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余音》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花开有余音》作者:林与珊 文案: [已完结,感谢收藏] [温馨治愈系《吻安》已完结。] [文案] 陆辰风,三十二岁,宝石商人兼珠宝设计师,温文尔雅,英俊沉稳,2017年底父亲过世时事业遭朋友暗算,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当他对人生心灰意冷,决定关掉工作室踏上旅程时,没想到竟一脚踏进了林潮生的世界。 别人旅行带回来的是纪念品,陆辰风旅行带回来的是他的爱情。 阳光乐观受(客栈老板/测绘工程师)X英俊沉稳攻(宝石商人/珠宝设计师)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荒唐和无奈,却也存在能让你瞬间生出希望的那个人。 “生老病死构成框架,再拼凑进去喜怒哀乐,便是人生。喜与哀占比多少,区分出幸运和不幸的人。” “我曾以为我是世上最不幸的那一个,可遇见你之后,我没有再这样认为过了。”——林潮生 *说明: 1、年上,差三岁,温馨治愈系,甜的。 2、双向救赎,比较平淡安静的故事,观感轻松,随拿随放不揪心。 3、没什么配角,简简单单的恋爱文。 4、【排雷】:现实背景,旅行篇《逢生》坐标云南大理,生活篇《长风》坐标北京。 5、生活艰难,看文随心,祝愿宝贝们每天都有好运气。 感恩你们能来。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潮生,陆辰风┃配角:非常少┃其它:HE 一句话简介:我们终将抵达的花园。 立意:大自然对于人类的重要意义。 第1章 飞机穿云而来,机翼切开光线,正平稳下降。几分钟后,轮胎与地面撞出一记剧烈的响动,陆辰风身形微晃,缓慢睁开眼睛,阳光漫进模糊的视野,他向窗口偏头,外面是个晴朗天。 漫长的滑行结束,舱门开启,嘈杂的声音响在耳畔,陆辰风没先挪窝,仍保持着单手支颐的姿势,等周围的乘客依次离开得差不多了,他才解松安全带,歪身移出座位,抬臂打开机舱上方的行李架。 随身行李不多,及膝的铝制旅行箱里放着三套换洗的衣服,牛皮公文包中装着随手从卧室书架挑来的两本消遣读物,陆辰风抖开风衣披上,步伐稳重地踏到舱门外,周身裹着一层柔融的暖黄。 下了摆渡车,通过摩肩接踵的出站口,大厅内人来人往,步履匆匆。陆辰风低垂着眼睑,眸中只有光可鉴人的地砖,脸上的神色淡漠,头顶传来又一趟班机降落的巨大轰鸣。 缀在人群末尾迈离大理机场,行道旁停着几辆出租,陆辰风随便拣一辆把自己和行李箱一并塞进后排,急切地掏出烟包,低头咬住一根,眯起眼睛熟练地滑开金属火机点燃。 司机是位中年大叔,地中海发型,一脸憨容地瞄着后视镜,笑盈盈地问:“先生,去哪儿啊?” 不甚流畅的普通话,好在陆辰风听得懂。尼古丁的辛涩苦味滚动在口腔,他含着烟说:“往洱海开吧。” 车子从沿路的车队中脱离出来,司机麻利地打一圈方向盘,热情地启开了话匣子:“这天色也不早了,您订好住的地方了吗?洱海可大了,您是要去喜洲?挖色?还是双廊啊?” 听见司机的问话,陆辰风一时也答不上来,因为这趟旅行是他临时决定的,脚下根本没有方向。 几个月前,陆辰风在生意场上狠狠地栽了一跤。有多惨烈?毫不夸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落得个名利双输的下场。 无数次鼓足勇气想要振作,可面对业内的质疑和指责,陆辰风自尊心严重受挫,更何况,谁又能真的甘心再耗费几年重新来过? 最终,他还是选择放弃了,远离城市的喧嚣、是非和人心。他想尝试从快节奏的生活中抽出身来,放下事业,独自走一程前路不明的岁月。 几个地名在脑中迅速轮转一遍,陆辰风道:“您给挑一个吧。” 字咬得不清楚,话也讲得含糊,像随便将自己的人生丢给命运,任凭处置。 司机打趣地说:“您就这么信任我啊。” 陆辰风不动声色地支着下巴,不再言语,明明车窗外风景秀丽,他却盯了一路的窗户。 司机的碎话叨叨个没完,车内没有一刻是安静的。临近洱海,驾驶位上的声音倏然停了片刻,随即扬起的一嗓子致使陆辰风神游的思绪立时砸回体内,他夹掉烟蒂,蹙眉问:“什么?” “我说啊,您运气真不错,今天的洱海上空出现彩云了。”司机降下半格窗扇,清凉的风迎面扑来,陆辰风应声往远处投去目光,又听对方道,“您要是有啥不顺心的,可以对着彩云许愿,说不定很快就能实现哦。” 陆辰风无奈地揉捏眉心:“想不到您还挺迷信。” “哎。”拖长的尾音拐了个弯儿,司机摆手笑着,“话不是这样讲的,先生,您不觉得用美景来寄托心愿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陆辰风拇指捻开烟包,空了,于是烦躁地靠向椅背。他没心情去感受所谓的“美好”,也理解不了这种寄托有什么意义,他只能感觉到自己有多失败,每分每秒都深陷在人生的得与失里。 活了三十二年,到头来一无所成。嘴角延展一抹自嘲的笑,陆辰风松了松僵硬的肩膀,面色沉郁地躲进座位与车门营造出的小片阴影中,再不作声。 天色悄然暗下一分,双廊到了,陆辰风不堪叨扰,嘱咐司机随便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停车就好。 拎着行李置身陌生的城市,陆辰风呆滞地凝视夕阳下的洱海,等到风把身上吹得有些凉了,他才沿着马路笔直向前,漫无目的地迈动脚步,打算走哪儿算哪儿。 脚尖始终是朝前的,可人却不一定总能朝前看。 司机选的地方也没多符合陆辰风的心意,此时的周围仍旧聒噪不已。除了遍地的游客,身旁偶尔还会有环海的摩托车队经过,陆辰风高大俊朗的外形总引得后座上的姑娘们频频侧目,冲他热情地吹起口哨。 陆辰风长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将周身撑开一道透明的屏障,鸣笛、引擎、导游喇叭及人声,一切嘈乱通通不近耳,他穿梭在一趟又一趟的热闹里,踩着虚浮的步子。 这时,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过来,由于车速过于缓慢,几乎与步行中的陆辰风平行着走了很久。有趣的是,陆辰风和骑车的人谁也没去看谁,两人始终没有视线交集,一人心不在焉地盯着视界尽头,一人专心致志地在欣赏岸边的花草。 约莫一刻钟,晃动在余光中的一人一车消失了,陆辰风这才回神想要一探究竟,发现那人已经同自己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自行车停放在背后,男人蹲在地上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团,留给陆辰风一个清瘦的侧影,额发与衣摆随风翻飞,正仔细地观察一簇盛放的花丛。 半晌,他微抬目光,舒展眉眼看向远方的山海。 陆辰风转过身,没有停留,再次迈开脚步。 道路朝着未知延伸,没过多久,身后响起轮胎碾压地面的响动,凝滞的神思蓦然分了心,陆辰风下意识回头去寻来人,偏偏又是一抹背影,自行车已然调转方向,驶进一家客栈的庭院。 陆辰风放缓步调,而后停立。 暮色浓重,他思考着也该找一处落脚的地方了。 前前后后都有可供选择的住处,酒店、旅馆、民宿。但不知为何,这一路浮浮沉沉、浑浑噩噩的意识转而变得清明,陆辰风突然静下心,注视着客栈的大门。 不必走近,院门前挂着一块足以能让过路人瞧清字迹的牌子,上面刻着两个鎏金大字,“佳夕”。 橙红色余晖笼罩着不大的院落,陆辰风迟疑地走到马路对面,迈过几块青石板,定了定心神,抬脚步入院中。 面前是扇两开的玻璃门,门上贴着一张甲马,是金甲财神,云南本地做生意的人图吉利用的。两侧分摆着青花瓷水缸,里面栽种着几株睡莲,不远处的角落里安置着一盆绿法师,庭院打扫得很干净,空阔得显出些许冷清。 抬手将门推开,悬空的风铃轻响,叮叮当当落在心上。陆辰风走进店内,视线不偏不歪,一眼寻见斜靠在沙发椅里的男人。 那人身形清雅,肩臂有着俊致的线条,叠起的双腿修长。他侧着身,左臂肘架在椅背,慵懒地垫着下颌,凝望着玻璃墙外粼闪的海面。 雪白皮肤被渐浓的黄昏映照成柔和的暖色。 闻见声响,男人转过脸,眼里夹杂着一丝不敢相信的意外。他们在温融的夕阳中对上目光,陆辰风心跳莫名连撞一拍,门在身后徐徐掩合。 无声的空白无限延长,许久过后,男人露出轻浅的笑容,好听的嗓音在说:“欢迎光临。” 第2章 第二声“欢迎光临”是从左前方传来的,陆辰风迅速偏移视线,一时哑然,明明柜台正对着自己,可他最先看见的却是坐在落地窗前的林潮生。 简伊放下手里的计算器,绕过柜角热情地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问:“先生,您是要住店吗?” 陆辰风颔首:“对。” “好嘞。”简伊愉快地顶高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我先带您去看看房间吧。” 林潮生听闻搁下左臂肘,放平双腿挪开怀里的绒布抱枕,起身道:“简伊,我来吧。” 怔愣两秒,简伊“啊”地发出一声疑惑,惊讶地抓抓脑门儿,开店两年,印象中这还是老板头一次“主动请缨”要为客人服务。 佳夕客栈总共两层,装修布局与传统客栈有较大区分,整体风格介于中式古典和现代简约两者之间。前厅面积开阔,靠近玻璃墙的一侧用书架和隔断置物架圈出一小片公共区域,摆放了几张可供客人休息的原木桌椅。 走廊不深,铺着厚绒的羊毛地毯,右手边的屋门间隔较远,另一边则紧密。墙壁上挂着几张加框的彩印风景照,从取景和构图的角度判断,拍摄者水准并不算高,内容大多是花草树木,白云和山海。 冷色调的廊灯光笼罩在林潮生身上,衬得肤质更加白净,陆辰风目光不自觉滑过他细长的脖颈,跟着他停立在走廊中央。 “右边是海景房,四百六十元一晚,左边是普通标间和大床房,便宜二百。”嗓音清冽,语速和缓,林潮生转身面对陆辰风,继续补充,“前厅外围设有观景平台,顶层天台同时对外开放,保证住客能够随时欣赏到外面的景色。” 林潮生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旅行的资金有限,没必要去住稍贵一些的海景房。陆辰风会意,并且发现,无论对方的谈吐、行为举止还是口吻语调,都让他觉得和林潮生交流起来非常舒服。 双廊的景点很少,最多也就在这里停留一晚,卡里的存款还算富裕,陆辰风没有犹豫:“海景房吧。” 林潮生弯起眼角:“实不相瞒,只剩一间海景房了,标间和大床房要明天才能空出来。” 推开房门,陆辰风将行李箱拉进房间,简单环视一圈四周,下午五点的晚霞染红半侧墙面。窗台一角摆着两盆绿萝,清新养眼,屋内环境干净整洁,硬件完善,一次性用品齐全。陆辰风很满意,于是接着林潮生的话,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林潮生靠住门框环抱起胳膊,周正的模样中透露出微许慵懒,他回答:“我想看看你和我的客栈有没有缘分。” 尾音不着痕迹地扬高,丝丝缕缕,勾勾绕绕,入耳留心。 几句闲谈,两人重回前厅,此时店内正漫散着温热的暖气。店外落日沉沉,从陆辰风的角度望过去,林潮生挺拔的身形在逆向的光线中呈现出一道养眼的剪影。 简伊让开柜台的位置,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转移到厨房去帮忙。林潮生为陆辰风办理入住手续,接过身份证和银行卡,便低头娴熟地敲打键盘,台面右侧的金属盒中放着一沓名片,陆辰风扫了一眼,在心里默念出三个字:林潮生。 “退房时间为下午两点。”林潮生一边录入陆辰风的个人信息,一边提醒,“若有特殊情况,可以延时到四点左右。” 交完房费,舟车劳顿一整天,眼廓酸胀难忍,陆辰风想泡杯咖啡给自己醒神。风衣兜里有袋速溶的,他拿出来弯曲食指敲敲柜台:“方便借我点热水吗?” 林潮生抬眸:“什么时候还?” 陆辰风:“……” 林潮生牵起唇角将身份证和房间赠品双手递给他,“我开玩笑的”。他向一旁的休息区指了指,“随便坐吧,我给你泡一杯,等下就好”。 寻了处安静的角落坐下来,放松身体和神经,泄去满身力气,陆辰风疲倦地盯着面前的沙发椅出神。没过几分钟,林潮生端着杯热茶走来,脚步缓慢,隔着两米远时停下,陆辰风却没察觉到身旁的动静。 林潮生望着逐渐与昏暗天色融为一体的陆辰风,那人的眼神有些发空。 放低音量,林潮生启唇打破沉寂:“抱歉,自作主张没给你泡咖啡,不然晚上该睡不着觉了,喝点清茶吧,也能提神。” 眨眼锁定视线,陆辰风正襟危坐道一声“谢谢”,接住茶杯放到桌面,林潮生还额外附赠了一盘紫绿相间的葡萄,云南三月应季的水果:“尝尝,挺甜的。” 饮下半杯甘香清郁的普洱,继而是葡萄饱满的浓甜,胃部被照顾得熨帖舒适,林潮生注意着陆辰风的状态,方才失魂落魄的神色早已消失不见。 简伊摁下灯光开关,前厅倏地大亮,陆辰风忽然闯进一双善睐的眸子里,他们同时生出一丝尴尬,但谁也没有表现得不自在。 这两人凭借着之前晦暗的氛围,或多或少都在打量着彼此。 慢慢地,陆辰风眼观鼻,鼻观口,再次举起茶杯时,林潮生问:“陆先生是从哪里来的?” 陆辰风轻抿沾甜的嘴唇,如实答:“北京。” 林潮生后倾身体,背脊贴住座椅,分心瞧了眼陆辰风的手,指节分明,指甲没有留白,修剪得十分整齐,随后感叹:“大城市啊。” 陆辰风将清茶饮尽,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句听起来颇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感慨。 “大城市里总有很多机会和希望。”林潮生食指点点下巴,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但也存在着让人无能为力的失望。”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握紧杯子的指尖往回蜷缩几厘,陆辰风不由得敛起眉心。 “晚上在客栈用餐吗?”林潮生对陆辰风的情绪似有所感,快速转折话锋问。 “嗯。”陆辰风应声,松开茶杯去摸兜里的手机,“随便吃点就行,我先交钱。” “你是VIP。”林潮生赶忙拦住他,“三餐免费。” 刚从厨房跑到柜台忙活的简伊立刻刹停脚步,震惊地瞪着自家老板,啥时候住一晚海景房就成VIP了?但这不是最主要的,简伊心情复杂地眯缝起眼睛,三餐免费?开店以来闻所未闻! 林潮生离开沙发椅,自然地翻折起袖口:“我去把菜单拿过来,云南的特色菜我都擅长。” 简伊记账的笔尖狠狠一顿,忍不住小声嘀咕:“真是邪了门儿了,还准备亲自动手,这来的怕不是游客,是尊大佛吧?” 陆辰风还和先前一样,把目的地的决定权交给司机,此刻也将晚餐的菜谱交由林潮生做主。 见林潮生朝这边走来,简伊机灵地趴到柜台上,伸臂截住他,偷瞄一眼陆辰风,右手挡在唇边悄么声抱怨:“哥,我也就过年时吃过两次你做的饭。” 不该问的不多问,他只为自己谋福利:“今天能不能蹭蹭那尊……那位客人的好运气,让我也饱饱口福啊?” 林潮生温柔地揉一把简伊的小板寸,笑了笑说:“等着。” 第3章 在院子里的公共吸烟区抽完烟,回到前厅,自己坐过的那张桌位上摆着一份素炒野生菌,小碗米饭和鸡汤,配一碟蘸了花果茶酱的乳扇。陆辰风抬头睃寻一遍店内,转移到柜台前询问戴眼镜的少年:“你们老板呢?” 简伊正窝在电脑旁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米饭,一脸“过年了”的喜庆表情,美滋滋地舔/舔嘴唇:“老板回屋睡觉了。” 陆辰风诧异地看眼表,不到八点,脱口而出一句:“这么早?” 简伊停住咀嚼的动作,仅一秒,便继续鼓捣着腮帮子,冲陆辰风礼貌地笑笑:“早睡早起精神好。” 重新在桌位里坐下来,将碗碟拽到眼前,陆辰风在拾起筷子的那一刻,蓦然感慨,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晚饭了。 简伊将空餐盘收走,陆辰风水足饭饱,不多停留,起身回房间整理行李。脱掉外衣,拣出行李箱中的洗漱包进卫生间刷牙洗脸,陆辰风卷着一身清爽的水汽拉开窗帘,洱海夜景完整地展现在视野。 月光在海面铺成银河,陆辰风把窗户推开半扇,凉爽的晚风拂过皮肤,他深吸口气,望了会儿夜色中轮廓模糊的连绵山峦,转身走向床畔。 只留一盏玄关灯,躺平在柔软的床铺上,浑身得以放松和解压,陆辰风凝视天花板尝试排空躁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缓解,下一秒,糟糕的情绪又瞬间填满胸腔,睡姿变了又变,他感受着钝重的心跳,寂静的夜原来也会令人不安。 以前的生活四平八稳,工作不算有多成功,至少顺风顺水。可受过一次彻底的挫败后,他开始容易变得焦虑,觉得时间像缩了水,迅疾地流逝,每天仍旧在原地踏步,依然一事无成。 每每深夜零点,手表发出极轻的一声细响,陆辰风习惯性质问自己为什么就这样把昨天浪费掉了,然后又在崭新的一天中下定决心,不能再继续虚度,一定要振作起来摒弃掉过去的失败,全力以赴。 但今天总会变成昨天。 陆辰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这么不堪一击。不过是失去了一段最为看重的友谊、弄砸了奋斗八年才创立的珠宝品牌、丢了拼命谈拢的生意、关掉了工作室而已。 “不过”吗?陆辰风拧着眉毛把脑袋埋在臂弯中,悄悄抱紧,难受地咬合牙关——这好像是他人生的全部了吧。 亦如往常一样,再次揣着失落感入眠,半睡半醒,直到终于沉浸梦境,他才勉强重拾内心的平静。 晨光熹微,当遥远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时,陆辰风醒了。待视野逐寸清晰,他先是适应了几分钟就住客栈的陌生,仔细回忆一遍怎么来的大理,再瞄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五点十三分。 他慢慢坐直身子,掀起被角,迟滞地迈下床。推开阳台门,满身的热度撞上洱海三月底冰凉的气温,陆辰风猛地冻出个哆嗦。 披一件外套,手掌撑住栏杆,左侧沿岸依稀亮着几团灯火,陆辰风隐约能听到稀稀寥寥的玩闹声,认真分辨,其中还掺杂着一曲少数民族的歌谣。 唱词是什么,陆辰风听不清,只觉得曲调宛转悠扬,空灵绵长,能安心神。 一只海鸥停驻在他身侧,立在栏杆上歪着脖颈,用红尖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它不怕人似的,往陆辰风手边移动一步,低头啄啄羽翼,警惕地再跨一步,再啄,模样十足的滑稽。 跟着这只海鸥朝右边偏移视线,余光中,露天的观景平台上落着从前厅投来的一束微亮,有人和陆辰风同样,早早地醒来了。 拔下房卡,陆辰风掩合屋门,想去庭院里抽根烟解乏。穿过走廊,前脚刚踏进前厅区域,他朝亮着的那抹光源望去,立时刹住脚步。 是林潮生。 耳边的动静由远及近,目光从本子上挪开,林潮生扬头看见手持烟包的陆辰风,温和地打招呼:“这么早?” 陆辰风点点头:“你也是。” 林潮生裹着偏厚的白色毛线衣,灯光映在上面泛起绒绒的光边,他似乎很怕冷。他明知故问:“是要外出吗?” 陆辰风抬了下拿烟的手:“干点坏事儿。” 顾忌前几分钟在阳台上感受到的低温,陆辰风其实并不想再体会一次,但迫于烟瘾犯了,他只得不太礼貌地问:“客栈允许吸烟吗?” 林潮生答:“这会儿允许。” 呼吸悄然放慢,陆辰风心跳落沉,他注视着逆光而坐掌中端书的林潮生,仅仅是两句稀松平常的对话,却好像比尼古丁更能缓解他此时的急躁。 “坐吧。”林潮生见他立在原地,友善地发出邀请。 陆辰风应声走过去,拉开座椅,收起烟包。 他们坐在靠近书架的原木桌椅里,面对着面,陆辰风抬高视线去看架子上的书籍,惊讶地发现种类居然不少,有名著、杂志、摄影集、诗集,甚至还有几本儿童漫画。 陆辰风:“这些都是你买的?” 林潮生摇头:“不是,大部分是客人留给客栈的。” 陆辰风明显正在思考下一个话题,避免让气氛冷却,林潮生自然地抢过话头,“烟呢”,他笑着问,“怎么不抽了”。 陆辰风低下眼睑摁摁鼻梁:“也不是那么急迫。” 两个人随意交谈着,林潮生的语气极为平缓:“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没多久。”陆辰风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眸光中揉着压抑的情绪,“去年年底。” 他注意到林潮生手里摊着的书本大小是个16开,借着稀薄的亮光,陆辰风看清印在深绿色封皮上的三个楷体大字:留言簿。 想不到身处能摁键盘绝不动笔、侧重网络评价评分的时代,竟还存在留言簿这种古老的东西,陆辰风口吻带着几分好奇:“真的会有住客肯花时间坐下来写点东西吗?” 林潮生勾起嘴角:“会,有很多,而且内容还很有趣。” 陆辰风支额挑眉:“比如?” 林潮生面不改色,随意挑选一条念道:“‘老板好帅啊,咱家客栈缺老板娘吗’。” 陆辰风:“……” 语气里的笑意浅淡,眼角眉梢像沾了和暖的春风,玻璃墙外的山海逐渐随亮起的天色展露全貌,金色晨光勾勒出林潮生精致的身形。 林潮生握住圆珠笔,在客人的留言后面写下自己的回复,翻过一页,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双手持住本子,他冲陆辰风开口:“还有人说……” 陆辰风抬眸看向他。 “想要旅行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一种,是对人生彻底失望的。” 林潮生没注意到陆辰风眼里的情绪波动,稍作停顿,他轻念出后面的话:“旅行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不同,有的人在‘得到’,有的人却在‘失去’。” 突如其来的一刻,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周遭仅剩柜台钟表规律的走针声。眉间的痕迹不断加重,陆辰风微抿嘴唇,桌下的右手食指点着膝头,他听见林潮生问:“陆先生认为呢?” 第4章 很快,一片云翳飘浮过来,将短暂的晴空遮掩。四周雾蒙蒙的,可能要下雨。 尽管陆辰风将情绪调整得不留痕迹,但林潮生还是捕捉到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林潮生在合上留言簿时顿生悔意,昨天隐约感觉到陆辰风低落的心情,虽不知晓其中缘由,但眼下的交谈明显令他不自在了,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洱海的天气变幻莫测,有时还会下太阳雨,虽然现在不是雨季,以免万一,如果出门要记得带伞。” 留言簿一角轻磕桌面,林潮生用动作和语言转移陆辰风的注意力,陆辰风循着他放本子的手扬高视线,又听他道:“书架上的所有书都可以翻阅,陆先生不必拘谨,在这里随意一些。” 佳夕客栈七点钟开始营业,简伊迷瞪着大眼睛晃晃悠悠地钻进柜台,打开电脑,窝在座椅里任由眼皮打架。耷拉着脑袋打了个哈欠,正准备趴在桌上小憩,忽闻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简伊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条件反射地露出标准式笑容:“您好,欢迎光临!” 定睛一瞧,发现是陆辰风,衬衫外面仅套一件单薄的风衣,简伊嗅嗅鼻子,随着对方身上的冷气蹿进店内的,还有一股极淡的烟草味道。 “早啊,陆先生。”简伊恭敬地和客人打招呼,“早餐八点开始,需要送到您房间吗?” 陆辰风没什么主意,顺话点头:“好。” “那等下我给您端过去。”简伊见他步履不停,争分夺秒地报上菜谱,“番茄米线、肉沫炒饵块,玫瑰花蒸蛋,您有忌口吗?” 陆辰风摘下搭在肩膀的外衣,话音消散在走廊入口:“没有,谢谢。” 回房间冲了个热水澡,裹紧客栈提供的浴袍,陆辰风拿毛巾擦拭滴水的发梢。安静的氛围里,先前听到的歌声再次从海上悠悠传来,这回清晰不少,他记下了中间的一句歌词,“相赠云中君”。 敲门声划破静谧,是简伊来送餐品,陆辰风道谢后将餐盘端到阳台,歌声已经飘离得很远,只剩远方大片朦胧的光影和水雾。 吃过早饭,陆辰风决定出门,还有半天离开双廊,就算游玩的心情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难得来一趟,总要去逛逛有名的景点。 迈离客栈,散步在空旷的马路上,走出很远,陆辰风才想起来忘记带伞了。倒也无所谓,他双手插兜沿着昨天的来路一直往前走,映进眼中的景象各有不同。 脚步停顿,陆辰风伫立在一丛茂盛的花草前,有些意外地低下头,这个地方他是记得的,脑中的印象还很清晰——林潮生曾蹲在这里欣赏过花朵。 陆辰风俯视近处鲜艳的颜色,花卉形状不一,高矮参差不齐,没能提起他的兴致。 直到小腿酸涩发麻,后背开始热了,陆辰风便顺着洱海沿岸花丛间的小径踏上一方狭窄的码头,坐在长椅上稍作休息。 点一根烟没滋没味地抽吸,绿油油的美人蕉挡掉半边视野,这片区域的风景欠佳,所以廊道上只有他一个人。 先是盯半分钟浮升的烟缕,继而随飞窜的蜜蜂晃动视线,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爬到膝头的一只七星瓢虫上,烟灭了,耳边静悄悄的,一人一虫和谐共处,谁也没去打扰谁。 越是烦闷就越想独处,陆辰风远离生活圈,也是害怕别人过剩的好意。面对无数安慰,他倍感压力,无从回应,每个人的负面情绪都不可能与他人感通,因此陆辰风不愿坦白和倾诉。 可越是独处就越空虚,越发悲悯自己,曾经的满腔热忱被现实这盆冷水兜头浇下,最终连一颗火苗也没能守住。 夹掉烟蒂收进兜里,陆辰风等瓢虫飞走,起身站到码头豁口处,不顾危险地脚踩边缘,眼瞅着再往前一步就会跌落水中。 他摁亮手机,给他最好的朋友拨过去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阴云堆积,酝酿了整个上午的雨水终于落下,丝丝沥沥,是场牛毛细雨。独处后的结果,是更难摆脱沮丧和失落,陆辰风面色愁云,好似失足跌进沼泽,挣扎着,深陷着。 “叮呤——” 拖长的铃音突兀地扎进耳畔,陆辰风抬起脸,遥望眼前的海面,以为是自己幻听。紧接着又是一声,他左右寻觅,转头朝身后望去,隔着浅灰色的迷雾,他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自行车,从上面跨下来一个人,戴着一顶草帽,正冲他招手。 陆辰风下意识想往回走,却见林潮生摆摆胳膊,指着脚下,然后又指向他,示意陆辰风站那儿别动,等着他走过来。 由远到近,陆辰风定格目光,凝视着林潮生瘦高的身影,见他用手背挡掉柳树垂下的枝杈,穿过花丛,踩过泥泞,横跨层层叠叠的杂草,步伐很慢却稳。当他踏上码头时,陆辰风舒展开眉眼,看着林潮生摁住胸口调匀呼吸,露出清爽干净的笑容。 林潮生逗趣地提醒:“洱海可不让游泳。” 陆辰风反应片刻,弯起眼廓笑出了声。 站在岸边,林潮生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双臂举过头顶,来回活动肩膀,悠哉地伸展着四肢。缓慢将气息吐出,他望一眼躲藏在云雾里的苍山:“今早忘记问你了,昨晚的饭菜还合胃口吗?” 陆辰风“嗯”一声:“合。” 林潮生等了几秒:“就这?” 陆辰风茫然:“什么?” “就这评价?”林潮生故作不满地端起胳膊,挑眉,“不再夸点别的了?” 又是一抹自然的笑,绞尽脑汁后,陆辰风端正态度点评:“手艺很好,属于那种吃完后能记住、有机会还想再品尝的味道。” 林潮生总算满意地回给他两个字:“谢谢。” 陆辰风点点头,无声半晌,他突然开口:“我还用说‘不客气’吗?” 刚才这里明明灰暗无光,此刻,陆辰风却没再有过这种感觉,他与林潮生并排站立,竟然发现细雨中的洱海有着不同于晴空时的另一种意境。 林潮生抿掉笑意,问:“是不是忘记带雨伞了?” 陆辰风回道:“没事,反正这雨也不……” 脖颈顺着脑顶的压力往下低了低,落地的视线发现一双微微踮起的脚,林潮生的嗓音隔着草帽响在耳畔:“不大也不能淋着,旅行中感冒了可是很麻烦的。” 话虽如此,陆辰风却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让对方淋雨,顶高帽檐儿刚想拒绝,眼睑上抬,倏地愣住了。 林潮生头上还有一顶。 陆辰风:“……” “快到饭点了。”林潮生忽略掉陆辰风的忍俊不禁,两手适然地搭在腰间,“中午简伊打算做黄焖鸡,有肚子吃吗?” 陆辰风摇头:“早餐太丰盛了,都还没消化呢。” 林潮生:“陆先生这会儿有其他安排吗?” 陆辰风:“没有,闲人一个。” “那我陪你消消食。”林潮生笑着说,“你陪我去买蘑菇吧。” 第5章 佳夕客栈配有一日三餐,一般会从厂家统一订购蔬菜,陆辰风疑惑:“专门去买一趟蘑菇吗?” 下了码头,林潮生走在前面,两人一同往路边爬坡:“我要的几种菌菇供应商没有,它们又是云南的特色,只好自己动手了。” 一人推车,一人跟随,两顶硕大的草帽,林潮生离陆辰风有些距离,因为帽檐儿总能碰到一起。 七拐八拐地弯弯绕绕,开阔路面逐渐缩成窄径,两侧风景替换成低矮的瓦顶砖房。视线一折,人声霍然嘈杂,是条狭长的街子,放眼望去,每户门前都支了张简易摊位。 “我猜,你应该没见过这种场面吧。”林潮生握着车把走得不疾不徐,甚至慢于常人的速度,“总结起来就一个字,乱,但优点是,东西很全。” 陆辰风大致浏览一番,确实是五花八门一应俱全,吃喝日用、锅碗瓢盆、文具书本都以最原始的方式售卖,连塑封包装都没有。 抬眼一略,右侧的摊位后面有家敞着门的小院儿,门口的三层架台上码着不少纯色的瓶瓶罐罐,是间制陶的小作坊。 “陆先生,可能需要劳烦你一下。”林潮生停下脚步,左手撑住车座转过身,在拥挤的人群中向陆辰风表达请求,“帮我推会儿车,行吗?” 陆辰风其实早有这个意愿,只是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开口。尽管林潮生外表看上去毫无异样,肤色健康,流汗正常,但他发现对方做事时的动作幅度很小,还在刻意控制呼吸,避免让自己感到疲惫。 陆辰风与他错身,两人换好位置:“没问题。” 林潮生打趣道:“既然受了你的帮助,那我就不额外收取导游费了,这地方是双廊最质朴的一处景点,很少有游客能找到。” 兴许是集市的热闹沾了身,又或者是林潮生松快的语气让陆辰风觉得适然,他也随意开起玩笑:“这难道不算vip待遇吗?” 林潮生笑着拿眼角瞅人:“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他们从富有生活气息的欢闹声中经过,周围的嘈杂渐渐归于静谧。下一个路口,一侧居民区里有扇住户的院门是大开的,雨停了,林潮生将两人的草帽挂上车把,倚靠墙根停稳车子,带着陆辰风步入院中。 构造与北京的四合院类同,但房屋搭建得过于简陋,年代已久,更显破旧。右手边栽着棵金银木,树下坐着一位老妇人,腕间戴一只图案繁复的雪花银镯,正低头筛选竹筐里的蘑菇。 林潮生是常客了,把密封袋子交给老人,对方就知道他要的是哪几种,每种抓取多少的量。林潮生弯腰捡起一株形状扁胖如伞的蘑菇,凑近闻闻,一切细小的动静都完整清晰地映在陆辰风眼底。 “昨晚给你做的素炒野生菌,用的就是这一种。”林潮生拿给陆辰风瞧一眼,然后装进袋子里,沉声说,“之后的旅行一定要记住去正规的餐馆吃饭,云南每年因食毒蘑菇致死的大有人在,出事最多的一类叫‘见手青’。” 陆辰风认真记下林潮生的提醒。 “倒是有点小遗憾了。”林潮生继续弯腰面对满筐形状各异的菌菇,目不转睛,却状似无意道,“我的拿手好菜是菠萝饭。” 接过老人家递来的一袋子新鲜蘑菇,托在掌心掂掂重量,林潮生说:“陆先生怕是吃不上了。” 如果不是对方的这句话,陆辰风看眼手表,差点忘记马上就要到退房时间了。他注视着仍和老人耐心交谈的林潮生,缓慢放下抬起的手臂,许久没有言语。 拎着两个满满当当的密封袋甫一踏出院门,倏地,迎面飞来一个速度极快的不明物体,林潮生反应敏捷,似乎早有预料,腾出右手精准一抓,表情毫不意外,是枚毽子。 林潮生把鸡毛毽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小谷。” “林潮生!”只见对面屋檐下的孩群中跑出来一名身着白族服饰的微胖少年,满头大汗地嚷着话,“你来找我阿婆买蘑菇呀?” 林潮生严肃纠正:“叫哥。” “我不。”小谷拿袖口擦抹额头,两侧腮帮子泛着运动后的潮红,气喘吁吁道,“男子汉绝不轻易认别人当哥!” “不错,有骨气。”林潮生将袋子放进自行车筐,装腔作势地撸起袖筒,活动几下肩膀,“咔咔”两声,双臂交叉端在胸前,模样挑衅,“那我跟你赌一把,咱们踢毽定胜负,我赢了,乖乖喊人。” 小谷掸掸衣服上的灰尘,昂起圆寸脑袋:“要是我赢了,五十块零花钱!” 林潮生伸手同他击掌:“成交。” 陆辰风被林潮生唬人的气势逗笑,嘴角还未扬起弧度,眼前猛地戳过来几根鸡毛,再一抬视线,林潮生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陆辰风怔愣几秒,木讷地接起毽子,不禁发问:“……我吗?” 林潮生颇为郑重地点头,坦言:“我不会踢毽子。” 陆辰风:“……”合着刚才那一水儿气派十足的动作就是为了耍个帅吗? 转移到孩子们画好的规定区域内,要求不能踢到圈外,十一局六胜,陆辰风先在原地试了试脚感,通过猜丁壳拿到优先发毽权,因顾及对方是个未成年,他于是收敛着脚劲儿,轻飘飘地把鸡毛毽踢给小谷。 第一、二局惨败。 陆辰风的性格,是一旦投入到某件事当中,便能激起他的胜负欲。他发现恐怕没办法小瞧自己的对手,小谷虽胖但很灵活,实力估计在他之上。 接下来的几局,陆辰风绷紧神经,注意力高度集中,原本行动得有些拘谨,到后面越来越能放得开。 戏剧性的五比五,不过是个简单的游戏,陆辰风却较真了。最关键的一局,他脱掉风衣跨到圈外递给坐在台阶上观赛的林潮生,解开袖扣将袖子翻折几道,朝小谷扬了下手。 阴云散尽,光线倾洒街口,在砖墙上切割出微弱的明暗,总共踢了二十多个回合,陆辰风最后没能把控好力道,毽子飞出规定区域,小谷赢了。 伴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陆辰风双掌撑膝,屈腰轻喘口气,抬高手背蹭掉额角的汗珠。不经意间偏过头,林潮生支着下巴正对他温柔地笑,他坐在阳光中,弯起的眼睛很亮。 小谷急喘着粗气冲林潮生一摊手,嚷出洪亮的一嗓儿:“五十块!” 林潮生笑盈盈地把钱折好放进小谷手中,叮嘱:“赚钱不易,省着点花啊。” 陆辰风将风衣搭在臂弯,与孩子们道别,和林潮生并排走向来路。尽管方才的比赛只是个意外插曲,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集市开始陆陆续续地散摊儿,穿过巷道,回到环海路上,陆辰风思忖良久,还是不大自然地开了口:“抱歉。” 两人依旧戴着草帽,遮阳。林潮生闻言仰头望向他:“什么?” 陆辰风:“害你亏了五十块。” 林潮生转回脸目视前方,笑道:“别有压力,我可不差这点钱。” 天是蓝的,云雾缭绕在山间,远观苍山像白了头。身侧的花丛迎风盛开,还有一句,林潮生没能说出口,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其实是我赚了。 第6章 快走到客栈时,陆辰风远远瞧见两对儿情侣正在庭院门口拍照,身旁放着行李,是刚退房的客人。 摆拍的姑娘们目光敏锐地捕捉到林潮生,不约而同地喊着“林老板”。林潮生单手持把,冲她们挥了挥胳膊。 “小简说你出去买东西了,还以为等不到你了。”其中一名女孩儿脖子上挂着相机,激动道,“我们想跟你留张合影。” 林潮生不会拒绝客人的请求,只是谦虚地说:“没问题,我很荣幸,不过我可能不怎么上相。” 一旁的男生样貌堂堂,不假思索地接话:“我不会告诉你我女朋友就是因为‘老板长得太好看了’才选择住在这家客栈的。” 林潮生递给他一个欣赏的眼神:“你女朋友确实非常有眼光。” 一句话夸了三个人,陆辰风听得连连佩服,林潮生把自行车推回院子,走出来时,女孩儿已经调适完相机的焦距和角度,交到了陆辰风手中。 几位游客并排站在大门前,林潮生自觉选择最外面的位置,陆辰风应声举起相机。此时的构图绝佳,光线正好,明明画框里不止有林潮生,他的视线却牢牢定格在对方身上。 送走这一批客人,林潮生打开嵌在院墙上的信箱,拿出一周未取的信件和明信片。迈进客栈前厅,简伊接过蘑菇送去厨房,林潮生问陆辰风:“现在饿了吗?” 陆辰风坦诚道:“估计能吃下两碗饭。” 两人边笑边在书架右侧的桌位里坐下来,林潮生把零散的明信片一张张码好,同信件一起装进书架第一层的木盒中。陆辰风问:“这些都是你的客人寄来的?” “对。”林潮生合上盖子,重新将木盒塞回去,“每个月都会收到几张。” 陆辰风:“你开客栈几年了?” 林潮生:“马上两年。” 陆辰风点头:“想不到你这么受欢迎。” 林潮生抬起眼睑,语气玩味:“‘想不到’?” 本是随口闲聊的一句话,林潮生偏偏“认真”了,被他强调的这三个字弄得陆辰风一时哑然,他尴尬地揉捏眉心,试图为自己的无心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其实想表达的是……”。 林潮生专注地盯着他看,眼里的温柔明显。 纠结半晌,陆辰风苦笑着认了命:“好吧,是我讲错话了。” 简伊端着餐盘走近他们时,林潮生脸上仍然止不住笑意,这还是他第一次撞见自家老板如此开心的样子。 摆在林潮生面前的是个盛满蔬菜的小碗,他吃得很少,而且顿顿不离茶,单从饮食上看,朴素得完全不像当代年轻人,实在太过养生了。 陆辰风称赞两句简伊的手艺,继续刚才的话题:“为什么想开客栈?” 林潮生咽下一块水煮萝卜,反问:“为什么想问这个?” “你看起来年纪比我还小。”陆辰风进食的速度一向很快,他放下勺子,饮一口普洱茶,“鲜少有年轻人愿意这么早就远离社会,选择去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碗里的饭还剩下一多半,林潮生已经吃饱了,他用纸巾擦擦嘴,抬头迎上陆辰风的目光。 陆辰风难以辨清对方的这抹眼神中隐藏着什么,又似乎想要倾诉些什么,他只觉得林潮生的这一眼过于真诚、炽热,在他想要渴望读懂时,却一触即收。 林潮生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在提前给自己养老。” 愣了几秒,陆辰风无奈地摇摇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林潮生又在开玩笑了,真是败给他了。 “陆先生。”林潮生收敛表情,神色柔和,口吻真挚,“希望你在‘佳夕’度过的这一天是开心快乐的。” 陆辰风不可否认:“当然。” 林潮生拾起桌面上的餐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祝你接下来的旅行平安顺利。” 房间没有开灯,窗格被午后的阳光抹亮,行李箱立在脚边,陆辰风静坐床畔,指间翻转着房卡。 窗帘随风浮动,阳台护栏上停落着一只海鸥,陆辰风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过了很久,久到洒进房间的光线越来越暗,他伸手握住行李箱拉杆,起身走向门口。 下午四点,柜台前排着两位等待办理退房的客人,几名服务员忙得焦头烂额,简伊正在核对房间物品有无缺损和有偿商品的使用情况,陆辰风于是来到落地窗前的沙发椅里坐下/身,打算再欣赏一会儿窗外的山海。 他没想到会看见林潮生。 露天的观景平台此时没有游客,因而陆辰风的视线能够一览无余。阳光呈现暖红,林潮生安静地坐在高脚凳上,直着背,披着一件厚外套,将自己严实地包裹起来。 风从海面荡过来,轻扫他的额发,那双含光的眼睛像蕴着一池清澈的水,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着一个浅淡的弧度,他太安静了,不知在望哪里。 陆辰风微微皱起眉头。 夕阳总是给人带来一种悲凉的感觉,可它毕竟是温暖的。林潮生好像很孤独,又好像很自由。 陆辰风忽然没来由地很想尝一尝林潮生的拿手菜,他没吃过菠萝饭,味道如何,会不会很甜。 “陆先生?”简伊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陆辰风一刹回神,向他颔首。 “您的房间检查好了。”简伊朝他伸手,是要收回房卡,“感谢您选择佳夕客栈。” 陆辰风跟随简伊回到柜台前,短短几步路,让他改变了决定:“麻烦了,我想再住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简伊眼镜差点从鼻梁骨翻下来,他急忙双手扶稳,摸了摸胸口压惊,这时才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老板什么都亲力亲为,原来是在拉拢和发展潜力客户,我说怎么上来就给人VIP呢,眼睛可真够尖的,开店这么久头一次有客人连住一周,我总算见到活得财神爷了! 简伊生怕陆辰风反悔,眼巴巴地问:“您……确定吗?” 陆辰风言出必行:“嗯,确定。” 简伊兴奋地吞咽一口吐沫:“那我给您调换到大床房吧,您住的时间长,这样能便宜不少钱呢。” 陆辰风否决道:“不用麻烦,还是我住的那间就好。” 一个星期的海景房?!简伊捞过计算器迅速敲击两下,把得出的钱数展示给陆辰风看:“VIP会员享受九五折,这是您一周的房费,我再去问问老板,或许还能有更多优惠。” “不必了。”陆辰风不知为何,并不希望此刻的林潮生受人打扰,他将公文包里的银行卡递给简伊,“我就按这个价格付款。” 天色转至黛蓝,沿岸的灯火逐一亮起,室外的温度渐凉,林潮生长舒一口气,低头踏下高脚凳,准备回房间休息。 他转身步向通往前厅的门,店内的沙发椅上,一个熟悉的人影与他相隔几米的距离面对着面,握住门把的手迟迟忘记摁下,直到——林潮生微仰起视线。 他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陆辰风,缓缓将门拉开。屋里的暖气从陆辰风身后席卷而来,林潮生笑着问:“怎么没走?” 陆辰风垂眸回答:“我还有点事情,可能要再多停留些日子了。” 第7章 陆辰风向来不会冲动行事,天生性格稳重,习惯三思后行,这也与他多年从事珠宝行业有关。不论是卖宝石还是做设计,每一个环节都牵扯着金钱利益,影响着品牌声誉,因此他的每一次决定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拉着行李箱重新回到原先的房间,陆辰风掩上门,隔绝外面的一切声响,耳边突兀地安静下来。屋内仅剩暮色残晖,他摘掉手表放在床头,走去阳台,坐进藤圈椅里。 包括这趟旅行,虽是临时起意,没有计划和目的,也不是陆辰风草率做出的决定。现实的遭遇一而再再而三地榨干他对生活的热情,陆辰风不否认,当林潮生问他怎么认为留言簿上关于“旅行”的那段话时,他的确属于后者,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得彻底。 所以才会想要停下没有意义的付出和忙碌,才会选择用旅行的方式排解压力,但他没能找到继续停留在这里的明确原因,风景好、环境好、住宿条件好、老板人好,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决定性的理由。 视野左侧的房屋往岸边投照着一弯光亮,一只渔船随水面泛起的波纹上下起伏。夜色沉寂,小船破坏了静止的画面,陆辰风只能把他的这个决定归结为一时的冲动。 他极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即使要住一周的时间,对于陆辰风而言并不会觉得无聊,他喜欢读书,前厅放置的那排书架正合他的心意,客栈的氛围很适合阅读,他可以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度过这一段放慢的时光。 晚饭是在房间吃的,简伊来收餐盘时,交给陆辰风一袋子葡萄:“这是我们老板送您的,感谢您对佳夕客栈的支持。” 一夜无梦,也许是入睡前喝了青桔茶,吃了葡萄的缘故,睁眼已是天色蒙亮。六点半,陆辰风睡了七个多小时。 简单洗漱,用手指梳理两下头发,陆辰风将衣服穿戴整齐,仍是衬衫西装裤。往臂弯卷袖口时,发现不知何时丢了一枚袖扣,虽说不会影响什么,还是让陆辰风实实在在的有些心疼。 这件衬衫是他父亲生前买给他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 揣着烟包路过前厅,简伊正在给各个房间配餐,陆辰风推门迈到店外,低头呷出根烟,打火机在屋檐罩下的阴影里亮起一束明耀的火光。 陆辰风吸烟时视线总是落得很低,习惯盯着一处虚无放空自己,浮升的青缕藏起眼底波动的情绪,咬着烟深吸的动作显得整个人十分慵懒,身形却又透出一股俊雅的气质。 “早安。” 干净的声音扎进陆辰风刚搭建好的私人屏障内,空洞的眸子眨眼聚光,他朝四周望了望,没找到人。 于是夹掉烟,逆着晨光仰起头,三层的天台围栏前立着一个人的身影,陆辰风抬手遮挡刺目的光线,看清是林潮生后,他回道:“早安。” “要上来吗?”林潮生向他发出邀请。 陆辰风说“好”,低首将烟头碾灭扔进垃圾桶,往回没走两步,林潮生的嗓音再次传来:“回屋换件厚点的衣服吧。” 陆辰风站定望向他,发现对方正跟着自己平行移动,地面上的影子是重叠的。 “有点风。”林潮生停下脚步,“挺凉的。” 行李箱里装有一套运动服,浅灰色,长裤侧面画着两道标准的白长条。踩着一双软底的“三叶草”,登上走廊尽头的扶梯,天台的木门敞着半扇,陆辰风踏过门槛,视界倏然开阔,海风扑面,云层低矮,天空仿似触手可及。 坐在长椅上的林潮生闻声回头,侧身把胳膊搭在椅背,唇角漾笑:“你现在看起来年纪可比我小。” 陆辰风双手插兜:“因为衣服的缘故吗?” “主要是因为领子。”林潮生等陆辰风坐下来,转过身说,“拉链拉到顶后再朝外翻,我高中就不这样做了。” 陆辰风没多想,把拉链退到锁骨处,开着领口:“学生时代穿校服养成的习惯,一穿运动服就想翻领子。” 林潮生道:“还是拉上吧,免得寒气往衣服里灌。” 陆辰风又没多想地将拉链重新拉回顶端,鼓起腮帮子呼出口气,下巴尖戳进衣领里,耸高肩膀缩了缩脖子,林潮生见状抿抿嘴唇,对方的样子透露着一股纯真的少年感,不同于昨日的成熟,令他心中微漾。 陆辰风张了下嘴,却没发出声,林潮生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面朝阳光眯起眼睛:“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陆辰风:“倒不是要求,只是觉得这么问可能有些冒犯。” 林潮生听罢靠向椅背:“冒不冒犯由我来定,先讲来听听?” 陆辰风停顿片刻:“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吗?”林潮生笑道,“晒晒太阳,喝喝茶,压压马路,赏赏花。” 陆辰风被他的回答逗笑,还挺押韵。 “是不是觉得我在浪费人生?”林潮生问。 “‘人生’没有模板,任何人都不可以去评判和定义一个人的人生。”陆辰风低沉的音色散进风中,阳光渐暖,“只要你喜欢,做这些事情就是有意义的。” 缩在毛线衣袖里的指尖向掌心蜷缩半分,林潮生眸光复杂地看向陆辰风:“我突然很想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陆辰风转过头:“要猜猜看吗?” 林潮生:“很容易猜到吗?” 陆辰风摁摁鼻梁:“可能……没那么容易。” “不急。”林潮生说,“我还有一周的时间。” 闲聊到这里,林潮生起身走向栏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话题转回正事上:“简伊多收了你一天的房费,三四月份住店有优惠活动,住六送一,我把多余的钱退给你吧。” 陆辰风拒绝道:“不用,我也不在外面吃饭,就当是餐费了。” “或者也可以当做导游费。”林潮生双肘搭上围栏,口吻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我不是专业的,陆先生可别嫌弃。” 心情如同此时的风,云朵消散,天色明朗,陆辰风温声问:“不耽误你晒太阳、压马路、喝茶赏花吗?” 林潮生提醒他:“好歹我的身份是‘佳夕’的老板,服务客人和赚钱才是第一位的。” 陆辰风点头:“那我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一层前厅,简伊正为新到访的游客办理入住手续,有人握拳敲了敲柜台,他抬眼一瞧:“哥?” 林潮生冲他伸手:“把你电动摩托车的钥匙给我。” “干吗?”简伊护犊子似的一撇嘴巴,“你想对我的爱车打什么主意!” “借我用一天。”林潮生竖起食指,“换一顿晚饭,明晚给你做菠萝饭吃。” 吃货简伊压根儿不用权衡,一点没犹豫,心甘情愿地把钥匙递到林潮生手中:“好嘞,成交!” 第8章 院子里并排停放着两辆车,一辆雾霾蓝色的电动小摩托,另一辆陆辰风眼熟,是林潮生的自行车。 林潮生让陆辰风先选,陆辰风额角不由得一蹦,这两种代步工具都极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于是硬着头皮指指对方的自行车:“这个吧。” 骑出客栈,沿马路笔直向前,不到林潮生带路的时候,两人始终并行前进。每每遇到花草茂盛的地方,余光中的那抹蓝色便降下速来,陆辰风偶尔回头望一眼,总有种重回学生时代的错觉。 太阳追逐着嬉笑打闹的少男少女们,青春张扬热烈,那段时光早已离得遥远,由于没有特别可供回忆和怀念的事情,一门心思只顾着学习和创立工作室的陆辰风似乎也没能深刻地感受到所谓青春该有的样子。 脚底撑地,陆辰风注视着双手握把的林潮生偏头赏花的模样,好像产生了一些不该是在这个年纪应有的感触。也可能是因为刚才提到了校服,让他不由得幻想一幕林潮生学生时代的样貌。 慢慢缓行到花丛尽处,林潮生重新摆正视线,疑惑地左右转动脑袋,停下车回身在找陆辰风。他荡着双腿朝他滑过来:“怎么了?” 陆辰风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花?” “也没有。”林潮生腼腆地笑笑,调适着下巴上的头盔摁扣,回答,“只是觉得世间的景色这么美,你要多看一看。” 两人再次并排前行,陆辰风机械地踏着脚蹬,长腿费劲地来回倒腾,自然而然想起件事:“我似乎没怎么在客栈里见到你养的花,倒是盆栽了不少绿植。” 林潮生收脚踩住踏板:“那些也都是简伊在打理,实不相瞒,我是个能把仙人球养死的人。” 陆辰风惊讶:“浇太多水了?” “是忘记把它挪到阳光下,一直存放在阴冷潮湿的地方,没去留意。”林潮生坦言,“以前的工作太忙了,时间和精力总是不够用,生活上一些琐碎的事情压根记不起来。” 张开的嘴唇继而又闭合,陆辰风及时止住想要继续聊下去的念头,他和林潮生的关系还不到能够无所顾忌涉猎对方过去的地步,这样会显得自己非常冒失。 “况且,如果我在屋子里种满了花。”林潮生的声音变得很小,像在喃喃自语,但足以让陆辰风听清,“我或许就不愿意往外走了,那样会错过很多东西的。” 面前的景色换成了排排站的低矮平房,间或塞着几栋古旧的瓦顶建筑,是双廊有名的一处旅游景点。 将车子停靠在规定区域,换成步行,视野开阔的地方游客们熙熙攘攘,还没离近,古镇入口处便传来嘈杂的人声,陆辰风正要朝那边走,林潮生却调转方向:“这边。” 沿着一条斜坡往最隐秘的巷道间走去,这里的道路更窄,房屋更密集,但也最安静。景点旁边的渔村仍保持着原始的模样,尚未因旅游业的兴起而被开发和改造,陆辰风在岸边寻见了几只破旧的乌篷船。 经过一段不算长的石子路,遇到常年背光的一处台阶,表面结着厚厚的青苔,陆辰风踩上去时险些摔倒,他站在石阶下方把右臂横到林潮生身前:“这儿比较滑,你当心。” 林潮生先是一愣,然后软下目光,隔着衣服轻轻抓住陆辰风的手臂,平稳地迈到地上:“谢谢。” “请你喝饮料吧。”林潮生索性提议道。 陆辰风假装问:“这是VIP待遇还是要额外记账在房费里?” 林潮生笑了笑,看不出这人其实也是有幽默细胞的,倒是比初见时稍微能够放开一些了。几分钟后,他们一人拿着一杯果茶在村道上闲庭信步,陆辰风几乎没体验过这种刻意将时光放慢的感觉。 平日的生活节奏很快,工作行程安排得很满,陆辰风经常要跑东南亚国家谈生意,忙碌是常态,所以他很享受此刻的安逸。 但他也害怕习惯了安逸。 店铺外围设有很多长椅和石凳,陆辰风发现林潮生走不快路,始终保持着相同的步速,呼吸沉缓,好像还在尽量控制着胸口的起伏。 “休息一会儿吧。”尽管陆辰风不觉得累,他还是这样建议道。 林潮生在石凳上坐下来:“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哪儿的话。”陆辰风往上扽扽裤腿,西装裤穿惯了,是个习惯性动作。 待对方弯腰坐稳凳子,林潮生不着痕迹地移过去一眼,陆辰风鞋带系得规规矩矩,劲瘦的脚踝骨节突棱。一不留神定格了视线,近距离将他打量一番,下巴上没留青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林潮生想,陆辰风是个比较注重外在细节的人。 “你有没有想去,却还没有去过的地方?”林潮生问。 陆辰风答得不假思索:“没有。” 林潮生:“那你为什么来大理?” 陆辰风:“因为离北京很远。” 林潮生笑了:“这也算理由?” 陆辰风闻言端正态度,认真回道:“之前经常去瑞丽出差,会所的合伙人总推荐我有时间来大理周边玩玩。” 林潮生:“所以现在是空出时间了吗?” 陆辰风收回望远的目光,挪向近处垂下眼睫:“嗯。” “瑞丽啊……”林潮生若有所思地支着额角,还是猜不出陆辰风到底是做什么的。 话音中断片刻,陆辰风深吸口气,转而问:“那你呢?” 林潮生凝视着远方的山海,缓缓启唇:“苍山深处有一个地方,风景特别美,常被我们这里的导游称作‘大理的秘密花园’。” 静待几秒,陆辰风见林潮生没再言语,便继续问:“你离得这么近,没去过吗?” “那里车开不进去,要徒步走很远的路。”林潮生舒展眉眼说,“我这个人真的挺怕累的。” 陆辰风眉梢轻挑,回给他同样的反应:“这也算理由?” 衔着陆辰风落下的尾音,不远处响起几种器乐的合奏,林潮生用眼神在说“去瞧瞧”,两人一同起身,循着窄巷中的旋律缓步走去。 巷角的一蓬屋檐下,几名身穿少数民族服饰的男人坐在台阶上,手中分别持着葫芦丝、月琴和巴乌三种乐器。他们热情满涨,眼里映着各自心爱的姑娘,愉快地在为翩翩起舞的她们伴奏。 陆辰风不认识巴乌,心下盲猜是箫或者是笛,正欲向林潮生求证,谁知这一眼望过去,竟再也没能移开。 明晃晃的光线攀上林潮生的发梢,抚亮他一双半弯的眼,此时眉间透出的温柔与平和,更显得他整个人纯粹、干净、阳光。 耳边是异乡的音乐,欢快鲜活,婉转动听,陆辰风鲜少和陌生人相处是不带戒心的,但他不可否认,林潮生是个意外。 围观的人群兴致高涨,自发地拍手跟唱起旋律,林潮生忽然勾了下唇角:“陆先生,看表演。” 陆辰风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林潮生看,被发现后倒也没表现得太局促,只是在转过脑袋时抬手抓了抓发痒的鼻尖儿。 第9章 迎着午后的灿阳返程,林潮生询问陆辰风晚上想吃什么,他好让简伊提前做准备。陆辰风面色泛苦连忙摆手,他刚被林潮生塞了一肚子的街边小吃,一顿能顶两顿的量。 海风吹拂,他们是迎风,四月初的大理气候养人。陆辰风单手握把,从裤兜内掏出糖盒,往嘴里倒一颗薄荷糖,这是他饭后或者抽完烟必做的一件事。 视野边角伸来一只手,陆辰风会意地把小铁盒递给骑摩托车的林潮生,当对方送回来时他没接,道:“拿着吧,我那儿还有一盒。” 林潮生没跟他见外,说了声“谢谢”。 返回佳夕客栈,林潮生嘱咐简伊给陆辰风沏一壶普洱生茶,便径直回房间午睡去了。陆辰风端着茶壶茶杯坐进房间露台的藤圈椅里,摊开随行携带的书籍,吹着温凉的海风进入舒适的阅读时间。 但是阅读速度要比往常慢了许多。 周围很安静,气温也适宜,明明在这种环境下,陆辰风最能专注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可白纸黑字读两行就分了心,记不住句子,因为什么他清楚,他总在不自觉地回忆上午的旅行。 没有多热闹的场景,哪怕是那场即兴的演出,也没有多难忘的景色,以及称不上算是很可口的美食。不过是平平淡淡地骑了一程自行车,散了趟步,与其把它当成旅行,不如说,这才更像是生活。 林潮生的关心无微不至,陆辰风在回来的途中便计划进客栈的头等要事,就是管简伊要一壶清茶消食儿。他还没开口,林潮生已经吩咐过了,陆辰风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细节上的举动最戳人心。 转念一想,这应该是林潮生的待客之道,与人交际这么些年潜移默化形成的结果,并非只对他一人。然而这个念头一起,陆辰风对著书页皱了皱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在这件小事上成为一个被林潮生特殊优待的对象。 傍晚去前厅柜台还茶壶时,陆辰风没找见林潮生,简伊主动交代老板还在休息,并示意陆辰风稍等片刻,等自己忙完手里的活儿,需要跟他商量一下后面几天的行程安排。 由于下午没怎么挪窝,晚饭毫无胃口,简伊帮陆辰风准备了几块刚出烤箱的鲜花饼,以免夜里会饿。他将写满行程的纸一起交给陆辰风,弯曲食指顶高镜框:“老板说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大理,想让您多玩几个地方,这是我们为您制定的几条旅行线路,跟团游不贵的,客栈有合作商的优惠价,正好用上您余出来的房费。” 陆辰风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林潮生有心了,第二反应是走回房间一个人独处时,后知后觉浮上心头的失落。 只不过这次陆辰风没能深想失落的缘由,他被一条信息和几个未接来电打断了思绪,对方是唯一知晓他遭遇的大学同学兼舍友,方毅。 方毅:[图片] 方毅:我报名了,你来不来。 陆辰风点开大图,一张CGL珠宝设计大赛的参赛须知展现在他眼前,这是国内目前为止奖项认可度最高、最能获得业内人士口碑的比赛,每四年举办一次,报名的人数成百上千,获奖名额却只有十个。 陆辰风望向倒映在海面上的月光,呼吸有些沉重。谈及设计,他已经太久没有制作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过去几年光顾着赚钱,工作室始终把迎合客户的喜好作为珠宝设计的第一要义,每一张初始的图稿,到最后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构想都会被修改得面目全非,钱是赚到了,但很多东西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比如初心。 如今,过往努力皆成泡影,陆辰风就算想把“初心”挖出来抖一抖,晒一晒,也没这个力气了,更找不到能够支撑他继续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的动力。 困境在前,没有心情没有勇气,灵感空洞思路贫乏,这个比赛不会改变任何现状。陆辰风垂眸打字:我想想吧。 没过几秒,方毅回复:希望能跟你成为最信任的朋友,还能当一回最强劲的对手。 这一晚,陆辰风虽然睡得很沉,但天色未亮时便陡地醒了。他坐起来,稍稍缓和身上的疲惫,既然睡不着了,不如去阳台守一守洱海的日出。 陆辰风推开玻璃门,整个人站到寒凉的空气中,一个画面忽然蹿进脑海,目光不受控地往右侧望去,他猜对了,前厅果然亮着灯。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快速洗漱完毕,急切地套上风衣,锁门大踏步朝着那片光源走去。 前脚刚迈出走廊,陆辰风听见林潮生说:“猜到是你了。” 陆辰风手里依旧攥着烟包,没等林潮生邀请,他径自拉开座椅坐到他对面,塌下肩膀放松身体。 林潮生合上留言簿,问:“你今天的安排挺满的,旅行最需要体力,不再睡会儿了吗?” 方才还处于疲乏的状态中,此刻却倦意全无,从房间到前厅短短的一小段路,陆辰风自觉已经考虑妥当:“可以聊聊吗?” 林潮生闻声将留言簿放回书架,拢紧肩上的外套:“当然。” 陆辰风没时间多想自己为什么可以对林潮生做到毫无保留,甚至愿意把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交由他来决定。他语气诚恳,单刀直入道:“有件事情我做了十年,现在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机会,我不确定它能不能带给我转机,我应该抓住它吗? 话讲得含蓄,内容表达得云里雾里,林潮生并不多问,只说:“我先听听你的想法。” 陆辰风坦诚道:“我其实不太愿意给自己希望,毕竟这样一来,如果能力达不到的话,失望就不可避免。” 这基本上算是定下了答案,林潮生加深目光:“那你还在焦虑什么呢?” 陆辰风蹙眉,半晌沉声:“可是希望太诱人了。” 对话的空白让周围更加静谧,直到吊灯的光被窗外晨曦衬得越渐黯淡,林潮生才终于开口:“坚持十年啊……或多或少是因为热爱吧?” 陆辰风没有否认。 林潮生将一碟洗净的葡萄推到他手边,然后说:“你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一生都未必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并为之努力的事情。就算找到了,也会随时间的流逝,慢慢耗尽刚开始时的热情。” 葡萄的甜味溢满口腔,陆辰风一时没舍得咽下去。 林潮生端起桌上的茶杯暖手,他看着陆辰风,口吻轻松:“好好问一问内心,坚持不下去是受到外力的阻拦,还是你自己主动想要放弃。如果是前者,那么陆先生,你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你依然心存热爱。” 桌下的手缓慢虚握成拳,陆辰风凝视林潮生的眼神变得愈发清明。 林潮生道:“既然如此,那就希望你能有足够的忍耐去坚守,并始终信仰你做热爱的‘初衷’。” 第10章 身体随大巴车的惯性左右摇晃,陆辰风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偏头欣赏窗外的景色。一排排榆叶梅划映视野,零散的粉色点缀着道路后方绵延的绿意,天空像块蓝布,干净得不染一尘。 陆辰风没去听导游的介绍,一直在想林潮生的那几句话。 风景是美的,但有别于昨天骑车时看见的每一幕,陆辰风想,毕竟从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与置身其中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喜洲镇上吵吵闹闹,陆辰风在古镇入口处给别人当了无数次摄影师。视线游向景点更深处,攒动的人头乌央一片,他没什么游玩的心思,为图清静,索性就在附近选一家环境较好的水吧,打发剩余的时间。 架子上的杂志没看进去内容,珍珠奶茶喝得没滋没味,陆辰风总是不自觉在心里做着对比,越对比越觉得还不如窝在林潮生的客栈读书。 午餐的菜谱里有一味特色野生菌,陆辰风的筷子始终回避着这道菜,谁知道旅行团定的饭店正不正规,他只敢吃林潮生做的。 下午,导游带着一行二十几个人拼命往逼仄幽深的街子里蹿,陆辰风叼着根未点燃的烟,默默在心中点评几句:没有烟火气浓郁的集市,没有金银木下的和蔼老人,没有踢毽子的白族少年,实在没什么意思。 一整天的行程以无聊收场,结束站是一座观景的廊桥,陆辰风踏上去,面朝佳夕客栈的方向,跟海鸥们打了几次照面,臂肘拄着桥栏轻吐口气,低头解锁手机。 陆辰风:帮我报名吧。 方毅似乎一直在等陆辰风的消息,回复得很快:身份证拍图给我。 陆辰风点开相册发过去早先存储的图片,敲下四个字:截止日期? 方毅:七月四日之前将手稿和成品邮寄给大赛组委会,九月底公布获奖名单。 陆辰风没再回复了。几分钟后,方毅又道:别输给我。 陆辰风敲下一个“好”字发过去,停顿良久,待屏幕自动熄灭,他收起手机站直身体,这一天终于有一刻是轻松的了。 但紧接着,落在心上的是更为沉重的压力,陆辰风很久没有为一件作品寻找过设计灵感了。无主题、无范围、自由发挥,制作工艺拉不开悬殊,重点还是作品本身的立意。 脑中仅剩空白,陆辰风焦虑时习惯用指尖转烟,就这样一路转回了双廊。 下了大巴车,他双手插兜垂眸走路,身侧绿柳成荫,细碎的余晖淋上花丛,他没去在意,临近客栈才抬起头来,慢慢停住脚步。 等在庭院门口的林潮生此时离陆辰风很近,寻见他的身影,便朝他踱来,然后与他一同往回走。 这个举动将陆辰风内心的庞杂情绪一瞬抚平,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今天玩得怎么样?还顺心吗?”林潮生关切地问。 陆辰风回答的有所保留,更多的是不想扫林潮生的兴:“挺好的。” “饿了吧?今晚让你尝尝我的拿手菜。”皙白皮肤晕着浅淡的红,林潮生的脸颊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伸手拉开客栈的门,他说,“简伊最喜欢了。” 客栈内的温度和暖,尽管没住几天,陆辰风早已对“佳夕”产生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熟悉感。回房间洗手洗脸,只穿一件衬衫坐到前厅书架右侧的座椅里,他仰头浏览面前的书籍,回忆起林潮生今早摆放留言簿的位置,搜寻的目光锁定在眼熟的深绿色厚本上,下一秒,却被旁边精致的牛皮本子吸引过去注意力。 整张书架塞满了薄厚不一的名人著作,书脊上清晰地印着各类图书的名字,它的存在顿时显得惹眼又突兀,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在这里的。 菠萝饭的香味勾回发散的思绪,肚子配合地“咕噜”两声,陆辰风谢过为他端盘的简伊,拾起竹筷大致浏览一眼,除去主菜,还有一碟香菇酱和一盘包浆豆腐。 没几分钟餐盘空了,这时林潮生才从厨房走来前厅,手背上沾着几颗未沥掉的水珠。两人视线交汇,陆辰风冲他颔首,见对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迈向自己的步伐又重新折回柜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药瓶,就着喝剩的半杯温茶吞服几粒药片,轻摁两下胸口。 陆辰风神色微凝,眉间的痕迹深重。 “味道怎么样?”林潮生抽了张纸巾擦手,嗓音温和,“口感还可以吗?” 陆辰风点头:“硬青豆我是不吃的,菠萝饭里的很软。” “我泡了一个多小时呢。”林潮生满足地笑笑,坦言,“简伊在后厨狼吞虎咽了三大碗。” “确实好吃。”陆辰风脱口道,“现在它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他不擅长夸奖,只是由心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因此这句话说完为避免尴尬,他很快将话题转移:“我想跟你借几张白纸和一根铅笔。” 林潮生应下:“没问题,一会儿我送去你房间。” 推开连接观景平台的门,隔断前厅旅客们的交谈,耳边倏然清静,陆辰风坐上高脚凳,烟包握在手中,望着夜幕下连绵起伏的山峰,一待就是一个钟头。 身处过分安静的氛围里,放空思绪,便会很容易地开始怀念过去。陆辰风回想自己刚毕业的时候,本可以拥有最稳定的一生,拿着还算丰裕的薪水,成为游走在大城市中按部就班、井然有序谋生的一员。 可他偏偏拒绝了导师介绍的珠宝杂志社的工作,毅然奔赴国外,去宝石的原产地寻找和发现商机。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给不了他任何实质性的支持,因而这孤注一掷的念头在愈发艰难的岁月里变得岌岌可危,即便如此,他也从没想过放弃。 陆辰风把烟包揉得窸窣作响,他轻浅地笑了一下,只是最后没败给命运,却败给了人性。 “穿得那么少,不冷吗?”身后传来林潮生的声音,陆辰风调整好表情回过头,见他怀里抱着一沓未拆封的哑光打印纸。 陆辰风:“没事,我挺禁冻的。” 林潮生笑着问:“这种可以吗?” 陆辰风满意地接过纸笔:“给我用感觉有点浪费了,这么高档的纸都可以拿来打印照片了。” 林潮生站到他身侧,打量着陆辰风眉宇间的神色,似有所感:“你决定抓住那个机会了?” 陆辰风“嗯”道:“无论如何,还是想试试看。” 观景台坐北朝南,栏杆上挂着两盆吊兰,夜色中有幽远静谧的山海,也有嬉笑热闹的烟火人间。林潮生长舒一口气,忽然心生感慨:“关于你今早跟我坦白的那些话……” 他顿了顿,说:“其实很多人的梦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越是努力就越辛苦,因此‘舍弃’就变得尤为重要,但他们往往又会觉得不甘心。” 有那么一刻,好似被林潮生看透了一般,陆辰风在感到惊讶的同时,又不住地渴望能够听到更多让他产生共鸣的话。 林潮生边说边扬起头,视线迎上素水的月光,他继续道:“可是这样的人,内心总比任何人都更加强大、坚定,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奇迹就发生在这些人当中。” 陆辰风专注看人的神态温雅随和,不会让林潮生感觉到不自在,反倒令他想在这双揉着风月的眼眸中过长地停留。 半晌,陆辰风说:“……谢谢。” 林潮生弯起眼角,用食指点点他手里的纸笔:“把握住机会,你已经成功了一半。虽然我是个外人,讲的话可能没什么分量,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相信你。” 第11章 窗外浓墨似的夜色漫进屋内,陆辰风坐在窗边的光影交界处,撕开打印纸的塑封,指尖摩挲着纸张表面,质感细腻,连带着内心同样柔软。 取出公文包里的几个黑色小票夹,陆辰风把它做成了画本。 有多久没有听见这四个字了,记忆中,上一次还是开工作室前,从父亲那里获取到的信任和鼓励。“我相信你”,林潮生确实是这样说的,陆辰风单手解开领口的扣子,将画本放到床头柜准备更换睡衣,抬起的手继而又落下。 他盯着这沓纸,蓦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拔/出房卡拉开门,站在屋外的灯光下聚焦视线,他曾多次经过它们面前,却总是忽略它们的存在。 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彩印风景照,由于摄影技术不算出众,陆辰风起初并没有特别留心。然而此刻一张张照片细致地浏览过去,或许是因为那包打印纸,他猜测,这些作品应该是出自林潮生之手。 林潮生是学摄影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按照纸张右下角的日期排序,最早的一张拍摄于两年前,单调的天空中只有几朵泛着彩光的橙色流云,不仅构图生硬,还有点曝光,画面极其缺乏层次感。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张都有进步,离现在最近的一幅,拍的是陆辰风今天刚去过的地方,廊桥。 从走廊入口迈向另一端,一个人欣赏完林潮生的所有作品,陆辰风感慨这短暂的几分钟经历远比白天跟团游要舒服得多。回到房间刷牙洗漱,躺平时直视着天花板,放空半晌,陆辰风恍然发觉林潮生身上竟藏着不少秘密。 他这么年轻就选择守着山海开客栈,很少使用手机,几乎与外界切断了联系,可陆辰风分明记得林潮生说自己以前的工作特别忙,这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致使他被迫从忙碌的生活里抽身,去过如今平淡如水的日子。 陆辰风首先联想到自己,但他现在的停步只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要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不会像林潮生一样,彻底止步于此。 揣着满腹的疑虑沉沉入梦,之后的三天,陆辰风都没能和林潮生讲上几句话,简伊家里有事,林潮生代替他在前台照顾生意。 陆辰风跟团游遍了洱海周边大大小小的景点,每一天看似充实,至于给他留下了什么特别的印象,陆辰风答不上来,唯一能够明确感受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的事情,就是每逢傍晚下了大巴车,往佳夕客栈走时,林潮生会不会在门口等他。 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庆幸的事,莫过于你的期待总有回应。 “简伊可算回来了。”林潮生满脸倦色地站到陆辰风身边,与他一起朝着客栈的方向,“这三天过得简直如同三个世纪一样漫长。” 陆辰风低下目光去看林潮生,确实累着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林老板辛苦了,今晚早点休息吧。” 林潮生伸着懒腰状似无意地问:“有没有觉得我这人挺娇气的?” 陆辰风摆了摆手:“这又是哪儿的话,你很能干,完全不会。” 话音消散,陆辰风脚步微顿,隐约有了一个发现——林潮生似乎很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 这一晚,陆辰风画完两张设计稿,失望地翻到新一页,还是没有太好的灵感。他看眼手表上的日期,一周已经过去一多半,距离他回北京的时限越来越近。 在烦琐的思绪中入睡,在迷蒙的意识里醒来,天色未亮,陆辰风之前没能看到洱海的日出,凌晨五点,林潮生或许也醒了,他于是裹着风衣离开房间,前厅一片黑暗。 不可避免地尝尽失落,陆辰风立在院子里迅速吸了根烟。盯着这颗灼目的火星,眼前浮现的却是某天清晨两个重叠在地面的影子,他抬眸望一眼天台,立刻掐熄烟头,返身迈回客栈。 转过走廊拐角,踏上楼梯的缓步台,视野尽头天台的门没开,陆辰风却步履不停。一步一个台阶朝着三层顶楼走去,心跳是乱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紧张,又或者是在期盼着什么。 依稀有光线泄进门内,陆辰风站定脚步,抬手推门,视线随敞开的门缝投向黎明尽处。 清明雨后落一场春,山海苍翠,花香幽微,林潮生正身处其中,背影隽秀,为陆辰风眼里的风景画卷点睛。 心跳在这一秒钟平稳回落。 林潮生闻声转头,脸上划过一丝意外,而后微笑着冲陆辰风招了招手。陆辰风来到林潮生身旁,瞄见对方手中的Nikon D800,细瘦的腕子绕着几圈黑色的相机带,他率先提起话头:“林老板是摄影爱好者吗?这相机可不便宜。” 林潮生看向他:“不算是吧,摄影可以让人心静,比较适合我。” 陆辰风不吹不捧,照实说:“你挺有潜力的,走廊上的那些照片看得出拍摄水平有在稳步提升。” “我虽然不是天赋型选手。”林潮生回道,“但只要肯努力的话,总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 陆辰风手腕搭着围栏,低垂的指尖轻点栏杆,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欣赏林潮生身上的这种气质,不受外力的约束,闲云野鹤似的心态,面对任何事情都能表现得积极乐观,跟他相处总是轻松自在的。 成片的瓦房堆积在岸边,不多时,天空浮动着几重云霭,初升的日头逐渐隐埋,陆辰风耳边忽然响起一首轻而悠远的民歌小曲。 旋律很熟悉,陆辰风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听过,直到林潮生唱出“云中君”三个字,他才终于有所反应,是前几日清晨听到的那首歌谣。 陆辰风问:“这是什么歌?” 林潮生回答:“纳西古歌,好听吗?” 陆辰风点头:“不过我没怎么听清楚歌词。” “给你讲讲其中的两句,寓意很美,我挺喜欢的。”林潮生站直身子,手扶栏杆,咬字清晰地念,“‘看山爱白雪,看雪爱白云。高歌白雪曲,相赠云中君。’” 词意很好理解,陆辰风一听就懂,“云中君”即是“喜欢的人”。 林潮生补充道:“是丽江诗人马子云的词,他对雪山情有独钟。等你离开大理,倘若打算继续往前走的话,可以跟团去爬一爬玉龙雪山,保证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陆辰风迟迟没有应声,停顿良久,他接着问:“后面的词呢?唱的是什么内容?” 林潮生摆正视线,指腹摩挲着相机边缘,继而无言。时间被无声拖长流速,就在陆辰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林潮生轻声说:“有些事情,只需要记住最美好的部分,就够了。” 这句话等陆辰风用完早餐,回到房间准备读一会儿书时,仍旧徘徊在他脑海,萦绕在耳际挥散不去。他没理解林潮生的意思,也想不通他的语气为何突然染上了几分伤感,于是摸出兜里的手机,解锁屏幕打开浏览器。 马子云这首词的完整版不太容易能搜索到,陆辰风点进去几个网页,标注出来的都是林潮生念给他的那两句。越好奇越想知道后面的内容,窗外云层低压,日色朦胧,屋内仅有手机屏幕照出的方寸光亮,投映出陆辰风执着而又隐晦的心思。 蓦地,拇指悬停在一行字上方,陆辰风仅读一遍便知林潮生的用意。的确,没有人不喜欢两情相悦的故事,得不到回应的感情确实令人遗憾。 “云中君,不我顾,歌声破空云飞去,招来明月挂高树。” 第12章 感情对于陆辰风而言,是最寡淡的一块。年轻时一门心思为了创业,焦点和重心全放在工作上,时间被压榨,几乎没能余出精力去考虑谈对象的事,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个人,也就没想再刻意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 以前的想法,是打算先把事业放到其他心思的前面,他认为,只有能够负担得起两个人的生活,有足以对抗现实的底气,能在人前立得住脚,站在这样的前提和基础上,才能很好地做到照顾和守护对方,这是陆辰风一直以来的观念。 但这不代表他对感情没有憧憬和向往。 他既有满腔热忱为他执着的热爱,也有满心欢喜去等待一场平凡的爱情。 清明时节气温回升,运动服被陆辰风收进行李箱,外出不必再添衣,这趟行程也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他昨天没有去应林潮生的建议,无论是丽江雪山还是更远的高原圣地,他不需要再往前走了。既然明确了目标,找回了努力的方向,剩下的也就只有为此再拼一次,全力以赴了。 这一天的行程安排在挖色,这么多天游玩下来,风景大同小异。导游将旅客们带到适合拍照的景区一待就是一上午,陆辰风却不跟着多做停留,径自一人折回了双廊。 比起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他更想把时间“浪费”在他认为值得的事情上。 凭着记忆在街巷中弯弯绕绕,还好没有找错方位,陆辰风回到林潮生第一次带他去的那条街子上,两侧摊位拥挤地堆簇在一起,灌了满耳烟火人家的热闹。 陆辰风认真浏览身侧的店铺,他是揣着目的来的,他想在临走前给林潮生买件礼物。 仔细想来,这些日子受了对方太多的照顾,一日三餐,跟团旅行,全是林潮生在安排,最重要的,是那几次称得上是交心的谈话,带给陆辰风很大的鼓舞。 但他此刻却被礼物难住了。 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可以根据林潮生的穿着喜好设计适合他佩戴的珠宝,比如领夹、领带扣,或者胸针。可他现在两手空空,只能就地选材,来来回回观望一圈,着实没能找到令他满意的礼物。 正苦思着,视野中有人在往街边搬东西,陆辰风目光越过一行人身后的矮门朝里看去,是间陶艺作坊。倏地福至心灵,陆辰风想,自己毕竟也算半个手艺人,不如尝试着亲手做件礼物送给林潮生。 迈过门槛,破旧的宅院中有两个孩子在踩黏土,东侧平房里的长凳上坐着一位用鹅卵石打磨胚体的老大爷,陆辰风走过去,礼貌地同他打招呼,并讲明自己的来意。 勉强从大爷蹩脚的普通话中听出这里是间私人作坊,但既然门是朝街巷敞开,想来做陶器或者瓷器只要花钱即可。陆辰风付完费用,盯着大爷弯腰抄起一坨孩子们脚下的黏土,稍加处理,把干湿不均的地方揉匀,放到他面前的转盘上,叮嘱几句,便去忙自己的活儿了。 陆辰风在上手前以为拉坯是件很容易的事,无非是随手掌的力道屈伸收放使坯体成型,结果忽略了转速,没控制好手劲儿,原本计划制作的茶碗压出个盘口大的底,弄得他哭笑不得。 那就顺水推舟,自己擅长绘画,制成后往上面勾些图案,做个摆件盘子好了。 没多久陆辰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盘子需要娴熟的手法将黏土压稳在同一平面上,一旦受力不均会影响整体的效果。思来想去,他还是用掌心拢起了外壁,至于能做成什么,索性顺其自然。 十几分钟后,陆辰风茫然地举着手,眼前的器皿比碗口宽,比茶盒深,像个罐子,他无奈地抿着唇角,干脆给林潮生当个装零碎用的储物罐吧。 食指将罐沿儿推成裙摆形状的花边,直到坯体完工,陆辰风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出一身的汗。 恰遇一批陶器入窑烧制,大爷嘱咐他明天傍晚来取,陆辰风发觉做个礼物比跑一天的行程还要疲累,于是准备提早回客栈休息。 该以什么名义送给林潮生,陆辰风需要想一个合适的理由,踏出院门时又在担心这件礼物有些拿不上台面,毕竟第一次制陶的效果实在不尽他意。 边迈步边思忖着抬起头,险些踩空一个台阶,陆辰风怔愣地望着刚好从作坊门前路过的林潮生,两人视线径直穿越间隔的人群,精准地来了个大眼儿瞪大眼儿。 喉结不自觉上下滑动,陆辰风竟然生出一种做坏事被现场抓包的感觉。 “陆先生?”林潮生迟疑地推着自行车走来,停在台阶旁边,车筐里装着两袋子蘑菇,他偏头往陶艺作坊里探去一眼,不明所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辰风额角一蹦,他从小就学不会扯谎,只能拐着弯儿地回答林潮生的问题:“……我提前结束了行程,想再来这边走走。” 林潮生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是……玩得不开心吗?” “没有。”陆辰风抬手摸摸鼻梁,“我有点事情,就先回来了。” 收回打探对方的目光,林潮生礼貌地不再多问,他指指自己刚买的蘑菇,转而笑道:“中午简伊要做野生菌饵丝,敢不敢吃?” 陆辰风环住臂肘耸高肩膀,打趣地说:“还是把命交到你手上比较放心。” 市集喧闹,街道拥挤,两人并排朝向来路,陆辰风护在林潮生左侧,为他挡开熙攘的人群。 下一个拐角,林潮生不经意瞥见陆辰风的衬衫袖口,而后在一片空阔的平地上立住自行车,从兜里掏出纸包。 陆辰风见他走去街口的公共水池前浸湿纸巾,转身迈步回来,垂眸冲自己扬扬下巴:“左手给我。” 疑惑地听话照做,林潮生低下头,捧起陆辰风的手腕,细致地为他擦净沾粘在手表和手背上的黏土。 林潮生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平时挺仔细的一个人,怎么没注意到手上沾脏了?” 他们静立在一处绿荫下,零星光斑洒落林潮生的肩膀,弯曲的颈部与衣领间隔出一小块诱人的空隙,陆辰风没克制住游蹿的视线,他们的距离近到能让他瞧清林潮生后颈上一排细密的绒毛,皮肤在明亮的视野中白得耀眼。 细长的脖颈像是一把就能握住。 “在想什么?这么入迷。”不知何时,林潮生已经松开了陆辰风,正抬眼看着他。 陆辰风心下陡地一乱,再一次产生被抓包的窘迫感。但到底是个历经世事的人,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沉着应对,他盯着自己如同焕然一新的手表说:“……我们快回客栈吧,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饭了。” 第13章 林潮生发现陆辰风这人总会无意识地做出些令他难以招架的举动,比如之前的“立领子”,比如这次的“喊饿”,语气里带着点催促和请求的意味,脸上的表情却又一本正经。 讲完这句话,陆辰风扫一眼林潮生的眼睛,生怕被对方瞧出什么破绽,赶忙边整理袖口边主动绕到另一侧,去推他的自行车:“走吧。” 林潮生盯着陆辰风蹬车撑的样子,微弯眼廓抿掉唇角的笑意,缓步跟上。 陆辰风的午饭是林潮生做的,林老板一碗水端得很平,也给简伊留了一份。短暂的午休过后,陆辰风在房间看完一本书,活动之余,两人又在前厅外侧的观景平台上相遇。 视界里是完整的夕阳,渐暗的天色即将进入温融的良夜,陆辰风走到林潮生身边,直至此刻才由衷地点评一句:“取名‘佳夕’很贴切。” 林潮生原本偏棕的发色此时被黄昏染得更浅,弯而翘的睫毛盛着少许碎亮,他偏头微抬眼眸,眼底映着陆辰风线条优越的侧脸,男人的眸光凝沉深邃,那里面好像也有一片海。 时间总是在有所期待的心情中流逝得更快。放平嘴角,林潮生收起隐秘的心思望着远方,音量不高:“后天就要离开了,定好下一个目的地了吗?” 陆辰风:“我打算回北京了。” 林潮生诧异地问:“不继续往前走了?” 陆辰风很轻地“嗯”一声,用余光觑着林潮生。 几天相处下来,两人之间早已不算陌生,陆辰风甚至觉得他和林潮生倘若一整天像现在这样,面对着相同的景色一言不发,也不会感到局促和不自在,反倒能让浮躁的心情随时间缓慢沉淀。 所以陆辰风想,如果林潮生是在北京生活,他们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其实我清楚自己是个很难停下来的人,早就习惯了在快节奏的工作生活中寻找和实现人生的意义,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处世方式。”陆辰风转头看向林潮生,“我是撂下手上的摊子躲来这里的,尽管一切已成定局,我回去也未必能挽救什么,但有人说‘他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想我应该再试一试。” 林潮生摸着衣兜里的薄荷糖盒,上牙不自觉抵住下唇,浅淡一笑,半晌道:“我始终坚信一句话,‘能够重拾勇气的人,之后的运气都不会太差’。” 陆辰风莞尔:“那就借林老板吉言。” 倒数第二个夜晚,陆辰风的睡眠很浅,后半夜翻来覆去莫名心慌,不明缘由,索性坐起身半靠床头,拿出画本简单勾几笔自己的构思。 思路中断时,笔尖也跟着一顿,陆辰风凝视着灰暗虚空的一角,脑海里不断晃过零散的记忆片段,灵感再难为继,他放下画本推开薄被,拾起烟包披上外衣。 打开房门的第一眼是望向前厅,灯是灭的,漆黑无光,林潮生不在。第二眼转向走廊的另一端,紧挨着楼梯的左手边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没有任何装饰,那是林潮生的房间。 视线滑过墙面,陆辰风反身锁门,抬手去捏泛酸的眉眼。而后停住动作,回头重新数着墙上的相框,迟疑地迈到距离林潮生房间两米左右的地方刹住脚,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照片。 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幅作品,相片中的内容也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自然风景,而是并排摆放在一起的自行车和电动摩托车,背景为佳夕客栈的院墙。 屋外夜色沉寂,陆辰风在这张作品前站了很久,视线中所有事物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廊灯投照在相框上的这抹光亮,连同方才画图时回想与林潮生独处的一幕幕,越发深刻地烙印在心里。 卷着一身烟气回到屋内,晨光熹微时陆辰风睡着了,再睁眼已是下午四点。顶着沉重的脑袋下床刷牙洗漱,迷迷糊糊总感觉有什么事儿好像被自己忽略了,电水壶在立柜上“咕嘟”冒着气泡,拆开茶包的一瞬间陆辰风猛地抬起头,糟糕,礼物。 火急火燎地往手腕儿上扣手表,脚下生风地经过前台,简伊热情地喊一声“陆先生下午好”,陆辰风匆促颔首,大踏步迈出客栈,与刚赏完花回来的林潮生撞了个正脸。 林潮生神色稍显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陆辰风如此心急,忙问:“怎么了?” 陆辰风躲着对方的目光:“有个东西忘记取了。” “什么?”讲话的语速过快,导致林潮生没太听清,他立即跟上陆辰风的脚步,着急地重复,“什么忘了?还是丢了?丢东西了?” 陆辰风眼瞅着林潮生离客栈大门越来越远,像条小尾巴似的缀在自己身后,嘴里不停询问着“不要紧吧”,“丢哪儿了”,“我跟你一起找”诸如此类的话,苦涩着表情无奈地叹一口气,老实交代:“我做了个东西,现在要去取。” “哦,这样啊。”林潮生快走一步站到他身侧,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排,步调相同,他说,“那正好我还想散散步,和你一起去吧,免得你迷路。” 陆辰风:“……” 市集上陆陆续续有商家在收摊儿,陆辰风的方向感很强,对于那家陶艺作坊已是熟门熟路。迈过台阶,踏进院子,同制陶大爷打声招呼,循着他右手所指的方向,陆辰风在靠墙的三排货架中间寻见了自己做的陶土罐子。 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谁知扭脸便撞上林潮生含笑的眼神,临到跟前,陆辰风决定不再纠结,大方地朝货架歪了下头,柔声道:“去拿你的礼物。” 林潮生听话地走到琳琅的陶瓷成品前端起手臂,他其实早有预感,却不拆穿陆辰风的心思,顺话问:“哪一个啊?” 陆辰风答:“猜猜看。” 林潮生捏着下巴思忖片刻,然后点点正中间的罐子:“是这个吧?小花盆,对吗?” 本来对自己的手艺毫无底气,听见林潮生的答案,心情霍然明朗几分,陆辰风迟滞地扬起唇角:“对。” 林潮生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来,里面的容量不大,也就够种些文竹或者薄荷之类的植物。陆辰风注视着林潮生弯似月牙儿的眼角,心下琢磨,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有点光秃秃的。”林潮生小声嘟囔一句,转身去问守着窑炉打磨胚体的老大爷,“您好,请问您这儿有给陶器上色的颜料吗?” 大爷应声搁下手里的活儿,把两人带到作坊后面的储藏室,紧挨窗台的木桌上摆放着几罐丙烯颜料,色彩不全,倒也够用。 林潮生折起袖子,捡一根毛笔准备为他的小花盆作画,犹豫几秒后他忽然立直身子,将手上的笔递给陆辰风,口吻期待地说:“交给你了。” 第14章 陆辰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梢,接下画笔问:“确定吗?万一我画不好呢?” “礼物是你送的。”林潮生把位子让给陆辰风,“当然得是你来。” 陆辰风没有推辞,坐下身先活动两圈右手腕,小花盆外壁圆滑,比在平面作画难度高:“你想要我画什么?” 林潮生道:“你决定吧。” 衔着消散的话尾音,蹿进陆辰风脑海中的第一幅景,是清明雨后的客栈天台,林潮生倚栏凝望山海的背影。垂眸打断思绪,陆辰风回忆着走廊墙壁上的风景照,蘸取蓝色的颜料,笔尖悬停,继而下笔很稳,即使是在弧面作图,线条依然利落流畅,几笔勾勒出海岸的轮廓。 然后是绿色,连绵起伏的山峦完美呈现。 林潮生双目紧盯披了层彩的小花盆,蓦地发问:“你的职业跟美术有关系吗?” 瞄一眼林潮生惊讶中带着点苦笑的神情,陆辰风反问:“就算是,有必要这么吃惊吗?” “当然了。”林潮生叹口气说,“学美术的人,最擅长写生、素描,一般对景物的结构、色彩的层次、光影角度等方面异常敏感和敏锐,审美眼光相对严苛,我拍的那几张照片岂不是成了在专业人士面前‘班门弄斧’?” “我其实很喜欢你的构图。”这句称赞指的是林潮生的那张新作,陆辰风即使聊天也依旧落笔不停,注意力仍集中在手里的器皿上,他主动坦白,“美术是我大学的选修专业,现在经常会做一些设计。” 林潮生好奇地问:“具体是哪一类的?” 陆辰风谦虚地笑笑:“你不会感兴趣的。” 半刻钟后,一幅山海风景图完整地展现在小花盆上,陆辰风目光审视,左右端详,总觉得天空的位置不应该留白,似乎还缺少点东西。 没费多少工夫,陆辰风从记忆里选材,笔尖戳进橙红色的颜料罐中,随意开口:“从大理机场往洱海的路上,出租车司机跟我讲了一件事。” 林潮生接话:“是什么?” 陆辰风:“他告诉我,当你在洱海上空看见彩云时,可以对着它许愿,说不定就能实现。” 在与林潮生聊起这个话题时,陆辰风记得对方挂在走廊上的第一张照片,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几朵橙红色中隐约泛着彩光的云团。他不禁想,当时的林潮生有没有许愿,许的又是什么样的愿望。 林潮生:“你是怎么回他的?” “很明显,心愿的实现与此无关,不过是迷信而已。”陆辰风阐述完内心的想法,转而问,“林老板的看法呢?” 林潮生的回答却在陆辰风的意料之外:“我只是觉得,一切能够慰藉心灵的事物,都值得相信。” 压下的手腕停顿一瞬,陆辰风没敢让自己太分心,但林潮生的答案确实在他心上过了一遍,以至于司机口中的那种“美好”,他迟了这么久才终于有所感悟。 “差不多了。”陆辰风撂下画笔,把小花盆拿给林潮生,“画得不好,你多包容。” 林潮生满意地接过来,说:“是你太谦虚了。” 陆辰风掸掸袖口上的灰尘:“不嫌弃就好。” 黄昏渐晚,夜色更替,踩着夕阳的尾巴,两人一同往客栈走去。街子上仅剩几户商家,安静的氛围不时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林潮生掌中托着小花盆,左晃右晃的,正在物理烘干表面的颜料。 陆辰风抿着笑,故意逗他:“累不累?我帮你举会儿吧。” “不用。”林潮生的眼睛跟着花盆上的图案移动,“我不累。” 晚饭过后林潮生便回房了,陆辰风已然清楚他的生活作息,没再打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行李箱摊放在地面,他绕过立柜走向阳台,将昨天手洗的衣服叠好装箱。 白天睡多了,这一晚恐怕没什么困意,陆辰风习惯在飞机上补觉,于是决定去前厅消磨时间。 简伊为他留一盏书架顶端的吊灯,示意陆辰风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叫他。陆辰风谢过简伊为自己泡制的青桔茶,轻声道了句“晚安”。 翻开画本,陆辰风审视着自己的设计,呈现在纸张上的是一条红蓝宝石项链。足够惊艳,足够贵气,足够一眼难忘,可除了大同小异的奢华感,陆辰风找不出这件作品的精彩点在哪里。 换言之,就是少了自己独特的东西。 一旦陷入深度思考,很难短时间内从中抽离,等陆辰风一无所获地放下铅笔,表盘上的时针已过零点。窗外的黑暗涨潮般漫进屋内,陆辰风疲惫地搓了把脸,每一次灵感受限难以为继时,他的内心总会被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填满。 自救的方式是通过读书排解压力,陆辰风起身活动泛酸的肩臂,仰头在书架上筛选著书籍。几乎是受潜意识的操控,视线精准地锁定住留言簿旁边的牛皮厚本,他抬手将它抽出来,打算在离开“佳夕”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封面无字,陆辰风打开第一页,一行笔力遒劲的字迹倏然映入眼帘:写给最好的林潮生。 陆辰风眉心蓦地一跳,突然感觉这个本子有点烫手,他好像不应该翻动它,这毕竟是别人写给林潮生的东西。 紧接着,下移的目光发现底部还有几个小字,陆辰风定睛一瞧:允许翻阅:) 末尾缀着的小笑脸未免太过俏皮,陆辰风勾起唇角,思索片刻,估摸着其他书籍一时半伙儿也读不进去,既然本子的主人允许阅读,他打算继续往后看看。 新一页上的文字没念两行,陆辰风疑惑地先查看几页后面的内容,如果没有分辨错误,这本笔记里的内容都是林潮生写给他自己的话。 摘抄居多,大部分来自电影和名人著作,小部分涉及音乐剧和诗词。林潮生有选择性的用抄写下来的文字对应当天的心情,并在结尾附上几句感想和点评。 陆辰风翻回到第一页,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情早已不再平静,他的思绪牢牢地被这个笔记本缠覆,注定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读进心里。 第一篇摘抄的内容比较小众,是晚期巴洛克作曲家亨德尔清唱剧中的一段唱词,节选自《弥赛亚》。 一切山谷都会被填满/一切山岭都会被削平/高低的变为平坦/崎岖的变为平原 寓意隐晦,陆辰风掏出手机点开网页,搜索到这首咏叹调,它所描绘的景象是:上帝在沙漠中铺设大道,带领他的百姓们返回家乡。 林潮生的点评与原文同样只有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身处深谷之中,渴望神明与时间将一切抹平。” 结尾写明了日期和地点,陆辰风读到最后微睁眼廓,猝然拧紧眉心——林潮生,2016年1月17日,于北京。 第15章 月光堪堪够到桌角,陆辰风整个人隐匿在暗处,凝视着“北京”二字不动声色。 半晌,他从后到前仔细过一遍每一页上的时间与地点,时间跨度为两年,地点除去首篇的“北京”,第二、三篇的“昆明”,其余均为“大理”。 林潮生去北京做什么?又为何会写下这样一句话。 那个在陆辰风眼里永远乐观阳光的男人,也曾有过跌入深谷一样痛苦的经历吗? 之后漫长的阅读解答了陆辰风的这一困惑,整本笔记算是在记录林潮生心态“由暗向明”转变的过程。受文字的渲染和影响,陆辰风也像经历一场从“永无天日”到“柳暗花明”的心路旅程,尽管林潮生没有写下自己的真实遭遇,但最终的结果无疑是他看到的那样,这个人身上始终带着能够给予他人温暖的热度。 晨光擦亮天际线时,陆辰风翻到最终一页,奇怪的是,格式变了,少了摘抄,自然也没有对应的感悟和点评,有的只是与前面的内容完全不相符的几行文字。 林潮生写道:“我的客人留言说,旅行中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一种,是对人生彻底失望的。但我认为还存在第三种人,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就是——想要‘重新来过’的。” 陆辰风敛眉在心里默念出这段文字标注的日期,“2018年3月31日”,他来大理的第二天,写于他和林潮生第一次静心交谈之后。 陆辰风情绪复杂地合起本子,将它放平到桌面,压上去自己滚烫的掌心。整本笔记读到最后,收尾的这一篇却并不属于“写给最好的林潮生”。 这个本子,这一晚,成了一把珍贵的钥匙,陆辰风拿着它打开了通往林潮生世界的门。他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或斑斓或斑驳的光影,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萌生在心底。 物归原处,陆辰风走回房间,兴许是刚“偷看”完人家的笔记,又或许是不知该如何调整读完笔记后的心情。午饭前的几个小时,他打算两眼一闭用来补觉,心绪再乱,终究就要离开大理飞回北京了,所有记忆都会封存在这场短暂的旅行中,淹没于平淡且平凡的岁月。 手机闹钟整点响起,陆辰风醒来时靠坐床畔缓了会儿神,原本以为能清醒些的头脑,似乎变得更混沌、更沉重了。 凌乱地洗漱完揣上烟包,院子里的吸烟区有一半晒着太阳,陆辰风躲进阴凉里慌张地点燃根烟,尼古丁席卷胸腔,依旧没能压下去自己钝重的心跳。 怎么回事?他若有所思地用夹烟的手捋着眉毛。 逾刻便想清了缘由,到底还是和林潮生这个人有关。 有些感情很难界定它是从何开始的,有人认为它应该需要一个明显的契机,或者关键性的转折点来触发,继而深入内心产生情愫,才能使之向着另一层关系质变、推进。 毕竟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其实早已不需要通过某些象征性的事件来印证自己的心意。它的发生可以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顿饭、一次散步、一场旅行,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足以当作判断“心动”的证据。 陆辰风焦躁地咬着烟,思绪杂乱无章,他不清楚自己对林潮生的感觉,究竟是从“陌生人”朝着“朋友”关系的转变,只是普通的好感,还是另一种能够牵动心神的、更深更隐秘的感情。 出现这种状况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曾坚定不移地认为“建立关系”,就必须肩负起对另一半的责任与担当。至少,应该发生在他准备得最为充分的时候,足够优秀、足够成功,有足够的底气挺直腰板,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两个人的生活。 还有最主要也是最令陆辰风苦恼的一点——他不知道林潮生是否跟自己一样,喜欢男人。 长长的烟缕缓慢从口中轻吐,陆辰风在垃圾桶上碾灭烟头时,忐忑地呢喃出一句,“这下麻烦了”。 若是按照原定计划返回北京,那扇已经被他打开的门,以及他所触及到的那个人的过去,恐怕会成为陆辰风心上永久的空缺和留白。 陆辰风没在前厅寻见林潮生,刚才抽烟时他留心注意了,简伊的电动摩托车不在。 回房间取来钱包,陆辰风站到柜台前把房卡递给正在嗦米线的简伊。退房是吧,简伊比了个“OK”的手势,迅速打开电脑,指尖还没摸上键盘,就听陆辰风道:“我要续住。” 简伊瞪圆了眼睛咽下嘴里的食物,震惊地看着陆辰风,心说,我去,财神爷又显灵了?! 他弱弱地开口问:“陆先生,您想好了吗?这回打算……住几天啊?” “还是一周吧。”陆辰风沉声道,“后面根据情况再定。” 简伊十指雀跃地敲击着键盘,心里不停念叨:发了发了发了。 “再次感谢您选住佳夕客栈。房间续好了,不过具体要怎么收费,得等我们老板回来才能定。”简伊恭敬地还回去房卡,眨巴着清澈的眼眸望向陆辰风,一头薄薄的青渣利索大方,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纯红T恤配仔裤帆布鞋,有着少年人最青春的模样。 “谢谢。”陆辰风微笑颔首,问,“林老板去哪儿了?” “他管我借完摩托车就走了,我也没问,这个点儿的话……按理说不应该是去买菜了啊。”简伊犹疑地摸摸耳朵,侧头瞄着墙上的钟表,“我估计,要么是去赏花了,要么是去看海鸥了。” 陆辰风:“看海鸥?” 简伊点头:“对,这里每年会有一群从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海鸥,大部分集中在挖色附近。我们老板以前住在昆明时,经常去滇池看海鸥,这不,四月初它们就要飞走了。” 离小普陀岛有段距离的海岸边,金银木成排伫立,间或夹杂几棵柳树与三角梅,其中还点缀着一抹明柔的雾霾蓝色。 林潮生靠着简伊的电动摩托车,面朝盘绕在岛屿周围的海鸥,碧海净澈,木船上有嘹亮的歌声,他轻轻地呼出胸腔内郁结的空气,控制着心跳,直到夕阳渐至。 低头看一眼表,差一刻钟五点,林潮生转身启动摩托车,面无表情地踏上归程。 行至双廊,林潮生放慢车速,回客栈的心思并不急切。他迈下踏板,将头盔挂在把手上,推着车子意兴阑珊地看向岸边的花丛。 “佳夕”近在咫尺,林潮生遥望远方的山海,收回的视线落在客栈门口,猛然停住脚步。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画面,两个人却好像互换了身份,共享着相同的心情。 傍晚五点二十分,前往北京的航班已经起飞,此时的陆辰风仍在大理,等候在佳夕客栈门前,注视着离他越来越近的林潮生。 第16章 陆辰风收起玩转在指间的烟,踏过石板路,迈到主路上,几步来到林潮生身边,然后陪着他一同往客栈走。 林潮生紧了紧握把的手,手背绷出一线微凸的青筋,刚调整好的心跳此刻全乱了,面色却始终佯装镇定。 “怎么、没走?”喉结滑动,他打了个磕巴问,尾音要比往常扬得高一些,差点暴/露出内心的窃喜。 “回去也是做设计,在哪儿构思都一样。”陆辰风几分钟前抽过烟,他从兜里掏出薄荷糖盒,倒一颗先给林潮生,“这里的风景这么美,或许能找到更多的灵感。” 一个动作,一句话,巧妙地承接彼此的心照不宣,林潮生用舌尖卷着红豆大小的糖粒,心上也像抹了一层甜:“你已经开始接工作了吗?” 路面洒满落日余晖,新的一周开始,若是期望更近一步,陆辰风认为有必要对林潮生做一个详细的自我介绍:“我的第一职业是宝石商人,五年前着手珠宝设计,现在正为一场设计比赛做准备。” 林潮生睁大眼睛:“宝石商人?” “嗯。”陆辰风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很意外吗?” “因为这个职业并不多见。”林潮生食指轻触鼻下,“至少我是第一次听说。” “哎?不对啊。”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不是要我猜的吗?怎么改你自报家门了?” 调转脚步,两人走进庭院,林潮生将简伊的摩托车停靠在墙角,陆辰风回答:“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职业,隐瞒太久总感觉像在故弄玄虚。” 当然,“自报”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推门步进客栈前厅,简伊在柜台后面一蹦三尺高,立马挥动胳膊把林潮生拐到一边,小声附耳道:“哥,我说你怎么总是亲自为陆先生服务,真是慧眼如炬啊,他还想继续跟咱们这儿住,照这个趋势,保不齐能再待上半拉月呢……” 林潮生打断他的胡扯:“从现在起,陆先生的房间按标间价格收费。” “啥?!”简伊的表情跟变脸似的,“这也……亏太多了吧?” 林潮生反手弹给他一个脑瓜崩:“我还不清楚你,提成不变。” 得到林潮生的保证,简伊美滋滋地闪回柜台后面摁着计算器,手舞足蹈地念道:“我哥对我真好。” 林潮生看着少年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扬起唇角时,余光中的陆辰风正朝他望来,他坦然接住他的视线,窗外的水光山色在这一刻倏忽黯淡。 晚饭喝的鸡汤,陆辰风拿它来泡米饭,搭配林潮生炒的一碟儿肉沫菌菇,胃口大开。水足饭饱,陆辰风坐在观景平台的高脚凳上,掌下压着画本,伴着月色构想设计。 晚上一般很少有人来这里,所以当身后响起开门声时,陆辰风不用猜,一定是林潮生。 一人手中端一杯青桔茶,陆辰风啜饮一口,胃里熨帖又暖实。与林潮生置身寂静的夜晚,心情有些惬意,他低首觑一眼表,问:“往常这个时间,是不是该睡觉了?” “今天得晚一点。”林潮生两手包住杯子,捂着掌心,白皙的指尖因热烫的温度泛出淡淡的红色,“实在没什么困意。” 陆辰风:“你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吗?” “最近两年才开始的,以前的我是个夜猫子。”林潮生说,“有时为了赶工,三四天不睡觉的情况也有。” 赶工?陆辰风暂且压下心里的疑问,铅笔绕拇指转动两圈:“开了客栈之后就把生物钟调整过来了?” 林潮生“嗯”一声:“可不能仗着年轻,为了事业什么都不管不顾,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笔尾在画本上轻磕两下,陆辰风尽量自然地挑起话题:“除了云南,林老板去过其他城市吗?” 林潮生如实回答:“若是算上出差的话,差不多全国都跑遍了。” 陆辰风注意着林潮生的表情:“北京呢?” 林潮生闻言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待过两个月。” 陆辰风:“也是出差?” 林潮生摇头:“不是。” 陆辰风常年与人交际,察言观色是他们这一行最基本的能力,在国际珠宝展上打价格战时,往往需要靠对方神情中谨小慎微的变化,来判断宝石的最终定价有无涨幅或落低的可能。以至于当他捕捉到林潮生眼底一瞬暗下去的光,立刻明白自己不该再将话题继续。 林潮生指指陆辰风的画本:“我能看看你的设计吗?” “其他人恐怕不方便。”翻开第一页,陆辰风把本子递给他,“你的话,当然可以。” 这句回答带给林潮生的感觉,如同陆辰风住进“佳夕”的第一晚,询问“客栈允许吸烟吗”,他回复“这会儿允许”一样,都有一种被对方“特殊对待”的荣幸。 借着前厅投来的光线,林潮生翻动纸页,才刚看到第四件作品,忍不住发出感叹:“这些独特的设计,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辰风平和地笑笑:“这在业内可算不上独特,顶多是‘能入眼’。” 林潮生神色微讶:“你们这一行的标准这么苛刻啊?” 忽然抬起的目光过于纯澈,陆辰风顿住转笔的动作:“不是苛刻,是我本身还差得很远。” 林潮生欣赏着一枚红珊瑚原枝珐琅彩吊坠,顺口问:“会不会遇到灵感缺失的时候?” “其实灵感的来源有很多,它囊括天地万物,比如我们面前的这一幕景,身后的这所建筑,甚至包括岸边的灯火和船只,此刻的月光,还有……你的眼睛。”陆辰风坦诚道,“带来灵感的事物应有尽有,至于如何运用,这就要看设计师们的本事了。” 你的眼睛。林潮生在听到这四个字时下意识避开陆辰风的视线,又故作淡定地慢慢望回去。 陆辰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口吻却在自嘲:“但我不瞒你,现在的我是一点本事也没有。” 散着热汽的茶杯里浮动着一层柔光,林潮生合上本子,用托底的那只手在陆辰风看不见的地方爱惜地抚了抚,然后交还回去,思忖着开口:“关于设计,我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或许我可以站在外行人的角度,给你一些其他方面的灵感。” 陆辰风饶有兴致地偏过头:“洗耳恭听。” 林潮生支起一条手臂,虚握成拳抵在脸侧,嗓音在夜色的映衬下有着更为松软的质感:“我认为,旅行的意义,是在大自然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浪漫主义。” 他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之后漫长的空白里,两个人都默契地缄默不语。 浪漫主义……吗?陆辰风食指点着杯壁,敛眉沉思。 “你刚才所讲的那些灵感来源,没有一样是从你自己这里获取到的。”林潮生道,“不如尝试着遵从本心去体现和表达,会不会更好一点?” 不可否认,林潮生的话确实让陆辰风想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收好纸笔,他端起茶杯,碰了碰林潮生的杯沿儿:“好像每次和你聊天,总能有所收获。” “是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目光在陆辰风手上停留几秒,林潮生捧起杯子,垂眸盯着曳动的茶水,温声说,“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不虚此行。” 第17章 回房间前,陆辰风去到走廊尽头,抬眼凝视着面前的那张彩印照片,心下品味着林潮生所说的话,半晌未动。 林潮生喜欢摄影,他的镜头下是否也有属于自己的浪漫主义?他又是如何诠释和表达的? 山川秀丽,海河绵延,十几张相片中的内容都是他眼里独一无二的风景,为什么偏偏到了这一张,却是两辆毫不起眼的车子。 陆辰风心里有个猜想,只是他不敢贸然试探,先动情的人最怕自作多情,那样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这一夜入睡时,陆辰风在想林潮生。 睁眼天光大亮,窗外的海面像曝光过度的照片,大概是中午了。陆辰风迷糊着意识,伸手往床头柜上一通摸索,先看下表,再去拿手机,半天也没碰到目标。 晃晃脑袋把自己弄清醒,起床在屋内睃寻一圈,陆辰风这才意识到手机不见了。 凌晨隐约听到过电话的震动声,总归不会是丢了,陆辰风不慌不忙地洗漱完,拉开屋门打算去前厅找简伊帮忙,迎面撞上抱着换洗被单正朝房间迈步的林潮生。 对一个人的感情产生了变化,对方带给自己的感觉无疑也会跟着改变。陆辰风客套地打声招呼,发现林潮生的笑容比以前更好看了。 林潮生端详着他的神情:“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陆辰风回答:“手机找不到了,但应该是在屋里。” 林潮生紧张地问:“确定吗?没有掉在别处吧?开着机呢吗?” 陆辰风点头:“确定,开着的。” 林潮生翻折被单挂在臂弯,步履匆匆:“那你稍等我下。” 一侧肩膀斜倚门框,陆辰风盯着林潮生焦急离开的背影,没两秒钟,林潮生从自己屋里取来手机,几步快走回陆辰风身边,放进他手中:“没有密码,你打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得去柜台帮一下简伊,有一拨客人要退房,忙完再过来。” 再次让目光跟随林潮生走了一段距离,陆辰风退回玄关掩上门,坐进床边的沙发椅里,举起林潮生的手机解锁屏幕,显示的页面是联系人列表。 查看别人手机是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陆辰风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只是在退出通讯录前简单扫了一眼,里面除了简伊,剩余六个都是客栈合作商的电话,有日用品、蔬菜、电工维修等等,再无其他人的号码。 陆辰风转而点开拨号页面,输入自己的手机号,接通后仔细倾听房间里的动静,细微的震动声从床板的缝隙中传来。 可能是昨晚临睡前扔在枕边,不小心掉进去的,陆辰风捡出手机挂断电话,低眉纠结着,拇指一下下敲着林潮生的手机外壳,思索半刻这种行为是否欠妥,到底还是没将自己的号码存进对方的通讯录。 坐在前厅等林潮生忙完,陆辰风还回去手机,不等他张口,便率先抢过话头,语气轻淡道:“拨号页第一个是我的号码。” 林潮生应声滑开屏幕,笑着问:“你怎么不直接保存下来?” 陆辰风:“擅自做主有点不礼貌。” 话尾音刚落,忽听“叮”的一声,陆辰风低头去瞧桌面上的手机,一条微信好友添加申请赫然跳进屏幕。 林潮生冲重新看向他的陆辰风摇摇手腕儿:“那我擅自做主了,等你回应。” 不过是个简短的小插曲,却总在陆辰风的脑海里不断重温,整整一下午,扰得他心神不宁,注意力难以集中,读书老是看串行。 临近傍晚,林潮生终于兑齐了进货单上新到店的日常用品,督促简伊尽快完成每个房间的配货任务。将厂商负责人送到门口,道一声“辛苦了”,目视着货车徐徐开远,林潮生望一眼风和日丽的洱海景色,打算邀请陆辰风去岸边散散步。 没成想竟是心有灵犀,对方早已等候多时,就守在他身后。林潮生送上一抹温和的笑容,谁知两人还没迈出院子,视野里多了一张稚嫩的面孔。 清早刚送走的客人,环海游玩一整天,此时准备驾车前往下一站。再次路过双廊,一家人中的小姑娘非吵吵着要送林老板礼物,母亲只得原路返回将她带过来,正巧与林潮生打了个照面。 “糖糖。”林潮生蹲下身张开手臂,小姑娘甩着脑后的小辫子,凶猛地扎进他怀里。 “林大老板!”糖糖扒住林潮生肩膀立直身子,手上攥着一袋水果味儿的棒棒糖,“你有没有想糖糖啊?” 林潮生抬手轻点她鼻头:“当然有了。” “太好啦,这是我在大理古城买给你的礼物。”糖糖急于实现自己的心愿,忙不迭地把整袋糖果塞给林潮生,“本来我是想在岸边采一束花送给你的,但是妈妈说,如果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洱海就没有花了。” 林潮生站起身牵住糖糖的手,礼貌地看向一旁的女人,笑着回道:“妈妈说的是对的,谢谢糖糖的礼物。” “你要记得想我哦。”糖糖不舍地松开林潮生,一步三回头,跟着家人坐上自驾游的越野车,两只小手可怜巴巴地扒住窗口,“我会给你写明信片的,去上海的话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车子很快消失在道路拐角处,林潮生抱着糖果同陆辰风并排沿海岸行走。他撕开袋口,往里探进去目光,扬笑说:“你有没有觉得,女孩子总是能够治愈和美化生活。” 糖糖纯真可爱的笑脸仍停留在眼前,陆辰风还没来得及认同他的观点,倏地,视线中多了一根橙色包装纸的棒棒糖。 林潮生:“这个送给你。” 陆辰风接过来:“橙子味儿的?” 林潮生道:“看看我们有没有默契,橙子味儿的最好吃。” 陆辰风郑重点头:“很难不赞同。” 脚边的杜鹃花开得正盛,不远处有游客在花丛间拍摄艺术照,粉饰画面的七彩气泡飞得到处都是,其中一颗撞在林潮生额头,使得他稍微闭了下眼。 陆辰风觑着那对弯而翘的长睫毛,旋转着糖棍问:“橙子味儿的有几个?” 林潮生剥开一根葡萄味儿的塞进嘴里,答得不假思索:“就一个。” 陆辰风:“那为什么要送给我?” 林潮生鼓起一侧腮帮子,扬颌迎向陆辰风的视线,也迎着柔和而又温暖的夕阳:“一根棒棒糖而已,这还需要理由啊?” 许是周围太安静了,天地间好似仅剩脚下这一条路,身边这一个人。 黄昏融进道旁的银杏树,散落在泛着涟漪的琉璃色海面,时间好似有了可以触碰到的质感,绵延柔软。林潮生干净的脸庞清晰地映在陆辰风眼中,让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痒,蛮不讲理的,就是想再多听一听对方的声音:“嗯,需要。” 林潮生说:“生日快乐。” 第18章 迈出的下一步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指尖的棒棒糖停止旋转,陆辰风脑际有一瞬的空白。回神后不难猜测林潮生是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毕竟入住客栈是需要登记身份证的。 只是这句祝福来得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心上。 去年的生日是在病房里过的,守在父亲病榻前,陆辰风嚼着医院的饭,听见医生的惋惜,感觉自己的处境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块浮木,即将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依靠。 林潮生道:“寿星,晚饭想吃点什么?” 浮木好似靠了岸,虚浅的脚步总算踩实,偏头对上一双坏笑的眼睛,陆辰风觉得林潮生是不是有意想看他感动又局促的样子:“都可以。” 林潮生:“一点要求没有吗?” 陆辰风坦诚地答:“有,你来做。” 稀寥树叶从头顶飘落,余晖的金红笼在两人肩膀,林潮生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音量低得像在自言自语:“虽然这句话可能说得有些晚了。” 再轻的呢喃,陆辰风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毕竟他的心思根本没在赏景上。林潮生抿唇道:“你能留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还是书架旁边的那张木桌,等生日餐的时候,陆辰风滑开屏幕点进去微信,才看到几条未读的生日祝福。 卡着零点发来信息的,是方毅。陆辰风依次回复完,收起手机打算选一本书读,不料注意力还不如白天呢,心情因林潮生的存在变得万般复杂,一时让他的兴趣短暂抽离书籍,更想多看几眼林潮生的客栈。 目光流连厨房的方向,实在难掩内心的焦急,陆辰风唇角延展出无奈的笑,扶额的手指来回摩挲着鬓角。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嗷嗷待哺”的感觉了,陆辰风望向端着餐盘朝他走来的林潮生,本该放回原位的书籍却忘在了桌子上。 “菠萝饭等下再吃。”不大的方桌摆满了碗碟,推到陆辰风眼前的是碗清汤面,林潮生把筷子递给他,“毕竟是生日,仪式感很重要。” 陆辰风诧异地问:“什么仪式?” “挑高寿啊。”林潮生坐在他对面,双臂交叠,眉眼带笑,“第一筷,尽可能往高了挑,挑得越高,活得越老。” 北方人的习俗,陆辰风虽没这么做过,但略有耳闻。筷尖儿杵进面碗里,转动手腕用力一搅,缓慢向上拉提,两个三十左右的大男人,紧张地盯着面条的高度,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实在有些难以言说的滑稽。 简伊迷茫地眯缝起眼睛,这俩是在干啥呢? 不高不低的位置,从俯视桌面到平视,面条滑下筷子,陆辰风笑着耸了耸肩:“劳烦林老板给算一算,我能活到多少岁?” 林潮生一本正经地摸摸下巴,拖长一声“嗯”,假装思索,而后将眼角弯成了月牙儿:“长命百岁。” 在陆辰风的印象里,这还是林潮生第一次全程陪着自己吃饭,倒是没认认真真地守着,时而抬臂把参差不齐的书脊推成一线,时而整理收纳盒中收到的明信片,只是偶尔会询问一句:“味道怎么样?” 夜幕降临,陆辰风回到自己房间,推门迈去露台,坐下身时取出兜里那根橙子味儿的棒棒糖,剥开包装含进嘴里。 愣神了一整颗糖的时间,陆辰风叼着塑料棍,权当过烟瘾。低头打开手机,找到林潮生的名字,对方头像是只展翅飞翔的海鸥,未启用朋友圈。 屏幕亮起又熄暗,指尖轻点数次,身后响起的敲门声将陆辰风游离的神思拉扯回来。他把手机放上矮桌,扔掉塑料棍,从阳台到玄关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却感觉走了很久。 每一步的心率都不相同。活了三十二年,参加过的展会数不胜数,遇见的人形形色色,面临的场合严峻残酷,陆辰风从没如此兵荒马乱过,这还是他头一次尝到焦灼的滋味。 右手握住门把,当陆辰风开始担忧门外的人不是林潮生时,他忽然彻底明晰了自己的心意。 他对林潮生的感情恐怕比自己察觉到的还要深。 尤其是在拉开门、长久忐忑的呼吸因见到林潮生而平稳落匀的这一瞬间,陆辰风才终于清楚,生日的夜晚,他渴望林潮生的陪伴。 面色如常,不改往日的沉稳,陆辰风问:“没休息吗?” “还早。”林潮生应道,“打扰你了吗?” 陆辰风侧身让开门口,朝屋内歪了下头:“喝点什么?” “白水就好。”刚回答完,林潮生顿觉哪里不对劲,明明陆辰风是客。他浅笑一声,“咱俩身份是不是弄反了?” 陆辰风摁下烧水壶开关,将温水加热:“你为寿星忙一晚上了,休息会儿吧。” “那哪儿算忙啊。”林潮生见阳台门开着,会意地坐到屋外的藤圈椅里,“根本没觉得累。” 接过陆辰风端来的水杯,林潮生用它捂暖掌心,坐姿笔直端正。倒不是刻意,从小养成的习惯,陆辰风余光中是林潮生板正的肩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体现出良好的家教。 林潮生饮下一口水,抿润嘴唇:“陆先生有什么心愿吗?听说生日可以许三个愿望。” 陆辰风摇了摇头:“小学二年级的生日愿望都没实现呢,没心思再想新的。” 温文尔雅的人一旦开起玩笑,不符外表的违和感会显得更加幽默,害得林潮生忍俊不禁:“我能问问你许的是什么吗?” 陆辰风淡定地说:“成为北京市首富。” 林潮生决定不再矜持,敞开了大笑两声,捂着肚子道:“你没骗我吧,真的?” “其实我不怎么记得二年级的事情,太久远了。”陆辰风低沉的嗓音很有磁性,“奈何我小时候喜欢写日记,净瞎贫,我爸还都一直留着。” 提及父亲,陆辰风用手背碰碰穿在身上陆父送的衬衫,转头去看林潮生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纸盒,轻放在自己面前。 陆辰风挑眉:“该不会是礼物吧?” 林潮生:“一点心意,别嫌弃就好。” 贵重的,自己不会收,够不上档次的,林潮生不会送,陆辰风笃信他们之间有这样的默契,因此更加好奇这个礼物究竟是什么。 盒盖都已拔高一半,陆辰风蓦然停下动作,伸手敲敲桌面。他问林潮生:“尽管这么讲确实有点孩子气,但为了公平起见,我是不是也能问一句林老板的生日是哪天?” 林潮生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他放下水杯将视线投远,遥望着铺陈在海面的星光,卖了个关子:“真想知道?” 陆辰风咬字清晰:“想。” 林潮生说:“你住进佳夕客栈的那一天。” 第19章 陆辰风心悸一瞬,万没料到林潮生的生日竟是他们相遇的那一天。 心里思索半天措辞,因而没能及时接话,林潮生侧头看他:“很意外吗?” “我在想。”陆辰风低哑开口,“需不需要补说一句‘生日快乐’。” 没等对方回答,他继续问:“这是你过的第几个生日?” 林潮生坦诚道:“我今年二十九岁。” 他们之间差三岁,和陆辰风料想的一样,只是透过林潮生身上表现出来的谈吐与气质,要比他实际年龄成熟不少。 分岔的思绪重新聚拢在手里的礼物上,陆辰风在打开前先做了几个猜想,但都没有实物出现在眼前时那样动容。 是一对儿雪花银袖扣。 今天穿的衬衫是父亲买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几天前不小心遗失了左袖扣,陆辰风记得在这之后,他始终没再将翻折到臂弯处的衣袖放下来过。至于林潮生是怎么发现的,这恐怕需要较长时间的关注和细致入微的观察。 极力压制心口处的波澜,陆辰风展平袖筒,拣出一枚比划一下:“大小很合适。” “真的?”林潮生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我还一直担心用不用返给师傅再次修改。” 陆辰风抚摸着袖扣圆滑的边缘,微凸的表面雕刻着简单大气的竹节图案,他定了定神,半晌才说:“有心了,谢谢。” 林潮生听罢摆摆手,自己想做的都做了,心愿达成,便不打算久留,以免耽误陆辰风休息。正欲离开,倏然又想到什么,他忙问:“陆先生会针线活儿吗?” 当然,熟练得很,工作室的订单中经常有客户要求用高档布料充当部分配饰的设计,袍服盘扣就是其中之一。话到嘴边,陆辰风却道:“不太擅长。” 林潮生:“放心交给我吗?” 陆辰风边说边站起身:“我去换个衣服。” 捋顺运动服下摆走出卫生间,林潮生早已取出书桌抽屉里的针线包,坐在屋内的沙发椅里耐心地等。接过陆辰风的衬衫,上面还存留着他的体温,林潮生收拢五指悄悄记住这抹温度,线引进针,对应好位置,压住雪花银扣从容地缝补。 陆辰风与他面对着面,背靠沙发椅没有打扰,视野里的林潮生仍是周正的坐姿,低垂眼睑认真地忙活手上的事。 他像画里的人,素雅安静,出挑的身形轮廓被周围的光线细致描摹,根本让人移不开眼。 林潮生离烟火人间很远。 陆辰风盯紧面前的人,只是简单地瞧着,心头的云翳就已驱散,四周都是空阔明亮的。他尽量冷静地思考,自己留在这里的动机已然不纯了,没错,他想要接近林潮生,极度的渴望,不是以朋友的身份。 兴许对方无意,但林潮生的所作所为根本令陆辰风无法沉着理智地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 “叹什么气呢?”林潮生问。 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就连陆辰风自己都没明显地感觉出来。这两个人,一个让对方完整地占据内心,另一个,不动声色地用听觉捕获对方的情绪。 静待几分钟,见林潮生迟迟没能落剪,陆辰风发现他正对着右袖口上那枚原配的扣子犯愁,舍不得拆卸,可又着实不大对称。 于是这件衬衫便转移到陆辰风手中,他也确实心疼那双手再碰针线,麻利地摘掉原扣,替换上林潮生送的,然后呈交回去:“你给检查检查牢不牢固。” 林潮生唇角敛笑,了然地揭穿他:“不是不大擅长针线活吗?” 陆辰风:“……”糟糕,一时大意露馅儿了。 双手拎住肩线抖平,林潮生对两人合缝的新袖扣非常满意,他轻声问:“该休息了,不穿了吧?” 陆辰风“嗯”一声,注视着林潮生将衬衫平整地叠好。 收拾完圆几上的零碎,林潮生冲陆辰风道一句“早点休息”,转身迈向门口。屋门开启半扇,他正准备往走廊迈步,背后冷不防响起陆辰风低沉的嗓音:“林潮生。” 林潮生停住脚步,身形微顿,这是陆辰风第一次没有喊自己“林老板”。他回脸去望屋里的人,对于称呼的改变,成年人有成年人的默契与心照不宣。 陆辰风又一次说:“谢谢,晚安。” 林潮生大方笑道:“不客气,晚安,陆辰风。” 四月中旬的洱海云层稀薄,阳光万里,苍山亮出巍峨的全貌,陆辰风亦如往常坐在玻璃墙边读书、构思设计,并默默计划着等林潮生不忙时,邀请他去稍远一点的地方聊天散步。 柜台前叽叽喳喳哄吵一片,有办入住的,也有退房的。陆辰风总用目光去瞄林潮生利落拔群的身影,后来却被两名将要离店的女孩子吸引过去视线。 其中一人抬臂踮脚抽出书架里的留言簿,摊开在桌面持笔写字,另一人正用手机对着封底拍照,偶尔交头接耳,脑袋抵在一处捂着嘴笑。 简伊扬首喊“203的客人”,姑娘们应声合上簿子,拉着行李箱跑去柜台办理退房。等她们离开客栈,陆辰风起身把留言簿拿过来,喝一口林潮生泡的普洱生茶,低头翻阅。 客人字迹潦草的,他只看林潮生回复的部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每一页都仔细过眼,终于翻到那两位女生留下的内容,不禁勾起嘴角。 -没想到林老板居然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那我就只能默默祝福了,突然哽咽.jpg。 -佳夕客栈是个很温暖的地方,我们一定还会再来的。 后面剩着几页空白,陆辰风径直翻至末尾,有些好奇女生们刚才在拍什么。 一枚二维码突兀地映入眼中,陆辰风盯着它怔愣片刻,疑惑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右上角的“扫一扫”,等待着页面跳闪。 “叮”,滑进屏幕的是一个陌生的公众号,陆辰风查看着首页上的信息,帐号主体为个人,地区大理市,放大的头像是扇紧闭的木门,周边生长着几丛颜色鲜亮的向日葵,他猜,应该是林潮生的某张摄影作品。 公众号的名字叫:我们未曾抵达的花园。 陆辰风向上滑动拇指,大致浏览一遍发布的文章标题。如果说那本笔记是打开通往林潮生世界的门,这个意外找到的公众号便是铺陈在脚下的那条路。 它零散地记录着一个人的生活,每篇文章都像一块拼图,一点点拼凑成鲜活美好的林潮生。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陆辰风。” 陆辰风顿时又有种被林潮生抓包的感觉,右手一抖,指尖不偏不歪,刚好点在“关注”上。 收起手机,镇定地循声望去,林潮生身旁站着一对儿可爱的青年情侣,背着包,脖子上挂着相机,一眼就知是新入住的客人。 林潮生对朝他走来的陆辰风道:“他们想跟别人拼车去大理古城逛一逛,我这会儿没事,要一起吗?” 第20章 小面包匀速行驶在环海路上,男生的镜头始终没离开过窗户,他用取景器欣赏着外面的景色,和女朋友一同对拍摄的照片发表各自的意见。 “大理处处都是诗。”临近下关,男生合上相机盖坐直身子,扭脸看向后座的林潮生,“林老板,推荐几个拍照的地方吧?” 林潮生应话:“个人建议,白天首选人民路,傍晚后来洋人街。既然你把大理比喻成‘诗’,那些繁华与古老并存的店铺、巷道、旧小区,都有不同的意境。” 车子停稳在古城正门,林潮生交完钱迈下来,男生端着手机想转给他车费,却见他摆手道:“先去玩吧,明天跟房费一块儿结算,晚上九点咱们还在这里集合。” 兴致高涨的两个年轻人转眼消失在密集的游客中,林潮生偏头问陆辰风:“做没做攻略?有想去的景点吗?” “没有,也没什么想法。”陆辰风答,“我跟着你就行。” 置身古城,陆辰风探一眼周围,四面八方都有路,每条路上的风景不尽相同。他不知道林潮生会把自己带去哪里,他只需要跟紧他,陆辰风甚至不在乎目的地,很想就这样同林潮生穿梭于闹市,心无旁骛地一直走下去。 拐上一条僻静的小巷,人声像退潮般消散在背后,这里游人罕至,商业化的店铺变成了简易的街边摊,有的架着油锅在炸石屏豆腐,有的在贩卖当季的水果。 林潮生蹲在一处果摊前,细致挑选着塑料筐中的枇杷,略微宽松的毛线衣此时服帖地裹在背上,勾显出瘦窄的身材,看似单薄,但裸/露的小臂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选好几颗品相完整的枇杷后,林潮生要求老板直接榨成汁,同时不忘向陆辰风说明:“放心,机器都是干净的。” “很干净的,客人。”白族阿婆操着口音笑憨憨地跟着重复。 林潮生挺了挺腰板想要站起来,眉心忽然敛蹙,他低头觑着胸口,颇为无奈地朝陆辰风招招手:“陆辰风,你来一下。” 陆辰风应声走到他身边,一人俯视,一人扬首,林潮生手掌搭着膝盖,面露苦色:“麻烦了,扶我一把。” 陆辰风立刻伸臂过去,林潮生掌心先落上他的指尖,一触即分,然后前移几厘牢牢攥紧他的手腕,借助一部分力气缓慢站稳,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由于离得近,陆辰风观察得比较仔细,林潮生表情中掺杂着一味不易察觉的痛苦,渐渐随喘匀的呼吸恢复如常。 陆辰风问:“起猛了吗?头晕?” 林潮生接住阿婆递来的纸杯,颔首道谢,拿给陆辰风一个:“没事的,别担心。” 窄巷尽处的一段路,头顶倒悬着几把油纸伞,阳光穿透伞面投落巷中,两人衣服上都沾了不少鲜艳的色彩。 天明云净,润肺的枇杷汁入口甘甜,陆辰风喝下半杯,有个事情他其实很早就想询问林潮生:“挖色和喜洲的风景都不错,古城里的人气儿更旺,收入应该会更多,为什么选择把客栈开在双廊?” 林潮生嘴唇离远杯沿儿,轻抿后回答:“两年前我想在洱海周边找个清静的地方定居,正巧遇上佳夕客栈转手,便从前一任老板手里买下来了。” 他看向陆辰风:“‘佳夕’的原名叫‘故人语’。” 陆辰风想起简伊曾提到过,林潮生原先居住在昆明,他回道:“这么看来,大理比昆明更吸引你。” “安静,养人,生活节奏慢。”林潮生笑了笑,“是更适合我。” “不过,决定经手‘佳夕’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林潮生转动纸杯,继续说,“它于我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陆辰风揣着满腹好奇,忙问:“是什么?” 林潮生突然抬眸凝视天空,目光深沉,好似在与谁对望:“我父母就是在这间客栈相遇的。” 陆辰风听罢有一瞬的怔愣,而后不住点头,这个原因实在太过美好。只是他未料到,林潮生后面还跟着一句:“我们也是。” 有什么东西热热的,挣扎叫嚣着就快要溢出心口。陆辰风饮尽纸杯里的枇杷汁,手腕上原本已经消失的触感,此刻愈发变得滚烫。 在林潮生的推荐下,两人走走停停几乎吃遍了大理的特色美食。傍晚的洋人街热闹非凡,酒吧陆续开始营业,依稀有音乐声从店内漫向街边。 林潮生放慢脚步,提议:“要不要去喝点?” 陆辰风正有此意,却问:“你酒量行吗?” “不太行,所以只能喝些度数较低的果酒。”林潮生边说边物色各家酒吧的风格环境,“大理的雕梅酒挺有名的,味道淡雅醇香,既然来了,我请你尝尝。” 陆辰风客气道:“我请你吧。” 被选中的酒吧名叫“花房姑娘”,面积不大,只有一层。半圆形的舞台上放着立麦,绑着脏辫儿的女生一身潇洒的牛仔风装扮,正自弹自唱一首平淡的民谣小调。 店内流动的昏暗光影与外面街道纷呈的灯光对比鲜明,越往里,各类酒水混杂的气味就越浓稠,逐渐在朦胧的氛围中微妙地发酵,酿出一股耐人寻味的暧/昧感。 林潮生点了两种酒,雕梅和风花雪月。冰块撞击着玻璃杯壁,发出“叮呤”碎响,他与陆辰风象征性碰过杯后,满怀期待地问:“哪一种更好喝?” 撂下杯子,陆辰风诚实地答:“我可能更偏爱‘风花雪月’。” 轻柔的旋律游荡耳边,林潮生五指虚虚地握住酒杯,素净的脸颊,眉宇间有漂亮的神采,瞳眸深处浅浅地印着一弯若隐若现的光弧,指尖有规律地应和着吉他的节奏。 他好像在看哪里,透过时间和空间寻望着自己的来路,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沉浸在慵懒的曲调中,努力消除与这个世界的剥离感。 循环的歌声停驻舞台,陆辰风开口:“你也一样吧?” 林潮生眉眼浮笑:“雕梅酒恐怕要喝不完了。” “不会。”陆辰风为自己满上第三杯,自顾自碰了碰林潮生的杯子,“我酒量很好,一个人干掉这些也不在话下。” “两种酒掺着喝,难说,万一呢?”身体贴住座椅,林潮生打趣,“若是真醉了,我可背不动你。” “本人自诩酒品良好。”陆辰风说,“即使处在微醺的状态,依然能保持清醒,走路一定是直道儿。” 或许是酒吧的气氛让林潮生多少沾染了一丝烟火气,陆辰风能感觉出他的变化——左手支在脸侧,右手食指反复摩挲杯口,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平时懒散不少。 一曲结束,喝彩声从身旁传来,陆辰风注意到除去他们这一桌,分散在周围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 他转过脸来,刚好撞上林潮生不明意味的视线,心下一悸,他听见对方在两首歌曲的间隙里低哑地问道:“陆辰风,你怎么没和女朋友一起来大理?” 第21章 消失的话音融进新一曲都市民谣轻快的旋律中,霎时变得虚幻缥缈且不可追寻。断开交缠的视线,手指划两圈玻璃杯口,陆辰风盯着投散在桌面的一圈暖黄光晕,成心回给林潮生模糊的答案,想要探探他的反应:“我觉得一个人旅行更自由些。” 闷下一口酒,像给自己壮胆儿似的,林潮生舔/舔嘴唇,失落浮现在脸上,语气却故作漫不经心:“这么说就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这一次,陆辰风回答得很快,他锁定住林潮生因心虚而乱窜的目光,“关于我感情上的事,你还想问什么?” 林潮生皱眉:“我……” “我认识的林潮生一向坦率直白。”倾斜杯口碰了碰林潮生的酒杯,陆辰风放慢语速,“有问题直接问,我一定如实禀告。” 不自觉收拢捏着杯子的那只手,林潮生低眉温和地笑笑,而后冲陆辰风弯了下眼睛,举杯:“放开了喝?” 陆辰风轻“嗯”一声,说:“奉陪到底。” 话虽这样讲,彼此却都收敛着劲儿,陆辰风虽向林潮生打保票自己的酒品很好,但毕竟现在心里头有事,心思不安分,面对喜欢的人,谁知道那明显不纯的动机会不会借由酒精作祟,为避免失了分寸,他还是有所保留。 林潮生也是一样。 两只酒杯纷纷见底,两人的意识尚且清明,陆辰风以为林潮生会一直坐到与那对小情侣约定汇合的时间,不料林潮生竟提前退场,请求陆辰风的陪同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和客栈的生意有关吗?”陆辰风边走边问。 林潮生摇头:“私事。” 后半个字没能吐露完整,林潮生很轻地打了个嗝,生怕被陆辰风发现,紧张地抿直唇线,略微尴尬地用眼尾去瞄身旁的人,只瞥见半边上挑的嘴角。 道路转折,光线晦暗,不甚明亮的视野里,一家明信片店被书吧和水吧拥挤地夹立在街边,露出窄小的门脸,布帘内侧的装潢复古怀旧,整面墙壁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卡片。 陆辰风扬高视线,人手够不到的地方贴着一行醒目的蓝字标语:写给未来的自己。 “这家店可以按照客人要求的时间邮寄信件和明信片。”林潮生专注地挑选卡片背面的图案,“也可以写完直接贴好邮票寄出,会盖上大理古城的纪念邮戳。”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枚印着花田的明信片,问陆辰风:“你要不要给家人寄一张?” 陆辰风放平唇角:“不用。” 林潮生见状没再多言,向店主借了根圆珠笔,转脸对陆辰风道:“对面的街角有公共吸烟区,你在那里等我吧。” 尼古丁在肺里涤荡一路,陆辰风舒坦地吐出口烟雾,两侧的商铺都已打烊,唯有眼前的这间小店还亮着一盏吊灯。 入眼暖黄,林潮生守在木桌前持笔写字,有几分学生样的乖巧,也有着读书人的斯文。陆辰风欣赏半晌,眨眼浪费了大半根烟,倒也没觉得可惜,甚至对不远处的一人一景仍流露出些许意犹未尽。 林潮生的动作比陆辰风想象中快不少,似乎没写几个字。撂下笔同店主交代两句,付了钱,林潮生在本子上注明委托店铺邮寄的具体日期。 迈到店外时,陆辰风早已站在台阶下等他,身上散着淡淡的烟味儿,嘴里含着两颗薄荷糖。 陆辰风问:“你是要寄给谁?” 林潮生答:“保密。” 间隔几米就有一杆路灯,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交叠,陆辰风改口问:“为什么突然想写明信片了?” 林潮生依然答:“保密。” 不肯透露一点讯息,眼中还藏着一抹意味深长,陆辰风觑着林潮生坏笑的表情,不受控地想要抬手去捏他的鼻尖儿,最终变成克制地双手插兜,满脸无辜地耸了耸肩膀。 古城入口处的牌楼下方,等着一男一女。女生寻见陆辰风和林潮生的身影,没先急着打招呼,而是举起胸前的相机,将柔和的月色与朦胧灯火一并纳进取景器,为他们拍摄一张清晰的合影。 还是来时的那辆小面包,回程的路况顺畅无阻,车子停靠在佳夕客栈院门前,林潮生谢过司机,发现下车后的陆辰风始终紧拧眉心,不停往口中倒着薄荷糖。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林潮生问。 陆辰风嗓音低沉:“有点上头了。” 林潮生抿笑:“要我扶着你回房间吗?” “还不至于。”陆辰风解开衣领喘了口气,摸摸那对儿雪花银袖扣,没丢。他放心地说,“睡一觉就好了。” 小动作全被林潮生收入眼底,停顿几秒,他朝客人们道一句“晚安”,拍了下陆辰风的肩:“我去厨房泡两杯醒酒茶,你在房间等我。” 房门大敞,正对着走廊墙面上的几张摄影作品,陆辰风没往屋里走,立在玄关处耐心等候。微醺的状态最怕坐车,一晃一吹风,头便开始发晕,神思还算清醒,最起码能看清那人镜头下山海的轮廓。 天高幽远,河流蜿蜒,一时间所有入目的景色,无一不是林潮生。 脚步声响在走廊进口,陆辰风垂着眼,盯紧虚空默不作声,光是聆听对方的动静,每一步都好似合着自己的心跳。 直到地毯上出现林潮生的影子,听见茶杯磕碰在一起的响动,陆辰风这才整理好絮乱的心绪,缓慢抬起头。 玄关灯下,林潮生泛红的脸颊一览无余,小心端杯的模样有些怜人。 陆辰风环住手肘斜靠墙壁,意识彻底飘了,由着涨潮的酒意作祟,带着想要逗一逗林潮生的心思,玩笑道:“林老板胆子挺大的,敢进喝醉酒的男人房间。” 林潮生放下手中的醒酒茶,站在立柜前没有应声。倏地,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无声的空白拖得漫长又煎熬,陆辰风想,林潮生大概已经猜到自己这句话隐藏的含义。 他有点慌了,到底没忍住越界了,陆辰风无法预料对方在察觉到自己的性向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装作若无其事,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还是刻意避嫌疏离,敬而远之? 思绪在迷蒙的醉意里浮浮沉沉,下一秒,林潮生忽然转过身,两步迈到陆辰风身前,将他们的距离拉近,目光咫尺相触。 林潮生抬起眼睫,半弯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散发着令陆辰风难以抵抗的诱人气息,不多时,他轻声回应:“陆先生胆子也不小啊,敢让喝过酒的男人进你房间。” 一瞬间,世界仿似仅剩脚下的方寸之地,两个人狭路相逢,两道气场怦然相撞。 避无可避地吸引,势均力敌地对峙,陆辰风和林潮生都在这一刻窥视和洞悉到了彼此心底最深的秘密。 第22章 这两个人,好像谁都没给自己留出退路。 林潮生始终记得自己看向陆辰风走进佳夕客栈的第一眼,觉得对方深邃的眼眸中藏着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平和感。可当他真的走近他身前,深深地望进陆辰风眼底时,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股令他陡然心动的致命情愫。 林潮生发觉自己根本承受不住陆辰风的眼神,那里面的东西太纯粹了,但明明是他一直以来最渴望拥有的。 能瞧得出,醉意未褪的陆辰风此时的神色近乎于茫然,有些怔愣,也有些懵懂。如果说上一分钟他还在担心林潮生察觉到什么,眼下,所有的感官都在崩塌重建,拼命消化着林潮生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半晌,他局促地吞咽一口,从唇齿间呢喃出一个字:“你……” “醒酒茶该放凉了。”林潮生后退半步打断陆辰风的话,侧身端起立柜上的白瓷茶杯,“喝完早点休息吧。” 陆辰风的目光一秒不落地粘着林潮生,却没能再次得到他的回应。将空了的杯子交还给他,林潮生转身轻掩屋门,密闭的空间猝然沉寂。 陆辰风用力眨了眨倦涩的眼睑,仿佛刚才发生的种种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半刻钟后,他迟滞地迈向床铺,屈腰坐下,双手撑在身侧,低沉脑袋闭上眼睛。 他听得不错,那人的眼神也不会说谎,所以林潮生和自己一样,喜欢男人。 两人间最隐秘的那道屏障消失了,陆辰风慌乱地换了个坐姿,微弓背脊手肘撑膝,拿热烫的掌心抹了把脸。 有很多事情在知晓林潮生的性向后,毫无疑问会产生质的变化,将之前他对陆辰风所有过度的关心、陪伴、照顾,都变得于情合理,同时还增添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尤其是那张才挂上不久的照片,两辆车,承载着属于两个人的旅行记忆,陆辰风终于读懂了林潮生的心意,那是他认为最珍贵的一段回忆。 酒醉的夜晚,陆辰风头昏脑涨,进被窝前甚至忘了摘手表。他辗转反侧死活酝酿不出一点困意,索性也就不勉强自己继续躺尸,抄来画本随随便便勾几笔图,发现竟难以端稳手腕。 揣上烟包穿过黑黢黢的前厅,推开店门,陆辰风咬出根烟歪头点燃。空荡荡的庭院,紧锁的院门,四下静谧,陆辰风逐渐与夜色融成一体,但内心总有一块地方是亮着的。 直到视野悄然清晰起来,周遭事物都显现出了明确的轮廓,陆辰风叼着烟看一眼手表,凌晨五点,他想了一晚上的林潮生。 他的感情来得太迟,太晚,太不合时宜,令他焦躁不安,措手不及。回到房间迈去阳台,海天相接处亮起明耀的光芒,陆辰风又一次听见渔船上的纳西古歌,随着初升的阳光,他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没在前厅找到林潮生,昨天玩得太累,这会儿估计还在睡觉,陆辰风吃完早餐在走廊上碰到那对儿小情侣,彼此打过招呼后,擦肩的瞬间,他叫住了正低头摆弄相机的女生。 陆辰风迈近一步,取出兜里的名片,递到对方面前:“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女生疑惑地伸手接住,先与男朋友对视,然后仰头望向陆辰风:“您……不会也是来要昨晚的照片吧?” 陆辰风诧异地问:“你怎么……” “怎么猜到的?”女生面带笑容接话道,“因为就在刚刚,林老板也给了我一张名片,要我把您们的照片导出来发到他的邮箱里,还说,可以抵消车费。” 陆辰风不知所然地滑动几下喉结。 女生突然小声问:“那我是不是发给您们一份就行了?” 陆辰风木讷点头:“嗯,谢谢你。” “不客气。”女生礼貌应道,扬手示意男朋友赶紧去结算房费,继而眼巴巴地瞅着陆辰风的名片,“陆先生是做珠宝的吗?” 陆辰风说:“对。” “您一般都接多少钱的单子啊?”思量几秒,女生犹犹豫豫地抿唇,“几千块的,接吗?” 陆辰风放软语气:“有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女生温顺地笑笑,不大好意思地开口:“是这样的,我和我男朋友准备年底结婚,我们的家境都不太富裕,也没有办婚礼的打算,就计划着用婚假多去几个地方旅旅行,拍拍照。” “但总归得有对儿像样的婚戒,我们对首饰不是很了解,专柜卖的实在太贵了,偶然从朋友那儿听说,定做可能会便宜些,而且意义也不一样。”女生拘谨地看着陆辰风,问,“不知能否在您这里咨询一下?” 陆辰风立刻给予肯定答复:“好,没问题。” 女生见他没有拒绝,稍稍放宽了心,转而又纠结道:“若是想请您为我们设计,设计费会不会很贵啊?” “不贵。”陆辰风语声温和地说,“可以用你发来的照片做抵消。” 女生惊讶地打开相机,调出昨晚在古城门口随手拍下的那张合影。凝视良久,再抬头时,陆辰风已经踏上通往顶层的台阶,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 楼梯盘旋向上,木地板被踩的“嘎吱”作响,视界尽头是一扇刻有繁缛花纹的木门,陆辰风经过一盏盏廊灯,一幅幅壁画,他的心情很急迫,他想快点见到林潮生。 木门推开的刹那,落在天台觅食的海鸥受到惊扰,振翅飞向晴空。林潮生面朝海鸥离开的方向,知道它们即将迁徙回遥远的故乡。 陆辰风走到林潮生身旁,道了句“早安”。 “昨天睡得怎么样?”林潮生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搭着栏杆,问,“醒酒了吗?” 陆辰风抬手摁摁鼻梁:“醒了。” 林潮生毫不客气地揶揄他:“酒量好的反倒喝醉了。” “你分析的对,两种酒掺一起喝,量还不少,确实容易醉。”陆辰风试图为自己辩解道。 林潮生弯起眼廓:“你喜欢‘风花雪月’的话,等你回北京了,我寄一箱给你。” 天空蓝得像一块布,被阳光从中间剪开,海风将氤氲的雾气吹散,两人的沉默悄无声息地拖慢时间。 忐忑地揉两把掌心,陆辰风偏头去看林潮生,说:“这一周结束,我就不准备再续住了。” 林潮生目视前方,状似平静道:“嗯,你在我这儿住得够久了。” 陆辰风盯着自己交叉的十指,沉思半刻,他立直身子深吸口气:“林潮生,有些话,我想……” “人们在旅行中往往很容易对新鲜事物萌发和产生感情。”蓦地,林潮生截住陆辰风的声音,面色依旧冷静,眼尾依然带着笑意,看样子,似乎早就清楚陆辰风要对他坦白什么。 林潮生垂眸凝视着栏杆表面附着的一层红锈,缓缓张口:“因为有趣,因为不同,所以很多人总是错把短暂的激情当作长久的感情来对待。” 陆辰风不发一言耐心地听,神色浅淡,微微敛了一下唇角。 “可旅行毕竟不是生活,你遇到的人,发生的事,都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插曲,一块碎片,记忆的一小部分组成。”林潮生颤了颤眼睫,“而当旅行结束,重新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忘记这一趟经历,这一场相遇,这一段缘分,觉得曾经带给你的某种心动,或许也不过如此。” 第23章 “别让当下无法掌控的情绪,无法笃定的事情,束缚和限制了你以后的自由。” 返回房间的陆辰风,耳际一直萦绕着林潮生的最后一句话。尽管在听完他的陈述,没能及时理清思路,作出回复,但从某种角度来讲,陆辰风不得不认可,林潮生说的是对的。 若是年轻十几岁,处在为爱而生的年纪,还保留着少年人最赤/裸的莽撞与冲动,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兴许陆辰风是能够有所牺牲,不管不顾的。 可事实是,他直到现在才遇见林潮生。 林潮生在天台讲的那番话,陆辰风不难猜出他的言外之意——林潮生觉得他的感情只是一时新鲜,一时兴起。 就算被这样误会和定义,陆辰风却不恼,他心平气和地为自己泡一杯青桔茶,端起简伊送来的几块鲜花饼,放到阳台的矮几上,坐进藤圈椅里悠哉地晒着太阳。 没有人比陆辰风更了解他自己。 如果说十八岁时未经世事,尚且拥有最纯粹的情感去喜欢一个人,是多么难得可贵,那么正值三十二岁的年纪,追求过名利,看重过世俗,做任何决定总要先权衡利弊,还能抛开这些顾及,纯粹地爱慕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陆辰风并不心急,他还剩下五天时间去和林潮生相处。至于对方有着怎样的过往,怎样的经历,怎么才能打动他,改变他的想法,需要慢慢计划。 远处的山海观望得久了,白灿灿的阳光铺满视野,眨眼的刹那,陆辰风倏地福至心灵,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进到林潮生的公众号,手腕搭在叠起的膝盖上,背脊朝后倚向座椅。 文章的数量不多,每月固定一篇,内容由四个部分组成:以音频形式推荐的歌曲,几张摄影照片,精简的一行文字,以及客栈的宣传广告。 很快翻到页面最底部,陆辰风选择自下而上依次阅读,于是点开第一篇文章。 标题名为“对佳夕客栈说hi”,除音乐和广告外,里面的配图有:瓦房上空的彩虹,蹿进庭院中的刺猬,玻璃风铃,价格昂贵的沙发椅,一竹筐的玫瑰花瓣,第一次心血来潮制作的鲜花饼——并附字:烤的这是什么鬼? 黑乎乎的几小坨,陆辰风没忍住笑了笑,然后兀自分析,林潮生建立这个公众号的时间应该是与经营佳夕客栈同步,距今也是两年。 林潮生过去究竟是做什么的?陆辰风不禁想,一个能把仙人球养死的人,工作该有多忙碌。 他继续滑动手指,先点击播放第二篇推荐的钢琴曲,名《FLOWERS》。下面的图片有:“老派浪漫”音像店,复古留声机,海岸边的木茼蒿花丛,电线杆上排排站的小麻雀,鸳鸯与海鸥,极地白色自行车——附字:糟糕,我是不是买成女款的了? 十几分钟过去,陆辰风身上被太阳烘暖,耳边听着唯美的纯音乐,扬起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第六篇。钉在院墙上的信箱,树影里的夕阳,窗格外的苍山,玻璃罐中的金鱼,奇形怪状的蘑菇,简伊送的大熊猫钥匙坠——附字:小伙子审美有待提高。 减过肥的熊猫,造型另类,尤其做工粗糙,太不可爱了,陆辰风默默赞同。 估计是被简伊看到了自己的“吐槽”,所以下一篇内容,林潮生为“取悦”这孩子,拍的全是他的照片。 十八岁的少年戴着一顶鸭舌帽,墨镜架在鼻梁上,酷酷地立在客栈门前摆着各种骚气的pose,卖力地在为“佳夕”做宣传。 临近正午,陆辰风已经浏览到最顶端的文章。他打开,带着生活化气息的照片扑面,亦如往常,可照片里的内容却不再是他陌生的东西。 破旧的草帽,热闹的集市,踢毽子的孩子们,宁静的渔村,薄荷糖盒,自行车和电动小摩托,菠萝饭,棒棒糖与雪花银袖扣,古城街道,印有花田的明信片,以及…… 画着山海彩云的小花盆。 陆辰风目光锁定林潮生末尾的一行配字,压下的拇指越来越用力,似乎想要穿透屏幕,去感受每一个文字的温度。 “二十九岁生日那天,我遇到了一个人,第一眼就很喜欢。我对着彩云许下心愿,希望他能来住我的客栈。” 屏幕自动暗下去时,钝重的心跳声持续响在耳畔,陆辰风仍未回神,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身体里肆意冲撞,令他惶恐,也令他惊喜。 花费一下午待在房间平复心情,傍晚时分,陆辰风走去前厅,找到了坐在观景平台高脚凳上抱着白瓷杯喝茶的林潮生。他推门来到他身边,同前几次一样,向林潮生发出邀请:“天气这么好,一起去散个步吧。” 林潮生应声起身,乖顺地跟在陆辰风身后。 并排行走的两个人,沿环海公路笔直往前,陆辰风指间娴熟地玩转着金属火机,林潮生偶尔看景,偶尔看他,视线瞄着对方的侧脸,无数次欲言又止。 陆辰风问:“想说什么?” 嗓音很低,很沉,林潮生紧张地皱眉,早上的话坦露得过于直白,是不是惹这人不高兴了。他摇头:“没什么。” 陆辰风看他一眼:“现在不说,等下可就没机会了。” 每个字都咬得硬邦邦的,林潮生心脏陡然一坠,垂眸俯视着脚下的路,佯装平静道:“你是……生气了吗?” 陆辰风:“嗯。” 林潮生:“……” 他们停步在陆辰风来大理第二天寻到的那处小码头,周遭依旧空旷无人,静谧无声,很适合谈心。美人蕉开着热烈如火的花朵,陆辰风深吸两口刚点燃的烟,转身坐到身后的长椅上,夹烟的右手搭在膝头,抬眼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林潮生。 林潮生没有跟陆辰风对视,也没有坐去他身边。 “关于今早你对我讲的那一席话,我想了很久,现在回复你。”陆辰风语声平稳,语速缓慢,“若是有冒犯到你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打断我。” 闻言,林潮生这才把目光挪向他,接住陆辰风温柔的注视。 “在此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烟缕随风消散,陆辰风说,“我们相处的这些天,最终也会被你定义为‘不过如此’,而很快忘记吗?” 林潮生眼角微垂,回答得迅速:“不会。” 陆辰风:“那你凭什么这样断言我呢?” 一瞬哑然,林潮生窘促地蜷起手指。 “对我来说,这是我的旅行,但我却走进了你的生活。”陆辰风嗓音温和,无波无澜,至此听不出一丝一毫反常的情绪,“当我得知你的用心,并且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却还是当作无事发生,安然离开……” “恐怕你就真的喜欢错人了。” 眉间凝起的痕迹愈发深刻,林潮生不自觉绷紧肩线。 夕阳逐渐褪色,余晖隐去,停顿半刻,陆辰风忽然笑了一下,继而用指尖掐熄烟头:“林潮生,你可真是坏得很啊。” 心虚作祟,林潮生根本插不上嘴,唯有认真听话的份儿。 “你非常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陆辰风收敛笑意,口吻里透着淡然与平和,“现在,我把它们一一列举出来,让你听听我分析的究竟对不对。” 第24章 陆辰风开口道:“在我第一次退房前,你说我还没吃过你做的拿手菜,有点遗憾,挽留我的意图明显。” “每天跟团游回来,你都会在门口等着我,陪我一起走回客栈,这个举动并不属于朋友之间合理相处的范畴。” “你把我们出游骑的那两辆车的照片打印出来,挂到走廊上,希望我能看见,你有多珍惜这段短暂的时光。” “那首纳西古歌是唱给‘喜欢的人’听的,你却故意不告诉我后面的唱词,要我自己去发现你害怕我离开的心思。” “前厅的书架上有那么多书,我能精准地找到你的笔记本,是因为你猜到我一定会去看留言簿,刻意塞在它旁边,确保我不会错过走近你、了解你的机会。” 听完陆辰风的分析,林潮生塌下肩膀,很轻地叹一口气。他清楚陆辰风后面还有别的话,于是藏起局促的表情,再次抬眸望向他。 “今早那番说词,听上去好像是在替我着想,提醒我不要冲动做出会令自己后悔的选择。”陆辰风顿了顿,而后笑着问,“林老板既然这么为我考虑,为什么还要让我心动呢?” 林潮生终于妥协地认了命,陆辰风没给他留任何解释和反驳的余地,这人的逻辑性太缜密了,也太心细了。 他闭了闭眼,想,为什么?答案其实很简单,一旦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再多的顾虑、担忧、未知、胆怯,都难以将这份真心掩藏。 “你之所以这样断言我,是对我的认知不够,或者我还可以理解为,你现在并不相信我。”陆辰风慢慢直起身子,说,“我确实是个挺吝啬付出感情的人,尤其,在遭受过最亲近的人背叛之后。” “但我和你之间,和我以前遇到的所有的人、碰到的所有事情都不一样。”陆辰风加重咬字道,“它很纯粹,也很美好。” 垂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攥紧,林潮生听见陆辰风说:“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准确地表达我的想法。我在思考,是不是应该跟你要一个,可以追求你的机会。” 林潮生拧蹙的眉眼一瞬舒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毕竟我的确是‘做’比‘说’更擅长一些。”勘酌酝酿了一下午的话,此刻总算是吐露干净了,陆辰风无比轻松地深吸口气,随即忐忑地问,“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天色将晚,林潮生直视陆辰风的眼睛,那里凝沉着一种始终吸引着他的柔软,甚至胜过身后的这片海。 他迈动脚步坐到他身边,觑一眼陆辰风搁在腿上僵硬弯起的手指,他其实也在紧张,也在焦虑,同时正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答复。 林潮生双手撑在身侧,眉梢带笑,歪头好奇地问:“陆先生想怎么追?” 能问出这样的话,已然是一种明确的回答,陆辰风放松道:“我记得你曾经向我透露过,苍山深处有一处你非常想去、但一直没去成的地方,对吧?” 林潮生惊讶地凝望,没想到不过是一句闲聊,陆辰风却把他的话认真地记在心上。他点头:“对。” “我陪你去吧。”陆辰风盯着林潮生微张的嘴唇,补充说,“知道你怕累,放心,我不会让你累着的。” 渐暗的光线遮掩住林潮生泛红的眼廓,心口升腾起无法遏制的悸动。片刻过后,他鼓足勇气坦诚:“可是你并不了解我的……” “路上我慢慢了解。”见林潮生将头低了下去,陆辰风动作轻柔地用手背顶高他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打趣道,“明明是个挺乐观的人,怎么一沾感情的事,总想拼命往后缩呢?” 话音未落,陆辰风转念一想林潮生身上种种令他起疑的地方,顿时发觉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冠冕堂皇。林潮生有着怎样的过往他不清楚,或许这正是他不敢直面感情的原因。 林潮生:“我们何时出发?” 陆辰风的手一时忘记收回来,林潮生也就这么乖乖地垫着下巴,直到他的疑问拽回陆辰风神游的思绪:“明天一早。” “明天?”林潮生讶然,“可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边走边计划吧。”陆辰风曲起食指在林潮生额间轻敲一记,“我们的旅行你不必操心,只需要跟紧我就好。” 回客栈的路上,林潮生已经把目的地的地理位置用微信发给了陆辰风。昏暗的视野里,陆辰风的五官被手机屏幕光照亮,精力集中地正在查询合适的路线,林潮生见状拿臂肘碰碰他胳膊,嘱咐:“注意脚下,回去再做攻略吧。” 陆辰风开他玩笑,说:“我这不‘追人’呢吗?不得表现得积极点儿啊?” 林潮生成功被他逗笑,慷慨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陆辰风问:“到了那里,是想住店还是露营?” 林潮生心情忽而雀跃:“露营?” “山里气温比较低,露营的话,至少得带件羽绒服。”陆辰风摁灭手机,双手插兜,余光圈住林潮生,“我回去列一下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明天上午咱们去喜洲镇现买。” 灯火通明的客栈立在墨色的海岸边,两人回到前厅,简伊早已做好了晚饭。一碗热腾腾的番茄米线下肚,芹菜花生米爽口,陆辰风抽张纸巾擦嘴,不远处的简伊“嗷”地嚎起一嗓子,两手扒住林潮生的肩:“哥,你要去花甸坝?” 林潮生抿笑应声,安抚地拍拍他。 “你知道去那儿要走多远的路,多费体力吗?”简伊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撸着自己的板寸来回踱步,环顾四周压低嗓音,“你这身体,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救护车都开不进去山里!” 林潮生没好气地撩动眼皮:“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这是我盼了就能变好的事情吗!”这一句没控制住音量,简伊撇撇嘴巴凑近林潮生,右手指着他胸口,“你两年没去复查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还很难说,非要担心死我你才满意啊!” “行了。”林潮生将嘴里的药片嚼得“嘎嘣”直响,端起晾在台面上的茶水,“陆辰风会照顾我的,你安心吧。” “我怎么可能安心把你交给外人啊?”简伊烦躁地挠挠额头,“哎,真是愁死人了。” “小大人似的。”林潮生薅了一把简伊的小脑瓜,正色道,“我不在的这两天,好好打理客栈的生意。” 林潮生在柜台后面对着电脑系统清算账目,一直忙到正常熄灯的时间,陆辰风也就坐在书架旁边的桌椅里构思设计,守他到这个点儿。 林潮生摁灭前厅的灯,转过身时,陆辰风正等在走廊入口处。两人一同踏上地毯,经过一幅幅风景照片,陆辰风没在自己的房门前停步,林潮生知晓他的用意,还是抬臂将他拦下:“几步路而已,不用送我回房间了吧?” 陆辰风说:“那我看着你进门。”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廊灯数盏,林潮生朝陆辰风挥挥手,对他道了声“晚安”。陆辰风安心地推门进屋,插卡取电,走到床柜边放下手里的画本,神情若有所思。 五指重重地按在封皮上,陆辰风望着窗外的洱海,关于这次的设计比赛,他好像突然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灵感。 第25章 陆辰风睁眼时,屋外是个阴云天。洱海这一带天气多变,手机上的预报提示,四月不在雨季,顶多下点毛毛雨,不久便会放晴。 洗漱完毕,陆辰风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风衣,着一身运动服,外形俊朗挺拔,脚上穿着便于登山的旅游鞋。 走去露台亲身感受一下室外的温度,对陆辰风而言一件单衣足以,但林潮生不行,必须要穿得更厚些。他惦念着,掏出手机点开林潮生的微信,发过去三个字,“起了吗”,没等几秒,对方很快回过来,同样也是三个字,“朝右看”。 隔着氤氲朦胧的水雾,远处的景物无法望清,却刚好能够辨析出林潮生的身影。陆辰风看向坐在观景平台上正冲自己招手的林潮生,表情慢慢变得温和,笑意明显。 陆辰风摁下林潮生的号码,始终让那人处在自己视野最中间的位置。电话接通,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早安。” “早安。”陆辰风问,“你包里还放得下其他东西吗?” 林潮生答:“优先考虑你的。” “我就一件衣服。”陆辰风道,“不占地方。” 林潮生:“好,我去找你拿。” 挂断通话,陆辰风回到屋内,心算着距离,掐着时间拉开房门。林潮生出现在门口,仍保持着正要敲门的动作,陆辰风将风衣递给他,说了句“随便塞,不怕压”。 林潮生双手接下,抱进怀里。 “还有件事。”陆辰风继续道,“我想把行李寄存在前台,最近客栈生意不错,我不在,就别占着间空房了。” “行李收拾完了吗?”林潮生往屋里望了望。 陆辰风让开门口的位置:“嗯,现在拿给简伊?” “我截胡了。”林潮生说罢,迈步进屋抽出拉杆儿,拖着陆辰风的箱子返回走廊,“存我那儿吧。” 陆辰风跟在林潮生身后,视线落在他的白色线衣上,在想他的房间会有怎样的摆设和布局。门被推开,陆辰风站在门外并不惊讶,和他预料的所差无几。 空荡荡的屋子,家具装饰一切从简,没有鲜明的颜色,四面都是白墙。唯一的一抹鲜亮,是搁放在床头柜上的陶土小花盆,离林潮生的床铺很近,平躺时伸手就能触到。 陆辰风问:“你一个人怎么住的标间?” “以前简伊也住这里。”林潮生把行李箱拖到床柜旁边,收起拉杆,“结果这孩子一到晚上不管多困,准是个夜猫子,手机电脑轮着折腾,整宿玩儿游戏。后来怕打扰我休息,便把隔壁的储物室清扫干净,布置成单人间,自己一人一屋,也能更自在些。” 林潮生的背包容量很大,囊括两人的衣物绰绰有余。在前厅吃过早饭,林潮生喝了两大碗简伊特地起早炖的鸡汤,陆辰风背着包,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遗落的物品,准备出发。 “哥……”简伊扯长调子低沉脑袋,眼镜掉下了鼻梁。 “过两天就回来了。”林潮生将外套拉链直拉到顶,领口外翻,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你了,简老板,任务艰巨哦。” 简伊焦躁道:“你不在,我这心里头乱得很啊。” 林潮生抬手捏捏他肩膀,稍加安抚:“总得适应,简伊,这家客栈迟早要你来接手。” “你再说这种话!”挥着青筋暴起的拳头,简伊是真生气了,“你再敢说!” 陆辰风立在一旁安静地听,齿间咬着根未点燃的烟,缄默不语。 “好了。”林潮生压下简伊举高的手臂,温声道,“乖乖的,我走了。” 所有憋闷的情绪最终无力地拧巴成一股,简伊无奈地发出叹息,跟随两人走到庭院门口,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 从双廊拼车到喜洲镇,抵达时小雨连绵,陆辰风计划在镇上购买帐篷和少许零散的户外用品,但专卖店离得比较远,周遭气温寒冷,步行半路,他先让林潮生躲在一弯屋檐下稍作休息。 “干吗去?”林潮生掸落肩头的雨珠,问。 陆辰风瞄一眼林潮生学着自己的模样立起的衣领,笑了笑,伸手去摸兜里的现钱:“给你买点吃的暖暖身子,刚出锅的,热乎。” 街道对面是家非常有名的特色美食店,卖“破酥粑粑”,人气之高,阴雨天还能排起一列不短的队伍。 屋檐笼罩一片干燥的窄地,林潮生躲在其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缀在队尾举着雨伞的陆辰风,他比前面的人高出一整颗脑袋,拔群的身高尤为惹眼。 有别于平日中的沉稳斯文,穿着运动服的陆辰风淡化了年龄界线,身上有股子蓬勃炙热的少年气,没来由的,让林潮生忽然生出一种他们好像还是学生的错觉。 等了半刻钟,排到陆辰风了,收伞站到油锅前没两秒,就见他转身跑回林潮生身边,语速略急地问:“是吃纯面的,还是加蛋加肉的?” 林潮生直愣愣地盯着他鼻尖儿冒出的一层薄汗,这点小事,还需要特地询问自己的意见吗? 心里暖暖的,他回答:“和你一样。” “行,那咱都要加蛋加肉的。”陆辰风飞快点头,长腿一迈,转眼回到店门前告知老板,踏实地等待破酥粑粑出锅。 左手握着饼,右手端一杯热奶茶,林潮生没啃两口,陆辰风已经吃完了。户外用品店在下一个街巷拐角处,林潮生走在前面,陆辰风伸臂为他撩开透明门帘,颔首同店主打了声招呼。 “店里暖和,但是有点味道,我动作快,你在这儿等我。”陆辰风低声嘱咐两句,麻利地穿行在两排货架间,不多时,选了顶全自动加厚的双人帐篷,和几袋子一次性被单。 劳烦店主把帐篷包绑在背包上,陆辰风完成了采买任务,觑眼手表,时间还算充裕。林潮生喝着奶茶,两人闲然地漫步在停雨的小镇里,路过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下,一人唱歌,一人弹吉他,耳边悠悠地响起一首轻快的民谣。 围观群众中有人在抽烟,陆辰风由着烟瘾作祟,也想去掏裤兜里的烟包。刚顺出打火机,听见揉搓塑料纸的动静,他偏头,林潮生正拆着一颗棒棒糖,仔细一瞅,橙子味儿的。 “烟还是少抽的好。”林潮生说,“叼根棒棒糖过过瘾吧。” 陆辰风立即用嘴接过来,含住后问:“什么时候买的?” 林潮生如实回答:“昨天往客栈补生活用品时,托人顺手买的。” 陆辰风故意道:“是不是只买了我爱吃的橙子味儿的?” 心知肚明,林潮生不接他话,把玩着吸管反问:“你这一路什么都不叫我做,净受你照顾,还特别听话连烟都可以不抽,几个意思?” “不用猜。”陆辰风拿舌尖儿把糖果拨到一侧,鼓着腮帮子坦荡地说,“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全都别有用心,往歪了想就对了。” 第26章 阴云薄淡,天光微亮,民谣唱到最后,林潮生才把视线从陆辰风脸上挪开,心想,这人不是说自己不太会讲话吗?怎么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心动呢? 林潮生对陆辰风的第一印象依然可以延续到现在,面相清俊英朗,与他沉稳的气质相吻合,只是性格……大概是沾染了感情的缘故,似乎要比初见时开朗外向不少。 在林潮生眼中,陆辰风的笑容是“美好”二字具象化的体现。此刻,他低下头瞄着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掌心饥渴地发痒,努力克制着想要亲近陆辰风的冲动,缓慢蜷起手指。 目光继续在他身上打转,林潮生还想再多看一会儿陆辰风。吉他音停,表演结束,伴着稀寥的掌声,陆辰风回望过来,两人在天空放晴的第一缕阳光中微笑相视。 陆辰风拿掉咬在齿间的塑料棍:“往外面走吧,车马上到了。” “我们要坐多久?”林潮生问。 大巴车依次停靠在喜洲古镇入口处,镇上哄闹一片,陆辰风走在林潮生左侧,为他挡开熙攘的游客:“总程大约四五个小时,中途可能会换一趟车。” “怎么了?”陆辰风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问,“你晕车吗?” “中间有一段地势险峻的盘山道。”林潮生口吻抱歉地说,“平路没事,如果弯弯绕绕的,我不敢保证。” 陆辰风语气里带着几分宠溺:“知道了,我会多加留意的。” 两人登上旅行团的客运大巴,因剩余的空座不多,只能一前一后坐,好在两个位子都挨着车窗。林潮生坐稳后稍稍侧身,用眼尾去瞄自己的右后方,发现座椅与窗户的缝隙间是暗的,原来陆辰风早已向前倾身,额头正抵着他的靠背。 车内噪音震天,导游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和旅客们互动,双方兴致高涨,竟对起了歌,还都不在调上。林潮生被吵得始终在将睡不睡的边缘徘徊,下一秒,耳朵里抵进来一个东西,紧接着,轻柔舒缓的旋律悄然入心。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后座。窗帘已经拉合,陆辰风弓着背臂肘拄膝,右手托腮,左手随意滑动着手机屏幕,蓝牙耳机在暗处幽幽地亮着一圈光弧。 《我愿意》,是陆辰风很喜欢的一首经典老歌。 树影划映窗边,远处的海面波澜微漾,清透空灵的女声显得格外应景,在唱到“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时,陆辰风忽然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潮生,扬唇浅浅地笑了笑,而后继续垂眸摁着手机。 林潮生彻底睡不着了。 山路由平缓趋向崎岖,继而颠簸摇晃,客运大巴爬得过于吃力。行至半途,陆辰风示意林潮生下车,两人打算先步行一段距离,再顺搭陆辰风刚才拼到的一辆越野面包。 光线良好,林潮生拨开相机盖:“给你拍张照?” 陆辰风灌下半瓶矿泉水,反手将背包侧兜的暖水杯递给林潮生:“我站哪儿合适?” “银杏树下吧。”林潮生喝口温水润喉,端起相机框住一人一景,边调节焦距边说,“往左迈一步,OK,别动。” 陆辰风听从指挥乖巧站定,双手比起拇指举在胸前,大男孩儿的模样更像个学生了。 微风拂过头顶,枝叶窸窣响动,蔓草遍野,山间的春意最浓。陆辰风注视着随处抓拍风景的林潮生,等待片刻,在对方合上镜头盖后,自然地引出一个适合聊天的话题:“我能问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林潮生快走两步跟上他:“要猜猜吗?” 陆辰风伸手点点他的相机:“和这个有关吗?” 林潮生摸着下巴回道:“沾些边吧。” 陆辰风猜了几个,都没答对,林潮生并没有要卖他关子的意思,照实告知:“我大学上的是昆明理工,念的测绘工程专业。” 陆辰风发自肺腑地赞叹:“学测绘的人都很优秀。” “你对我的滤镜有点深啊,怎么就优秀了。”林潮生羞赧地笑笑,两手背到身后,步调懒散,“本科毕业直接‘荣升’为社畜,研究生读的都是在职的。” 这便不难理解林潮生之前为何如此忙碌。干测绘的,尤其是出外业、做工程测量,时间几乎全匀给了工作,但凡参与个大规模的项目,还要天南地北的跑。 是什么原因让他最终放弃了主业,选择来大理开客栈,陆辰风如今已能猜到七八分,应该是和身体有关。 “你呢?”林潮生轻轻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唇角漾着浅淡的笑,阳光一照,耀眼得好看,“我只知道你的职业。” “北京地质大学,珠宝鉴定专业。”陆辰风回答,“选修的珠宝设计,毕业后又跟班自学了两年。” 林潮生听完诚恳地评价:“学珠宝的人都很优秀。” 背后传来刺耳的鸣笛声,拼的车到了,陆辰风和林潮生坐上黑色的越野面包,司机是大理本地人,前排的副驾驶上载着一位从重庆过来旅行的姑娘。 “你们可以住药材场里。”司机热情地对他的乘客们说,“虽然条件比不上客栈、酒店,但好歹有暖气,不至于在外面挨冻。” 姑娘回身扒住椅背,望向陆辰风背包上绑着的折叠帐篷,惊讶道:“两位哥哥好酷啊,打算露营吗?” 司机闻言觑一眼后视镜,贴心嘱咐:“露营的话,尽量选在药材场附近一带,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好有个照应。” 陆辰风应声:“明白,感谢。” 苍山深处嵌着无数草木围成的大小河流,远观像一条条银丝钩织的绸带。林潮生侧目俯视山谷,或青或蓝的平原地段时而被云翳覆盖,有农家在放牛羊。 越野摇晃得越发厉害,林潮生难受地皱起眉头,陆辰风搜索完路线图,估算着抵达时间,请示司机为他们停车。 陆辰风向司机确认:“您下午还要拉一趟活儿对吧?” “对。”司机点头,诧异地说,“您们想在这里下车?我再走这条线恐怕得傍晚了,路况确实是步行舒服些,就是比较辛苦。” “没关系,我们走走停停,不会太累的。”陆辰风付过车费,拉开车门道,“下午咱们微信联系。” 林潮生获救般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草木芳香涤荡胸腔,面色霍然轻松许多。陆辰风揽着他肩膀走得很慢,像每一晚淋着夕阳悠闲地散步。 “离得不远了。”这段山路没有树荫,陆辰风抬手遮挡刺目的光线,“前面有片平坦的荒地,我们在那里休息一下,你吃点东西。” “刚才忘记买零食了,包里只有牛奶和面包。”林潮生问,“我饭量小,吃什么都一样,对你来说岂不是艰苦了些?” 陆辰风乐观地答:“那我就多喝一盒牛奶,多吃一块面包。” 陌生的景色,陌生的方向,陌生的旅途,不知何时,身边人却成了所有陌生中最熟悉的那一个。短短数日,便与初来大理时的心态截然不同,陆辰风心底有了一份笃定,往后的脚步会一直向前,每一步都平稳地踏在实处。 林潮生朝陆辰风伸手:“我没那么虚弱,至少把帐篷分给我吧。” “行。”陆辰风毫不犹豫地牵住他的手,裹进自己滚烫的掌心,“那你帮我分担点儿。” 林潮生缓了缓神,心跳慢半拍反应,随即剧烈跳动。不断加重五指的握力,缠得更加牢固,日头升高时,林潮生冷不防开口:“陆先生这只手牵过很多人吧?” “没有。”陆辰风目视远方,回答,“林老板是第一个。” 尾音散进清凉的风中,耳畔仅剩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谁也没再多言。半晌,陆辰风说:“要笑就放开了笑。” 林潮生用牙齿咬住舌头,极力平复雀跃的心情,嘴硬道:“谁~想~笑~了。” 第27章 天地间的景色绵延伸展,山坡两边有密匝的野花丛,阳光隐于峰谷,陆辰风遥望倒映着流云的河川,苍茫却不荒芜。 脚下这处空地垒着几块光滑的石头,林潮生也不去管脏不脏,径自拉开外套坐在上面,没走几步路,汗倒是出了不少。 左后方是通往花甸坝的盘山路,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山谷平原,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太空旷了,风也如云似雾地若有若无。 林潮生举起相机:“看见美丽的风景就走不动道了。” 陆辰风听懂了他的话外音:“是不是想一直休息到越野车来接你?” 目光移开取景器,林潮生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嘴唇,模样有些乖:“嗯,你同意吗?” 陆辰风取下帐篷包,打开背包拿出林潮生准备的午饭:“不论我同不同意,以后记得,撒娇对我管用。” 猝不及防地手腕一软,险些没吃住劲儿,“咔嚓”,林潮生的表情很是无奈。陆辰风将捂在自己衣兜里的牛奶递给他,纸盒表面裹着一层温热:“照模糊了吧?” 谁撒娇了,林潮生被冤枉地耳根子发烫,可又不能明着去怪这个始作俑者,总讲让他心乱的话。他接过牛奶,突然愣住了:“怎么是热的?” 陆辰风淡淡道:“我会变魔法。” 林潮生“嘁”一声说:“少来。” 太阳晒在后背,像天然烤箱,陆辰风自小怕热不怕冷,他脱掉外套,里头是纯黑的棉短袖,肌肉线条此刻被衣料勾勒得愈加明显,林潮生用余光偷瞄,一下下咬扁了吸管。 “你以前经常旅行吗?”林潮生率先找了个话题,山清水秀的地方,很适合聊天。 “去过几个东南亚国家。”陆辰风迅速喝光一盒奶,扔入垃圾袋,继续道,“但都没怎么认真停留过,明确以‘旅行’为目的前往的城市,大理还是第一个。” 掰着面包嚼两口,有饱腹感了,林潮生拣出背包内兜里的白色药瓶,就着牛奶吞服几粒。 他没有藏着掖着做这件事,陆辰风自然是有询问的机会。见林潮生把背包用力箍进怀中,懒洋洋地耷着眼睫,陆辰风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你公众号上发布的所有文章,我全部看完了。” 林潮生明净的瞳孔里没有景色:“嗯。” 陆辰风:“第二篇推荐的那首《FLOWERS》,我把它加进了歌单。” 林潮生笑了笑,说:“爱喝一样的酒,没想到也爱听相同的音乐。” “林潮生。”陆辰风决定不再绕圈子,偏头轻声道,“在你心情允许的前提下,关于你的过去,我随时都想做那个聆听者。” 视界尽头立着渐层的黛色山脉,静止的画面中,林潮生的呼吸是陆辰风耳边唯一的声音。俊雅清秀的脸上透着浅淡的怅惘,当林潮生抬高视线时,他的故事也有了开端。 “我这里……”林潮生挪开背包,给陆辰风指指胸口的位置,“长了一颗肿瘤。” 陆辰风蹙眉凝视着林潮生泛白的指尖,喉咙口一瞬发紧。 “你不是问我去北京做什么吗?”林潮生停顿片刻,直言,“看病。” “起初我忙于工作,身体上感觉到异样,加班熬夜的人经常出现胸闷气短的情况,挺常见的,便跟体检的医生草率地聊了两句,他怀疑我的壁层胸膜有点炎症。”林潮生平静地回忆,“毕竟年轻,偶尔疼一下也能承受得住,我就没去特别留心和在意。” “直到发作起来难以忍受,连呼吸都会痛,这才去北京的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他省略繁琐的看病流程,直接对陆辰风说出结果,“胸腺瘤,生长的位置不乐观,靠近心脏和血管,手术的风险很高。” 林潮生越是表现得坦然无谓,陆辰风越是心疼难过——连呼吸都会痛,该是反反复复被病症折磨过多少次,才能把这一切讲得如此平淡。 “普通CT无法最终确定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的,需要进一步穿刺活检,但我没做。”林潮生语气松快道,“光是吃的药就有六七种,我连苦一点的味道都受不了,竟然还要往我胸腔里扎针。” 他努努嘴巴,说:“我太了解自己了,我是扛不住这种心理恐惧和身体疼痛的,所以我逃回昆明了。” 烟包在陆辰风掌中捏变了形状,林潮生以笑容缓解严肃的气氛。云层在天空堆积,光线逐渐黯淡,空白半刻,陆辰风艰难开口:“你父母知道吗?” 林潮生指尖摩挲着相机镜头,他的沉默已然让陆辰风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林潮生将脸埋低了些,小声呢喃出一个日期:“2015年11月30日……” 一阵无声过后,他转过脸望向陆辰风,有别于之前的冷静,林潮生必须要在这个人身上获取一丝可以支撑自己继续回忆下去的勇气。 他没把父母的遭遇讲细讲明,只用一句简短的概括,足以让陆辰风背脊发麻,寒意遍体。 林潮生:“昆明制药厂压片车间发生爆炸,我父母在那里上班。” 轻飘飘的话语像一根羽毛,却有千斤重。陆辰风沉痛地闭了闭眼,撑住膝盖缄默无言。 倏忽间,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疯狂地游向四肢百骸,陆辰风心尖抽疼,木讷地盯着一处虚空,脑海中迅速闪过两个日期。 2015年11月,林潮生父母意外离世,2016年1月,林潮生在北京确诊肿瘤。 成倍的痛苦死死地压着林潮生,陆辰风咬紧后牙,不禁埋怨,老天爷这是铁了心要把他逼上绝路。 可如今的林潮生……陆辰风怔愣地看着身边的人,闲云野鹤似的心态,处事云淡风轻,待人温柔真诚,善良乐观,根本没可能从他身上察觉出丝毫悲伤亦或消沉的破绽。 他适时地回想起林潮生写在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渴望神明与时间将一切抹平”——只有在最无助、无力、无解的时候,人才会去乞求神明和时间。 这两年,林潮生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方有车辆经过,轮胎卷起细小的尘埃,陆辰风心情复杂地长舒一口气:“肿瘤毕竟是个隐患,但你并不打算接受手术,是吗?” 山崖边铺满成片的木茼蒿,粉白相间,林潮生答非所问:“北京有个地方,是叫世贸天阶吧?” 陆辰风点头:“比较繁华的商业街之一。” “当我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浑浑噩噩地上了一趟公交车,终点站就是世贸天阶。”林潮生语速和缓地说,“我找了张长椅,坐了一整天,认真观察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小孩子们嬉笑打闹,爸爸妈妈费劲地跟着他们乱跑,情侣手牵手逛街拍照,商店卖力地宣传年底的打折促销……” “世界是鲜活的。”林潮生道,“可我发现,我好像没有特别强烈的求生欲望。” “再勇敢的人,也害怕医生口中的那个‘万一’。”林潮生挺直身子端高肩膀,放松紧绷的神经,“如果手术成功了,肿瘤是恶性的,等待着我的还有漫长的化疗。” “再往后,就算治好了,我还要带着对病情随时复发的恐惧,惶惶度日。”有风吹过,林潮生笑着去看陆辰风,“这样的人生于我而言,似乎没有必须要去经历的意义。” “所以我换了一种生活方式。”林潮生说,“不治了。” “我想用最好的状态去面对生命最后的时间。” 第28章 陆辰风沉下脑袋,手指颤巍着捏扁烟包,外表看似不动声色,内里正努力消化着林潮生向他坦诚的话。 咬合的后牙顶起腮帮子,下颌线霎时冷峻锋利,林潮生知道陆辰风在难受,也在隐忍。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用沉默陪伴彼此,陆辰风始终弓着背脊,低眉深思,双眼无神地盯着脚边的杂草。 林潮生乖顺地守在陆辰风身边,等着他慢慢接受。又过半晌,陆辰风终于沙哑开口:“很辛苦吧?” 林潮生诚实道:“嗯,刚开始得知父母离世的消息,差点坚持不下去了,不过后来……好一些。” 他缓缓地说:“幸好,有佳夕客栈陪着我,让我能在父母初遇的地方怀念他们。” 白云舒卷,流光倾泻,林潮生抬首仰望天空:“当我完全适应了现实,觉得自己的状态也还算乐观。” 嘴角噙着一抹笑,他温声对陆辰风道:“生命的尽头终有一别,但我笃信,因为思念,死后的灵魂定有回响,所以我和他们一定会再次相见。” 陆辰风握住林潮生的手,这一次,他很快接话:“这就是你不敢面对感情的真正原因?” 嗓子像被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嘶哑地咬不清楚字,林潮生心疼坏了,赶忙搓搓陆辰风手背,点头说:“毕竟我这样的身体,无法保证能够和你长久地走下去,这对我们彼此来讲都极其不负责任。” 陆辰风没有应声,只是很轻地摆了摆手,他虽不认同林潮生的观点,却理解他的顾虑。 “可是,我又舍不得。”林潮生抿唇,“我是真的……不想让你离开。” 于是揣着一颗矛盾的心,不露痕迹地鼓弄一些小心思,胆怯地渴望着陆辰风的靠近。 他自嘲地笑道:“再多的理智,一旦碰上感情的事,全都失效了。” 第一次把过去完整地讲给陆辰风听,林潮生发现自己并未感觉到想象中的轻松和释然,反而后知后觉地,内心突然被厚重的悔意填满。 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过分喜欢的人,理应宝贝地哄他开心,珍惜地捧在掌心,分享给他更多的快乐才对,为什么要让陆辰风跟自己一起承担现实的无力感? 林潮生后悔地捏紧拳头,傻乎乎地想,若是带给他太多压力,把他吓跑了……该怎么办? 他在心里消极地做着各种考量,几番权衡,最终还是否定地摇了摇头,声如蚊蝇地说:“陆辰风,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做你的……” “没有这种可能。” 山间的风拂起落叶,林潮生愣住了。陆辰风加深呼吸的同时立直身子,开始收拾两人的行李。 “这句话我只讲一遍,你要用心记住。”他把装垃圾的塑料袋收进背包,拉合拉链,重新将帐篷包绑在上面。 整理完毕,陆辰风伸手取下林潮生的相机,挂到自己脖颈上,交换给他行李:“你背这个。” 林潮生规规矩矩地照做,陆辰风双手护在他身侧,示意他踩着斜坡,然后转过身,把背朝向他:“上来。” 脑袋发蒙地盯着陆辰风宽硕的肩膀,林潮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不愿让陆辰风等太久,俯下/身牢牢地攀住他肩膀,先试探性地抬给对方一条腿,严肃地问:“我重吗?” 陆辰风:“重。” 听罢,林潮生另一只脚死活粘着地面,无论如何都不肯抬起来:“你别背我了,我没那么娇气,自己可以走。” 陆辰风侧歪身体捞住林潮生的腿,轻松地往上掂了两下,道:“听不出我在说反话?这样讲能让你多心疼心疼我。” 步伐平稳,林潮生认真去听陆辰风的呼吸,丝毫未乱,可他还是有些担心:“真不重啊?” 陆辰风岔开话头给林潮生布置任务:“你记一下我背着你能走多少步路。” 林潮生搂紧陆辰风已经在心里默数,嘴上接着问:“那你觉得,我们能走多远?” 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仅仅是表面意思,陆辰风举起右手抵在额前,一改往常的沉稳姿态,语调夸张地回答他:“哇,望不到头哎。” 林潮生在陆辰风背上笑得像朵花。 山路两侧开满了如火如荼的杜鹃与山茶,弥散着馥郁馨香,灼目的阳光褪掉热度,变得和煦,入眼是一片温融的暖黄。 林潮生数到第1000步,执意要陆辰风停下,恰好越野司机发来微信,他这一趟跑得很顺畅,预计会比约定的时间早上一小时。 休息几分钟,轮胎碾压石子的声响越来越近,陆辰风和林潮生再次坐上越野车,山道陡峭绵延,逾刻便红日西斜,一行人即将抵达花甸坝附近。 “后面的路只能‘自力更生’了。”司机幽默地说,并且热心提醒车厢内的四名游客,“药材场的负责人是我兄弟,他那儿的房间快满员了,有住房需求的,记得报我名字先去预定。” 脚下几乎没有平地,陆辰风拎着行李跟在林潮生身后,两人步速缓慢,逐渐与前面的游客拉开距离。 途经一处泥泞的水潭,陆辰风拍拍林潮生胳膊,指着草堆间生长旺盛的几株野生菌:“这里也有蘑菇,和你买的那些差不多,能吃吗?” 林潮生瞅一眼覆着白毛的见手青,冲陆辰风挑了下眉:“必死无疑。” 陆辰风:“……” 花甸坝周围的环境比陆辰风预想的好很多。他同药材场的店主商议,交少量的钱,只需要提供他们洗漱的地方、三餐和热水即可。 晚霞堆在天边,暮色未央,皎月隐现,露营的地点是林潮生选的,他目测头顶的天空应该能看清更多的星星。 帐篷极易组装,基本不用上手,陆辰风一摁开关,发面包似的撑起弯顶,空间富余到能睡下三个人。 他挨着林潮生沮丧地叹一口气:“失策,买大了。” 林潮生意会地“啧”一声,斜着眼角瞅他。 花甸坝的气温较低,陆辰风先帮林潮生裹紧羽绒服,然后取出背包里的风衣穿上。在药材场用过晚饭,两人简单洗漱,陆辰风打一壶热水拎去帐篷里,林潮生早已铺平整被单,仰躺在星星正下方的位置。 耳边有稀疏虫鸣,四周灯火寥寥,帐篷外的人声纳进药材场中,陆辰风躺到林潮生身边,和他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当两人气息落沉时,林潮生道:“讲讲你的事情吧。” 陆辰风问:“你想听哪部分?” 林潮生故意说:“情史。” 陆辰风:“超纲了。” 林潮生止住笑声正经道:“聊聊你的工作吧。” “我其实挺意外的,你为什么会学珠宝鉴定?”林潮生偏过头,“这个专业好就业吗?” “本科出来的话,要想赚到钱,大方向无非两种,不是柜台卖货,就是进杂志社撰写专题。”陆辰风说,“就业不算特别困难,但很容易令人枯燥乏味。” 林潮生:“所以你选择了第三种?” 陆辰风“嗯”道:“最不稳定也是最容易失败的一条路,自主创业。” 林潮生单手垫在脑后,好奇地问:“宝石商人……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陆辰风并未直接答话,他侧过脸,忽然卖关子地说:“相信我吗?我可以让你在黑夜里看见彩云。” 第29章 陆辰风的口吻像是在哄骗小孩子,林潮生翘着嘴角摇摇头:“我不信。” “你挑的这个位置特别好。”陆辰风边说边从风衣兜里摸出一块通体白色的石头,放进一齐坐起身的林潮生手中,帮他找准角度,“对着月光调整一下,仔细看。” 林潮生半信半疑地晃动手腕,吃惊地睁大眼睛,手心里的石头宛似一块凝固的云团,借由光线照射,能瞧清内部若隐若现的七色火彩。 周遭昏暗,林潮生掌中捧着一朵“彩云”,陆辰风道:“两年前,我决定用‘月长石’来创立我的珠宝品牌,尽管它的名气很小,但胜在有非常漂亮的火彩,很讨设计者们的喜欢。” 林潮生张开嘴唇又闭合,陆辰风问:“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林潮生同样对这块石头透露出无尽的喜欢,他抬眸望向陆辰风,“有点浪漫。” “讲得主观一些,我一直认为,宝石是大自然送给人类最好的礼物。”陆辰风拎来暖水壶,往林潮生的保温杯中倒些热水,冲泡开普洱茶叶,“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浪漫。” 陆辰风转折话锋道:“我去找店家要个喝茶的纸杯。” 林潮生一把拉住他胳膊:“你嫌弃我?” “是怕你嫌弃我。”陆辰风不好意思地笑笑,端起杯子碰了碰林潮生的嘴唇,“那你先喝。” 一杯茶辗转在两人之间,林潮生细致地发现,不同视角石头的火彩不尽相同。兀自欣赏半刻,他隐约发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于是思忖着抬起眼睑:“虽然月长石对你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但也不至于随身携带着它吧?” 林潮生挪动几寸身子,肩膀靠着陆辰风,随口猜测:“这块石头是不是还有别的故事?” 陆辰风曲起左膝搭上去手臂:“想听吗?” 林潮生挺直背脊盘腿正坐,期待地说:“关于你的事情,我都想听。” 数秒停顿,陆辰风缓慢陷进回忆里,将自己的经历用最精简的语言陈述给林潮生:“2008年,大四论文答辩结束,我拒绝了导师的推荐,推掉了《宝石鉴定》杂志社的面试,揣着我全部的存款,一个人前往斯里兰卡,去当地的矿场采购红、蓝宝石。” “之后,我结识了矿场老板,打通了这条进货渠道,创立起来自己的工作室,开始给国内的珠宝品牌做宝石供应商,逐渐有了可观的进账。” “但我忽略了一点,深入东南亚国家做生意,其实是存在安全隐患的。”陆辰风语气凝着一丝沉重,“毕竟十年前的斯里兰卡,乃至所有东南亚国家,社会状况都不稳定,突发恶性/事件是常态。” 林潮生忧心忡忡地皱起眉毛。 陆辰风道:“2009年4月,我谈下一单蓝宝石的生意,准备从科伦坡飞往北京。临行前,我收到矿场老板的邀请,在他家吃完午餐,正要离开时,他的小女儿——刚满十岁的丹雅,将我拦在门口,强迫我必须买走她手里的宝石。” 林潮生似有所感:“就是这一块?” “对。”陆辰风点头,“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丹雅的父亲不肯给她多余的零花钱,买不了她心爱的玩具,小姑娘无奈之下只得被迫做起了买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林潮生微弯眼廓笑出了声,忙问:“贵不贵啊?她有没有敲/诈你?” “六百卢比,相当于二十块人民币,非常便宜。”陆辰风说,“在我买下它后,丹雅偷偷告诉我,她对这块石头施过魔法,一定会为我带来好运。” 童言天真烂漫,似乎真的自带魔法,当时的陆辰风心里很暖,宠溺地揉了揉丹雅的头发,希望她能够健康无忧地长大。 陆辰风轻饮一口热茶,看一眼林潮生,倏然沉声:“谁能料到,这句话很快应验了。” “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科伦坡没有任何征兆地爆发了武/装/冲/突,街道拥堵,车辆一时无法通行。转瞬间,车窗外弥漫着烟雾,偶尔还能听到枪声。” 陆辰风故作轻松道:“不怕你笑话,我吓得几乎迈不动腿。” 那时的陆辰风刚过二十二岁。一片漆黑中,林潮生抓住陆辰风的手,握紧,温和的嗓音带着安抚的力量:“然后呢?” 陆辰风继续说:“离我最近的一处避难所,是圣安东尼奥教堂。我狼狈地护着脑袋跟随人群躲避战火,结果半途中,原本塞在背包侧兜里的石头受到颠簸掉了出来,沿着下坡道笔直滚向对街。” “根本来不及多想,脑子发蒙得厉害,我调转脚步去追它,心急地想要把它捡回来。”陆辰风道,“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落单的行为实在过于愚蠢。” “捡起它后,我没敢耽误一分一秒,转身便往教堂的方向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陆辰风仍旧无比感慨,“……那声巨响甚至能将我的耳膜震碎。” 林潮生不自觉屏住呼吸,听见陆辰风说:“教堂在我眼前失火,而我离它还有段距离。” 人生是由漫长的平淡与无数意外组合而成,百无聊赖也好,惊心动魄也罢,所有过往皆为故事。 寥寥数语,始末都已讲清,陆辰风视线穿过透明的帐篷门,认真享受此刻的安逸。 苍山深处百花盛放,花甸坝静谧空旷,许久过后,林潮生长舒一口气:“后来你见过丹雅吗?” 陆辰风笑了笑:“前年我去斯里兰卡,她向我报喜讯,说她考上宾夕法尼亚大学了。我们在宴席间碰杯,我送给她一串南红玛瑙,并且偷偷告诉她,我对这条手链施过魔法,她一定会有特别幸福的一生。” 故事画了一个完整的圆,林潮生低首抚摸着陆辰风的幸运石,心中百感交集。蓦地,他好似察觉到什么,眉间突然凝重,下意识问:“你每年都会去斯里兰卡吗?” 陆辰风道:“工作室的主要收入来源于红、蓝宝石,所以每年至少会跑一趟。” 林潮生:“那去年呢?” 陆辰风顿了顿:“……有事耽搁了。” 林潮生了解陆辰风,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工作重要。手机屏幕照亮帐篷,他点开陆辰风的微信朋友圈,又一次浏览记录在里面的内容。 2014年6月,陆辰风在斯里兰卡的临海城市加勒,向一位久居此地的尼泊尔手工艺者学习传统银饰设计。 2015年10月,陆辰风在斯里兰卡旧都康提,出席独立商人交流活动,与印度宝石商达成合作。 2016年8月,陆辰风在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参加国际珠宝展开幕仪式。 2017年12月,他仅在年末最后一天留下一张LANME工作室大门的照片。 林潮生往下滑动手指,的确没有更多的图片和文字,不难猜想,陆辰风应该是在2017年遭遇了一些变故。 林潮生抬眸去看陆辰风,这是个对工作拥有无限热忱的人,想要让他停下脚步,根本没可能。 陆辰风适然地扬着脑袋,正在欣赏远山上的月色。 林潮生心底油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陆辰风为什么会来大理?过去的生活被工作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刻不在忙碌,怎么会有时间出门旅行? 手机屏幕暗下光芒,林潮生凝视着陆辰风的侧脸,犹犹豫豫地开口:“去年十二月,发生什么事了吗?” 偏头接住林潮生担忧的眼神,陆辰风似乎对他的问话早有预料。 刚来大理时,陆辰风满怀悲观和苦楚,内心只剩绝望。但现在,他用拇指揉开林潮生紧蹙的眉心,淡定而又平和地说:“嗯,我在这一个月失去了全部。” 第30章 2017年,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上遭受的变故,被陆辰风压缩成最简洁的几句话,轻描淡写地讲给林潮生听,平静的神色好似经历这些事故的人并不是他。 但林潮生没有相信陆辰风展现给自己的坦然与无谓。 2017年3月,陆父因淋巴癌入院治疗,经诊断决定采用化疗手段,但效果极差,多处脏器功能衰竭,身体状态严重下降,终日被迫囚于病床。 陆父病重带给陆辰风的打击巨大,在得知父亲恐怕时日无多,他便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每日每夜陪伴在父亲床前。 母亲离世的早,陆辰风是陆父一手带大的,他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柱。陆辰风不愿放弃医生口中每一种可能对父亲身体有所疗效的药,无底洞地往里砸钱,即使如此,也仅仅是将陆父的生命维持到了年底。 在此期间,陆辰风接到一单会所的生意,对方邀请了数位社会名流共同举办一场慈善沙龙,其中的十件拍品定为珠宝,准备聘请刚刚在业内小有名气的陆辰风来做设计。 化疗致使陆父痛不欲生,陆辰风不肯聘请护工,父亲的事情必须由他亲力亲为,却又舍不得放弃这次能够崭露头角的机会。 设计作品需要原材料,陆辰风深思熟虑后,把采买宝石的任务交给了同他跑过几趟斯里兰卡的助理,冉小杰。陆辰风担心冉小杰独自前往国外无人照应,于是拜托他最好的朋友许浩一起同行,确保事情能够顺利完成。 这是陆辰风第一次有机会接触更高层次的客户,一旦他的设计得到了这些人的认可,工作室将成功转型立足于高端定制,这是每一位珠宝生意人拼命努力的方向和期愿达成的目标。 冉小杰采买的宝石总计八十三克拉,最大的一颗鸽血红宝石价值在四十六万元左右。陆辰风几乎把剩余的钱全部押注在这件事上,期望通过这次商机赢得更多的关注。 由于会所要货的时间紧迫,许浩在前线帮忙发来宝石的照片和尺寸,潦草过目,陆辰风转账交易,守在父亲身边没日没夜地构思设计,终于赶在下厂制作的期限前艰难完成。 12月5日出货当天,陆父与世长辞,陆辰风悲不自胜,再无心力应付工作,便将成品的检测、验收与向会所交货等后续所有的流程,全权交由冉小杰和许浩代办。 然而就在他操办完父亲的葬礼,落魄地留宿在墓园,准备为父亲守灵时,一个电话击碎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LANME工作室呈交给会所的全数设计作品,被业内最权威的鉴定机构检验出了问题。 宝石之所以名贵,是因为它的“纯天然”,后期优化出来的颜色与天然形成的色泽在收藏价值差异上是云泥之别。 冉小杰买回来的这批红、蓝宝石,颜色浓郁,晶体无棉无裂,陆辰风未曾接手,难以通过照片发现它的“不真”。因是最信任的两个伙伴经手,陆辰风从未对他们产生过怀疑。 可事实是,经过精准的红外光谱仪检测,这些宝石全部属于高温处理品,其中几颗内部出现铍扩散现象,用的竟是最卑劣的填充技术。 尽管内心拼命拒绝如此荒谬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助理的无声消失和朋友的手机停机已然向陆辰风昭示着,他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欺骗和背叛。 新年将至,年末最后一天,陆辰风颓废地窝在工作室的沙发上,从早到晚,滴水不沾。会所的慈善沙龙如期举行,委托的其他品牌临时救场,十年心血,最终得来被业内纳进黑名单的下场,陆辰风在整个行业彻底失去了诚信。 时针跨过零点,2018年了,陆辰风压低脑袋把脸埋进臂弯,悲愤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具象化,形同无数锋利的刀刃,不停斩断着他的意志。 有那么一刻,陆辰风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厌恶。 林潮生在陆辰风话音落下后,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心跳,攥进掌中的手机滚烫。他回忆起陆辰风在佳夕客栈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问他是否认同客人写在留言簿上的那句话,此刻的林潮生才真正意识到,那时的陆辰风眼里不只有慌乱,还有巨大的无助与绝望。 陆辰风垂下眼睫,手臂向后支撑住身体,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意:“我是学珠宝鉴定的,却栽在了自己最擅长的这一环上。” “太讽刺了。”他自嘲地呢喃出一句,“也太丢人了。” 夜色浓深,远景看不清了,大概是山谷中起了雾。陆辰风低头觑一眼手表,九点五十分,按照林潮生的生物钟,该睡觉了。 两人端着刷牙杯,进药材场的公共洗手池快速洗漱,返回帐篷里将被单整齐地铺好。 并排躺在一起,林潮生裹着羽绒服,陆辰风穿着风衣,他们合盖着一张被单。渐渐升温的私密空间里,陆辰风依旧睁着眼睛,林潮生同样没有困意,寂静的氛围中,仅剩两人规律的呼吸。 林潮生掌心还握着那块月长石,一人一石正共享着相同的温度。 任何语言比起真实的遭遇都显得苍白无力,可林潮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把内心的想法告诉陆辰风。 他伸过去手,将石头递向旁边:“忘记把它还给你了。” 陆辰风拿手背蹭蹭林潮生的手指:“本来就是要送你的。” “送我?”林潮生惊讶良久,而后低声,“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舍得吗?” “肯定舍不得。”陆辰风的嗓音被柔融的夜晚衬得格外惑人,清晰地响在林潮生脸侧,入耳钻心。 陆辰风道:“不过比起哄你开心,这点‘舍不得’倒也不算什么。” 本想以一个轻松的开头去承接陆辰风的故事,不料却收获了意外的惊喜。林潮生缩回手,藏在被单下面来回摩挲着月长石光滑的表面,半晌,他说:“我有几句话,不知……” “只要是你愿意讲的,我都想听。”陆辰风清楚林潮生的心思,口吻温柔,“也都会用心记住。” 几秒静默,林潮生大着胆子悄悄朝陆辰风身旁移动几分,摸索到那只骨节分明的右手,弯曲五指在他手腕上轻挠两下,以作安慰。 他凝望着素水的皎月,先问:“这件事没有任何转机了吗?如果报案呢?” “我咨询过律师。”陆辰风嘴唇蠕动,叹一口气回答,“钱是我主动打给许浩的,货也确实在我手上,宝石的优化并不完全属于造假范畴,他们钻了这个空子,法院只会判定我是重金买亏了这批石头,毫无胜算。” 原本让他最信任的两个人,没有在陆辰风最艰难的时候雪中送炭,反而背信弃义,落井下石。 失去至亲,名利与信誉两空,陆辰风至此被现实真正压垮,十年奋斗成了一场空。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你可以永远痛斥、厌弃甚至仇恨他们。”林潮生缓缓道,“但绝不能因此丢失掉原来的自己。” 陆辰风闻言转过头,看向林潮生即使身在暗处,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听见他说:“更不该为此停下脚步。” 林潮生翻身面朝陆辰风,曲起左臂枕在耳侧:“我能感觉到,你对事业的热情和真诚,倘若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渴望在工作中寻找和实现自我价值的那一类人。” 陆辰风离近林潮生:“是吗?” 林潮生“嗯”道:“这句是夸你的,别害羞。” 陆辰风笑笑:“好。” 林潮生继续说:“实际上,一件事的‘开始’并不难,难的是‘重新开始’。只言片语虽然无足轻重,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自私地希望你可以放下心里的芥蒂,不再封闭和否定自己,重新走向你原本坚持的那条路。” “尽管很多大道理实在太虚无了,可人生须臾几十年,转眼便到尽头,我们的灵魂最终都会回归天地,所以无论如何,身在世间时,要不留遗憾,要不遗余力。” 林潮生道:“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你真的失去全部。” 第31章 月色温润,林潮生的话如同松风絮语,在陆辰风的心中掀起微澜。 直直对视的两个人,怦然跳动的两颗心,他们本该拘谨、局促、无措,可林潮生的目光却让跌进回忆里的陆辰风慢慢平复下来作乱的思绪,渐渐地,他感到一种熨帖的轻松。 被单下的空隙早已暖和,林潮生往羽绒服里缩缩脖子,只留了小半张脸在外面,刚才洗漱时弄湿了刘海,几根发丝正毫无章法地服帖着发际线,展露出光洁白皙的窄额。 陆辰风不愿移开视线,林潮生静止在黑夜中的五官轮廓是完美的。 到底有些困了,耳边的呼吸变得细软绵长,陆辰风注视着林潮生垂下的眼睫,以为对方会很快入睡,谁知没过几秒,寂静中毫无征兆地响起林潮生的声音:“我会陪着你的。” 陆辰风心跳顿下一拍。 “不止陪着你。”林潮生闭合双目,唇角勾起弧度,“我还会再次见证你。” 尾音未落,一条手臂霸道地横过来,林潮生被迫抬起下巴,吓得他瞬间睁圆了眼睛。 陆辰风虽然强势地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但绕到林潮生耳侧的那只手却不敢造次,规矩地虚拢成拳抵着帐篷底面。 气息是乱的,陆辰风加深呼吸,嗓音不稳地开口:“林潮生,我等不了了。” 他忐忑而又焦急地宣布:“我现在就要当你男朋友。” 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明明擅长未雨绸缪,若不是正值深夜,急切的表情,幼稚的口吻,僵硬的动作,被人听去看去,还以为这是个未经世面的青涩少年。 陆辰风紧张,林潮生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可舍不得让对方多等一分一秒,立刻应道:“行啊。” 他说:“当多久都可以。” 就着这个蹩脚别扭的姿势,两人竟也闭眼睡到自然醒。天色未明,浓黑的夜幕隐隐染上一层浅灰,黎明在即。 陆辰风提议,一起去大花甸等待日出。 “男朋友”三个字似乎自带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林潮生折叠被单时想到会笑,喝水时在笑,刷牙时还在笑,甚至连吃药时也在不停地忍笑。 陆辰风同样因“男朋友”的身份,无所顾忌地缠住林潮生的手,抓紧就不肯再松开,走路的姿态光明正大。 眼中的颜色是深沉的墨蓝,沿溪流而上,草垛间有清脆的鸟鸣。林潮生走在前面,陆辰风端着相机跟拍,他的摄影技术确实拿得出手,抓拍到许多令林潮生满意的照片。 天空蒙亮,阳光在云层后方蓄势待发,陆辰风背了一段林潮生,红日初升时,他们已经置身大花甸中。 绿意遍野,漫谷的花海色彩鲜明,大多为杜鹃、山茶、芍药和龙爪,其间点缀着几垛木茼蒿和薰衣草。 花瓣盛着熹微晨光,风一吹,寒气凝成的露珠滴落草地,林潮生往晨色更深处迈步,身上浸着诱人的花香。 春日的山峦是苍翠的青色,云团疏散,天地一刹明亮,大小不一的湖泊、水潭,像珠宝盒里名贵的钻石,粼闪着耀眼的光芒。 陆辰风拍完这一幕景,低下手腕时,身后的林潮生在唤:“男朋友。” 转过身去,笑容早已浮上眉梢,陆辰风的视野被鲜花覆满,林潮生朝他张开手臂:“来我这里。” 他们的距离不算远,但陆辰风还是选择用跑的。 心急难耐地将喜欢的人拥入怀中,可拥抱的力度远远不够,陆辰风收紧搂在林潮生腰间的手臂,感受着久违的平静与心安。 陆辰风微弯背脊,下巴枕上林潮生肩膀,眼前的山川湖泊、花草树木居然又和方才看到的都不一样。他侧过脸,用眼睛贴了贴对方的耳朵,惊讶地发现,他恐怕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喜欢林潮生。 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晴朗天,温茶攒月光,以及,两情相悦。 林潮生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总听长辈们说,只要心里装着喜欢的人,就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陆辰风远望盛放的花甸,轻风缱绻,他体会到自己言词上的笨拙,讲不出更多好听的话,只能将人抱得更近,更紧。 其他游客启程时,陆辰风和林潮生已然返程,两人在药材场度过白天,夜晚依旧睡在帐篷里。 还和昨晚一样,他们互相拼凑着彼此的过去,收集对方有趣的故事,分享工作心得,在只有两个人的温馨小屋中,在用两人体温捂暖的被单下,十指相扣。 “你今天是不是兴奋过头了。”陆辰风把手表转向林潮生,“十一点半了。” 林潮生毫不在意,期待地反问:“你呢?” “很开心。”陆辰风觉得这个回答不够诚实,赶快又补充一句,“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聊到凌晨,他们相伴入梦。半夜,帐篷内有细微的呻/吟声,即便林潮生再怎么谨慎地放轻动作,还是扰醒了浅睡中的陆辰风。 林潮生一只手摁压胸口,往旁边摸索着背包,掏出药瓶,服下比以往更多的药量。 “不舒服吗?”陆辰风帮他倒了杯热水,忧心地问。 “气温下降,运动过量,胸口就会疼。”林潮生回答,拧眉咳嗽两声,“没事,我习惯了。” 陆辰风着急忙慌地去摸林潮生的手,还好,被他保护得很暖和。他怕林潮生后半夜会冷,于是麻利地脱掉自己的风衣,准备套在对方的羽绒服外时,林潮生却摇头拒绝,小声嗫嚅:“陆辰风,你能不能再抱抱我?白天没够。” 陆辰风当即解开林潮生的羽绒服,牢牢地搂住这具瘦削的身骨,贴上自己炙热的胸膛。林潮生眼眶骤烫,这是他第一次不用自己面对病痛,剩下的夜,他绝对没力气松开陆辰风。 今天下午趁林潮生筛选相片的工夫,陆辰风上网查阅胸腺瘤的相关资料,白底黑字无情地标注着,一经发病,咳嗽畏寒,胸闷气短,四肢无力,严重者,每次呼吸都会让胸腔胀满针扎似的痛感。 身体抱恙,人总是会变得异常脆弱。林潮生踏实地躲在陆辰风怀里,攥皱他的衬衫,看着帐篷外的月亮,向他吐露深埋心底的话:“生了病以后,我时常会问自己,之前的人生够不够努力,有没有达到期望的目标,我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 陆辰风神色泛苦,一字不落认真地听。 “我二十一岁的愿望是做一名测绘工程师,报考国内知名大学的研究生,为自己争取一份优秀的工作。”林潮生不顺畅地喘着气,语调却是稳的,“虽然完成得不够理想,但也算马马虎虎地做到了。” “开客栈这两年,我拼命消化现实,心态越来越好,可总感觉心脏上好像空着一块,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填补。”林潮生说,“做生意、赏花、摄影,杂七杂八地忙碌,都不行,也都不对。” 病症来得急,去得快,半刻钟后,喘息渐匀,僵直的身子缓慢松弛下来,林潮生道:“陆辰风,我遇见你的时间刚刚好。” 不早不晚,正当自己最满意的状态,林潮生想给陆辰风一段未来念及于此也决然不会后悔的感情。他满足地笑了笑,轻声说:“我现在没有遗憾了。” 第32章 陆辰风一把抱起林潮生,躺平盖好羽绒服,双手覆住那对漂亮的肩胛骨。林潮生整个人压在陆辰风身上,胸前背后都有令他心安的热度。 在花甸坝度过的第二个夜晚,以这种姿势趴在陆辰风胸口的林潮生始终没敢太合眼,直至晨光熹微,他才终于不舍地沉入梦中。 陆辰风往他身上堆着衣服和被单,确保暖和后,爬出帐篷进药材场洗漱用餐,同越野司机定下返程的时间。 简伊的电话打过来时,林潮生正被颠簸的车身晃得头晕眼花,他将手机滑开放到耳边,猛地瑟缩了下肩膀。 听筒对面的少年咆哮似的大吼:“祖宗!两天打不通你电话,想急死我啊!” 林潮生抱歉地叹口气道:“别生气,花甸坝没有信号。” 简伊阴阳怪调地说:“你的身体你自己都不在意,我生气有什么用啊!” 林潮生揉揉额角,故意转移话题,语声轻柔:“简老板,这两天客栈生意怎么样?” 简伊骄傲地嚎了一嗓子:“满房!哥快夸夸我!” 一旁的陆辰风听罢,盯着导航图浅浅地笑了笑。 报完平安,林潮生告知简伊,他和陆辰风预计四小时后返回双廊。简伊关切地询问晚饭想吃什么,他好让厨房提前做准备。 林潮生转而去问陆辰风,谁知,陆辰风忽然故作严肃地抱着胳膊,一本正经道:“香菇不必说,五花肉、木耳、鸡蛋、黄花菜,葱姜料酒都有吗?” 林潮生边疑惑边对着手机重复,简伊乖巧应声:“有啊,咱家客栈要啥有啥。” 陆辰风朝林潮生的方向倾身,直接冲简伊说:“你、我,还有你哥的晚饭,我来做。” 听筒内外一时静默无声,林潮生三言两语挂断线,眼神饶有兴致:“老实讲,我以为你这双用来猎宝石、做设计的手,是不常下厨,不擅烟火气的。” 陆辰风解释道:“我平时确实不怎么动火,但经常一人奔波在外,久而久之也就熟练了。” 林潮生挑高眉梢:“你这算深藏不露吗?” 陆辰风好笑地摆摆手:“跟你比我可差太远了。” 林潮生还想问陆辰风为何这么积极主动,实在令他受宠若惊,陆辰风先一步给了他答案:“为家人做饭是应该的。” 在喜洲镇换乘大巴车,一路畅通地抵达双廊,陆辰风背着行李踏到车外,眼前的景色是那片熟悉的夕阳。 回“佳夕”的这段路两人走过很多次,陆辰风不愿让这一次依旧与往常无异。前后游人稀少,他大胆地牵起林潮生的手,目光坚定地凝视前方。 林潮生遗憾自己竟慢他半拍,于是微笑着与陆辰风十指紧扣,用了比他更多的力气。 远远的,望见等在客栈门口的简伊,他们默契地松开彼此,林潮生朝酷酷的少年挥了挥手。眼瞅着那颗圆滚滚的板寸脑袋一溜烟儿加速跑上主路,离近林潮生又陡地急刹车,简伊把他哥认认真真地打量一番,问:“有啥不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林潮生摁住简伊肩膀,轻捏两下消除他的顾虑,“放心吧,我好得很。” 置身佳夕客栈,回到这里的心情与两天前离开时截然不同,陆辰风清楚其中缘由,此刻他的身份已不再是客,不必有所顾忌,熟门熟路地走去林潮生房间卸下背包。 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毛巾锁在行李箱里,陆辰风本想拿盥洗池上的抽取纸凑合一下,林潮生这时从身后递来自己的毛巾,笑着说:“我猜你肯定更愿意用我的。” 陆辰风接住展开,舒服地揉着脸:“真了解我。” 临近饭点,陆辰风取掉手表挽高袖口,在简伊直勾勾的视线中走向后厨。简伊纳闷儿地咕哝一句:“我还以为陆先生只是象征性跟咱们客气一下呢。” 林潮生正准备去给陆辰风打下手,闻言对简伊道:“这两天辛苦了,账目明天再算,先休息吧,也让你感受一回VIP待遇。” 林潮生转过身,见陆辰风又折返回来,抬手指指厨房门上“闲人免进”的金属方牌:“忘记问了,后厨是不是不允许外人进入?” 林潮生点头:“客栈规定,不允许。” 陆辰风审视着林潮生玩味的表情,思忖半晌,改口问:“家属能进吗?” 林潮生满意地回答:“能。” 家属?简伊震惊地转动脑袋,透着机警与敏锐的眼睛瞬间眯缝成一道细线,心下不住嘀咕:怎么感觉有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两名厨师自觉给老板腾地儿,热气飘散的狭小厨房仅剩陆辰风和林潮生。老北京打卤面简单易做,二人分工明确,一人炝锅炒菜,一人烧水煮面。 林潮生手持长筷,搅动着下锅的面条,目光偏移,陆辰风娴熟地翻炒肉片,老抽调色,然后放入黄花菜,继而是香菇和木耳,水淀粉最后闷煮,盖上锅盖拧至小火。 林潮生抬臂碰碰陆辰风胳膊:“挺熟练的啊。” 陆辰风垂眸用湿/淋/淋的手指点了下林潮生的鼻尖儿:“我就这面做的味道还行,其他都拿不出手。” “足够了。”林潮生说,“我很好养活的。” 卤料在锅内冒起油泡,翻熟后,浇上过了遍冷水的面条,嘱咐林潮生一定趁热吃,陆辰风端着另一只碗拉开后厨的门,简伊一个激灵背脊笔挺地戳在门口,假装四处张望。 林潮生问:“不去休息,跟这儿杵着干吗?” 眼珠子在可疑的两人中间来回游走,接过陆辰风手里的碗,简伊对林潮生悄声:“哥,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陆辰风离着他们有段距离,简伊压低音量问:“咱客栈满房了,陆先生住哪儿啊?” 林潮生面不改色道:“他跟我住。” 简伊惊得差点没抱住碗。一道白光横穿脑际,懵懂的少年此时终于恍然大悟,什么亲自下场拉拢客户,他哥是同性恋,分明是对陆辰风早有预谋,这才刚几天啊,都准备睡一个屋了! 打卤面确实是陆辰风的拿手菜,抄起一筷子,简伊的味蕾刹那被对方虏获,吃人嘴软,他便不再多舌问话,只用余光偷偷窥视着陆辰风。 不可否认,他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衣着端庄样貌周正,个头虽高,谈吐时却不会给人难以招架的压迫感,俊雅沉稳,斯文随和,是一旦遇上就想多看几眼的类型。 简伊抚摸着鼓起的胃部,舒坦地在前厅叉腰踱步,算作消食儿。林潮生包揽剩余的活,陆辰风抽出书架上的那本笔记,再读林潮生的文字时,内心难捱地,浮现几分复杂的伤感。 一字一句,即使透露的全然是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可陆辰风看在眼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疼。 他必须认真计划一下他和林潮生的未来。 十点左右,前厅熄了灯,暗下的光芒致使陆辰风抬起头,林潮生已经来到他身边,视线滑向玻璃墙外的观景平台:“聊聊?” 想法不谋而合,陆辰风合上捧在掌心的本子,跟随林潮生迈进洱海的夜色。 一同坐上高脚凳,一人手中一杯青桔茶,月亮完整地映在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谁都没心情欣赏风景,尽数心思全围绕着对方打转,眼里也只够装得下彼此。 静待片刻,林潮生眉目舒展,伸手握住陆辰风手腕,拇指在他脉搏处讨好地蹭了蹭,率先开口说:“你的旅行结束了,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 第33章 林潮生的话并没有让陆辰风感到多少意外,陆辰风甚至早有预料林潮生一定会主动提出来这件事,他的想法和计划远在问题出现前就已经做好了。 陆辰风知道林潮生有自己的解释,他没回应,耐心地聆听。 “这里是我的归宿,但不是你的。”林潮生留恋地松开陆辰风,捧起茶杯捂热手心。 他轻抿一口茶水,润喉暖胃,然后抱歉地看着陆辰风:“没有谁会愿意从一开始就成为另一半的负担。” “如果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让你分心,影响你的工作。”林潮生摇了摇头,说,“倘若你被感情牵绊,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还怎么无所顾忌地‘重新来过’?” 陆辰风只听不语,也不去反驳,因为站在林潮生的角度,他的话句句属实。 “你习惯了奔波,或许佳夕客栈可以成为你想要短暂休息的落脚点。”林潮生慢慢靠近陆辰风,肩膀挨上肩膀,他满足道,“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一直等着你来。” 这样的要求无私又残忍,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却是林潮生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林潮生清楚陆辰风是个极其理智的人,他们不是十八岁,彼此都对这份感情有所权衡和考量,如何选择才是真正地为对方着想,这几句话便是他的答案。 只是,林潮生做出这个决定并未询问陆辰风的意见,他有他的固执,也有对现实的隐忍与无奈,于是种种缘由最终只能化作一句简短的告白,带着林潮生的歉意和愧疚—— “希望你能够理解并且原谅我。” 旅行前走马观花地扫了一眼林潮生的房间,陆辰风此时仔细环视着屋内的装潢,推开嵌进隔墙的窄门,里面有个小隔间,面积逼仄,约莫十平米不到。 纸箱堆在墙角,装着相片打印纸和尺寸不一的相框,顶窗摆放的是张书桌,上面搁着笔电和彩色打印机,分别用来修图、编辑公众号以及印制照片。 陆辰风在获得林潮生的允许后,走近观赏一番,顺手拉开桌子右侧的抽屉,以为存放的会是不常用到的杂物。结果出乎他意料,竟然是林潮生大学时参加各项比赛的获奖证书、工作期间参与各类项目规划的评估报告,还有,注册测绘师资格证。 陆辰风若有所思地盯着林潮生珍藏的这些“成绩”,它们的存在似乎印证了他的某个想法,下一秒,他开始拒绝和排斥林潮生方才所讲的那些话。 若陆辰风难以让自己停步,林潮生也未必甘愿停留于此。他们虽然都是最平凡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但却同样拥有一份想要不断努力、拼命往上走的决心。 陆辰风终于明白,为什么林潮生总能说出令他产生共鸣的话,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同类人。 所以这里不该是林潮生的归宿。 静立半晌,陆辰风从一沓旧照片中拣出林潮生的大学毕业照,这个戴着学位帽温柔微笑的少年,清秀可爱,干净阳光,他是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夜色更深时,洗漱完的两个人平躺在相邻的床铺上,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似乎在享受拥有彼此的心安,谁也没舍得先开口道一声“晚安”。 陆辰风面对天花板无言良久,而后偏过头,笑着唤:“林工程师。” 林潮生也笑了:“陆大设计师睡不着吗?” 陆辰风问:“你有没有测过这两张床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隔着浓重的黑暗,即便只能勉强瞧清陆辰风模糊的轮廓,也足以抚慰林潮生:“没有哎。” 他朝陆辰风伸过去手:“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现在测量一下吧。” 陆辰风在漆黑中牢牢地抓紧林潮生,曾经深陷泥潭的人,握住了他的救命稻草,飘荡在海面的浮木一瞬靠岸,阴霾破开一道裂缝。 两条手臂自然地搭在床沿儿,踏实的困意攀爬上林潮生的眉眼,伴着对方细软的呼吸,陆辰风久久未能入梦。 第二天清早,陆辰风要比林潮生晚一点起床,不是他犯懒,而是他失眠了,临近天明才困难地浅睡几分钟。 将衣服穿戴整齐,陆辰风拿出手机查看昨晚买好的电子机票,回程的时间定于上午十一点半,他会在今天抵达北京。 门口有杂碎的脚步声,陆辰风抬眸时,林潮生推门走入,叫他去前厅用早餐。行李箱碍眼地立在墙边,陆辰风起身抽出拉杆,冲林潮生点了点头。 屋门掩合,陆辰风站在走廊尽头,还没迈开步子,便被挂在墙上的摄影作品吸引过去注意力——是那对青年情侣于大理古城门前为他们拍下的那张合影。 陆辰风不知道林潮生是什么时候打印出来的,更不清楚他是何时偷偷挂到走廊上的。 脑中一闪而过林潮生发病时的画面,陆辰风拧蹙眉毛,心脏仿佛被一股外力狠狠扼住,五脏六腑霎时凉透了。 地毯上的滚轮声戛然而止,走在前面的林潮生转过身,似有所感地望着陆辰风。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陆辰风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林潮生耳边,原本痛苦的表情缓慢趋向平和,“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吧。” 楼梯盘旋而上,林潮生打开通往天台的门,围栏四周落着几只深棕色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到处觅食。他来到长椅前坐下来,拍拍身旁的位置,陆辰风却摆手拒绝。 阳光万里,湛蓝无云,山海清晰地映入眼中,陆辰风眺望片刻,垂眸看向林潮生,弯腰蹲在他的面前。 林潮生忽然感到一阵心疼。 衣角蹭地,沾上脏灰,陆辰风毫不在意,他以一种低微的姿态仰视着他最喜欢的人,仅仅是这一个动作,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昨晚我几乎没合眼。”陆辰风轻声说,“瞪着天花板想了很多事情。” 他长长地深吸口气,继而塌下肩膀:“抱歉,我可能没办法遵从这样的安排。” “要让我跟你分开,无论是客观还是主观上,我都不愿意说服自己去接受。” 陆辰风皱眉哽了一下,诚实地把真心全部抛给林潮生:“恐怕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重心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不由我的理智控制,我也并不打算违逆它。” 林潮生动容地敛起唇角。 客栈庭院里容纳着游客们的嬉笑打闹,陆辰风听见各种混杂的声音,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心跳。 他尽量表现得沉稳、冷静,可内心还是慌乱、恐惧,他害怕林潮生不肯跟他走。 “我们的这一程旅行,不应该是你的终点”陆辰风克制着情绪,一字一顿道,“而是你的起点。” 他朝林潮生伸手,对方立刻回握住他,陆辰风说:“希望你可以跟不愉快的过去告别,未来不必再一个人硬撑,我允许你脆弱,同时也渴望着,你能来依靠我。” “我知道手术有很大的风险,也清楚你的担忧和顾虑,明白你这两年早已根深蒂固在心里的想法,打算顺其自然地活下去。” 陆辰风吞咽一口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自私又自大,但我恳求你能在听完之后,重新再做一次选择。” 林潮生温凉的掌心被陆辰风一点点捂暖。 “对于我们的感情,拜托你能像相信自己那样,相信我。” 陆辰风闭了闭眼,抛开所有妥协,坚定地开口:“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好的,坏的,我都向你保证。” 对视的刹那,林潮生眼廓红得彻底,他听见陆辰风虔诚的口吻,赌上自己的一切,笑着说:“我陆辰风这辈子,只有林潮生。” 第34章 能让陆辰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又有失章法地急于交付出去自己真心的,恐怕只有林潮生了。 听着乱作一团的心跳,陆辰风气息微颤,紧张的气氛却在两人漫长的对视中悄然温情。 当麻雀扑腾着翅膀飞离天台,庭院里的哄闹声散尽,间歇的海风卷着暖意袭来,林潮生弓背往前探了探身子,抵上陆辰风的额头。 他只轻声说了一句,“我跟你走”。 浑身气力倏地泄了下去,陆辰风踏实地闭上眼睛,放松紧绷的神经,重新找回身体的所有感官,挺直背脊拥住林潮生。 他知道面对未来,林潮生毫无底气,是他让他变得勇敢。 回到林潮生的房间,陆辰风先将机票改签成傍晚五点,再给林潮生买了一张。确认票/单的时候,激动的心情难以压制,陆辰风深吸口气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让正在收拾行李的林潮生占满自己的视野。 他要带这个人回家了。 陆辰风蹲到林潮生身边,帮他叠好衣服,盯着他把箱子塞得不留一丝缝隙,没头没尾地道了声,“谢谢”。 谢谢你愿意孤注一掷地信任我。 林潮生将笑容送给他,伸手取来床头柜上的小花盆,用塑料膜一层又一层细致地裹好,然后是隔间抽屉里的那摞奖证:“咱俩都这么熟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简伊大大咧咧地端着早餐推门进屋,当场愣在原地,只见两个大男人围着个行李箱笑得肩膀直颤,惊得他眼镜都从鼻梁上滑到了鼻尖儿。 本想好意询问一下陆辰风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还未张口,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立在墙边的小行李箱,简伊迷茫地眨眨眼睛,再一瞅摊开在地面的大箱子,猛地一蹦三尺高,乍起一声吼:“哥!你又要去哪儿啊!” 半刻钟后,简伊一屁股坐回柜台里侧的椅凳上,晃悠一圈发蒙的脑袋,拿掌心托住,开始没出息地蹭眼角。 林潮生站在外侧,隔着台面摸摸简伊那一头扎手的小板寸,而后清清嗓子,毕恭毕敬地唤他:“简老板。” 简伊孩子气地红着眼眶挥起拳头:“禁止你再跟我讲话!” 尽管不情愿也不甘愿林潮生的离开,但简伊没办法不认同他的决定,甚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看向陆辰风的眼神很复杂,有怀疑也有感激,少年尚且不知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情绪,索性纠结地把头一偏,撇下嘴角克制住眼泪。 林潮生留给他慢慢消化的时间,拾起柜台上的一沓名片,是时候该做更换了。 这时,陆辰风朝他伸手:“送我一张吧,我放钱包里。” 林潮生倏然诧异:“你第一天来住店,我没给过你吗?” 陆辰风认真回忆一番:“好像没有。” “奇怪,我一向是先把名片拿给客人们的。”林潮生抽出一张搁在陆辰风掌心,说,“可能是当时把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了。” 简伊不偏头了,直接背朝两人仰脸面壁,他这个电灯泡当得可怪别扭的。 去往大理机场的专车订的是下午两点,等林潮生将客栈的所有权限转交完简伊,陆辰风倚着柜台沉思许久,还是直白地开了口:“走之前,我想悼念一下叔叔阿姨。” 原本打算独自前往,没成想陆辰风会主动提出请求,林潮生心中感慨万分,笑着点头:“好,我们一起。” 依旧是一人蹬自行车,一人骑着电动小摩托,四月中旬洱海岸边遍满花丛,林潮生仍会时不时减慢车速,想要近距离多欣赏几眼茂盛的花草。 陆辰风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时光闪回他们第一次骑行出游时的场景,往日与今时,林潮生的身影重叠在眼前,陆辰风怎么也没想到,他将要和旅行中遇见的这个人共赴未来。 正觉寺占地面积不大,院落窄小,门脸破旧,门口挂着掉漆的牌匾,若没有林潮生的带领,陆辰风还以为这只是户寻常人家。 迈过仅供一人通行的正门,倚墙栽种的两棵菩提树下,有游客在敲空灵鼓。林潮生走向正殿,他自踏入这里便换上一副庄穆的神色,双手接住僧人捧来的佛香,朝着殿内放置牌位的木架前径自一跪,重重地三叩首。 陆辰风望着他的正前方,向僧人请来两盏佛灯,待林潮生跪拜完,他把点燃的灯烛呈到并排而立的两块牌位旁边,手举佛香贴紧眉心,屈腰深鞠三躬。 目光捕捉到陆辰风启合的嘴唇,结束悼念,林潮生调整好情绪,踏离正殿时问:“你跟我爸妈说什么了?” 陆辰风牵起林潮生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迈过最外侧的那道门槛:“我恳请二老能够放心把你交到我手上。” 林潮生代替他们回答:“放心。” 为了安抚简伊,林潮生中午亲自下厨做的野生菌米线与荷叶鸡。简伊顶着肿成核桃仁的眼睛闷头啃鸡肉,对着饭碗发愣,迟迟舍不得吞咽。 简伊是个苦孩子,由于家境贫寒,他想节省开支供姐姐念完高中,于是早早辍学出来打工。邋遢地混过几个月,也吊儿郎当地干过苦差事,他始终以为自己只能模棱两可地去熬这一生。 起初抱着随便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佳夕客栈应聘,谁能预料这一呆就是两年,简伊不仅结识了林潮生,也明确了人生最终的规划和方向。 “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后视镜里奔跑的少年越来越远,林潮生回头注视着简伊放声哭嚎的模样,冲他挥了挥手,在心里应了句,“我答应你”。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环海公路时,健谈的司机指了指窗外的天空,喜出望外地对他的乘客们说:“二位先生运气不错,今天的洱海上空出现彩云了,难得一见的漂亮。” 林潮生降下半扇车窗,凉风吹拂,他眺望着白色云团间的七彩流光,悄悄在心里许下一个愿望。 临行前,陆辰风最后一次坐在客栈前厅那张熟悉的桌位里,展开留言簿,压下笔尖:感谢林老板这几日的悉心照顾。 林潮生一如既往在这位“客人”的留言后面,附上自己的回复:往后还请陆先生多多关照:) 顺利办理完值机,直到两人安然地等在候机室里,陆辰风还是没忍住,好奇地询问林潮生刚才许了什么心愿。 林潮生抱着陆辰风的公文包,先去看他的眼睛,继而是身后熙攘来往的人群,其中不乏同出同归的情侣爱人,聚焦的视线最终定格玻璃窗外陆续降落的飞机。 林潮生说:“希望命运能让相爱的人都长久。” 夕阳如约而至,下午五点十三分,前往北京的航班准时飞离大理机场。陆辰风看一眼熟睡在自己身边的林潮生,轻轻为他盖好薄毯。 踏上这一程旅行时,陆辰风心灰意冷,以为命运就是要他历经万难,得到的都将失去,拥有的总会离开。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林潮生坐在两人卧室的书桌前,身上淋着和煦的阳光。他翻开自己的那本笔记,重新以不一样的心态到末尾,发现在他们离开佳夕客栈的前一晚,在他未能注意到的角落里,陆辰风留下了一句想要对这趟旅程,对他们的相知相遇,对自己喜欢的人坦诚相待的话。 林潮生珍惜地抚摸着陆辰风的文字,清隽的笔迹工整地写道:即使岁月坎坷,逢你便是逢生。 第35章 飞机穿云而归,机翼阻断气流,正平稳下降。几分钟后,轮胎与地面撞出一记剧烈的响动,林潮生身形一抖,缓慢睁开眼睛,灯火漫进模糊的视野,他向窗口偏头,外面全然是陌生的景象。 四月中旬,北京的气温与大理相差无几,林潮生迈到机舱外,摆渡车停在不远处,夜间微凉,陆辰风从后面为他披上自己的风衣。 首都机场T3航站楼,林潮生仰头望着玻璃墙外的天空,面容略显疲惫。陆辰风担忧地问:“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适应的地方?” 林潮生将风衣拢在胸前,笑着回答:“我可是从高海拔往低海拔落,没事的,不用担心。” 取完行李,陆辰风估摸着叫车的时间,掐算的刚刚好。甫一踏出航站楼,一辆打着双闪的出租车远远驶来。陆辰风搬好两人的行李箱,同林潮生并肩坐进后排,一脚油门,车子迅速扎上机场高速。 高架上的霓虹流光层层划映在林潮生眼中,他对车窗外的城市充满新奇。第二次来,心态截然不同,眼里的眸色也由两年前的黯淡变得鲜活。 第一次来,是因为北京是医疗条件最好的城市,林潮生在这里孤独无助地面对检查结果,尝尽了失落与沮丧。 第二次来,是因为他喜欢陆辰风,周遭满目的陌生,林潮生却觉出一丝亲切。 无意间在脸上透露出懵懂的神色,陆辰风用窗沿儿架着手臂,五指虚拢成拳抵在耳侧,认真凝视着身旁的人。 林立的高楼不断退后,城市的踪迹渐渐难以寻觅,随着车头方向调转,驶出北五环,外面倏然空旷静谧。 夜晚在此处沉得更浓,林潮生转头对上陆辰风的视线:“你家是住在郊区吗?” 陆辰风嘴角晕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指间转着金属火机,一下下点在膝盖上:“嗯,怕不怕?” 林潮生闻言挑了挑眉毛,歪身凑近陆辰风眼前,右手抚上他手腕,拇指轻轻往脉搏处一摁:“你心跳可比我快多了,当真不怕‘引狼入室’?” 陆辰风:“……”他这是激动的。 出租车停在玉园小区正门口,保安尽职地前来确认住户的身份。陆辰风交完车费掏出证件,由保安帮着卸下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 两人各自拎着对方的行李,陆辰风的箱子很小,林潮生基本没怎么使力。 小区院中仅有几位遛狗的老人,四下寂静,滑轮拖在地面的声响尤为清晰,惊动了窝在草丛里打盹的野猫。 经过凉亭、花坛,右手边是四栋五层高的居民楼,墙体的漆色略微氧化,窗扇粘着点点锈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每栋楼一层的住户都附带一方三十平米的小院儿,用铁栅栏沿阳台的宽窄,规矩地围成长方形。占地虽小,但足以放置椅凳,搭建木架,还可以种植少许果蔬花草。 林潮生非常喜欢这样的独立空间,刚路过的这家,围栏上绑着几枚大小不一的葫芦,可爱得很。 陆辰风的目光始终粘着林潮生,对方表情中极细微的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揽着人停在四号楼一单元门口,将门禁卡和钥匙痛快地交给林潮生,陆辰风弯曲食指勾勾他下巴,小声:“不用羡慕,咱家也有。” 拧开一层左手101户的门,隐约能闻见丝丝缕缕未散尽的木香,陆辰风在家有点香的习惯,以前心水加里曼丹沉香,现在偏爱老山檀。 两室一厅,加上阳台外的小院儿,拢共一百二十平米左右。屋内的装潢与摆设简洁大方,白墙棕木,配色传统,陆辰风拎进来两人的行李,先领着林潮生去卫生间洗手,而后道:“这个家我从小住到大,以前我是这里的主人,现在你对它最有发言权。” 急于献殷勤地转交主权,林潮生环顾四周,指指空落的客厅,又指向空阔的院子:“任我发挥吗?” 陆辰风点头,说:“随你喜好。” 腾出自己的房间留给林潮生住,陆辰风打算搬去父亲的寝室,正准备更换床单被罩,林潮生制止道:“不要麻烦,我不介意。” 林潮生对居住的环境非常满意,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违和。 盥洗台上的牙具是一次性的,衣柜里的空衣架居多,光秃秃的阳台没有绿植,林潮生洗手时注意到,抬起的水龙头等了两秒后才出水。 陆辰风不常住在这里,林潮生猜测,他应该还有别的住处。 吸顶灯散着柔和的暖光,林潮生把衣服挂进衣柜,状似无意地问:“你工作室在哪里啊?” 陆辰风如实告知:“芳草地写字楼。” 林潮生滑开手机屏搜索,方位东二环,地处朝阳区,如果没记错,他在下高速前看了一眼道旁的路标,上面显示的是海淀区北五环。 他又问:“你住这儿的话,平时上班不远吗?” 陆辰风回答:“我开车。” “北京的早晚高峰我可是体会过的。”一个极其看重工作的人,林潮生清楚时间对于陆辰风而言有多重要,他展平自己的羽绒服,“开车还没坐地铁快呢。” “我不是朝九晚五。”陆辰风斜倚门框,盯着林潮生收拾忙活,“上下班可以错开拥堵的时候。” 紧接着打断林潮生即将脱口的话,陆辰风端起胳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确实不常住这里。” “这是我父亲的房子。”陆辰风坦白,“五年前我在万国城买了套房,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 林潮生的医药费,重开工作室和进货的本钱,两个人的生活开销,每一笔都不是小数目。陆辰风在返程途中已经计划妥当,他打算卖掉城里的新房。 这个决定没必要让林潮生知晓,怎料这人的心思太过缜密,连一晚上都没能瞒住。 林潮生察觉到陆辰风的意图,心情复杂地掩上衣柜门:“我的存款应该够我的手术费。” 陆辰风道:“我重新做生意也需要用钱。” 林潮生皱眉:“我可以转卖‘佳夕’。” “你这是什么逻辑?”陆辰风两步迈到林潮生身前,叹口气说,“只许你卖客栈,不许我卖房子?” “‘佳夕’只有一个,那里现在可不仅仅有你父母的回忆。”陆辰风严肃沉声,“况且,我们又不是没地方住,城里闹哄哄的,比不上郊区安静,对你的身体也好。” 林潮生憋屈地嗫嚅:“可是……” 陆辰风无奈将林潮生搂住,用拥抱去堵他的嘴:“第一天回家,眉头就皱得这么紧,弄的我好有挫败感啊。” 当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开始拼了命地为对方考虑时,感情已经在体内走得很深了。 “林潮生,我很知足。”陆辰风轻拍他后背,隔着衣料也不影响体温的传递,“只要一想到能为你做些事情,我真的特别开心。” 他软下语气:“不纠结了,听话。” 林潮生默默跟自己较了会儿劲,糊弄地“嗯”一声:“你卖房子那天,我得跟你一起。” “好。”陆辰风应道,“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林潮生妥协地拿出毛巾,进卫生间刷牙洗漱,之后换上睡衣平躺下来,盖严实被子……竟然有点舍不得合眼。 陆辰风静坐床畔,林潮生视线越过他肩膀,能够看见窗外的星星。他听见陆辰风说:“第一晚,我守着你入睡。” 林潮生自证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睡觉不认床的。” 陆辰风诚实地解释:“不是因为你,是我想陪你。” 林潮生弯起眼角笑了笑,落沉呼吸,慢慢闭上眼睛。 窗帘随风浮动,银白月光淌了一地,其中一束落上床铺。逐渐暖和的被窝下面,藏着两只交握的手,掌心的纹路严丝合缝地吻在一处,林潮生在陆辰风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睡得异常安稳。 第36章 陆辰风定的闹钟是七点整,睡醒后,他计划去附近的小吃店给林潮生打包些早餐回来。 陆父的房间挨着厨房,隔着一扇闭合的窗户,陆辰风隐约听到抽油烟机的嗡嗡声。肩上搭件外套,趿着拖鞋走出卧室,转过拐角,一道素白的身影立在流离台前,正用筷子搅拌玻璃碗里的蛋液。 纯白睡衣服帖着皮肤,林潮生刚洗净脸,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晨光斜进房间,在墙面切割着明暗,他被大片光亮笼罩,笔挺的身形投落下一抹细长的影子。 陆辰风定神凝望,林潮生出声扰乱他:“起了?” 视线聚焦在林潮生身上,陆辰风问:“在做什么?” “蛋饼。”指指身后正热油的平底锅,林潮生说,“昨晚得到了你允许我在这个家自由活动的许可,所以我就没打招呼,直接翻出柜子里的厨具,想给你做份早餐。” 陆辰风咽下感动,撸高袖子诚恳表态:“有我能帮忙的吗?” “有。”林潮生放下碗筷,推他进卫生间,“先去刷牙,然后端碗吃饭。” 陆辰风从没如此心急地洗漱过,林潮生让他的家重新弥漫起浓浓的烟火气,舒适而温馨,他很想一直看着那个人,感受他的存在带来的变化。 林潮生在冰箱冷藏室发现一袋子密封包装的红薯,陆辰风摁开显示保温的电饭煲,盛出两碗热腾腾的小米红薯粥。 一张原木方桌,两把座椅,陆辰风原先与陆父相对而坐,如今他和林潮生仅隔一个桌角,共同分享刚出锅的蛋饼,胃部充盈着熨帖的热度。 陆辰风扒干净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向林潮生报备行程:“中午我要和朋友聚一聚,下午尽早回来。” 林潮生无意打探陆辰风的交往隐私,但他清楚自己刚到北京,陆辰风不会轻易留他一人在家,他敏锐地问:“和我的事情有关吧?” 当下最不能耽搁的,就是林潮生的病情。 陆辰风点头:“我想跟301医院胸外科的宋主任约一下带你去看病的时间。” 林潮生没再多问,垂眸开始收拾餐盘,陆辰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自己唯一能为对方分担的,就是听从他的安排。 洗完碗,林潮生擦净手背上的水,目光盯住连接着阳台与小院的那扇木门。抬手将它推开,让更多的阳光照进屋内,脚下垒着三级台阶,院中没有铺石板,土壤里支棱着几根杂草。 陆辰风食指勾着车钥匙,立在玄关换鞋:“家里没菜了,需要什么,有空发我清单,我去买。” 太阳晒得脸颊发烫,林潮生靠着门框转头道:“主内还是主外,你选一样。” 陆辰风毫不犹豫:“主外。” 林潮生说:“你专心去忙,我买菜。” 正对阳台的车位里停放着一辆奔驰GLK,林潮生注视着陆辰风坐入车内,这时手机响,他滑屏接听,陆辰风直白地要求:“内人,跟我挥挥手。” 以前怎么没瞧出来这人这么幼稚,林潮生抿笑抬起手臂:“开车注意安全。” 目送车子驶远,林潮生屈腰坐上台阶,静默着在脑中规划院落的布局,片刻后,解锁手机搜索附近的商铺。 出玉园小区左拐,穿过桥下,有家农贸市场,规格虽小五脏俱全,正和林潮生的心意。查找完目标,转而点开淘/宝,选购一批关于测绘专业的教材书,林潮生起身回卧室换衣服。 不论病情如何,既然选择了面对,有了求生的勇气,林潮生便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等待和害怕上。他要重新捡起自己放下的东西,找回过去忙碌的感觉,让生活变得充实。 陆辰风在跟宋亦珂吃饭时,收到两条林潮生的微信,图片显示的是几个填满土的硕大瓷盆,文字信息写的是:猜猜我买的啥。 陆辰风不假思索地回复:花。 林潮生发来一个穿着“素”字裤,摆手说“NO”的猪仔表情:等你回家公布答案。 午饭吃到两点半,陆辰风去301医院踩了踩点儿,这里每天就医人数不少,他需要先摸清挂号窗口和胸外科诊室的位置,避免当天两人像两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谢过宋亦珂,陆辰风返回朝阳区的家,带走自己的私人物品,简单扫除,把钥匙交给上午联系好的中介公司。 忙完所有事情,陆辰风心里挂念着林潮生,焦急地往家开车,遇到红灯时竟也有了小脾气,不耐烦地皱着眉,食指一下下敲着额角。 以前他认为许多著作中的爱情描写是夸大其词、不切实际的,现在他必须承认,那些所谓的情深与相思,恐怕不及此刻自己的万分之一。 道闸杆抬起,奔驰驶进玉园,绕一圈凉亭后转弯。视线透过风挡,陆辰风看见林潮生正跟对门住户的余阿姨交谈着什么,等他熄灭引擎迈下车,林潮生手中多了两个葫芦,顶端拴着麻绳,满足地缠绕在自己家的铁栅栏上。 陆辰风:“……” 他和余阿姨住了十几年对门,也还是见面打声招呼的关系,林潮生第二天就跟人混熟了,陆辰风眼瞅着热情高涨的老太太又往他怀里塞了一颗刚长熟的茄子。 余阿姨望见从远处走来的陆辰风,慈蔼地冲他招手,问:“小风啊,你是打算住回这儿了吗?” 陆辰风收起车钥匙,先道谢,再回话:“对,这次不走了。” “那太好了,我这个老太婆终于有伴儿了。”余阿姨佝着背,笑道,“我这院子里面有花有果儿,原先总能分给你家一些,后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如果有需要,尽管来拿。” 客气几句,余阿姨回身进了屋,林潮生放低音量询问陆辰风:“余阿姨的家人呢?” 陆辰风揽着他往自家小院里走:“老伴儿去世了,一儿一女都在国外,两三年才回来一次。” 林潮生微愕:“逢年过节也见不到面吗?” “有时候是这样。”陆辰风搓搓林潮生手臂,“不必为她担心,老人家心态稳得很。” 前脚刚踏进院门,陆辰风茫然一怔,只见白花花的瓷盆沿两侧的栅栏排开,盆中插着小木签,凑近一瞧,有辣椒有番茄,有香椿有洋姜,地里竟然还埋着瓠子和水果萝卜的苗儿。 林潮生道:“面积比较小,我只选了几样容易成活的。” 陆辰风诧异地问:“为什么想种果蔬?我以为你会优先考虑种花。” “温饱要先于浪漫。”林潮生拾起小木棍翻了翻盆里的土,玩笑说,“咱俩不知道何时才能赚到钱呢,等生活步上正轨,再种花吧。” 陆辰风认同地看一眼林潮生:“你这都是在哪儿买的?” “桥西边的农贸市场。”林潮生回答完,蓦然想起什么,推着陆辰风再次往外走,“对了,有个东西,我想要你买给我。” 能让林潮生主动开口索要的东西,陆辰风实在太好奇了,难得等来一个可以献殷勤的机会,他得好好表现:“是什么?” 林潮生故意吊他胃口,答非所问:“你现在饿吗?” 午饭吃得太饱,估计能撑到晚上,陆辰风摇摇头,林潮生便向他发出邀请:“夕阳这么美,陪我去散个步吧?” 第37章 在大理时,踏着落日黄昏散步似乎成了陆辰风和林潮生之间的一种默契,回北京后,两人也并不介意将这件事培养成一种习惯。 北京市郊很安静,路面车人稀少,季节正值春末,此时的气温最接近大理的常温。杨柳新绿,草木茂盛,穿过德寺桥下,农贸市场里的嘈杂声入耳,才好像窥探到了烟火人间的一角。 陆辰风对这里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学校发校服,他的个头窜得太快,腿太长,按照他的标准尺码,校裤总是短一小截,大一码又有富余,因此陆父便领着陆辰风来农贸市场的裁缝铺,找师傅裁剪裤长。 如今裁缝铺的位置换成了种子店,店主大爷起初是和朋友们合伙儿卖干果的,朋友撤资后,他就贩起了全国各地的花果苗子。大爷对林潮生记忆尤深,不是因为上午曾关照过他的生意,而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干净,眼尾的弧度总带着笑意,让人无端亲近。 大爷热情地唤:“林先生来啦。” 林潮生礼貌颔首,朝陆辰风指指挂满整墙、画有花卉图案的方形纸袋:“我想买一袋向日葵的种子。” “你的院子我已经填满了,我的小花盆可还一直空着。” 陆辰风苦思冥想一路,破旧的农贸市场里究竟有什么宝贝值得林潮生牵肠挂肚,谁能想到居然是几粒种子。 他苦笑着压下林潮生抬高的手臂,明目张胆地攥住对方的手,摆出追人的架势,低声道:“讲正经的,虽然我的工作室还没重新开业,但只要你喜欢,每天一束花的钱我还是掏得起的。” 林潮生搬出他的理论:“在我们有进账之前,家里的开销能省则省。” 陆辰风当即反驳:“可这种事情就不应该省钱。” 林潮生问:“哪种事情?” 陆辰风回答:“讨你欢心。” 林潮生忍着笑,偏头觑一眼店主大爷,对方正在接待其他客人,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不同寻常的亲密耳语。 虽是欣喜陆辰风的这番话,但林潮生主意已定,双方陷入僵持,他决定使出杀手锏,食指勾勾陆辰风的小拇指,再拽一下他的袖子:“给我买吧,行吗?” 陆辰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旅行时他确实跟林潮生坦白过,撒娇对他管用。 六块钱,巴掌大小的纸袋,陆辰风掏出钱包叹一口气,听见大爷问:“别的品种不再看看了?若是种在院子里,这一小袋儿可开不出多少向日葵。” 林潮生又选了一瓶营养液,而后摇头说:“谢谢您,我是盆栽,养不了几朵的。” 回到家后,林潮生从行李箱里取出陆辰风做给他的花盆,嘱咐对方去外面挖些泥土回来。陆辰风换上一身宽松的休闲服,高大的体格蹲在院中,用小木铲往陶器里填土,他细心地避开石块和杂草,这是林潮生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认真对待。 埋种子、浇水、喂营养液,种着向日葵的小花盆被林潮生安置在卧室窗台,每天清晨睁眼便能看见,清晰的视野里有陆辰风画的山海彩云,也有窗外蓝白相间的晴天云霭。 隔天午后,陆辰风正窝在客厅沙发,面对自己的比赛设计稿,最后构思几处细节,过几日准备去工作室制图定版。忽然门铃响,陆辰风一瞬敛眉,他担心这点动静会惊扰到屋里午睡的林潮生。 陆辰风不禁疑惑,起身搁下画本,他才回玉园居住没两天,不可能有人登门拜访。 门口放着一个纸箱,快递员急匆匆地跑去二楼送件了,陆辰风弯腰将它抱起,查看快递单上的信息,收件人一栏清楚地写着“林潮生”。 卧室紧掩的门敞开一条窄缝,林潮生还在睡,左手枕在耳侧,呼吸平稳规律。陆辰风杵在门边远远地看他两眼,刚要关门,林潮生出声问:“怎么了?” 陆辰风:“吵到你了?” 林潮生掀开被子撑起上半身,背靠床板眨眼醒神,取出抽屉里的药瓶:“睡得差不多了。” 陆辰风从厨房端来杯温水,放进林潮生掌心,侧身坐在床边:“有你一箱快递,挺沉的,里面是什么东西?” “已经送来了吗?”拧开药瓶吞服四粒药片,林潮生不直接回答,“我觉得你能猜到。” 日用品、衣服、零食、家居摆件,心里的答案说完了,陆辰风绞尽脑汁道:“告诉我吧。” “我昨天查了几个可以在北京应聘的单位。”林潮生掰着手指头细数一遍那些企业的名称,“但我毕竟两年没有接触过测绘,很多知识都有点淡忘了,我打算用手术前的这段时间复习一下,所以网购了几本教材和指导书。” 陆辰风欲言又止,停顿几秒,他只是说:“别让自己太辛苦。” “我想应聘的几家公司都有入职考试,我向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林潮生道,“不管怎样,我可不能给你丢脸。” 被窝暖和,脸上的皮肤晕着浅淡的红色,陆辰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其实很想跟林潮生谈点什么,但他明白,林潮生并不需要他的心疼,他只希望在他所做的选择上,能够得到陆辰风的认可。 陆辰风笑着说:“你刚才念的这几个单位,我略有耳闻,好像都在朝阳区,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 “当然啊。”林潮生道,“离你太远的,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 陆辰风捉住被子里的手,凑近林潮生小声问:“你连未来的工作都想好了,还有什么决定是我不知道的?” 林潮生犹豫地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陆辰风:“不用商量,你的话我只负责执行。” “你工作室有没有多余的桌椅?”林潮生难为情地笑笑,“我不想整天卧在家里,能不能跟你一起上下班?就是比较担心会影响你的工作。” “不会。”陆辰风肯定道,“这样只会让我更有动力。” 从书房取来一对儿书挡,林潮生将买来的教材整齐地码放在卧室桌面,之后的几天,陆辰风总能看见林潮生伏案学习的背影,阳光淋上窗棂,人像入了画,精致漂亮,神态专注刻苦。 四月末,栽种的果苗很快发了芽儿,林潮生拿着喷壶边转悠边浇灌,阳台门开着,站在辣椒盆附近,正好瞧见坐在沙发上喝茶读书的陆辰风。 林潮生兴起玩性,想知道陆辰风多久才记得抬眼看一看自己。他时不时幅度夸张地伸个懒腰,装作活动筋骨,用喷壶在地上画了朵花,折腾得满身热汗,陆辰风还是没朝这边抬一次头。 林潮生双手往腰间随意一搭,觉得不应该,下一秒,他举起自己的小花盆放在头顶,果不其然,陆辰风视线明明盯著书本,唇角却不受控地上扬起来。 逗人开心的目的达成,林潮生继续弯腰给果苗浇水,其实他早就猜到陆辰风一直拿余光圈着自己,因为,这人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一页纸了。 第38章 被林潮生发现自己在开小差,陆辰风干脆合上书本,也不故意摆摆样子了,起身拾起窗台边的另一个喷壶,踏到阳台外和林潮生一同照料两人的小果园。 光线明朗,柔融地洒在润湿的土地上,等果蔬成熟,红绿相间会是一派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 “咱家的墙壁太空了。”林潮生弯腰盯着刚冒出尖儿的洋姜苗,“我想给屋里头填点彩。” 陆辰风被“咱家”两个字取悦,他一手背后一手持壶,关照着两盆小西红柿:“我工作室有几副剩余的相框,交给你来布置。” 林潮生问:“是挂人物像好,还是挂风景照?” 陆辰风冲他摆手:“咱俩已经商量过了,家里的事不归我管。” 土壤浸了水,散着雨后特有的草木芳香,林潮生深闻一记清冽的空气,示意陆辰风过来自己身旁,给他指指距离瓷盆三十厘米高的位置:“这里,看到了吗?” 陆辰风不断变换着角度,在寻见小彩虹的刹那,露出一抹不符年龄的笑容:“嗯,看到了。” 铁栅栏外吵吵嚷嚷,上班族们即将开始新一天的奔波忙碌,院内的两个人依偎在瓷盆边,安静地等待彩虹消失。 兜里的手机震响,陆辰风拿出来滑屏接听,严肃应和几声,挂断电话对林潮生道:“房子找到买家了,中介说今天可以去办手续。” 约见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九点整,陆辰风换好西装迈出卧室,玄关脚垫前摆着一双咖色皮鞋,穿戴完毕,他抬起头撞见林潮生露/骨打量自己的目光,重新低首从鞋到领带细致地过一遍着装,问:“怎么了?” “旅行的时候你没穿过正装。”林潮生难掩脸上的笑意,踱步走向陆辰风,伸手帮他整平领带,“第一次见,太喜欢了,难免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陆辰风无力招架林潮生的表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犯规地给了林潮生一个拥抱,用足了力气,在他耳边悄声问:“那抱你的感觉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林潮生歪头拿脸颊去贴陆辰风的耳朵,微微点头:“心跳好像会更快一些。” 两个大男人磨蹭到九点二十分才出门。上了车,陆辰风正要发动引擎,倏然想起件事,双手滑下方向盘无语地喟叹一声,坐在副驾驶的林潮生疑惑地扣紧安全带,一脸诧异:“怎么了?” “户口本、房产证、购房合同。”出门向来不会丢三落四的陆辰风,语气揶揄地说,“可真是‘佩服’我自己,一个都没带。” 林潮生食指轻触鼻尖儿,弯起眼角抱歉地笑道:“怪我。” 早高峰时段,进城的路线都堵,车子迟缓地行驶在北五环上,林潮生点开简伊发来的微信,笑得合不拢嘴。 陆辰风单手操控方向盘,目视前方紧盯路况:“一直想问你,自从把你拐跑之后,简伊那小孩儿没炸毛吧?” “发了不下一百条埋怨你的话。”林潮生给简伊丢过去一句“放心”,然后收起手机,“成天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会不会水土不服,要我老实交代有没有受你欺负。” 陆辰风习惯用车窗架着臂肘,指尖划拉着额角,郁闷地挑眉:“我在他心里是这种印象吗?” 林潮生摇头说:“小孩子闲不住的,总是乱操心。” 窗外街景由茂密的植被替换成耸立的高楼,桥梁纵横交错,林潮生从高架上朝远处张望,城市如同一板集成电路,紧密地流动着车辆和人群。 林潮生收回视线望向陆辰风:“我想先去看看你的房子。” 陆辰风依言:“好。” 越往市中心,入目的建筑越显奢华,万国城小区交通便利,坐拥着北京最繁华的地段。 奔驰开进地下车库,停在B栋1103车位,乘电梯上十一层,抵达后,不用依靠已知的门牌号,林潮生一眼辨出哪一户是陆辰风的家。 深棕色实木门,里外两扇,门内的空间铺着原木地板,装修是西方极简主义风格,雅致,小资。烟灰色墙漆格调质朴,家具摆设并不雍容浮夸,细节处全然体现着陆辰风的品味,和他本人一样,简单、干练、大气。 目光略过走廊头顶的几何吊灯,林潮生进到主卧,除去床铺,最显眼的莫过于倚墙而立的水银色格子柜。私人物品所剩无几,正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张黑白合影,是陆辰风父母结婚时的旧照。 林潮生小心地拿在手中仔细观察,陆辰风有父母两人的气质和神韵,五官隐约更像妈妈多些。 陆辰风走到林潮生身边,轻声开口:“买我房子的是个年轻有为的女人,她想把老家的父母接来城市生活。二老在看房时,除了对硬件设施、装修、家具非常满意之外,据中介说,最打动他们的就是这张我忘记带走的合照。” 人活一辈子,到最后,衰老的身体让一切执念即成过往云烟,还能使内心有所触动的,莫过于记忆深处对亲人、爱人无尽的思念。 林潮生由衷感叹:“阿姨真是太美了。” “小时候长辈们都说我的长相随我妈。”陆辰风笑道,“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可是这怎么长着长着。”林潮生表情复杂地摸摸下巴,故意说,“却跟阿姨一点都不像了呢?” 陆辰风:“……哦。” 林潮生随即笑了笑,赶忙哄道:“越长越好看倒是真的。” 替陆辰风收好照片,林潮生点开手机地图查询万国城小区到芳草地写字楼的地理距离,仅有11公里。 他们从北五环外开到这里花了一个多小时,林潮生抬眼睃巡四周,每一个角落的构思和设计皆是陆辰风的心血,大多数人奋斗一生为的就是能够拥有一间契合自己心意的房子。 思忖良久,他还是问出了口:“怎么看,这个家都是最理想的住处,你当真舍得吗?” 若是没能走出去,没有选择旅行,没有遇见林潮生,陆辰风可能仍然无法接受过去的失败,对拥有的东西始终难以取舍。他坚定地回答:“不破不立,有舍才有得。” 能无谓地讲出这句话的底气,是因为眼前这个人,陆辰风甚至觉得,他喜欢上的人是林潮生,所以他这一生不会再有失败了。 林潮生望着他的眼睛百感交集,陆辰风拉着他步到露台上,坐进藤椅里的刹那,时间仿佛倒退回住在佳夕客栈的那些日子,两人也像此刻这样相邻而坐,吹着温凉的风,晒着和暖的阳光。 陆辰风朝林潮生摊开掌心,两只握紧的手摇晃在藤椅中间,他平缓地说:“确实,这里曾经是很‘理想’。” “但现在不是了,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陆辰风拇指很轻地划蹭着林潮生的手背,“所谓理想的房子,装修、家具、格调和布局,应该是符合我们两个人的喜好。就我的意愿来讲,以后买房,一切都会先以‘你’为主。” 第39章 十二点半左右,中介公司一层会客室,陆辰风签完卖房合同,与新房主互相谢过,和林潮生离开万国城小区,打算带他在周边逛一逛。 林潮生迫不及待想去陆辰风的工作室参观。遇红灯,陆辰风减速停车,为难地摁摁鼻梁,脑中思考着合适的措辞:“能否……给我一天的准备时间?” 林潮生疑惑:“我又不是客户,你准备什么?” 陆辰风解释:“回京后我还没回去过,屋里稍微有点乱。” 林潮生很快理解了陆辰风话语中的深意,他答应一声,没再继续要求。林潮生不难猜测,那件事发生之后,陆辰风一直躲在工作室里逃避现实,发泄所有难捱、悲愤、隐忍、无助的情绪,因此需要时间重新整理,不仅仅是将屋内打扫干净,他必须把过去彻底留在过去。 就和林潮生庆幸自己是在最好的状态下遇见的陆辰风一样,陆辰风也期望昔日的种种可以真正地成为过往,不再影响现在和未来,他想给林潮生一个体面的印象。 陆辰风问:“饿不饿?咱们去下馆子?” “你要是不饿的话,先陪我去个地方吧。”林潮生回答,“早上出门前我闷了腊肠饭,再炒两个素菜就好,回家吃吧,明天要抽血,我今天的饮食得清淡些。” 想起明早要带林潮生去301医院检查身体,陆辰风目光落低一瞬,随即平视着宽阔的路面。轻叹一记,他温声问:“去哪里?” 林潮生:“世贸天阶。” 2016年初,林潮生在北京确诊胸腺瘤后,只来过这一个地方。他仍然记得,自己乘坐的那趟公交车缓慢地在雪地里行进,轮胎留下一路深刻的车辙,林潮生顶着不停嗡鸣和持续空白的脑袋,随车身惯性摇摇晃晃地到了终点站。 窗外人流密集,有许许多多鲜活的景象,他身上太冷了,他想汲取一点热闹。 林潮生给陆辰风指指北侧商店前的那张白色长椅:“我当时就坐在那儿,记忆非常清晰,头顶的巨幕在放‘富国海底世界’的宣传片。” “眼神不聚焦,看到的东西都是花的,感觉自己一条腿已经踏进了坟墓。”林潮生温和地笑道,“思绪乱得太厉害了,一边难受一边祈祷下辈子能不能投胎当条鱼,生命虽短,但至少无忧无虑。” 工作日的世贸天阶客流量依旧不小,陆辰风听完没办法再顾及旁人的眼光,却还是努力克制着避开林潮生的手,只虚虚地拢住了他的肩膀。 林潮生往陆辰风怀里靠了靠:“因为没有任何牵挂,所以选择不治,逃避医院和风险过高的手术,顺其自然地接受死亡。” 可若不是对现实无能为力,谁愿意心甘情愿顺其自然。 林潮生语速沉缓,声音毫无起伏,几句陈述轻描淡写地脱口而出,不掺杂一丝当时的消极和痛苦。 他的脸上只有让人察觉不出情绪的平和与平静,很多东西早已被时间削弱和冲淡,所以陆辰风只能无力地做个旁听者,林潮生不需要发泄、安慰,他早就与命运和解过了。 但只要一想到之前漫长的两年是林潮生孤独一人扛下来的,陆辰风还是会避无可避揪心地难过。 “昆明同仁医院的医生建议我来北京做一个详尽彻底的检查。”林潮生口吻轻松地回忆道,“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祈祷病情不会像初诊时的结果那样糟糕,以至于在得知噩耗后,无可奈何地,也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失望。” 他转过脸,眉梢浮起层层笑意:“不过现在看来,多亏了你,我的希望才没有落空。” 车子停在地下,周围无一处遮挡,除了心痒地盯着林潮生,陆辰风什么都做不了。 两人走到步行街尽头,迈出巨幕遮下的阴影,阳光无垠地洒向城市,林潮生折回话锋说:“刚才提到买房,听你的口气,似乎确信一定是你买给我。” 陆辰风不否认地点了点头,笃定地挑眉:“不然呢?” 挑衅的语气激起了林潮生的胜负欲,他自信地扬高唇角:“等我找到工作,如果发展的顺利,一个月赚得未必比你少,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不会是我买给你呢?” 街角处行人稀少,陆辰风匆忙环视一圈四周,抬手捧起林潮生的脸,拇指在他耳侧宠溺地揉搓几下,满心欢喜道:“那我拭目以待。” 陆辰风原本打算像在大理时林潮生照顾自己一样,也为他制定个游玩计划,得了空闲便带着人四处走走。可这一着家,目不转睛注视着林潮生换好一身纯白睡衣杵在厨房忙前忙后,陆辰风就只想把这抹最漂亮的景色圈在自己的地盘里,任谁都不给瞧上一眼。 林潮生在他的视野中不停挥手:“陆辰风?又愣什么神呢?” 陆辰风松开环住的双臂,打散脑中肖想对方的画面,故作自然地问:“怎么了?” “酱油没了。”林潮生递来一个空碗,“你去余阿姨家借点吧?” 陆辰风从没干过这种事情,他对一日三餐的态度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凑合几口就好。但林潮生不同,尤其在和陆辰风同居之后,更是认真对待每一顿饭的荤素搭配,口味轻重,均衡营养绝不马虎。 很意外的,陆辰风竟乐意跑这一趟,为一件芝麻粒大小的事,为一道极为普通的时蔬素什锦。 生活就是在这些温情的小细节中悄然发生着改变,被每一次的柴米油盐翻炒得越来越有味道。 水足饭饱,林潮生洗完碗,抱起窗台上的小花盆,此刻的卧室够不到阳光,他要将它换去阳台。 陆辰风悄么声跟在他身后,殷勤地帮他拾过来喷壶。 “这附近有什么景点吗?”林潮生边浇水边道。 陆辰风微怔,他才刚否决要带林潮生出游的想法,未料对方却主动问及。陆辰风不答,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讲过,若是你在院子里种满了花,很可能就不愿意往外走了。” 林潮生道:“不往客栈外走,或许我就遇不到你了。” 自私、蛮横、使性子、耍小脾气,这些只在感情中对喜欢的人才有的情绪,是不分年龄、不分地点,随时都有可能产生的。 陆辰风上前一步,实实在在将林潮生搂了个满怀,他在世贸天阶时就想这么做了:“但你现在已经遇到我了,你看,咱家有小果园,还有小花盆……” 他别扭地顺从自己的内心,明知这样的要求蛮不讲理,好似三岁的孩子。可再成熟的人,一旦碰到感情,如同温水浇上烧红的铁块,所有理智顷刻间挥发成空气,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最幼稚的那一面。 两人立在金灿灿的光亮里,陆辰风抱紧林潮生,在他耳边道:“所以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和我一起在家等蔬菜结果,向日葵开花,好不好?” 第40章 陆辰风的拥抱随落下的话音慢慢收紧,枕在林潮生肩上的脸埋得更深,像是在掩饰什么,又像在局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身上暖烘烘的,加快的心跳出卖陆辰风表面维持的沉稳。顷刻,林潮生小声问:“陆辰风,你刚刚的那番话,是在跟我撒娇吗?” 陆辰风气息微顿,鼻尖儿磨蹭着林潮生的鬓角,从鼻腔中迟缓地瓮出个:“……嗯。” 林潮生用力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右手掌心贴合陆辰风的背脊,轻柔地一顺:“我是想去拍点照片发公众号,很久没有更新了。” 他直白地解释,让陆辰风油生出微妙的尴尬,下一句话,林潮生说:“我不去了。” 闹归闹,陆辰风板正态度正要打断他,紧接着腰线处一痒,林潮生曲起手指使坏地挠了两下,嗓音温柔:“你能再多撒撒娇吗?” 陆辰风:“……” 午休后是亦如往常的各忙各事,陆辰风最后完善珠宝大赛的设计图,林潮生温习实地测绘的相关内容。夕阳初现时,他们心照不宣地停下手中的活,穿上外套,在玉园小区里优哉游哉地散步。 林潮生晚饭只食了半碗蛋羹,临睡前,陆辰风陪他聊了会儿天,守着他安然入梦。回到对面的屋子,陆辰风毫无困意,他惯常地拿起本书随便翻阅几页,终于接受自己对明天林潮生的检查过度紧张的事实。 两个在生活中完美契合的人,无需多长时间,就会把对方的存在当成一种习惯,完全纳进自己的生命。陆辰风平躺下来,十指交叉搭在腹部,凝视着天花板放松身体,如今回想,在大理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瑰丽的梦,美得太不真实。 他任由自己担惊受怕了一阵,沉重地叹一口气迈下床,蹑手蹑脚推开林潮生房间的门,远远地望一眼熟睡在床上的人。 一瞬的心安胜过千言万语,陆辰风放心了,原来他还在梦里。他开始向命运祷告,但愿这个梦永远都不会破碎。 林潮生经历过北京医院的现状,清晨六点的长队,昂贵的专家号,视野所及人满为患。他坐在门诊楼大厅的蓝色塑料椅上,望向挤在队伍中手持病历本的陆辰风,电线杆似的身高尤为惹眼,左右脚不停交换重心的动作暴/露出他的心慌,焦急等待着挂号。 约莫二十分钟,陆辰风带林潮生乘电梯上七层,熟门熟路直扎胸外科主任办公室门口,林潮生吃惊地问:“你来过这里吗?” 陆辰风回答:“上次见宋医生时踩过点儿了。” 宋亦珂今天特地提早上班,正巧在七层电梯间撞见陆辰风,他抬手拍拍他肩膀,友好地同林潮生打招呼:“这位就是林先生吧?” 打理妥帖的短发,标致的五官,温和的笑容,一身白大褂仿佛挂在衣架子上,宋亦珂步伐稳健,林潮生礼貌颔首,加重感谢的语气:“麻烦您了,宋主任。” 整整一上午,抽血、PET-CT检查,林潮生跟着陆辰风没走错一次路,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每次从诊室出来,第一眼看见的总是同时望向自己的陆辰风,林潮生知道,这个人做了太多的努力,只为减轻他的害怕和顾虑。 所有项目检查完之后,林潮生坐到陆辰风身旁等候结果,他在不绝于耳的喧哗声和嘈杂纷扰的叫号电子音中客气地开口:“总想说点什么,但你似乎并不需要。” 林潮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辛苦你了。” 陆辰风摇头,用手臂做隔档,指尖轻刮一下林潮生的手心:“你更辛苦。” 十一点三十分,两人拿着血检报告单,回到胸外科主任办公室。林潮生是宋亦珂上午的第一个病人,也是最后一个。 宋亦珂关上门,脱掉白大褂,里面是周正的衬衫西装裤,这样的举动让他们的交流更像是发生在朋友之间的,氛围也由严肃转换成轻松。 “PET-CT的检查结果还需专家进一步做出诊断,我刚才先去放射科认真了解了一下情况。”宋亦珂话说得简洁明了,他的表情温和,语声平缓,“坏消息是,肿瘤位置生长得确实不容乐观,离心脏大血管和主动脉非常近。” 陆辰风凛眉沉下面色。 宋亦珂道:“好消息是,林先生这两年身体状态保持得不错,肿瘤几乎没有增长,但依旧存在随时会对心脏产生压迫的极大可能性,所以治疗原则和我的建议都是手术摘除。” 宋亦珂面朝林潮生,问:“你一直没做过病理检查是吧?” 得到林潮生的肯定答复,宋亦珂觑了眼陆辰风,用钢笔点点桌面,停顿片刻:“这次做吗?” “不做。”林潮生回答得斩钉截铁。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亦珂没再多打听缘由,陆辰风却在沉思犹豫。 目光在林潮生脸上停留几秒,宋亦珂拿起他的血检报告单,郑重地问:“林先生愿意接受手术吗?” 办公室内刹那静默,林潮生垂眸吞咽一口,五指扣住膝盖,半晌,迟钝地点头:“愿意。” 陆辰风后背微汗,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塌下肩膀调整呼吸。 宋亦珂说:“既然决定了,上一次见面我和陆辰风提起过,这场手术可以交由我的老师来完成。” 他言简意赅地为林潮生介绍:“他是海德堡大学的教授,我们医院常年聘请的专家,现在正在法兰克福忙一个中德合作的医学项目,七月底回国,这两天我们会先评估肿瘤与周围组织器官的关系。” 七月底,林潮生在心里默默重复,无论结果如何,剩下的三个月时间他必须健健康康地陪伴陆辰风。 宋亦珂继续道:“血检报告显示,你的血小板偏低,对手术还是具有一定的影响,这期间尽量通过食疗和药物缓慢恢复正常值。” “保持规律作息,避免剧烈运动,如果我的老师提前回国,随时准备迎接手术。”宋亦珂靠向椅背,说,“若是没有其他意外,手术效果应该会很理想,短期内就能康复痊愈。” 诊断结束,林潮生如释重负地塌下肩膀,而后大方一笑:“好像除了感谢,我也不知道还能再讲些什么。” “感谢的话也可以免了。”宋亦珂打趣道,“毕竟,陆辰风请我的那顿饭真的挺贵的。” 办公室里扬散着笑声,宋亦珂握住鼠标点亮待机的电脑屏幕,为林潮生开了几种特效药:“既然先前陆辰风信誓旦旦地跟我表示,他有的是钱,那我就首选效果更好的进口自费药了,辅助性地再加一些常规药物。” 林潮生出于本能地问:“自费药很贵吗?” 陆辰风抬手捏捏他肩头,宋亦珂笑着说:“不贵,林先生也不用替这家伙操心,他能赚得很。” 四五张单子,剩下的任务便是交费取药,陆辰风将林潮生留在宋亦珂办公室,独自去忙这些琐碎的事情。 许是因为宋亦珂的性格,让林潮生丝毫没有与陌生人相处的疏离感,反倒觉得莫名亲近,像个能够闲聊家常的朋友。 果然,宋亦珂率先打破沉寂:“林先生,好奇我和陆辰风是怎么认识的吗?” 第41章 林潮生其实一直都想找机会问问陆辰风,是如何认识的宋亦珂。两个工作完全不同的人,基本没什么交集,怎么就那么巧合地建立了联系。 “我爱人恐怕是陆辰风接触过的最棘手的客户了。”这是个令林潮生有些讶异的开头,宋亦珂每次回忆起这件事,眼角眉梢都挂着几分无奈。 “在我和我爱人订婚之后,她想买一条独属于她的结婚项链。”宋亦珂右臂支在转椅扶手上,食指抵住耳侧,“我陪着她几乎逛遍了北京所有的商场,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要么款式不满意,要么价格不称心。” “婚礼举办前一个月,她偶然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相中模特佩戴的蓝宝石项链,款式新颖,设计得非常别致。”宋亦珂语速平缓,像是在慢条斯理地讲故事,林潮生听得很认真,眼睛里有期待,“我顺着杂志介绍的LANME品牌去查它的相关信息,然后联系到了陆辰风的工作室。” 宋亦珂嘴角牵起弧度,评价道:“那是我见陆辰风的第一面,明明可以轻松靠脸吃饭的人,非得把自己累的连三餐都没办法固定,满世界跑生意。” 林潮生跟着宋亦珂一起笑了笑。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工作室,陆辰风用一壶锡兰红茶招待我们。我常年喝茶,第一口就很喜欢它的味道,直到现在每天都还会喝上一杯。” 宋亦珂说:“简单寒暄后,我向他表明希望他能为我爱人设计项链的请求,但我们的预算不多,大概两三万左右,并且要得急,半月之内最好能拿到。” “当时陆辰风已经安排满了行程,近期本不打算再接设计的订单,可因为我爱人的执着,得知是要在婚礼上佩戴时,他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乎,漫长的‘折磨’开始了。”宋亦珂苦着脸,摇头叹气道,“我爱人是个完美主义者,平常生活中我就饱受她的‘摧残’。六天,她让陆辰风改了二十七遍设计稿。” 林潮生睁大双眼,惊讶地重复:“二十七……” “每回她给陆辰风打电话,我都头疼得要死。”宋亦珂颇为应景地揉了揉太阳穴,夸张的模样转瞬逗笑林潮生。他继续说,“为了能让我爱人更直观地看出修改后的效果,哪怕她提出的改动只是一处微小的细节,陆辰风也会重新画图。” “在此期间,陆辰风没让我感觉到丁点的抱怨和不耐烦,他很用心,并不是在应付差事,也很尊重我爱人的所有决定。” “最重要的,这一单其实并没有多少利润,却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甚至连夜在飞机上赶工修稿,最后的成品几近完美。” “后来我问过他原因,为什么会接我们的生意,他的回答是,‘结婚是人生中非常美好的一件事,一切心意都不应该被拒绝,既然你们选择了我,我理当不辜负信任。’” 宋亦珂直白道:“我不擅长主动结交朋友,虽然这句话不大悦耳,但现实的确是,熟人越多,麻烦越多,尤其是在做了医生之后。” “然而我约过陆辰风三次,想请他吃饭,通通被他以‘太忙了’为由拒绝。”宋亦珂笑着“啧”了一声,“十个借口九个‘忙’,事不过三,他的态度很明确,弄得我特别没面子。” “但仔细想来,我只不过是他曾经的客户,于他而言,确实没有认识和结交的必要。” “直到我婚后的第二年春节,有个快递从斯里兰卡邮寄到我家。”宋亦珂感慨地说,“竟然是两箱锡兰红茶,我只跟陆辰风提过一嘴,我喜欢这个茶叶的味道,没成想他就记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陆辰风的‘忙’压根儿不是借口,他是真的没给自己留一点私人时间。” 话已至此,林潮生看向宋亦珂的眼神略有不解,他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单纯地讲述两个人相识的始末,言语里明显透露出的认可与欣赏,无疑会让林潮生加深对陆辰风的好感。 没有谁不喜欢听外人夸奖自己的另一半。 宋亦珂瞄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估摸着陆辰风快回来了,于是换回最初郑重的口吻,说:“医者必须严格谨慎,一切诊断要以最终的检查结果为准,绝不能随意对病人的病情做出毫无根据的主观判断。” 这时,陆辰风踩着宋亦珂的话音进屋,宋亦珂与他默契相视,语气轻快地对他们道:“不过,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PET-CT显示无转移,两年间,肿瘤没有明显增长,所以我能够初步断定,它应该是良性的。” 说完,宋亦珂从转椅里起身,揣上手机绕过办公桌,安抚地拍拍陆辰风肩膀:“我去食堂了,等林先生的身体康复,希望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不是在医院。” 奔驰驶上阜石路,直奔北五环,林潮生坐在副驾驶位抱着一兜子药,迟迟没发出动静。陆辰风以为他是在休息,毕竟看病这件事或多或少会对身心造成压力,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 下个出口进辅路,遇红灯,陆辰风习惯得了空闲就把目光移向林潮生,却见对方正在思考着什么,没等几秒,林潮生突然问:“宋主任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关系?” “是。”陆辰风回答,转而会错了林潮生的意思。紧张片刻,他局促地问,“我私自告诉别人,你介意吗?” “怎么可能介意。”林潮生握住陆辰风搭在膝头的手,青筋凸显,骨节棱角分明,有着暖实的温度,“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就不难理解宋亦珂那番话的用意了,他同时也是在向林潮生表态,不会因性向而改变对陆辰风的看法。 视线透过风挡,望着明晃晃的前路,林潮生欣慰地说:“宋主任是个好医生,也是个难得的朋友。” 车子开回玉园小区,林潮生推门下车,脚刚沾地,忽闻一声奶气的狗吠。 “是余阿姨家的小串儿狗。”陆辰风接过林潮生手中的药袋子,左手绕到他背后,拥他上前,“叫‘噜噜’,挺可爱的,你去抱抱它吧。” 余阿姨正在除院子里的杂草,花果的种类繁多,需要经常修整。瞧见两个归家的人,她便扬手拉开栅栏门,放噜噜出去迎接。 噜噜现今十一岁零五个月,时髦地用粉皮筋扎着喜庆的冲天鬏,毛发灰白相间,四条小短腿费劲地倒腾着步子,身长也就半臂左右。 林潮生蹲下来朝它招手,噜噜兴奋地钻进他怀里,没什么分量的小生命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趴在林潮生胸前,支棱起耳朵,模样像在聆听他的心跳。 “噜噜,劳烦你给听听诊。”林潮生攥住它的小爪子,摁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帮我诊断一下,我大概能活多少岁。” 林潮生盯着噜噜圆溜溜的小眼睛,冲陆辰风回忆道:“还记得你过生日吃我做的长寿面,我让你拿筷子‘挑高寿’吗?” 住在佳夕客栈的每一天都很难忘,陆辰风点头:“你跟我说,我能长命百岁。” 噜噜蠕动着胖乎乎的小身子,仰头“汪汪”两声,林潮生弯起眼角挠挠它下巴,继而开口:“噜噜说,我也能。” 第42章 门前堆着两小箱快递,是林潮生网购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拆完包装,陆辰风欣赏着家里成双成对的牙具、毛巾、拖鞋、水杯,听着林潮生整理房间的动静,心下感慨,早已习惯了在外奔波,此刻竟才真实地触摸到生活的质感。 以前是工作沾了时间的大半比重,陆辰风头一次想要投入到生活中去,他卷起袖子迈进厨房,热情地向林潮生讨活儿,光荣收获了“试吃”的任务。 陆辰风在品尝可乐鸡翅咸淡的时候,注意到,油烟机下方暗黄色的油渍已被清除干净,乱放的调料瓶整齐地码入自转托盘中,碗架上的餐碟按尺寸大小插放,筷子与勺叉分好了类,金属龙头像焕然一新。 “再尝尝这个。”林潮生从“咕嘟”着沸泡的小锅里舀起一勺撒了山药片和枸杞的美龄粥,送到陆辰风唇边,“糖可能放多了,但愿不会太甜。” 陆辰风一口吞腹,眉间攀上悦色,满意地点评:“甜度适中,刚刚好。” 这便是林潮生的意图,不辞辛苦只为在陆辰风脸上寻得一味满足的笑容,那会比自己发自肺腑的大笑还要开心。 下午的时间,两人分屋忙碌各自的事情,陆辰风终于完成CGL大赛的设计稿,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惬意地饮尽玻璃杯中的茶水。 手机在画本边震响,陆辰风拿起查看,来电人是方毅。 线路接通,对方单刀直入:“兄弟,你回北京了?” “嗯。”陆辰风应声,“有半个月了。” “上你家还是去工作室?”方毅直接了当地问,“我有些计划准备跟你商量一下。” “工作室吧。”陆辰风回答,“玉园离你太远,万国城的房子我给卖了。” 本想先在电话里大致透露一番自己的打算,陆辰风一句话打散了方毅好不容易缕清的思路,他震惊地扬起一嗓子:“卖了?!你是有多缺钱啊?” 随后他恍然回神,亢奋地压低嗓音:“莫非,你有意把LANME品牌重新做起来?” 陆辰风保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正好。”方毅欣慰地说,“或许会跟我的计划不谋而合。” 陆辰风无动于衷地要求:“六月份再谈吧。” “啊?为什么隔这么久?”方毅不解,“你要出国?还是已经开始接订单了?” 陆辰风:“都不是。” “那你晾着我可太不够意思了。”方毅语气埋怨道,“这才刚四月底,你一人儿跟家里闷一个月啊?” 右前方传来拖鞋的踢踏声,陆辰风举着手机抬眸,林潮生学习到一半小作休息,进厨房喝水吃药,然后端着暖水壶走来,为陆辰风蓄满温茶。 西斜的阳光滑进屋内,林潮生立在亮处,敞开的睡衣领口裸/露出平直的锁骨,被光线细致描摹,纤长脖颈诱惑的陆辰风指尖犯痒,方毅接下来的几句抱怨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喂!喂?”方毅在对面挠头,皱眉嘟囔,“老房子是不是信号不好。” 陆辰风动了动嘴唇:“是两个人。” “啥?”方毅反应片刻,再次震惊地张大嘴巴,消化好半天才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靠……铁树总算开花了?” 含住杯沿儿的嘴唇微微上翘,陆辰风认真喝茶,没有接话。 一通电话信息量有点大,方毅心情复杂地摁住胸口压惊:“行,那我六月份再出现。” 陆辰风关切地问:“杂志社工作忙吗?” “千篇一律就那些事儿,写稿看稿,采访珠宝行业的成功人士。”方毅没滋没味地说,“当了主编以后,每个月还要选登几篇各大高校研究生的优秀论文,白纸黑字一遍遍过,数据校对乏味枯燥,无聊得很。” 陆辰风安慰他:“至少收入稳定。” “这话我听腻了。”方毅喟叹道,“见面聊吧。” 挂断电话,陆辰风迫不及待走到林潮生卧室门口,凝视着伏在桌前念书人的逆光背影:“是真的不想打扰你学习,可我一个人实在待不住,趁着天色尚早,我陪你去拍拍照吧。” 林潮生转过身,指间转动着圆珠笔:“不瞒你,其实我一直在开小差,要不是你接电话,我早就邀请你了。” 等待林潮生摆弄相机的工夫,陆辰风踱到桌边,翻动几页林潮生的笔记,各种测绘专用的地图比例尺和术语符号他一概看不懂,但在这些文字与绘图之间偶尔出现的“陆辰风”三个字,确实暴/露了林潮生念书时的不专心,总爱溜号。 林潮生将镜头对准陆辰风,调适焦距:“幸亏我们没有在学生时代遇见。” 陆辰风赞同地说:“太容易影响学习成绩。” 林潮生笃定道:“我有种预感,如果我是在上高中时认识的你,一定会被你带坏的。” “何以见得?”陆辰风不置可否。 “‘随随便便’就敢把人往家里带。”林潮生在相机后面笑起来,“口口声声要给对方买房,行动力超强,还很会讲甜言蜜语,这谁招架得住啊?” 陆辰风不甘示弱地挑高眉毛,反驳:“若不是某人先撩拨的我,一步步‘算计’,看着我掉进他的圈套,我至于这么死心塌地吗?” 林潮生无辜地一摊手:“是你自己定力差。” “这我承认。”陆辰风认输地点点头,突然换了副口气,软下目光看着林潮生,“在洱海边第一眼见到你,魂不守舍地跟着你进了‘佳夕’,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续住,渴望能和你多待些日子。” 林潮生哑然凝住表情,陆辰风坦言:“不过是一起旅了趟行,魔怔似的,车房、存款,还有余生的所有时间,就想搭给你。” 他笑着说:“我没什么本事,总共也就这点东西,你别嫌弃。” 迟钝地放下相机,林潮生垂眼盯着显示屏里的陆辰风,明明是以玩笑开场的交谈,最后却让他鼻腔发酸,眼廓微烫。 如此有份量的一段话,林潮生合上相机盖,起身去玄关处换鞋。勉强稳住心神后,他低声回复陆辰风:“可我什么都没有,你才是真的……别嫌弃。” 玉园小区往东三公里,有一片人造湖,环湖围建的森林公园名叫月冬。因毗邻郊区,游人稀少,四下仅能闻见几声寂寥的鸟鸣,倒是正合了陆辰风的意——他可以在走路时不加遮掩地去牵林潮生的手,也可以在休息时挨着他,欣赏他的杰作。 上行的石板路,两侧缀满云锦杜鹃和粉蔷薇,林潮生没在取景器里观景了,他弯下腰,指腹扫过饱满的花瓣,馥郁馨香沾了满手,吹向他耳边的风带着温柔絮语。 陆辰风止住脚步,注视着蹲在花丛前的林潮生,时间仿似倒流回他们在大理初遇的那一天,也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画面。 以前的林潮生是孤独自由的闲云野鹤,游离尘世外,不问人间事,一茶一花一幕景,足以慢度时光。 现在的林潮生不再孤独,身上有着蓬勃的鲜活气,忙于生活,陷于爱情,却依然自由。 金色尘埃肆意浮散空中,远处有松风卷起的层层细叶声,林潮生肩盛橙红色的晚霞,脸庞与盛放的百花相衬。 有那么一刻,陆辰风仿佛置身迤逦的梦境里,他抬手挥开浅淡的云雾,一瞬窥见自己终日奔波和不停寻觅的归处。 第43章 行道树铺满浓深的绿意,五月的第一天,陆辰风邀请林潮生去他的珠宝工作室“坐客”。 足足花费两天时间才把凌乱不整的工作室抖落干净,陆辰风没想过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到这里,毕竟在一个行业里失掉诚信,比任何危机都要严重,这种困境几乎没有出路。 旅行前,他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回想过去的十年,一路跌跌撞撞,磕绊着咬牙坚持下来,奋斗八年才勉强站稳了步伐,让LANME品牌在珠宝行业挤出一席之地。 然而却因一时疏忽,一脚踩进深渊,荣誉转瞬搓灰,什么也没能留住。 陆辰风失去了大学毕业时那股子“偏往南墙撞”的劲头,孤注一掷地靠着满腔热血摸爬滚打到今天,被冰冷的世情瞬间浇灭了对事业的所有热忱,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支撑自己勇敢地站回起点,再来一遍,他只想躲避旁人的指责,放弃坚持,彻底逃离赖以生存的行业和圈子。 卧室的纱窗推开半扇,原本灰暗的视野被掀起一角,陆辰风把面对天花板发怔的目光挪向洒入房间的那束光亮,林潮生立在窗前,小半个脑袋探进来,冲他挥了挥手中的锅铲:“早安,起床吧,该吃饭了。” 好在,他有林潮生。 陆辰风撩开被子坐起身,抓蓬松软塌塌的头发,也道一声“早安”。他瞄眼表,六点四十五分,饭已经做好了?林潮生怎么会起这么早? 不大的厨房飘散着饭菜的香味,浓郁诱人,陆辰风站在流离台前瞅着一大一小两个饭盒,里面有荤有素,每个格子都塞得满满当当。 陆辰风诧异:“你在做便当?” “嗯。”林潮生正往保温桶里盛奶油蘑菇汤,“这是咱们的午饭。” “写字楼旁边的购物中心有不少好吃的餐厅。”陆辰风提醒道,“附近也有很多家评价不错的外卖。” “一个太贵,一个无法保证卫生。”林潮生一口否决,“你的胃只有我照顾才能放心。” 陆辰风心悦地享受着林潮生的体贴,他揭开煤气灶上的蒸锅锅盖,芋头、南瓜、红薯、山药、红枣,中间放置的巴掌大的瓷盘里,温着撒了葱末和芝麻的蛋羹。 “我还是崇尚早餐清淡。”林潮生扣上饭盒盖,掂了掂重量,“电饭煲里有小米粥,自己拿碗盛,我去收拾书包。” 收拾书包?陆辰风被这四个字勾起了好奇心,不听话地跟在林潮生身后转去他卧室,书桌上果真放着黑色的背包,旁边摞着三本测绘相关的图书和一枚软皮笔袋。 陆辰风脑中倏然浮现出工作狂兄长领着学霸弟弟上单位写作业的趣味画面,不禁低头抿唇,好笑地抬手摁了摁鼻梁。 早饭后,陆辰风穿着缝有雪花银袖扣的那件衬衫,外面套了身银灰色西服。系扣子时,他偏头睨向林潮生,对方走的是休闲风,薄帽衫配仔裤,清爽阳光的大学生模样,于是刚压下去的趣味画面又一次蹿进陆辰风脑海。 林潮生为他微调衬衫领口,问:“为什么选这件衣服?” 陆辰风盯住他的眼睛回答:“想有点仪式感。” 林潮生转而整平陆辰风的领带,陆辰风难耐地把手探到他腰际处,隔着衣料抚了几下:“真好。” 林潮生会意道:“珍惜现在的温情时刻吧,等我上了班,咱家每天早晨就该跟打/仗一样了。” 刷卡通行,奔驰降慢速度驶进停车场,林潮生抬头望向高耸的写字楼,奢华富丽地矗立在商业圈中心。 保安热络地跟陆辰风打招呼,陆辰风礼貌回应,领着林潮生踏上消音地毯,步进电梯,摁下十五层的按钮。 林潮生单肩背包,神色坦然无畏,姿态像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也像临时突击查岗的家属。 电梯门上映着林潮生的身影,陆辰风不动声色拿余光欣赏。楼层数字持续蹦高,察觉到异样,林潮生偏移视线撞破陆辰风的窥视,坦荡地问:“你不对劲,看一路了,还没看够?” 陆辰风顿住片刻,冲他的“学霸弟弟”友善地笑了笑。 去过万国城的房子,早已熟知陆辰风的品味,林潮生锁定1504室的柚木门,上面的金属铭牌用瘦金体刻着“LANME工作室”。 拧动门锁,踏过门槛,脚下的地砖变成厚毯,林潮生放远目光,入眼是四个长方形的玻璃柜,转盘上展示着陆辰风的几件设计成品,四周有沙发有茶几,如同一间华贵琳琅的展厅。 空间足有一百六十平米,墙上挂着的除了陆辰风近两年绘制的饰品手稿,还有他曾经抵达过的部分地区和城市的照片——斯里兰卡的红色教堂,缅甸的麻蒙矿坑,印度尼西亚的热带雨林,以及中国西藏的羊卓雍措。 拐过拱形墙角,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门,陆辰风把里屋装修成微型博物馆的样子,对应他收集来的原矿石标本,一旁的展板上分类介绍着宝石的历史。 林潮生感叹:“陆老板这里很气派啊。” 陆辰风谦虚:“林先生见笑了,想喝什么茶?” 林潮生回道:“随你喜好吧。” 陆辰风扭开锡兰红茶的瓷罐,边烧热水边朝林潮生解释:“看着气派,实际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矿石标本没有交易价值,展板是我自己做的,展示柜批量订制,客厅的地毯、咖啡机是方毅赞助的,一半收入都用来交租金和水电费了。” 林潮生还在阅读展板上的内容,那里有几处陆辰风手写的笔迹,他舍不得略过,只分出一缕心思淡淡地应话:“你的用心最无价。” 采光最好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木桌,林潮生卸下背包,接过红茶啜饮一口,舌尖触感清淡柔和,铃兰香气漫散,怪不得宋亦珂会喜欢这个味道。 陆辰风的电脑处在待机状态,不断变换着屏保图片,林潮生移动鼠标,亮起的屏幕跳进视野,桌面是两人在大理古城的合影。 视线挪回窗前光秃秃的木桌上,林潮生思绪微动,管陆辰风要了一副七寸的相框,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编辑好尺寸,林潮生用相片纸打印出他们的合照,裁去空白压入相框,然后抱着它落座,摆上他的新书桌。 上学时对一个人的倾心爱慕,似乎都可以体现在这一方窄小的书桌间,譬如桌洞里的情书,卷子下的传话条,带锁的日记本,刻着对方名字的橡皮、直尺,还有视如珍宝的信件或者照片。 林潮生晚了几年才感受到这样的心情有多珍贵,但不妨碍他满心期待地将书本摆到相框前,拿出笔袋,迎着此刻的阳光,回头望一眼自己最喜欢的人。 第44章 工作室宽敞空阔,两人的桌子却挨得极近,陆辰风当初无数次调整书桌摆放的角度,只为抬眼时能够清楚地看见林潮生学习的身影。 一人作图,一人背书,屋内氛围和谐温融。气温逐渐攀升,时间临近中午,这时手机响,是方毅,陆辰风转移到茶水间听电话,林潮生在座位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去陆辰风的电脑桌前。 刚才溜号时偷窥到陆辰风遮遮掩掩的小动作,一直不停用铅笔涂画着什么,林潮生仔细寻摸一番,终于在键盘下发现端倪。 方方正正的白色便签纸,拢共五张,每一张都是林潮生——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耳朵和一双写字的手。 林潮生不自觉扬起唇角,浏览着陆辰风笔下的自己。他停留在画着眼睛的这张上,眼眶的轮廓很深,弯而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眼尾处缀着一朵细小的花,像泪痣,有种别样的美感。 不打算挑破这人的小情趣,林潮生将便签纸藏回原位,歪斜的键盘碰到了鼠标,电脑屏幕一瞬亮起,出现在眼前的,是cad软件的绘图界面。 绿底色/网格中立着一对儿戒指的三视图,整体为莫比乌斯环形状,其中宽度略窄的那一枚镶嵌着几颗碎钻,内圈刻有男女姓名缩写和纪念日数字,右上角的空白处标注着尺码和预估金重。 林潮生正在欣赏这对结婚戒指的款式,恰巧陆辰风回来了,他立刻转悠到林潮生身侧,右手自然地环在对方腰间:“不好好学习,跑我位子上做什么?” “累了,来充会儿电。”林潮生回答完指指屏幕,问,“这是给客户设计的吗?” “谈不上设计,莫比乌斯环是很常见的运用元素,寓意适合诠释爱情。”陆辰风讲解道,“由于对方的预算不高,我只用碎钻做了几处简单的点缀,让它显得更独特一些。” 陆辰风收拢拦腰的手,拉近林潮生,表情神神秘秘的:“这一单客户你认识。” “我认识?”林潮生停顿良久,试图在陆辰风眼中找寻答案。未果,他惊奇地问,“谁啊?” 陆辰风说:“是一起拼车去大理古城,还给咱们拍了张合照的那对儿青年情侣。” 林潮生被陆辰风从身后圈住,听完了女生拜托陆辰风设计婚戒的前因后果,他侧过脸,郑重地嘱咐:“他们曾经是我的客人,现在是你的,一定要好好为他们制作。” 陆辰风应声点头,继而欣慰地笑:“你不妨猜猜,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林潮生沉思:“青梅竹马?校园情侣?公司同事?” 陆辰风以渴求的口吻要求道:“你转过来我再告诉你。” 林潮生迅速做出反应,转身后主动攀上陆辰风肩膀,彼此默契地加深拥抱,陆辰风说:“旅行时认识的,在北京。” 女生家在沈阳,男生家在长沙,天南地北毫不相干的一双人,举着相机穿行在北京观音寺以西的八大胡同里,兜兜转转拍下了红墙琉璃瓦,也遇见了相守一生的恋人。 林潮生枕在陆辰风肩上感受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手心贴附着他后背,呓语似的呢喃:“他们要结婚了。” 陆辰风“嗯”道:“双方父母见过面了,对孩子们的选择都很满意。” “真好。”林潮生微阖眼睑,放慢呼吸,“祝愿他们白头偕老。” 陆辰风说:“我已经替你转达过我们的祝福了。” 明明是别人的爱情,林潮生却深陷其中感动万分,他在陆辰风怀中寻求心安,得以一场温柔的抚慰。 将座椅搬到电脑桌前,林潮生打开便当包,微波炉加热后,热腾腾的饭香铺了满桌。他和陆辰风边吃边去听电脑里的音乐,大部分都是八/九十年代的歌曲,耳熟能唱。 一曲结束,当下一首歌自动播放时,林潮生会心一笑,并拢筷子往陆辰风饭碗里夹过去豆角烧茄子,然后俯到他耳侧,跟随旋律数着拍子,同轻柔的女声一齐开口,“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是他们旅行时,陆辰风在大巴车上给林潮生听的那首《我愿意》。 林潮生的音色清冽干净,陆辰风认真聆听,中低音入耳,丝丝缕缕的勾心。林潮生惊讶陆辰风也特别会唱歌,两个人瞬间起了兴致,一同上了瘾,单曲循环到饭碗见了底,仍是一遍又一遍地咬着歌词,较劲似的,都想比对方唱得更深情。 洗餐盒的活儿交给陆辰风,午饭后,林潮生惯常犯困,歪倒在晒着阳光的沙发上睁不开眼,陆辰风展开薄毯盖在他腰间,以免腹部受凉。 掖好毯子,目光在林潮生脸上几番流连,陆辰风不舍的正准备起身离开,林潮生伸手捉住他手腕,迷蒙着睡眼,道:“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懂事地打扰一下你的工作,陪会儿我吧。” 陆辰风早有此意,只是怕会吵到林潮生:“好,你睡吧,我哪儿也不去。” 茶几上的杂志是阅读过的,陆辰风粗略地又翻一遍,没什么兴致地轻放回去。拿出调成静音的手机,刷几分钟新闻,退回主页面点开俄罗斯方块,从小到大就会这么一款游戏,按理说不应该在第一关频频失误,陆辰风后知后觉地寻找到原因——守在熟睡的林潮生身旁,自己其实是有些心浮气躁的。 于是他停止一切动作,微微侧身,悄悄端详对方的睡颜。 林潮生皮肤羸白,瘦削的下颌被浓密的光线照出一层细小的绒毛,清晰可爱,平添几分柔和感。长睫在眼底投落一弯阴影,偶尔颤动,陆辰风无数次克制想要触碰它的冲动,口中干燥,水杯没在手边。 陆辰风不敢长时间盯着林潮生闭合的唇瓣,再强大的定力也会因此轻而易举的动摇,可它实在太诱人了,游蹿的视线几次抵抗,最终还是禁不住吸引,滑向那抹温润的红色。 表面临危不乱,内心早已警铃大作,陆辰风明显感觉到自己即将失控,有股冲动催促着他不断向林潮生靠近。 果然没过几秒,陆辰风认命地俯下/身,缓慢移向林潮生的嘴唇。咫尺距离,他胆怯地先探出一声:“你睡着了吗?” 林潮生的鼻息轻薄规律,没有丝毫波澜。 陆辰风感受着狂躁的心跳,持续滑动喉结,之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够勇敢,临到跟前突然心虚地偏移角度,仅在林潮生脸颊上轻吻一记,便没了下文。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林潮生的反应。 林潮生从毯子下方抽出手,将陆辰风结实地搂住,发烫的额头紧贴着额头。他中午的睡眠很浅,一点细微的动静就能让意识快速清醒,陆辰风的问话他听见了,像现在这样抱着对方也让他肖想了很久。 林潮生带着睡醒后的哝哝鼻音,小声问:“陆辰风,你怎么亲歪了?” 陆辰风身形一僵,把脸埋进林潮生发间,检讨般回答:“下次不会了。” 第45章 落满书桌的光线由暖黄转为浅橘,林潮生合上笔记本,扭头去找陆辰风,透过茶水间未合严的门,依稀听见对方正与江苏的工厂核实去年待结算的账款。 等陆辰风撂下电话,迈离茶水间,林潮生右肘搭在椅背,笑着问:“陆老板,你身上不会有很多外债吧?” “有,后悔没先了解情况,就这么傻乎乎地跟着我回北京了吧?”陆辰风骗道,“指不定哪天咱们就得露宿街头了。” 林潮生没在怕的:“那你运气真不错,捡到个宝,以后我养你。” 陆辰风立在电脑前笑得右手微颤,半天没点准“保存”。 林潮生站起来活动开泛酸的肩背,取出一兜子药按量服下,压住后颈转一圈脑袋,扬高的视线锁定天花板上的投影仪。他思忖着问:“这个能用吗?” 陆辰风回答:“想看什么?电影还是综艺?” 林潮生抢先坐到沙发上,左手拍拍身边的位置:“带我看看你到过的地方吧。” 陆辰风沏了两杯清茶,摁开投影,调出硬盘里装满照片的文件夹,手持遥控器挨着林潮生坐下,空着的那只手很快变成十指相扣。 第一张照片投映在徐徐下降的屏幕上,由于是手机拍摄,像素不甚清晰,但足以区分出事物的轮廓——除了远处的旧楼,近处是两名蹲在路牙子边喝啤酒的印度人。 “我从他们手上收了颗无油的祖母绿。”陆辰风觑一眼林潮生,“十二克拉,非常难得的成色。” “讲真的。”林潮生窘迫地说,“他们的样子实在不像生意人,衣服脏兮兮的,面相还有些凶。” 陆辰风道:“南亚国家的人其实挺有趣的,越是家里有矿的,私下的穿着就越简朴,甚至会刻意打扮得让自己看上去并不好惹。” 林潮生笑问:“怕被打劫吗?” 陆辰风点头:“这是2010年的照片,之前我跟你讲过我的遭遇,那时的东南亚偶有战事,许多不法分子经常混迹街头闹事的人群中打/砸/抢/烧,这样的装扮比较保险一些。” 霞光西斜,工作室没开灯,周围的颜色缓慢褪成浅淡的灰,只剩眼前的屏幕亮着彩。陆辰风低沉的嗓音萦绕耳畔,林潮生很享受当下的气氛,有茶有故事,踏实且安逸。 跟随陆辰风回顾十年来的从商经历,陪伴他再次重温一遍已经走过的路,林潮生正观看着不同地域和城镇的人文风景,光影倏然一闪,下一张照片完整显现,陆辰风难以自控地屏息半拍。 屏幕上是两副陌生面孔,一个稍青涩些,一个与陆辰风年纪相仿。背景是香港中环广场的地标建筑,陆辰风缓了几秒才向林潮生介绍:“三年前我受邀参加香港国际珠宝展,这是我的助理……和我最好的朋友。” 林潮生左臂绕到陆辰风身后,揽住他肩膀,在另一侧肩头上用力捏两下。他实在无法想象曾经最受陆辰风信任和重视的两个人,竟会联手将他推向绝路。 眉间愈发凝重,林潮生回忆起陆辰风讲述过的那段灰暗经历。交货的宝石出了问题,他一个人面对权威鉴定机构的质疑和谴责,以及会所高层轻蔑鄙夷的目光,流言不久便在行业里传散开,然而这件事根本无法用一两句话就能自证清白。 他能做的,只有认命。 林潮生愤然又心疼地叹息一声,陆辰风及时止损不再为此产生过多的负面情绪,他侧偏脑袋抵住林潮生的额头,很轻地晃了晃。 不知不觉,墙上交织着从窗外漫进来的城市灯火,最后一张照片,是西藏的米堆村。雪峰山下并排搭建的古旧木屋,牛羊围转着小脸冻得通红的男孩儿,他举着手里的鞭子,咧开嘴唇,天真无邪地冲镜头大笑。 “次吉。”林潮生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他在陆辰风微信朋友圈里见过这张图,“是你资助的那个藏族男孩吧?” 陆辰风应声:“对。” 林潮生好奇地问:“米堆村的孩子那么多,之所以选中次吉,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陆辰风答:“2014年我去西藏收集古董银饰,在次吉家歇脚的时候,他去路边采了束花送给我。” “藏语复杂难懂,我们的语言不通,他没办法和我交流。”陆辰风道,“他在我面前激动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我只能默默注视着他。动身前,次吉用一捧野花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陆辰风放软语气:“后来导游告诉我,他觉得我长得很像他已故的哥哥,希望这些顽强生长在雪地里的花,可以保佑我健康平安。” 林潮生说:“他的心愿会实现的。” 关掉投影仪,房间陷入黑暗,外面夜色深重,林潮生走到窗边俯瞰北京的夜景,商业街上灯光绚烂,满目繁华,五一小长假,涌动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来这里相聚。 脚下的写字楼容纳着各行各业的精英人才,林潮生内心始终有个疑问,他转身面朝陆辰风,径自开口:“最初吸引你做珠宝的因素是什么?” 陆辰风取出展示柜中的五边形琉璃罐,林潮生掌心一沉,透明罐子里堆积着成百上千颗细小的白色蓝宝石碎矿:“你知道在长达几亿年的地壳运动、火山爆发、熔岩挤压等一系列的自/然/灾/害下,会衍生出什么东西吗?” 林潮生面露疑惑,陆辰风说出答案:“宝石。” “它们是在自然界的各种压力下逐渐形成的,越是艰难的地质环境,越有可能出现极为罕见的结晶体。” “每一颗宝石的诞生都是一种奇迹。”陆辰风道,“它们凝结着时间,代表着财富,被赋予无与伦比的价值,这是我对珠宝感兴趣的原因。” 林潮生缄默许久,若有所思地接话:“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人这一生其实和宝石挺像的。” “我们不可能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总是避无可避要去经历外界的压力,学业、工作、家庭、人际关系。”林潮生把琉璃罐捧到亮处,“但在遭遇过这些困境,承受下所有苦难,越往后,我们越会佩服一路走来的自己,越能在艰难的现世中找到人生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心绪翻涌,陆辰风无言数秒,忽然抬手转动琉璃罐的锁扣,林潮生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罐子是由顶端向两侧双开的。 碎石滑落手掌,映着窗外流动的光线,在林潮生和陆辰风之间淌成一道银河。月光倾泻,星星在天上,也在他们脚边。 林潮生惊魂未定,陆辰风已然迈开脚步,跨过几亿年光阴凝结成的一地银白,站到他面前。 陆辰风将空了的琉璃罐放至桌面,板正林潮生肩膀,一字一顿口吻郑重:“潮生,在我最煎熬的这段日子里,你给了我太多鼓励,陪着我共度难关,让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可以有明天的。” 林潮生想说“我也一样”,但他不忍心打断陆辰风的告白。 陆辰风省略一大堆矫情,着急而又仓惶地直奔主题:“现在我必须要做一件事,才能让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留遗憾。” 林潮生似有所感地勾起唇角,期待地问:“是什么?” 陆辰风:“吻你。” 第46章 林潮生的紧张、慌乱、欣喜、期待,诸多情绪混杂叫嚣着,都在陆辰风念出“吻你”的这一秒内汹涌地蹿上心尖,却仅有一刹的体味,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所感牢牢拥住了陆辰风,微抬下颌将嘴唇送近他眼前。 林潮生回道:“不要犹豫,更别让我等。” 随即唇唇相覆,背部酥麻像过电,脚底是软的,四肢蔓延着暖热,深陷且难以抵抗。陆辰风把初吻的主导权让给林潮生,只在他每每气息粗/沉打算退出时,抬手兜住他后脑,不肯放他走。 迎着对方轻促的呼吸,陆辰风捧起林潮生的脸,渴求地唤:“潮生。” 林潮生回应:“我在。” 迟来的亲昵,衣摆碰倒了裱着两人合照的相框,继而辗转回沙发,又一次难舍难分地在彼此的爱意里夺取。 情先萌于心,而后宣于口,再到日渐亲密的相处,最后以/唇/深/入。诱己诱彼,终会沉沦上瘾,在百转千回间尝尽甘甜。 结束漫长的亲吻,谁都没胆子坦然地亮出脸上的表情,各自在对方颈侧闷着脑袋。 心跳压实在一处,隔着不算薄的衣料,卓卓有力地撞向彼此的胸膛。宁静的夜晚,他们兵荒马乱,同时舒展眉眼笑得肩膀直颤。 肚子适时地“咕噜”一声,陆辰风问:“回家吗?” 林潮生却问:“回家还亲吗?” 陆辰风沉声:“得亲。” 林潮生利索地从沙发上直起身子:“那赶紧吧。” 这一路不愿松开的手,遇红灯见缝插针地蜻蜓点水,时而难耐地把吻落在对方手背,车子驶入玉园小区,头灯熄灭,两人踩着月光回到家中,屋门紧掩的那一刻,再次相拥着贴在门上。 他们养成了睡前接吻的习惯,陆辰风也因此总是没心力离开林潮生的房间,于是得寸进尺地抱着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守着他安然入梦。 小院儿里的土壤萌生出新绿,逐渐显露将要疯长的趋势。五月下旬温度攀升,空气中湿度增加,可能会降雨,林潮生收到简伊发来的图片,大理的雨水在洱海上泛起涟漪。 天色灰蒙,阴云由远及近,林潮生闲然地靠在阳台窗边,托老天爷的福,整片菜地正处于缺水的状态,这场雨无疑能为他省去不少力气。 待雨滴坠落,林潮生回屋抱起自己的小花盆,从玄关捎了柄伞,撑开后蹲在院中央把陶盆往伞沿儿外推了推,瘦高身板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枕着弓起的膝盖。 雨水丝丝沥沥,没几分钟拉长成线,陆辰风在客厅喝完最后一口茶,推开阳台门望着侧耳听雨的林潮生,三两步迈过台阶钻入伞下,握住伞柄和他靠在一起。 林潮生笑着撞了下他胳膊:“你过来干吗?” 陆辰风抬起左手捏捏他没几两肉的脸颊:“来看看我的小花苗儿。” 林潮生微弯眼廓,说:“放心吧,茁壮着呢。” 雨势渐大,雨珠落满伞顶,响声聒耳,林潮生却不觉得吵。他用手指压压陶盆里的土,垂下眼睑同陆辰风随意聊着:“我大学时报了很多选修课,还参加了不少社团,魔怔似的,这个也想学,那个也想了解,每天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他转过头:“我们宿舍的人一个赛一个刻苦,每个人的压力都不小,但也有各自减压的方式。” “我的,就是听雨。”林潮生歪着脑袋,“或者搬把椅子,窝在窗边看雨。” 陆辰风顺着林潮生的话在记忆里翻找片刻,回道:“我的是听火车。” “火车?”林潮生挺直背脊,既惊讶又疑惑,“专门去火车站听吗?要跑那么远?” 陆辰风摇头解释:“从我学校出来左拐几百米,有片繁华的商业区,那里的主路上横着一道铁轨,经常会过客运火车。” 林潮生在脑海中想象着画面。 “头顶高架通着城铁十三号线。”似乎降温了,陆辰风将林潮生揽进怀里,搓热他胳膊,继续说,“学习任务重的时候,我偶尔会跑出校门,坐在道闸杆旁边的台阶上放空思绪,等着火车和城铁同时驶来的那一刻。” “交错的声响振聋发聩,持续十几秒后重归寂静。”陆辰风道,“第一次听觉得特别痛快,之后就成了我排解压力的方法。” 几句话成功勾起了林潮生的好奇心:“等雨停了,你带我去听一听吧。” 陆辰风问:“为这事儿特地跑一趟?” 林潮生轻“嗯”一声:“想亲身感受一下这种氛围。” 后面藏着的话他没讲出口,只在心中默道:想和你再做一遍你曾经做过的事,想让你独自到过的地方也能有我们的影子,想体会你当时的心情,以及弥补我错过的时光。 本该中午放晴,这场雨延迟到傍晚才结束。夜色接踵而来,水洗后的城市轮廓分明,高架桥上的霓虹如同流萤,连接成光带延伸向更远的地方。 奔驰拐进华联商厦地面停车场,林潮生跟随陆辰风穿越人群,迈向站台的另一侧,停步在道闸杆后方的空地上。他凝望着面前的林荫道,问:“这里离你学校不远?” 陆辰风拉着林潮生坐下来:“对。” 弯月悬浮夜空,五道口步行街灯火璀璨,饶是如此,来往行人也只剩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像生命里曾经来过的人,又转瞬消失在嘈杂的城市中,什么都没能留下。 林潮生抓住陆辰风的手,他知道无论命运如何,未来发生多少变故,这个人永远也不会丢下自己:“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讲。” 陆辰风弯曲食指蹭了下他的鼻梁:“不该瞒我。” “这就坦白。”林潮生挪动几分,紧紧地挨着陆辰风,语气稍顿,“我打算工作一年后,试着报考地质大学的在职研究生。” 陆辰风闻言,脸上笑意不止。他凑近问:“怎么,当男朋友还不够,还想当我学弟?” 林潮生福至心灵:“不如你也回来读研,咱们再谈场校园恋爱?” 陆辰风指尖挠挠他掌心,诚实地说:“我习惯了生意场,早就静不下心来念书了。不过,陪你去听课,接送你上下学那是应该的。” 林潮生脑瓜转得极快,立刻示好:“学长真疼我。” 四下静谧,忽而夜风起,道路两侧的银杏树叶拂动出轻柔的声音,却不及这一句情话入耳钻心,撩得陆辰风心弦大乱。 恰巧周遭无人,陆辰风趁机捉住林潮生的下巴,另一只手揽在他腰间,细致地用嘴唇描摹对方的唇形。 气息交换,红灯骤亮,道闸杆缓缓降落。远处有耀眼的灯光迅疾驶来,天地间轰然作响,很快又消散在轨道尽头。 这一列火车从他们的爱意中经过。 第47章 以前生活在大理,林潮生总是按天计算日子,时常过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现在,他从书本间移开目光,单手支颐望向站在阳台上叼着棒棒糖的陆辰风,那人正陪着小花盆一起晒太阳,偶尔往盆中挤两滴花卉营养液。 时间似乎流逝得有些太快了。 “我算是想明白生日时你送我棒棒糖的真正目的了。”陆辰风感受到林潮生的注视,放下滴瓶后转头看过来,“我这烟怕是抽不成了。” 林潮生起身绕去阳台,尽管一层房屋大面积囿于阴凉,但早已到了穿一件单衣也容易出汗的地步,更别提两个总是爱往一处凑的人。 林潮生将陆辰风唇间的塑料棍拨向嘴角,稍加踮脚碰碰他嘴唇,问:“心情不好不需要再靠尼古丁慰藉了吧?不是有我在吗?” “确实。”陆辰风把人往怀里揽了揽,“不过仔细想来,自从当了你男朋友之后,我似乎很难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北京的春秋如同昙花一现,夏冬两季延续得更为漫长。五月底,林潮生睡觉时已经盖不了薄被了,主要原因是身旁挤着陆辰风这个大火炉,这张单人床委实太小了。 午睡一刻钟,两人醒来皆是一背的热汗,林潮生头发被陆辰风的胳膊压乱了,他拿掌心摁住立起来的一小搓软毛,建议道:“咱们换张大床吧。” 陆辰风刚一睁眼便听见如此戳心的提议,眉毛不自觉愉快地一挑,的确,一周有三四天都没心没肺地窝在林潮生的床铺里,自己的卧室早就形同虚设。他将兴奋收敛,耍贫说:“这件事儿上怎么不贯彻你‘能省则省’的原则了?” 本意是想逗/弄一下对方,却见林潮生淡定地捋顺发梢,眯眼瞧着枕边人,接话道:“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可不能买了,我嫌热,你今晚回屋睡。”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陆辰风:“……?” “买。”他急忙一锤子落定买卖,生怕林潮生真的反悔,挺直上半身把人缠住,有种不依不饶的架势,“得买,这是咱家最先需要解决的大事。” “下午方毅是不是要来找你?”林潮生问,“等你哪天有空,陪我去新奥购物中心的维意定制看看吧?” 陆辰风立马卖了朋友:“方毅说他临时有事,我和他改天再约。” 林潮生竟然知道新奥购物中心,还能具体讲出家具定制店的位置,随即陆辰风反应过来,努力克制住上扬的唇角,问:“老早就有换床的打算了?” 林潮生坦然承认:“嗯。” 陆辰风:“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林潮生看向他:“当你把我一个人安排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 陆辰风想象着林潮生之前深夜难眠,渴望地捧着手机查找家具店的画面,心口狠狠一痒,示好地凑近他耳畔说:“我的错,我检讨,咱们这就出发。” 陆辰风仍是一身西装革履,穿着短袖衫的林潮生坐在副驾驶,倒也没被普通的衣装拖了后腿,模样干练成熟。 北辰路上车辆拥堵,半天挪动几米,陆辰风手指点着方向盘,目光扫向眼尾,林潮生滑动手机屏幕,正在比较各类床垫的材质,清爽的短发,瘦削的耳廓,流畅的侧脸线条,眼神顺沿纤细的脖颈溜到领口处,陆辰风放缓呼吸,留恋地盯着那对儿平直的锁骨。 几秒出神,林潮生握住陆辰风的手,小声提醒:“该走了。” 陆辰风眨眼回望前路,轻踩油门平稳起步,被举高的指尖倏然一麻,在触到对方锁骨时额角猛地一蹦,他听见林潮生问:“你刚才在看什么?是这里吗?” 陆辰风:“……” 车停地下,乘扶梯上至一层,维意定制店招醒目,陆辰风跟着林潮生踱步进去,一人坐沙发,一人随导购迈向床铺定制区。 面前的矮几摆着清茶、水果、橘子糖和杂志,陆辰风潦草地略一眼,抬眸紧盯立在各色家具间的那抹身影。 回忆五年前布置万国城的那套房子,在监工装修和购买家具时,陆辰风从未对此产生过期盼和憧憬。如今牵绊心思的不再只有工作室里的一切,家庭占了不小的比重,他对未来充满向往,也更懂得匀出时间留给生活。 林潮生走回陆辰风身边,手里攥着一沓宣传单:“我定的两米乘两米二的床,卧室的空间足够,不影响现在的布局。” 陆辰风降下音量:“那么大的床,是要离我多远?” “你一米九的个子,脚一直是露在床沿外的。”林潮生低头琢磨着该选哪种床垫,“几次醒来摸你脚背都是凉的。” “这床的长度你睡刚好。”他仔细阅读着床上用品的介绍,回答陆辰风方才的顾虑,“咱俩离不远的,虽然入睡后没有意识,但我恐怕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粘你。” 林潮生转而去到样品间,不疾不徐地听导购一一为他讲解介绍,陆辰风有点待不住了,浮躁地灌了杯温茶,窝在沙发里潦草地翻阅杂志,心下默念何时才能回家。 月份换新,六一当天,定制的新床入住向阳的卧室,林潮生抖开洗净的床单,整齐地铺平,将两个真丝枕头并排摆放,枕下藏着一块月长石。 他躺上去闭合双眼,舒坦地落匀呼吸,旁边出现凹陷感,他熟练地朝左翻身,抬头压住陆辰风的胸膛,贴耳倾听他的心跳。 陆辰风拇指碰碰林潮生的嘴唇,问:“为庆祝家里多添一件新家具,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林潮生回答:“接吻这种事,一点哪儿够呢。” 睡在新床上的第一晚,两个大男人居然兴奋得齐齐失眠,林潮生试图用睡前故事引出陆辰风的困意,于是轻拍他后背,语气里带着哄。 “小时候我外婆给我讲过一则童话,相传月亮仙子经常云游人间,寻找长得漂亮、学习用功、乖顺听话的孩子,奖励他们和自己一起回月亮上俯瞰世间最美的景色,然后……” 下文还没讲出口,陆辰风手臂先一步搂向林潮生,将人往里移了移,刻意远离窗户,扽来被子遮住他脑顶,把他牢牢地圈守在温暖的被窝中。 林潮生仰头问:“怎么突然抱得这么严实?” 他的嗓音太好听,确实容易催生出困意,陆辰风涣散着意识却警惕地呢喃:“不想让月亮找到你。” 薄被下牵着的手松了,两人终于沉陷进相同的梦里。陆辰风半途起夜,回房时,林潮生迷迷糊糊抱不着人,直接霸占了他的位置,闻着枕头上的气味,感受被单残留的体温,勉勉强强也能睡得安稳。 陆辰风只得绕去另一侧,才刚躺平,林潮生便翻过身来,依旧没醒。 清晨六点,叽喳的鸟鸣声传入房间,不知是谁先动了一下,陆辰风睁眼,缓神片刻,垂眸注视着林潮生慢慢抬起的眼睫,他们在盛亮的光线中满足地笑,互相道一句“早安”。 第48章 简伊打来视频电话时,林潮生正用手机拍摄蹿高的辣椒苗,为今天公众号的更新准备素材。 目光越过脚边的白瓷盆,入夏的北京气温闷热,大片绿意中点缀着零星金黄,番茄开花了,惹人的可爱。 他的洋姜刚冒头,离成熟尚早,昨天余阿姨送来半罐子腌制好的,林潮生喜欢煲粥,对于酱菜的选择,他和陆辰风的饮食都偏清淡,而洋姜的口感甘甜咸爽,最符合两人的口味。 林潮生摁下接听键,屏幕一瞬亮起,对方的画面仍在抖动,角度未调整好,他先听见简伊的一声欢呼:“哥!我想死你了!” 林潮生用小木棍压平洋姜盆里的土:“每天都联系,还想。” 屏幕中的人脸由远及近,简伊的五官被放大,眼镜上方的眉毛新奇地拱高:“咦,你干啥呢?” 林潮生拾起喷壶浇水:“打理我的小果园。” “陆先生家还有果园呢?”简伊惊呆了,凑得更近了,“我瞅你公众号上发的那些图片,还以为你是去哪儿采摘了呢。” 他将眼睛眯成一道细缝,模样有点贼,声音有些窃喜:“之前我一直担心你移居北京会不适应,现在看来,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林潮生举起手机转动一圈,种满果蔬的小院儿在简伊眼里映出个大概,估摸着面积比不上佳夕客栈的几十分之一。 “咱家院子你可是啥也没种,冷清得很。每间客房的绿萝、吊兰,还都是我养的。”简伊立起手机,往后挪挪,颇为感慨道,“你原来的心态是活一天赚一天,如今终于能踏踏实实地认真生活……” 简伊顿了一下:“特好,哥,特别好。” 林潮生把木棍插/进土里,内心触动,面儿上却避开简伊的煽情,单刀直入:“说吧,找我什么事。” 简伊努努嘴巴:“就不能因为想你,给你打个视频吗?” 林潮生不留情面地拆穿他:“我来北京一个半月了,你才想起来跟我视频吗?” 小心思被自家老板识破,简伊难为情地挠挠耳朵,清两下嗓子绷直身体,抬高的镜头照出后方一大块反光玻璃,上面印着苍山洱海瑰丽的景色,林潮生猜他此刻应该是在前厅外侧的观景平台。 简伊不得不老实交代:“哥,那个,那啥,我谈、谈……” 林潮生不轻不淡地接话:“谈个恋爱至于磕磕巴巴的?出息呢?” 简伊颧骨泛红:“我这不是第一次跟‘家人’坦白嘛,难免紧张,不许笑话我。” 林潮生努力抿掉笑意,问:“有求于我?” “嗯。”简伊乖顺点头,开始讲明缘由,“我女朋友家跟我差不多,都挺穷的,她父母还有点重男轻女。她没再继续念书了,想找份工作独立谋生,可高中学历市里的单位也瞧不上,哥,咱能不能聘……” 林潮生开口打断简伊,严肃地唤:“简老板。” 简伊随即绷直唇线,变成正襟危坐。 “临走前我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客栈录用谁,辞退谁,房间的安排以及各种费用的支出,甚至包括收入的分配,都由你做主。”林潮生语调慢条斯理,他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板凳上,晒着八/九点钟的阳光,“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全权做主,不用特地打视频征求我的意见了。” 简伊动容地鼓起腮帮子,耸耸鼻翼,把脑袋转向一边。 林潮生手肘拄膝,回头望一眼沙发上喝茶看书的陆辰风,对着屏幕问:“姑娘有住的地方吗?没有的话,你把我的房间打扫一下,被单给人换套新的。” 简伊低垂眼睫下撇嘴角,鼻酸道:“哥……” “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先提醒你。”林潮生硬起语气,说,“我屋子里是两张床,如果你决定陪女朋友一起住,成年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此之前能否承担起照顾对方的责任和义务,心中要有数,举止要懂得分寸。” 这些话简伊是第一次听,却深知它的重要性,神色郑重道:“我明白。” 林潮生转而送他一抹轻松的笑,催促着摆摆手:“行了,你谈恋爱我也谈恋爱,都挺忙的,以后没事少打视频。” 简伊舍不得林潮生,还想多跟他磨叽两句,屏幕右上角露出陆辰风的身影,他为拖延时间,猛地乍起一嗓子:“陆先生,我是简伊,您还记得我吗?” 陆辰风闻声放下茶杯走近身,莞尔说:“忘不了。” 简伊现学现卖,操着林潮生方才的口吻,以家人的身份庄重地嘱托:“您可一定要照顾好我哥啊,我哥他……” “他很忙。”林潮生截住简伊,挂断通话,无奈地叹一口气,“这孩子,以后绝对是操心的命。” 陆辰风搬把小凳坐到林潮生身旁,右手搭上他肩膀:“简伊谈朋友了?” “嗯,挺让人欣慰的。”林潮生自然地靠向他,轻声笑了笑,“我了解简伊,佳夕客栈说不定要有老板娘了。” 早餐过后,两人换衣出门,经历完漫长的早高峰,林潮生和陆辰风在工作室里各自忙碌,午饭依旧是营养全面的便当。 明明只是按部就班地重复两点一线的生活,可因为有林潮生,陆辰风从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枯燥无味,每一天都在换新心情。 终于用cad绘制完参赛作品的模板图,下一步进入制蜡倒膜阶段,后面的镶石不费时间,陆辰风得以解脱地盯着电脑屏幕,无论这件作品能否取得像样的名次,都是他入珠宝行业以来最满意的设计。 怔神时,林潮生的声音响在耳侧:“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陆辰风移动鼠标关掉绘图界面,反扣桌面的手稿,一脸淡定地回答:“想……” “打马虎眼的话就不用说了。”林潮生左手扶上转椅靠背,右手撑住桌沿儿,将人半圈起来,凛光的眸子让陆辰风挪不开视线,“你在防我?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画的图。” 陆辰风坦诚道:“这一件意义不同,所以想在完成之后再拿给你过目。” 林潮生目光审视,问:“哪里‘意义不同’?” 陆辰风放软姿态:“它的主题,是我在这次旅行中寻找到的,与你有关。” 林潮生了然地立直腰身,五指在画本背面轻点两下,会意地说:“我期待着。” 对话未了,屋内突兀地落进敲门声,林潮生注视着门口,以为是预约来做定制的客户,正打算上前迎接,没成想这位客人竟有失礼貌地不请自入,门“啪嗒”被推开。 是一名身穿紫红色西装的男人,头上擦着过量的发胶,发丝打理得服帖有致,剑眉深眼窝,面容英气毕现,当中揉着几分坏痞,领带的配色略显骚气。 他抬眸环顾一圈工作室,毫不见外地背手迈过门槛,先冲林潮生毕恭毕敬地颔首,再朝陆辰风没正型地扬扬下巴,熟稔地笑道:“我没打扰二位干正事儿吧?” 第49章 林潮生没见过方毅,但他的直觉已然将脑中的名字对上了眼前的人。 陆辰风从座位里站起身,挑眉接话:“来的确实不是时候。” “你少挤兑我。”方毅扽平衣襟,摆正姿态走上前,“本想六月初就过来的,多‘赏’你半个月够给你面子的了。” 不正经的表情在转向林潮生时迅速收敛,方毅伸手,模样绅士地唤:“林先生。” 林潮生回握住,应道:“久闻大名,方主编。” 方毅喜出望外,两只手握得更紧:“陆辰风跟你提起过我?” 陆辰风插/进一嘴:“松开。” 一秒明晰对方的意思,方毅如同摸电门似的立即收手,冲林潮生友好地笑了笑。 “你们聊吧。”林潮生转身步向茶水间,“我去泡壶茶。” 方毅斜靠着陆辰风的办公桌,目光跟随林潮生游走片刻,半捂着嘴嘟囔起悄悄话:“‘猎宝’属你眼睛最尖,眼神儿最毒,好东西都在你手上,没想到找人你也挺在行啊。” “现在可是上班时间。”陆辰风滑开袖口看一眼手表,揶揄地问,“堂堂杂志社主编,这么闲?” “都要辞职的人了。”方毅慵懒地歪斜在沙发上,用力拍两下扶手,释怀地说,“还不抓紧带薪休假,趁大领导出差多清闲几天。” 陆辰风接过林潮生泡好的茶,交汇的视线递出一抹温柔,而后坐到方毅身旁:“你要辞职?” 方毅啜饮一口锡兰红茶,浓度恰到好处,他舒坦地端着杯子倚向沙发背:“安稳日子过烂了,想体验一把四海漂泊的生活,不知陆老板肯收留我吗?” 早有预料方毅是揣着这个想法登门拜访的,陆辰风拇指划划眉毛,正色道:“你可要考虑清楚,干我这行是有风险的,很可能几个月都赚不到什么钱。” “干啥没风险?”方毅嗤笑一声摆手说,“活着就有风险,我心态不错,这些年存款应该够我养老了。” “大学毕业,年轻气盛最有魄力的时候,没胆量闯,就想寻一份稳定的工作,保险齐全,退休金高。”陆辰风疑惑地问,“现在三十好几了,反倒要把拥有的全部扔掉,从零开始,你舍得吗?” 五指转动手里的茶杯,方毅垂眼凝视着赭红的茶水,磨蹭数秒,启唇说:“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想法,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心态,咱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平凡家庭,以前上学时受父母长辈的熏陶,觉得一生平稳无忧,不缺柴米油盐最重要,但等真正经历过生活,才知道自己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你问我‘舍得吗’?”方毅“嘁”一嘴反问,“你卖房子你舍得吗?” 陆辰风欣赏地看着方毅,这人确实和大学时不一样了,他赞同地点点头,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还在业内的黑名单上,北京的会所和实体店短时间内不会考虑从我这儿进货,更别提能有金额可观的设计订单。我正处于低谷期,是否要加入LANME,还是希望你可以权衡好利弊。” “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投奔’你,怎么能显现出我的真心呢。”方毅坏笑着翘起二郎腿,身体倾向陆辰风,“况且,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在杂志社工作的这几年,没少跟业内的名商打交道。” 方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陆辰风:“这位老板近期要一批质量上成的矢车菊蓝宝石,广东沿海经销商报的价格太高,他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方毅加重语气:“你有渠道,我有客户,怎么样?咱们何时动身跑一趟斯里兰卡?” 陆辰风问:“交货时限?” 方毅回答:“七月中旬。” 不出意外,林潮生八月初做手术,陆辰风坚决不肯占用手术前的一分一秒,他当即拒绝:“八月底之前我不考虑离京。” 商机都已经喂到嘴边了,拒绝纯属不知好歹,方毅险些被他气笑,面色不悦道:“陆辰风,你搞什么?原先就算一天要飞三个城市,你也绝不放过一单生意。” 越讲越激动,方毅质问:“又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四五天便能搞定的大买卖,一旦交易成功拿下这个客户,至少不用再愁以后没饭吃,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别说四五天,陆辰风一刻钟都不能离开林潮生。 “方主编。” 干净的嗓音刹那扫尽方毅的焦虑,在他闻声望向林潮生时,怒火已然平息。他听见对方温和地问:“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想请你吃个晚饭,方便吗?” “林先生可别抢我台词。”方毅接住林潮生投来的目光,领会意图放下茶杯,主动起身,“这附近有家‘无茗巷’,淮扬菜,不知道你有没有忌口,吃不吃得惯?” 林潮生感激道:“我没问题。” “那行,我先去订位。”方毅读懂了林潮生的暗示,系上西装扣谢过招待,“正好我还有件事要跟二位交代,等下聊。” 林潮生将人送至门口,抱歉地说:“谢谢方主编,我们随后就到。” 房门轻掩,屋内重归于静,陆辰风太了解林潮生的心思,食指来回摩挲着杯沿儿,他饮尽杯中放凉的茶水,强硬地表态:“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潮生给自己倒一杯温水,吃完药,继而来到陆辰风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一句话,堵得陆辰风哑口无言:“陆老板想让我当个罪人。” 陆辰风蹙眉垂下眼睫。 林潮生继续道:“还想要我自责、内疚、后悔、遗憾,对吗?” 陆辰风闭眼长长地叹出口气:“潮生……” 温热的掌心覆上他手背,林潮生说:“你因为我耽误工作,为了我推掉生意,站在我的角度,我会觉得我做错了‘跟你回北京’的这个决定。” “我最初的顾虑,就是害怕我会成为你的负担,变成你的牵绊,让你只能目光短浅地圈守在原地。”林潮生温声道,“我不想我日后回忆起今天,全是对你的愧疚和歉意,所以我同样自私地告诉你,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潮生抬手顺平陆辰风紧拧的眉心。 “你绝对无法体会,当我走进这间工作室,我有多么开心和骄傲。”林潮生一字一顿地说,“我的男朋友是真的很厉害。” 笑意延展在唇角,陆辰风认命地摇了摇头,自己这辈子怕是栽在林潮生身上了,不过寥寥数语,所有的固执与坚持便如一捧散沙,顷刻消散。 “还记得我在花甸坝的帐篷里对你讲过的话吗?”林潮生落低视线,五指缓慢填满陆辰风的指缝,握紧。他重复道,“‘我会陪着你,也会见证你。’” 陪着你等待时机,见证你重新踏出第一步,静候你平安归来。 林潮生抬头看向陆辰风,认真地请求:“答应我,不要让我食言,好吗?” 第50章 林潮生为陆辰风打好领带,整平他的袖口,手机在渐暗的房间内亮起屏幕,方毅订好位子了。 争分夺秒地碰碰嘴唇,起到哄人的作用,林潮生收拾完书包牵着陆辰风的手,又在电梯抵达前松开,两人一同迈入。 电梯门徐徐掩合,门上是林潮生笔挺的身影,陆辰风脑中仍回转着那番令他无法反驳的说辞,佩服地扯出个笑容:“真是被你拿捏得死死的。” 林潮生觑一眼箱角的摄像头,稍加侧身,遮掩住自己不安分的手指,顺着陆辰风指尖一路上滑到腕骨,犯坏地挠挠他脉搏处的皮肤:“听话。” 绵密的痒意沿手臂攀爬向心口,麻了半边身子,陆辰风:“……” 他凝神静气地闭上眼睛,默道:真够要命的。 芳草地购物中心地下一层,入眼皆是造型独特的建筑,设计前卫,构思另类,四周充盈着浓烈的艺术气息。 商店风格大多时尚小资,无茗巷门前圈出块空地,搭建了一处“小桥流水”,林潮生从桥上走过,屏风后的方毅正持着菜单认真浏览。 陆辰风毫不客气,最终拍板的菜品以清淡为主,完全顾着林潮生。方毅口味重,一桌子清汤寡水像是和尚吃素,他却甘之若饴,毕竟林潮生能把陆辰风搞定,自己揽下的生意算是成功了一大半,要他只喝白水都行。 席间闲聊得很愉快,林潮生和方毅口中的称谓,由“方主编”、“林先生”变为直呼彼此姓名。关系的拉近让氛围趋向温馨轻松,饱腹之后,方毅置下筷子两手交握,面色忽然严肃。 林潮生记起方毅先前说过还有要事交代,目光锁定对方拿出的文件袋,方毅将它推给陆辰风,沉声:“打开看看。” 陆辰风没动,撩起眼睑端详着方毅,神情不明。 方毅也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许浩和冉小杰进局子了。” 陆辰风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眸光陡然黯淡,曾经最好的朋友和助理得此下场,林潮生了解陆辰风,他不会幸灾乐祸,也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有些怅惘和感慨。 静默持续了好半天,陆辰风才迟缓地呼出口气:“因为什么?” 方毅简言挑明:“非法传/销。” “我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俩会有这么一天。”方毅平淡地说,“穷惯了,手上突然多了从你这儿套走的一大笔钱,不可能就干等着坐吃山空。” “只有你会百分之百相信他们,外面有的是人给他们下套儿。”方毅痛快地骂了一句,“这不,前些日子,山东的一个传/销组织被警方一锅端了,其中就有他俩。” 陆辰风吞咽一口温茶润喉,桌子下面是林潮生送来的手,他着急地攥住,心绪又乱又杂。 “会被判刑吗?”林潮生问。 方毅回答:“会,但判不久,许浩和冉小杰并非主犯,最多几个月。” 没等陆辰风开口,林潮生拾来文件袋,绕开线绳取出厚厚的一沓A4纸,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 这是一份关于许浩涉嫌高/利/转/贷罪的证据。他曾用老家的四间门面房做抵押,向银行成功套现300万元,然后将全数金额转借给大学同学,轻松赚得40多万块的利息。 这样一个精于算计的人竟然一直围转在陆辰风身边,林潮生后背不由生寒,忍住愤怒问:“这是?” 方毅面带匪气地靠着椅背,餐厅不让抽烟,他只把烟卷举到鼻下嗅了嗅:“我托人去查的,可以让许浩多坐三年牢的犯罪证据。” “不过。”方毅话锋一转,盯住对面的人,“这份材料究竟能不能呈交给警方,取决于陆辰风。” 陆辰风自始至终没表过态,萦绕在他耳际的是餐厅内悠扬的民谣小调,和客人间热笼的嘈切交谈。方毅的话他听进去了,他的确想为自己讨回一份公道,可眼下交到他手上的东西,却与他遭受的一切无关。 要不要去当这个审判者,陆辰风犹豫了。 就事论事没问题,他愿意同许浩当庭对峙,但为私仇不择手段,依靠揭发对方的其他罪行来达到惩戒他的目的,陆辰风还在矛盾、权衡。 他心里其实早有决断,因为他不是圣贤。正当他敛眉深思的时候,林潮生的声音盖过了他能听见的所有声响:“方毅,那就拜托你了。” 方毅似乎还想向陆辰风确认,林潮生将文件双手归还,牵过话头:“不用问了,他听我的。” 林潮生淡然一笑,说:“我信奉的道理很简单,既然他们对陆辰风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了。” 方毅赞许地端起酒杯,与林潮生畅饮一番,微翘的食指隔空朝他轻点:“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此刻的默契生出一股子相见恨晚的意味,陆辰风单手支颐瞧着这两位为自己操心忙碌的人,终于牵动唇角舒坦地笑出来,加入他们“不醉不归”的阵营。 代驾把车开回玉园小区已是深夜十一点半,陆辰风收到信息,方毅的动作极快,已经定好了明天飞往斯里兰卡的机票。 进屋换鞋,穿上睡衣,挤在卫生间里的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刷着牙,林潮生咕噜着满嘴的牙膏沫,催促陆辰风抓紧时间睡觉。 明明是一对儿并排摆放的枕头,总是会富余出一个,陆辰风箍着林潮生例行睡前亲昵,林潮生夹住他一条腿,玩闹几分钟,末了小声问:“你会不会认为,我的决定不够善良?甚至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才发现我和你心里的那个我大相径庭。” 昏暗的视野中,林潮生折腾得出了汗,陆辰风勾起手指碰碰他的脸,温度热烫:“只会让我有种被男朋友护在身后的踏实感,特别心安。” 林潮生说:“我必须要好好感谢一下方毅。” 陆辰风道:“放心吧,以后的生意少不了他的。”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林潮生放缓语速,右手有规律地落在陆辰风肩头,哄着他入睡,“他为了你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谢谢他的用心,这是我应该做的。” 陆辰风在意识断线前咕哝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潮生,我真有福气。” 第二天一早,方毅的电话催命似的打进陆辰风手机。线路接通,他贴心地说:“我的车就不开到你家门口迎接你了,这种时候最适合吻别啥的,单身狗不宜在场。” 结果给方毅等出后遗症了,他发誓下次一定让陆辰风接他去机场。 林潮生在爬满葫芦藤的铁栅栏旁拉着陆辰风深吻一记,被对面院子里噜噜奶气的狗吠声吓了一大跳。 小奶狗撞破两人在干坏事,不停刨着自家院门“汪汪”,吵闹的动静引来了正在屋内打扫卫生的余阿姨。林潮生道了句“早上好”,陆辰风微笑打招呼,郁闷地心说:单身狗确实不宜在场。 晚上七点左右,陆辰风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里是斯里兰卡的夕阳,当地与北京隔着两个半小时的时差。 火红的云霞如同上帝打翻的颜料,映衬得房屋树木满目金红,飞鸟遍布绚丽的画卷中,向着明媚斑斓的天色,振翅乘风。 陆辰风指着街路右前方的圣安东尼奥教堂,那里如今一片祥和,游客络绎不绝。十年前的险象环生历历在目,林潮生追忆着陆辰风的话,迟钝地反应道:“月长石在我枕头下面,你出远门忘记带在身上了。” “不要紧。”陆辰风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而指向自己的心脏,笑着说,“我带着你呢。” 你是我的心中明灯,人间幸事,有你,不怕。 第51章 尽管陆辰风估算这次出差可能要一周左右,但就凭每天十几个电话的频率,林潮生已有预感他会提前返程。 六月下旬,北京进入盛夏,月冬公园花草满簇。郊区气温怡人,林潮生背着相机走走拍拍,身边交流的对象有时是孩子,有时是老人。 坐在长椅上筛选相机里的照片,翻到一张穿正装的陆辰风,林潮生思绪游离脑海,出神片刻,忽然觉得他离开的确实有点久了。 林潮生抬头望一眼湛蓝的天空,抿唇失落道:“还有两天啊。” 心情影响了拍摄进度,夕阳渐深,林潮生一步是一步地往家走。梧桐与银杏树搭出一条阴凉的小路,夏风一吹,有落叶飘至肩头,其中一片转动在林潮生指尖。 道旁的汽车迅疾驶过,他跟着消失的尾灯投远视线,蓦地,眼角余光里出现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林潮生站定在林荫道尽处,痴愣地盯着小区门口等待他回家的陆辰风,那人正远望桥西头的农贸市场,高高的个子,模样却像焦急寻找家人的孩子。 对视的刹那,林潮生迈开脚步,从快走变为小跑,陆辰风上前迎他,皱眉喊着“别急”,又在抱到人后心安地松一口气。 聆听对方错乱的心跳,陆辰风担忧地问:“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太高兴了。”林潮生闭上眼睛深深地体会重逢的喜悦,“感觉跑趟马拉松都没问题。” 觑着保安脸上震惊的表情,林潮生暂时克制地分开些距离,没找见陆辰风的行李,他问:“你回过家了?” “嗯。”陆辰风拿过相机背在肩上,回答,“发现你没在,就来门口等你了。” 林潮生:“是不是以为我去农贸市场了?” 陆辰风点头:“冰箱里你爱吃的培根和卤牛肉剩的不多,不是农贸市场,就是在月冬公园拍照片。” 刷卡进单元楼,屋门还没合拢,是林潮生先主动接吻的。陆辰风喜欢听他微喘的气音,享受着他愈发懂得要领的亲吻,打横抱起人卧上沙发,准备将这几天的空虚逐寸填平。 天色缓慢暗下,林潮生额间湿汗,意犹未尽地仰起头,直直凝视着陆辰风不肯移眼。 “怪了。”林潮生嘟囔。 “怎么了?”陆辰风疑惑。 林潮生弯起眼廓:“明明你此刻就在我面前,我的思念却依然不减。” 陆辰风眉梢浮笑,再次俯身覆住他嘴唇:“看来还是没够。” 空调“叮”一声响,闷热中灌进凉风,八点左右,厨房流离台上搁着一盆土豆,一筐白菜心,还有半颗瓠子和两条茄子。陆辰风从院子里摘下几根小辣椒,林潮生把牛肉切片做了一锅乱炖,三人份的米饭被胃口大开的两个人扫荡一空。 房间昏暗,吊灯一盏,他们挤在同一片光亮下,陆辰风开口:“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林潮生放下碗筷,手臂叠在桌上,正襟危坐:“说吧,我会小声点笑的。” 陆辰风忍俊不禁:“咱家有收入了,我打算全数上交。” 林潮生绷住嘴角:“好,那我就当仁不让地收下了。” 短暂笑闹,陆辰风边给林潮生盛豆芽汤,边问:“最近有想买的东西吗?” 林潮生很快应道:“确实有一件。” 他指着电视机柜上的两张合影,一张是林潮生与父母的全家福,一张是陆辰风父母的结婚照,林潮生朝它们扬扬下巴:“有没有感觉缺了点什么。” 陆辰风会意地接话:“少一张我们的。” “我特地空出一面墙没挂装饰物,就是想用它做背景给咱俩拍张照片。”林潮生说,“不要生活化的,要很正式的那种。” 关于林潮生想买的那件东西,陆辰风了然于心道:“我们还差一套西装。” 隔天下午,芳草地购物中心二层的高档服装店内,导购员臂弯处搭着四五种不同版型的西服衬衫,开业以来,头一回遇见行走的衣架子,他们的衣服一向挑人,可穿在林潮生身上几乎找不到缺点。 陆辰风几次看迷了眼,摊开在手边的杂志形同摆设,光顾着品味林潮生的身材。这人大学生装扮就够撩人的,一下子换到白领精英,导致他的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 陆辰风是一身墨蓝色,林潮生则选择的银灰,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几名导购员激动地附耳议论,新客户进店差点忘记喊“欢迎光临”。 林潮生不问陆辰风的建议,对方看自己总带着厚厚的滤镜,他也不问导购员,每一件在她们嘴里都是顶好。正巧,长沙发上坐着店长的儿子,小孩子的眼光最中肯,林潮生迈步走近,认真咨询他的意见。 仔细端详一番面前的人,男孩儿故作老成地摸摸下巴,像在思索措辞,可又挑不出毛病,于是认可地冲林潮生竖起拇指。 交完钱,剪下标签,包装袋里装的是来时的衣服,新买的直接穿在身上,林潮生坐进副驾驶,对着化妆镜正正领带,搁在胸前的手被陆辰风举过头顶压向靠背,放倒的座椅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 原本不到三十分钟的停车费,结果付了一小时的,林潮生红着脸,扯平压皱的衬衫,严厉批评陆辰风即使赚了钱也不能得意忘形,陆辰风表示自己已经够收敛的了,要不然这停车费怎么可能只多一倍。 返回玉园小区,阳光正从屋内退潮,亮度不是很理想,林潮生搬来卧室的台灯,支起三脚架,将镜头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 林潮生指挥着陆辰风:“你站过去我看一下。” 陆辰风系好外套扣,规规矩矩地挺直背脊,当他望向相机后方的林潮生时,突然有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鼻梁猛地一酸。 林潮生弯腰透过取景器观察陆辰风的表情,同样动容地抿紧嘴唇,稳住声音提出要求:“辰风,笑一笑。” 陆辰风抬手抚了抚鼻翼两侧,郑重地清清嗓子,然后放松身体摆正脑袋,面对林潮生扬起笑容。 林潮生摁下快门,照片随即清楚地显现,他用指尖碰碰屏幕中陆辰风的脸,喃喃地说:“挺不错的,是我想要的效果。” 设定完拍照时间,林潮生塌下肩膀深吸口气,舒展眉眼走向陆辰风。陆辰风接住他伸来的手,两人为彼此整理好衣服,一同面朝镜头。 对面只有一杆孤零零的相机,陆辰风却虔诚道:“我愿意。” 林潮生庄重地重复:“我愿意。” 贴合的掌心捂出了汗,他们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仿佛在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窗外的热闹愈发清晰,迟迟没等来快门的动静,陆辰风提着发僵的唇角,问:“你是不是设错时间了?” 林潮生在心里读着秒,他说:“预备——” 脸侧多了一抹温柔的触感,林潮生踮脚亲吻陆辰风。“咔嚓”,画面定格陆辰风大笑的样子,后来,这张极为不正经的合照被林潮生从一沓照片中单拎出来,装进相框,摆放在窗台上的小花盆旁边。 七月的天色亮得早,晨光在爬进卧室前,先够到了挂在客厅墙壁上新拍的那张合影。陆辰风每每凝望它时,总能对“家”的意义产生更深的体会,林潮生的存在不仅仅是陪伴自己度过漫长平淡的岁月,而是有他之后,才有生活。 第52章 午休过后,宋亦珂打来电话,盖教授于七月二十九日下午回国,林潮生的手术预计安排在八月上旬。 陆辰风摁灭手机,目光凝住一处虚空,逾刻合拢手中的书本置在一旁,起身绕过茶几走向敞着缝的阳台门。 视野明亮,林潮生手持木铲,正在给小花盆换土。第一次盆栽向日葵失败了,他们昨天特地去农贸市场咨询过种子店的老板,得到的答案——可能是营养液浇灌得太多了。 “别太‘溺爱’它。”陆辰风倚着门框对林潮生道,“我认为或许都不需要用到营养液,多让它晒晒太阳,顺其自然地生长就好。” 很意外地,林潮生没有接话,陆辰风眉梢陡地一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犹疑地迈到他身旁,蹲下来端详对方的神色,忐忑地问:“直觉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有小情绪了?” 林潮生敷衍地笑笑,低着脸继续铲土,心神不宁地说:“怎么会,我在想事情。” 陆辰风疑惑:“什么事?” 林潮生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他张了张嘴,终是欲言又止。 临近入院的日子,林潮生似乎变得愈加反常。这天刚送走实体店的批发商,林潮生跟着陆辰风进工作室的茶水间,藏在方毅看不见的位置,生涩地将人圈住。 突如其来的亲昵,不是惯常的接吻,林潮生主动着,有时用手指回勾一把陆辰风劲瘦的腰身,有时拿鼻尖去蹭他的耳廓。方毅在外面,他们在里头“偷/情”,严丝合缝的拥抱弄得陆辰风无从招架,意乱心慌。 晚上睡觉前,陆辰风反复向林潮生求证过无数次,是否有什么心事。每到这时,林潮生总会回以一个吻,舔/舐的动作像在试探,也像期待,然后裹着薄被背身而眠,耳根在月光下微微泛红,令陆辰风好一通琢磨。 不论在家还是在工作室,两人之间的亲密大多是林潮生先挑起来的,但总在中途见好就收,点到为止。陆辰风误会他是在欲擒故纵,于是反客为主,又发觉林潮生偶尔有点心不在焉,甚至对接吻变得麻木。 望着林潮生伏在木桌前读书的侧影,陆辰风端起茶杯有苦难言地咽下一口温茶。该怎么和他谈谈,陆辰风机械地操控鼠标,把Excel表格盯出了重影,方毅呈来品牌方的进货预算单,被他魂不守舍地夹进了杂志。 “哎哎哎。”方毅终于忍不住了,狠狠敲一记陆辰风的电脑桌,“陆老板,丢魂儿了啊?两眼发直迷瞪啥呢。” 陆辰风抬眸凝神,冷静地保存好帕拉伊巴蓝碧玺的预估价目表,关掉Excel摁灭电脑屏幕,痛快地朝方毅一扬首:“今天提前下班。” 方毅错愕地瞧一眼表,低吼道:“刚三点半!待会儿不是还要跟印度珠宝商连线确认最新一批矢车菊蓝宝石的质量吗?” 陆辰风郑重嘱托:“交给你了。” 方毅震惊地瞪着陆辰风和林潮生离开的背影,头皮发麻地嚎了一嗓子:“我他妈听不懂那些人讲的英文!我大学英语没过六级你又不是不知道!陆辰风!靠!” 驾车疾驰地奔回家,屋门还未掩合,林潮生就被陆辰风搂入怀中,两膝中间顶/进一条腿,以身高优势严密地将他束缚。 两人身上都散着盛夏的高温,汗水濡湿衬衫紧贴在后背,陆辰风把脸埋进林潮生头发里,用力汲取他的味道。 陆辰风说:“潮生,我们谈谈。” 林潮生心跳得很快:“天太热了,你先去洗个澡吧。” 简单抹了遍沐浴露,潦草地冲完凉,陆辰风窝在卧室的大床上心绪沉重。等林潮生洗好,擦着发梢走出卫生间,陆辰风视线不自禁溜入他敞阔的睡衣领口,逐寸往下,直直盯住那双笔直的长腿。 林潮生的身体近在咫尺,陆辰风喉咙发干,霎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林潮生从来不会在家里穿得这么暴/露。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柠檬香,林潮生挨上床铺,垂着眼,卷起毛巾置在一边。缄默半晌,他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陆辰风屏住呼吸,急切地渴望听到林潮生的答案,一解他这些天的困惑。 局促和羞赧交织在脸上,林潮生长叹口气抓住陆辰风的手,犹豫道:“你……” 他皱了下眉,问:“你想和我试试吗?” 唇齿发麻地微张着,陆辰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怀揣满腹的慌乱战战兢兢地望着林潮生。 话已脱口,林潮生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抬起头,眸中蕴着精粹的水光,倾身压住陆辰风,耳语说:“我想要/你,你呢?” “轰隆”一声,陆辰风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终日念想、夜夜期盼的事,碍于林潮生的病情,一次次浇灭燃起的欲/火,不敢放纵自己的行为,没成想…… 他懊悔地开口:“这件事本该由我主动才对。” 端着的肩膀缓慢松弛,林潮生笑道:“我清楚你的顾虑。” 掌心贴合窄瘦的胸骨,热度传递,林潮生按住陆辰风的手,送给他自己的心跳:“你现在不忍心碰我,是想等手术之后,等我完全康复。” “日子越来越近了,辰风。”林潮生说,“我不瞒你,我是真的很害怕。” 颤抖的嗓音钻进陆辰风耳中,心脏猛烈一坠,他翻身在上,余光中是床头大把大把的药。 几天后的生死考验,这一关始终横亘在两人心上,如何才能化解林潮生的恐惧,陆辰风迟钝地发现,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矛盾和胆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明天就是世界终结,他们也应该相拥着死在爱里。 内心思忖着千言万语,陆辰风六神无主地凝视林潮生起伏的胸口,刚换的衣服再次被汗水湿透。悔恨与迫切填满胸腔,陆辰风告白道:“潮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得到你。” “我自诩活到今天还没犯过会令我后悔的错误。”陆辰风难受地喟叹,“但在这件事上,我真的大错特错了。” 林潮生应声环住他脖颈:“早就跟你说过,不要犹豫,更别让我等。” 暮色四合,霞光染红房间,两人的拥抱在彼此加深的呼吸中越发紧实。 当张开的口腔被肆/意/掠/夺,皮肤触及的温度完全来自陆辰风时,林潮生总算能够彻底地摆脱掉恐惧,得以一份长久的慰藉。 急迫而又热烈的亲吻,两人的家逐渐缩小成被褥下面的方寸空间。十指相扣,气息交换,一切尚未开始,林潮生已然淋漓尽致地感受到陆辰风要命的欲/望。 那么沉稳温和的一个人,覆在他唇上的力道无尽汹涌,鼻尖交错,林潮生发觉陆辰风甚至想探进他的内心深处,看看每个角落里是不是都刻着他的名字。 陆辰风是诱人的红酒,令林潮生神情微醺,颧骨晕红。落日西沉,意识稀薄间,陆辰风忽然掀掉被子,结实的胸膛离远林潮生,却又一瞬近得不留分毫。 他们在相拥的一捧炙热里,真心深陷,爱意刻骨。 第53章 开端的滚/烫/碰/撞,过程中的激/烈/融/合,以及最后的踏空和失重…… 林潮生在陆辰风怀里醒来,颤动的睫毛扫到了对方的下巴。迎着上午的阳光,林潮生细致端详陆辰风的五官,怎么感觉……比原来更喜欢了。 扬高的唇角浮漾笑意,林潮生眸光深邃,把陆辰风脸上的每处细节都记清。高挺的鼻梁往下,饱满的唇瓣精致惑人,表面是不是沾了红酒?为何吻起来总让他意识微醺。 低哑的嗓音滑进耳畔:“醒了?” 昨晚讲着无数情/话的声音刹那勾起林潮生对于这一夜的所有记忆,他埋下脸,睫毛蹭着薄被,正准备装睡,陆辰风一抬手用被子罩住两人头顶,在昏昧的视线中搂紧林潮生:“早。” “早。”额头抵着额头,林潮生回道,“昨晚没吃东西,饿了吧?我该起床做饭了。” “不急。”陆辰风按住几欲逃跑的林潮生,满足地说,“我被你喂得很饱。” 饶是再有定力,林潮生也扛不住陆辰风带着钩子的话语。片刻溜神,陆辰风翻了个身,两人四目相对,林潮生趴在他胸口,听见他问:“感觉到了吗?” 腰腹下是绷紧的,林潮生赧然地别过脑袋,陆辰风实在太能折腾了,这人明显一脸的意犹未尽,没办法,谁让自己先撩拨的他呢。 陆辰风道:“我们晚点再去工作室。” 林潮生未作答复,又闻他呓语似的轻喃:“潮生,我还想尝两口昨晚的味道。” 林潮生故意说:“不给尝。” 陆辰风吻在他额角,眼尾带笑:“那我可是要闹了。” 话虽这样讲,陆辰风还是尽量收敛动作,不住担心林潮生的身体。每晚的亲密交/融,陆辰风越是祈祷时间能够慢下来,越是无法阻止它的流逝。 临近七月末,陆辰风焦躁地又想摸烟,林潮生不准,有时用吻施加安慰,有时用爱/抚。尽管难以完全纾解陆辰风的不安,林潮生至少先削减他的焦虑,拥着他安稳地合眼入眠。 八月的第一天,林潮生正在院子里采摘成熟的小西红柿,陆辰风的手机响了,他停下忙碌把塑料盆和剪刀拿回厨房,撑着流离台做了两次深呼吸,时间到了。 陆辰风挂断宋亦珂的电话,立在阳台门边面对空无一人的小院儿怔神。没过几秒,一双手缠住他的腰,林潮生踮脚在他耳边道:“平常心,辰风,咱们去去就回。” 陆辰风努力平复心中的慌乱,笑着应声:“好。” 共同打扫完卫生,屋内的灯灭了,行李箱里挤着两人的衣物、书本和洗漱用品,陆辰风在踏离房间的那一刻,蓦地油生出巨大的恐慌。 他急忙捉住林潮生的手,紧拧眉毛,不发一言。楼道里气温寒凉,他的掌心也一样。 迈出单元楼,偏头望一眼绿意蓬勃的院子,林潮生语气松快地对陆辰风叮嘱:“给果园和花盆浇水的任务你要记得。” 这时,隔壁的阳台门开了,屋里传来嬉笑热闹的交谈声,余阿姨抱着噜噜打算到外面散会儿步,瞧见陆辰风手上的箱子,她在意地问:“刚住回玉园没几天,又要搬走了吗?” 接话的是林潮生:“阿姨,我们是去旅行,很快就回来了。” 噜噜兴奋地“汪汪”两声,余阿姨跟着松了一口气,忙点头:“旅行好啊,趁年轻多出去走走,开阔开阔眼界,千万别等老了才去享福。” 她牵着噜噜陪伴两人踱向远处的停车位,慈祥地拍拍林潮生手背,和蔼地说:“路上注意安全,一定留意饮食卫生。” 林潮生乖顺地“哎”一声,笑着问:“您家里是不是有客人?” “是我儿子和闺女回来啦。”余阿姨姿态闲然地背过手,捶捶后腰,眼中映着晴朗的天空,“回来看望我这个老人。” “为您开心。”林潮生道。 奔驰发动引擎,林潮生坐进副驾,降下车窗,余阿姨举起噜噜的小爪子,同他们挥手告别:“祝你们一切顺利。” 301医院附近车辆拥堵,陆辰风艰难地从队伍中脱离,减速驶入正门。宋亦珂正等候在住院楼前的花坛边,身旁围转着两三名病患的家属。 “咱们多幸福啊。”林潮生乐观地开口,“有人送,还有人接。” 陆辰风没再将内心的情绪袒露在表面,他清楚,林潮生看似一身轻松,只是为了不愿让自己跟着落入沉重。 地上空着停车位,下车后,陆辰风揽了揽林潮生的肩,一个带着抚慰意味的动作,两人相视一笑,相依着走向宋亦珂。 住院部五层肿瘤科,朝阳的独立病房,宋亦珂送他们进屋,看向陆辰风:“住院手续不急,你们先收拾一下,上午我有个会,结束后再过来。” 陆辰风颔首说:“谢谢,辛苦了。” 护士长帮林潮生调整好床铺,简明讲解之后三天需要做的各项检查。关上房门,林潮生立在床边盯着平整叠放的病号服,弯腰把它抱进怀里:“我去厕所换一下。” 一扇木门将两人隔开,陆辰风守在门边,倾听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过半刻,林潮生迟迟不肯露面,陆辰风没了耐性,便抬手敲门:“潮生?换好了吗?” “嗯。”声音里的情绪不高,林潮生慢吞吞地回答,“好了。” 陆辰风摁下把手:“那我进来了。” 封闭的卫浴间,灯光暖黄,视野不甚明亮,林潮生对着镜子摆弄病号服,皱眉嘟囔:“有点不太好看。” 陆辰风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人竟还有“偶像包袱”。他大步上前为林潮生系好领口的扣子,贴耳悄声:“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实话讲,不穿最好看。” 林潮生一秒破功,狠狠掐一把陆辰风的痒痒肉:“没个正型。” 窗台右侧养着一盆滴水观音,空调温度适宜,小桌板横在林潮生身前,上面摆着测绘专业书和笔记本。 陆辰风将空饭盒置在床头柜,右手从林潮生发顶滑向耳侧,说:“我去宋亦珂办公室等他下会,别让人再往住院部跑一趟了。” 林潮生在他掌心里用力贴了贴脸:“中午我去打饭,等你回来一起吃。” 日头升高,窗外明媚刺眼,陆辰风前脚刚走,方毅后脚便到,人模狗样地拎着一大篮水果,极具亲和力地扬出一抹笑,问林潮生:“感觉怎么样?” 林潮生合上笔帽抬起头,也笑着:“挺好的。” 方毅放下果篮,大马金刀坐上椅凳,与林潮生闲聊几句,抽出用胳膊夹着的一本珠宝杂志。面部神采斐然,他轻车熟路翻至第43页,指指印在正中间的那件设计成品:“CGL大赛前五十名入围的作品刊登出来了,这一件是陆辰风的。” 林潮生急切地双手接住,垂眸落上去目光。周遭安静,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边,他屏息凝神,认真地欣赏。 二十七克拉的随形欧泊,蓝绿色火彩交融分布,如梦如幻,仿似从高空俯视着的山与海。左上右下分别用白金围镶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海鸥,以钻石点睛,尾部与包边的镂空花托相连。 是一枚胸针。难言的感动漫上心头,林潮生读懂了陆辰风想要表达的主题,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昂首振翅的海鸥们,不畏中间相隔的高山远海,势要冲破命运的束缚般,奋不顾身地朝着彼此的方向,不远万里奔赴而来。 林潮生珍惜地捧着这本杂志,赞赏又欣慰地露出笑容。陆辰风的心愿实现了,他果然在这场旅行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浪漫主义。 作品名为《岁月逢生》。 第54章 林潮生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放凉了餐盒里的饭菜,陆辰风仍迟迟未归。他无数次摁亮手机屏幕,也没有信息。 黄昏渐至,病房门响,林潮生写完一行读书笔记,陆辰风拿着几张单子踱进屋,面色强装从容淡定。他解松袖扣上翻几折衣袖,食指轻划林潮生的鼻梁,解释道:“盖教授正好也在,我和他多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尽管陆辰风进门前往嘴里倒了小半盒薄荷糖,林潮生还是闻见附着在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趁着对方洗手的间隙,林潮生扫一眼陆辰风藏在床柜抽屉里的单子,除了自己的病例分析外,还有一张他并不陌生的手术同意书。 陆辰风额发挂着水珠,把脸揉进林潮生的毛巾,说话的声音有些闷:“中午的饭别浪费了,热一热我吃,我去给你打晚饭。” 林潮生顺从他的安排,目送他出门再归来,始终观察着陆辰风的表情。一顿饭没吃出什么味道,擦干净小桌板,洗刷完餐盒,林潮生要求道:“方毅拎来的果篮里有我爱吃的富士苹果,你帮我削皮吧。” 陆辰风将水果刀和苹果过遍水,把座椅挪近病床,两脚中间放着垃圾桶。削好皮,切成块,喂到林潮生嘴边,林潮生尝一口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宋主任是不是找你进行术前谈话了?” 陆辰风机械地鼓动着腮帮子,磨磨蹭蹭地瓮出一声:“……嗯。” 林潮生不喜欢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想法,男朋友?” 听见这三个字,陆辰风总算勉强地提了提唇角,随即放松身体靠向椅背。他在林潮生目光如炬地凝视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犹犹豫豫地开口说:“胸腺瘤手术面临的风险,你两年前就知道,我不再复述了。” 林潮生减慢咀嚼的速度,陆辰风纠结地滑动喉结,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我跟盖教授详细咨询了一下,你的肿瘤是良性的,恶变的概率很低,只是存在会对心脏产生压迫的可能性。” 陆辰风眉头紧蹙,神情复杂地提了口气:“我在想,只要我们平时多加注意,或许也没那么容易危及生命,要不这个手术……” 林潮生适时地打断他:“我们不是早就达成共识了吗?” “潮生,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反复思考一件事。”陆辰风低垂视线,沙哑道,“我好像不该自私地改变你原有的生活状态,不该不遵从你的决定,更不该带你回北京。” “你在大理过得很好,我们之间本该由我做出改变。”陆辰风顿了顿,说,“以前我对你的病情和治疗的风险一无所知,根本不能体会两年前你拒绝手术的心情。” 天色灰暗,陆辰风停住话音,喘/息粗重且沉闷。房间静了片刻,林潮生下床关灯,伴着入窗的几缕微弱星光,他掀开被角拍拍枕头:“上来,进被窝睡觉。” 折叠床立在墙边,陆辰风侧身躺进林潮生的床铺,逼仄、拥挤,却是他永远也无法离开的温柔乡。 彼此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相偎着,林潮生在漆黑中陷入回忆,如实告知陆辰风自己的心意:“之前的状态看似自在,实际是过一天算一天,倘若真的发生不幸,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太多想去完成的事情。”林潮生掰着陆辰风的手指头,一一细数着,“找一份好工作,考地大的在职研究生,赚钱买房,做好每一顿饭,养活小花盆里的向日葵。” 闻言,陆辰风很轻地笑出声来。 “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林潮生稍稍往陆辰风怀里挤了挤,揽住他的肩,贴近他耳畔,“和你一起健康地活到老。” “相信宋主任,相信盖教授,相信你的选择,相信我们能挺过这一关。”林潮生扛住困意,小声呢喃,“严肃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你带我回的北京,是我主动要跟你回来的。” “这句话我讲迟了。”林潮生闭着眼睛笑了笑,“虽然貌似是你说动了我,但我想,我当时是没有勇气看着你离开的。” “快睡吧,明天一早就得开始做检查了。”林潮生安抚地摸摸陆辰风的耳朵,“晚安辰风,梦里见。” 耳边是林潮生逐渐落匀的呼吸,陆辰风沉重的心思被他轻薄的吐息缓慢抚平,他纠结难受了太久,却总能在林潮生身旁求得安稳,于是偏头与他鼻尖相碰:“晚安,梦里见。” 按部就班地检查,耐心等待结果,三天转眼便过。当宋亦珂前来宣布好消息,林潮生的血液,心肺、肝肾功能以及心电图全部正常,盖教授将手术的日期定在八月八号时,陆辰风面色凝重地坐在床边,不袒露心迹地翻阅着林潮生的血检报告。 一切准备就绪,医生和护士撤出病房,林潮生掩上门,反锁,走到陆辰风身前,抽掉他手里的化验单,抬手捧起他的脸,面对面将人抱住。 下巴垫在陆辰风肩上,林潮生望向窗外橙红色的天空,揉揉他的头发:“外面刚下过雨,出现火烧云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背对窗户的陆辰风温声回答:“哪儿有你好看。” 林潮生笑着问:“手术前什么都不让吃,感觉到我瘦了吗?” 本就单薄的身子,过两天还得挨刀,陆辰风不满地埋怨:“只剩骨头了。” 林潮生期待道:“等我康复,要吃你做的打卤面,配上我的菠萝饭,是不是很绝?” 陪着吃了几天病号饭的陆辰风被林潮生馋坏了:“很绝。” 地砖上映着橘红暖光,屋子里仅剩空调的“嗡嗡”声,贴合的胸膛一起变热,林潮生憧憬地说:“未来真美好啊。” 八月八日清晨,盖教授与宋亦珂先后到过林潮生的病房,屋内的人不少,氛围却轻松。半小时后,林潮生按照护士长要求在病床上躺平,离开病房前,陆辰风隐忍地抿了抿唇,俯身对他道:“潮生,熬过今天。” 林潮生回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好。” 电梯门开,狭小的空间内,陆辰风被挤在角落里,与林潮生间隔两名护士。到达住院部三层,迈出电梯,经过长长的走廊,病床停在中心手术室门前,护士长正与宋亦珂交谈着什么,趁着这个空档,林潮生忽然扯住陆辰风的衬衫袖口,翻过他的手,食指点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字。 他在四周不绝于耳的喧吵声中向他表白,重重地落下指尖,急迫而又虔诚。 所有声响刹那间撤出耳际,陆辰风蓦然怔住,神色迷茫地摊着手掌。 病床再次向前行进,陆辰风虚浮着脚步,拼命挤压湿热的眼眶。医用门开启,宋亦珂抬臂把他拦下,林潮生对陆辰风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 晃动的视野里,宋亦珂似乎叮嘱了些话,陆辰风没听清,恍神地盯着对方戴上口罩,跟随林潮生的病床一同走远。 周遭病人来来往往,陆辰风屏息静默,写有“我爱你”三个字的掌心愈加滚烫。 自动门徐徐闭合,陆辰风依旧停立在原地,直到手术指示灯倏地亮起。他后退几步坐上塑料椅,手肘拄膝,绷紧背脊,耳边频频轮播着盖教授和宋亦珂的提醒——那些手术中有可能遭遇的风险,手术后或许会产生诸如“重症肌无力”等并发症——此刻被剧烈的心慌放大成恐惧,拼命折磨着陆辰风。 再大的勇气,也承受不住医生口中的诸多“万一”,手术同意书上的种种意外。陆父离世当天的每一幕,陆辰风边回想边闭了闭眼,他不能再经历一次失去,他的世界里只有林潮生了。 旁人眼中的陆辰风,不露声色,泰然自若,但只有陆辰风自己清楚,他有多惧怕意外的发生。指示灯被他盯出了重影,冷汗浸透衬衫,陆辰风在流逝的分秒钟尝尽煎熬,舌尖泛起苦味,连带着眉间痕迹深重。 万一……他该怎么办。 微张的嘴唇轻颤,陆辰风十指交叉抵在额前,用力敲了两下。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持续这种极度焦虑的状态时,下一秒,陆辰风突然松懈掉全身的力气,后背顶住座椅,开始调整不规律的呼吸,释然地注视着面前的手术室—— 方才的诸多杂念顷刻消失不见,同时内心也不再觉得恐慌和畏怯,因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和他在一起。 不必害怕了,陆辰风想,尽管一路走来到现在,相守的时间太短,可纵观他这一生的经历与选择,以及这段时间林潮生给予他爱情上的圆满,不论他们还有没有前路,他都不会惋惜和遗憾。 陆辰风抬眸望了眼红色的指示灯,脸上的表情坦荡决然。隔着厚重的门板,他在心里对林潮生说:若我们运气不好,你也等着我。 第55章 芳草地写字楼前的梧桐树变了红,北京的秋天温度凉爽,九月三十日下午,陆辰风送走今天来做定制的最后一位客人,在茶水间洗净杯盘,关上电脑,准备返家。 临近国庆节,二环线提前进入晚高峰,路况较差,高架上堵得水泄不通。陆辰风右手一下下点着方向盘,左手支住额角,眼中凝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耐烦。 傍晚时分,下高速出五环,烦躁的情绪在车子驶入玉园小区时得以缓解,陆辰风停稳车,熄火拔钥匙,拿起副驾驶位上的风衣搭在臂弯,径直朝面前的单元楼走去。 踏上台阶,视线锁定101户的报箱,里面塞着邮递员刚送来的一封挂号信。陆辰风拧开锁头,将文件袋取走,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侧边的缝隙间滑出,飘飘荡荡落在脚面。 陆辰风愣了愣,屈腰把它捡起来,先是惊讶挑眉,而后笑意延展在唇角,用手背掸掸沾粘在卡片上面的灰尘。 推门进屋,清淡的檀木香扑鼻,他站在玄关处唤了一声,没听见卧室的动静,于是将动作放轻,尽量减少噪音。 换好鞋,陆辰风把风衣挂上衣架,去厨房泡了壶青桔茶。坐进客厅的沙发里,他手持剪刀剪开牛皮纸袋,拿出内封的文件——是CGL珠宝设计大赛的获奖名单及证书。 陆辰风将名单展开,自己的名字印在还算显眼的位置,他是第六名。让陆辰风有些惊喜的,是方毅的成绩,第九,他欣慰地喝一口茶,前十位排名里LANME工作室占了两个,这样的实力,恐怕要在圈内溅起一团不小的浪花。 热茶暖身,窗外霞光滑进房间,陆辰风释怀地喟叹,那些难捱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接下来,他看向放在证书旁边的那张印有花田图案的明信片,抬手摁摁鼻梁,小心翼翼地拾起它,神情郑重地凝视着写在背面空白处的字迹。 明信片右上角盖着大理古城的纪念邮戳,林潮生的笔迹遒劲工整,只是令陆辰风略微意外的是,整张卡片除了家里的地址外,仅有一行极其简短的文字——公众号,陆辰风。 陆辰风疑惑片刻,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林潮生的公众号。最近更新的文章中没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也对,公众号毕竟是公开发布原创内容的平台,林潮生不可能会把要对他讲的话写在网上,陆辰风翻来覆去捣鼓半晌,动作稍稍停顿,拇指迟缓地移向页面最下方的对话框。 忽然而至的激动与紧张,陆辰风试探地输入自己的名字,摁下发送,紧接着,系统后台自动弹出来一篇文章,标题:写给最好的陆辰风。 手腕微颤,陆辰风悄然屏息盯住屏幕,这才发现,公众号的头像不知何时被林潮生替换成了新的——原本紧闭的木门此刻朝两侧大敞,周边依旧围绕着几丛颜色鲜亮的向日葵,陆辰风点进去文章,上移目光,公众号的名字更改为:我们终将抵达的花园。 陆辰风会意地笑了笑。 这篇文章总共包含两个部分,一份音频和一段文字。陆辰风定定神,举起手机移到耳边,忐忑着,按下语音的播放键。 林潮生的嗓音清晰地传出听筒:“嗨,陆辰风。” 右手虚拢成拳抵在鼻下,陆辰风面容笑意不止,他放松身体倚住沙发靠背,抬眸凝望挂在电视柜上方两人身着正装的合影。 “当你听到这段音频时,我们相识已经有整半年了。” “之所以选定这个日子想把内心的话讲给你听,是因为我不清楚自己的病情能撑多久,若是没等到你的回复,我这一辈子就该留下遗憾了。” “我是在花甸坝的帐篷里录下的这些话,趁你去药材场刷牙、打热水的时候。” “原本计划等你离开大理之后,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我的心意,可谁知我们之间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竟然有了第一次的旅行和交心,并且于昨晚,你已经成为了我的男朋友。” “不好意思。”林潮生突兀地中断告白,紧抿嘴唇解释道,“我得先笑会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是真的太开心了。” 陆辰风似乎也快要忍到极限了,他用手背抵住唇角,语音停顿几秒,林潮生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 “我不知道未来当你看见明信片的这一天,我们在做什么。”林潮生的语调和缓,像温暖的夕阳,也像他们共度的时光,“我在哪里,你又在哪儿,我们会有着怎样的交集和联系。” “此刻的月光很美,花甸坝很安静,我在和你讲着悄悄话,也在祈祷我能以你‘男朋友’的身份活得更久一些。” 陆辰风饮尽杯子里的茶水,心中无尽感慨。 “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林潮生长长地呼出口气,抱歉道,“请你原谅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喜欢你。” “我太想陪伴你拥有一段只属于我们的回忆,但又不愿将我人生的全部压力带给你。无奈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实在难以自控这份爱慕的心情,结果导致所有的事都偏离了轨迹,妄想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懂得满足。” “陆辰风,你绝对无法体会,你的出现于我而言有多么珍贵。” “我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健健康康的,陪你走完‘人生’这一程旅行。” 林潮生说:“谢谢你能带我来我最想要去到的地方。”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风声和鸟鸣,陆辰风跟着林潮生的话语,调动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渐暗的视野里,倏忽间,脚下延伸出大片无垠的花海,色彩斑斓,生机盎然。陆辰风看见他和林潮生正置身其中,手牵着手,一起望向遥远的日出。 花甸坝淋着漫漫晨光,云团舒卷,风也轻柔。天地间本该是万籁俱寂,陆辰风却心神微动,清楚地听见了百花盛开的声音。 无论时光荏苒,无论安于何处,这一幕始终恍如昨日,悠长的余音经久不散,随着爱意悄然入心。 林潮生道:“生老病死构成框架,再拼凑进去喜怒哀乐,便是人生。喜与哀占比多少,区分出幸运和不幸的人。” “我曾经以为我是世上最不幸的那一个,可遇见你之后,我没有再这样认为过了。” 语音结束,陆辰风停住举手机的动作足足有半刻钟,才迟钝地把它拿到眼前。 他重新摁亮屏幕去读音频下方的一段文字,落款标注2018年8月7日,写于林潮生手术前一晚。 那夜的林潮生从梦中醒来,身旁是睡熟的陆辰风。他看了他很久,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伸臂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 -我以前的心愿,是要做一个拥有不凡梦想,超凡努力的平凡人,但现在,我还憧憬和期待着,能够给你一生永久心动的爱情。 卧室的门开了,陆辰风立在门前看向床铺,内心仍未平静。书本倒扣在手边,胸膛规律地起伏,林潮生背靠床板睡得非常安稳,一点细微的动静很难将他吵醒。 可陆辰风等不及放任他睡到自然醒了,于是大步迈至床畔坐下/身,眸光温润。睡衣上方的扣子未系,露出早已愈合变浅的手术刀口,陆辰风试了试林潮生额头的温度,小声唤一句:“潮生,我回来了。” 长睫缓慢抬起,林潮生正在缓神,意识尚未完全清明,身体先本能地反应,轻轻挨上陆辰风的肩膀。 陆辰风说:“你的明信片我收到了。” “嗯。”林潮生应声挺直背脊,扬着脑袋,找到陆辰风的嘴唇,覆上去,“晚饭在蒸锅里,你热一热吃,吃完快点过来。” “晚些时候再吃吧。”陆辰风撩开被角钻入被窝,摆正枕头,揽着林潮生躺下,“我着急抱你。” 林潮生手臂绕向陆辰风脑后,揉揉他的头发,问:“今天工作忙吗?” 陆辰风回答:“还行,接待了两个大客户,谈下一笔皇家蓝宝石的生意。” 林潮生笑道:“你这么能赚钱,我也得开始用劲儿了。” 陆辰风:“最终定下来要去哪家公司面试了吗?” 林潮生点头:“虽然他们的门槛特别高,但我喜欢有挑战性的。” 陆辰风说:“一定没问题,我等着为你庆祝。” 余晖堆积在天边,窗棂被染成金红,林潮生迎着光线的眼睛净澈明亮,半晌,他问:“你的回复是什么?” 关于林潮生音频里的那些话,陆辰风的答复简短而又深情:“潮生,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只有一个想法,必须要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为此我愿意努力一生。” 窗外的院子里结满了成熟的果实,窗台上的花盆中,向日葵正安然盛放。 陆辰风将林潮生拥进怀里,与他一同闭眼、入梦,共赴他们幸福且漫长的余生。 今夜如梦旅,深爱如长风。 作者有话要说:《长风》,完。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正文完结,番外两篇,感谢陪我走完这一程的小天使们,大家看文辛苦了,深鞠躬。 第56章 番外1 “林先生,感谢你选择中瑞嘉业,今天的面试结束了,稍后我们会给你确切的答复。” 林潮生颔首致意:“好的,谢谢。” 关掉幻灯片,盖上笔电,动作干练地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林潮生与面试官们礼貌道别,离开时,将会议室的门轻轻掩合。 抱着一摞材料及证书,林潮生迈进电梯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摁下一层的按钮。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十一点四十三分,从科伦坡飞回北京的航班应该已经安全降落,拇指刚要滑向拨号键,页面陡地一闪,陆辰风的号码跳入林潮生的视野。 林潮生一秒接通:“这么巧啊,正想打给你。” 陆辰风笑着问:“面试得怎么样?” 林潮生保守地回答:“他们提的问题都很专业,有两个我答得不是太满意,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陆辰风说:“过去了就不想了,乖。” 林潮生抬眸注视着电梯楼层显示器,“嗯”道:“你出机场了吗?” 陆辰风没答话,先把话锋转向重点,着急吐露积攒已久的怨气:“这段时间你太用功,我被你冷落惨了,马上过年,你是不是得好好补偿我?” 林潮生抿笑:“小意思,陆设计师想要什么样的补偿方案?” 陆辰风毫不犹豫地说:“从头到脚大全套,越详细越好。” 听筒内外皆是隐忍的笑声,一层到了,林潮生脚步迅疾地走出远洋商务大厦,正欲继续开口,抬高的视线中,不远处的路灯旁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脚边是那人银灰色的行李箱。 猝不及防的惊喜砸得林潮生神情木然,陆辰风朝他挥了挥手,将手机移到唇边,压低音量:“林工程师,我来接你了。” 双肩背挂在臂弯,林潮生只顾得上裹紧羽绒服,脚下一路小跑,陆辰风向前迈步,张开手臂去迎他的拥抱。 林潮生拍拍陆辰风后背,踏实道:“辛苦了。” 陆辰风也同样拍了拍林潮生的,心安地说:“你也辛苦。” 年关将至,回乡的人早已踏上归程,城市路面车辆稀少,林潮生要求道:“我想坐地铁回家。” “怎么都行。”陆辰风应声,“让我背你回去都可以。” 说完,牵起对方的手便走,林潮生“哎”地扬出一声:“行李不要了?” “……哦,忘了。”陆辰风局促地抓抓鼻梁,返身去拉行李箱,“光惦记着带你回家了。” 空旷的地铁站,顺畅地过完安检,两人一前一后乘扶梯下行。林潮生把下巴颏搁在陆辰风脑顶,陆辰风右手背后揪住他的衣摆,这时远光灯袭来,列车进站,他们加快步伐钻入温暖的车厢。 整段列车寥寥数人,林潮生坐上蓝绿色的长座,陆辰风挨着他,面前的玻璃窗映照出一双人的轮廓。 地铁运行的声响震耳聒噪,林潮生凑近陆辰风脸侧,盯住他耳屏前一丛细密的汗毛,问:“中午想吃什么?” 陆辰风目视前方说:“我在斯里兰卡的老板家学会了咖喱的做法,这顿饭我来,你休息休息。” 林潮生并不觉得亲力亲为一日三餐是种负担,反倒享受地乐在其中,当然,如果能两人一起做饭那将收获双倍的快乐。他欣慰道:“我打下手。” 陆辰风不再言语,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面的车窗。等列车进站,他才瞥向别处,车门关闭重新启动后,他又把目光锁定在暗下的窗户上,反反复复。 林潮生端详他良久,好奇地问:“看什么呢?” 陆辰风歪头回答:“我们。” 林潮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暗色的玻璃窗宛似放大的相机屏幕,框出他和陆辰风肩并着肩的样子。林潮生精准地捕捉到陆辰风启开再闭合的嘴唇,于是偏头:“直觉告诉我,你有话要说。” 陆辰风幅度很小的摇摇脑袋,略微赧然地笑了笑:“就是觉得……好,现在的一切都特别好。” 健康的身体,平静的生活,按部就班的工作,过去、未来,回味与期待,怀念与盼望,他们同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正在谱写平凡一生中的点点滴滴。 两人在四号线终点站下车,乘公交返回家中。冬日严寒,小院儿里的土壤早已翻了新,静待来年春天的又一轮播种。 咖喱所需的食材冰箱里都有,除此之外,陆辰风从行李箱内取出三袋料包。林潮生闷上米饭,将蔬菜切丁,交由陆辰风以橄榄油翻炒,黑胡椒调味,再倒进姜黄粉,换成小火煮十五分钟,最后一步加入椰浆粉与咖喱粉慢炖。 两个大男人守着一方布满油烟的灶台,陆辰风说:“其实挺简单的,但我尝试了四五次才把味道做正宗。” “别担心。”林潮生安慰道,“我这人很给面子的。” 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震动,陆辰风耳尖地听见了响声,他抬手捏捏林潮生的脸颊:“应该是你的。” 林潮生会意地扬起头,够着陆辰风的嘴唇说:“我去接电话。” 一来一回不过两分钟,但折返厨房的林潮生明显比之前更粘人。他从后面将陆辰风牢牢环住,额头抵在对方肩膀上,嗓音里带着难以掩藏的兴奋和激动:“中瑞嘉业通知我年后到岗入职,开始为期三个月的培训。” 陆辰风丝毫不意外,转过身让拥抱变得契合完整:“咱们得开瓶红酒庆祝庆祝。” 电视柜中的老旧音箱放着小提琴版的《我愿意》。不大的餐桌上,两只高脚玻璃杯,两盘色香味俱全的咖喱饭,陆辰风醒开红酒,吝啬地给林潮生倒了一小口:“盖教授的叮嘱是第一位的,你还在吃药巩固,所以只能喝这么多。” 林潮生听话地率先举杯,“叮”的一记脆响,碰在陆辰风的杯沿儿,也落在两人心上。 一顿简易的午餐,临近末尾,林潮生轻抿红酒,放下筷子,单手支颐眸光脉脉地看着陆辰风,任由思绪神游,记忆翻涌,忽地开口唤:“陆先生。” 陆辰风心里一悸,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茫然地望向林潮生。林潮生表情温和,语调轻缓地问:“你当初为什么会来住佳夕客栈?” 有关林潮生的疑惑,陆辰风也曾思考过无数日夜,可他此刻却深陷在林潮生的温柔中无法自拔,没能给出对方确切的答案。 酒足饭饱,屋内暖气充裕,理当一解出差分别时的相思之苦。不管不顾吃净饭菜的杯盘碗碟,陆辰风拉着林潮生回到卧室,钻进被窝,在相拥的无尽炽热里共沉浮。 天色将晚,陆辰风拂开林潮生湿/淋/淋的额发,注视着熟睡的人线条精致的脸庞,认真回想对方刚才提出的疑问。 去年的3月30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心情悲愤、痛苦、无助,像只孤魂,落魄地行走在洱海的黄昏里。他听不清外界的声音,感受不到旁人的热情,但唯一让他入了心的画面,是那个蹲在花丛前,安静地远望山海的男人。 悄然萌生的情愫被他固有的情绪所掩盖,可冰冷的身心却无限渴求那团温热的火焰,陆辰风好似明晰了自己当时的举动,因为在这场感情里,他和林潮生本就是一模一样的心径。 那些微妙的,发生在坎坷岁月中的相遇与惊喜……陆辰风不禁感慨,原来他对林潮生的第一眼就已心动。 第57章 番外2 熟悉的铃声响起,伴着讲台上女教师的一句“今日的课程就先到这里”,下课后的阶梯教室人头攒动,林潮生收起笔袋,整理完书包,叠着双臂趴在桌面,侧过脸仔细端详陆辰风的睡颜。 陆辰风迷瞪了大半节课,最近工作室订单激增,即使招了两个助理,他和方毅依旧应接不暇,今天凌晨才从客户群中脱身,又定闹钟早起送林潮生来地质大学上在职研究生的课,听讲时,实在没能抗住困意。 周围的喧吵声终于吵醒了陆辰风,他迷茫地睁眼,入目是林潮生温柔的笑容:“学长,下课了,咱们回家吧。” 陆辰风挺直身子,捏住后颈活动酸楚的肩膀,望一眼满黑板的地形图测量数据,问:“这么快就结束了?” “你都睡了两个小时了。”林潮生拉上书包拉链,抬手碰碰陆辰风被压红的脸,“送我回单位吧,我得把这次项目的收尾工作提前做好。” 陆辰风不满地皱眉:“周六还加班?” 林潮生宽慰道:“放心吧,我不吃亏,可以拿双倍工资的。” 又一年九月,地质大学门前的银杏树立得清挺,叶梢微微泛黄,凉爽的秋风带动枝桠轻颤。阳光穿透林荫,地上摇晃着许多金色的斑斑点点,两人迎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并排朝五道口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书包挂在陆辰风的肩上,林潮生弯腰拾起一片飘落的树叶,玩转在指尖:“十一长假,你有什么计划吗?” “以你的想法为优先。”陆辰风说,“如果你没主意,我再做安排。” “听你的吧。”林潮生想了想,道,“我只要跟着你就好。” 眼尾余光中,陆辰风似乎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林潮生眼尖地拆穿他:“你是不是早有打算了?” 陆辰风单手固定着包带,回答:“还没最后计划好,你若是愿意把咱俩的假期交给我安排,我今天就能搞定它。” 林潮生往右横跨一小步,稍稍离陆辰风更近些。手背蹭上手背,他笑着说:“我人都给你了,你还问我愿不愿意?” 直至坐进车子里,林潮生才体会到这句话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他背对着风挡,后腰隔着陆辰风的手抵在方向盘上,他们在狭小的空间内熟练地接吻,逐渐升温的热度为车窗蒙住一层薄雾。 陆辰风箍着林潮生的腰,仰脸看人,深邃的目光中浸着渴望:“必须要去加班吗?” 林潮生俯视着这张总也看不腻的脸,两手虎口卡住陆辰风耳侧,讨好地左右晃晃,哄道:“晚上的时间全是你的,乖,听话。” 奔驰驶向远洋商务大厦,暂停道旁,陆辰风目送林潮生进楼,然后折返,驶入芳草地写字楼地下车库。两人各自为生计忙碌,为实现心中的人生价值而努力,时光分秒流逝,转眼夕阳毕现,陆辰风关上电脑,等来林潮生的电话,勾起桌面的车钥匙锁门离开。 林潮生挂念了一天小院儿里的花花果果,回到玉园小区,下车后,远远地隔着栅栏门,便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花香。 杜鹃、山茶倚着栅栏种在外围,盆栽的芍药、龙爪和番茄、辣椒并立在一处,大理的花甸坝有什么花,林潮生都养了一些,土壤中埋着成熟的果蔬,晒着暖阳的小花盆里,向日葵正随风摇晃。 不用林潮生嘱咐,陆辰风熟知他的心思,从厨房取来剪刀和塑料盆。不多时,盆中盛满红彤彤的颜色,林潮生站起身,弯曲指节敲敲长熟的葫芦,继而转移至院角,又摘下一颗瓠子。 晚餐照例少油多素,自从林潮生上班以后,散步的习惯就改在了睡前。林潮生帮余阿姨遛噜噜,陆辰风拉伸开四肢准备慢跑五公里,圆月高挂,两人皆是满身大汗。 洗完热水澡,林潮生舒舒服服地躺进床铺,翻阅着中瑞嘉业新项目的评估报告。陆辰风吹干湿发,裹着睡衣坐上床,林潮生预感到他有话要讲,于是收起资料与陆辰风面对着面,肩头落着透窗而来的银白月光。 陆辰风伸手摸摸林潮生的脸,神色认真地开口:“今年你的三十岁生日,由于你刚入职,忙得不可开交,我又惯例在外出差,咱们也就打了通视频电话而已。” “仔细想想,在一起这么久,无论生日、纪念日,我都没有送过一件像模像样的礼物给你。”陆辰风口吻检讨地说,“实在有些惭愧,所以我决定,国庆期间带你去一趟斯里兰卡。” 林潮生眸光一亮,呢喃着问:“真的?” “嗯。”陆辰风应道,“领着你去我做生意的地方转转,看看斯里兰卡美丽的风景,选一颗你最喜欢的宝石,为你设计一款最适合你的首饰,这就是我对咱们假期的规划。” 林潮生两手抱住盘起的双腿,歪倒在枕头上幸福地笑。 “不过。”陆辰风突然调转话锋,温声说,“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做一件事。” 林潮生拽着陆辰风的手重新端坐,微弯眼角兴奋地问:“是什么?” 陆辰风将两张飞往大理市的机票放进林潮生手中,柔声说出两个字:“回家。” 林潮生指尖来回摩挲机票纸面,鼻腔酸涩,动容地抿唇,这正是他的心之所念——外面的世界再美,难以敌得过家乡。 陆辰风前倾身子揽住林潮生,顺了顺他后背道:“我们在‘佳夕’住一天,去正觉寺为爸妈点盏佛灯再启程。” 林潮生眼眶湿热,陆辰风总是知道什么才是他最想要的。他扬手攀住他的肩,吸吸鼻子说:“简伊这孩子该高兴坏了。” 确实,当林潮生的电话于九月三十日上午八点打进简伊的手机时,对面“嗷”地一嗓子直接喊劈了音:“可真是想死我了!哥!我到机场迎接你们!” 出租车停稳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入口处,林潮生三言两语挂断线,陆辰风从后备箱搬出行李,依旧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大的装着两人换洗的衣物,小的塞着简伊日思夜想的北京烤鸭和特产。 办理托运前,林潮生解锁屏幕点开相机,拍下他和陆辰风的行李箱,背景是机场的玻璃墙,此时正淋着温暖和煦的阳光。 陆辰风问:“为什么想拍这个?” 选中照片,输入文字,点击发送,林潮生边低头操作边回答:“看下你的朋友圈。” 陆辰风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林潮生正式启用了朋友圈,第一张图片的配字是:新的旅行,我们在路上。 安检,候机,检票登入机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林潮生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笑容始终浮现在唇角。 人生本就是一场旅行,任何人都无法让时间停步,喜怒悲欢,聚散离合,世事皆修行。但无论遭遇多绝望的困境,你要相信,万难终有时,希望的力量会将你引向更远的地方,当我们走完或起伏或平坦的一生,卸下肩上的所有背负,回看身后,一定不悔来路。 广播结束,飞机开始滑行,上升,平稳地冲入云间。光线从窗口淌进舱内,视野里是一片温融的明亮,林潮生握紧陆辰风的手,贴合的掌心有着令人踏实的暖度,满足、心安,自此以后,岁月丰盈,爱意满溢。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感谢 感恩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