒过来。” 几个兄弟把人从山上抬了下来,将他放平在地上,只见这人一身血污,衣衫被剑痕割得处处破损,蓬头垢面的,难怪会被当做本帮中人。甘豆汤俯下身去辨认,瞬即舒展眉心喜形于色,“是了!正是谢少侠!” ***** 谢枕汀醒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身在如燕坊的客栈里。 他只听外面街上的声音便判断出这是什么所在,再看身上的伤口也被好好处理过,只是各处都还疼,这些时日来他却几乎适应这种疼痛了。他艰难地从榻上起身,挪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忽闻外面有一道脚步声踏来,俞明仙推开门走进来,望见他一笑,“你可终于醒了。” 谢枕汀抱了抱拳,“小俞,大恩不言谢,此恩谢某铭刻于心。” “哈,”俞明仙笑了一声,“你还是好好谢谢叶公子吧。” 谢枕汀心下一动,“叶公子……” “托我们找你,他是给足了钱的,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我也没亏待帮中的兄弟。” 谢枕汀莫名问起:“有镜子吗?” “做什么?” “不知道我这脸上的疤看起来如何?” 等见了面,哪怕叶帛玉不会第一时间发现,可分别这些时日他一定担心坏了,若是情难自禁下想摸摸他的脸、却摸到一块凹凸不平可如何是好? 俞明仙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起男人的皮囊了?” 谢枕汀摇摇头,“你不懂。” “比起身上的伤自然无碍,”俞明仙将心底的疑问一口气全抛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到你身上的伤,真要倒吸一口凉气,江湖上哪儿来如此用剑的高手,是谁?你又怎会和这样的人过招?说句实话,我最奇怪的……是你如今怎么还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 “这人隐姓埋名就是不想旁人知晓,”谢枕汀摆摆手,“你别问了。” 情知为他之事,俞明仙和丐帮弟子定然出了很多力,也不好敷衍搪塞,可到底牵涉私事,绞尽脑汁,谢枕汀也只能含糊地说一句:“我倾慕天上的仙女,此念神佛难容,王母娘娘用金钗一画,一员天兵受感召从天而降,手执神兵要来降我……” “什么有的没的?”俞明仙听得大皱眉头,“罢罢罢,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谢枕汀嬉笑着一阵吹捧俞明仙的宽宏大量。 他板正起脸色后说道:“我回来的事暂且不要告诉琬婉。” “我明白,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这儿仔细将伤养好。” “我现在与琬婉写封信,烦请你们捎给她,让她和家里人不必为我担心。” “那叶公子呢?”俞明仙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你的挂念可不比令妹少。” “叶公子……”思及对方,谢枕汀不由发起怔来。 怎么办?他现在就想见他。 可是…… “还是有劳你为我弄些消抹疤痕的灵丹妙药来吧。” 俞明仙不明白,为什么一说起叶帛玉这个人就会格外在意自己的容貌? ***** 叶沉心只怕是叶家内院里唯一一个没有武学根基,又受病体所累,只有一身柔肤弱体的人。但等到辜轶回来的时候,他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察觉。 午后日照和亮,春意盎然,他立在院子里为牡丹剪枝,手握一把银剪,不时引动轻巧的“咔嚓”声。 眼前的一株修剪毕,他直起身子将银剪在一边搁下,回头看过去,身后已静静伫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事情办得如何?” “十天了,他打不过我,也没认输。” “所以?” “再继续下去,只有杀了他,这也不是你要的结果,所以我放他回来了。” “就这样?” “他身上有些古怪……”辜轶道,“与江湖上常见的长白派弟子不同,他在这个年纪已锻体有成,体内真气充沛,本元强固,在门派里应当是数一数二的苗子,内功和刀法却不堪一击,只修习了基本的底子。” 叶沉心接道:“长白的内功是速成之道,越往上走越极端,刀法亦偏激狠戾,易引动人的凶性,所以在江湖上行走的长白弟子多亦正亦邪,英年早逝。听你如此说来,他的情形当是有意为之。” 辜轶道:“他师从符真,符真引导了他的独特,要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所以他不会早死,也不会走上偏激极端之路,此子心性坚定,数次被我的杀招逼命,始终不曾动摇。” 叶沉心道:“很少听你会这样肯定一个人。” “我只说实话,”辜轶道,“同时想告诉你,你忧虑的‘短折’‘邪路’在他身上并不会存在。” “那又如何?” “我知道内派门主叶沉心其实并不那么在乎叶家,更不会在乎旁人的眼光和说法。不然此事让叶家长辈插手不是有更粗暴却直接的处理方式?” 辜轶忽然抬眼直直看向叶沉心,“你抗拒此事的理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因为你厌恶……” 叶沉心静静和他对视着,波澜不兴。 辜轶的话没说话又笑起来,“既然如此,五年前你来接近我的举动,对沉心公子来说,当真是莫大的屈辱。” 叶沉心低咳了一阵,照旧面不改色,“五年前的事我已记不大清了。” “倒是你这些年一次次提起,分明耿耿于怀,”叶沉心款步向他走来,蓦然莞尔一笑,“觉得屈辱的是你吧?大宗师,是因为被我这种人迷惑,还是……被我这个病秧子睡过?” 他看到辜轶的眼底一刹有锋芒掠过,对方却立即阖上了眼。 不让自己动怒,最好的方式就是激怒对方。 见他这副模样,叶沉心顿时感到心情舒畅了。 他对这桩旧事当真信手拈来,轻轻拿起,轻轻放下,转而又若无其事道:“既然都回来了,查探出他的下落,过几天让人把帛玉的消息传递给他,也让他知道帛玉为他都吃了什么苦头。” 辜轶静默片刻,问道:“你想如何做?” 叶沉心低头将一节残枝从袖口拂开,“再闯一回叶家,这回还是祠堂重地,此罪足够将他逐出钱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叶小谢频道:纯爱高中生。 叶哥哥频道:成年社会人。 ☆、第 34 章 叶帛玉已经在祠堂里跪了五天了。 两天前叶沉心亲自去见了他一面,还让厨房一并送去了饭菜,苹末以为这是僵局要缓和的意思了。 孰料见了叶帛玉,叶沉心只说道:“吃罢,吃了继续。” 他家公子沉默片刻,应道:“多谢兄长。”便揉了揉膝盖,起身从蒲团上起来,微有些趔趄,苹末想上前扶他,却见到公子在身侧轻轻摆了摆手。 而后他来到外间的饭桌上,拿起木箸开始用饭。 叶沉心坐在对面,不言不语地凝视着他。 实在刺眼——眼下叶帛玉这副羸弱又苍白的样子。他以为这些年他将叶帛玉放在身边养得极好。是了,他愿意留下叶帛玉也有私心和阴暗的想法,无论其后成长得多健全,叶帛玉始终是有缺陷的人,他不会对这个弟弟生出嫉妒或不平。何况他看不到自己病弱的模样。叶沉心从小要强,抗拒旁人怜悯或同情的眼光,只感到那是一种居高临下送来的俯视,他隔绝开众多亲友,但偶尔也会觉得孤独。 叶帛玉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这份孤独,他知道对叶帛玉来说同样如此。 等到叶帛玉碗里的饭快见底了,叶沉心才启唇道:“我不懂。” “即使摒除种种外因,我也丢开个人的偏见,这个人也不见得是你的良配。” 叶帛玉听罢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抬起手往自己的脖颈上抚摸了一下。 他突兀地说道:“那并非母亲第一次想杀我。” 叶沉心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十多年前,叶沉心随母亲崔氏到洛阳知白观求方,他们在观里住了下来,叶沉心在此结识了小道士薛执,对方告诉他在半山腰有一座“邪庙”,里面有一个“贼尼姑”,坑蒙拐骗,愚弄乡里,无所不用其极。 薛执对这些人的种种恶行看不过眼,就要单枪匹马仗剑前去捣毁贼窝。叶沉心当时毕竟年少,对这种大事儿又好奇又向往,就瞒着娘亲跟薛执一起去了。 却没想到在那庙里撞见了骇人的一幕。 大雄宝殿之上,就在佛祖一双妙目的注视下,一个母亲垂着头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岿然端坐在蒲团上。 可二人却渐渐瞧出来不对,女人的手臂在动,不断颤抖,被宽大的袖口遮掩了看不清动作,一双手似乎就盖在孩子的脸上,那孩子不挣扎不叫喊,双手紧攥着地上的杂草,十根指甲都绷得惨白。 看着如今的叶帛玉,叶沉心有时也会感到不解:当时,他竟是心甘情愿死在自己母亲手里的。 “当年的事发生之后,她对我有愧、不安,甚至……害怕我?从此再不肯亲近我触碰我,只在那个时刻不同。” “从第一回起我就发现了,母亲抱住我的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一樽千手佛像,此乃黑暗中的魔障。” “后来兄长救了我,将我带回叶家,送入白萼楼,家主为我传道受业解惑,此魔障大体上都消散了。” “这些年我真的很少感到不快乐不满足,但那佛像并非不会再现,只因为我仍旧心怀畏惧。” 叶沉心久久怔然,“为何你从未提起……” “阿兄,几人没有心魔?如不能自救,他人也只有束手。红尘众生恒河沙数,能进入家主所追求的大道之人,到底是沧海一粟。” “那谢家小子又有何不同?”叶沉心问道。 却见叶帛玉面上微微泛红,从唇齿间压出道低声细语:“他抱住我的时候,那佛像从此烟消云散了。” “只有谢枕汀,我喜欢他的气息、笑声、说话的语气、身上的温度……我喜欢他亲近我。” ***** 二人谈话间苹末乖觉地守在门外,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只知道离开的时候叶帛玉又跪了回去,满壁黑沉沉的牌位压得他的身影分外单薄。 ——他家公子何苦要受这份罪? 念及罪魁,苹末对谢枕汀不免怨怼起来。 他对叶锦玉这个公子的亲弟弟也有几分怨气,只是不敢表露。 五天的时间太长,祠堂那边不见动静,叶锦玉又来他面前打探消息,这回或可见几分关心。 只是有痕印新鲜的前车之鉴在,苹末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叶帛玉已见过叶沉心,也吃上了热饭热菜这回事。 于是叶锦玉还以为叶帛玉已经被关在祠堂里饿了整整五天。 他冷笑一声,语带不驯:“说到底不过是表哥,与我们也要同辈而论,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对兄长擅用家法?” 苹末皱皱眉,不认可叶锦玉对叶沉心如此不敬,忍不住道:“那也是我家公子愿意听从沉心公子。” “你!”叶锦玉怒意勃发。 “小人无状,还请公子责罚。”苹末敛眉伏低。 打下去会打在棉花上,这一拳是出还是不出?叶锦玉迟疑片刻,忿忿一拂袖,冷嗤道:“你傻,他也傻!” 叶沉心有什么好?那个姓谢的杂鱼又有什么好的? 到头来还不是得靠他这个弟弟? 罢了,就由他不辞辛劳亲自去为这倒霉兄长送一回饭,想来叶帛玉也不至于不卖他的面子。 ***** 今日晌午的时候又有人来了。 祠堂的门被推开,巨大的门页发出沉重而迟缓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岑寂的祠堂中,掩过了那人的脚步声。 等到余音散尽的时候,叶帛玉只听见那人在身后放下了食盒,从里面取出了一些碟盏。 “不必了,”他开口道,“我还不饿。” 他知道叶沉心不会真的将谢枕汀如何,可谢枕汀一天没消息传来,他便不能安心。 那人的动作不停,还是将剩下的碟盏一一摆好,又迈动步伐朝他走过来。 “有劳了,但我真的还不……” 话音未落,叶帛玉只感手腕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对方使力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你……”一下子站起来,两处膝盖酸痛,小腿也是麻痹的,叶帛玉身形一晃,旋即一条手臂又抄过他双腿的膝窝,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贴紧了一个陌生的怀抱——那人身上的气味也是全然陌生的。 叶帛玉又羞又恼,挣动起来,“你是何人?做什么?快放开我!” 那人非但不听,动作还变本加厉,弯下身将他夹在自己的双腿和怀抱之间,腾出一只手顺着他的下裳钻了进去—— 叶帛玉攥紧五指正待动作,耳边倏忽钻入一道热气——“是我。” 这道语声非但熟悉不过,还是连日来期盼已久的。 叶帛玉的动作都停顿下来,下一刻伸出双手揽住了对方的脖子。 “谢……小谢,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谢枕汀忍不住嘟囔道,“不过,你何时也跟着叫我小谢,不能唤一个更独特更亲密的称呼?” 不行,他还想听叶帛玉唤他哥哥呢。不然他难免要对叶沉心的存在感到吃味。 谢枕汀的另一只手也摸到了准确的位置,隔着衣衫帮叶帛玉轻轻揉按膝盖。 ☆、第 35 章 叶帛玉也往他身上摸索,动作放得小心,“你见过辜先生了?他对你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受伤?” 谢枕汀想躲,又有些舍不得,隔着衣衫也感到对方的手掌温软,十指间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牵引他一阵阵心旌神荡。也怕躲闪起来动作太大给叶帛玉识出端倪。 “不必在意,只是与前辈认识认识,此等不出世的大宗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引发我的好奇和敬仰,一时忘情,就追着他跑得远了……” “别拿此话唬我,”叶帛玉蹙起眉,“辜先生是兄长派去的,兄长对你,全无好意。” 谢枕汀一怔,又微微一笑,“无论如何,眼下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叶帛玉并不接话,轻叹一声后语气也跟着沉下去:“我……有些厌憎自己看不到了。” 谢枕汀心头一紧。 “这些时日,我很担心你。” “我亦无时无刻没有不在牵念公子。” 叶帛玉将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他的脸,微哂一声:“如今你见到我了,是否一目了然?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当然不……” “但你好不容易出现在面前,我却对你的状况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 “阿汀,你不该瞒我。” 谢枕汀心神大震,瞬息间灵魂仿佛都被震得脱离了躯壳,眼前一阵恍惚,与叶帛玉有关的诸般种种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从相识以来,叶帛玉皆是这样的一位君子,温文、矜持、端雅、内敛……可他又从来如此坦荡,所以能放下矜持和内敛直接向他剖露出一颗真心。 他只恨自己身无长物,不然应该用皇宫里装夜明珠的宝盒来妥善安放,从此珍而重之。 谢枕汀感到心口又热又甜,像是流溢了一碗熬开的糖水。 他的心上人,他是这么好的人…… “我知道错了,”谢枕汀忍不住想亲近叶帛玉,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肩窝,犬类般用鼻尖蹭弄他的脖颈,“别生气,好不好?” “实际上五天前我就回来了,是辜先生把我带回来的,将我送到了丐帮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是,我和他打了一场,凭我本就不可能与宗师抗衡,身上受了些剑伤,已经得到很好的治疗,也好好休养过,无大碍了,真的。” 叶帛玉手上扣住他的脉息感受,一面不赞同道:“那你为何如此冒进,又擅自闯进叶家?” “实话说,一开始我是有些生气,尤其是被姓辜的单方面按着打的时候。但想到背后那人是你的兄长,他又是出于为你考量的缘故,我没打算记仇。” “可他如此罚你,实在过分了,”谢枕汀仍为叶帛玉小心揉按膝盖,语气里这才添了愤懑,“我该早些赶回来的。” “我没事,”谢枕汀的动作轻柔,很大程度上抚慰了酸痛之处,却也跟着带出一丝丝麻痒,叶帛玉有些想笑,抿唇按捺住,憋得一张脸都发红。何况谢枕汀今次应是易容成叶家的下人才偷偷潜入进来,他实在谨慎,一身气息陌生得令人不适,叶帛玉按住他手腕,“不重吗?放我下来吧。” “你不知道吧,”谢枕汀得意一笑,“我别的长处没有,在长白派这些年除了轻功,练得最好的就是锻体,十六岁便能学西楚霸王扛大鼎了。” “你轻得很,别说一个了,再来十个也不在话下。” 这话也不是空口无凭,抱着叶帛玉说了这么一阵话,谢枕汀的膂力惊人,双臂仍稳如磐石。 大概是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谢枕汀还站起来抱着叶帛玉原地转了一圈。 叶帛玉无奈道:“快放我下来……” 谢枕汀莫名傻笑一阵,“这样抱着公子,一颗心总算舒坦了,大慰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苦。” “油嘴滑舌,”叶帛玉提醒道,“此处毕竟是祠堂重地,合该注意些。” “不好,我全然忘了,”谢枕汀冲着墙边的一排牌位躬了躬身,“叨扰各位叶家先人了。” “我们到外间去,被这么多人盯着,是有些怪怪的……” 叶帛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枕汀已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门外却有一道身影不知静待了多久,这时迎面冲了出来。 谢枕汀一惊,看清来人后错愕更甚。 ——此人的面容竟与叶帛玉有五六分相近。 “大胆贼子!还不快将人放下来?” ***** 入夜后叶惜水紧闭房门,席地端坐入定,家主叶闻渊传授的法门与佛道两教不同,入定后并非隔绝外界进入独乎一人的心境,而是隔绝杂念以想象化身为天地间的自然造物,如风、光、水、月等,尽可能去感受存在于世间的万事万物。 祠堂外响起打斗声时,除内院的两位宗师,叶惜水只怕是第一时间察觉到的,他没急着前去查探,仍阖眼静静感受,一人用剑,是叶家子弟,一人用拳掌,不是叶家的路数,仅凭赤手空拳而不以兵器与之相接?当真狂妄。 那人似乎没什么战意,钻了个空子脚下一滑溜之大吉,叶家弟子紧随其后,不料那人身负一流轻功,一时却是追之不及。 轻功再高的飞贼也没可能越过叶家的院墙逃出生天,可若真要劳动宗师才能将人拦下,到时丢脸的只有他们这些后辈了。 叶惜水只得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找过去时,二人已转移到内院中央的花园里,那外人不知因何气力不继,用以轻功提纵的那口气凝滞,竟叫叶家弟子给追住了,二人又交起手来,正在一间水榭的屋脊上混战。 那当真是混战,剑者劲力浑厚,剑势凶猛,剑气涌动如长河大川奔腾不息,应对之人的掌法却是轻灵如风,一双肉掌兔起鹘落,忽焉在左,忽焉在右,速度超乎寻常,双掌间运妙至毫巅的力道,浑圆如刀,竟能切开那凛冽的剑光。一时剑光掌影交织成一团,二人身影相错,在水榭下的湖面上映出道道流光。 此地闹出的动静不小,引来了不少人,十多个叶家弟子围在下面,伸长了脖子探看,只是功力低微的一时竟不能辨清当中的状况。 叶惜水一来,众人纷纷看向他,要他这个武艺最高强的拿个主意:“惜水师兄,这……” “我们要不要上去助阵?” “此人是何来头,怎敢擅闯叶家?还能和锦玉师兄交手而不败?” 叶惜水只淡定地摇摇头,“等着,静观其变。”他还想看会儿热闹呢。 他看得分明,那叶家弟子是叶锦玉,另一人……不认得,身着叶家仆役的服饰,却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张脸上划开了一道新鲜的血痕,面生得很。 他只看出这人身上有伤,招式间肘腋处渐露迟缓之象,牵制了他的出招,两只手上原本连成一体、圆融自如的掌法也出现了破绽,当即被叶锦玉的剑气死死钉住,强势地钻了进去,剑芒逼上,险象环生。 叶锦玉的招式套路他再清楚不过,半点不新鲜,叶惜水盯着另一个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在脑海中帮这人完善招式,心中暗道可惜,若非身负旧伤,他对付叶锦玉理应有大大的胜算。 他还没看够,骤然有一道身影凭空乍现插入战局之中——叶帛玉面向叶锦玉,执一把油纸伞格挡上去。 谢枕汀的拳头在堪堪触及叶帛玉背心前连忙收住,一波劲气打回自己身上,搅得五脏六腑一痛,咽喉里泛出血腥气。 叶锦玉看清来人却没收招,仍直直往前刺,谢枕汀面露惶急,正待扑过去,只见叶帛玉反而抢在前头跨出一步。 下一刻,只听一声金戈交击之音,剑锋抵在了伞身上,却刺不破那层油纸,叶帛玉立在原地岿然不动,竟是稳稳挡下了这一剑。 谢枕汀的表情一时凝固,望着叶帛玉的背影若有所思。 叶锦玉的目光从伞身上一寸寸滑过,又落在叶帛玉脸上。 “用这把伞来挡我,叶帛玉,你什么意思?” 叶帛玉道:“他是我的朋友。” 叶锦玉将目光移到谢枕汀身上,又重新看向叶帛玉,眸底浮动着怀疑,表情古怪,“朋友?” “他就是那个姓谢的?” “他是姓谢。” 叶锦玉愣了一阵,幡然露出种震动又恍然大悟的表情,喃喃道:“原来如此。” 这些年叶沉心对叶帛玉那样好,原本就不可能单单因为交了一个外边的朋友便对叶帛玉动用家法。 叶帛玉又道:“锦玉,此事我可以向你陈说……” “陈说,而不是解释吗?”叶锦玉挑了挑眉,他一向不懂、也不想去懂叶帛玉的心思,这时却能透彻明了,“我明白了。” 悖伦……纲常扫地……败德辱行……腌臜隐秘之情/事……又是一模一样的事。 湖边已经围拢了人,人们指指点点,争论不休。 血气阵阵翻涌,叶锦玉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咬着牙恨声道:“叶帛玉,你太龌龊了。” “你和那个女人一样,一样是淫/贱之人,她罔顾伦常和自己的亲弟弟私相授受,而你,竟然无耻到和一个男人媾和……” 话语间,叶帛玉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人群中的声音似乎更大了。 他知道,因为当年的事叫叶锦玉难以释怀,所以他一直对自己心存芥蒂。 “此子血脉不明,体内流淌的只怕是姐弟相jian的污浊血液,那是有病的。” 叶锦玉对他并非全然没有感情。 “叶存清那个疯子说的话是真是假,重要吗?总有乐意相信他的人能抓住这一点给叶家抹黑,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污点。” 只是这些年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亲近这个弟弟,想来叶锦玉也不知道该如何正视他。 “他不能留下,甚至不该活着。” 沉默良久,空气近乎凝固,叶帛玉终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反问:“叶锦玉,那你呢?我一直想问,你不能放下的,到底是觉得我不是你的哥哥,还是当年……是我进了白萼楼?” 话音落,叶锦玉的面色大变,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剑。 他抖腕狠狠一振剑身,激荡出的真气将叶帛玉逼退一步,自己也随之跳开,挽剑重新起了个剑式,挺出剑锋笔直地指向叶帛玉。 “既是如此,就让我看看你在白萼楼里修行十年的成果。” “叶帛玉,拔出你的剑吧,你从不出剑,谁都会以为你只是个瞎了眼的无用废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枕汀:我老婆原来会武功?有点失落…… 解说一下,小叶几乎不用武力,有和没有区别不大。 ☆、第 36 章 有意思啊!可惜……叶惜水觉得,无论孰真孰假,不能让旁人将叶锦玉这会儿说的疯话当真。 兄弟阋墙总比分桃断袖传出去好听吧。 于是他气沉丹田,佯作自言自语道:“白萼楼十年开一次,十年前叶锦玉可不就是最想进白萼楼的人吗?” 在场的大多是耳目敏锐的外派中人,哪个听不见他说的话? 众人反应不一,面色纷呈,个中有明智者已懊悔今晚走出来撞上这场热闹。 叶帛玉是内派门主的左右手,平日管内院的账目,每个月诸弟子都要到他面前领一份月钱,几乎无人不与他相识,也都知道这位性情是最软和的,待人接物只管叫人如沐春风,虽目不能视,倒比常人更细心,叫得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虽然叶锦玉同为外派弟子,却是与他这位哥哥截然相反,一向骄横跋扈,偏爱逞凶斗狠,成天找人茬架,在场每一个人几乎都被他手里那把剑狠狠拍过。 人心向背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我记得是……是有这么回事。” “当年叶锦玉就不服气,后来还放话叶帛玉能进白萼楼多亏了那一双眼睛。” “这话不是暗指家主徇私吗?” “荒谬!家主哪里是这样的人?” “叶帛玉既得家主亲传,后来又怎会进入内派?” “他在楼里那十年究竟学了什么?” 叶锦玉眼底攒动的怒火更盛,当中灼灼裹挟着叶帛玉的身影,丹田中潜引真气,周流而上,凝聚于右臂,再悉数贯注剑身,一时剑光大盛,锐不可当。 他厉喝一声:“出剑!” 叶惜水也盯紧叶帛玉,心下跟着催促:是啊,你快出剑啊! 叶帛玉轻叹一声,只见他将油纸伞横举,旋即把住伞轴往外一抽,竟是以伞轴为柄,抽出了一把纤长的剑。 原来他的剑一直在他身边。 ****** 后来“秋”“兰”“花”听闻此战都来围住叶惜水要一个详情究竟——事发当晚叶护花腹中酒虫作祟,在路边的酒垆里狂饮一场后酩酊大醉,至今为此后悔不迭。 “家主闻渊曾有话明言,近二十载叶帛玉是唯一一个领悟他所创‘草木心法’之人,无奈这十年从不见此人用兵刃,更不曾动用武力,怎么看都只是不开武窍的寻常人,我等诸人心中皆有疑虑,到后来以为他开悟的纯粹是心法的思想内涵,而非武艺。”叶庭兰摇一柄玳瑁雕花鸟纹折扇,娓娓道来。 “看来叶锦玉早知叶帛玉那把伞里的奥秘了,他竟然能隐瞒这么些年而不对外泄露一个字,也不知是何居心?” “既然叶帛玉出剑了,那一剑——”说到这儿,叶庭兰忍不住擎着扇头猛扇了一下,“如何?” 叶断秋和叶护花也直勾勾地望着他。 三双眼睛注目的中心,只见叶惜水敛眉露出沉思的神情,长吟一声起势要说话,良久却没能从嘴里蹦出一个字。 叶护花头一个捺不住,四人中他年纪最小,生得比叶庭兰这个成日着男装的女子更昳丽,脾气却最暴。 他从假山上一跃而下,浑似个坠地的炮仗,粗声粗气道:“叶惜水,你倒是说话啊!哑巴了不成?” 叶庭兰笑道:“惜水,你我四人都是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见了好东西可别藏私。” 叶断秋也低低应和了一声。 叶惜水腹诽道:“谁与你们这些个假男人、臭酒鬼、冰块脸是兄弟?” 他无奈叹气:“我是真不知该怎么说……” “你们可还记得‘草木心法’的精髓和奥义?” 叶护花抢着答道:“‘草木心法’是家主有感于那谁谁……的‘心学’所创,精髓……精髓就在于那什么‘格物’。” 叶庭兰轻笑一声,说道:“家主以为,武者之道与佛家求禅、儒士求圣并无不同,江湖中人人都听说过宗师境界,‘摘叶飞花’‘万剑归宗’又或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无一不表明一旦在武道上有所顿悟,至臻化境,便能舍弃所有外物和形式,兵刃、功法、招式……都不需要了。” 他四人素有默契,话音落,叶断秋沉声接道:“而我们从最初步入武道,用剑、用刀,学习功法和招式,这些行为都只为‘格物’,一旦格物致知有成,当能接近武道的本源法则。” 叶护花听得头大如牛,烦躁地狠狠搓揉头发,“但叶帛玉毕竟还在用兵刃,不可能达到宗师之境啊!” 叶惜水仿佛浸入回想之中,双目失神,嗫嚅道:“可他的剑法不似剑法,他这个人也不像武者。” “此话何解?” “他没有杀气,没有戾气,没有剑意,那把剑也没有锋芒,没有剑气,他出剑的时候,我甚至捕捉不到一丝剑气的踪迹,更别提其他人了。” “当时他就那么举起手臂,平平无奇地递出了一剑。” “叶锦玉便败了。” 四人一齐陷入静默中,各有所思。半晌,叶惜水伸出两指往自己眼前递,眸光呆呆定在指尖上,“从那天之后我就在想,我是不是该学他,自戳双目也做个盲人,才能领悟‘草木心法’。” 叶庭兰摇了摇头,“这话对,也不对。” “你有何见解?” “以我看,我们这位师兄从始至终都没有问武之意,没有向道之心,所以他才学会了。” 叶护花不解,“这世上哪儿有这种人?奇哉、怪哉!” 叶惜水只有苦笑,“无心应道,有心无门。” 作者有话要说:  格物致知:探究事物原理,从而从中获得智慧(或从中感悟到某种心得)。出自《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本段解释来自百科。 ☆、第 37 章 叶帛玉将剑收回了伞中,辜轶回首看去,回廊下叶沉心嘴角噙笑,也不知何故发笑,他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吩咐道:“将叶锦玉带下来,别让他再开口胡乱说话。” “放纵局面衍变至此,这个烂摊子就交叶惜水去收拾吧。” 水榭上的几位主角都走了,叶惜水将今晚的事由解释为“叶帛玉近来疾病缠身闭门不出,友人忧心情切才会冒进到潜入叶家探望,孰料被叶锦玉所误会,其情可谅……仅是一场意外。”一径忽略了话语中的漏洞和不足之处,众人颔首接受了这个说法,飞速作鸟兽散。 谢枕汀却是一路跟着叶帛玉回到了他的院子,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屋里。 叶帛玉将那把油纸伞在墙角搁下,回头来面向他。 谢枕汀抢先说道:“不必解释,我不好奇。” 又道:“不论你会不会武,武艺如何,身世如何,我眼中所见,从前、当下都只有‘叶帛玉’,无一丝更改。” “不过……” 叶帛玉听见对方一步步走过来,二人距离渐近,谢枕汀压低了声音,低沉中又透出无尽温柔之意。 “有一点让我不能不在意,你的剑法虽绝妙,但让你出剑时你并不开心,如若是有伤怀的事,还望能对我说出来……” 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牵住了他的,叶帛玉不禁一笑,也蜷起五指轻轻搭住那只手。 二人相携到榻边坐下,叶帛玉沉默片刻,启唇道:“我的身世……是八岁的时候,有了血脉不明的说法。” 三十多年前,叶家诞生了一对姐弟,一名叶存敏,一名叶存清。二人自幼亲密,形影不离。可在一次远赴异乡的行旅中发生状况,混乱下叶存清被贼人劫走,从此音讯全无。叶存敏由此性情大变,终日郁郁寡欢,脸上再不见笑影。直到十四岁时父母为她定下婚约,结识了未婚夫季绍轩。季绍轩性恢宏,潇洒豁达,与他相处来往之间,渐渐的叶存敏又会笑了。 这之后不出两年,叶存清竟自己回来了。 走失了那么多年,叶存清的容貌、性情早已与幼时迥异,更变得阴鸷偏激、愤世嫉俗。料想这些年他在外面定是吃尽了苦头,家人对他便有百般纵容,叶存敏更是如此。 唯独一点没有变,即使叶存清仇视、对抗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亲眷,叶存敏对他而言仍是不同的,在这世上他视叶存敏为唯一的亲人,他只在乎自己的姐姐。 可姐姐却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 叶存敏十八岁与季绍轩大婚,九个月后,她艰难地生下了一名早产儿,季绍轩为这个孩子起名帛玉。 两年后,叶锦玉出生了。 他们一家也曾拥有寻常的幸福。 一直到叶帛玉八岁那年,他在娘亲的房间里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帐幔下叶存敏和另一人躺倒在床榻上。走近了却看清那人不是季绍轩,而是舅舅叶存清。 撞破这一幕后不多久,叶帛玉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很快病情就愈演愈烈,药石罔效。 叶存敏认为是叶存清下的毒,终有一日在叶帛玉的病榻边和季绍轩的叹息声里下定了决心,她转身走出去,拔出匕首冲进了叶存清的房间。 事情闹大了,但姐弟间的丑事也被一并撕扯开来,一地狼藉。 叶存清被叶存敏刺中一刀后又哭又笑,连连痛呼,祈求他的阿姐过来摸一摸、又或是抱一抱他。 叶存敏紧握那把染血的匕首木然枯立,不肯看他一眼。 叶存清的眼底浮现怨毒之色,抛出惊人之语:“阿姐为什么会觉得是我下的毒?” “不知道近亲之间诞下的孩子生来就是不同的,会被上苍做出独特的标记?先天不足、体弱、残废,又或是……眼盲?” 季绍轩忍无可忍,出剑刺死了他。 没有人向他问责,对外只称叶存清在外身染奇疾,一夕暴卒。那之后他们甚至不敢让叶存敏和叶帛玉出现在季绍轩面前。 没多久,叶存敏和叶帛玉一起失踪了。 大多人只有松了一口气,无人去追查他们的行踪。 “那一两年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会治好我的一双眼睛。” “她带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尚、尼姑、道士、巫师……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无所不用其极。” 吞香灰、服用紫河车熬出的偏方、往身上抹符水、隔着布用烧好的石头烫眼睛、用桃木剑击打头部…… 不知是哪一样脏东西吃坏了肚子,夜里他腹痛如绞,爬起来一阵阵吐血,身后的叶存敏低声啜泣,靠过来伸出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则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时他只是孩子,几乎没有一天不感到痛苦难捱,他开始恨叶存敏。 但她的痛苦和恨意竟完全压过了他的。 在她之下,他感到自身的恨意渺小得无力,轻盈得像是浮萍。竟连恨都做不到完全去恨,更多时候还会对叶存敏产生怜悯。 “两年后,兄长将我从那座庙里带了出来,母亲该怎么办?我没有问,后来也没有过问她的下落。” “我回到叶家,一切已经太迟,父亲去世了,弟弟厌恶我……” “我逃避了太久,并且一直在逃避,从前我逃避母亲,后来我逃避小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切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我竟对小弟出剑……” 谢枕汀感到叶帛玉突如其来的动摇,抵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环住对方的肩膀将他揽在怀里,“那些年你也是个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我说实在难以想象,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好,如若换成是我……” “那是因为……后来我进入了白萼楼。” 叶沉心坚信他是季绍轩和叶存敏的孩子,叶存清的妖言只为了惑众,以掩盖自己毒害叶帛玉的罪行。回到叶家后,叶沉心执意要叶帛玉参加白萼楼十年一次的大选,叶帛玉知道此举是为了让自己被叶家接受,若他成为家主的亲传弟子之一,自然无人敢在背后嚼旧事的舌根。 大选上叶闻渊出题,要弟子们进入洗剑池感受“天/行地势碑”后任意画出一幅图,此碑林共有一千二百八十六座石碑,上面有百年来无数前辈先人顿悟或大成后作为印证留下的剑痕、刀印。叶帛玉进入其中抚摸过二十四座石碑,冥冥中若有所感,掏出墨石纸张当场就开始作画。 他画好便走了出来,时间仅过去了六天。 叶锦玉则在里面呆了二十多天才出来。 直至一个月过去,所有弟子都完成了考题。叶闻渊从那许多画作中择出了人选,宣布这十年由叶帛玉进入白萼楼。 叶帛玉进入楼中后,起初却连兵刃都不愿意选。 叶闻渊只问:“当日你为何只摸了二十四座石碑?” “那些石碑上留存的杀气犹在,气势凶悍,伤人伤己,不应该多看。” “不错,你明白这个道理已是个中佼佼者,那些贪多、自恃甚高的弟子,后来承受不住,大多都晕死在石碑前了。” “如今不肯选用兵刃和这有关?” “家主,我可以说实话吗?” “自然。” “弟子无意习武。” “哦,为何?” “受了伤,会流血、会疼,甚至会死,我自己都不愿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与其说不喜欢、无意,你倒更像是惧怕的样子,害怕刀剑伤人?哈哈。” “看来这回我是选对人了,你这样的,该生在静念禅宗,叶家百年也出不了一个,稀奇啊。” “……” “到底是孩子,认知有限,又是何人告诉你,只有以悍勇、争斗之心才能入武道,佛家的慈悲、大爱之心不可以吗?” “世间万法千道,究其本质不过凡尘俗人妄图追求‘天人合一’之境,探求天道,把握法则。那是何境界?身与天地融,魂与乾坤举。一念之间,三千世界任意遨游。又或是守心如玉,观心如镜,映照一花一世界。三千世界或花中世界,皆可尽在一心一念。” “问道者前赴后继从古至今苦苦寻觅的,都是为达到这一境界的‘道’。” “武道同样。兵刃、武器、功法皆不过用以‘格物’的工具,各人悟性不同,只看从何处开悟,若你不像其他武人,不动杀念不沾血腥也能格了那物,何乐不为呢?” “我有一法门,不用耗尽光阴心血数十年如一日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大道,它也能接近大道本源,让人更清楚、更详尽地感受这个世界,你目不能视,理应不能拒绝。” …… “弟子叶帛玉,先前无知冒昧,望师父宽宥,请师父赐教。” 他习武,从一开始便只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 他从“草木心法”中格物致知,观照出大千世界,心境豁然开朗。那些过往的痛苦与阴翳再不能日夜纠缠于他了。 观览尘世,无论浩瀚或平常,皆能映照出身在此间的自己,从中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人了。 于是叶帛玉潜修“草木心法”近十载后的决意是:我不会用剑,也不会做武者。 我只要做俗世里的一个普通人。 ☆、第 38 章 后来他发现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足以与“草木心法”映照出的一方世界相媲美的事物,只需要一道目光,他也能从黑暗中“看到”他,亦感到自己为那目光所包裹,那般和暖,那般美好…… 谢枕汀将下巴垫在叶帛玉肩窝,一只手绕过背脊扣在他腰侧,贴在他鬓边低语道:“我先前说这话,隐隐有动心思,却不敢认真,只能当玩笑。” “我以为你这样的公子,生来就该呆在叶家。” “如今却觉得,这叶家也没什么好的。”这话说出来尚有几分心虚,谢枕汀只有小声嘀咕。 不过……叶帛玉若真当此处是家,数年来居住的地方又怎会是这副空荡寂寞的景象? 谢枕汀将声音抬高,郑重道:“帛玉,和我一起走吧。” 叶帛玉怔住。 “适才我看到你的剑法,我这种学刀的、刀法还相当朴素的人是不大看得懂,但我以为它和寻常的剑法很不同,唔,像水、像风、像阳光……自然与万类相融,很自由,此剑法应当是你喜欢的剑法,从中反映的乃是你的真实心境,不是吗?” “别去听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纷纷扰扰的声音,那种剑法是顺从哪道心意所发出,我也想听到从那儿发出的答案。” “要不要和我走出去看一看?” ***** 第二天一切如常,如同这数年来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鸡鸣后演武场里逐渐响起弟子们练武的声音,年轻人凑在一起总是嘈杂,阵阵呼喝声洪亮,偶尔迸出一两道刀剑的清鸣。 院子里的春花次第怒放,在晨间融入湿意透出芳冽香气。厨房里庖丁洗剥切剁的声音听上去不比武林高手差,利落果敢,富有节奏。大灶上的蒸笼早早热好,热气腾腾,飘出一阵阵奶香味的白雾。 叶帛玉从厨婢手里接过食盒,道了声谢,对方笑着应了一声:“公子慢行。” 他提着食盒一路来到了祠堂外。 昨晚叶锦玉被发落来跪祠堂了,罪名是“不守孝悌”。 若问叶锦玉,他自然有一百个不服气,可辜轶直接一手将他提溜过来,往他两只膝盖上一弹,等他身不由己地跪下去就出手如风地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只能乖乖跪在这里。 见到叶帛玉走进来,他顿时怒上心头,狠狠瞪着对方,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看不到。 “你来做什么?”叶锦玉冷声问,“看我的笑话?” 叶帛玉道:“你该用朝食了。” 叶锦玉看到他手里的食盒,就想到昨天被自己搁在外头的那个食盒,哪还有什么好气? “我不吃!”他极度抗拒,“不吃你送的东西。” 叶帛玉将食盒在一边搁下,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忽而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叶锦玉错愕非常,动弹不得,只有大嚷大叫:“你做什么?快放开——” “小弟,”叶帛玉低声道,“对不起。” 说完收回手转身就走,走前还为他解了穴道。 叶锦玉愣在原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猛然扭头去看,已不见对方的身影。 “莫名其妙!” 他对着那个留在原地的食盒望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去掀开—— 格食、金乳酥、金银夹花平截…… 都是他从小喜欢吃的东西。 原来叶帛玉还记得,他以为他早忘了。 所以他也一直装作自己全都忘了。 ***** 叶帛玉又照常来到叶沉心的院子。 今日房里多出了一个人,见到他含笑问候:“帛玉,你来了。” “薛道长,”叶帛玉回以一笑,“你何时来了?” 薛执道:“昨晚到的钱塘,你阿兄来渡口接的我。” “快来坐,尝尝我煮的茶,比起你的手艺如何?” 三人坐在一张桌上静静饮茶,叶沉心最后一个喝完,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搁下。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和那长白派的穷小子搅合在一起?” 薛执笑道:“你阿兄的意思是,长白苦寒,不毛之地,怕你吃不了这份苦,如果能不吃,还是免了的好。” 叶帛玉心头微惊,不由摩挲起指节,开口时语气却笃定:“我并非不谙世事,往昔踏遍市井,俗世种种艰辛,我都晓得。” “何况,有他同行,那也算不得苦头。” 叶沉心冷笑一声,“这些年你那院子打理得如寒窑一般,只怕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 薛执插话道:“他是问你那院子可还要为你留着,你还会回来吗?” 叶帛玉蓦地站起来,绕桌走到叶沉心身边,竟俯下身揽住了他。 “一直想说,有兄长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叶沉心静默片刻,手僵硬地搁在他肩上,旋即轻轻往外推搡,“你可以走了。” 薛执道:“你这话实在让他感动,他不想叫你发现他动摇了。” 叶沉心终忍无可忍,扭过头怒视他,“薛执,你闭嘴!” ***** 今夜的月色极好,临近望日,月满如盆,月光不住在窗纸上浮动。 谢琬婉推开窗扉抬头眺望,只感心胸澄清恬然,忽见一道黑影从谢枕汀的屋子里窜出,再定睛看去,那黑影已飞速掠至身前。 惊惧之下正要往后退,她的一只手却被扯住了。 “琬婉。” 谢琬婉松了口气,“是兄长啊……” 再看不是谢枕汀又是谁?他穿回了长白派的一袭青衫——哥哥说过,长白最常见的是黑白二色,少见绿意。所以他们穿这个颜色。这身衣衫扎紧了手脚腕,腰封紧敛,收束出谢枕汀那副挺拔清劲的身姿,他身后背着一把雁翎刀和一个行囊,俨然是一身将要出行的打扮。 谢琬婉心头一紧,攥住谢枕汀的手腕,“哥哥这是要去哪里?” 谢枕汀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我要回长白了。” “啊……”谢琬婉愣了愣,怅然道,“这么快。” “又不是最后一回见面,往后时日还长着呢。莫要伤心,难道我还得学小时候摇拨浪鼓哄你?” 谢琬婉展颜而笑。 “这是留给你的银钱,该花要花出去,我为你买了新的纸墨,已放在你的画坊里……” 谢枕汀留在最后才丢出投石器上最大的一块石头,“我要带你的嫂子回长白看看。” “嫂子?”谢琬婉瞠目结舌,“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 谢枕汀被自家妹妹缠得没办法,将她带到一处隐蔽的院墙上,还在墙里留好了一架梯/子,自己再轻松跃上墙头。 “等会儿见了他莫要呼喊出声,以免惊扰其他人。” “我们约好了,三更时分他会到那棵桂花树下来。” 二人等了约莫半柱香,谢枕汀忽道:“来了。”就跳下墙头朝桂花树走去。 谢琬婉迷惑不解,视野里分明空无一人,难不成兄长是与哪家狐仙野鬼约好了不成? 好半晌,她才捕捉到一个细微的声音——笃、笃、笃。 那声音渐行渐近,让谢琬婉隐隐觉得熟悉。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踏月而来的人手执一柄油纸伞探路,月光下的脸容被映照得玉般无暇。 一见那张脸,谢琬婉整个人如坠云里雾里,仿佛有把剪子将思绪乱绞,一时间脑子乱得很。 原来是这样吗?——是了、是了,只有这样过往的种种迹象和古怪才解释得通。 哥哥心慕之人,从来都是叶公子…… 她幡然醒悟,眼看着谢枕汀上前一把揽住叶帛玉,单手抱起对方原地转了一圈,快活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只听一声唿哨,一匹白马从暗巷里弛出,谢枕汀扶叶帛玉上马,自己坐到后头抓住缰绳。 他低头与叶帛玉耳语几句,接着谢琬婉便见到二人一齐朝这个方向挥了挥手。 她也下意识摆起了手。 是叶公子啊……谢琬婉不由莞尔,那也没什么不好。 谢枕汀拍了拍马身,马儿不疾不徐往前行。 背后二人的影子在月光中融为一体。 夜风中还能听见他们的话语声被吹过来。 “等回了长白,我就给孤鹰磕十个响头,再不与他计较,只要他认下名分收我做徒弟,从此就跟着他好好修行武艺。” “为什么?” “你是天下无双,我也要做天下第一,堪能与你相配。” 叶帛玉笑了,“在我看来,你已是天下第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这篇文从一开始拟定的格局和体量都不大,写到这里基本就差不多了。故事原本是按照“三言二拍”那种市井小品来设计的,所以还模仿着写了两个不对称的章回名: 盲公子一醉结姻缘 闹叶府多情谢少侠 ———————— 嘿嘿,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