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未剪》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一刀未剪 作者: 均质的渗透 简介: 邵游光在旧货市场捡到到一本旧日记,日记本的主人很爱他。 两个人 一个故事 对一个人来说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 对另一个人来说是“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瞎写 故事里的“现在”大概是2010年左右 细节勿考究 真实地点 不真实的故事 看个开心就好 *之所以突然写它,灵感来源于前几天很巧的有人点赞了我两年前在某音乐平台一首歌下的评论“好想写一个‘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的’故事”。于是两年后的我就真的动笔写啦。 *封面背景图是罗斯科的画 1 绿色 今天不是个好天,邵游光正飞快地跟演员讲着戏。 话剧中心的舞台不大,剧本也不是他想排的,制作人找他,给他钱,剧本送他手边,他就接了。事实上就是这样,邵游光现在很穷。 人穷,志也穷。换做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自己会是这副德行。他以为自己早就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仍旧气短,不明白戏剧学院学了四年堂堂正正毕业的本科生怎么会连舞台也站不上去。 女一号正一脸迷茫又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光导,你新改的这剧本台词太多我记不住。” 邵游光骂演员从来毫不留情,眼神凶起来前面的小姑娘就一副快哭了的样子。他不耐烦地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鼻子太高了,山根隆起的不自然。肯定垫过鼻子,他想。 也是,这个时代人人都想一夜成名,想着去拍爆款偶像剧,谁还乐意苦苦在戏剧舞台上熬着。 他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了。姑娘家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一转身就哭着跑了,旁边演配角的小演员立马追着去了。邵游光懒得管,他更觉得心烦了,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还当什么演员。 戏明天首演,灯光正在控制台对cue,对灯位,场上忽明忽暗的,邵游光靠在舞台建筑台口边上点了根烟,剧场里其实不能抽烟,但是他烟瘾实在大,一天一包打底,有时候排戏忍不住了就吸两口立马灭掉。 他其实觉得很好笑,这场戏从头到尾就不存在舞美,灯光基本上都是大白光,哪有什么对光的意义。但他还是把负责灯光的年轻人叫到舞台上面,让他自己踩着梯子一个一个到十几米高的灯杆上对光。 “这有什么好对的。”灯光的小孩不太满意地顶了一嘴。 邵游光冷笑一下:“大白光是没什么好对的,上去,这是对舞台的尊重。” 那些刚毕业出来实习的小年轻,满口都是理论知识,哪里知道舞台灯光就是情感的外化。充满光和充满光的黑暗,怎么可能用一种光来表现呢?他们根本不知道灯光存在的意义。邵游光出了名的脾气差,一脸不好招惹的表情写在脸上,剧组人都识趣,没人来找他讲话。 “操,没一件顺心的事。”他想。 环顾一圈,他看见了下一个撞枪口的倒霉鬼——舞监老马。老马他认识好多年了,跟邵游光大学就混在一起。说起来老马还要比他大一届,却总是喜欢跟着他们那一帮人光哥光哥的喊。 老马一跟他对视就立马心虚地转了眼神。 “老马,你一下过来…” “哎我先接个电话。”老马手机刚好响了,求之不得地摆着手接电话去了。 没一会儿回来,有点兴奋地冲邵游光自投罗网,大喊:“导儿,找到了!你要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邵游光一下就明白了。 他缓了口气,心说今天终于有了件顺心事。话剧中心新排的这出剧是年代剧,里面的道具要用到老旧的笔记本,舞监助理跑出去在旧货市场淘了好几天,眼见着剧要开始首演了,终于找到了。 “那行,五分钟之后我们整个过程再走一遍。” “好叻!”老马心情也不错,快快活活张罗去了,“来来来,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再走一次啊……” 于是等到舞监助理慌慌张张跑来的时候,台上的女主角正抑扬顿挫念着台词——你说这海棠花儿讨厌不讨厌?它都想开到屋里来了。 邵游光忍无可忍喊了停:“有感情一点行不行,你是在暗示自己的爱意,爱意!不是赴死。” 他尽可能耐心地放缓了语气。舞监助理就在这时候怯生生在背后喊了声“导演”。 邵游光也不知道制作人从哪招来的小孩儿当助理,看年纪刚进大学没多久,好像是学艺管的,平时在组里就负责搬搬道具换换景,邵游光脾气臭组里人尽皆知,小孩也不怎么敢和他说话。 “导演,你,你看这本行吗。” 他递过来一个批发市场里最廉价的红色塑料袋,里面皱巴巴地包着一本硬壳笔记本。 邵游光打开来看,浅绿色的封面,色掉地差不多了,很多地方都发白,有划痕,也有水洇的痕迹,他随手翻一翻,里头纸页都发黄了,又松又脆,居然还密密麻麻写了字,蓝色的墨水。 够破,够年代。 邵游光随手把它递给旁边的老马,让他拿去后台道具箱里排好号。 一转眼又看见助理小孩正眼巴巴看着他。 邵游光心想,看什么看,嘴上干巴巴夸了句:“行,挺好。” 小孩正一只脚踏进社会,被前辈夸了就高兴。邵游光看着他背影,没好气喊了句:”来回车钱也记得找制作报销。“ ”知道了,谢谢导演啊!“小孩转过头,冲他笑的特别灿烂。 台上的剧还在继续往前走,邵游光自以为再怎么烂的剧,自己只要站在台前一天,就还要聚精会神履行作为导演的职责。 这会儿他却罕见的走了神。小孩那张脸太年轻太潮气蓬勃了,让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青春岁月,那得是十年前了吧。 那时候多好啊,三天两头一帮朋友一起排戏,什么都排,排莎翁,也排春柳派,也搞先锋话剧,什么荒诞派,反剧情,沉浸式,都是他们那时候玩剩下的,当年戏剧学院表导楼最顶层的黑匣子剧场是他们的天地,有一回演《仲夏夜之梦》,他和舞美谋划,观众就都坐在地下,坐在布满树木枝桠的布景之中看戏。那时候他和舞美熬了整整三个晚上,才画出那些以假乱真的景片。 那个时候邵游光还觉得未来再怎么也是光明的,他这个人其实没想这么多,也不图当什么著名导演,就想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儿就行。 可是谁知道呢,当年意气风发的在校园里风生水起的邵游光,如今也为一点导演费折腰。 台上演到高潮,女演员要死不活地喊出哭腔来,邵游光回了神,这次没打断,心想继续吧,烂就烂完了好了。 演完邵游光拍拍手:“行了,今天就到这。” 照例开每天的总结小会,在邵游光这里,与其说是总结小会还不如说是批斗大会。从演员讲到灯光讲到服化道具,每一环都挑毛病。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明显松了口气。 “行了行了,都赶紧走吧,明天下午早点来,晚上就首演了。”邵游光对这一屋子人眼不见心不烦,只想赶紧赶他们走。 当然,人家也不用他赶,没一会就人去楼空了。老马临走前问他要不要一起,正好带他一程。邵游光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说自己有事。 其实他就一闲人,本职工作做完了之后哪来这么多事。只因为今天外面下了小雨,阴阴的却不灰沉,天光笼罩下一切都是绿绿的冷色调。邵游光很喜欢这样天气,他想要在雨中走一走而已。 凶巴巴又大男子主义的邵导演做这么罗曼蒂克少女心的事,恐怕剧组里所有人都要笑掉大牙。 所以邵游光最后有一个走的,他照例到后台检查了一下。道具和服装都放在箱子里,就那个旧笔记本大概是因为收拾道具的舞监助理粗心大意,大剌剌掉在了地上。淡绿色更脏了点,显得可怜兮兮的。邵游光捡起来抖了抖。那封面实在是斑斑驳驳,他莫名其妙地想,看来以前的主人也并不怎么爱惜它。然后他就又一次翻开了这本笔记。 蓝色的墨水,字漂亮,但是笔画写的又重,像是有什么仇大苦深似的。邵游光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字,他有种如见故人的感觉。 这感觉吸引他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第一行写,4月7日,天气晴。邵游光知道了,这是本日记。 他接着往下看,看到写日记的那个人劈头盖脸写道—— “春天了,隔壁院子的海棠花开进我家来了。邵游光却老是不来找我玩。” “邵游光就是我喜欢的人。”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啦! “你说这海棠花儿讨厌不讨厌?它都想开到屋里来了。”这句是写的时候脑子瓢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台词,就借了《风雪夜归人》的对白,写到后来写着写着还呼应上了。本质还是话剧安利罢了) 2 小邻居就是季翦 邵游光刚念高中的时候,纺织厂给女工分宿舍,筒子楼最开始没人愿意住,他妈赵逢秋聪明,最早响应厂里政策,近水楼台挑了一楼的房子,还带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 这一片地势高,十几岁的邵游光从窗口一张望,就能看见浑水河悄无声息的流过去。阳光好的时候,像一条闪着鳞光的蟒蛇在缓缓地爬行。再往那边看,有座不太高的山分割了这里和另外一个城郊。 赵逢秋很固执,非要在十平方米的院子里种棵海棠花树。她却不太懂怎么养花木的,接连着死了两颗,第三棵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品种终于养活了。赵逢秋很高兴,任这棵树向四处铺天盖地地伸展树叶和枝干。一直延伸到一墙之隔的隔壁家去。 四五月份的时候缀满红艳艳的花,花开的很好,却总是没有香味。 邵游光家住最东头,他家旁边就一户邻居,邻居家的宋阿姨是上山下乡的时候从沪城来的,嫁了人生了子,就留在这座破烂小城了。邵游光打小就知道宋阿姨家是特殊的,是因为赵逢秋总爱差他去隔壁送东西,有时候是刚包的春卷,有时候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箱石榴,分在一个竹编的大碗里送过去。还有一点是很特殊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好几个小孩,连邵游光这样的家庭,都还有个小他八岁的妹妹。 但宋阿姨家是独生子,这也就意味着绍游光只有一个小邻居。 小邻居就是季翦,显而易见的,季翦就是写日记的人。 “季老师!” 校长盛为民从季翦身后匆匆忙忙叫住他。 “季老师你等一下!” 季翦穿白衫,正穿过一片恣意春光往彝良县育苗小学的四间平房里面走,那里面整整齐齐坐满了学生,都正等着教全科的季老师来给他们上课。 山城荒芜,彝良县更偏,三轮车从路上骑过去都能带起一阵飞沙走石,人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极容易灰头土脸的。季翦却不是,一身衣服总是不染尘埃,尤其是他爱穿白,这就显得这种干净来的更不容易。他定时定点夹着教案来给彝良县的孩子们上课,也跟所有负责的老师一样去学生家里家访。季翦吃住都在彝良县,一下就是七年。但所有人都知道,季老师不是属于彝良县的人。 季老师好看、干净、人好,但是从来不和他们多讲话,没人知道他从哪个地方来的,就跟梅里雪山顶上的雪一样。 “七年啊,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七年?”校长两条眉毛扭在一起,心里头默默地想。他实在不晓得怎么会有人把大好年华全浪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支教。 “什么事?”季翦眼看着校长眉毛皱成一大把不说话,没打扰他,过了一会才发问。 “哎,”校长回过神来,“季老师,那位赵先生有好几个月没汇款过来了。你看…看要不要联系他一下?” 季翦没说话。其实校长有点怕他,季翦不说话的时间越长,他那张高原上的脸越是涨的红。 “人家没有义务一直给我们送钱吧。”季翦终于开口了,语气很淡。 “不不不,”校长直摆手,脸更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说赵先生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季翦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抿着唇不语。 “所以我想季老师你能不能跟赵先生联系联系,问问情况。” “又没有他手机号。”在季翦印象里,是他来到彝良教书后的一年多,这位赵先生每个月都转钱到学校账户里面,附着留言说是人到中年事业有成,想做点善事图个心安。就这样彝良县育苗实验小学被狗屎运砸着了,孩子们每餐饭都吃得上一个烧的入味的琵琶腿,季老师上课用的粉笔也换成了符合质量标准的无尘粉笔,终于不一边咳嗽一边板书了。 一个四肢健全能赚钱能生活自理的成年人,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这穷乡僻壤去关心。季翦有点冷漠地想,面皮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没有,”校长从口袋里头掏出张皱皱巴巴的快递单子,挺得意的,“有次赵先生不是给我们寄了一大箱书吗,我看快递单子上有填他号码,长了个心眼就留着了,你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说着伸手就要塞给季翦。 上课时间老师还没来,小平房里面已经闹腾开了,季翦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听到。他懒得再拒绝操着老妈子心的热心校长,接过单子夹在书里,随口应了声行,就转身上课去了。 校长在他身后笑的眼睛都没了,说谢谢你啊季老师。 季老师倒是真觉得可笑,寄书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撇去人家需不需要关心不说,号码说不定都早变了呢。再说,人家万一只是不想捐钱了,这一联系不反而闹了个大笑话。 这节课讲地理,季翦一站到讲台上底下就没人说话了。他讲课很认真,很快就把那个电话的事忘在了脑后。 教室黑板两侧贴了两张地图,一边是中国地图,一边是世界地图。都用了很多年了,从来没换过,掉了色回了潮,上面长了大块的黄斑,边都卷起来。但是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两张图,这是教室里面唯一有颜色的东西。 孩子们也都很喜欢上地理课,但是季翦却很讨厌。因为他总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在讲给他们北京上海,讲大西洋彼岸的时候,季翦又觉得,这些孩子可能一辈子的走不出这个山沟沟。那这些对远方的向往,只会给未来的他们徒增烦恼罢了。 今天他讲的是中国南北方差异,他叫了个孩子上来指南北分界线在哪。 这小孩是彝族人,皮肤黑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很聪明。上节课季翦教的内容他记得清清楚楚,手指一下子就在地图纸上划了条线,他很小心的,没接触到纸面。 “是秦岭—淮河。” 季翦常年冷着的表情解封了一下,眼睛垂下来,怎么看怎么柔和。 “没错,是秦岭淮河一线。” 其实刚才那个小孩手指划到的地方,刚好有季翦的家乡。 季翦那时候还小,莫约刚上高中吧。他家门前就有一条河,河叫浑水河,却清得很。浑水河是他们孩子里叫开来的,浑水河就是淮河。 季翦的家是一个淮河边上的小城,比彝良县好一点,但也没富有到哪里去。 他们的生活照样贫瘠,那时候邵游光最喜欢拉着一帮少年到浑水河边上去,脱了衣服下去比谁先游到对岸。人家起哄要季翦也游,季翦其实不会,但是邵游光最仗义,讲小季要帮我看衣服呢。说着朝季翦看过来,笑得一脸灿烂,阳光照着少年赤裸精壮的上身,跟会闪光似的。 等他们游到对岸,邵游光半个身子淹在水里老远冲他挥手,大喊着:“季翦,我又是第一啦!” “好傻哦。”那时候的季翦一边在心默默念叨,一边又觉得阳光真刺眼,邵游光混在里头,自己真成了一束光。 好傻哦。晚上季翦回自己房间,从地上捡起那张从书里掉出来的破破烂烂的快递单子的时候想到。 他洗澡,又理了教案,躺在床上看了会书。终于还是有点无奈的把单子拿到眼前。 算了,还是问一下吧。至少他现在看的书还是赵先生捐的。这位赵先生意外的品味还不错,寄过来的书里有好多不适合给小孩子看,倒都是季翦喜欢的。 赵先生字写的挺好看,快递单上填的几行字龙飞凤、潇潇洒洒。他看着居然有种如见故人的感觉。但是季翦马上又觉得自己也傻了,填快递单子的又不一定就是本人。 他出着神,赵先生的样子就在他面前浮现出来,应该是个一头地中海,发福的男人。挺着啤酒肚,穿皮鞋。手腕上带着串佛珠,没事就盘着,还时不时跟所有沉迷手串的中年男人一样,拿到油脸上抹两下,美其名曰能促进包浆。 季翦忍不住叹了口气,把那串号码慢吞吞输进手机里,然后一个字一个敲着发了条短信。 “您好,请问是赵先生吗?” 作者有话说: 3 怎么把春光浪费 季翦第二天起床,走进育苗小学的门就看见院子里头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花儿开了,红艳艳的,开在灰头土脸的小院子里显得又土又俗,孩子们折了花相互扔着玩儿,花瓣落了一地。见到他一个赛一个声音大,都喊季老师。 季翦望着心里叹口气,想着这可真叫春光浪费。 他小时候,隔壁家院子里也是种花的。春天一到,那些花儿就穿过几道围墙和栅栏,开进季翦家院子里来了。 宋曼枝还留着小时候住在租界小洋房里的习惯,在院子里摆了张小小的桌子,木色的,上面刷着一层薄薄的清漆。专门留季翦爸爸月亮圆的时候回来一家三口围着团圆。可是中秋节每年都过,他爸却不是每年都回来的。 于是爸爸的形象就在季翦脑海里变的很模糊了。他爸长什么样子呢?宋曼枝常常呆望着季翦的脸好一会,说你越长越像他了。他爸去哪儿了呢?宋曼枝掰着涂了蔻丹的手指头在日历前跟他念叨,爸爸到香港赚钱去了,下一个中秋、下一个新年爸爸就来看我们,还带我们去香港坐双层巴士,吃金黄的西多士。 于是在季翦脑海里,爸爸就成了和自己长得很像的西多士。 和季翦的年纪一起增长的不仅只有父亲越来越模糊的脸,还有宋曼枝在他身上越发增长的控制欲和期望。 宋曼枝并不特别漂亮。她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她是读过书受过良好教育的,这让她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她从来不抱怨生活有多难,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十几岁的季翦就觉得自己不该做出伤她心的出格事了。 于是当别的小孩上山偷石榴下河摸鱼的时候季翦多半都在看书。家里太逼仄,季翦干脆把那张用不了几回的桌子占为己有了,小院里能听见外头的鸟在吵架,隔壁的锅碗瓢盆还有赵阿姨大声叫着邵家兄妹的名字。他伴着这样的背景音趴在上面读书写字,有时候还写日记。 季翦不爱说话,但日记里什么都写,倾诉欲这个东西就好像能量守恒似的。他那个本子是二舅从上海来看宋曼枝的时候送给他的,深棕硬壳,烫金色花体英文字,第一夜翻开来印着世界地图和万年历。 季翦尽往上面记流水账,写地理老师上课的时候放了一个屁,写背不出来的政治题,写数学又没考好,还写隔壁邵游光逃课去打街机又被骂了。季翦前面写的都是糟心事,写到这心里才有点幸灾乐祸地开心起来。 忽的好像是刮了风,枝叶晃晃的,季翦一抬起头先是看见满树红花,再接着刚才日记里写到的邵游光半张脸就出现在墙头上面了。 季翦和邵游光念的是同一所高中,每天抬起头看的是同一颗开花的树,交流却仅限于两户女人见面了的几句寒暄和上学路上打个招呼就一前一后分头走——季翦去学校,邵游光去逃课玩儿。 邵游光今天大概是无聊透了,尽给自己没事找事。他再一撑胳膊,就坐在墙头上,梁上君子却不一点儿不端方,吊儿郎当冲季翦说:“季翦,出来玩啊,咱们带真真去街上。” 阳光刺眼得很,季翦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不去。“说完就不看邵游光了。 季翦有点讨厌他身上这股自由自在没什么烦恼的劲儿。 “喂。”邵游光随手摘了朵花儿扔到季翦身上,他平时篮球打的好,红花不偏不倚在季翦脑门上弹一下。 说着他往下一跳,就落在季翦面前。 直逼的季翦傻傻往后退一步,才有种私人领地被侵犯的责任感。两个男生差不多高,非要说的话还是邵游光高一点儿。季翦平时闷不吭的,这时候却狠狠推邵游光一下:“你干嘛啊,出去。” 邵游光不生气,还嘻嘻哈哈挥开季翦的手四处张望。他隔三差五被赵逢秋差来送东西,每每只看得见门口玄关墙上挂的一张风景画,“登堂入室”却还是第一回,自然要看个回本。 他东摸摸西摸摸。 “啧,你家院子这么干净啊,还放桌子,我家院子全堆满杂物啦。” “哎哟,你家这月季开的挺好看啊。” 邵游光大大咧咧在院子里转一圈。季翦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看着邵游光那模样,气也消了。 他心里想:“我们又不太熟,搞什么邻里情深。” 邵游光心里想的却是,他果然生气都是装的,小邻居口嫌体正直,天天闷在家里孤单的很呢。嘴上说着不想出去玩,其实肯定巴不得呢。 邵游光叹口气,心想,我还真是善解人意。 越想就越得寸进尺,直接凑近了去看季翦摊开在在桌子上的本子。 “哎?你刚干嘛呢?这都写的什么啊,”说着还念出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 “季翦你踢我干嘛啊?不是,我刚好像看见我名字了…” 季翦一来最烦别人侵犯他领地,二来最烦别人看他写的东西,邵游光撞了一连串枪口,被人一脚踢在腿弯上。 季翦把本子抢过来啪的合上。平时安安静静的小邻居这时候说一不二指着墙头:“滚。” 意思是要邵游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邵游光被唬了一下,心里恼。但是又实在抹不开面子说走就走,死皮赖脸就地坐下来。 故意大声咕哝着:“不让看就不看呗,骂人干嘛。” 季翦根本不理他。他骨子里带着宋曼枝的那一点儿不让人讨厌的傲慢,习惯性自上而下看人。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摆着冷脸,有种跟年纪不符的好笑的严肃。春光照在少年人额头上,一片光洁。 而邵游光汗衫工装裤,刚开春就嫌天气燥,寸头是前两天街口张叔免费给推的。现在刚冒出短短的一点头,邵游光还觉得手感挺好的,没事就摸一摸。 他坐在地上看季翦,不知怎么的心里头一次生出点自惭形秽来。 他妈赵逢秋是纺织厂出了名的美人,他妹邵真真长的也水灵,可惜两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一个要邵游光哄着一个要邵游光宠着。 邵游光望着季翦,心想,算了吧,可能好看的人都得哄。 想完之后十六岁的邵游光又默默叹道,男人难当。 小院真的不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邵游光伸腿踢踢季翦的鞋,惹的季翦低头——两双鞋,一双满是泥点儿,一双还干净着。 干净的往后退一步,刚准备发作,季翦目光往上一点就看见邵游光一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皮肤的颜色被晒得健康,头发短的要见青皮了,却偏偏在阳光下一根一根都反射着光。满眼都是蓬勃的生气,正仰头看,瞳孔里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季翦。 “季翦,小邻居,好弟弟,一起出去玩呗,”说着还捻起地上落的花瓣现身说法,“呆在屋里也不嫌浪费这大好春天啊。” “是吧。”他说着揪着花瓣儿,一片一片往季翦脚边扔。 季翦还气着呢,却想到宋曼枝有天站在院子里随口一说:“这算哪门子海棠花呀,没见过这样的品种。”可是季翦也从没见过宋曼枝嘴里的四五月的外摆渡花园开的争奇斗艳的西府海棠、垂丝海棠。 春光在小破院子里照样灿烂,怎么叫少年人不动容。 作者有话说: 昨天晚上看戏看哭了 回来怒写一章 然后今天修了一天(我怎么这样) 4 真心是季翦的 因着春光,天仿佛亮的早了些。季翦站在小平房的讲桌前的时候,班里却还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没有到。 他在这方面从来是不苛责的,山路这么难走,这些孩子有的从好几里远的地方赶来上学。他怪不到他们头上去。 直到人来齐了,季翦才带着他们早读。几个年级凑一块儿,读"床前明月光"”也读“明月何时照我还”。 季翦读小学的时候尚未体察出其中含义,也就跟着琅琅读着,不想今天在西南边陲却觉出一点凄凉来。 明月何时照我还呢? 直到第一节课下了课,季翦才想起来看眼手机。一眼就看见未读的一条短消息,号码给有点眼熟,季翦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那位赵先生回复他的。 他点开来,一时间沉默了。 内容很灵性—— 一个问号。 问号背后是什么意思,是根本不知道赵先生是谁,还是想说找我有什么事?季翦这些猜不出,但反正他知道,短信那头的那个人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不把他当回事儿。 季翦最会处理这种旁的人左右为难的事情,那就是做的更绝。 他直接没回,心里也一点负担没有,该干嘛干嘛。 邵游光手指一动,在手机上打了一个问号,想也没想就发了过去。 他喝酒喝的有点多。赵先生?赵先生是谁?老子姓邵啊。 他隐约着觉得有点不对,但酒精实在让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算了,去他的赵先生。今天晚上他挺高兴,却不是因为巡演圆满收官,而是这场烂的惊天动地的戏好生结束了,导演费终于也打进他卡里。 我拿到钱要干什么来着,邵游光回家把自己砸进床里,抬起胳膊遮住眼睛想。 其实房子当初买的时候是二手房,邵游光自己懒的再装修,卧室的玻璃吊灯沿用了上一户年轻小夫妻的审美,显得不伦不类的。现在好几个灯泡都坏了,光线挺昏暗的。 他有好几个月没往那个账户打钱了。 邵游光可不是钱多的没处花一心积德求福报的大老板,性格也是我行我素的,没那个支援祖国教育的觉悟。导演费倒是还算宽裕,但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而且舞台前再怎么臭脾气的邵导演,回了家面对冷冰冰的四壁,被窝里还不是只有一个人,每个月还不是得紧巴巴地交房贷。 但是有好几年了吧,邵游光每个月定时转一笔钱去云南昭通市彝良县,比他排剧上班的的点儿还准时。户头和账号他都能倒背如流。 我这是干什么呢?打肿脸充胖子?邵游光自己也不敢跟自己说清楚。可是他这几个月没打钱,为的不是别的,穷的揭不开锅了自然也不至于。 他就是心里有点乱。 于是他单方面快刀斩乱麻的切开这一条线。他这人好不要脸,自己心里乱还也要所有人都陪他。剧组里排戏的时候虽然照样凶,但是演员和幕后心理早反嘀咕了:“导演最近怎么骂人都温柔了啊。” 当然,神经质的时候,他发的最大的一通火也是真的凶。旁人看着都不能理解了——不就是演员用力过猛不小心扯坏了笔记本的一页吗。 根本就值不了几个钱的破本子,至于吗? 邵游光想开床头台灯,发现上次写东西的时候把台灯移到书桌上去了。他捡着矿泉水瓶喝了口,感觉酒气散了点儿,然后费了好大周张才把灯移回来。 邵导演不知道从哪摸出那个值不了几个钱的破本子,绿色封皮被他捋的平平整整,里头纸页的角也不那么卷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看,但是邵游光就是觉得躺着,就着这一豆灯光,才是那个意思。 他一直没舍得好好看一看,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醉醺醺的,乱七八糟又罗曼蒂克的,把命运恶作剧一样的剖开来送到他眼面前的这颗真心来看看。 这颗真心是属于季翦的。 灯光下,绿色封面像淮河岸边漫漫摇晃的新生的蒲草似的,把邵游光措不及防卷进一场十好几年前的春天里去。 作者有话说: 5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邵游光站在自家院墙外面,头上是他妈宝贝的海棠树。 邵真真离他两三步远,扎着乱蓬蓬的羊角辫,一副勉为其难的小模样。上面穿了条白色的裙子,下面却不伦不类穿长裤,夏天还没到,临出门前赵逢秋硬是给她套上的。已经天雷地火地战过一回合了,现在小姑娘吸溜吸溜鼻子,把气儿全撒在她哥身上。 “季翦哥哥也来吗?” “来啊,怎么不来。"邵游光扬着眉。 那天他翻了墙到别人家把人拖出来玩,算是打开了正式建交的序章。卡着点上学路上遇见就一道走,放假了邵游光隔着墙喊好几嗓子“季翦出来玩”,季翦就真的过一会儿走出来。 他们其实并不一个年级,但邵游光大概是觉得和季翦上学走的一段路有意思,竟然不再天天逃课了。两个人沿着浑水河边走,纺织厂所有念书的孩子都迎着早上七点钟的太阳走这条路上学。吵吵闹闹的,邵游光就暗暗戳季翦,跟他嚼舌根,你听说没啦,前面走的这个姓王的小胖子昨晚上偷吃他家烧的一整只鸡,一整只。他爸半夜揍他那声音在我家都听得到。 他偏偏说的大声,小胖回过头就骂他唧唧歪歪胡说什么。邵游光这时候准要上去跟人吵一架,再严重一点干脆动上手脚。 而走他身边的季翦就负责冷静的上去把他拉走。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铁门吱扭吱扭几声,季翦就出来了。他只跟邵真真打招呼,说真真今天真可爱。对着邵游光就平平淡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 邵游光早就习惯了季翦对他不冷不热的样子,他心里想,我们太熟了,小邻居肯定觉得没必要呢。 邵真真才小学三年级班上就已经传阅着言情小说,她的班主任为了此事还专门找过家长。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场景邵真真点评道——跟谈恋爱似的。 邵游光书看的比他念小学的妹妹稍微多一些,闻言敲敲邵真真的脑袋,升华道,跟罗密欧和朱丽叶似的。 季翦清清嗓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面皮上有点发热,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邵游光头上的青皮长了又推,他这人讨嫌,囫囵摸一把,贼兮兮地问:“所以季翦,你上回在日记里写我什么呀?” 少年之间没有隔夜仇,更别提过了好些天,邵游光隔三差五就问一句。季翦早没了当初的气急败坏和羞赧,随口就来:“写你很烦呐。” 邵游光当然不信,在他脑海里季翦写的大概都是隔壁的那个男生好酷好想和他做朋友这样的话,不好意思才不给他看。他好奇心作祟地想,迟早要拿来季翦的日记本儿一探究竟。 小城里哪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在街上乱逛罢了。邵真真不让他哥牵着,说季翦哥哥好看,要和季翦一起走。 邵游光才不在乎,他巴不得呢。手舞足蹈地说一路—— 秋天一到,季翦,我就带你去摘石榴去。那林子在山上,旁边围了一圈铁丝网。 这么高。邵游光跳起来比划一下。 只有我找得到爬进去的地方,那山,风景好好,正对着浑水河,你肯定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咱们这片地方吧。石榴花还没落的时候,漫山遍野都火红火红的… 于是春天还没过去,海棠花没落季翦就开始期待石榴花了。 都是火红火红的,用总是坐在筒子楼下乘凉的老太太的话讲,那红的,烧眼睛嘞。 邵真真听到了闹着说也要去,邵游光故作神秘跟她说:“你不行。” “我跟你说,看园子的是个老疯子,专门捉去偷石榴的小孩,你这个年纪的他最喜欢,捉到了就逼着你吃石榴皮,不吃就不让你走,把你关到他住的屋子里。” “我就吃过一次,”邵游光脸都皱起来,好像真的苦极了一样,“你吃了肯定哭鼻子,反正不带你去。” 邵真真其实一点都不怕,但被气的半死,死活不肯再走下去,拒绝再跟他哥呼吸同一片空气。 “那我跟你季哥哥去玩呗,正好没了你我们玩点男人才玩的。”邵游光笑嘻嘻的,更讨人厌。 邵真真气得直呼他哥大名,呸了他一口。 赌气道:“走就走。” 季翦还担心要去追,邵游光一把揽着他肩膀拦住他。 “我的小少爷,追什么追啊,别看她小,这条路她比你熟。” 季翦脸皮薄:“你乱叫什么。” “怎么不是小少爷啊,”邵游光笑嘻嘻地顺势掰着季翦下巴凑近了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走咯,今天没跟屁虫,咱们寻点刺激去。” “什么啊?”季翦不习惯跟人贴这么近,伸手打开邵游光摸他下巴上的手,但是揽着他肩膀的那只他就也懒得管了。 作者有话说: 6 只因未到伤心处 “喂,邵哥来啦,好久没见你了。”街边蹲着几个小混混模样的离老远就招呼起来。 ”听说邵哥最近可积极了,天天早上都按时上学去了。”不知谁说了句,那些人一窝蜂哄笑起来。 邵游光也不客气:”我去你妈的。”他张口就来,跟他们嘻嘻闹着,没几句话就互相问候着彼此爹妈和身体器官。 邵游光来街上玩,十有八九都能遇到熟人,有比他小的,也有比他年纪大的,这些人开玩笑也好,真心实意也好,居然都能叫他一声哥。这不代表邵游光就真是大哥大了,但至少表明他在这一片混的不错,吃的开。 这就是季翦最为难的时候,他本能的趔远一些,挣脱了邵游光揽着他的胳膊。 宋曼枝曾经带他坐在三轮车后座经过这一片的时候,瞥一眼掀起一角的车帘,说:“你少跟这样的人来往。” 当然,宋曼枝是温柔的,她马上又说,妈妈知道你不会的。她说话总离不开那几句,你好好上学,好好读书,将来考到大城市去,就能离开这儿了。季翦生在这里,他没见过大城市的好,也不懂宋曼枝这种心情。可是宋曼枝见过,她不甘心,她一边恨着自己,又一边指望着自己男人,男人不行,她就全权指望着季翦。 可是现在季翦站在路边,打心底里是有点佩服邵游光的。他们那个年纪,十七八岁,多少从那些张英雄本色的海报里窥探出一些江湖义气来,他爸爸就在香港,香港是什么样的呢?和电影里演的一样吗;“那些人”是什么模样呢?难道邵游光也是宋曼枝口中的“那些人”吗。季翦一面觉得对不起宋曼枝,一面又觉得邵游光和他背后那个世界就越有吸引力。 一个油头三七分的看见季翦,招呼他:“邵哥朋友啊,抽一根?”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包亮黄色壳子,熟练地敲出根烟来。 季翦退一步,摇头,眼神没看他。 那人手一转,烟没放回盒子里去,递给了邵游光,拿腔拿调的:“唷,邵哥,你这朋友是不是看不起咱们呀。” 邵游光拿了烟也不抽,夹在手指间转着。他笑着去搂季翦脖子,哥两好的勾肩搭背:“李宾,宾哥,你别逗他。人家读书好,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李兵看着季翦切了一声,咕哝着骂了句,傲什么劲儿,学习好顶个屁用啊。 旁边的一个黄毛打着哈哈,笑嘻嘻地扯开了话题,问邵游光什么时候再同他们一道去游戏厅。 季翦却不服气了,不是因为学习好有屁用,因为他确实还不太明白学习好有什么用。他昂着下巴不说话,在李宾眼里一副讨人厌的骄傲样子。 但季翦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心里堵了口咽不下去的气,不上不下卡在哪儿,难受的要命。 邵游光嘴里叼着烟,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更显的坏兮兮的,他一靠近,少年人滚热的体温就烫到季翦心里去了。 季翦本能地闪开了一点。 “走了走了啊,”邵游光摆摆手就走,“下回出来再找你们玩。” 后头又一阵哄笑,夹着粗话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邵游光从哪讨了个小媳妇跟着。 邵游光潇潇洒洒骂回去:“都笑个屁。” 季翦装着什么也听不见,径直走在前面,邵游光迈了好几大步才追上他。 “我那些朋友啊,就这样。” 他又开始摸自己脑袋了,好像手感真的很好似的。牛仔布的短袖衬衫敞着怀,被他穿的乱七八糟的,里头一件洗的发了黄的白汗衫,现在嘴里还叼着根烟,更没正形了。 宋曼枝要是看见这一幕,准当天晚上就要带着水果敲开隔壁家的门,用最体面的方式告诉赵逢秋,道不同不为谋,这两个孩子不适合在一块玩,别把她儿子带坏了。 可宋曼枝一大早就穿上她上工时穿的白衬衫,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又大又圆的簪。纺织厂今天轮她上班。每个月那么一百来块钱,她咬咬牙为着这些过日子的钱,又觉得这份有些憋屈的工作不算什么。 所以她看不见自己儿子将扣的严严实实的衬衫扣子解开好几颗,风一吹在外面出的一身薄汗就让周身都凉快起来。 “这就是刺激?” “什么?”邵游光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寻刺激吗。” 邵游光觉得季翦和平时里不太一样,好像是有点恼了,但是眼睛里又发亮。 “不是,这哪能啊,”邵游光把烟夹在手指间转笔似的玩着,“我听说今天厂里加班,你妈和我妈都要上晚班。等天黑一点,我带你去歌厅玩,你敢不敢?” “好啊。”季翦答的很快,他眼神落在邵游光手上,想都不要想就知道平时这个人坐在课桌前是怎么一副模样了。 其实邵游光还真没打算带着小邻居去歌厅玩,他直觉着那地方太乱了,跟季翦不配。可是说出去的话就跟吹出去的牛似的,季翦一答应他就也来劲了。 小西门最里头一条街的第二家铺面,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下走,就是一个暧昧不明的世界。 小西门是这里最繁华的一块了,围绕着小城的火车站,孩子们都小西门小西门的叫着,以为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地方叫小西门,小西门就像全宇宙的中心似的,不为别的什么,它连通着一条不知道通向什么方向的路。但是后来季翦去过上海,又去在支教的时候去到省城昆明,才知道原来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小西门,路也是有千千万万条的。 那天晚上光线很暗,也多变换。季翦什么也没看清楚。他就记得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一大批年轻人身上,或者他们已经不年轻了,都在挥霍着这个夜晚。又笑又闹,又搂在一起跳舞。 原来时间和春光,是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浪费的。 音乐声音开的大极了,邵游光没带季翦去人群里凑热闹,径直找了块边角处的柱子后面。 其实他也不常来这种地方,来也只是跟着一帮比他年纪大的社会青年后头。邵游光逃学的天堂多半是田野和大街,裤脚晃荡晃荡着乱逛。今天他又带着季翦,心不免发虚,虚张声势地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盒火柴,喀嚓卡嚓滑了几下,刚叼着烟凑近,又想到了不知道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桥段—— “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做足了老派电影里的绅士派头。 季翦只觉得他有病,正睁着眼睛四处望,闻言看也不看他:“随便。” 于是余光里火星儿一闪,一股久违的烟草味就直冲季翦鼻子里去。很小的时候,他爸抽烟抽的也凶,季翦总是能闻到这样的味道。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宋曼枝总因为这事和他男人吵得不可开交。 邵游光吸一口,喉咙里低低的咳了一下,紧接着吐出好些白烟来。他的脸就也在烟雾里模糊起来了,这个人大约真的不愿意好好站着的,现在整个身子都歪在墙上,曲着弧线,锁骨上的一块深深陷下去,满是暗红的光。 “你怎么啦,生气啦?”他挥挥手,脸凑近季翦,烟一下子全散了,“是不是李宾他们惹得你不开心了?” 好煞风景。 但季翦心里一动,还是问了:“什么叫不是一路人?”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有些委屈。 可是邵游光这个心性,忘性大:“什么一路人啊?” 气人功夫实在一流,季翦别过脸去,心想,算了,和这种没脑子人有什么好说的。 可不想邵游光过一会戳戳他腰:“嗐,我当你说什么呢。” “就是,”他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 你就是不一样的啊。“从哪儿看都不一样,但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邵游光语文期末考试及都没这么费心费力写过作文:”你将来肯定要离开这儿的,我、李兵还有那个黄毛,张伟,咱们都一天一天混着日子。“ 季翦突然转脸望了望他,这让邵游光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 “你怎么这副表情,留在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但是你更好嘛,你就该走出去,”邵游光似乎是笑了一下,“当然啰,我希望我妹也能跟你一样,走远点。” 季翦走两步到邵游光身边,跟他一起靠着墙。他像是没听到邵游光蹩脚的解释似的,拍拍他肩膀,慢慢地说: “给我试试。” “什么?”邵游光拿烟的手顿了一下,瞪着眼睛看他。 “烟啊。” 邵游光傻傻递过去之后心里才后悔,完了,我不会带坏小邻居了吧。 “你认真的啊,那你别跟你妈说啊,我怕回头宋姨拿着菜刀来我家砍我…抽烟这个事…哎你不能这么抽…” 季翦刚想安了他的心,说不会的,喉咙口就一呛,烟都冲进肺里去,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他咳弯了腰,衣服绷着后背露出脊椎骨的弧线,一颗脑袋埋进胸口。同时一阵说不出的感觉窜上天灵盖,大脑里一片空白。邵游光在他面前一脸慌张的叫他名字他听不见,这个时候倒是清清楚楚听见旁边不远处一男一女亲热的声音。 在歌舞厅里跟他们一样藏在黑暗掩盖下的角落里的多半是谈情说爱的相好儿,男男女女靠一起在含混的黑里摸摸小手,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再偷偷凑近了打个啵;再另外的就是暗着做些拿不见台面上的交易的。 像季翦和邵游光这样抽一口烟都呛的昏天黑地的可真的算少见。 季翦才泪花都咳出来,在朦朦胧胧的光里看到邵游光的脸。大人们伸着指头跟戳脊梁骨似的跟他说的极为“不健康”的红色的光线笼罩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季翦耳朵里听到的却是摸摸索索衣物的声音,一个女的压着一把甜腻的嗓子讲情话:“好爱你哟。” 好爱你哟。 季翦心里猛地漏一拍,又觉得刚在嘴里含的烟嘴极为灼热的烧起来。一路蔓延烧在脸上,连着眼角红了一大片。 邵游光以为他是咳的喘不上气来了,赶忙去拍他背顺气。憋着笑,还尚且稳住一张脸。 “至于吗你,怎么这么狠,吸口烟这么仇大苦深做什么?” 他径直把烟从季翦手里抽出来:“你看,两根指头这么样夹着,吸一口,再慢慢吐出来。”说着支着肩膀深深吸了一口,白烟又腾起在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膜。 他到底是没憋出,扑哧笑出来,他对面的小邻居模样太好笑,一头乖巧的黑头发,短短刘海跟着他鬼混了一天也没乱,服服帖帖的贴着前额,露出额头和两条明晰的黑色眉毛,瞳仁也黑漆漆的,正瞧着他。可脸全然红了,连着耳朵好大一片。 他一笑,季翦就也笑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望着邵游光手里那根沾着两个人口水的烟舔了舔嘴唇,低声嘟囔:“脏死了。” 但是邵游光没顾得上理他这一句,他撞季翦肩膀一下:“操,不该教你的,你以后还是别抽了吧,就不适合。” 季翦也狠狠撞他一下,他笑得是真的开心,好像一切都不是事了,他们走的就是一条道。 “你管不了我啊。”他勾着嘴角愉快地说。 说来说去,在歌厅也没干什么刺激事,但是再穿过那条贴满脏旧海报的长长楼梯重新呼吸到地上空气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心脏回落了。彼此看一眼,都体会到了对方那一点胆战心惊,又一块笑起来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天还尚明,这时全然是一片黑了,月亮是一个苍白的圈儿,边上挂着几颗失落的星星,暗淡淡的。 隔着好几条街,有个破戏台子。听上一辈的人说是清朝这个地头的大户留下来的。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这个点正鼓吹喧阗地闹着。 两人隔着老远,只隐隐约约听得见咿咿呀呀飘来的只词片句。 什么“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邵游光将这句听了清楚,他两边往家的方向走,他边把这句讲给季翦听。 路灯亮了,可周遭还是暗极了,他们一同笑,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男儿有泪当不轻弹,天大地大,一切都好端端的,哪儿来的伤心处呢? 作者有话说: 唱词是《林冲夜奔》/无忧无虑的少年期哟,后面多半是要虐的。/下一章写现在的事儿/作者是个错别字大王 待我慢慢捉虫-w- 7 要说许多的故事给你听 (7)要说许多的故事给你听 邵游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准确来说,是被一阵响声给惊醒的。 他一睁眼满屋子就全是刺眼的光,照的所有不用心放置过的物件都像是要蒸腾起来一样。邵游光懒洋洋躺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了,他这时候宁愿变成一棵错枝盘节的树,每一天就单纯的想着怎么光合作用就好。 他撑着坐起来,手腕骨头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原来脸贴着季翦的日记本子就睡着了,这倒是一个很亲密的姿势。那本子经历这么多年的辗转,也不知道经了多少手,去过多少地方,邵游光搓搓脸,觉得自己睡着的时候吃了不少陈年老灰。 老灰都吃过了,老故事却还没看完呢。要怪也怪他自己不争气,怎么几瓶啤酒喝过了就直犯困,紧接着还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来。梦里他和季翦从歌舞厅出来走的那条路像走不到头似的,耳边回响的唱词还清清楚楚。 “哝,是这一出唱的是《林冲夜奔》嘛。”他想。小时候蒙昧无知,不好。现在却把一切都看的太清楚,也不好。 这是一根线,往外头一扯就能扯出许多长短不一的绪端来。又有点像小时候吃的龙须糖,吃一口呼一口气,一切就无法收拾。 但现在他却没功夫理清这些了,屋里亮的反常,他再定睛看一看,那声巨响就有了来处——不知发哪门子疯,窗帘架子整个掉在地下,揉着乱糟糟的一条窗帘布。 当然,窗帘也是他买房子时候本来就带的。 少有年轻人有那个闲心和时间花一个下午来洗窗帘,邵游光当然不例外,这一掉他连着鼻子也痒痒了,空气里全是浮尘。他只觉得烦,应激性的。小时候赵逢秋一洗窗帘,准要逮着他站在凳子上一个勾一个勾取下来,隔天又差他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穿上。 “操,水逆吧。”他摸着手机一角,昨天刚被他不小心在屏幕上摔裂了条口子。自嘲道,能把日子过成这幅潦倒样子,也算是他的过人之处。 水逆这个说法倒是真的有意思,就好像不该是从邵游光嘴里吐出来的词,毕竟他工作的时候总是铁面无私的神情,以往同事听到都笑他:“你还信这个啊。” “怎么,不行啊,只准小女生信星座了。”他心里默默想。 水逆就水逆吧,邵游光手指挑开那本日记,把纸页翻的哗啦响,光照进来,这些日记纸就成了半透明的了。看没看完其实都不是问题,他望着一览无余玻璃窗口,第一次觉得从自家房间看出去的天空是这样广阔,春天也如此明媚。他简直有当导演的职业病,一闭眼脑海里就是个场景调度,就让自己蒸发在春光里,成一阵烟一阵雾,或者随便什么气体都行,哪怕是二氧化碳这等废气他也认了。然后一睁眼就站在彝良县,就站在季翦面前了。 他就终于可以看他讲课的模样,小邻居成了季老师,是什么样子的呢?嘴唇大概还是向下抿着,不说话的时候还怪吓人的。不错,邵游光笑起来,能唬得住学生。 他越想心口越热乎,脑子还在刚起床的混混沌沌里,神经却不同步的根根跳着想挣扎出肉体。 “不行,得把这事儿落实一下。” 这根本不是一拍大腿就决定的事儿,邵游光却真的一拍大腿就决定了。 想清楚了,就不烦了,邵游光干干脆脆打开手机推掉了好几个制作人找他有意合作的戏,有个相熟的立马拨电话过来问他出什么事啦,朋友的戏连个面子都不给。 邵游光就讲:“没空没空,最近都不搞戏。” 给那些破烂演员讲戏倒不如给季翦说故事去来的痛快。 他手里留不住钱,刚拿的导演费就想都捐去山区好了,他要把他想的落实了,那说不定还能造福自己。 一直等他到银行柜台办汇款的时候,邵游光才慢百八十拍的反应过来,调出昨晚上那条开门见山直呼他赵先生的短信,又看到号码归属地是云南。看了一会,长舒口气,还好,昨天还没烂醉,不至于不能自圆其说。 自己那个问号,回的也确实尴尬。 对面应该是彝良育苗小学,至于对面这个人嘛,邵游光理所当然地想到之前联系捐款直接对接的就是育苗小学的校长,记忆力这东西倒是真的奇怪,他对这种事情记得清楚,那人姓盛,叫盛为民。 他人模人样的补救一句发过去:“您好。昨晚太忙了没仔细回复您。是盛校长吧,有什么事?“ 盛校长估计在忙,没来得及回他。但他也不怎么在意了,一直默默捐款做善事的“赵先生”是赵先生,准备跨越大半个中国去找人的邵游光是邵游光,这是明明白白的两码事。说白了,他并不愿让季翦知道他背地里做的这些事。 邵游光买的车票就是当晚的。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走就走好轻松,行李统共没几件,天气正陶陶然的暖和着,穿一件薄外套刚好。收拾好东西毫不留情的关上家门,窗帘杆子却还无情地被原封不动扔在地上。 火车去云南,这是漫长的一线。到了昭通,离彝良还有好大一程路,接着就是转巴士车,坐上大半天才到得了村口。 邵游光料到硬卧将是怎样一副光景,但还是被塞的乌泱泱的人吓了一跳。一个车厢的人都在说话,在耳边颇能余音绕梁,高铁是开通了,滤下来还在普快车厢里拥着汗味、脚臭、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蒸桑拿的要么是为了车票钱扣扣搜搜的,要么就是像邵游光一样去比芝麻粒还小的地方,换来换去乘车还不如一路坐到底的。 社会发展和生存竞争,它极为冷酷地把人在无声气息中分了层。这是天定的法则,人类的意识形态只是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邵游光在那张铺着蓝被单的铁床上坐了会儿,对面的老汉刚上车就已经脱了鞋躺好了,正怡然自得地一边抠脚一边嗑瓜子。见邵游光干瞪着眼,抓一把瓜子给他:“小伙子,咥瓜子不,你坐那嗝老里干撒,躺着舒服很呐。” 邵游光因着床单上一滩洗不净的黄褐色污渍偏是做不好心理建设,摆着手拒绝人家的好意。 好汉估计觉得他实在不是个能吃苦的小伙子,也不理他了,喀嚓嗑了颗瓜子,鼻子里粗粗地哼一声:“这路远得很呢。” 这路是远得很,统共要走个四天三夜。所以邵游光趁早找乘务员补了张软卧的票。 乘务员是个三十几岁的女的,见了邵游光一脸了然,显然是见怪不怪了:“受不了吧?” “冬天还好些,这一开春啊,天气暖起来,气味一天比一天难闻。” “去云南做什么啊?回老家?” “不是,”邵游光接过新补的粉红色车票,“找人的。” 乘务员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找女朋友的吧。” 邵游光不置可否。 那女人对面坐了个稍微年轻灵俏一点的,说话很快,珠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她靠在椅子背上,倒是一副很闲适的模样。 “其实软卧也不见得多舒坦,但怎么办呢,为了女朋友忍忍呗。其实现在好多了,你是没见过七八年前那会儿,那环境才叫真的恶劣。我刚上班发的第一班车也是去云南的,半路上我就哭了。后悔啊,怎么在这么个腌臜地方工作一辈子。” 邵游光记着这话,一直到躺在软卧的床上还在想。其实这些床单都是搅在一起洗的,但他心里作用,就是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 七八年前啊,正是季翦去彝良的时候。那些脏和乱像是能吃人似的,把一个女孩子逼得直流眼泪。 那么季翦呢?他了解季翦,就更觉得心疼。 “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忍受完这一程,又是怎么必然又坚决地,投入进更加艰难不堪的生活里去的呢。” 邵游光不敢想了。 作者有话说: 8 黑夜在头上盘旋 (8)黑夜在头上盘旋 像命运的白鸽 在最初联系捐款的时候,邵游光了解过彝良县的情况。 他就跟盛为民通过一次电话,却将这个人记牢了。他在电话里悲悲切切阐述了那儿有多贫穷,教学条件有多艰难。邵游光隔着电话都能看见一张皱着眉毛的苦瓜脸。可是邵游光那时候还算得上是年轻气盛,听了这些话唏嘘一下,还来不及深到脑回路里好好转个几圈,就已经抛开去了。他那时候只想着,那是一个有季翦的地方,他付出了,心里安稳些。不然有的感情要放到哪里去呢。 那时候的邵游光善于抓住戏剧点,这个人讲的都是别人的苦楚,对自己的一个字都不提。可是季翦想都想得出来,盛为民顾着自己家,还顾着数十个学龄的孩子家,想必是一副潦倒模样。这种天生的操心老妈子倒是极其适合被倾诉。 记忆重现,盛为民当时和他说的那些话现在却像诅咒一样盘旋在他脑海里。留守的孩子和老人、灰尘、无穷无尽的山路、写不出板书的粉笔头、上课的时候天花板直掉墙灰的小教室…他真的要去了,才开始意识到这些。季翦,和他的孩子们,邵游光姑且这样想,他心里存了些柔软的善念,要假定这是一段温暖的师生情谊,因为他开始知道季翦的心里总是充满爱的。 那么,季翦,和那些孩子们,他们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呢。是否日日夜夜充斥着的都是这些生活中的不如意,或者所有当地人都是习惯的,只有季翦,像个天地间的异类一样。他得多孤独,多难熬。 邵游光收到了来自那个号码的回信:“赵先生最近过的还好吧。” 对方大概是觉得就这孤零零的一句有点怪,又说:好久没有您的消息,怕您是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了,育苗虽远,但先生之恩难忘,当涌泉相报。“ 看到消息的时候他正从开水间端着一碗刚泡好的红烧牛肉面颤颤巍巍走回他的软卧去。对面床是一个母亲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咋咋呼呼的,很像邵游光他妹,现在正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地玉米肠,邵游光逗她一下,自己撕开塑料皮咬一大口。然后才从包里掏出一个,慢慢剥好递给她。 小姑娘难为情地看看妈妈,她妈也笑眯眯地:"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吧。” 她乐着接过去,又很高兴了。 邵游光被她笑的也感染了,又觉得怪无聊的,全天下家长好像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话。他掀开泡面盖儿,他就在一片腾着热气的泡面味里看到这条短信。 邵游光看着短信忍不住发笑,他记得的那个盛为民果然没错,婆婆妈妈的,说话又总是文绉绉的,像晚清时候迂腐的穷秀才。 但过得怎么样,这种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连他妈赵逢秋都不再问了。 邵游光仔仔细细思考一下,当下的境地当然算不上好,这是他睡在火车上的第三晚,饭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好几天不刮胡子,下巴上摸起来都有些扎人了。眼底下也乌青一片,都是睡得不好熬的。好在四天三晚,他已经熬完一大半,明天下午就能到站了。 他这趟车坐的太无聊,工作全推掉了,没有剧本等着他看,也没有场务舞监制作人一个接一个催命似地电话。 然而邵游光大脑神经又因为这趟很远的旅程时时刻刻兴奋着,他迫不及待想跟人说说。可这间软卧另外三张床上躺的人,一个是害羞得过分的年轻母亲,另外两个都是每天呼呼大睡的粗汉子,每每邵游光挑起话头都无人接茬。 好不容易终于有个人主动来问他了,他当然不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陌生人又怎样,跟陌生人才好意思开口,反正人生动如参商,再相逢的几率少之又少。对方是盛为民也没多大关系,他又认不出他来。 邵游光边卷着面往嘴里送边打字:过的挺好,准备开始新的人生了。 他拇指准备按上发送键的时候,停住想了想,删删改改把“过得挺好”几个字改成了“一切安好,勿忧无念”。 改完发出去还沾沾自喜,民国那些剧本没白看,咬文嚼字自己也是可以的。 季翦今晚上去盛为民家吃饭了,盛为民老婆掌勺,做的牛肉饵丝和涮涮辣炒肉末。季翦最开始以为淮河两岸的徽州菜也是不吝惜放盐和辣椒的。来了云南,才知道辣为何物。半大的孩子们折了地里的辣椒直接吃,洋芋烤好了直接蘸辣椒面,烫呼呼地咽下去。他刚来彝良那一年,吃什么都觉得嘴里一团火烧起来了,喝水也不行,喝水就把辣意顺着食管带进胃里去,烧得更旺。 但如今,他早已经习惯了。盛为民照例喝了两杯,给季翦也满了浅浅一杯底,季翦总是不喝的,但他还要给他照例倒上,说咱们这地儿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他也不央他,自己一个人默默喝。酒足饭饱,放下筷子了,他又旧事重提起来。 “小季啊,赵先生回你消息了没有?” 季翦直接把消息界面拿给他看。 盛为民喝了酒,声音也大了起来,有点埋怨的意思:"你怎么不回人家了?人家这么忙都回你。” 季翦真不知道盛为民哪儿看出这位赵先生过的忙碌,他倒是透过几条消息觉得这个人蛮闲的。 “行吧,我回什么。”他把手机摊在桌子上,问。 “你关心一下人家呀,问问人家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 季翦照着这话打了字发过去,盛为民又说,怎么我说什么你就照着我说?咱们好歹也是人民教师,你这么直接了当的,说话没一点风度,人家赵先生肯定觉得唐突了。 盛为民办学校,也是读过一点书的,只不过他读得书是早些年自己祖父办得私塾。他说,你该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季翦插在中间,尽心尽力地扮着工具人。盛为民说什么,他就照发。 外头地夜渐渐合起来,月亮支了好大一盏灯,勤勤恳恳照着大山,照灰尘和烂泥,也照不凋零的花。 老天在这个时候倒是公平的。 季翦发完消息,打算先走为妙,盛为民这人喝两口酒就话多,省的这位赵先生一来一去又要借着他手客套好些话来。 他谢过盛为民老婆——一个沉默地农村妇女。刚要起身,盛为民就叫住他,他总是笑呵呵小季小季的叫,这一次却喊—— “季老师,我敬你一杯。” 他兀自举杯饮尽,又接着说:“别在这浪费时间了,季老师,我不知道你当初为这什么缘故要来这里,一来就是这么年。没什么解不开的结,你听我一句话,走吧,走吧,回你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别一辈子毁在这里了。” 季翦终于端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是他第一次在彝良喝酒,酒辣辣地灼着嗓子一路滑下去。 他说:“没这个必要,学生们课还上着呢。” 盛为民叹了气,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才摆摆手道:“今儿村里有户人家女儿在办花霄,正庆祝着呢,热闹的很,你也去瞧瞧吧。” 季翦不爱凑热闹,但还是说好,起身道别离开了。他早就听见远远的彝族男女在山歌对唱,大概是民族真的在融合,现在居然又吊着嗓子荒腔走板的唱起京戏来。 众多火把的微小光焰在大山间一闪一闪的,很像是天上的星星倒映在地上的人间,荒郊里慢慢升起白烟,笔直地在夜空中凿了一口井。 季翦这个时候已经读了许多书,他听见有的唱“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听了一会,又唱起新的一段来,这回唱的是“望家乡,去路遥”。 季翦忍不住向四野张望一下,可是到处都是一样的,环着没有尽头的山,他发现自己在这里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伤心,他当年走的太果决,以至于这七年来很少想过家乡,也很少想过邵游光。 一时间他居然分不清这些和黑夜一起盘旋的想念究竟来源于哪里。禁不住想,邵游光现在在哪里?他过的怎么样呢?可惜季翦可以轻松对素未谋面的赵先生问出这些话,却无从知道自己真正想得到的答案。 他绕过几簇荒草,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小房子里去,这时手机短信提示的声音短促地响了一声,在黑夜里像叹息似的。 作者有话说: 9 夜奔 (9)夜奔 季翦进家门,拉亮灯的时候想,连盛为民都赶着他去过新生活。而他呢,七年前逃出来,到这儿,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但那是冬天了,季翦记得一路都在下雪,火车开着开着总要停下来很久。季翦睡不着,半夜躺在硬床铺上,就干干听着火车驶过一级级铁轨的嘎达声,还有的只剩下风萧萧。 戏是这么唱的——“望家乡,去路遥。” 《林冲夜奔》倒还是更应那时候的景些,只不过林冲去的梁山,他去的是彝良;林冲手里拿的雪刃刀,他两手空空如也;林冲为的家仇难报,而他季翦为的是哪般? 他的秘密不容于世俗和时代,自然没有人来跟他和解。从他开始拥有它的那一天起,他就违背了他最珍重的亲情和友谊。他怀揣着这个秘密好多年,活得像长在房子侧缘边上的藓,每一刻都惴惴不安地害怕暴露在阳光下。 最开始,他甚至都不愿意将它写在日记本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写,难道要写他爱上了一个和他相同构造的人吗,这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们是缺乏性教育和认知的一代,有些道理宋曼枝不会教给他,学校里也不会教给他。就算公开布诚来谈,他们也只会告诉季翦,这是错的,是不道德的,是耻辱。 所以季翦很害怕。 季翦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邵游光的了,也许是在灯光昏暗的地下场所吸同一支烟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又或者是他们在幽暗的录像厅里肩并肩坐着看电影,看英雄气短和红颜易改,也总有赤裸裸的性/爱纠缠。这是他最早接触到的性,和邵游光一起。他们两个其实心里都极不好意思的,表面上却又装的像成熟的大人不屑一顾。季翦偶尔侧头过去看到邵游光会走一会神,看见光影在他侧面成了一条窄窄的线。头发一旦长出来人就显得柔和了,那条游移的光线穿过了头发,到额头,到山根和鼻梁,到人中,再到嘴唇。从这个角度看,邵游光的上唇长得很有特点,比下唇要略厚一些,微微向上翘着。让人有一种好像他坚决的并不会为任何事情停留的错觉,但那又是一个非常柔和的弧度。 邵游光还教过他游泳,在夏天,浑水河里。他先教他憋气,把整个脑袋埋进水中,邵游光跟他说,不要睁眼睛,会难受。但是季翦还是偷偷睁眼了。 水下的光线浑沌,罩住赤裸的年轻的身体,还有失声的世界,以及肺叶里越来越稀薄的空气。缺氧居然让他有一种突然的畅快。 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这个场景,或者说,在日后的很多个夜晚里他都常常做同样的梦。 所以他仍然不知道要怎么去过新生活,即使他已经可以正视这份不正常。 季翦点开那位赵先生新回的消息,不由得怔住了。 太巧了吧,怎么刚好有人说要去过新生活。 只是这说话的语气也太好笑了,什么酸唧唧的一切安好,勿忧勿念。季翦以为他见到的人里面盛为民已经够酸的了,没想到还有更甚。 这得是哪个年代的人啊,赵先生在季翦心里的形象由一个发了福的油腻中年男子变成了头发霜白的中老年成功人士。这种人要去追求的新生活得是什么样的?是卖了公司去享受人生,还是干脆换个年轻貌美的老婆体验一把夕阳红? 季翦难得来了兴趣,认真回复着问了。 那边很快就回他了,说他要去追人。 追人。季翦一时难以解读。问道:追什么人? “去追一个我爱了好多年的人,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他的。” 季翦傻傻看着消息,难道现在的夕阳红都如此大胆追爱的吗,至于那个“他”,他只当赵先生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 他没忍住继续追问:“你是暗恋?” “是啊,你说巧不巧,我直到现在才发现那人当初也是喜欢我的,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想。” “那祝你好运“,季翦想了半天才回了这一句。他实在不忍心打碎赵先生的美好幻想,世事茫茫的,隔了好多年,别说还存着温情了,兴许连记得都根本不记得了。 十年如一日的去爱一个人,这是天方夜谭,像赵先生这样的二愣子大概真的很少见。季翦这夜心事很重,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乱想着。 这张床他刚来的时候睡不惯,现在却觉得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安乐乡。可是一失眠,又觉得哪哪都不对,连枕头枕的都不对味儿。 半夜他坐起来,脑子跟蛊住了似的,想抓住这位茫茫人海里让自己颇为惺惺相惜的二愣子。 于是他尽力让自己忽略了年龄的代沟传短消息给赵先生,说: 我也暗恋过一个人很久。 邵游光坐完火车又坐大巴车,连着来。 坐上大巴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段路程就快要结束了。他能见到他想见的人了。 大巴车司机说等到彝良村口得半夜了的时候,天才刚刚开始黑。外面是蓝色的,深色的云大块大块的堆积在一起,像乌云,可却又不是,半边黄亮的月亮从后面掩掩而缀。天空好像压低了,邵游光将这归结于自己登上了云贵高原。他头歪在车玻璃的框上,心里感叹,古人说的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样一路行下来,当真如此。 路况差,本来就破的巴士车像是颠得要散架。邵游光支着耳朵,窗外一点砂石飞溅的声音他都几乎要以为是车上哪个零件松了,下一秒就要抛锚在路边。近的路在修,封上了。司机只得嘴里骂骂咧咧地绕远路,这一来时间又在增加。 他的抱怨全车都听得见,他妈的,天天修,修好又挖修好又挖,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车上满满实实坐着人,可是却都跟工厂里流水线产出来的商品似的,无人应他。车一直往前开。他们就眼神空空的发呆。 邵游光旁边坐着一个女人轻声和她隔着过道的丈夫嗤了一下,这些事情哪轮得到我们来管。 饶是谁坐这么好几个小时车不挪屁股,都是要精神萎靡头脑发昏的。这女人刚上车的时候还很神气的,头上裹着一块掉色的枣红色头巾,左右手合力拖着着很大一个编织袋子。自打她一屁股坐邵游光旁边就不停的同他说话,说到坐她男人旁边的那个几根黄黄的稀疏头发扎成马尾的少女是她闺女,说闺女好争气,是他们村唯一一个考去市里念初中的。 这沿路里经过许多村子,邵游光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季翦的教学成果。他想了很久还是没问,但心理还是高兴的,夸了几句。那女孩却隔着一父一母的距离始终没有侧过头来看他,于是邵游光还是就一个侧面,五官都淡地一转眼就忘掉了。 要不是她男人粗声说了句,你有完没完。她想必还是要继续事无巨细接着说的。 现在那女孩怯怯开了口,问她父亲:“为什么管不了,老师教…人……当家作主…” 他爹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很大,这下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听见了。他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他们还是一同笑起来了,一时间车厢里气氛居然很好,连司机都没什么怒气了,大家又都乐呵呵的。 邵游光不想再看,他这两天都在和盛为民聊天,他是没想到,连盛为民这样的还有一段暗恋的罗曼史。邵游光直接跟他说,去追啊,管他三七二十一呢。 对方却还是显得十分忧虑的样子。“万一对方也爱你呢?你怎么知道没奇迹发生?”邵游光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成情感大师。 “不可能。”大师的学生却没什么觉悟,固执的很? 邵游光实在是想不通了:“为什么不可能啊?你俩有什么深仇大恨?” 可是对方却迟迟没再回他。 他选择闭上眼迷糊一会,准备打个盹儿,时间就变得快了,一睁眼就是彝良。 作者有话说: 10 昨天你写的日记 (10)触手 高考那年,邵游光落榜了。所谓得落榜是真的一落千丈,连个职校技校都够不上。赵逢秋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自己儿子平日里在学校的种种恶劣行径来。其实纺织厂这一片好多孩子都没书念,早早送去给汽修店或是理发店当学徒,或者有志气一点的就去大城市打工。 赵逢秋在这一方面保持了她的固执和泼辣,她动用她绝佳的社交能力三下五除二和学校谈好了把邵游光塞进高三班级再念一遍的事情,然后在家门口堵住回来的邵游光,跟他说不好好念就再也不用进门了,丝毫不留一点情面。 邵游光倒是没反抗,乖乖接受了赵逢秋的安排。背上书包准时破天荒地在新学期踏着早读铃声准时踏进了高三班级。 顺便成为了季翦同班同学。 季翦一到课间就瞪着眼睛来找他,跟做梦似得在他旁边转一圈。 “你怎么在这?“ 邵游光故意瞒着他,想给他一个惊喜。这时候翘着凳子一晃一晃的:“怎么样,惊喜吧,来跟你做同学了。” 复读生总是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坐,邵游光没同桌,一整张桌子都是他的,他才区区坐着里上了一堂早读而已,上面就乱七八糟堆满了纸。 季翦干脆坐他旁边,伸手无意识帮他把散着的英语单词讲义按页码理好。 “赵阿姨昨天晚上就来我家了,让我多帮衬帮衬你学习,但我没想到你正好就在我们班。” “我妈…哎,她就这样。”邵游光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他头发已经没那么光了,成了一个刚好干净利落的寸头。 季翦安慰他,说:“没事,阿姨关心你呢。” “算了吧,我最烦我妈这点了,本来还以为真惊喜到你了,”邵游光突然又笑了,撞了一下季翦肩膀,“不过你要多帮衬帮衬我,这点是认真的啊。” “你到底…阿姨让你复读,你就愿意啊。” “当然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啊。不然我能干嘛?去做学徒?去打工?那哪有天天跟你呆一块儿舒服。你想啊,是不是正好,到时候你要考哪个大学,我就在那个城市找个最次的学校,实在不行就大专。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他去年还说自己生在这长在这,说他们不是一条道的人,现在却又说这些话。 “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的,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季翦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理好的单词表拍到邵游光额头上。 “你还是先好好读书再说吧。” 他说着就起身要回自己座位去,邵游光却准确地擒住他手腕,顺势又滑成一个十指相扣的样子,晃一晃说:“你要不要和我来做同桌啊。” 这其实在男生间是个开玩笑很常见的动作,但是季翦却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了,说,不要。 上课铃刚好响了,季翦转身就走,手指微微蜷成一个弧度。 但邵游光的确手段了得,只用了短短一周时间,班主任就叫季翦去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跟他讲:“邵同学既然来了我们班,就是我们的一份子。季翦我看你和他关系不错,你学习又好,要不要和他做同桌帮帮他?” 虽然是问句,但丝毫不给他拒绝的理由。 于是季翦噼里啪啦带着他的水笔书包课本做到了邵游光身边。他们的关系出现了由邻居变同桌的质的飞跃,由放学见周末见变成了一天一大半时间两张脸相对,这倒是让季翦有些不知所措。举个不合衬的例子,这就像两个谈恋爱谈了好久的人突然同居了,总有些不尴不尬。 但邵游光却很开心,他天天没心没肺地笑着跟季翦说话,抄他笔记,忘带笔忘带课本,或者被老师点起来磕磕绊绊地回答问题。 “你其实学的不差啊。”季翦不知道第几次这么问他了。 他有点惊讶,他亲眼看邵游光做题,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儿,成绩应该没有那么烂,虽然也的确不好,老师讲的知识点总是截头去尾听中间,但总不至于高考时候考出那么难看的分数。 每当这时候邵游光就不看他了,把手里写字的笔一横:“你就当我这人运气不好呗,或者我昏头了。” 季翦揣摩他的时候,邵游光也在揣摩季翦。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经常就趴在桌子上看季翦头也不抬的做题。心里不免怀念起以前两个人整天无忧无虑跑出去玩的时光来。他其实心思转的快,总是觉得小邻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疏远他了。但是这种疏远又不是刻意的,季翦还是对他很好,看向他的眼睛也真诚。但邵游光总觉得有哪里变了,他还问过季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季翦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他正在教他做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听到之后正在写字的笔尖顿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的心事就是你,你赶紧把这张卷子的错题改完。 邵游光闻言学TVB里的角色,歪歪地敬个礼,遵命啦啊sir。 其实他心里总是自己琢磨着,却问不出一句认真的,你怎么了。他不习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关心,尽管他真的很在乎。 邵游光的直觉是对的,季翦确实是满含心事的,他差一点就要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说出来,我的心事就是你。 来年春天的时候,舅舅又来看宋曼枝一次,这一次,他又送给季翦一个笔记本。绿色封皮的,容易让人想起正在生长的树。 树的枝叶像触手一样四处扩散,季翦再坐在他的那张院子里的桌子里的时候,思绪就也飘散开来了。 其实他已经很少坐在这张桌子前了,他学习越来越忙,渐渐没有多少闲功夫写日记。这一次是因为舅舅正在和他妈说话,季翦知道他们不想让他听到,于是干脆把自己关在院子里。 春天颇为无赖,鸟语也太丁宁。但只言片语还是流进他耳朵里。 “他多久没回来了?” “忘记了…” “也没有来信?” “没有…我写信到他给我的地址去,也没有回应…” “他不会是在香港又有新的女人了吧,现在这样人很多的,到香港打工,在那边娶妻生子,结果最后人家发现,他大陆和港岛各有一个家。” “…”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把他找回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宋曼枝像是要哭了,声音哽咽着。 “哎。”季翦听到他舅重重的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帮你打听打听吧,行了,别哭了。” 其实季翦是知道的,宋曼枝经常偷偷哭。只是哭的时候拼命压抑着声音,她不想让季翦听到。她再难过,转过身来面对季翦的时候又是一副严肃又温柔的样子,问着和平常一样的话——饿吗?今天想吃什么?要喝水吗?去读书吧。 可是眼睛还是又红又肿的呢。 于是季翦就真的就从来不撞破她拙劣的掩饰,他又冷漠又善解人意的想,这种坚持是她精神的栖居地,如果撞破,她可能才会觉得生不如死。 季翦坐在院子里终于结束了上一本日记的使命,他在最后一页写到:好像有一种生活压在天空上,宋曼枝够到了,他还没有,但总有一天,它们会降临的。 他摊开新的那一本绿色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趴一会。抬头的时候看见海棠花年年如故。 邵游光家这个点在吃饭,正乒乒乓乓地吵闹着。最近邵游光确实在好好学习,都不怎么来找他出去疯玩了。季翦拾起笔,终于写: “我喜欢的人是邵游光。” 他开始伸手去触碰那片压下来的天空了。 作者有话说: 11 望穿秋水 (11)水一样的长发 水一样的时间 赵逢秋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头发,乌黑油亮。这是混身上下最让她骄傲的地方。她当然知道自己是美的,因为纺织厂里总有许多年轻的小伙子对她献殷勤。 往往下班之后,她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换着花样做一家人的饭,拖地,洗衣服,耐着性子给上小学的女儿的作业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哄她睡着。 接下来她就喜欢端盆水蹲在院子里就着外面的光洗头发。月光盈盈照下来,她满头青丝浸在水里,十根手指并不算纤细,指甲用凤仙花染成浅浅的水红色,一下又一下捋着粗粗的头发。 季翦有一回大晚上来给邵游光送作业,他看到这一幕,有点呆愣,因为他妈妈早就将头发剪到了齐耳朵,纺织厂这一片也很少有女性留这样长的头发。 他不知怎么回事,从这样的场景中看见了一些别样的东西,它们好像不关乎现在的生活。季翦回家在日记本里尽力想要描写出这一幕,可是最后只写出简单的两句话,头发像流水一样,时间也像流水一样。 可是这和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赵逢秋就一手将头发拎出来,一手哗啦哗啦把盆里的水泼的满院子都是。她转头冲显然漫不经心背了一晚上英语单词还停在Abandon的邵游光怒道:“别登了,看看人家季翦,多好一孩子,你背一晚上就那几个单词,我都会了。“ 邵游光对她这种无名之火早就习以为常,还点点头赞同,季翦是不错。 “行了行了。”赵逢秋一边拿毛巾擦自己头发,她坐在一个三层斗柜前面,那上头摆了面镜子,她对着镜子拨开头发,借着光光找到几根白的拔掉。 她身型还没走样,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不怕老似的。 “你赶紧给我睡觉去,别在这讨人嫌了,哎等等…你说说,”她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甩一甩,“我头发比对面的宋阿姨要漂亮多了吧。” 她这么暗自较着劲对比不是一回两回,邵游光只觉得无法理解,头也不回的自己房间,啪的一声关上门。 他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女人真难猜,每天让他去对面送这送那的是她,又百般看不惯地也是她。 可是他不知道赵逢秋实在找不到人来说这些话了,这些本该更像留给她男人听的俏皮话,可是她男人早在好几年前就死了,还只留有一个“据说”的死因——他在外面的工友说是下雨天喝了酒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 夏天,天气热,赵逢秋连尸体都没见到人就成了一捧灰。 所以赵逢秋其实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但她却显得并不那么悲伤,因为她丈夫的死对这个家庭来说并不算有多大损失。从邵游光有记忆起,他爸就回来过两次,一次是他回家治病,一次是八个月后妹妹出生。 邵游光正叛逆着,他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觉得赵逢秋也并没有多爱她男人,尽管她总有些小女孩似得美好幻想,说当初嫁给他是因为他长了张眉眼神似詹姆斯迪恩的脸。 可是终于在有一天,她清算着家里开销地时候不由抱怨出来:这男人怎么不是死在工地上,或者交通事故也好,好歹留下点赔偿金,就这么来去一把土的,怪没意思。 然后她挺久都没再说话,可能是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所以赵逢秋从来不教两个孩子去爱他们的父亲。她自己都不爱,她的孩子又怎么有必要去爱。可是就像邵游光不知道他在这里,就永远不会是把一切撇得干净的局外人一样,赵逢秋这样爱美——她种不知名的海棠花,她听着不时兴的歌,她虚荣,嫉妒心强,她甚至还在流水线上边工作边哼着老掉牙的《四季歌》,然后渴望着她想象里的那个十里洋场。 小城的天是一片障目的叶子,她根本不知道美是什么。 难道留一头长发就是美吗?白墙红字的标语说,不是的,美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美是不怕苦不怕死建设新社会。 于是在邵游光第二度念高三这年,他终于拥有了一辆自己的自行车。崭新的,不是二手商店里淘来的三天两头掉链子的那种。 是赵逢秋用卖头发的钱换来的。 原因赵逢秋没明确告诉邵游光,但他仍旧在街坊邻居那听了个闲话,说纺织厂有个长发的女工辫子绞进机器里去了,差点闹出极为血腥的人命。上级命令传下来,要求所有女工头发不得过肩。 赵逢秋能怎么办,一家三口人都指着这份工作。她识大局,第二天就剪了。看着倒也不难过。厂里领导见了她都说好,剪的好。 于是赵逢秋也觉得好,她那把头发发质好保养的不错,多且长,不可多得,故而卖了个好价钱。她跟那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自己倒先舍不得了,偷偷摸摸藏了一小簇自己留着。 邵游光自然对母亲的美丑变化毫不关心,赵逢秋剪了长发,他多了辆车,高兴还来不及。 赵逢秋跟他说,你时间紧,以后都骑车去上学吧。她想像往常一样甩甩头,接着又突然意识到头发短了,甩起来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尴尬地顿住,嘴里埋怨着,便宜你这个讨债鬼了。 这辆车,可以说是邵游光的,也可以说是“他们”的。每天早上和晚上,邵游光都一条腿支在地上,把车铃摇的震天响。喊:“季翦,走啦!” 季翦终于可以光明正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靠在邵游光背上,男生之间搂着腰这样的动作还是太肉麻了些。但是邵游光自从有了车就总在上早读的那个点上生死时速,就好像不寻点刺激不乐意一样。其实他起的挺早,只是做哥哥的,他要先绕一大圈把邵真真送去小学,再折返回来找季翦。 上学这一路地势不算平坦,有很多大坡。下坡的时候车最快,他跟季翦说,你抓紧一点啊。季翦才伸手环住他的腰。俯冲又滑行,春风迎面吹来,撞的满怀。 这辆车跌跌撞撞往前开,邵游光总是还没到早餐摊前就火急火燎大喊了:“奶奶,两根油条两个麻圆,分开装啊。” 一骑到跟前,刚好接过来往车把上一挂,扔下几个硬币继续往前。 “喂。”季翦摘了随身听的耳机,里头常轮着播的英语听力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呼的风和邵游光在哼的歌。 什么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他拍拍他后背:“慢点,今天迟不了。” 邵游光真的骑地慢了,他回头看看季翦,把车把上的早餐递一份给季翦:“那我开慢点,你先吃着呗。” 季翦接过来,慢条斯理拆开塑料袋咬了口麻圆,又叫:“邵游光。” “怎么了?”邵游光有点奇怪的回头又看他一眼。 季翦仔细嚼了几下才说:“祝晓虹喜欢你,你知道吧。” “她说她不好意思,让我来问问你。” “嗨,”邵游光笑起来,“这多大事儿,你那难为情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喜欢我呢。” “我…”季翦顿了一下,“那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邵游光不正面回答他,只顾着自己笑:“季翦,以后别为难自己了,媒婆这事你真干不了。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记得跟我说啊,我帮你追。” 季翦想着自己那本日记前面写着的第一行字,在邵游光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 “行行行,你倒是别老说我啊,祝晓虹…” “祝晓虹祝晓虹祝晓虹,她长得好像还挺漂亮,是吧。”他说着还回来促狭地看一眼季翦。 前面刚好一转弯就是校门口。上学的学生稠了起来,刚好里面就走着祝晓虹。中等个头,鹅蛋脸,扎马尾辫子甩在脑后,走路的时候一晃一晃,很神气的样子。 邵游光故意叫她名字。 祝晓虹一下红了脸,看到邵游光又看到后面坐的季翦,仍旧大大方方跟他们打招呼,说早上好啊。 她跟他两同班,是一个学校总有的那么几个出挑的女孩之一,长得不赖,品学兼优,而且胆子大。 季翦深知喜欢邵游光的不止祝晓虹一个人,刚来到这个班级不久就有男生下了课喜欢往他们这桌跑,约邵游光去打球。女生自然也都在余光里偷偷看他,他的确有这个年纪所让人迷恋的所有特质。邵游光把赵逢秋跟他说他爸长得像詹姆斯迪恩才嫁给他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季翦听,季翦却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许是遗传,邵游光眉目之间的某种东西也是像的,像一种对一切的厌烦和不屑一顾,尽管看过来的总是一双笑眼。 祝晓虹是第一个找到季翦这里来的,她专门挑季翦一个人的时候在走廊上拦住他。或许是出于一种独属于十七八岁少女的直觉,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对季翦树起了原始的敌意。 “邵游光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他会有喜欢的人,会谈恋爱,也会结婚有小孩。那时候我会祝福他吗?”季翦在日记里问自己,他讨厌透了邵游光走到哪里都招人而不自知的脾性。但是他不禁也怀疑,他爱上他这件事情,最初也是始于人类是视觉动物和感官刺激,而不是什么命中注定的。 “那我凭什么看不起祝晓虹呢,我凭什么觉得她喜欢的他只是浮于表面的呢,我们都是一样的,她还要比起幸运的多。” 在这个早上,或者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祝晓虹就强势的插入了邵游光的生活,也是季翦的生活。 她一下课就坐到他们前桌的位子上,反身过来说话。 她成绩也好,但从来不跟邵游光提学习,反倒衬着季翦跟个老妈子似的在后面问,这题听懂了没? 于是季翦也不乐意问了,爱怎么怎么样吧,关他屁事。 祝晓虹正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胳膊,眼睛看着邵游光:“哎!你们有没有看最新一集的《过把瘾》,我那天和我妈一起看,哭死了。” “我知道,”邵游光晃着凳子腿,学了句杜梅的经典台词,活灵活现“就不许你觉得她好!” 祝晓虹咯咯拍着桌子笑起来:“太像了,季翦,你就说像不像。” “我没看过。”季翦正看书,他皱着眉嫌祝晓虹吵,没抬头。 邵游光不晃了,坐正,说:“其实我也没看过,都是我妈天天看。就你们女的喜欢看这种唧唧歪歪谈恋爱的剧情。” “呸,你们懂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方言有多帅多迷人。” “不知道不知道,”邵游光又笑着侧过头来问季翦,“季老师,接着好几天我妈都不在家。你周末都来我家给我补补课呗。” “你学了两年了,哪轮得上我给你补。” “哎,少讽刺我,我说真的。我妈去给我外公看病去了,要好几天都不在,你晚上直接睡我家都行。” 季翦还没来及说话,祝晓虹就说:“加我一个,周六我也去你家跟你们一块学习呗。” 见邵游光不说话,她翻了个白眼:“放心吧,我又不睡你家。” 前座刚好回来,祝晓虹一蹦一蹦地回自己座位去,留下一句,说定了啊,我给你们带好东西。 谁稀罕你的好东西啊,季翦站起来也要走。 “你干什么去?”邵游光拽着他衣服角拉住人。 “上厕所。”季翦没好气地跟他说。 想说两句,但是超300字啦就只能写在这里啦。 首先要说抱歉,因为一直没能断到我想断的地方所以一直没能发。其实这里仍旧不是,本来理想中是这周写完回忆部分一起更完的,这样读起来会更顺畅,也爽。 其实后面还有,但是姑且觉得先断在这里吧,觉得我再不发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因为这周现实中总是忙ddl到两三点,下半夜写的时候困又累,呈现出来的东西总是不满意。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应该在这个焦头烂额的状态下呈现出来,它应该是娓娓道来的,对我来说写东西其实内耗很大,但我希望这种能耗是一种享受而不是疲惫和负担ww。因为最近外耗太大啦,并且在我自己二次的专业学习上也处于在调整思维方式和寻找自我的阶段,其实这个阶段挺痛苦的。(之所以现在发文是因为通宵叻555等会又要去上课) 榜单任务没有完成其实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我终于可以不那么在乎流量和数据而去轻轻松松地写东西了,这种不抱期望反而会更纯粹。也不会断更啦,其实我开始写文时间不长,也就是从今年6月份开始,但是到今天真的觉得每天不写点什么好难受哦。我很爱这个故事,希望它可以呈现出我理想中的样子,有点自私的来说,比起觉得对不起大家的喜欢和期待,更觉得对不起的是两个主人公。 当然,谢谢每一个喜欢、评论还有海星,每一次看到真的时候都是我生活里非常闪光的一瞬间,超级幸福。 一转头发现天都亮啦!鞠躬~ 作者有话说: 12 你像不切实际的春水 (12)人生来不着边际的烂塘,你像不切实际的春水 女性一旦强势起来后果的确不堪设想,事情就真的这么说定了。 周六一到邵游光家热闹非凡,大人不在家几个少年人就能翻了天。一起学习是幌子,书卷都摊开了,没翻几页就无人问津。邵真真也挺开心,她找到了和自己一个阵营的大姐姐,终于勉强可以和邵游光打成平手。至于季翦,她默认他和他哥两个人沆瀣一气。 季翦从家里出来的其实并不容易,那时候宋曼枝也在家。她今天休班,买了牛骨头在炖汤。皱着眉头说:“赶紧回来啊,高三时间多紧张,别耽误了自己。” “我知道。” 他走短短几步跨过狭小的楼梯间,邵游光给他留的门一推开,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明明是差不多的朝向和位置,季翦却总觉得邵游光家要比他家敞亮许多。或许是窗帘全都拉开的缘故,整个房间都暖而透。 房间里看不见人,但却听的见声音。祝晓虹已经到了,她招牌的咯咯的笑声先一步从院子里传来。 季翦寻声而去,她刚好面朝着他来的方向,热热络络地招呼:“季翦来啦!” 季翦听她一这么说心里就不舒服,总觉得祝晓虹脸皮够厚,已经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他别扭着不愿意好好打招呼。 还好这时候邵游光一把冲过来揽住他:“快来快来,你再不来邵真真就要翻身做主人了。” “你妹妹,让让她怎么了。”这种身体热烘烘贴着的身体接触极大的提高了季翦心里秘密的快乐。 “太烦人了小丫头。” “你说我什么!”邵真真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大叫了一声。 “妹妹这么可爱你干嘛老欺负她啊。”祝晓虹也不满了,但她表现不满的方式又娇又嗔。季翦看了就烦,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得。”邵游光举手投降,三比一,感情他一个人被孤立了。 “你过来,”邵游光拉着季翦往院子里走,话却跟祝晓虹说,“人齐了,这下可以揭晓你带的什么好东西了吧。” 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里挤着三大一小四个人,中间的空地上放了个不透明的塑料袋。 祝晓虹神秘兮兮的打开,里面是几个深绿的铁皮罐子。 “我爸厂里发的啤酒,敢喝吗。” 邵游光瞄一眼,切了声,往后一靠:“这有什么不敢的。” “喝酒没意思?”祝晓虹四下望望,一拍大腿,“咱们玩牌啊,输的人多喝,怎么样,你家有牌吧?” “有是有,但你无聊不无聊啊。”邵游光嘴里念叨着,还是进屋去翻出两幅牌来。 “季翦,你行吗?”祝晓虹笑着问他。 “行啊,怎么不行。” 季翦其实对打牌不感冒,对自己的酒量也心里没底,但还是回答的斩钉截铁。 邵真真闲不住,也吵着要玩,邵游光斗不过她,只好让她也加入。他不敢让她喝,只好一个人喝两个人的酒。 “你偷偷拿你爸的酒?你爸知道了不打你?” “他们厂天天发啤酒,他又发现不了。” 祝晓虹举起来喝一口,皱着眉咽下去。“好苦啊,”她接着又说,“我爸真的烦死了,天天就喝地烂醉,臭烘烘倒头就睡。” “啊…离我上次看见我爸都快有十年了。”邵游光听祝晓虹抱怨她爸,不知怎么的就接了一句。他也在喝酒,只不过一下子猛灌下去好几口,显然很会喝。 “我靠,你这么能喝啊,你爸去哪了?” “我爸死了啊,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估计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他说着又笑起来,“这酒挺好喝的啊。” 祝晓虹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我…”季翦接下,“我爸在外面,也好久没回来了。” “那你想他吗?”祝晓虹问。 季翦张张嘴,他原本要顺着情理说想的。可是他发现邵游光也看向他来,像是真的很想知道一个答案一样。 他说了实话:“我害怕他回来。” 他不回来,他没有消息。生活就还是自欺欺人的美好样子。 就像浑水河一样,河面平平,河底却是蹚不过的烂泥。 邵游光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他妹打断了。 邵真真根本不在乎他们讲什么,笑嘻嘻地挥着手里的牌:“季翦哥,该你出牌啦,快点呀!” “你催什么催。”邵游光没好气的凶她。 “来啦。”季翦笑起来,轻轻丢一张,混进堆叠的纸牌里去。 邵游光其实对他在乎的东西挺操心的,他一直抓着季翦,让他少喝点。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季翦说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没底,没底就是真的没底。 季翦还清醒着呢,他自己先晕晕乎乎的犯起困来。邵真真和他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脉,喝了几口就困了,缠着要睡觉。 院子里有一张凉床,夏天热的不行的时候邵游光晚上就睡这。隔了快一年多,上面落的都是灰。海棠花期短,红花瓣也轻薄落上去。邵游光不管,他歪着靠到床上。还不承认自己喝的晕了,说:“哎呀,春困。” 季翦无奈又发笑,什么春困,春天都要过去了。 祝晓虹带着邵真真在屋里,说话声依稀还听得见。 他怕祝晓虹喝的也多了,刚想去看看。邵游光就招呼他,季翦,你过来。 季翦只好先照顾这位大爷。他走过去凑到床头,问:“有何吩咐。” 邵游光不说话。 季翦觉得邵游光那头长了一些的寸板挺好玩,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邵游光大概是没反应过来,不生气。 说:“你摸小狗呐?” “对啊,你就是小狗。”季翦忍不住笑起来,趁着他喝多占便宜。 “哦。”邵游光睁着眼睛,直直看着他不说话了。 这样的目光让季翦羞赧起来。他忍不住想起有些梦里,邵游光也这样直直看着他,紧接着他就吻他。 吻是什么呢,吻从来不是实物,它和伤心难过一样是一种虚幻飘渺的东西。季翦从来不敢在醒过来的时候仔细想他,它们止步于梦境里的意象。 可是季翦现在却回想起来了,模糊又潮湿,还咸咸的。像他在河水里游泳时不小心呛的一口水。 他忍不住要落荒而逃了,可是邵游光却一把抓住他,没让他得逞。 “你别走啊,”他含混地笑,“我想跟你说的…” 季翦屏住呼吸,却半晌没听到他把这句话说完。 搞了半天手游光已经一歪头,呼吸平稳地睡着了。季翦叹口气,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瞬间不知怎么回事产生的期待才不着边际。 就当是补偿自己,季翦想。他终于毫无顾忌的打量起邵游光来。 宋蔓枝从小教他守理,他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几近于露骨的看一个人。 鼻子长在哪里,眼睛长在哪里,都和他天天夜夜在脑海中摹画的一模一样。他的生活中缺少了某些东西,而邵游光刚好填补在这里。 他的心突然泛起一阵涟漪,不需要很大的,只要轻微的荡开一两个满月一样的圈就好了。 它们转瞬即逝,但它们是完整的。 睡着在他跟前的这个人手还松松地握住他手腕,呼吸平稳又舒长。今年最后的春光透过头顶的枝叶倾泻下来,成为有形状的亮与暗分布在他脸上。朝气,蓬勃,它们可以组成一个生命,却不是每个生命体都是邵游光。 现在是下午四五点钟,一天中最暧昧的时间。春光好易逝,时间过地这样飞快。季翦就坐在邵游光身边看他,他突然想清楚,他的爱是没有未来的。 下一个春天不是未来,下下个也不是。他们只有这一刹那的春光了。 他脑子里乱乱的,却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季翦低下头飞快的吻了邵游光。 他吻他,像吻住一汪春水。 但季翦好胆小,嘴唇触碰了只有大概0.1秒的时间。他也不为这个初吻觉得欢心,他苦涩的想,这是他辈子唯一一次亲他了。 但是他也高兴,“吻”终于从意象变成了实体。他大可以是一个成功的暗恋者。 它是柔软的,却又像一根刺一样钉进季翦的骨头里。成为他往后的念想。 邵游光睡的还很香。季翦安下跳的飞快的心。直起腰,他还可以这样看着他很久,直到他醒来。 等到他醒来,这个春天也就真正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人生来不着边际的烂塘,你像不切实际的春水” ——腰《情书》/感谢谢天天给我投星星的小可爱,还有一次突然多了1000颗海星,感谢!让你们破星(?)了,落泪鞠躬! 13 长坂坡 (13)长坂坡 可惜春天结束的比季翦以为的还要再早一些。 他怔怔然坐着,脑海里仍是刚才飞快掠过的柔软触感。都说粗人干不了细活,他就这么囫囵着一下,然后才把刚刚那点细枝末节在心里一遍遍放大了揣摩。 他尚没回味够,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一嗓子:“季翦。” 说话的人是祝晓虹,她斜倚着门框,脸因为喝了酒而泛着异样的高原红。玩得疯了,高绑着的马尾辫也散出好几撮来,乱乱的蓬在两颊。她的长相其实并不能用可爱来形容,眼角呈一个角度向上微挑着,故而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不那么好接近,像是在挑衅着什么似的。 但是她面对这个世界,满脸又都是年轻气盛的骄傲。季翦常在心中偷偷作比较,他在日记本里写了一个过分老道的比喻句——自己明明和祝晓虹同样的年纪,却好像要被要命的心事折磨的枯了。就像一颗树,看着好好的,树根却开始悄悄在阳光照不见的地方腐烂。 “你来看看真真吧,她也睡着了呢。”祝晓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她的话让季翦无形中松了口气。 “好。”他像是要撇清什么似的飞快起身去了。 邵家客厅里,邵真真小小一个人瘫在沙发上酣睡,睡姿和她哥哥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蜷缩成一弯鼓鼓的月牙,另一个瘫成满月。季翦拎起旁边沙发靠背上搭着的一件邵游光的外套,想盖在她身上。 “你在干什么啊。”祝晓虹问他。 季翦懒得答她,祝晓虹却也不在意。接着补了句:“我说刚才。” 季翦保持着微曲着盖衣服的姿势顿了好几秒。才直起身,转过来和祝晓虹对视。 他到底还是比她高出许多来,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时候又变成了那个“季翦”。 他都快要忘记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冷漠又隔离的亮出刺。那些邵游光以为他卸下来的刺其实不然,它们只是对他而言收起来而已。 但是祝晓虹也不愧是祝晓虹,她曾经代表学校一举多得过知音杯演讲大赛冠军。主题是如何保持一颗马克思主义的初心。 她尖锐地指出问题:“你凭什么亲他?你难道也喜欢他吗。” “我……”季翦乱了马脚。 他一瞬间有些迷茫了,我凭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世间一切真的都公平公正,那么男男女女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像为什么女人总要被留守,男人又为什么不可以爱男人呢? 这是十八岁的季翦脑海中最大的问题。 祝晓虹问他凭什么,他也要问凭什么。 “凭你们不会有未来。邵游光要是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把他当成那个,指不定要多恶心吧。你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少女压着嗓子,却按耐不住扬起来的语调。她情绪一激动起来,脸颊连带着颧骨一片都升起努腾腾的红,澄而亮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是一场对峙。 季翦只能无济于事地解释:“我只是喜欢他,就像你喜欢他一样。” “所以说,”祝晓虹一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你也不敢告诉他吧,不然干嘛偷偷亲他。” 季翦看着她,下意识地否定。 “我明天就敢告诉邵游光我喜欢他,你行吗?” “你看,你自己都觉得见不了光呢。”祝晓虹笑起来。 这场对弈注定输的人是季翦,从祝晓虹嘴里吐出轻飘飘的“恶心”的时候,季翦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他输给了谁呢,站在他对立面的到底是他寥寥无几的勇气还是世俗的不可兼容呢。 季翦却奇怪地不觉得慌张,这是他的秘密第一次暴露在他人眼前,而这其间还隔着可笑的力见高下的较量。 生和死并不是他人能决定的,可是现在它们却成了一条线握在祝晓虹手里。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也不会告诉邵游光,”可祝晓虹也还是个少女呢,她自作主张地以为是报复的放了他一马,“你的秘密还是烂在肚子里吧,这样你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不怕你告诉他。”这是季翦的勇气,他想到千里单骑过沙场的赵子云,明明都是一意孤行的事情,可是他却成全不了忠与义,他的勇是不忠也不义的。 “不啊,我不要告诉他。”少女脸颊上的红色退去,一笑起来眼尾弯着就又是单纯的样子,她耸耸肩继续说。 “所以,作为秘密的交换,你就帮我追他呗。反正你们又不可能。” 祝晓虹狡黠地笑起来。 那天晚上,季翦如宋曼枝愿的按时回了家。牛骨汤乘出满满一大碗来在他面前。季翦却喝不下几口。 宋曼枝不像别家的母亲一样骂孩子不识好歹,她点点头,不吃算了,把碗放厨房里吧,我一会收拾。 “我来……” “不用,你去看书吧。”宋蔓枝大概是笑了一下。她的短发在不甚明亮的灯下像是一顶伞,撑在这个不大的家庭上。 春天要结束,夜里已经颇有丝汗津津的暑意。季翦并没有发现,但他是源着开始出现在楼下搬着凳子乘凉的老头老太感受到的。 热风一吹,就从窗户缝里带进许多嘈杂声来。季翦站在窗边听了一会,从这个角度看得见邵游光家的灯亮了,大概是兄妹两都睡醒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罩着昏黄色,跟皮影戏似的晃动着。季翦这才想起来临走前忘记给他盖上一件衣服。但这样的天气,总不至于受凉吧。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见邵游光在抱怨了,怎么睡了一觉人都走了云云。紧接着一些别的声音漏出来,是三楼那一家小琴阿姨的岳父来住,近日总是天一转暗就坐在纺织厂大院里抱着收音机听戏。 季翦被迷住了,他忍不住多听了两句。再转眼的时候看见宋曼枝还坐在餐桌前,正支着下巴在发呆,好像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似的。季翦还是问她:“妈,如果说,有一件事你认为是对的,可是世界上其他人都觉得你不对,要怎么办呢。” 宋曼枝回过神来,她不解的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既然人群都认可它是对的,那错的就是少数呀。”紧接着她忽然笑了,眼角泛起一点少女般的天真来,熠熠地闪了一簇光。 “你听,”她侧着耳,“这一出唱的是《长坂坡》呢。我还小的时候,家里阿妈带我去四平路上听戏,那时候的角儿唱的多好啊,我还记着有个扮赵子龙出名的,艺名叫着的是明月楼……” 季翦却没再耐心听她说下去,越走越远直到房间里去了。 邵游光那天醒来,家里安安静静,只有邵真真还在呼呼大睡。他为了这一天追问了好久季翦和祝晓虹怎么这么不仗义,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留。 “后来发生了什么啊?”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起来。 祝晓虹就笑,说你这个主人喝两口就醉倒了,我们还留什么留。 邵游光脸就黑了,能不能别老提这事啊。 季翦不知道祝晓虹说的帮她追他是什么意思,但他能做的只是在这种时候离他们远一点。他也不愿看见他们笑的这样开心的时刻。 赵逢秋再回来那天,已经是一周过后了。邵真真自出生以来还没有离开母亲这样久过,她尚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消失,她想念一个人的方式非常直接,只有放学回来就张着窗户向外眺望,或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起来,要邵游光哄很久。 于是邵游光心里也暗暗生气起来,外公怎么偏偏就生病了,赵逢秋又怎么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丢下自己和尚小的妹妹不管,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终于回来了,拖着一个灰扑扑的行李箱转过前面一排房子的转角的时候还真被邵真真等到了。赵逢秋离得老远就看见一个很小的人影趴在窗户上挥着手,于是她加快脚步走回家里去,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离开家啊很久了,这种感觉以至于让她都想要流泪,因为在回娘家之前,她所以为真正的家是另外一个。风穿过了她剪的并不那么整齐的短头发,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她还没适应呢。 但这并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一扇贴着半边撕烂的春联的小门轻轻一推就开,邵真真已经打开门等在门后了。 她笑着蹲下来摸摸女儿的头:“你怎么趴在窗口呀?” 邵真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哥哥给我买面包馍去了,我盼着面包馍。” 赵逢秋忍不住放声笑了,整个楼道里都是她的声音。宋蔓枝这时候刚好打开门,路过的时候瞥了她一眼。 “回来了?”她转而微微笑了。 “没干什么坏事吧,这两个孩子?”赵逢秋熟稔地道。 “怎么会,”宋曼枝笑的得体,她寒暄了两句就走。 母女两这时候才关上门说起悄悄话。 哥哥欺负你了没? 于是邵真真半真半假告发了邵游光一大堆恶事。赵逢秋也就听着。邵真真边说边围着她旁边,看她打开行李箱收拾东西,突然问:“妈妈,你说要给我带的礼物呢?” “你说这次出去要带礼物给我的呀。” 她看向赵逢秋的是这样一张纯真的脸,眼睛忽闪忽闪,面庞真的像初夏刚刚上市的水蜜桃一样,连细微的,充满了奶香的绒毛都像。 赵逢秋在这一段时间里好久都没照过镜子了,她抬头刚好看见大斗柜上的那面镜子里映着的自己的脸,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长成这副模样了呢? 这一天外面的日头该是很好的。以至于阳光都有些刺眼睛了。泪腺的敏感被放大了十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面孔和灵魂割裂开了,而独作为心灵窗户的那双眼,正胀得要命。 赵逢秋就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抱着邵真真痛哭起来。 她自从生了孩子,就很少哭过了。现在她像是要把好几十年的委屈都哭出来,她本可以觉得最委屈的是为什么丈夫死的这样早,为什么一转眼她已经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人了,为什么生活这样贫瘠与逼仄。 但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最觉得委屈的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为她剪掉的长发而哭,也为流水线上她旁边那个女工借了她没还的几块钱而哭,为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海棠花而哭。她痛恨她每一亲人,她哭她父亲生病时侯的一句抱怨,哭她那根换成钱去打点大儿子上学事情的金项链,她也哭小女儿童言无忌的疑问句,她没有机会去应允这个诺言了,诺言和谎言有时候并没多太大的区别。 可是她怪不到这些事情头上,谁也没有为他人生活认错的权利。所以她只能这样伤心的哭她自己本身而已。 她觉得生活都碎掉了,可是依旧要欲盖弥彰地拼凑起来过活。只因为她是那个把鸡毛都装回鸡身上的人。 邵真真被吓到了,睁着眼睛僵在赵逢秋的怀抱里,终于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只行李箱孤单单地摊开在地上,几件衣服掉出来。倒真的像某一种“人”的处境一样。 邵游光买面包馍回来,在门口将这一切看遍了去。可是赵逢秋哭的太认真了,以至于没有发现他。于是邵游光悄悄地又走了。 他蹲在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日光照的墙角爬上来的藓发黄了,焦枯了。这一种植物原来真的是会朝生暮死的。 邵游光垂着头,他听到邵真真放声的哭泣中偶尔夹杂着几句从压抑的呜咽——那属于赵逢秋。 赵逢秋总是在一边笑一边骂,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嬉笑怒骂之间日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她尚有美好的容颜,尚有没有走形的身材。邵游光看在眼里,纺织厂长家那个儿子小黄,总是隔三差五献着殷勤。这也没什么,如果她愿意,她始终有追求自己爱情的权利。可是这样一个女子的形象,和房间里滑坐在地下那个肩胛高高耸起来,一下一下颤动的那个,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她是谁,邵游光看不清楚,原来这一头不长的头发并不美丽的,她不再像一个确切的人,而是像一只被折断了,或者说从来没有长出翅膀的蝴蝶。 邵游光这时候才想起来,赵逢秋再也没有带过她结婚时作为嫁妆的那根金项链。上面锻着并蒂莲,意喻着美好的、幸福的生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点迷茫地想。那些金色的光最终和他读的那所中学校长老婆新买的裙子上铜扣折射的冷光重合起来。 他不知道赵逢秋为什么要哭,但好像为什么都合情理。他也突然意识到了,原来人生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世上这么大,哪里随便拾起来,都是伤心处。和赵逢秋抖动的身影重合起来的,居然是季翦的脸。邵游光真的翻阅那本红色的字典查过“翦”字的意思,他将它理解成初生的羽毛,那么这是不是这意味着它们柔嫩又脆弱,再或者,他主观臆断地想,这个字和翳这样像,以至于他起初就这样读错过。而翳影和光,又相伴相生。 可是没有哪一抔土壤是能同时滋养光和影的。 邵游光第一次明白了,如果他放肆地去爱一个人,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如果放在很多年后,他会觉得自己意识到的太早了,他都还没来及表达他的爱意呢。可是放在那一年,邵游光却觉得自己发觉的太晚太晚了。 那天黄昏,他再走进家门的时候,赵逢秋已经在厨房里炒菜了。听见开门声大声抱怨着:“要死啊,买个东西买这么久,又去哪鬼混了。” 辣椒刚下锅,滋啦一声。呛人的烟无形地攥住整个房间,让人喉头直痒,邵游光觉得他眼睛也熏得疼起来。 他走到厨房里,在锅铲翻动声中傻站在他母亲后背。赵逢秋回头惊讶地瞪他一眼:“今天怎么舍得下厨房了,赶紧出去,净碍事。” “对不起。”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 “你说什么?”赵逢秋没听清楚,她一手握着锅柄把菜颠出来,一边分出一点点神来拧掉煤气开关。 “我说,对不起。”邵游光嗓子干的厉害,眼睛也干。他猜他的眼睛是红的,以至于手不自觉的的握成拳。 “我故意的。” “什么?” “我故意没考上的,妈,我混蛋,我对不起你…我就是想再留一年,我…” 他看向赵逢秋,她还微微肿着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你打我啊,”他忍不住低低地吼了出来,“你打我啊,我就是想和他再多呆一年,我……” 我其实喜欢他,可是如鲠在喉,他难再启齿。但他在赵逢秋又开始发红的眼眶里得知她知道了。 她生出来的孩子她比谁都了解,她可以非常轻而易举地窥探出这个“他”是谁。 “啪。” 一巴掌打下来。可是赵逢秋手实在落得轻了,并不足以匹敌邵游光这一刻巨大的愧疚。他更希望她暴跳如雷地对他大骂出口,希望她赶他出家门,或是让他跪下忏悔。 邵游光站在这里,他偏头扬着脸,依旧看着赵逢秋。左边脸颊上浮起了麻麻的痛感是将他钉死在这里的钉子。 一起钉起来的还有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他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混过的日子,以及他自以为美好的悸动的自我感动的少年人的爱。 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为了季翦而留的这一年。他改变的人生轨迹是拒绝用三流的成绩考进一所三流的学校或者职校继续混日子。 他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但这一切好像又是没有解法的。 赵逢秋长长的从喉咙下面舒出一口气来,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还是决定说出来:“妈,我喜欢的人是季…” “别说了,”赵逢秋打断他,她眼里含着泪呢,拼命摇着头,“等你有能力的时候再来和我谈这些吧。” 她不再看他了,转过身去,忽的嗤笑了一声:“你懂爱是什么?你来和我说爱,对不起我?你凭什么能让你的爱站得住脚?” “凭空空耗着的一年?凭你自以为是的勇气?” “你凭什么来跟我说你爱一个人?我不在乎道德,你没必要来跟我忏悔,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有能力去…去爱他,那是你牛逼,我管不了你。” “我…” “我打你是因为你骗我,”赵逢秋划拉两下锅铲,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指指旁边那盘辣椒炒胡萝卜丝,“行了,端出去吧,吃饭。” 见邵游光还不动,她提高了声音:“快点,邵真真早就说饿了。” “好。”邵游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回答她的不止这一句,而是她刚才跟他说的所有。 那晚他躺在床上,他突然非常想走出这里。他想带赵逢秋离开这个小城市,他想给她和真真更好的生活,至少,他不要她再这样难过的哭了。 他知道,他十八岁了,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而不是男孩。如果可以,他想买给赵逢秋一条项链,最好是她喜欢的款式,她也可以留长头发,到年纪多大都可以。 她是一个女人,她是女工、是怨妇、是寡妇,她也是一个少女,她将永远保持著作为一个小女孩的权利。而“母亲”,是她的责任,不能成为她的标签。 同时,他也暗自下定决心了,他要成为有能力爱季翦的人。 这份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无法计量,但他想让它无限延长。 这一片天已经容不下他了。“离开,离开这里”。 有这样一个声音开始在他脑海中叫嚣,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说: 14 堪折枝 (14)堪折枝 在去念大学前,季翦做了许多心理建设。 他记得邵游光曾在某一场学校组织的放映活动结束后学着电影里男主角不太正经的样子撩起过他的一撮头发摸一摸,笑嘻嘻评价说,挺软的啊。 可是头发软的人并不意味着心肠也软。 季翦交志愿表的时间比别的人都要晚一些。那年夏天热的很粘人,季翦骑着宋曼枝上班时候的自行车去的学校,好赶在时间截止之前将它送到那个因虚胖而总在这个季节汗流浃背的班主任手里。他骑得四面生风,和横冲直撞的二路公车并肩而行。风贯穿在将他的头发丝到脚趾,这使得他的单薄的衣衫在背后鼓起了好大一个包,他不能把这比喻做什么沉重的包袱。后来在日记本里回忆起这一天,写道:我好像背了一只很大的滑翔伞,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引了一条长长的线。 季翦把志愿书的单子交到班主任手里的前一秒终于想好了两件事情。一是他决定要和邵游光去不同的城市。 二是除非不得已,他要尽可能少的回到这里。 这里,这个地方,它也没有哪里招惹到季翦了。只是季翦看青山多生厌,青山也无可奈何。坟头一样的土包山,年年都是如此。西面山上的石榴花一开,还是熊熊燃烧的火苗,只不过年年比起前一年都要烧的更旺盛一些。今年五月的时候,还闹了这样一出笑话,守山人夜起,绕到屋后的林边撒尿,猛抬头看见一大片晃动而又刺眼的红,连裤子也来不及提好就奔下山来高呼着火了,紧邻的家家户户都跑出来,一看,哪里是着火,分明是守山人半梦半醒之间错把榴花认做了山火。 这件事沦为一个笑话在人群间传了很久。 季翦却想这也不失为一桩怪诞的美事。他二舅上次从上海来的时候带给他许多书,大概是本着什么都带一点的大杂烩心理,里面既有读者文摘,又有些当下大学生里最爱读的著名文学作品。有不少本都致力于描写这种极俗又极美的故事。但季翦并不感激他二舅,只因为读者文摘哪里没得卖呢,他总觉得二舅的给予带了些怜悯。你看,有些宋曼枝脾气里的东西也流传到他血管里去了。 值得一提的,那些里面居然有一套易卜生全集,黄色的,三册。封面内印着的三位译者先生,均活在民国时期。 季翦好长一段时间天天翻开书先对着这三张黑白的脸,幻想着他们伏案写作的样子。他不想易卜生,因为易卜生距离他太遥远了。他确实也该感谢他二舅,因为由着这些书,他终于决定砰的一声关上命运得大门【1】,一去不回来了。 至于浑水河,季翦他们已经不再这么叫了。可是总有半大的孩子留恋在河边,亲切地这么叫着。可当它确确切切成为了铅字块印在薄薄的试卷上,就失去了被叫做浑水河所有的意义。 它叫淮河,分割南方北方,最终汇入长江。邵游光每每做到这样的题目就要不厌其烦地问起季翦来了:那我们这块地是南方还是北方啊? 人类的确还是可悲的动物,连在地域问题上都要找寻所谓归属感。南方还是北方?原来我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邵游光录取的批次比他早些,老早确定了要去一座在北方的城市。他这人藏不住事,很快就弄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所城市成为了政治中心,就理所当然也成为了文化中心。邵游光默认季翦也要跟他去一处的,因为他觉得季翦值得最好的,也得的到最好的。 他知晓季翦想读的是汉语言类专业,故而总是笑嘻嘻说:“那咱两天生一对啊,你写什么我就导什么。” 季翦比他实际一些:“就你啊,还是有空多读几本书吧。” 桌上刚好摞着黄色的易卜生戏剧集,邵游光拣过来翻几页,没一会儿就叹气,要不还是算了吧,太难看了。 季翦实在是搞不明白看个剧本叫苦连天的邵游光是怎样阴差阳错的考去读戏剧导演的,这个小城市连个像样的剧场都没有,更别提看什么剧了。他们其实都不知道戏剧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季翦还是忍不住为祖国戏剧的未来担忧了一秒钟。 但是季翦知道,现在的邵游光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季翦刚认识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光着圆圆的一颗青瓢,拉扯着季翦满大街的逛。纺织厂这一片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赵逢秋那个不正干的儿子。 季翦现在还回想的起汗津津的直接揽过他的手臂,和圆圆的毛茸茸的讨人厌的脑袋,晃啊晃啊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视为“问题”的少年,成了赵逢秋最近扬眉吐气的骄傲。 在这个小城市里,随便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捡起来掸掸灰就能最为新鲜事被街坊邻里津津乐道好半天。 “邵家那儿子考北京去了,你可听说啦?” “邵家儿子?” “嗐,他爸死得早那个。” “我当你说谁呢,赵逢秋他儿子啊。啧,你瞧赵逢秋那张脸,都快笑出褶子啦。” 宋曼枝自然也听说了,她不屑出了门嚼舌根,就跟季翦说——真的啊,你是不是学习上教了邵游光挺多的,那他得谢谢你呀。 “没。”季翦叹了气,他看见橱柜上面摆的一盘剩了好几天都没能摆上他家餐桌的耦盒子。隔壁赵阿姨前天炸了差邵真真送来的,大概是邵游光大了,她不好意思再差他串门儿了。 “那看来邵游光这小子运气挺好的。不过他那什么专业,导演?学出来又有什么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坐在桌子边剥着毛豆。 “妈,这盘…”季翦不应她,反而提醒她这盘给搁置的菜。 宋曼枝扫了一眼:“我看到了。你别管,油太大了,又放了这么久…我等会直接倒掉吧。” 季翦没说话,他在收拾他书桌上堆的用过的书和卷子,摸出最下面压着得日记本,仔细收在抽屉里。 “你成天写得都是些什么呀?“宋曼枝余光里看见,“你不是要去读那什么语言文学吗,平日里是不是也写点东西?” “没,”季翦愣了一下,他有点乱地把本子又往里推了一点,“一些错题什么的。”宋曼枝倒不像有些专制的家长一样干涉季翦学什么,毕竟小镇里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再者,季翦想,她只关心他去了哪里,并不关心他要做什么。 “噢,我以为你是兴趣爱好呢,不过上海好,去上海好。我也还是觉得你去上海是对的,离家也近一些,你回来方便,气候也好。”宋曼枝又说。 “阿妈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了呀,什么时候能沾你的光带我回家看看。”她似乎是开了句玩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句话说的竟然带了些旧时沪上的腔调,就像惊鸿一瞥的美人似的。 “我等下要出门。”季翦却有些硬邦邦地岔开话题。 “出门?干什么去?” “班里散伙饭,我之前跟你讲过的。” “哝,去吧去吧,”宋曼枝叹起气来,“就这一次,也难再聚咯。” 这天晚上季翦到的晚了,他进门的时候桌上已经坐满了人,啤酒搬了好几箱,显然已经喝开了。自然而然的,季翦的目光穿过了很长很长一张桌子,看到邵游光的脸,他在使劲地笑着,同旁边坐着的人说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浑话。其实桌子并不大,但奈何它实在塞了太多人,从而显得它很长很长,像是连接了两座城市一样。 而季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要穿越漫长的公路和山岭。 季翦想去找邵游光,却半道被祝晓虹截胡了。她拉着他就往另外一桌走,来这桌,这桌是喝酒的,他们那一群都是不喝酒的,无聊死了。 于是季翦坐下来,好多平时没说过几句话的人来生涩地端着酒杯非要敬他一杯。嘴里说的尽是些,未来可期,青春无悔,笑看将来之类的话。 酒杯碰一碰,喝下去,就好像真的一转身就可以奔赴未来了。 季翦喝下一口酒,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越过一张长长的桌子看见邵游光的侧脸。人这样多,每一个都兴奋地在说话。故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向邵游光,在混杂的、乌烟瘴气的、充满着荷尔蒙和多巴胺的难闻气味的小饭店里,他的目光穿射混杂的空气,就不知道带了些什么样特别的温度。人眼睛的视距不足以让他看的很清晰,所以其实这张桌子就像淮河一样,分割了南方北方。季翦就隔岸观火地将目光滑过他额头、滑下鼻梁落进嘴唇微微翘起来的漩涡里,又接着滑过了一动一动凸起来的喉结,再遛进衣领遮掩下起伏的弧度,以及消失点处含混又暧昧的灰空间组成的阴影。什么时候起,这一张脸锋利起来了。锋利在哪儿呢?季翦说不出来,难道是眉骨更高了些吗,还是眼窝陷得深了些,眼下浅浅两道阴影,他一笑,就更明显了,凭添了些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模棱两可。 季翦看得整个人傻傻的,还留着只耳朵听四周的人讲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喝得有点生气,觉得旁边这些人说的都是屁话。难道他们真的都在期待未来吗,可是为什么他已经开始回望了。他不停地往回看,一面觉得把时间停在那些春光里很好,一面又觉得不再往前走,就停在这一刻也好,邵游光就坐在那里,虽然隔了一些距离,但这是一个他一起身就找的见他的动势。 “那个……”一个留学生头的姑娘拍拍季翦肩膀,“这张明信片,我想留给你做个纪念。” 她声音小小的,又将卡片一塞就走,季翦还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来不及问了。 他把卡片翻过来看到后面几个秀气的字,还是写的些老生常谈的话,“朋友相交如水,祝奔赴美好未来。” 季翦眼睛一酸,倘若真的有相交如水就好了,他也不至于这样不舍。 “喂,邵哥,“班长跟邵游光打了个招呼,”季翦好像喝多了,你一会带他回去呗。” “哪儿呀?”邵游光有点急眼,“谁他妈灌的,我就一会没注意他,人怎么就喝多了。” “我们吃完饭才发现他都醉的神智不清了。” “他自己喝的呀,哪有人灌他,哎,不过没想到,季翦这小子平时看不出来,还挺能喝的啊。“ 边上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起来。 邵游光几步走过去,发现季翦傻坐在凳子上,迷迷糊糊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很乖巧的样子。 “行吧,你们继续吃,我先带他回去了。” “哎,我们说好了吃完饭要去唱卡拉OK的,就对面那家蓝天使。” 邵游光对季翦这种一声不吭就把自己喝的烂醉的行为深感不快,压根没再理班长,径直把手穿过季翦胳肢窝,把人整个都捞起来。季翦也没有防备,整个人软软的靠进了他怀里。 “能走吗?”邵游光把手放到季翦眼前晃了晃。 季翦不说话。 于是他老土又无奈的比了个二,问:“这是几?” 季翦雾蒙蒙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感情人已经喝傻了。 邵游光却一下子觉得火气消了一半。他扶着他,穿过一条这样黑这样长的走廊,小饭店精打细算,抠抠搜搜不愿意开灯。光的来处其实并不远,一个泛着模糊白光的出口就安在不远的走廊尽头。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可以是没有尽头的隧道,也可是岩洞或是哪一个抗战时期留下来的防空洞。它们的相似点是被包裹在黑暗里,并且善于贮藏秘密。 浑身上下不知道哪个神经元这时候告诉了邵游光,这是季翦,神志不太清醒的季翦,他朝思暮想了很久的人现在就在他怀里。呼吸湿湿地扑在他脸上,嘴唇贴着他脖子很近,微微动一动就像一个痒痒的的亲吻。 “季翦。”邵游光忍不住叫他,短短几步路,从黑暗到光明,他却舍不得走出去了。 “哎。” “季翦。” “哎。”季翦咕哝着答他,声音又绵又软。 邵游光心里不太道德地希望他多说些话来,这样他就能多吻他几次。 一个小小的趔趄,季翦又极没有安全感的加深这个怀抱的紧密程度,无意识的四肢缠的更紧些,腿也亲密地叠在一起。邵游光于是借着道尽头的光线看见季翦坨红的脸。 少年人薄弱的意志力被全然击碎了。邵游光理直气壮地想,我喜欢这个人,有什么不行?他满心欢喜,他们就要走出去了,他们将在同一个城市,也许上课会很忙,但是一有空他就要去找他,他可以打工,可以赚钱,然后他们就会有一间不大但是很温馨的出租屋… 在这一刹那,说是情迷意乱也好,说是豁出去了也罢。 他们还差一步就要走出这片黑暗,邵游光将季翦按在了墙上。鼻尖对鼻尖,他不可避免地闻到了墙皮发潮发霉的味道,以及季翦身上的酒气。他循着这味道准确的找到季翦的嘴唇。 然后吻下来。 可是在还差一点点距离的时候,季翦突然叫他名字。 “邵游光。” 那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正迷蒙地看着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任人索取的境地。 邵游光保持着这个距离不变,呼吸缠在一起。他听到自己声音哑地厉害。 “怎么了?” “我要去的是上海。”季翦这样告诉他。 【1】“砰的一声响 “借梗了《玩偶之家》最后娜拉出走的结局,《玩偶之家》也作为一个启蒙影响了中国最早期的出走戏,觉得其实和这里少年离家很相符,就用了一下下。鞠躬! 作者有话说: 半夜写的 有点迷糊 欢迎捉虫! 15 说了朋友相交如水为何重别离 (15)说了朋友相交如水为何重别离 他们一脚就踏进刺眼又苍白的灯光里了。人眼在经历由黑暗到明亮之后总会出现短暂的一秒空白。邵游光眼前白花花的,他觉得这一次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持续的更长一些。 眼前的空间缓缓地从白色中剥离显现出来,变成肃杀的实体。沾满油污的墙纸翻卷着从墙体上脱落,屋顶的白色墙皮掉下来,堆在墙角,像眼睛上结的一层灰白的翳。如果他两动作再大一点,就又要有很多白色石灰掉下来了。 夏天的小饭店一度是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仿佛闷在一只大油锅里。而邵游光是油锅里的蚂蚁,扯的季翦猛向前一步。 “你说什么?”邵游光有些茫然地问。 “什么啊。”季翦尚没清醒,在一个趔趄没站稳之后皱着眉毛有点埋怨地看着邵游光,反而像是怪邵游光扰了他的清静似的。 “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邵游光问完这句话后突然泄了气,他看着季翦迷茫的眼神意识到自己质问一个醉鬼是注定得不到结果的。 于是等到季翦悠悠转醒,意识终于规整进脑海里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不留神就喝了这么多酒。少年人喜欢偷喝酒,偷抽烟,或者还偷跑去不正经的社会场所,这个偷偷寻的是刺激,那么季翦现在寻的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他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小公园的长条凳上,夜风习习,远处的工厂大楼像是浸在水底,亮着混混沌沌的光。他有点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又在视觉残存的记忆里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穿过一条很黑的长廊,像是水底的隧道。也许有一刹那,邵游光和他离得很近,他们像是在水底相逢的潜水员,看得见对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具体的词句,白汽均匀的呼出来,在呼吸机上结了一层薄雾。 小公园在一所幼儿园的斜后方,中间隔着几个秋千还有塑胶长颈鹿头的滑滑梯,可笑的睁着卡通的大眼睛,身体掉了色,变成被风吹雨打日晒后的淡黄色。季翦对这里其实没什么好印象,小城里就这一所幼儿园,他们无一例外都在这儿上过,那个中午逼他吃汤泡饭的女老师季翦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面目可憎。 然后季翦就看见一个人影慢慢吞吞出现在秋千和滑滑梯之间,头发不太长,个子高,瘦。随之还看得见是一点非常小的赤橘色光在他人影周围游动,让人想到深海里鮟鱇鱼头顶上发光的拟饵。这一点光在黑暗中极具诱惑性,生物多少都是有趋光性的,可鮟鱇鱼就依靠这点来捕杀猎物。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点光落在地上,被人无情的踩一脚,挣扎了两下,终于熄灭了。那人走近,季翦就闻到淡淡的烟味。是邵游光,季翦其实想得到,但是他有些不想承认邵游光什么时候已经这样高了,或许他一直都这么高,但是季翦从来没有这样坐着,一直注视着他向他走来。 “喝水。”邵游光左手拎一瓶矿泉水,很轻的在季翦额头上贴了一下,然后扔给他。 冰的,刺的季翦浑身一个激灵。 “现在清醒了?” 季翦拧开瓶盖,水太凉了,他慢慢喝一口,刚点点头,还想再喝的时候水瓶就被邵游光抢走了。邵游光不像平时一样笑着,也没别的什么表情,反而一副像是要打人的样子,仰着头猛灌一口水,抹了抹唇角,把水往季翦身上一扔。季翦以为他要问他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刚要开口,就被邵游光打断了。 “你刚跟我说的你要去上海,什么意思?” 季翦抓着那瓶水,不小心用的力气太大了,塑料发出非常刺耳的一声。 他装作很不在乎的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来及跟你说,我…”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同一个城市的吗?” “你明明知道我要去北京。”邵游光接着说。 季翦沉默了一会,才搭腔。 “我知道,但是我想去上海,专业适合我,气候好,离家还近一些。”季翦垂着头,手里把水瓶子翻来覆去。他把宋曼枝那一套他自己听了都不齿的说辞搬出来给邵游光。 “你说真的?志愿表你交了?”邵游光不可置信地问。 “真的啊,今天不是就截止了吗。”季翦抬起头来看邵游光看邵游光的眼睛。 这样的眼神让他很陌生,季翦想,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呢。我就是这样的人啊,自私又不讲义气。 “不是,为什么?我操,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你那什么专业,北京没有?你什么意思?我就…就…” 我对于你来说就这么不重要吗,甚至可以排在天气排在地理上的远近之后?天气有这么重要吗?上海天气好个屁,冬天又湿又冷;离家近重要吗?你季翦就这么念着这个破地方,就这么想回来? 邵游光有一万句话想怒气冲冲地质问季翦。但是他看见季翦昂着头看着他的样子的时候又觉得没意思极了。 “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夏天好闷,他却抱起了双臂,他觉得只要季翦现在给他一个理由,他还可以跟他说没问题,你有权去追逐你的未来。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或者一句软话“你也很重要,但是…” 但是季翦却不说话了,只是默默看着他一言不发。其实这也不赖季翦,他不想再说违心的借口,也无法告诉邵游光真相——我喜欢你,也没那么好的自制力,再不离你远一点恐怕就要露馅。 邵游光却在沉默中越发点燃了怒火。 “操,你是不觉得我就是傻逼?我把你季翦当朋友,当兄弟,你季翦把我当什么?我是配不上跟你在一个城市是吗?这么想躲开我啊?” “不想你就早说啊,操,我他妈又不缠着你。” 季翦被一连串的朋友兄弟给戳到了心事,竟然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从哪里辩驳邵游光毫无逻辑的气话。刚喝的酒精蒸腾在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太阳穴直跳。 “我没有,我把你当…”季翦着急,又一下子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行,我知道了。“邵游光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塑料瓶子。泄愤似的往远处一扔,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居然没有回音。 季翦想,怎么会没有回音呢,就算这里是水底,也是会有咕咚一声的呀。他又觉得邵游光有一瞬间非常想把他拎起来打一顿,但是又堪堪忍住了。 “不是,”季翦忍着头痛跟他说,“我们就是去不同城市读个书,你至于吗?” 他摇摇头,说这话其实心里很难受。至于吗,当然至于,此去天南海北,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一次,见一次又怎么样,人和人还不是会因为处在不同的环境而疏远。 “我他妈为了能跟你一起读个书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吗?你就一直这幅样子,你怎么这么自私啊。”邵游光气死了,抓着季翦肩膀大声质问。 季翦也被他吼的烦了,他也还觉得委屈呢:“你读书是为我啊?那你现在是不是还得谢我?我就是没把你当兄弟,我当你…” 季翦说到这顿了一下,抓了下头发,重重地又说:“行了吧!” “行,行,”邵游光在原地来回转几步,每一步都踏的愁大苦深,“我他妈以后再找你我是孙子。”邵游光说完转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张卡片。 他一脸讥讽的冲季翦扔过去,气的手抖,没扔准,扔到了地上。 “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他嗤笑一下,“朋友相交如水?美好未来?” “季翦,这就是你的美好未来吗?“邵游光红着眼睛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转过身越走越远,高高的身影融进一片混沌的夜里去了。 一次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说了朋友相交如水为何重别离”《那天》 16 燃烧的伊卡洛斯 (16)燃烧的伊卡洛斯 从那天开始,季翦就很少能看见邵游光了。愣是把高考结束的这个夏天熬的很长很长。季翦自知理亏,厚着脸皮去敲过好几次邵游光家的门,都是邵真真穿着夹脚凉拖鞋吧哒吧哒跑过来,说:“我哥不在家,出去玩啦。季翦哥你要来我家玩吗。” “算了,下次吧。”季翦总是耷拉着眼皮这么回答。 邵真真难抵八卦,总要撑着门再跟季翦说几句:“哎,季翦哥哥,你知道我哥和祝晓虹到底有什么猫腻吗,我看他们两关系可好了。是不是…” 邵真真神秘地没往下说,倒是留下了不少遐想空间。 “哦,”季翦干巴巴说,“你暑假作业做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检查检查。” 邵真真吐吐舌头迅速关了门:“再见了您。” 于是季翦又不爱出门了。他一个人在家能干的事情很多,这个夏天并不是非要和邵游光几个月前同他设想的那样,畅游在闪着光的淮河水边,伏下身来半人高的蒲草淹没他们的脑袋。又或者,他们还有更宏大的报复。 邵游光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趴在桌子上跟他眉飞色舞地讲——那时候他们刚好轮换到靠窗边的座位,全国惯例中小学生的座位每周都要换一个大组,美其名曰防止斜视,其实效果缺缺,但却直接给生活百无聊赖的孩子们增添了一剂兴奋的期待。 靠窗边的那一组永远最吃香,老师在视觉上还容易忽视,光线也好。邵游光就是整个人沐浴在这样的光中告诉季翦这个计划的,稍微懂点摄影的人都知道,午后的阳光强烈,照人并不好看,将人脸分割成了极端的过曝和阴影,像某一种饱和度极高,质感又粗粝的胶片,之所以说是胶片,是因为胶片是有温度的,你放大它的时候看见的不是数码像素,而是鲜活的颜色。 这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是一个伟大的计划,邵游光说:“前面一个月我去打工,地方我都想好了,我就求码头上赵叔带我去跑船,从淮河一直到长江,把我们这的石榴运到全国去。然后等钱攒够了我们就去旅游。“ “去哪都行,那时候没人管得了我两了。” 他指点江山似的一挥手:“北京?上海?嗨,不行,没意思,要走就走远点嘛。去香港怎么样,正好还能把你爸揪出来,或者去美国?加州?hotel California?” 季翦也停下笔和他一起想,他没邵游光那天马行空的发散思维,也不做什么黄粱大梦。 阳光真是好,夏天的阳光和春天的光不一样。春天的模糊边界,夏天的光,蒸腾,让事物的边界锐利。文综地理书翻开来到有地图的那一页,其实并不好辨认,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些什么气候带和什么环境决定因素。季翦的手指着,艰难地辨认出淮河,辨认出淮河沿岸的小城镇,他指尖沿着那一条瘦瘦的蓝线游过去,觉得随便去哪里都好。 或者就坐着赵叔的货船,沿着淮河这么不南不北的一直漂,也是不错的。 可是现在呢,这些存在的证据是什么?又没有字据立正,说话的人也跑得没影。季翦只好在百无聊赖假期的一天里将这件事在日记本里记下来。他每个字都写的很认真,就好像他们真的拖着手浪游了一圈一般,这是唯一的见证。 宋曼枝见季翦成天待在家里,倒是高兴的。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教育奏了效,散伙饭那晚,在季翦深夜家门推开家门之前,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时钟的指针苦等。宋曼枝在漫长的等待中生出一种不被她掌控的恐惧来。 “你不要以为考上大学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她这样严肃地警告季翦,与此同时,她敏锐的季翦嗅到季翦身上的酒味来。 可是那天季翦没有像往常一样乖顺的跟她说“我知道了”,而是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嘭的一声摔上门来。 宋曼枝为儿子突如其来无因的反叛愁白了好几根头发,却发现事情跟她想的并不一样,于是她又安下惴惴的心。 那一年,这座小城里的四千零八十个参加高考的学生里,总共考出去的只有十五个。去全国各地的都有,都是像季翦一样踏踏实实好好学了三年或是四年考上的。除了邵游光是个例外,走狗屎运。 祝晓虹也是十五人之一,她拿个能读一本的分数去北京报了个二等学校,还高兴地不行,说挑城市比挑学校重要得多。得知季翦没和邵游光一个地方之后,还兴高采烈地来找季翦贺喜。于是季翦心里更加郁闷了,他知道祝晓虹没安什么好心,没理她就草草了事。 当然,要说季翦一个假期没见邵游光,也是不可能的。住对门的两户人家,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天傍晚宋曼枝烧饭少了一味调料,差季翦去买。他打开房门,猝不及防就看见邵游光靠在对面门口。其实他不止一次的在脑海中演练着哪天偶遇邵游光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实话说,他心里是怀着一些期待的。但事情真的发生,一切就没那么美好了。 季翦握住门把的手堪堪停住,本能想缩回去,房门吱呀一声,还是让邵游光看过来了。 黄昏从四面合来,一切都笼罩在和谐而又统一的色调中,仿佛是浸泡在某种琥珀一样的液体里。季翦看见邵游光,觉得他又高了,黑了,头发又剃得短起来,更显的轮廓硬朗。他扫他一眼,就跟陌生人一样。季翦硬着头皮走出门去,楼道狭窄而昏暗,光影一分割,两个人的距离显得不远不近,刚好是邻里间一个客套问候的社交距离。 “出门啊。”邵游光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就看向别处,显然是不愿意和他搭话了。 “哦。”季翦上前一步,他性格里的东西让他执意不肯低头。但他其实有一连串的问题想问,你去哪儿了?你站在这儿干嘛? 季翦抱有一点侥幸的期望,他想,邵游光站在这里,会不会是也怀着同样侥幸的期望在等他呢。 他还是停住自己左转出单元门的脚步,顿了会,不尴不尬地问:“你在这站着干嘛?” 邵游光这才转过头来,挑挑眉毛盯着季翦看了一两秒钟,才说:“我妈和我妹在家,我出来偷偷抽根烟。” 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包白红梅扬了扬。 “你…别老抽烟啊。”季翦放软了语气,他忍不住要和解了。 邵游光却不买他帐,啪的点燃一根,说:“你别管我。” 季翦还要再说,邵游光却径直往外走了。 “宋姨让你出来捎东西的吧,你别耽误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季翦只好也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天黑,太阳落。小城无高楼,故而望得见一轮火红的落日沉入路尽头。映出淮河水暗暗的深波中荡起的一两簇火苗来。 这条路他们上学放学走过很多遍。他们走这条路,曾经觉得全世界都不过如此,笔直的,一直走就好。 可是现在它却无形的拐出许多弯来。走着走着,邵游光往左拐,季翦向右拐去到那家杂货店里买宋曼枝要的食材。 他们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季翦从来不知道这条路可以走的这样难受。 这样的难受一直延续到八月底。这是季家的大事,他要走了,去上学。宋曼枝送他到火车站在他身后念念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话,行李也大包小包的。可是很多年后这些他通通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一班很早的火车,清晨,一切都雾蒙蒙的。这个地方到上海一天只有这么一班车,站台上人并不少。 宋曼枝送他到站台。火车晚点了,宋曼枝上班要迟到,就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留季翦一个人在站台上等。 季翦看着宋曼枝的背影消失在雾里,越来越不清楚。她回头了吗?她回头是因为舍不得我吗?季翦问自己。可是都没有答案。 又过了很久,好像太阳都要完全升起来了,是苍白的一轮。这是一个阴天。 在刚刚开始弥散的雾气里,季翦听到汽笛长长的悲鸣一声,大地开始震动,铁轨传导出巨型机械的轰鸣声。 火车来了,等车的人稀稀疏疏的,有一些在彼此交谈。可季翦只有一个人。 这是季翦第一次离开这个城市,用一种不回头地决绝姿势。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他早早的就做好飞出迷楼的准备了。于是他只好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归结于一种期望的落空。但期望本就是不该有的,因为他走的悄无声息,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隔壁那一户人家的窗户,黑漆漆的,估计正是好梦的时候。 咔哒一声,火车停稳了。乘务员打开车厢门,开始嚷嚷:“大家排队啊,慢慢来。”站台上卖茶叶蛋和卤鸡腿的大娘也开始了今天第一声叫卖。 混在在这些声音中,季翦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他不信,回头一看,只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再接着,他就看见一个高个子拖着行李奔到他面前。 是邵游光,皱着眉毛,在夏天的早上跑出一身汗来,有一滴刚好落在他眉毛上。 那人热腾腾恶狠狠地撞了季翦一下,说, “我操|他妈的,老子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17 不到园林 (17)不到园林 延安高架桥像一条河流盘踞在城市上方。那时候它还没能像今天这样贯穿整个城市,就像万里长城只修了一段,它还只是短短的一截。 但它真像一条河啊。季翦和邵游光从他们住的酒店的小窗口望出去的时候,就能看见这条流淌在空中的河。在某一个刹那季翦还以为自己仍然住在淮河边,只是一打眼望过去,这一条河流上倒映着的是灯火通明。 然而他们实在是无法明白,为什么这里的灯都是彻夜不息的。市政部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往高架桥下侧整夜照灯,于是这便更像宽宽的一条河了,红黄蓝绿交替变换,倒出下面的车影在游动。 季翦没问邵游光怎么就跟来了,邵游光也没跟他解释。两个人默契地讲了和。 讲和的方式和简单,就是互相对视一眼。突然间什么气都泄了。 邵游光把行李搬上车,又生死时速般地冲下去买了两个卤蛋,汽笛刚鸣了三声,他在最后一声里赶上车,气喘吁吁坐在季翦身边。 邵游光摸一颗给季翦,然后自己三下五除二剥壳吞下去,含含糊糊说着:“吓死我了,差点没赶上,我连早饭都没吃。” 季翦默了一瞬,从背包里掏出面包拿给邵游光,这是昨天宋曼枝刚去街上买的,小西门新开的珍妮面包房,里面卖的都是不太常见的洋气物什儿,名字也怪怪奇奇,什么毛毛虫,火腿香葱,奶油排包。 邵游光撕开包装袋啃了一口,看了一眼标签,啧了一声,说这名字怪恐怖的,吃毛毛虫呢。 座位硬邦邦的,邵游光挪了下屁股,斜斜地靠着车壁。这么一来他目光所及刚好就是季翦,两个人自然而然膝盖碰着膝盖,紧紧挨着。夏天穿的少,火车颠簸,触感显得明显。 邵游光膝盖撞季翦的一下,说:“真行啊,我要是不来你就准备这么走了?” 季翦说:“不然呢。“ 于是邵游光切了一声,又狠狠咬了口面包。不搭理季翦,居然掏出了本书煞有介事的读起来。季翦实在搞不懂他演的哪出,过了一会突然也碰碰邵游光膝盖,声音不大:“不是的。” “什么?”邵游光从书里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季翦,等着他下文。 “我刚才在站台上,”季翦咽了口吐沫,接着说,“我差点就要扔掉行李去找你了。” “我想敲你家门,开门的肯定是你妈,然后我就在她震惊的目光里跑进去冲到你房间里拉你起来,跟你说邵游光我要走了!” 季翦说着说着,突然想笑起来,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 邵游光也听笑了,边笑边摇头。 “你傻啊,这样就赶不上车了。” “啊,”季翦突然笑不出来了,他沉默几秒,“对不起,我…” “行了,我知道,别说这些了了,”邵游光正色起来,“我不干涉你的未来。” 他一手撑着窗框,歪着头,眼睛眯起来。大概是出门太着急,衣服穿的也歪歪扭扭。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然后他告诉季翦,我不干涉你了。 邵游光从不说妄言,但季翦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季翦还想再说,邵游光却不等他回答就转过去费力的把窗户撑开一点。那一年的绿皮火车因为速度不那么快,还是可以打开车窗的,夏天车上气味难闻,这样空气总算流通起来了。 他依旧笑着,飞快地转换下一个话题。 “我暑假去跟了几次赵叔的船。”邵游光挠挠脑袋说。 他仍然有挠脑袋的习惯,这才是季翦所熟悉的那个邵游光。他心里有点酸涩地想:“啊,怪不得他变黑了。” 邵游光却不管他想的什么,继续兴冲冲地说:“我跟你说,特别巧,他那船有时候还能带人。有一回载了一个在什么话剧中心看门的老先生,听说我要去学戏剧,就跟我说什么得先看看希腊神话,说戏剧就起源于那会儿。“ “然后我回来就扒出了本希腊神话看。”邵游光甩甩手里那本书,翻开的位置薄薄几页,显然摊开都是做做样子。 “耳濡目染一下嘛。” 季翦一时不知道该关注邵游光出去打工了这件事,还是难得邵游光想起来读书了,只好问:“那你都学到什么了?” “学到什么?” 邵游光似乎是绞尽脑汁地想一想,转而就笑。他一只手探出车窗外,像是在赶风,说:“那我给你讲一个啊,这个我最喜欢。” 他见季翦一脸不信的表情,耸肩一笑:“好吧,我其实就记得这个。” “有个什么神,叫什么伊卡洛…伊卡洛斯。他和他老爸被困在一个迷楼里,然后他就想离开啊。于是用融化的蜜蜡把羽毛做成翅膀粘在身上,就这样飞出去了。” “好他妈酷啊。”邵游光末了感叹一句。 也不知道季翦有没有听懂他这个叙述的颠三倒四的故事,但最后这句话确实够煞风景。 “然后呢?” “然后我就忘了呗。” 邵游光其实撒了个谎,他没把这个故事最精髓的部分讲出来。他才没忘呢,他就是赖着那个宏大的悲剧的结尾记住这个故事的。 但是他相信季翦是看过希腊神话的,季翦本该接着他讲下去,可是季翦也没有说话。火车刚好开过隧道,呼啸一声,光线一暗,伊卡洛斯就被含混地抛在火车后面了。他们似乎都对一些事情达成了避而不谈的共识。 可有的事情季翦知道,但有的事情季翦一定是不知道的。比如邵游光怎么也不想告诉他——他们那一次暑假里在门口相遇,并不是完全的巧合。 邵游光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干嘛,但是季翦一出现他就知道了。 “哦,原来我在等他呢。” 他们在上海的第一天,住在嘉定靠近昆山的一条混乱的街道上,吴淞江在这里拐了好大一个弯。日日蒸发出垃圾的味道。他们都不喜欢这儿,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如自己家。 季翦皱着眉毛说:“至少我们那土的理所当然,这里怎么这样啊,像是被大城市腐蚀了一样。” 邵游光就哈哈大笑,说明天我们换个地方。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住在延安高架边上,打开狭小的一扇方窗,就看见五颜六色的光,又或者他们都不用打开窗户,这些光就扰人一整晚的睡眠。 房间也是正方形的,两张床,季翦睡左边,邵游光睡右。除此之外更让人记忆深刻的就是斜右上方的排气扇,整晚都气喘吁吁地转着。 整夜,外面都有汽车的鸣笛声。季翦不由想起来,早些时候他们对大城市的幻想就是外国歌曲的配乐加上几声鸣笛。 而邵游光就睡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发出轻轻地鼾声。一大半的被子都被掀开来,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遮光。 季翦清醒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是他无法跨越的沟洼。 早上季翦和邵游光在一家叫“富春小笼”的店吃早餐。 店里坐满了人,他两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找到两个座位。所有清早上出来晨练买菜的大爷大妈都在同时讲话,效果堪比将一个大音响放在耳边,嗡嗡直响,震得人头昏。最要命的,这些话季翦和邵游光一句也听不懂。 小笼汤包五块钱一笼,邵游光一口气能吃两笼,边吃边感叹美味。他两在柜台点菜的时候,大妈估计是大早上好不容易看到两个年轻面孔,觉得新鲜,心情一好就热情地推荐说这儿的招牌是甜酒酿丸子:“阿拉自噶手捏的丸子呀。” 过一会儿一个头上烫卷裹白围裙的阿姨脚下生风地端了两碗过来,嘭的一声放桌上,就忙去送下一桌了。动作迅猛,居然一滴不洒。 邵游光兴冲冲地舀一大勺,刚吞下去瞬间整张脸就皱起来。 “怎么了?”季翦停下动作,狐疑地看着他。 “我今儿总算知道什么叫齁甜了。”邵游光苦不堪言地说。 其实上海和宋曼枝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季翦和邵游光走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宋曼枝说的旧时的影子,那些戏园子,公馆,要么改换了面孔,要么成了又潮又旧的老房子。宋曼枝描述的四平路和福州路上的繁华景象,现在居然静极了,开着一家家书店,哪有歌舞升平唱戏的样子呢。以及,季翦发现,原来大城市是有这么多公园的。 他们那里的公园是一片荒草地,而这里的公园是一片茂密而遮蔽的空间。有些公园边上,总是围着人,邵游光感兴趣,拉着季翦凑热闹走近一看,见几个穿警服的人扭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嘴唇很红,头发长过耳朵,四肢都极其纤细,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旁边围着一圈人都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啊?”邵游光忍不住问出声来。 “怎么回事?”旁边一个大妈啧了一下,“抓流氓呢。” “流氓呀!”另一个神神秘秘凑过来,“流氓知道的哇?就是…就是…跟男人那个…” “你说这不是有毛病吗,净在这公园里等着,跟男人腻歪,不嫌腥腻的慌。” “这是病,得治的呀。” “哎哟,我看也是。” 她们自顾自聊起来了,全然顾不得搭理旁边站着的两个后生。 邵游光没再说话,扯扯季翦。 “走吧。” “好。”季翦忙慌地下头,手悄悄攥紧了。 他想,邵游光心里怎么想的呢?可是邵游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了。 季翦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目光和那个少年在空中堪堪相接了一下,只一下,那个少年就把目光冷冷滑向别处去了。 于是季翦知道,他不会认错的,他们都不会认错的。可是等待他的是审讯逼问吗,还是严刑拷打?。季翦突然觉得,眼前这座公园,甚至这座城市,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机器一样在后头吞噬着他们。 原来同性恋如洪水猛兽,不是只在人们心里想着的,它是实体,看得见摸得着。 这晚他们又在高架桥旁的宾馆睡了一晚上。季翦原以为他和他共处一室会让自己尴尬。没想到自己尽然可以用平常心来自如应对。 也许是第一次换了城市,这两晚他睡的并不好。所以一直到凌晨,天还不亮的时候,他就清楚地听见邵游光翻身起了床,窸窸窣窣穿了衣服。然后他走到季翦床边。 他站了多久呢,季翦数不清。然后他感觉到邵游光弯下腰,拍了拍他,说:“季翦,醒醒。” 昨天是八月三十一日,今天,确切来说,现在,凌晨四点五十分分,是九月一号。 全国大学生都在这一天开学。 季翦什么也不说,爬起来,跟着邵游光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凌晨里。夏天,日长。熹微的白光已经开始出现在天边了。 他们走着走着,最后决定在外白渡公园分别。公园里铁艺的秋千、长椅,在特定的光线下闪着特定的光。那些个黑色的竖条条的路灯,像瘦长的人影一样立在路两边——灯还没熄呢,一抹太阳就颤巍巍地出现在天边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跟对方解释,这就像邵游光从来没有和季翦说起离开,季翦也不问一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时正站在公园西侧,举目便看见黄浦江分叉出另一条河道来,是吴淞江,也叫苏州河。 奇怪,这个世界上好像满是纵横交错的河流,看见的看不见的,有机的无机的。它们就像经度和纬度,丈量巨大的土地。 他们惊讶于这条河流的串联性——这条贯穿整个上海市的运河,每一段都有每一段的人情。早上,外白渡桥附近是这么冷冰冰,像一种空虚的繁华。早起的自行车、摩托车、货车、三轮车闪着近光灯,在一片安静里飞驰而过。宽条条的江水自远方来,涌动着黑色的余波。 “好安静啊。”季翦忍不住喃喃自语。 “是啊,好安静的一个上海。”邵游光听见了,也说道。 他说完,似乎为自己的伤春悲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行了,我走了啊。” “好。” 然后他两就拥抱了一下。这是一个非常干净又纯粹的拥抱,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只维持了一秒就松开了。 是谁先松开的呢?这个问题在很多年后他们又可以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无休止地争论。 “再见。” “再见!”邵游光笑着告别。 在这个阴沉的,灰色的早上,只有邵游光是明朗的。 于是季翦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瞬间的分别。邵游光在非常认真地离开他,从他们坐上南下列车之后,邵游光就一直在离开他。 “哟,阿梅来了。” 欣姊打着哈欠招呼,弯腰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包,掏出面小镜子来,细细描着画了个口红。 “那我先走了啊,阿梅。” “哎,赶紧走吧,”叫阿梅地笑着骂她一句,“看把你骚的,去男朋友家啊。” “哎哟,谁去找那个猪啊。” 和乐宾馆的阿梅今天上早班,她起的早,一大早骑了半个多小时自行车才到,她坐定,拢拢头发。 干前台这行一早上总是闲的,因为很少有人会在早上来宾馆开房间。阿妹从抽屉里掏出瓶指甲油涂起来。 可今天却不那么顺她的意,她刚涂完一只手,就听见吱扭一声,玻璃门被推开了。 推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抿着唇角。他只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来的步伐却非常坚定。 他的表情好像很模糊,但阿梅也压根不关心,她现在只关心自己还没干的指甲油。不耐烦地说:“你等会儿啊,我现在没法给你登记。”说着亮出手指甲在空气中扇了扇。 那人也不说话,就低着头等在旁边。 过一会突然出声:“麻烦给我206吧。”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挑房间的呀。”阿梅头也不抬看着自己指甲。 “206,谢谢你了。”那人加重了语气。 “神经病啊你。”阿梅终于肯抬头看人了,她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最多二十刚出头,那张脸稚嫩、年轻、又非常平静。居然让人觉得他是不容置疑的。 阿梅回头在挂钥匙的墙上看了看:“嗐,我想给你住你也住不了啊。206早上刚退的房,还没收拾呢。” “没事,”年轻人说道,“我就想住206。” “你是不是有病啊?有什么好挑的,你当买菜呢?我们这每间房子没差的呀…” “我就要206,没收拾好也没关系。”一张双倍面额的钱放在阿梅面前的的柜台上。 于是季翦又回到了他和邵游光住过的那个房间。他一把将窗户推开,白天的高架桥灰扑扑的,这才是它真实的样子。 被子没叠,乱蓬蓬地堆在床上。洗手间的地上踩满了黑色鞋印儿,季翦蹲下来,仔仔细细辨认出鞋底的纹路——横条波浪形的是他的,竖条的是邵游光的。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然后走到靠右边的那张床上躺下来。 季翦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可是只分辨出消毒液的味道。都说拥抱是一刹那的瞬间动作,可是被子是实体,它让季翦感到踏踏实实的,这比起任何言语来说都更接近永恒。上衣下摆掀起来了一点,被子便直接贴上他小腹,布纤维,原来是这样一种精巧的构造,像是另外一个人皮肤贴上来了。 季翦满身盗汗,他拥着这床被子在青天白日下终于睡了个好觉。而窗外的,是一个庞杂的、精密的和他完全失联的城市。 作者有话说: 把分别写在外白渡公园,是因为那里是暗恋桃花源里江滨柳和云之凡分别的地方。 18 不靠谱的小邵(1) 邵游光是被胃里翻腾着的恶心给难受醒的。他睁眼呆呆看着眼前车窗框上的一块锈迹斑斑的黑色,整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他又回到这个有关联世界上了。 哦,他在祖国西南边陲一角。人们都爱唱什么"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邵游光倒没心思感受高原上的景色。他确实是想不明白,自己在剧场里排戏的时候连轴转两个通宵都不觉得累,还有精力骂人骂得痛快,居然在这破地方坐了几天车之后前前后后的小毛病都被颠出来出来了。晕车还不够,他刚刚歪着脖子睡的那一觉时间久了些,颈椎连着肩膀酸的不行,太阳穴也一突一突地跳着疼。干他们这一行的,没日没夜是常态,剧组里饥一顿饱一顿,饭点也不定时。所有的身强体壮都是花架子,邵游光实在是没想到报应来的这样不及时。他头还抵在玻璃窗上,人呆着。车刚好过烂泥坑,猛的一颠,邵游光额头狠狠撞上去。他摸摸额头,心里叹口气,不着调地想,这得撞红了吧。 那个话多的大姐还坐在他旁边没下车,咂摸咂摸嘴:“小伙子,你可真能睡啊。睡这一路马上就到了。” “到了?”邵游光往外茫然一看,可是外面天全黑了,群山像在冬眠的庞然大物,安静地蛰伏在荒郊野岭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女人似乎是颇为责怪的看了他一眼:“小伙子个子挺高人挺帅,怎么这么不靠谱,前面就是这趟车的终点站了,彝良,你是到彝良的吧?难不成坐过站了?” “没。” 邵游光想,原来这个女人以及她同行的丈夫和女儿,目的地也是彝良。他忍不住又偏一眼看看那个女孩,她也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脑后稀疏的马尾显得可怜又好笑。那么季翦也教过她吗?邵游光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他是有一种冲动让他想去跟这个姑娘聊一聊,季老师也教过我,关系往亲里攀我还是你师哥呢。 要是换在十几岁那会儿,这事儿他绝对干得出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个身高一米八十好几的大男人,再干这种事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人一醒过来还不如睡着,晕车的感觉更强烈,汽车颠的邵游光更反胃,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把蔓延上嗓眼里的恶心咽下去。大概是刚看过十八岁的季翦写的日记,他居然觉得梦里看见了许多个季翦,装冷漠的,不高兴的,笑的,还有,怎么还有……情难自持的。邵游光有点懊恼地轻轻咳了一下。 他提醒自己,这一趟来,得用迂回战术,走一步算一步,步步都要紧,可别冒冒失失的。毕竟他来找的人是季翦啊,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两人之间又有了什么误会。 那大姐之前话多,一直都挂在自己女儿身上没离过,现在终于想到了邵游光,狐疑问:”我见你脸生,之前没见过啊。你来我们这儿干啥?“ 说着还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圈,又撇一眼邵游光发白的脸色,嫌弃之色显而易见,估计觉得他是个不正干的。 “找人。”车又猛地一刹车,邵游光差点没吐出来,他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哎呦,那可真难为你了。到我们这荒郊野岭里找谁啊?寻冤家来了?“ “不是冤家,”邵游光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想喝,发现只剩浅浅一瓶底,他聊胜于无的喝下去,勉强压住一点恶心,“我来找季老师的。季翦,季老师,你认识吗?“ 那女人声音立马提起来,眼睛也亮了:“认识啊,怎么不认识,咱彝良就一个季老师,在育苗教书。” “季老师是好人啊,咱们全镇都感谢他呢。咱这女儿,就是季老师教出去的。你,你是他…?” “朋友,青梅竹马。”邵游光不要脸地说。 “季老师朋友啊,那季老师知道你来不,这么多年好像也没见有谁来找过他,他见了你肯定高兴。咱们季老师啊…哎,我没读过书,不过青梅竹马是这么用的吗?“ 邵游光正被他一口一个咱季老师绕的头晕,张口就胡扯:“能、能。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都能叫青梅竹马。” 他刚说完就被用力拍了拍肩膀:“哎,小伙子,我看你也一表人才啊。” 邵游光不免觉得好气又好笑,季老师有这么大魔力吗,怎么这儿的人看他都自带季老师柔光滤镜。 他细细琢磨一下,忍不住肯定了,季老师还真有。季翦不愧是季翦,人见人爱,还能勾的他这么大老远跑过来。 “你女儿挺争气啊。”邵游光想分散注意力,接着搭了句。与此同时他看见窗外有几处星星点点的光了,有黄有白。是有人家住了,也就意味着离到站不远了。 “争气个屁啊,考去昆明念个中学,能考上大学才是真本事,你说是吧。结果她老师找我过去跟我说什么…她情绪不好,让我带她回来休息休息。” “什么情绪不好?放屁,就是惯的。” “我跟她爸,两个人多不容易啊,她抖抖手边的麻袋,咱家养的鸡,挑最肥的两只都送给他们老师去了。嗐,不行!情绪问题?我就不信情绪问题比上学重要。” 她念念叨叨,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的大起来。这个点, 车上一大半人都在睡觉。她这么说下去大有把全车人都吵醒的趋势。 邵游光后悔自己起的话头,只好息事宁人般的报以沉默。他没办法给一个以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价值观浸染几十年的人来讲他的那一套道理,他也不是什么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忍不住问自己了,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年,外面的天地变了这么多,可是他们在这样的小地方,要走出去的时候还是这样难,境况仍旧是出奇的相似。 这时候嘎吱一声,车停了。不知道司机是按了哪一个按钮,车里一下子昏亮起来,每一个座位头上的阅读灯透过蒙着油尘的塑料外壳脏兮兮地照出来,把每一排座位分割成一个独立的空间。现在这些空间都开始苏醒了,像春天的时候刚孕育的虫子在泥土里萌动。低语声絮絮,衣料摩擦起身,又翻找行李,催促下车。 “彝良到咯,下车下车!” 前头的司机终于吆喝一声。 作者有话说: 19 不靠谱的小邵(2) “彝良到咯,下车下车!” 司机吆喝一声,人声就顺着炸开来,慌慌乱乱挤着下车去。邵游光按亮手机一看,发现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了。他顺着人流走下去,一路上磕磕碰碰的,越过不少路障似的大纺织袋和纸箱。 他一下车,春夜,大山里湿气蒸腾,向上汇聚在空中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风一吹,居然让人从骨头里沁出一丝寒意来。 邵游光穿的单薄一些,由此冷的打了个颤。他跺跺脚,舒展一下身子,意图把晕车的感觉驱赶掉。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车停的地方是农贸市场门口,空气里飘着一股下水道混合着各种香料的味道。四面都空旷,一盏灯都不亮,地上残留着摆摊过后的一地被踏烂的菜叶。 那女人已经飞快地在路边找到自己锁着的三轮车两三下开了锁,她老公载着女儿骑着摩托车已经先一步擦着她飞快地开走了,邵游光只闻得到一股车尾气。 女人风风火火骑着要走,看见邵游光还站在原地欣赏菜场。慢下来,没好气地说:"赶紧上来,我带你一程。" "我……"邵游光倒是没想跟她客气,就是他晕车还没缓得过来,想再缓一会儿。 "赶紧的,别耽误我时间。" 邵游光只好坐到三轮车后面,刚想说随便送我去个招待所。女人边发动车边开始说了:"我说你这人真是有点没头没脑啊,季老师住的地方在凉山坳,离这儿还远着呢,你这个点到了要是没人送你,你打算走过去?走到明天去?" 邵游光越听越不对劲,及时止损道:"唉真不用啊,你送我去旁边的招待所就行。" "你还跟我客气啥,送都送了,你这么大老远跑来,不急着见人啊。" "我都替你着急!" 她骑车上路,三轮车匡匡直响,小路更颠簸,邵游光刚刚按捺下来的想吐的感觉立马又强烈了。他实在觉得四肢百骸要散架,无奈女人却根本听不见他抗议,估计自己也急着回家,把车骑得飞快。 邵游光的确是没做这一手准备,他寻思着这么久不见季翦,一是总归要给人留个好印象,不说是个事业有成的形象,至少也得干干净净的吧。他今天早上在手机前置摄像头里看了眼自己,吓了一跳,胡子拉碴,面色如菜。偶像剧里恋人重逢总会都是精心打扮过,又或者他自己排的那些剧,相逢也总在花前月下。 二来呢,邵游光叹口气,他自己心里还没准备好。真的到了踏上这片土地,跟季翦呼吸同一口空气,才觉得一切跟梦一样。 邵游光典型地是这一类人,做事情先于思考。这时候才开始揣摩种种情形。 船到桥头他不怕,怕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邵游光也不知道三轮车开了多久,总而言之,事情向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脱缰而去。 露天三轮车,春夜里风一吹,大气在流动,这时候邵游光才发现原来他和季翦离的这样近,磁场关系或者是别的什么丝线牵连,这近乎是好几个亲密的拥抱。 他一抬头,看见荒山中一轮月亮正圆,也许今日农历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吧。好日子,都说人情离别和月亮盈虚是自古难圆的事情,今儿倒是都占了全。 季翦平日睡的就晚,他趴在桌子前看学生写的作文,每一篇都细细写了批注。台灯大概是接触不良,闪了一下,季翦也跟着打了个哈欠。课文里面刚学了朱自清的《父亲》,理所当然作业就布置下去,写写自己的爸爸妈妈。 不是有意要落所有老师的俗套,季翦是很看重这份作业的。 他正看着班里一个小姑娘写的,那姑娘常常扎两个羊角辫,周一的时候还是绑的紧紧的,周五就乱七八糟全蓬开来。这样其实不新奇,好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因为她们的辫子都是家里老人给扎的,扎一次管一周。而她描写的爸爸妈妈的样子,全都是一年一次从广州寄来的照片。 当然这也是正常的,山村里留守儿童不是稀罕事,但他还是在名单上标注了,想着课后多关照一下。 窗外这时候出现一点响动来,好像是什么车熄了火,呼哧呼哧的。 季翦奇怪,住这一片的都是老年人作息,最近春耕白天劳累,青壮年这个点也早睡了,谁还这个点出没。 紧接着敲门声就响了,一下两下,平日敲门找他的只有盛为民,季翦把他的窍门习惯听了个清楚,三次合一下,不缓不急。现在敲门的定然不是盛为民了,一下一下,敲地促又急。 季翦停笔,将灯又开亮一盏,才起身开门去。 “季老师,好久不见。" 眼前的人面露一点局促,站在他面前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季老师真的打扰了,那个……" “啊…你好。”季翦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是谁,是刘梦的妈妈。刘梦是个成绩很优秀的女孩子,而她一个很泼辣的女人。自从刘梦从季翦这里毕业之后他就没怎么见过她了。季翦由着印象追溯,这个女人好像极少表现的这样不好意思过。 不过抬头看一眼,半夜一点多,这个点大概真的是有急事。 女人矮矮的侧一下身子,季翦就看见她后面几步远还站着一个人影,肩宽腿长,别的仗着黑夜都看不清楚,只看见是个男人。 "你有个朋友说要来找你,路也认不得,我就给他带来了。你瞧……哎小伙子,你跑什么啊?"女人这一声大嗓门子,把邻里村户的狗给吵醒了,狗叫这东西会传染,一只叫起来,方圆好几里的狗都你呼我应,棚户里的鸡也醒了,不知道哪一户人家开门出来大声咒骂了一句,又砰的一声关了门。 季翦来彝良七年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知道他地址的也就他妈一个人,本来也没必要告诉宋曼枝的,可是当年季翦走的时候宋曼枝硬生生扯住他,说是死是活,你好歹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但是这么多年,宋曼枝也压根没再搭理过他。 思由此,季翦心里不免紧张起来,哪里来的骗子? 季翦走到屋外,看见刚才那个男人倒没跑远,现在正撑着他家的土墙弯着腰。季翦一走近,就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良心发誓,邵游光真的不是要逃跑。他此时正吐地昏天黑地,他刚下大巴就又上了大姐的贼车,终于是憋不住了,扶着墙吐了个干净,全是这几天吃的康师傅和统一。他一抬头,眼前发昏,就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站在面前。一点屋里透出来的灯光,这使得季翦整个人都融进了夜色中,黄色与蓝色边界迷糊。 四目相对,头上明月高悬,周遭一片鸡飞狗叫。邵游光弯着腰对着一滩呕吐物,觉得沟渠明月之别不言而喻。他心里追悔莫及地想:"完蛋,这下丢人丢大了。" 作者有话说: 冬至快乐~吃饺子还是吃汤圆? 20 “来见你” 一室清清静静。就是最简单的陈设,邵游光还是反反复复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床单是浅灰豆绿的,上面有浅浅几道人睡过的皱褶;书架木头钉的,摆的书大多邵游光都眼熟——是他打着捐赠的名义送给季翦的,当然眼熟。书桌摆在窗下,上面堆着的大概是季翦的教案和学生的作业本,邵游光看了一会,觉得哪里都顺眼。唯一一点,他看着不爽的就是桌上玻璃杯子里养的一枝红色花儿,枝干分明,稀稀疏疏结着花苞,好像明天就能全开了。 这不像季翦会干的事,邵游光皱着眉头感觉到一点危机意识,听说云南美女多,不会是哪家大姑娘送的吧。 季翦晚一些才推门进来,看他一眼,在桌边找保温瓶给邵游光倒了杯热水。刚递给邵游光,就见他捧着要大口喝下去,只好有点无奈的出声提醒:“烫,你慢点喝。” “啊。”邵游光干巴巴应了一声,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你刚吐过,喝点水舒服一点。”季翦撇一眼邵游光,他目光飞快地掠过他发白起皮的嘴唇,就移开了,心里琢磨小时候这人就是不爱喝水的,估计这个坏毛病还没人给他掰正过来,一路上也没怎么喝过水。 邵游光听了,于是又把杯子拿起来,两只手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啜了一口。然后哈一口气皱眉头,小声说:"好烫啊。" 不要说久别重逢了,故人成了陌生人,季翦挖空了回忆也极少见到这样的邵游光,他大概是觉得好笑,终于露出了他两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但是轻轻晃一下就过去了。 两个将尽十年失去音讯的人,刚刚相见,诚然不必过份熟稔。他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那个过份熟稔的笑一样,轻轻咳嗽一下才开口:“你怎么不坐?” 说完又指指凳子,才发现自己过的实在是深居简出,凳子竟然都凑不成一对,季翦只好拿自己的床铺开刀。 "随便坐啊,没关系的。" 邵游光却敏感地捕捉到季翦那个笑,他寻到一点旧日的影子来,于是就得到了赦免的理由,破罐子破摔地指指自己衣服:“还是算了吧,吐脏了。" 他颇为无赖地靠在桌边,一手抱臂一手握着玻璃杯子轻轻吹气,把难题留给季翦。 "这么晚了,我们这里又没热水,你要不就……" "没事,"邵游光突然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看完我就走了。"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边走边说:"这儿附近有招待所吗,不过这么晚了,那位大姐又走了,麻烦季老师带我过去?" 季翦轻轻吐出一口气,果然还是当年那个熟悉的配方,肉眼可见的这人气质沉淀下来了,稳重了不少,可是表象只是表象,总归还是那么爱折腾。 “你留着吧,”季翦放缓了语气,似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了,“我来解决。” 邵游光走到门前早就停了脚步,他就是等着他这句呢。立马爽快答应:“好啊,就是要麻烦季老师了。” “季老师”三个字语气加重,像是在舌尖玩味一番。 季翦不想理他,但想到了个问题终于还是问出来:“你来干什么?” “嗯?”邵游光闻言抬起头,他脱外套,拎着到鼻尖闻了闻,直皱眉头。 他信口胡扯:“嗐,你也知道我做戏剧导演嘛,正好排了个背景是云南乡下的戏,哎就那个…《树王》改编的,你知道的吧。然后就顺便来找找你。” 季翦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说行吧,失敬了邵导演。 “哎,不用不用,季老师。”邵游光摆摆手。 夜半无人,季翦独自站在他房前的一小片平地前。他睡不着,明月出天山,空中却无云海,故而今晚的夜很是清明。天黑得发蓝发紫,一些星星像眼睛一样拼命睁开来,它们都困得很呢。抱合之木生于山间,密层层的在风中沙沙作响,季翦想着,邵游光居然真的干了导演这一行,小时候他觉得邵游光干这行是祸害了祖国戏剧事业,现在看一看,好像也是合称的。边想边向四周望,忽然他就在环着一样的山脉的四野中辨别出方向来。西边,是月亮升起来的地方,他顺着那一条看不见的天体轨迹找到东方,又接着找到北方。仰头,向山的尽头去看,可是山的那头还是山,他什么也看不到。 其实季翦很困,但是说来气短,惹得他睡不着的人现在正安安稳稳穿着自己的衣服,睡在自己的床上。心安理得,也不认生,一沾到床就睡着。季翦打地铺,他仰躺着直到终于掀开被子出门去。 邵游光沉睡的脸孔他也看过了。季翦当然并没有见过邵游光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子,但是季翦就是知道,这张脸削瘦下来了,脸色也不好看,显然是一路奔波累了。但是季翦不敢仔仔细细看他的脸,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按理来说,他们好多年不见,他又想了他这么久,该迫不及待看的仔细才是。 可是,季翦想,真的过了太多年了啊。 他看到邵游光在他面前躺下,盖上被子,嘴里还一连念叨着,没事没事,被单真不用换。他还不太能反应过来,命运好像有许多奇怪的巧合,这个人怎么就这个时候出现了呢。 那时候季翦尚且不太相信,他在关灯前又问了遍:“你到底要来干什么的?” 邵游光看起来困得不行,刚客气了一句:“委屈你打地铺了。”闻言将被子拉上来一点儿,似乎是要在温暖里睡着了,他拥着季翦的被子,笑着说:“我来见你啊。” 这就是句玩笑话,季翦才不信。他说:“别胡说了。” 可邵游光好像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翻个身,不再理他。 但是现在,季翦望着满山在春风里摇摇晃晃的树木,他想到,《树王》明明讲的是贵州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在云南小镇呢。 作者有话说: 老邵:因祸得福了吧 21 洪水 第二天一早,育苗小学的孩子们都高兴,因为他们季老师难得请假了。他们上自习课,自习课约等于放假,自由活动嘛,干什么的都有。 盛为民是校长,却在这帮孩子面前毫无威严可谈,只能无可奈何敲黑板:“别吵了别吵了,你们季老师不是留了作业吗!”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季老师,现在却在自己家招待人。所以当邵游光神清气爽的一觉醒来,就有清粥小菜在等着他。 季翦就坐在桌边,托着腮看他一眼:“你醒了?” 山中的光线很和煦,邵游光伸个懒腰。光线明晰,他们终于得以好好对视。 这真是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两张脸。他们穿越了好多年的时光对视,邵游光心里想的是——命运给我们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啊。 季翦想的却是——还好,还好。 还好我们这张脸还不是白发苍苍的样子,一切都来得及。不知道为什么,季翦突然觉得有一些结在解开。 棱角分明了,少年模样退去了。可是当他看到邵游光的眼睛,就又看到十来年前的春光。 季翦不禁诚惶诚恐地想,我呢?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刚萌生这样的想法,就听见邵游光笑了,说,季翦,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啊。 于是季翦的心落了下来,跟面前这一锅熬了挺久的白米粥一样,琢磨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可是又暖和,又稠稠的,黏作一团温柔乡。 他们终于坐下来了,在一张桌子前履行久别重逢的职责好好寒暄一番。 “过的怎么样啊?” “还不错。你呢?” “我也是啊。”邵游光笑,他觉得这不像他们两之间的对话。原来他们也像世界上所有好久没遇到的人一样,需要这样的开场白。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啊,上一次呀。”两个人相视,邵游光看见季翦垂下眼去,很轻的叹了口气。 在距离新世纪还差两年的时候,洪水来的没有一点点预兆。 是最先开始于哪一条江的?这个问题在很多年后仍旧被科学家和地理学家争论不休。是长江,嫩江,还是松花江,亦或者是小小的淮河吗?这当时是不可能的,因此淮河并不在科学家们的考虑范围内。 七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季节。这场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意,纺织厂大院里乘凉的老人看到天上涌起的密云的时候还摇着凉扇和彼此笑称:"看来今年夏天日头不晒,凉快咯。" 雨先是连天连夜的下,整整四天五天不停歇,紧接着变成一整个月都不停。田地变成了濒临死亡的灰色,肥沃的土壤被冲击成脆弱的砂石。可是在这样一个临河的小镇里,没有人关心水位线,农民只关心粮食,关心注定无法收成的冬小麦和无法播种的夏玉米;厂工只关心上班时候骑自行车的时候极容易淋得浑身湿透,或者车轮在泥泞里打滑难以维持平衡;学生只关心学校会不会因为这样坏的天气放假,他们心里巴不得雨下得再大些才好,恋爱的人只关心恋爱,分手的人也只关心他会不会舍不得我,烧香拜佛的只关心烧香拜佛。 邵真真就是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的学生之一。她已经俨然是少女模样了。初中三年级快要毕业,正被沉重的书本和课业压地喘不过气。她在每天睡觉前都期盼着明天的到来,明天应该是个伟大的日子,雨会下得更具有摧毁性一些,校长就会作出提前放暑假的决策,或者干脆升学考试都被取消了。 在她哥哥去读大学之后,邵真真常常写送去北京的信。却不是给他哥的,她神奇的和祝晓虹保持了仅限于女生之间的联络。她两在信里什么都写,暗恋的同桌,抠鼻屎的同学;祝晓虹的信里也常提到的她哥的事情,或者附着的张合照,有时候是在香山公园,应该季节不登对,就稀稀拉拉几片红叶,显得很好笑。至于他哥,邵真真才懒得写信给他,他两实在是处在一种没什么话可说的尴尬处境里,她也早就不是那个难缠的跟屁虫了,往往两三个月才通一次信给邵游光,只是干巴巴汇报家常,还有一大半是赵逢秋站在她后面口述,她写下来的。 每一次收信,邵真真都大剌剌地将牛皮纸信封摆在桌上,那上面有用黑色加粗水性笔写的寄件地址,在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或者是南锣鼓巷。 全班同学看到她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于是邵真真很骄傲。他们这一代人还在某种意识形态的虚幻层面向往着首都呢。 那天,黄昏。雨下得小一点了,以至于太阳终于露出头脸,洒下了一点粉红色的光辉来。道路上积着一层到脚踝的浑浊的泥水。邵真真穿着赵逢秋刚给她买的红色胶鞋,她将水踩的很响,水花四溅,在光线的作用下变得透明清澈。她很高兴,早上出门上学遇见对面宋阿姨的时候她还称赞她好看。本来她是要回家的,可是临时起意,她决定去邮局看看北京寄来的信到了没有。她整整后半节课都在估算时间,祝晓虹回给她的信该到了,可是最近下雨,邮递员总是偷懒。 邮局在距离淮河二十米远的一条土路边。隔着一条路,可以看见淮河水覆盖了大片的浅滩,向城镇逼近。但是邵真真觉得这样的场景真美啊,芦苇的杆茎被淹没了一大半,不知道什么时候,白雪一样的芦花开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末梢还染着夕阳极其柔嫩的颜色。 谁也没有看见淮河是怎样决堤的,因为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然而明明这一天,雨下的并不大,有人因以为自己在香炉前烧的几株香终于显灵,老天爷息怒,而沾沾自喜。 可是淮河其实连接了很多城市和乡镇,天啊,我们居然每天和这么多不相识的人共饮一江水。随便哪个地方多下一滴雨,淮河就在这里决堤了,它破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来势汹汹的撕扯着楼房、街道、和铁轨。 洪水就在一瞬间,一瞬间,这个城镇就被离散了,没有分别的,许多东西都像落叶一样漂来漂去。 那天晚上,赵逢秋没能等得到放学归来的女儿。还好,纺织厂宿舍地势高一些,没能遭殃。只是一楼还是多少进水了,很浅的一层,但足够于轻一点的锅碗瓢盆都漂浮起来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撞来撞去。赵逢秋那时候并不知道有一个名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她只能看着浑浊的水慢慢吞噬地面,许多物件都漂浮起来,像是脱离了重力一样要飞上太空,可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等了很久,她安慰自己说是学校留了堂,邵真真被困在了学校里。可是五楼的戴眼镜的那个小鬼,是邵真真的同学,他马上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他说他亲眼看见邵真真和两个女生一起走出了校门。 赵逢秋苦苦地等着,她只有等,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她居然连一个可以依仗的人都没有。奇怪,这个时候,她没有想到死去的前夫和远在他乡的儿子,也许她从来没有动过指望他们的心思。她只是突然开始后悔了,那些曾经对她示好的小伙子,她怎么就一个都没有接受呢,哪怕就一个也好呀。天就要黑透了,赵逢秋终于光着脚,蹚水走出去敲响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宋曼枝也是一个人,她有点狼狈,衣服都湿了,裤腿卷的老高。赵逢秋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红着眼睛,拉住宋曼枝的手臂,她问她:“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我女儿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22 once more (22)yesterday once more 在这两个人女人互为邻居的这么多年里,她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什么。女人总是爱互相瞧不起且攀比的。可是宋曼枝却在这一刻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赵逢秋的手。她说:“走,找去。” 于是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将黑未黑的外面去。她们打着手电筒,四处喊着女孩的名字—— “邵真真,邵真真…真真…” 手电的光照在黑水上,居然显得看不到底。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城市都因为这巨大的灾难而瘫痪了。 她们筋疲力尽,以为自己走了很久,可是她们又能走多远呢,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水就齐腰深了,她们只能在这一片高地上来回的走。 一切都是徒劳的,根本没有人回应她们。 两个女人站在水中,手脚冰凉。为了确保不摔倒,她们搀得很紧。 如果她们当时望四处好好的看一看,就会发现,这个洪水爆发的夜晚,竟是这样的安静。 季翦回到自己家乡的那天,没有下雨,但是天阴,灰沉沉的压下来。洪水还没有完全褪去,他走的时候是乘火车离开的,再次回来的时候也先做了火车,季翦往窗外看,两边都是水,只有这一辆车在隆起的铁轨上踽踽独行。接着他居然又乘了船。 河边打渔的渔民早就不打渔了,他们活动的范围骤然变得开阔起来,由一条窄窄的河变成了一大片被淹没的城市。城市的交通轨道早已被改变了,这些船只好成为了连接楼房与楼房的交通工具。于是不再下雨的日子里,他们终日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船上的网并没有收,他们捕的东西不再是鱼,而是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东西——自行车、窨井盖、泡烂的果实,或是一只红色的雨靴。当然,最重要的,他们在四处寻找那些在洪水里失踪的人——他们也确实找到了一些,只不过都早已经在水里泡的认不出面孔了,家属们只能靠衣装来认识他们,有一些是穿着军装的战士,有一些是穿蓝色制服的工人。于是这些渔民就载着这些尸体挨家挨户的吆喝:“来咯,来咯。”久而久之,像是对暗号一样,一旦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人失踪的家庭就提心吊胆起来。如果不是,自然舒一口气。但隔三差五,城市里的某个角落就会爆发出几声沉痛的悲鸣来。 季翦就是搭乘这样的船只回纺织厂大院的。他曾经发誓自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却没想到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在他读书的城市,人们对于这场洪水的到来要重视的多,广播里日日播放的都是吴淞江的水位线,或者据专家预测某某城市某月某日某条河流可能决堤。 文学院的学生大多都是带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他们都把“专家说”当笑话来听,伸手推推眼镜:“听这些专家在这放屁呢。”那阵子季翦寝室有个哥们沉迷王小波,一到熄灯就高声朗诵“当我跨过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就是我不倒的旗帜…”“嘘,你小声点儿。”喜欢唯美派的另一个哥们最烦他读这些。寝室里刚安静下来,广播的声音就明显了。 季翦在读一本很破的书,荒诞戏剧,从图书馆里借的,书皮发黄发旧。他寝室里的几个哥们不止一次嘲笑他,难不成还想当编剧? “哎,季翦你听,这说的不是你老家吗。”他下铺那个踢了踢床框。 他们当作笑话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季翦却不能不认真想一想,他当晚就到楼下给纺织厂大院门口公共电话打过去,可是电话断了线,他根本打不通。于是他还是决定回家一趟,他实在不忍心去想,要是洪水真的决堤了,宋曼枝该怎么办呢,因为她只有一个人啊。 太安静了,这是他回来时的第一个想法。没有人说话,街上也不见人,唯有偶尔几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吆喝声。季翦细细一听,叫的是“来咯”。他往里走,总坐在纺织厂家属区门口杂货店门口的大叔不在,看自行车库的老大爷他也没见着。 他回家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是邵游光他妈。那个平时总是精心打扮过的赵阿姨正呆呆站在家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101号门牌的钉子掉了一个,堪堪挂在那儿,摇摇欲坠的。 赵逢秋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还在发呆,季翦只好轻轻喊了声:“赵阿姨?” “啊,”赵逢秋眼珠子转了一下,这时候才看到季翦,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是季翦啊,回来啦。” “嗯,回来看看,阿姨你…” 赵逢秋突然像是回了魂似的拉住季翦的手臂,她像是拉住了唯一可以生存的稻草,眼泪终于争先恐后的留下来,她说:“小季,阿姨求你帮个忙好不好,你帮阿姨给邵游光打个电话,阿姨知道你跟他关系好,阿姨求你了…”她几乎要跪下来,季翦赶紧伸手扶住她两臂,这样一副骨架,太瘦弱了,季翦回想那些少年时光,他想,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阿姨,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赵逢秋轻轻推了一下家门,没锁,很轻一下就被推开了。 于是季翦透过一条门缝得以看见里面的情形。客厅里很空,窗户全开,两面风穿堂而过,掀起白色床单的一角。 有电话的本就没几户人家,洪水又把电话线全都冲断了。季翦跑了很多地方,最终在化肥厂厂长的办公室打了这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打了很久才被接通。 季翦和邵游光并没有很多联系。通信也只有寥寥几次,两个人回的都不算勤快。那个年代本来就是如此,有时候一旦和一个人分别就是真的失去所有的消息了。所以季翦曾经这样想过,等到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也许他就有能力拥抱他,然后说一说自己的爱意了。 只是现在看来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邵游光,邵游光!楼下有你电话,赶紧去!” 季翦电话打来的时候,邵游光正跟他同学老马因为学期末要排的《哈姆雷特》大吵特吵。 “哈姆雷特就是一个人,他不是为了复仇的王子,也不是什么狗屁人文主义的英雄,他就是一个人!他就是我们自己!” 突然被打断,邵游光气还没消,闻言不耐烦地叫:“知道了知道了。” “哪个妞儿给你打电话啊,”嘴贱的人嘻嘻哈哈闹起来,“不会又是我晓虹姐吧。” “不会是女朋友吧,你准备啥时候把我晓虹姐收了啊。” 一群北方爷们儿说话没个底,邵游光一边走出去一边摔上排练教室的门:“都省省吧,别他妈瞎扯了。” 宿管的阿姨早等的不耐烦了,不给他好脸色。故而邵游光接电话地时候囤了一肚子火气。 他气势汹汹地问:“谁!?” 那边沉默了一瞬,在这档口,邵游光又问了句:“谁啊?” “邵游光,”季翦很轻的叫他,他说,“你必须回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哈姆雷特那句话灵感来源于林兆华1990年排哈姆雷特的时候写的序言 23 “我爱他” (23)“我爱他” 赵逢秋终于把邵真真找回了她身边。那也仅仅是过了两天而已。可她却觉得耗空了自己一辈子的心血。 血缘真是种奇怪的东西,赵逢秋曾自以为自己无羁无绊的活了一辈子,儿女她都可以任其远走高飞而不留恋。可是她发现自己错了。 她在邵真真的左边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信纸被水泡透了,字迹很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纺织厂早就停工了,她日日无事可做,只好将这封信晒干了,翻来覆去地看。现在的她和某些研究古代语言文字的专家做一样的工作,像剖析密码一样剖析文字,她对待它珍视如同那些珍贵的书简。 赵逢秋终于从里面读到只言片语。里面提到了邵游光的名字,还有一段她勉强认出来,写信的人说,真真,你以后也来北京吧,你哥虽然…,但……跟我说,真真是一定要走出去的。 于是赵逢秋知道写这封信的应该是那个曾经喜欢往他们家跑的女孩子,她和邵游光一道去了北京,好像是叫祝晓虹。 祝晓虹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是他儿子不能喜欢啊。赵逢秋想着,这时候才第一次因为邵游光对他坦白的这一件事感到确确切切的难过来。 以及,邵真真一定要走出去的,邵真真走到哪里去了呢? 赵逢秋看着十六岁的紧闭双眼的女儿,她始终想不明白。 回家的这一程,邵游光怀着怎样的心情早已经无从追述。 他还无暇顾及听见季翦声音的喜悦,浑身的血液就被凉透了。他从哈姆雷特一下子又被扯到了那些好像已经离他远去的生活里。 淮河日日从眼前流过,那曾是他们最快乐的地方,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在这样的河流里偷偷酝酿生长出喜欢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如果让他介绍自己的家乡,他一定会这样做开场白,我的家乡是淮河边上的一座小城,是个不南不北的地方。 可是去他妈的家园,有朝一日家园吞噬家园,他又有谁来怨呢?他将精神寄托在家园,他只能恨自己的家园。连带着打电话给他的季翦他也觉得讨厌起来,为什么非要是你来打给我这个电话呢?你凭什么跟我讲最坏的胡言乱语。 什么叫真真没抢救过来? 邵真真好好的,上个月还给他寄了封信。信中大放厥词,说自己越来越来漂亮了,现在是班花。邵游光懒得理她,拍期末大戏又忙得很,这封信还一直搁置着没回。 他刚好在学文本释意导读的课程,却仍旧反应了好几秒,什么叫没抢救过来? 人类的语言确实博大精深,但几个字怎么能够表达生与死呢。 邵游光辗转回家的这一路都不容易,火车很多次因前方铁轨摧毁而停住。等他终于回去的时候,洪水已经得到了好的控制。整个城市像一页飘摇的白纸,被夹在顶楼的晾衣杆上,将干未干,皱巴巴地成了一团污秽。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面对死亡,原来没有任何哪一出戏剧可以把这个现实说清楚。 夏天,苍蝇多,蚊虫多,高温、易腐烂、发臭。所以说冬天才是对于死亡来说最体面的季节。 邵真真离开的模样也很体面,依旧是少女光洁的样子。赵逢秋知道她十六岁的女儿已经开始爱美了,于是她将自己唯一的项链戴在了邵真真脖子上,她曾经有两条,可是现在只有这么一条了。银子造的,是她结婚的时候娘给打的。 赵逢秋现在一无所有,连眼泪也没有再多的了。 只是这样的体面委屈了邵游光,他再也没看到邵真真,他到家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抔湿湿的土地。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离开家乡的那天早上慌慌张张拉着行李箱去火车站寻季翦,那时候邵真真还窝在被子里赖床,他们甚至没能告别。邵游光回头看一眼,只能看见妹妹一截露在外面的藕白的手臂。 所以在他印象里,邵真真还是那个跟屁虫粘人精。 可黑白照片里这个微微笑着的漂亮姑娘,他觉得很陌生。邵游光连伸手摸一下照片里邵真真的脸都不好意思。 他眼睛全红了,心想,还真是班花啊。 邵游光没找到时间去寻季翦,他知道季翦也在。两个人明明就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可是季翦好像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就消失了。电话里他冷冰冰地宣告死亡,现在却在邵游光最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完全消失不见了。 邵游光回家的声音季翦听的清清楚楚。那人拖着重重的步伐,开门,好像是踌躇了一会儿,才又重重的关上门。 砰的一声,季翦就听不到了。 那个时候他正在家里帮宋曼枝收拾东西,一场洪水冲来了无数污渍,宋曼枝正勾着腰费力的拖地。 邵真真的葬礼他们母子都参加了。宋满枝虽前前后后帮着料理了很多,却没有流泪。她确实不是会多愁善感的那一种女人,只是此后她越发的沉默了,或者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候因为一件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而吓一大跳。季翦也并不常常和她说话,他们母子两个的关系好像因为季翦长久的离开家的时光而变得更陌生了,他们还没有调整好适合的交流方式。故而整个家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沉默。 季翦正擦着一面玻璃,他来来回回擦了好几次,花了又擦,终于跳下凳子,他跟宋曼枝说:”妈,我出去一下。“ 宋曼枝佝着背的身影顿了一下,问道:“你去哪里呀?” “不干什么,出去走走。” “去哪儿啊?” 季翦临出门前,宋曼枝又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她轻轻地把一撮头发抿到耳后。 “邵游光好像回来了,我去看看。”或许是心里发虚,季翦极其少同宋曼枝提起邵游光。 “你别去了。” 季翦没听清楚,边开门边问了句:“什么?” 他没想到这样一个动作就在无意间激怒了宋曼枝脆弱的神经,让她发了疯。她手里的拖把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像是魔怔一般冲到季翦前面,用瘦小的身子挡住门。她几乎是用尖利的声音吼出来:“你听见没有,我让你别去找他,你为什么非要去找他,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季翦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宋曼枝何曾有过这样破皮无赖的样子,季翦心惊,在宋曼枝红着眼睛一句一句愤怒的“为什么“的质问中全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他试图解释,大学的生活唯教会他一点好,就是口语上的表达。 “妈,我就是去看一眼,又不是不回来了,真真,真真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我想……“ “我不许你去。”宋曼枝死死扣住季翦的手腕,手指甲嵌进季翦肉里,她没察觉。 季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先安抚她:”好好好,我不走。” “那你跟我保证。“宋曼枝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正苦苦望着季翦。 “好。”季翦终于把握住门把的手松了。宋曼枝看见才定了心,肩膀颓然塌下来,手也松了。 她大概这时候突然为自己刚才发的疯不好意思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越是想要维持自己的生活体体面面,就越是无法体体面面。 她缓缓的舒了口气,把眼角溢出来的泪水擦干净。像是下定了什么大的决心一样,跟自己的儿子招招手,说:”你过来一下。“ 她边走边说:“你走之前整理东西,把那些书好多都一摞一摞堆在地上。” “洪水来的时候,我知道你爱惜书,先救书。那些纸啊书啊的,最经不起水。” 季翦愣了一下,问:“然后呢。” 宋曼枝怪怪地笑了一下:“我本来也不想打开你那日记本的,可是压在最下面,我没忍住就打开了。” 她伸手戳戳前方的空气,却像是戳在季翦脊梁柱上:“你告诉我,什么叫你喜欢的人是邵游光?” “是什么意思?啊?“ 她走进屋里,拿出那本日记,绿色封皮,有点旧旧的样子。季翦头脑发昏,不好的感觉终于应验了,他四肢都冰凉无法动弹,只能任宋曼枝翻开来,指着那上面写的字到季翦脸面前来问:“这到底是写的什么意思?” 季翦都还记得自己写那些内容时酸涩的心情,那些春天里盛开的海棠花,还有隐秘的喜欢。他那时候自己以为是仇大苦深的事情拿到现在来看居然只是小巫见大巫。可是这些心情要怎么拿到台面上来说呢,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呗。 “就是字面意思。”季翦缓缓告诉她。 “那……那,现在呢。”宋曼枝死死盯着他问。 季翦垂眼就看见宋曼枝在颤抖的手。他也看见自己手腕上被宋曼枝的指甲滑破了一个口子,正往外渗血。 欺骗永远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他说:”我爱他。” 作者有话说: 半夜更的 如果有没查出的错别字和病句请多多包(捉)涵(虫) 鞠躬! 24 黑色地图 天灾人祸,天灾人祸,今年大概真的是流年不利。 宋曼枝在这短短的几秒里眼泪刷得流了下来。她也摸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但愤怒终归于是大于伤心的,撕开所有的体面原来是这样轻易地一件事情。 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儿子,他比她要高的多,并且还有越来越拉开差距的架势。宋曼枝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季翦,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优秀的听话的,这是她最骄傲地谈资。当然,她从来没有在任何语言上表达出来,但纺织厂同一车间的女工站在一块儿聊起自己孩子的时候,宋曼枝就能将腰挺得再直些。 她过着这样的生活,这是她唯一在乎也可以在乎的东西。她这样小的一个女子,到哪里去谈什么大勇气,她能在乎的就这样一片委委屈屈生活的屋檐而已。她无数次预想过季翦将来的人生轨迹,她也将这作为自己的人生轨迹来延续。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一生啊,念好的大学,找到合适的妻子,在光明的城市生活,最好也可以接她过去安享晚年。 她心彻底的碎了,不仅为了价值观的巨大鸿沟,也为了到眼前差点抓住就跑掉的美好前程。除了季翦的,也还有她的。她承认自己在这一刹那看见了自己的自私,但是为什么不能自私呢?她流着眼泪想,我也是个人啊。 支撑着她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坍了。宋曼枝是这一种,人的力量即使再微茫,底线一旦被侵犯地时候将会爆发出巨大的愤怒和恨意。 她吼出来:"你这是病啊,你知不知道?啊?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搞这些?“ “你对得起我养你这么大吗?你对得起我吗?” 季翦并不应声,世界上的坏事情原来都是喜欢聚在一起跑来的。他自己是麻木的,意识空空飞去另外一间的邻居家,邵游光是不是也正难过呢?他那样肆意妄为的人,情感也热烈丰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安慰他一下,赵阿姨自己都够伤心了,肯定也没那个心思。 这样多不仗义啊,季翦想,他们分别的时候邵游光还抱了他一下。于是季翦也很想在这时候拥抱他一下,这些都是无关乎风月的。他们分别的时候还是少年模样,由此季翦回忆起邵游光还是青涩的一张脸,于是他更难过了,他以为自己拥抱的还是那个少年。 “你说话啊?啊?“宋曼枝还在继续说,她情绪更激动了,”你说说……你能改吗?” “改不了。你要让我怎么改?”季翦面无表情地说,“就算我不喜欢他,迟早还会喜欢上别的男人,我还要问你怎么把我生成这个样子的。” 宋曼枝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好像并不是她能改变的,无力的不可掌控感最为致命。在这场两败俱伤的战争之后,宋曼枝彻底发疯了。体面的人一旦不在乎自己的体面之后,确实是一场泼皮无赖的灾难。 是真的疯,她精神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甚至不许季翦离开她视线,不然就要以死相逼。这也得得益于这一场洪水让她见识到了原来人命如草芥,从来都不值钱。可是这多可笑啊,爱是见不上面就会消散的东西吗,性向是脱敏治疗就能改变的东西吗?宋曼枝只是要寻求一个心理安慰而已,于是季翦只好陪她发疯,因为他知道宋曼枝真的是可以在这个时候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人。 晚上,宋曼枝不睡,季翦也睡不着。一直熬到第二天早上,宋曼枝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季翦觉得自己饿得心慌,也许他不饿的,只是需要这个时候被什么东西填满。他去厨房煮面,面条刚下锅就听见房间里很大一声。 季翦赶忙去看,就看见宋曼枝整个人摔在地上,她走的太着急了,以至于摔倒。额角磕在门框上,红了一大片。 于是季翦沉默地把自己的母亲扶起来。等他再回厨房去的时候,一整锅面条都糊在锅底。那天,他刷了很久。 宋曼枝终于睡着了,睡的很沉。这源于季翦往她的水里放了一颗安眠药。 他都算不清他们到底对峙了几天了,可是这算什么呢,季翦把那颗白色药粒融进水里的时候想。他为了掩盖苦味,还往里面加了点白糖。他觉得自己处心积虑地样子太难看,他和宋曼枝好像都有些病态了,但是没有一条道德伦理可以来评判对错。 季翦终于离开这个狭小的家,他轻轻敲对面的门,开门的是赵逢秋。她大概是真的很累,精神不太好,连说话都哑哑的:“小季啊,你来啦。” “邵游光…” “他不在家呢,”赵逢苍白地笑了笑,“他都不怎么在家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于是季翦满城地去找邵游光。其实他累极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他也没比邵游光好到哪里去,但他非要见到他不可。季翦走便了整个城市,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全都是洪水留下的后遗症。或许是抱着侥幸心理,他去了很多地方,有好些都是他们一起去过的,最后他才去到埋葬邵真真的地方。 其实他多了解邵游光啊,他早就知道是这样,可还是不愿意直接面对最坏的结果。 那天季翦满满爬上山冈,四周环绕着他的都是冷冰冰的墓碑,石头的,有好多都荒草丛生了。他回头往山下看,就看见淮河流过去,岸边大片大片的芦花都在盛开,洁白又柔软,像一阵又一阵温柔的浪。你看,生活多么具有戏剧性啊,不仅是糟糕的部分,好的部分也是。 邵游光的背影就出现在一群墓碑中间,季翦一眼就看见他,因为人活着,就永远和“物体”不一样。他身影曲线柔软,仅仅一个背影,季翦就知道他还在难过。 大概是相同的气流和磁场让他感知到的吧,季翦才不信什么心意相通。 他突然不合时宜的在这时候体会到了宋曼枝身上所谓不顾一切的“烈”性。这是一种杀人杀红了眼的快感。我喜欢男人,但我就是个人啊。 我就是个人啊,我可以行使任何作为人的权利,包括饿了吃要东西,困了要睡觉,有欲望要发泄,也包括可以和男人做/爱。 他像一张在阳光下摊平的纸,风一吹就去到某个既定的方向。他畅快地在心里骂出来,去他妈的这个世界吧。他想要上前去吻邵游光,不再是浅浅的一下,而是要把这个吻加深,可以吮吸舌尖和口腔内壁。他要跟他讲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讲好多遍才好,要把这些年的都补回来。这就莎士比亚写的一个“是”或者“否”的拷问句,站在天平的两端,他两都是哈姆列特,每个人都是哈姆雷特。只要得到的答案登对,他们就可以永远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这里。 可是一直等到季翦走到邵游光身后,邵游光都没能回头来接住这个拷问。季翦脚步声不轻的,邵游光一定听出来了。 他不理他,就让季翦干站着很久, 过了一会突然问:“真真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 “嗯?”邵游光转过来问他,似乎奇怪他以“我”为开头的欲言又止。 季翦只好换个开题。 “白色的床单把她盖在下面,嗯,她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痛苦。” “医生没有推断出死亡时间,所以就没有具体的时间。” “你们怎么都骗我啊。”邵游光轻飘飘地问,“老是骗我很有意思吗?你骗我,我妈也骗我。” “被水淹死的怎么可能不难受啊。” 季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抱他一下,可是邵游光却没能察觉他的意图,刚好转过身去,说:“你走吧。” “你别难过了,真真她…” 邵游光没理他,兀自背对站在坟前。过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季翦。 他们的样子多少都变了,多或者少。这个时候却无暇顾及。 “你怎么还在啊。”他眼里没有更多的感情留给季翦了,他只是在平静的阐述。 季翦看到邵游光的眼睛里,黑色瞳仁,深的不见底,眼白上牵连着细细密密的红血丝。“我就是想陪陪你,你不用管我。”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是笑了一下 “我不需要,”邵游光几乎是恶狠狠地跟他说了,“季翦,你当时走的时候不是挺绝的吗,怎么现在赶都赶不走了?” 当时如果邵游光问一句,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季翦就把他要说的话一股脑都告诉他了。 可是他话到嘴边只能是:“哦,好。”天平倾斜的一塌糊涂。 他又一个人转身走下山岗。在他回家的路上,看见山下开了一排好几家丧葬一条龙。大概是最近生意好,老板娘站在门口,笑眯眯的往一个三轮车上放一个巨大纸扎房子。红红绿绿一片,甚是鲜艳。 季翦想到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说民间要给那些年纪轻轻死掉的男人送丫鬟去填阴间的房儿,要是这男子有断袖之癖,烧的便叫相公。他忍不住想,自己要是死了,要托梦给旁人来烧个怎样的纸扎呢,生前求不得的或是生前痴爱的,难道要扎个邵游光吗。中国人可笑,人间得不到的就说我们天上见。 季翦想着摇摇头,还是算了,那人怎么能同他一起进入暗无天日的黑夜里去呢,他就应该活在光明里,敞敞亮亮的。 他走回家,刚好看见赵逢秋在纺织厂大院里费力地拖着一颗死掉的树往外走。门房老大爷跟她聊天说:“你扔了多可惜,不如留给我当柴烧。” “好,”赵逢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家里的树,叫水淹死了。” “嗐,多了去了。”大爷抽了口烟斗,随手折了海棠花的枝,抛去给她老婆做饭的锅炉里添把火。锅里滋啦一声,热油直爆。 季翦就站在远处看着。至此,他们的少年时光彻底终结。 作者有话说: 嗯 把悲伤都留给2020! 2021都是甜的~ 25 尾牙 “你要走就走吧,再也别回来了,”宋曼枝坐在床边,“就当我没生过你,我生不出你这么出息的儿子。” 她脸上死灰一片,平静得很。显然,在困意挣扎着袭来地前几秒里,她意识到了一切。她没再发疯了,一只脚上穿着塑料拖鞋,一只光着,轻轻踮在地上,像是怕挨了灰似的。床头斗柜上一只她随嫁带过来的双耳镶边瓷瓶被她发疯的时候失手打碎了。季翦当时是认认真真扫了瓷片的,然后他又将剩下较为完整的一半摆了上去,它连碎的样子都很好看。 宋曼枝看到这只瓶子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原来已经完全支离破碎了。她自一个小女孩到长的这么大,心里从未信过神佛,小时候家里阿妈在新年清早拉她挤在龙华烧头柱香的时候她不耐烦极了,撑着快闭上的眼睛想着这么多愿望,要是真有哪一路大罗神仙的话也早就被累死了。 现在她信了,菩萨就在她心中呢,慈眉善目望着她,杨柳枝轻轻一扫,拂下好些甘露。宋曼枝就巴望着这些福泽降临到自己身上,她别的不祈祷,就祈祷自己的儿子能变成正常人。或者不正常也行,只要他愿意娶妻生子,她就能原谅他,愿意他做回自己的儿子。 可是季翦确实是随了她。不是随了她的意,而是随了她“破釜沉舟”的性子,不仅如此,还一根筋,死不悔改。 她叫季翦走,季翦当晚就真的走了。她不叫他回来,他就真的没再回来过。 如果说时间真的有节点的话,那么从这一刻开始过去就都被归档了。季翦回去学校的路要比来时好走的多,洪水消退的快干净了,这和人类的遗忘速度成正比,这场灾难用不了多久就会同样被归档。历史到底有什么用?还不是像是在城墙砖上蘸水写的日记。 他隔了一天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了。寝室灯熄了,在那个关了灯还会聊理想的年代,季翦刚躺上床,就听见下铺那个天天背英语的胖子正高谈阔论:“我以后的理想就是去外企上班,嗳,那写字楼多漂亮啊。” “切,你倒是能呢。季翦?你想干什么去啊。” 平日里这种聊天,季翦总是会装作睡着了不应声。今天他却说了—— “想写东西吧。” “哎呦,”寝室里剩下五个人都叫起来,“写什么啊。” 季翦轻轻舒出一口气,上海的夏天还是太热了,不如河边的房子凉快。他翻了个身如实说:”我喜欢的人做导演,我想写剧本,这样好像离他更近一点。“ 起哄起的更响了,季翦长得好看,招姑娘喜欢,他却一个也没回应。 “哪个妞这么牛逼啊?” “不是女生,”季翦顿了一下,“我喜欢人是男的。” 寝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啊……“过了很久才有人继续搭腔,“这样啊。” ”呵呵,没事的,小季,”宿舍里的大哥咳了咳说,“我们不会……不会在意的。” 大家都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大学生,文学系的,读的书里看到的也不少。没人会说接受不了。 于是季翦的生活得以像往常一样继续,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有回季翦和一个室友一块吃饭,两人点了盘炒菜。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可是季翦明显看到他每一筷子都夹的紧张兮兮,生怕碰到季翦夹过的地方。 “你放心,艾滋不会通过唾液传播,”季翦注意了挺久,终于放下筷子,他拿纸巾擦了擦嘴,“我也没乱搞,没病。” 对面怔住了,没想到季翦这么直白,手停在空中,不知道往哪里落。 “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季翦从此更爱独行了。 “大学几年我不怎么和我室友一块玩的,”季翦叹口气,像是笑了笑,接着说,“玩不到一块去,我有好多时间,于是就自己一个人写了不少东西,后来干脆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写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邵游光追问。 “不重要,以后再说吧。”季翦摇摇头。 “现在也有空啊,”邵游光笑得很开心,却没再提,接着说,“对了,你还写日记吗?我记得你当时可爱写日记了。”他笑是因为高兴他们还有以后,季翦却不明白,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 “没,早就不写了。这么大人了谁还写啊。”他说得轻松, “啊,”邵游光轻轻叹了口气,颇意味深长地说,“多好一习惯啊,可惜。” 可季翦又摇摇头,没再说写日记的事。 “我上一次回到那儿啊,还是在来云南之前。” “嗐,当初你妈这么宝贝你,怎么舍得你来这儿啊?” “那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季翦耸耸肩膀。 “你还知道回来啊。”季翦一推开门就听见宋曼枝跟他说。 他都忘了今晚是小年夜了,宋曼枝正在包饺子,头发松松挽了一个结。为了“顺应时代发展”,她已经下岗了,靠做一点小活计过活。季翦从来没回家过,但是每月都寄钱回来,宋曼枝也不知道他哪里赚的钱。 “嗯,我拿个东西就走。” “哦。”宋曼枝淡淡应了声就低下头去继续包她的饺子去了。 季翦确实是回来找东西的,可是这间屋子他太久都没回来了,一切都变了位置。 “你大学该毕业了吧,做什么工作?“宋曼枝端着一盘包好的饺子去厨房下锅,漫不经心问起来。 季翦正蹲在地下翻箱倒柜,说:“支教吧。” 宋曼枝没再说话,径直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她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要是找那些书和日记的话就算了,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卖掉了。” 季翦将正翻着的一个纸箱,闻言便合上。 “行,那我走了。” 宋曼枝守在锅前往煮的饺子里加水,没说话,就是默认了。直到听见季翦她才走出来扯住季翦一条胳膊——“你去哪里,到底要让我知道吧。”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于是季翦留给她“彝良”这个名字,就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这个冬天的夜晚。乡愁是一条连接他和故乡的脐带,自此缔结起了。小年夜,天上开始飘起一粒一粒不是很大的白色,这居然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而宋曼枝,她把煮好的饺子都乘出来,一只大碗装不下。它们多的漫出来,还有两个掉在地上。 “饺子下多了啊。”她有点难过的想。 “我来彝良的时候是一个冬夜。好像下雪了,又好像下的是雨。坐火车真的坐了好久,一路上什么都见着了。啊,那天是小年夜吧,”季翦歪着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妈还煮了饺子,我都没来及吃就走了。那馅儿我闻着像三鲜的。屋里全是炒虾油的香味。” 他们在昏黄的灯下聊天,外面的天全黑了。春天和雪,是无关联的,可是邵游光还是觉得外面在下雪,他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见季翦越走越远的背影。 “哎?季老师,”他突然笑着打岔,“你看,我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借你这儿长住些日子。” 季翦也没再问那些倒霉的“为什么”,他微微一笑,说:“好啊。” 作者有话说: 26 小团圆 “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是我自己的问题。” 邵游光半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枕在后面,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这一行字。 这明明不是他的床,他却躺出了在自己家的气势,该怎么舒服怎么来,毫不含糊。往往这时候抽根烟更美,全天下烟鬼男人得意忘形的时候永远戒不掉这个恶习——躺着抽烟。他伸手将季翦家的窗户打开一扇,就一条缝儿,好能散散味道。 一直忘了回消息,邵游光一手夹烟一手打字,噼里啪啦打了一串,他自己心情不错,一想到对面的盛校长全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跟他近得很了,更故作高深:“那就好说好说,顺从自己的内心,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想想还不够,动两下手指把句号改成了感叹号。一边还自我感叹,哎,这就是语言的魅力。 “咯哒”一声,门锁扭动,房门开,进来的是季翦。 邵游光反射条件似的马上就坐直了,顺手飞快地把烟掐了扔窗外去。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说不清楚来由的,就这么发生了。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屋子里亮堂堂的。季老师上课中间回来的,衣服上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粉笔灰的味道,也不难闻,邵游光吸吸鼻子,觉得很是温馨,实在是有点像他还在上学的时候被班主任拎到讲台旁边坐的日子。那时候阳光也总是很好的,照得人浑身暖呼呼的。 “我回来看看,”季翦喝了口杯子里的水,将话说的高风亮节,像是生怕怠慢了客人,又或者只是单纯上课上的无聊了,回来转一圈儿。 接着他就倚着桌子拿手机出来百无聊赖的看,邵游光偷偷瞥一眼,看见他在回消息。 就问:“哎?还没问你呢,谈对象没啊?” 季翦没答他,就摇摇头,视线还落在手机上,半晌回了句:“哪有姑娘家看的上我。” “你就净瞎说。”邵游光心里腹诽了,那最好是不要有。 “那你跟谁聊天呢,朋友?” “朋友?”季翦抬头看了他一眼,“算不上。” 他把手机屏幕按灭,就不说话了。 通常在这个时候谁先耐不住沉默了谁就先尴尬。在这点上邵游光从来没有赢过季翦,小时候是,现在仍旧是。他先找着话题:“你们这学校条件好像还不错?” 这个头开的不太好,季翦奇怪地看他一眼:“哪儿还不错了?”土墙土瓦,泥土地做操场,有的学生恨不得一个馒头掰三份做一整天的饭吃。 邵游光卡了一瞬,他能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来其实是因为自己这些年来往这儿砸了不少钱,自己真的来了却还顾得上仔细看看。 季翦接着又说了:“是有好心人这些年往这儿捐钱,但那又怎么样,基层教育就是无底洞,根本填不满的,也来来往往走了不少支教的老师…但来了走,就这么点儿时间,还不如不来。” 他还靠着桌子,用非常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一番话。 “季翦,”邵游光突然叫了他,他颇为无奈地坐正了身子,“你绷得太紧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总有一天你也要走的,是吧,”他露出一个笑,“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当年怎么想起来要来这里,但可别告诉我你真打算一辈子都耗在这儿了。” “你确实不知道,”季翦皱了眉头,这话他不爱听,干脆就避而不谈,“我去上课了,你要是想出去走走就走吧,门带上就行。” 说着就放下手里那只玻璃杯子,转身开门了。 邵游光眼睛敏锐地发现,季老师家统共就一只杯子,这一只和上一回给自己喝的分明就是同一个。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同时他又有点儿悻悻地想,季翦大概是不大高兴了。他看着那人即将关上门的背影,突然问:“我要是知道呢?” 季翦耳朵捕捉到他这一句话,回头看他一眼,显然是觉得邵游光说话没边。那眼神里头的意思很是明显了——“你知道个屁”。 门砰的一声关上,邵游光又再一次躺下去,他看手机,发现对方规规矩矩地回了两个字,显得心不在焉的。 “谢谢。” 邵游光没来由地有点儿烦躁了,他追着人家问:“你说,我喜欢那人要是变了心,该怎么办啊。” 没一会他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看着心情也不大好,更简洁了——“追呗。” 打算追人的邵游光没去追人,晃晃悠悠就出了门。他打着采风的借口,天天就窝在屋子里实在说不过去。 季翦早上的时候拖了张行军床进来,说是他们校长听说他来朋友了,高兴,非得他拉来的。 邵游光当时就乐了,心想,校长——我熟啊,盛为民嘛,还挺仗义,不亏自己手机上来来回回打这么多字。 于是两张床并排摆在屋子中间,邵游光路过的时候伸手按了按,摇摇欲坠,心想委实有点委屈季翦,他第一次不自信地想:“我这么一来,不会反而是打扰他吧。” 这儿的春天和淮河边、北京城里或者江南都太不一样。紫外线已经很强烈了,直截照在脸上,这个季节蚊子居然也出没了,长手长脚地躲在树林的暗处。邵游光伸手拍死了一只飞到他眼前的, 感叹山里的蚊子果然不一般。 太阳好,大地就显得空旷。就在这刺眼的日头下,田埂上两个小姑娘在非常认真地讲着话,莫约也就十岁吧。邵游光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忍不住想走过去看看。两个小姑娘一脸严肃,像是在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他走近,就听见一个在和另外一个争论长虹剑和紫云剑哪一个更厉害,邵游光听了会儿,没听懂,只知道最后和平解决了问题,因为一个喜欢酷的一个喜欢可爱的,资源合理分配。 她们看见邵游光,只当做他是一个外乡人。各自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好像手里真御了剑。 邵游光矮下身来,好声好气地问:“你们怎么不去上课?季老师不是在上课吗。” “你认得我们季老师?” “季老师在给年级低的讲课,我们作业都做完了,就放我们出来玩了。” 好像季老师是一根连通邵游光和这儿的线,那些对异乡人的敌意迅速就消退了。 “我是季老师朋友,”邵游光蹲下来,和两个叽叽喳喳话匣子打开的女孩一样高。他这样一个人,倒是变得非常善于和孩子相处,“你们喜欢季老师吗?” 女孩脸红扑扑的,都说喜欢。 一个托了腮,突然说:“但我奶跟我讲,季老师总有一天要走的。” “我不想季老师走。” “我也不想。” 邵游光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驴头不对马嘴地叹道:“那怎么办呢,我也喜欢。” 可是小孩子哪里懂此喜欢非彼喜欢。她们当大家都喜欢季老师,季老师好得很,那一切都好,就很满足地愿意同邵游光掏心掏肺了。 可邵游光心里却难得愧疚了。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来带他走的呀。他突然遇到了一些在来到这里之前从来没想到的问题——季翦要是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要是季翦不肯走怎么办,要是他的责任不允许他走怎么办。 她们同他讲了许多季翦的事情,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好像是要把跟季翦有关的一切都一通倒出来。但是她们也才这么点大,季老师来的时候她们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有些也是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 “听说季老师刚来那会儿,我们这很多人还不待见他,都没人听他讲课。” “对!我奶奶说那时候小卖铺算钱都得给他多算好几块!” “唉,还好季老师留下来了。” “我跟你说,我还数过季老师一共有几件不同样式的白色衣裳呢。” “陈佳佳!我就知道你上课就知道盯着季老师看!”一个尖叫起来,笑着去打说话的女孩。 直到邵游光走了好几里远,耳边还回荡着女孩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以前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孩吵,现在却觉得到一点久违的意思。他生命中确实少了很多这样的吵闹的机会,赵逢秋他实在不常见,祝晓虹不知道为什么也早就不联系他了。 他顺路搭了程车,是一个老汉的三轮板车,季老师的令牌屡试不爽,谁见了他都笑呵呵的。他坐后面,被颠得一回生二回熟,也不晕车了。 彝良有什么美景呢?老汉说方言,邵游光听了半天才懂他说的是彝族古村有点意思。那一张被高原太阳晒的黝黑发亮的脸实在有感染力,邵游光说行吧,我就去那儿看看。 老汉把他放在一片荒郊野岭里,说前面再走一点儿就是了。但这儿确实哪都是无差别的荒山,邵游光心里事有点多,他这个人有随便惯了,由着性子来,走了很久才发现越走越不对劲。 点子背从来都是祸不单行的,迷路这种事儿都能发生在他身上。但他也不太担心,哪里都是路,他总能找到回去的。 这些路通向世界各方,同时也可以带他去到他想回去的地方。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有的曲折一些,走的慢,有些便捷的,就可以可以很快将他们带到一起去。 可惜他们好像选的是一条绕的很远的路。 他一直走,山中的颜色真美啊,邵游光眼睛都胀得满满的。天知道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就在天将要黑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有亮起的火把和呜咽的吟唱。 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遇见了传说中的撮泰吉。很多年前昏昏欲睡的民族戏剧史课上,老师说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彝族古剧常常出演在暮色四合的大山里,彝人带着黑漆木面具低低吟诵自然万物之语。 山间朦朦胧胧,云南天黑晚,这时候蓝色非常分明,流淌的到处都是,火把荧荧其间,达达的鼓声和低哑的吟诵好像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其实多么近啊,邵游光隔着一层树林,就将他们脸上的面具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画有一些白色线条。 这一刻他像是到了塔希提岛上画家,他也要问,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急的刹车。邵游光回头,在错乱的车灯光线里看见了季翦。他突然想起来,在一些理论书籍上面写,撮泰吉寓意着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这倒真的像是一个对来年风调雨顺的美好预兆、古人对上天的祈祷好像真的被听到了,寓言灵验。 邵游光又很自然地想到,季翦好像找我找了很久。他突然缓缓地舒了口气,觉得事情还是要潇潇洒洒的好。 季翦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他责怪,眉头皱着,他今天实在是皱眉头太多次了,还不都为了一个人。但是他也只能怔然立住了,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打扰了这古老的仪式。 “走吧。”盛为民从他的二手现代的车窗里探出头来,低声冲他们喊,“天再黑路不好走了。” 于是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车边,季翦先是开了后门,邵游光以为他要同他坐在一起,没想到季翦自己头也不回的就坐到前面去了。 邵游光扫了兴上车,只能看见季翦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和模糊的肩膀轮廓。他突然很想很想问他,你也这样迷路过吗,那么有没有人想要把你找回家呢。 车开始颠颠簸簸地往来路开,踏歌声愈发遥远,让人觉得好像他们这一生都走在归途上。 盛为民开车,见没人说话,就笑:“你是季老师朋友啊,可叫我们好找,还好遇见了个村民说带过你,给我们指的路。” “哎,小哥,我跟你说,你别看这都法治社会了,我们这块地儿可还是乱得很呐,季老师可都急坏了,是吧?“ 季翦不说话,盛为民这个人还真是有不怕尴尬的本事,接着自顾自往下说—— “咱老婆今晚包了饺子,我看啊,你俩都来我家吃饺子吧,我老婆那饺子可真是彝良一绝…” 他还要说,邵游光猛地打断他:“你还有老婆?” 他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你那个什么暗恋对象是从哪个地缝里跑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实在是抱歉!最近太太太太忙了搞到现在才更新 以及长虹剑和紫云剑是…虹猫蓝兔七侠传梗…(时代的眼泪) 27 跑 饺子总是在一家团圆的时候吃。 “谁说的?” 盛为民却摆摆手说不。咱们这儿不兴这个。他夸夸其谈,讲云南的菌子有多好吃,讲饵丝米线,讲汽锅鸡,讲过年的时候啊,老人往地上铺满了松针,满屋子都是香气。 邵游光却不怎么买账盛校长的风土人情讲座,他不知道松针是什么味儿,也更不觉得现在有什么过年的氛围。 春天正盛着呢,他脑子自顾自地想事情,只是在盛为民出去的空档里戳戳季翦,偷偷表示了不满,这饺子怎么还放菌子,没见过这包法,还是自己老家包了黄心白菜的香。他拿筷子尖蘸了蘸醋,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哎,还有用这种白菜炖羊肉汤,那才是寒冬腊月的正解呢,你记得不?家家户户都爱吃的。 季翦表面上没说什么,倒没再同邵游光生分了,食指曲起来敲敲桌子警示他在别人地盘上小心点儿,自己却悄悄咽了口口水。邵游光说的这种白菜只在沿淮地区长,年关前后满大街都是农民在路边卖的,叶嫩,和羊汤一起煮的入味酥烂,菜梗切成细细的条,也鲜肥无比。季翦离开家多少年就多久没尝过其中滋味了。 邵有光却偏偏想勾他那条属于故乡的馋虫,接着说起来:“好几年,我过年不回家我妈都非得寄一箱白菜来,净惹得身边朋友发笑,说白菜哪没有啊,结果聚在一起涮火锅,往锅里一下,嗐,都抢着吃。” “我妈那人你也知道,从以前就喜欢到处送东西,事儿多,我说不要不要,还非要要寄。还是宋姨好,是吧,你妈就不会多这个事儿,净给人添乱。年终的时候这么忙,谁有功夫对付那么一大箱白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他说话实在是爱下套,我一个人吃不完,两个人就刚好。可季翦从他那么大一段话里却抓不住重点来。平日里都想不起的,经邵游光这么一提,倒是真的怀念起那一口了。这么多年来,可从来没人给他寄过家乡的白菜。他觉得自从见了邵游光,自己身上某一处尘封已久的地方开始慢慢复苏了。好些人思乡,就先从口腹之欲开始。季翦就此开始认识到自己对那个破地方的怀念了,但他也不愿意就此承认——倘若真的这样,那满大街的兰州拉面沙县小吃淮南牛肉汤,这些地方的人出门在外要怎么剪的开家乡的脐带? 他忍无可忍夹了只饺子放到邵游光的醋碟里,言简意赅下命令:“吃。” 盛为民老婆在饺子馅里头掺了干巴菌,算云南的山珍,是普通人家的待客之道。再说,中国这么大,每一寸有每一寸的风土人情,这在课本里头叫做差异性,邵游光想必是没这个觉悟。 盛为民这时候回来了,同时手上拎了两大瓶白的,粮食酒,度数高,说今天不喝几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吧? 季翦他是劝不动,于是战略性将炮火转向邵游光。可惜邵游光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这酒愣是没喝成。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也这么多年了,邵游光的行业又摆在那儿,酒桌上的交情是必要的,倒也没必要这么矫情。但是让他坚决了滴酒不沾的原因是——季翦在那儿呢,这个人晚上就睡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是真保不准喝了酒会发生什么。 还好邵游光难得多了个心眼,怕盛为民没面子,又信口胡扯:“我工作上天天熬夜熬的,肝功能实在不太好,遵医嘱遵医嘱。” 引得盛为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什么现在年轻人不注意身体,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的大道理。邵游光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光发现季翦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偏头过去,一句话也没说。他就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使得苦肉计了,心理活动颇多,觉得让自己喜欢的人担心实在忒不是个东西。 于是季翦正低头吃东西,旁边的人突然戳戳他手肘,又偷偷摸摸在桌子下面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季翦觉得邵游光莫名其妙,怎么老大人了还玩小时候上课传纸条那一套,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我刚骗他的。 季翦心里有一万句话对着,最终只能小声凑近了,咬牙切齿说一句:“谁担心你了?” 酒是没喝成,两个人要走的时候邵游光却显得犹犹豫豫,磨蹭到季翦走出门了还赖在门口和盛为民道别。他两人俨然拍肩膀称兄道弟了:“老盛啊,你…有没有什么意难平得事儿,就是背着嫂子不知道的那种。” 大概一辈子也没人问过他何为意难平,盛为民刚自饮自酌了几杯,好好琢磨了一下,一拍脑袋,大着舌头乐呵呵地说:“我能有啥,我老婆也娶了家也成了,真要说,就是赶紧有个大胖小子,闺女也行,可人疼。再说,就是能把这学校办好咯,”他又压低了声音,“你是季老师朋友,这么多年了,也就你来找过他,我看季老师才有心事呢,你开解开解他啊,让他别耗在这儿了。”盛为民还要再说,话头就堪堪停住。 季翦在前面喊:“邵游光,走不走了。”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来咯。”邵游光一面走一面觉得盛为民真是个烂好人,又想彝良的这些孩子,又不忍心季翦的一辈子,世上哪儿有这么双全的事情。可是——他望着季翦比他稍前一些的背影出神。彝良育苗小学,统共也没几个人,跟他发短信的人显然不是傻乐着的盛为民,那还能是谁呢? 那只能有谁呢? 邵游光瞪着眼想,这个人别别扭扭跟他说他有个暗恋了很久的人,又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他无比希望这个人是季翦,也无比不希望是他,因为他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怀着这样“不可能”的心情来过活,他是来这里找解脱的吗?那么他找到了吗,他要找的解脱到底是发现人的渺小,还是发现人就是无处不在的自然万物? 所幸,这个时候季翦就走在他前面不远处,有很多话都可以直接说清楚。土路坑坑洼洼,显得光影的满溢明晰。 “季翦,”邵游光喊道:“你有什么喜欢了很久的人不?” 季翦听见有人叫他,站定回头望,月下看过来的那一眼叫人很是心惊。原来好像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个稳定平缓的状态,而是一个不断重复的爱上的过程。 “你说什么?”季翦问他。 邵游光加快脚步跑到他身边,方得以傍临他。好像只有少年时光里他才这样畅快的跑过,三步并两步,跑出风发意气来,他狠狠撞一下季翦肩膀,装什么朋友相交如水,两个人还不是各怀鬼胎肖想了彼此这么多年。他亲昵又轻佻地揽住季翦肩膀,管他有没有闪躲一下呢——他不许他闪躲了,同时也原谅了自己的轻佻。 他几乎是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那种语气说话了,闲话家常一般另说别的话:“喏,今天我遇到你们班学生了,两个小姑娘,在田埂上面聊得可欢了……。” 季翦被他推着走,也不恼了,听了笑着骂:“我看她两是玩疯了,我叫她们去自习的。” “她们跟我讲,季老师上课的时候会讲故事,”邵游光也摇着头笑,又郑重,“季翦,我也想听你讲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bgm是平泽进《千代子のテ一マ MODE-2》 学畜放假啦 要开始好好更新 28 鱼说 “我给他们讲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季翦有点无奈,“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童话故事。” “但一定要说的话,倒也有。” 春夜和煦极了,非要说冷,也有一点薄寒。成年人聊天,怎么说也要找个规规整整的地方,没有一桌两椅,也总要坐在清寂之地。邵游光却拉着季翦幕天席地,找了近旁的一片荒地坐着了。背靠的是几株棕榈,颇有几分南国风情,这里的确也是南国了,可是又同人们心中默认的那个南国不同,也是,红土地上植株的棕榈,总归是不同的。在季翦开始讲他的故事之前,忽一个老汉驾马车拉货从他们眼前飞驰而过,远处听得几声马叫。 邵游光奇怪,现在还有用马驾车的? 季翦就笑,这有什么稀奇的,早几年你去昆明的大街上,也是能跑马的呢,还能拉人,就是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哦,这样 。”邵游光从烟盒里抽一根烟出来,牌子也入乡随俗变成了红塔山。他问季翦要不要来一根。 季翦瞪他一眼,说:“不。” 两个人皆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同笑起来,邵游光边笑边摇头,把烟又放回去,摆手说算了吧算了吧,健康万岁,谁也别抽了。 “这个故事我没跟别人说过,那些孩子们太小了,听了不合适,”季翦停一下,“嗯,是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写的故事。” 邵游光不说话了,他两手撑着地面向后仰去。正等着季翦开口,却听他颇难为情地说:“我们还是回去罢,这儿蚊子实在多。” 邵游光只好依他了,尽管远处漠漠树林织成了深绿的雾,在这儿讲故事更浪漫些。 回到暖灯下,各自躺在床上,他们才开始讲这个故事。邵游光睡得一侧靠灯,他边听,边看着季翦侧脸,悄悄用手挡着光,在季翦脸上切割出下颚线的阴影,再宽一点或者再瘦削一点好像都不行,还是他原来的样子最好,骨骼起伏的节奏也好看。 与其说这是个故事,倒是更像一个剧本。 “故事发生在一个没有区划的地方,有点可怜,”季翦说道,“它在两座大城市交接的边上,挤满了大城市里放不下的工厂和排放的垃圾污染物。所有城市都想当文明城市,这一块地方实在碍眼,政府之间只好相互推诿,于是它逐渐变成了一个三不管地带,嫖客在这里可以尽情的释放自己的欲望,打架的人把对方打到半残也不用接受法律的制裁,毒品交易在暗地里猖獗,没有人,没有人想在这里发生爱情的。” 季翦轻轻吐了口气,邵游光看到他眼睛里黑洞洞的,就知道他已经进入到那个故事里去了。季翦倒确实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 “徐满,我们姑且叫他徐满吧,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季翦翻了个身,侧躺着,邵游光不能在光线下继续做分割别人脸型的游戏了。但直面着他的脸,似乎这样也不错。 “我是想到了今天月亮很好,满月满月,才临时想了这么个名字。” 邵游光笑,我合作了这么多编剧,也没见过你这么随心所欲的。 “怎么了,”季翦看他一眼,“你爱合作不合作。” 他接着说:“那个地方有个小区,叫民丽小区。不过叫小区也是美化它了,不过就是围在一起的几栋楼罢了。五号楼一单元最顶层是个画室,进进出出有许多模特儿,但换来换个去也就那几个熟面孔,学生们早就画厌了去。徐满就是模特之一。但他不一样,永远是棵常青树,原因也很简单,他长得还不赖,且年轻着。跟那些皮肉松弛颜色暗沉的老年人不一样。而且最重要的,他心里头敞亮,敢脱。” “人体模特的钱要比那些穿着衣服的半天多十五块呢。十五块,一整天就是三十块。够徐满吃好几天的饭了。他不是没什么别的赚钱的门道,但是他做模特做的久了,也就不想换了,他觉得自己就是该吃这碗饭的,吃到老,吃到死。直到被推进隔着几个十字路口的平安殡仪馆里回炉从造,其他的下辈子再说。” “一起的做模特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见了他才叫生气,说好好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怎么想不开来和他们抢饭碗。” 讲到这里,他们都笑了一下,邵游光问:“然后呢,爱情发生了吗?” “没呢。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徐满觉得自己跟别的人不一样,因为他可以听见鱼和自己说话。那是他每天必经的地下通道里的一个大鱼缸,里面水又蓝又肮脏,游着许多红色的鱼。有一天它们就突然和他说话了。” “说什么?” “徐满第一次听到它们说话是有天早晨起来去画室,那天他出门走的早了,所以当他路过鱼缸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出现在他脑海里,‘反正也来得及,停下来看一看吧’。于是他便站在鱼缸前,这时候他仿佛看见那些吐着气泡的鱼嘴在开开合合,许多个声音重重叠叠在一起,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我会死的’。” “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吓死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自己快死了,可是这件事情每一天都会发生,他的生活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于是慢慢徐满就习惯了。当然,他找过所谓专家学者去问这件事情,他们都觉得是徐满精神出了问题。” “但是徐满知道不是,这些鱼确实在跟他说话,但是他不想变成异类,于是这件事情就成了他的秘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不愿意说的秘密,他从小就发现自己对女的提不起兴趣,这就像衙役爱上女贼,雏妓爱上刽子手一样,徐满喜欢男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季翦看了邵游光一眼,见邵游光还是目光平平的看着他,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仿佛就等着他接着说下去了。 “画室里教画画的,是个女老师,头发尾部发黄,总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裙子,她叫什么呢?我想想,叫焦老师吧。” “为什么?”邵游光挨着床侧近了一些。 “因为今晚上吃了饺子。”季翦轻快地说。 “徐满喜欢男的,所以他从来不觉得在焦老师面前脱光衣服有什么难为情的,当然了,他早就习惯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衣服。他一般习惯先脱掉衬衫,从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开始,一直匀速着解开到最后一颗。然后再解皮带,这一切都是慢慢的,最后才把裤子脱下来,露出一条松垮的男士平角灰色内裤。他混身赤裸着,站或坐在好几片衬布前面。焦老师看起来毫无特色,却喜欢挂最颜色分明的橘红色衬布。徐满的身体,还有他黄色的皮肤,黑色毛发,肚脐下面的一点黑色素沉淀,两片薄薄胸肌之间的一条阴影,以及向上的两条危耸着的锁骨,随着动作而变得突兀而明显,都在橘色下衬出不一样的光彩。他当然不是健壮的,也不能用瘦弱形容,只是皮和肉那么刚好的挂在骨骼上,有点松垮的意思,当他微微曲起上身,肚子上就叠了几层浅浅的皱。“ “按理说,徐满早习惯了以那副光光的样子示人。画画的人眼睛不眨的盯着他看,看到的却不是他,不过是骨头和肌肉罢了,天热的时候,画室里空调并不好用。教室门常常开着,那些还不够格画人体的学生就站在门外偷偷往里看,边看边光明正大偷笑着。但是这些也没什么,徐满就一边做模特一边想着他的鱼,想要怎么样才能让它们跟他说些别的,而不是老说些死啊生啊的,多不吉利。” “但是有天一个作家来了,徐满却觉得不好意思极了。作家是焦老师的相亲对象,应其母亲要求来画室接焦老师下班。他就站在门口,看了徐满好一会儿。徐满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打量过,从上到下,再到翘起来的性、器官。他平白觉得下腹热起来了,于是那一天绘画课提前结束了,以徐满身体不舒服为由。他落荒而逃,到门口发现作家在等他,那个人穿的邋邋遢遢,胡子也没刮,眼睛却很精神。他对徐满说,你好年轻啊。徐满说是的,然后他就发现他爱上作家了,那作家一出现在门口就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紧接着,作家揽住徐满肩膀,在他耳边问今天晚上要不要去他家。” 季翦说到这里就停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拖着鞋去找水喝,喝完了清清嗓子,说明天再说吧。 邵游光不甘心,问:“徐满答应了吗?” “他说好。” 季翦又咳嗽几声,笑,临上床路过邵游光的时候顺手拍了拍他额头,哄小孩睡觉一般说:“我明早还要上课呢,睡了,明天讲。” 邵游光顺手想抓住他的手,却没抓住,也无从拖延时间,只好嘀嘀咕咕,你这说个故事还带设置悬念的。季翦不理他,啪一声关了灯。 不说就不说呗,反正来日方长,邵游光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边想边闭上眼睛。 第二天他起床,晚了一些,季翦已经走了,他没见着他。 他还等着季翦回来接着讲他的故事,又有点心疼,心说还是让季老师歇歇嗓子吧,晚上再同他讲。不想一直没等来季翦,却等来了火急火燎的盛为民。 盛为民张眼往屋里看一看,问:"季老师没回家?” “奇怪,课上也不见他,家里也没有,季老师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29 迷途 小姑娘手里夹着本作文簿,手在边页上来来回回地蹭,翻的边都起毛了。 “有个女的把季老师叫走了,季老师让我们写作文儿,再没回来过。作文题目是写——” “你形容形容,什么样的女的?”盛为民问道。 “作文题目是写《蓝色》,”小姑娘不满的撇了撇嘴,把自己的话说全乎了,才开始回答,“就一个大妈啊,长得怪凶的,跟季老师说了几句话季老师就跟她走了。” 这个小姑娘邵游光记得,上回田埂上见过,就是那个上课使劲盯着季翦看的。小姑娘显然也记得他,睁着眼直瞅邵游光,绞尽脑汁又想了想,说:“好像是裹了条枣红色头巾吧,穿的一件红绿配的上衣。” 邵游光听着觉得这身打扮有点熟悉,比划了一下,是不是这么高,枣红色头巾上还带了点花。 女孩点头,说是吧。又难为情地说,快放学了,我作文还没写完呢。然后就依着门框鱼似的溜回教室去了。教室里正吵吵嚷嚷讨论着什么是蓝色,一个小胖的声音尤其明显,说我爸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带给我个蝴蝶标本,蓝色的,蓝色大闪蝶,那可叫漂亮极了。 “那我知道了,”邵游光转头跟盛为民说,“她女儿瘦瘦的,考去市里面那个。” “噢,是刘梦他妈吧,”盛为民一拍脑袋,叹了口气,“短短一两天她都来找我不下十回了,问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刘梦弄去上学。我说没办法,孩子心理问题,急不得,得慢慢调节好了再说,他不肯,又找季老师做什么?” 盛为民两条眉毛皱一起,鞋在地上重重地搓几下,扬了好些浮尘。 “没事,”邵游光倒不觉得有什么,笑,“你别担心他,找他有什么事等他回来我帮你转达呗。” “嗐,春笋收了,再加上去年的天麻,我想叫季老师帮我寄去给赵先生,好好谢谢人家。你不知道,赵先生是大好人,我们这破地方,又没有什么扶贫重点工程的,赵先生居然不知怎么发现我们了,愿意给咱们办学资助。” 赵先生就站在盛为民面前,深藏功与名地囫囵点个头,驴头不对马嘴地称赞道:“天麻的确好东西。” “是,小邵走的时候也带点儿,你不是说自己老熬夜吗,这个东西好,养生。”盛为民说着就要进教室去,里面眼见着闹腾起来了,他得管管。 邵游光多问了一句:“刘梦家在哪儿?” “那得有点距离了。她家住坪坝,靠着洛泽河边上最近的一家。” 盛为民进了教室,冲下面喊,季老师有事,作文写完的交给我啊。底下的学生一窝蜂地要涌上来,谁都想放学。盛为民只好大力敲着讲台,说遵守秩序,遵守秩序,传给小组长然后交上来…… 邵游光把这些声音抛在脑后,一个人走回去,掏出手机来发短信,给盛为民的,哦不,是给季翦的,问他:“在忙吗?聊聊?”却根本没人理他。 邵游光等着,烦了,想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季翦这样的人,更是极不应该囤于这种事情的。以前倒还没看出来季老师有给人家疏通心病的好本事。他无不烦躁地想——我还有心病呢,怎么不来给我疏通疏通。 他一直等到下午,天色渐暗,看见窗户外面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头发稀疏,顶着肥臃的肚子骑着辆摇摇晃晃的小车,边骑边敲着脸盆吆喝着“下雨咯——快下雨咯”。骑过来的时候还特地敲一敲季翦家的窗子:“季老师,马上下雨,别忘了收衣服啊。” “哎,”邵游光慢半拍地应着,出门收了季翦晒的衣服,看见天边已经黑沉沉的压下来。他把衣服一股脑摊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 他去找盛为民借了车,盛为民心宽得很,极其不理解,下雨的路更不好走,你去寻他也没什么用,又不是两个年轻人谈恋爱,哪来这个黏糊劲儿,再说了,季老师万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是白跑一趟吗。 邵游光不听劝,他说不行,我得去找他。 几千里路都走过来了,区区这几里有何妨呢。小时候的季翦看着不爱搭理人,其实好哄的很,一个鬼脸一句笑话就跟着走了,长大了的季翦,跟他客客气气地笑着,邵游光却觉得他身上的冷气儿怎么热乎不起来。 于是邵游光就更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去做什么事情了,他一想到天黑了季翦要一个人穿过长长的夜色回来就难受。明明他们也各自生活这么久了,没有谁非要依赖谁这个道理,可是邵游光就是觉得他非要去接季翦回来。他无法把这些情绪跟盛为民好好说道,只是把它们归结于心疼和舍不得。 盛为民无法,只得让邵游光去。钥匙刚摸到手,车就飞驰了去。留下盛为民一个人在原地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两人不对劲儿。 天还没有黑透,也确实不到天黑的时候。云南的天总要比北方黑的晚很多。天黑,是因为黑压压的乌云压下来了,在天边,和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有一抹银灰色。 邵游光沿着洛泽河开,他来彝良的时候是晚上,竟然也没能好好看过周边环境。彝良也是有河的,洛泽河像一条带子,自南向北贯穿了彝良,他这些天过得乐不思蜀,竟都没有好好看过周边环境。季翦大概是命里水源泛滥,走到哪座城市都少不了河流纵横。乌黑的云渐渐逼近河面了,雨也开始下了,砸在车窗玻璃上密密集集,催得人心慌。这时候天上又爆出一声雷,春天打雷准没好事儿,邵游光心里萌生了些不太好的预感。他莫名地想到98年的那一场洪水来,事实上他再也没有经历过别的洪水,非要说起来98年那一场他也算不上真正的亲历者。只是事后他查了很多资料,看到了很多具体数字,知道自己的家乡曾凭一己之力成为泄洪区,知道这其中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光荣。赵逢秋也给他讲,讲你是没见到,水一下子就上来了,家禽家畜、咱们家所有东西都在水里漂着。赵逢秋不愧是豪爽女子,她看的比谁都开,已经可以笑着说这些了,然后才叹气,说就是可惜真真了。她还嘲笑邵游光,你老是查那些伤亡人数有什么意思。 不是的,邵游光想跟她说,我只是不确定这个数字里有没有包含邵真真的那一个。 数字读的这样飞快,两片嘴唇一碰的事,可是生命却永远也读不完,只能换来的是新闻里的保守估计。保守估计有什么意思呢,战争、疾病、瘟疫、自然灾害,难道在数年后都只能用一个保守估计的数字来概括吗。 雨越下越大了,前面的路开始看的不清楚。不过在这儿想洪水倒的确是杞人忧天了,洛泽河就是这么一条小河,水薄薄的,一场雨也冲不跨河堤。只是盛为民这辆小破车这时候才显得格外弱不禁风起来,显得怪可怜的。邵游光看见路边站着的几个村妇,正借着房梁躲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他停车摇下车窗确认:“刘梦家是在前面?” “是。”其中一个回答了,她们的聊天停了一瞬,正对着邵游光那个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一下。 “怎么了?”邵游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问。 作者有话说: 30 归程总比迷途长 (二更) 有两个对视一眼,开口了:“你去她家不知道她家出事情了?那个小丫头,想不开,一直闹着要死。” “都在河边站了一下午,要跳河,现在还在呢吧。” “嗐,你说这有什么想不开的唷,好死不如赖活着,要我说活着最重要,是吧小哥。” 邵游光却再没空回答她了。他一向不是谈生死色变的人,戏剧里生生死死多了去了,可是这一刻却又大脑一片空白,有点像他当年听见邵真真死讯拼命赶回来的那一路。他告诉自己,季翦会没事的,不至于傻到抛开自己生命安全不顾救人,可是理智又跟他说,季翦这个人还真是这样,一根筋。越是珍视的人越怕他闪失,邵游光对季翦,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往前开了几栋房子,遥遥看见前头围了一大群人在河边。邵游光干脆停了车,淋雨跑过去,边跑边在人群里搜寻着季翦的影子。他好像看见季翦了,站在最里侧,靠河边,撑了伞,但是大半边衣裳还都淋湿了,隔了这么远,他还能看见他鼻梁上的一小片反光。 忽的有女人惊叫一声,一两声落水的“扑通”在瓢泼大雨中倒只显得像低哑的呜咽。 “有人掉水里了!” 人群一下被打乱了,邵游光再怎么也找不见季翦。但却看见季翦刚才打的那把伞落在了地上,混乱中叫人踩烂了,伞骨折裂,像烂泥一样匍匐在地上。他这时候还分辨出好几种声音,男人焦急的喊着救人啊,女人有的在低低的啜泣,有的高声尖叫起来,还有些在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邵游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他仿佛看见现实和自己多年来的梦魇重合了,邵真真的影子带着季翦的影子一同落进了水里,被洪水淹没了,也许不是洪水吧,但总归是汹涌的,一个浪卷来,就把他们的身影完全吞噬了,稍稍一不经意间就再也看不见他们,这种感觉太无力了。 于是邵游光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他甚至来不及仔细品味心下的绝望。人群皆被这接二连三的落水给镇住了,静了一瞬间又炸开来。 春水许是雪山融水,竟仍旧凉的砭骨。刺的人倒是清醒了,邵游光这才想到季翦是会游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他曾确实负气于淮河,现在却倒是要好好感谢淮河水在少年时练就了他们的好水性。使得他可以在天地雨水中冲出一条出路到季翦身边,一时间泥沙俱下,河流奔腾,他怕自己抓住的是虚影,将对方的腰搂实了,心才落下来。 季翦似乎是被背后突然的一股大力吓了一跳,回头在朦朦胧胧的水波见看见邵游光的脸。他一时间没弄明白邵游光怎么就出现了,想说什么,张嘴又呛了口水,没能说出话来。 季翦尚且可以在水中稳住自己,他知道邵游光比他水性好,就推推他的腰,意思很明白。 邵游光一下子就懂他的意思。就是因为他太懂他了,所以他在这个时候愿意毫不犹豫的遵循季翦的意愿。 “先救孩子。” 邵游光心里骂一声,还是松开了怀里的人去抓住不远处的刘梦。刘梦在水里挣扎地厉害,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邵游光毫不怜惜拖着人游到岸边,那儿早有接应的人守着,又飞快地回去寻季翦。他可不是什么圣人,心里骂人的话已经堆到了嗓子眼。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抓住的女孩是邵真真,她们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都有着少女的睁着大大的绝望的眼睛。他好像弥补了什么缺憾似的,就像他真的在那场洪水里将邵真真救出来了。 邵游光再揽住季翦的时候,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紧贴着,都累的有点脱力,干脆就这么飘着,直到被冲到一处浅滩上。回头一看,离人群聚集的岸边已经挺远了。 雨还在下,也顾不上地上的烂泥和砂石,邵游光发狠将季翦按在地下,张口就骂:“你他妈长不长脑子,不要命了就往下跳。” 两人距离太近了,几乎要鼻尖对鼻尖,季翦对这个天旋地转的位置倒换懵了一瞬,张口下意识反驳:”我有数……“ “有数?咱两死一块你是不是觉得还挺好,”邵游光恨死了季翦这个态度,可是下一句就服了软,服软只是说的话软了,语气还依旧强硬,“季翦,你他妈吓死我了。” 双目对视,邵游光眼睛发红,也不知道是是气的还是进水了激的,两人在彼此眼睛里看到自己,都顶着副狼狈不堪的皮囊。 季翦喘了口气,眨眼说:“我游泳技术不错。” “你……” “你教我的。” 季翦感觉邵游光头发上、脸上的水的水一滴一滴滴在自己脸上,有的顺着流到耳朵后面的头发里,有的流到嘴唇上,痒痒的,季翦忍不住舔了一下,咸的。他想,雨水和他头发上的水,分明还是不一样的。他看着邵游光通红的眼睛,突然真的从里面读出了害怕。 邵游光似乎是对他这个动作非常不满,也不怪,他现在火气大,看什么都不满,伸手抹了把季翦脸上的水,刚要继续发作,季翦忽的将他手腕抓了去。 他听到季翦很小声的打断他:“好啦,你不要说啦。” 说着季翦仰起脖子,吻上那张还欲说话的嘴。雨水还在下,冲的泥沙混做污泥,他们身边的河水像是大地上裂出的一道汹涌的伤口,散发出腐烂的生物的气息。这个吻实在不够花前月下。 奇怪,但是他们在这个久违的吻里先想到的都不是关于什么情情爱爱的。 嘴唇碰嘴唇,旁的什么就都是子虚乌有了。邵游光忽然确认下来季翦的存在,于是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死死掐住他腰加深了这个吻。 而季翦呢,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要缺氧了,眼前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可是仍旧看得清楚邵游光的脸,少年的轻轻一吻和现在重合一起,唇舌被主导被深入,像是回应了他许多年来的痴心妄想。 “第二次了啊。”他忍不住想笑,但是有水顺着眼尾落下来,可谁又能分清这到底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作者有话说: 31 客心洗流水 大多数司机开夜车都不爱开车内的顶灯,生怕晃了眼。季翦不知怎么的,盯着那蒙着油纸一样脏兮兮的黄色,想起来有一年育苗小学放寒假,他百无聊赖一个人去了昆明,昆明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在城里绕了半天,最终错过了最后一趟火车。火车站门口拉人的黑车停了一长排,季翦随便搭上一辆,行至途中,猛抬头见外面一片漆黑,八万大山一重叠一重,恍惚一下就跌入绝壁。他伸手要开顶灯,人总觉得亮了心里才踏实。刚要动作,那长得一脸凶相的司机好像后脑长了眼睛,偏头粗声,同他说,走夜路,要一条走到黑,开不得灯。 于是那个想开灯的季翦就随着突突的车尾气一同跌进悬崖下面,粉身碎骨了。黑夜像一个泥潭,把人扯进去,他竟然也一路安然无恙又回到了彝良那间房子里去。 邵游光却伸手,湿衣裳贴着手臂线条带了一阵湿冷的气流擦着季翦耳边过去。推开开关只消一瞬间,于是那个想要开灯的季翦又活过来了,呼吸正常,四肢开始在供了暖的空气里舒展。他顺着邵游光手去的方向看,就看见廉价塑料灯罩后面的灯光在头顶像一片纸糊的月亮,窗外下雨,车内倒是一个好夜晚,将两人皆浸泡在一汪黄澄澄的光线里。光线若能被具体化,和水也像极了一种东西,这两人干脆沉在水底,浸泡在波德莱尔式的昏黄之中。 暖风呼呼的响,听起来它转得极累。正渐渐开始将衣服烘干,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邵游光又动了,他将车窗开了很小的一条缝,一点冷的气倒灌进来,透着气,不至于让人觉得窒息。车久久不发动,他靠着,坐成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扭过头来问季翦:“还要回去看看吗?” “回哪去?”季翦看着邵游光问,目光不经意就触及对方嘴唇,又略尴尬地昂头去看顶上的灯。 “不去看看刘梦了?你放心?”邵游光由此视点的中心变成了他仰起来的脖子,是昏黄中的一段泛红的白。不设防地叫人有一种想要扼住的冲动。 “不看了吧,”季翦摇摇头,“算了。” 邵游光从季翦话里琢磨出一丝不愿多说,便不再问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都突然同时开口,这种默契倒是显得不合时宜。 邵游光抢着说了,语气很是开朗:“行嘞,那我们回家。” 美色当下,他说着又没脸没皮勾了季翦下巴一下,耍了个不大不小的流氓。 季翦似乎是红了耳廓,怔住了,问:“你做什么?” 邵游光关了灯,不答他,自顾自发动了车。车内一下黑起来,只有仪表盘的光可以将他的脸映亮一小片,季翦里余光里看到他抿着的唇角以及目视前方的眼睛,好像都证明这人开车开的极认真,不带什么非分之想。 “你说,”车绕过一个弯,开车很认真的人突然开口了,“你说你刚刚亲我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季翦被问地发懵,不吱声,半晌才反问了句:“啊?” 邵游光笑了:“亲了,难道不作数?”说着他还转过头来促狭的看了季翦一眼。 今晚过的太魔幻,先是到水里上演了一番生死攸关,又和喜欢了好久的人接了个你情我愿的吻,季翦一下被砸了个“妄念成真”的甜头,尚且不敢大呼大吸,生怕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黄粱美梦。 他脑袋里那根筋尚且转不过来,“难道他也喜欢我吗?”这种念头一出现就叫季翦打消了,不是没有理论支持,而是他实在像是一个灭了七情六欲的出家人一样活了许多年,这些猜测,是实打实破了界的妄念。季翦绷着脸,看起来像是有些冷漠,却听邵游光接着又说了。 “你可别说不算数,也别说你不知道我千里迢迢来这儿是做什么的,你真当我是来采风的?”前面过坡道,邵游光边说边颇守规矩地闪了四次灯。 季翦脑子里嗡了一下,问:“不然呢?” “我来找你啊,来找你是喜欢你,亲你是喜欢你,”这人讲话倒是大言不惭,又接着说,“我想想啊,高三再读一年是因为喜欢你,跟你做同桌是因为喜欢你,去追你火车是因为喜欢你,跳下去救人是因为喜欢你,想接你回家是因为喜欢你……” 他开车的样子极认真,谈这些话的样子倒是像在聊寻常天气。他将时间线追溯的太久了,忍不住让季翦追着问:“你说的喜欢是那一种喜欢?” 邵游光对答如流,说:“是你说话的时候想亲你嘴,你仰头的时候想亲你脖子,你躺在我旁边的时候想和你上床的那种喜欢。” 季翦确乎是被好运气砸中的那个,他被这露骨的话羞红了脸,在一片黑暗中僵住了身子,又听邵游光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呢?你是哪一种喜欢?” 这句话问的哪里都好,简直熨帖到让季翦悲从中来,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拥着这一点小小的希望过活的,他等这样一句话等了好些年。 见他不语,邵游光也不催,就待他慢慢想。 牛仔裤湿湿的裹在腿上,极不舒服。上衣倒是轻薄的,被暖风吹的快要干了,季翦换了一个坐姿,自从他主动吻了邵游光起,等的就是一场摊牌,那个吻之于季翦更像是被逼到绝处的一次宣泄。他也确实再按捺不住有些话了——他其实有很多话要同邵游光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想讲述那些挣扎和艰难,可是这份暗恋一下变成了对等的,他就觉得,真好啊,他都知道。可是这样沉重的感情加倍压下来,就混杂了难过和欣喜。季翦还委屈,他想,你凭什么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呢,你又是什么时候率先窥得了我的这份心,非要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当然,这份委屈大概是可以归于有恃无恐了,毕竟人人都乐于享受那一份“偏爱”,季老师自称“平等”和“尊重”是人类最好的美德,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偏爱砸昏了头脑。 于是季翦也大言不惭起来,更何况,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 他说:“我爱你。” 他只说了一句,可是包含了好多句,年年岁岁这么久,一句一句要讲不过来了。 邵游光很是受用,他们停车在路边,然后接了一个吻,就继续回家了。雨还在下,漆黑的远处终于出现一点微弱的光来。他们两之间确实不够罗曼蒂克,那些电影里分别了好久的恋人总留着彼此的信物,再相见的上时候演一番哭天抢地的“原来你也爱我”的戏码。可是他们两个都两手空空,就这样相见了,甚至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没有。 邵游光微微提了车速,他一脸漫不经心:“我驾照学了可没怎么开过啊,坐稳了。” 季翦说你少来,好好开车。 他一件信物不留,仍旧觉得他们好像一直在一块一样,这么多年,原来过得也不算太苦。 四野茫茫,却有万丈红尘缠绕他。 前方的光亮愈发近了,邵游光这个粗心大意的大概是走的时候忘记关了房里的灯。季翦斤斤计较地责怪他,邵游光耍赖才不认账。 但这些都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回家,衣裳鼓满西风,自此以后一切道路都是归程。 作者有话说: “他们回家 衣裳鼓满西风”化用了张枣的诗句 “万吨黑暗 我们回家 衣裳鼓满西风” 32 新月 前方的路涌向眼前,又飞快地消失于汽车大灯下。直到行至房前,才发现盛为民兢兢业业在门前等着。看到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从车里钻出来,直呼造孽:“你们两个怎么搞成这样!” “没什么事儿,盛校长赶紧休息吧。”邵游光直揽住季翦肩膀半推半就往屋里走,还想替他挡点雨,顺手将车钥匙甩给盛为民。 季翦比他有礼貌一些,见了盛为民点点头,好声好气邀请:“进来喝杯茶?” “不用不用,”盛为民摆摆手,“你两赶紧换身衣服,免得感冒了,有事儿明天说吧。”他边走着边回头看了眼这两人,觉得氛围非比寻常,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那两人进了屋,遵的也是寻常的流程,季翦烧开水,换下一身衣裳去洗澡。也不再客客气气谦让了,颇冷酷地甩下一句:“我先了。” 山中洗澡实在不易,大多数人家并没有洗澡的地方,季翦房里这间也是后来才隔出来的,简陋的要命,但聊胜于无,总归不用像村里人一样挑着日子去镇上的浴场里洗澡了。 洗澡这事儿看着不大,但一旦不舒坦了,总是能毁了一天好心情。季翦当初执意隔的这一间四壁空空的私人澡堂子这时候就显出作用来了。 只不过因为太过简陋,没个放衣裳的地方,所以每次只能先脱好了进去。前两日倒没什么,两个人虽各怀鬼胎,但表面上都装的一个比一个更坦荡荡。只怕对方看不出自己心里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如今确实不一样了,邵游光一抬头就见季翦背朝他脱衣服,灯还是一样的灯,不知怎的今天显得格外昏黄一些,平白之间多了几分旖旎色彩。 春夜凉气激人,使得皮肤略微透了些红,邵游光就胆战心惊地看那一双长直的腿在几方寸里走来走去,肌肉弧线极流畅。小腿腓肠肌长得好看的人确实是讨了老天爷的好处,做什么动作,曲着腿还是弯了腰,绷紧了还是放松了,前后左右都赏心悦目。 季翦进去洗澡,一时水声哗哗,和窗外雨声融成一片,邵游光理直气壮想着,小时候不知道下河一起游过多少次泳,该见的不该见的早也都见过。可是少年人的纤细毕竟是属于少年人的,远不能替代成年后匆匆一瞥的张力。他的确在这一刻脑子里装满黄色废料,只是“美”也有许多种,往往不是由美想到性,而是美与性裹挟而来,本无先后之分。爱人之躯明晃晃晃在眼前,倘若不动心才是假,如今两人之间仍隔着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性于暧昧之中,美在冲动又克制,光明正大又尊重。 按理说,氤氲了水汽更美,只是邵游光这样大胆子的人也无暇再细看了,急匆匆接替着去冲了个澡,水温了,不滚,于他来说却温度刚好。 凡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两个人各自在自己床上躺好,裹好被子,都是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邵游光侧躺过去,目光灼灼,道:“你那个故事,可以接着讲了罢?” 季翦闻言关了台灯,却没枕着枕头睡好,靠着床头半坐着。他那套睡衣是浅灰色格纹的,棉布,看起来削去了不少冷的锐气,头发软软地撘在额前,还未完全干透,显得极乖顺,侧脸轮廓茸茸,模糊成一种氛围。 他开口说:“后面有也没什么了,本来就是一个有点无聊的故事。” “真的?“ “嗯,后面写的就是……”季翦顿了一下,他摇摇头,说我也记不清了,谁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想的,写出这种故事来。 “大概……大概是,徐满同那作家回了家,方知道作家是个落魄公子哥儿,父辈还留了许多钱供他挥霍,只不过他过得也是不开心的,他写的那些东西与时代相悖,因此也只能怀才不遇潦草的过日子。” “他想写一个赤身裸体的希腊少年的故事,关于历史和欲望。有点像最后变成了水仙花的纳西索斯一样,徐满就成了他的模特,就像那些人画画需要模特一样,写文章也需要。” “哦,是''自恋''的故事。“邵游光笑了,闲闲插一句。 “是,”季翦模模糊糊地笑,“哪一种爱都该被尊重的。” 邵游光表示赞同,问:“接下来呢。” “他们相爱了,这很理所当然。” “那他们身边的人认可了吗?”邵游光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季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认可的,他们得到了大家的祝福。” 他接着说:“结局就是,他们在一起,很相爱。作家也不再写东西了,他发现自己放弃创作之后变得很快乐。他去一家出版社上班,每个月领固定的钱,徐满也不再当模特了,他同作家住在一起,偶尔出去做做打杂的活儿,他失去了那个所谓能听见鱼的声音的天赋,但他也很快乐。“ 邵游光在黑色中定定地看着季翦,看了一会儿,不说话。 “是个挺好的结局,不是吗?”季翦拍拍枕头,躺下来,侧着头和他对视。 “挺好的。”邵游光回答,但是季翦觉得他不是真心的。 窗外有一片苞谷地,被风吹的沙沙响,这声音和雨声显得不太一样,像是某种低低的倾诉。 他们跟彼此说话,如同大地在和风说话。 眼睛一旦适应黑暗,再看东西,就是一种隐秘的视角,好比草原上的鹿在灌木丛里窥视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新月。季翦和邵游光对视了一会儿,都觉得在这种情境实在美好。只是美好归美好,总是还要委身于现实。 邵游光挑了挑眉,说:“我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我猜猜,白天你去刘梦家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季翦眼睛睁地大了点儿:“你怎么知道?” “拜托,季老师,”邵游光笑,“你脸上就差写着个愁字了。” “我今天很开心,真的。”季翦还同他狡辩。 “我知道你开心,但这不是两回事吗。”邵游光看的清楚得很,尾音带着愉快的上扬,不跟他绕弯弯。 季翦又坐起来,叹口气,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该离开这儿了。” “怎么说?”邵游光也坐起来。他先是自私地暗自高兴了一下,而后又凭着对季翦的了解,觉得季翦说这样的话出来,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今天下午在河边的时候,刘梦他妈崩溃了好几回,讲是我害了刘梦,”季翦又叹了口气,“她讲,是我教给刘梦的那些东西把她给教坏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也知道,他妈没什么文化,出了这种事她不能理解,也不知道该怪谁,只能怪在我头上。她也是被逼的极了,她那样的人家,这个女儿是唯一的希望。他们就希望她好好的,将来嫁个好人家,什么文化啊,追求啊,他们不理解,也觉得不需要,”季翦摇摇头,又说,“但是她妈妈以前以前很好的,特别热情,每次见了面都说谢谢你季老师。” “是,我知道,就是她送我来找你的嘛。”邵游光见过,同了一路,所以知道,那个女人嘴巴厉害得很,真要骂起人来字字诛心,肯定比季翦说的那两句难听得多。他想,我管她以前多热心呢,眼前这个人他尚且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哪里轮得上她。 “教刘梦的时候,我发现她有灵气,也有天赋,爱读书,就鼓励她,常借书给她看,她说她想走出彝良,也争气,别的孩子能考去镇上的中学就不错了,她考去省会,当时所有人都很高兴,她妈他爸也高兴,觉得长脸了。现在人家邻里都笑呢,刘家闺女出去一趟,读书读傻了。” “知识原来能害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呢?”季翦不知道是问谁,邵游光在他眼里看见了极为单纯的困惑。这种困惑让人心猛得抽了一下。 “那孩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问。 “我下午想同她聊的,但是沟通的并不顺利。大学的时候学过一年心理的课,单向抑郁吧,猜也猜的到的。她本来就是心思很敏感的孩子,看见更大的世界心理落差太大,压力也大,又没人同她沟通,平心而论,“季翦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当时出去念书多少都有过这样的阶段的。我看见她有时候会想到以前的我自己。” “但是,”季翦含含混混地说,“我还是比她幸运的。” 他也不说具体哪里幸运,因为他突然才意识到,当年让他最痛苦的事情反而是一直支撑他的东西,大概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让自己变得勇气十足。 季翦接着又说:“你也知道,这个社会,尤其是农村,女孩子走的会更艰难一点。可是不仅是女孩子,每个人都是有他的边界的,有些人一辈子活得不自知,那很幸运,有些人却不小心看到边界之外了,就像鱼缸里的鱼,一辈子游在这么一个空间里,可是如果其中有一条见过大海,当然会觉得痛苦。刘梦就看到了,是我把世界上更多的选项放到她面前的,可是现实却教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二十几年了吧,二十几年前我们发疯的想要冲破一切逃离原生的小城市,到了今天呢?时代发展了,变好了,这一场逃亡竟然变得更庞大,更惨烈。” “我明明看到了更好的世界,我却没办法带他们去,那我在这里还什么意义呢?”这些话憋了太久,季翦终于可以一股脑说出来,“我们有什么错呢?那些母亲做错了什么?想出走的孩子做错了什么?我好像找不到解法了,多可笑啊,我当年来这里的初衷就是寻自己,说出来挺自私的,也自我感动过。可是我突然不知道我自己在哪里了,我真的……太渺小了。” 邵游光耐心听他讲完,才说:“你看,其实我是享乐主义,也没读过那么多圣贤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你愿意走,我自然高兴,我们快快活活回去过日子,你不愿意走,也好,房子卖了我就来跟你归隐山林。” “哎,”邵游光有提高了点声音,“你说上海一套房够在这儿衣食无忧活一辈子了吧,不过不是市区的啊,两居室,不大,小区也是老小区。” 季翦听了差点破功,说你少贫。邵游光说的像玩笑话,季翦也就当笑话听听,他边笑变想,怎么可能,我哪里值得他做这样,哪有人这样胡来的。 见他终于笑了,邵游光舒了口气才正言道:“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但是季翦,不管是走是留,我都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快快活活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边界,我看是必然存在的自然法则。边界之外还是边界,我们走到哪里都看得见锋利的地平线,就像山的外面还是山一样,海之外还有更大的海域,还有宇宙,宇宙外面还有多维空间。我们永远活在边界里,所以我们可悲又幸运。” “哪里幸运?”季翦问他,接着又忽然想到邵游光说的那一套房,觉得奇怪,问他怎么回事。 “是嘛,咱们话剧其实京圈和沪圈分的挺清,但是没办法,我人缘好嘛,到哪都吃的开。”他回答地避重就轻,季翦一时也被他绕了进去。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坦言自己的全部想法,才发现有些话说了,问题还摆在那里,心情却畅快了不少。季翦望见衣柜门上有面镜子,一轮新月倒映在镜中,他想到前几天还是一轮饱满,才明白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他又一次摆正了枕头,躺下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说话也是极耗神的事,更何况句句都是挖掘自己内心的话,就在困意越发浓重,快要睡着的时候,季翦听见旁边床窸窸窣窣地有人动了。 黑暗里邵游光到他跟前,看不清楚,囫囵在脸颊上吻了一下,不巧正好吻在鼻尖上。他安抚似的抱抱他,说了句话又安分守礼地回去了。 他本来是想叫他一句宝贝,又觉得实在肉麻,话在嘴里绕了几圈,成了:“小邻居,咱以后发愁的事情别憋在心里,尽管跟我说呗。” 作者有话说: 33 月亮的脸 季翦只展现了那一个晚上的所谓“脆弱”与“迷茫”。 第二天天一亮,季老师依然是季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利落简明。邵游光站在教室后门听过季翦讲课,后来问他:“你大学念的又不是师范,什么时候会讲课的?” 季翦就跟他说,都是练出来的,你是没看到我刚来那一会儿,做什么都一团糟。不过也好,这样就没心思想别的事了,做梦都在想怎么上课。 邵游光没问季翦没心思想的“其他事”到底是什么事情,也没再就着那一晚的话题劝过季翦。 邵游光不多劝,是因为知道他的爱人心里有一杆关于人类所有美德的秤,在这一点上,季翦从来不需要他拯救。他要做的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听他倾诉,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了。 在那晚之后一切如常,清早季翦又同邵游光说笑,晚上去盛为民家吃了顿饭,讲了讲刘梦的情况。盛为民听着直叹气,季翦倒是讲的极冷静,删繁去简的去掉了自己委屈的那部分。邵游光在一旁吃菜,并不参与,尽心尽力扮演一个不带脑子的听众。值得一提的是,桌上摆着的一盘盘都是红艳艳的辣,偶然一盘看起来颜色清白的,就几粒小米辣,竟然也杀人于无形。小米辣哪儿没有啊,怎么在这片土地上就生的这般过瘾。邵游光闷头吃出了一身汗,好在季翦饭前给他倒了杯凉水放边上,他喝一口,才觉得到一丝无声的熨帖。 见两人都有点儿感冒,盛为民笑,我们这儿啊,感冒吃一顿辣就好了。 感冒好了,又反反复复一两次,毕竟春寒料峭,山里昼夜温差大;新月透过窗棂落在镜中,日日趋于完满,人间的轮回总是来的这样快。而习惯这种东西大概也总趋附于时间,连舌头上的味蕾也对“辣”这种味道变得宽容。邵游光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吃下一整碗红彤彤的牛肉饵丝了。 转眼他在彝良已经呆了一个月有余,邵游光是闲不住的人,大多时候履行着被季老师“金屋藏娇”的职责,不过有时候也花上个三五天去周边游山玩水一圈。他看见天和地,也在大山间看到了无数个类似的村庄,看到了一万种活着的境地。他大概知道了季翦所说的渺小是哪一种,但是他想,渺小又有什么不好呢。 期间老马打电话来问他去云南采了哪门子风,说你再不回来就得被淘汰了。 邵游光大言不惭:“谁说我采风?追媳妇来了。” 老马没信,让他态度端正点儿,问:“说真的,最近想策划出新戏呢,原创本,老是排经典剧没意思。” 邵游光正坐在德钦的一座小山坡上休息,地上脉脉春草随风成浪,一抬头望的见梅里雪山的皑皑白顶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如同山神俯瞰大地。他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法子,也许真的可行。” 他边说,突然想到今晚要回彝良,便觉得心里温柔起来,明明四处都是异乡,他却有一种要回家的感觉。 季翦常在夜里醒过来。这种状况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最初是他刚来彝良的时候爱失眠,后来过的惯了,总是夜夜无梦。他好好回想了一下,这种状况大概是从邵游光来了之后才有的。 他侧躺朝里侧,一睁开眼就面对的是白色的墙壁。梦这种东西滑溜溜的,总是在刚刚开始回想的时候就抓不住尾巴。季翦翻个身,看见旁边那张床上隆起一座起伏绵绵的山脉,听到另一个人安睡的呼吸,才突然想起来,邵游光在这儿。他去了趟大理丽江,去过了泸沽湖,这一次干脆又去了趟德钦,看梅里雪山,今晚刚回来的。这一路也不好走,吃了晚饭累的没顾上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季翦不太舍得再闭上眼了,他轻手轻脚下床喝了口水,然后躺回去,专注看着黑夜笼罩里的那一个模糊黑影的弧度,他像是悬着一颗心似的,突然回想到刚才自己做的那个梦。 这个梦太真实,大概讲的是他睁了眼醒来,发现身边无人,连那张盛为民拉来的床都不见了。他四处去找,四处去寻,问遍了整个彝良,都没有人知道邵游光是谁。他拼命去找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来论证他真的来过,却都无效。 季翦现在觉得好笑了,他问自己,你怕什么呢。这个人不是就在这儿好好的。他恍恍惚惚地想,时间大概真的如博尔赫斯所说是网状的,梦就是最好的佐证。他忍不住对梦里那个季翦耀武扬威——他可是真的来找我了呢。 缺乏安全感大概真的是一种病,季翦自己也骂自己矫情。只是“光”这种东西他实在是捉不住,再怎么落在他手心里,总归也是个虚幻的东西,太阳偏一点方向就要弄丢了。 季翦明白邵游光是自由的,但也是坚定的,他当然不怀疑他的爱。只是季翦现在确实处于一个迷茫期,他越了解他爱的深度,就越发觉得自己不好。 我有什么值得他为我这样做呢?,况且,他想,我也不再年轻了啊。现在的我早也同小时候的不一样了,那一年的骄傲,放到今天来,已经变了味道,掺了不少酸甜口苦辣,成了一坛季翦味道的精酿。这酒实在不香醇,反而涩涩的,还贪得无厌。 当然,日子确是还在过的,看着日历,从春分数到清明,再到谷雨,接着就立夏了。他们这个岁数的人,往往都不时兴讲什么“谈恋爱”了,两个人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温温吞吞,这是个舒服的相处方式,邵游光似乎知他心思,只把关系一层一层慢慢地推,确乎像是一个把人麻醉的过程。最初是抱一下,帮着整整领子,现在也可以躺在一张床上一起睡一个暖洋洋的午觉。季翦也觉得日子在变好,就无缘无故的,明明什么大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变得好了。他将其归结于破冰融雪总是一个由麻木到温暖的过程。 这其间发生了两件事。说起来颇为复杂,但都是好事儿。 第一件事情是盛为民出面,学校出资,带着刘梦去市里看了心理医生,一周一次。小姑娘一开始很抵触,但后来也愿意配合了,至于她妈,又花不上她的钱,她自然也只能嘀咕几句,别的什么也说不了。抑郁症虽是个极其长久极容易反复的事儿,但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病,跟感冒发烧没什么两样,人生终究是她自己的。昆明的中学给刘梦做了一次复学心理评估,得出的结果是可以正常复学。但是刘梦讲,她不想在那所中学念书了,想转去镇上的学校。镇上的学校当然愿意收这样成绩优秀的学生,所以入学手续办的极顺利。季翦没有问刘梦是为什么,不管是她看见了自己的边界,或是其他任何一种解释,他都觉得没关系,因为至少她是做选择的人了。 入学那天,是季翦同邵游光还有盛为民一起送她去的。阳光很好,春天正盛,山间的花全都开了,明艳艳的,全然是一副好景色。三个大男人一起目送扎高马尾的刘梦走进学校去,看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于教学楼大门里,阳光照在她辫子上,一晃一晃,那一小块刺眼的反光随之晃着,晃着,就成了天上的太阳。 盛为民多愁善感,差点儿落了眼泪,一连说了好几句要好好的。接着转向季翦,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季老师,我早些日子在网上发布了招支教老师的帖子,已经有人报名了。下学期就能来。” 他见季翦不说话,又说:“季老师,你别怪我没提前跟你说啊,我…” “这有什么,”季翦笑了,他将这事儿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几回,说,“挺好的。” 真挺好的。 季翦还欲说,就被邵游光打断了。 他说:“哎,盛校长,正好我也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 “我不是做戏剧的吗,嗐,不是唱戏的,是话剧,音乐剧都包含的。咱们那边的现在策划了个公益项目,刚启程,名字还没定呢,但是大概是这样的,咱们有专业的团队带着剧本到全国各地的贫困小学,就让孩子们做小演员,我不是刚好在这儿吗,想问问第一站就在育苗怎么样,刚好熟了,我们交接也方便。” 盛为民当然愿意,详细问了几句,又面露难色,说:“可是我们这连个像样的舞台都没有,要是真排了,这戏怎么演啊?” “谁说只能在舞台上演的?草地、荒原、田野…你们有这么大的空间,哪儿不能做戏剧?”邵游光有点奇怪的反问他。 “行了,你家那电脑能上网吧,那边已经写好企划书了,我回头发你邮箱里看看,”邵游光受不了眼前两个人灼灼的眼神,干脆逃了,说,“我去边上抽支烟。” 归程上,盛为民开车,季翦和邵游光座后面。车里广播电台放的是土味情歌,细听歌词全是些“要嫁就要嫁大叔”,盛为民却听着极受用,把声音开得震天响。山路十八弯,走不了多久就是一个急转弯,两个人就得借着惯性靠近一些。 他两挨的近,先是小声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盛校长的品味,接着季翦才轻声又珍重的在邵游光耳边说:“谢谢你。” 邵游光把季老师搭在腿上的手拿过来十指相扣把玩了一会儿,才轻轻巧巧说:“谢什么,跟你没关系,我自己想做的。那边的合作人也很感兴趣,嗐,就是老马,我大学时候就认识的哥们儿,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两认识。” 季翦没把手抽回来,他后脑勺靠着车窗,脸朝里看着邵游光,外面的天光投射进来,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界,使有一种情绪缭绕其间。“以后”这个词好像真的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歌声实在放的太大了,他嫌说话费劲,于是只点了点头。 季翦想,也许真的是离开的时候了。世间纵有这么多解不了的难题,破不去的边界,而幸运的是总有人在路上。 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摊牌和赤诚的。 那天邵游光接了个电话,他把生活分的清楚,工作号只管工作,现在一律关着机,能打的通的只有朋友和亲戚。此时正是中午,阳光普照,那一丝高原上蒸腾的暑意如酒窖里的酒一般开始慢慢发酵了。他两躺在床上,季翦手里捧着本班里学生的作文本在念,两个人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就一同笑。 邵游光接起电话来还没说几句,就偏头给季翦做了个口型——“我妈”。 季翦以为他要换个地儿避嫌,没想到这人却变本加厉,换了只拿手机的手,反而腾出一只胳膊来将季翦抱了个满怀。 “嗯,知道了……好,行,……八月份是吧,嗯……肯定回去,放心吧。” 赵逢秋在电话里告诉他,说纺织厂的几栋老房子要拆迁了,八月份之前得要邵游光回去一趟。她说:“我自己忙是忙的过来,你过来主要是从那一堆旧物里扒拉扒拉有没有什么要留的。还有,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你总归看看最后一眼吧。” 邵游光满口答应,本来一个正常的电话,只怪赵逢秋多嘴问了句:“你现在哪呢?” “在云南呢。”邵游光回答地漫不经心。 “云南?!”自打赵逢秋变成了个老太太,声音越发具有穿透力,这一叫简直震破耳膜,连电话外面的季翦都能听见。 “你去云南干什么,你去那个什么良了没?” “彝良,”邵游光补全她,说,“是,现在季翦就在我边上呢。” 赵逢秋再伶牙俐齿,这时候都沉默了,趁这空档,邵游光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说:“妈,你说我牛逼不。” 赵逢秋被他气的够呛,骂骂咧咧没个好气儿:“你牛逼,你最牛逼行了吧。”说完又软了声音,叹口气,说:“那你记得带他回家来。两个人一起回来看看,啊?” “好,知道。” 挂电话前,最后赵逢秋又低声补了句:“你宋姨挺好的啊,身体,什么各方面都挺好的,让那孩子别挂心。” 邵游光又关心了赵逢秋几句。挂了电话一回头,才发现怀里的人姿势早就不放松了,僵硬着,正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我妈让咱两一起回家呢。”邵游光手伸进他头发里揉了两下。 “赵姨…都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我早就跟她说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许是当年自己被宋曼枝出柜的时候留下了太过深刻惨烈的心理阴影,季翦那块名为缺少安全感和莫名其妙的不自信的心病登时又发作了。他下意识挣脱了邵游光的怀抱,坐起来,脸色发白,脑子也在高度紧张下变得有些乱。 “赵姨说什么了?你现在就走,别等我了,别惹你妈生气,不不,你妈当时打你了吗?啊,你妈没把你怎么样吧。”他说着就要去掀邵游光衣服,想检查眼前这个人周全与否。当年宋曼枝气的极了,看到什么都砸,季翦腰上一条疤,就是当时被伤到的。 邵游光按住他的手,又心疼又生气。按着肩膀让人坐稳当了,心想今天他就得把季翦这毛病给治好了。 “什么叫我什么时候走,我跟你说,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一块走,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他说话口气难免重了,又接着道,“季翦,我今天好好问问你。你晚上睡觉是不是睡不踏实,老醒?还有,你写的那个故事,真是那样的结局? 我不信那是你原来的结局。” 季翦要躲,却无奈被拦下去路,只得苦苦摇头说:“不是的,是我想改结局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邵游光绝不心软,不理他这一套迂回战术,偏要追问。 季翦盯着他看,眼睛发红,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说出来:“好吧,那个故事的结局本来是写作家自杀死掉了,是在他那些书的环绕下,上吊自杀的。我本来是想跟你完完整整讲出来的,可是……中间我们突然就……我就不敢讲了。我只是,只是害怕这个结局成为一个不好的隐喻,我不想说出来,因为我怕,我怕那种宿命感,我想我们能好好的,我也不想你看见我心里的阴暗面。” “再说了,”季翦指着自己说,“我也不再年轻了,我跟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天爷啊,邵游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得怎么才能把这么多年补偿回来。 “我看看你。”他打断了季翦自我剖析式的陈述,掰着他下巴直接看进他眼睛里。 季翦想闪躲,却被邵游光一句“别动”给定在原地,他听见他说—— “是,眼角是有皱纹了,皮肤也黑了点,这些年在高原上晒的吧。嗯,嘴巴好像长的有点变了,但是还挺好看,人中好像深了些,他们说这样的人老了以后有福气,黑眼圈重了,哎,你看,这还长了根白头发。”邵游光帮他拔了,拿到眼前看,最后总结道:“确实是和以前不同了。” 季翦听的睫毛颤了一下。 又听邵游光柔声道:“你再看看我。” 季翦怔了怔,才仔细打量起凑到眼前的这一张把视线填的满满当当的大脸。他眼里的不安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慢慢的定下来。邵游光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好像真的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了。也不知道是每一次对视都太过心惊还是怎样,季翦现在才惊觉他们居然少了这样一环。 头发没小时候那样短了,但仍旧不长,毫无遮拦地露出一整张脸,轮廓硬朗,眼窝更深了,由此显得鼻梁也挺,笑的时候眼尾向下,宕出一两条细细的皱纹来,再仔细看,眉间似乎也有一些痕迹了。 他从前不敢看仔仔细细看他的脸,原来是怕看见岁月的痕迹,现在细细看来,方知道岁月的痕迹这样迷人。他们都不再是少年模样了,可是眼睛总是亮的。人总是这样一个过程,一眼就看的穿结局,面对衰老,再面对死亡,可是倘若这些都看见了,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季翦不由顺着他眼角摸下来,哧哧笑出了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歪着头说:“你当年也不跟我讲完伊卡洛斯的故事啊。” 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邵游光失神一瞬,半真半假抱怨道:“你怎么这么记仇啊。” 他说好吧,那作为交换,今天咱们就摊牌了。邵游光看着从没这么为难过,吞吞吐吐说:“其实我就是赵先生。” 季翦和他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邵游光干脆不要脸到底了,说:“所以你看,我与你同在。” 管他什么与你同在,季翦啪的夺了邵游光手机来看。 聊天记录明明白白,越翻越羞耻。最终的结果也明明白白,季翦一天都没跟邵游光讲话,要讲话也是冷嘲热讽的—— 赵先生别洗碗了,放着我来,您辛苦了。 邵游光不由得摸自己脑袋了,心想,我怎么就这么惨? 作者有话说: 34 彳亍 邵游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季翦压根不在床上。今天周六,季翦不上课,去不了别的地方。他翻身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在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都不见人影。拿出手机才发现多了条新讯息,季翦发的——他当然知道他手机号,因为昨天刚摊牌过。至于季老师桌上现成的笔和纸,为什么不留字条而是发短信,邵游光自行将这理解为季翦在故意嘲讽他。 季翦要是真的生气了才不是这样,邵游光想,他害羞呢。 他点开短信一看,见上面写着:我出去一趟,别担心,不用来找我。 季翦这么说,邵游光也就真的放宽了心随他去。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季翦才回来。黄昏让人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的幸福感。山和房子都失去了界限,人们这时候极容易轻信自己即万物。 季翦“嘭”的一声推门进来,邵游光从没听他开门这么大声过,紧接着,他像一阵风一样吹进他怀里,抱住了。 邵游光被这突如其来直接的示爱给吓了一跳,却把人抱紧实了。他看见季翦眼睛亮极了,身上因为奔跑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此时正蒸腾着,脸也微微的红,喘着气儿,浑身一股大地的味道。 大地的味道包涵泥土,风,溪流,也包含月光。邵游光觉得自己抱住的好像不是季翦,而是一个新的鲜活的生命体,热腾腾地将自己送上门来,满脸是笑,整个人身体都轻。 季翦很高兴地讲:“我想好了。你等等我好不好,等这学期课上完了,我们一起走。” “你也带我回家呗,我好久都没回去了,真挺想的。我想我妈和赵姨了,还想家里的冬白菜了,还想喝我们学校左手边第一家羊肉汤。”季翦边说,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邵游光。 像是在说,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一样。 只是眼前这个人头发乱了,衣衫也乱。邵游光摘掉他头发上一片树叶,答应着,又问:“你今天去哪了?” 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 季翦笑着回答:“你别管我,我在山里呢,跑了一天。” “做什么?” 季翦一阵风一样吹去屋子的另一边,洗了手,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啃了一口,咽下去才说。 “找我自己呢。” 不等邵游光问,接着他又接着响亮地说下去:“找到了。” 于是邵游光知道了,季翦去荒郊野岭里吹了一天风,竟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啊,还有,”季翦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枝花来,时间久了,花瓣皱巴巴的,花色却是轻轻柔柔的粉,一片一片叠着。他将它塞在邵游光手里,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别人表达爱意,都是一束一束的送,自己这样倒是显得寒酸了。 邵游光却高兴地收过来,拿在手里反复看,喜欢的紧,问:“这是什么花?“ “我跑了好多地方,才见到这一棵树开花。这种花往年开的要再晚一点的,当地人叫它美朵协,是美丽的春天花朵盛开的意思。” 至于学名嘛,季翦顿了顿,又咬了口苹果,才说—— “是生长在云南的一种野海棠。” 云南的四季变换慢,大概是因为春天一过四季的分别就不明显。但这不意味着时间就对这里特别宽容一点,照样是快得不眨眼。季翦上最后一堂课那天刚好是夏至,刚好也是上的地理。他讲,今天是白昼最长的一天,所以你们看老天爷多善心,想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 他说完,全班苦着脸的学生都笑起来,小孩子忘性大,一听到马上有更年轻更有趣的老师要来,又很快就开心起来。 季老师要走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了,期间总有人来劝他留下,不舍是难免的。邵游光以为季翦还要犹豫,却没想到他比谁都坚定。 他说:“以后还可以常回来呢,怕什么。” 邵游光喜欢他这副将一切都看开了的开朗模样,不同与少年,却更迷人了。 送行酒照样在盛为民家吃,还是那一桌人。 其实近来天天晚上都要来那么一场送行酒,只不过今天晚上终于是实打实的了,前面那几天纯粹像是为了吃顿好的而进行的演习。 盛为民把酒给满上,说:“今天总该喝了吧。”眼里全是埋怨,像是在怪季翦来了这么久,一杯酒都不愿陪他喝一样。 今天当然要喝,季翦笑着说好,酒过三巡,菜吃的差不多了。盛为民才细细打量着季翦,借着酒意评价:“现在是不一样了。” “愿意走了,是心结解开了吧,”盛为民转向邵游光,跟他碰了个杯,露出一副我偷偷告诉你的样子,声音却大,“你没见到季老师刚来的时候啊,和现在是两个样,我实在是不晓得啊,一个人有什么心结能结上七年。” 他就是心里好奇着呢,想问个究竟,尤其是在知道邵游光就是赵先生之后,人缓了好几天,几天后反应过来了,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邵游光却假装不知道,季翦也不答他,反而说:“是,现在都好了。” 盛为民目光在他们两之间逡巡一圈,嘀咕着:“我是搞不懂你们两个。” 搞不懂就搞不懂吧,也不妨碍喝酒。最终先醉的居然是盛为民,他喝的最猛,最多。颧骨上烧的通红,连带着眼睛也红了,这几天他一喝多就这样子,季翦早也习惯了。 “别说我自私啊,季老师,我还是希望你能常回来,常回来,常回来。” “那当然。”季翦其实也醉了。头脑也热乎乎的,突然站起里,高声说:“盛校长,敬你!” 盛为民晕晕乎乎跟他喝了个满杯,还没反应过来,季翦留下一句再见啊,竟就拉着邵游光跑了。 留下盛为民支撑着残存的意识在后面喊:“明天早上等我去送你们啊…” 季翦拉邵游光跑在四野里,也就是跑了两步,手就松开,自顾自跑到前面去。邵游光才是最不明所以的那个,他早先告的病在酒桌上就像免死金牌,故而喝的最少,只是有点热了,解开领子最上面的一层。 他见季翦那副样子只觉得好笑,想加快步子去把人捉来,却从身后看见他衬衫长裤,将腰扎的挺细,风一吹,衣服鼓鼓的,回头看过来的时候,头发都被风吹起来,露出额头。 怎么这般意气风发。 “你跑什么?” “今天高兴。”季翦扬起脸对他笑。 邵游光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将他浑身上下看的更热。这人还偏巧不知,浑身酒气,凑到耳朵边讲话,嘴唇贴过来,哈着热气,若有若无蹭到耳廓。 还兴冲冲地跟他说:“你看,今天晚上像不像咱们毕业那天,我也喝了不少酒。” 邵游光无奈任由他贴近了,平生第一次有了招架不住的感觉。 一想到那一天他还有点来气,说怎么会一样呢,一次告别的是好时光,而这一次是走去更好的未来。 季翦打断他,说:“哎?就是那一天,你是不是想亲我来着。” 邵游光没理他,拽着他手往家走,直到等回了房间里去。把人在床上安置好了,才压着亲下去,问,你说呢? 季翦侧躺着,满脸都是红,眼睛确是烧着的两团黑,邵游光伸手将他额前头发捋起来,仔细的端详黑的眉眼,白的皮肤,才见季翦似乎是极委屈了,他说:“我以前不敢这么想的。” (…)补全见微博 第二天两人走的极早,因为季翦实在是害怕告别。邵游光前几天去昭通租了辆车,两人实现了出行自由,打算一路玩着开回去。 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上路,季翦靠在副驾驶上,还困着,迷迷糊糊眯缝着眼。 他说:“盛为民这人太难搞了,肯定要集结一帮孩子来送别,忒催泪,还是偷偷溜了为算。” 高原上的苞谷田,风吹着它们像在诀别。汽车绕啊绕,出山又进山,在平地上渺小,在山中更显渺小。 季翦眯着眼,向后回望一眼,汽车后窗玻璃的线将彝良分割成好几块。 山高,云又低,如同走在雾里面。季翦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们只是一粒尘埃,就这样飘向回家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叫彳亍是因为写到后面想到了要飞老师的词《彳亍》 想着小季和小邵从今天起也像两个初生的人一样带着爱与苦难彳亍走向四方了/删减有婴儿车 微博粉丝可见-???-编辑记录 35 完结1.归于某处 赵逢秋是个挺有“风度”的老太太,当然,这种风度仅限于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 纺织厂要拆了,人杂,乱糟糟地都在走,有些是老面孔,清一色的灰白头发、佝着腰,有些生面孔,是县里拆迁办来的小伙子,浑身上下一股讨人厌的年轻劲儿,还有些半生不熟的,赵逢秋要认好久才从那一张张脸上辨认出孩提时期的痕迹来——“噢,你是小胖吧,怎么减得这样瘦啦。” 赵逢秋站在巷子口,人人都认识她,见了面都能寒暄几句,她头发长,且白的很均匀,分成三股,编成一个大辫子盘在头上,蓝花布的衣裳穿得精神,颈子上绕着条细细的项链,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儿。小一辈的见了她,都问:“呦,赵家阿妈今天这么漂亮,这是在等谁呢。” 赵逢秋听人家说她漂亮,骄傲极了,答说:“我儿子今天到家呢。” “妈,你站这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家的路。”邵游光离着老远就看见赵逢秋站在路口,正夸张地挥着手,很是招摇。 “我又不迎接你,我来迎接人家小季的。”赵逢秋白他一眼,风度全无,说着将季翦拉到跟前,好像这才是她亲儿子,拉着手,将人从上到下看了个周全,也不念旧,高兴地说:“都长这么高,这么俊啦。走走走,回家去。” 邵游光抓着季翦另一只手,跟他嚼耳根,偏偏声音大得要让赵逢秋听见,说:“你看她身上那件衣服新买的,站到这儿显摆来了。” “讨打啊你。”赵逢秋拉着季翦走地快些,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什么“真是便宜他了”。 季翦太久没回来过,四处张望,走路都有些僵,听着满耳乡音,只觉亲切。 他想先说感谢的话,才发现没有一句合称,和眼前这位赵姨匹敌起来,怎么都显得太轻飘了。 只好先开了口:“赵姨,我听邵游光说,是你一直照顾我妈,我…” “是,你看,你两都走了,我两年纪大了,搭个伙过日子,也有个照应,那个词怎么说,相依为命吧,嗐,也不是,相依为命可不是这样的,咱们日子过得舒坦得很呢。” “我妈她……” “是嘛,邵游光跟你说了吧,你妈啊,以前聪明,读的书多,心思想的也多,现在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其实也就近两年的事儿,很快的,越来越不记事儿,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得,老天爷估计是嫌她以前太累了,现在补偿着呢。” “是,是,”季翦低着头说,“难得糊涂吧。” 季翦想,我要是早两年回来就好了,堂堂正正认个久不归家的错,再将宋曼枝照顾好了。可是人生哪里来这么多如果呢。 赵逢秋看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心思:“你妈记着你呢,放心吧,就是你现在长这个样啊,变了挺多,你妈要是认不得也不怪她,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是吧,这么帅一小伙子,真便宜我儿子了。” 季翦愣一下,就听邵游光在后面不甘心地叫:“妈,你什么意思。” 季翦又郑重地叫一声“赵姨”,刚要说话,就被打断了。赵逢秋看着他长大,一瞥那眼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可别谢我,我先前不知道你妈为什么事情烦心,我想着我儿子居然还肖想人家儿子,我愧疚嘛。后来她记性越来越不好,生活不能自理了,我们就扶持着过,也算是给我找了个事儿,都是女人嘛,互相帮帮,有什么的?” 单元的门竟然这么低,好像走过去的时候不稍微低点头就要磕着了,楼道也窄的两个人并肩通过都嫌挤。季翦这么走着,不需要任何人带路,简直凭的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赵逢秋先开自家门,说:“你妈那房子好久没人住了,回头你和邵游光一块再去收拾收拾吧。” 接着又冲屋里叫,字正腔圆,中气十足:“老宋啊,你看看是谁来了?” 这称呼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明明年轻的时候她两都那样暗自与对方较劲。季翦有一瞬间觉得时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就像自己昨天才一转身刚走,背上行囊,宋曼枝送他去火车站,乌黑的短发在清早上包子铺的雾气里面显得极优美。怎么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他惊讶的发现,中间这么多年的时光,竟都变得模糊起来了,那些以为怎么也过不去的失落沮丧变得轻盈,成为这间明亮屋子里空气中肉眼可见起舞的尘埃。 宋曼枝迈着小步子走来,款款的,若不是没那个玲珑身段别人恐怕以为她张口就要唱一段青衣,头发还是那么短,却满头都是白,人一老,脸上的五官就看得不明确了,但是季翦知道,这个人是宋曼枝。她满脸童气,凑上来看一看,又缩回去,指着季翦笑着问:“这是哪个呀?” “你儿子呀,小季,天天念叨着,见了不记得?”赵逢秋笑着答,拉着宋曼枝上前一点,一面手遮着嘴巴小声跟季翦说:“你看,是不是跟小孩子一样。” “妈,你来一下,我陪你去拆迁办把手续办了,免得你脑子昏,到时候忘东忘西。”邵游光在另一边叫她了。 “得,嫌我话多了,”赵逢秋眨眨眼睛,笑,“那我先走了啊,小季你就在这儿啊。” 赵逢秋一走,宋曼枝上前来,问:“你是季翦?”她不傻,也不疯,只是记忆力的消退让她忘了许多事情,以至于觉得眼前站着的的这个人实在不太眼熟。 “妈。”季翦终于去扶住她手臂,也清楚的触摸到了松弛的皮肉。 宋曼枝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她,却讲:“季翦才不是这个样子哩。”她想象中的季翦,大概是小时候要坐他自行车后座上学去的那个模样。 “季翦哪里生的这样高?你不是那个季翦罢?” 她嘴上说认不得,却极青睐挽住季翦胳膊,神秘地讲:“我带你去看我住的屋子。” 季翦眼睛发酸,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个母子相认的证据,只得由她拉着进屋,看见陈设极简单,一张床,铺着老式蓝色床单,花纹是小狗的,还是他小时候家里就有的,一台电视,上面搭了块丝巾,流苏边儿,窗帘拉的规规整整,扎起来的高低都一样。不同年龄的人总有不同的气味,这是实打实的,因为季翦一走进这间屋子,就闻到了暮年的气味,混着药味,中老年保健品,还有潮湿旧物的霉味。 然后他就看见了木柜子上供的一尊观音,就是普普通通寻常人家都有的那种,白瓷塑的身子,细弯的眉眼,坐莲花,手捻杨柳枝,正慈眉善目望着他们。 季翦心里猛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恍惚像是看见了宋曼枝年轻时候的样子,也是这样一截白的臂膀,夏天时扇着草扇午睡,掩着脸,旁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水磨腔。 宋曼枝忽然叫他:“小季,你跟我一起念吧。” 她面着那尊像,口里念念有词,讲地飞快。季翦一面在那声陌生的“小季”里失神,一面发现自己怎么也听不懂宋曼枝的祷词。那要怎么同她一起念呢?他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来,从前他妈追他,追不上,他要走,现在他意识过来,追宋曼枝,宋曼枝也不等他。他们中间永远横亘着这样残酷的行径。他以前听她讲过去生活的种种,总是不耐烦,现在却可以耐心地望着她背影听她念听不懂的经,看见一颗白苍苍的脑袋,白发盖过耳垂,这一点皮肤似乎都缩了,皱着,显得苍老。 宋曼枝念的很专注,她念完了,才转过脸来,长的眉,圆的脸还跟年轻时一样。她看到眼前的青年人,慌得去找纸来,软着嗓子,哄小孩似的劝:“哎呀,你哭什么,我念的都是好的呀。” 后来等赵逢秋和邵游光回来了,季翦问赵逢秋她念的什么。 赵逢秋听了,说:“老宋现在就两回事嘛。” 她点点季翦,“一个是你,”又点点屋里,“一个是菩萨。” “不过她求菩萨也就求一件事儿。就念着你好呢,旁的什么也不求,就求你平平安安。” “你看,有用的,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 一切确乎是好的,宋曼枝天天迷糊,有时候也极清醒,有一回清清楚楚叫他季翦,季翦就问:“你叫的是哪个季翦?” 宋曼枝看他,莫名其妙:“不就一个季翦吗?” 季翦将这件事儿讲给邵游光听,由此邵游光说:“宋姨人心里门儿清,就是和你捉迷藏呢。” 季翦为了宋曼枝的事情夜里跟邵游光偷偷掉过眼泪,他是悔恨自己缺失的这么多年。他想,我怎么能七年不回来呢?他试图追问,可是脱离了那个心境,就再也找不到答案。 邵游光揉着头发将人抱到怀里,跟撸猫似的。但是这也没什么,爱人面前所有的脆弱都被允许,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过去是在过去,揉碎了,吞下去,好好过现在的生活。 两套房子赔偿的钱够在这个小城的好地段买套好房子,够两个老太太生活了,还余下一间空房,赵逢秋就笑,刚好留你们回来住,这儿风景多美啊,一张眼就是淮河。 邵游光还要她们来上海住,那一年这些钱还够付个首付。 “我不去,”赵逢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去凑你们那个热闹?在这住了一辈子,住惯咯,本来让我搬家我都不乐意的,再讲了,上海能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邵游光想,确实,太平里等一纵巷弄拆了又建,早不是那个味儿,《四季歌》也没人听了,赵逢秋想的一直是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后来房子要拆那天,季翦和邵游光又回了一次小城,那时候宋曼枝已经和赵逢秋在新家住好了。 上午来的,还赶的及,他两找开锁师傅开了半天,才打开季翦家的门。 玄关一副青山绿水的风景画,蛀了虫,颜色暗了好几重。这样熟悉的屋子,只是一切都蒙了尘,季翦东摸摸西摸摸,看到以前听的卡带,以前看的杂志,以前的墨水瓶子,什么都感慨。 他两还由此扯出许多回忆来,提到祝晓虹,季翦笑着讲自己被抓包的那次亲嘴。 邵游光恍然大悟,我说呢,咱两都好久不联系了,后来有一回她突然寄给我封信,通篇说什么同性恋是件正常事儿。我当时还纳闷,我说我没跟她出柜啊。 两个人笑得被灰呛了嗓子,季翦说,什么时候找她吃顿饭吧,也好久没见了,炫耀一下。 过一会儿,突然听邵游光在他后面叫一声:“哎?季翦,你看这是什么。” 季翦凑过去,看见邵游光从一堆旧书中抽出本绿色封皮的本子,旧得很了,上面满是污渍,纸页薄又脆。 “啊,” 季翦拿过来,很轻的叹了一声,“我妈原来没扔啊。” “是什么?日记啊?”邵游光凑过来要看,季翦躲着他。 季翦翻开第一页,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头指着那一句“我喜欢的人是邵游光”给他看。 “你看,我真的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邵游光听他声音,察觉到一丝不显而易见的委屈。 他说:“现在我知道了。” 这是他对季翦撒到唯一一个谎。 往后还有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大概会一起读这本日记,把邵游光看过的没看过的都再看一遍,一起为了十几岁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心和难过,为了到底谁先暗恋谁这个议题争论到老。 晚上,赵逢秋打电话来催他们回新房子吃饭。 拆迁队已经开始动工了,他们看着黑暗中那些庞然大物砰然倒塌,发出巨大的轰鸣,扬起万丈尘土,碎石在暑夜里炸裂、升腾,打着赤膊的工人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的号子。 唯有淮河不变,宽条条自远处来,吞吐着泥沙,融进黑夜里,把整个夜晚流成一条河。 季翦怀里抱着那本日记。他突然想起来,问,这儿以后要建什么? “听我妈讲,不是疗养院就是墓地吧,依山傍水,好风水。” “哦,这样的。”季翦笑了,生生死死,不过是世界微尘里的一条沟, 他们手牵手,走的是小的时候那条天天走的路,像是两个小小的点挨在一起。仿佛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有无数个季翦和邵游光一同走着,有一些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有一些却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了。单论广度,世界已经够大了,更不要说那些织成网一样的时空了,可是渺小多么好啊——你越渺小,边界就越大。 这一条归家的路,同样也是一条走的更远的路,就像生与死是人类的正面与反面一样。而乡愁这种东西,落叶归根了,再腐烂,才成为下一个春天的养分长出来。 背后旧的被拆掉,把一种生活打碎,他们走向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里生或死未知,好与坏也未知。 可是一想到马上,那一栋房子里,光是暖的,有两个母亲在等他们归家,他们就笑。 毕竟再好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作者有话说: 36 完结2.如梦之梦 家明: 你走三年有余,我才又回到你那栋霞飞路的房子里去。 楼下的房东太太还在,见了我半天才敢认,接着就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拥抱。我皱着眉毛马上躲开了,这不赖我,你也知道的,她身上那股老房子里潮湿的霉味混着发酵的面粉味儿,实在不好闻,如今又更重了,她那个骨瘦如柴的丈夫,也不知道怎么忍下来的。 她手在那条花绒布围裙上使劲蹭着,然后接着又抹抹眼睛,拍了拍我肩膀,说,走,我带你上去,那间房子我可没租给别人过呢,都是原样。她穿的那条花围裙你要是见了,肯定也认识。不过要是你在的话,场面想必不会这样和谐了。 你一定会过分敏锐的指出———是呀,死过人的房子哪有人要租呢。 房东太太从碗橱上面摸出一大串钥匙,叮叮咚咚的响,她凑近看了足有整整五分钟,才不好意思的红着一张脸笑:“哎呀,我也不记得是哪把了,都试一下好了。” 我跟在她后面上楼,这栋房子实在是破的不行了,我从前竟未发现这楼梯是这样窄,房东太太那过分丰满的臀部在其中一扭一扭的,真叫人怕她会被卡住。 她边走边叹气,说你走了以后隔壁的教书先生很快也搬走了,又搬来个不知道做什么活的漂亮小姐,每天都月上梢头了才回来,很快就有人开着大车子将她娶走了。哎唷,房东太太回头来,一只手捂着嘴小声说:“我听她每次带回来的都是不同男人呢。”我耸耸肩,不置可否,我与你不也是这种关系? 这里后来又陆陆续续住了在太平商厦卖衣裳的柜台小姐,住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住了年逾花甲的老人和他还在上学的孙子,还有谁来着,哦,那个街角卖卤肉的王大门也租过这儿的房子呢,只不过人家马上就和对街同心堂掌柜的闺女看对了眼,欢欢喜喜成亲去了。她说到这,我们已经走到你房间门口,她就这么说着,用不着我插话,这样也好,省得尴尬了。我再看她,这个女人多少岁了?头发还倔强地染成黑的,头顶一些白色的长出来,像只可笑的芦花鸡。现在她眼睛却红了一圈,说这些年,家明房里这些书被这些房客殃及了不少,好些都叫他们拿走了。 我说,哦,反正他死了。 可这样好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于是我又补了句,也算有点用处。 房东太太宽慰地笑了,下一把钥匙刚好合称锁眼,她一扭,门锁动了,于是眼圈更是红了,嘴里喃喃念叨着——家明走的时候还这样年轻,好可惜,我以前常帮他开门。 我说是啊,刚要推门,她那个肚子吃的浑圆的外孙在楼下叫她了:“阿婆,馄饨下好没啦!” “哎!来了!”她眼里的红色马上消退了,一把把钥匙塞我手里面,“你先自己看吧。” 家明,你看,人类的想念大多是惺惺作态。她说着一扭一扭地又走下去了,木结构的楼梯一层层都因为她的脚步在共鸣,在这栋透露着陈腐气的大房子里回荡着,好像是有幽灵似的。 接着我就打开了你房间的门。太奇怪了,家明,在这么重的霉味里我居然仍旧清楚地闻到了书的味道。我又回到你这间屋子里来了,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墨绿的窗帘拉着,不见一点阳光。除此之外的,除了书就只有书了。四面至顶的大书柜不够放,就都堆在地上,你在的时候总能把它们乱中有序的摆好,再随便从哪里精准地抽出一本你想要的书。你好像就坐在正中的那张红色绒面扶手沙发上,看一本书或伏案写着什么,高大,颓唐,美丽。原谅我用美来形容你,美这个字眼不能削弱你对一点点英气,反而描写的是你摄人的优雅。岁月在你身上刻下的东西大概只能够让你更迷人。 壁炉烧的噼啪响,你眼也不抬,对我说:“来了?” 明明是疑问句,却咬字平淡。听不出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这一次我推门,却没人这样不冷不淡地招呼我了。你的书如今看来的确是少了不少,房东太太说的没错。但我无所谓,在我看来这些书还是该死的多,我本来就不喜欢它们。我知道那些你堆的书中间总是夹着大沓的文稿,所以总是摇摇欲坠的,一不留心就倒了,洒地满地都是。我劝了你很多次,自己写的稿子有什么好藏的,你不听,说这不叫藏,是安置。好了吧,现在无人问津散落的满地都是,就是你所谓安置的下场。我往里走,发现张张页页之间都结了蛛网,这可真是巨大的灾难。 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光景。那日你在画室门口将我领走,开车载我回家,这座城市实在是大,开了一个小时多才到你这栋房子。摇铃等房东太太来开门的时候,我问你——你是做什么的? 我还记得呢,你说:“哦,写东西的。” “写什么?” “所有都写。” “所有包含什么?” “小说,剧本…”你皱着眉毛说,我心想,糟了,你要不耐烦了。 还好这时候房东太太来了,打断了你高高在上施舍的不情愿的列举,她那时候还勉强算个美人呢,染着绀青的指甲,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颜色。她笑着,亲切地叫你——家明回来了?接着看到我又问,这是? 你当然没回答,熟稔地同她拥抱一下就领着我上楼了。的确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同你来这了,你又是为的什么原因邀请我的?单纯是为了身上挂的那几斤几两的肉吗?或者你干脆想对你每个情人一样,欢爱一场,给点甜头,再打发狗一样打发走? 你开门,在口袋里找钥匙,翻了半天也找不着,最后还是麻烦房东太太来开的门,她一看便是习以为常了,一句也不多问。 门一开,我突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着魔一样就要跟你来了。你那身衣裳,穿的邋里邋遢,但实在是价格不菲,我踩在地毯上,一室都是甜美的芬芳,真叫人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墨水和油墨的味道,奇怪,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书堆在一起,它们居然传递给我一种芬芳,可我实在不是爱书的人啊,比如现在,我看到这一屋子破烂,毫无敬畏之心。 那时我看什么都稀奇,桌上扔的祖母绿的袖扣,非洲的犀牛角,厚厚的皮制封面的威克里夫版圣经。我不禁又问了个蠢问题:“写东西很赚钱吗?” 这下直接把你逗笑了,我要抬头看你,才看见你眼睛一瞬间笑出几道皱纹来,它们多美啊,尽管那笑容多少是促狭的。你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让我几度觉得自己今天这身廉价的衣裳和脏兮兮的地摊上买的假冒球鞋穿得实在不合时宜。 “不赚钱,”你看起来很愉快,“但我不缺钱。” “不缺钱谁写东西啊,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些穷作家。” 好吧,我觉得自己更蠢了。 你换了一身衣裳,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换的,你跟着屋子一样漂亮,让人着迷,有股颓唐的劲儿,又有种金钱堆砌不出来的优雅。然后你走到我跟前,拍拍我傻不愣登的脑袋,说:“脱了吧,小模特儿。”我一下就嗅到你衣裳上的香了。 你坐在你桌子前,支着一支钢笔抵在下巴上看我脱掉衣服。我从没这样郑重地脱下衣服,不怕你笑话,我是裸模,从前脱衣服,露出来的肉体,这一次是露出来是我自己。我从那时起就下决心要赖上你了,什么方式都行。 事实证明,你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高兴的时候你说我的身体漂亮,你亲吻我身体的每一寸,我们在房间的各处做爱,你温柔极了,说我是你的缪斯。你说你在写一本以古希腊神话为母题的故事,你说我的身体给了你无限的灵感。可是一转眼你就一句话不说的发怒了,把在写的稿子撕掉,让我滚出你的房间去。 我也确实不指望你爱我,我理解你所有的因创作而发的悲喜无常。虽说我不相信悲喜无常是创作的必需品,但你必须有他们,你才是你。只要能一次一次走进这间房间,我觉得就满足了。就像现在,你看,你不在了,我仍旧可以冠冕堂皇地走进这里,只可惜伴我的只有那些默默吐着丝的蜘蛛和蚕食着一切的白蚁了。 我开始看你那些书,小说多数都被拿走了,剩下的净是些高深的大部头和诗集。也不怪,人人都爱读小说。我这一辈子读的书恐怕都是在你这间房子里,此后他们再说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我是不愿意的。不过我可没耐心看那些剧情铺陈复杂的小说,你那些诗集最适合我,一句一句,可笑又没有关联。波德莱尔、艾略特、聂鲁达…每一本我居然都摸过。 有那么一些安宁的时光,你在写你的东西,那所谓的发生在古希腊的故事,我坐在你脚边的地毯上,靠近壁炉,读诗。我读诗,实在是浪费伟大前人的精神,宛如三岁孩子看画册,摸不着头绪,只一页一页翻个热闹。 我也敢同你讨论了———你写过诗吗,家明? 心情好时你受用我这么叫你。 你不理我,我又自顾自问你:诗人和小说家有什么区别? 你写完了一句话,才懒洋洋地答我,你说,哦,诗人从不以诗人自居。 我不明所以,那时我以为自己已经读了很多诗了。“诗人更受惠于灵感。”我自作聪明地说。 “徐满,”你搁下笔看向我,“灵感将无差别的造访所有人。” 你这样说,眼里竟闪烁着一种慈悲。我姑且讲它理解成慈悲吧。现在,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要怎么答呢?但我又有新的答案了,我想诗人是人人都能做的,人人都能做的东西往往更伟大。 最上面的一本书晃了一下,倒了。你瞧,你还是这样不遗余力地嘲笑我。 要我说,你对于我,就像冬天的树,叶子落下来了,鸟窝就显得明显。 家明,你看,我也会作诗呢。 后来你去结了婚,你那个妻子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这件事情上我不怪你的,因为我知道事实上你不会爱任何人。 我说,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能听见鱼讲话,就在我家楼下那条过街通道下面。 它们说什么,你蹙眉,问得认真,你是相信的。 我说,它们都说:“我会死的。” “我会死的。”你重复了一遍,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表情竟变得悲伤起来。我早该从中探得到最后的结局。 它们说的没错,你说,又捉住我,吻我的耳垂,惹得我咯咯笑起来。 你大可以去接你的婚,再离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人都在过他们的人生,只有你在体会你的人生,你在体会你的痛,别人的痛,众生的痛,你怎么会有感情呢。你永远只钟意你自己和你那些书。 再见你已有一年多,我们在霞飞路一家咖啡店遇到,你很高兴,说你已经离了婚,说你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找到了好些新的灵感。你又邀请我去你家坐坐,我答应了。 你泡一杯红茶给我,说是托人特地从锡兰带的,又兴致高涨的问了我许多问题。 有交男友吗? 有,分手了。我撒了个谎。 那些鱼还在说话吗?你手里握着笔,歪着头问我。 说的,每天还都在说同样的话。 你笑了,又倾身过来吻我的耳垂,一只手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探去我衣服下面的肉体。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又原因心甘情愿地爬你的床。你告诉我那本书快要写成了,你在最高潮的时候同我讲,这本书是为我写的。我很高兴,但我不相信。男人在床上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说的出来,它们有一个特点是相似的——没一句是真的。 我用一周两三次的频率来见你,楼下房东太太以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直到有天早上隔壁那个教书匠红着脸同我说,你们晚上声音太大了些。老房子隔音实在不好,我这时候开始才知道收敛浪叫。见面的日子里,我读书你写东西,你让我不着寸缕地在屋子里走动,然后我们上床,做爱,像所有情侣一样。你写东西写的要崩溃的时候,我也不来受你的气,露水情人,大可不必这样卑微。你情绪不好,我知道,我劝你去看心理医生,你说你享受这样的感觉,那天我同你大吵一架,整整一月都没来找你,再见你就只剩房东太太抓着我手臂哭诉了,我就这样再也没见着你,只听到她的叙述—— 家明在他的那些书中间上吊自杀了。 也许死亡也是你所有体验中的一部分吧,我不难过,但我却怕极了,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三年未归。 我再回来,一是要看看你,家明,你就这样下落不明,还是让我不甘心,有人教给我一个法子,说找死者生前摸过的一片羽毛,看它飘向何方就知道他去哪里了;二是想替你整理文稿,我们以前说好的,你若是死了,就交由我来处理。 你实在有意思,我找了许多,也未见到你说的那个一直在写的希腊少年的故事。时间唯一对的上的,是讲有一座小城里,两个少年相爱了,又分开,又跨越千山万水的遇见了,尔后再相爱,世界和平,春光尚好。这个故事单纯的不像你写的,我突然发现你是被才华所累的那一种人,你写这个故事给我——我姑且信了你床上的鬼话,你看我的时候,难道从我身上看到了抽枝发芽的春天吗,那些枝叶从我的皮肉筋骨里抽出来,结成明艳艳的海棠花树。换一个地方遇见,我们大概也能有这样简单的爱情。 可是家明,你就这样下落不明了。这三年来,我好生找你。游遍江山万里,所见山是你,见水也是你。我真的找到那一根羽翎,抛起让它落下,看它去哪个方向,却刚刚好落在我身上了。所以你看,我亦是你。 要我说,我宁愿不相信世界上是有灵魂的,灵魂也有灵魂的社会,人死后依旧是社会动物,我可不希望你到了那里之后依然烦恼。我宁愿相信什么都没有了,你化了灰,成了那些什么分子原子,不就是成了世间万物吗。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都是那条地下通道鱼缸里的鱼,我们拼命的游,却仍旧只能看见这一片的天,这是我们的边界。你也许是见过大海的那一条,所以你才更痛苦。可是宁愿小一点,最好是小到尘埃。尘埃大概是最没有边界的东西,渺小多么好啊,我越渺小世界就越大。 我从家走,又路过那些鱼。我停下来,听见他们对我说:“我会死的。” 我说我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死的。可是我还不准备死掉呢。以前有人跟我讲,美国人可以为骨灰买一张飞上太空的单程票。当然,也只能是单程票了。我要好好活着,去要赚足够多的钱去买这张票,等我飞上去,我们大概都成了宇宙里的一粒尘埃,那时候再见面,记得问好。 徐满 作者有话说: 还是要说谢谢大家陪伴我从去年十月份到现在(天啊十一万字我居然写了四个月),大概是上半年疫情,下半年的课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多,写文发文经常都是在下半夜,所以还是要和追连载的各位说声抱歉。 关于这两个故事的关系有一万种理解的方法,可以是谁包含了谁,也可以是一个如梦之梦的连环套,看你们喜欢啦。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他们都在谈论关于边界,小季和徐满,他们都感受到了渺小,并且决定要去和另一个渺小的人相爱。 无论如何,希望这个故事可以带给你们哪怕一点点的力量也好~ 演出终了 尽兴而归就好 我们下一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