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逆旅 作者:玉门霜 文案 轮回无尽,众生苦情 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曾经,爱所爱之人,惜能惜之事,叹一句:难收覆水,覆水难收! 所有的真心相爱,不过是左脚走出一步,右脚随之跟上那么自然罢了。 因了他善敏王爷的爱,误了他宝贤王爷的风华, 因了他宝贤王爷的爱,染了他善敏王爷的华发。 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或许有一天 那个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 醒了 内容标签: 清穿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善敏,宝贤 ┃ 配角:载绵,庆亲王,索佳氏,八格格,十二格格,颙颉,颙钰,赵依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若有来生,早已不似从前模样 立意:如果有天我忍不住问你,即使你心里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真心话,不要,不要对我说月缺,天老,人难守。不要说。 椽子 白桦树在哪儿都一样,高大挺拔扎堆儿站着,银白色树干,阳光照着桃心形叶片也跟树皮一样泛着银光。 白桦的眼睛,树龄越长,眼睛越大越多,迎风站着,向远处望。 看什么?把这世界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看了去,又没有发言的权利,兀自沉默,煎熬着…… 也许有一天,写字的人读懂了白桦的眼睛,眼睛里的秘密,然后以时间之长河,以白桦之眼为证。 哪怕,下笔成殇。 第一章 嘉峪关的天,不刮风时蓝玻璃似得透亮高远,云开着花,一朵一朵荡着。 被子里坐着个捂着棉袄裹着头巾的女人,黑红的脸,有人掀开门帘端进来一个大碗,她利索的接过去,吸溜吸溜吃起来。 串门儿的小孩们围着两面靠着土墙的木板床,看她吃,赵依童盯着墙上贴的糊墙用的奖状和报纸看了一会儿,慢慢退到外围。大夏天,这个淌着汗吃面片的西北妇女像个蒸笼,散发着浓郁的酸腥气。 吃完饭的妇女变得热气腾腾,她利索的解开棉袄撩起里面梅红色的线衫,抄起旁边的布包旁若无人的喂奶,并不在乎被旁观。一群小孩都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布包里红红皮肤的娃娃果然跟白桦林里纸盒装的娃娃不同,他们都是来看活娃娃长什么样的,小孩们满意的出门一哄而散。 当时的大西北,连糖纸都抹平了存着,谁会把一个漂亮大纸盒扔到林子里呢? 那个漂亮的大纸盒被小孩们发现后,报告给老师,大家围成圈看老师拿着铁锹走过去,两位老师一边走近一边说: “都站远一点别碰到。” 同学们推推搡搡拉成个环形,把老师围在中间,都不肯退后。 盒子里是一个紫黑色的东西,没看清就被老师用盒盖扣回去,很快校长到了,军工厂的人也到了。据说是个死孩子。 对赵依童来说这里很多事都新奇,人们的语言各式各样,擦肩而过时的味道也古怪。这里每家都有大水缸,坎儿井打出来的水要用明矾沉淀后才能用。明矾像冰糖,她尝过涩涩的并不甜。 只有最外围的一排平房才有后院,赵依童家的邻居是从江西来的一家人,据说祖上是大地主,大地主的后代种菜水平很高,后院有大片菜花,向日葵,黄瓜还有赵依童没见过的绿色桃型西红柿。菜花开起来黄得耀眼。喇叭花拽出花蕊夹在耳朵上当耳环,小心的走,顶着满头油菜花,看着地下的影子,想象自己是过去的美人儿。 他们这些接受再教育家庭的小女孩们都愿意跟这家的小女儿交朋友,可以去她家摘菜花。他家的大女儿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这个山西大地主的孙女,洗头用的是醋和鸡蛋,赵依童好奇的看她洗头,想象被苍蝇追着跑是什么感觉。奇怪的是并没有苍蝇追着地主的孙女跑。这个孙女长得非常好看,赵依童喜欢看美人儿。 赵依童也爱美,上学前北京那边有姥爷的故交悄悄寄来红色的猪皮鞋,黑色的猪皮书包。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娃娃头裹着粉纱巾,穿着红皮鞋的脚闪闪发光的翘着。没有过路人,没人看见,赵依童感觉很遗憾,她翘着脚盼着来个人夸夸她的鞋。 母亲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快回来,小心捡粪的拐子给拐走。” 听说拐子们假装捡粪,如果谁家没锁门就偷东西,谁家小孩没人管就拐走。赵依童眼里,背着背篓的捡粪人都是故事里的坏人。 她叹了口气: “妈妈,咱们为什么要住这里?咱跟毛毛他们一起搬回北京吧,我想姥爷了。” 毛毛是个跟屁虫,远视眼镜后面一双很大的眼睛,很长的睫毛比女孩儿都长,男孩子们的活动他总是跟不上,就只能跟女孩子们扎堆儿。赵依童不愿意带他玩儿,毛毛就哭着找他妈,毛毛妈就字正腔圆的用北京话在平房的尽头往这边喊: “童童干嘛不带咱毛毛玩儿啊?” 毛毛的父母和赵依童的父母是大学同班同学,4个人当中3人家庭成分都非常不好毕业后来大西北接受工农再教育。两家连洗脸盆都一样,有蓝天白云,拖拉机,麦穗,高压电线杆儿,还写着红色的:到农村去。 妈妈听到赵依童的问话顿了一下说: “姥爷不在北京了,可能在河南什么地方吧。” 毛毛妈来串门儿的时候,跟妈妈小声用俄语唱歌,然后两人很高兴的样子,赵依童又叹了口气,她想回北京,回去跟姥爷住,家里的果树下,搬着小凳子守着躺椅上的姥爷听他说故事。 西北人家的动物都垂着头,污秃秃的辨不出颜色,饥荒的肋骨,苍蝇围着头和屁股,轰不走的跟着走,动物们被苍蝇追随的无可奈何。 赵依童很想姥爷,那个叫父亲的人,毛毛妈说是红色的,偶尔回来把大水缸挑满,修修暖墙,就走了,生怕呆久了会被传染变黑。可他原本要随父母饿死的小命是赵依童姥爷救下来一路养到大学毕业的。 赵依童出生的时候只有姥爷和毛毛妈在,姥爷抱着童说: “这孩子夹鬓……” 夹鬓大约是老家儿们看面相里的说法,对女孩子来说就不是好事,大约是婚姻有障碍的意思了。妈妈是大学毕业的受新思想教育,不信这些,而且,有些事本就注定改不了的。 如果姥爷在,夹鬓的童,命运会不同吗? 赵依童爱吃甘蔗,姥爷曾亲自削皮伤了手,童看着滴血的手指心疼的大哭,那天的甘蔗一点也不甜。晚上的时候,姥爷一边在炉子上烤着童的棉鞋,一边说: 宝宝咱不要哭,未来不可知,你虽是女儿家也要坚强啊记住。 半年后郑州 妈妈带着赵依童坐上了汽车,第二天又坐上火车,睡了几觉后,到了郑州的医院,每天童站在病床前握着姥爷的手,看着被单下前几天还是个鼓包的肚子瘪下去,姥爷变得很瘦小好像随时能飘走。童紧紧牵着生怕姥爷飘走。 白大褂不给止疼针,妈妈求也不给,姥爷看向童的眼窝深陷,满眼痛楚再不见曾经的精神气。有天姥爷吃力的举起扎着针的手费力的举起到童的胸口像是有话说,赵依童凑过去的时候,那只手无力的垂落回床边。 童戴着一块玉,姥爷早前给的,是半块古旧不合适小孩的厚重坠子,给童戴上的时候就叮嘱: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说这话的时候姥爷很严肃的看着妈妈,妈妈虽不以为然也明白,姥爷的意思是这玉只属于童童。 姥爷走了,毛毛妈带着自家被子里藏的明黄缎面赶到跟妈妈连夜给被褥镶了一圈黄缎子边儿,姥爷是镶黄旗伊尔根觉罗家世袭的王爷,下葬的铺盖黄缎子镶边是起码要给的尊重。 本就没有父爱的赵依童不原谅那个时代,它把童最亲最仰慕的人害死了。 回到西北,小学二年级的童开始旷课,她不在乎老师,她努力学习都只是为了讨姥爷喜欢。 学校排练大合唱,是五十六个民族的花朵向太阳。赵依童喜欢新疆女孩衣服,可老师非让她穿藏族彩条围裙,头上还蒙着长长拖着的带子,不会跳舞的赵依童别扭的越发跟不上节拍。 下次再去,童被安排到了第三排不显眼的位置,赵依童决定不去了,她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天很蓝,没什么云,也没风,太阳亮亮的,很新鲜的挂在天上。正是西北的好时节。 在平房之间游走,闲逛,脖子上钥匙在胸前晃荡。童逛累了就找了一家的窗台的爬上去坐着歇一会儿,晒着太阳发呆望着天,四周很安静。 十几排平房围着一个空场,空场中心,水井架兀自立在当中,金属的铁灰质感衬着黄土地和同样黄土垒的参差不齐的矮墙,赵依童朝井架走去。 然后 有脚步声在空场外传来,由远至近拖沓着。要是捡粪的老拐子就糟了,童想起那个扔在小树林里的纸盒。 赵依童决定回家,她跳下井架心慌慌的,刚快步走起来,铅笔盒就不争气的响起来,她用手使劲压着继续快走,铅笔盒里有好几支墨绿色的中华铅笔她都还没舍得用,跟黑皮包一起从北京寄来的。这时候她忽然希望有同学那样软软的花布包,这个北京来的让她骄傲的漂亮皮包现在成了累赘,她想掏出铅笔盒扔了。 脚步更近了。 空场的回声让赵依童没办法分辨声音从哪排平房传出来的,就慢下脚步犹豫要不要往前继续走,万一正好跟老拐子撞个正着就麻烦了。 赵依童压着书包的手变得汗津津,家的方向变得很远,走不到的远,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个老拐子。 一个人影从右前方那排平房晃出来,灰秃秃巨大人影,藤条编的粪簸箕挂在羊角锄上,随着身体不平衡的步态摆动,一脚高一脚低还是个瘸子,快走让瘸子有点喘。 瘸子也看见了赵依童,看见赵依童紧紧压着的黑皮书包。瘸子顿了一下,径直超她走来。 赵依童真的怕了,这时候自己应该在学校啊,她左右看看想喊,早上十点多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她想飞快的跑,却迈不开双脚定住一样在原地,连影子都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小小的缩在脚边。 那个人影弓着背,脚下癫跛着但似乎并不影响他快走,更近了,胡子头发连成一片都擀毡了,看不清脸,一个西北老汉模样的瘸子,赵依童不记得见过这人。 她站在井台儿不远,围着空场的一排排平房一片死寂,这个肮脏的人在靠近。 瘸子越来越近,眼光从赵依童转移到她的黑皮包上,这个抿着嘴的小姑娘让他莫名焦躁,再走近一点,赵依童大叫一声转身朝井台儿跑。 后面的人也加速了,并在赵依童爬上井架的时候突然伸出了手。 井台儿光秃秃的,吊桶在井口放着,赵依童看向水里似乎想找寻藏身之地,她看到水里的倒影,是个戴着圆圆帽子的男子。难道不应该是自己的影子吗?赵依童看看身后再看看水里,还没闹明白,脚下一滑抓着绳子的手已经带着她和水桶一起滑下去。 西北打井很难,通常是那种压力坎儿井,这是给各地来支援嘉峪关军工企业技术员居住地专用水井,破例做成南方水井的样子,井口很小,井很深。 童带着桶贴着井壁一路滑到水下,水里的赵依童拼命想呼吸,土腥味很浓的黄水汤呛进肺里撕裂一般的疼逼着她张开嘴寻求氧气,巨大的恐惧和缺氧让她拼命挣扎,不自觉中松了绳子,她想喊,她不会游泳,谁来救救她。 赵依童被瘸子捞起来的样子很奇怪,像个巨大的水泡,往地下一放,身边的黄土地就成了黄泥地,她的小身体还在不断往外渗水。 第二章 童看着自己被捞起来,从小戴的半个玉璧歪在身侧,被水泡在黄土里衬的羊油一样肥润。这是一块圆形高古玉璧的一半,正面一个踩着双云纹飞扬跋扈的螭龙,反面满布规整谷纹,沁色正好在螭龙头部,光照进螭龙眼里有丝丝灵动的红色游出。 那个上夜班被瘸子砸门找工具救人吵醒的工人拉着一个平板车回来了,瘸子遮掩着手一抖玉璧跌回到和泥了的地面,翻个身螭龙朝下,谷纹粘着黄泥很不显眼。 地上的童没有一丝生气。瘸子盯牢了童看着她被放在平板车上被拉走,玉悬空在板车外面晃荡着,瘸子假装追过去摔倒一把扯下那块玉,赵依童一边的小辫子被扯起来挡在脸前,前面拉车的工人完全没看见瘸子的一系列动作,他着急的拉着板车上的小姑娘朝卫生所方向跑去,直到看不见人,瘸子才伸进领口拉出一根绳子。 瘸子手心里也是半块玉璧,他小心的把两块玉拼在一起,一个很霸气的完整螭龙玉璧。没错了,就是这块玉,当年是他从衡水街的萧老板那里得来,临走前请玉工分成两半,一半他留着,一半给了他心爱之人。 他用拴玉绳子紧紧捆了蓬乱的长头发,把两块玉都塞进头发,又扯了一节湿裤脚,牢牢把玉和头发绑一起,等下会有红袖章抓他问情况,必须确保玉不被发现,守了半个世纪比命都重要的物件,是他寻找心爱之人唯一的凭据,不能有任何闪失。 之所以情急之下拽下小姑娘的玉是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她带着玉璧,可能会影响家里大人的安危,接受再教育的黑五类还私藏这些东西怎么解释? 有的人啊,如果对什么人应许下什么,就像欠命债一样心心念念的背着,至死方休的节奏。 以为就没希望了,老话说的好,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自知时日无多的瘸子,是看见了那个黑皮包,他听说从北京来了一批接受再教育的黑五类,他想打听一下京里故人的下落。 瘸子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善家风流倜傥的王爷,吓得小姑娘竟然往井里躲,内疚自责都不足以替代震惊,小姑娘的玉,竟然,竟然……难不成这小姑娘是颙颉或者颙钰的后人? 瘸子打定主意守在井边,小姑娘醒了就会跟家里说,家人会找他算账,长舒一口气,瘸子挺了挺腰。 赵依童姥爷三房妻妾10个孙辈,只对赵依童宠的特别,小姥姥生下妈妈难产走了,妈妈是庶出民国也没了格格的封号,又不听话自由恋爱嫁给门第悬殊的汉人同学,婚姻很不幸福。按理女儿赵依童未必有全名写进家谱的资格。 满族人传统家谱是牛皮口袋里很多打着疙瘩写着满文单名的牛皮绳,民国以后为了避祸很多家谱被毁,满姓基本都改成汉姓。 姥爷伊尔根觉罗家世袭降二等郡王的身份,在近亲通婚子嗣绵薄的皇族中算是多男孙的一支,赵依童一个庶出外姓女孙,因为出生时间特殊,姥爷一反常理坚持必须姓赵,爷孙能见面的所有机会都不错过,临走姥爷握着童的手,悠悠呼出很长的一口气。曾经深邃睿智的双眸,在童眼前,像干枯的水井,眼看着一点一点皱瘪下去。母亲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合上姥爷睁着的双眼。原来,人死的时候,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干枯。姥爷死不瞑目盯着童的那双眼让她心疼了很久。 陪着自己在医务所,身体躺着,童坐着,母亲出现的时候还穿着工作服,她傻傻的拉着赵依童的手干坐着,童在一边拽她衣服想跟她说话,手从母亲袖子里穿过。童认真的说,她在井里看到的倒影不是自己,是个带帽子的男人,说她并不想跳水井,就不知怎么滑下去的,说她头很痛,衣服湿的浑身冷,还说那个瘸子好像不是坏人,是他砸开别人的门找工具打捞她的,早知道就不躲了…… 但仿佛,母亲是真的生气了,她完全不理会童,自顾自拉扯着被单下的另一个童,童尝试了半天也回不去那个身体,她着急的冲着母亲大声说, “我在这里呢。” 医生护士来了又走了,毛毛妈李叔叔他们都来了,母亲被架着走的时候,童急了,想去牵母亲的手,牵不住只能跟着走,母亲走的很慢,大门外阳光很刺眼,童怕刺眼的光,母亲被李叔叔用车推着,毛毛妈在一边扶着,走的很慢,童钻进母亲的衣服,想,这样暖暖安全的感觉真好。 一早借着玻璃射进来的阳光,赵依童发现母亲有白头发了,这个会给腰带打漂亮蝴蝶结大学毕业还不会系鞋带,只能用鞋襻的漂亮妈妈,一年内,父亲和女儿都走了,那个偶尔回来挑水的人,前途光明的很眼见是指望不上的,以后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童看着妈妈像长辈看小辈一样,怜惜的伸手摸母亲头发。 落空的手,空落的心。 赵依童趁母亲睡着,出门朝井台方向去,她要看看井里的倒影,远远看瘸子疯疯癫癫的嘟囔,……肿着脸头发胡子粘着血痂,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抱着井沿儿,像抱着撒手就没的亲人。 瘸子被红袖章带走后得知小孩到医务室之前就死了,怕引起疑心也不敢缠着问小孩家住哪里,被一顿爆打当疯子扔出去。 派出所的人说,河西走廊明清到现在都是烟土枪支贩卖通道,不少干这行的之前不是逃兵就是土匪,要不是看他一把年纪又病又疯,这次就直接抓了。 魔怔了的瘸子一瘸一拐蹭回井边,他盘算着或许打水的人们会谈起小女孩是谁家的,他一定要想办法联系到这家人。 吊桶被扔在井台远一些的地方,童看向井里,这次带帽子的男人又出现了,童实在想不明白,洗脸盆大水缸小河边,童从来看到的都是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瘸子惊异四顾,没人啊,藏着玉的位置,一阵过电似的凉麻感伴着不易察觉的风吹高压线的声音,瘸子摸到玉,确认一样按了按。 井台上的童堵起耳朵,她听到的是比风吹高压线多出很多分贝的蜂鸣。 下面井水微澜,井里带帽子男人的脸皱起来像是在笑又好似在点头。 童抬起头不得要领的问瘸子,: “你是谁啊?”瘸子无视,不答。 童看向这个不回应的瘸子,正看到他松开扒着井沿儿的手朝井里伸去,口里叫着:“宝儿,等等我宝儿”。 童惊叫着奋力推了一下瘸子,这次好像瘸子感觉到了什么,老眼昏花的看向童的方向,空洞的出神了一会儿,水里的人影再没出现。等了很久,瘸子艰难起身,朝那天来的方向挪去,好奇的童跟在后面,他走的实在太慢。 瘸子来到离平房区很远的一片土坡后面,稀稀拉拉不多几处破烂土坯房,他在一户门口放着大铁锅的人家停下,这时天已经大亮,这个区域并不见人们出门上班上学的景象,一个怯怯的半大姑娘开了门。 瘸子自顾走进去,门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坐在屋外拽着门框边挂的干玉米,看到瘸子,默默走到石臼旁,扔下手里的干玉米,就势顺边靠坐下,瘸子腿不好,唯一的小凳归他。 姑娘进屋,不一会端出两碗玉米糊糊,递给瘸子的糊糊上还放了一个馍馍歪在碗里。姑娘低眉顺目的转身进屋,石臼旁的老汉嗓子里不清不楚的咳嗽了一声。 赵依童想留下听他们说话,看了一下天又想母亲应该醒了,她要回去陪母亲。白天让她很没精神。往回走的路上尽量走在阴影里,原以为很远的地方,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毛毛妈端着饭盒过来,进屋的时候,毛毛妈在赵依童的面前关上了门,差点撞上赵依童的脸,毛毛妈从来不会这么没礼貌‘ 赵依童想着就径自跟着走进去。她坐在母亲的枕头旁边,母亲的枕头是湿的,她换了个地方撑手发现整个枕头湿的找不到干地方。 毛毛妈搬个凳子靠在床边,把饭盒打开,摘下眼镜开始揉眼睛。床上的母亲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某个角落,眼泪从鼻梁跨过去跟另一行眼泪汇聚在一起,一串接着一串渗进枕巾不见。 赵依童想说,她的玉不见了,但估计母亲不会在意,她现在看起来不在意任何事情。 又一个晚上,大西北的夜空被冶金厂锅炉烟囱熏的通红的时候,赵依童在井台儿边又看见瘸子,今天瘸子收拾的整齐了许多,那天挨打的脸认真洗过,头发并没有剪,仍然长长的团在脑后,他瞪着红红的眼,痴痴望着井里,赵依童走过去,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赵依童探头的时候井里又出现那个带小帽的男人,白月光映着通红的夜空,他静静地看上来,不悲不喜的高贵神情,衣服发着粼粼银光。赵依童把头探进井口认真的看着这个她觉得非常亲近的神气的人,身边瘸子擦身而过的力道蹭着赵依童肩膀猛的朝井里斜了一下,她还没看清,身旁这个高大的人不见了,随之传来井里闷闷的扑通一声,赵依童愣了一下猛的转身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 但没人听见,如果连母亲都听不见她,还有谁能听见呢?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瘸子被捞上来的时候很费劲,他已经肿了,小小的井口就快塞不下的样子,打捞和看热闹的人们都不认识这个人,有个半大小姑娘带着个西北老汉过来,领走了他的身体。他们自称瘸子精神有问题,是当地回民要拉回去土葬。老汉垂着头在前面拉车,半大姑娘在后面帮着推。 打捞的人们看着他们转过平房消失在阴影里,大家愁眉苦脸的抱怨,这口井,以后还怎么喝? 你信吗?生命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就算不顾一切,就算倾其所有,就算万死不辞,也无法和他走到最后,能走到最后的,须得一开始就是同路。 那么现在,算是同路吗?至少没了身体的桎梏,多了行动的自由。 赵依童和这个瘸子是注定要再见的,无论什么方式。 离开了身体的瘸子看着年轻很多,也不瘸了,他单膝跪在赵依童面前从头发里拉扯出那两块玉璧,盯着赵依童的眼睛问:“孩子,告诉我颙颉或者颙钰是你什么人?” 童摇摇头,瘸子不甘心:“井里那个男人,你可见过?” 童看着他,又摇摇头。 “你的玉佩,哪里来的?”童下意识摸摸胸口,“姥爷给的。” “你姥爷在哪儿?他叫什么?” 他半年前去世了,童并不想说出姥爷名字给一个陌生人。 瘸子低下头半晌,又问:“你能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童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可以:“我姓赵” 瘸子老泪纵横拼命点头:“赵,正是赵,伊尔根觉罗改汉姓赵。” 瘸子紧紧抱住她,眼泪抹了她一脸:“对不起啊好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伊尔根家啊”。 童有点可怜他,挣扎出来慢慢说:“我姥爷叫赵永玉” “颙钰,你是颙钰的亲外孙?是颙钰把这块玉给你的,你姥爷跟你说过这块玉的故事吗?” “这是太姥爷的玉,姥爷说我的出生时间跟太姥爷一样,所以让我帮太姥爷收着。” “你和宝贤?出生时间一样?” 瘸子端详着她,半晌伸出手,手上是一个完整的玉璧,两条螭龙,一上一下首尾相连,唯一不同的是,一条沁色在眼,一条有伤在足。 赵依童呀的叫了起来,欣喜的拍拍手:“在你这儿”。 瘸子跪坐着,童站着: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童伸手把自己那块玉重又戴上,把瘸子的手推回去,瘸子愣在当场,不可置信的看着赵依童,半晌头低垂着肩膀上下颤抖不止,赵依童于是拿起他那块,笨拙的给他也套上,又用小手在他胸口拍了拍: “好啦”。 当年那人也是这样说的这样做的。瘸子摇着头: “你不可能是宝儿,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也许赵依童自己都不记得了,就在去年新生开学报道,老师问:“还有谁的名字没有被叫到的举手” 赵依童怯怯的左右看看举起了手,老师看向她:“你叫什么?” “宝儿” 有些同学捂着嘴吃吃的笑,老师很宽容,这个小女生由于特殊原因没上过幼儿园直接上小学,差一个月才5岁上学对她的确有些吃力。老师说: “你的大名叫赵依童,下次记得啊” 瘸子自嘲的笑笑僵硬的点头: “嗯嗯都戴上,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好,好”。 “你大姥爷呢” “大姥爷?” “就是姥爷的哥哥啊”。 “大姨和妈妈都没说过姥爷有哥哥啊”。 瘸子不说话了,半晌道:“带我去见你母亲”。 童摇摇头:“她睡着,她连我说话都听不见”。 瘸子蹭着井沿儿坐下,开始说些童听不懂也接不上茬的话,他牵着童的手,说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喃喃的自说自话,再后来,瘸子就闭着眼靠着井沿儿说,声音越来越低,远远的有鸡打鸣,童拉拉他袖子, “走吧”。 瘸子顺从的起身,柔声问她: “累不累”。 童摇摇头,牵着不再是瘸子的瘸子,往西北漫天风沙里走去。 那年伊尔根觉罗·赵依童6岁,又好像不止6岁。 那年瘸子差点儿忘了曾经大家叫他善敏王爷。 光绪年间,京城 今儿庆王府老福晋寿辰,一众女眷和前来祝寿的各府贝勒贝子格格妞妞们都随着大人在府里听戏,庆王府除了3500两俸银和奉粮,还有五十五万亩地,养活王府不足七十口人,早些年西二旗西三旗几个村子一年的收成也就王府一双靴子钱。 主子们养成习惯不问钱不碰钱,否则下人们会不高兴: 爷您打听钱干嘛?您若知道了,倒叫奴才们怎么托福?托福意思是拿回扣,这是各府里桌面儿上都允许的事儿。 老福晋早年间常进宫陪着听戏,虽说王府戏班比不了宫里头的南府戏班儿,没有内务府定期去江南采办女伶小倌儿,但各王府的气势也比着民间的三庆班,四喜班的水准,那养的角儿也是响当当的,还时不长的从宫里挖挖墙脚,也是有的。 乾隆爷那会子,名票贺世魁的京腔十三绝,绘尽京剧盛世风采,前几年,画师又仿着前朝的十三绝来了个新十三绝,当中的徐小香,很是入老福晋的眼,长相俊美,扮相富丽,徐小香红极一时养出个脾气就是从不演穷生。 京里各家王府都是皇上赐了府邸免费给住的,但金银财宝和戏班子可是各王府自己个儿的,那还有嫌多的么,一年到头,倒有两百多天都上着戏码。 宫里老规矩养着大家,就别惦记篡位谋权就好,时间长了,谁家不是一帮子票友一帮子拿烟枪一帮子提笼架鸟的废柴。 近来老佛爷不是大节庆下的也少了听戏,倒是添了个看闲书的习惯,连宫里常走动的都不知道老佛爷这么爱看【红楼梦】。老佛爷手边的还不是一般手抄本,是陆润痒等几十个状元进贡的手抄小楷,每页13行,中缝还标注抄写者名字万一有错别漏字正主就得领罚。 老佛爷看高兴了,还在边上一丝不苟小字朱批,一套书下来两大箱子,倒都是自己看完没找女官念给她听。近来两宫实在是疲累不堪,极少有听戏的好心情。 满人马上夺天下,经历康乾盛世,虽说养下一批懒人,总还有剽悍的基因,不安现状的贝勒贝子们少不了折腾,可折腾也不过是折腾自己那点小盘算,在18岁前谋个好前程否则不能留京,那可是要被指回东北老家的,且不说骨肉分离,就想回京尽孝也是不得恩准不能够的,女眷们恨不能从出娘胎就开始各种谋划,亲上加亲,一荣俱荣的安排是很正常的事。 暖阁外两个丫鬟模样的一路拨拨弄弄低头找着,吊眼梢那个扭头冲绿裙子说: “你且轻巧些走,仔细惊着牠。”又咂着嘴唤道: “雪狸,雪狸”。 绿裙子心焦的拧着手,一边道: “素喜姐姐,等会子戏散了可怎么了得” 说着就泪汪汪好像板子已经挨到身上。 前面的素喜不耐烦: “你且住嘴吧,抱猫也抱不利索,倒索性今儿就赶出府去,且看你这笨手笨脚能奔个什么前程。” 绿裙子扑通跪了下来: “姐姐救我,翡翠日后任凭姐姐差遣,绝无二话。” 素喜不耐烦的挥挥帕子,示意禁言。手中端的琉璃盏,是雪狸这几日里喜爱的鹿肉干,这肉干,寻常人家也是没得见的,切成小丁,是上好的猫点心。 这白猫雪狸,是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宝贝,牠可是老佛爷的玉狮子同枝同脉,老佛爷眼里全天下都是奴才,只有玉狮子是主子,专门安排个宫女小娟子负责抱猫。 八格格随着入宫请安时见到玉狮子,就凑上前摸,玉狮子不待见陌生人,倒是八格格,大约是刚吃了杏仁酪子奶香奶香的,玉狮子便探过头远远闻了八格格的嘴,旁人看着像是亲了个嘴。逗得老佛爷也笑起来。 小娟子赶紧闪开,用帕子作势拂了猫嘴站回到老佛爷身后。 老佛爷看着八格格模样乖巧,又念着庆王奕劻贴心,就随口赏了玉狮子的晚辈旁支,宫里送了雪狸来已经是月余后,庆王府接旨时的隆重劲儿,让八格格的亲额娘侧福晋索佳氏赚足了彩头,这女儿,从胎里就给她好运。 索佳氏摸摸肚子,盼着这一胎是个小子,虽说是侧福晋,得宠又能生养比什么都强,庆王儿子女儿十来个都是庶出。 大儿子载振,很得庆王真传,又比他阿玛多了财务经验方面的头脑,把个吏部铁桶一般箍着,一个东北外放的6品官,他就能卖出几十万两银子,外带一个免费江南小妾。 庆王爷最得意不过这个长子,父子配合得风生水起。 索佳氏虽为侧福晋,因了八面玲珑的伶俐劲儿时常被庆王派去宫里伺候老佛爷联络感情,在庆王那里算是有功就很得宠。 索佳氏招呼素喜: “去,安排个伶俐干净的,伺候格格的狮子猫,差事办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这话还没凉,今儿大日子猫偏就不见了。 眼看着戏散板子就得赏下,翡翠寻死的心都有了。 第四章 这边素喜也着急,她是回来给侧福晋拿披风的,听到猫没了,赶紧帮着找,翡翠是自己挑的,差事办砸了少不得跟着吃瓜落。想着就越发气恼翡翠,欲唤了一众丫鬟小厮帮忙,又想这猫不比狗,人多反而不妙。 就听身后翡翠惊喜, “姐姐,这里这里”。 素喜赶紧转身,雪狸正缩在一大丛迎春下边,窥视着小路上的两人。素喜连忙递眼风给翡翠,两人一左一右守住迎春树丛,慢慢靠近,还好,雪狸的绦子缠在树丛,一来二去,倒没怎么费事就抓到了。 翡翠带着哭腔紧抱住,连声叫着小祖宗,素喜奔回暖阁,取了侧福晋的大氅,一阵风朝戏台子那边去了。 翡翠定定神,重又伺候了雪狸擦身吃喝,又在廊下铺了驼绒软垫给这小祖宗看笼子里的鹦哥解闷。心下想着该怎么谢素喜。 没出正月,年幼的光绪爷就偏了“恪遵慈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路子,帝师翁同和的劝谏也置若罔闻,不知听谁的挑唆一心一意盘算起了亲政。 老佛爷听了总管太监的汇报,轻轻嗤笑了一声: “看起来要把皇帝的大婚之事提上日程了?”那意思是还没大婚,惦记什么亲政。 这个年过的几家欢乐几家愁。 自打老佛爷同治年间盯上太平天国的库银,事情就再没消停过。当时国库只有20万两银子,太平天国库银180万两,这叫皇上情何以堪?用湘军打下太平天国,没曾想湘军死咬库银被战火焚毁一分不上交,气的老佛爷用马新贻去收拾湘军,结果马新贻矫枉过正被湘军游勇当街刺杀。 再派曾国藩想着他能不能压压湘军的匪气,30万湘军在曾国藩手上如同烫手山芋,把个原本各方面都不足够出类拔萃的曾国藩累的什么似的只得拼命韬光养晦。搞得带兵的弟弟曾国荃烦的牙痒痒老是躲着他。 加之东南沿海地区的汉官们早有不满,这些汉官勾结洋人里通外国,大开沿海海防大门,逼得朝廷捉襟见肘一地鸡毛,国库更是叮当作响。 最近翰林院六品李文田李大人得到消息俄罗斯派考察团以寻地建领事馆和考察贸易为名收集陕甘藏信息,直觉有猫腻儿,想上折子,又恐时机不对,加之总督左宗棠那边并无交情,此事便搁置下来。慎重起见,还是说给好友善敏,善敏为官谨慎,又博学广闻,颇尊汉官,算走得近聊得来。 善敏初听不觉为异,李文田见他不得要领以手指沾了茶水,写下四个字:九层妖楼。 善敏盯着李文田,想问什么却没出声。李文田借着斟酒,顺手抹了水痕也不多话,这顿酒,二人都没品出滋味。 凑着老福晋寿辰,善敏的拜帖到了庆王府,京里虽眼线众多,大节下各大王府相互走动热闹点不碍事。 戏台上的西厢记正唱到:先只说迎张郎娘把诺言来践,又谁知兄妹二字断送了良缘…… 庆王跟长子载振早早就离席了,都知道庆王出了名的会钻营,每天必修课就是请客和吃请,家里办着宴会,自己已在出席别家宴会的路上。 老佛爷心里明镜似的: “奕劻啊虽说是要啥啥不成,但有他在跟前儿就是让人舒坦……” 仗着老佛爷关照,庆亲王还开了先例把麻将引进宫,从老佛爷到宫女太监都弃了牌九爱上麻将,宫里上上下下都在麻将桌上念着他的好。 眼下府上就四子载绵陪着听戏,表兄善敏跟他交换个眼神,起身跟老福晋告了个罪,离席往前面去。 老福晋看着走远的表兄弟背影,又瞥一眼善敏家里新纳的侧福晋郭氏,这郭氏家里是新近抬了旗的汉官,长得还算端秀,许是爱吃醋的性子,把个善敏盯的很紧,想必手段是有一些的。 走动的多了,还亲自下厨给老福晋做些好克化的北方小食以表孝心,哄的老福晋开心,索佳氏也被她捧的舒坦,女眷们其乐融融的听戏,老福晋唤八格格来跟前喂了个糖核桃。 八格格惦记着她的猫,咬着糖核桃在索佳氏面前扭麻花:“讷讷,讷讷。”身后站着的素喜挥挥手,八格格的乳母上前行过礼牵了往暖阁回去,素喜暗暗舒了口气,幸亏猫找到了。 载绵书房 “九层楼?什么九层妖楼?” 载绵看了看善敏,他在汉文典籍方面不如善敏,又比善敏年幼,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接茬儿。载绵的亲额娘也是侧室,走的早,好在载绵心思粗旷,喜好舞刀弄剑,每天自得其乐。 小时候上课迷糊经常得善敏关照提点,免了回课时先生许多顿打,心下当善敏大哥一样亲近无话不谈,反倒跟财迷大哥载振疏远。 原本载绵想撺掇着四姐嫁给善敏,但四格格被指给了裕禄家的九贝勒,只得作罢。载绵心里还为不能够跟善敏更亲落下些遗憾,善敏并不知道他的心思,自然无从遗憾起。 善敏挥挥手,随从奉上一本册子,善敏递给载绵道: “回头看,我先带你去衡水街见个人。” 衡水街(琉璃厂前身) 这衡水街就是琉璃厂前身,从明中期这里的文玩业和书业基本被河北人垄断。其中90%都是河北中南部尤其是衡水来的。因为这里河北衡水店家很多,形成衡水帮,所以也叫衡水街。满街都是河北衡水口音。 转个弯到了小沙土园,早有伙计眼尖跑进去通报,车没停稳就听萧泽萧老板提着长衫下摆快步迎出来: “不知善贝勒爷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做着揖看向载绵,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心下了然,这是奔着他刚得的唐代高货来的。 这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老板在业内素以鉴定精准闻名,衡水街提到姓萧的都知道家家都是大店铺,一众萧姓老板当中又以小沙土园的萧泽老板为首,能认得萧老板家还上家看货的非富即贵,跟这些显贵面前客套话就免了,没人来找他拉关系攀亲戚。 东西都还没捂热,已经端上桌,载绵不懂这些个古董玩意儿,一旁握个中亚的波斯玉狻猊把玩,善敏拿起个金玉八瓣莲花碗翻看,萧老板喏喏着把一把极其精美的缠枝纹金玉执壶也挪到善敏手边,少顷见善敏点了头,又接了载绵手上的玉狻猊一并归拢,对伙计交待给两位贝勒爷麻溜儿送府上不得有误云云。 早就有人点了正阳楼的锅子送来,在萧家的小厅布置停当,这里说话是隐蔽些的,善敏看来是常来常往,也不客气,头里进去虚让一番坐下。 载绵撇一眼萧泽,不待他回答,廊下的鹩哥就刮躁起来: ‘贵客临门,贵客临门。’ 善敏笑道:“你这南鸟养的好啊。” 萧泽谦虚: “贝勒爷见笑,能跟爷面前讨个彩儿就是这鸟儿的福分了。” 有劳王爷久等,李文田一身便官服匆匆而来足见还没来得及回家,一阵寒暄,又与载绵恭让一番在善敏下手落坐。 放下杯子李文田对着萧泽道: “萧老板您这批宝贝……” 萧泽识趣的接下去: “咱这行规矩不少,禁忌也多,甭管坑出库出传世,书画瓷器杂件儿,兹要主子们瞧得上眼,就没有咱淘腾不来的。” “这批东西呢背后的故事也挺有意思,我给各位爷絮叨絮叨。这丝绸之路的草原线和河西走廊线以外还真实实在在有个传说中的青海线,要过藏区走瓦罕走廊艰险异常且线路最长,但繁荣程度绝不亚于另外两条线,这些玩意儿就打青海来的。” “出货的主家还做实一事小的不敢隐瞒,就是青海另有一处地界,正在龙脉五行星阵正中,说是座塔楼,藏人的格萨尔王传里有提到过,一直没找到具体位置,这次,哦这批货不好说是不是那里面的,但万一消息准确,下面的东西那就……” 萧泽随手在桌上划了个细长的五角形,重重的点了点正中。欲言又止道: “藏人传闻虚实不论,若有心就不知代价几何了。” 萧老板这样常年侵淫在古玩行当的人,跟盗墓团伙的关系都很近,能跟他们开口说明那是一般盗墓水平完全解决不了的规模。 载绵来了兴致: “如今国库空虚,内外祸事频仍,若要强兵须得有个好法子填充国库才行。” 善敏对着李文田笑说: “这萧老板了得,消息来源堪比官家了”。 萧泽连忙起身: “小的不胜惶恐,不胜惶恐,贝勒爷跟前惟愿竭犬马之劳,以报贝勒爷素来提携之恩。” 又道了得罪转进后堂,不一会儿托了个匣子出来,郑重呈到善敏面前。 缎子当中卧着个小孩巴掌大小厚重的玉璧,红沁完美正落在上位螭龙头部,对光看带着红的螭龙眼神灵动好似活的一般,善敏心像被什么拨了一下,再看下位螭龙足部有一细缺,一眼便知是玉器陪葬时人为印记。 一眼货大开门,战汉高古没跑。在当时用得起这样玉璧的必定是雄霸一方的王。 第五章 萧泽小心翼翼的说: “ 麻烦您给掌掌眼,这是血古还是朱砂?” 若说萧泽分不出这两种沁,不太可能,善敏看他一眼,淡淡问: “血古你待怎样,朱砂又怎样?” 萧泽迟疑片刻,答非所问道: “这玉璧也一并从青海来,就不知是怎么个掌故,又是什么机缘去了青海?会不会是?” 他看了一眼李文田,李文田垂着眼揣了心事,有些话他作为汉官无论堂上还是堂下需掂量着说,他的折子留中不发让人心里没底,言语还是谨慎点好。 善敏竟也没再看那玉璧,一时有些冷场,萧泽的汗就出来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的急躁,想借着王爷的关系动用国家机器去挖王陵,自己是不是太敢想了? 载绵盘算着等会儿善敏路上会跟自己说点啥,自己又该如何应答方能相宜,心下记起善敏交待看的书,许是有深意的,看了再说。 善敏喜欢这个表弟,虽说看书爱犯迷糊,但生性纯良仗义有担当,别人斗鸡斗蛐蛐玩戏子,他泡在校场上练骑射摸洋枪,对下人们也随和。跟他官迷阿玛财迷哥哥完全两路人,善敏想着,过两年载绵能袭爵留京最好,这小子假以时日或是栋梁之才也未可知。 宝贤贝勒 自打伊尔根觉罗家咸丰帝的容嫔前几年没了,宝贤贝勒就再没进过紫禁城。3年孝期满后宝贤的阿玛成了常驻东北的对俄事务大臣,哈尔滨要建官家铁路的计划还需俄国人那里的贷款和技术。 这次阿玛应招回京述职,宝贤贝勒伴在边上听不够父亲说俄国人那里的新鲜玩意儿。他是家里独子,平日里跟善敏和载绵关系最为亲近,善敏那里,似乎避嫌不方便走动太勤。 阿玛进宫御前回话,宝贤端坐在值房看书等父亲,当值卫士们路过都走的沉稳些。没见过舞勺之年还这么粘阿玛的。 都说父子天仇,这爷俩关系却好的很,皇上问起宝贤年纪,吓的他阿玛一阵紧张生怕皇上问起宝贤年龄和婚事,怕儿子不能留京,回老家就太委屈儿子了。还好年轻的皇上懒得多问,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宝贤人如其名,说是块端方美玉绝不为过。打小就长相俊美性格温文尔雅,时常进宫陪容太嫔解闷,宫里的进退礼仪得体,好学的宝贤年幼时已经把宫藏古籍书画有幸见识一些。大一些不方便进宫了,善敏哥哥也帮着留意些古籍善本孤本之类的送他,性格来说跟载绵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善敏看在眼里,内心是对宝贤更多一分上心偏爱,是不同于载绵的另一份呵护,虽然关系来说,善敏和载绵是亲表亲。 有次载绵上课迟到先生责问,他煌煌一番宏论: “时下国家之兴不宜重科举而应重强兵……” 先生抓起戒尺又拍到桌上: “荒谬言论闻所未闻,国家育人,莫大于求仁,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方显我大国之神威。如能使人自立自达,就可以万物争辉,内外八方有不心悦臣服而归附的吗?动辄兵戎相见,岂非逞一时之快匹夫之勇?” 载绵还待强辩,一边宝贤回头朝他紧着递眼色,想想只得不甘作罢。心里却是明白宝贤是看不得自己挨责罚的。下课后载绵拍着胸脯保证: “贤弟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宝贤平和的咧咧嘴: “许是会让你失望呢,那样的情形恐难得见。倒是你,若挨戒尺,又无法用笔,还得我帮你担着课业,真是怕了你了。” 载绵写字左撇子,家里扳过多少次也没用,学堂上先生习惯戒尺打左手,就是留着右手不耽误学生写字,可老先生记不住载绵跟别人反着的,所以每次挨过戒尺,载绵都是央告宝贤帮忙完成课业。 虽说字迹不同先生也不点破,不比没确定太子位之前各位皇子的师傅们,守着一位皇子赌赢了就有可能成为未来帝师。教这帮世子的先生没有成为帝师的盼头,倒是伺候着各位小世子们也是心累,很多事就眼睁眼闭算了,至少载绵比那上课玩蛐蛐儿下课仗势欺人的要好吧。 京城的春来得有些早,迎春花一簇簇艳黄着日头下开的耀眼炫目,小花园里载绵对着善敏侃侃而谈,他刚被阿玛轰出家门。 前日在外吃酒,刚楼上坐定,就听楼下有人针砭时弊,讽刺当今官事应之之道有三:曰应酬,曰应付,曰敷衍。有政则有贿,无贿不成政。奉劝大家都学习某王爷,三朝亨通全仗着老佛爷云云。 声音在楼上雅间听的真切,这明摆着说的是他爹庆王奕劻,如今换了光绪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奕劻仍是顺风顺水还被赏了郡王,即将成年的载绵也袭爵留京,本是大好事,府里上下忙着庆贺,载绵觉得无功受禄非他所愿,情愿戍边,气的庆郡王吹胡瞪眼大骂不孝,一茶杯砸向载绵叫他滚的越远越好。 善敏啜了口茶叹道: “当今之六部,平日进署当差,专以贿赂之多寡为其优劣,倘有人不知深浅,忤逆例规,则不免难全起身。这做官的灵巧圆滑四字,若能苟精熟于此,无不得意者。” 言下郁郁之意,十分明显。善敏这些天也是憋闷的紧。想到前朝的胜保大将军,骨子内书生意气太浓,总想着心正身端,加之战功赫赫,不知收敛,焉能不招来杀身之祸?御前行走可是要格外小心才好。 以史为鉴,说着容易,做起来真难。善敏语重心长的拍拍载绵的肩起身看向廊檐外的天,分明春天了,远远的听着鸽哨声,却丝毫不觉得盎然生机。 载绵放下茶盏叹了口气说: “最近祖制被改,成年世子们可留居各王府不必回东北。卖官鬻爵徇贿之风日盛,每晚天和裕,新丰楼,明湖春,六国都是王公贝勒们的天下。 这万元号,泰源号,泰昌号和四大恒,谁人不知是李公公帮着宫里那位取巧钻营无本万利的运作。这边要扩充军备反倒捉襟见肘,京畿卫戍除了神机营其他护军营,步军营还在用前朝火铳,善敏哥哥,军营里每日人吃马嚼不算,军备总该照着洋人的置办吧,否则两军对垒何来胜算?” 善敏垂下头: “再等等,看皇上怎么个态度再做定夺,英吉利给朝廷造的战船听说卖给日本了,嗨,都是国库空虚闹的。青海一事毕竟有违天家威严。东南海防已然这个局面了,西北不可再起事端。” 载绵成年后跟洋人的历次大战庆王都不允儿子请缨,他6个儿子早夭4个,必须守住根苗,连境内的平壤之战也不准他去,为此载绵一直耿耿于怀。实战经验只能说载绵比其他贝勒贝子好一些也只是在练兵场上。 载绵前几日上了个折子,影影绰绰的点了一下,连着割地赔款国库空虚,若有其他法子,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青海那个九层塔,这几年已经反复派人查验落实,可信度还是有的。 就算皇上不方便表态,暗示一下,总有法子安排得名正言顺,大不了之后杀一批罚一批再安抚一批,有何不可? 可载绵不知,他上的折子跟之前李文田的折子一个下场,都被老佛爷这边压下来,自比观世音的老佛爷认为这些荒谬言论实非人臣所为,各国横生出的乱子不容她分心,这种不着调的折子权当废纸。 左大人外放陕甘总督后,每日上朝,除了太傅,荣禄,李鸿章,还有几个小辈如善敏等在认真应对政务,其他几派由于利益倾轧在朝堂上起些争执,那些个差不多是打酱油的职位,反正一贯是站在殿外听训的,大多心不在焉不亦乐乎忙自己的小乐趣。 这不,理藩院的韩季长韩大人办的红极一时的韩票,这几日排了名票兵部陈子芳陈大人,吏部魏耀亭魏大人走票,一众戏迷盯着过排日期追戏,轰动一时。 战事和谈此起彼伏,满朝文武无心国事,久负盛名的红豆馆主,清逸居士,卧云居士这些著名票友,竟都是爱新觉罗氏宗室子弟。 想那红豆馆主傅侗,顶着二等镇国大将军头衔成天票戏,道光爷的三弟老淳亲王竟然私藏南府戏班太监苑长青最后闹到被割爵,一时间乌烟瘴气。 各种玩戏子小倌儿的事在名门大户中甚是寻常。 这边庆王家赏心乐事也不少,府上捧女戏子捧到偷御赐宝贝送人的,跟别家抢男戏子见血出人命的,还有个姨娘干脆裹了细软跟人跑了,庆王爷可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他一个生日就收百万两礼金,东北一个官职就卖了几十万两,长子载振伙着大臣那桐趁乱世赚的不亦乐乎。 府里这些个阿杂琐碎搅得血气方刚的载绵寝食难安,郁郁寡欢。经常不是去善敏那里借酒浇愁,就是在宝贤这里听琴喝茶出闷气,成天不着家。 诸多不满中总还有一事让载绵舒坦,当年没能把四姐跟善敏哥哥凑成,八妹许了宝贤那真是再好不过。挚友成了姻亲更牢靠。 庆王爷眼里,这是府上侯了多时当年容太嫔亲指的婚事。索佳氏瞧着未来姑爷的样貌人品性情就满意,觉着他和自己的八格格最合适不过。 这边宝贤府上,若不是当年阿玛常年外放,荣太嫔出面替宝贤在京里布下姻亲网络才指的婚,又素闻庆王家的八格格品貌出众,性情端淑,这桩婚事是断不会如此顺理成章。也因为宝贤府上为荣太嫔守孝导致八格格16才出嫁,在当时算晚婚,面子上总要给庆王爷这边一个妥善交待。 第六章 头一天送妆卤的队伍就浩浩荡荡走了个把时辰,民间全堂嫁妆顶多也就64抬,庆王爷的掌上明珠不仅128抬,额外还有宫里赐下的仪币等一干事物和恩典。 那日按满族传统婚嫁合古昏礼的意思夜间迎娶,銮仪卫的红呢六龙裹围红缎平金绣花的八台官轿由命相相合生辰无忌的掌事率几十个属官及护军沿途护送格格。三面轿窗玻璃塗着水银,牛角透明双喜高架灯笼十六对,大红双喜火炬十六对,八名全福女官随从,马队仪仗那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皇子娶亲。 就说那婚宴,平常皇子也不过是60席,庆王府坚持大宴三天,素来清雅的宝贤府上下只得打叠精神应付,着实疲累。好在宝贤和八格格婚后传出的消息倒是举案齐眉的和谐,一时羡煞旁人。 这日载绵带十二妹齐格格从宝贤府上玩回来,齐格格就在家嚷着要阿玛额娘给做主以后也找一个姐夫这样的,王爷耐不住她闹腾,随口说: “你看着好,过两年你过去陪你姐姐怎么样?” 索佳氏一旁瞪眼, “我妞妞断不能去做小,你可多学学你姐姐,她是琴棋书画女红都像样儿,你这整日顽皮日后谁家敢要?” 得宠这些年让她忘了自己就仍然还是个侧福晋,或许是这样,她才不要自己女儿做侧室,再得宠的侧室也是要尊祖制的,不说月例银子,屋内摆设和身边下人们数量,就连喜欢的衣服颜色花式都受限制。 齐格格嘟着嘴朝空中翻一眼,起身对王爷说, “嫁就嫁,阿玛说好了啊,不许变。” 就欢天喜地跑走了。索佳氏怔了一下,拿帕子在庆王面前挥一挥: “王爷您金口玉言可要谨慎说啊,万一妞妞当了真,您可有转圜余地?” 王爷哈哈一笑,敲着桌子哼起来: “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在他国住几年……” 昨儿那桐一起吃酒时听的那出《大登殿》够舒坦,庆王爷眯起眼一边哼着还意犹未尽的回味着昨晚伺候他的小戏子。 这日索佳氏从宫里回来,素喜捧着一枝金地花丝点翠碧玺发簪跟着,是才打麻将哄得老佛爷高兴赏下的,素喜伺候主子换上家常服饰,一叠声的夸赞簪子精致,索佳氏淡淡的道: “价值千金的簪子自是精致。” 素喜是她陪嫁来的心腹,这些年早惯了主子使的玲珑手段,没哪次索佳氏进宫能剩了银子出来的,大把大把的往牌桌上孝敬,换来的是庆王爷一路的平步青云。 素喜一边捏着索佳氏肩颈一边软言宽慰道, “跟老佛爷打麻将,主子您这是天大的荣宠,连一旁伺候的奴婢都被大伙儿艳羡的了不得呢。” 索佳氏闭着眼舒了口气,听小丫鬟在院子里就巴结着报上了: 禀福晋,格格回来了。 换平时这样大呼小叫必是要挨板子的,但八格格是庆王家的掌上明珠,当年太后老佛爷也看着疼爱,还赏了玉狮子的同宗白猫雪狸。 嫁过去后宝贤许她时常回来看望父母和妹妹,时间长了竟还如未嫁前般进出庆王府,没什么禁忌。 索佳氏端详着八格格,粉色葡萄松鼠压金绣的绸氅衣,踩着蝶恋花的花盆底袅袅婷婷,今天女儿看着略有清减,似是有淡淡心事。 素喜在一旁道: “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安排上格格爱吃的菜式。” 索佳氏啜了口茶,拿起梳妆台上的点翠发簪道: “过来额娘瞧瞧,怎么这段时间竟是清减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言下之意让格格一下子脸红了起来,赶忙遮掩道: “许是过去后少了些个素来可口的甜腻小食,还想改天跟额娘借了您小厨房的点心厨子用用呢”。 索佳氏也不言语,拉过来把簪子往格格发髻上插好端详起来,这女儿是她的贴心小棉袄,生养到嫁人毫不费心,姑爷宠着让经常回来,比起进宫那可是实惠很多呢。 索佳氏指了指枣糕碟子,格格葱管似的手捻起一块眯着眼吃起来。 借着撒娇吃东西,得体的把心事压下去,她是真的有心事,宝贤对她一直是爱护有加,府里上下都敬她,但就是哪里不对,宝贤品性高洁自律,完全没有宗室子弟的骄矜和拈花惹草的毛病,只是,他常期宿在书房,对格格看着宠溺又得体的保持距离,像个大哥哥。可这些,她能跟谁去问呢? 这桩婚事旁人都欢喜的很,在宝贤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是孝顺孩子,容太嫔在的时候定下了这门亲事,孝期满了总要有个交代。但宝贤自己直到大婚前夜还在书房枯坐,他知道,那个人怕是也同他一样的无奈。 三天的婚宴热闹非常,那个人得体的观礼,祝福,与宾客说笑应酬,送酒醉的载绵回府,一应周全滴水不漏,宝贤目送两人离开的背影,入喉的酒辣的湿了眼眶,到时辰入洞房了,他们走的时机很适宜,宾客们又在敬酒,宝贤微笑还礼。 他告诉自己,今夜必须醉,醉了才好。 转眼年余,格格回娘家的时候少了,回来面对母亲的旁敲侧击不知如何应对,她自问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吗?这么想着就越发管束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宝贤宿在书房,她便把书房的床榻贴心安置好,暑夏的冰冬日的碳,每日茶点夜宵亲自操持,几次端到门口又换了丫鬟进去。 但凡她表示一些亲近,宝贤便一径的愧疚之意。眼神碰了几次就怯了,似是自己故意为难宝贤。又不是小妾姨娘,哪有身份地位尊贵的福晋上赶着求恩宠的?这么想着,八格格越发矜持自爱起来,每每替宝贤找些说服自己的借口。 如今局势动荡,四哥每次来也是愁肠百结的,男人的事,她理解。 载绵再来时,正看着她在书房门外徘徊,一抬眼四目遥遥相对,格格先就臊的手足无措,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从小四哥最疼自己,去哪里回来都不忘给格格带边地特产,格格觉着有四哥在就可保她一世安稳。 再后来,四哥特意跟她聊起宝贤,神情略显落寞的说: “宝贤郡王是世间少有的才俊,婚嫁之人除了八妹,断无他人可于之相匹配。” 格格就是伴着这份踏实和憧憬,带着心爱的雪狸狮子猫上了八抬花轿。 如今,竟被四哥看到自己与宝贤疏离的状态,格格不知如何面对,正纠结着如何开口,载绵唤住妹妹,在远一些的廊下,聊了起来。 载绵习武之人,妹妹已为人妇一时拿捏不好怎么开口,客套话显得疏远,便不知如何继续,只得不着边际的闲聊,原来是今天约了善敏来谈些事情,善敏既然还未到,许久不见他便陪妹妹聊些家常也无妨。 格格这年余变得更加温婉端仪,很快从刚才的窘迫中脱开来,小心的侧面打听了载绵在朝中的情况,她相信有善敏哥哥从旁关照,耿直的四哥载绵就不会行差踏错。 夫人外交越来越风行,格格是素有耳闻的,额娘就是很好的例子。想那娶了法兰西福晋的裕庚王爷家的德龄和容龄两姊妹,在老佛爷跟前伺候,德龄公主还说一口流利英吉利文,在各国公使夫人面前应付自如,老佛爷都甚是欢喜。德龄也是有眼力见儿的,时不常主动提出伺候老佛爷沐浴,哄的成了老佛爷身边最中意的女官。 每每想到这点便令八格格生出愧疚,好像帮不到宝贤是自己妇德缺失。 正说着,善敏到了,宝贤大婚后很少见到善敏来府上,多半都是有载绵的时候才来,今天的善敏是一袭素色暗团博古纹织锦袍子,立在当院,玉树临风的挺拔。 载绵快步从檐廊下走出,格格紧随其后跟上去给善敏哥哥行了个蹲儿礼,善敏远远的虚托住,口中亲切的问候,表情是礼敬有余。 善敏载绵并肩朝书房走去,十多年来来往往,熟的像自家一样,拾级而上的背影,让格格看的出神。英武的四哥哥,不娶亲,俊朗的善敏哥哥只收了一房侧室且至今没有子嗣,转而又想到宝贤,比不娶亲也差不了许多,倒多了不自在。这一个个的是要闹那样? 格格转身朝后院走去,她不知道,小厮掀门帘的时候,两位王爷都朝着格格的背影极快的扫了一眼。 宝贤见他俩自是无需客套不必安排前厅见面,都是直来直去进书房。许是哥几个混惯了相对不那么避讳,他书房用来小憩的榻上,是非常正式的被褥,可见他是长久的住在这里。善敏极快的收回目光落座,载绵怔了一下,端起茶盏。 宝贤收起画了一半的岁寒三友,接过载绵拿来的地图。 善敏看过去,正是西北军事地图,清晰的标注着祁连山,青海湖,大非川,昆仑山和柴达木盆地,五星连线以及当中的红点。载绵看了看指着红点确定说,“血渭山既是此处了。” 载绵早就把前几年善敏交给他的格萨尔王传看熟,描述九层塔的来历一段,里面提到一个堪比松赞干布大墓的金字塔型墓穴,处于两山交汇处,形成二龙戏珠格局,煞气极重,是当年格萨尔王压制邪魔外道的所在。其他史书也曾记载松赞干布的大墓形制规格,对比下来,不仅传说中的丝绸之路青海线真实存在,这个九层妖楼是个庞大墓葬的真实性也基本确定。 第七章 这几年,各处收集的青海当地信息都汇总给善敏,明朝末年就有各地盗墓的前前后后开进去不少批,皆无功而返,藏人见到盗墓的都一脸恐惧和厌恶,口里念念叨叨远远避开,又在盗墓的退出后前来收拾堆土。倒是近处的当地人,偶有所得,托人上京出手,衡水街的萧泽老板就是他们的可靠渠道。 至于那块厚重的高古玉璧到底是不是出自九层楼,当地人也没给个明确说法。善敏说到此,宝贤有意无意的瞥了他一眼。待善敏顺着余光看向宝贤,那眼风又转回桌面让他落了个空。 花厅的酒菜备下后格格差人去书房传话。善敏本想婉拒,但这先斩后奏的架势,拒绝不合适,载绵在哪儿吃都是吃,两人就都应下了。 “善敏哥哥你且试试宝贤的酒,早些年宫里的玉泉酿。” 载绵一边说着一边给大家斟满,顿时满屋清冽酒香,玉泉山水酿的酒,闻着就醉人。他是不知,善敏怎么可能没尝过宝贤府里的佳酿,需要壮胆的事还是拜那玉泉酿所赐呢。 善敏是素来冷峻的大哥,宝贤是洁身自好的雅人,载绵在外面酒场学来的段子也不合适拿来说笑,既然不是叫条子吃花酒,三人就像自家兄弟一样吃了顿难得清净的家常便饭。 席间载绵饶有趣味的提起万岁爷胞弟载涛,说约了改天去马场看载涛相马。 这载涛简直是伯乐转世,无论欧洲马还是亚洲马,打眼前过就能断年龄,看一眼就知这马的特长和作用。 载涛跟载绵是平辈载字辈,载涛这个人是个马痴,品性来说没什么蝇营狗苟的功利心机,两人平素走的也算近。 载绵便问善敏和宝贤要不要一起去,宝贤带着他的雅正招牌脸笑而不答,善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摇头调侃他: “有伯乐有良驹,却向何处施展倒是个需花心思的事情。” 婚后年余,宝贤少有机会见到善敏,此时感到善敏眸子暖暖的望向他,便回了一个端方的笑。这蜻蜓点水的笑一下子让善敏脸红到耳朵桌下覆在左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微微蜷起。 载绵又在倒酒,善敏未拒绝,宝贤见他饮的急,忍不住一只素白修长的手就含蓄的触了一下他的臂腕,探询的望过来,那眸子里的星辰皓月一如既往的带有一丝意味难明的温柔,落在人心底,似春风万里又雪落无声。 再看时,宝贤已缩回手低垂下眉目瞧不出情绪,只借着端茶饮茶的动作,余光瞥向载绵的方向,心道,载绵可别看出什么。整个人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善敏心里疼到撕扯着,恨不能当下就不管不顾揽他入怀,把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化做密密绵绵的吻印上他的每一寸肌肤。若不是有酒杯压着,只怕就唤出那刻在心底,藏于齿尖的名字。 可是不能,对面还坐着载绵。缓了片刻善敏看似随意的调侃载绵: “几时娶亲啊?可有看中谁家的格格?” 载绵学着他的语调朝宝贤道: “几时我可以做舅父啊?” 宝贤低头掩住口轻咳一声。 善敏岔开话题对着载绵: “你几时约的载涛?我若有空便一起吧。” 从宝贤府上出来,行不多远善敏的车半路转了个弯,朝胭脂胡同去,他并未叫上载绵。 不多时,在胭脂胡同的莳花馆旁一处轻吟小馆停住,随从很有眼力见的观察后善敏下车径自走进去。 王府的轻便马车掉头停进暗色中。这种地方不似勾栏院,吟诗作画唱曲儿多些,姑娘小倌儿们都极有素质,客人非富即贵还得是风雅之人否则恕不接待。 善敏偶尔也来这样的地方,他前几年娶进门一房汉军旗抬了旗的侧福晋,几年府里一直不咸不淡的,也没有子嗣动静,他倒并不着急的样子,回绝几拨劝他娶福晋或者纳妾的好意。谁也猜不透他心思,朝堂上也没有明显的朋党派别,一直是鹤立鸡群又遗世独立的做派,家世背景摆着,旁人觉得他清高倒也耐他不得。 迎接他的是轻吟小馆的妈妈,一番寒暄,妈妈唤来新挂牌的竹芫小公子便得体的消失。回廊那头走来一个素净的小倌儿,看着十来岁的样子,眉眼精致脸素着只擦了些香粉和口脂,皮肤粉□□白,单薄的肩膀挑着一袭春水绿薄纱罩袍透着内里月白绸衫裤影影绰绰,借着灯看去,我见犹怜的模样。 淡淡飘着香气的竹芫小公子也不多话,浅浅道个安,坐定后原想就着手上的琵琶弹一曲,再看一眼善敏,思忖片刻起身朝琴桌走去,一曲‘清夜吟’,和着月色倒是应景。 善敏闭着眼,脑子飞快的转,眼看仗就打进皇城了,翁同龢李鸿章每天剑拔弩张也没个好主意。 载绵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九层妖楼的打算肯定皇上是不可能公然应允的,就不知是不是可以找个由头前去镇妖降魔。 如今各地战事吃紧,能调遣的只能是部分西北地方军,地方军成分复杂,湘军已经雄踞成势,若过于依仗地方军只怕百密一疏酿成另一桩祸端,他得劝载绵再斟酌不可鲁莽行事。 或许找个由头让载绵去实地看看,但王公贵胄无诏不能出城40里,否则割爵削俸是小,严重了前程尽毁也说不定,如今皇上和老佛爷都是阴晴不定的心思,最好避着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不想了。深吸几口气他总觉得这个竹芫公子那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说不上来的怪,什么香这么让人烦热。 定了定神善敏的思绪又回到这些□□堂上那点儿事。国库空空不是说说的,如今连几万两都拿不出来,加之每战必败如鲠在喉,填充国库括充军备,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皇上只会对臣子们施压撒气,已经不能再强征赋税唯恐加剧民变。难!难!难! 风雨飘摇啊,他抿了口茶,凉的,满口苦涩。 似是回味起刚才的玉泉酿,善敏起身坐到了圆桌前。抚琴的竹芫公子看向他欲起身伺候,他摇摇头自斟自饮起来。真想离开京城,离开朝堂,带那人远离是非地漩涡圈,找个山清水秀之地相偕终老。 窗外那轮下弦月,配冷酒正好。 他心口那轮皓月现下在做什么呢?他已经有福晋了,他的福晋叫自己哥哥。 想到此,善敏胸口拥堵的厉害,连空气都吸不进腔子的憋屈。 竹芫公子出来的时候,月未中天,他跟妈妈低声说了什么,之前伺候过善敏的紫鸢姑娘端着醒酒汤进了房间,窗内的烛光跳了跳,似是亮了些。 如果时光可以静止,那现下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画中他心心念念的那位,几回梦里牵挂,叫人如何放得下。 那份爱而不得,得而难守,不能说,不能想,更不能忘的,不是风月,而是待赴的长约。有约吗?善敏用力的想,有吗?有的,一世约,来世约。 门被轻轻掩上,绕过琉璃屏风,这位王爷已经醉倒在烟榻上,天青色锦缎长袍,略略弯起的嘴角,倨傲冷峻的眸子闭着,昏沉沉的和衣歪着。 看来适才竹芫小公子只是在抚琴伴酒。 紫鸢拿起剪刀,凑近烛台修剪灯芯,侧眼看向善敏,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年纪,每次见都一副心怀家国老成持重的模样,但落寞神情分明看得出有个得不到的人儿住在眼底。 紫鸢好生羡慕那个不知是谁的人儿,如若自己有这等福气就好了。盯着烛光怔了一会儿,烟榻上的人说话了: “宝儿,宝儿你应我一声啊宝儿。” “在呢王爷。” 紫鸢答着快步朝榻边走去,正待附身查看,一下子被拽着手臂拉扯倒在榻上人的怀里。 啊,紫鸢低呼一声还懵着就被反身紧紧搂住,滚烫的脸贴靠过来,像撒娇一样摩挲着紫鸢耳畔的碎发,语气低沉略显焦灼: “宝儿,来世太久……” 带着酒气的唇急急寻着紫鸢的面颊颈项一路亲下去,手上霸道又温柔的细细探索,吻的让人透不过气,手上又撩的人恨不能娇喘出声。 恩客们这么心急火燎的也见过,出条子,喝花酒的京城贵人们,见了江南来的美人儿就失了体统,等不及的上下其手也寻常。京城里手眼通天的人物想要何人何物弄不来?何至于此啊? 真是个重情之人,竟不知何等绝色佳人能令王爷如此放不下?紫鸢一边想一边迷离着配合善敏温柔又粗暴的一连串动作,鼻子酸酸的有种承欢的苦甜,就当自己是他那个不可得的人吧,哪怕片刻都好。 许是太着急了,酒醉之人一通忙乱呼哧带喘仍是不得要领,惹得紫鸢悄悄笑了一下,紧紧贴着上面的人腰下挺一挺扭动身子细细迎合着,娇小玲珑的江南女子,托着个健壮的北方男子,只片刻就香汗淋漓娇喘不断。 打小便入得此行的紫鸢向后仰着头微闭着眼很投入的体会着此刻两下的欢愉,顾不得教坊嬷嬷曾经板子吃肉打出来的规矩,心里是真有些动了情。这个挺拔俊朗的男人,这般孩子似的动静就这一点就让她心生感触,这是个不一样的客人。 只是听着被唤做宝儿,让紫鸢姑娘生出心虚的心思,好像自己偷了别人东西一样理亏。 胭脂胡同的早晨从来都是静寂的,善敏带着宿醉的不适逃也似的拔腿走了。 幸亏这几日不当值,马车里善敏狠狠捏着两鬓懊恼的想。昨晚是非常的失仪,简直不可原谅。 风月场所借酒助兴是寻常,但几时在外真醉过酒?还醉的人事不省? 这种地方的恩客都大方的很,善敏的银票更是让妈妈和姑娘小倌儿心里开花。他偶尔也来这些地方但从不招小倌儿,紫鸢是极少的一两个伺候过他的姑娘之一。 走的时候紫鸢姑娘看他那眼神,嗨,善敏自责的一巴掌拍在前额。宿醉的恶果,头痛欲裂。 第八章 数月后 衡水街那边来信,鉴清斋的阎老板收了一幅宝贝,欲请善郡王前去长长眼。 这些年但凡是书画古籍一类的珍品,衡水街几家大铺子收了都会给善敏带话,大家以为善敏有此雅好,殊不知,这些都是为宝贤寻的。 阎玉山老板恭敬的迎了善敏坐定,招呼大伙计上好茶。善敏指向他鉴清斋门口的大漆牌匾: “阎老板,您在书画碑帖业着实当的起这:眼别真赝,心知古今 啊。” 阎老板一辑到底: “承蒙王爷您抬爱,您请瞧瞧这幅【阆苑女仙图】可还入您的眼?” 说着把桌上备着的放大镜朝前些微让了让。 虽说这南唐阮浩生卒不详,画史无传,但这幅【阆苑女仙图】真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精品。善敏放下放大镜点点头,阎老板马上唤来伙计当面在旁边桌上精细的包了,一番客气,善敏匆匆离去。 宝贤看了想必会喜欢。 上次宝贤看那幅周文矩的青绿山水【重屏会棋图】,拉住他细细品评画中人物的生动和周遭环境的细节表现,时不时发出感叹,一张平日波澜不惊的玉面微微泛红,边上瞧的他如沐春风,想到此善敏就忍不住嘴角含了笑。 他用指背抚着手上的画轴,像轻抚那人温玉般白皙曲线的后背,低下头轻轻叹出心底那个名字。 这些年莫说是身外之物,便是性命只要宝贤开口,也绝无二话。只一样他做不到,他断不能让宝贤因这份情受任何委屈非议。宝贤于他,是这世间绝世无双的皎皎明珠,只是随处立着,便如冰壶秋月,清澈无暇。一双眸子看过来,如雪映墨玉般沉静,流转之间又似春水一泓,饶是善敏生性冷淡肃杀,对着少年初成的宝贤,每每也有失神的一瞬。 他爱他,怜他,捧在手里护在心尖,这玉琉璃一般的人,合该被人仰视被人宠溺。如果宝贤有意踏足朝堂,他会拼尽全力捧给他万人之上的权柄。大逆不道的说,当今圣上不也是旁支,事在人为。 他也曾愧疚自责,为什么如此相知相许的两人均为男儿身?若不是他,宝贤怎会误了风华,那么高傲矜贵不食烟火的宝贤,因为他折了锋芒骄傲,因为他终身不仕。 善敏想,今生披肝沥胆能补偿他丝毫,也算对宝贤给自己的爱有些许交待。 满人不在乎近亲成婚,不在乎玩戏子养男宠,可绝不容许皇亲贵胄中两个王爷行伤风败俗之事。一旦为人所知,就等于要了宝贤的性命。春风不度,万般皆空。 想到此,善敏埋首于掌中,气息一瞬就乱了。 此刻宝贤修长素白的手,正在书房握笔走云烟,行云流水处笔锋稍显迟疑,一滴墨便乱了笔下的大雁,雁一生一伴,若失了配偶终生不再成双。画中双雁,取忠贞之意。但大雁卧于芦苇秋水之畔,又不免带了瑟瑟肃杀之气。 书房里八格格给新添了一盆米兰,幽幽香气扰他心神。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暖风微醺的日子。 远远马蹄阵阵,回望处,是善敏哥哥的青聪马,披着晨曦,袍子上的万字底瓦当纹在光影中翻飞闪着缕缕银白,平肩蜂腰裹在鸦青锦缎长袍里,更显挺拔俊朗。飞驰到面前,哥哥朝他俯下身,暖风激荡的眼角眉梢,他迎上前,双手高举握住那只温暖的大手,马上人一发力,他已稳稳坐在马背上。 马好高啊,看下去,像儿时在宫里的西暖阁往下看,被结实的胸膛环抱,他握着缰绳,那双大手握着他的手,暖暖的呼吸就在耳畔。他仰头看去,善敏哥哥豪气干云,将下巴挑出个骄傲的弧线,仿佛两人一骑纵是天涯海角亦无憾无惧。 相爱的人心里,总是这样的,那人是天,是地,是他的英雄,是他绝无仅有的唯一。曾经宝贤惧怕合眼,在夜色深沉时仍强撑,生怕眼前人是梦一场,睡过去醒来就没了。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但宝贤哪怕情动也是持着十二分的警醒,温润谦和如他,若论心智刚强,怕是善敏也不及。 打叠好心意,他为两人划下了界线,必不能见善敏为此情蒙受污名甚至招杀身之祸,他甘愿苦楚一生换所爱之人周全。 善敏的哀哀祈求也没能说动他分毫,就这样吧,两人远远的守望着,今生就把所有情愫深埋心底,来生再约,不见不散。 泾渭不可求,雨泪下孤舟,回首处,难收覆水,覆水难收。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爱而不得,总有一些情得而难守。只问神佛在否?可有谁逃得过那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戏文里唱尽悲欢不过想说那轮回原本就是场无止尽的悲剧,可惜世人总也看不透。 清早的鸟儿喝饱了露水鸣叫格外清脆,哪怕惊醒谁的美梦,也叫人生不出恨意。宝贤兴味索然的叹口气,端起茶盏抿一口,凉茶透心,就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许是冷茶让他皱了皱眉,一旁的管家连忙上前。 鉴清斋传话的小伙计走了之后,瞧着善敏王爷兴致勃勃准备出门,老总管抓紧时机快步上前呈上一份粉紫色小笺,是清吟小班的紫鸢姑娘差人送来的,信上并未说明缘由,只万分恳切的求见。 善敏为上次的事极后悔的缘由倒不是花街柳巷一夜风流,而是在外酒醉一旦言语不慎恐惹祸端,以他素来谨慎持重的做派这是不能接受的。 他不想坏了今日的雅兴,自顾向外走去,随手把小笺丢回给总管挥了下手。老总管要的就是这个意思,随后点了几个家丁也出了门。 王府大总管到清吟小班的时候,妈妈迎出来恭敬的请去后院,紫鸢柔弱无依的面容一身藕荷色宽大衣裙,见王爷没来难掩失望,随后就几乎扑倒在总管面前期期艾艾的不肯起来,未开口泪先流,紫鸢姑娘如莺啼的哀诉,妈妈伺机从旁添油加醋,总的说来就是王爷三月前那次留宿,确实不止是酒后头痛,还有这么个后遗症。 总管大人可不比王爷好说话,眯起凌厉的眼扫视紫鸢,青楼女子都喝过大寒峻药怎可能轻易受孕?这是憋着讹咱们王爷呢吧。他面如寒霜的挥退紫鸢,妈妈瞧着王府总管的气势只一味在旁陪着十二分小心听总管问话。不多时,王府的人就一阵风的从侧门不惹眼的离开。 善王府大总管可不仅仅是善敏的管家,他是老王爷托孤的管家,也是这诺大王府真正操持一切的实权人物。这几十年老总管就像个凶悍的大鹅,把持着王府内外,王府的前院总管太监,后院总管太监看到他都礼让三分。在他眼里,王府的兴衰王爷的荣辱,都关他的事,否则有何颜面地下去见老王爷? 总管回府路上一切就已安排妥当,善敏是他看着长大的,老总管知道怎么回禀才能照自己的安排行事。 若查出这女子所言不虚,那她的造化就得看她肚子争不争气。 想到此,老总管心有不甘的恨恨跺了下脚,这府里的侧福晋,这些年都毫无迹象,现如今,倒让个青楼女子抢了先。若不是王爷尚无子嗣,哼! 隔了几天老总管捡了个合适的机会三言两语回禀了善敏,听着似是被小人编排算计,善敏正烦心,懒得深究,只‘哼’了一声算是知道。心下想着,以后这种地方还是少去。 这是后话此间暂且按下不表。 匆匆离开衡水街的善敏捧着匣子轻快的进了宝郡王府。 管家是深知他俩关系的,见善敏示意,便不曾大声通报,善敏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好整以暇的在书房门口咳了一声,屋内人听了自然知晓。 见善敏独自前来,一身团鹤纹品月缎地袍子外罩一字襟镶如意边坎肩的宝贤略显意外的放下笔,绕过书桌快步迎向他,在两步远的距离又停下,示意看茶,管家出门便善解人意遣散了书房周围的杂役花工们,为免人多嘴杂只说是朝廷公务要事商讨,换他自己在院子里远远的喂鱼喂鸟。 宝贤府上的管家是家生子儿,生在府里,比宝贤略大,宝贤被庆王家的载绵带着去爬树逗蛐蛐,回来都是管家替宝贤挨罚。他对宝贤忠心耿耿,是奴才更是不可或缺的内务掌事。 大婚后宝贤跟从前一样不是看书就是作画抚琴,只是越发淡了言笑,府里安静如前,尤其善敏避嫌似的更少了往来,管家心里是矛盾非常。一面盼着善敏常来陪王爷说笑,一面又盼着王府尽可能的开枝散叶。 管家明白王爷对善敏不一般的感情,但远的不说就看咱大清朝,谁家主子不喝花酒玩姑娘小倌儿,也不见谁冷落了女眷耽误延续子嗣,偏到王爷这里就行不通。 他还是不懂他的王爷,这玩小倌儿和动真情如何一样,拿善敏王爷和玩小倌儿相比,就这一条说出去就能被家法乱棍打死。 宝贤是独子,阿玛去世前常年在东北外放,四岁就入私学,是善敏和载绵与他要好,他年纪太小,即便是眼睛盯着老先生转,也还是听不懂念不顺,大他7岁的善敏既要关照载绵,更不忘呵护这个小小的玉一样的人儿。 即便善敏15岁随左大人去了陕甘,回来还是尽量回私学表面是问候请教老先生,硬是陪宝贤到15岁不必再去学堂,善敏才安心。 其实比起载绵,宝贤的课业是非常之优异的,诗词书画音律更是出类拔萃。 第九章 善敏递过檀木匣子,示意宝贤打开,两人一头一尾展开画卷,宝贤惊异的看向善敏。 此画乾隆爷题诗,前后隔水22方印章,6方残印,这是阮浩唯一传世真迹且传承有序,一直到嘉庆帝都藏在宫里,嘉庆帝之后,此画不见于宫藏,当年宝贤去宫里看望荣太嫔,就不曾见过此画,怎的到了善敏手中? 宝贤连忙问: “可是赏的?” 善敏回他: “许是赏谁的,时下动荡,主家拿去亦或是家奴偷去换银子也未可知,是鉴清斋的阎老板留于我的,你可放心。” 宝贤这才定定的观赏起来,善敏一边看着他玉琢似的侧颜,白皙的颈项锁骨的弧度,几乎可以嗅到混着淡淡檀香的柔和体味,想那细致顺滑又紧实的肌肤,那,还不待怎样往下想,为自己的走神就让善敏先红了耳根。 善敏舔舔干热的唇把目光从令他痴迷的侧颜收回柔声提议:“宝儿,置于案上看着省力些,” 宝贤抬头看向他,也不说话只把画轴这端交于善敏,由他拿去桌上展平,宝贤才过去慢慢赏鉴。 善敏在一旁端着茶盏啜饮,透过氤氲欣赏桌前的人,光影里恍惚着看不真切,这人是早就刻在心里的,从没变过。 来送茶点的格格本想进去道个安,管家眼尖远远迎过去恳请: “请福晋安,善王爷来的匆忙,似是有公务在身。” 格格想了一下: “也好,王爷他素来少有朋客私交到访,善王爷来了还可以聊聊天,那你好生伺候着吧。” 丫鬟把茶点递给管家,便扶着格格回后院了。 管家提着茶点在门廊徘徊两圈,还是决定放在外面圆几上,继续喂他的鱼。 书房内,善敏低低唤一声: “宝儿”。 宝贤并未从画上抬起头,轻快嗯了一声算是做答。他二人,尽在不言中。 又过片刻,善敏续了半杯热茶,走过去递与宝贤: “歇一会儿,慢慢看。” 宝贤接过茶盏品了一口问: “哥哥可中意这茶?” 善敏隐忍着一颗几欲澎湃的心,只克制的将手放在宝贤肩上,片刻拍了拍他,从宝贤手里拿过茶盏慢慢放下,斟酌着如何开口。 宝贤便收了笑意,四目相对,善敏压低声音说: “也不好长久宿在这里。” 宝贤轻咳一声含混的应对: “嗯。” 善敏带红血丝的眼里分明是欲言又止的煎熬,宝贤看一眼门的方向,又看向他,立在那里沉默中带着柔和的抚慰。 善敏有些慌,他最怕宝贤不变应万变的笃定态度,平日里淡定闲散不问世事,就算对着他也不多话,可宝贤决定的事,他纵有千般理由也怕是劝不动。他想说,他后悔了,之前的承诺他做不到了,话到嘴边,却成了: “你是独子,要为子嗣多些思量打算啊。” 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善敏立刻后悔了,宝贤暖栗色的眸子盯住他深深看了一眼又平移开,声音波澜不惊: “哥哥的话,宝贤记下了,八格格是荣太嫔指的兼着载绵这层关系,我不会不顾全,就不知子嗣一说,是?” 这玲珑剔透的心思啊,善敏立刻感觉到寒意,必须不能让宝贤想偏,他可不想两人关系有任何嫌隙。对面站着,善敏吸一口气,缓缓道: “国事飘摇,我非科举入仕,你我非皇命不得出皇城40里,皇上眼下断不会允我的辞呈。”他大着胆子捉住宝贤的手, “但我想,那之前的约,我怕还是做不到,我……” 宝贤抽出被握疼的手。 “之前的约?”他明知故问道。 “你忘了吗?你我来世再,来世太久,容我今世可好?” 善敏情急之下握住宝贤双肩,声音哽咽: “待你育有子嗣,我定去同皇上讨个万全的法子,允我们离开京城,山高水远的做个闲散人,弃了这些个劳什子官爵,我只要你,有宝儿相伴兄此生足矣。” 宝贤僵在原地,少顷才向后撑着挣开善敏的手,回身把他按在椅子里,自己绕到书桌对面站定。 他背对着门,也挡住照到善敏脸上的光线,两人的表情,即使此刻有人进来,也是看不到明显的不妥的。 阴影里的善敏没了一贯的沉稳,有些失措,刚毅的眸子泛着水光,灰哈拉尼袍子压了玄色墨水纹坎肩,光线一暗,整个人好似被沉沉的压住了似的瞧着心疼。年轻的宝郡王一声不响就这么细细的瞧着,这个从小就倾慕的哥哥,他何尝不想山高水远的终生相伴,可哪怕去了封号爵位,又如何能挑战整个王权?毕竟两个高位爵爷行此有伤风化之事,身后牵扯不断的家族与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为这个,满蒙两边宗族就能抹掉他们。 都羡慕生在帝王家,殊不知他们从出生就是这黄金笼子里的囚鸟,不过混吃等死罢了。 宝贤静静的站着,瞧着,思量着,心内纵是万般起伏,也得化做高山流水。若说善敏肯为他放弃一切,他便是比善敏还可以做的更甚,为爱赴死容易,为爱苟活艰难。 宝贤忍着一双凤目里的哀哀水雾,深深浅浅的换匀了气息,等善敏平复下来慢道: “时辰不早了,哥哥府上可是还有事?” 善敏缓缓抬头,心道这是强行送客呢? 这神情看的宝贤十分不忍,但理智不允许他纵着善敏的情绪说下去,这样两人就很难收场,一旦被其他人听了去,便是大麻烦。 宝郡王今日并未送善敏出门。 走出书房,来时的愉悦一扫而光,善敏像个久不见光的犯人,伸手遮住照过来的刺眼阳光。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连痛哭一场的权利都寻不见。 此生就这样了吗?近在咫尺的所爱却只可远观,他才不过二十多岁。书房内的宝郡王,隔着菱花格的格扇门拿一双泪目追随着他远去,刚二十的他又何尝甘心? 蹙着眉,宝贤硬是把苍白的唇咬出一抹血痕。自己连句温存话都吝啬予他,皆因难求所愿,所愿难求。终于潸然泪下的人堪堪道一句: “你可明了,与你厮守终生为我心之所向啊善敏哥哥,这天地知我,宝贤此生唯愿你安好无忧!” 此生真就这样了吗?远处有滚滚而来的雷声,震的宝贤断了思绪回了魂。 他有否子嗣不重要,可善敏爱惜宝贤的清誉,若有子嗣必少一些于人口实的话柄,也少一些对列祖列宗的愧疚。这些年为了护好宝贤,这个信言果行的男人可谓是费劲缜密心思。 另外朝廷规矩是京里要紧的一些个王爷总要留子嗣在京城,以便朝廷有备无患的拿捏着免得家里谁起反心。 这些宝贤都明白,想必善敏是思虑再三才有此一说。那,倒叫他如何是好。 有了子嗣皇上就能允了放两位显赫王爷出京?他方才说的竟似有几分把握?宝贤一时也想不明白,他不知这些年善敏操劳政事还有个私心,就是求去之时皇上可以念及君臣之谊网开一面。 那个共赴之长约锥在善敏心上,他所做一切都是在尽量缩短距离。 八格格又回娘家省亲了,两个月前宝贤府上糟了贼,嚷嚷抓了半宿也没得手,据说贼人功夫极好,是从警戒薄弱的侧门直入后院,倒是没丢什么也就算了。索佳氏一直担心着,听说女儿回来马上离了牌桌,她要好好看看女儿。 索佳氏拉着八格格的手端详片刻就猜出八九不离十,这身杏色子孙万代蝶纹织锦缎夹袄,珊瑚耳钳映衬着把个模样衬得越发娇羞。 索佳氏连忙叫素喜安排着那些酸口的果脯小食给格格进些,素喜麻利儿的就上了几样,八格格被母亲问长问短,羞的只捡着要紧的说,一边就拿了碗酸酪拌着杏脯吃起来。 “这么喜食酸啊,哎呀太好了。” 索佳氏一旁看着掩住嘴直乐。虽不是儿子,这女儿她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格格一边品着点心一边替宝贤告罪, “他这些日子实在脱不开身,改日一同回来给额娘请安。” 索佳氏连声应着: “无妨,无妨。怎的瞧着像是足有3月了?” 格格喜滋滋的道: “前儿个请了陈太医的脉,说是双生子,才不过两个月”。 惊的索佳氏定在那里: “双生子?这可是天大喜事啊,这么些年也没听谁府上有过双生子啊,素喜,快去禀报王爷。” 满人原本极少见双生子又因为近亲通婚,身体素质代代凋弊,无论谁府上,听得多的是早夭,何来双生子?真是奇了。大喜啊。 素喜答应着就飞也似的出了门。 半年后 这段日子朝臣们何止是忙,不少仿若惊弓之鸟,三个月的百日维新败了,老佛爷震怒之下,皇上处境岌岌可危。善敏主张一定程度的革新,载绵跟阿玛庆亲王唱反调属激进派,朝中满蒙激进派素来瞧不上康有为人品故而从不曾与康有为过从甚密。 新法失败康有为凭三寸不烂之舌让弟子们替他顶了罪,自己逃去日本还顺便给自己寻了个日本侍妾,6君子的血路倒铺给他一人的生路。这是后话。 21日上朝,皇上那边又惹怒太后导致伤透了心的太后下令把皇上幽禁瀛台,同一时间,宝郡王福晋早产诞下长子颙颉,次子颙钰,消息隔了些时日才送进宫。 老佛爷前些日子被皇上气的心口疼,原本太后寝宫从来每日用几大盆新鲜水果的果香来代替香料熏香寝殿,这两天太后批折子越发觉着气滞淤结,刚焚了理气清心的药香在塌上宽泛些把玩着如意闭目养神,庆王家的索佳氏便带着新制得的茯苓饼和陈皮蜜饯来请安,顺便就把这消息报给了老佛爷。 第十章 总算是个喜庆的事,老佛爷懒洋洋歪靠着方枕传了口谕:“赏宝贤郡王亲王吉服,赏宝贤福晋为柔嘉多罗格格,亲王福晋吉服,称柔嘉王妃。宝贤郡王长子颙颉袭二代郡王爵,次子颙钰袭二代郡王爵,太后另赏柔嘉王妃金玉如意一柄,长子颙颉次子颙钰各金玉长命锁一副……” 宝贤府内,来传懿旨的公公宣毕,留下四爪四团的亲王和王妃吉服及赏赐,捏着嗓子道: “哎呦老奴可是长了眼了,这么些年可曾瞧见双生子啊?好兆头好兆头,连太后老佛爷都欢喜的什么似得,破例允了两位小世子袭同级爵位,这可是老奴没瞧过的恩宠呢。” 说了一堆吉祥话领了谢仪笑容满面的走了。谁都愿意传这样锦上添花的圣旨,能传这样旨意的公公在宫里也都是太监里的人物。 府里喜气洋洋的大家都围着宫里赏下的服饰说着吉祥话。晚些时候绣工好的老嫫嫫捧着吉服入库时摸着金绣心想,这技艺似不比从前吉服上的金丝龙,跟如今官窑瓷器上的龙,都看着不似前朝的霸气。 好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善敏府上。 此时善敏府上,小世子已三个月,由于亲额娘身份悬疑,已交与侧福晋收养,对外只宣称是侧福晋的,毕竟儿子的名份是凭借额娘的名份走的,既然王府没有正福晋在册,小世子就可以名正言顺承袭二代郡王爵,不出差错,可保一世无忧。 三个月前,正是百日维新刚开始,善敏已觉不妥,向皇上数次进言,但彼时的光绪爷已被那沽名钓誉的康有为煽动的充耳不闻,康有为还鼓捣着把袁世凯也引进宫里同皇上密谈,这引狼入室的行径让一班老臣都忍不住连着上折子痛批康有为袁世凯,善敏劝不动皇上灰心无奈只得回禀老佛爷作罢。 退朝回府,老总管就抱上来个襁褓,蹒跚的跪下请罪: “恳请王爷恕老奴欺瞒主子之罪,只求王爷开恩不要累及老奴家人,老奴此举实属情非得已,求王爷开恩开恩呐!” 说着就捣蒜似的咚咚磕起来,善敏赶紧一把扶起: “何事?” 老总管额头上粘着血和着不知哪里抹来的青砖灰,老泪纵横的把来龙去脉避重就轻的说了出来。 善敏看着襁褓惊在当场,直怒的指着老总管气结道: “你好大胆,你竟敢,你,你,你信不信我灭你满门?” 老总管梗着脖子泣道: “老奴全家性命死不足惜,但求见老王爷之时能无愧所托……” 手中襁褓婴儿此时感受到气氛凛冽,放声大哭,门外两个乳娘也急的哭,这刚出生的小婴儿可经不起惊吓。善敏七窍生烟,婴儿的啼哭扰他心神只叫乳娘快快抱走婴儿。 老总管像泄了气的人偶,萎顿在地上,花白发辫垂在肩上,碎发遮住半张脸,铁灰袍子上罩的赭色马甲瞧着陈血一样的污,他只管在那里唏嘘,念叨着向老王爷哭诉表忠心。 善敏僵坐了半晌,憋不住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地下的老管家戳了半天也没蹦出几个字,又回去一屁股坐下,拍着桌子瞪着他,恨不能一脚把这个胆大妄为的狗奴才踹出去。思前想后终是于心不忍,这老总管是阿玛留下护自己周全的,杀他全家不过是一时气话,但这狗奴才委实可恶,自作主张瞒着主子做下此等凶险之事,实在是该杀。可这把年纪受不住家法,就只能骂他出气,估计老总管也是摸透善敏脾气才走此险棋。 既来之则安之吧,善敏缓了缓情绪道: “那女子,好生安置了吧。” 老总管赶紧回话: “禀王爷,因胎儿过大,又横生逆产,那女子不曾救过来,身后事已妥善安置,请王爷宽心。” 善敏狐疑的看了老总管一阵子,见老总管神色从容并不躲闪,只得叹口气不愿多想的挥挥手,一个青楼女子是断然动不了善敏王爷的心,至于去处,也罢。 老总管退出书房,关上门转身就满脸堆起了笑。他长舒一口气: 老王爷,善家总算有后了。 他刚才回答很巧妙,是不想王爷对那烟花女子有任何念想,这王府可万万容不下此等身份的人,小世子更是不能有这样的额娘,涉及此事的人已妥善处理干净,必不能有后患累及王府或王爷。 做大事不拘小节,他是跟老王爷学的。 善敏许是气糊涂了,让老总管下去领罚又没说罚什么,这王府是老总管罚人,如果王爷不罚他,还有谁敢罚他? 侧福晋这半年多来三番五次赏他,今儿又给他封了一大封的赏银并承诺会护他全家无事。 这王府,还是他这个忠心不二的老总管稳稳拿着。 收到宝亲王府喜得两位小世子的帖子,善敏在书房枯坐半晌拿了笔写下三个生辰,他府上的善为是百日维新之始,宝贤的颙颉颙钰是百日维新之末,冥冥之中不知何意。 眼下光绪帝幽禁瀛台,还政于帝的可能性完全凭太后老佛爷,若立新君,皇上无子嗣,周围还有谁家的能推上去? 善敏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又一个一个划掉后烧了。 他思前想后下了定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易君,是时候为自己的事多做打算了。 嗯,就这样吧,这一天长的累人。 三年后 时局已从不明朗转为非常棘手,跟洋人的过节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汉官们里通外国私相授受之下越来越深。 庆王爷自三年前百日维新时,因力挺老佛爷各项举措,如今已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掌管军机并总摄各国和谈。弹劾他的折子不少,都被老佛爷压下来,她并未看出奕劻的潜在危害,庆亲王的地位坚如磐石。 也因此,庆亲王对军情掌握准确,早早就透了消息让索佳氏带了宝亲王福晋和两个双生外孙去河北躲避战乱。八格格跟宝贤讨主意的时候,宝贤非常赞同他们出京避乱,但自己坚决不肯走,他心里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无论对福晋家还是自己祖上,都有了交代。 他想留下,善敏是朝廷重臣,他不走,宝贤也不会走。 八格格临走还不舍道: “王爷您一个人留在府里这叫人如何放心?不如都不走了吧?” 宝贤亲着小世子们的额头道: “颙颉是哥哥,出门在外要像个勇敢的巴图鲁一样替阿玛保护额娘和弟弟,颙钰要听哥哥话,你们俩要让额娘宽心才好,师父不能跟着也不要忘了习字读书,等安定些,阿玛接你们回来。” 又转向八格格: “宝贤恳请格格护好俩个孩子,宝贤感激不尽。” 说完一辑到底,格格的泪一下就被逼出来,宝贤不忍想抱一抱格格,但最终只是伸手缓缓拭去了她腮边的泪,多说无益,让一个妹妹成了空挂名的福晋,终究是自己负了她。 格格勉强勾起嘴角做出个笑意泪眼婆娑的道了别,一行车马汇合了庆亲王家的队伍,两个王府的马车队浩浩荡荡一路向河北去。 宝贤转头回府,府内留了一干守卫警戒,就剩几个内外管家和一群跟前的侍从及太监,原本清净的王府显得空落落的,宝贤反倒觉得呼吸畅快了些。 天色阴郁似在酝酿一场未果的秋雨。他想着要不要出门去一得阁转转,听说近来有一批很不错的陈宣,便唤人套了王府轻便马车出来直奔一得阁。 善敏府上 每天应付着各项事务无暇顾及内院的事,善为小爷被福晋骄纵的不像样,成天招猫逗狗捉弄人,无理也要搅三分,府里上下背地里都叫他混世魔王。 因军情耽误,善敏府上原定的内眷迁居延迟,侧福晋的阿玛在山西做巡抚,正好投奔娘家,府上乱糟糟收拾的时候竟让混世魔王一个人溜出侧门玩没被发现,用晚膳时间,两个乳母见面才发现谁也没有小世子,一下子炸了锅。 几个府上都知会了,府尹那边也报备了,几十号人撒出去找。 宝贤的车从街上路过的时候,街上摆小摊的走卒,卖胭脂水粉的摊贩,小铺门口的吆喝声闹哄哄的,眼花缭乱中他从窗缝看出去见一群小孩蹲在地上扎堆儿干什么,本也没什么稀罕,就其中一个小孩穿着皮球纹紫缎小褂特别扎眼,他再想多看两眼,呼啦啦小孩们已经朝胡同里跑去。 车还没进府就有善敏府上的家丁来报,小世子丢了。 宝贤一下子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扎眼的小孩,马车原路回去找到刚才的街口,哪里还有小孩的影子。 宝贤顾不得许多安排护卫们分头去找自己下车带着护卫朝刚才的胡同口走去。这可是善敏的独苗,经不起任何差池。 日头偏西,这是他不熟悉的城区,又走着更是没方向感,护卫劝宝贤回府等着就好,宝贤只挥挥手打断护卫的话,他好像听见不远处似有滋哇乱叫的挣扎。 待往前去又听不真切,就见远远一辆独轮推车堆着杂物推出来,推车人一身短打,腰间裤脚都掖着低头走的匆忙,宝贤示意护卫上前叫住推车人问情况,紧走几步发现推车人脚下更紧,王府随从沧锒一声剑出鞘厉声喝道: “前面站住,王爷问话,站住。” 第十一章 只听一声闷响,宝贤身后的随从应声倒地,他待回头,一个刺鼻味道的帕子捂上来就没了知觉。 这是个什么阿杂地方?醒来的宝贤四顾茫然,胸口翻江倒海的想吐,没多久被捆成粽子颈后又挨了一掌被拍昏,再醒来已是不知多久以后。周围恶臭扑鼻,是个类似菜窖的地下坑洞,不出所料,角落里蜷缩着的正是善为小爷。 宝贤一下子冲过去,后背不知被什么打得透不过气一头栽倒,小世子蜷着,显然不是睡着。 待缓过来一些,宝贤抱起清醒过来的善为,查看了没有外伤,便要求找管事的说话: “尔等何人,意欲何为?为何绑架无辜小童?” 为首者头蒙布巾,语气甚是嚣张: “ 我等杀洋人,灭赃官,看你的样儿就是个赃官,想活命速速让人备银子买命。” 转头叫人拿纸笔来。 这边善为小爷刁蛮脾气上来,踹了一脚送纸的人: “狗奴才,敢对我义父无理,等我阿玛砍你们的头”。 恼怒的劫匪直接就一棍子下来,正打在挡住小世子的宝贤前额,前襟立时被染红一片。小世子见状扑上去又咬又踢,被提小鸡一样拎起来摔在墙上登时没了声音,宝贤强撑起来抓过善为护在身下拦住还待继续施暴的歹徒,待这群恶人停手时宝贤已被打的气若游丝。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双乱摸的手惊醒,小世子此时可能是被宝贤的状况吓住了,摸着他确定还活着,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义父都是孩儿不懂事,等出去必定替义父报仇,义父醒醒。” 宝贤又缓了好一阵子,手上方得了些微力气,挣扎着摸过善为没有伤,心便放下大半。 绑票好办啊,不就是要钱吗? 他回忆起半昏迷时隐约听到一干人等的嘈杂对话: “怎的弄来个大的?没瞧见这身打扮弄不好就是个了不得的官家,你们几个胆子敢惹官家?” “老大,咱兄弟也是没办法,本来是捡了个小的想弄笔银子,谁料这大的跟上来,只得一起绑了,若是麻烦,不如就都做了干净……” “做了?做了这俩连老子的命都能被你害进去,还他妈废话,外面风声这么紧,赶紧撤……” 许久都再没声响周围黑漆漆的,也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小世子很快烧的说胡话,才四岁的小孩,宝贤心疼的抱在怀里,挣扎着扯下藕色缂丝镶云锦外褂裹住,他想喊人但没有声音发出来,切肤之痛直入骨髓,过去经历的所有疼痛加一起比着都成了无病呻吟。 宝贤双眸微睁,瞳孔有些涣散,显得眸子蒙了灰,蜷着的身子偶尔才细微的抽动一下,苍白干裂的唇抿着,毫无生气,他缓缓合上眼,有泪顺着原本清丽的凤眼滲入两鬓,善敏哥哥,宝儿怕是见不到你了,头一歪又晕死过去。 感觉像是被云彩包裹着,周身轻飘飘暖阳阳,宝贤以为先前就是场噩梦,舒了口气安心睡了过去。 直到疼痛惊醒他,睁开眼就见善敏满面憔悴坐在床边给他上药,一边口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他动不了,张了张嘴想问: “我这是怎么了?”只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音节。 善敏柔声道: “弄疼你了吗?那我再轻点,饿不饿?先喝点参汤可好?我喂你可好?” 说着眼圈就红了,他俯下身凑近轻轻在宝贤额上吻下去,便有热热的液体顺着宝贤额头滑下去,泪浸着他的伤处淹的生疼。善敏不敢抱怕弄疼了宝贤只两手撑着床,十指痛苦的扣着被褥一直到情绪平缓才从宝贤额上挪开,宝贤疼的皱了皱眉费力看去,一只眼肿的挡住视线看不真切,善敏哥哥是哭了呢。 耳朵嗡嗡的,下颚痛的张不开嘴,一转脖子就痛的天旋地转,周身骨头像枯朽的残木散架稍稍牵扯就尽数碎裂的感觉,更别提坐起身,宝贤闭着眼无助的摇摇头,他吃不了东西。 善敏端过参汤试试温度,直接就自己喝了一口,宝贤想你倒是不客气啊,闭上眼不去看他。 冷不防就有温润的唇压下来盖住自己,善敏用舌尖试探着顶开宝贤紧闭的唇齿缝隙,暖暖的参汤顺着舌尖缓缓流进宝贤口中,细细的一点一点控制着似是怕呛到躺着的人。一碗小米参汤,这样喂着小半个时辰才算完,得了点力气的宝贤就已经涨红了脸。 他动弹不得只用眼神看向外面,善敏轻抚着他额旁散落的黑发,凑到他耳边温言道: “不妨事,这些天你的汤药都是我这么喂下去的。有我在,你只需安心养伤即可,若你有什么差池我便也不必苟活了。” 说着便又是红了眼眶。 宝贤嗯了一声便闭上眼,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但心是完全的踏实了,有善敏守着就什么都无需担忧。他想问善为小爷怎样了,刚想开口就被一阵肋间剧痛疼到僵住,一瞬间呼吸两方面都齐齐停住,人也陷入巨痛再次昏死过去。 自宝贤醒来,善敏仍日日悉心照拂,事事亲力亲为,入口的药汤补品皆是哺喂,每日照例把想说的情话慢声在耳畔与他絮叨,也不管听进没有。宝贤外伤未愈前,善敏只敢坐在一旁倚着床帷打瞌睡,只怕睡下翻身压到平添他的苦楚。 两月余后外伤愈合些,善敏才敢睡在一旁。但凡宝贤稍有不适,他总能第一时间醒来照看。 经此一劫,昏睡中宝贤必得要靠着善敏或者牵住善敏的衣角才睡的踏实些。睡到半夜,往往就变成整个人钻进他怀里,紧紧贴着像个取暖的猫儿。松散的发辫款款搭在身侧,万字暗纹品月绸中衣衬着宝贤白皙的肤色瞧着宋人画中一般精致的静好模样,让人看了不忍触碰又忍不住想轻抚。 这时看他,没了先前的谨慎理智和孤高,就是个柔弱不经世事渴求呵护的俊雅人儿。让善敏疼惜的不知如何是好,帮他翻个身也像捧个薄胎瓷器。 不经历生死,怎知天下本没有来日方长,一切可能就发生在不经意的下一刻,多多珍惜眼前人,是善敏这些日子最紧要的念想。 直到落了头场雪,宝贤的身子才见好转,这些天善敏除了进宫就在他身边,宝贤挣扎了几次要他回去,都被喘不过气的吻堵住,急的宝贤抓狂。 善敏不在的时候,宝贤望着身边服侍的人,都是陌生面孔,问什么也答不出所以然,翻来覆去就是王爷不好好将养,善王爷就拿她们是问。 看看身边物什摆设,也是陌生的紧,又不让在院子里走动,宝贤就冷下心,喝退丫鬟们,松散的披了件紫貂轻裘开了窗趴着朝外望。 一早洒扫过的院子里也没什么下人走动,冷风灌进来,只吹了一会子宝贤半个身子就都凉透。 待善敏回来远远看窗边趴着个人,几步窜进来不由分说把宝贤横抄起来放到床上裹好锦被,又返身关了窗,叫了人来多添了两个炭盆,床边的青瓷盏里药是凉的,桌上茶点也是凉的,下人们都被宝贤支走。 善敏气不打一出来,走过去连人带被子搂在怀里,恶狠狠的摇晃他: “你想干什么?药不吃饭也不吃?想气死我吗?” “来人” 几个丫鬟溜着边沿着门外跪了一排,善敏指着她们骂道: “怎么当差的?既是不想活了,便都成全你们”。 登时地下哭声一片。 宝贤原本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实在看不下去,锦被里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善敏衣摆,善敏被乖乖拽着坐下,很是无奈。 很快药食都备好了,善敏遣退众人端起药盏,宝贤扭过头皱眉,善敏假意威胁道: “你是自己喝还是照之前的法子喂你?” 见没有回应,也不再言语,含了药汤俯下身。宝贤推他的双手不由分说被拘在头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他脸对脸一口药汤慢慢喂下去,明摆着是借机行凶。 这样清醒时候的唇舌缠绵,情动之处如何耐得住,宝贤喘得有些不堪一击,原本苍白病弱的两颊浅浅着了绯红,微微眯着的眼角噙着泪,表情既是神魂出窍的受用,又有担心事发的忧色。 善敏揽过他捏捏他的下巴,像许他安心似的重又深吻下去,手便从锦被探进去,中衣摸索到小衣,锦被里的人就被解开了上下的束缚,任锦被松松的圈着,人已是光溜溜的拥进怀里在手底下微微打着颤。 宝贤的喘息已经乱了阵脚,带着哭腔问: “你就不怕被人看了去?” “不怕,我更怕没了宝儿,留我如何独活?” 宝贤便把头抵在他胸前,低低啜泣起来,手里摸索着抓住善敏鸦青褂子前襟和垂下的发辫,身体克制不住的颤抖,善敏怜惜的搂紧他朝身前拉近些,感觉是恨不能把眼前这人就含在口里,在善敏小心翼翼的爱抚亲吻下,宝贤昏沉沉的又睡了半个时辰。 吃了饭,宝贤身上就不爽了,到底没恢复就被窗口的冷风吹入了寒气,下灯的时候已是额头滚烫又冷的抖,赶紧又是一通熬药喂药之后,两床锦被下的宝贤还在打抖。 善敏被房里三个炭盆烤的飙汗,这边宝贤怕冷猫取暖一样缩在他身边,又不敢动怕影响宝贤休息,不一会儿中衣就湿透,烦热的睡不着索性搂着宝贤轻轻吻细细看。 第十二章 找到那个地窖的时候,昏迷不醒的宝贤紧紧搂着小世子不撒手。善敏托起宝贤身子,白皙修长的脖颈像垂死的天鹅垂挂着一派临界于死亡的颓。脸贴在血泥之上,身上的血已经硬结,满池娇团纹暗花素缎夹袍的细猞猁毛边领子和血粘在皮肤上,是剪刀一点一点剪碎浸着药水泡开的。袍子上的玉纽扣全被扯去,翡翠帽正早不见踪影,粘着血污的黝黑发辫松散的垂在一旁。陈太医常年看的是富贵病,哪见过这种阵仗,老先生手抖的不行。 善敏看御医靠不住就自己来,让人都在外面伺候,自己一点一点清理干净宝贤全身血污,又仔细按照御医备下的方子敷药。每天清洗换药丝毫不马虎,他知道如若宝贤醒着,定不允许自己仪容不整。 他的宝贤,这些年瓷器一样捧在手里竟被暴民差点打死,他后悔没有早早安排内眷离京,惹出这样大的乱子。 待小世子大好,临行前来探过宝贤,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义父,小魔王仔细凑过去咬着耳朵说悄悄话还大人一样拍拍宝贤的手背。 大家都说,小魔王忽然长大了。 谨慎的善敏担心王府树大招风,就安排了家里一处严密守护的偏宅安置宝贤,每天尽可能的守着他,一次惊吓足够了,他不敢想失去宝贤会怎样。 宝贤没醒来之前,他时常呆坐在床边傻看,看着被子的起伏还不放心,就握住宝贤手腕这样哪怕闭着眼也可以感觉脉动。 每日喂药换药时把之前没说的不敢说的情话在宝贤耳边絮叨,直到有天喂药时宝贤的眼睫颤微微动眼角慢慢湿润起来,善敏便知道宝贤真的听见他的话了。 宝贤醒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宝亲王和善王府的小贝勒被劫的事传到宫里,老佛爷也吓一跳,下旨昭示: “涞涿拳匪既焚堂毁路,亟派直隶练军弹压。乃该军所致,漫无纪律,戕虐良民,而拳匪转持仇教之说,不扰乡里,以致百姓皆畏兵而爱匪,匪势由此大炙,匪党亦越聚越多……为首者当重处必不姑息……” 历朝历代对人贩子尤其拐卖儿童都无不用极刑。而拐卖儿童在清朝尤其盛行。自大清开国,对儿童拐卖行为就采取绝不姑息养奸,明令各地抓到审明必严惩不贷以正视听。 十来年前浙江一富庶人家,被告发专门拐带儿童。样貌好的高价卖给无子嗣人家,年纪稍大一些的卖去给男娼馆,一般的用做吃肉和祭拜鬼神行些巫术,再有就拿来斩了手脚各种致残后扔在街上讨要银钱,甚至捆了手脚不使其发育再毁了脸身上包了狗皮拴在街上耍猴戏卖艺。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朝廷特别公开在海宁审理此案,7名男女要犯皆处以极刑,其中二人主犯受的是千刀万剐凌迟之牒刑,浙江百姓无不额手称庆。 京城这里,又有个手法俗称拍花子,不知是使了什么妖术或药物,人贩子拿手往小孩头上一拍,小孩就乖乖跟着走不吵不闹非常方便。 平素里便是官宦人家也少有孩子被拐,这次闹的有点太大,一个亲王一个世子一起被绑匪劫持还差点闹出双命案,整个京城一时震惊。新增的京城善后协巡总局上上下下如坐针毡,宫里发话限期破案,倒是顺藤摸瓜的就查清楚几个窝点,麻利儿的菜市口砍了一些个绑匪的脑袋示众。 由于局势动荡无法短时间彻底清剿,隐患很快就显露出来。 不多时两宫在群臣劝谏下仓促离京西狩后,四九城内一片无政府状态。 及至八国联军入京后的一系列掠夺,所有行径均被京中文人据实记录。 汉人汪康年《记英法联军焚劫圆明园事》:临近乡民及海淀贫氓,纷至沓来,与在营华役互语,华役携梯,遂架以登,络绎越墙而入…… 汉人王湘绮《圆明园词》:“夷人入京,遂至宫闱,见陈设富丽,相戒勿入,云恐以失物所偿也。及夷人出,而贵族穷者,倡率奸民,假夷之名,遂先纵火,夷人还,而大掠矣“ 这当中首起祸乱的正是并未清绞的匪党余孽而非洋人,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后世知其真相者无多。 两宫离京后善敏每日只在前厅偶尔办公,并不把外界情况详细说与宝贤听,闷的紧了,宝贤就院子里转转,百花凋敝,傲梅尚早,抬头看去滚滚烟尘遮天,似是海淀方向,他急急唤善敏,管家回说王爷在前厅议事,院门开合处看去,内院门外也派了禁卫,宝贤叹口气转身回房。 用晚膳时分仍不见善敏,宝贤坐不住了,唤人拿了他的大氅便待出门,内院门外的禁卫拦住门: “王爷出府前有交待,小的们必须确保宝亲爷您的安全”。 一旁管家也好言相劝: “王爷连后花园的门,包括东西厢房后的夹道都差人守了,足见外面不太平,天寒地冻的爷您尚未大好,咱回去等也是一样的。” 低垂着眉目瞧不出情绪的宝贤只得怏怏返回行至廊下便站定不肯进房,身形一动不动看向院门,本是一双温润如玉的含情凤目,经此一劫已多了哀痛,现又满布忧色,银貂大氅下摆被风吹开露出里面薄薄的云泥紫夹袍也无知无觉。 管家暗自摇头,烧了个手炉递过去,又露天安置了炭盆,袖了手在身后陪着。 站的久了宝贤后背的伤痛发作起来,忍不住撑着廊柱咳到满眼金星。 管家和丫鬟见他喘的辛苦都齐齐劝他回屋避避寒,他只是不理,众人苦劝无果,宝贤冲他们摆摆手: “外面冷你们回去都回去,在我眼前呱噪的很。” 下人们不敢离开太远,就都退后靠墙安静站了。待善敏跨入内院抬头看去吃了一惊。房门口窗边一排站了几个人影,暮色中一个身披银裘大氅的颀长身影从台阶上快步迎下来。 善敏紧赶几步上前伸手接住那冰肌玉骨的凉,心疼这人是在外冻了多久?竟一点温乎气都没了? “王爷怎的才回来?” 宝贤忧思之色溢于言表,玉色鼻尖冻的发红。 “累你久等了,方才跟军机处的几位大人商讨两宫回銮的事便晚了些,你站在外面作甚?” 进得房内,善敏遣出众人安排药食,又交待下去备好姜汤拿来给宝贤沐浴回暖。 安排停当后一把搂过宝贤在腿上坐了正待开口,宝贤已是审视的盯牢了他。善敏只管把他一双冰手放在胸口暖着闷声道: “晚些喝过药歇下来再与你细细说可好?倒说说你,这么不知爱惜身子,每天的汤药喝着不见起色,让我多挂心?” 说着就搂紧了眼前人,把头埋进宝贤的颈窝温存的蹭着。 知他这些日子来的煎熬,宝贤仰起头配合他缠绵悱恻的亲呢。今天善敏的吻过于温柔,浅尝则止的从颈项到耳珠,像湖上柳枝划过,泛起的涟漪让宝贤的心慌意乱背影有点僵。 灯芯发出清脆的爆裂声,烛火摇曳,一股热气腾到脸上,宝贤稍有苍白的脸色透出淡淡绯红,连带着耳垂也泛起红晕。他有点发愣,这善敏越来越大胆不知避讳,很多举动让人心惊,这人到底想怎样? 难道仅仅是因为两家内眷不在身边?非也,宝贤了解善敏,他绝非鼠目寸光之人,加之御前行走这些年的历练,定是有了什么打算? 善敏并非有意回避,实在是城里乱成一锅粥,刁民,洋人没一个省心,天津,广州,上海,江浙重金打造的海防简直一锅浆糊不堪一击,庆亲王携李鸿章主持各地议和,进展龟速。两宫往西安的路上,折子密报每天也不能断,都是事。 这边宝贤仍是不见大好,原本俊朗健康的人,一下子清癯了许多,怎忍心给他平添烦恼忧思? 掌灯时分,两下清净了,善敏把姜汤里沐浴后的宝贤捞出细细擦干套上雪白中衣,宝贤的脸终于有了粉艳艳的暖色。因之前腰背两肋的伤不能久站久坐,加之寒热往来还未消停,宝贤只得窝进锦被里靠着,善敏拿了软垫撑着他后背舒服些,他自己则面对宝贤坐在床沿,右手牵起宝贤的手,左手搭在宝贤瘦削的肩膀上,触手早没了之前的圆润不仅一阵心疼,欲言又止。宝贤腾出手拂在他脸上细细看向他眼睛,善敏颤着声问: “今日收到消息,福晋和孩子们都安顿下来了,一切安好。问你可愿前去?京里越发不太平,待你身子好些,受得住长途劳顿,我便送你出城吧。” 宝贤浅浅笑一下,闭上眼摇了摇头: “所嗟人异雁,不做一行归,你倒是真心想我去不成?” 听闻此言善敏立刻便红了眼,遮掩着把脸埋在宝贤的两掌中,肩膀克制不住的微微耸动。宝贤能如此明确表明心迹应该是对局势略有所闻,宝贤的才智虽足不出户也不影响他敏锐判断,的确当下的局势早不是他们当年的认知,或许顺天应时才是明智之举。 第十三章 静了片刻,宝贤出声笑他: “我堂堂善王爷今儿个可是受什么委屈了说来听听?” 善敏缓了缓起身满眼感激之情,搂住面前人,稍一发力,把整个人朝自己挪了过来一双大手护了他腰背把他放平躺下,千言万语化做意味难明的温柔,滚烫的唇吮吸着清凉细腻的唇又把不安分的舌探进去在唇齿间霸道的索求。借着换气口里含糊道: “宝儿,我此生只想与你厮守,亦不肯你再为我受半分委屈。” “你当真不肯我受委屈?” “不肯!” “可我们有一百个想厮守的理由,仍缺一个可厮守的名份啊。” 听到此,善敏抬起头眸子严肃的盯着宝贤: “我不怕无底深渊,真下去了,也不过是另一番山河,宝儿你怕吗?随我一起走下去你怕吗?” 这次是宝贤主动靠过来,一身净气,满目清光,平静纯粹的轻叹: “只愿常醉不醒,不问几路难行”。 善敏寻着玉琢的小臂握住葱白似的指尖,一一吻过再放到胸口按住娓娓倾诉: “你可知我想你到抓狂的时候,会带一卷书,走十里地,选一块清净地儿读书,倦了时,和衣在草绵密处寻梦去,梦里便有你。今次你因了为儿只身犯险,昏睡时我怕极了,如若你从此撒手,我可还能独活?宝儿,我真受不起面对梦以外的地方与你再无交集!” 向来心有雷霆面若静湖的宝贤,经此一劫也不似之前的坚持,差一点就阴阳相隔,便不敢再妄谈什么来日方长。世事难料任你是谁,说不好一个转身一次挥手就成了永别。 原本想着在各自府上岁月静好彼此守望着就知足的宝贤,乱世之下才发现走在达不到目的的路上,都是迷路。可若要他从流飘荡,任意西东,让善敏扛下所有放弃一切与他厮守又于心何忍。 世间最美的默契,不是懂他的言外之意,而是心疼他的欲言又止。善敏深知他的重重顾忌所谓何来,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默默安排一切,在他心中,一定要给宝贤一个流年如锦的未来。 侧过身子靠上来拿脸紧贴着善敏的颈项处,手放在胸口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宝贤像下决心一般咬了咬唇轻声叹道: “既然人与人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如若敏哥哥寻到了妥善的法子,那宝儿便听从敏哥哥安排与敏哥哥守在一处,既知自己为何而活,便也能受得住任何活法。” 说完宝贤主动仰起脸薄唇嫣红顺着善敏的喉结处一路吻上唇角,缱绻片刻又斜过面颊让唇停在善敏的耳畔,轻轻咬住耳垂春风荡漾的呓语: “敏哥哥,这样可好。” 善敏从未见过矜持的宝贤如此大胆待他,当即就耐不住了,哑了嗓子道: “好!” 手一挥放下重重床慢,身形微错将两人姿势安置妥当,床幔外烛光拉着长长的光焰,凝住似的不愿惊了眼前美妙时光,小心翼翼忘了摇曳。 醒醒神儿起身先把宝贤仔细打点好换了干衣饮罢温茶,自己也收拾一下重又回去搂住宝贤轻声道: “对不住宝儿我没忍住”。 宝贤仍迷糊着仰起脸善解人意道: “为何如此苛待自己,我能受得住的”。 善敏吻了一下怀中人的额,低语道: “ 万万不敢造次,我知宝儿是为着我,你可是我珍之重之的万万不能再伤了,快歇下吧,我守着你睡。” 一番折腾过后宝贤明显力不从心,紧贴着善敏很快就沉沉睡去,还不忘寻着善敏的衣襟一角牢牢抓住怕他会醒来不见了似的,看着他小雌豹一般的神情,善敏心满意足。 时光可否就此停住? 许是心里少了些压抑和纠结,又有善敏日夜相伴遂了心愿,宝贤的身子反倒有了起色,人也开朗起来,在善敏眼前温煦的说笑偶尔还拿他打趣: “咱们善王爷这是打花果山回来啊,深一脚浅一脚的有趣的紧?” 善敏咧着嘴笑也不答话,回来的路上看一树梅花开的好,亲自过去摘了漂亮的枝条想着给宝贤插了摆着看,不曾想脚下就踩进薄冰,沾了泥水回来还来不及换,先忙着安置梅枝。 宝贤唤来人备好鞋袜热水给他沐足,接过插着梅枝的瓶子四处走着问他: “这里可好?那这里呢?” 善敏就坐着看他,故意指使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管笑嘻嘻欣赏着,抱着梅瓶的宝贤,脸侧有一枝探向额前,一朵梅花正好挡在眉心,看着俊俏喜人。 伺候的丫鬟垂首退下后,他拉了宝贤近前拥着他道: “腊月了,今儿就咱们正正经经过个年可好,载绵在天津估计也回不来,你不会觉得冷清吧?” 宝贤端详着梅枝,顿了顿感叹道: “可真是咱两人竟还不曾一同守过岁呢。” 言语间很是憧憬,眼神也随着飘忽出去。 善敏拿额抵在他身上,深深吸了口气,清雅的淡淡檀香味虽混了中药味,并不影响他留恋那熟悉的体香。宝贤的存在就如暗夜的光冬日暖阳,让善敏的心喜悦到隐隐作痛,生怕握不住的美好时光如细沙一样顺指缝溜走。 如今国运衰微,各家族都忙着植党盘结,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至于两宫行事的路数也越发诡谲,形容起来那就是:‘眼无金睛遭鬼惑,身有痒藓喜佞挠’。 之前令人稍作振奋的‘同光中兴’不过是强心针,自己咯吱自己笑,明眼人心里谁不是隐隐惶恐,大家都忙不迭给自己安排后路。他俩的未来善敏不是没打算过也不是没在安排,忠君尽职的观念让他放不开手脚导致计划总跟不及世道的变化。 比他人眼光更可怕的,是自己在意他人眼光的那颗心。如今这一点上他已释怀,他也要宝贤不再纠结才好。天可怜见,他们只不过左脚走出了,右脚只有跟上,平生一顾,至此终年,一往情深何错之有! 从来局中人也不得看通透,能阻止奔跑的向来不是看得见的障碍,而是冥冥之中阴暗角落里藏着的那些无法预见。就像奔跑中抽冷子从旁伸出谁的一截棍子或者一只阴险的脚。 时光从不因什么人而稍作停留,命运也不因出身贵胄而有所宽饶。日子总要过下去,有人贪财有人爱赌,有人只在一个情字中蹉跎。 天冷怕宝贤在前后几间房子来回走动,善敏索性给他另外备了一套书房用具安置在卧房偏厅,随他打发时光。 宝贤作画喜欢站着,因骨伤站久了吃不消只偶尔勾两笔写意花鸟,亦或题些小字玩玩。善敏凑过去看时,一幅寥寥几笔的雪景配着轻快的小字,倒也别有情趣。他顺着念出来: “墨色深浅,海棠未谢,层层叠叠恰当年,与君携手 共此清凉月” 他便指着‘共’字道: “这个字用的好,此画赠与我可好?” 宝贤放下笔接过他手中的参汤浅浅抿了些,调侃道: “你且看这屋内可有什么不是你的?” 善敏假意环顾四周,略显遗憾的咂咂嘴,伸手捏捏宝贤的腰道: “既是我的,宝儿清减这许多可曾问过我?” 宝贤瓢了一下嘴抱怨: “这一向哪里都去不得,已经很勉力实在是药汤太苦,没了胃口。” 善敏便凑近他道: “苦吗?我试试”。 便绵绵密密的亲上去,宝贤被搂过去挣扎也逃不出索性随他去,半晌善敏才松了手坏笑道: “嗯,我怎么觉得是甜的?” 宝贤拍他一掌: “这便是纵的你没个正经模样了。” 善敏大笑着一把抱起他转了半圈向榻上轻轻放下: “这一向也该乏了吧,歇会儿进些甜的养养胃可好。” 宝贤在榻边闲闲的坐定,手上接过他递来的茯苓山药羹,柔白细腻的羹汤撒些去年收的金桂在上面,绵密细腻的还带着一股幽幽桂香。宝贤只闷头尝了一小口便放在一边,善敏笑着重又端起碗,两人对视着,似是有什么陈年笑话想起,便都会意的笑出声来。 外面的雪细细密密的落下,屋内炭火烘着,一双人温言软语,只听得善敏道: “等下晚膳陪你暖暖的饮些酒,你也好歇的踏实些……” 人生恰如三月花 倾我一生一世念 来如飞花散似烟 醉里不知年华限 屋外院子里的雪轻轻悄悄的盖了一树一地,大约用不了多久,那几颗黄金骨就要开了,金灿灿的腊梅花瓣点缀着冬日里的甜点小食,平添些清冽香气肯定别致。 早起赶着去议事的善敏交待下去,换着花样多做些调养胃口的甜点小食,给喝过药的宝亲王随时进些免得苦药汤子伤了胃口不好好吃饭。 临出门又不舍的退回到床边,掀开床幔瞧着仍在沉睡的宝贤。锦被包裹之下,俊俏的脸微微泛着娇色,眼睫调皮的翘着,唇角浅浅弯着一副笑模样瞧着煞是可爱。善敏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张脸。 第十四章 宝贤是满蒙混血,不似典型的满族男人刀条脸,他既清秀又轮廓分明,是一众王爷贝勒中数一数二的俊美。加之不喜习武很少太阳地里晒着,精致轮廓配着肤若凝脂无论观感手感简直妙不可言。许多格格们站一处都相形见绌显得粗鄙。 恋恋不舍出得门去,善敏仰起脸深吸一口气,清冽新鲜带着冰碴的寒气让他醒了醒神,抻了抻朝服的马蹄袖,又抬手整了整头上青金石的顶子大步走出内院。 自己真是得天眷顾,能有宝贤朝夕相伴,这乱世不经意间给了他们宝贵的独处时光,这么想着,似乎也并不太讨厌眼下这乱糟糟的局势了。 若说这便是岁月静好,皆是善敏为宝贤特别维护出的一方净土才有的景象。高墙外的林林总总,他的宝儿不必知道。 只要每日能看着宝贤恬静清灵的神情,听他的温言暖语,回来时屋内的灯,灯下翘首以待的人,夜里醒来,臂弯里柔滑的肌肤,晨起睁眼,梦中之人恰在眼前,夫复何求。 其他的,善敏便一肩挑了,这是他很自得其乐的享受和荣耀。 用过午膳,宝贤就有些乏了,画了一上午昨儿善敏折回来的梅枝,傲骨映雪的身姿跃然纸上。他颇为满意的放下笔,便在书桌旁的榻上躺了闭目养神。稍一侧身,绒毯滑下肩膀只盖在腰腹处,上身天青色素锦棉袍马甲领口那一圈银貂毛抵着他下巴,把个脸在一圈茸毛中衬的玲珑剔透。睡到一半有些怕冷的缩了缩肩,把下巴往貂毛里埋进去,不耐痒的皱了皱鼻子。这一切都被一旁早归的善敏醉心的细细看了去。 隔空亲了亲那张脸他拿来厚一些的锦被给宝贤密密的盖住,轻手轻脚走到案边端详那幅画,琢磨半天拿起笔,在左上角题了两句: 冰肌玉骨雪中来 花向美人头上开 等下宝贤醒来看到,怕是又要嗔怪他轻薄,他得意的坏笑着拿起画回到卧房几面墙上比划,想着要如何裱起来挂着看。 侧厅有微微响动,是宝贤醒了,他快步走过去问: “宝儿是不是吵醒你了?” 宝贤百转千回的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就看见眼前这人手上的画,总觉得有点不一样伸手过去拿了细看,就果然似有不满的作势要撕,善敏眼疾手快的夺了回去道: “这也是我的,你待怎样?” 宝贤翻翻眼睛挖苦他: “哪里有美人烦请王爷也带了我一同去一饱眼福啊。” “美人就在眼前,你可日日去镜前观赏啊,本王爷许你远观即可。” 采莲说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下半句善敏不敢说,玩笑开大了他收不住场反而不美。 善敏讨好的揽了还在回神的宝贤起身,正待给套上靴子,宝贤就红了脸打了他一掌: “再胡说自己领板子去。” 善敏赶紧抱在怀里央告: “好宝儿不气,这算闺房情趣啊切莫动气我的好宝儿,以后不敢了。” 说着就凑上来讨亲亲,宝贤咬着牙不理他,耐不住他不安分的撩拨,喘着躲闪着就笑起来,两人说着就又腻在了一处。 爆竹声中一岁除 庚子年除夕,无需进宫,无需应对同僚,无需应对内眷,王府别院虽人不多,可也红红火火过得热闹。红绸裹梁柱,朱砂罩灯笼,人人着新衣,廊前檐下来往的管事仆人奴婢们都喜洋洋的说着吉祥话,心里都盼着来年会更好。 除夕家宴没旁人,走了过场便打发了下人们去后面一堆自行热闹去,屋内就剩他俩。稍饮了些酒的宝贤,不知是屋内的红烛还是怎的,芙蓉玉面微醺眼带春色,玄狐领子黑黝黝发亮的毫针把整张脸托衬着像个玉雕。 把个多喝了几杯的善敏看的痴痴的。怎么就感觉像是婚宴过后入洞房的心情。 他嘿嘿笑着凑到宝贤耳边,把自己的心情说来与他分享。宝贤的脸更红了,夺他手里的酒杯。善敏抢着把酒喝了才松手,宝贤看是空杯正恼着,这边就捧起宝贤的脸,细细的酒顺着灵活的舌就注入宝贤的口里,他是几个月喂药得心应手成了熟练工已是乐此不疲了。 宝贤只得共他分着饮了那口酒,善敏沉着声较真儿道: “可是喝了合卺酒了的,自此便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 也不知宝贤听清楚没有,只迷离着一味应和着: “嗯呜”。 跟着两人的唇齿又如胶似漆在一起难舍难分,好半天宝贤气还未喘匀,人就被打横抱起来出了门。 从用餐的花厅到卧房,善敏气定神闲的抱着宝贤,他没走弯弯绕绕的回廊月门,只径直从落着雪的院中快步横穿。 宝贤由他抱着,晕乎乎的靠在他胸前,出到院中,雪落在脸上,激的他稍稍清醒一些,顽皮的伸出手去接那飘落的雪花,见有大朵的落在善敏眼睫上,吃吃笑着就亲了上去。善敏脚下晃了晃,看了他一眼,稳稳的走上台阶进了房,暗影里远远伺候的宝贤管家跟在后面,他的主子从来只有在善敏王爷面前才会这么自在喜乐。 天上星,廊下灯,枝头雪,傲霜梅,万千景色都比不过眼前人一颦一笑。 掩好房门口的暖帘,他像护卫一样左右看看,丫鬟小子不当班的警卫们都被打发去后面吃年夜饭了,清冷冷的大年夜,夜空中已经有些微的爆竹味,王府规矩,今儿晚上放烟花,大年初一放爆竹。 时辰还早,兴许屋里这二位爷等下会想着出来看烟花吧?他想。 哈,这两位爷可还记得今夕何夕? 善敏做了个梦,他追着一个很像宝贤离他五步开外的背影,他想叫住那人,但开不得口,两人都快步走着,山风激荡,子规空啼,平添萧瑟。继续走着,景物渐渐荒凉,他紧赶几步手指已触碰到那人衣袖,忽又觉得指尖空荡,除却山风,空无一物。再向前看去,那人的身影已淹在漫天黄沙中。 善敏急的原地打转,四处不见人影,他仰头欲吼,只见孤雁飞过天际,长河落日拉长了影子照着脚下板结着的大片大片和着血迹的黄沙土,腥臭戾气任塞北的风也吹不散。 善敏情急开始奔跑但黄沙松软使不上力,双膝发软额头重重磕在地下,一片濡湿在身下殷开,随即便是血的腥甜滋味。他嗑破头的地方,汩汩的涌出黄泥水。 他看向那滩越来越多的水,忽然水就干了,地下出现一行小字:君归尘土我归沙。他正待触碰,一阵风吹过,满眼满口的黄沙憋的他涕泪横流。待他勉强视物,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 好似载绵的声音传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大清有难我辈当马革裹尸……声音明明不远,感觉确是跨山渡海而不得。 好像还有谁在那里窃窃私语,他听的费劲不真切,之后就变成忽远忽近的鸣笛声,惊的善敏一口气没喘匀就坐起身。这梦太清晰太真实,善敏慌不择路的在身边摸索起来,还好还好,他擦了把虚汗,宝贤就在身边。 起身点了灯,了无睡意的善敏胡乱披了衣服去外间饮下些凉茶清醒些,他俩的卧房外间从来不需要值夜的陪夜,自然也没人给他斟茶倒水。善敏看着窗外云中隐约的月,半天才发现自己双拳紧握,浑身绷紧无处释放的慌张。 他不敢踱步怕吵醒宝贤但他的身体无法安定下来,就要爆裂的压力需要出口,宝贤受伤后这是他第二次害怕,更胜过第一次,他不相信的低头看看胸口,拿手摸去以为那里有个洞。 掌着灯走出卧房,侧厅的书房都是宝贤在用,他此时不能回王府书房,这时去前厅也无甚意义,平白惹起一干下人。 就这么枯坐到天光泛白,善敏仍然无所适从,他不仅怕而且没有对策,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对自己很恼火,今天是大年初一,这个梦到底预示什么? 他不敢想,长长的嘘出一口气,一双手在脸上揉搓半天也理不出头绪,但他不能挂在脸上,大节下的惊扰到宝贤那是万万不可以的。重新打叠好情绪,善敏走向卧床,宝贤裹着锦被的身子安稳的横陈着,他的宝贤,想着心就裂开一般的疼起来。 撩起床幔坐回宝贤身边,双手黏腻的冷汗,浑身冻僵一般的冷,他另外拉过一床锦被盖住,怕冰冷的他冻到沉睡中温暖的宝贤。 善敏再也忍不住的把头埋进被子压抑无声的哭起来,一向冷峻孤高的他哭的那么无助。爱会让人在很多事上变得卑微,无非是自己致命的软肋被命运玩弄于鼓掌的无奈。 这个庚子年的大年初一。 没出正月,虽说是善府相对僻静的偏宅,有同僚及一干沾亲带故的拜会,善敏都是在大宅里处理,只是少不得一些好事者会来偏宅凑趣儿。 宝贤一直称病谢客,大家不知虚实只道是上次受伤严重,宝贤府上亲眷都去了河北没人照料,一向交好的善王爷为表示对宝贤舍身救他儿子的感激之情接来府上好生调养也是情理之中。大家倒也都不以为意。倒是乐得宝贤免去应酬之苦。 第十五章 善敏这些天有些奇怪,有时发呆,问就扯些公务搪塞。这天他刚出门,宝贤看那几株黄金骨开的喜人便来了兴致,换了泥金紫镶紫貂棉袍套了玉色冰梅纹织锦缎马褂,又披了厚厚的玄狐斗篷在树下置了琴桌,自顾自弹起琴来。小丫头端了香炉出来被他制止: “这腊梅竟还不够香吗?” 远远看去,银白一片的雪景,点缀着灿烂金黄的腊梅花海,披着闪亮玄狐斗篷的宝贤团坐着像个修行的小狐狸掩在树丛中,来往的下人们瞧的都赞叹,一个端着东西的丫鬟走着看着一头撞在回廊柱子上,哎呦一声,赶紧吐了吐舌头跑掉了。 如果善敏看到必会要他回房免得再冻病。可他前两天就惦记上这些腊梅了,今天趁着善敏出门,宝贤少不得自得其乐一番。本来就精通韵律的他,即便是一双素手冻的红红的,那琴弦间弄弦的手指仍是不会出现任何偏差,一曲《高山》,弹的是巍巍洋洋荡气回肠。 不待他从曲中抽出心神,就听见有脚步朝着他的方向径直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善敏,其他人再没这胆量。宝贤轻笑了一下,有种淘气学生被先生抓了把柄的心情。看来接下来的《流水》是没什么机会弹的成了。 身后之人一声不响的弯腰抱起他,沉默的走出林子,沉默的走回屋内,沉默的坐在榻边并不把他放下,就腿上抱着剥下玄狐斗篷任那斗篷堆叠着散在脚边地上不说话。宝贤歪着头看过去,正迎着善敏看他的双眸,那双眸子意味深长的盯着他,继续沉默。宝贤知道自己犯了错,他也没想到今天善敏这么早便回来。 堪堪叹了口气,软下嗓子告饶: “敏哥哥我错了,不过我身子已是大好了,你看我穿了很多,一点也不冷,” 说着那双冻红的手就往善敏领口伸过去,: “就是手有点冷,暖暖可好”。 善敏一言不发的握住那两只冰溜子一样的素手,想也不想就放进了胸口,他仍然没开口,两人就这样,一个蜷在另一个腿上,一个抱着另一个暖着。 外面听墙根儿的管家觉着不太对,房里没什么声音,不应该啊,便打圆场的心态招呼下人送茶点送姜汤进去,自打宝贤昏死着被抬进来,这所宅子里的下人们慢慢都习惯看两位爷亲密无间的关系,大家都跟着欢喜着,觉得咱家这两位爷的感情是皇上皇后都比不及的。就羡慕就行,好生伺候着别出岔子就行。 快到用晚膳的时间,宝贤终于把善敏的口撬开,面色缓和下来的善敏开口了: “宝儿,你可知我心下是如何安顿这些的?” 宝贤听着严肃的声音不免后背发紧,他刚才还含情带笑的眼眉就收了起来,一双眼圆睁着正色直言: “你且说来与我听听”。手便不自觉抓紧了善敏的衣襟。 瞧这他这副模样,善敏于心不忍又忍俊不禁,假假的叹口气道: “先用膳吧,看你冻了那么半天,不多吃点怎么行?” 对着外间提高声音: “来人,宝王爷要用羊肉锅子,你们多劝着他进些,他吃不完你们就等着受罚”。 宝贤眼睛更圆了,他一下子从腿上扭下去站在善敏面前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善敏早一把搂过去大笑,宝贤刚出口个:“你”字,唇就被严严实实的堵住,今天的吻,可以用劈头盖脸来形容,晕头转向的宝贤想,这人莫不是疯魔了吧? 十三那天是上灯的日子,善敏见宝贤成日锁在家里闷,就提议要不要去正阳门那个灯市口转转,: “你要真闷的慌,咱弄两身平常人家的衣裳改扮一下,混在人堆里让你热闹热闹”。 刚说完就自己否定了: “不行,那更不安全,哪个粗鲁莽汉的见你这么俊恐生事端”。 宝贤在一旁笑的笔都握不稳了,放下笔揉揉眼角走过去拉着善敏的石青色锁子纹压绣金团花纹的织锦棉袍道: “哎呀快给咱瞧瞧这风流倜傥的善王爷穿了寻常人家衣裳是什么扮相?万一被谁家溜出去的格格看中了,我开个什么价儿好呢你说”。 善敏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宝贤,: “当然往高了要啊,难不成还贱卖了?话说,你想弃了我?你可够敢想的啊”。 说着就动起手来。宝贤被撩的缩成一团喘着气讨饶: “不敢不敢,王爷不弃我就好”。 善敏一把扳过他,正色道: “你就歇了那些个想法吧,我今生来世都不会动离弃宝儿的念头,只求你记得先前你已应了我,我们余生定携手共度”。说完眼神就定定的看住宝贤,等他的回应。 宝贤被他揽着腰站着动弹不得,还从刚才的打闹中喘着,此刻便低下头郑重捧起善敏期冀的脸,情深意重的吻了下去,: “先落了款儿盖了印章,你便是我的私藏了”。 紧贴着宝贤胸腹的善敏闭着眼回味着他刚才的话,一时竟升起冲动就扔下一切带着宝贤离京,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梅妻鹤子的过完下半生。 两宫准备回銮的消息送到善敏手上,算下日子,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能到京城。京里眼下可是就没什么好消息等着能博两宫一笑的,大家都有种压迫感,好像回銮的是一大片夹着雷鸣闪电的乌云。 善敏发愁的是总也找不出个合适的机会提辞职,就算回銮皇上也是个摆设,老佛爷那边现在谁敢提让她没面子使她抓瞎的事情,那就是自找不痛快。只能从长计议。 两边府上的福晋们那里,都发了信去报平安,京里的情况不必故意说的严重,内眷们也自愿求稳以免回来冒险。 善敏那边,跟侧福晋向来冷淡,加之现在又有了善为小爷占着侧福晋的全部身心,有了上次善为被绑票一事,吓得她坚定的不愿意回来。 至于宝贤家的八格格,京里庆王府就剩庆王爷和载振,载绵在天津督促海防也不回来,索佳氏必定紧紧拽着八格格不让回去,八格格责任重大,一对双生子不能回去犯险。 这京里一时间皇亲贵胄们都成了光杆司令乐得逍遥快活。 善敏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应对这政务,也应对那些私事,自从大年初一那个梦,他现在还得确保自己在宝贤面前不动声色。宝贤是如何剔透的心思,从初初的察言观色到心生疑虑根本没用多久的时间,元宵节安排下了晚膳,宝贤就想着要如何开口。 按说他们的情况,府上必定要避讳出现兔子图样的东西。宝贤偏交代了小厨房做些兔子样子的元宵凑趣儿,总管在一旁捏了把汗,想着他主子今天是唱的哪一出啊这是? 善敏看着端上来的釉里红碗里的兔儿爷,还不待抬眼吓得总管一下子跪地不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宝贤好整以暇的一口气吃了两个,跟总管说: “这莲蓉不错,我喜欢。” 又转向善敏道: “每年都是圆的,今年兔子明年猫,换换花样图个新鲜”。 善敏一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唯独在宝贤这事上迷信的执拗,他面无表情冲一旁伺候的总管盯了一眼,总管已经明白: “圆的元宵这就来了我的爷”,管家说着看一眼宝贤,宝贤挥挥手他便一溜烟跑了。 元宵端上来,善敏拿了自己那碗二话不说,象牙长柄银勺盛着一个送到宝贤嘴边,: “喜欢吃莲蓉那再吃两个”。 宝贤来回扭着头: “吃饱了吃饱了”。 “饱了也要吃,团团圆圆的好意头”。 宝贤拗不过他,只得勉为其难的又塞下去两个,就略感后悔,他本是个自幼非常守礼不逾矩的,跟善敏这段时间被宠着反倒把压抑至今的任性就发了几颗小芽。吃撑了的他,坐在一边撅着嘴,有点闹起困来。 食不言,善敏便也不再多话,安心的吃了自己的两个圆的元宵,很满意的牵着宝贤往回走,身边这个披着小貂轻裘的人顺从的由他牵着,的确像个毛茸茸的月下小白兔。他想着便充满爱意的捏了捏手心里那人的小爪子。 花厅门口大节下的红纱灯笼挑在那里衬着雪景静静的一副现世安好的景象。 歇下后,宝贤脸冲着善敏刚想开口,又翻身躺平拿了善敏的手去胃腹上: “最后那两个元宵吃的撑了,快给揉揉肚子吧,睡不着呢”。 “吃撑的怕不是最后两个,倒是被前两个兔儿爷给撑到了吧”,善敏一边帮他揉着消食,一边挖苦他。 宝贤就打开了他的手翻过身不看他: “你总吃一样的东西不腻吗?” “不腻,我吃你就从来不会腻。” 宝贤听的就猛的翻身过来,看着他道: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有心事?” “两宫下月回銮,正愁着”。 宝贤起身: “善王爷您继续愁着,我撑的睡不着出去走走”。 善敏一把抱住他: “不许去,仔细冻着又该闹病,有什么你就问,你问什么我都答你可好?” 宝贤又把刚才的话来说了一遍: “你有心事。” 善敏瓮声瓮气的回他: “两宫回銮,正愁着。” 第十六章 气的宝贤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他睡里侧,下床要越过外侧的善敏,他就想跨过去,这带顶拔步床又不可能站起身真的跨,通常只能躺着从身上越过去。刚压在善敏身上,就被牢牢箍住,他用闲着的脚就踢腾起来,善敏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裹上被子,又把他两个乱捶打的手举起压在头上方,恶狠狠的笑着对着他说: “我没说错啊,你问了我就答你并不曾诓骗你啊怎么就生气了?” 宝贤翻着眼睛鼓起嘴不说话,善敏瞧着他鼓着的嘴,柔软细腻的唇皱着,让原本浅粉色的唇泛起诱人的红,就情不自禁学着他的样子鼓起嘴吻了上去,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的闹着好玩。 宝贤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好好好我说我说,朝廷若如此下去,怕是不妙,或许……”。 宝贤看向他满脸问号。 善敏坐起来认真的说: “当然不可能是眼下,但我去意已决,只在寻个适当时机”。 宝贤垂下眼想了片刻: “既然王爷您也不看好这局势,那就您拿捏着办,只是现在可能不是好时机,两宫回銮后必定有变动,如今的局势,朝廷可用之人不多,此时拂逆太后你还要慎重切勿急躁从事才好。” “宝王爷说的是,小的不敢不从”。 说着善敏就喝了鹿血似的搂着宝贤重又躺下,宝贤从锦被里探出手臂牢牢勾住对面这人的颈项主动把凉滑的身子贴上去,自打受伤以来,他就一直养不回足够的热乎气,就不知还得将养多久才能彻底恢复大好。 刚才善敏坚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宝贤想,既已如此,就无谓去想什么回头路了。只是静中有争,稳中有急,凡事总有照顾不到的侧面,谨慎些总没有错: “敏哥哥,你答应我,做什么之前记得跟我商议可好?” “我答应你,绝不欺瞒于你,你也要应承我,早早的养好身子才是”。 “嗯嗯。唔。阿……”。 屋漏偏逢连夜雨,元月太后和皇上刚回京,6月就霍乱蔓延,7月四川大水,8月新疆大地震,糟心事一件接一件不给人喘气的机会。 8月22号,蒙古来消息,蒙王那彦图和庆王大格格喜添男丁,皇上赏那彦图希贤亲王头衔,太后和皇上的贺仪不日启程,边地是一定要花心思稳住的。 得到消息的载绵突发奇想,不如趁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青海血渭山勘察周围情况,在面见皇上时才可以成竹在胸。 瞒着善敏从天津上了一道折子以蒙王妻弟的身份主动揽下了去往蒙古的钦差的差事。圣谕下了之后,载绵才约了善敏见面。 善敏担忧又气恼: “此去蒙古过藏区转道青海,都是极艰险的行程,加之内乱外战,吉凶难料,为何你如此莽撞?自以为计划周全,这样瞒天过海假公济私,可知钦差从蒙古私自转道青海是个什么罪?被参上一本就算你阿玛和我力保你,也恐前程尽毁”。 但载绵力劝善敏以社稷为重: “弟我虽无管仲伯夷之才,亦有敢于创新之意识,如此沉疴难愈的拖延下去,我大清前途堪忧啊,善敏哥哥,我心意已决,放心吧,之前左大人在陕甘一带的熟知也联络了一些,青海总还是大清的,我保证不犯险,不勉强,顺天应时,平安返回可好?” 善敏无奈,如今圣谕以下,也无计可施了。只得叮咛嘱咐才依依送别这个弟弟。暗云压空,善敏仰天长叹,大厦将倾之时还有几人挺身而出为兴邦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与不成,都是天意,不见得成了就能起到怎样力挽狂澜的局面,载绵还是应该更审时度势一些。 离京前载绵并未知会宝贤细节,此行吉凶未卜,他不想宝贤这边受牵连。 宝贤弟弟的福祉也是他在意的,只是宝贤从没给他机会表明心迹,那就让妹妹替他照顾宝贤吧,这样至少他俩也是亲人或可稍微弥补些遗憾。 载绵此举仍然是扰了善敏的安排,打乱了某些计划。这是节外生枝的一步,善敏有些后悔当初跟载绵提起九层妖楼的事。 年轻率性的载绵一心救国,添军备的事对他来说简直是当务之急,国库还在筹措割地赔款的银子打哪儿来,就更别提军备了。载绵抱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可善敏总感觉太牵强,但到底哪一环会出状况,他还没有头绪。 晚膳用的食不甘味,很自觉的不等宝贤竖起他那双一日游走四季的多变凤眼,自己就先主动汇报: “宝儿,载绵去青海了”。 他不愿意承认,一旦载绵这边有异,无论好坏,他都会被困住。载绵的心里是大清国,他心里是宝贤,说到底兄弟俩走的是两条路。但愿不起冲突。 听了这话,宝贤放下茶盏半晌没开口,过了一会儿才端了茶送去善敏手上,: “是奉旨办差还是?” “是奉旨去蒙古办差借机转道青海实地勘察。” “这一来一去少不得一年有余的,若是他的法子被两宫否了倒也罢了,若是……” “嗨” “这个载绵,总也让人担着心。” 熄了灯,两人沉默的握着手,眼睁睁的睡不着,善敏担心宝贤的身子,: “别想太多,他只是去看看,他有分寸的”。 宝贤无声的钻进善敏怀里,拿手搭在他腰间,好似不够近一样又更紧的贴过去,恨不能跟善敏合二为一才安全。那种总感觉头上悬着利器的感觉说不出,总之是没有一丝的欢喜就是了。 善敏搂紧了他朝自己贴牢了,唇抵住他额头不停的吻着,过了一会儿悄声说: “不怕,没事的,有我呢”。 他心里倒是又生出个念头,若是两宫允了载绵的法子,他或许申请去青海督工,把差事办漂亮些做为交换条件,换他和宝贤归隐山林。 这整件事若换了官油子们处理绝不会如他这般权衡再三也找不出万全之策。 许是早年便失了阿玛的教导护佑,经历几次亲族算计变得步步为营,又修身克己不愿结党,只跟南斋的讲师智囊团和翰林院那帮子走的近些,做事就以人臣尽忠事主为本分反倒人际关系上缺了历练火候,殊不知想要求全反而可能竹篮打水。 怀里的宝贤也只见识过文章中的漠北是怎样的艰苦卓绝,塞北荒凉,史官难书,一旦谁去了那里,可还能好好的全身而退实在是个未知。何况善敏和载绵都是锦衣玉食没受过星点苦的皇室贵胄。 一时都沉默着,快到三更天才昏昏沉沉睡去。善敏一早洗漱停当回床边看宝贤,见他睁着眼面无表情的盯着头顶帐子上挂的除障熏香药草香囊发呆,心下一紧赶紧过去摸他额头,还好并未有热。他顺着宝贤的目光朝香囊方向看去,也无不妥。 “宝儿可是身有不适?”边说着拿手敷在宝贤脸上拍拍。 宝贤闭上干涩的眼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略显疲乏道: “无事,许是不曾睡好”。 “那就再睡些时候,也无甚要紧事须得早起”。 “罢了,这就要起的”,说着宝贤从被子中抽出两只手臂张开向着善敏,善敏笑笑,刮了一下他精致的悬胆鼻道: “那就让哥伺候你起身更衣吧我的宝王爷”。 俯下身把被子里的宝贤拔萝卜一样□□,宝贤一坐起身就紧紧搂住善敏的肩,一言不发的搂紧不撒手,并不似平日撒娇的状态,倒透着惶恐和不舍。 善敏赶紧拿被子盖住宝贤后背免得受寒,拍着他安抚道: “是做噩梦了吗”? 肩头的宝贤呼吸紧一下慢一下的还拗着不让他查看,过了一会儿,埋在他肩上的宝贤小声道: “有点饿了”。 宝贤不说,可能就如善敏不说一样,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呵护着这段来之不易的静好时光,留待日后不得相见时拿来支撑和念想,若真有那么不开眼的一日。善敏的心忽的就沉了下去。 “宝儿,咱再不分开,今后就算出城办差我都想着法子带你一起,这样就不必你独守,再生出些胡乱想就不好了,也免得我相思之苦,可好啊宝儿”。 宝贤无言的点点头并不接话。他心想这都是善敏安抚他,哪里就那么容易啊,等两家的内眷都回府,一切保不齐又回到从前那种三步远,山海遥的状况了。想到此宝贤不愿面对的闭上眼。 宝贤这样让善敏越发焦躁,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但明明也并没有什么将要发生的迹象。 退朝回来善敏枯坐书房,他下意识的找出载绵临走给他的书里夹着的字条:‘大清有难,以命祭,大清太平,以身许’。拿着这张字条,善敏五味杂陈,这个弟弟是做了最坏打算的。他是想把这孑然一身都舍给大清。庆王爷,你可自豪吧,你端的为大清生了个这般忠勇的儿子。 可他善敏这一向也并未尸位素餐,生逢乱世他已在竭尽全力尽忠,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只一样他不肯也不能为国事妥协的,就是宝贤。 经过这段时间两人的共处,他压抑许久的情愫在生死考验面前不管不顾的开花结果,之前的所有克制对他不再起作用,也不再让他裹足不前,他要做的想尽办法也要做到,今生他要定宝贤了,好不容易牵牢的手他不能也绝不会放开。 而且,宝贤也这么想。 第十七章 只要能放他和宝贤离开,他不介意为朝廷当牛做马。只是他做不到载绵那样的肝脑涂地。他的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宝贤。 宝贤远远瞥见他坐在桌前拿着什么发呆,有种冲动想上前看个明白,转念一想又胆怯了,他怕看到什么能随时斩断这份美好的凶器,他情愿这么一无所知的走到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也是路,不过就是个死路罢了。宝贤戚戚然笑了一下。老天开恩给了他们这近一年耳鬓厮磨的静好时光,这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求的,他自当知足。 匀了匀气息,宝贤亲手焚上一炉配了调神药的沉香屑,轻轻甜甜的氤氲中,借着缓缓抚摸心爱古琴的动作尽量把思绪放空。 这床琴还是十多年前,载绵去府上做客学他样子在亭子里拿来权做膝琴来弹,结果就弄坏了他的琴枕子,气的他眼泪汪汪。善敏不知用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帮他重金求来这极为难得的唐琴。历经千载音色大气雄浑,这把唐琴制作棱角圆润琴背刻款‘清音遗韵’笔力遒劲端庄沉稳,金徽玉轸衬着满身沧桑断纹,便是置于一处摆着欣赏就已经余音绕梁。 一层层解开锦囊,这把黝黑里泛着金棕色光晕的唐琴让一向沉静的他想要欢呼雀跃,小心翼翼试了试音色,立时便爱上了。当时还瘦小单薄的宝贤,坐在那里抱着几乎等身的琴,微闭了眼靠着琴腹,喃喃的对一旁站着的善敏道:“听,它在说话呢”。 记得当时善敏对他说:见琴如晤。 可如今,刚品尝了朝夕相处的甜蜜和美,如何能回到从前无语凝噎的可望而不可及?有情人期盼相见的心情哪里是用物件能够替代的?他想守着心上之人,算不算得陇望蜀?他愿以一切去换,算不算贪得无厌?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不不不,他不要那种分离,那种当一切没发生一样的自欺欺人。他的端方静逸理智淡然都在醒来的那一刻荡然无存。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俩都回不去了,唯有走下去,走到命运允许他们走的尽头。 一曲‘潇湘水云’铮铮响起,抚琴的宝贤忘我的专注。 “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喻倦倦之意也”善敏不知何时已经走近,和着琴曲似是自言自语。 “水解天偶,水解天偶,涵太极,未成图。玉鉴映冰壶,弥漫莫测也没平芜,遥山平断雾收初。不堪目极心孤,忘机鸥相呼。何堪小隐,寻个渔夫,丝纶结伴乐应殊。时世疑狐,那烟月模糊,唤醒陶朱,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 伴着琴音,宝贤很难得的悠悠唱和起来,清扬圆润的声音衬着雄浑的琴音,说不出的江寒月冷怀古伤今。宝贤的神情也随之多了些许忧思。 善敏略有所查正不知如何开解,只听宝贤指下极速翻拨好似万马奔腾,画面一转豪迈洒脱,他不再唱和,双唇紧闭眼神清明,似是决心已定的样子,善敏不解的看着他,随后释然。他知道,宝贤此时心神俱已坚定的站在了他身边,合二为一的完美契合。 长长的一曲终了,宝贤老僧入定般坐着,合上双眼手搭在琴身上不发一语,片刻后身体有点摇晃。他太累了,这么弹琴实在耗心神气力。善敏及时的伸手过去,轻轻托起他的身体,像接住天上飞鸟遗下的一片鸟羽,他的玉色四合如意云纹袍子瀑布一样挂在善敏臂弯,人已经窝在善敏胸前恬然闭上眼睛。 善敏忙起来两人只有在用晚膳到睡前才有机会碰面说说话,宝贤每日依旧表面闲淡着看不出情绪,又在他晚归的时候殷殷切切的候着。 “宝儿,你今日过的可好?胃口可好?可有想你敏哥哥?” 为了看宝贤一笑,善敏总能找到话题轻松与他交流。他在考虑要不要跟宝贤说自己前段时间的安排。 前段时间善敏为内眷在山西置了宅子,安顿侧福晋带着这边过去的一干人等从岳丈家搬出愉快的定居,他打算是等善为大些再回京袭爵,这个局面侧福晋和岳丈那里两相都算是非常满意,岳丈一家毕竟是汉军旗出身不知靠什么祖荫得了这位皇亲贵胄,自是从不违逆善敏的意思。 至于八格格那边,他是断不能开口的,那个娴静的女子,叫他哥哥,那对双生子,叫他义父。 一身泥金灰如意云纹缎地夹袍的宝贤从书中看过来,一双细长的凤眼笑眯眯的弯着: “王爷惯会取笑,我便是心下想着谁,也是常常不得见的啊。嗨“这一声百转千回带着调皮的腔调,登时就撩拨起了善敏的心。 “你想见谁啊,说说看本王能否帮的上这个忙”, 边说着就捏起宝贤的下巴,一双鸦色的眸子盯牢了眼前人。宝贤的漆木描金扇挥过来拍开他嗔怪道: “轻薄”。 善敏伸手拉住转身欲走的宝贤,搂过来坐定,: “咱一处说说话,别急着走,先说清楚你相见谁,若无伤大雅哥哥给你想办法,办成了你须得以身相许来谢我哦”。 宝贤瞪大眼睛凑近看着他道: “王爷可看到了?” 说罢指指自己的眼睛。他眼里善敏的影像兀自在那里厚颜的嬉笑着。贴的这么近,厚颜的善敏便近水楼台的亲上去。 一边亲着,不知检点的手便上来揽他入怀,细细的隔了衣服揉捏他的各处:“嗯,近来暑热,宝儿可觉得身子舒缓些?” 宝贤的身体算是难安了,一遇阴雨寒气,各处骨缝里就酸痛得紧,宝贤怕扎针,便服了许多驱风散寒通络的药汤子也不见好,大暑天还穿着夹袍,又偶尔气闷,手边便常备了扇子。善敏见他吃苦便得空帮他揉捏。 宝贤眯起眼不看那缎子上被揉搓出的褶皱由着他□□,: “王爷这段日子可是忙什么呢?” 善敏手下顿了顿,音色平平的说: “也没什么,我在山西安置了府里的人,为儿等将来大些再回京袭爵即可。这两日正打算与你说。” 宝贤一下睁开眼看向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善敏凑近些嗅着他颈窝耳旁的淡淡檀香,不一会儿唇齿又都忙活上了。涨红了脸的宝贤扭着脸闪躲着,实在逃不过只得拿扇子遮住善敏的口才止住骚扰。 “你,山西那边,” 这个消息让他意外的有点无措。 眼下老佛爷立了个不争气的旁支做太子,拿来要挟压制皇上,朝野上下虽闭口不谈这蠢材太子的行径,心里都是各种小算盘打着,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善敏急也没用只得抽出些心思打算着自己的事。 “你只需好生将养身子,其他的,有我在”。 ‘有我在’这三个字让宝贤胸口一热,眼里便腾起了薄雾,从进学堂就在善敏的羽翼下被护的好好的,什么事都有他在眼前身后,他也不过比自己大7岁,自己又带给过他什么助力了吗? “敏哥哥,你要我怎么做?” “陪在我身边即可,其他,有我在”。 善敏不了解,宝贤还是清楚的,庆王河北那里本就是自己的宅子,虽说嫁出去的女儿不合适常住娘家,但特殊时期离了京城后索佳氏巴不得女儿跟在身边,还能成天看着双生子儿含饴弄孙,这一住就是年余跟京里这一摊子人各自安好。庆王自己忙着和谈忙着跟各地公使打交道拉私人关系,反正也时常不在京。 若说八格格不想念宝贤那是假的,当她听说宝贤重伤惊的容颜失色,就恨不能飞身赶回京城守着宝贤,索佳氏苦口婆心的劝阻下,泪眼婆娑的八格格看着身边两个幼子,想到善为小爷被绑架,两宫出宫避难,生生把短期回京的心思压下来再不提。 宝贤除了在夫妻这事上冷淡着,其实对福晋还是极好的。只不过这年余偶有书信来往,宝贤从未提过接她们回来,只一味强调照顾好两个孩子,对于她要求回来照顾宝贤,也被委婉又毫无余地的拒绝。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现如今,夫虽未亡但远在天边,自然是要以两个孩子的需要为第一,八格格仔细在妆卤下层抽屉里收好宝贤的信,缓了缓神情准备带两个孩子去后院花园里晒晒太阳。 颙頡和颙钰似是大了不少,若不是性格不同,就连索佳氏都很难把他俩分开,时常叫错了引得两个孩子咯咯的笑。府里丫鬟女眷们私下都觉得这两个孩子长相不像八格格更不像宝贤,许是还没长开的缘故? 为避免大家混淆,八格格特意给两个孩子的帽正用不同材质,颙頡性情沉静,一方白玉就很合适,颙钰性情跳脱,一块孔雀石倒也醒目。但两个调皮小孩子会偷换了帽子戴,就为了在一旁看大家错认后的窘态,隔着远了乳母也弄错,有时不留神连八格格也能唤错名字。 前些时候虽不足五岁也已安排先生开始上课,没了两个孩子在眼前,终于得空坐在亭子里赏花喝茶的八格格忽然觉得四周静了许多,倒多了时间想念远在京城的那位牵挂。 宝贤因为从小也是少见阿玛,并不觉得孩子非得跟父亲一处,他认为孩子们跟着额娘比在他眼前并没什么大不同甚至更好,就淡淡的就挺好。他心里也不想跟孩子们太过亲近,所有的感情牵扯深了都痛。 第十八章 善敏不知道宝贤这边的安排,宝贤也不言语,心下想自己只默默做到能做的就好,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对他的厚待。 如果善敏和宝贤知道八格格的心思,会不会内疚不安?但说到底,八格格才是后来生生被安排介入的不是吗?大抵这世上任何掏了心肺,刻入骨髓的感情,都不允许旁人觊觎分毫,也不愿拿了与人分享的。 宝贤心里,八格格于他始终是兄妹之情,如此而已,他的心里,早就容不下旁人,善敏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时只随便凑合个侧福晋摆设给旁人看,在他心里能比肩而立的除了宝贤再无旁人。 深情之人若不是对着心头所爱,也可以变得冷淡无情。一切唯心,心随情牵一往而深罢了。飞蛾怎知它们是冲着火就去了的?若身处寒冷哪怕明知是火也会有贴近取暖的渴望吧。 今天庆亲王在朝堂上公然提议升袁世凯的职,拍他马屁的一干墙头草纷纷夸他举贤不避亲,他这不过是因为袁世凯在汇丰银行给载振存了200万大洋,载振麻溜儿的就把钱转去了天津英租界自家户头 。 这边袁世凯心里有数,他当初先搭上康有为又借着贿赂庆亲王才得以登堂入室嘴里抹蜜的跟皇上指天发誓效忠,话还没凉就把皇上给出卖的万劫不复。瀛台那位每天恨的牙痒痒,抓起笔写的都是:项城,项城,项城。名以至其愤。(袁世凯字项城) 既已如此他袁世凯也没打算立什么牌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上轮流做,也许明年就到我家也说不定啊。 上朝成了冬天吃冰棍儿,越吃越心寒。李鸿章曾私下差人找善敏交过心,可善敏一惯不介入帮派斗争,眼下李大人跟翁同龢掐的水火不容,他若这时候踩进去按说是会选李大人这一边,至少李鸿章有这等自信。 翁同龢的全部指望就在瀛台那位,但很明显,皇上已经日落西山的势头。这天下不是没有奇迹,但奇迹从来出现在起运的人身上,皇上千不该万不该触动太后底线,撺掇外人弑母只能自求多福。 庆亲王能在朝堂上所向披靡成为三朝元老,端赖他为人谨慎眼光高准,没有百日维新时他精准的站队,就没有他如今的世袭罔替铁帽子王,下一个目标就是给他儿子载振也混上一个世袭罔替铁帽子王。 他看得出侄子善敏不待见自己,虽然跟载绵像亲兄弟,但对载振就敷衍潦草的不行。不指望善敏站在自己这边,至少善敏目前为止还没有公然反对他,那就可以了。 没曾想庆亲王对袁世凯的提携让善敏忍无可忍,他几欲起身反驳,看得出皇上那一派也都很期待他挑头反对,掂量良久,还是闷头忍了下来。不是他胆小怕事,实在是朝堂上臣工们总有互相掣肘的风气,要不是翁同龢跟李鸿章不可调和的矛盾,怎么会有这般内容的辛丑条约?可这些老臣重臣,竟是连家和万事兴的道理都不懂的样子。 前排的翁,李两人一个拿眼斜着他,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官当的真窝囊。 退朝后他自顾自埋着头朝前走,就听身后有个声音很和善的叫住他: “善敏贤侄慢走,慢走,呵呵呵”。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庆亲王,他的声音总是那么和煦笃定,这是给谁拜年来了?周围退朝的大臣们三五成群的走过他俩,有的就毫不避讳的表达讥讽不满情绪,庆亲王这举动不是成心给他添堵让人误会嘛。 善敏客气的请了伯父的安,并不走近。庆亲王也不介意他贤侄的冷漠态度。他从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笑眯眯的攀扯起来,从新组建的京城巡防总司聊到暴民绑匪和治安,从世风日下绑架幼童到女婿宝贤受伤,从长江后浪推前浪聊到得知贤侄照顾女婿颇感欣慰,从他家八格格嫁给宝贤到他家十二格格刚从香港回来改天登门拜访她姐夫和表兄云云。 这种纯私人儿女小事拿来在大殿外煞有介事的说就很蹊跷,善敏看向庆亲王,老头子稀疏的花白胡子翘着,温和的像个伯父在闲话家常,眼皮垮下来形成的三角眼愉快的眯缝着,遮住内里深不见底的心机。 善敏心里紧了一下。庆亲王身为总理大臣,身兼数职自然包括监视京里所有皇亲国戚的行踪。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借故敲打自己? 一路上善敏脑子里时不时闪过庆亲王的眼神,这老滑头可能知道了他和宝贤的关系,想那老头根本不在乎他俩啥关系,如果老佛爷是男的,估计庆亲王也不在乎让索佳氏三陪吧。 只是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式捏住善敏吗? 姜还是老的辣,庆亲王觉得自己兵不血刃仗还没打善敏就基本输了。 善敏并不知道这十二格格是个什么故事,又不想跟宝贤扯朝堂上的不愉快,回来后只捡了这个拿来说与宝贤: “宝儿,下朝碰见庆王爷说八格格的妹妹想来探望你呢”。 “十二格格?她不是在香港?” “嗯,听说回来了。” 宝贤头就开始大,八格格这个妹妹行事泼辣刁蛮,完全不似亲姐姐的娴静,整天跟西人玩在一起也不懂避讳,每次见他不是托着腮帮子冲他眨眼睛,就是拉着他袖子出门逛街闲聊,搞得八格格不知怎么说她,宝贤更是躲瘟神一样。 “你答应了?” 善敏听他语气不对,不仅奇怪的看向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这里见有什么不妥?那……” 宝贤没好意思说,如果在这里见,那整个后院都是要被她参观一遍询问一圈的,她可着实不是个傻子。 “我不想见她,我谁也不想见。” 善敏看着他没好气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跟管家说: “你可听到了,谁来都不见,就说宝爷的身子不爽,不适宜见客”。 管家也是对那个十二格格烦的不行,立马爽脆的应了: “得嘞爷,您就兹管放心”腰杆直着很爽快的就出门了。 善敏看着管家的背影再看看宝贤: “这是怎么了?看起来这十二格格是真不得你们待见啊。” 宝贤摇摇头试图把这个不着四六的女子从脑子里甩出去: “只要不在我眼么前儿,她爱干什么我连听都没意思听”。 善敏道:“可能是还小不懂事,说起来她好像也有16了?以后许了人家兴许就好了”。 宝贤连接茬儿都懒得接,只问道: “《苏报》的案子朝廷最后是怎么定了?” “抓了章炳麟,这两天估计报馆就会被查封,我的爷您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您说说看还有什么您不知道的?” 宝贤瞟他一眼:“家里守着个当朝二品大员竟什么都瞒得我密不透风,还不行我这个酸秀才四处打听吗?” 善敏苦笑一下,这堂上堂下没一个好糊弄的。 “酸秀才?我瞧瞧你这是挤兑谁呢,这不是怕你烦郁伤了身子嘛,你想听什么我说便是”。 宝贤挥挥手: “逗你玩儿呢,回了家就别想朝上的事儿了阿”, 走过来学着善敏的样儿捏起他下巴,就作势俯身亲下来,又在刚碰上鼻尖就要迎上唇边的时候,款款的竟擦肩而过去廊下喂他的鸟儿了。 善敏正仰着脸准备享受这春风化雨呢,忽然故事就硬生生翻了篇儿,睁开眼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撩起袍子下摆就跟出了门。 廊下的宝贤仰头看着紫檀鸟笼里的鹩哥,用个长柄勺子添小米。他就过来在宝贤身后搂住他的腰对着鸟儿说: “来,叫一声爷听听”。 那个黑黝黝顶着一抹耀眼橘黄的鹩哥蹦蹦跳跳的呱噪起来: “王爷回府,爷轻薄,”。 善敏大吃一惊:“它几时会说话了?它还会说什么?” 宝贤扭脸看他一眼:“你要担心就放了吧,我可没教它这些个”。 善敏大笑:“放了?被别人抓到成天听它絮叨这院子里的事?” 宝贤神情紧了紧看着他:“你,是要”。 “什么也不要,你就安心养着,都说了你只管自在的想怎样怎样,其他的,有我。” 说着就低下头凑近宝贤的耳垂轻轻吹气,手下一错劲儿把宝贤转了半圈面对自己,他要把刚才宝贤翻过去那页再翻回来。 今儿朝堂上好不热闹。 “这沈克威私通外国藐视国威,公然出卖国家机密,臣以为万死难赎其滔天逆行,请太后皇上明察” “沈荩纵然罪不可赦,但必有同党,留他性命顺藤摸瓜找出那个提供他机密的人,防微杜渐方为上策。” “沈荩……” “臣以为……” 一时间朝堂上纷纷扰扰,翁同龢老谋持重保持缄默,蔡元培,唐才常,刘彦武等人力保沈荩,庆亲王,载振,那桐,载泽,铁良一流极力主张处死沈荩,荣禄托病万事眼睁眼闭,李鸿章等着大家发言表态好做最后总结。 善敏对沈荩的了解仅限于出生湖南的他跟谭嗣同,唐才常交好,戊戌变法之后去了日本,这刚从日本回来就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朝廷跟俄国正在谈判的‘中俄密约’并辗转拿到了草稿全文寄给英文版的《新闻西报》,引得各国新闻媒体纷纷转载,天下哗然。 后知后觉的老佛爷拿着报纸尴尬之余恼怒非常,只得赶紧叫停密约的签订。看着堂下一班人各抒己见交头接耳,她握紧龙头扶手,掐金银丝护甲刮到袍子缎面上的金线,这1万多天才制得的袍子算是废了。太后皱皱眉头,心中对满朝的废物点心升起一股怒意。下面的李鸿章看着老佛爷的脸色,自知坏了老佛爷好事的人,下场是明摆着的。: “太后,臣以为” 此时善敏刚好同时开口:“臣以为”。 一看李鸿章开口,善敏自然恭请李大人先发言,李鸿章也不谦让顺着老佛爷的心思掷地有声的给沈荩备下了棺材。 第十九章 善敏刚准备的发言被堵在口里,他本来想替沈荩转圜的话,看来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 老佛爷看了李鸿章一眼算是夸他,缓缓的开了金口,不留余地给沈荩的棺材钉下了最后一根钉子: “沈荩奸佞,枉费天家苦心栽培,素来不安本分,留洋期间与一干奸小暗通款曲,此次更是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着杖毙,即刻行刑”。 老佛爷说完重重的拍了一下扶手,身子从依在扶手的姿势换成了正襟端坐的威严。 善敏暗暗叹了口气,沈荩沈克威你完了,正如你的名字,克了天威,便只能如蒿草燃尽成灰。 当天30岁的沈荩在刑部堂前被杖毙,浑身筋骨尽烂未吐一字。第二天消息报上来,善敏郁郁回府,也不多言,只坐在书房拿了载绵的字条盯着看。 宝贤看他情绪不佳,只道是朝上又怎的了,让管家备了雀舌亲自端着茶盏过去安慰。看他拿的字条便认出是载绵的字,那两行字看的宝贤心惊肉跳,便从善敏手中抽出翻过来压在桌上不许他再盯着发呆。 善敏搂过他一言不发的拿头抵住不动,宝贤背靠桌子,低着头看着善敏,良久拿手缓缓的放在他肩上抚着道: “实在不行找个由头就辞了吧,这一天天的好人也给憋屈坏了”。 善敏的声音从身下传上来,鼻子似乎塞着: “不能走的彻底便不能走,如今这风气都是踩低拜高,没了官职诸多事情不是很方便”。 宝贤知道,由于自己生性散逸,加之与善敏的感情不便同朝为官,善敏就替他俩一路兢兢业业做到今天的从二品,虽说满大街闲散的贝勒贝子一大把,他们这样的上三旗王爷们轻易还是没人敢为难,但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善敏的肩膀正如他的诺言一样始终那么妥帖可靠。 宝贤想了想便俯下身子贴在他耳边柔言软语的说些悄悄话转移善敏的思绪,他这样着实让人瞧着心疼。 自从3月29日西北一带出现日环食,大家都心有惴惴。自道光年间,西人Serra高守谦辞职回德国,大清就再也没有启用过洋人掌管钦天监,钦天监也逐渐松散,原本还设了钦天监博士五名,也时有空缺。如今只剩两名钦天监博士还在按时应卯。 钦天监博士张晨光,杨天恩和五官监侯陈寿山观测到日环食后报上去的是阴遮阳,二气颠倒逆转,冲突的情况,西北恐有大事发生,需要注意的是四川,青海,甘肃,西藏和新疆。 听到报告,善敏心下又是一沉,载绵还在青海。 张晨光在禀报的时候圆滑的说: “这大事可好可坏,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善敏想这载绵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 他撇了一言载绵的大哥,同父异母的载振行事出名的自私从来眼里没有家里其他同辈,除了钱权没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 刚刚升任御前大臣兼外务部总理的载振盯上了各国在中国的银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他那脑子是算盘珠子做的,每天在京里西洋人入住的洋馆和各大公使馆进进出出,一派风生水起的得意。 宝贤管家出门采办主子用的宣纸,在路上碰巧远远看着,一个眼熟的带着一嘟噜累赘西洋帽子的年轻女子挽着载振从德国人开的宝珠饭店走出,再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十二格格。 管家脖子一缩掉头回府,看小女子这架势是真回来打算霍霍乡里了。 晚膳照例是屏退一干下人只管家从旁伺候,待服侍的下人们都退出去,管家跟着善敏到书桌旁边小声把下午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一旁侍弄文竹的宝贤只当没听见。 善敏叹了口气,这载振不知又闹什么幺蛾子,总归是把国家的往他自己口袋里装就对了。老佛爷那里有庆亲王这个当爹的把持着,不用多久载振也能混上个世袭罔替。他叹了口气: “这么下去怕是要国将不国了”。 管家一听,显然王爷跟他的重点两叉了,他想说的是十二格格。这云泥之别的格局真是聊不到一起啊,管家识趣的不再多言。 宝贤在一旁笑了一下: “这么个家里怎么就出了个忠心赤胆的载绵来”,又想起他的福晋八格格,不也是人品端淑嘛,随即便打住不再说话。 管家唯恐又会错意,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不敢开口跟腔。 善敏的预判没错,果然不多久,朝廷颁旨大清设立商部,任命载振为尚书,伍廷芳,陈璧为左右侍郎。把个老鼠放进了米缸油罐子,还给备了梯子方便上下进出,大清走的是什么运道。 十月初宝贤阿玛的部下来消息,东三省因俄国不如约退兵一事闹起来了,宝贤拿着电报叹气,自从阿玛在任上去世,他的老部下们都还惦记宝贤,有什么消息都先告知宝贤,也好安排老家亲友,他们也知道,很多真实消息到朝廷就走样了。 善敏看一眼手里的寥寥数语,直言: “这哪里是东三省自己的事,你看着吧,搞不好很快全国都开始反俄”。 果然不久后连日本香港的华人都联合反俄,洋洋洒洒万人书激荡人心。京城这里一派死水微澜,朝廷并没打算怎样,还有要还的几个条约的欠款,朝廷忙着整顿烟酒税,命各省照直隶现办章程仿行,按省派定税额共640万两白银。 这是一惯招数了,善敏也不以为意,羊毛出在羊身上,老佛爷可不会自掏腰包倒贴那些个条约的欠款,就盼着这些个重税别官逼民反吧。 刚入冬,英军果然大举入侵西藏,直抵西藏亚东。数月前,英俄就私下谈妥对西藏的侵占策略,善敏还记得李文田没被贬时给自己的信息中透露若干年前俄国就借口商贸调研,对西藏和甘肃宁夏青海进行了非常仔细的绘图摸底,必定是西藏青海有他们非常惦记的东西才如此明目张胆。 载绵还在青海,上次的消息回来说正在跟甘帮和回帮势力接触,摸摸地方军的底,也许很快就能返回。他从来也是寥寥数语,信中必少不得问候宝贤安好。 又要落雪了,这一年忽就到了尾声。期间管家阻了两次十二格格的登门,这天宝贤穿着他常穿的品月缎万字纹夹袍在院子里走乏了,坐在亭子里品茶看书,就听前院一阵吵杂,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 “这都几个月了拦着不让见,我宝贤哥哥可是病的这么要紧?” 宝贤放下汝窑茶盏,面无表情的缓缓看过去,他可不是好好的坐着喝茶呢么,既已闯进来,还有什么办法推脱。后面跟着的管家一脸无可奈何: “格格您可看好脚下别磕碰了,王爷真的是身子抱恙,王爷……”然后就看见他主子好好坐在亭子里,下面的话就噎回去了。 “无妨,格格来了哪有不见的道理,许久不见齐格格看着越发活泼了”,宝贤不咸不淡的打了招呼。 “宝贤哥哥您在这儿啊,早就说要来看你,这门口的下人们也不知怎的好生一通咒哥哥,回回都说病着,今儿瞧着哥哥就很好,这帮不中用的东西快都打了撵出去吧,哥哥可不能太好说话,让下人们拿了势去”。一边说着一边朝身侧的管家狠狠挖了一眼。 “坐吧,我的确不是怎么得劲儿,今儿瞧着天气还行出来走走,正歇脚格格就来了,也好,就这儿一起说说话吧,来人,看茶”。 “宝贤哥哥不忙,试试我从香港带回来的锡金红茶可好,暖身子的。来人,把我送哥哥的英吉利茶具也一并备了”十二格格一副主子派头开始指使。 她带来的三个丫鬟早指挥了门口的小厮向后面抬进来一个小箱子。不多时,一个银质雕花大托盘,一把雕花大肚子细嘴银壶和两个敞口小容器端上来,两套西洋玫瑰花瓷茶具配着小银勺也摆置好了,丫鬟斟上茶便退下远远站着,格格在一旁亲自给宝贤茶杯里加了糖和奶,搅合搅合一杯糊里糊涂的咖啡色奶茶就端在宝贤口边。 “哥哥你闻一下,是不是很香”。 喝奶茶在满蒙藏都是常事,唯一不同的是制作方式上,但总的来说也大差不差,香甜的奶茶是要把带着奶油的鲜奶用气力打进茶汤里,喝时看不见油花挂杯,入口又奶香绵长。就跟英吉利的方式截然不同,管家知道宝贤必定是不会喜欢那杯子糊涂的咖啡色甜腻汤子。 宝贤看着这个眼前像穿花蝴蝶一样一刻也不消停的女子,便觉得今天就不该出门,原本有点饿的肠胃满满的堵着。他客气的接过就快杵到脸上的茶杯,点头微笑着随手放在旁边: “小格格你不用忙,就坐着说说话就行,我看不得晃动的厉害的景物,晕的厉害”。 “晕旋啊,那就别在亭子里坐着了,这天气当心着了风寒,我们回厅里坐着吧,我跟哥哥说说这两年的新鲜事,可好玩儿了”。 宝贤有苦说不出,这就要进房里了,很快就要巡视整个府上了吧。坐久了也的确有点冷,管家照看着宝贤下了台阶往正厅里走去,格格伸手欲搀扶宝贤,宝贤手上硬硬的回避了直道: “格格自己仔细脚下,还是让人搀扶着稳些,不比你们年轻,我可见是不怎么中用了”。 “不要紧的,哥哥可以随我去香港将养,不比京里苦寒那里常年温暖好玩的也多”。 “名贵花草自是去暖房里养着好些,我倒是习惯了京里苦寒有劳格格挂心”。 说完宝贤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如果格格揪着他说的‘自己府上’这口误,就不好办了,毕竟这是善敏的偏宅并不是自己王府,若把人家的偏宅当自己王府,一来自贬身价二来那是什么意思不是太明显了嘛。都是被她闹的,宝贤揉揉额不说话。 第二十章 格格许是没听清他说的细节,一味的按照自己的思路叽叽喳喳,只她身侧的大丫鬟抬眼悄悄撇了一眼格格。 管家把宝贤喝惯的清茶端来,他知道宝贤喝不惯那奇奇怪怪的英吉利药汤子。 格格习惯了宝贤的冷淡,并不觉得怎样,嚷嚷着喝茶要配小食才好,又看不上传统京八件,她正开口指挥下人去西点蛋糕房定些甜品来,宝贤的管家当即制止了她: “王爷,陈太医让小的们看着要王爷不进那些甜腻难克化的食物,以免反了药性呢。” 这话明摆着说给格格听的,这下子格格听懂了,她瞪一眼管家,气哼哼坐下看着宝贤,手里揉搓着今天特地穿给宝贤看的粉色西式蓬蓬纱衣的袖口,白色绣花边瞧着都快给她扯下来了。 边上的贴身丫鬟何曾见自家主子受人冷落至此,吃了几次闭门羹不说,好容易闯进来居然被个下人夹枪带棒的不待见,她气不忿的满脸通红直翻白眼。 宝贤回想起上次善敏提到庆王爷亲自跟善敏说要格格来府上探病,这就比较值得玩味了,得罪庆王爷恐给善敏为难,宝贤缓缓对管家瞥一眼: “那你就别告诉陈太医啊,去,齐格格喜欢哪家的点心,只管叫了来,我陪格格尝尝”。 齐格格的脸色恢复了刚才没心没肺的笑模样,又开始气指颐使的差遣起一众下人。宝贤温和的看向她,心道: “这表面看似没心没肺的打小就是九曲回肠,可像极了她父母”。 傍晚善敏到家时格格的车马刚走不多时,就见宝贤蔫蔫的萎在榻上,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管家噼里啪啦把今天的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宝贤硬生生陪了格格三个时辰,无奈她就是不走,就差下逐客令了,若不是爷的伤痛犯了脸都疼变色,怕是她还打算留下用晚膳呢。 这不,宝贤这身子哪受不住大厅里冷硬的红木椅子,后背的伤痛加上胸口又烦郁拥堵着,两相交杂,宝贤连晚膳都没有进。 善敏叫下面备了些理气散结的药膳汤汤水水的端上来,伺候宝贤暖暖的半躺着,端了薄胎大瓷碗在手里劝他: “宝儿来喝一口,我喂你,来”。 宝贤拿手挡了不要,善敏好声好气的装可怜: “你不吃我就一直这么端着,这薄胎瓷可烫手,你忍心吗?” 宝贤听了不忍就乖乖凑过来认真喝着,善敏知道自己这么说必然得逞,看着快见底的碗满意的笑着给宝贤擦嘴角。其实宝贤内心哪里就这么脆弱,一个黄毛丫头就能让自己郁闷了?他不过是用这法子让善敏跟他聊聊庆王爷的动向。总要做到心中有数才能有的放矢。 眼看药膳是吃完了,善敏问要不要吃些甜的缓和一下,宝贤头摇的像拨浪鼓: “你可饶了我吧,这一天我被那西洋糕饼腻的不行。” “既是这样,那宝儿想必是甜腻的很呢,我这一日在朝上倒是苦楚的紧,宝爷看着我可怜帮着调剂调剂可好?”说着就凑上宝贤刚喝完药膳还暖热的唇从外向里绵绵密密的细品起来。 两人调笑着不多时就已经双双倒在榻上。待热辣的小电影终于谢幕,后续也告一段落,善敏搂着宝贤低声说: “估摸着庆王爷已经知道咱们的事”。 宝贤自病后变得敏感,他早有预感这事迟早会被外人知道,这偏宅里三十来号人保不齐谁说漏了嘴甚至有意透露给什么人都不好说。只是他一直绝口不提,已然这样了,就随遇而安吧。 “就不知,嗯,或者要不要明天发个消息给八格格?” 宝贤想了想: “嗯也好,就侧面提一下齐格格来探病令我不堪其扰又病倒了,电报局那边你安排吧”。 两个孩子去了学堂,八格格转身去了母亲的院子,她一向是见识过妹妹怎样缠着宝贤,之前一直觉得妹妹还小,如今也到了年纪,是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 索佳氏听了八格格的意思,起初没说话,想了想又把当年她妹妹在阿玛面前的心思当玩笑说了出来,八格格听罢在那里怔了半响。原来妹妹从小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原来父母也都存了这个意思。 索佳氏小心的看着八格格的表情,和颜悦色的分析道: “你看你也回不去,宝贤一人在京里也没人照应,正好你妹妹回来,由着她宝贤身边也多个知冷知热的不是。” 八格格霍的一下站起身: “我这就打点了回去”。 索佳氏见状赶忙拉着她坐下找补刚才的话: “哎呦你这小性子倒是说不得了?她是你亲妹妹,这也不是便宜了外人,你安安心心把两个大儿子照顾好就是他宝贤府上的头等功臣,其他你管他去,你看你阿玛跟我,我有问过他那些个姨娘的事吗?这姐妹俩嫁给一家儿的事很正常嘛,将来你妹妹的孩子我都让她拿给你来养,都跟你亲你还怕什么”。 “再说,你妹妹在香港跟那班洋人关系都很好,她呀,少不得是你阿玛和哥哥以后的助力,这样的好事难道便宜了别人去?额娘这可是为你好啊,你们都是我生养的,两人的性子额娘都知道,这样不是挺好嘛,一个主内相夫教子,一个帮着阿玛哥哥在外面做事,多好的事儿啊,额娘都替你高兴。” 八格格羞愤的涨红了脸辞别额娘回房,想来想去委屈的坐不下来。自打十岁那年容太嫔给指了婚,她就心心念念的盼着有一天能像戏文里唱的一样跟宝贤两情相悦厮守终身,甚至还大着胆子从载绵那里讨来宝贤的字悄悄临摹,仿佛那样就能跟心上人更近一些。 虽说宝贤在□□上冷淡到不近人情,其他方面来看,八格格比着阿玛和哥哥的样子就越发觉得宝贤品德是她期冀的,就越发敬重他。如今她身为姐姐,父母妹妹都同意的事她如何说个不字?只得把希望都寄托在宝贤那里,只要宝贤咬定不同意,那就不是她能左右的。 想到此,八格格铺开信纸亲自研墨酝酿感情,她要写一封情深意重的家书,差人专程送到京里,宝贤那种电报局的方式冷冰冰的她不喜欢。 这封厚厚的家书在年前如愿以偿的到了宝贤手里。宝贤正里三层外三层穿的毛茸茸圆鼓鼓的坐在外面赏雪说话儿,闲闲的在几个盘子里看了一圈拿起一块姜枣糕慢慢咬着,善敏看着他只管笑,女人家爱吃的东西,宝贤因为服药太久也吃成了习惯。 他是看见管家进了内院,手里拿着一封大大的黄信封。管家看着两位爷心情舒畅的在赏雪,本想就悄悄绕过去到后面,就看见宝贤眯着眼睛从他的方向移开了视线,了解主子的管家马上站住回了话: “刚前面有人送了封信来,小的这就去给爷放书房”。 他这一声爷,也不知道是冲谁叫的,宝贤初初以为是善敏的信,善敏也没多想,什么都没有身边的宝贤要紧,他淡淡的回了声:“嗯”。 管家松口气一溜小跑去了书房。 没等手上的姜枣糕吃完,宝贤忽然侧过头看了一眼善敏,善敏于是伸过手用拇指把他嘴角的核桃渣擦掉,顺便把茶水递到他手上: “来顺一顺别吃噎着了”。 “送信的是谁家的?” 宝贤的注意力已经转向管家,刚才还耍小聪明的管家此刻脸皱的像橘子皮,声音很小的汇报: “河北老庆王府上来的”。 越说声音越小,他是真不愿意他主子愉快的心情被破坏,要说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的,那可得算上他一个。 得,这赏雪的好心情就此打住。善敏扶着宝贤进屋,帮他把轻裘狐披风一应都卸了,安置在暖榻上坐定,自己去书房拿了信,并未拆封就递给宝贤,自己在一旁坐了喝茶。 宝贤也没说话,之前什么都是善敏处理好才交到宝贤手上,这次的家书善敏是避嫌的心态所以没有拆封打开,宝贤看了一眼信封上有点像他的字迹,知道是八格格无疑了,老话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他就一直不明白八格格的字体像他的是什么原因。 洋洋洒洒五大张纸,宝贤一口气看完面无表情的对折拿在手里发愣,这封信引经据典措辞恳切感人,把一个渴求关爱孤苦无依的忠贞妻子内心描写的淋漓尽致,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刺激人的是八格格倾诉的关于妹妹的事,原来庆王爷一家是憋着让他收了齐格格做侧福晋,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 愣了好一会儿,宝贤才想起对面还坐着善敏,他有点木纳的单独把关于十二格格那页递给善敏,其他的善敏看了会尴尬别扭吧,不如不知道的好。 善敏接过那张纸反复看了几遍,又下意识翻过来看看,好像信纸反面能找到什么机关或者答案似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看似所有人都在等宝贤的决定,善敏从信纸上移开眼看向宝贤,宝贤娶侧福晋这事他如何开口?虽然他明白宝贤的心意,但。 善敏此刻一脸帮不上忙的表情。 第二十一章 “庆王那边应该不仅仅是想嫁女儿这么简单吧”,宝贤单刀直入。 “如果他知道咱们的事,我又不同意十二格格的事,最不济会怎样?” 善敏沉吟片刻摇摇头: “他也不会怎样,无非是想借此要挟我在朝堂上不与他唱反调”。 宝贤深深的看着善敏:“就这样?” 善敏真心不知道老庆王会做出什么,但只要自己不碍着他的事,相信他不会不顾颜面嚷嚷出去。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嗯”。 宝贤默默拿过善敏递还给他的那页信纸,五张纸重又叠了塞进信封,这封信,他是保存也不合适,不保存也不合适,就随手放在榻上的床几上不再去看一眼。 “那好,明天差人去电报局回说我旧伤未愈不耐繁杂事务,又因性情与十二格格完全不同故此事完全不做考虑,望她在老家安心照看孩子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话刚说完,宝贤便起身去叫管家拿热水进来他要洗手,这手就连热毛巾都擦不干净的节奏?善敏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站在地下的宝贤,宝贤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便有点多余的解释说手上沾了信上的墨痕。 他们用的墨都是极好的松烟墨混了各种药材,墨色黝亮光滑还防蠹鱼避潮湿,若不是手上有汗何来墨痕一说? 善敏还是没说话,就静静的看着他。这让宝贤有点不爽,一边洗手善敏走过来从管家手上拿了布巾等着给他擦干,管家识趣的端了铜盆退下。自打搬来偏宅,原本管家不用做的事情如今都亲力亲为,每天端茶倒水倒也屁颠屁颠没什么抱怨。 宝贤的双手被他握在布巾里正擦着,忽然宝贤反手抓过手巾扔到一边,像赌气一样扑在善敏身上,随即勾住善敏凑过去就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牙齿里面迸出来的声音恶狠狠的: “不许胡乱猜忌,宝贤心里只有你一人,若今生不能与共,来生定不忘前约。你可听清了?你是我一人的,我也是你一人的”。 善敏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恍了一下,脖子上的痛楚可是真实的,他哎呀一声,伸手摸了摸脖子不怒反笑: “宝儿你属什么的,怎么这么牙尖嘴利”。 宝贤这下舒服多了,他都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像个没文化的泼辣小媳妇儿。 善敏浓情蜜意的拦腰抱起他转身朝书房暖榻去,看到暖榻上的床几碍事,便又折返身朝里屋的卧床走去。低低的他凑在宝贤耳边道: “今生绝不分离,来生仍在一起,你我只属于彼此,我听清了”。 只要不上朝,他俩的作息时间渐渐是有些没了章法。 很快迎来了两人共度的第二个新年,今年的宝贤再不敢弄什么新奇花样,本本分分的按照传统吉利流程走了一整套的规矩,这个府上除了没有小孩的哭闹奔跑,俨然是美满幸福的典范。并且他们自己也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河北老庆王府的八格格也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收到那封善敏代宝贤拟的电报,看了又看欢喜的跟什么似的。终于松了口气,她到底没看错人,宝王爷字字句句都说在她心上,她于是觉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恨不能马上告诉额娘,她夫君不会接受妹妹的,这事没有转圜余地。 这个年她过的也很舒心。 休养了两年,宝贤算是好了有七成,除了后背的骨伤时常还需要请跌打大夫来瞧瞧。从接到八格格的信到现在还没多久,新年里自然不会有庆王爷那边的压力,善敏只管陪着宝贤欢欢喜喜的过好新年里每一天。 那封信既然宝贤不愿意触碰,他隔天便认真替宝贤收在了书房抽屉的紧里面。 前几日载绵的消息也到了,他准备启程回京,大约月余能到。也就是说,年后他们将要面临来自载绵的疑问。很好,一个个的都要知道了。 宝贤已不再去想这些,自打去年他做足了最坏打算,就再也没怕过。 善敏心里只要宝贤不被伤害,他自己从来也没怕过。 去年正月的灯市因为担心宝贤身子不济,没能成行,今年瞧着宝贤状态挺好,善敏便安排了轻车和两套中等人家穿的反穿九道弯羊羔绒的披风,狐貂大氅太扎眼,羊羔皮是中等人家的标配,旁人看起来自是不会往皇亲贵戚上联想,一班随从也都易装跟着。 同宝贤趁着夜色到了灯市口,宝贤还是早些年去过,这许多年了看着什么都新鲜。一双笑盈盈的凤眼已经弯成月牙。身后的随从们帮他举着一路买买买吹糖人儿的大肚子小鸟,面人儿的鹰,还有一盏宫灯样式的花灯,上面画的是一对南飞的大雁。背面还有一首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 红炉小雪照夜白 花雪随风不厌看 一片飞来一片寒 这是个灯谜,对照着前面的大雁和这首诗猜应景的四个字,善敏还在琢磨,宝贤已经指着这盏说:“要了” 走到一个宽敞地儿,四周都是各式彩灯,缀着写了字的小纸条,还有走马灯亮着照出里面的字,每个灯下都一圈人凑在周围比赛猜灯谜,还互相切磋评判,表情林林总总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的很有意思。 宝贤指着一个垂下的条子,小声念了上面的谜面: 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 打两个字,小注是要求以高处着眼。 下面就有个年岁相仿的西式穿着年轻人指着就笑道: “中庸嘛,这是中庸,Chelsea你来看,快过来看,我猜对了吧”兴奋的就要把字条扯下来,边上就有人拦着: “年轻人先别急着揭,你倒说说为什么是中庸”。 “不离于五嘛,那不就是一半一半,中庸之道不就是不偏不倚吗?” 周围人一阵哄笑: “看先生是留洋回来的吧”,意思很明显,这人的中文水平似乎有限。 旁边挤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拿手拨开挡路的给后面那个分出条路,一个一身白西服的俊俏少年一脸无聊的拍了先前那个年轻人: “走啦走啦,不懂别乱说,快点我们去前面买好吃的”。说罢拽着年轻人打横就走,转身面积过大,把周围人都趔趄到一边,旁若无人的霸道。 年轻人被拽的步子踉跄了一下,一脚踩空,身子朝前手就顺势撑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宝贤冷不丁被撑在胃部,阿的一声,一班护卫早呼啦啦就围了过来,善敏马上把宝贤拉过来护在旁边,脸就冷了下来。 为首的警卫早已擒住年轻人的手臂朝下压去,年轻人一看这阵仗连忙sorry sorry一边疼的哇哇叫,拉他的白西服少年回身刚想不客气的说什么,忽然就窜上前打量着宝贤跳着脚叫起来: “哥哥,宝贤哥哥,是你吗?太巧了太好了”。 善敏定睛一看,呵呵,庆王爷的十二格格女扮男装夜游来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他暗暗叹了口气,把眼光盯着齐格格拉住宝贤臂膀的手上,宝贤手腕放低不显眼的绕了一下摆脱了齐格格的拉扯,这齐格格气场不是一般的强大,一下子把两人的兴致都扫了下来。 “我道是谁家的公子,原来是齐格格跟朋友逛灯市啊”。 “是啊表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香港同学Charlie霍,这次专程来感受我们北方过年的气氛,这是我表哥你叫善王爷,这个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姐夫宝贤哥哥”。 “善王爷好,宝贤哥哥抱歉刚才没伤到您吧。”霍公子一边说一边揉着手腕,表情不能算舒畅。 “打住打住,谁让你叫宝贤哥哥了?你要叫宝王爷,宝贤哥哥只有我能叫。”齐格格对着年轻人翻起白眼。 这场面还能再尴尬无趣一点吗?宝贤和善敏对望一眼,善敏果断三言两语结束了这场寒暄,在护卫们的保护下两人快步往回走,后面齐格格还在挥手: “两位哥哥改天我去府上找你们玩啊”。 上车坐定宝贤呼出一口气,善敏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歉: “我想着你在家闷了许久,想陪你散散心,谁曾想就”。 宝贤抽出一只手善解人意的拍拍善敏的手背,摇摇头笑笑。善敏就把他双手又重新握在掌中轻轻抚慰着,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 两人思考的都是齐格格背后的庆亲王,他们奈何不了这个老谋深算根基很深的老头,庆亲王从小过继给庆郡王,一路从辅国将军做起,一步一步到今天世袭罔替铁帽子王。他的发家史还要从咸丰时候的慈禧老佛爷得宠说起,老佛爷当年给亲弟弟桂祥写的家书,都是找字迹漂亮的庆亲王代笔,开玩笑这是什么关系,妥妥的老友记好吗? 大家都想攀高枝儿为啥庆亲王一屋子女儿坚决不送进宫?因为没必要。他眼光稳准狠,只压大boss准没错。能半个世纪在朝堂上只升不降的,唯庆亲王一人,那么有文采的和珅都没他顺风顺水,只能说他命好没摊上顺康雍乾这几位厉害的皇上。 就说珍妃被扔井里,都传是老佛爷看不顺眼当今皇上便拿珍妃开刀,并不那么简单,珍妃不仅挑唆母子关系,还有个小账本,作为后宫宠妃,她300块的月例银子根本不够几天花销,试想一个硬生生把后宫搞成网红打卡点的摄影爱好者,烧起钱来不玩单反也能穷三代。 不得已她只能跟她表哥志锐勾搭着卖官,当然15岁的珍妃年纪小胃口还不大,一个官职也就收个万儿八千的,小本本里最贵的官职也才卖了四万两银子,气魄自然比不得庆王爷和载振。 卖官这种事几乎是庆王爷家垄断的市场,你珍妃不打招呼动了人家的蛋糕还搞低价倾销,瞧小丫头这架势缺脑子缺银子就不缺胆子,假以时日还了得?不尽快办了你难不成留下过大年? 第二十二章 皇上刚大婚那阵子,两人好的用膳时违反祖制并排坐一起,皇上直接喂给珍妃吃,一边问: “你是我的什么人啊”。 那个就腻着答:“我是你的小可爱啊”。 这话被太监原封不动传进老佛爷耳朵里,当时还母慈子孝的老佛爷只拿帕子捂着嘴笑: “这年轻人也有感情好而不注意举止的时候啊”。 婆婆很通情达理的把碍眼的隆裕皇后和瑾妃一并带进颐和园度假,单独给小两口创造独处机会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够给面儿了吧。 无奈脸面不是别人给的,得自己挣来,宫里活的久的谁是单单仅凭姿色?老佛爷有天实在看不惯她的张狂劲儿,只得拿她卖官的事来问: “你怎么不知道祖宗家法呢?是何人教你的?” 纯二哈脑回路的珍主儿嘻笑着脱口而出: “太后乃后宫之首,此太后教之”。边上伺候的一众太监宫女们登时都傻了眼,只有总管太监拿手上的拂尘悄悄挡住自己歪向一边的嘴。 呵呵,感人智商活久见啊,那就回见了您呐。 再说回来,当今朝堂只要老佛爷把持一天,庆亲王这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就会屹立不倒,善敏怕是以后更要在朝堂上仔细一些的。宝贤担心的看向善敏,他不想成为善敏的负担,让善敏因为顾着自己而违心应和庆王爷。 善敏这边,内心也是矛盾的,当今皇上是整个大清西学最精通的皇帝,13年学习当中从四书五经到翻译的西洋科学甚至西方理财学可谓博览群书,能改装八音盒,电话,汉满蒙语精通外加一些英文。妥妥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当初大学士孙家鼎劝他: “若开议院,民有权而君无权”。 皇上直接回答: “吾欲救中国耳,若能救国,则朕无权何妨?” 当孙家鼎说给善敏的时候,两人相对叹气。只能说光绪爷也是一个选错职业的人才。 在去瀛台前,皇上跟太后跟前的德龄公主聊天时吐露心声,希望她能婉转传达给太后: “我有意振兴中国,但你知道我不能做主,不能如我的志”。 德龄并没有把皇上执迷不悟的话转达给老佛爷,明摆着说了也没用,何必触霉头。 皇上实实在在动了老母亲的底线,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瞎折腾老母亲都没怎样,竟然敢围园劫后,想干掉她这个含辛茹苦的养母,换了谁家的亲生老母亲都是要翻脸的。更何况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养母。可皇上是被袁世凯后背插刀,他清醒过来后也很后悔,只想表达他听信谗言实属冤枉。 一切都晚了,太后再也不相信从小打雷都往她身上钻,“常卧我寝榻上,时其寒暖,加减衣衿”那个不用乳母照顾自己熬夜亲手照料脐疾的养子。 掌一国之生杀大权的太后也是人,她也有平常女人的情绪。 谁能说老佛爷的做法错了?善敏在戊戌变法前劝不动皇上去给老佛爷回话的时候,分明看见一个一生坎坷的女人对情感上拿来代替亲儿子的养子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你若无情我便休,两宫就形成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僵局,宫里的世界,更加的看不懂。 这就苦了夹在当中又有使命感的朝臣们。善敏几次三番想畅抒己见,又都掂量再三收起锋芒,他要权衡两宫,权衡朝中各派,权衡他和宝贤的下半生,如今又添了一样,来自庆亲王和袁世凯一伙的潜在威胁。 出了正月,载绵风尘仆仆的回来,一路上设想着第二日下朝递折子与善敏同皇上私聊的打算已经在出城迎他的部下那里得知皇上被困瀛台的消息,既然见不到皇上只得暂时作罢再寻机会。 善敏是在大宅见的载绵,兄弟俩太多要聊的,不确定载绵会说什么,还是先别让宝贤听到免得他担忧。 “此次西北之行结交了甘帮和回帮的地方军势力,青海正是回帮统辖地,说到回帮善敏哥哥可听过马海彦此人?现下马海彦长子马麒在京城,因平定义和团有功在老佛爷的禁卫营当差,他们马家可是青海地界说一不二的回帮老大”。 “马麒,禁卫营?好像循化营有个副职叫马麒的,他是回帮马家来的?” “应该就是他了,其父马海彦前两年在两宫西狩时护驾有功在任上过身,马麒的副职应该是顶他父亲的职缺。这人可以聊聊,他们马家另外两兄弟马麟和马凤在甘肃青海两地以西军帮统马安良为根基废了两批京里派去的临时参议会大员,大有雄兵在握,坐拥一方的态势,拥兵自重如马家,朝廷不可不防了。” “回帮是非常棘手的地方军,弄不好会出事,他们信仰奇特手段毒辣,不是好相与的,你在那边没遇上什么事吧”。 “幸好有之前左大人相熟的几位都统在当地照应,我这不是全身而退了嘛。”载绵语气轻松的说笑。善敏看过去,这趟历练还是挺锻炼人的,载绵成熟不少。 “宝贤的伤势恢复的怎样?” “宝贤在他偏宅,你若不觉疲累咱们这就过去瞧瞧”。善敏刻意的说是宝贤偏宅而不是自己的偏宅,他也觉得对载绵倒也不必如此谨慎。 三兄弟坐定,宝贤便不无担忧道: “载绵你当时可是悄悄走的,都不想着告知我?你终是回来,叫我也安心些,这样子你可还去吗?” “宝贤弟切勿怪罪,当时是无诏冒险入青海,前途未卜不愿把你牵连进去,劳贤弟担心愚兄。青海的事要看两宫的意思,皇上那边只能找机会递牌子进去试试了,太后这边”, 说着载绵看向善敏,宝贤也看向善敏,他不希望善敏继续帮载绵折腾这犯险的难事。 “明日上朝你掂量着看下太后的情绪再做定夺吧。”善敏对着载绵道。 “此次你在青海半年之久,可有收获?”拉了拉膝上的驼绒毯子宝贤再问。 “很有收获,也顺便了解了西北风土人情和各地方军情况,一旦西北有战事,我心里倒也有些底了,我回来前得知西藏那边英吉利军队进驻亚东地区,朝廷可有明确表态?” 善敏回应一声叹息,宝贤一听打仗就显出焦虑。 善敏便不温不火转移话题吩咐管家今晚在府上为载绵贝勒接风洗尘。一路风尘的载绵看着两位发小兄弟,心中升起暖暖的温情。 冬天必定是锅子才暖身,三兄弟又一次聚在一起吃了顿家常便饭,这以后怕是不常有这样的机会了。 无不散之宴席,接下来按说是各回各家,善敏很自然的就说: “你受不得寒,我送载绵出去就好。” 而不是 “你受不得寒,无需相送我们自行回去就好”。 载绵点着头: “宝贤你好生养着,我们改天再来看你”,脑子里过了一遍善敏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直到送到大门口,善敏停在门内拱手相送,门外只有载绵府上的马车候着,载绵上车后心里嘀咕,善敏不走?他不明白了,照顾宝贤不是有宝贤府上的人吗?善敏又不会医术能干啥。 回去的一路载绵想象了各种可能性,到家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憋的脸通红气鼓鼓的。他想着,明天下朝必须问清楚善敏。 送客送到门内的善敏也在考虑如何面对明天再见载绵时可能要出现的灵魂拷问。善敏并不知道载绵曾经也动过跟自己一样的心思,只不过宝贤从没给第二个人任何机会也不曾对善敏提过一字半句。 待善敏回来两人又闲聊一会子,宝贤忽然想到一事觉得应该拿出来说一说。便试探着问善敏是否打算回大宅住,或者宝贤自己回大宅住比较好? “我现下已经恢复的好了,如今京里也太平,长久住这里只恐落人口实,我还是回府里住比较像样子”他心里当然是不舍的,但长此以往必定要被诟病。 总不能等着太后拿问珍妃的话来问他:你们还懂不懂祖宗家法?那就尴尬了。 善敏低头不言,过了一会子才说: “你府上太大人少清冷,你身子弱怕寒,还是继续住这里吧,如果你觉得不安心那我搬回去,然后每日晚些过来你看可好?” 搬回去还晚些过来?宝贤不太明白只下意识点点头。 歇下的时候,善敏拥着沉默的宝贤道: “这宅子的地契我放在书房夹万内,你的宅子你就安心住着,小些的宅子聚气对你养病合适,别多想了听到吗?” 宝贤就错愕了一下, “我的宅子?” “你一直病着我也没带你四处瞧瞧,这所宅子置办下来原本是给我自己留个念想的,你明儿去大书房看看就知道了”。 待到午膳用过地气暖一些,宝贤便让管家带着去了前面的大书房,负责洒扫清洁的小厮们腿脚麻利的都闪出去,刚擦过的青砖地泛着黝亮的湿气,宝贤跨进门槛就整个人愣住了,以为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整个书房布置墙上的书画,桌上的笔墨摆放,书架的摆设,书案旁插着卷轴的青花大缸,家具摆件壁挂一应俱全到榻上软垫的面料都是宝贤府上一样的,琴桌上那床琴正是当年被载绵弄坏琴轸善敏以一把昂贵唐琴换下来的,琴轸已修好,干干净净的盖着锦衣。揭开锦衣,宝贤试着拨弄了两下,音色自是比不得那唐琴的,但从小用惯的仍是有感情。 这书房虽是没人来,地下中央还是摆着取暖炭炉,仍旧是跟宝贤书房一样。 宝贤愣愣的看着抚摸着,身后管家看着也着实吃惊,眼见宝贤略摇晃似是脚下发虚,他及时伸手稳稳托住: “爷,您朝榻上坐稳了歇歇。” 第二十三章 宝贤顺着眼光看向墙边的绿檀花几,上面置着一个釉里红瓶,瓶里一支干枯的梅枝,那朵曾挡在宝贤眉间的梅花虽已干了,仍好好的立在枝子上。一旁墙上挂的正是他去年画的雪地梅花图,左上角是善敏提的两句诗:“ 冰肌玉骨雪中来 花向美人头上开” 宝贤终是忍不住就湿了眼角,还记得善敏调笑他想看美人须得每日揽镜自照。相处万般点滴涌上心头,宝贤垂下头轻唤一声: “敏哥哥”, 吧嗒,手背上一滴泪从高处落下散成八瓣儿晶莹,而眼里即刻又蓄了一汪清泉让眼前的一切看过去都不再真切。 管家远远在一旁关切的注视宝贤,榻上的宝贤不曾换过姿势的坐着,屋内日头的影子越拉越长,慢慢就跨不过窗台让眼前一些都暗下来。像泛黄的记忆把当下的时光也镀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旧色。 善敏到家后一路寻到大书房看见神魂不在似的宝贤,挥手遣出管家慢慢走近开口: “这栋宅子是那年你非要我婚娶后置下的,这大书房便是按照你书房的样子重新做的布置。原想着给自己留个念想,时常过来坐坐看看就如同你常在身边,没曾想竟然真得了这两年与你厮守欢好的时光。我便又不满足了,想着要长长久久的这么相伴下去,甚至生出期盼世道乱下去的心思”。 说着走向书架背后的小夹道,宝贤看过去,他书房那里也有个放细物的小夹道。 善敏托着个盒子走过来,在宝贤身边坐下,一件一件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个,你刚学念千字文的时候,不会念昃字,就发奋抄了百遍”善敏耳边当年小宝贤清脆的声音响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盛,盛,盛,先生,这字学生不会念”。当时的善敏只觉得这个小小的玉雕小人儿就像个可爱小宠物,看着就忍不住想捧在手里逗弄。 鼻子发酸的善敏如数家珍的向宝贤展示每一件物事,第一次两人骑马去郊外宝贤捡的心形石头,宝贤学塾圆满那天善敏送他礼物宝贤回送他的配饰,两人这些年互送的各种小玩意儿,宝贤一件一件接了看,细长俊秀的凤眼蓄满了泪,他不断点头应和着善敏的叙述,说到好笑的地方,就含着泪笑起来。 两人就这么说着,笑着,流着泪坐在一处相拥一处。书房内各处点灯的管家蹑手蹑脚连呼吸都憋着恨不能变成透明的生怕打扰了属于两位王爷珍贵的独处时光。 皇上赏的西洋钟奋力的走着,嘀嗒,嘀嗒,嘀嗒…… 毕竟是不常来人的房间,开始感觉寒气从四处聚拢来,善敏便收了盒子放回小夹道,交代宝贤房契也在一起,日后知道在哪里寻。然后就牵了宝贤的手一同出门,临出门前想起什么,他回身仔细看着宝贤,悉心吻去他眼角腮边的泪,轻笑道: “虽是这几步路的距离,别把脸冻住就不美了。” 管家早先一步低着头去掀门帘子,这俩人腻一块儿往往让旁人没眼看。 牵手,并不是看似的简单。手心是人体通往心脉的要穴,两手相握传递的能量其实非常强,尤其掌心两个大穴相对。所以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说,没听谁说:亲子之口,与子偕老。 所以牵了手的手,最好今生不放手来生一起走,被暖暖的大手握着的宝贤温情的看向身侧的善敏,心里越发踏实满足。 从大书房回来的宝贤,一双眼时不时就湿着,他还沉浸在下午的巨大发现中,善敏想了一下也没有把今天跟载绵的谈话告诉他,改天找个机会再说,信息太多宝贤的电脑当机就麻烦了,身子弱最怕伤春悲秋忧思过度。 活血化淤补骨的药膳宝贤并没进多少,他像个撒娇小盆友粘着善敏,喝口茶也要就着善敏的手端着喝,再仰着脸等善敏用拇指帮着擦嘴角。一边管理表情努力恢复早前的样子,一边眼神又时不时瞟着善敏的方向。善敏知他内心矛盾着,就笑着道: “我只是表面搬回去,每天照例过来这边的”。 那就意味着他每天要么更早起要么更晚回。所有辛苦折腾在他看都不值一提,只要能每天守着宝贤他就知足。 在善敏的温存抚慰下宝贤沉沉贴着他睡去,半睡半醒感觉冷了,宝贤习惯的手朝旁边一搭,是空的,心便一下也空了,登时就清醒过来拿眼睛找善敏,掀起床幔已四处无人,窗外仍是漆黑长夜,他便斜靠着冷被睡意全无。 都怪自己多嘴这下善敏真的离开了,宝贤开始后悔。 此时的善敏正在单骑回府的路上,他要在府上乘轻车去上朝,下朝,在府上见些需要见的人,然后才回宝贤这边。以后他都要这样,或许可以掩人耳目一些。但实际他寅时跨近半个京城回府也是冒险的事,城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太平。 惊蛰的雷声加上京里早春的冰雨,善敏仍然冒雨寅时回府,申时才再次回到偏宅。这么日日往返已月余,宝贤一直等着他回来才传晚膳。 今天有应景儿的春饼,管家给二位爷递上卷好的春饼,也就两口的大小,善敏吞咽的时候皱了皱眉,宝贤用表情询问道: “不合适?” “无妨,嗓子有点不甚舒服”。 “早起是下了雨的,等下姜汤沐浴去去寒气吧”,宝贤看了一眼管家,不一会儿就送进来两盏姜汤,管家给他俩一人一盏: “这节气像小儿的脸总是变,二位爷您都喝口姜汤去去寒吧” 他到底是宝贤的贴身管家,一旦善敏病了宝贤的身子骨肯定会受波及,不如先预防着。 宝贤就伸过手端起善敏那盏递给他,善敏无奈只得接了喝下,: “再喝一盏吧”,宝贤把自己面前的也递过去。 善敏打叠着精神看向宝贤: “你是想让我代劳?那可不行,你的归你喝,不许耍滑”。 宝贤就嘟起嘴:“我又没什么不舒服喝什么这么辛辣”,说着翻了一眼管家。 管家转过脸向善敏求救,善敏好笑的摇摇头: “不可大意,你身子骨弱,也没有很辛辣,蜜糖呢,加些蜜糖进去”。 宝贤素来吃的少,善敏没什么胃口,一顿饭倒像是没动过筷子的样子就都撤了下去。丫头们伺候着漱过口,敬了茶后两人去到小书房榻上就着昨天没下完的围棋继续酣战。善敏略作狐疑的问说: “怎么看着不对啊,昨晚我的黑子是在这里吗?” “王爷这是怀疑我棋品?”宝贤一双凤目就咪了起来。 “没有啊,谁说的?谁这么大胆我看看”,善敏戏精上身左顾右盼一脸坏笑。 宝贤就差把手上的玉石云子扔出去砸他个满头花雨。 “技不如人就耍赖的人怕是王爷吧,好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吧,我也乏了,就这儿靠会儿,让她们伺候你热热的沐浴,早些把寒气逼出来才好”。 善敏本想邀请宝贤一起沐浴,看他半闭着眼拿手撑在额上养神并不理会他,就吩咐拿了薄毯给宝贤盖住,自己快快的去姜汤里泡着。 一炷香的功夫,那边的宝贤出声道: “时候差不多了,再泡下去姜水凉了寒气又再入体反倒适得其反。” 水里原本昏昏欲睡正无聊着的善敏瞧着他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不禁满心暖意。换了一身厚些的中衣,善敏带着热气和淡淡的香胰子味道把昏沉沉的宝贤从腿膝处托起走回卧床,又拿了热毛巾给他擦了手脸,想了想还是叫了热水,他打算亲自给他沐足。 原本闭着眼歪在床上养神的宝贤忽然发出悠长的一个:“嗯嗯”,只觉得哪里不太对,缓缓就睁开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仔细对正焦距再看,怎么捧着他双脚的善敏正亲在自己的脚上,脚上,脚上? 宝贤一下子醒了八分,赶忙坐起身要抽回脚,难不成没怎么吃饭饿了?这又不是红烧猪蹄髈。善敏一双手牢牢控制着这双刚才泡的有些红的脚,是热水浸泡的红,不是红烧糖色的红。宝贤羞得满面泛红,赶忙四下看看,下人们都不在,还好还好。 “王爷,王爷你这是干什么?” “脸红什么,别躲,就刚才帮你沐足看着可爱,就忍不住亲上去了,你全身都是我的,有哪里我见不得亲不得吗?” “你,你,这成什么样子,我,不是,你放开我,啊,不要啊,啊,哎呀,不”。 宝贤惊恐的瞪着眼睛歪倒在床上像热水里的鱼,善敏灵活的舌正沿着他脚背的脚趾缝隙往侧边划过去。宝贤一面挣扎一面失声叫一面忙不迭拿手捂住自己的口怕声音传出去。 善敏就笑盈盈享受的看着他,眼前的宝贤被素缎小衣裹着,裤管宽大倒是方便善敏的手一路向上游走。宝贤已经从刚才的鲤鱼打挺到弯成个熟透大虾米躲避着裤管里放肆的手,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延成一片,因扭动挣开的小衣领敞着,荡漾着浅浅春色。 如果晚膳时善敏没吃饱,此时就更饿了 吧,?! 宝贤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善敏一系列VIP服务把他里里外外一通狂轰滥炸连手指都动不了的残酷地步,痛并快乐着的宝贤似乎听见善敏遥远的在跟他说话,他的反应只剩: “嗯?啊?啊?嗯。” 善敏小有成就感的看着这个失神的人,忍不住又贴上去轻轻咬了咬他,这一番折腾,估计明早这人都缓不过来。 寅时出门的善敏回头爱怜的看着蜷着熟睡的宝贤,脖颈儿上还点缀着昨晚他留下的红痕。看着他上翘浅笑的唇角,想着或许自己正在他梦里,一同牵手春光里走着。 辰时过后宝贤才醒,他睁眼吓了一跳: “来人,怎么外面这么亮啊”他慵懒的翻身朝外看去。 “回王爷,辰时已过可不是天光大亮了嘛”外面伺候的不知哪个大胆的回他的话还回的如此硬梆梆若是善敏听到怕是就逃不过家法。 第二十四章 辰时已过?宝贤略感自责一骨碌爬起来,只不曾想全身零件根本没打算积极配合,结果是没能一骨碌爬起来,倒是一骨碌裹着被子滚远了一些,重新栽倒在床上的宝贤瞥见手臂上的红印想起昨晚好像?脑子里凑了半天也没想起昨晚到底怎么了,总之是腰酸背痛已经不听自己控制。他仰面朝天叹了口气无奈的闭上眼,拜善敏所赐他得再续续劲儿才能爬起来。 必须要赶快起来,不然太不成体统连着晚上就连轴转的睡了。宝贤一边好言相劝自己罢工的身体,一边在尝试无果后放弃的沉沉睡过去。 午时将过,悠悠转醒的宝贤被下人们一通收拾停当,安置在卧房外小厅吃了早午合并餐。扶着管家迈出门槛打算出去透透气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眼前黑了一下才站稳。他定定心神适应了一下阳光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嗯,春天了吧,似乎地气松动了,虽然寒气仍盛,但吹过来的风已经不似刀剑。 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着侍弄土地的花工就叫等迎春花出了花苞记得剪下一些花苞多的迎春花枝条,拿回卧房侧厅的小书房插起来,迎春开起来明艳朝气的感觉,看着满屋子喜洋洋的。 傍晚见到善敏时,宝贤就无端先红了脸,他故作镇定的不去看善敏,红的脸泄露了内心,看来他是想起来昨晚两人到底是什么由头才加的班。 载绵打青海回来后才知道眼下已经实行军警分离,用善后协巡营取代步军统领衙门。除了提拔一批平调一批实质来说仍然是换汤不换药的人浮于事。 已经爬上外务部总理,御前大臣的哥哥载振正在努力从贝勒一步跳到世袭罔替,阿玛庆亲王对载绵不务正业的青海之行不屑一顾。但因为最近御使蒋式瑆正在弹劾他任军机大臣以来的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和奢靡无度,他也无暇□□这个不孝逆子,只得眼不见为净。 载绵跟父兄也懒得多说,下朝后直接就跟禁卫营里的哥们儿一起喝大酒去,他要侧面摸一摸马麒的底。 同一时间,善敏也通过前年与董福祥一起留守京城抗击八国联军并英勇捐躯的聂士成聂大帅的副将那里了解到了带马海宴和马麒进京的前甘肃提督太子少保董福祥的情况,原本可以通过董福祥了解他的副将马海宴和马家军情况,只可惜,战无不胜的董大人此时因八国指控,加上李鸿章袁世凯的弹劾,要将他处死。好在太后念他西狩途中护驾有功,百般回护,并令皇上赐他手书: ‘他日闻鼙鼓思将帅,舍尔其谁属哉‘。 要求他守时待变,才把老将军劝回宁夏金积堡隐居。 临行前董福祥得知曾共同御敌的聂部聂士成大帅的尸身已还朝。原本想扶棺送故人回老家,但请求被驳回。 可怜忠勇的聂大帅部从北京转战天津,死伤无数仍被载琦,刚毅等一干小人弹劾算计,廊坊大捷聂大帅部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分文无赏,大帅自认愧对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愤而身着皇上钦赐黄马褂投入跟日军的天津血战,终因黄马褂太过耀眼被日军盯上捐躯后日军还想肆意侮辱遗体,德军看不下去硬抢回遗体还给朝廷以示对这位将领的敬重之心。 董大人的请求被驳回无奈愤而离京,回乡路上他派人带着奠仪转道安徽问候聂大人老家的家眷。 属下回来复命时禀报说聂大帅一门忠烈,却家境清寒简陋还不如一个开茶楼的,董福祥心灰意冷,这就是朝廷对忠勇报国之士的态度,老天不公啊! 将军驱骑刀光寒 一跃桥头此生瞻 聂公当时激扬处 多少青松配雨寒 听罢聂士成副将张保的泣血陈情,善敏握着酒盅的手指关节紧绷的有些发白,他看着眼前这位随聂士成出生入死的爱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何等的委屈让一个看惯生死的中年男人泣不成声。 善敏愧疚难当,他是知道这些弹劾的,他当时也在朝堂上,为什么没有坚持替董福祥和聂士成说话?为什么?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那么多一心报效朝廷的将士或身死或心死,朝廷看不见吗?善敏忽然明白载绵的执念,要知道守卫京畿的董福祥和聂士成部已经有当时最高武器配备,德国重机枪,开花炮,仍然死伤无数,其他部队怎么打?照此下去不就是亡国之兆吗。善敏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无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王很抱歉,请替聂大帅受善敏一拜,日后大帅家眷若有难处,善敏一定尽力。” “善王爷万万使不得,能得您这样的皇亲贵胄如此体恤,末将替聂大人谢过善王爷,以后鞍前马后有用得着小的的时候张保定当万死不辞。” “张大人还在淮军?” “是的王爷,替聂大人守好淮军是末将的职责。” “皇上曾评价过,聂士成淮军,勤于操练,董福祥甘军,饶勇好斗,你们都是朝廷股肱啊,来,我敬张大人”。 这顿酒喝的很猛,醉的很快很厉害。 “王爷您先行离开,淮军如今还被人盯着,让人瞧见对王爷不好,张保恭送王爷。” 张保人醉了脑子还很清醒。 王府轻车里的善敏有种想哭想喊的悲愤,三十二岁已经是从二品的他,一直惦记着跟宝贤退隐,可像董福祥聂士成这样的汉人武将,硬是拼着命眼见白骨成山也绝不可能做到三品,曾经董福祥对着满朝拍着胸脯说过一句狠话: “这些个顶子是用血用人血染红的。”皇上当时就白了脸色。 面对今天这样的忠烈死士,善敏内疚惭愧,他想骂自己骂人,什么他妈的皇亲贵胄,都是混蛋,一群混蛋。还有一直被阻碍视听不辨忠奸的两宫,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国将不国啊。 驾车的随从犹豫要不要问方向,这段时间轻车都是回大宅,王爷晚些骑马去偏宅。可醉成这样眼见是骑不得马的。随从摘了车上的王府标记和灯笼,自作主张的把车驱至偏宅。两个随从把歪歪倒倒的善敏架着进府,交给后院的管家和小厮后轻车停进府里,随从们也一并留宿在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看着榻上四仰八叉的醉人,下人们进进出出忙活着清理,宝贤问管家: “可知这是去过哪里?” 管家道: “侍卫只说是前门外抄手胡同的会元楼请回来的,见过谁不清楚”。 “嗯,叫他们都下去吧,醒酒的草药热水备好了吗?给王爷更衣沐浴。” 泡在草药汤子里的善敏低着头晃晃悠悠的完全失了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定神闲,宝贤拿了醒酒汤在边上给他灌了些下去,刚转身就被水里的善敏一把扯住衣袖拉到浴桶边溅了宝贤一脸一身的水,茶盏也掉进浴桶。 若在平时这等疯样,宝贤是必定会恼他的,今天醉的如此不成体统很不寻常,是有什么事发生?宝贤皱了皱眉想走开,就听到善敏低低的嘟囔: “对不起,对不起”。 宝贤的心一下子拎起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被弹劾了?被威胁了还是内眷怎么了?至少一样他可以肯定这无关风月更扯不着移情别恋。再想仔细听,善敏已住了口迷迷瞪瞪的把头栽进水里吐泡泡。 宝贤怕他呛水,连忙扶起他的头试试水温,片刻后叫来管家把善敏捞出来,看着他站不住的样子就闹心,小厮们扶着围着把善敏打理好安置在床上,宝贤特别要了个汤婆子放在善敏脚下暖着酒寒也好醒酒快些。 待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宝贤看着身侧的善敏,忽然觉得他比从前成熟或者说比从前老了。 搂住善敏靠向自己,宝贤满心怜惜贴蹭着眼前这个人的脑门。他不是爱男人不爱女人,而是只爱这个男人,除他以外男女都是旁人。 他的男人这是怎么了?宝贤凑近盯着这张依然酒气浓郁的脸,温柔的吻着眼前的每一处,一遍一遍轻唤: “敏哥哥,敏哥哥。” 他想尝试着把醒酒汤喂给善敏,但屡试不得,又想像之前善敏喂他汤药的办法哺喂,无奈并不懂其中窍门,费了半天劲儿自己倒喝了两口,只得叹气作罢。 这一晚宝贤几乎没睡,听着善敏沉重短促的呼吸,宝贤便一下一下的帮他顺气,没一会儿善敏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心口,头侧过来蹭着宝贤的枕头边哼唧。大约他是把枕头当成宝贤了。这架势如何在寅时出门? 门外管家轻声报备: “王爷,寅时已到,王爷今儿个可要进宫?府上的车马已在前门候着了”。 “知道了,王爷酒还没醒这可如何是好”。 “奴才在门外守着,爷您需要什么只管开声吩咐。” “敏哥哥,寅时了,可要进宫去?” 宝贤轻轻拍着善敏滚热的脸,再试试额头也是滚热,刚想差管家知会前面去给王爷告假,善敏醒了。他睁开眼直直的发了一会儿愣,侧过脸见到宝贤一脸担忧的神色,便一把搂在怀里。两人就这么结结实实抱在一起谁也没有开口。 第二十五章 “进来”。 随着善敏的声音,管家和小厮们鱼贯而入,善敏对着宝贤耳语: “宝儿再睡会儿,这么早你无须跟着起来,我下半晌就回来陪你”。 宝贤口里应着也跟着起身,等下人们给善敏收拾停当退出去,又亲手帮他理了理朝珠和马蹄袖的折沿儿,送到房门口善敏坚持不让他出门。 “不许出来仔细寒气,回去歇着,来亲一个再走”。 还穿着滑溜溜月白中衣的宝贤只得凑上前贴着一身藏蓝朝服的善王爷主动在他唇上吻出一片心意,善敏的手不安分的恋恋不舍起来,宝贤赶紧帮他转身推出门去。 房内回归冷寂,宝贤在榻上撑着头望着窗外,直到天光发白脑子里仍旧是万花筒似的理不出头绪。他当年决定不入仕,让善敏一人在朝中艰难应对也帮不上忙,他错了吗? 宿醉的善敏发着热满脑子浆糊随着车摇晃,轻车总要比骑马慢很多,待他到了东华门,叫早起儿的军机大臣们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执事官看得出他不在健康状态,记档上只写:抱恙,劝他回去歇着。他摇摇头,他觉得有什么人要见,正晕着想不起,载绵过来把他拖走。 上朝这事一年顶多百来天需要应卯,光绪朝已经很好,若是之前各朝,一年至多有两个月的冬天有机会在紫禁城上朝,其他近十个月都差不多在圆明园奏事,那距离和路况能让赶早起儿的所有朝臣们哭出来。上朝绝对是让养尊处优的朝臣们需要极大体力和毅力来应付的事。 最艰苦的是军机大臣和偶尔点名的高阶朝臣,其他京官儿和低些品级的都要等在东华门外下马碑前,跟在当天需要送达各式公文和报告的官员的后面进去,随着引路太监往隆宗门走,级别不够不能掌灯,经常深一脚浅一脚就有官员摔在路上,很是狼狈。加之宫里没有厕所,所有官员都是饿肚子上朝以免内急,还要当心自己言行举止不和规矩随时又被言官记录下退朝后受处罚。 载绵把善敏送回车上,吩咐侍卫记得找大夫,便匆匆回去等在队伍里准备上朝,刚走几步,就听善敏在身后跟过来,低声说: “我没事,我随你们一起进去,况且我”。 “你什么啊你,赶紧回去歇着,这时候见谁你脑子够清醒啊?别说错话才麻烦。”载绵一边说着一边想把他往回推,自打上次他俩的谈话载绵还没消气呢。 “青海这事你是坚持要做下去是吗?”善敏一把拉住欲走开的载绵语气探究的问。 载绵在清晨的暗色中郑重的转身盯着善敏: “这些年你当我是闹着玩?眼下能从哪里从谁身上弄到银子扩充军备跟洋人抗衡?我想好了,速战速决的法子就是直接上□□炸开,但肯定需要青海地方军,我侧面了解了一下马麒和马家军,明儿个我去你那里再说,快回去吧。” 善敏看着载绵跑回加入到上朝的京官中去,想了想转身朝东华门偏门走去,他还没那么弱,那么多人生死不惧,他生个小病算什么。 一早起来载绵心情不错,三口两口用过早膳,不等随从把马凳摆好先就跳上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急着去约会。 进门时载绵是端着不谈私交一心为公的态度的,他想暗示他仍然很生气。善敏完全没把他的私人情绪放在心上似的,言谈间与之前无异完全没有那天的小心翼翼。 哦,闹了半天人家善敏才是谈正事的态度,私事早已在那天说清楚翻篇儿了。 “若董福祥还在京,此事或许好办一些,毕竟马麒其父马海宴是董福祥带出来的人,马家军怎么都要卖董福祥的面子。眼下你找机会跟马麒见个面,我不太合适出面,不要说到细节,马麒少年从军胸怀大志,加上他们□□教的习俗,绝非好想与的。另外马海彦护驾有功死在护驾途中,太后不管是看重马麒还是另有隐情让他负责统领禁卫军必定助长他的骄矜傲气,马麒若过于桀骜你也不用太让着他,太后那边我去说说看。” “你这是在帮我?” “我一向没在帮你?” “不是,我意思是你决定跟我一起做这件事了?” “……”。善敏面无表情的看着载绵,眼神似乎在说,兄弟之间何出此言啊? “太好了大哥,有你在朝中斡旋,我就更有信心了”。 “嗯,不要对宝贤提起此事,以后慢慢我会告诉他”。 不提宝贤倒好,这一提起来载绵的脸又像是善敏欠了他几百万似的难看,他内心是非常非常的万马奔腾:谁能给我个解释?我妹妹是宝贤的福晋,你是我大哥,宝贤是我贤弟和心中白月光,你们瞒着我这么久,置我于何地啊请问? 载绵不愿意恼宝贤只默默的在心里把善敏翻来覆去又骂了半天踹了无数脚,低着头不说话。 善敏那天该说的也都说了,都是男人是兄弟,他希望载绵能理解他俩,至于祝福什么的,这么多年的兄弟感情,他对载绵有信心。 载绵瓮声瓮气的说:“那我走了”。 “走?咱兄弟俩也好久没喝酒了,不如陪哥喝一回。” “算了吧,你病还没好,要不改天吧?”载绵其实很想跟善敏一起做这做那,这也是他从小的习惯,只不过这段时间心里有结磨不开面子。 “那就不喝酒,反正要吃饭的,别跟我这儿端着,兄弟之间没别扭。” 拉着载绵两人直奔东安门新开张的东兴居而去。 越是乱世,越是骄奢淫逸,不仅京城,江浙一带大商贾的奢华早已超过皇家。放眼望去这么些有钱银按说身家性命都需要保全,可十年前左宗棠大人的粮饷,还是跟洋人商家借的一千三百多万两银子,华人商家总共才挤出来八百多万两,朝廷就更别提了,国库只给出两百万两已经空了,太后放话各省自行帮左大人筹集粮饷。就不知太后这一招是跟明朝贼小气的皇帝们学的吧?真是醉了这到底是替谁打仗? 眼下要想扩充军备筹集粮饷那比左大人时候更是难上加难。不能让士兵们空着手饿着肚子留着血卖命对不对。 善敏也说不清是什么让他下决心帮载绵操办这桩荒唐事,户部早就剩个空壳,可两宫还在,不可能就突然变天,要钱没钱要军队没军队要良臣名将也抓瞎,拿什么撑下去? “载绵大人您放心,青海甘肃有什么事只管包在我马麒身上,久闻老王爷家两位大人一文一武端的了得啊。不瞒大人,家父安排了我和舍弟一政一商,舍弟马麟的生意以后还请老王爷和两位大人多多提携,阁臣在此感激不尽”。 贼精贼精的马麒先把自己的事安排好了。他弟弟马麟借着马麒的官职为生意铺路,马麒拿着马麟的银子给自己铺路,一家子互帮互助从一个小猎户出身走到今天的从四品大员加青海土皇帝。何止是厉害角色。 “好说,马大人弟弟几时上京,我约好兄长与他一叙。” “甚好,舍弟不日进京,到时阁臣一定携舍弟前去拜会。” “甘青两地出好马,马大人对战马必定是如数家珍了,载绵有意讨教一二,还望马大人不吝赐教啊,哈哈哈” 行伍出身的人对坐骑都是很讲究的,战场上一匹好马可能是活命的指望,觥筹交错间两人貌似相谈甚欢。 为避免太后多心,善敏交待过载绵千万不要上折子求见皇上,瀛台那边已经被架空还政于帝眼看是无望。上朝时面对御使一再弹劾庆亲王的折子以及部分大臣跟风弹劾的趋势,善敏决定保持缄默,不仅如此他还巧妙的在大家各执一词时奏请其他事情转移话题和视线,太后意味深长的撇了一眼善敏。 载绵不解的瞄善敏,载振低着头保持沉默,庆亲王头也没抬,但善敏知道庆亲王心里很受用。 善敏清楚得很御前打断议事半路转移话题是非常失据甚至危险的,他用余光瞥了一言当值言官。但他赌庆亲王的事太后并不想严查,他这么做是给太后缓个台阶,同时也给庆亲王递过去一个橄榄枝。 油滑如庆亲王和载振必不是知恩不报的,到时若需要庆亲王在太后面前为载绵青海之事说话,那就多几分筹码。 不知载绵能否体会,但朝中几位老臣纷纷以不同方式表达了友邦惊诧,在他们眼里,善敏小子不是这么乱来的性格,今天这是怎么了? 堂下站着的善敏反倒是一脸坦然的说起了四川制造局的事情。四川制造局事当年左宗棠大人开办的军工厂,偷了德国技术制造德国武器用在西北军,眼下制造局申请改制和扩充,这又牵涉到银子打哪儿来,户部一干人等抄着手朝他翻白眼,他也无所谓,反正这不是他的目的。载绵想帮他又怕打乱他计划,只是不得要领的从旁附和善敏的话。 关心则乱,载绵其实这样实在是让旁人腹诽,刚刚善敏才帮你阿玛解围,你现在就赶不及投桃报李,合着一家子三口御前行走还有个表哥从旁协助,这是神马节奏?以后要不要就你家几个来上朝就够了? 这下子鼻子出气朝他俩翻白眼的就此起彼伏。 载绵没那么多弯弯绕,他还在一门心思想自己的事,还是得多跟善敏联系,他得要及时领会善敏的意思才行。想到此不仅为自己对善敏前段时间生出的小情绪略感自惭,大局为重其他的都不是重点。 虽然心里还是酸酸的,但至少肉烂在锅里,善敏和宝贤还是他的兄弟,顶多是他俩一张床自己一张床的距离而已。至于妹妹那边,嗨,就当宝贤娶了一堆的偏房姨娘算了。这么一想,载绵多少有些释然。 下朝后载绵快步赶上善敏,善敏瞥一眼是他也不说话只继续不紧不慢走着,这是两人同朝以来少有的几次并肩同行。载绵拿眼睛寻着阿玛和载振,想着兴许他们也会过来打招呼? 小伙儿还是图样图森破啊,此时庆亲王和载振绝不会凑近善敏,甚至反而更是避嫌以表明清者自清他们绝不是勾连亲党。 远远看见载绵追上善敏与他并行,老庆王心里暗骂一声: “蠢蛋玩意儿,这是亲生的吗?” 第二十六章 果不其然弹劾庆亲王的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太后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是压了下去。气的御使蒋式瑆差点称病,几个御使私下商议,下一次换个人继续弹劾,就不信扳不倒这窃国老贼。想当年和珅都能被抄家,他庆亲王就算他家产不及和珅,抄他个上千万两银子也是没问题的。御使这边越发把眼睛盯紧了庆亲王和载振,那桐一伙人。 俗话说狡兔三窟,老谋深算的庆亲王心里有数却也毫无惧意,他的银子多半存在京津以及香港的英属汇丰银行,这就等于是上了双重保险,朝廷根本拿不到。 “阿玛,过两年就是您七十整寿,到时候啊,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这帮子穷酸御使,找机会瞧我拔了他们的舌头。” 载振毕恭毕敬的对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庆亲王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老爷子挥退一旁帮他烧烟炮的小妾,载振顺理成章的填上了小妾的位置,靠着庆亲王近些,老爷子看似有机密的事情交待。 善敏府上 大总管一早收到庆王府递来的帖子,邀请善敏明日家宴来府一叙,落款是表兄载振。善敏掂量着这份请帖,半天不置一词。大总管对此间细节不太清楚,但老家鹅的直觉不会错到哪里去,他谨慎的给善敏换了热茶端上来,: “王爷,这事儿您看,” 他催也不是没道理,大门口还坐着等回信的庆王府信使,虽然他交待下去,善王爷正在会客晚些回复把人请到耳房稍候,始终这事不太合适考虑太久。 善敏从沉思中抬头,简单的回复: “就说我去便是”。 他知道老管家的意思,两家亲里亲戚的,本应互相照应,偏巧善敏喜欢洁身自好别说要他阿谀亲近恨不能绕着庆王父子走。这十来年庆亲王家越发蒸蒸日上而善王爷始终独善其身,老管家总觉得差那么点儿意思,年轻有为的从二品又是多罗郡王衔,这日子过的一点也不热火,之前是拒不娶正室,现在倒好连原本的侧福晋也打发去了老家安置,这几年更是留老管家守着大宅,自己去了偏宅跟生病的宝爷常住。 他早打听清楚了,宝爷的病已经好的差不离儿,他俩就是,哎,老管家咬着牙摇头,嗨,老王爷呦,老奴这老脸可怎么去见您哦。 他也不敢过多抱怨,毕竟宝贤王爷不是哪家的轻吟小倌也不是府上的客卿,可以任他下手处置了。善敏这些年对宝贤的紧张程度老总管是看在眼里的,他替善敏在宫里派来的两位前后院总管太监那里瞒了多少事打了多少哈哈演了多少戏都数不清。 再说,人家宝爷能豁出命去保住善家唯一的根苗,老总管那是感激不尽的。这件事上老总管不糊涂,他绝对能做到爱屋及乌,虽然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善王府两位王爷能把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抬在两位总管太监之上,那是两代王爷对他的信任和尊重,忠心的奴才若能得到主子器重那必是感激的恨不能下辈子都结草衔环,他一个老头子自然无从说起以身相许之类的肉麻话,但善王府的事,老总管绝对可以做到豁出老命来维护的地步。所谓忠仆,最多也不过就是这样。 只是他想不通这得是什么感情能让宝亲王心甘情愿把自己扔到尘埃里?要知道那分桃断袖之事,肯做下边那个的通常只有小倌戏子,宫里的确有些长相俊俏的太监是给皇上拿来解闷儿的,但还没听过堂堂亲王这么自毁形象。 想那宝贤王爷家世可是和硕亲王衔,又是庆亲王女婿,蒙古汗王的连襟,这样的身份简直是可着京城横着走啊。偏是生性清淡孤高既不入仕也不攀结,打小交下善敏和载绵两兄弟,这些年的金兰交情那是没话说。 更没话说的是善敏和宝贤的金兰交情半路跑偏,成了飞蛾扑火的兄弟激情?基情? 这两个小王爷是不要命了吧,老总管掂量着要不要再拼一把,跟善敏把利害关系挑明?但比起上次小世子的事情,这回他心里真没把握。 “我去那边。” 坐不住的善敏说完就拔腿要走,老总管心一横: “王爷,请恕老奴无罪?” 善敏有了上次的教训,怎么着老头儿竟还敢再乱来?他冷下一张脸眉毛就拧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语气重点落在‘又’上,听着冷风飕飕,那意思是这次若饶不得你,那就要数罪并罚,上次的帐还记着呢,老家伙你掂量着说吧。 “王爷,您看宝贤王爷舍命救下小世子的事儿都过去两年了,爷可有想到什么致谢的法子,若有个大概方向老奴也好仔细把礼物备着免得到时爷要的匆忙咱府上准备不周失了礼数。” 老总管还是没敢把话说的太直接。 善敏慢慢抬眼看着他冷冷一笑坐回到椅子上,不温不火的端起茶盏,把盖子在茶盏边缘摩擦了几圈啪的一声盖好,慢慢端给老总管: “总管大人请喝茶,想必说的口干了吧”。 “王爷赎罪,王爷赎罪,老奴自知犯了僭越大罪,但老奴还是想冒死犯上,您和那边的王爷都是老奴打小看着长大的,就这么着老奴心疼啊,万一传到宫里,保不齐两个王府就都完了啊王爷”。 老总管压低着声音边说边湿了眼眶。这回不比上回,他不敢涕泪横流的唠叨耍横,他一个下人这次不是动了王爷的蛋糕而是动了王爷的底线。老总管跪坐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只是低着头默默抽泣,他横下一条心,既然说出口,那死生有命就是了。 一个坐了半天,一个跪了半天,两人就这么沉默的较量着谁也不开口。好一阵子门口有声音传来: “刘公公,午膳备下了,王爷今儿个可是在府上用膳?” “赶紧闪远一点儿都,没看见老总管半天没出来吗?都没个眼力见儿活腻味了?”压低的声音又似乎是把音量调整到刚好能被听见的状态。 “是,刘公公。”仓皇的声音随脚步离去。 都该用午膳啦。善敏嘘出一口气苦笑一下,算了何必跟这个土埋半截的老奴才一般见识,他也是关心则乱。 “嗯,你的忠心我看得见,守好你的本分,不该问的别问,下去吧。” 老总管吃惊的抬起头,这就完了?这不等于白说了吗?还吓死多少细胞不值当啊,他张口结舌的看着善敏大步流星出了门,虚脱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下。 后院的副总管太监刘公公见善敏出了门才从门边上溜着边进来,环视一圈厅里没见任何凌乱,唯独老总管惨白着脸瘫坐在地下头斜靠着桌子腿发愣。 “老总管,老总管,您这是怎么了?” 刘公公毕竟比老总管年轻几十岁,他有的是耐心等老总管翘辫子,现在就当是实习。 老总管被小的们掺出门过了一会儿才‘嗨’了一声,他算是看出来了,宝贤王爷这事他家王爷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王爷这次又放过了他,可见是把他这条了解底细的老命留着更有用的时候呢。 老总管朝空气有气无力的点点头,他懂了。 转个身看向身边的内院总管太监刘公公,刚才若不是这小子,嗯,到底是内务府□□出来的,有眼力见儿。 刘公公看着老总管被搀扶着走远,回想刚才老总管看他的眼神,不免踏实又有点儿心喜。 同是王府总管,宝贤府上的总管和善敏府上的老总管相比,就好像,怎么说呢,都领一样的月例银子,老总管的情怀和使命感是宝贤总管望尘莫及的。 宝贤的总管傻人有傻福,命实在是好,自打他做了总管这二十来年府上就没啥大事给他历练。他们府上被宝贤的清冷孤高劲儿调理的一惯清净,既没有巴结着求官的,之前那些上赶着结交的也随风向不那么起劲儿,族里的穷亲戚们都有前院那个宫里派来的掌事太监打发,其他后院太监们都每天闲的快要翘着脚傻看天。府上的下人们得不到什么油水便也不那么起劲儿。也就混个清闲。 再说他是个家生子儿,这条命从生下就在王府,生是府里的人,死是府里的鬼,王爷让他干啥他干啥,他眼里心里只有宝贤王爷的差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善敏府上的老总管可不同,他是跟着老王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脑子里的弦时刻绷着,预知危险的嗅觉神经也敏锐很多,对人对事的手段花活儿也多了去了,一把年纪身兼王府总管又暗里掌控前后院总管,让两个五品六品职位的总管太监服服帖帖给自己当下手,宝贤总管跟他比分分钟被他甩几条街。 “宝儿,今儿有玉泉酿吗?想喝了。” “这时候就喝酒?王爷好兴致,那,我陪你喝些”。 “嗯,明儿个不上朝,喝多少都无碍呢”。 善敏嬉皮笑脸的凑过来,宝贤拿眼神制止他,进膳的时候再好的关系都是各人守着桌子的一边,大清祖律明令禁止两人并排腻坐在桌子一条边上,目前为止貌似只有光绪和珍妃破例过。 善敏不理他,喝下管家斟满的第一杯酒,他一把拉过宝贤坐在腿上,自己斟满手边的杯子,左手端着送到宝贤口边,右手臂紧紧箍着宝贤的腰腹让他在腿上坐着动弹不得。宝贤别扭的差点摔了手里的银筷子,这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再挣扎酒就撒两人身上了,宝贤只得抿下一口,善敏眼疾口快,立马凑上去把宝贤刚入口的酒给吸出来咽下,举着剩下的半杯耍赖: “宝儿喂我”。 “王爷您这是没喝就醉的没人形儿了吧?再这么胡闹我就”, 他狠话还没出口,善敏那边一仰头饮下那半杯酒,返回来又吻上了他,并顺利的把酒渡进了宝贤口里,恼的宝贤正待将这口酒喷出来他好像看出宝贤的心思,只管把唇压着不松口,无奈宝贤只得咽下这口中不那么香醇的辛辣。 第二十七章 “王爷轻薄的样子,这可当我是什么人了?做这些不入眼的混事倒不知你是在那些个地方混了多久才学了些个手段拿回来用在我身上,我,我可不是”。 越说越恼怒的宝贤脸涨得通红,细长凤眼冷峻的斜上去浑身发抖,善敏知道他是真的恼了。 “宝儿,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闺房情趣吗?你就混说吧,我自是比不得那些个地方的手段,若觉得闷了,爷尽管去寻别人尽兴去,莫要在家里作贱我,我若次次都允了你胡闹,可不就让你轻贱下去,倘有一天王爷动了别的心思,那时倒将置我于何地?”。 说着气鼓鼓的就红了眼圈。近来对善敏越发放肆索爱的行径宝贤是真的担忧。善敏也不跟他沟通,表面始终一派风平浪静。就从他这些天的疯狂行径和各种情绪,就知道他压力山大,还非要装坚强,用这些个法子来麻痹自己简直是糊涂。 善敏既不放手,也不答话,温柔的亲了亲他腾出左手继续自斟自饮,眼见空着肚子灌下去两壶酒。这宫里的陈年玉泉酿入口绵软清甜后劲可是很大,坐在他腿上的宝贤有点担心。 “来啊,再上两壶来,换大壶”。 “这,是,王爷”。 “王爷,您这身子还要不要了?前儿个刚醉的不省人事,今儿又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不能跟我说说?虽说我不曾入朝为官,想也不是那乡野村夫的见识,王爷怎么就不能跟我推心置腹的说说心里话?您还当我是您的”。 话没说完,宝贤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说好的两人共进退的,怎么可以事事都避着他让他活在闷罐子里? 宝贤的话他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他只是不想说话,就紧紧搂着宝贤在怀里,感觉到他实实在在的贴着他,心里就是莫大安慰。 善敏端起影青瓷酒壶,像是没看见管家摆在一边的影青酒杯,朝不配套的刚才的粉彩小酒杯里倒酒,又觉不过瘾直接对着壶嘴就喝,这不成体统的狂浪行为连管家都吃惊了,爷这是真碰上大事了? 四壶酒下肚,善敏并无醉态,宝贤早用眼神制止管家不许再拿酒给他,他也没再继续要酒。这顿饭是宝贤吃了一半,他干脆空着肚子灌了四壶酒,午膳在小厮们井然有序的动作中撤下。伺候他俩漱过口,小厅里安静下来。两人院子里散着步朝大书房走去,善敏握着宝贤的手,握的力道很大。 管家上了醒酒汤和茶转身出门守在外面,大书房里刚才还闹别扭的两人此刻一言不发的紧紧相拥亲在一处。忽然宝贤睁开眼,他感觉自己的脸湿洇洇的,善敏哭的无声无息。 这一次宝贤像个大哥哥一样一把搂紧善敏,轻轻吻去他眼里的泪引他做到榻上,端了醒酒汤给他稍稍喝了一些,也不说话,就静静陪着,一下一下抚摸着善敏的后背,半晌才道: “敏哥哥,无论天大的事,我是做好最坏打算的,你只管照着对的去做便是,只要你记得家里还有我在等你,一生一世都等你”。 善敏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宝贤能感觉到善敏的焦灼,有些事虽然不是立时三刻就要怎样,但善敏迟迟不动作就是顾及宝贤,近来朝堂上有人撺掇着宝贤的表亲想着把他远远支出去美其名曰钦差外放锻炼,这样可以分别下手做些手脚,善敏顾忌宝贤只是步步为营疲于应对。 宝贤亲手燃了沉檀,两人就在榻上对坐着下棋,大明炉里的氤氲似有似无飘忽不定,虽只在偶尔瞬间才可以闻到些许,而其实衣襟发梢都已在不经意间被密密的熏染。 善敏自始至终没再开口说话,认认真真的对弈直到掌灯时分。 西洋钟满不在乎的滴答,时间在倒计时,既然死亡是所有人无可逃避的终点,那谁的时间不是倒计时呢? 晚膳前宝贤吩咐管家去皇家御用点心铺正明斋按宫里规制预定一套祭祖用的满蒙汉糕饼点心,再让管家去查个祭祖的好日子到时再送来府上,善敏闻言有些不解的看了看他。 “宝儿,再过些日子是你生辰呢,跟祭祀的日子避开为好”。 宝贤淡淡的‘嗯’了一声对管家说: “你去吧,选几个日子拿来我看”。 “敏哥哥,选好日子你也要在的,记得那天空出来”。 “好,放心吧我天天都在,就守着你才安心”。 话虽这样说,但通常谁家祭祀也不会叫非本家亲属在场,更别提非亲属关系的朋友。善敏一时不明白宝贤的意思,只是想着到时他只在房内忙他的不过去打扰应该无甚大碍吧。 “宝儿,你要相信我至死都不会存些微轻慢你的心思,辱你便是辱我自己,今后不许再胡乱打比方,说些有的没的来恼自己又伤我心,你可听到没?” 临睡前善敏仍不放心的叮嘱宝贤,宝贤近来越发敏感心下只怪自己成了善敏的负累。善敏隔着被子握紧宝贤的手。宝贤也不说话,只点点头把身子更紧的贴过来。 “我要是女儿身就好了,敏哥哥就可以明媒正娶我进门,多好啊”。 心里想着,宝贤的泪一下子失控就委委屈屈滑出,他抵着善敏的胸口,静静地在他怀里流泪,他也不明白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越来越爱哭。待善敏感到两层衣服都湿了查看的时候,宝贤已经哭累昏沉沉睡着,一边睡一边还仍然在梦里流泪。 善敏稍稍低下头正对着他的脸细细的看,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躺着,一个睡着一个醒着,一个流着泪一个泪流在心里。像两个对在一起的括弧,又像一块被分开两半的的玉璧。 说起庆王府家宴,明摆着是请了善敏一人,载振只叫了载绵作陪,庆王爷作为长辈自是不会参与此次谈话,他只在开席来打了哈哈就出门赴宴去了,重点已经交待给载振,就看善敏如何应对。 “哎呀不容易啊,咱哥几个难得一聚,来,愚兄先敬贤弟一杯,咱们也有日子不曾畅饮,不如今日索性开怀尽兴,愚兄只恐言不及义就不多说了,咱们一家人,尽在不言中,哈哈,哈哈”。 “善敏哥哥,前次同太后跟前禁卫营的马麒大人饮酒,听说他弟弟不日进京想拜会我大哥,到时不如我做东,请大哥和善敏哥哥一起”。 图样图森破的载绵这次倒是耍了一回小聪明,平日里两兄弟互相不待见,要开口约他大哥见些莫名其妙的人只恐遭拒。正好今天大哥要他作陪,那总要还他个人情,叫上善敏大哥更要卖善敏个面子,一定会去哪怕稍作片刻都算有个交待,最主要善敏可以帮他探探马家兄弟的底。 “两位哥哥,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干为敬”。 载绵打蛇随棍上用一杯酒把他的安排画上了句号。 他的目的达到了,载振的正题还没开场,善敏一副兵来将挡的姿态,对载振他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是庆王爷手把手□□出来的而且还青出于蓝更胜一筹。 哎呀听闻贤弟内眷这两年长居外省,这京里乏人照料起居也不合适啊,愚兄检讨素来对贤弟疏忽了,是我不对啊。前段时间这江南织造送了一批江浙的乐枋姑娘小子进宫,宫里倒是留了一批,还有一些放出去也可惜,不如改天我送几个干净顺眼的给贤弟在府上随便使唤用用,厌了来年再换一批就是”。 “表兄费心,我一向不好听戏,这些怕是用不上留在府里也可惜了,我府上也没有戏班子,要她们何用”。 “哎,谁说会唱戏就只能唱戏?江南过来的丫头小子都是训教好的,你想怎么用他们就怎么给你用,比那轻吟小馆里的只好不差,试过便知各是各的情趣呢。就这么说了,这两天我就安排几个模样干净的小子去你府上先试试,不好再退回来,满意为止怎么样?哈哈,哈哈”。 载绵登时就紧张起来,大哥这话里话外的含义很多啊,怎么单挑了小子说事?难不成知道什么?他干巴巴的不敢看善敏,心想,我可啥也没对我大哥说,我谁也没说我发誓。 善敏跟两人都碰了杯后语气轻松调侃着打趣:“大哥客气,不比大哥府上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我性子冷僻惯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载绵尚未婚配,倒不知府上可有留意谁家的格格?他才是需要人照料的年纪呢。哈哈哈。” 一下子闹的载绵瞪起眼睛看向善敏,碰上善敏歉意的目光,只好忍着啥也没说。 “载绵我管不了他,连我阿玛都管不了他,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谁也看不上。你们走的近,你劝劝他别一天到晚弄那些个没用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眼下的局势谁不是安排自家的后路?都这时候了还看不透彻?载绵是我胞弟,我阿玛就剩俩儿子,他胡闹还有我这个哥哥帮他想着,以后还能短了他的吃穿用度不成?说到他我就气,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他倒好根本指望不上。” 载振戏精上身故作姿态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表情是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惜。似乎他是个多么称职为了家族如何的忍辱负重披荆斩棘的好大哥。 “有劳兄长。” 载绵一仰脖子干了手里的酒,他额娘之前受过多少载振额娘的气,他也知道些,额娘过身时的不甘神情,哼,这个府上吃人不擦嘴的男女还少吗?载振惺惺作态的肺腑之言如泥牛入海,载绵表情是完全的不买账。 第二十八章 善敏看在眼里也只是陪着走过场: “载绵有你这样的大哥真是他的运气,想我阿玛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谁也指望不到”。 “唉,切莫说丧气话,你有大哥我啊,咱俩兄弟可以相互照应,有利大家分嘛,自家兄弟才放心不是”。 善敏已经把话递出去,果然载振接了。 “那大哥意思是?” 善敏更近一步套他的话。 “只要贤弟有这份心,还怕日后没有可做的事嘛?朝廷那摊子你也看见了,哎呀,咱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说是不是?我阿玛几十年来为大清那是鞠躬尽瘁,就这还有一帮子人背后使绊子,让老爷子寒心哦,嗨,算了,说这些没意思,来,喝酒喝酒”。 “王爷这几十年来的确大家有目共睹,大哥劝老爷子不必寒心,大清总要往前走,咱们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俸禄必定要忠君之事才无愧于心啊,大哥说是也不是?” “那是,哈哈,那是”。 “这话说到我心里了,来,我敬善敏哥哥”。 载绵终于有机会插话,善敏绵里藏针的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不顾大哥载振尴尬的白眼,载绵觉得胸中一口气顺畅许多。 远远的似乎有吵杂声传来,这是庆王府的小宴客厅,谁能走到这里制造噪音的必定不是外人,但家里人能在宴客厅附近吵吵嚷嚷,分分钟会因为在客人面前丢了王爷的脸而下场悲惨。除非,此人是可以在府上横着走的。 “是谁在外面?” “回禀郡王爷,是十二格格在外面,她刚回来正闹着要找您,小的们不敢拦又不敢放,爷您给个话儿吧。” “贤弟见笑了,哎呀这府上啊,谁都拿这个齐格格没辙,经常这么大呼小叫的让我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尴尬烦恼的很呐。” “无妨,十二格格若是有急事,不如” 反正也话不投机正好找个借口善敏准备撤。载振笑着做手势把他按在座位上, “让十二格格近来,都是本家哥哥也不见外”。 “是,奴才这就请十二格格去”。 不多时,就见一个满身西洋蕾丝花边,卷卷头发的小姑娘梗着脖子撅着嘴快步进来。环顾四周后声音略带遗憾的说: “Hi,善敏哥哥好啊,我以为宝贤哥哥也在,宝贤哥哥没有一起来吗?怎么不一起来?” 土不土洋不洋的“Hi”猛的听起来还以为她在叹气说‘嗨’。载绵首先表达不满: “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没分寸像什么样子?”回答他的是一对白眼。 “十二格格啊,你这是打哪儿回来啊这么一脸不忿?大哥正在跟善敏大哥谈事情,幸亏都是自家人,你这么胡闹成何体统啊?” 载振的话里好像藏着把扇子,总有点煽风点火的意思在里面。 “我从东交民巷见过朋友回来,想着顺路去看看宝贤哥哥,谁知又吃了闭门羹,门口家丁说是见到王爷的马车去了庆王府,我这就一路赶回来了啊,你们没请宝贤哥哥?” “胡闹,你也要问清楚才往里闯啊,这是你善敏表哥包涵,若是旁人还道咱府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了,你的事我说了不作数啊,去找阿玛说去吧。” “哼,去就去,阿玛五年前就答应我可以跟八姐去做伴儿的,我便让他跟宝贤哥哥说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在门外了。载振苦笑着摇摇头好像拿这个小妹毫无办法的样子,一双眼睛却是盯牢了善敏毫无笑意。 “哎呀这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哪有这样的你说,这西学都是这么教女子自主婚配的么?”生怕善敏没明白,载振打着哈哈特意又补了一句给善敏。 这一出唯独惊了载绵,什么意思?这十二格格是想跟着八格格去宝贤家做侧福晋?这怎么可能?宝贤如今怕是绝不会答应。载绵下意识的看向善敏。善敏坐姿不变表情无异眼内如井水无澜。他的估计没错,庆王就这三板斧,看起来今天的鸿门宴是分上下场的,既然路数都清楚了,也没什么继续切磋的必要了。 一阵子推杯换盏虚与委蛇,这顿三个人的家宴终于进入尾声。 载绵借着送善敏的由头一起出了庆王府。略略交待了一下马麒那边的信息,载绵颇为尴尬的想解释自己对今天的所有情况一无所知,善敏不等他开口反过来安慰他: “做大事不拘小节,对了,马麒那边,你看要不要,” 两人靠近耳语了一番,然后各自去了不同方向。 轻车上的善敏听见头顶划过的一串鸽哨,不仅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看。若不是远些的地方仍不太平,他倒很想带着宝贤再去骑马兜风,那一骑绝尘共闯天涯的美好幻想始终像野火在胸中不熄不灭的燎原着,时不时灼的他心焦。 低低的,善敏唤着他的名字,就如同他此刻正在身边听着,陪着,相守着。一切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想换一个: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呢。 驾车的随从总是在迎宾馆门前问他: “王爷,前面就是迎宾馆了”。 这里是个岔路口,向左去偏宅,向右回大宅。人生的十字路口也是时常就要面临选择,有时你以为向左和向右必定结局不同,而其实走下去再回头看很可能差不多。 所谓生命,这每个人的命,是随着出生就跟着来的。想摆脱既定命运,除非拼着向死而生的决心,否则只有翘辫子那一刻才能终了,甚至有些命运连死亡都无法摆脱,硬盘里的备份始终如影随形哪怕再投多少次胎。若今生觉得太苦,只需记得有那孟婆汤等着伺候。 “嗯”,善敏简短的答非所问了一个字。随从像听到准确指示,了然的把车向左转了半个弯。 车快到门前的时候,看到远远是宫里的小车在前面转了个弯不见了。进得门来,善敏问:“宫里谁来过?” “回王爷,是南府的公公,爷新近得的那个古琴谱,请南府的公公来给打个新谱试试。这不,刚走。” “宝王爷呢?” “爷在院子里,这阵子应该还在静亭上歇脚,今儿个天气好,爷说出来透透气”。 善敏大步流星的穿过后院朝后花园假山处走去,转身吩咐: “去拿件披风备着。” 刚过了后院的回廊,远远就有时断时续的古琴音传来,善敏在古琴方面不算精通,并不能听出那些生僻少流传的古曲。他从远处拾阶而上仰头看向抚琴者,天青色锦缎袍子上罩着月白一字巴图鲁坎肩,膝盖以下是柔白色长长坠地的毯子远看像坠地长裙,衬的宝贤越发的没有烟火气。 宝贤也看向他,只微微点头眯起眼算是笑了一下,继续沉浸在人琴合一的状态中。善敏在他身后的圆台坐下,这里是一处高些的所在,可以居高临下的看院子里的景致,每每花开时节看下去,姹紫嫣红映在池水中像一幅水彩静物画很是悦目。善敏便给这亭子取了个名字叫:静亭。苍劲有力的笔体,用风吹雨打太阳晒也不变色的孔雀石粉颜料填色,衬着黝黑的大漆底板,冷滟逼人。 宝贤的琴桌靠着静亭外沿安置,从后望去,似是在崖边,若天气好又赶上京里最美的秋季,看过去就是那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背景中一个悬空漂浮的仙子在操琴的美妙画面。 待余音散去,宝贤缓缓起身行至善敏的圆桌前坐下,已有手快的丫鬟赶紧拿了厚垫子铺好石鼓凳。 “这便是你新得的古谱?” “嗯,隋朝贺若弼的《不换玉》有几处残了今天特地请南府的公公来帮着打谱,不知衔接处可还能听?” “好听,名字也有意思,‘不换玉’”。 “破敌将军义气豪,请除倾国斩妖娆。红绡忍染娇春雪,瞪目看行切玉刀。贺若大将军古往今来少有将才,可惜功成名就却惨死,没有将军的豪情还真怕辱没折煞了这曲‘不换玉’呢。” 顿了一下宝贤又道:“敏哥哥,我想去一趟红螺寺可好?” “怎么忽然想去寺院,只是这怀柔不算近,须得你身子爽利的时候才去得”。 “我可以的,明日如果天气大好,咱们去一趟吧。” “好,好,你想去哪里都陪你。回去吧,日头有些落了仔细受寒。” 善敏起身拿过备用披风给宝贤披上系好,半扶半搂的把宝贤从高处台阶带下来回了后院屋里,见榻上的几子上摆着几样点心果子,随手拿起一个咬开看。 “外头午膳不合王爷胃口?” “是同台的人不合胃口而已,这松子枣泥做的不错,是正明斋的?” “嗯,正明斋送来的小样儿,叫试一下的。” “这口味是好的,”一边点头一边吃,善敏瞧着是饿了。 “王爷少进些个甜腻的,等会子提早用晚膳吧,瞧着王爷今儿饿的早了些。”宝贤递过来刚好入口的热茶。 管家已经出门安排提早晚膳,宝贤拿了热手巾先给善敏擦了嘴角,又仔细的挨个手指擦起来,嗔怪他手也没擦就拿东西吃。善敏举着手任他擦拭,嘿嘿笑的像个天然呆。 一般来说各王府用膳时间基本固定,不到点儿饱了饿了都得忍着,偏宅这边实在是太随意,颇有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来过的样子。 听说王爷饿了,晚膳是炉鸭炖白菜,烩鸭腰,燕窝炒熏鸡丝,饽饽四品,素什锦,百合粥和牛骨髓茶汤。总管拿着例行公事的银筷子银勺子,给两位爷单独布菜,老规矩每道菜每人用两到三次就要撤,牛骨髓茶汤是御医建议的,每次逼着宝贤喝一小碗如同毒药一般喝的艰难。 第二十九章 看着宝贤端起银碗大喘气,神情如临大敌般英勇模样,善敏就想笑。: “你这般喝的艰难,可不像咱们满蒙好儿郎啊。” “备下没?”宝贤也不理他的调笑,只问向边上的总管,总管一挥手,两个丫鬟一边一个站好,一个捧着茶水,一个捧着渣斗。 捏着鼻子一闭眼,咕咚咕咚一小碗调稀了的茶汤就灌进去,马上接了丫鬟的水漱口,一连串动作争分夺秒,比喝苦药都还不如的惨状。 善敏赶紧举着一枚果干递过去,这才算结束今天的晚膳。宝贤便坐在桌前扁着嘴赌气似的使劲儿咬着蜜金桔,像个闹情绪的小盆友。 善敏每次看他这样就乐不可支,容他歇着缓了一会子就把他从椅子上拔起来,哄着劝着带出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免得他又投诉说被牛骨髓恶心到。 “宝儿啊,可顺下去些?” “嗯,好些了,可这还要吃多久呢?陈御医难道不想着换个方子?” “你忘了?这是你从陈御医给的几个方子里选的,其他的不是说更接受不了?” “哦,竟是这样的吗?好吧”。 善敏牵着垂头丧气的宝贤溜达回房,过了阵子宝贤又满血复活。他忙不迭的安排明天去红螺寺要准备的东东西西,给寺中各位师父的金箔锦缎银钱香油等供养,包括来回路上的吃喝书籍什么的都亲自过目,像极了春游前夜的小学生。 到后来善敏不得不开口制止:“你这样精神等下好睡吗?”某爷直接当耳旁风刮过。 善敏咬着牙哼,心道,这么有精神,等下就给你找个机会尽情发挥一下。 像是感觉到身后善敏飕飕小飞刀的眼神,宝贤后背汗毛都快站起来转身看向善敏,正遇上他不怀好意的憋着笑,宝贤当下就红了脸喝道: “明儿个可是去寺庙,劝王爷早早省了你那小心思。” 说着还作势朝他翻眼睛。含情带嗔的凤目翻起眼睛来也可爱的紧。善敏在榻上看着笑的书都差点拿不住。 及至一更天,门外一个声音小声报备:“回王爷,得了。” “嗯。” 善敏舒了口气,放心的沉沉睡去。 京郊这一趟官道算好的,仍然是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也没什么风景就只在半路的小林子里歇了歇,一行三辆马车径直朝红螺寺方向过去。宝贤腰背受不得寒也吃不住力,出远门的大车上软软的垫了很厚的垫子方枕,快到晌午温度上来一些,晃晃悠悠的车里宝贤已经撑不住的迷糊起来。 善敏拿过他手中快要握不住的书,把他平躺安置了枕在自己上腿,一手环着他,一手拿着书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看。 迷糊着的宝贤握着善敏腰间垂下的丝绦,那上面有他从小随身的暖玉圆雕麒麟,是当年容太嫔给他的,他前些年当信物送给了善敏,自此善敏就一直随身带着。善敏看他握的用力到骨节处都发白,怕他梦中伤了自己,就轻轻把手指塞进宝贤握着的拳代替玉麒麟由他紧紧攥着,一边用拇指抚慰着他手背,一边想,这麒麟以后还是不要挂在腰间,万一不小心碰坏了可不美。 就快到山门的时候,善敏正想着再往前一些就叫醒他,就感觉腿上的宝贤猛的抽了一下像是惊醒了。自从受伤那次,宝贤偶尔还是会做噩梦容易受惊。善敏搂住他上下抚摸着肩臂给他缓缓神道: “醒了?咱就快到了,歇息的还好吧?” 宝贤并不起身,只转了个方向面向善敏依旧枕着他的腿,拿手握了善敏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静静的闭着眼猫一样也不说话。 善敏弯下腰去亲了亲他略带水汽光洁微凉的额头,那只手就沿着眉眼鼻子口唇一路细细的摸到领口暖暖的颈项处。宝贤修长瓷白的颈项下意识的随着他手指动作微微挺起,呼吸也不易察觉的变了节奏。 善敏浑身一阵激荡,一颗心便上上下下鼓噪起来。正待进一步亲密无间的沟通交流,枕着他腿的宝贤忽然就用拳捶了他一下道: “去,没个正经样儿”。 善敏先是一愣,见宝贤把头往膝盖处挪下去,便知他方才是感觉到了自己那里的变化。善敏并不难为情的拉过宝贤的手就寻了一处按住,炫耀似的嘿嘿一笑。宝贤反手就是一巴掌: “白日宣淫,你竟如此”。 善敏也不为难他,只把他的脸捧了双目相望,深情款款的吻下去,两人都睁着眼看牢了对方,两张湿润柔滑的唇也只是微微张开着贴在一处,只由着口内的舌纠缠在一处久久不曾分开。不知何时,宝贤的双臂环上善敏的肩颈,上半身已经在善敏的臂弯里靠着了。 两人就这样克制又不舍的粘在一处身体随着车子的摇晃一路到了庙门。丫鬟隔着帘子给二位爷各自送上净面的温热手巾,宝贤拿了敷在脸上深吸一口气,人也清醒下来,看见善敏额头渗出的微汗,忍不住拿了手巾过去轻轻拭去,眯着眼靠向身后端详了片刻: “嗯,这可怎生是好,善王爷总还是那么英气俊逸”。 “宝王爷这是盼着我老?” “若你现在就老了,那就是咱们到老都还在一起,不好吗?”。 “好,自然是好,那我等不及的老呢。” 两人调整了心情从车上下来眺望周围,这里群山环抱,树木茂密,较之一路的灰土气息,空气骤然清爽下来让人心旷神怡。红螺寺依山势而建,一山双峰两翼舒展,酷似一只护卫古刹的大鹏金翅鸟。这座十方常住千年古刹坐北朝南,背靠山,面照水,环绕古松林之间,端的是一处极好的修心养性之所。 “好一个碧波藏古刹,这净土佛国若能常居于此,也是人生幸事。”宝贤有点动心的说。 “那有何难?此处也算皇家寺院,若今后想来常住,想必方丈还是会行个方便的。” 两人拾级而上到得山门,就见正门处有匾大书“一脉珠泉参妙谛,双峰罗岫证如来”此时早有管家知会了寺中住持和主事一行在庙门外恭迎,后面两辆车里的供养物自不必两位爷操心,管家和知事僧早安排了交接。 在住持方丈的引领下穿过刻着‘须弥胜境’的影壁前折向东,沿着只对皇室开放的御竹林小径向内走去。寺中住持引着两位爷去到天王殿和大雄宝殿,由于是私行,又是在皇家寺院就并没有安排护卫们严密清场,宝贤接过善敏递过来的香烛,虔敬无比的在佛前默念着什么。 从三圣殿向东转入千手观音殿就见观音像前见有衣着华丽的人在求签,知事僧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但并未开口,他们都很知进退,皇室宗亲轻易不会求签问卦,比如慈禧老佛爷每次来必定是有事,但顶多是跟方丈打打禅机,谁也不会真的跪在那里摇竹筒。 午膳时间将至,住持邀请两位王爷暂时在东跨院歇息片刻,客堂上左右两侧的‘福’‘寿’两字善敏瞧着眼熟,凑近一看,原来是慈禧老佛爷墨宝。 “太后老佛爷还差人送来两件宝物,那九曲莲花灯,就供在正殿释迦摩尼佛像前,还有这四扇玉屏风,也是老佛爷特地送来的,阿弥陀佛。” 一旁的方丈简单明了的介绍了老佛爷为保江山永固所供养的心意。宝贤点点头,双手合十回了方丈的礼。 善敏在一旁突然问道:“听说红螺寺有一奇景,可是方才我们远远路过见到的那两株雌雄银杏?敢问方丈,如今这雄杏是分出了多少株侧干?” 方丈内心有点小愁苦,但凡是皇室宗亲来拜佛,他们都会刻意绕开那两株坊间传的神乎其神的千年银杏,谁都希望自家江山永固,可不想见那树干又有分岔的苗头,弄不好一怒之下砍了就麻烦了。 “呃,王爷慧眼如炬,可正是那两株千年银杏,至于那个,呃,许是坊间以讹传讹,哪有什么多少株侧干的说法,自贫僧入寺以来,那银杏每年只是顺应天时,该结果时结果,该落叶时落叶,并不曾有任何异象。” 一边的知事僧见缝插针道: “倒是那紫藤寄松,是越发的好,每年紫藤花开之时,满架藤萝花竟如一大片紫色祥云浮于殿宇之间,幽香远播,且那株九岔平顶松,从不因碗口样的粗藤缠绕便失了生机,近千年来,藤不离松,松不辞藤,相亲如初,真真是‘微风夜听金铃铛,诸天卫法藤罗旁’咱们这红螺寺,求姻缘求子是最灵验不过的了。” 聪明的知事僧巧妙的把话题从危险的政治转移到世俗上,他也知道皇室后继式微,皇亲贵胄谁家不希望多子多福呢。 许是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善敏心内忽然一动,求姻缘最灵验不过?宝贤忽然想来红螺寺可是有什么不曾与他说的心事?又要在不节不气的时候祭祀先祖,倒是有意思。他不动声色的看向宝贤,一旁的宝贤适时的避开他询问的目光转脸看向窗外的群山。 午膳是寺内专供皇室宗亲的素斋,宝贤觉得很是合口,不免多进了些,待歇息片刻,宝贤见善敏似是有事跟方丈商谈,他便想随意四处逛逛,谢了知事僧一干人等的陪同,仅带了管家和两个小厮,朝着红螺泉方向走去。皇家寺院内,善敏也不太担心,只朝那两个身手不错扮成小厮的随从盯了一眼,两人会意喏喏着行礼跟出去。 第三十章 宝贤自顾向前走着,一旁管家絮絮叨叨的说着才恶补的红螺泉的典故,说此处住着两粒大红仙螺,一到晚间两个大仙螺相约出来散步便会吐出非云非雾又非烟的红色光芒,照的整个红螺山不秋而红。宝贤听着好笑,想着善敏晚膳后拖着自己在院子里消食的景象就偷偷笑的眯起凤眼。 泉眼里细碎的小泡泡不断,宝贤扭着头随着光线找寻,想透过阳光看看泡泡是不是传说中的五彩。他越发喜欢这座山,想着要不要在此跟善敏终老呢? 一行人走走停停往后山去,不知怎么七转八弯,眼前出现一座小小的建筑,看牌匾写着‘观音寺’宝贤转身问管家: “这红螺寺不是有千手观音殿,怎么这僻静处还有个观音寺?” 说着脚下就朝着内里走去。管家也不明所以: “大约这是一处红螺寺的下院,这后山人少会不会不安全啊,爷咱们是不是回去?”说着便回头打量那两个随从是否跟上了,口里禁不住劝道: “爷,咱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不如早些回转?王爷那儿许是等急了。” “难得出来,他若等不及自会来寻咱们,我想前去一探究竟。” 安安静静地一所小院子,门口两位执金刚护法怒目圆睁,左边的‘左辅密迹’右边的‘右弼金刚’身材魁梧,面目凶悍,头戴宝冠,手持金刚杵,一个鼓鼻,一个张口,镇着寺门。进的门内才知这观音寺也并不是个小庙,是元代云山禅师在此隐居修炼的道场。 宝贤初到此处便觉得欢喜的紧,不仅加快脚步拾级而上,108级石阶上便是观音殿了,管家前去请香烛,也就一转身功夫,宝贤不见了。管家慌着神拿眼睛寻那两个随从,随从们也在四处张望,是他们疏忽了,想这皇家寺院是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的,连山下的树都不许砍伐,怎么一个大活人能在眼前平地消失了? 管家捏着香烛欲哭无泪,这里离前山有一段距离,来不及通报善敏,还是先找人吧,许是他家爷想方便了?随手拉住一位僧人,管家白着脸问茅厕的位置并要这里主事僧来见,僧人见管家衣着不似一般官贵人家,想是了不得的人物来了,自是引见去了主事僧那里。原本安静的观音寺僧俗两拨人都四处散出去寻人。 宝贤也不知怎么,原本站着仰头看向观音殿,就忽然看见殿侧有光闪动,他好奇心起便从殿侧小巷往里走,并不见任何不同,走着走着路过两座佛塔就到了山后,宝贤想回去就怎么都绕不回去了。见前面似有人影晃动,便想打听自己来时走的路,脚下滑了一步吓的宝贤赶紧扶着身边的树,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人影。 如果下山是不对的路,那上山必定不会错了吧,宝贤调整方向朝山上走去,走过几处陡坡,差点就手脚并用,宝贤扯着树藤登上一处平地,刚想扶着石壁转身,不想手竟推了进去,险些打了个趔趄。仔细看来,原来垂着植被的地方并不是石壁而是个被下垂绿植藤蔓遮挡的洞口,难怪这平地并无杂草荒长的迹象。 宝贤稳住身型并不朝洞里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该冒的险他不会刻意去尝试。判断一下眼前的形式,内心有些焦急,太阳还在高空但明显偏西,即便现在赶回去也是很晚了。他举起脚不知朝哪里迈,手里抓着身边石壁垂下的藤蔓,真有些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孤苦无依。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迷了方向吧。” 一声佛号在身后响起,宝贤吓了一跳,他完全没听见任何响动,怎么就有人近身了。赶紧转身看过去,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棕黄色袈裟并不似前院那些方丈主事的品质,倒像是破旧打着补丁的粗制滥造。皇家寺院的袈裟都是官家监制,这身袈裟必定不是红螺寺僧人。 “阿弥陀佛!” 宝贤还了一礼,心内有些不安。 “施主若不介意,小僧可送您一程。” 这个破衣烂衫的小僧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宝贤也想早些回去,看一眼这人头上的陈年戒疤,随即点点头。 “那就有劳师父了。” 一路上并无过多交流,上山的路有这个僧人带着,好几次看着僧人伸出要拉他的手,宝贤不知该不该拒绝,他安慰自己,这戒疤就说明他是真的僧人,不会有问题的。 “敢问师父可是长住红螺寺?” “近几年应该会在此。” 僧人的话语极其简短。 “师父一人在这山后荒凉处修行?是方才那个洞穴吗?可是小可打扰了师父的闭关清修?真是罪过了。” “不曾,施主尽可安心。转过这个弯,施主尽直走下去再左转就看见小径,那便是出去的路,小僧送到此便回去了,望施主此行再无障碍。阿弥陀佛!” 这话听着真是禅机深妙,宝贤一下定住脚步: “师父可否再允小可叨扰片刻?” 僧人也不多话,只双手合十面对宝贤欠了欠身静默不语。宝贤一时无从开口,也默立着垂下头。片刻后宝贤抬起头道: “多谢师父出手相救,师父可与小可在此等候,自有人来寻,也好给小可一个机会略表谢意。” “施主可是有话要说?那施主请随小僧继续向前,送施主到小路上小僧再行回转也可。” 宝贤朝这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僧人看去,他的每一个心思都被僧人说中,也就不必遮掩了。 “师父这么说那小可便直言请教师父一二。” “阿弥陀佛”。 “小可有一困惑长久不得解,师父可否不吝赐教?” “阿弥陀佛!何须自生苦,日久心弥安。施主之事可是旁人能开解的了的?小僧得遇施主也是有缘,只需记得:宁静相待了然欢。天地视人如蜉蝣,大道视天地亦泡影,他年有缘再遇,愿见施主再无忧思。施主,到此小僧就不便再送了,有缘总不过再见。阿弥陀佛!” “师父,请问师父法号?待他日定当回报师父。” “他日与施主再遇,无名无号也一样能认得。” 说罢几个转身,坡下已经看不到那个僧人的身形。宝贤愣楞的看下去,落日余晖中,刚才的洞口和路都不真切难见踪迹。 宝贤沿着小路刚转个弯,就见前面远远跑过来一个人,不用仔细分辨也知道是善敏。哪怕听见善敏的名字或者看着他的身影,宝贤都好像能闻到这个男人迷人心窍的味道,他站定匀了匀呼吸不自觉就满脸堆了笑意,冲过来的男人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下巴撞在善敏的锁骨有点疼。 他的男人奔向他的模样真是帅呆了,平日里只比善敏矮不到半个头的宝贤,只要看见善敏就好像能缩成无骨猫精,举手投足无意间也透着依赖。 “宝儿你吓死我了,你这是干什么啊怎么走出这么远?” “敏哥哥,我只是好奇迷了路,不碍事的,让你担心了吧,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手这么凉?没事吧没有受伤吧。” 一边说着一边扳过他前后查看,除了鞋沾了灰土,一身月白万字纹锦袍的宝贤好好的。善敏刚想严厉的批评他两句,宝贤先是主动握住手心冒汗的善敏,把他往回带着走,一边转移话题: “敏哥哥,现在赶回去怕是不便了,要不要在此借宿?明早还可以去山上看看,好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看这手脏的。” 两人说着走着只见远处有人过来,便松了手并肩走过去,见到宝贤无事寺里的众人才终于安心下来。管家和那两个护卫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善敏处罚。管家忙不迭将功赎罪跟前跟后随知事僧安排好专供贵客借宿的客房,安顿了两位爷,才心有余悸的坐定。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怎么一个转身的功夫宝贤那么显眼的一个大活人能在眼前消失,估计那两个侍卫此刻也在困惑。 善敏躺下翻腾了一会子还是不放心宝贤,便过来他的房间坐着不走。: “好哥哥这里是寺院,不可以同住啊,也就一晚,我保证老老实实睡到天亮哪里也不乱走可好?” 宝贤可怜巴巴的哀求善敏回房,善敏只摇头挣开宝贤把他朝外拉的手。 “我今晚就坐这里就好,你只管安心睡下,你信我必不乱动作,去睡,我看着才安心。” 宝贤知道劝不动他,只得去床上歇息,还不时偷瞄坐在厅中椅子上打瞌睡的善敏,他也累了一天瞧着实在不忍,便撑起身拍拍床沿:“好哥哥,椅子又冷又硬,你来这边吧。” 善敏苦肉计得逞,起身时嘴角忍不住咧开一个弯弯的弧度,待他抬起头,又恢复一贯的冷峻神情,像是并不买宝贤的帐更不承他的情。 宝贤心里惴惴不安的卧在善敏旁边一动不动,又怕善敏还在恼自己下午乱跑,又怕善敏忍不住同他胡闹。虽然脑子里打着架,但今天的运动量对病后的他实在是很大,不一会儿便沉沉睡着。 看着他的睡相,善敏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蹭痒痒,还是那熟悉的淡淡迷人檀香味。 第三十一章 即便不在家不曾熏香,宝贤发梢衣服甚至皮肤都始终散发着若有若无檀香味。真是妙人。善敏想着又在他翘起的唇角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才和衣而卧。闭起眼才感觉自己也很累,体力不支是得知宝贤丢了后浑身血液都涌回心口,全身发麻脑子嗡嗡响,之前的景象一下子都回到眼前。幸亏这次有惊无险。 善敏觉得自己死伤的无数细胞严重需要补回来,回家再惩治这个大迷糊。 早膳过后宝贤忍不住还是问了方丈关于寺后那座小观音寺的事情,果然是红螺寺的下院之一。一旁的知事僧快人快语: “本寺下院有二十四寺七十二庵,有两处观音寺下院,王爷昨天去的那一座是祈福求赐良缘的,还有一座便是求子嗣的了,再向西一些便是。” “这寺中可有非红螺寺僧人挂单修行?” “之前是有的,本寺为十方常住寺,常年有各地僧侣前来挂单修行,还有僧侣自日本和印度远渡前来,只是最近世道,咳咳,不甚方便,寺中也对挂单的外地僧侣新增了些要求,可是王爷碰见什么人了?” “哦,昨天有位师父引我从后山山洞处返回,问他法号也不说,一身破旧百衲衣,年纪约莫二十上下,方丈可知此人?” 方丈和知事僧对看一眼,皆摇头困惑表示不解。 “王爷,来此挂单的僧侣一概住在西边的僧寮中,并不会穿着破旧住什么山洞,若是在后山行走也是有可能的,许是哪个下院的僧人抄近路正巧碰上吧。” 善敏询问的看向宝贤,对这样的回答宝贤也一头雾水满脸困惑。 刚才的对话有一点宝贤听进去了,昨天那座观音寺竟是求姻缘的,那他今天就还想去,昨天没能烧香祈福,今天一定要去圆了心思。 可他并不知道,或许红螺寺的僧人们也不知道,那个小观音寺只在误打误撞进去后祈福才灵验。佛菩萨并不是什么人的香火都受,命里无时强求也不过是强求。 今天的行程原本是知事僧要全程陪同,善敏知道宝贤的心思,自己也不想有不想干的人跟着,就婉言谢绝,寺里也不勉强,这座千年古刹高僧辈出,对皇亲国戚也并不十分阿谀,还是修行人一切随缘的本性,倒叫人处着舒服。 怀着对红螺寺和红螺山景的好印象,两位爷在昨天的观音寺上了香,并没有意思去另一处观音寺,便直接沿着千亩古松林上山,从山上俯瞰,林海掩映中的红螺寺,便是深山藏古寺的意境。宝贤颇为艳羡的道: “若是可以来此居住,可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他两天来说的第二遍,自打昨日他提过一句,善敏便已咨询过方丈,方丈思索片刻,并未给出确切答复,只道: “王爷说笑,这里怎比的过王府堂皇,粗茶淡饭怕是会委屈王爷,小住怡情王爷随时来去,若真的喜欢再决定是否久住。王爷意下如何?” 方丈也是有所顾虑的,虽说是皇家寺院,若寺院田产常年住着王爷,如今世道不太平,王爷的安全也属寺院责任,这玩笑开不起,想来也不是个轻省的工作。 善敏听了微微一笑,知道方丈那里是可行的。起初他也只是想着来避暑小住,并不曾像宝贤那样的上心。 回程的路上宝贤靠着善敏拿自己的手印在他的手掌中轻轻拍着,脑子里回想红螺山的景致,盘算着住在哪里比较合适,他们可以建一处小院,每日清泉烹茶,琴棋书画,听着暮鼓晨钟看日升月落,待二人离世便把小院捐给寺院,想想挺美,美的宝贤忍不住笑出声来就依着善敏的手臂轻轻晃起来。 见他这样,善敏放下书宠溺的侧过脸看过去,: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竟笑成这样?” 宝贤把刚才脑海里的美好画卷又给善敏描画了一番,说到精彩处,脸色因心驰神往而散发着珠玉般的明焰光彩。 看着这个贵为亲王的人对区区一间山林小屋产生的憧憬渴望,真不可思议。善敏一时也被他打动,既无案牍之劳形又不必敷衍尸位素餐的官场白丁,听着的确不错。他看着怀里几乎发着光的妙人儿,怜惜的将唇贴上宝贤额头并暗暗思忖,既然宝儿喜欢,也不是不可以留一个这样的退路。 “好,我记下了,难得你喜欢什么,都依你便是。” 这种一掷千金的手笔哪里是一般百姓的梦想所及,王侯们永远无法理解醉生梦死穷的只剩钱原来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遥不可及的天堂,而皇亲贵胄们神消魂牵所不得的自由,恰恰是大多数人在金钱面前可以弃如敝履的东西。 世间八苦,便是所有词藻都穷尽也无法准确解释的众生天性中有毒的那部分,轮回路上放眼望去尽是些放不下看不开的在前赴后继。为数不多真能放下看开的,早就被众生起庙宇塑金身的顶礼膜拜着。 “那我们以后是不是经常可以来红螺山小住?” “嗯,我尽量,可这路途不近,你也要答应我把身子恢复到从前才可以哦。” 真是个珍宝塔里不食人烟的玉人,宝贤哪里知道,这次的出行可是善敏当天加急找了李公公禀明太后才得到的许可,红螺山已经远远超出了驻京王爷们能出行的最远范围,没有老佛爷的许可,今天回去迎接他们的大约就是宗人府牢房和抄家。 他不愿意影响宝贤难得的欢愉,前日下午听到宝贤在静亭上说要去红螺寺祈福,他人虽然稳稳的陪在宝贤身边,为这事派出去的人可是都在外面为宝爷的心血来潮奔忙,因为善王爷的死命令是必须在第二日一早早之前得到老佛爷的出城许可。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所有的看似岁月静好,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担下所有。 千金难买我乐意,宝贤这副担子善敏担的乐意。 回府后的宝贤香甜的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身,管家当然还在,虽然苦瓜着脸在外头候着随时听吩咐,只不过被罚俸一个月算是小惩大戒。至于那两个随从已经在回来后就被打发了不在王府当差。 要知道王府的前院总管太监放出去是五品官阶,后院总管太监是六品官阶,其他各等级薪俸都远远高出市价,被从王府赶出去,那两个随从等于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些宝贤自然都看不见,他眼里岁月静好的全部内容都是围绕着善敏,他的善心并不会涉及到他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他并没有什么机会外出接触社会各阶层并理解提篮叫卖,画火御寒的底层众生的艰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间疾苦于他而言是戏文里的故事,他落泪只是悲伤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与善敏光明正大走在太阳底下。 这大约是他目前为止能感受到的唯一的苦。 当初释迦摩尼也是王子,是顿悟让他感受到世俗生活的好反而是缺乏福德的表现,因为那样生命中就轻易不会出现突发事件把一个世俗里幸福的冒泡的人推到佛法里面,也没有什么艰难的事情出现把这样的富贵人唤醒。 可这世上,有几个释迦摩尼?有几个能靠自我觉醒的人?不碰得头破血流,不给你个噩梦做,你怎会舍得醒? 善敏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递牌子进宫叩谢老佛爷,不能把老佛爷当自动贩卖机不是,你差人放个硬币进去,她就给你想要的饮料?拿村长不当干部的态度可是妥妥不想混的节奏。 太后对善敏原本没什么意见,她记得宝贤自打上次伤病险些没命,御医可是被太后叫去问过话的,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她很清楚。 如今好些了想去寺院祈福也是情有可原。自打光绪爷彻底伤了太后的心,她对身边年轻本分没官阶的亲王贝勒们倒也显得慈祥。横是这样,善敏也没敢多发挥,只说宝贤亲王为大清和太后祈福想发心捐一个房产给红螺寺,求太后允准。 在宫里扮了好几回观世音菩萨的太后听了点头赞许,她对宝贤印象不错,从小来宫里陪容嫔说话的端肃雅正的小贝勒,一次在御花园碰到,宝贤小贝勒一丝不苟的给太后请安,并走上前牵了太后的手送给太后一朵他摘的花。而那朵花正是太后最喜欢的海黄牡丹。 太后攥着她的碧玺十八子在手里,耷拉着眼皮似在盘算着什么。当初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宝贤,只不过到底光绪是她亲妹妹的孩子,光绪的阿玛也比宝贤的阿玛更根正苗红。所以最后定了过继光绪来继承大统。 如果,假如有如果,宝贤这孩子应该不会像光绪这样乱来,只是这宝贤明明很好的学识文采却避不入仕不肯为朝廷效力,这些年回来的消息也一直说他冷僻孤高无意结交权贵,这么一看虽是个省心的却也是指望不上的。 只不过似有传闻,好像是说近两年宝亲王以养病为由长期住在善敏偏宅且这善敏竟同住,并且把两家内眷都打发去了老家。哼,不聋不哑不做阿家翁,这坏规矩的事儿是打算瞒多久? 第三十二章 想到此,老佛爷戴着护甲的手一抖,整串碧玺十八子哗啦一声顺成一串儿被握在手里,老佛爷很喜欢这串粉红碧玺配翡翠隔珠的十八子,每个珠子都有拇指盖大小,粉碧玺娇嫩又艳丽,四颗正阳绿翡翠隔珠,配着珍珠和红珊瑚米珠间隔黄金掐丝包头的同色碧玺坠脚,要多可人有多可人。 老佛爷握着珠串儿,任珠子之间相互摩擦的咯吱响,悬在掌外的粉色绦子一抖一抖的,善敏觉得周遭温度瞬间降了好几度,不仅后脖子上的汗毛有点儿想站起来四散逃跑。他在回想刚才哪里说错了话。 “嗯,这是好事啊,哀家听说宝亲王福晋和双生子儿都在庆亲王老家?” “禀太后,确有此事,当时庆亲王府的福晋带着宝亲王福晋和两位小世子一同回的老家,庆亲王一直病着,所以” “呵呵,那善王爷你呢?也病着?” “太后恕罪,太后,臣,臣皆因家中唯一幼子遭劫一事心有余悸,故而安排内眷回娘家安顿些时日”。 “嗯,这副都统冯国璋弄的贵胄学堂开了有一年了?” “回太后,四月二十二戊子日新学年已开学,学校宗旨是面向宗室子弟,以未来大清之军官选拔为己任。”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心系朝廷方为人臣本色,几位小世子也到了入学年纪了吧。” “回太后,臣知罪,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 太后声调陡然拔高一度,随后又降了下来,声调听着阴测测的。老佛爷并不打算拆穿善敏,两人加起来吃的饭也不够老佛爷吃的盐多,倒看你俩还能不声不响蹦跶出个花来?带着猫耍耗子的神情太后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善敏,这小子不贪不奸稳重识大体,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宝亲王,可惜了。 家眷都不在京意味着朝廷不能第一时间以家眷威胁有反骨的官员,他俩这情况已经是太后眼睁眼闭不计较了,还想在山里弄个宅子逍遥去,哼,想的倒挺美,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勾连外戚密谋什么?允了你们也不想想剩下的一帮子皇亲国戚怎么办?都照你俩的样子四散出去过小日子?我看你俩是脑子漏了,拿祖宗家法当摆设拿太后当村长了? 太后没好气的想着,她眼下谁也不信。 瞧着皇室宗亲是越发的一代不如一代,全然没了开国先祖们威加海内的气势,我大清的立国之本啊。嗨,太后心痛的叹了口气,罢了。她这一把年纪早年小产一直没养回来又经年操劳过度身子是越来越不济,有时兀自看着榻边窗格里投进来的斜照夕阳,把墙上壁瓶拉出斜长的黑影子,给这宫里平添一抹煞气。 不能多想,没人理解她也不是个四处求取同情的人,如果她努力也得不到那她也就不稀罕了。这一生走来真累,她从最初的求自保到后来的每一个阶段的举步维艰又有谁能明白? 全天下都只会拿牝鸡司晨来暗戳戳说事儿,男人狭隘自私狂妄起来,女人万不敌一。她就这样在男权社会的夹缝中存活下来,对试图压在她头上不整死她不快的人,难不成还供起来?她所做的顶多算是防卫过当。哼,谁让我一时不好过,我让他一世不好过。 平心而论,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早年死爸爸,中年死老公,晚年死儿子,这换了哪个女人能常怀佛系好心情?太后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女流而非圣人,荷尔蒙不调还不行耍耍态度?只是这不懂事的皇上们,她辛苦养大的同治和光绪皇帝呀,你俩太伤为娘的心。 太后眼前似乎起了一丝水雾,她有些懒得说话了。哼,一个一个的都不是好东西。她愤愤的瞧一眼地下的善敏,再想想宝贤,按说这俩就属于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现在瞧着也这么不省心? 善敏哪知道太后内心早已经转了九九八十一圈,情绪也喜怒哀乐过了个遍。他惴惴不安的跪在厅里,并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刚才应对稍不留意太后可能就起杀心了。 太后好像个慈祥的老奶奶方才只是打了个盹儿刚醒,她的语气似有似无也不担心厅里的人是否听的真切: “得了,知道了,退下吧。” “遮,奴才告退。” 退到门外的善敏有点儿愣神儿,这是算答复?算哪句话的答复?还是说? 看他一脸黑线,平时惯受他好处的李公公在一旁轻轻用拂尘的手柄点了他手臂一下道: “大人这是糊涂了吧,快回去吧,太后准了。” “准了?敢问李公公,可是太后准了给红螺寺捐田产一事?” “不然还有什么事?都不知道谢恩,这可不像善大人您的行事作风啊。” “奴才叩谢太后恩典。” 门外的善敏闻言立刻隔着六角菱花格的大门高声给太后跪下磕头谢恩,起来时顺手塞给李公公一张银票。钱能摆平的都是小事。李公公话里有话的一路走着一路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 “哎呀,这看着要变天下雨啊,赶紧的该干什么抓紧喽。” 跟在侧后方的善敏觉得他这话里有话,也许李公公就是在提点善敏也说不定。按说李公公的脾气,为谁他都懒得费劲。一个没根的废人,虽说他早就把装着他那宝贝命根子的小陶罐赎出来了,也还是个回不去祖坟地下有残的死太监,对谁好也改变不了他的不圆满命运,既然如此,爱谁谁,旁人死活又关他毛线的事? 自打他见善敏曾帮过同治爷宫里的掌事顶戴太监梁吉庆在同治爷天花暴毙后没有被处以极刑,只从轻革职流放,就觉得善敏还是拿太监当人看的,虽然他李公公的葬礼必定很风光用不着善敏帮忙,但谁是尊重太监的他眼里看的真真儿的,另外善敏每次的出手也是极大方,他不介意对善敏费点口水。 看着善敏匆匆离去的背影,李公公掀起一侧嘴角挤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善郡王和宝亲王,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李公公一边哼着: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一边迈着八字步快快的朝库房方向走去。总管太监又怎样,宫里当差,难得有挺直腰杆走路的时候。 一路想着心事,随从在分叉路口问他也没听见,就给默认送到了偏宅。他今天原本是想先回大宅安排些事情的。善敏从车上下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来了几个深呼吸才进门。 “王爷回来啦,今儿个早起儿有喜鹊来院子里,就站在那树尖儿上,叽叽喳喳叫的欢实,连咱家爷都瞧着欢喜的紧,想是有什么喜事儿了。” 察言观色的管家赶紧迎了过来。这两年当差对善敏的脾气个性多少了解一些。善敏刚想交待他些差事,转念一想,宝贤这个管家,还是留在后院当差比较适合,自己大宅的老总管在外行事更稳妥周详。算了明天吧,明天回大宅一趟再说。 “宝爷呢?” “爷在,在大书房呢。” 善敏原本迈向后院的脚缩回来,转身朝大书房那边走去。 书案前的宝贤正挥毫作画,一张大纸慢慢的铺在画案上两边垂下,看起来是一副大尺寸画作了。这两年宝贤只随手画些小画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宝儿难得有闲情逸致,就不知这么大一幅画,是什么内容我瞧瞧。” “我在画红螺山啊,过来看,还有咱的小院子呢”。 宝贤兴致勃勃的拉着他看,神情也因为专注而神采奕奕。善敏心内暗道,幸亏这事搞定了,不然岂不是要让他的宝儿失望? 他温情满怀的朝身边人亲了过去,宝贤少有的配合着撅起嘴给他亲,又很快挣扎回去专注于画稿: “王爷先等会儿,我画完这几笔。” 善敏含着笑把手在他后背上抚了抚便坐到榻边端起茶,脑子里想起太后问的小世子们上学的情况,他并不觉得那个什么贵胄学堂是个好去处,怎么说呢,千篇一律的培养模式会扼杀学生的特长限制学生的发散性思维,只是若太后心里有芥蒂的话,世子们回京念书的时间可能被迫要提早。 这些还是小事,他怎么感觉有些事太后应该是知道了?另外似乎宝贤不进宫谢恩是似乎说不过去,慢说能折腾去爬山春游,就是病的抬去谢恩的官员也是有的。再由人代劳可能就麻烦了,或者递个条陈,嗯,是不是改天应该请李公公喝个茶。 “这就是你心仪的小院儿的样子?” “嗯嗯,梅妻鹤子的感觉好不好?有你就足够了呀。” “我有你也别无所求了。” 两人站在画稿前甜甜蜜蜜的说着情话,善敏的手指着那间画着篱笆的小茅草屋笑着问:“梅妻鹤子,嗯,还是茅草顶,宝儿是有洗手作羹汤的心理准备了?” “啊?这个,大写意都这样,就是那个意思敏哥哥知道的”。 宝贤自己也笑了起来,见惯了名人真迹倒不曾在意宋人的大写意里没有门房,客房,厨房,库房,下人房,好吧,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那他大约要专门给两人的小院儿画一幅设计图了。 他不去看善敏调笑他的神情,瞄了一眼自己的画作,好吧,明天再说,现在脑子已经在善敏的唇舌间开始缺氧飘走了。 晚膳前美好的加餐。 第三十三章 从皇上到太子和各王府从来日常用膳标准都是四个七寸盘,四个中碗。善敏宝贤这些小世子们打小就是嫫嫫们卯时刚到就掀开床幔道一声:爷吉祥,然后就由他们躺着不动醒觉,七手八脚的扒衣服擦身擦脚换衣服起来才摆弄着洗簌,不到年节不可能有新衣服和好吃的。 他们都对更古不变的吃穿用习惯到麻木。自从两人住进偏宅,怎么开心怎么来,既没有内眷需要应付,也少了内院总管太监的啰嗦,从前王府必须遵从的规矩有所改变。 “咦,有稍麦?这两天正惦记呢。” 宝贤看着端上来的稍麦有点儿诧异的说。他一贯是完全秉持食不言寝不语这类规矩的,自从跟善敏同住以来,有时被他缠不过只得应付着说两句,今天倒是主动先开口。 “王爷今早就交代下去让都一处送来三鲜馅儿的,说是爷您想着了。” “哦,也没什么,我记得你在从红螺寺回来的路上好像提过的。” 善敏轻描淡写的回应宝贤投过来的柔柔目光,这等小事,便能让宝贤欢喜的什么似的,善敏心里自是不必说的舒坦。 托着顶处做的像花蕊的小稍麦,宝贤眯着眼咬了一口表情是蜜汁满意。待远一些的盖子揭开看到那盆琥珀莲子,他不免看向管家。 “王爷说过些日子就是爷您的寿辰,这段时间各式的长寿面就每日给爷安排上,是图个好意头呢。” 管家挑起一根长长的琥珀莲子面给宝贤上了一小碗,看看手里才咬了两口的稍麦,只得恋恋不舍的放下,暗暗叹了口气把筷子伸向那碗莲子面。 “意思意思就行。” 宝贤听到马上挺了挺腰朝善敏眨了眨眼,当真是意思意思咬了筷子头大小的一口就叫撤了。待会子还有那腻人的牛骨髓药茶汤等着他。想想就一脸的生无可恋。 今天的茶汤用松子代替减下了大部分腻人的牛骨髓,清香扑鼻倒是容易入口的很,今早善敏在宫里正迎面碰见出宫的陈御医,问得了这个在天热时可以替代的方子,想着或许宝贤吃的时候可以好受一些。 管家又在旁边满口的王爷说的王爷让做的明里暗里把善敏抬得高高的,他知道宝贤听了只会欢喜,善敏听了自然更愿意在宝贤这里花心思。 倒不是管家阿谀奉承耍心机,他心里看着两位爷是真的欢喜,他是亲眼见着自家爷打小是怎样在善王爷的呵护关照下走来的,原本想着是交好的金兰之谊,如今走来确是生死与共的感情。这次红螺山差事没办好罚他一个月俸禄算什么,他只愿长长久久守着两位爷伺候两位爷,见证两人的旷世恋情就满足了。 牵着手在院子里散了会子步,说了会子甜腻的情话,远处前院的总管太监在寝门给内院管家咬了一会子耳朵,管家便走近些立着朝善敏这边瞧,善敏也不问,只把宝贤牵着朝回走,在门口揽着腰亲了亲宝贤的面颊便匆匆朝前院走去,有人在前厅等着见他。 管家随着回房的宝贤进去,不一会儿有小太监端上来消食的蜜饯和桂花酸梅卤。 “爷,这是信远斋孝敬来的,王爷见您冬日里愿意用些楹椁,想着天就热了,便叫了信远斋当时当令的蜜饯给爷消遣。” “今儿个净听你王爷王爷的叨叨个没完。” 宝贤言语清淡的拿管家打趣儿。他下意识看向窗外前院的方向,就不知是什么要紧事有人会在这时候急着见善敏。宝贤素来对官商两路都完全没兴趣,自从守着善敏,又有载绵那档子事埋着伏笔,他也不得不有些上心了。 自打步军统领衙门被裁撤,宫里改设了善后协巡营实行军警分离,巡警部尚书徐世昌一直想将各省绿营统统改为巡警归到自己辖内。前几个月他已经上过折子,太后并未对此有所批复,各省有相关利益的大臣们都在极力反对徐世昌这么明目张胆给自己扩充地盘扩大权限的行为。徐世昌见明面儿上行不通,就盘算着走些关系。 徐尚书心里清楚庆亲王之流利益重点不在此必定都是模凌两可的推脱,袁世凯那边无论绿营还是巡警,他都能走得通自然也不会为徐世昌多事,年轻一辈的载振只认钱,载绮,志锐在太后那里说不上话,载绵本身就在军界更不合适开口,忽然善敏这个名字跳出来,对了,找善敏聊聊,他得太后看重又在朝中不偏不倚大家都想拉拢他,说不定有戏。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摸不准善敏喜好,有人给他出主意,现在皇亲贵胄们都喜欢西洋玩意儿,善敏虽然不在军界,但骑射一流,西洋射击也不错。正好,上次在处理德国官商杀人的事情上得了一把超漂亮的□□,一干人等稀罕的什么似的,看来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善敏心里对这徐世昌明目张胆来偏宅登门拜访有点小看法,就这么登门有些失礼且容易受人把柄落人口实的。 一番官场客套哈拉哈拉后坐定,徐世昌的随从托着个扁长盒子过来,朝两位大人的方向打开了盒盖。 “善王爷请看,这只黄金镜面匣子是在下刚得得宝贝,特地拿来供王爷赏玩,不知可入的了王爷的眼”。 徐世昌一脸期待,他明明比善敏大不少,由于家世天壤,官衔有别,言语间是非常的低姿态。善敏朝打开的盒子看过去,好一只精美的德国制毛瑟C96□□,闪亮的黄金枪身,机匣雕刻着精美花纹,象牙的握把和护板上配套的错金纹饰,衬在宝蓝色天鹅绒垫子,越发显出贵族武器高端订制的奢华。 善敏拿起枪看向枪尾的击锤,是实打实钢材本色,看来这不仅是一把高定样子货,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器。 善敏透过准星往远处天蓬上比划,就觉得如果加个望远镜可以大大提高瞄准的精确度。之前大清海军的炮上已经开始架望远镜。他放回□□,不置可否的等徐世昌的下文。徐世昌也不兜圈子,干脆避重就轻的把话说开,善敏一边听着就已经想了几个回合。 把绿营换成巡警,也就是说让相对训练有素的军队介入治安,这在京城当然是一件让有产阶级拍手称快的事情,治安良好才能安居乐业。但用在外省尤其是偏远省份,无疑会影响军队的正常调度,边关连年战事不断,军队打仗都不够用,这还只是小事,下面各层官吏看的是兵权和军饷等实际问题,也难怪朝中反对声一片。 说到边远省份,他脑子里忽然跳出甘青藏三个地区,甘军和整个青海在马家手里,想从马家手里拿出军队用作治安,呵呵,除非,对,不是拿而是给。 他没有给徐世昌明确答复,但徐尚书能感觉到自己的建议似乎对善敏手上的某件事起到一定的助力,看起来是双赢局面啦,这就好,总算没白来,那把□□可是抵得上一所宅子呢。 徐尚书很有分寸的告辞而去。善敏盯着这个桃花心木包铜角的大盒子,脑子里已经对马麒那边有了新思路,马麒在太后禁卫营那边的循化营已经8年了吧,已经坐到花翎衔参将,如果一辈子做京官不是马家刻意安排的全盘计划中必须的一步,只要他马麒有心倒是可以试试外放。 看着茶盏里浮沉如雀舌的茶叶,善敏脑子里对马麒做着进一步的分析,毫无背景从十四岁随猎户父亲入军营至今不到三十岁,已经在禁卫营做到参将,这绝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并且他马家能霸着青海手握甘军还辖着部分藏区,就绝不能小觑。 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回到内院,房里宝贤正拿着碳笔和工尺在纸上认真比划着,若论工巧明这方面,宝贤的水平并不比工部那些做设计的差出去许多。他打算亲自设计自己的小院儿。看着他抿着嘴的认真样儿,就像吸铁石一般的吸住善敏的眼睛和心,见他咬住嘴唇歪着头思考,善敏上前托起他下巴耳语道: “想什么这么费力还咬着唇,不如我帮你咬。” 手上一使劲儿便把宝贤从案前的椅子上提起来,转战榻上。宝贤口里还有刚才蜜饯的酸甜, “今儿个宝儿是酸甜口儿的,真好吃。” 善敏意犹未尽的咂咂嘴继续霸道又温柔的品尝起来。一边唇舌来往,手就顺着颈项一路探进去。宝贤对他这种半路打断自己专注的行为表示不满,挣扎了一番不得不半推半就的放弃,明知徒劳无功还更累何必反抗。再说,这个男人的吻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就能让自己心襟荡漾到手无缚鸡之力,还如何反抗。 宝贤就在这种迷迷糊糊中由着被褪了外袍,一身单薄中衣也松散下来,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挪到了卧床上,中衣和亵裤一下子没了影儿,剩下的白绸亵衣敞着形同虚设,床幔落下遮住两个人纠缠的身形。 第三十四章 唇舌并用在年轻身体上游走,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人的爱不释手,宝贤就在一会儿痒一会儿疼的交替下悠悠荡荡起来,这等事再多少次宝贤仍旧会羞到脸红。 “不,不可以,呃”, 听宝贤语无伦次的蹦出几个字,忽然善敏就加快速度同时稍稍侧了方向,宝贤敏感的‘阿’一声配合着挺了挺腰很快就大脑一片空白。 带着淡淡木质掺杂麝香味道的舌直接堵上他的口,宝贤被带着自己味道的唇舌霸占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稍作喘息的机会,一边狂乱的吸气一边用手去寻善敏, “要,要” 如此直白的索求让善敏再也等不下去,一路长驱直入让那人抖的像风中的叶子。 拿去,拿去,都是你的。 窗外月正中天,打更的人多半在醉酒时才敲着梆子出门巡夜。 “平安无事,小心火烛。平安无事,小心火烛,平安无……烛”。 醉意朦胧的枯燥长音拖拉着渐渐远去,下了城钥的四九城内家家关门闭户,宵禁后王府偏宅后院只听的见风吹树梢的声音。 宝贤已经没什么动静,那张美好的脸还留着折腾过后疲惫失神的滟红,微肿的唇微张,诱惑的凤眼闭着,整个人瘫软的像个躯壳。善敏试着唤了两声毫无反应,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鲁莽,他不仅有些后悔。 两大盆热水送到拔步床双侧的台子上,两人的衣服备好放在一边,脚步声轻缓走远门也被重新关好,房内恢复宁静。 善敏拿了热布巾一点一点给宝贤擦拭隐隐的血丝,他嘶嘶倒吸凉气手底下更轻柔些。打理完毕,又拿了宫里秘制的药膏仔细给宝贤抹好。宝贤被他翻来翻去的擦拭,偶尔轻哼一声算是回应,整个人只管昏睡。 “宝儿,是我不好,对不住。” 宝贤并不睁眼,只挣扎出一抹笑意在唇边。 “你我,何出此语。” 等到宝贤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午膳时间。出过门见过两拨客人的善敏带着外面清新的空气刮到床边。看着趴在床上的宝贤,知道这人的苦楚既不想要人伺候自己又起不来,就这么趴着养精蓄锐,看见盯住自己的善敏,宝贤双目含嗔脸一红便不再理他。 善敏讨好的哄着问:“宝儿可是想起身?我伺候你好不好?” 等了一下没什么回音,他料想宝贤着实没缓过来,就越发温柔的轻言细语: “睡久了也要先吃些东西免得伤身,想吃什么就在床上我喂你可好?” 那边参苓粳米粥已经备下,他把宝贤半倚着靠在几个软垫上,拿茶水漱了口便一勺一勺的慢慢喂着吃了半碗。得了些力气的宝贤看向他,半晌举起手指划过他的眉眼,软软的叹出一句: “就这么守在一处,真好,说不好一忽儿就到老了也说不定呢。” “会的。来,把这药丸子含着,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可好?” 善敏举着一粒颇大的蜡封蜜丸到眼前,宝贤气闷的翻翻眼睛: “这么大如何含着?当我是东海龙王可以口含宝珠吗?” “陈太医说的含着那就是含着啊,不然我分两半你试试。” 连着几年都在吃各种奇奇怪怪药的宝贤无语的张开嘴,也不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反正看起来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这么吃了。善敏体贴的帮他揉着后腰,一边观察他的表情看他对这蜜丸的反应,含着大蜜丸的宝贤感觉连呼吸都被障碍着,更别提说话,他索性滑下去拿锦被遮住半张脸,闭着眼任由善敏温暖的大手继续按摩。 过了几天,他的小院子的设计图稿大致形状已经出来,善敏细细的看了又认真提出几个问题和建议,便不再多话由他慢慢自得其乐去。 宝贤只道这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画出来让自己玩赏的。他并不知道红螺山那边已经在平整山地,用的土地是善敏跟正白旗的瑞芳家交换的,上三旗之间各家占地的位置都不错,有私事时面积不大互换什么的也都好说。 这块地正在红螺寺左前方的半山南坡,善敏估算着不算前后院开出来15亩平地用做房屋占地想来是够的。本想请这块地的原主人前工部大拿瑞芳大人给亲自设计,但当时瑞芳已从工部出来担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外加老佛爷的陵寝的施工收尾那边时有需求实在分身乏术,便作罢。 略看了风水,毕竟是在寺院附近,只说这个位置做民宅是周围最合适,胖坨坨的瑞芳大人把后半句没说出来,这个位置虽说作为民宅已经是寺院周围最好位置,但小利女不利男且伤子嗣。 没多久,善敏已经在载绵牵线下跟马麒有了更进一步的沟通,有些事似乎如载绵预料,是可行的,这样一来,善敏对于马麒就有提携之恩,但愿行伍出身的马麒会在载绵需要的时候略有回馈帮载绵一把。那就够了。 关于两家的小孩子们,善敏也有自己的想法,就算太后敲打过他,也坚决不去那个什么贵胄学堂。只等三个孩子再大些直接送出国,英吉利或者美利坚都可以。日本香港就算了,他很不喜欢那些在日本香港来回的激进人士,矫枉过正并不是好办法,沉疴用峻药只会适得其反,这个道理都不懂的人有什么资格妄谈驾驭国家这部机器? 久居高位的他只是看不透,激进人士要的就是翻天覆地向死而生,民可载舟也可覆舟是千古一理,当政者若少了这把利剑常悬于头顶的压力,就离改朝换代不远。 看似闲庭信步的善敏每天都在按部就班的把脑子里的各项事宜在安排着也少不了随形势而动疲于应对。不上朝的时候他便被宝贤拉着下棋赏画有天还去跟院子里的花工请教种花技艺好不悠闲。 要不是还有些病痛困扰,宝贤每天的日子可说是大写的幸福。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国事我也帮不到王爷一二,只想些法子宽他的心罢了。” 看着善敏匆匆出门,身后的宝贤转头吩咐管家去大宅唤善敏老总管来说话,他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对善敏的现状总要有些数才安心。 老总管早些时候就受了宝贤的嘱咐,把外界的信息打探回来给他知道,有宝贤从旁提点善敏,老总管着实放心许多,不用老总管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僭越进言,又能帮到善敏,权衡下来已经是极好的事。 七月十三,御前会议商议立宪,醇亲王载沣,各位军机,政务处大臣,大学士加直隶总督袁世凯参加讨论。第二日上殿面奏请行宪政。太后当天没有示下,两天后谕旨: “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宜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再定立宪实行期限,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 一届女流在全班朝臣面前可以短时间洞悉利弊作出决断,内外交困时提出当时当下相对适宜的决策,同前朝明君贤相比起来虽不够高瞻远瞩,动议也称不上高屋建瓴,总还是在勉力维持,若交给光绪爷大清怕是早几年前就玩儿完。 一个女人带着一帮子各谋其利勾心斗角的虎狼臣工,驾着大清这辆破车又勉强走了几十年光靠狠毒怎能办到?太后总有她正史里被埋没的智慧,只是世人不愿承认不愿正视罢了。 第二天,上谕立宪之预备先行更定官制,载泽,世续,那桐,荣庆,铁良,戴鸿慈及袁世凯共同编纂,庆亲王,孙家鼎,瞿鸿机核定。端方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 及至深秋,朝廷厘定了新的中央官制,只有内阁,军机处,外务部,吏部和学部仍旧维持原班人马,巡警部改民政部,户部改度支部,兵部改陆军部海军和军咨处暂归陆军部统领,刑部改法部,大理寺改大理院,工部并入商部改农工商部,理藩院改理藩部,改动的各部满汉不论择贤简用,一通折腾十一个部十三个大臣尚书中,满七蒙一汉五。 善敏只密切观察新的官员任免,他作为御前行走又独立于军机的内阁成员,动不到他头上,只是看到载振去兼了农工商部做尚书,徐世昌去了民政部做尚书,估计徐世昌是要欢喜庆贺一番的,近来徐世昌跟袁世凯过从甚密,颇有惺惺相惜的做作之态。 载振这个大耗子这次更是如鱼得水,几个国税大部被他一手抓。邮政部尚书张百熙倒是可以恭喜一下,鹿传霖的吏部尚书估计会新官上任放把火,通常新官放的火总是朝下烧,无非是换些用着趁手的自己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其他人员动迁任免基本差不多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只是朝廷这么频繁调动朝中大员的举措实在有些乏善可陈,反而会让下面官吏们情绪更加惶惶然,又是新一轮站队,自保和清洗,倒把正经政务耽误下来。但善敏并不想跳出来跟那些急于捞名捞利的一干人等站成对立面,庆亲王几次含沙射影他也佯装听不懂,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事情上没必要较真儿,还有更危险的人和事需要提防。 第三十五章 几天后朝廷又下了两个政令。 一是全面禁鸦片,十年内彻底清除鸦片种植,并颁行禁烟章程十条。 二是居然准了袁世凯去电政铁路兼差,并把陆军部的二,四两镇陆军归袁世凯调遣,这个消息就像指甲刮过玻璃的噪音。善敏知道这是庆亲王收受袁世凯贿赂后的结果,如今荣禄老爷子身子越发不济,对许多事都眼睁眼闭更没精力去跟太后磨嘴皮子,这件事事出突然,荣禄,翁同龢,李鸿章都对此保持沉默,搞得他颇为犹豫自己要不要求见太后说说袁世凯的事。 从来他对庆亲王就没什么顾忌,他只是顾忌宝贤不要受他牵连,但眼看袁世凯伙同庆亲王祸国,如何做到听之任之? “敏哥哥,你怎么了?” 宝贤说了半天没听到回应,从画稿上抬起头见一旁善敏拿着书发愣,便走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关切的探了探善敏的额。并不热,这段时间善敏留在前院的时间长了许多,上朝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连着几天都是天不亮就走。听说湖南那边又杀了几个反朝廷的钦犯,刚出狱的章炳麟也伙着孙中山聚众演说搞事情。 果不其然,杀钦犯反而激发湖南各地的民乱,萍乡,浏阳,麷陵纷纷起事。几天内起事民众多达三万,为防事态扩散,朝廷急调湘,鄂,赣,苏各省军队摆平此事,前后半个月有余,虽被压制,但势头并不乐观。 一脚迈进门的善敏见身着四金如意云纹緞地锦袍罩粉白织金缎镶貂皮边对襟夹坎肩的宝贤原本忙的不亦乐乎,见他进门赶紧一块布盖住桌子上的一大堆东西,还站在前面拿身子挡在桌子前,善敏走近端祥宝贤,看他脸色泛红鼻尖都渗出汗,那对一紧张就瞪圆些的凤眼瞧着跟坎肩儿上的金鱼扣一样可爱。 善敏越过宝贤的肩往后看,被盖着也看不出什么,就转过头看向他,: “什么事这么神秘?瞧你都紧张成这样了?” 伸手去宝贤鼻尖上擦了擦反过手指给宝贤看。宝贤伸手抓住他的手指,想把他往远处拉,善敏站定了不走故意逗他,宝贤急的要跳脚。: “不要看不要看,明日就可以了,明日再看吧”。 一边说着一边把善敏往门外推,自己也跟着出了大书房的门,善敏把身上的斗篷裹住宝贤,两人说笑着回到后院屋里。明天就明天吧,那么一大桌子不知是什么稀罕物。 又快到年下,给两家内眷和孩子们的新年礼物都安排妥当,三位小世子每年春节的皇室限定大吉葫芦纹饰锦袍也备好,信远斋的蜜饯,南边口味的稻香村点心,甚至包括每位福晋的衣料首饰,也是备足了叫王府亲兵护送着上路。 “宝儿,年礼都上路了。” “嗯,你安排就是。” 这些宝贤都没兴趣过问甚至似乎都想不起,他只记得这是他俩过的第三个整年。当年容太嫔归天按宫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老规矩妃嫔死前所有首饰摆设都要交还给库房,用旧的金银器则拿去造办处重做,容太嫔独留了这个皇上亲赐的玉麒麟给宝贤,她是把孙辈的宝贤当作自己那被害死的麟儿来寄托了。好在老太太没看见,那麒麟如今已经到了善敏身上。 前阵子红螺寺回来,善敏已经把麒麟贴身藏好,再不挂出来示人。 那桌上的一大堆神秘情况,宝贤第二天也并没有邀请善敏去看,善敏也不催,本来那些爱好也是拿来消遣用的,给他压力反倒有违初衷,既然他生性散淡,就随着怎么舒心怎么来。 御史那边,蒋式瑆对庆亲王半年前的弹劾还没凉透,赵启霖又打算前仆后继,他曾故意在退朝后与善敏擦肩而过时夹枪带棒的要他这次不可偏袒庆亲王,否则愧对大清云云,善敏被他冷不丁的一番刻薄说的愣住,随即苦笑着摇摇头。 也怪不得这些御史,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督察官员,只是他们竟看不出,太后在一天,庆亲王就在一天,跟当年和珅的情形一样,上头有老大铁了心罩着,现在弹劾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自打载绵回来,知道了他跟宝贤的事,就总躲着他俩,这又是去天津督促海防许久没回来了,书信中谈的最多的还是青海的事,只在信尾提一句对宝贤的问候,不知他心里这坎儿几时能过去。 马车刚到前门就见庆王府的洋派马车停在门口,前厅总管回说是庆王府的十二格格来做客。善敏提着袍子跨进门槛,想了想又掉头出门上车朝大宅方向回去。有些事他能全权负责,有些事只能让宝贤自己做主。 正在大书房给那一桌子宝贝涂颜色的宝贤听管家通报齐格格又不请自来,登时内心万马奔腾,他还差一点儿就能完工,等下善王爷回府就能给他看了。 “请格格在前厅稍候吧。” 他家后院儿可不是闲杂人等随意来去的地方,那里只属于他和敏哥哥。 前厅给齐格格端上来的茶用的是格格上次送来的英国银茶具,宝贤这边还是清雅的茶盏,这次换了釉里红,快过年了素色带些红看着喜兴。 齐格格今天一身轻呢子西式大衣,腰身卡的很紧,腰以下又撒开像裙子那样。显得身材像个玉壶春瓶。以往拖拖拉拉到处都是的白花边这次都堆在了前胸,弄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像八大胡同里炫耀身材的姑娘们,脚下的皮鞋和满族传统花盆底正好反着来,善敏瞧着那鞋跟竟然在脚后跟,看着她走路那么像颠着脚尖,应该很辛苦吧。 宝贤浅笑着打了招呼,齐格格今天老实不少,她一脸愁容的半坐在椅子上,期期艾艾半天,竟又是从对面客人的椅子上挪到了宝贤旁边的主家位置,宝贤也不跟她计较,只端起茶来喝,他并不期待齐格格理解端茶送客的礼节。 齐格格拿手肘撑着桌子看向他,她等不及阿玛的磨蹭,今天是打算豁出去自己上门跟宝贤摊牌的。可看着宝贤拒人千里的客气,她又有点想打退堂鼓,毕竟从来没在任何人那里受过如此冷遇,要不是非宝贤不可,她才不会忍下这口气。 “宝贤哥哥,我,去河北见过额娘和八姐还有颙頡和颙钰了。” “哦,几时去的?她们可都好?” “都好,颙頡和颙钰想阿玛呢,姐夫,我,” “他两个我自有安排,八格格还好吧,” “八格格?宝贤哥哥,你还叫我姐八格格?这么说你跟她,” “我一向敬八格格人品贵重,只是我无心仕途散淡不羁惯了,嫁于我实在委屈她,只求她宽宏不怪罪我便好。” 宝贤说的是真心话,他一直表现的冷漠回避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心中的愧疚,自己心里实在是没有位置给八格格,倒不如冷淡着让她死心,真希望八格格不要在自己这边永久的耽误下去。可这话他如何说的出?虽然也知道这么拖着对人家不公平,但这个死扣如何去解开?毕竟八格格没有犯七出中的任何一条,倒是自己负了人家。 “怎么会呢?八姐也很惦记”, 说到这里齐格格忽然顿住,她并不是为撮合别人而来。 “既然姐姐不能让宝贤哥哥心悦,那我呢?” “你?你什么?”宝贤装傻。 “我,我自问对宝贤哥哥放的心并不比八姐少,我这次从香港回来就是来找您的,您大婚后我就跟阿玛说好了,将来我也跟着八姐来伺候您的,阿玛答应的,所以,所以我回来,就是想,就是,那个什么。” “傻丫头,你阿玛那是答应给你选个好夫婿吧,并不是指我,再说你阿玛答应,我并不知晓啊,我已经有你姐姐了。” “你骗人,你知道的,八姐已经给我和额娘都看了你的电文,八姐在额娘面前一口咬定你心意已决不再娶,她也帮不到我。呜呜呜。” 从来横着走的十二格格居然在他面前一言不合就飙泪,府里下人们面面相觑思索是不是应该退下,宝贤拿眼睛制止,他就是要大家都在旁边否则谁知道这丫头闹出什么幺蛾子,别到时候说不清就麻烦了。算了,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八格格说的没错,我的确心意已决,何况这种事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你我的身份在此讨论,传出去对齐格格你声誉或有损,也让宝贤落人话柄更伤你八姐的心,还望格格体谅一二。” 说着宝贤就起身很正式的给十二格格赔了个礼道: “宝贤还有事就不便留您长叙了,格格几时回香港,宝贤给您送行。” 逐客令下过了,宝贤起身便打算离开,这无谓的纠缠无趣的很。他心里还惦记着大书房的工程。 “你站住,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就喜欢你怎么了?凭什么八姐能嫁你我就不行?我哪里比她差?既然我俩的身份不合适讨论,那我就找阿玛来跟你讨论,哼。” 拂袖而去的十二格格看起来是带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宝贤看着她的背影,端着茶没动地方。 “爷,这,要不要跟王爷商议一下该怎么办?” 管家有点儿发怵这个没有礼数的女子谁沾上估计都是湿手拿面团儿,甩都甩不掉。 “王爷外面事情多,别给他添乱。” “那万一庆王府那边,” “无碍,我自有办法。” 说着宝贤又一头钻进大书房忙活起来,他交待管家,半个时辰后如若王爷回府就带他来这里。 第三十六章 终于完工了,宝贤坐着挑剔了半天,觉得能过了自己这一关,便拿围布又遮了起来,他想给善敏一个惊喜。可直到晚膳,过了晚膳,善敏都没有回来。宝贤坐在大书房的榻上等到掌灯,等到闭府上匙都没有王爷回府的消息。 “爷,先歇下了吧,王爷许是公务缠身,保不齐您刚歇下王爷就回府了呢。” “我不困,再等等,” 宝贤拿手撑着头坐在榻上看书,管家过来给舔了炭火又加了件衣服,便被他挥手赶出去了。也不知坐了多久,手中的书是一字也看不进,便放下过去桌前把围布撤了,远远坐在榻上瞧着。 这是他花了几个月的心思和手工做成的迷你版小院子模型。从能开合的栅栏到室内的桌椅都是活动的,要想看全貌只需打开屋顶就可以完整的俯视。所有配件都是他画好的比例图拿去叫给宫里打样的木工做了回来拼好固定上色的。他满心欢喜的想等着善敏回来给他看。 宝贤就这么远远的看着他的杰作,看的困了,便闭起眼用心神看,朦胧中好像善敏牵着他的手走进小院儿,两人笑着穿过庭前的花树,记不得是桃花还是梅花,粉红的一大片,有阳光从花辫儿间透下来,善敏帮他拨开挡在前面的花枝,四周暖暖且暗香盈袖,他们在花树下站定,情不自禁的拥吻,彼此说着再也不分开这类的话。 真好啊,终于可以不必再担心分开了,宝贤仰起脸迎着洒落的阳光和片片花瓣儿,笑的眯起眼睛,身旁的善敏看着他,也在笑,笑的宠溺。 他伸出手想接住飘落的花瓣儿,一回神儿身边的善敏不见了,他的手还高高举着,手里托着粉红的花瓣儿,没在意一直搂着他腰的手却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他拿眼神四处去找,小院子安安静静地,只有他自己,连地下花瓣儿上的脚印都只有自己的。他着急的喊出声: “敏哥哥,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了,你躲在哪里啊快出来。” 他慌了神儿,房前屋后每一棵树后面都找不到,刚才进来的栅栏是敏哥哥从里面栓着的,没人出去啊,怎么敏哥哥就不见了呢? 宝贤站在花树下,手里举着花瓣儿,孤零零的,就潸然泪下。 “说好不丢下我的,说好一起的,” 他低低的抽泣,像当年那个少年,在第一次跟善敏说出一辈子都想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被善敏哥哥拒绝的小孩子。 他哭的比小时候还伤心,他已经长大了,他知道真正意义的在一起和不在一起的区别,既然他已经得到过如何面对握紧的手中控制不住滴漏成空的感觉。 远远的有个人好像路过,宝贤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奔过去,不是善敏哥哥,看不真切像是那天把他从后山引回小路的破衣僧人。 “师父,是我啊,师父您可见到有人下山?” “阿弥陀佛!不曾,” “师父,我找不到他了,这是我们的家,可是他不见了。”宝贤的恐慌无依显而易见。 “你钟鸣鼎食却为何还要悲伤?” “我只要他,我们说好的生死相依,可他不见了,师父,他不见了。”宝贤哭的肝肠寸断。 “找不见就继续找,找累了就放手,不想放手就继续找,随你的心去吧。悲伤恐慌是因为心里没光,你的智慧呢,拿来点灯啊。” “师父,点灯,好的,那我继续找,您要是看见他,记得告诉他回家。” “不尽轮回苦,何来自成佛。施主,山中路滑难行,记得点灯。阿弥陀佛!” 破衣僧人在林子前面一晃也不见了。宝贤转着圈四处看,山谷里空空的回荡着僧人留下的那句阿弥陀佛。雾什么时候起来了,遮山蔽树,他身后的小院子,他们的家也在雾中失了轮廓,善敏不见了,僧人不见了,他精心设计的小院子,也不见了。 爱而不得就如幽谷云雾,扰了山河,惊了心。 宝贤悲伤的不能自已。 “宝儿不哭,不哭,我在呢,哪儿也不去。” 善敏搂着梦中哭的一抽一抽的宝贤,梦里的他悲伤的流着现实的泪。善敏搂着他,轻轻摇晃着,亲吻那些不断不断涌出的泪。梦里的宝贤在孤苦无依中挣扎着走不出,现实里的善敏试图感知他的悲伤却唤不醒梦中人。 难不成宝贤是被他的噩梦厣住了? 善敏看着远处桌子上精巧的立体小院子,再看看手里抽动的泪人儿,一使劲儿把宝贤拦腰抱了走出大书房朝后院儿走去。 “去,拿朱砂和牡蛎壳煮水,快”。 跟在身后的管家得了指示一溜小跑的朝后厨房去了,子丑相交时分,最容易惊了魂魄。下人们没见过这个药方还要的这么急,赶紧在库房寻。 床上的宝贤脸色越发不好,手脚冰凉表情痛苦,但人是怎么都醒不过来,善敏想不出这是被什么厣住了,只得临时用道家的法子镇一镇,大晚上的也没处找大夫施针。 灌下朱砂水的宝贤终于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昏沉沉的睡着。 “今天你家爷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今儿个,今儿个就庆王府的齐格格来过,在前厅说了会子不中听的话便被爷请走了。之后,之后爷就一直在大书房给他的小房子塗颜色来着,没什么其他事啊,哦,爷晚膳说等王爷回来才用,就进了一小碗粥,其他,其他就没什么了呀。” “那大书房你留他一个人大晚上的?怎么没人守着?” “爷不让啊,他把人都撵出去了,说要等王爷回才肯歇。” “不让你们就在门外啊,行了,下去吧。慢着,去多准备几个朱砂香囊来。” “奴才这就去。” 早上起来的宝贤发现中衣上挂着一个扁扁的虎头香囊,他举着香囊反过来看,是一只瞪着眼的孔雀,这是个神马意思?他坐在床上困惑的看向四周,床幔四角也有,他用力的想,昨晚他是坐在大书房的榻上,什么时候回来睡的? “来人啊,王爷呢?” “爷,王爷在前厅,王爷交待什么时候爷醒了就去前厅回禀,奴才这就差人去请王爷。” “我睡了几天?” “爷您这话问的,昨晚到现在啊,” 那这么说善敏昨晚是回来晚了而已。宝贤举起香囊闻了闻并没有避毒虫戾气的香味儿。 “这是什么?” “朱砂,你以后随身带着,记得放在胸口就好。” 刚进门的善敏回答他。 “是什么节气吗?你也带吗?” “给你的,下次别那么晚一个人在前面熬夜,让人好生担心。” “昨晚你几时回府的?” “我的错,忙起来忘了时间,下次不会了。宝儿,你还记得昨晚的梦吗?说给我听听?” 宝贤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道: “梦?什么梦?不记得啊,是你把我从大书房,”他不好意思说抱回来,但显然不是自己走回来的。 “是啊,一个人黑乎乎的守着诺大的书房,你不怕吗?” “那你看到了?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宝贤的失落写在脸上。 “没留意啊,看到什么?我进去的时候四周很黑的。”不想让宝贤失望,善敏假装不知道宝贤的大工程。 “来人,我要起来了,快点快点。” 下人们鱼贯而入伺候宝贤起身,跟昨晚比起来像换了个人,宝贤催促着刚收拾停当就想拽着善敏出门,被拉住坐在鼓墩儿上。 “宝爷的早膳就这儿用了。”善敏转头对管家说。 “是,王爷。” 守着宝贤吃饱才起身,又暖暖的给披了个斗篷两人出门朝前院大书房走去,走到院子里的黄金骨腊梅树林的时候,宝贤慢下脚步若有所思起来。 “花呢?”他困惑的指着这些树。 “花?还没到季节呢。” “我明明,”他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表情有点儿喝断片儿的憨憨感。 “明明什么?怎么了?” “哦,没事。我糊涂了。”宝贤说着摇摇头。好奇怪,他心想。 一早善敏已经叫人把大书房收拾的灯火通明,暖炉烤的热腾腾,等下宝贤肯定要拉他过来看这堆宝贝。房间里空冷对宝贤身体不好,他想着。 “快看,我做的模型。” 这种打样做法必定是找样式雷的人给开的零件,一片一片的再搭建起来很费功夫,善敏赞叹的围着桌子仔细看,不得不说宝贤的水平是专业级别,别看他平日里对什么都不上心,却是个非常有才情的,而且是个很全面的难得人才。 善敏指着一把椅子道, “这竟然还镶着云石?” 宝贤用小夹子从上面把椅子夹出来给善敏托在手上细看,拇指大的椅子竟是榫卯结构。善敏指着墙上的画, “这些袖珍画也是你画的?” “这有何难,难不成会画大的不会画小的?看这管毛笔,也是我做的呢。” 宝贤很自豪的把米粒儿大小的毛笔从里面夹出来。 善敏看的啧啧称赞,他按着坐在榻上宝贤的双肩认真的问: “你喜欢这个格局是吗?这是你设计的定稿?可还有想改动的地方?” “嗯,也不是很完善,只是凭喜欢大致做了给自己看着欢喜的玩意儿,具体什么样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小院子。” “你的设计图样呢?给我看看”。 宝贤从书架后面抱出一大堆纸样,画稿的精细度让善敏又是一番叹服。尺寸,角度,注意事项甚至色彩都从旁标注,几十张画稿一笔一划丝毫不马虎。为了心中的小院子,宝贤是真费了好一番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