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陷阱》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桃色陷阱》作者:卷卷耳 文案: 杀猪盘,顾名思义,被诱骗的对象是“猪”,培养感情的过程叫“养猪”,最后的诈骗行为叫“杀猪”。 人傻钱多天真富二代因贪图美色惨遭杀猪盘,被骗钱骗身又骗心。 直到退无可退,迟筠才发觉,他早已陷入了叶望泞为他编织的,层层叠叠的桃色陷阱。 叶望泞X迟筠 “一个处心积虑,一个一无所知。” 正文 第1章 夏天的风 迟筠第二次见到叶望泞,是在学校后门旁边的饮品店里,他排在叶望泞的后面,盯着花里胡哨的手绘价目表发呆,而对方正在和点单收银的小姑娘交谈。 “同学,”迟筠听见收银的小姑娘憋着一股气,再次复述了一遍,“汽水类的甜度是固定的,不能调整,你只能选择冰量。” “正常冰就可以,”迟筠看不清叶望泞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叶望泞停顿了两秒,才继续往下补充了一句,“甜度要十分糖全糖。” 迟筠听见收银的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忘记了客气地说上一句“请稍等”,就把手里的扫码机往收银台上重重一撂,转身回操作区做饮料了。 被铲起的冰块们叮铃咣铛地掉进破壁机里,随着开始键的按下,一排排的冰块在高速旋转的刀片下破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叶望泞伸出去准备扫码的手还停在半空,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斜倚在玻璃柜台边,偏头看墙上贴着的新品买一赠一宣传单。 从这个角度,迟筠可以看清叶望泞漂亮锋利的下颌线,流畅分明。再往上一点,是薄而微翘的嘴唇,他的眉骨偏高,鼻梁高挺,眼型细长上挑。 或许发现并欣赏美是人类的天性使然,以前在画室的时候,迟筠见过不少皮相优越的模特,只不过有些美人是止步于社交距离的美,而叶望泞则相反。他的美不论离得远了,还是近了,都透着股明艳又倨傲的劲儿,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距离感。 他穿了一件印着东大logo的黑色文化衫,下身是普通的水洗牛仔裤,不知道为什么,迟筠总觉得这身和他不怎么搭。 那要穿什么?燕尾服吗? 还是算了,听起来就很热。 迟筠看着叶望泞的侧脸,思绪渐渐飘得远了,直到叶望泞别过头,冷冷淡淡地瞥来了一眼,他才率先移开了视线。 “好了,一共12块。”收银小姑娘不冷不热的声音响了起来,让迟筠不至于因为偷看被抓包而太尴尬。 蜜桃苏打沙冰的颜色是很少女心的浅粉色,最上面浇了一层厚厚的桃子果酱,点缀着整齐的方块椰果,看起来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 叶望泞转了过去,伸出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让她扫,等支付宝到账的声音响起来,才捧着杯子,慢悠悠地从迟筠旁边擦身而过。 随着店门被推开的动作,风吹响了挂在门外的风铃,叮当叮当地摇曳。 “同学,需要点什么?” 迟筠回过神来,对上收银的小姑娘微笑的脸。 他鬼使神差般地回答道:“一杯蜜桃苏打沙冰,正常冰,十分糖全糖。” 五月中下旬的冶城,是那种不太热的初夏。路边栽满了清直的水杉,迟筠穿梭在从枝叶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下,沿着树荫的方向往宿舍走,身后落下一片漏着碎光的影子。 他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两口手里的沙冰。如果说刚拿到的十分甜沙冰还只是过甜但能喝的程度,那么化了的沙冰汁就是根本难以下咽。 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喝甜的?迟筠想,不怕得糖尿病吗? 迟筠第一次见到叶望泞,还是上学期初在旧校区的时候,那时候大三还没统一换校区,他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 而在没见过叶望泞之前,他就已经先听说过了叶望泞的名字,在电台点播和告白墙上。 还没正式开学那会儿,大一的新生们才刚来报道。有一天下午,周宸乐回了宿舍,神秘兮兮地告诉迟筠,大一来了个巨漂亮的校花,叫叶望泞。 “哪儿听说的?”迟筠随口问了一句。 “你不看告白墙的吗?”周宸乐说,“上学期有好多条关于你和大四的那个前校花的呢,这学期都变成她了。” “没看过,”迟筠正在玩消消乐,很敷衍地回答,“那应该是挺漂亮的。” 周宸乐又自言自语了一会儿,见迟筠忙着玩没回应,就没再自讨没趣,爬到床上躺着去了。 正好这时候午间广播开始了,开头照例是男生播音员娓娓道来的演讲稿,迟筠听得昏昏欲睡,手上的动作也放慢了。 直到广播里传出女生播音员轻柔的声音:“接下来的这首歌,是一位匿名同学点播给生物系的叶望泞同学的,一首《夏天的风》,也送给大家。” “听见了吗?”周宸乐在上铺翻了个身,“又是点播给校花的,这个月给她点播歌的怎么也有八九个了。” “叶望泞?”迟筠念了一遍,“名字很好听。” “谢谢。”一个很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迟筠偏过头,茫然地望向门外。 一个身材颀长,眉眼清隽漂亮的青年站在门口,他的背挺得很直,脸上挂着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你好,我是叶望泞。” 迟筠怔怔地和门外的叶望泞对视了几秒,才惊觉过来,又无措地抬头看周宸乐。 周宸乐倒是反应很快,他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和叶望泞打了个招呼:“你好你好,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叶望泞没进门,仍是伫在门口,客客气气地说:“我是隔壁新搬来的大一新生,想来问一下,你们有没有多余的防晒霜?” “我不用那个,”周宸乐想都没想,他把头扭向迟筠,“小迟,你有吗?” 迟筠才注意到,叶望泞的手肘和脖颈上都有晒红的痕迹,于是他点了点头:“有的。” 抽屉里还有几只备用的,迟筠随手拿了两只防晒系数最高的给叶望泞,还补充了一句:“我有多的,不用还了。” 叶望泞去接防晒霜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啊,谢谢学长。” 迟筠伸手递给叶望泞,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很凉,像化不开的薄冰。 等叶望泞走了,周宸乐才从上铺下来,他踩着拖鞋去饮水机旁边接水,回头还不忘笑嘻嘻地调侃迟筠:“也就是你们小基佬,才有防晒霜这种东西,我们直男哪用啊。” 迟筠斜睨了周宸乐一眼,没接话,反而把他前不久的话重复了一遍:“叶望泞——校花?” 回宿舍的路上要途径一食堂,迟筠刚经过,就收到了周宸乐的微信,问他能不能帮忙带一份香菇滑鸡煲仔饭回去。 那家煲仔饭在三食堂,和宿舍正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迟筠用手遮着投射下来的阳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认命地拐了个弯,朝三食堂的方向走了。 煲仔饭这家的生意向来火爆,要等好一会儿,迟筠排队买完了,就找了个空着的座位等,他打开微信,没好气的给周宸乐发了条语音:“给你买完了。” 周宸乐秒回:“大恩不言谢!” 现在正是饭点的时间,食堂人声噪杂,迟筠觉得吵,就点开了网易云,把耳机戴上了。 他按照往常的习惯,先是打开日推,点了播放全部,刚想关闭APP,屏幕上方却突然跳出了一条通知。 Bowen向您发送了一条私信。 迟筠点开了带着两个小红点的对话框。 第一条:Hi,我在日推的音乐密友里发现我们的音乐口味相似度是90%。 第二条:这么有缘,交个朋友吧? 两条都是两分钟前才发来的,迟筠没有交网友的爱好,他迟疑了两秒,还是在对话框上输入了一句不好意思。 这条消息还没等迟筠发出去,对方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理,又发来了一张微信二维码。 还附赠了一句话:只是单纯想和同好聊聊天,没有别的意思。 迟筠没动摇,他把那句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不好意思点击了发送,又随手打开了那张微信二维码扫了一眼。 只是点开的那一霎那,他就愣住了。 这张头像的照片,不是叶望泞吗? 正文 第2章 偶阵雨 迟筠回到宿舍的时候,周宸乐正趴在上铺背对着门打游戏,没注意到他进来了。 赖亦鸣倒是看见迟筠了,他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没搭理迟筠,继续伏在桌子上写他的有机作业。 “小迟,回来啦?”周宸乐一扭头,才发现迟筠站在门口,赶紧从上铺爬了下来。 “嗯,我回来拿书,等下还有课,”迟筠把手里的煲仔饭袋子递给周宸乐,“你趁热吃吧。” “哎,”周宸乐美滋滋地接了过去,“我给你转微……” “能别在宿舍里吃东西吗?”赖亦鸣阴阳怪气地张口打断了他,“一股味儿的。” 周宸乐掰开筷子的手没停顿,他直接夹了一筷子香菇塞进嘴里:“小迟,我怎么好像听见猪叫唤了?还哼唧呢。” 迟筠用余光瞄了一眼气得脸色铁青的赖亦鸣,打了个圆场:“我把窗户打开吧,好像有点热。” 赖亦鸣没说话,他也不写作业了,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转身摔门出去了。 门被摔得砰砰作响,迟筠过去把门关上了,才对周宸乐说:“你和他较什么劲呢?” “没较劲,”周宸乐一脸郁闷,口齿不清地回答,“这人真的有毛病。要我说,你上学期丢东西那会儿就该跟导员举报他,这学期也不至于因为他还要搬出去住了。” 迟筠正在低头回Bowen微信,他还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叶望泞本人,对方发了个Hi和表情包,他就客客气气地回了句你好。 “没证据,也不一定是赖亦鸣偷的。”迟筠说。 “那怎么解释你刚丢完东西,他就突然有钱请学生会吃饭了?”周宸乐边吃边吐槽,“上次窦航回来午休也是,他就会给别人甩脸色看,也不知道我们哪儿得罪他了……” 迟筠一心二用,一边听周宸乐吐槽,偶尔应几句,一边和Bowen发微信。 Bowen问他:你是男孩子? 迟筠回了个嗯,又试探性地问:你也是吗? Bowen发来了个微笑的表情,回:当然,我头像的那张照片就是我。 迟筠点开了他的头像,把照片双击放大,重新端详了一遍。 照片大概是近两年拍的,和现在的叶望泞整体差别不大,照片里的他穿了件白T恤,脸很臭地直视着镜头摆了个剪刀手。 Bowen,不,现在可以改口叫叶望泞了,他又发来了一条微信:不是说不好意思吗,怎么突然又加我了? 迟筠想了一会儿,回复了一句:也许,是因为真的很有缘? “小迟,”周宸乐忽然叫他,“你笑什么呢?” 迟筠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 “没事,”他转移了话题,“不然你还是搬出来吧,来和我一起住。” 周宸乐一副恹恹的表情:“算了,你家房租太贵了,我还是先撑过这学期,等下学期再看看调寝吧。” “不收你钱,”迟筠没在意,“本来就是两室一厅,你一间,我一间,正好。” 周宸乐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艰难地拒绝了:“还是下学期再说吧,这学期都是早课,我怕住校外起不来再迟到。” 迟筠去抽屉里找下午要带的书,回头道:“主要原因还是你起不来吧?” 周宸乐嘿嘿笑了两声,又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我看你真是人傻钱多的傻白甜,五千块的房子给免费住,以后被人骗了肯定还要帮人数钱。” “让你住你还要骂我,”迟筠拿书拍了他一下,又看看时间,“快上课了,我先走了啊。” “走吧,记得带伞,”周宸乐指了指挂在门口的伞,“下午有偶阵雨。” 积蓄了好久的时阴时晴,总算是下雨了,临下课之前,忽然袭来的积雨云遮住了天幕,有几滴雨蜿蜒滚落,再砸在窗户上。 叶望泞问迟筠在做什么,迟筠回答了一句上课,还没等他回,台上的教授就适时地宣布了下课。 于是迟筠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下课了。 叶望泞也同时很有默契地发来了一句:我也是。 迟筠撑起伞,逆着人群朝西门的方向走。有几滴雨打在他的手臂上,湿漉漉的,带着丝丝凉意。 租的房子在学校附近,靠近西门,后身是一片住宅区,除了在外面租房子住和乘公车走读的学生,向来很少有人走。 雨比刚才在教室时下得更大,迟筠耳边有簌簌的风声,和淅沥的雨声。 他加快了脚步,两步并作一步地小跑起来,却在即将转角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叶望泞握着伞柄,蹲在地上,他只露出了一半侧脸,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什么。 迟筠走近了两步,才发现,被遮住的伞下还有只正在吃罐头的小橘猫。 “小橘?”迟筠喊它。 小橘只顾着吃得吧唧吧唧,没空理他。 倒是叶望泞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迟筠和叶望泞对视了几秒,刚想打招呼,小橘却已经吃完他勺子上的罐头肉了,又拿毛绒绒的头往罐头里拱。 叶望泞低头,垂下眼睫,继续舀了一勺喂它。 “大橘呢?”迟筠又往前走了两步,见忙着吃的小橘没有要躲的意思,才顺理成章地在叶望泞身边蹲下了,“它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大橘是东大里的一只流浪猫,仗着圆滚滚的可爱体型和爱撒娇的性格,每天投喂不愁,还被不少学生拍下来做成了表情包发在网上,几乎可以称作是东大的吉祥物之一。 只是一个寒假过完,再返校的时候,大橘身边却突然多了一只小橘。于是有学生代表出面,带大橘去做了绝育,而小橘还不满三个月,就暂时先搁置了。 “不知道,”叶望泞说,“我也是偶然看见它的。” “你是不是自己贪玩,找不到妈妈了?”迟筠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小橘额前的绒毛。 小橘被人打断了吃饭,有些不满,磨牙似的咬了一口他的手指,不重。 迟筠缩回了手,在一旁看叶望泞喂小橘,看着看着,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也喂巅峰的罐头啊?” 叶望泞的动作慢条斯理:“嗯。” “我家猫也喜欢吃这个牌子,”迟筠撑着下巴,说,“好多人不懂,以为猫什么都能吃,有的还带来面包和火腿来喂,其实猫摄入糖和盐太多不好……” 叶望泞很安静地听他说,手上喂食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不好意思啊,”迟筠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他眨了眨眼,“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迟筠不是会对不熟悉的人话多的性格,或许是因为他也养了一只蓝白英短,一提起猫的话题,难免多说了几句。 又或许是一天见到了叶望泞两次,让他联想到了私信里的那句有缘,过于飘飘然了。 “没有。”叶望泞正好喂完了小橘最后一口,他站起身,把喂罐头的一次性勺子扔进一旁的垃圾箱里。 “那就好,”迟筠也跟着站起了身,他偷偷朝还在舔毛的小橘摆了摆手,又向叶望泞道别,“那我走啦,拜拜……” 叶望泞却说:“你能送我回去吗?” “啊?”迟筠愣了一下,他看看叶望泞的伞,又看看叶望泞,慌张地补充,“你不是有伞吗?” 叶望泞面色不变,他弓下背,把雨伞笼罩在了小橘的上方,然后直起了身。 “现在没有了。”他说。 正文 第3章 雨中曲 从西门走到旧校区的宿舍只要十分钟,叶望泞个子高,便负责了撑伞。 伞面不算大,容纳两个人稍微有些困难了,迟筠挨近了叶望泞,又不敢挨得过于近,光顾着紧张保持距离,于是一路无话。 植物在雨天里的香味比晴天更甚,迟筠分不清,那种薄荷混了尤加利的味道,到底是靠近时,从叶望泞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属于雨天的限定气味。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抵达宿舍楼下,是迟筠先停下的。 隔着一层雨幕,叶望泞握着伞柄站在那儿,伞倾斜向他,气质冷淡又柔和,连沾湿了的半边肩膀,都像是加了一层斑驳的灰青色滤镜。 这应该是很浪漫的一幕,迟筠甚至看见了有路过的女孩子瞥了他们一眼,借机开始教育打伞的男朋友。 然而现实并没有那么浪漫,事实是当两个人同撑一把伞,而撑伞的人太高,雨又是斜着下的时候,往往另一个人会得到全套的免费洗脸服务。 比如现在,迟筠平静地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到了,你上去吧。” 叶望泞抬眼看见他湿漉漉的脸,也是一怔,又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你等我一下。” “噢,”迟筠答应了,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 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叶望泞已经转身进了宿舍楼。 阵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就停了。 迟筠不知道叶望泞为什么要他等,但他还是选择了乖乖站在原地。 手机快没电了,迟筠蹲下来,百般无聊地对着地面上聚集的一小滩水洼发呆,忽而又站起来,用脚尖在水洼上一点。 刚下楼的叶望泞,远远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迟筠背对着他,两只手别在后面,像小孩子面壁思过的姿势,一只脚却不安分地抬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水洼上方晃悠。 叶望泞的脚步很轻,他推开了门,朝迟筠的方向走过去。 没有了雨声作掩护,迟筠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叶望泞听不清。 等走近了,他才听见了迟筠小声哼唱的内容。 “I''m singingthe rain,”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迟筠却浑然不觉,还越唱越投入,“Just singingthe rain……” 叶望泞终于开口了:“学长,擦擦脸。” 迟筠没发觉后面有人,他本来就是单脚站着,重心不稳,被叶望泞在背后忽然一出声惊得没站住,本来抬起来的那只脚猝不及防地踩进了水洼里。 雨滴四溅,在空中飞旋一圈,又重新落回了水洼。 迟筠回到家的时候,小蓝白妹妹正趴在门口的垫子上等他。 见他回来了,妹妹喵喵叫了两声,像是在说“欢迎回家”。 迟筠摸了摸她的头,才换了拖鞋去洗手,妹妹就跟着他,拖长了音叫唤,撒娇似的讨要食物。 “不是还有猫粮吗?”迟筠嘴上说着,却还是擦干了手,去厨房拿了一个新的罐头给她打开。 “喵喵!”妹妹听不懂,但认得罐头,又开始摇尾巴了。 迟筠把罐头挖进她的碗里,等妹妹开始埋头吭哧吭哧地吃,他把剩下的收拾好放进冰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回到客厅打开了窗户。 雨后的空气是湿润的,吹来的穿堂风里裹挟着很淡的青草味。 茶几边的置物架里放了几盒没拆过的香薰蜡烛,迟筠随手拆了一个很适合下雨天的味道,琥珀苔藓,偏木质香调。 他把蜡烛放在了走马灯的烛台上,然后点燃了烛芯,随着蜡烛的燃烧,烛台顶端的樱花金属片慢慢旋转了起来。 迟筠窝进沙发里,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金属片一圈一圈地旋转,把昏黄的光晕反射在了墙壁上。 妹妹吃完了罐头,跳到了沙发上,找了个挨着他的位置躺下了,幸福得呼噜呼噜的,都冒了泡。 迟筠摸了摸妹妹露出来的小肚皮,视线却停留在茶几上的手帕纸上,这是刚才叶望泞递给他的。 他把旁边的数位板拿了过来,思索片刻,在上面落下了第一笔。 从发梢开始,到低垂的眼睫、鼻梁和嘴唇,迟筠没有停顿,好像叶望泞的样子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来了,只差落笔。 空白的速写纸被慢慢填满了,低下头伸出一只手的青年,和仰头嗅着青年身上味道的小猫,逐渐变得生动,跃然于纸上。 给线稿上色的时候,迟筠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低饱和度的色卡。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叶望泞会适配于这种介于灰调和纯度偏低的色彩之间。 画里的叶望泞,表情分明是冷淡的,或许是因为没有睁眼的原因,看不出情绪。而他手上微小的动作,和对面的小橘,却使整幅画充满了一种温柔的不和谐感。 迟筠想到了以前上过的一堂选修课,教授当时说,美源于矛盾。 他连上了电脑,把这张画同步到了电脑上,又点开了微博。 因为偶尔会接手游商稿,迟筠的微博积攒了一些粉丝,他空闲的时候,就往上面传一些稿子和摸鱼的作品。 迟筠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配什么字,就只配了一首歌。以前,这首歌总能让他想起《雨中曲》里男主人公踩着雨,在路灯下旋转的片段。 而现在,他想到的是在转角处相遇时,叶望泞投来的视线。 迟筠刚发出去十几秒,就有人评论了,他点开消息栏,跳出了一条熟悉的评论。 评论的人叫Feuille,是系统默认的头像,关注只有一个,迟筠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而这次,他只评论了短短一句话。 “And I''m ready for love.” 正文 第4章 我不吃杭椒 临近期末周,迟筠也开始忙碌了起来,他既要准备参展作品最后的收尾,又要应付下周开始的公共课,和随即而来的专业课考试,因此同叶望泞在微信上的交流频率也明显降低了。 叶望泞倒是空闲得很,完全不像是一个即将要期末考了的大学生。迟筠回得慢,他也不介意,反倒自娱自乐地天天发来早午晚安,每天三次,比打卡还准时。 早课是中外美术史,教授是位三十出头的女性,姓廖,中央美院油画系出身,是前两年刚来东大的,授课的方式和内容别具一格,吸引了不少外系的学生来听课。 这次的展览,也是廖教授内部推荐他参加的。 廖教授的课,迟筠是向来不敢怠慢的,他起了个早,匆匆赶去占位置。 好在是早课,来旁听的外系学生不多,迟筠占到了个前两排的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课后,迟筠本来想找廖教授主动说说作品进展,却晚了一步,有两个女孩先去了讲台旁,向廖教授讨教上课时讲起的巴比松画派。 他见状无法,只好又在第一排的座位坐下了。 下节课是思修,在综合楼,迟筠估计着过去需要的时间,时不时地抬头看看表。 廖教授一抬头,看见迟筠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和旁边的学生说了句稍等,又唤他:“迟筠?” 迟筠绕过第一排的桌椅,走到讲台前面,恭恭敬敬道:“廖教授。” “作品进展如何?”廖教授知道他想讲什么,率先开口询问了一句。 “已经到收尾的阶段了,”迟筠拿了手机,翻开相册里的细节照片给她看,“等您哪天得了空,我拿给您再看看?” 廖教授瞧了瞧,眉眼舒展开了,赞许地点点头:“还可以再深入一下,抠抠细节。” 迟筠知道这是基本肯定了的意思,也不矜傲,谦逊地应了下来。 艺术楼到综合楼的距离不近,饶是迟筠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几分钟。 好在迟筠运气好,他到门口的时候,教授才刚开始点名。 迟筠从后门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环顾一圈,发现窦航坐在后排,旁边还有个空着的位置,就赶紧坐了过去。 窦航见他坐过来,推来一个塑料袋,问:“吃早餐吗?我女朋友给我带的。” 迟筠和窦航的关系不算远,但又不像和周宸乐那么近,他们满打满算当了两年的室友。后来搬了宿舍,窦航因为想和女朋友一起住,就先搬了出去,再然后,迟筠因为和赖亦鸣相处不来,也搬出去了。 迟筠犹豫了一下,怕一会儿低血糖,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啊。” 窦航摆摆手:“这有什么的。” 袋子里是热乎乎的麻薯团和牛肉锅贴,一拆开袋子,香气扑鼻。 迟筠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吃,于是把早餐袋子放到了桌子下面,趁着教授去调PPT,才低头嗷呜咬一口,再鼓着腮帮子抬起头,严肃地盯着板书,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窦航看他吃得都累,忍着笑说:“你拿上来吧,这个教授不管,他开学时候就说过。” 迟筠摇了摇头,费劲地把黏人的麻薯咽了下去,含糊地说:“有女朋友真好。” 窦航说:“你也可以去找一个啊。” 迟筠斜了他一眼,没说话,窦航倒先笑起来了,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问:“你暑假回家住吗?” 迟筠是冶城本地人,家在市中心和近郊还有几套房子,不过他通常懒得折腾,便不确定地回答:“应该偶尔回吧。” 窦航想了想,又问:“那你愿不愿意多个室友分摊房租啊?我有个同学,想暑假留这边实习,让我帮着找房子问问。” 迟筠“啊”了一声,委婉地拒绝道:“男生吗?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不方便吧?” “你什么情况啊?”窦航明知故问,又乐了,“我们直男没那么自作多情的,放心吧。” 迟筠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他摸着热乎乎的袋子,有点后悔了,吃人家的嘴短,果不其然。 窦航趁热打铁:“我跟他特熟,这人做饭也好吃,爱干净,绝对好相处。” 迟筠扯起嘴角笑了笑,干巴巴地勉强答应了:“好的。” 也就两个月,他心一横,万一新室友真是周宸乐那种好相处的,一起住倒也没什么不好。 思修课结束后,迟筠和窦航往楼下走,他下午没课了,准备回家继续磨一磨参展的作品。 走到二楼的时候,却没法继续下去了,走廊里围了一群学生,要想下楼,还得贴着边走。 窦航以为是什么排队领东西的活动,也跃跃欲试跟着往前挤,迟筠没动,就在原地等他。 过了一会儿,窦航又挤回来了,兴致缺缺道:“没劲儿,有人堵门口告白呢。” 迟筠对这种戏码没兴趣,他贴着墙壁往下走,随口问了一句:“谁和谁啊?” 窦航说了个名字,迟筠没听过,于是窦航补充道:“英语系花,把叶望泞堵教室门口了。” 迟筠忽然停下了,一只脚还悬在半空,要下不下的。 “怎么了?”窦航问他。 “我也想看看。”迟筠过了半晌,才挤出来一句。 好奇心人人皆有,不过窦航没想到的是,向来对别人漠不关心的迟筠,原来也有一颗爱围观热闹的心。 他刚挤出来没多久,又拉了个拖油瓶迟筠,挤回风暴中心了。 系花和叶望泞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像告白,像对峙。 系花说:“为什么?可以给我一个正常点的理由吗?” 叶望泞说:“我说了,因为我不吃杭椒,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系花说:“谁说我们春城人都吃杭椒的,我可以为了你不吃啊!” 叶望泞说:“你不要勉强自己。” 系花说:“我偏要勉强!” 窦航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像什么正常人,还挺配的。 他转脸一看,迟筠倒是抱着胳膊,看热闹看得很开心。 叶望泞大概是说累了,深吸了一口气,一偏头。 视线正好和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迟筠对上了。 迟筠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叶望泞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学长,你来还我纸巾吗?” 正文 第5章 海底针 大一的新生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的惯性,不管叫谁都是学长学姐。 叶望泞也是同理,迟筠猜,他在叶望泞心里,很可能只是个面目模糊的路人甲学长一号,或者路人甲学长二号,这个不重要。 也许是因为叶望泞昨天刚见过他,眼熟,也许是因为他站在最里侧,总之迟筠被当选了叶望泞的解围对象。 第四次见面,他和叶望泞一起坐在食堂二楼,面对面地喝了一杯芒果椰椰。 还是买一赠一,不怎么好喝的芒果椰椰。 迟筠本来是想点水果茶的,这个天气喝刚刚好,不那么甜,很清爽。 但他意志不坚定,耳根子又软,耐不住阿姨的热情推销,最后还是点了两杯新品的芒果椰椰。 叶望泞倒没什么意见,只说了一句:“要全糖的。” 食堂的阿姨比学校后门那家饮品店的小姑娘要爽快得多,她一口答应下来,去后面忙活了。 迟筠就近找了个位置,和叶望泞面对面坐下。 为了避免出现相觑无话的尴尬场面,迟筠决定先发制人,刚一坐下就快速地掏出手机,手指点啊点,装出一副很忙勿扰的假象。 叶望泞瞥了他一眼,没开腔,也拿出了手机。 然后迟筠的屏幕上,就弹出了来自叶望泞的微信对话框。 “宝贝,在做什么?” 迟筠神色复杂地抬眼看了叶望泞一眼,他实在联想不出,眼前冷着一张脸的人,能面不改色地在微信上喊他宝贝。 “怎么了?”叶望泞察觉到了他意味不明的眼神,放下了手机,先开了口。 “没怎么……”迟筠有些迟疑地回答,正好这时候显示到了他们的饮料号码,于是他自告奋勇道,“我去取!” 叶望泞看着他哒哒哒地小跑到饮品台,拿了两杯饮料和厚厚一摞纸巾,又哒哒哒跑回来了。 “还你纸巾,”迟筠欲言又止了半天,把那摞纸巾往叶望泞面前一放,还怕他误会,多解释了两句,“你给我的那个就剩半包了,我忘带了。” 叶望泞盯着眼前的纸巾,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你还,我随口说的。” “啊,”迟筠坐了下来,一脸如释重负地表情,“我猜也是,好喝吗?” 所谓的芒果椰椰就是一杯芒果汁和椰汁的混合物,上面还铺了一层厚厚的奶盖,光是看起来就让迟筠觉得喉咙一紧。 叶望泞把吸管插上了,喝了几口,才点评道:“还不错。” 迟筠相信了,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塑料杯,抿了一小口,甜腻的芒果汁絮全黏糊糊地堵在了他的喉管里。 “好喝吧?”他听见叶望泞问。 迟筠努力地咽下去了,扯出来一个笑:“好喝。” “我也觉得,”叶望泞换了个话题,“谢谢,我今天忘带饭卡了。” 刚才的芒果椰椰是迟筠刷的饭卡,他说:“没关系啊,我请你喝。” 叶望泞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说:“那我请你吃晚饭吧。” 迟筠把饮料往前一推,不肯再碰了,他听见叶望泞说的话,很大方地摆了摆手:“不用啦,不用客气。” 叶望泞却坚持:“要的。” “真不用,”迟筠也坚持,“就当还你纸巾了吧。” 叶望泞估计没想到他还惦记着那半包纸巾,沉默了半晌,最后冷冰冰地吐出一句:“哦。” 然后又冷着脸掏出手机,不说话了。 迟筠手足无措地坐在对面,不懂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都说女孩子的心思像海底针,可叶望泞的心思好像比女孩子的心思更难猜。 回家的路上,迟筠偶遇了一个很长的队伍,他以为又是什么堵门口告白的戏码,探头探脑地去瞧,最后才搞清楚了,原来是新开的社团,在做塔罗牌占卜。 负责招新的同学很热情地招呼他:“要占卜一下吗?免费的。” 迟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很礼貌地婉拒了。 他想到了上个月,周宸乐约他去爬山的事。 当时是周末,他俩吭哧吭哧爬上山顶,喘气的功夫,一个道士路过,瞧见迟筠,大惊失色道:“这位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啊!” 迟筠那会儿还不懂这是行骗专用话术,于是他问:“大师,什么意思啊?” 道士说:“你最近啊,运势不好,八成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轻则漏财,重则血光之灾!” 迟筠慌了:“那怎么破解呢?” 道士围着迟筠转了一圈,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才道:“这样吧,你先跟我去捐点香火,看看神仙怎么说。” 迟筠忙不迭道谢,抬脚就要跟着道士走,却被周宸乐拉住了。 周宸乐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地说:“你听他瞎说呢,网上说了,这种都是骗子。” 道士还在一旁盯着他俩,迟筠纠结了一下,还是说:“我就捐一点香火钱,当保平安了吧。” 周宸乐说不过他,只好也跟着去了。 等捐完两百块钱的香火钱,道士又带着迟筠去庙里拜了神仙,迟筠也不认得都是哪路神仙,虔诚地跟着一一拜了。 拜完了,还不算完,道士又拿出一个香囊,称此香囊可保平安驱小鬼,现在结缘价,只要六六六。 迟筠还挺高兴,马上掏出手机给道士支付宝转账。 这个香囊跟了迟筠半个月,直到某一天,周宸乐在1688上找到了同款,九块九包邮。 从此以后迟筠再也没戴过了。 他在队伍边上站了一会儿,刚从回忆中分出思绪,准备回家,手机就响了。 迟筠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叶望泞的微信。 叶望泞说:怎么不理我了呢? 迟筠才想起来刚才在食堂面对着本人,就忘记回他了,赶紧补救似的回:不好意思啊,刚才没看手机。 他刚发出去两秒,叶望泞就回了很长一串,迟筠看了半天,才从这条长篇大论里总结出了重点。 叶望泞说他找到了一个很赚钱的理财APP,最近在尝试操作,保守估计能赚十几万的零花钱。 迟筠猜叶望泞发给自己的意思,是想得到鼓励,于是他往树荫下挪了挪,很真挚地回了一句:加油啊! 叶望泞的微信名变成了正在输入中,迟筠站在树荫下等了好久,最后正在输入中,又变回了微信名。 叶望泞没有回复他。 正文 第6章 通宵 六月像是一个分水岭,芒种过后,夏至将至,各个院系的考试周也陆续开始了。 迟筠这学期的课有七门,其中只有一节思修的公共课打头先考,随之而来的是三天六门专业课的考试。 持续一周的期末考试就足够迟筠力倦神疲了,他顾不得去思考揣测一些有的没的,白天在图书馆复习,晚上就去画室补画。 每个学期末之前,画室通常都是一晚不锁的,迟筠在画室通宵了两晚,休息的间隙,他常常会对着手上的铅笔灰发呆。 发呆的感觉就像是,在一片空旷而寂静的田野里,他变成了一片风一吹就跑的小纸人。 随着风的方向,他被吹进麦谷垛里,望见山川绵延,在行驶的绿皮火车上,看燃烧的日落,最后再浮在巴比松画派的云上,揪下一朵,当成是棉花糖。 但很偶尔的,迟筠会在这些虚拟的片段中,想起叶望泞。 从那天之后,叶望泞就再也没有回复过他的微信。 迟筠想了好久,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一些无意义的文字,又删删减减,直到归于空白,还是没有发过去。 他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 在弄丢了第三块樱花橡皮,和第七次想起叶望泞以后,迟筠去买了两杯全糖的芒果椰椰和蜜桃苏打沙冰。 他把两杯甜饮料摆在了一起,挨个插上吸管,雨露均沾地各喝一小口。 还是一样的甜。 可是迟筠却沮丧地发现,好像喝任何甜饮料,都无法让他分泌更多的多巴胺和感觉快乐了。 最后一门专业课的考试结束以后,迟筠和同系的同学打了招呼,抱着画板和工具箱走了。 路上遇到了也刚考完试出来的赖亦鸣,迟筠费劲地托着箱子,腾出一只手,笑着和他挥手。 赖亦鸣身边有人,他用很古怪的眼神瞟了迟筠一眼,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又转头说话去了。 迟筠还没从考完的兴致里抽身出来,继续哼着不着调的歌往宿舍走,接下来就是暑假了,他还有些东西放在宿舍,顺便一起拿回家。 一堆开门,周宸乐正在地上收拾行李,他们系昨天就考完了,周宸乐一刻也不想在宿舍待了,马上就买了车票回家。 迟筠放在宿舍的东西不多,统共拢一拢就收拾好了,于是他就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宸乐闲聊。 “你看到我们学校公众号了吗?”周宸乐问,“生物系简直拿叶望泞当招新标杆了,一共就五张图,四张是他,还有一张是他们系的学生一起按着小白鼠对镜头微笑——多瘆人啊?” 迟筠一边说没看,一边快速地点开了公众号。 倒不至于四张都是叶望泞,但的确四张里都有叶望泞。 一张侧脸低头的,两张面无表情垂下眼脸的。 最后一张大概是在实验室,叶望泞穿了件白大褂,他戴了一副银丝边框眼镜,抬头直视着镜头,眼底像是盖了一层薄薄的雾。 窦航回来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已经换到了周宸乐下学期回来要带的特产。 “我也要啊。”窦航插了句。 周宸乐笑嘻嘻的:“还能忘了你?” 迟筠也跟着笑,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窦航转头对他说:“小迟,我那个同学这周六能搬过去。” 距离周六还有半天,迟筠几乎忘记这件事了,他迟疑了一下,委婉地说:“但是就是,我养猫,我怕你同学……” “他家也养猫,”窦航一摆手,“不用怕,没事。” 好了,垂死挣扎失败了。 迟筠把地址和密码发给了窦航,拎着东西,灰溜溜地回家了。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喂猫,第二件事是收拾屋子。 迟筠平时住主卧,另一个房间用作存放画具和杂物,东西不多却零碎,收拾和打扫花了不少时间。 整理完这些,他去淋浴间冲了个澡,等出来扑进暄软的棉被里,才卸了全身的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醒来是早上,迟筠是被妹妹舔醒的,他下床去客厅转悠了一圈,把水和罐头补上,妹妹才终于不围着他打转了。 起都起来了,迟筠干脆去楼下的麦当劳吃了个早餐,吃完还打包了两份小食回来。 迟筠推开门时,妹妹正蹲在门垫旁等他,一见他回来,凑上前着急得直“喵喵”叫。 “又吃完了?”迟筠脱下鞋子放到一边,“等一下,我换完鞋子再给你……” 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摆在一边的行李箱。 大概是新室友来了,迟筠换了拖鞋,去敲了敲侧卧的门。 没有人回应。 可能有什么急事,新室友就放下行李出去了,迟筠又在心里补全了经过。 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没动新室友的行李箱,悄悄地回卧室里了。 新室友是晚上回来的,具体是几点,迟筠也不清楚,当外面输入密码的声音响起时,他刚从梦中醒过来。 他听见新室友来了门,拖着行李箱回了卧室,又关上了门,这期间迟筠有想过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不过直到门关上,他都还没做好心理建设。 明天早上再打招呼吧,他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迟筠又一次整晚通了宵,白天睡得太多,又喝了麦当劳的鲜煮咖啡,导致他对着天花板睁眼了一个小时。 意识到睡是不可能睡了以后,迟筠打开数位板,他其实没什么想画的,但鬼使神差般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临摹公众号上,最后一张照片里的叶望泞了。 一张速写完成得很快,迟筠却觉得不满意,他画了几张速写纸,才勉强画出最符合那张照片里,叶望泞的神态。 夏至来临前,白昼逐渐变长了,迟筠觉出困意时,已经是早上五点了,太阳斑驳的光点透过白纱帘,投进了房间的角落里。 迟筠把床头灯关上了,缩进被子里,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那张速写,他慢吞吞地打了一句话:不舒服,通宵的后遗症。 发出去了几分钟,只有两个点赞,没有评论。 平时总是照例第一个评论的Feuille也没来,迟筠想,Feuille也是需要睡眠的。 他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慢慢阂上了眼睛。 这次的睡眠只持续了不到六个小时,迟筠醒来看到手机上的十一点,半梦半醒间,还在疑惑是晚上的十一点,还是白天的十一点。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和新室友打招呼这件事,于是磨磨蹭蹭地换了衣服出门。 意料之外的是,新室友又不在,迟筠敲了半天的门,才想起来去玄关看鞋架。 鞋架上只有他的鞋子,没有新室友的。 迟筠有点苦恼了,他觉得自己和新室友怎么有点像牛郎和织女,好难见面的。 他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刚准备去洗漱,忽然意外地瞧见茶几上放了一张纸条。 准确一点来说,是一张便利贴。 迟筠把便利贴拿起来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请不要通宵开灯,会影响我的作息。 完了,迟筠在心里想,新室友好像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 正文 第7章 默契 迟筠不太明白,为什么他隔了一扇门开台灯通宵,会影响到新室友的作息。 不过迟筠一向擅长自我反省,他总是能通过反复思考,得出一套“既然矛盾发生了,那就一定存在我的错误”的结论。 这种态度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好在从小到大,他因这种好脾气的温和态度,从未与人发生过双向冲突,又或者是争吵过;坏在他性子太软,谁都能拿捏他一把。 周宸乐吐槽过迟筠,泥人尚有三分性子,他却比泥人还能退步忍让。 例如现在,迟筠又开始自我反省了。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便利贴深思熟虑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准备向新室友道个歉。 只是道歉还不能够,毕竟还要同居两个月,迟筠决定要和新室友好好相处。 好好相处的第一步,是从今天开始不开灯通宵,第二步,把妹妹的食碗水碗都搬进卧室,为的是不让妹妹打扰新室友。 第三步比较困难,迟筠想了好一会儿,决定去超市买点东西,晚上回来给新室友开一个欢迎派对。 出门已经是下午的事了,超市离迟筠住的地方不算远,坐地铁只要三站地。 六月的炎热,实在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了,每个路过的行人都像热带海洋里的鱼,来来往往,穿梭在炙烤的阳光下。 为了避免成为下一条烤鱼,迟筠匆匆进了有空调的地铁站,等地铁的时候,他打开了手机,昨天晚上发的那条微博已经有了几十条评论。 迟筠一一翻看过去,在第二页找到了Feuille的评论,他问:为什么要通宵? 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因为睡不着,因为喜欢熬夜?有太多理由了。 迟筠觉得三言两语是很难解释其中缘由的,于是他打开了Feuille的主页,然后点击了聊天。 他先是发了第一句:你见过凌晨三四点的街道吗? 第二句很长,迟筠坐上了地铁,断断续续地打字:好奇怪,同样的事情,夜晚去做好像总比白天去做更有吸引力一点,昨天与今天无缝衔接,伴着蝉鸣和暖风,在无人的街道上独自穿行,这种时候我会觉得,熬夜通宵是夏天独有的浪漫。 想买的东西有很多,迟筠在超市消磨了一个半小时,买了一些蔬菜肉类水果,买了零食,还给新室友买了沐浴露和洗发露,和他的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香型。 他早上去洗漱的时候,看到浴室里没有摆新室友的洗浴用品,虽然也有可能是新室友用完又拿回房间了,不过保险起见,迟筠还是又买了一套。 清点了一下购物车里的商品,确认了没有遗漏,迟筠便去结账处排队买单了。 大概因为是周末的缘故,队伍排得很长,迟筠等得百般无聊,又打开了手机。 Feuille的回复就是在这个时候发来的,他的头像是微博自带的表情,一颗淡黄色的柠檬,满脸委委屈屈的表情,头上还顶了两片柠叶。 Feuille:熬夜是2A级致癌因素,通过研究发现表明,经常熬夜会导致肺癌,结直肠癌,前列腺癌等癌症的患癌风险增加,面临更高的死亡可能性。 迟筠愣愣地捧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有些郁结。 怎么有人这么不会聊天啊?他皱着眉想。 说是欢迎派对,但也没那么夸张。 晚上七点半,日暮时分,迟筠把刚做好的两菜一汤摆上了餐桌。 两菜是清炒菜心和红烧排骨,汤是超市买的半成品,配好的干菌菇加调料,砂锅随便煮一煮就是一煲浓香的菌菇汤了。 迟筠对食物的标准不高,在他的字典里,食物只分为两类,能吃的和太难吃的。 今天的两菜一汤,可以归为能吃的这一类里,至少迟筠觉得卖相还不错。 他点了香薰蜡烛和吧台的小台灯,又盛好了米饭,倒了两杯冰橙汁,做好这一切之后,迟筠坐回了餐桌边,等待新室友回来。 很不巧的是,迟筠等了很久,直到客厅挂着的钟表指针走向了十点,新室友还是没有回来。 最后迟筠坚持不住了,索性啃了个冰面包,又写了一张便利贴粘在茶几上,才打着哈欠回卧室休息了。 一夜好梦,再醒来时已经是隔天早晨,迟筠不知道新室友昨晚是几点回来的,但看了一眼玄关,只知道新室友大概是又已经出门了。 他把卧室门打开,转身先去浴室洗漱,妹妹见状,也慢悠悠地迈着猫步从房间里出来,去客厅玩猫爬架去了。 迟筠洗漱好再出来的时候,妹妹已经蹦着高爬上了餐桌,他去把妹妹抱下来,才发现餐桌上还留了一袋早餐。 旁边贴了便利贴,上面写着:菜心太咸了。 下面还有一行,PS:猫可以放在客厅,我不介意。 迟筠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忽然又觉得,新室友好像是个还不错的人。 他拆开纸袋,里面有一盒老鸭粉,还有几只小巧的灌汤包,一杯豆浆。 大概是放了有一会儿了,豆浆的杯壁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迟筠先喝了豆浆,甜得让人忍不住咂舌,于是他又转战老鸭粉和灌汤包,好在是好吃的。 吃完早餐,他还不忘在茶几上继续留下一张便利贴:早餐很好吃,谢谢。 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从那天开始,迟筠像是和新室友达成了一个奇怪的共识。 新室友负责买早餐,迟筠负责做晚餐,两个人明明在同一屋檐下,却默契而心照不宣地错开时间,不打照面。 尽管新室友总是会留便利贴点评,甚至点菜,比如昨天的牛肉炒老了,今天的可乐鸡翅没熟,明天想吃煮毛豆。 迟筠倒觉得这种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的相处距离刚刚好。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一个多星期。 这期间迟筠接了一个商稿,把准备参展的画完成了,也向展馆做了提交报备,这些都做完了以后,他又闲了下来。 迟筠开始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关于要不要去暑假实习这件事。 下学期开始,他就迈入大四了。 同一届的不少学生已经着手开始实习了,不少学长学姐向新生传授经验的时候,免不了要说一句“毕业前一定要有实习经历”。 迟筠对毕业,又或者说是对未来,要做的事,想做的事,一直都没有具象化的想法。 他自小家境优渥,父母也支持他的爱好。而大学后,他又靠着微博的知名度接了些商稿,赚到过一点零花,和大多数碌碌无为度过四年的大学生不同,于是迟筠也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毕业后的问题。 可前不久学期末前同指导教授商谈,当教授问到他毕业后的计划,迟筠迟疑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要对未来人生仔细规划的阶段。 思考这件事不需要太久,尤其是在新室友每天为了实习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迟筠也下了决心。 他向几个业内知名的工作室投了简历,其中有两个回复很快,迟筠在其中抉择了一下,选了公司规模稍小,却更感兴趣的平面原画的职位。 面试时间定在了星期一的下午,早上迟筠吃完了新室友给他留的赤豆小元宵,又整理了一下作品集,才信心满满地出门面试了。 面试的结果自然是很顺利的,迟筠签完合同,开开心心地绕了远去买了两份桥头排骨,还有一些油炸小吃,当作入职的庆祝。 回到家的时候,新室友照例还没回来,迟筠就着冰可乐吃完自己那份,把另一份给新室友留下了。 他写了一张便利贴放在旁边:我入职啦,今天没有时间做饭,请你吃好吃的排骨!!! 还画了三个圆滚滚的感叹号。 但迟筠没能快乐太久,大概是喝了太多冰可乐,加上吃多了油腻的原因,他半夜醒了一次,胃里有股反酸恶心的感觉。 迟筠忍着疼吃了两颗褪黑素软糖,在心里催眠自己睡着了就没事了。 然而事实是左躺不是,右躺也不是,疼痛的感觉,就像是有人举了一个电钻,正往他的胃里一个个打穿了孔。 迟筠晕乎乎的,他摸摸自己的头,觉得有点热,于是单方面认定了自己是发烧,迷迷糊糊地出门找药了。 客厅里没开灯,迟筠浑身没劲儿,也懒得去开灯了,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柜子旁边,摸着黑一通乱翻。 他分明记得急用医药箱是放在这个位置,却怎么也找不到,迟筠心里烦躁,再加上难受,手上的动作也没轻没重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明灯猝不及防地被按亮了,客厅里一时亮如白昼,迟筠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背,挡住了眼前的光。 下一秒,他的胳膊被拉住了,迟筠踉跄了一下,却没摔倒,而是被人借着力托了起来。 “起来,我送你去医院。”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说。 迟筠睁开眼,借着手指缝隙透过来的光,终于看清了眼前沉着一张脸的叶望泞。 正文 第8章 百思不得其解 迟筠又见到了凌晨三四点的街道,在前往医院的路上。 那是一个很明亮的夜晚,路旁一树一树的花都开了,蝉蛰伏在枝叶的阴影里鸣叫不止。 夜里不好打车,他们在很长的柏油马路边等了许久,才等来了一辆空车。 叶望泞拉开了车门,暖黄色的街灯隐隐照亮他半张脸。 迟筠低下头钻了进去,他以为叶望泞一定会去副驾驶,谁知叶望泞一抬眼,却开口道:“往里坐一点。” 于是迟筠又机械般地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叶望泞坐在了他旁边,迟筠正襟危坐地坐正了,听见叶望泞同司机说了医院的地址。 司机应了声,一脚踩下了油门。 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迟筠偏头去看叶望泞,叶望泞的脸色不算好看,还皱着眉,低垂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若隐若现的阴影。 出门之前,迟筠刚吐了一回,他想来想去,只当是叶望泞嫌弃自己吐的味道,于是小心翼翼地道了歉:“对不起。” 叶望泞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迟筠痛定思痛,把所有的仇都记在桥头排骨名下了,决定短时间内再也不吃油炸食品。 他补救似的伸手去摸降下窗户的按钮,说:“我开窗户散散味道……” 叶望泞却说:“不准开。” 迟筠又缩回了手,他把头靠在车窗上,像一颗蔫了的小白菜:“哦。” 司机透过后视镜瞧见了,很热情地开口询问:“热吗,给你们打空调吧?” 迟筠身上还披着刚才匆忙出门前叶望泞随手拿的格子衫外套,热得不行,他刚想说“好啊”,就听见叶望泞说:“谢谢,不用了。” 小白菜更蔫了。 到了医院,挂好号,叶望泞拿了单子去缴费,迟筠则跟着医生进了急诊室,一番检查后,才得知是急性肠胃炎突发连带低烧,被安排了去输液。 迟筠坐在输液区等待挂水,叶望泞也恰好缴费回来了,他们并排坐在一起,迟筠没话找话:“麻烦你了,缴费多少钱啊?我转给你吧。” 叶望泞说:“不用。” 迟筠捂着胃,不大好意思麻烦叶望泞还让他垫付,于是绞尽脑汁半天,又在别的地方上找补:“那等我好了给你做一个月大餐。” 叶望泞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你先好了再说吧。” 迟筠找不到话题了,好在抽血的护士正巧来了,开始给他输液,一开始左手没扎上,又换了右手。 迟筠忽然叫了一声:“叶望泞。” 叶望泞转过头,看他绑在手上的橡胶管,轻轻“嗯”了一声。 迟筠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叶望泞抬眼,刚想说别怕,就听见迟筠说:“你的睡衣好像病号服啊。” 沉默了两秒,叶望泞别过脸,彻底不搭理他了。 输液输了四个多小时,这期间迟筠一个没留神,不小心睡着了一会儿,还好醒来时已经换了新的一瓶。 相比之下,叶望泞大概是整晚没睡,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他皮肤白,衬得尤为明显。 折腾回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叶望泞还到楼下的早点铺买了两份粥。 迟筠进门的时候,妹妹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有出来迎接,他围着房间和客厅找了一圈,也没见妹妹的影子。 倒是叶望泞回房间一趟,出来时怀里抱着呼噜呼噜的猫:“她在我房间。” 迟筠把妹妹接了过来,妹妹还很依依不舍,挥舞着毛绒绒的小肉垫对叶望泞喵喵叫了两声。 早餐是绿豆百合粥和小米粥,迟筠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餐桌边,和叶望泞面对面吃早餐。 通过前几次,他已经察觉出叶望泞嗜甜的口味了,于是干脆没去动绿豆百合粥。 只是他低估了叶望泞嗜甜的程度,小米粥也同样加了冰糖,迟筠喝了一口就皱起脸。 不过为了不辜负新室友的好心,他还是调整好了表情,继续一勺一勺地喝下去了。 昨晚太过匆忙,迟筠没来得及细想,现在闲下来了,他才想起来问:“原来你就是窦航说的那个同学啊?” 叶望泞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低头喝粥:“嗯。” 迟筠觉得有点奇怪,他属实没听窦航提起过认识叶望泞,刚想继续追问下去,却忽然瞟到亮起来的手机屏幕。 最上面的一条是无足轻重的APP通知,而下面的那条,是十分钟前,在微信上好久没有联系的叶望泞发来的消息。 叶望泞:[图片] 迟筠悄悄把余光投向对桌的叶望泞,他舀起一勺粥,用袖子挡住做遮掩,顺手点开了那条微信。 只是下一秒,迟筠就被呛到了,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叶望泞抬了眼,问:“怎么了?” 被他细长漂亮的眼睛这么望上一望,迟筠的心都停了两拍。 迟筠摆摆手,说“没事”,他背对着叶望泞又咳嗽了几声,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连忙转过身把手机倒扣在桌子上。 叶望泞仍是低头喝粥,表情冷淡,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迟筠舒了一口气,他粥也不喝了,向后靠过去,确定了这个角度叶望泞看不清屏幕,才又把手机打开了。 屏幕上是一张点开的照片,对着镜子拍摄的,没露出脸,只有布满屏幕的小麦色的腹肌,结实分明。 迟筠脑海里的片段拨到了十分钟前,叶望泞说回房间换衣服。 他表情复杂地看看手机上的腹肌图,又看看叶望泞。 叶望泞被迟筠看得不耐烦了,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回房间了。 “不吃了吗?”迟筠跟在他后面问。 叶望泞没有回答,径直关了门,发出“砰”地一声响。 迟筠对着关上了的门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回餐桌边坐了下来。 他重新点开那张腹肌图,越看越觉得辣眼睛,干脆点了删除,又回叶望泞一个问号。 脸这么好看,怎么腹肌那么丑啊? 迟筠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总算是把加了冰糖的小米粥喝完了,刚收拾好准备回房间补觉,转身却见叶望泞换了一套黑色的运动服出来了。 “晚上你回来吃饭吗?”迟筠不懂他怎么突然又生气了,还殷殷切切地跟在他后面,“可以点菜。” 叶望泞语气生硬:“不吃,今天有事。” “啊,”迟筠点了点头,又想起来问,“已经这么晚了,你不会迟到吧?不然打车去?” “我请了假,”叶望泞瞥他一眼,眼里晦暗不明,“今天去健身房。” 不知道为什么,迟筠觉得他把“健身房”这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正文 第9章 田螺姑娘 冶城的梅雨季潮湿且闷热,近一周都很少出晴天,从早到晚淅淅沥沥不间断。 入职的流程繁琐,再加上急性肠胃炎需要多休息,于是迟筠心安理得地偷了懒,在家里当了一星期发霉的菌子,才开始实习。 相比较之下,叶望泞每天早出晚归,碰得巧了,一天都打不上照面,迟筠有时候会对着准备好的早餐恍惚起来,怀疑家里凭空冒出了位田螺姑娘。 不过他倒是在微信上和叶望泞断断续续聊过几次。 自从那天叶望泞发来照片以后,迟筠忍不住,问过他怎么这么久没联系。 叶望泞发来了个笑嘻嘻的表情,没当回事地说:我和你说过啊,在搞理财APP呢。 迟筠觉得叶望泞说得很有道理,又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劝了一句:那你小心一点,最近有很多骗钱的理财APP。 叶望泞回得很快:不会啊,我已经赚到不少钱了,要不要带你赚点零花钱? 他发完这段话以后,还发来一个红包。 迟筠没收,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不用了,耳边却传来同事的声音:“小迟,一起去吃饭吗?” “好的,”迟筠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放到一边,把电脑合上了,“等我一下。” 同事说:“行呀,你想吃酸菜鱼吗?还是麻辣香锅?” 迟筠心不在焉地回答“都可以,你们决定”,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工位,和同事一起下楼了。 迟筠刚入职三天,目前感觉良好,公司的氛围轻松,不需要加班,下午茶也可以随便点。 一个组里的同事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彼此交流没有代沟,熟络起来得很快。 吃饭聊天的间隙,迟筠点开和叶望泞的对话框,刚才走得匆忙,他没来得及回复,却没想到一点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不小心按到了红包。 大概是看他太久没回,叶望泞还发了一串疑问的表情包。 红包的金额是0.52,迟筠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打开百度,在搜索引擎上打下0.52的红包是什么意思。 他把一页的回答都看完了,叶望泞恰好又发来一串问号。 迟筠如梦初醒,回复:不好意思,刚才没看手机。 那边又变成了正在输入中,迟筠忽然觉得自己想多了,也许叶望泞的微信没绑卡,只有五毛二呢? 他看了眼自己的余额,还有八百多,干脆凑了个吉利的六百六十六,给叶望泞转账回去了。 怕叶望泞不收,迟筠还特意多加了一句:我收你的,你收我的。 没想到叶望泞收得飞快,却一直都没回复,迟筠等了好久,直到午休结束,才收到他的回复—— 三个亲亲的表情。 下班以后,迟筠和一个同事一起在楼下叫车,他们随意聊了几句,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迟筠看了一眼,就接了起来。 电话那端传来了一个女性温柔的声音:“筠筠,你在哪儿呀?” 同事小声地揶揄:“你女朋友啊?” “不是,”迟筠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妈妈。” 正好这时他叫的车来了,迟筠对电话那端说了句“等一下”,又向同事告了别,才钻进车里。 “别忘了周五聚餐。”同事隔着玻璃朝他挥手,提醒道。 迟筠应了一声,也朝他挥了挥手,直到车启动了,才拉上车窗。 “刚下班啊,回去吃点什么?”迟妈妈问。 大概全天下的妈妈最关心的无非是每天吃什么,迟筠想了一下,报了两个菜名。 “你能做好吗?”迟妈妈仍是满腔担忧,“今天一直到凌晨雨才停,你怎么回家?带伞了吗?” 迟筠说:“我打车回去,放心吧。” 迟妈妈叹了口气,又说起让他快考驾照好让爸爸给他买车的事,迟筠一边嘴上“嗯嗯”应和了,一边在车窗上哈气画画。 “对了,”迟妈妈突然换了话题,“你这周五回家吃个饭吧,也带你室友一起,你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人家照顾了你多少呀?” “这周五有聚餐,”迟筠下意识反驳,“我们互帮互助的,而且我室友性子冷,肯定不会想去。” “那就周六吧,正好在家里住两天,”迟妈妈絮絮道,“你问问人家啊?不要总是自作主张。” 迟筠撇撇嘴,哪里是自作主张,他分明是怕自作多情。 不过他还是先答应了下来。 雨一直没有停,夜里迟筠躺在床上,清晰感受到雨珠打落在玻璃窗的声音。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总是莫名想到叶望泞发来的亲亲表情包。 再一睁眼,又回想起迟妈妈在电话里说的带叶望泞回去吃饭。 迟筠把被子捂在脸上,捂了没一会儿又嫌热了,干脆掀开了下床,去客厅倒水。 客厅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白荧荧一片亮着,叶望泞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妹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 迟筠一出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恰好叶望泞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缓缓抬头,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到了迟筠的脸上。 “你怎么不开灯?“迟筠迷迷糊糊地问。 叶望泞不答,只说:“你过来一下。” 他的眼睛被屏幕的白光一晃,像是一对无机质的玻璃球,在黑夜里熠熠发亮。 迟筠哆嗦了一下,他临睡前刚看了部恐怖电影,凶手激情犯罪杀人的时候,镜头给了凶手被闪光灯晃到的眼球一个特写,和此刻的叶望泞一模一样。 叶望泞又重复了一遍:“过来一下。” 迟筠被他盯了几秒,慢吞吞地挪过去了。 妹妹乖巧地窝在叶望泞的腿上,还朝迟筠歪了歪头。 迟筠在离叶望泞半米远的沙发边坐下了,叶望泞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妹妹放下了,坐到了迟筠旁边。 “帮我抽一下。”他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了迟筠。 “什么?”迟筠看着花里胡哨的游戏界面,不知道从何下手。 “抽卡。”叶望泞忽然覆上了迟筠的手背,指引着他去点了一下屏幕上的回溯五十次。 皮肤之间若有若无的碰触是温热的,像是有粉红色的花朵,从他的皮肤上冒出来。 迟筠来不及反应,屏幕上忽然一闪,出现了一个穿着裙子的小人,上面还写了四个大字:套装达成。 叶望泞也松开了手,空留迟筠怔在原地。 正文 第10章 吻 星期五的早上,迟筠难得比原定闹钟早起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睡眼惺忪地洗漱好出来,正巧叶望泞也刚买回了早餐回家,冰豆浆和帕尼尼,于是久违地,两个人一起同桌吃了早餐。 迟筠的前一天很晚才睡下,现在困劲儿还没过,也不清楚嘴里都塞了些什么,就囫囵个儿咽了下去。 叶望泞却吃得慢条斯理,时不时瞥一眼手机。 依然是灰霾霾的阴天,天空中铅云堆积,隐约在晨雾里边界模糊。 客厅里惊掠过一阵穿堂风,迟筠嗅到了叶望泞身上,和他同样的橙花沐浴露的味道。 临出门前,迟筠向叶望泞说了晚上要聚餐的事,询问他需不需要打包。 叶望泞干脆地拒绝了:“不用了,我晚上也有事。” 他即使是回答的时候,也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从这个角度,迟筠看见那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滑过西装布料,覆上了脚踝。 迟筠才发现,他的脚踝上有块小淤青,紫色的,不突兀,反而很漂亮。 叶望泞换好皮鞋站了起来,他穿了一件灰色丝质衬衫,束在黑西装裤下被包裹的小腿笔直修长,线条流丽。 迟筠点了点头,那句“你周末有空吗”在心里盘旋了许久,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变成了:“你们公司实习规定要穿正装吗?” “嗯,”叶望泞不可置否,他推开门,侧头道,“我先走了。” 迟筠倚在门框边,对叶望泞说了“晚上见”,直到门关上的啪嗒声和音箱整点报时的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才惊觉也到了该出门的时间。 最终还是错过了最佳的开口时机。 和往常的每一天同样,下午的任务不多,迟筠完成了手里的工作,就托着下巴,随意地在记录簿上画速写。 同事拿了一袋开心果来分享,他得到了一小捧,小小的办公室顿时满是浓郁的坚果香气。 天稍稍放晴了,临街的一面是落地窗,于是迟筠趴在办公桌上,透过整片玻璃幕墙,一边侧头去望窗外,一边咬碎了口腔里脆脆的开心果。 穿梭的车辆,来往的行人,都像是一条流动的河。 下班后是每个月末最后一个星期五例行的团建聚餐,部门经理请客。迟筠第一次参加,被簇拥在最中间的位置,有些新奇,还有些手足无措。 团建的餐厅是一家近来很红的网红自助餐,主打海鲜,一群人乌泱乌泱地嘴上嚷着“谢谢经理,经理破费了”,转头去端餐品,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迟筠不爱生鱼片,只夹了甜虾和一盘冷餐,他回到座位上,很有耐心地把食物摆了盘,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旁边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同事笑他:“你们年轻人啊,吃饭都是让手机先吃。” 迟筠也跟着傻乎乎地笑,直到女同事转头去和别人说话了,他才把视线投回手机上。 屏幕上显示着和叶望泞的聊天对话框,迟筠刚把照片发过去,他就回复了一句:我也好饿啊。[委屈] 迟筠问:你没吃饭吗? 叶望泞回:太忙了,在搞理财的事。 迟筠联想到了早上出门前叶望泞的那句有事,他把手机放在了桌布下,犹豫了一会儿,给叶望泞发去了转账。 怕叶望泞误会,他还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不给你点外卖了,你自己记得吃晚饭啊。 叶望泞显然没想这么多,收了转账,还回了一句:谢谢宝贝。[爱你] 取餐的同事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迟筠却盯着宝贝两个字发呆了起来,直到坐在旁边的小秦叫了他一声,迟筠才反应了过来,收起了手机。 “你怎么只盛了甜虾?”小秦忙着摆盘倒果汁,“我刚去问了,海鲜披萨还有十分钟出炉,你等下记得去拿啊。” 迟筠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他忽然有点茫然,还有些不安,他不明白,普通网友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叶望泞知道网线对面的这个人是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迟筠不想去想了。 宴过半巡,周围三三两两的同事都开始敬酒聊天,迟筠也尝试和左右的同期实习生聊了几句,奈何他大概天生就不具备优秀的社交能力,最后还是放弃了,安心挪到角落里玩手机。 迟筠打开微博,他下午闲时无聊,随手画了一张小花菇的拟人Q版发到了微博上,有不少人评论了。 他一一翻看过去,其中有一条图片评论被赞到了热门评论。 最喜欢吃火锅了:太太也太会画了吧,下午看完晚上火速来吃菌子火锅了![图片] 照片里是一盘白玉菇的特写,迟筠想了想,也发了一张刚才拍的甜虾,回复道:看起来好好吃啊,那我下周画甜虾。 对方仿佛住在了微博上,他刚发过去没几分钟,就又收到了新的回复。 最喜欢吃火锅了:这家是不是洲际?啊啊啊他家的蟹子和甜虾都超好吃,早知道今晚去吃偶遇太太了! 迟筠手一抖,他点进相册,才发现那张照片里露出了一角餐巾纸,上面写着餐厅的名字。 他哭笑不得,随便回了对方一个表情,刚要关掉微博,忽然发现私信那栏里多了一个小红点。 Feuille:甜虾不能和西瓜汁一起吃,你不怕急性胃肠炎吗? 迟筠觉得匪夷所思,他抬眼看桌子上放着的可乐,回了一句:我没喝西瓜汁啊? Feuille迟迟没有回复,迟筠等了一会儿,听见小秦叫他:“小迟,走了,去隔壁二茬。” “啊?”迟筠猝不及防地抬起头,发现大家该收拾包的收拾包,该补妆的补妆,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二茬?” “去隔壁唱K啊,”有人代替了小秦回答,“谁都不准跑啊。” 刚准备跑路的迟筠眼前一黑。 Feuille的回复是在半个小时后发来的,这个时候迟筠已经坐在了KTV包间里,耳边是一片鬼哭狼嚎,还有人在喊麦。 大家都是同龄人,最年长的经理也不过大他们七岁,玩起来不拘束,还叫了不少酒。 迟筠坐在角落里,手上拿了一瓶白福佳,抿了一小口。 Feuille的回复很简短,他说:嗯,那就好。 刚才他没回复的时候,迟筠又回去翻了一遍照片,发现原来照片的左上方露了一小角小秦拿的西瓜汁。 他听得无聊,又不好提前离场,于是抱怨似的回:不好,想回家。 Feuille隔了几分钟回:为什么不回去? 迟筠抱怨得起劲儿:因为是准社畜啊。 他怕Feuille不能理解,还特意又补充了一遍始末:公司团建聚餐,二茬还要来旁边的KTV玩,好无聊啊。 然而这次Feuille却没有再回复了,迟筠捧着手机,打开又关上,再打开,还是没有任何新的私信。 他发呆的空档,同事却已经在组织玩游戏了,包间里有现成的桌游道具,种类齐全。 有人建议玩剧本杀,但多数人不会玩,于是少数服从多数,最后选择了俗套的真心话大冒险。 前三轮都很顺利,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一共只有十几张,加上在场的人多,想凑巧地被抽中惩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迟筠的好运气止步于了第四轮,他被抽中了大冒险。 翻开卡牌的那一刻,迟筠心里晃过无数个念头,他在心里卑微地祈祷,只要不丢人就好。 然而卡牌上的一句话让周围顿时响起了口哨声:和出门见到的第一个人接吻。 周围人声嘈杂,其中坐在他旁边的小秦起哄得最为厉害:“快去啊小迟!” 迟筠一时坐立难安,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手上一晃,握着的白福佳不小心歪了一下,打翻在了腿上。 有细心的女同事马上拿了纸巾帮他擦拭,但浅色牛仔裤晕染开的面积太大,于是有人催促他快去卫生间洗一下。 迟筠关上包厢的门时,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他慢吞吞地去洗手间简单清理了一下,准备离开,却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隔间里传来。 迟筠擦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怔怔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脸是红的,耳朵尖也是红的。 隔间里的声音却变本加厉,迟筠听见了属于陌生男孩压抑却又克制不住的喘息。 空气里混杂了一种奇怪的味道,还有来自他身上,白福佳发酵的陈皮和柑橘香气。 迟筠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晕晕晃晃地从洗手间出来,靠着墙呼吸了好一会儿,刚想在群里知会一声先走了,一偏头,却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叶望泞。 叶望泞也看见迟筠了,但他正在和一个背对着迟筠的人说话,从背影来看像是他的上司,所以只是轻飘飘地瞥过来一眼,又收回去了。 不过几秒的时间,迟筠就快速得出了一个结论:叶望泞在工作,不要打扰他。 他转过身,晕乎乎地往另一边的出口走,刚走了两步,却从背后被拉住了手臂。 “你怎么在这里?”迟筠听见叶望泞问。 他被叶望泞半抱着转了个身,很乖地回答:“公司团建,来玩。” 叶望泞又问:“那你要走了吗?” “要走了,”迟筠像一个有点卡壳的复读机,“我大冒险输了,不玩了。” “输了,”叶望泞的声音很轻,“大冒险的内容是什么?” “内容啊……”迟筠还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喝醉了,叶望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出门,找见到的第一个人接吻。” 叶望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了,他盯着迟筠,加重语气问:“你去找别人接吻?” 迟筠不懂叶望泞为什么又生气了,他只知道叶望泞捏得他很疼,但还是乖乖地回答:“没有啊,没有。” 叶望泞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很奇怪,他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迟筠觉得头很晕,他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要回家了。” 叶望泞突然说:“你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对吗?” 迟筠用仅剩不多的脑容量思考了一下,否认了:“不,是你们俩,你和你老板。” “我老板?”叶望泞重复了一遍。 迟筠点点头,他刚想说什么,却忽然被叶望泞牵住了手。 下一秒,他被扯进了旁边的包厢。 包厢里没有开灯,黑压压的,迟筠看不清,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在与他十指相扣。 “天好黑。”他说。 “你不是要完成大冒险的惩罚吗?“迟筠听见那个声音带了笑意,“所以我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哦,”迟筠环顾了一圈四周,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歪了歪头,“不对啊,我都要走了,为什么要完成惩罚啊?” 叶望泞大概是没想到他即便是喝醉了,也还这么有逻辑,沉默了两秒,才又开口:“完成惩罚,你就可以不用走了。” “不用,”迟筠很肯定地拒绝了,“我想走,太无聊了,我不想玩了。” 叶望泞忽然用手指掐了一下他的脸,语气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那你要不要亲啊?我赶时间。” 迟筠被掐着脸,脸颊上的肉都嘟了起来,他费劲地回答:“就不麻……” 剩下的半句话淹没在了唇齿里。 迟筠迷迷糊糊地睁大了眼,在黑暗里,他看不清叶望泞的脸,唯一的触感,来自落在嘴唇上,冰凉而柔软的吻。 几秒,也可能是十几秒,叶望泞先放开了他。 “好了。”他听见叶望泞说。 正文 第11章 薄荷糖 叶望泞吻过来的时候,迟筠陷于了刹那间的恍神,这一瞬间的恍神也许是犹豫,也许是惊讶,迟筠记不太清楚了。 他半虚半实地抓紧了叶望泞的衬衫角,顺从本能地仰起了脸。 这个吻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猝不及防。 叶望泞说完“好了”,松开迟筠的时候,迟筠还无意识地抓住那片衬衫角不放,他的睫毛湿漉漉的,微微张着嘴呼吸,像是呼吸不畅,很急促的样子。 门外和门内的空间,被一扇薄薄的门划分开,迟筠能听见门外传来走动和谈话的声响,甚至是隔壁房间的喧哗。 以及近在咫尺的,叶望泞的呼吸。 借着门口透过来的微弱亮光,迟筠看清了叶望泞,他漂亮的眉眼落在阴影里,脸色不变,一如平常。 迟筠分明觉得自己没有醉意,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头晕,又为什么会接受这个吻,于是只剩下了沉默。 “要出去吗?”叶望泞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往后退了一步,偏头问迟筠。 迟筠才发觉他还抓着叶望泞的衬衫角,他慌乱地松开了手,因为太过于用力,衬衫已经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了。 “对不起,皱了。”迟筠下意识地小声呢喃,试图伸手去抚平那片褶皱。 叶望泞顿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他握住迟筠的手腕,低声重复了一遍:“你还要回隔壁吗?” 迟筠没有很快回答,他想了想,很苦恼的样子。 叶望泞的指尖流连在他薄薄的腕骨,迟筠的手腕很细,腕骨微微凸起,像一块温润的瓷玉。 “不回去了,我要回家了。”他最终下了决定,然后把叶望泞的手也推开了,“好痒。” 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这句话,叶望泞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很浅,迟筠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我和你一起回去。”叶望泞用手肘撑开门,示意他先出去。 迟筠“啊”了一声,他想说不用了,可刚要开口,却忽然被塞进嘴里一颗薄荷糖。 薄荷糖尖锐辛洌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迟筠用舌尖顶了顶上颚,皱着脸想吐出来。 却在听见叶望泞的下一句话是停住了。 “别吐,吃完有奖励。” 回去时是叶望泞开车,迟筠本以为是要打车回去,晕乎乎地被他骗到了停车场才反应过来:“你买车啦?” 说完又摇摇头,自己否定了:“不对,应该是你们公司的车。” 叶望泞任由迟筠猜测,也不作答,等发动了引擎,看他还站在外面,才摇下车窗:“不走吗?” 迟筠咬碎了含着的薄荷糖,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喝酒了吗?” “没有,”叶望泞故意说,“再不上来我要走了。” 停车场空无一人,头顶的灯光很暗,迟筠四下环顾了一圈,不知怎么想起了恐怖片里的情节,立刻拉开了车门坐进去。 “你有驾照吗?”迟筠刚系好安全带,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 “嗯,”叶望泞直视着前方,“高考后的暑假去……” 他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因为迟筠忽然凑了上来,小狗一样,闻他的袖口还嘟囔:“怎么有酒味?” “你身上的。”叶望泞面不改色。 “我只喝了一点。”迟筠不信,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口,觉得没有味道,便继续絮絮道,“喝酒一时爽,酒驾悔断肠,行车不规范,亲人泪两行……” 叶望泞忽然笑了出来,他叫迟筠:“哥哥。” 迟筠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不说话了。他怀疑自己真的喝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叶望泞喊他哥哥。 果然下一秒,叶望泞就说:“你喝醉了。”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迟筠脚步虚浮,敷衍地摸了摸妹妹,径直奔向浴室洗漱。 妹妹不怎么满意,又“喵喵”地叫跟在后面的叶望泞,亲昵又讨好地用头蹭他的手臂。 “嘘,”叶望泞抱起妹妹,把她抱到了沙发上,“哥哥困了,要小声一点。” 迟筠洗漱好出来的时候,叶望泞正端着一杯调好的蜂蜜水在卧室门口等他。 “这是奖励吗?“迟筠盯着蜂蜜水小声地自言自语,接过了盛满浅黄色液体的玻璃杯。 “你想要什么奖励?”叶望泞斜倚在门边,漫不经心地开口反问道。 迟筠也不知道,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嘟囔了一句:“白吃了。” 他用了一分钟的叙述时间表达了一下那块薄荷糖难吃的程度,却刻意对那个吻避而不谈,好像只要不提,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分明是有什么变了的。 叶望泞安静地斜倚在门边,听迟筠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形容薄荷糖的难吃,也不恼。 迟筠说着说着就没气儿了,喝醉了意识不清醒的人常常容易头脑空白,词汇量有限,他用最后一句话总结了这一分钟:“反正就是很难吃。” 叶望泞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迟筠被叶望泞看得心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喝醉的时候话很多,更没有意识到他的耳朵尖儿又红了。 “我去睡觉了,”他心虚地钻进房间里,刚要关上门,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又悄悄探出头,“你明天有时间吗?” 叶望泞仍伫在门口,闻言抬起眼,也不正面回答,只问:“有事吗?” “没事,”迟筠犹豫再三,还是慢吞吞地回答,“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这回轮到叶望泞怔住了。 正文 巧合 前夜醉酒,间接导致生物钟混乱得一塌糊涂,迟筠睡到接近下午才浑浑噩噩起了床,终于迎来短暂的周末。 叶望泞不在客厅,迟筠去敲了敲他的房门,无人应答,于是迟筠回到客厅里巡视了一圈,看见他的拖鞋整整齐齐摆在玄关处。 说不清是舒了口气,还是怅然所失。迟筠模糊回想一番,依稀记得昨夜他问完要不要一起回家后,叶望泞好像的确也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他按部就班地洗漱,给妹妹加粮加水,回到餐桌边开始吃早餐。 今天没有准备好的早餐,于是迟筠翻了翻空荡的冰箱,用杏仁奶泡了碗麦片。 这顿迟来的早餐吃到一半,叶望泞回来了,他两只手都提了袋子,沉坠坠的。 迟筠手里的勺子悬在半空中,他低下头,一个一个数碗里的巧克力圈。 也许是彻底清醒了的缘故,迟筠现在只要一看见叶望泞的脸,就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个在大冒险惩罚的吻。 昨夜带着那么一丁点醉意的时候,这份不明所以的尴尬与无措还勉强能够压下去,而现在,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无处遁形。 叶望泞把两个手提礼袋放到了玄关的柜子上,换了拖鞋,这期间迟筠一直听着玄关处的响动低头装鸵鸟,直到叶望泞的声音响起。 “什么时候回你家?” 一共有十八个巧克力圈。 几乎是同一时间,迟筠的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心二用不可取,迟筠没听清叶望泞说了些什么,他呆呆地抬起脸,心里还想着巧克力圈。 久久得不到回答,叶望泞难得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什么时候回你家,晚上吗?” 我们,回你家,迟筠心头警铃大作,普普通通的请室友吃个饭,怎么叶望泞说出口就变了个意思,像刚亲完有了名份,回家见父母了? “等会儿我吃完就走吧,”归根究底,迟筠认为还是自己想太多了,他解释道,“我家在近郊,来回距离远。” 叶望泞微微颔首,算是表示知道了,他把一个油纸袋放在餐桌上,在对面坐下了:“给你带的早茶。” 比起索然无味的麦片,迟筠迅速做出决定,选择了刚出炉的点心,他咬了一口流沙包,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 叶望泞正在逗桌角边探头探脑的妹妹,没有抬头:“去公司有点事,还有给你父母也买了点东西。” 迟筠想不到是什么丧尽天良的公司,周末还要早上加班,但重点显然是后一句话,他咳嗽了两声,把嘴里的流沙包咽了,才说:“不用带东西啊。” 叶望泞说:“第一次上门。” “你也太客气了,”迟筠讪讪,“上次你送我去医院的事我妈妈听说了,一直让我带你回家,想请你吃个饭,太麻烦你了。” 叶望泞依旧没抬头:“嗯,不麻烦。” 他挠着妹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那你快点吃。” 莫名其妙,迟筠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克制的愉悦。 冶城的地理位置,向来有种说法,江南旺,江北贵,意思是江南繁华且热闹,江北宜居且价格贵。 划分江南与江北的是一座长达六千米的跨江大桥,来回两趟至少要花四个小时以上,这也是迟筠懒得折腾的原因。 其中主宅最远,在江北的近郊附近的别墅区,还有几套房子分散在市中心和内环,都离学校有些距离,迟筠不常去。 抵达主宅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外门走到前院需要穿过一片绿意的植生墙,石英小路走到尽头,便是铺满黑白丹霞石的别墅正门。 来开门的是蒋姨,她亲亲热热地唤了迟筠一声,佯装抱怨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佳茵还以为你今天又不回来了。” 佳茵是迟筠妈妈的名字,迟筠笑笑,解释了两句,回头向叶望泞介绍蒋姨。 蒋姨引着他们来到大厅,又回厨房准备饮料了,大概是听到了楼下的响动,赵佳茵也下了楼,她今天穿了件颇为正式的砖粉色长裙,闻声道:“是筠筠和筠筠的小朋友吗?” 迟筠听到“小朋友”这个词,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叶望泞,叶望泞倒是表情不变,似乎对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异议。 “阿姨好。”叶望泞主动迎上前了一步。 “你好呀,”赵佳茵脸上挂着笑,她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对面,“我常听起筠筠提起你,说你总是照顾他,一直想请你来家里玩,总算是有机会了。” 迟筠用叶望泞能听见的声量小声说:“也没有常常。” 叶望泞嘴角稍稍上扬,语气不变:“您客气了。” 闲聊了一会儿,赵佳茵说要去厨房看看汤,她神秘兮兮道:“今天我专门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 迟筠对这句“好吃的”并没有抱多大期待,他的下厨水平和赵佳茵可以说得上是师承一脉,能吃,也吃不死,但说好吃实在太勉强。 叶望泞一改平日里的冷淡神色,嘴甜而有分寸,简直要把称赞的话都说尽了,哄得赵佳茵心花怒放,撂下一句“带着小叶好好玩”,就进了厨房。 沉默了几秒,迟筠开口问:“你想去哪儿玩?” 叶望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想去你房间看看。” 二楼是主卧和放映室,迟筠的房间单独在三楼,正对着书房改造的画室,和一间客房。 房间以蓝灰和米白为装修主调,比起那间小出租屋,格外宽敞明亮。 迟筠把刚在楼下端上来的果汁递给叶望泞,正好瞥见了投影仪,便主动问:“你要玩游戏吗?可以投屏。” 叶望泞接过玻璃杯和吸管,拒绝了:“不用。” 迟筠想不到还有什么能玩的,他只好说:“那你随便看看。” 正在端详陈列柜的叶望泞“嗯”了一声,显然毫不见外。 他的指腹擦过冰凉的玻璃:“可以打开吗?” 迟筠刚打开手机准备回复昨晚同事群里的微信,抬头望了一眼,没太在意:“可以啊,你随意打。” 得到了允许,叶望泞轻轻拉开了玻璃门。 陈列柜一共有三排,摆放的东西并不多。像是按照童年轨迹的发展,第一排是迟筠幼年时期的照片相框,第二排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纪念品,最上面一排则是画板、胶带和碳笔之类的。 叶望泞第一眼看见的是大大小小的相框们,从满月照到五岁,相比现在,幼年期的迟筠似乎更爱笑,每一张照片里都鼓起脸颊肉笑得灿烂。 看了一会儿,叶望泞忽然醒过神了一般,回头看迟筠。 迟筠背对着他,已经躺在了床上,正仰脸举着手机回复微信,没注意到这边。 叶望泞转过头,把手机设置成了静音。 他握拳挡在唇边,几乎抑制不住笑意,另一只手点开了相机,对着相框拍了一张。 微信群聊的消息刷得很快,迟筠刚解释完昨晚离场的原因,又有人跳出来说昨天他大冒险输了的事。 迟筠捧着手机纠结该如何回复,尽管完成了大冒险的惩罚,但他却说不出口,即便是说出口了,也难免不被追问。 好在小秦先开了头,发了一句“小迟请吃饭”,于是一条条整齐的“小迟请吃饭”刷了满屏。 他立刻回:请请请。 后面还跟了个装可怜的哭脸。 小秦又回了句“谢谢迟总”,风向大变,群里又开始连串地刷“谢谢迟总”。 迟筠放下手机,后知后觉叶望泞已经半天没发出声响了,他转脸望过去,只看见叶望泞的背影,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他起身走过去,越靠近才越看得清,原来叶望泞手里拿了一本他高中时画的画册,从这个角度,叶望泞挡住了画的内容,迟筠只能看到右上角写的一句歌词。 “爱你的事情说了千遍有回音。” 字迹潦草,歪歪扭扭。 迟筠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写的了,他高三有一阵子酷爱边听歌边创作,然后在画边写些不相干的歌词,尽管画室里不少人都嘲笑他字丑,是精神污染,迟筠却乐在其中。 但乐在其中是乐在其中,迟筠一看见这排丑字被叶望泞看见,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他从背后伸出手,“啪”地一声合上了画册。 沉默片刻,叶望泞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迟筠心虚,便推着叶望泞往楼下走:“走吧走吧,该吃饭了。” 叶望泞往前一步,避开了迟筠碰触他背后的手,冷着脸径直下楼了。 晚餐是六菜一汤,迟筠扫了一眼就心知肚明:估计都是蒋姨做的,赵佳茵最多也就是打个下手。 迟筠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用余光望向叶望泞。刚刚下楼时叶望泞还一副冷冷淡淡生人勿近的表情,这会儿却已经变了脸,笑着同赵佳茵聊天了。 “多喝点汤,今天的汤你蒋姨煲了好久,”赵佳茵笑盈盈道,“对了,小叶,你是哪里人呀?” “好的,”叶望泞吃得慢条斯理,“我是申城人。” 赵佳茵一拍手:“好巧,我们家总部也在申城,以后毕业了筠筠过去,你们俩还可以一起玩。” 迟筠正在吃排骨,他听说过叶望泞来自申城,并不奇怪,含糊其辞过去了,叶望泞却也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当然好了。” 赵佳茵又说:“不过你自己来冶城,会不会不习惯呀?有空让筠筠多带你去周边转一转。” 叶望泞笑笑,回答:“也没有什么不习惯,我高中的时候来冶城读了一年。” 迟筠的勺子“叮当”一声掉到桌面上,蒋姨过来给他重新换了一副,赵佳茵也责备了他几句,又继续问来冶城的原因之类的,叶望泞一一作答了。 “你高中在哪里读的呀?” “一中,后来高二又回了申城。” “一中?省重点的那个?”赵佳茵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巧了,筠筠高三时候画室就在一中旁边,说不定你们还遇见过?” 迟筠还在思索刚才的事,他闻言怔了一下,不假思索道:“应该没见过,见过的话我会有印象的。” 赵佳茵说了句“也对”,想了想,又感慨一句:“太巧了。” 叶望泞似笑非笑地附和: “是啊,好巧。” 正文 社交恐惧症 晚餐的后半程,在赵佳茵与叶望泞的闲谈中度过了。 迟筠没能插上几句话,他心里怀揣着疑问,尽管叶望泞并未表露出任何异常,但迟筠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吃晚餐,一边借桌布的遮挡,在餐桌下发微信给以前在画室的朋友。 对方迟迟没有回复,直到晚餐结束,赵佳茵对蒋姨说麻烦她收拾一下客房,迟筠才回过神,阻止说:“不用了,我们等下就回去了。” 不等赵佳茵有什么反应,蒋姨先大吃一惊道:“你好久没回家,怎么这样急,又要赶着回去的?” 迟筠一时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支支吾吾地随口回答:“妹妹自己在家,我不放心她。” 事实上临出门前他刚准备了充足的粮和水,根本不存在担心的问题。 叶望泞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没有附和,当然也没有反驳。 “好了,下次带妹妹一起回来不就是了?”赵佳茵没太在意,也不强留他,“那你们吃过水果再走吧,蒋姨特意买了不少你爱吃的。” 迟筠看了叶望泞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应了下来。 赵佳茵嘱咐了蒋姨几句,又让迟筠带着叶望泞去楼上看看电影或者玩点什么,自己转身去院子里摆弄她的小花园了。 客厅一时只剩下了迟筠与叶望泞两个人。 叶望泞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喝茶,眼帘低垂,似乎并没有开口打破沉默的意愿。 于是迟筠先开了口:“你想看电影吗?” 茶是陈年普洱,口感微苦,迟筠看见叶望泞只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又皱着眉放下了茶盏,才回答:“不了。” 迟筠左思右想,又问:“那要去我的画室看看吗?” 这次叶望泞没有再拒绝。 虽然说是画室,但因为是书房改装的,再加上迟筠高三很少在家,大多时候都是泡在校外的画室里,并不常用,所以装修清简,显得有些空旷了。 进门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摆在中央的画架,尽管迟筠已经好久没回来了,但蒋姨依旧把这件画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物品也像他没离开时那样,摆放随意却有序。 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画框,迟筠坐在了浅木色藤椅上,摇摇晃晃的。 叶望泞并没有坐下,他从刚进门处挂着的画框开始,凝神一一看过去。 一沉默下来,迟筠便总想说点什么,倒不是他健谈,只是沉默的氛围无形中让人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思索片刻,找了个话题。 “你知道纪伯伦吗?” 叶望泞伸手去抚摸画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良久才答:“嗯。” 迟筠说:“我看过一本书,记述了他与梅娅之间的通信,我只记得一个大概。梅娅给纪伯伦的第一封信里写,假如她还在纽约,一定会去访问纪伯伦的画室。” 叶望泞没有说话,迟筠等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纪伯伦给她回信,说:莫非你从未访问过我的画室?记忆的外衣之后,不是还有记忆的隐形体躯吗?我的画室是我的宇宙,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博物馆,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地狱。” “简单来说,纪伯伦的画室就是他的灵魂,”迟筠尽量用开玩笑的,轻松的口吻说,“我也是,所以,欢迎你参观我的灵魂?” 这个话题显然并不有趣,因为叶望泞依旧没有说话。 迟筠已经开始后悔开口了,他犹豫了半晌,决定换一个话题找补的时候,叶望泞却忽然开了口。 “是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那谢谢你的邀请。” 总算是一个回应,迟筠歪歪头,接了一句“不客气”,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响起了微信的提示音。 迟筠点开微信,发来微信的人是于蔚然,他高中时在画室的朋友。 前一条是他刚刚在晚餐时发过去的微信,于蔚然回了三条,都是语音。 迟筠想点转文字,却不小心直接外放了语音。 于蔚然笑嘻嘻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在啊,你总算找我了?我都想你了。 后面还跟了一连串响亮的么么么亲吻声。 迟筠尴尬得手脚蜷缩,头皮发麻,不敢抬眼看叶望泞的表情。 于蔚然和他性取向相同,早在高中集训的时候,他们因为一个乌龙知道了彼此的性向。于蔚然虽然身材高大,又满身的腱子肉,但天生是纯零号,闹过乌龙后,自作主张地把迟筠认作了好姐妹。 “哈哈哈哈,”迟筠尴尬地抬眼看叶望泞,没什么意义地补充了一句,“我朋友开玩笑的,点错了。” 叶望泞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别过头,没有搭理他。 迟筠越描越黑,索性不解释了,他点开于蔚然的语音,转换成了文字。 第二条:什么帅哥?有多帅?是1吗? 第三条: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怎么了? 迟筠随便回了两句糊弄过去了,于蔚然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自己下个月末要回冶城,约他到时候出来玩。 于蔚然向来是爱讲爱玩的性格,一与迟筠聊起来便停不下来了,又向他抱怨了一通新男友,迟筠打字跟不上他发语音的速度,回复得手忙脚乱。 他没注意到对面的叶望泞表情又冷了下来。 持续的微信对话大概持续了十来个回合,叶望泞终于开口了:“和我单独在一起很尴尬吗?” 迟筠刚回完一句“你们互相迁就一下”,闻言一怔,条件反射地回答:“没有啊?” 一句“没有”显然太过于单薄,他连忙放下手机,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朋友忽然发微信来,我刚才在回复他。” 叶望泞紧紧抿着唇,眼神直直地望向迟筠。这不免让迟筠有些心虚,每次他忙着做手里的事,没空陪妹妹玩的时候,妹妹就会跳上床,眼睛眨也不眨,用这种控诉的眼神望着他。 一模一样。 “真的不是尴尬,”迟筠眨眨眼,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绞尽脑汁地解释,“我只是……有点社交恐惧症,所以有时候想找话题讲,怕气氛太沉默,偏偏有时候又讲不出。” 吻都吻过了,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于是迟筠又说:“也许也不是,可能是我太慢热了。” “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所以,”叶望泞始终不说话,迟筠便尽量换了种委婉的说法,“不是针对你,而且我真的不尴尬,等熟悉起来了,你就知道了。” 他说了一堆,叶望泞终于舍得开口了,就一个字:“嗯。” 迟筠听不出叶望泞的情绪,他思索几秒,有些沮丧,只怪自己不够会察言观色:“我也想过改掉这种性格,但是好难。” 这回多了几个字,叶望泞说:“不用改。” 顿了一下,他又说:“挺好的。” 迟筠没太听懂,什么挺好的?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了回家的临睡前。 迟筠吃了太多的车厘子和芒果,他一边拍着小肚子消食,一边试探性地给叶望泞发微信:睡了吗? 叶望泞秒回:没睡啊宝贝,怎么了? 迟筠盯着宝贝两个字,肩膀抖了一下,无论看见这个词多少次,他都适应不了,更想象不出叶望泞本人喊宝贝的表情和声音。 他想了一会儿,编辑了一长段话发了过去,为了避免叶望泞生疑,还伪造了一段在公司因为社交恐惧症和同事对接工作时发生错误的故事。 最后一句话,迟筠打了好几次,又删掉,最后才犹犹豫豫地发了过去:我这种性格,是不是有问题,要改? 这次叶望泞回复的速度不算快,隔了差不多十分钟。 他回:必须啊,我觉得你得外向点。不过哪儿来那么多症,什么社交恐惧症都是骗人的,你别天天看这种接受心理暗示了,乖。 果然,迟筠看看窗台上蔫巴巴,只开了两片的龟背竹,也跟着蔫了。 叶望泞说不用改,挺好的,也许只是和他不熟,当面不好说什么。 可一到熟悉的网友面前,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了,就像发过来的那些一样,也许叶望泞本身就觉得他是庸人自扰,想太多。 迟筠抱着枕头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还没回复叶望泞。 他点亮屏幕,发现叶望泞几分钟前又发来了一条:宝贝,我微信提现没到账,借我五千行吗? 见迟筠没回复,他两分钟前又发来一个问号:? 迟筠立刻转了五千给他,又回:嗯嗯好,我刚才没看到,不好意思啊。 叶望泞速度收了转账:没事啊宝贝,早点睡,晚安。 全然没提到什么时候还钱。 迟筠也不介意,他回了一句晚安,又发了一个月亮的表情过去,然后关掉了微信后台的程序。 尽管说了晚安,但迟筠关了灯,在床榻辗转反侧,始终没能睡着。 他坐起身,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踮着脚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决定把妹妹抱起来一起睡。 房间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隔着纱幔投进来的隐约月光,迟筠打开了房门,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伫立在门外的黑色身影。 迟筠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两步,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了这个时间站在门外的,只有可能是叶望泞。 那个黑色的身影率先开口了:“你还没睡?” 迟筠侧过身,示意叶望泞进来,边顺手打开了卧室的灯:“准备睡了。” 灯光倏然亮起,叶望泞被晃得眯了一下眼,也许是因为晃眼的光,他幅度很小地皱了皱眉,又恢复了平常的表情,语气平淡地说:“常熬夜容易脱发。” 你不是也没睡吗?这句话在迟筠抬头看了一眼叶望泞的头顶后,被他咽了回去。 “我马上就睡了,”他又复述了一遍,“你怎么站在门口?有事吗?” 叶望泞“嗯”了一声,不急不缓地问:“你下周日有时间吗?” 迟筠很谨慎地含糊道:“可能有吧,现在还不确定。” 叶望泞依旧直视着他,像是一定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于是迟筠在这样的注视下飞快地改了口:“应该没什么事,我尽量有。” 叶望泞矜持地点了点头,抬起手,他的手里拿着两张门票,迟筠仔细一看,发现是下周在冶城巡回的音乐节门票。 前不久在茶水间,迟筠还偶然听到有女同事的抱怨,说没有抢到门票,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黄牛。 “给我的吗?”迟筠指着他手里的门票,愣愣的,没接。 叶望泞纠正了迟筠的说法:“不是给你的,我们一起去。” “不是说等熟悉起来就好了吗?”他像是在说一件很轻松的事,“那就开始熟悉吧。” 正文 来不及 缠绵了一个余月的梅雨季终于进入了尾声,天气预报显示未来的下一周都是晴天,等梅雨季结束后再过一周,又快要出伏了。 出伏意味着夏天即将结束了,也许是因为今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长的原因,迟筠总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他用很长的时间盼望来了这个有限的夏天,却又在无所事事和忙忙碌碌中找不到平衡,就这样一不留神,短暂的夏天便溜走了。 迟筠盯着电脑上的半成品稿发呆,小秦坐在他对面,头都快垂到了办公桌上。午餐过后的下午总是这样,昏昏沉沉的,打瞌睡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终于小秦忍不住了,探过头来小声问:“我去拿饮料,你喝什么?” 迟筠想了想:“可乐吧,谢谢。” 小秦摆摆手,说了句“客气什么”,起身去茶水间了。 他回来得很快,不过三五分钟。迟筠正在低头专注地看天气预报,脸颊猝不及防地被敷上了一罐冰可乐。 是略带刺痛的冰凉感,迟筠抬眼,看见小秦一副笑呵呵,恶作剧得逞了的样子。 “明天终于周末了,”小秦把可乐递给迟筠,顺带瞟了一眼他手机上的天气APP,“连着下了多久的雨了?总算周末能出个晴天。” 迟筠并不讨厌下雨,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 小秦又自顾自地抱怨了几句,便磨磨蹭蹭地坐回工位了。 迟筠把易拉罐里的可乐都倒进了杯子里,有不断咕噜咕噜上升的小气泡在到达最顶端的时候绽开,破裂。 他撑着下巴,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期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周日是个晴天。 天气预报并不准确,周日的凌晨两点,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迟筠大概是第一时间感知到了这场小雨的人,大多数人都在这个时间里沉睡着,只有他僵直着身体在床上失眠。 到了天泛白的时候,雨停了。迟筠也总算是结束了翻来覆去的失眠,晕晕沉沉地入睡了。 再醒来时是中午,迟筠半梦半醒间感觉到眼前一片白茫茫,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上面从幔纱间隙投来的一束阳光。 迟筠的第一反应是再睡一会儿,而当他再次闭上眼,心里却忽然警铃大作,想起了今天要和叶望泞一起去音乐节的事。 现在几点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迟筠莽莽撞撞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时候,叶望泞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怀里抱着妹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顺毛。 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黑发柔软地搭在额间,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我起晚了,”迟筠慌慌张张地摸了摸自己因为睡觉姿势不当的翘起的刘海,“现在走吗?” 叶望泞并不急,瞥了迟筠一眼,只道:“还来得及,你先吃早餐。” 事实上是来不及,音乐节两点半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半结束。 等地铁来的期间,迟筠搜了一下节目单,里面大多歌手和乐队他都是略有耳闻,尽管最喜欢的歌手在节目单的末尾压轴,但他还是不免生出了些急躁的心情。 叶望泞看出来了,慢悠悠地说:“坐地铁只要四十多分钟。” 言下之意是不会迟到的。 迟筠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又小声祷告:“希望今天不要下雨。” 希望至少今天,天气预报是准确的。 音乐节的场地在室外,四号线的最末站,坐地铁直达,不需要换乘。 刚开始人很多,迟筠勉强找了一个角落,侧对着叶望泞。 他假装抬头看地铁路线图下方的广告牌,视线不曾停留在叶望泞的脸上。 不知道从哪一站开始,拥挤的人潮渐渐都下了车,迟筠找到一对连排的空位,同叶望泞并排坐了过去。 每一站都是不同的人上车,又离开,来来回回,只有身边的人是不变的。 迟筠正襟危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疲倦,他靠向椅背,转头问叶望泞:“要听歌吗?” 叶望泞眨了眨眼。 于是他们分享了同一对耳机。 耳机里是一首随机播放的英文歌,迟筠闭上了眼。在播到歌单里的第七首歌时,目的地的末站到了。 抵达音乐节的场地时两点钟刚过,已经错过了前两首小众乐队的歌。 从地铁站到对面需要穿过一条马路。过马路的时候,绿灯只剩下最后几秒,叶望泞很自然地勾住迟筠的食指:“快走。” 迟筠怔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已经下意识地紧紧回握了叶望泞。 穿过马路,他们站在入口的排队处,和许多等待着进场的人一起,听了第三首和第四首。 “这是我第一次来音乐节。”排到快进场的时候,迟筠交了票,忽然说。 叶望泞低垂下眼睫看他,有阳光洒在迟筠的睫毛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我也是。”叶望泞说。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直接去舞台前的位置,而是找了一个离舞台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在潮湿的草坪上,一起等待夜晚的降临。 音乐节是一个浪漫的地方,迟筠总是这么觉得。 在一片自由而浪漫的人潮中,挥舞手臂或者是蹦到腿酸,不会被人嘲笑沉浸在音乐里摇摆的动作滑稽。所有的躁动呐喊是浪漫,所有的笑声流汗也是浪漫。心爱的乐队就在眼前,身边有人可以拥抱牵手,似乎只要一抬手,就能抓住夏天的尾巴。 时间好像被按了快进键,转眼间暮色下沉,粉橙色的火烧云从四周合拢,挂在天边艳丽的一角。 人流慢慢填满了舞台前方的位置,叶望泞去买水的空档,迟筠望着天空,用手机拍下了一张火烧云。 他把这张照片发到了微博上,配上一个云朵的emoji表情。 第一条回复依旧来自Feuille,这次Feuille没有配字,只发了一张同样的火烧云。 两张照片,不同的角度,但却莫名有些相似。 迟筠点开Feuille的私信对话框,开玩笑地发过去一句:我们的云好像啊。 Feuille却并没有回复,迟筠也没有再等他的回复了,因为叶望泞回来了。 迟筠最喜欢的乐队在倒数第二个出场,临近结束,夜晚的氛围明显比下午的更热烈许多,还有人在旁边挥舞高旗和手幅。 也许是被这种气氛感染,迟筠莫名觉得愉悦,他向叶望泞科普喜欢的乐队。人说起喜欢的事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迟筠也不例外,他似乎忘记了上个星期说过的“不熟”,眉宇间满是熠熠发光的期待。 “天气预报好准,”讲到最后,迟筠喝了一大口冰可乐,含糊地说,“还好今天没下雨。” 有易拉罐边上的水珠沿着他的手背向下滑落,叶望泞盯着那滴水珠,不可置否。 然而这句话像是一个插满了FLAG的旗子,都不用风吹一吹,很快就倒了。 倒数第三首歌的时候,下起了零星的小雨。 “最后两首歌了,”迟筠用手去接落下的雨滴,惴惴不安地问,“不会下雨吧?” 叶望泞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不喜欢下雨吗?” 当然不是,迟筠不讨厌下雨,他只是讨厌下雨的时候在外面。雨水把刘海淋湿,再晾干,会变得弯弯曲曲的,但是这个理由好像太幼稚了,他说不出口。 于是到最后只压缩成一句话:“没有啊。” 叶望泞没有再开口,而小雨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倏然间下得更大了。 迟筠手忙脚乱地去低头拿放在地上的背包,背包里装了太多零食,雨伞被压在最下面,他一时没够到。 而叶望泞的声音在此刻忽然响起:“到你喜欢的乐队了。” 迟筠顾不上找雨伞了,他直起身,将视线投向舞台。 边上有女孩子多带了雨衣,分给了叶望泞两件,叶望泞道了谢,却只撑开一件,笼罩在他和迟筠的上方,无形中成了一个小小的帘幕。 台上的主唱恰好唱到一句歌词: “是你来,让我眼睛可以为爱高兴。” 鬼使神差般,迟筠抬起眼,望向了叶望泞。 而巧合的是,就在这一刻,叶望泞也同时低下头,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叶望泞的瞳仁漆黑,仿佛下一秒就能叫人被吸附进去。 这一刻分明是夜晚,迟筠却看见了白昼。 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里,迟筠心脏骤停的瞬间屈指可数,如果能够简单地用痛苦与喜悦划分,细数起来,大概也只有寥寥几次。 做了一个噩梦忽然惊醒,下楼梯踩空了台阶,和父亲去世前站在手术室门外的那一秒。 还有现在。 心动如同不期而至的惊雷骤雨,而他来不及撑伞。 正文 我相信你 那天过后,好像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变了。 迟筠一向迟钝,但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却异常敏锐。就像冰川在海平面之上不动声色,但只有他知道,冰下是如何暗流涌动。 最明显却也再普通不过的变化是每天的晚餐后,他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人半个西瓜。 至于看什么电影,通常是由迟筠决定的。他新买了一个投影仪,第一次对着空白墙壁调试的时候,叶望泞很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他身边,问:“我们要看什么?” 迟筠对“我们”这个词没有任何抵抗力。 那天晚上他放了一部一直想看的电影,可是看到最后却心不在焉,记不得结尾是什么了。 迟筠只记得播放片尾曲的时候,叶望泞已经靠着他睡着了。叶望泞可以往右靠,可以往前靠,可以往后靠,可偏偏向左靠了,靠向他。 有柔软的黑色发丝落在迟筠的颈间,很痒,他不敢动,心跳几乎错拍。 叶望泞的左眼有189根睫毛。迟筠花了二十分钟,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相比之下,迟筠和叶望泞在微信上的交流频率低了许多。 迟筠不找叶望泞,小部分原因是之前叶望泞一直有意无意地透露最近自己很忙。而剩下的大部分原因,是迟筠不知道该怎么对叶望泞开口说,真巧,你的网友其实也是你的室友这件事。 但叶望泞并不是没有找过他。星期三的下午,迟筠收到了叶望泞的转账,原封不动的五千块。 迟筠终于有了发微信的理由,他收了转账,回了一句:最近还是很忙吗? 叶望泞过了半个小时才回:有一点,最近小赚一笔,在继续观察走势呢。 还发了一张屏幕截图,弯弯折折的曲线图,迟筠看不懂。 迟筠回了一句那就好,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思忖再三,还是把早在对话框输入好的文字按了发送。 几乎是同时,叶望泞也发来了一条微信。 ——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视频一下吗? ——要不要和我一起做,赚点零花钱? 还未等迟筠反应过来,怔愣的片刻间,叶望泞已经很快做出了选择:抱歉。 迟筠的心重重一坠。 可叶望泞接下来的回复却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以前我母亲就是因为开车和我视频的时候出了车祸去世,所以我对视频有些心理阴影……抱歉。 迟筠很久没有回复,短短两三行字,他盯着看了许久,眼眶有些发红。 直到对面的小秦偶然一抬头,撞见他鼻尖眼睛都发红的样子,惊讶地问:“怎么了,小迟?” 迟筠挡住脸,随口敷衍了小秦两句,才低下头回复: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叶望泞仿佛一直在等他的回答,隔了两三秒,又发来一句:我们找个时间直接见面吧。 迟筠没想到会是叶望泞提出见面,他心里有不安,但更多的是期许。 他们又闲聊了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叶望泞拐弯抹角地转回了刚才的话题:想和我一起弄理财吗? 迟筠对这方面不了解,更不感兴趣,但因为提出来的人是叶望泞,所以他并没有敷衍,而是很诚恳地回答:我真的不懂。 叶望泞却说:没关系啊,我手把手教你,很简单的。 迟筠犹豫了半晌该怎么回复,叶望泞的微信又来了:或者你随便充一点,我帮你弄,你躺着收钱? 这个方案显然比让迟筠自己操作可行,他回了句好啊,跟着叶望泞教他的步骤,下了APP。 充值的时候迟筠问叶望泞要充多少,叶望泞含糊其辞,一会儿说四五万吧,一会儿又说还是多充点,赚得也多。 迟筠倒并不在乎赚多少的问题,只当花钱买叶望泞一个开心。他凑整充了十万,然后把账户的用户名和密码都发给了叶望泞。 叶望泞回复得很快,他开玩笑说:充这么多,不怕我是骗子啊? 还发了个吐舌的表情,又补充一句: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翻倍。 迟筠想了想,只回了前一句: 我相信你。 叶望泞晚上将近九点多的时候才回来,迟筠已经吃过晚餐,正和妹妹一人一猫,一同窝在沙发里发呆思考人生。 听到开门声,妹妹首当其冲,跳下沙发去门口迎接他,迟筠反应慢一点,只好殿后。 “我买了荞麦面,”迟筠慢吞吞地挪到玄关,问正在换拖鞋的叶望泞,“你要吃吗?” 也许是下午听了叶望泞在微信说母亲去世的那段伤心事,他再面对叶望泞,总觉得有些难过,连说话都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好在叶望泞并没有发现,只回答:“我吃过了。”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学校实验室的细胞间被锁了,我去送钥匙,顺便吃过了。” 迟筠“啊”了一声,忽然瞥见叶望泞手里还拿了一个小盒子。 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叶望泞主动递了过来:“给你的。” 盒子是透明塑料的,里面躺着个圆形的海绵小蛋糕。 迟筠捧着蛋糕盒,有些雀跃,出口却又是傻乎乎的一句:“我可以吃吗?” 叶望泞瞥了他一眼,迟筠猜叶望泞一定想冷嘲热讽地反问,又或者用挖苦的语气说:不然给你敷脸? 但叶望泞没有,他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只说了一句:“可以。” 于是迟筠开开心心地捧着蛋糕窝回了沙发里。 蛋糕是酸奶味的,很好吃,唯一有点可惜的是太甜了。 妹妹围着茶几打转,跃跃欲试地想凑过来舔舔蛋糕胚,被迟筠用一只手拦住,另一只手握着叉子吃蛋糕。 “好吃吗?”叶望泞洗过手,走过来坐在了他对面。 迟筠鼓着脸点头:“好吃。” 叶望泞“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我接种的乳酸菌。” 迟筠没听懂,又吃了一口:“什么?” “酸奶,”叶望泞说,“高温杀菌后接种,再繁殖乳糖分解成乳酸。” 迟筠的动作停了,他好像听懂了:“……你在实验室做蛋糕?哪儿来的烤箱?” 叶望泞脸上挂着很淡的笑意,用那种求表扬的表情说:“不需要烤箱。” 迟筠放下了叉子,他忽然心理作用作祟,觉得肚子有点疼。 对面的叶望泞却不觉,他盯了一会儿蛋糕,似乎在寻找什么,半晌又抬起脸,看向迟筠。 “当你把一个有生命力的觅母移植到我的心田上时,事实上你把我的大脑变成了这个觅母的宿主,使之成为传播这个觅母的工具。” 他说了一段让迟筠晕晕乎乎的话,忽然探身向前,直视着迟筠,“就像病毒寄生于一个宿主细胞的遗传机制一样。” 迟筠已经顾不上叶望泞说了些什么天文符号,只想往后缩,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叶望泞没有眨眼,而是直直地注视了迟筠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接过了他手里的叉子,笑了一下。 “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今天刚读的一本书。”他说,“用一下你的叉子。” 迟筠心如擂鼓,眼看着叶望泞轻描淡写地接过他刚用过的叉子,插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 但叶望泞只吃了一小块,就放下了叉子,他站起身,说:“我去休息了。” 迟筠来不及说“晚安”,叶望泞就已经进了房间。 他像是被叶望泞灌了迷魂汤,迷迷糊糊地盯着桌子上的蛋糕,还有那把放在旁边的叉子,上面沾了些许海绵蛋糕的碎屑。 整理好剩下的蛋糕和茶几,迟筠在准备入睡前,打开了微信。 像是弥补那句刚刚没说出的“晚安”,迟筠在与叶望泞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一句晚安,还附赠了一个弯弯的月亮表情。 他点击了发送,屏幕上却突兀地弹出一句话: “叶望泞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正文 保持距离 事实上迟筠的第一反应是微信出现系统故障了。 他看见那句没发出去的晚安后面跟着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又发了一句:晚安。 这次后面没有带月亮表情,也依旧没有发出去。 迟筠把微信对话框往下拉,下面一条是赵佳茵刚问他晚上吃了什么的微信,他慢吞吞地打字回复:荞麦面。 发送成功。 赵佳茵很快就回复了,她发来了一段语音,先是说不要总吃凉的东西,又说了让迟筠早点睡觉,少玩手机。 迟筠盯着床角露出的一小块条纹被罩,愣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没有出现系统故障,是叶望泞把他拉黑了。 为什么?明明叶望泞今天回家的时候心情还很好的样子。 在发呆的时间里,迟筠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比起直接去敲叶望泞的门,问叶望泞“为什么”,他更倾向于是他在无意间做错了什么。 于是迟筠重新发送了朋友验证请求,他在申请理由里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开心了吗?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迟筠一共等了三天。 叶望泞没有回复,更没有通过迟筠的好友请求。他把头像改成了一个湮没在光影里的侧脸,看不清五官。 第三天,迟筠知道叶望泞不会再回复了。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个理财APP,登陆上去看了一眼,才发现钱都已经被提现了。 玻璃杯中的冰块融化,顺着杯壁下滑,变成透明一层水汽。 办公室里尽是没完没了敲打键盘发出的声音,在一片按键声中,迟筠开始想一个很没意义的问题。 到底是叶望泞先偶然间加了他的微信,还是叶望泞本身就是带了行骗的目的,加了他的微信。 这个问题简单一点来说,无非就是先有因,后成果,还是为了成果,才起了因。 思考的结局并不重要了,所以迟筠只在这个问题上浪费了半个下午,就不再想了。 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并不意味着不在意,迟筠开始有意识地躲叶望泞。 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马上去公安局报案。从公司到最近的公安局只要五站地,打车十分钟都不到。 可迟筠总是想起一些片段,短暂的例如叶望泞在微信上叫他宝贝,第一次在网易云私信他的时候,说的那句“这么有缘”。 深刻一点的就更多了,第一次去医院,第一个吻,音乐节对视的瞬间。 像电影院反复的放映片一样,这些片段也在迟筠的脑海里反复播放,播到最后他闭着眼就能回忆起来,无可再播。 他的悸动与心跳,分明都是真实的,可叶望泞却不是。 于是转眼又成了海市蜃楼,一场空。 想避开和叶望泞见面,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们作息时间差不多,通常早上出门的时间也是差不多的,更何况还要交换早晚餐。 迟筠最先做的决定就是取消交换早晚餐,这个约定本来就是谁都没有开口过的心照不宣,所以取消也是理所当然。 他在第四天的早上给叶望泞留了一个便利贴,贴在了茶几上最醒目的位置,说最近要加班,暂时没时间准备晚餐了,早餐也不需要了。 迟筠不知道叶望泞当时看见便利贴是什么反应,只知道当天晚上叶望泞来敲了他的房门。 他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视线落在了房门处。 大概以为迟筠真的睡了,叶望泞只敲了几下,便离开了。 周日的晚上,迟筠去了展馆。 收到展馆邮件的时候,他正在咖啡厅里对着窗外路过的行人发呆。 为了避开叶望泞,迟筠不得不在周末也早出晚归。 邮件里发来了一个地址,发件人是展馆的负责人,对方声称第一次公开展出将在九月中旬开放,在那之前,邀请他先去展馆参观。 迟筠欣然赴约。 展馆位于城南,由于是偏私人展馆的性质,规模不算太大。 一楼是公开展示区域,由白色大理石的长形回廊分为两个区域。二楼则是私人专属展示区域,迟筠简单参观了一楼,又被接待人礼貌地引向了二楼。 二楼比起展示区域,更直观一点来说,不如说是会客休息室,装修风格与一楼纯粹的白截然不同,而无规则随意摆放留白的展品,显然比一楼的画展更有意思。 一个坐在米色沙发上的背影正对着迟筠,似乎听到了他上楼梯的响动声,那个人转过了头。 是一个面容英俊的男人,年纪稍长,手指间还夹着一只空了的高脚杯。 迟筠看着那只高脚杯垂在空中摇摇欲坠,莫名担心它会掉下来。 出神的空档,对方开了口:“你好,我是许盛泽。” 迟筠反应过来,也说:“你好,我叫迟筠。” “我知道,”名叫许盛泽的男人笑了,他好像早就知道迟筠的来意,“是我向你发送的邮件,邀请你来参观。” 许盛泽站起身,向楼梯处走了过来,迟筠才发觉他很高,不自觉地跟着他走了两步,听见了对方低沉的轻笑: “走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因为还没布置好的缘故,展品并不齐全,从二楼参观至一楼,只花了二十多分钟。 迟筠的画作在展馆一楼右边的区域,画中是一片海平线,以及盘旋的鸥鸟。下方标注了迟筠的名字,和画的名字。 他们在画前驻足,许盛泽开口道:“第一次展览的主题是四季。” 迟筠一路凝神看下来,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周围的画都是以明亮画风为主,显然不是春季就是夏季。 他忽然看到右边的一幅画,上面画了一片叶子,但叶子并不是从土壤里长出,而是从云朵上。 下方同样标注了画家的名字,一串法语。 而画的名字却让迟筠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Feuille。 “Feuille,法语里叶的意思,”许盛泽走到他的旁边说,“这是一位法国画家的作品,我把这幅画的名字翻译作一叶之庭。” 迟筠怔怔地望着那幅画,只听见了前半段话。 许盛泽说,Feuille是法语里叶的意思。 从城南辗转到家需要一个小时,结束时许盛泽主动提出送迟筠回家,被迟筠拒绝了,于是许盛泽退而求其次,提出了交换了微信。 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了,迟筠给妹妹加完猫粮去洗了澡,他在雾气氤氲弥漫的浴室里,对着镜面里的自己发呆。 他忽然很想给叶望泞发一条微博私信,他想问叶望泞,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惜最后这句话还是没有发出去,迟筠平静地洗完澡,换了睡衣。 推开浴室的门,他看见叶望泞坐在沙发里,双臂抱着膝盖,正低头在看什么。 迟筠并不好奇叶望泞在做什么,他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转身准备进卧室。 叶望泞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哥哥。” 迟筠的手指虚虚搭在门把手上,他没有推开门,也没有回头,只是打心里忽然有些厌恶这个过于亲密的称呼。 “哥哥,”叶望泞浑然不觉,又或者只是装作不觉,“帮我抽一下卡。” 迟筠走到叶望泞身边,俯下身点击抽卡,有没擦干的水滴顺着他的锁骨滴到了手机屏幕上。 抽卡结束的界面让人眼花缭乱,迟筠想收回手,却被叶望泞轻轻勾了一下手指,他听见叶望泞说:“出了一件珍稀。” 迟筠条件反射地迅速抽回了手。 叶望泞当然察觉到了,他眼神晦暗不明地望向迟筠,迟筠只当看不见,很自然地坐在了旁边。 没有人开口,空气陷入了异样的安静。 “你有微博吗?”沉默了几秒,迟筠有意无意地问。 他打开微博,点击了刷新首页,几十条新的内容跳了出来。 半晌,迟筠听见叶望泞回答:“没有。” 果然,迟筠忍不住有点想笑,但他没有笑,只是回答:“真可惜。” 叶望泞并没有注意到迟筠语气中的怪异,他看了一会儿迟筠湿漉漉的头发,起身去了浴室。 迟筠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他什么内容都没有看清,只是机械般地往下划。 直到叶望泞重新回来。 叶望泞手上拿了一条毛巾,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低声呢喃:“你头发还没……”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迟筠躲开了他的手。 迟筠仰起脸,直直地对上了叶望泞的视线。 他有种错觉,叶望泞很伤心,但这种错觉一瞬而过。 叶望泞却笑了,嘴角扬起很浅的弧度,他问:“只是擦头发而已,你以为怎么了?” 迟筠没有躲闪,他沉默两秒,迎上了叶望泞投来的视线:“我没以为怎么了。”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说,不好意思,现在说应该也不晚,”迟筠的语气不轻不重,他说,“我是同性恋。” “所以以后,我们保持距离吧。” 正文 冷战 迟筠以为叶望泞会露出那种惊诧的表情,短短的一瞬间,他甚至想好了接下来的台词,但剧情却并没有按照他规划的走向发展。 沉默须臾,叶望泞只是轻飘飘地反问:“所以呢?” 所以呢?叶望泞眼里无足轻重的三个字以重重的力势砸向迟筠,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更无法理解叶望泞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的性向。 迟筠将复杂的目光投向叶望泞,忽然很害怕叶望泞冒出一句“所以呢?我也是同性恋”。 好在叶望泞并没有要说明自己性向的意思,见他不作答,也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迟筠高悬在上空的心渐渐冷却了下来,他收回目光,微微垂下了头。 “和你没有关系,”他重复了一遍叶望泞刚刚的话,“只是怕你误会,觉得和我一起住不舒服,所以想告诉你一下。” 说这段话的时候迟筠的心一直在缓慢下坠,他悲哀地想,不是叶望泞误会了,而是他误会了。 而叶望泞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想搬出去,我可以帮你另找一处房子,也在市中心,”迟筠顿了顿,才接着说了下去,“毕竟是我的问题,如果导致你不舒服了,抱歉。” 叶望泞终于开口了:“你想让我搬出去吗?” 他的语气冰冷生硬,迟筠才察觉出刚才的话越说越错,欲盖弥彰地解释:“不是……” “我没有误会,”叶望泞别过头,似乎懒得再看他了,“那就按照你说的吧,保持距离。” “保持距离”这四个字被叶望泞咬得格外重,迟筠缄默不语,他听见叶望泞问:“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回房间了。” “没事了。”迟筠慢半拍地回答,他还想问叶望泞需要帮他找房子吗,叶望泞却已经站起了身,甩手回房了。 迟筠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四周一静下来,他总算能思考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比如他问叶望泞想不想搬出去,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当然不是,他默默补全了问题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说出口了,迟筠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他伸手去捞沙发下趴在毛绒毯子的妹妹,谁知道妹妹一骨碌爬起来,摇着尾巴,眼巴巴地跑到叶望泞门口了:“喵!” 迟筠刚想叫她回来,却见叶望泞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双手快速地伸了出来把妹妹捞了进去,随即门又被关上了。 一人一猫,一唱一和。 整个过程都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等迟筠反应过来,人走了,猫也没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傻站在原地。 第二天早上照常是不想上班的星期一。迟筠在房间里磨蹭了许久才推开门,不可避免地还是撞上了还没出门,正在客厅吃早餐的叶望泞。 碰都碰上了,迟筠主动向“保持距离”的室友打招呼:“早啊。” 不太熟的室友没搭理他。 迟筠望天一会儿,装作没尴尬过,转头就去洗漱了,路过妹妹的食盆发现妹妹已经吃上了早餐。 满满一碗的冻干加舒化奶,吃得比他都丰盛。 迟筠回过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叶望泞,又看看眼前不争气的吃出猪叫的妹妹,无从下手,只好给妹妹毛绒绒的头上戳出了个小坑,以表不满。 妹妹头顶小坑也不在意,只顾着吃,于是迟筠又闷闷不乐地去洗漱了。 他洗漱完的时候叶望泞还在吃早餐,迟筠不想刻意避开叶望泞,便从冰箱里拿了面包和酸奶,坐到了餐桌对面,安静地吃自己的早餐。 叶望泞倒不是故意吃得慢,只是他一手在玩游戏,一心二用难免顾不上另一边。 保持距离并不意味着冷战,而是客气而和平的相处,至少迟筠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看着对面一片粉色的手游界面,主动开口询问:“用不用我帮你抽卡?” 叶望泞瞥他一眼,总算是回答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不需要。” “哦,好的。”迟筠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叶望泞在手机屏幕上用力戳戳戳,泄愤似的。 他看不懂游戏,只看见叶望泞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一口气连点了三个648字样的按钮,表情才总算是没那么臭了。 末了一抬起头,看见迟筠,脸色又沉了下来。 变脸比翻书还快,迟筠暗暗地想。 正文 38.6℃ 梅雨季结束后的冶城开始报复性升温,伴随着不停歇的蝉鸣声和热蒸汽,过了立秋,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奔着处暑去了。 夏夜晚风里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温热黏腻。于是迟筠关上了百叶窗,在空调房里盖上了被子,安静地望着走马灯投向墙壁上的影子发呆。 直到嗡嗡作响的空调发出“嘀嗒”一声,从正在运作转为休眠,柜子上的台灯也随之忽然熄灭。 房间里趋于一片黑暗。 房间外依旧静悄悄的,迟筠穿上拖鞋,试探性地推开了房门,用手机向前照亮。 他看见一片黑暗中,叶望泞正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而妹妹伏在沙发的另一侧,睡得正香。 “停电了吗?”迟筠朝空气问了一句,不等回答,又折返回房间里拿了唯一还亮着的走马灯香薰向外走。 叶望泞的确也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依旧背对着迟筠,没有转头。 迟筠已经习惯了。 这是他们冷战的第三天,准确一点来说,是叶望泞单方面开始冷战的第三天。 等走近了,迟筠将走马灯放在茶几上,一侧头,才发现叶望泞在吃可爱多。 还是草莓味的。 叶望泞垂下眼睫,很专注地在吃可爱多,也许是因为太冰的缘故,他的嘴唇被冰激凌浅粉色的液体浸得很红。 迟筠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坐下了,他忘记了本来想说什么,只愣愣地盯着叶望泞的嘴唇。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夜晚的吻—— 从那个巧合的吻开始,那大概是第一次心动的契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从短暂的瞬间变成连绵的延续。 一切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无处遁形。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种奇怪的静谧。 迟筠点开手机,发现是许盛泽的电话,他抬起头,见叶望泞还在专心致志地吃可爱多,便起身到一边去接了电话。 “您好?” 电话那端传来了许盛泽的声音,迟筠没有注意到,许盛泽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背后投来的那道目光。 许盛泽问迟筠周四下班有没有时间,要开车去接他一起吃饭,顺带有一些展览当天开放的事宜想询问他的意见。 迟筠略加思忖,答应了下来。但他拒绝了许盛泽开车去公司接他的邀约,只说让许盛泽发地址过来他自己去就好。 许盛泽没再多纠缠,又与他闲聊了几句,才主动说了“晚安”。 迟筠只说:“再见。” 挂下电话的那一刻,叶望泞难得破天荒地主动开口,说了冷战开始三天内的第一句话:“是谁的电话?” 迟筠并不觉得他突如其来的发问有什么奇怪,好脾气地如实回答道:“一个朋友,约我周四出门吃饭。” 叶望泞沉默片刻,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没有开口。 迟筠见状主动解释:“新认识的一个策展朋友。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带。” 叶望泞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语气却依旧是冷冰冰的:“不吃。” 早就料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答案,迟筠点了点头,起了身准备回房:“估计要停电到明早,你开着灯玩吧,我先睡了。” 叶望泞还是不说话,迟筠莫名有些失落,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他留下那盏灯,轻轻落下一句“晚安”,便回房间了。 周四的晚上,迟筠下班先回了家。 他和许盛泽约的是晚上八点整,在一个私人会所见面。从家过去到那家会所只需要半个小时,有足够余裕的时间让他回家换一套更正式的衣服。 迟筠把时间规划得刚刚好,在他的计划里打车回家、换衣服、再出门,这几样需要做的事情都像是整整齐齐切割成的豆腐块,被完整排列进缜密的时间表。 然而再精准的时间表也无法避免变数产生时带来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变数的名字叫叶望泞。 迟筠进门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在门口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冲出家门的妹妹。 他把妹妹提溜回来,靠在玄关门口换拖鞋。这期间妹妹一直围着他转悠,时不时“喵喵”两声,等迟筠换好了鞋子给她加了猫粮,才总算消停下来。 这些天妹妹的早晚餐一直是叶望泞加的,迟筠心生疑惑,但只以为是叶望泞还没回来。 直到他走向客厅去拿杯子倒水,才发现叶望泞正躺在沙发上。 沙发太小,叶望泞只能蜷着腿躺下,他身上还穿着没换下来的衬衫,因为蜷缩在沙发里的缘故,衬衫的下摆已经变得有些皱巴巴了。 即便是在睡梦中,叶望泞依旧皱着眉,他的脸色苍白,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客厅里空调温度打得很低,迟筠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恍惚想起自己是来取杯子的。 他拾起另一侧沙发上的毯子,盖在了叶望泞身上。 叶望泞依旧没醒,迟筠便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拿了杯子,刚想走,却忽然一抬眼瞥见了他额间的薄汗。 迟筠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试探性地伸出手心覆在叶望泞的额头上,才觉出一片热意。 果然,是发烧了。 夏天的感冒发烧是最难缠的,迟筠不敢懈怠,立刻先去找了退烧药。 叶望泞被叫醒的时候还带了几分迷迷糊糊的起床气,迟筠把药和热水送到他嘴边,他却仍不开口,只低声呢喃着什么。 迟筠只好哄着他:“吃完这个给你吃糖,好不好?” 发烧的叶望泞显然比平时更好打发,他抬头望了迟筠一眼,也不管迟筠说的是真是假,听话地就着水把药咽下了。 迟筠又给叶望泞冲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重新给他测了一遍体温。 38.6℃,中度发热,不算高烧。 迟筠的心落了下来,他目测了一下觉得自己抬不动叶望泞回房间,便又从房间里抱来一床厚厚的被子,给叶望泞盖上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几遍小时候发烧赵佳茵哄他的说辞,又原封不动地拿来哄叶望泞:“你不要踢被子,睡一觉发发汗,第二天就好了。” 叶望泞不上当,只眨着眼问:“你不陪我吗?” 迟筠才想起来还要出门的事,他匆匆看了一眼手机,距离八点还有半个多小时,现在出门还来得及。 “我回来再陪你啊,”迟筠把被角掖起来,“就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了。” 叶望泞睁着一双眼,除了眼尾一丁点潋滟的红,几乎看不出来在发烧。 他似乎很累,慢慢闭上了眼,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迟筠越看越觉得叶望泞可爱又漂亮,趁机捏了捏叶望泞的脸,又不靠谱地哄了两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出门了。 他关上了门,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原本睡在沙发里的人已经坐直了,叶望泞的视线停留在他离开的方向,眼底一片清明。 正文 罪加一等 迟筠抵达餐厅时八点刚过,大堂处早已有预约的负责人在等候他。 餐厅在一层的院后,外堂的装修是不常见的工业风,穿过室外一片竹林掩映的小径,映入眼帘的才是两侧的独立单间。 负责接待的人将迟筠引进包间,便关上了门。 包间内,许盛泽独自坐在位置上,见门外传来声响,一眼望过来笑道:“你来了?”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迟筠实话实说。 许盛泽并不在意,点头示意他坐下:“想吃什么?” 迟筠同赵佳茵一起来过这家餐厅几次,他大致扫了一眼菜单,刚想报出几道菜名,就见许盛泽自顾自地说:“你应该没来过吧?这家的烤银鳕鱼很不错,还有餐后的甜品塔。” 没来得及报出口的菜单被迟筠及时咽了回去,他笑了笑:“那你点吧。” 许盛泽自作主张地点了些餐品,合上菜单交还给侍应生,才想起来补充一句:“还有12年的拉图吗?一起上。” 侍应生应了,转身刚要走,又被迟筠叫住了:“有可乐吗?” 不等侍应生反应,许盛泽先笑了起来,迟筠不太懂他笑什么,还是点了。 门一关上,包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闷了。 明明许盛泽在电话里说是有关于初展的问题想询问迟筠,可一见了面,展览的事情没怎么说,话题倒是都引到了迟筠身上。 偏偏餐品上得极慢。迟筠几次试图转移话题,许盛泽都不接招,迟筠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题含糊回答了一些。 好不容易等到开始上第一道餐品那一刻,迟筠舒了口气。 前菜是冷盘文莱蓝虾,迟筠拿起刀叉装作专心致志地吃虾,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许盛泽。 许盛泽并没有开动,他用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迟筠吃,道:“这家餐厅味道还不错吧?” 可乐先上了,迟筠喝了一口盛满杯底的冰可乐,随口“嗯”了一声。 “可惜是私人预约制,”许盛泽又笑了,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不过下次你想来吃的话,提前和我讲,我们再一起。” 迟筠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不谙世事的小男孩,闻言怔了一下,心里想着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表面却不露声色。 餐品上到一半时,许盛泽点的拉图才被放在冰块木架上端进来。侍应生不住道歉,说是刚从酒窖上拿出来,冰了一会儿,花了些时间。 许盛泽摆摆手,示意侍应生打开。 迟筠正在吃牛油果藜麦沙拉,一时没注意,眼前的高脚杯便被侍应生接过,他含糊地阻止:“我就不用了。” 侍应生停顿了一下,刚要将杯子放回去,却听许盛泽说:“给他倒一些。” 迟筠将视线投向许盛泽,只见许盛泽微微笑着解释:“12年的拉图,试试。” 再拒绝显然不合时宜,迟筠看着高脚杯里猩红色的液体,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 许盛泽点的餐品大多是餐厅的招牌菜,可惜并不太合迟筠胃口,唯一让他感兴趣,多吃了几口的只有餐后的甜品塔。 甜品塔有三层,第一层是栗子巧克力挞和柠檬燕麦挞,第二层是水果的杯子蛋糕,最上面一层是各个口味的可露丽。 迟筠多吃了两口,想着叶望泞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等一下打包回去带一些,等叶望泞发烧好了再吃。 许盛泽注意到了迟筠似乎对甜品塔尤为钟情,他问:“要不要再点一份?” 迟筠摇了摇头,许盛泽却一副内心明镜的样子,亲昵地调侃他:“小孩子口味,非要装大人。” 这句话的界限越过得有些异样,迟筠迟疑了一下,许盛泽却已经站了起来,走到迟筠的座位旁边,为他斟了一杯红酒。 迟筠刚刚已经被劝说着喝了一杯半,他清楚自己的酒量,顾不及别的,只推辞道:“我就不喝了。” 许盛泽却已经握住杯子递了过来,迟筠无法,只好接了。 指尖相触,迟筠条件反射想缩回手,却像被定住了一般。 因为许盛泽的手指已经松开了杯子,向他的手腕间辗转流连。 迟筠只怔愣了一秒,就快速推开了许盛泽。 高脚杯因为没有被拿稳,从杯口洒出了些液体,为白色的雕花桌布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许先生——”迟筠的脑海里混乱一团,他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进行接下来的对话。 许盛泽却慢悠悠地开了口:“早在第一次见你,我就有预感,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 迟筠不懂这个同一类人指的是什么,他只觉得手腕处被许盛泽碰过的地方痒得厉害:“什么意思?” “你是零还是一?”许盛泽没有回答,而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他把迟筠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零吧。” 他的语气很肯定。 迟筠意识到了许盛泽在说什么,但他讨厌许盛泽这种审视的目光,于是他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 “我都可以,”许盛泽微笑着说,他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在上面或者下面,我都可以。” 许盛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迟筠感觉有点恶心想吐,他忍住了,反问:“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有啊,”许盛泽摊了摊手,“要试试吗?旁边就是酒店,我可以请客。我还以为你今天答应了我的邀请,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意思。” 迟筠实在想不到接受询问意见的邀请是怎么和接受开房混为一谈的,但显然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他说:“我吃好了,现在要走了。” 许盛泽还在说着什么,迟筠想绕开他离开房间,却没由来地感觉到头晕,连带着脚步也仿佛踩在云里,晕晕乎乎。 “……你有男朋友也没关系,就是玩一玩,没人会知道,你可以放心。”许盛泽还在自言自语。 他说完这句话,不经意间看向迟筠,才发现迟筠似乎脸色不太好看。 “你喝醉了吗?”许盛泽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红酒杯,忍不住笑了,“一杯半而已。” 他往前迈了一步,伸手要去扶迟筠,没有注意到房门被半拉开了。 门外的人站在一片阴影里。 迟筠却躲开了,他这次是真的想吐了:“……你先离我远点,我要吐了。” 许盛泽微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拍了拍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痕,让开了,体贴地提醒道:“洗手间在一层西侧。” 迟筠对着洗手池干呕了一会儿,他晚餐吃得不多,这会儿没什么可吐的,难受了好久,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尽管迟筠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刻意只喝了一点,但才不到一个小时,这么短时间内就醉成这样,还是第一次。 镜子里的他眼神湿漉漉的,透着点茫然,嘴唇因为用力擦拭,变成了淡淡的潮红。 恍神的一刹那,迟筠的背后忽然笼罩出了一个身影。 迟筠从镜子里看到叶望泞的一瞬间,以为是幻觉,脑子还没及时转过来弯,眼睛却已经睁大了:“你……” 叶望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也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又或者说,叶望泞只是将手指虚虚掩在了迟筠的嘴唇上,可迟筠却已经失去了开口言语的能力。 狭小的一方空间里,只剩下叶望泞低沉的声音: “他有我好看吗?” 他是谁?迟筠迷迷糊糊地想。 叶望泞并不给迟筠思考的时间。 “他眉毛是化的,还上了粉底,山根是做的假体,甚至——”仔细听能够察觉出叶望泞的声调起伏不匀,还带了点委屈巴巴的控诉意味,“甚至还垫了鞋垫!” 迟筠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他代指许盛泽,他刚想问“你怎么知道许盛泽山根是做的”,厅外却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叶望泞反应很快,他拽过迟筠,侧身躲进最外侧的隔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迟筠听见许盛泽停在了门外,敲了敲门:“筠筠,你在里面吗?” 迟筠又有点想吐了。 叶望泞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勉强压住了火,咬牙切齿地问:“你有病啊?” 门外敲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许盛泽解释说:“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朋友在里面。” 叶望泞很干脆的冷声道:“滚吧。” 许盛泽大概是也觉得莫名其妙来敲陌生人的门不太礼貌,没作声,径直离开了。 直到许盛泽的脚步声消失了好一会儿,迟筠才彻底转过弯来,他没有再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而是直视着叶望泞问:“你怎么在这儿?” 叶望泞没有回答,不用他回答,迟筠心里也猜到了,他确信地说:“你跟着我来的。” 叶望泞终于开口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他的睫毛很长,一颤一颤的,带着一股眨眼就能落下泪的可怜劲儿。 迟筠刚想解释,又觉得不太对劲,他用狐疑的目光望向叶望泞。 叶望泞真的发烧了吗? 然而很快,这个猜想就得到了确认,叶望泞把头靠在了迟筠的颈间,他的额头柔软而滚烫。 迟筠被叶望泞忽然的一靠枕得肩膀一颤,勉强扶住他,说:“你别靠着我,我头晕……” 叶望泞却抬起了头:“他给你下药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瞎说什么,”迟筠有点无奈,尽管他也觉得今晚醉得实在有些奇怪,但下药这个说法来得更匪夷所思,“你看见了?没看见就别瞎说。” 叶望泞又抱住迟筠,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不相信我。” 迟筠哑然,他头脑空白,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你别冤枉我啊……” 叶望泞说:“是你冤枉我。” 迟筠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起来,他听见叶望泞低声呢喃道:“不理我,不陪我,还冤枉我……罪加一等。” “为什么不理我?”叶望泞呼出的吐息是热的,箍住迟筠的手臂也是热的,他问:“哥哥,你还要不理我多久啊?” 正文 赦免牌 那天晚上,迟筠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有力气搀着高烧的叶望泞走出餐厅,又是怎么把叶望泞扶进出租车里,再拖上楼的。 病人的身份成了叶望泞的专属赦免牌。 一路上,叶望泞像只找到了栖息处的树袋熊,走路要抱抱,站着要揽腰。就连坐到出租车里了,都佯装头晕,要枕着迟筠的腿。 迟筠怀疑叶望泞想碰瓷。 他左看右看,感觉叶望泞除了额头热一点,脸红一点,哪儿也不像个要人搀扶照顾,无法独立行走的病人。 坐在前座的出租车司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红灯的时候,一直从后视镜偷偷打量后排这对奇怪的客人。 迟筠装作云淡风轻地偏过脸,将视线投向窗外。 仿佛只要司机看不到他,丢脸的就是叶望泞。 叶望泞当然不怕丢脸,他安安心心一路枕到了家。 扛着一个拖油瓶上电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更不容易的是,电梯在维修。 迟筠头晕眼花地把叶望泞扶进房间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低血糖了。 妹妹迈着猫步,一路跟到叶望泞的房间,很自然地跳上了床喵了两声,像是在发问:怎么啦怎么啦? 迟筠没空搭理妹妹,他把叶望泞扶到床上,盖上了被子,刚想转身出去倒杯水,衣角就被床上的人拽住了。 叶望泞就这么有气无力地拽着迟筠的衣角,也不说话,他的眼尾潋了一抹潮红,有种支离破碎的病态美感。 迟筠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我出去给你倒杯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后面画蛇添足的那一句,“不走。” 叶望泞终于松开了手,他眨了眨眼,像是确认了迟筠说的是真话,才又轻轻阂上了眼。 而他伸出来的那只手,被迟筠重新盖在了被子下面,严严实实。 兴许是退烧药刚见效,迟筠端水进来的时候,叶望泞已经睡着了。 妹妹窝在他的枕头旁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台灯昏黄的光投向床尾,被阴影切割成零星的碎片。 迟筠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叶望泞,现在叶望泞睡下了,他才得以安静地思考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从叶望泞发起烧,却又偷偷跟着他出门开始,到在隔间里叶望泞低下头问出那句话。迟筠像是在完成一幅拼图,把零碎的拼图一块一块,拼回了原点。 他想来想去都是琢磨不通,视线一一移到叶望泞的脸上,就又变成了漫无目的的发呆。 发呆到最后,迟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半梦半醒间,迟筠感觉到有柔软的凉意落在了他的嘴唇上,伴随着眼睫处的微微发痒,像是妹妹在恶作剧。 他想开口说别闹,可一开口,柔软的触感便辗转到了舌尖。 迟筠呼吸变得急促,他眼前一片漆黑,被陌生的感官触觉引导着接受,回应。 这个梦持续的时间很短。 迟筠是被惊醒的,一半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桃色梦境。 另一半是五秒前,那个落在他鼻尖的,真实的吻。 迟筠蓦地忽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正俯视着他,丝毫没有因为偷吻被抓包而产生自觉性意识的叶望泞。 迟疑了几秒,迟筠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刚想要开口,却被叶望泞先发制人。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任何问题。”叶望泞像是早已知晓他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慢悠悠地开了口。 迟筠怔了两秒,刚想问“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叶望泞截住了。 “我要是你,也不会问为什么。” 话都被叶望泞说完了,迟筠彻底失语了。 也许是因为刚醒来就遭到暴击的缘故,此刻迟筠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了,只来得及顺应着叶望泞的话往下走。 叶望泞见到迟筠怔愣的样子倒是很满意,他稍稍直起身,很善意地提醒:“八点了。” “哦。”迟筠点了点头,他刚意识到今天是周五,就算天塌了他也得去上班。 “想吃什么?”叶望泞问他,脸上已全无昨晚的病态。 迟筠慢吞吞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叶望泞的问题,而是想了一下,才问:“你退烧了?” 叶望泞托着下巴,不太肯定地“嗯”了一声,又说:“大概吧。” 迟筠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干脆掀起被子,要翻身下床:“我去拿温度计……” 手忽然被拉住了,迟筠一抬头,只见叶望泞漂亮的脸在眼前放大了。 他们离得极近。叶望泞神情虔诚,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碰触迟筠的额头。 叶望泞的睫毛又密又长,迟筠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忽然恍惚出神,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桃色的梦境。 Butterfly Kiss. 迟筠想起关于这个单词,很久以前,他在某个网站上看到的注解。 两个人接吻时,睫毛扫到彼此的脸颊,像蝴蝶在脸颊上飞过。 “真的退烧了,我没骗你。”他听见叶望泞说。 额头碰触的地方一片温热,好像的确没有那么烫了,迟筠晕晕乎乎地想: 他把发烧传染给了我。 正文 迪士尼在逃公主 周五向来是一周里最忙的一天,迟筠忙了一上午准备作画会议,连午餐都顾不及。直到下午开始对接美术方,才勉强有了十几分钟的休息时间。 临出门前,迟筠最终还是找了体温计给叶望泞测了一下。 好在是低烧,比昨晚稍降了一些。不好在是如果一直持续低烧,他就要带叶望泞去医院了。 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空闲,迟筠便躲去了楼梯间,准备问问在家休息的叶望泞退烧了没,却在一打开微信页面时才反应过来。 他早就被叶望泞拉黑了。 叶望泞并没有主动开口同迟筠交换过其他的联系方式,迟筠当然也没有开口。 最后一次聊天还停留在上个星期,迟筠点开聊天页面,没有往上翻。 那句我相信你的下一句,接着的是没发出去的晚安,和好友验证请求的提示。 明明是尤为讽刺的两句话,在上个星期,迟筠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此刻,他忽然能平静下来,直视这两句话了。 叶望泞或许有隐情吗?迟筠不知道。 他只知道和叶望泞保持距离,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 但迟筠并没有犹豫,他的手指在聊天界面上停了片刻,就移向了右上角,点击了删除。 微信又跳出了一遍提醒:将联系人“叶望泞”删除,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迟筠点击了删除联系人。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旋转的圆圈,不过一秒,两个余月的聊天记录,和叶望泞的头像,就都在屏幕上消失了。 奇怪的是,迟筠释然的情绪多于怅然,他甚至无厘头地冒出一个想法。 这算不算是换一种开始,从头来过? 这个念头没在迟筠的脑海里存留多久,就被许盛泽不合时宜发来的微信打了个岔。 许盛泽说:我刚醒。 迟筠是不太关心许盛泽几点睡几点醒的。经过昨天的事,他深感许盛泽的交往方式使他不适,也不打算再回复了,瞥了眼时间,就要往办公室走。 许盛泽的微信却源源不断地发出聒噪扰人的提醒声。 迟筠停住了,还是打开了手机。 许盛泽显然没有意识到昨天的行为有什么不正常。也对,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次ONS邀请,迟筠过激的反应才更让人诧异。 这一点从他发来的微信上就体现出了。因为许盛泽先是发来了一连串的问号刷屏,末尾还又加上一句:你不至于吧? 不至于什么?不至于没告诉他提前离开,还是不至于昨晚那么震惊?迟筠认真思考了一下,还是搞不懂许盛泽的代指。 迟筠并没有继续和许盛泽探讨“至于不至于”的意愿。尽管展览在即,但他略加思忖,想到昨晚叶望泞说的下药也有些后怕,便不再回复,果断地再次点击了删除联系人。 连续删除了两个昨晚扰他清梦的人,迟筠舒了口气,终于神清气爽,愉快地回到工位上当一颗螺丝钉了。 傍晚工作结束时同组的同事照例一起去聚餐,迟筠担心叶望泞一个人在家烧糊涂了,借口头痛,先一步回了家。 意外的是叶望泞好得很,迟筠进门的时候,他正抱着一桶水果茶窝在沙发里。 见迟筠回来,叶望泞的视线从投屏的白墙落在了迟筠的身上。 而迟筠的视线则落在叶望泞抱着的水果茶上,名副其实的一桶,盛满了冰块,他还听见了叶望泞咬碎冰块的声音。 迟筠不自觉地捂住了右半边脸,觉得那颗智齿又酸又疼。 “你回来了。”叶望泞先开了口,他没有穿拖鞋,直接赤着一双脚,迎过来接迟筠手上装粥的保温盒。 迟筠莫名其妙地把保温盒递了出去,在上一秒他忽然有种荒唐的错觉,脑海里冒出一个四不像的情景剧片段:劳累了一天的丈夫回到家,心爱而贤惠的妻子对丈夫说“你回来了”。 当然情景剧并没有后续,因为叶望泞无论怎么看,也不太像迟筠在脑海里美化过一遍的那位“心爱而贤惠的妻子”。 “你烧退了吗?”迟筠瞥向桌子上那桶孤零零的冰镇水果茶。 “退了,”叶望泞答得轻巧,他拆开粥的包装,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把你房间的床单洗了。” 迟筠还在独自出演情景剧,只“噢”了一声,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啊?” 他匪夷所思地问:“你洗我床单干嘛?” 叶望泞随手把围着桌角打转的妹妹抱了起来,解释道:“妹妹尿床了。” 迟筠盯着妹妹,而妹妹显然毫无作为罪魁祸首的自觉性,一脸无辜,还撒娇把脸往叶望泞的手臂上拱:“她一般不会乱尿的啊?” 叶望泞轻描淡写:“可能发情了吧。” 迟筠半信半疑:“……她做过绝育。” 洗都洗了,还能怎么办呢?迟筠只好回房间翻了一通备用床单,可惜备用床单被家政阿姨不知道塞到了哪个真空袋里,他寻找无果,又折返回客厅。 叶望泞正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粥。 果不其然,他面前摆的是那碗甜粥。迟筠是知道他的口味的,特意买了两份,让粥铺在甜粥里多加了几勺糖。 叶望泞似乎早就预感到迟筠找不到备用的床品,还明知故问:“找到了备用的了吗?” “没有,”迟筠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猜到了叶望泞的意图,“今晚睡客厅吧,也不冷。” 叶望泞点了点头,又舀了一勺粥,似乎并没有想说什么的意思。 迟筠却没由来地感到失望,他以为叶望泞会自然而然地接上一句“那你到我房间睡吧”。 他当然不会去,他又不傻。 然而叶望泞并没有开口,迟筠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叶望泞是真的没有开口的意思。 直到临睡前,迟筠洗漱好了,在偪仄的沙发上躺了下来,盖上毯子,叶望泞都没有邀请他的意思。 迟筠盖着薄薄的毯子,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开始怀疑自己想太多了。 妹妹晚上难得活跃,见迟筠躺在沙发上思考人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蹦到了迟筠的肚子上,压得他闷哼一声。 叶望泞刚洗漱出来,他对眼前的场景并没有发表任何见解,还很贴心地问迟筠:“需要我帮你关灯吗?” 胸口碎大石不过如此。迟筠不想搭理妹妹,更不想搭理叶望泞。他把毯子往脸上一盖,不想承认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毯子质地太薄,就算遮上了也难免透出些光亮。 迟筠感觉到有一双手隔着毯子轻轻触了触他的刘海,又顺着向下抚摸到了鼻尖、嘴唇。 随即他的嘴唇被捏住了,叶望泞像捏小鸭子一样,不让他开口,嘴上却又不紧不慢地问:“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迟筠“唔”了一声,他扁着嘴无法开口,说不了好,也说不了不好,心里颇有怨气,恨不能生出铁齿铜牙,把叶望泞咬上一口。 叶望泞却在此刻松开了手。 遮挡光亮的毯子被掀开,迟筠眼前是一片灼眼的明亮,他想赌气说“不用”,却在对上叶望泞笑盈盈的眼的那一刻,全都泄了气。 叶望泞当然不是什么心爱而贤惠的妻子,他分明是携了迷魂汤的迪士尼在逃公主,特殊技能是给纯情少男灌迷魂汤,一灌一个准。 不然该怎么解释,为什么迟筠鬼迷心窍地说了“好”。 正文 无处遁形 夜晚是具有遮蔽性意味的,当稀薄的云融入夜色,被蒙上一层阴影,灯盏照亮的范围也变得局限。 但与其相对的,无处遁形的。 比如心跳声。 迟筠躺在床的外侧,刻意背对着叶望泞,处于黑暗的环境并没有使他感觉到多少安全感,相反的是他的背挺得僵直,心跳也快得不可思议。 床是单人床,叶望泞来的那天一起搬来的,睡两个成年人有些困难,但勉强能挤一挤。 也许是昏了头,迟筠觉得现在的难寐与心跳加快,都是他不假思索答应下来的惩罚。 因为床太小的缘故,他连辗转反侧都不能,怕不经意间翻身时床板嘎吱作响,也怕对上叶望泞的眼睛。 叶望泞开口打断了短暂的静谧,他的声音很轻:“哥哥,你睡着了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起来,迟筠的心跳更快了,几乎快要跳出胸膛。 迟筠像是一只能感受到危机来临前的小动物,凭借本能反应,迅速阂上了眼,装作已经熟睡的样子。 他并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这种被他称为害怕的情绪,换一个更为恰当的说法,不如说是期待与紧张的集合体。 背后那端又没了声息,这种无声的沉默更让迟筠感到心脏被什么渐渐填满了的压迫感。他闭上眼,连呼吸都是钝重的。 如果叶望泞此时探身过来,一定会发现他颤抖的睫毛,已经出卖了他。 但叶望泞没有,片刻的悄无声息过后,迟筠听见了背后传来衣服接触被子所发出的窸窸索索的声音,和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声音分明很小,但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却被无限放大了。 迟筠忍住了想回头看一眼叶望泞在做什么的冲动,而在下一秒,他的眼睛却骤然睁大了。 那阵窸窸索索的声音变得更快了,其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叶望泞低声而不稳的喘息。 仿佛一道电流倏然划过,迟筠的大脑霎那间空白一片。 声音还在持续,迟筠的眼前不可避免地冒出许多旖旎的画面,他的手紧紧抓着被子,高温的皮肤与被子间的接触被濡湿,变得皱巴巴的。 过了许久,叶望泞短暂闷哼一声。 仿佛是一个信号的示意,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又趋于平静。 但迟筠仍旧不敢回头。 他手上攥紧的被子已经变得汗津津的,有凌乱的发丝散在颈间,很痒。 四百二十下。迟筠足足数够了四百二十下,他在这七分钟里向自己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终于攒够了勇气,动作轻缓地转过身—— 他撞进了一对明亮而狡黠,盛满月色的眼里。 叶望泞并没有睡着,有月光倾洒而下,洒在他漂亮的眉和眼。 他睁着眼,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塞壬,用声音蛊惑迟筠转过来,又用眼神将迟筠定在了原地。 距离很近,近到他们能够抵上鼻尖,呼吸交融。 塞壬眨眨眼,开了口,他用蛊惑人心的声音问:“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迟筠如同千万个再普通不过的海员那样,忘记了女神喀耳刻的忠告,理所当然地沦陷了。 他怔了怔,没有回答,而是遵从本能,仰起脸贴上了叶望泞的唇。 干燥而柔软的,冰凉的。 叶望泞像是已经练习过了千百次,很自然地接过了这个吻的主动权,反客为主。他轻轻咬了一下迟筠的下唇,含糊地呢喃:“张嘴。” 迟筠没觉得疼,顺从地张开了嘴,与叶望泞交换了一个绵长,却并不温柔的吻。 叶望泞的唇齿间还弥漫着薄荷牙膏的味道,这让迟筠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叶望泞塞给了他一块薄荷糖。 那个吻的细枝末节迟筠早就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叶望泞的嘴唇很凉,和那块辛洌的薄荷糖。 这次的吻比第一次更久,到最后迟筠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得仿佛不是接了个吻,而是刚去跑了八百米。他捏了好几次叶望泞的手腕,叶望泞才肯停下。 叶望泞的眼里难得有了笑意,他气息不变,手指却不安分地绕向迟筠的耳廓:“这里好热。” 迟筠竭力平稳呼吸,他的手堪堪抓紧叶望泞的T恤下摆,不光耳廓是热的,从头到脚都是热的。 见迟筠不答,叶望泞眼里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他吻向迟筠的颈间,语气带了几分揶揄:“哥哥,你怎么吻我?” 假设迟筠是在清醒状态,即使他憋红了脸说不出来,也一定会在心里骂叶望泞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分明是你一步一步布下的陷阱,还敢装无辜? 可迟筠并不清醒,或者说从昨晚开始,叶望泞出现在背后,抱住他的那一刻,他就没再清醒过了。 于是迟筠很乖顺地给出了一个正确答案:“因为喜欢。” 叶望泞的动作却停住了,半晌,迟筠听见叶望泞重新开了口:“什么?” “因为喜欢你。”迟筠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却没有停下的想法,他向来很难对自己坦诚,却意外在今晚想对自己坦诚,也想对叶望泞坦诚。 如果先喜欢的人是输了,那迟筠早就满盘皆输了,尽管刚刚才意识到,但他不介意将仅剩的筹码一同献给叶望泞。 “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迟筠说,“也可能没有那么早,我不记得了。” 叶望泞的呼吸清浅,他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过了一会儿才茫然地抬起头:“继续说。” 迟筠问:“说什么?” “随便,都可以,”叶望泞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你真的喜欢我?” “真的。”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迟筠又卡壳了,他想回答因为你长得好看,但看看叶望泞期待的眼神,又觉得自己有点肤浅。 叶望泞这会儿又不介意迟筠回答不出了,他轻轻拨弄迟筠散落的刘海,委委屈屈地重提旧账:“你之前还不理我,还——” “我好困啊,”迟筠觉得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在不清醒的夜晚被剖析,他打了个哈欠,试图转移话题,“你身上的橙花味好香。” 叶望泞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嗅了嗅手腕,很自然地回答:“嗯,这是我的信息素味道。” “……”迟筠也莫名其妙地开始思考起了这个跑偏的话题,这个词听起来耳熟,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意思了,“什么是信息素?” “不重要。”叶望泞自己否定了自己,黏黏糊糊地伸手抱住迟筠,又要与他接吻。 今天的接吻份额过多了,但迟筠还是忍不住迎合了这个吻,睁开眼时他才发现叶望泞始终没有闭眼,而是一直注视着他。 这一刻难得温情,迟筠没有意识到自己望向叶望泞的眼神里写满了迷恋。 当下眼里只有彼此的气氛刚刚好,这个吻结束的时候迟筠是晕晕乎乎的。他伸出指尖,在叶望泞的睫毛上点了点,几乎是不加思考的脱口而出: “以后我养你吧。” 正文 余震 正正经经的谈恋爱被最后一句话变成了颇有歧义的包养合约,迟筠说完这句话也是过了两秒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挣开叶望泞抱住他的手,坐直了,亡羊补牢般补充上一句:“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叶望泞却撑起上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没有半分犹豫地说:“好啊。” 叶望泞没有犹豫,迟筠倒是犹豫了,他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问:“就答应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叶望泞回答得轻而易举,“在床上取悦你。” 话题好像朝着一个有点奇怪而糟糕的方向跑偏了,迟筠大脑当机了足足半分钟,才有点艰难地否定了:“……我暂时没有这种诉求。” “所以以后会有。”叶望泞很肯定。 迟筠现在有点后悔了。也许是他之前与叶望泞沟通太少,接触时间太短,以至于他没有发现叶望泞一张嘴就令人这么窒息。 “我不想让你辛苦,”迟筠自动忽略了叶望泞的上一句话,他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剧本走,“所以……我是说如果你需要的话,不管是在经济还是心理上,都可以依靠我。” 叶望泞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思考迟筠的话。 于是迟筠干脆放弃了这种迂回曲折的沟通,他开门见山地问:“我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吧?” 叶望泞终于抬起眼。他定定地直视着迟筠,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一台高频率运作的摄像机,需要缜密精准记录下迟筠的每一个微表情。 迟筠被叶望泞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他几乎以为叶望泞要拒绝了。 如果比喻刚才是心跳在地震,那么现在用余震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叶望泞忽而又笑了。 “好啊。”他依旧说。 后半夜迟筠没能睡着,也许是因为刚确定关系的缘故,他有太多话想对叶望泞说了。 夜晚是感性的。他们聊了很多,不过比起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迟筠在提问,叶望泞一板一眼地回答。 迟筠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话讲。对于喜欢的人保持好奇心,了解再多都不嫌多,大概是恋爱初期的恋人共同的通病。 由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合租人,一瞬间转变成另一种身份,迟筠毫无芥蒂地将叶望泞划分在了属于自己的舒适安全区。 这大概是爱情的奇妙而奇怪的所在。 迟筠思维跳跃得很,上一秒还在问“你们平均一学期要解剖多少只小白鼠”,下一秒又忽然换了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你管谁都叫哥哥吗?” “当然不是,”叶望泞否认,“你听见过我这么叫别人吗?” 迟筠抻长了音“哦”了一声,他没告诉叶望泞,他每次一听到叶望泞叫哥哥,还怪心动的,免得叶望泞又骄傲。 这次换成了叶望泞提问,叶望泞说:“那你呢,喜欢我什么?” 迟筠不知道叶望泞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了:“因为你长得帅。” 叶望泞果然不怎么满意这个答案,还好是夜色浓重,掩得房间里一片漆黑,叶望泞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好还是坏,他反问:“那许盛泽帅吗?” 迟筠头摇得像拨浪鼓,赶紧违心地说:“不帅。” 叶望泞挺满意:“看来没瞎。”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就此揭过,叶望泞继续问:“你室友帅吗?” “我有两个室友。” “你两个室友哪个帅?” “……都不帅。” 叶望泞却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又说了好几个人名,一遍又一遍换汤不换药的问答听得迟筠昏昏欲睡。 其中有两三个名字,迟筠甚至一时都没想起来是谁。终于在说到第十二个名字的时候,迟筠忍无可忍了。 “别比了,反正你最帅,”迟筠觉得单这一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没想到叶望泞心眼儿比幼稚园小孩还不如,已经在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如实回答,而不是随便编一个善良有爱心尊老爱幼的理由了,“我最喜欢你了,好了吧?” “好了,”叶望泞终于心满意足,倾身在他的侧脸吻了吻,“晚安。” 正文 人体模特 和叶望泞从同居人变成恋人这件事比迟筠想象中的来得更容易,像是一篇故事里顺理成章的剧情走向,水到渠成的圆满结局。 然而在现实中,在一起只是基本的开始。第二天是周末,没有了早起上班的烦恼,迟筠心安理得地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迟筠用手轻轻碰了一下褶皱的床单,还有余温。 迟筠踢踏着拖鞋往客厅走,他围着茶几绕了一圈,没见到叶望泞留下便利贴,猜测叶望泞大概只是出门买早餐,便没在意,打着哈欠去洗漱了。 赵佳茵在迟筠刷牙的时候打来了电话。第一遍响起迟筠没接,他含了满嘴薄荷牙膏的泡沫,心想着洗漱好再回拨,然而赵佳茵紧接着又打来了第二通。 迟筠只好吐掉了泡沫,随手擦了擦沾了水滴的手,接了电话:“妈,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赵佳茵照例是同样的开场白,迟筠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赵佳茵肯定没事,果不其然,电话那端传来了赵佳茵的叨叨絮絮。 昨晚几点睡的、不能熬夜、早餐吃了吗、在公司还适应吗……无非就是这么几句,好像天下的妈妈都说不烦,迟筠当然也不觉得烦,他向来都是一一作答,为了让赵佳茵安心。 迟筠开了免提,边继续洗漱边含糊不清地回答,赵佳茵问完听完总算放下了心,兴致勃勃地说自己今天和小姐妹约了去逛街,就不同他多说了。 “看到喜欢的就买,”迟筠哄她,“我给你转微信?” 赵佳茵扑哧一笑:“自己留着吧,你赚的那点都不够我一个包的零头。” 迟筠也笑了,可笑容只挂在脸上短暂一瞬,又渐渐淡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机,犹豫半晌才重新开口:“妈,我下周回家一趟。” “好啊,”赵佳茵的声音依旧欢喜,“叫上小叶一起吧,在家住两天也可以。” 迟筠慢吞吞地走出浴室,刚想回答,仰起头却见叶望泞刚好从门外进来,见他望过来,还扬了扬手上的纸袋。 “他……就不去了。”迟筠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私心,朝电话那端道。 “怎么了?”赵佳茵抓住了他话音里的犹豫,“要和妈妈说什么吗?” 叶望泞已经把纸袋放在了餐桌上,他不急不缓地走过来,直到走到迟筠面前才停下,笑吟吟地垂下眼瞧迟筠。 “没有,没有,”迟筠一时语塞,叶望泞却越靠越近,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必定要讨要来一个吻的架势,让迟筠只能慌乱而快速地结束掉这通电话,“那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迟筠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抬头对叶望泞解释:“我妈的电话。” 叶望泞刚才还是越离越近,这会儿却弯起眼,倒向后退了一步:“我知道,吃早餐吧。” 迟筠没由来有些失落,他说“哦”,刚要去餐桌边坐下,却被叶望泞反握住手。 叶望泞含住迟筠的上唇,忍不住发出闷闷的笑声。 迟筠像个发条锈了很久的小机器人一样,一会儿动一下,一会儿要动不动,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接受这个吻。 等到叶望泞意犹未尽地放开他,迟筠才晕晕乎乎,还带着点不太高兴的意味问:“你笑什么?” “看你好像很失落的样子,”叶望泞松开迟筠,又坏心眼地捏了一下他的耳垂,说,“补上早安吻。” 吃过早餐以后已经是下午了,叶望泞问要不要看电影,迟筠摇了摇头:“我今天要画稿子。” 事实上自从开始实习,迟筠已经很少接商稿了,一来是时间不够用,二来是他向来没什么金钱观念,对账户里的数字也不敏感。但现在不同了,昨晚他刚刚夸下海口说要养叶望泞。 所谓的养当然不是由赵佳茵出生活费养他们两个人,迟筠对这一点无比确定。更何况他已经作了打算,要坦坦荡荡向赵佳茵出柜,就更有了几分未雨绸缪的心理准备。 于是迟筠更加确信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情和叶望泞给奇迹暖暖买衣服没什么两样。用养豌豆公主的方式养也是养,用养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方式养也是养,那叶望泞当然得是矜贵的豌豆公主才行。 叶望泞当然不知道迟筠在短时间内产生了这么多的心理活动,他善解人意地把自己的行李都搬到了迟筠的卧室,腾出了原本就作为画室的侧卧。 但想法是一码,实际又是一码。 画画和写作是同样的,需要灵感,也需要手感。尽管迟筠在心里为目标加油打气,但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动笔了,手生的缘故,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想法。 不是线条不够流畅,就是勾线有问题,迟筠涂涂改改,越改越烦闷。 正好这时候叶望泞推门进来了,手上还拿了一杯牛奶。 “画不出来吗?”叶望泞都没看他空白一片的速写纸,只看脸色,就大致猜了出来。 迟筠恹恹地点头,他接过叶望泞递来的玻璃杯,抿了一小口,舌尖传来了奶香的甜味:“你连牛奶都放糖?” 叶望泞挑了挑眉,说:“本来就是甜牛奶。” 他似乎只是专程来送一杯牛奶,并没有别的意图,送完就要转身出去了,却被迟筠叫住了。 “等一下,”迟筠托着下巴打量叶望泞,叶望泞只面带笑意地注视着迟筠,并不问他叫住自己的理由,而迟筠则思考了一会儿,转身扯平了飘窗上的绒毯,“你坐这里。” 叶望泞没有提出疑问,按照迟筠所说的走到飘窗前坐下了。 迟筠继续发号施令:“踩在绒毯上,对,一只腿再屈起来。” “手撑在下面。” “放松一点。” 叶望泞全然听从迟筠的安排摆好了姿势,迟筠要做什么显而易见。 “你不画稿子了吗?”他问。 迟筠已经换上了画板,注意力全集中在速写纸上,他心不在焉地说:“等下画……” 叶望泞得到了回答,便不再追问了,安安静静地倚在飘窗边。只是作为模特太过枯燥和乏味,只过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再次开了口。 “你以前在画室,画过多少模特?” “没多少,”迟筠沉浸于画出叶望泞那种削瘦的骨骼感,“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们自己每周轮流。” “嗯?”叶望泞歪了歪头,一副真的很好奇的样子,“那画人体呢?” 迟筠说:“画室会找裸模。” 叶望泞饶有兴趣:“哦?” 这个话题似乎给了他偷懒的理由,叶望泞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两步。 迟筠一抬眼就见叶望泞慢悠悠地往这边过来了,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有男有女的……” 叶望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步:“有我身材好吗?” 迟筠仿佛不由自主地被架上了一台正在运行的跳楼机,无论他做出什么举动,骤然加速的心跳都不会为之停止。 于是迟筠眼看着叶望泞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到停在他的面前,才终于慢半拍地回答:“我又没看过你……” 叶望泞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忘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叶望泞却并没有脱下身上衬衫的意思,而是俯下身,一条腿半跪在地上,撩起迟筠的T恤,缓缓向下。 他低下了头:“作为赔礼道歉。” 叶望泞的手是凉的,唇舌却是热的。 迟筠无意识地猛然抓紧了他的头发,却又在闭上眼时,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指。 正文 甜牛奶 落日时分,天空染成了橘子汁的海洋,群鸟归巢时掠过枝叶,叶冠摇晃着,沙沙作响。 夏天的晚风还是很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黏腻感,从皮肤到骨骼,密密麻麻地布满全身。 “是不是太快了……”迟筠呼吸急促,带着哭腔的颤音都变得甜腻。 显然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此刻迟筠全身心都攀附在叶望泞身上,他的脚背绷得紧紧的,因为无力而空悬。 这个荒唐的下午终于在月色来临的夜晚画上了句点。 迟筠侧躺在飘窗的绒毯上,保持着叶望泞将他翻过来时的姿势,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白色的绒毯被各种不明液体弄得乱七八糟,下方的地板上,那只玻璃杯悄悄伫在原地,洒在旁边的甜牛奶已经变得干涸了。 房间里充斥着甜牛奶的香气,迟筠也是,他有种错觉自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奶糖,十分甜的那种。 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并不完全让人讨厌,但迟筠还是伸出脚尖点了点叶望泞的手臂,懒洋洋地说:“你收拾。” 叶望泞握住迟筠的脚腕,问的却是:“饿了吗?”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沙哑,迟筠好像还没睡醒,又因为一句话变得昏昏沉沉:“有一点。” 叶望泞没有说话,而是站了起来,又蹲下了。 迟筠用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叶望泞想背他,他磨磨蹭蹭地靠过去,心里却想着怎么不是公主抱呢。 叶望泞好像能洞察心声,把迟筠往上托了托,说:“我又抱不动你。” 迟筠伸长脖子,一口咬在叶望泞的锁骨上。 叶望泞没有背迟筠回房间,而是去了客厅,让迟筠在沙发上躺下了。 妹妹一天都被关在侧卧门外,好不容易见有人出来了,忙凑过去溜须呼噜。 “想吃什么?”叶望泞边给妹妹捋毛加粮,边转头问迟筠。 迟筠说:“随便,都可以。” 他窝在沙发里,感觉从头到脚都是漂浮在空中,没有重力。 叶望泞加完猫粮,过来给他开投影仪,随便挑了部电影:“你先看个电影,我去下个面,顺便收拾一下。” 迟筠点了点头,又被叶望泞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见叶望泞朝他笑。 “充电。”叶望泞说。 明明是报仇,迟筠心想。 叶望泞挑的电影是一部美国的爱情片,有些年头了。故事的开始是一场属于上流社会的华丽舞会,黑白画面频闪。 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故事的女主人公安娜在偶然间遇见沃伦斯基,当安娜感觉到对沃伦斯基产生了异样的情愫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逃离。 而沃伦斯基同样对安娜一见钟情,他却选择了追随安娜。当安娜在回彼得堡上的火车中转站与沃伦斯基相望那一刻,故事的高潮来临。 这样的一幕分明应该配一个好结局,但迟筠看过被这部电影改编的原版,他知道结局并不是这样的。 一碗餐蛋面放到了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迟筠抬起眼,见叶望泞挡在他身前,按了暂停。 “先吃饭,”叶望泞说,“吃完再看。” 餐蛋面面如其名,两块午餐肉,一个荷包蛋,叶望泞别出心裁地加了棵绿油油的小油菜,看起来让人颇有食欲。 迟筠被折腾了一下午,饿得狠了,不用叶望泞多说,他也会选择先解决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 叶望泞坐在他的对面,依旧慢条斯理。屋内两人一猫,情理之中的平静和谐。 吃过面后迟筠又回到沙发上继续看那部电影,叶望泞去洗碗,等他洗碗回来,电影正放到安娜与沃伦斯基坠入爱河。 “她陷入沃伦斯基所编织的情网了。”迟筠点评道,他用短短几句话,向叶望泞概述了一下安娜的家庭,以及沃伦斯基处心积虑地追随安娜到火车站的剧情。 叶望泞不可置否,他坐在沙发的最右侧,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迟筠凌乱的刘海。 迟筠枕着叶望泞的腿,最终还是没能看到结局,就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叶望泞含糊地开了口,像是真切,又像是错觉。 他说,也许是沃伦斯基陷入了安娜的情网中呢? 正文 九九八十一关 “你和哪个叶望泞在一起了?生物系的那个叶望泞?”这是来自通话那端周宸乐的第三次反问了,“我们学校是不是还有第二个叫叶望泞的人?” “没有,”迟筠探头看了看经过的车辆,寻找了一圈无果,又把注意力转回这头,言之凿凿地否定了,“就是你想的那个叶望泞。” 周宸乐还是很不可思议:“你们一学期都没说过一句话,他叫得出你名字吗?不对,你们怎么一个暑假就搞上了?” 迟筠纠正周宸乐:“叫得出,而且一学期还是说过一次话的。” “这是重点吗?”周宸乐快被他带偏话题了,转念一想,又说,“快,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看对了眼干柴烈火的?” 迟筠被那一句“干柴烈火”雷得不轻,电话里也讲不清楚,他索性敷衍道:“等你回来再说。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二十多号,”周宸乐果然被迟筠忽悠偏了,打了个哈欠又开始讨价还价,“我给你带了特产,可沉,到时候你得请我吃饭。” “怎么办呢?”迟筠故意开玩笑,佯装一本正经的语气,“我得攒钱养男朋友呢,最近没钱请你吃饭了。” “不是吧!”周宸乐在电话另一头跳脚,“叶望泞还要你养?他养你还差不多。” 迟筠捂住了嘴忍着笑,周宸乐见他没回应,又在电话那端嚷起来:“你不会谈个恋爱也叫人骗吧?叶望泞那个长相,随便去做个网红,接广告都能养活十个你,你还以为……” “你以为当网红那么容易啊?”迟筠揶揄周宸乐。 周宸乐大学专业学的是广告学,每天提在嘴边的就是营销反略,算法与新闻生产,迟筠至今记得大一第一次和周宸乐见面时,周宸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外形条件这么好,想不想做网红啊?我给你营销。 迟筠当时受宠若惊,还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周宸乐会逢人就重复这一句话到耳熟能详的程度。 “别人可能不太容易,但叶望泞还不容易?”周宸乐继续喋喋不休道,“你是不知道,叶望泞在入学前就引起轰动过,这是为什么呢?震惊!因为当时有一条微博……” 迟筠觉得周宸乐不适合去做KOL孵化,倒更适合去做UC编辑,撰写类似那种“震惊!小伙夜夜失眠噩梦,一日梦中惊醒见有一人倒挂在窗外,原来是这样……” 不过迟筠只听清了震惊之前的部分,因为不远处叶望泞的车正在对他鸣笛,盖过了周宸乐的声音。 “好了,我男朋友来接我了,先不聊了,”迟筠边往前走,边对周宸乐说,“等你回来就请你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不好?” “好吧,”周宸乐勉为其难地止住了话茬,“那我要挑一家贵的。” “没问题。”迟筠说,他挂断了电话,拉开车门在副驾驶坐下了。 叶望泞坐在左边的驾驶位,一条手臂搭在车门上。见迟筠进来了,叶望泞重新启动了熄火的车,不经意地问:“在和谁打电话?” “周宸乐,我室友。”迟筠随口答道,他正忙着与安全带作斗争,左扭扭右扭扭,怎么都系不上。 定睛一看,迟筠才发现是扯住了一截没拉过来,他刚想转回来去拉那截安全带,叶望泞却先伸出了手,探身过来替他扣上了。 叶望泞的头发轻轻擦过迟筠的脸颊,很痒。 迟筠难得坏心眼地起了捉弄的心思,光明正大的伸手,把叶望泞的头发搅得乱糟糟的。 叶望泞帮他扣好了安全带,抬起眼,没有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照常启动了车。 “我刚才在和周宸乐说我们的事,他还不相信,”迟筠终于安安稳稳地坐好,他托着下巴偏头看叶望泞,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补充一句,“他不会到处乱说的。” 前面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交通灯和违法拍照,叶望泞直视着前方,只回答:“没关系。” 像是怕迟筠不能理解,叶望泞也补充了一句:“到处乱说也没关系。” 迟筠茫然地点了点头:“哦。” 这个时间正好是下班高峰期,堵得不行,还没等到岔路口就堵住了。迟筠靠着车窗看了一会儿不变的风景,又说:“我明天回家一趟。” 叶望泞终于抬了抬眼,他问:“不带我吗?” “不带你了,”迟筠想了个说辞,欲盖弥彰地解释,“家庭聚会,好多人呢。” 堵了半天的车辆终于渐渐开始预动了,可刚开了没几步,又到了岔路口的红灯。 叶望泞没有多问,“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了。 迟筠却后知后觉地从叶望泞刚才的话里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一下子坐直了,试探性地问:“到处乱说也没关系?” 他说完这句觉得更加肯定了,又开玩笑似的追问:“你是不是巴不得他乱说啊?” 叶望泞不可置否,他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迟筠,笑了一下,更像是默认了。 再等三十秒,绿灯就会亮起了,说漫长不算漫长,说短暂也不算短暂。 迟筠听过一个说法,据说等红灯的时候,接吻可以让时间变得更快。 于是迟筠凑了过来,他仰起脸,与叶望泞接了一个三十秒的吻。 周末晚上,迟筠久违地回了一趟主宅。 他出门的时间挑得巧,一路上都没怎么堵车,最后竟然比预期早一个多小时到了。 赵佳茵还没回家,迟筠便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蒋姨忙前忙后,一会儿端来水果,一会儿又端来茶点和果汁,迟筠只好说:“蒋姨,您别忙了,我真的不饿。” “那你喝果汁,刚榨好的,”蒋姨总算停了手,“不然我给佳茵打个电话,让她早些回家?” “不用不用,”迟筠还在心里打出柜草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听蒋姨这么说反倒更慌了,“您去忙厨房吧,我自己待着就好。” 蒋姨仍不放心,又嘱咐他几句多吃茶点,才回厨房去了。 这个草稿打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晚上六点多,赵佳茵才提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回家。 见迟筠已经来了,赵佳茵似乎心情很好,还不忘调侃他两句:“来得这么早啊?稀客。” 迟筠接过赵佳茵手里拎着的手提袋,心虚地笑笑:“也没多早啦。” 赵佳茵换了鞋子,又往厨房走,随口问道:“小叶呢,怎么不带小叶回来吃饭?” 迟筠殷殷切切地跟在赵佳茵后面,说:“他最近忙。” 句子越短越不容易出错,迟筠深谙这个道理,对赵佳茵的提问都尽量缩短句子回答,赵佳茵却生了疑:“筠筠,你怎么回事?” 迟筠装傻:“啊?” “怎么突然要回家,就为了蹭一顿饭?”赵佳茵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没看出什么,又觉得不太对劲。 “先吃饭吧,”迟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蒋姨今天烧了龙井虾仁,好香。” 一桌可口的菜肴,迟筠却只觉得食之无味,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吃完,又下了桌,脑海里只有那几句翻来覆去快被念烂了的草稿。 蒋姨注意到了迟筠胃口不佳,一顿饭只多挟了几筷虾仁,便说要准备些让迟筠带回去吃。 迟筠推辞了几句,蒋姨仍执意要准备,最后还是赵佳茵开了口:“蒋姨,多准备一些吧,给他带回去。” 蒋姨应了,转头便进了厨房,赵佳茵瞥了迟筠一眼,又说:“你跟我来客厅。” 迟筠战战兢兢地跟着赵佳茵走到了客厅,还来不及开口,赵佳茵就先往沙发上一坐,还示意他:“坐吧,有什么就说什么。” 说话是一门艺术,迟筠此刻脑子里只被一件事占据了:为什么大二的第二个学期要退掉语言的艺术这门选修? 好像是因为太早了,九点的早课,迟筠只坚持了一个星期不到就宣告放弃了。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当时为什么起不来这个问题的时候。 迟筠深呼吸一口气,决定用语言代替行动。 他伸手拿过沙发上的包,打开钱包,像变魔术一样摊开展示。 赵佳茵果然没能理解:“你变魔术呢?” 迟筠眼神发虚,没敢说话,只好加紧速度,把钱包里的卡一张一张抽了出来。等卡全拿完出来,他又展开钱包展示了一下空荡荡的钱包,将掏出的卡如数放在赵佳茵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我所有的卡,信用卡和储蓄卡都有,”迟筠不敢直视赵佳茵,强迫自己把视线投向茶几上的卡,“微信和支付宝也都解绑了。” 赵佳茵看看卡,又看看迟筠,没头没脑地问:“你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 “妈,”迟筠没接话,而是依照自己的腹稿继续往下念,“我和叶望泞在一起了。” 像一块小石子被投进大海的漩涡里,不等赵佳茵有什么反应,迟筠的心里先掀起了惊涛巨浪。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却锁定在了赵佳茵的脸上。 赵佳茵只沉默了几秒,她伸手拨了拨银行卡,再次开了口:“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迟筠没想到赵佳茵会这么说,他停顿了一下,又开始磕磕绊绊地陈述早就打好了腹稿的说辞:“秉持着对您,对叶望泞都负责的态度,我决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说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但总结下来中心不过一个:我早就是同性恋了,不是叶望泞带坏的我,是我带坏的他。 赵佳茵缄默片刻,又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了。” “你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开完家长会,回来我开玩笑问你说你那个小同桌是不是喜欢你,”她说,“你脱口而出,说不知道,你对女孩子没有想法。” “当时我以为你只是不想被妈妈追问,不想让妈妈误会。但后来发现你大学也没谈过女朋友,上次小叶来,我问他你有没有关系好的女孩子,小叶说没有。” 赵佳茵说:“妈妈其实早就该猜到了。” 迟筠哑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赵佳茵却不像迟筠那么沉重,她笑了笑,话锋一转,“你把卡摆着什么意思?叫我像电视剧里那样断了你的生活费,一张一张给你剪了,棒打鸳鸯?” 迟筠一语被道破心思,手忙脚乱地去捡卡,矢口否认:“肯定不是啊……” 赵佳茵皮笑肉不笑:“我看你也是电视剧看多了。” 迟筠这次不敢否认了,他立正站直了,一副随时可以挨打的样子。 “行了,赶紧走吧,等下晚了又要堵车,”赵佳茵没好气地催促迟筠。 “对了,”她慢悠悠地补充一句,“下次,带小叶一起回家吃饭。” 迟筠想象中困难重重的九九八十一关,顺利得不可思议,他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柔软的云端,飘飘忽忽地回了家。 他进门时,叶望泞和妹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没了迟筠在,妹妹光明正大地占了半个沙发,一点都不见外。 迟筠把蒋姨装的餐盒放在了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可乐,又折回客厅把妹妹赶下了沙发,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妹妹的位置。 那一小块儿地方被妹妹捂得热乎乎的,迟筠心安理得地蜷缩起来,还得寸进尺,弹了一下妹妹的脑门。 妹妹咬了一口他的手指,气哼哼地摇着尾巴走了。 电影已经播到过半,叶望泞问:“要从头开始放吗?” 迟筠摇头,他打开可乐,插上了一根吸管,递给叶望泞。 电影叫《Good Will Hunting》,叶望泞慢条斯理地给他捋清了前半部分的剧情,迟筠听得一知半解,恰好正播放到男主人公Will问他的心理医生Sean有没有同样的家庭遭遇,Sean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所以Will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迟筠半猜半蒙地理解,“可这不是他的错。” 叶望泞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在迟筠重新望向他的时候,才说:“也许吧。” 电影还在继续播放,迟筠又开了口:“我小时候总是羡慕别人的家庭。” “我爸爸很忙,忙于打理公司,”他说,“就算在家里,我也很少能见到他。所以变得疏远了。不过后来长大了,我慢慢就不羡慕了,因为青春期需要烦恼的事情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迟筠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偏头偷看叶望泞,却发现叶望泞并没有笑。 “高一的时候,我爸爸去世了,突发性脑溢血,”迟筠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继续说下去,“他有很多酒局,很多生意,可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也许是他的去世才让我意识到,我所羡慕的,都是我已经拥有的。” 叶望泞没有说话,他只是抱住了迟筠,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了拍迟筠的后背。 “我现在已经不难过了,”迟筠又笑了,“当时是很难过的。” 迟筠慢慢推开了叶望泞的拥抱,他直视着叶望泞,忽然说:“我和妈妈说了,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事。” 他感受到叶望泞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硬,又加了一句:“她说要我下次带你一起回家吃饭。” 叶望泞没有回答,他过了很久,才说:“你想见我的父母吗?” 迟筠等了半天,没想到等到的是这样的回答,他以为叶望泞误会了,松开了握住叶望泞的手指,解释道:“我和我妈说的意思不是为了让你和……” “我知道,”叶望泞低头亲了一下迟筠的眉骨,又轻又凉,他重复了一遍,“那你想吗?” 迟筠最终还是败下了阵,他说:“想的。” 叶望泞的侧脸隐没在黑暗里,他平静地注视着闪着白色荧光的放映机,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 “我知道了。”他说。 正文 界限 钱钟书在《围城》里写方鸿渐与孙柔嘉在桂林的那段日子,“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 迟筠对这句话印象极深,一来是觉得这个比喻新奇有趣,二来是觉得这句话所说的快乐,也不全然是纯粹的快乐,而是带着一种怅然所失的快乐。 他没想到与叶望泞父母的第一次见面会来得这么快。 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早餐桌上,叶望泞忽然问:“明天我父母会来冶城,你想见他们一面吗?” 迟筠前几天刚和回来的于蔚然约了明天一起吃饭,还没来得及告诉叶望泞,但重点显然不是时间撞车的问题,他被还没咽下的杏仁奶呛了一下,过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你和他们说了?” “说了,”叶望泞语气毫无波澜,“他们不反对。” 他语气平静轻松得就像在说:我今天多吃了一颗茶叶蛋。 迟筠戳了戳碗里的麦片,显然并不与叶望泞一样轻松,也没有期待,但他还是说了“好”。 事实上他只把那天晚上叶望泞随口的疑问句当成一个小插曲。出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迟筠的底气首先基于他想要给叶望泞足够的安全感,其次则基于赵佳茵的开明理解。 但就像等号两边单位不同,这样的等式关系就无法成立一样,迟筠并无法对叶望泞的父母也投以同样的信心。 迟筠当天就打给于蔚然问了能不能换时间,他解释说自己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见面,于蔚然倒不怎么介意,只说:“不过你确定要改成后天吗,后天不是画室聚会的日子?” “不然你也来参加聚会吧?”于蔚然提醒他,“你都两年没来了,上次闻逍还向我打听你。” 迟筠早就不记得于蔚然说的闻逍是哪位了。他高中时的性格要比现在来得更内敛一些,勉强谈得上要好的只有于蔚然一个,和画室其他人仅局限于见面打招呼的程度,现在要是见的话,说不定连名字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画室每年寒暑假都有人自发举办聚会,今年也不例外。 微信群每天都消息不断,迟筠早屏蔽了,当然也不会知道要聚会的事情。他含糊地婉拒了:“那不然下周你有空再见?” “下周没空啦,”于蔚然说,“你以为我是你啊,我的档期还要留着陪男朋友的好不好。” 迟筠依稀记得于蔚然前不久还在微信里向他抱怨新男友,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又如胶似漆了。 他经不住对方的一番伶牙俐齿的劝说,只好应下了于蔚然说在聚会上见面的邀请。 挂下电话,迟筠把头靠在椅背上,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只剩下一片未知的怅然。 叶望泞的父母周五到冶城,见面约在了晚上六点,在一家主打沪菜的私房菜馆。 迟筠和叶望泞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半个小时到,他揪着餐布,始终坐立不安。连叶望泞都被这份紧张感染,难得露出了点笑意:“放松一点,他们又不敢吃了你。” 这当然不至于,但迟筠总想让这次见面结束得圆满,再圆满。他总觉得如果与叶望泞交往前是0.5倍速,那么交往后就是2倍速3倍速,在一起、出柜、见家长、这套别人要花几年完成的流程,到了他和叶望泞,就做出了疾如旋踵的架势。 无形中有一只手将迟筠按进了水面下,可偏偏开始推动倍速发展的人是他本人,他无法抱怨。 半小时后,叶望泞的父母准时抵达了餐厅。 与迟筠想象中的不同,无论是叶望泞的父亲还是母亲,都是温和而亲切的人。 相比叶望泞的母亲,叶望泞的父亲同他在少言寡语这点上更像,而叶望泞的母亲则爱笑且善于言辞。 “一直听望泞提起你,我们这次来冶城,就想顺便和你们一起吃顿饭,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突然了。”叶望泞的母亲讲话不紧不慢,像糍饭糕的黏和糯,带了几分申城人特有的软语腔调。 迟筠既局促又受宠若惊,赶紧说:“没有的事。” 恰好这时侍应生敲门来问需要点菜吗,迟筠便示意侍应生把菜单递给叶父叶母。 叶母笑了笑,欣然接过了。 她点了几道招牌的本帮菜,就又把菜单转给了迟筠。 迟筠忙不迭接过,翻了翻小声给叶望泞念了几个菜名,也象征性地点了几道,才又将菜单还给侍应生。 侍应生重复了一遍点菜的单子,确认无误了,刚要退出门,迟筠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他。 “不要放香菜、芹菜、蒜末,”迟筠边在记忆里搜索边说,“还有葱花,也不要放。” 他说的这几样都是叶望泞不吃的,麻烦得很。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已经把叶望泞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摸清了个七七八八。 一连串的要求显然让侍应生有些犯难,但还是应下了。等门一关上,叶母先笑了起来:“小迟不喜欢吃这些调味?” 迟筠的第一反应是叶母觉得他太过麻烦,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迟疑的空档,他一偏头,从余光里看见叶望泞微不可见地轻轻皱了皱眉,向叶母投去一道晦暗不明的视线。 叶母立刻又接了一句:“和我们家望泞一样。” 迟筠抬起眼,对上了叶母含笑的眼睛。 “是啊。”他勉强笑了笑,没再解释。 一餐饭的气氛和谐融洽,叶父虽然少言寡语,但为人随和,有些话题也能插上一两句。 而叶母则多数时间都在同迟筠闲聊,间或主动提起叶望泞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即使偶尔问上迟筠那么一两句,也正好卡在微妙的界限上,不多见外,也不多逾矩。 像是一出精心排练好的话剧,演员灯光观众各自就位,全无出错。 晚餐结束后叶父和叶母和他们告别,准备回酒店休息。他们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去,为了方便,酒店也订在了机场附近。 叶望泞是开了车来的,迟筠主动提出要送叶父叶母回酒店,被叶母客气地婉拒了:“这么晚了,你们一来一回的多不方便,我们打车回去就好。” 迟筠不好勉强,与叶母来来往往说了几句客套话才作罢。 “先去车上吧,”晚上风凉,叶望泞揽住迟筠的肩膀,小声对他低语,“我和他们说几句话就过来。” 迟筠后知后觉,今天整晚,叶望泞对父母的称呼都是“他们”,他忽然觉得叶望泞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臂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点了点头,逃似的往停车的方向走。 停车的地方不在餐厅门口,但也离得不远,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 迟筠借着开钥匙的声响找到了车的所在,他刚要拉开车门钻进车里,一转头,却看见叶望泞还在不远处和叶父叶母说话。 叶望泞站得笔直,脸上的表情也淡漠而平静。而叶父叶母站在他对面,脸上已经没了刚才迟筠离开时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小心翼翼。 不像父母对待子女,倒像职员对待上司。 迟筠看了几秒,在叶望泞望过来之前收回了视线。 正文 理智的弦 回家之后,迟筠先去洗漱。今晚的思绪泛滥过多,他一边刷牙一边若有所思地回想细枝末节,一个没注意,牙膏泡沫积了满口,忍不住对着洗漱台干呕好久。 迟筠出来的时候,叶望泞正在喂妹妹猫粮,见他出来了,叶望泞放下手上的猫粮袋,转而走过来抱住了迟筠。 也许是神经太过于紧绷的缘故,明明再顺利不过,但迟筠只觉得今晚过得异常疲惫。 可叶望泞好像比他更疲惫,眉宇间都是挥之不去的倦色。 迟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叶望泞翘起的发梢:“今天早点睡吗?” “不要,”叶望泞稍稍松开了他,用撒娇的口吻说,“我想做,哥哥。” 迟筠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也不算答应:“我明天和朋友约了要出门……” 言外之意不尽然。 叶望泞却已经捧住迟筠的脸,在他的锁骨落下一串细密的啄吻:“和谁?” “你不认识的,”迟筠不是刻意敷衍叶望泞,但显然叶望泞并不是这么想,他的吻一路向下蔓延,仿佛不经意的逼问,“……一个朋友。” “那就只做一次吧,”叶望泞分明是在商量,可他仿佛已经确定了答案只有一个,语气里都带了几分不容置喙,“好不好?” 迟筠已然情动,当然无法拒绝叶望泞,但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像只要一遇到叶望泞,他的思考能力就全被剥夺,只剩下细的喘,软的吟。 “好不好?”叶望泞让他抵在墙上,又重复了一次。 迟筠口中含着细碎的呜咽,他努力保存着最后的理智,断断续续地说:“就一次,你回房间拿……” 叶望泞却不等他说完,毫无防备地垂下了头。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又断了。 前一晚上荒唐到凌晨三点多,到最后迟筠已经哭不出声了,求饶的话都变得支离破碎。直到昏睡过去,他的睫毛上都挂着眼泪,湿漉漉的。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迟筠睁开眼,叶望泞已经醒了,正就着侧躺的姿势撑起手臂歪头看他。 头疼得要命,迟筠茫然地揉了揉眼睛,问:“几点了?” “两点多。”叶望泞说。 迟筠恍惚想起聚会好像约在下午五点,他挣扎着要起床,一个支力不稳,又跌了回去。 叶望泞突然伸手覆住他的额头,半晌才说:“你好像发烧了。” “头好疼,”迟筠声音闷闷的,“我昨天叫你回房间拿套了……” 叶望泞捧住迟筠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安抚似的:“对不起,我忘记给你清理了。” 迟筠反应没叶望泞快,结结实实地被亲了一下,才想起来推开叶望泞:“你别亲我……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那就传染好了,”叶望泞又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一下,“陪你一起难受。” 迟筠恹恹地拒绝了:“那倒不用。” 他慢吞吞地往床边挪,两条腿又酸又无力,站立都勉强,叶望泞旁观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抱着他去浴室清理了。 一个热水澡非但没使迟筠的发烧降下去,反而搅得他更昏昏沉沉,连换衣服的动作都越发迟缓。 叶望泞清理完浴室,回来见他一副整装待发准备出门的样子,表情不太好看:“你都发烧了,还想去哪里?” “我和他说了,”迟筠头有点晕,不记得昨天有没有和叶望泞说了今天聚会的事,便又重复了一遍,“不能不去的。” “为什么不能?”叶望泞斜倚在墙壁边,迟筠几乎是以为自己烧坏了脑袋,竟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冷淡和讽刺,可这种错觉一瞬即逝,“因为生病发烧这种不可控因素不能赴约,你朋友应该能理解吧。” 他咬重了“朋友”这两个字。 迟筠没注意到叶望泞的异常,他满心只有已经放过于蔚然一次鸽子了,不能再放第二次的念头,忽略了叶望泞的话,强撑着说:“也不是很头晕。” “是吗?”叶望泞弯起眼,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说,“那你自己去吧,早点回来。” 酒店预订的时间是五点,迟筠路上打车耽搁了一会儿,正好卡着点到了。 于蔚然比迟筠来得更早,也许是担心他又临时找借口不来,还特意在门口等了些时间,撞上了刚下车的迟筠。 “我还以为你又不来了呢,”于蔚然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催促迟筠快点走,说话又急又快,“对了,昨天晚上大家在微信群里@你,你怎么没回啊?” 迟筠跟在后面,模糊地回想昨晚有没有收到微信,可惜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也记不清了,便只好打哈哈过去:“我睡太早了,忘记了。” 好在于蔚然一掀就过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等电梯的空档,又和迟筠讲一些老同学的趣闻轶事当作八卦,比如“当时画室里最好看的那个男孩子长残啦,你可不要吓到”,再比如“听说某某现在在巴黎进修,我看她INS晒的作品也就那样嘛”。 迟筠听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对于蔚然提起的那些人名都记不太清了,更别提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八卦。 聚会的地方在十一楼的大厅,电梯来得很快。于蔚然在电梯里还不断向迟筠吐槽,一出电梯,却仿佛换了个人,满脸笑容地引着迟筠和这个打招呼和那个打招呼。 打招呼的一员里有于蔚然提起过的闻逍,对方和他高中集训时分明不怎么熟,可一在这样的场合下见了,却像是多年不见的至亲好友一样,举杯絮絮不停。 迟筠打起精神应付了闻逍几句,这期间于蔚然不改交际花本质,满场熟悉的不熟悉的,全去打遍了招呼,才折返回来。 “要喝香槟吗?”于蔚然嘴上问着要不要,手上却已经快一步塞给了迟筠一杯香槟。 于蔚然刚才没注意到,这会儿一碰到迟筠的手,才发觉迟筠体温高得不像话:“亲爱的,你发烧了?” 迟筠傻乎乎地笑了笑:“是啊。” “你怎么这么高兴?”于蔚然有点不可思议,他探探迟筠的额头,撇了撇嘴,“算了,你别喝了。我等下让我男朋友开过来接我们,送你回家吧。” 他说完又瞥了迟筠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但凡交个男朋友,至于都烧糊涂了还得自己出门吗?” 本来高兴得莫名其妙的迟筠,忽然又觉得有些低落,他心想我有男朋友啊,又高又美又白的男朋友,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完又高高兴兴地和于蔚然单方面和解了:“不用,我有男朋友!” “哦?”于蔚然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惊讶,“那你给他打电话吧,叫他来接你。” 迟筠天不怕地不怕,一掏手机就要打,却突然想起来他不光没有叶望泞微信,连电话都没有。 平日里总是黏在一起,下班就回家,迟筠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于蔚然见迟筠的动作停住了,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按下号码给男朋友打电话:“喂,你是不是还在附近?对,现在过来,我朋友都烧糊涂了,赶紧送他回家……” 迟筠没有听见于蔚然的话。他呆呆地注视着暗了的手机屏幕,像只耳朵耷拉下来,被抛弃了的小狗。 于蔚然的男朋友似乎一直在附近,没走太远,几乎是接到于蔚然电话的二十分钟内就绕回来了。 尽管聚会才刚开始,但眼看迟筠越烧越晕,于蔚然也顾不上别的了,一接到电话就架着他下了电梯。 停车场在地下,范围太大,于蔚然怕自己找不到车,特意打电话嘱咐了男朋友让他停了车到一楼大堂来接,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费劲地单手搂住迟筠,让迟筠不至于因为脱力摔下去。 通话的人似乎已经开到地下了,信号断断续续,于蔚然对着电话“喂”了几声,见没有回应,便撂了电话腾出一只手要抱迟筠。 于蔚然刚低头伸出手,却突然被电梯外的站着的人推了一把,他一时毫无防备,重力不稳,被推了个踉跄。 而迟筠则被对方扶住了,半抱在怀里。 “你没看见有人吗?”于蔚然心生不快,他刚想不客气地骂回去,一抬头,却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漂亮青年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他。 “我是他男朋友,”对方的语气说不上温和,一双眼一敛,更像是锋锐的针对,“来接他回家。” 于蔚然愣了一下,语气刚要缓和下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前不久看的捡尸微博。他稍作犹豫,还是选择问迟筠:“亲爱的,你认识他吗?” 对面漂亮青年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他垂下眼脸去看迟筠,迟筠却晃晃悠悠地推开了他。 “……我想吐。”迟筠撂下这一句话,还不等电梯里的两个人反应过来,就先跌跌撞撞冲出去了。 正文 高烧 有一首歌的歌词里写,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迟筠身体力行地体验了一回,并不太认同这句话。 也许是因为发烧又吹了风,他整整烧了三天,比叶望泞上次小打小闹的中热来得更为声势浩大,几乎是一直在38℃到39℃之间反复发热,于是不得不又去医院输液,扎得手背一片淤青。 医院床位紧张,没办法协调单人病房,迟筠也不愿意多占资源。他躺得昏昏沉沉,短暂清醒的时间里,听见头顶的透明吊瓶滴滴答答,另一只手则被叶望泞用力握住,掌心又湿又黏,迟筠试图抽出手,却惊醒了浅眠的叶望泞。 “对不起。”他听见叶望泞下意识的低声呢喃,轻得仿佛一片羽毛落在地上,没有着力点。 迟筠用指尖在叶望泞的手背上轻轻挠了两下。 叶望泞的脸色苍白,头发也是凌乱的,整个人透露出一种脆弱而无力的美,让人分不清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生病了的人。 长得好看真好,迟筠默默地在心里想,他在睡梦中甚至梦到了该怎么骂叶望泞的一百条,但醒了,一看到叶望泞的脸,他就又说不出口了。 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原谅他了。 “你回去睡吧,”迟筠推不动叶望泞,病房里没有陪床,只有一张椅子,叶望泞坐了三天实在煎熬,“明天早上再来接我就好了。” 叶望泞摇了摇头,他没有再重复那句“对不起”,而是握着迟筠的手贴在额头上,像是在虔诚地祭拜神明,却又用垂下的眼帘表达了无声的拒绝。 迟筠知道说不动叶望泞,他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了,而是费劲地抬起头,在叶望泞的指节上留下了一个干燥的吻。 “原谅你了。”他好像是在回答叶望泞捏痛了他的手这件事,又好像不是。 第四天化验复查结束,迟筠总算降了温,稍有精神,缠着叶望泞开了药回家。 妹妹独自在家待了三天,尽管叶望泞走前留下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但她似乎难得产生了猫生中从未出现过的寂寞情绪。从迟筠一回来就亲近地扑上来喵喵叫,还自告奋勇爬上迟筠的肚子,一动不动地充当保暖袋。 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被,加上一只尽职尽责的保暖袋,迟筠安稳地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已经发过了汗,身体轻盈不少。 他醒来时房间里很安静,叶望泞并不在床边,只有厨房有叮当餐具碰撞发出的响声。迟筠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懵,就起身去厨房了。 叶望泞正在煮粥,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米汤香味。 迟筠靠在门框边看了一会儿,直到叶望泞掀开电饭煲的盖子盛粥,另一手拿了白糖罐,他才恍然惊醒,条件反射般从叶望泞的胳膊下面穿了过去,一把夺过白糖罐:“不用加糖!” 叶望泞的动作停住了:“你醒了?” 他放下白糖罐,又伸手去探迟筠的额头,对比了一下自己,才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迟筠乖乖地站在原地让叶望泞探完体温,很自觉地去端碗。 白粥还是烫的,冒着热气。迟筠吃得小心翼翼,一口吹几下,再玩一会儿手机,才慢吞吞地吃下去一勺。 “你帮我请过假了吗?”迟筠边翻手机边问对桌的叶望泞。 叶望泞点头:“请过了。” “怪不得,”迟筠自言自语,继续往下翻未读微信,有窦航的,还有周宸乐的,“小秦还问我在哪家医院,要买个果篮来看我。” 迟筠想继续往下翻,手指却在于蔚然的微信对话框上停住了。 那天聚会迟筠的记忆片段只停留在他头晕去洗手间吐了,回来的时候于蔚然已经走了,他记得自己问了叶望泞怎么会来,叶望泞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不记得了。 迟筠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他干脆给于蔚然发了一条微信,问于蔚然什么时候有时间,改天再见一次。 于蔚然没有马上回复,迟筠也没在意,他息了屏幕,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对叶望泞说:“你微信二维码给我扫一下。” 叶望泞似乎在想什么,有些出神,怔了一下,才打开手机调出二维码给迟筠扫。 迟筠扫了二维码,点击发送好友申请,叶望泞立刻通过了。 叶望泞的头像是一片黑色,昵称是一个点。迟筠点进叶望泞的朋友圈看,里面是一条横线,什么都没有,比起之前的那个微信,这个微信更像一个三无小号。 “我不常用微信。”叶望泞说。 迟筠“嗯”了一声,他没追根究底,而是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那天不想让我去聚会,是因为生气了吗?” 叶望泞沉默了一下,否认了:“不是生气。” 那是因为什么?迟筠想问,他想不到第二个理由,甚至是叶望泞如果回答了生气,他也猜不到叶望泞究竟为什么要生气。 迟筠记得以前窦航常和他们讲女朋友的事,有甜蜜的,当然也有无奈的。 有一次窦航无奈地说起,他总是不明白女朋友为什么生气。比如女朋友说要减肥,问他最近自己胖了吗,窦航如果说没胖,她就要讲:你一点都不关心我,都看不出我的变化。窦航要是说胖了,女朋友又要生气:你果然嫌弃我! 当时窦航说完,迟筠就和周宸乐在一边笑得上不来气,周宸乐边笑还边感慨:“谈恋爱可真难。” 但现在迟筠不想笑了,他只觉得叶望泞和窦航的女朋友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谈恋爱怎么会难,两个人有说不开剪不断,越缠越紧的结,要解开才难。 “那好吧,”迟筠说,“就当你没生气好了。” “那是因为我让你戴套不高兴了?”他开玩笑地问。 叶望泞抬眼看他,抿着嘴没说话,似乎在确认这句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逗你呢,”迟筠又说,“那你以后如果生气了,不想告诉我,就在微信上悄悄发给我。” “不要让我猜,”他用那种很温柔的,哄骗小孩的语气对叶望泞说,“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叶望泞还是这么说,迟筠猜这句是真的,他看着叶望泞低下了头摆弄手机。 随即迟筠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来自叶望泞的微信,上面只有一个字:好。 正文 疑云 周末晚上,迟筠和叶望泞一起回了一趟家,正式地向赵佳茵重新介绍了一遍叶望泞,以男朋友的身份。 这次回家要住一个周末,一起被带回去的还有妹妹。迟筠左手拿猫包,右手提猫砂盆,叶望泞则两手都提着沉甸甸的礼物袋,这架势不像回家,倒像是去赶集。 赵佳茵对叶望泞的态度一如既往,或许比起迟筠出柜这件事,她更担心的是迟筠在外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同性朋友,一段感情落到最后只剩下伤心与懊悔。 也因为赵佳茵本来就对叶望泞抱有长辈看优秀小辈的好感,因此更是越看叶望泞越满意,一顿晚餐吃下来,气氛和谐而融洽。 晚餐过后,赵佳茵和蒋姨去厨房准备餐后甜点,她新学会了一道叫蛋白霜柠檬挞的甜品,晚饭席间就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同叶望泞讲其做法。 迟筠是知道赵佳茵的下厨水平的,附和中带了几分敷衍。叶望泞倒是逐字逐句听她讲完,一副感兴趣又期待的样子,哄得赵佳茵很是开心,晚餐一结束便忙着去厨房准备了。 傍晚的风很轻,从开满蔷薇的小径向外走是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却又显得很寂静。 迟筠用一只手的小指勾住叶望泞的小指往前走,一遇到铺满石子的小路,就乐此不疲地走一阶跳两阶。 主宅附近好玩的地方屈指可数,迟筠瞥到仓库边放着的两辆自行车,突发奇想地问:“要不要骑车?前面就是淮安路,晚上公园里有音乐喷泉。” 他所说的前面实际上足足有十几公里,迟筠对距离向来没有概念,而作为外来人的叶望泞当然也不清楚,不意外地点头答应了:“好啊。” 迟筠得到应允,立刻跃跃欲试地上前摆弄自行车。 这两辆自行车不知道是哪年的老古董了,被蒋姨安置在仓库许久没用,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迟筠简单擦拭了车把和坐垫,就坐了上去。他刚想转头问叶望泞好了吗,后座却一沉,他回头一看,叶望泞正坐在后座。 “你骑那辆啊?”迟筠以为叶望泞没看见另一辆车,还茫然地指了指。 “我不会骑。”叶望泞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回答。 后座太窄小,倾斜角度也不够高,叶望泞只得委委屈屈地屈起两条腿,尽管这样他也并没有下来的念头,反倒催促迟筠:“还赶得上音乐喷泉吗?” “赶得上吧,我记得八点才开始,”迟筠的思绪又被叶望泞带偏了,他自然而然地踏下踏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提醒叶望泞,“你扶稳一点——” 一双手从后面揽住迟筠的腰,他听见叶望泞的声音里带着被吹散了的笑意:“扶好了。” 最后当然还是没看到音乐喷泉,不是因为晚了,而是迟筠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根本骑不到淮安路。 迟筠骑得吃力,古董自行车被他骑得也吃力,像个节拍器摆杆,左左右右地晃。 只有叶望泞独自在后座,晃悠着两条腿,半拖不拖,悠闲得很。 这次突如其来的自行车之旅终于在骑到便利店被迟筠单方面画上了句点,他停下后叶望泞慢悠悠地起了身,还很遗憾地问:“不去看音乐喷泉了吗?” 还看什么音乐喷泉?迟筠一下车就扶着车蹲下休息,他消耗了不少体力,眼尾薄红,额角都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 迟筠没搭理叶望泞,他光顾着歇口气,叶望泞也不介意,拨了一下他额前耷落的刘海,就起身进便利店了。 再出来时,叶望泞手里拿了一瓶浅黄色包装的柠檬汽水。 迟筠这会儿已经缓得差不多了,但还是不肯起来,他朝叶望泞伸出一只手,说:“给我喝一口。” 叶望泞没有递给他,而是俯下身,将冰凉的汽水瓶贴在了他的脸上。 迟筠被冰得一激灵,他想抢瓶子去贴叶望泞的脸,却被叶望泞捉住右手手腕动弹不得,只好光凭左手作无用的负隅抵抗。 他们只闹了一会儿,最后是迟筠先举的白旗,他一边躲着叶望泞挠他的痒,一边认输。 叶望泞总算收了手,迟筠也起了身,他拧开汽水瓶盖喝了一口,鼓着脸抱怨:“我以前高中的时候都没觉得淮安路有这么远。” 叶望泞偏头看他,笑了一下,不带什么抱怨成分地提醒他:“你刚才还说就在前面。” “以前是开车啊,很快的。”迟筠怎么都有理,“你不是高中也在淮安路上学吗,怎么不知道?” 叶望泞说:“只念了一年就回去了。” “别人都是高三才转去大城市高考,怎么就你反过来?”迟筠隐约记得叶望泞之前来的那一次在餐桌上提起过,只是那时候彼此都还不熟悉,他没好多问。 “因为学籍,”叶望泞回答得漫不经心,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当时回来一趟,觉得这边好像也差不多,干脆就回来了。” “哦。”迟筠没再问了,他想起叶望泞的那对父母,无一例外都是申城本地人口音,看不出有哪位曾经是冶城人。 叶望泞却问起迟筠了:“好喝吗?” 话题换得太快,迟筠怔了一下,才反应过叶望泞问的是他手里那瓶已经喝了大半的柠檬汽水。 “还行吧……”迟筠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汽水瓶递了过去,他其实觉得挺好喝的,酸酸甜甜,不过叶望泞似乎喜欢更甜一些,“你尝尝。” 叶望泞却没有接过汽水瓶,而是低下头,和迟筠接了一个带着柠檬汽水味道的吻。 迟筠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又回到了五月中下旬的初夏。 那天是他第二次见到叶望泞,鬼使神差般,他点了一份和叶望泞一样的十分甜。 晚上临睡前,迟筠难得早早就熄了台灯上床。赵佳茵安排了叶望泞住在楼上的客房,他自己一个人,想睡又毫无困意,干脆拿了手机刷催眠段子。 周宸乐在宿舍微信群里问有没有人要吃鸡,迟筠和窦航都没理他,他自己喊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又开始刷屏问迟筠下周在不在家,要去迟筠家里吃火锅。 迟筠想想觉得吃火锅有味儿,提建议说:不然吃烧烤吧? 周宸乐墙头草,马上答应了:好啊好啊,烧烤好啊。 他@唯一还没说话的窦航:小豆呢,来不来? 窦航过了十分钟才回:我刚洗漱去了。行啊,不过思斌是不是不能吃辣? 思斌是谁?迟筠以为窦航还要另带朋友,刚想问,周宸乐已经先一步帮他问了:思斌?谁啊?[疑问][疑问][疑问] 窦航这次回得挺快:小迟室友啊。 迟筠恍然怔愣片刻,动作比思绪更快,已经点开了窦航的微信,发过去一条:你说要找房子的同学叫什么? 窦航回了一个问号,又说:文思斌啊,化学院的那个,他实习完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迟筠心里产生,他盯着窦航发来的微信,沉默许久,屏幕的光亮映在他的脸上,又悄无声息地熄灭。 迟筠重新点亮微信的界面,他没有回复窦航,而是退出了聊天页面,往下划,最后在于蔚然的聊天页面上停住了。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他问于蔚然什么时候有空再见面。 而于蔚然没有回复。 迟筠的脑子很乱,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敲下一排文字发了过去。 门外有细微的响动,像是拖鞋和地板摩擦接触发出的声音。迟筠息了屏幕,放在枕头下,背对着门口,作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打扰了迟筠。 迟筠感觉到叶望泞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他依旧装作没被吵醒。 身后传来空调降低温度的遥控提醒声,叶望泞大概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十几秒,又或者是一分钟,迟筠才听见房门重新被掩上的声音。 他睁开眼,望着眼前空旷的白墙,心中弥布了一片似浓似散的疑云。 正文 多米诺骨牌 迟筠前一晚上失眠到凌晨两三点才睡下,第二天自然起得也晚。好在在家里也不需要拘束,蒋姨在早餐时间来叫了他一次,见叫不醒,便也作罢,又下楼去了。 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也许是因为仰躺的缘故,迟筠做了个惊悚却记不得细节的梦中梦。以至于醒来时,他盯着天花板放空了好久,才心有余悸地意识到这次终于不再是梦。 迟筠洗漱好下楼的时候,只有蒋姨一个人在客厅收拾吧台,叶望泞和赵佳茵都不在。 见迟筠下来了,蒋姨忙停了手里的活,往厨房走了:“筠筠想吃什么,弄些早茶你吃好不好?” “都可以的,”迟筠其实不太有胃口,但他不想拒绝蒋姨一片好意,只好顺势坐到了餐桌前,“蒋姨,我妈呢?” “佳茵刚刚带小叶去花园啦,”蒋姨道,“你饿的话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我马上就好。” 迟筠应了声,他窝在椅子上,没去动餐桌上的茶点,而是打开了手机。 微信页面上还停留在昨天的几条未读消息,于蔚然没有回复。 迟筠想了一下,没再发微信过去,直接拨了语音通话。 对面嘟嘟嘟响了几声,于蔚然没让他等太久,就接了电话:“喂?” “是我,”迟筠说,“我有事想和你说,你最近有时间吗?” 那端沉默了几秒,于蔚然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自然的生硬:“最近可能没什么时间,就在电话里说吧。” 迟筠说“好”,他不想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那天我男朋友来接我,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怕这句话说得太有歧义,迟筠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如果他有什么不尊重你的地方,我替他向你道歉,他可能不太清楚……” “他没不尊重我,”于蔚然打断了迟筠,“他不尊重的是你。” 于蔚然很平静地在迟筠心里掷下一颗巨弹:“那天你去卫生间了,你男朋友转头就和我说——” “想旧情复燃,还是想回来骗他上床?”于蔚然说,“我上过他多少次了,你以为他还会惦记你吗?” “他的原话。” 迟筠没有说话,事实上他连握着两只手都在颤抖,他从来没听过叶望泞这样讲话,但莫名的是,他能够想象出叶望泞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一定是轻飘飘,高高在上的。 “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但是,”于蔚然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你应该也是有预感才来问我的吧?” 迟筠头脑空白一片,他仿佛失去了回答的能力,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啊?”于蔚然说,“反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赶紧分手,和这种人在一起,他哪天自顾自犯了疑心病怀疑你出轨,杀了你上社会新闻都说不定……” 于蔚然还在说着什么,迟筠已经听不见了,他突然想到叶望泞第一次参观他的画室,当时叶望泞在看一幅画,他在和于蔚然发语音。 那幅画上写了一句歌词,那幅画…… 迟筠跳下椅子,顾不得还在通话中的手机就往楼上跑。 陈列柜里有三本画册,迟筠跪在地上挨页翻看,终于在最后一本画册里找到了当时叶望泞拿在手里看的那幅画。 画上的人是于蔚然,一张普通的速写,旁边被写了一句歌词。 “爱你的事情说了千遍有回音。” 迟筠不记得当时在什么情境下画出这幅画,但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画室那周正好是于蔚然当模特,一种是他在休息空隙,随笔的一画。 而歌词的出现就更显而易见了,迟筠至今记得那时候自己最喜欢边戴耳机听歌边画速写,耳机里循环到哪首,他就随手写一句歌词在画板上。 迟筠忽然有点想发笑,就因为这个吗? 可迟筠笑不出来,有太多没有被他所注意到的细节重新被摆在了台面上,压得他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从一开始,他和叶望泞之间就充满了太多巧合。 从偶遇开始,迟筠喜欢用一个牌子的罐头喂学校里的猫,叶望泞也是;窦航帮别人找的合租,搬进来的也是叶望泞;迟筠微博上认识的不知名网友是叶望泞,微信上聊天的对象也是叶望泞;迟筠高三集训的画室在淮安路,叶望泞也在淮安路读了两年高中。 还有更多的,比如公司聚餐的那天,叶望泞出现在KTV;他和许盛泽见面,叶望泞恰好发烧了,却又出现在他和许盛泽见面的餐厅…… 迟筠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有太多所谓的巧合连成了环,绕成了圈,把他困囿于名为巧合的假象里而不自知。 信任就像多米诺骨牌,千辛万苦谨慎搭建,只为了毁于一旦。 夏天最适合打理花草,赵佳茵和叶望泞在花园里忙了一下午,期间也聊了不少,直到接近黄昏时分才回来。 他们回到主宅的时候迟筠正在客厅逗妹妹玩,叶望泞摘了一朵橙色玫瑰带给迟筠,他听赵佳茵说起迟筠小时候最喜欢揪她的橙色玫瑰玩,偏偏橙色稀有,惹得赵佳茵每次气得火冒三丈,又舍不得打迟筠。 迟筠的反应平淡,他接过玫瑰,随手就插到了一边的玻璃花瓶。 “妈,我已经告诉蒋姨不用准备我和叶望泞的晚餐了,”迟筠叫住要往厨房走的赵佳茵,“我们今天先回去了,我还有稿子要画。” “不是说要住两天?”赵佳茵愣了一下,正好妹妹路过,用头拱了一下她的脚踝,赵佳茵被转移了注意力,俯身摸了摸妹妹毛绒绒的头顶,半开玩笑道,“你走可以,把妹妹留下。” 迟筠没犹豫就答应了:“好,你养一段时间吧。” 他回头对叶望泞说:“走吧,回去了。” 叶望泞的视线还停留在那朵被他随手插在花瓶里的玫瑰上,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赵佳茵没多想,抱起妹妹去玄关送他们。迟筠这一趟回家没拿什么,走也没有行李,她只好边唤蒋姨给他们带些点心,边抱怨道:“你下次把板子拿回家就好了,在家又不是不能画?” “好的。”迟筠毫无诚意地敷衍。 蒋姨装了点心拿过来,迟筠说“不用”,蒋姨只好又塞给了叶望泞。 晚上回去打车的路上堵了很久,迟筠把头靠在车窗上,一路一直望向窗外的霓虹灯。 司机倒是很健谈,刚上车时频频挑起话头。但迟筠不想接,叶望泞更不会接,一来一回,司机也没了聊天的心思,车上只剩晚间电台的广播声。 叶望泞似乎看出迟筠兴致不高,安静了没多久,就悄悄伸过来手,与他十指相扣。 “别闹了。”迟筠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又望向车窗外。 于蔚然的那通语音打破了美好的假象,抽丝剥茧,露出谎言的冰山一角。 迟筠只觉得乏力而疲惫,这种游离的状态使他疲于去应付叶望泞了。 他没留意到,叶望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回家,迟筠没胃口吃晚餐,更不像在一切还是未解的情况下面对叶望泞,他借口要画稿子,躲进了房间。 装作无事发生,粉饰一片太平的假象,还是打破假象寻根究底,两难的选择向来需要时间。 迟筠不想毫无根据地怀疑叶望泞,尽管怀疑的种子早已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但叶望泞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在他后面进了房间。 “你心情不好。”叶望泞肯定地说。 迟筠看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哥哥,”叶望泞一这么叫他的时候,迟筠总是毫无抵抗地心软和动摇,“你说过的,如果有不想告诉我的话,就在微信上悄悄地说。” “不要让我猜。”他说。 是你先让我猜的。迟筠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实在太像小孩子的拉锯战,你挪一步,我也要挪一步。 但他还是换了一种直白的方式说出来了:“你当时是通过窦航介绍才来租这里的吗?” 迟筠直视着叶望泞的眼睛,仿佛想抓住那么一丁点的迟疑,但叶望泞只是顿了一下,就回答:“不是。” “我当时不知道招租的是谁,”叶望泞说,“有人问我要不要合租,我就答应了。” 迟筠追问:“别人是谁?” “不太熟,”叶望泞面色坦然,“朋友的朋友,忘记叫什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迟筠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哦。” 沉默半晌,迟筠重新抬起头,迎上了叶望泞的视线。叶望泞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坦然平静,却无端让他生出了几分陌生的异样感。 迟筠终于还是一字一顿地问出了口:“叶望泞,你对我能有一句真话吗?” 正文 支离破碎 迟筠说完这句话,叶望泞好长时间都没有回答。 两人就这么僵直地对立着站着,凝滞的空气像一潭死水,让迟筠几乎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望泞才神色难辨地重新开了口:“你听谁说了什么?” 落在耳边的声线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迟筠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失败了:“所以你承认了,是吗?” 叶望泞抿着嘴唇,他没什么表情地否认:“我没有承认。” 一桩桩一件件,迟筠不知道从哪一件先开始,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缓和了片刻才说:“叶望泞,你对我从来没有过一句真话,你不承认,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是哪件事,谎话说得太多了,你自己都记不清了,对吗?” “没关系,”他没有等叶望泞的回答,自顾自地回答,“我帮你记着了。” “你根本不认识窦航,也早就知道他帮忙问合租的是我的房子,所以你搬进来了。” 迟筠盯着叶望泞问:“是吗?” 叶望泞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是。” 迟筠没有揪着这个问题纠缠太久,他继续问:“你那天和于蔚然说的话,是真的吗?” 叶望泞没有说话。 迟筠承认,他心里抱着那么一丁点隐秘的侥幸,叶望泞也许没那么说过,又或者他期待叶望泞反问一句“什么话”,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也许他愿意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从怀疑的洪流中脱身。 但叶望泞没有,他顿了顿,回答:“是真的。” 其他问题都变得不再有意义,迟筠忘记了自己原本组织好的语言,脱口而出:“我去见许盛泽那天,你跟踪我,骗我许盛泽给我下药了,是吗?” 叶望泞终于不再是机械地回答“是”与“不是”,他抬起头,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他想骗你上床,”叶望泞抬眼,笃定地说,“下不下药重要吗?如果那天我没去,你不是就和他走了吗?” 他的话是疑问句,可语气分明又充满肯定,迟筠想问,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但这句话仿佛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知道此时此刻,迟筠才意识到,叶望泞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 也是,迟筠恍惚地想,叶望泞不也是这么骗他的吗?叶望泞随随便便勾勾手,他上钩得比谁都快,被人骗钱不说,还傻乎乎地先凑上去说喜欢,白给人睡。 这样想想,叶望泞怀疑他意志不坚定,被所谓多年不见的前男友骗上床,被上下不忌的合作人骗炮,也是理所当然啊。 迟筠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没有回答叶望泞的问题,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带给我见的父母,也是假的。” 就像叶望泞一样,他这次没有问,而是用了肯定句。 然而这个已经既定的问题,却是叶望泞沉默时间最久的一个。 短暂的缄默过后,叶望泞说:“我以为你会想这样。” 喜欢哪样?迟筠想问,而他也的确问出口了:“你以为我会想你骗我?” “你说起你父亲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叶望泞抿着唇,好像在思考在用什么词语更为合适,“健康、简单、良好的家庭关系。” 迟筠低下头,终于笑出了声:“所以不说我们的关系,随便找两个人来应付我,你就能维持你所谓的健康、简单、良好的家庭关系?” 他重复这三个词的时候刻意咬重了语气,像是在讽刺叶望泞的说辞,又像是在讽刺自己。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叶望泞说。 迟筠忽然有种缺氧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汹涌的海水挤压进肺部,最后一丝空气都消失了。他想起向赵佳茵出柜前的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一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忐忑不安地假设了一万种不太圆满的可能性,同时也期待地想过和叶望泞以后的一万种未来。 而在此刻,叶望泞轻飘飘的一句“没有必要”,干脆利落地打碎了一切。 “最后一个问题,”迟筠深呼吸了一口气,粘稠炙热的空气顺着气管向下,几乎要烫伤他的肺部,“你搬进来、接近我跟踪我、骗我,到底为了什么?” 别说是因为喜欢我,就算说是在玩我也好,至少别让你的虚情假意,和我的真心都变得那么可笑。 他急切地想。 但是叶望泞并没有听到迟筠的心声,他说出了迟筠最不想听到的,或者说比想象中更糟糕的那个答案。 “因为我爱你。” “比你更久,也比你想象中的更久,”叶望泞看着迟筠,轻声说,“哥哥,我爱你。” 他分明是在倾诉爱意,可眼尾却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既脆弱又疯狂。 迟筠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问:“你爱我?” “你爱我,就是让我变成一个笑话?”迟筠摇摇欲坠的一颗心终于坠了下去,“你知道我的朋友会怎么想我,怎么看我吗?你当然无所谓,反正我很好骗,你以为说说爱我,连手指都不用勾,我就会像一条狗一样,摇着尾巴跑回来到你脚边既往不咎了,是不是?” “不是!”这是迟筠第一次见到叶望泞失控慌乱的时刻,叶望泞分明永远站在这段关系的制高点,永远运筹帷幄,而此刻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你!” “你以为我舍得吗?”叶望泞语气急促,“哥哥,我从来都不想骗你。还有我和于蔚然说的那些话,我可以解释,我是说过,但是因为他——” 迟筠打断了他:“别解释了。” “你几岁了?”他扯出一个笑,“你不想骗我,因为你觉得我想要所谓健康的家庭关系,所以你满足我,你没错;你不想说那些话,但因为于蔚然站在那儿,你控制不住你自己,所以你说了,你没错。你做什么都没错,都是别人的错,满意了吗?” 叶望泞的眼尾殷红,嘴唇也被咬得出了血,他长长的睫毛像是逆光的蝴蝶,一眨眼,便落下一片阴翳,和两滴滚落的泪珠。 “你走吧,”迟筠别开头,他把手掌蜷了起来,指尖陷进柔软的掌心,“我们分手,我不想和你争了。” “哥哥,”叶望泞叫他,“你别赶我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迟筠不想听了,和叶望泞同处一个房间的空气都让他几近窒息,无法思考。 叶望泞没动,于是迟筠推开了他,去拉房门。 “那我走。” 叶望泞出于本能地伸手拦,迟筠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去拽门把手。 拉扯之间,不知道是谁挥手碰倒了门边架子上的画框,玻璃背板的那端朝下,摔了个粉碎。 那张画框上是迟筠后来补画的叶望泞。 叶望泞怔了一下,攥着迟筠手腕的力道不由减轻了,迟筠趁他怔愣的空档,条件反射地甩开他的手,推开门跑了。 迟筠跑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儿,又或者要跑去哪儿,只是毫无头绪地奔跑。 直到体力枯竭,迟筠再无迈步的力气,他扶着矗立的白墙缓缓蹲下,后面是一片空旷没有尽头。 叶望泞没有追上来。 迟筠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终于哭了出来。 正文 分手费 每次回学校的前几天,周宸乐总觉得心情沉重,有一千万个不顺心。而其中最大的不顺心,叫做赖亦鸣。 这种不顺心的情绪,在他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刹那达到了顶峰。 赖亦鸣比周宸乐回来得早了两天,周宸乐拉着行李箱推开门的时候,赖亦鸣已经正襟危坐地坐在了书桌前。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相顾无言。 倒也没那么无言,至少赖亦鸣还冷哼了一声。 周宸乐不想搭理赖亦鸣,他拖着行李箱进了宿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收拾一个假期没整理的床和书桌。 收拾的期间难免发出些叮当碰撞声,赖亦鸣总算找到了机会借题发挥:“能不能小点声,没看见我在学习?” 周宸乐装作没听见,继续在上铺铺床单,隔壁就是迟筠的床位。 他心想着帮迟筠也晒晒床单,免得发了霉,一转头,却见几个纸箱稳稳当当摞在迟筠的床上。 纸箱当然不可能是一假期没回宿舍的迟筠自己放的。这回周宸乐没法装视而不见了,他刚要开口问赖亦鸣,门外却突然响起敲门声。 赖亦鸣坐在下铺纹丝不动,全然没有一点要去开门的意思,周宸乐以为是查寝,只好喊了声“等一下”,下床去开门。 他没想到进门的人会是迟筠。 迟筠是低着头进来的,周宸乐一开始没发现,刚想问他怎么今天回来了,就见迟筠扬起了脸,勉强笑了一下。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鼻尖和眼角泛红,睫毛也是湿漉漉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我这两天回来住,”迟筠转身带上门,“你刚回来吗?” 周宸乐敏锐地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把刚想问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接着话道:“对啊,我刚想问你和窦航晚上去不去后街吃饭呢,你就回来了。” 迟筠笑了笑:“改天吧,我今天有点累。” “没问题,”周宸乐说,他看到迟筠的视线落在了床上那几个纸箱上,然后一怔,才想起来刚才要问赖亦鸣的事,“赖亦鸣,小迟床上那几个纸箱是不是你放的?” 赖亦鸣也装作没听见,不说话,周宸乐又在他桌子上敲了两下,他才回过头,不耐烦地回答:“是我的。” “你收拾一下,”周宸乐搞不懂赖亦鸣怎么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小迟这两天回来住。” 赖亦鸣动都没动,他阴阳怪气道:“想出去住就出去住,想回来住就回来住,招呼都不打一声,回来马上又让我收拾,你以为你是哪家的少爷?” 这么一通倒打一耙的话说得周宸乐一懵,他看看迟筠,又看看明显不打算收拾的赖亦鸣,才彻底反应过来。 从上个学期迟筠搬出去以后,赖亦鸣就开始时不时地往他床上堆杂物。好在迟筠并不回宿舍过夜,偶尔午间休息回来见床上没地方,也就好脾气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从来没说过什么,没想到却成了助长赖亦鸣无理取闹的理由。 周宸乐怕迟筠又让着赖亦鸣,刚想站出来说话,却见迟筠已经往前迈了一步,越过了他。 下一秒,迟筠一挥,纸箱就一股脑从上铺咣当咣当地掉了下来。 里面装的大多都是资料和书籍,随着开封的纸箱掉下来,散落了一地。 赖亦鸣有点傻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蹲在地上去查看掉下来的书有没有散页,确认没什么事,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怒视迟筠:“你是不是有——” “如果我再发现你没事找事,”迟筠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赖亦鸣没说完的话,“我就把你偷东西,骗贫困生补助,还有竞选视频抄袭的事都贴到公告栏。” 赖亦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只来得及反驳第一条:“诬赖我偷东西?你以为你说了会有人信吗?” 迟筠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你觉得别人都不知道你的闲鱼账号吗?” 他瞥了一眼赖亦鸣惨白的脸色,补充道:“对一下,不就知道了?” 赖亦鸣彻底无话可说了,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竟然一声不吭,也不管地上的资料了,径直推开门走了。 周宸乐也看得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看见迟筠这么决绝地放狠话,等赖亦鸣走出去好半天才想起来问:“你真知道他闲鱼账号啊?” 迟筠正在够着上铺换床单,他兴致不高地回答:“诈他的。” “厉害。”周宸乐感叹,他看出迟筠不想多说,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多问,也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 短短一个假期,宿舍落了不少灰,他们两个人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收拾得差不多了,周宸乐问迟筠要不要出去吃夜宵,迟筠摇摇头,只说不太想吃。 周宸乐也不勉强他,他去食堂打包了点小吃,回来的时候,迟筠正趴在上铺看手机。 “吃鸡排吗?”周宸乐扬扬手里的袋子,“还有酸梅汤,豆沙春卷。” 迟筠还是拒绝,他眼神空洞地盯着手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了,你自己吃吧。” 周宸乐只好自己坐在下铺吃,他看见迟筠过了一会儿就关上了手机,整个人埋进被子里,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盖得严严实实。 像准备冬眠的松鼠。 但现在是夏天,周宸乐看着他在被窝里埋了十几分钟还不出来,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热吗?” “热。”迟筠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周宸乐有点无奈:“那你出来啊。” 也许是热得紧了,迟筠终于慢吞吞地探出一颗头呼吸,周宸乐眼尖地瞟见他的眼睛比刚才更红了,估计是又闷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你怎么了啊?”周宸乐终于忍不住问,“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说出来心情总能好一点。” 迟筠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周宸乐才听见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说:“分手了。” 他没说主语,但周宸乐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叶望泞,语塞了半天,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为什么啊?” 迟筠这次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把下巴搁在枕头上,很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 周宸乐知道这是不想说,又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的意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迟筠,只好说:“分了就分了,下一个更乖。” 迟筠还在那儿放空伤心,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大概率是没有。 “可是为什么是你出来住?”周宸乐越想越不对劲,“你的房子,应该赶他出来啊?” 迟筠神情恹恹:“他不肯走。” 哦,那应该是旧情未了,周宸乐心里有了点数。尽管他不知道迟筠和叶望泞分手的原因,但看见迟筠这样,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他们分手分得不太愉快。 站在迟筠的角度上想,周宸乐劝他:“你告诉叶望泞明天就搬出来,省得他赖着不走,没完没了。” “……我刚把他微信微博都拉黑了。”迟筠说,叶望泞刚才给他打了好几次语音,他一时心烦意乱,干脆全拉黑了。 周宸乐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提议道:“支付宝拉黑了吗?” 迟筠犹豫道:“还没。” “那你先别拉黑,”周宸乐说,“你用支付宝给叶望泞发消息,让他明天就搬出去。” 迟筠怔了一下,随即又有点犯难:“怎么说啊?” 周宸乐示意他:“你先打开,我教你说。” 迟筠按照周宸乐说的打开了支付宝,找到和叶望泞的转账对话框。 他看着几笔转账,想起和叶望泞在一起以后,只要叶望泞每次一花钱,他就努力想方设法地找补转回给叶望泞,就怕叶望泞没钱又不肯说。越看越觉得心酸,又想哭了。 周宸乐在一旁观察迟筠,怕他真哭了,赶紧抽了几张纸巾给他:“别哭啊,你照我说的打。” 迟筠咬着嘴唇点点头。 “限你明天之内带着东西搬出去,不准再骚扰我,不然我就报警了,”周宸乐边想边说,“标点符号全用感叹号。” 迟筠打开转账,在备注里按照周宸乐说的有样学样地打:限你明天之内带着东西搬出去!不准再骚扰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还有吗?”他问周宸乐。 “先发这两句,”周宸乐也想不出更多威胁的话了,“看看他怎么回再说。” 迟筠点点头,他按转账,发现没输入金额发不出去,只好在转账金额里输下三个挺吉利的数字:886。 然后按了转账。 没想到分手还得搭进去一笔分手费,迟筠更委屈了。 “发好了吗?”周宸乐问,“给我看看。” 迟筠把手机递给他,周宸乐接了过去,盯着看了几秒,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怎么了?”迟筠回想了一下,记得自己没打错打漏字。 “没事,”周宸乐有点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出来了,“其实我想说,支付宝不用转账也能发消息。” 正文 不想了 常说鸵鸟心态,是当鸵鸟遇到避无可避的麻烦,又走投无路时,才会自欺欺人地把头埋进沙子里,利用逃避心理试图趋利避害。 迟筠觉得自己与鸵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鸵鸟是把头埋进沙子里,他是把头埋进被子里,比来比去,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那天晚上的最后赖亦鸣还是灰溜溜地回了宿舍,大概是实在无处可去。周宸乐秉持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没再理赖亦鸣,而迟筠则完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 凌晨两点,伴着对床早已入睡的周宸乐均匀的呼吸声,迟筠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看叶望泞回的消息。 第一条:哥哥,对不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回来我向你说清楚好不好? 迟筠当时没有回复,于是叶望泞在半个小时以后又发来了第二条。 第二条很简短:对不起,我走了。 迟筠心情复杂地放下手机,忽然有点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了。 单纯想让叶望泞搬出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吗?也不是。 无法辩驳的是,迟筠想听叶望泞的解释。但是潜意识里,他已经不相信叶望泞了,不管叶望泞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有了前例,他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疑心。 迟筠平躺在床上,宿舍的床板很硬,稍微翻个身,都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还是暂时先不回去了,迟筠想,他太清楚自己的意志力不够坚定,也许在彻底想清楚以前,不见叶望泞才是最好的方法。 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就像迟筠自我认知的那样,他也变成了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连着几天都没出宿舍。 实习那边停掉了,所幸HR没有多为难他,猫也被赵佳茵养得好好的。迟筠自觉浑身轻松,干脆在宿舍里当条咸鱼,闲下来就看看电影,画画稿子。 而赖亦鸣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也总算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宿舍也不讲话了,彼此互把对方当透明人。 这样的生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像遇到叶望泞以前那样,重新归于三点一线,乏味,但平静。 开学的前两天,迟筠久违地迈出了出宿舍的第一步。 原因是周宸乐预约了图书馆的位置,但临时开组会去不了,为了避免违约扣分,就让迟筠代他去图书馆签个到。 迟筠一开始不太想去,他主要是不想遇到叶望泞,但周宸乐说:“反正你在哪儿都是画,换个地方画,别在宿舍捂发霉了。” 他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再一想,东大这么大,以前一个星期都打不了一次照面的人,哪有那么巧,分手以后刚刚好就遇到叶望泞呢? 然而事实证明,自然巧合是偶然,人为巧合却是必然。 迟筠坐在图书馆里预约的位置上的时候,还在心里评价了一番,灯光明亮、旁边的同学很安静、位置正好靠角落,不会被来往进出的人打扰,很好很好。 唯一不足的是空调开得有点冷,但迟筠未雨绸缪地穿了件长袖衬衫,刚刚好。 没想到二十分钟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评价下早了。 对面空着的位置有人坐下了,迟筠戴着耳机,一开始还没来得及抬头,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手里那本《叔本华美学随笔》。 迟筠大概看了半个多小时,就打了个哈欠放下了书,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生物钟也不规律,导致他刚出来没多久就又犯了困。 图书馆一楼有自动售货机,迟筠打算去买一瓶咖啡解乏,他揉了揉额头,准备小声一些推开椅子下楼,却在抬起脸的那一瞬间怔住了。 叶望泞坐在对面,戴了口罩也无法掩饰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只露出一双眼睛,漂亮得单薄,让迟筠产生了轻轻一碰,他就要碎了的错觉。 他不知道已经在对面坐了多久,手上什么也没有,就这么定定地凝视了迟筠许久。 迟筠下意识往后仰,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引得旁边桌专注学习的同学看过来,一脸茫然。 叶望泞把迟筠的动作全看在眼里,他似乎没有想到迟筠的第一反应会是后退,眼里的光黯淡了些,却还是迟疑着开了口:“……哥哥。” “你又跟踪我?”迟筠戒备地抢先发问。 “我没有,”叶望泞眼帘低垂,“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迟筠当然不相信叶望泞只是碰巧遇见自己,听他不肯承认,心里无端又生出了恼意:“我不想和你谈。” 他拉开椅子,起身就想离开,可叶望泞比他更快,拉住了他的袖子,用恳求的语气说:“几分钟,可以吗?” 叶望泞的声音不大,但一来一往的两句对话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异常突兀,不仅是隔壁桌的同学,还有距离不远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迟筠环顾周围,不想被人议论,只好忍住了一走了之的冲动,压低了声音:“出去说。” 他甩开叶望泞拉住他袖子的手,也不管叶望泞有没有跟上,径直往外走了。 迟筠刻意走到人不多的一楼角落,一回头,叶望泞果然跟着他出来了。 “我没有跟踪你,”又是叶望泞率先开口,“我遇到你室友,他说你今天可能会来图书馆。” 八成是窦航,迟筠在心里想,他还没告诉窦航他和叶望泞在一起又分手的事,太繁琐,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迟筠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在见到叶望泞的那一瞬间就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沉默了几秒,才问:“你为什么戴着口罩?” 叶望泞很浅地笑了一下,咳了两声,说:“我有点不舒服,怕是感冒,传染你。” 继续装吧,这句话迟筠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说出来,叶望泞疲惫中带着倦意的脸色不似作伪。 迟筠的心胀得发疼,他别开脸,不去看叶望泞的眼睛,克制住自己的心软:“别来见我,就不会传染了。” “对不起,”叶望泞说,“我想再看你一眼。” 说得像生死诀别,但迟筠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叶望泞也不是那么简单就退缩的人,他不冷不热道:“那看完了,可以了吧?” “哥哥,你回家吧,”叶望泞神色有些受伤,“我已经搬出去了,我知道你现在生气,我可以慢慢解释,但你别说分手。” 他用一个生气概括了迟筠的全部情绪,迟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说:“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回去了,你不用管,还有我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分手了。” 叶望泞的眼眶红了,他终于掀开那层冷淡自持的面纱,露出内里慌张的表情,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哥哥,我再也不会那么说你了,我已经和他们都说了我们的事,只要你想,我随时带你去见他们……” 他边说边去向前一步,想去捉住迟筠的手腕,叶望泞的手指很冰,迟筠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迟筠终于受不了了,他使劲地推开叶望泞,大声说:“我不想了!” 他用的力度不大,叶望泞却像是一张孱弱苍白的纸,被推得一踉跄,狠狠地撞上了身后的自动售货机,发出“砰”地一声响。 有几个在一层的人听到声响望了过来,迟筠也没想到叶望泞会撞上后面的售货机,他慌张地想去扶起叶望泞,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结束吧,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迟筠,他心一横,没再看叶望泞,转头离开了。 直到走出这栋楼,迟筠才终于停下了,他抬头看着刺眼的日光,脑子里却全都是最后定格的那一幕。 叶望泞微垂的指节,颤抖的睫毛,和口罩后模糊不清的声线。 他在说:“别不要我。” 正文 好聚好散 迟筠越来越认识到,其实很多事最难的并不是做决定的那一刻,而是在做了决定以后,一遍一遍说服自己的过程。 开学的第一周刚过,迟筠又搬回了家。说来也巧,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然真的一次都没再遇见过叶望泞。 就像那些本来不应该出现在房间里的行李一样,叶望泞也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地退出了迟筠的生活。 迟筠不知道自己是该释然还是庆幸,相反的是他似乎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冶城入秋得晚,现在恰好是吹风散步最舒服的季节,不冷也不热。 周五晚上,迟筠下了公共课,又跑去隔了半个校区的综合楼顶楼找廖教授问毕设相关的事宜,谁知道他看错了课表,去的时候廖教授正好不在办公室。 迟筠路上还生怕晚了错过时间,一路跑得晕晕乎乎,喘不上来气。他盯着门上贴着的排课表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用手机拍下了课表,转身走了。 这样的天气里,迟筠硬是生生跑出了一额头的汗,他拐了个弯没下楼,而是先去了洗手间。 顶楼都是教授办公室,因此洗手间鲜少有人来,迟筠慢吞吞地洗完了脸,又慢吞吞地把手伸到吹干机下。 他左顾右盼,猜测不会有人正好经过,干脆蹲下了,手抱着膝盖,仰起脸闭着眼睛吹脸。 暖风拂在脸上的感觉并不坏,迟筠眯起眼睛,往左摇摇往右摆摆,试图吹得更均匀。 吹干机的声音太大,他并没有注意到外面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至停下。 当迟筠睁开眼,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双腿就变成了恐怖片,他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想站起来,却因为蹲了太久腿发酸,一下子往后仰。 对面的人反应很快,几乎是在迟筠还没出声就预料到了他会下意识地后仰,伸出了手,似乎想抱住他。 但那只手只伸出了一半,就僵硬地停在了空中。 于是迟筠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儿。 还好他不至于反应太迟钝,及时用手撑在了地面上,避免了头也撞上洗漱台边缘的厄运。 迟筠就着一脸茫然坐在地上的姿势,条件反射地想说“不好意思”,可一抬头,就发现了比恐怖片更恐怖的事。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叶望泞。 迟筠心里刷过一片弹幕:有这么巧吗? 叶望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说话的语气并不冷淡:“还能起来吗?” “能。”迟筠反应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了。 叶望泞轻轻一点头,他问:“你最近好吗?” 迟筠本想绕过叶望泞出去,但叶望泞的语气出奇的平和,没有了前两次的执着,他沉默了片刻,还是选择回答:“挺好的。” “那就好。”叶望泞又笑了一下,挺勉强的。 迟筠又无话可说了,两个人面对面缄默了几秒,迟筠说:“那我就先……” “哥哥,”叶望泞却突然打断了他,“我不缠着你了,你别讨厌我。”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迟筠并不意外,他看着叶望泞黑沉的眼睛,说了实话:“我不讨厌你。” 叶望泞没有反应,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一眨也不眨,就这么望着迟筠。 “我们在一起得草率,分开得也草率,追根究底,是对彼此都不够了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错,也许我也有错,”迟筠把视线投向了那台吹干机,他有预感,接下来的话他看着叶望泞是说不出的,“所以,好聚好散吧。” 前面的两句叶望泞都只是安静地听着,到了最后那句好聚好散,他猛地抬起眼,嘴唇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 迟筠知道自己又快要无可遏制地心软了,只差一点,三秒,三、二、一—— 而叶望泞终于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他的手微微抬起,悬在半空,像是在拥抱空气。 “我知道了,哥哥。”他说。 仿佛被这句话忽然敲醒,迟筠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身,匆匆走了出去。 这次好像真的结束了,迟筠在下楼时茫然地想,他觉得脸上有点热,伸手抹了一把,才发现满手都是湿润的。 “不好吗?”晚上回宿舍,周宸乐听他这么说的时候,似乎不太能理解,“你想怎么结束?” 迟筠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迟疑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回答:“就这么结束,好聚好散。” 不然总会留尽遗憾,这句话迟筠没说,也许是着了魔,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叶望泞那个勉强的笑。 “好聚好散?散就是散,散哪有好的。”周宸乐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你们为什么分手啊?”窦航在一边插话,他是前两天刚知道这件事的,震惊了好长时间,这会儿惊讶没了,好奇更多。 周宸乐说:“我也想知道。” 迟筠犹豫了一下,模糊地说:“我们不太合适,就分了。” 窦航心里门儿清,也没再多问,在宿舍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但周宸乐显然不太相信,窦航刚走,他就爬下了床问迟筠:“该不会是你骗人家感情了吧?” “你说什么?”迟筠嘴角抽了抽,他把差点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叶望泞骗我感情还差不多。 “那你说了我才相信,”周宸乐蠢蠢欲动道,“我绝对不和别人说。” 激将法果然好用,迟筠再三思索,才说:“他骗了我很多事。” “比如呢?” “比如……”迟筠一点点回想,“比如家庭,还有比如他早就认识我了,处心积虑地接近我,骗我是巧合……” 周宸乐打断了他:“这是骗吗?喜欢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迟筠一时语塞,又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半晌才幽幽道:“……还骗我钱。” “哈!”周宸乐一听,果然坐直了,义正言辞地开始谴责叶望泞,“分得好!骗钱是真的不能忍了。” 何止骗钱呢?迟筠在心里想,骗钱明明算是其中最好接受的一个理由了。 他怅然地拄着下巴发呆,旁边的周宸乐大概是后悔追问了,也安静了下来。 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几分钟,周宸乐再次迟疑地开了口: “不过你是不是搞错了,叶望泞那么有钱,为什么要骗你的钱?” 正文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脸上都写满了疑问。 “为什么说叶望泞很有钱?”迟筠的第一反应是周宸乐搞错了,但随即他很快意识到周宸乐并不是会听信空穴来风的人,追问道,“你听谁说的?” 周宸乐也有些迟疑,带着几分自我怀疑的不确定说:“化院的人都这么说啊,叶望泞是富二代。” “他没和你说过吗?”周宸乐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叶望泞他父亲是搞地产的企业家,叫叶正擎,上过胡润百富榜的。” 迟筠怔怔地听周宸乐说完,失神良久,才勉强笑了笑:“他没和我说过。” 周宸乐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的脸色,见状也深沉地叹了口气:“不过叶望泞没和你说也能理解,毕竟他家里……挺乱的。” “什么意思?”迟筠抬起头,茫然地发问。 “他是私生子啊,不好意思说吧——”周宸乐说到一半,又改口了,他绞尽脑汁地试图找出一个更恰当的名词形容,“不对,也不能说是私生子,反正就是他爸有挺多子女的,有点像古代的大房二房三房那种,都心知肚明地默认了。对了,就最近那个富二代酒驾肇事逃逸的新闻,你看过吗?” “没有……” “哦,那你现在知道了,就是叶望泞大哥,正房的儿子。” 迟筠觉得有点听不明白周宸乐的话了,他茫然地绞着手指,脑海里全都是分手的那天叶望泞哑着嗓子说的那句“健康的家庭关系”,像循环播放一样,没完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迟筠才得以从无数念头中抽离,他踟蹰地问:“为什么化院的人会都知道?叶望泞也知道他们都……” “应该知道吧,”周宸乐谨慎地回答,“好像是叶望泞室友第一个说的,一传十十传百,就都知道了。” 迟筠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将视线投向了赖亦鸣空着的书桌。 虽然赖亦鸣在宿舍和他们三个合不来,但至少在外也不怎么提起他们,很少说闲话。 但叶望泞的室友呢?又会不会和赖亦鸣正好相反,表面笑脸相迎,在背地里对着他插刀子? 迟筠无法遏制自己不去多想。 周宸乐见他脸色不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估计也不会有人当叶望泞面说这些的吧,也都是私底下传传。” 迟筠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一句话多云转晴,他垂下头,不住地摆动手指,像是无所适从,又像是不安。 “你别太难过了,”周宸乐不忍心看迟筠这个样子,他今天晚上叹了太多次的气了,“你们已经分手了,就像你说的,好聚好散,别想了。” 迟筠知道周宸乐说的是对的,他隐约记得周宸乐之前提过叶望泞养自己还差不多,但他总觉得自己潜意识里似乎还忽略了什么:“你之前和我说,叶望泞养我还差不多……是因为知道他父亲的事吗?” 周宸乐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说过?” 迟筠也记不清了,他竭力回忆道:“好像是一次,我们聊天无意中提到……” “啊!”周宸乐一拍额头,总算是想起来了,“那次啊,当然不是啊。” 迟筠忽然冒出了一种接近正确答案的念头,这个念头来得迅捷,又不可思议。 “我当时是说他要是去做网红,随便接两个广告,就能养你了,”周宸乐说,“他素人的时候都能一条微博转过万,找个公司包装一下,百万网红不成问题啊。” 迟筠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宸乐话里的关键词:“什么微博转过万?” 周宸乐比他更震惊:“你居然没看过?” 迟筠来不及回答更多了,周宸乐见他一脸失神,也不再打岔了,边嘀咕着“你是山顶洞人吗”,边打开微博搜关键字。 搜索的内容界面过了两秒就弹了出来,周宸乐把手机翻过去,点开给他看,一边在旁边作注解:“原博比较难找,当时是一个女孩发的合照,打了你高中时最帅的男生长什么样的TAG,没想到被转了一万多条。你看这条吧,内容一样,营销号搬的。” 迟筠盯着手机屏幕,周围的文字好像都隐形了一样,他只看得见那张被放大的照片。 照片里的叶望泞穿了件白T恤,脸很臭地直视着镜头,手上却比了个和表情不怎么相衬的剪刀手。 这张照片迟筠不仅见过,他甚至和顶着这张照片当头像的人,聊了整整三个月。 仿佛一道雷电从天而降,劈中了迟筠,他握住手机的手一歪,周宸乐的手机顺着掉在了椅子上。 “……怎么了?”周宸乐顾不上心疼手机。 迟筠缄默了几秒,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之前,有人用这张照片当微信头像加了我,骗了我十万块钱。” “我一直以为,”他茫然地张了张嘴,“这个人是叶望泞。” 十万块,周宸乐也被这个数字砸得眼冒金星,他刚想骂迟筠怎么能傻成这样,但话到嘴边,一看到迟筠的表情,又不忍心骂出口了。 “……不愧是帅哥专有的烦恼,还能被盗图。”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宸乐终于试探性地开口,“所以你们两个分手的原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也不完全是,”迟筠用指甲在手心掐出几个泛红的小月牙,犹豫地回答,“不只是为了钱,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呢?他忽然有点迷茫,现在知道了叶望泞找两个人来应付自己的理由,也并没有骗钱,剩下称得上严重的,只有叶望泞对于蔚然说的那句话了。 但就像周宸乐说的,喜欢的事,能叫骗吗? 尽管迟筠不能完全认同这句话,但潜意识里,他愿意相信至少叶望泞是喜欢他的。 因为喜欢,才会处心积虑策划一场桃色陷阱,巧合是人为的,但喜欢和爱不是。 迟筠后知后觉地想,也许再来一次,就算叶望泞没有搬来和他同居,就算叶望泞没有处心积虑地计划种种,他大概也还是会爱上叶望泞。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 而恰当的时机和相遇的地点,是加分题,但不是必选题。 就像投掷一枚硬币,这枚硬币落下时是正反面的概率各为二分之一,但在知道速度、空气和阻力的前提下,就可以计算出哪面会朝上。这是偶然,也是必然。 所以他爱上叶望泞是偶然,也是必然。 正文 淮安路 周日下午,迟筠回家接妹妹,才一个多星期不见,妹妹好像更胖了一点。一听到开门声,就像一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扑进迟筠怀里,大声呼噜着抬起小脑袋求摸。 迟筠差点没接住妹妹,等抱住了掂一掂,才摸着她的头捋了两把:“你是小猪还是小猫啊?” 妹妹也听不懂自己被body shame了,还呼噜呼噜地撒娇,开心得很。 蒋姨闻声也从厨房出来了,见状在一旁笑着解释:“妹妹不肯吃猫粮,一见人就蹭着裤脚撒娇要罐头,只好光给她吃罐头了,有胖很多呀?” “也没有,”迟筠笑笑,没太当回事,他屈起手指弹了一下罪魁祸首妹妹的脑门,小声地说,“撒娇的小猪也是小猪。” 妹妹不知道是被迟筠弹脑门弹得不高兴了,还是真听懂了,又哼哼唧唧地从他怀里跳下去了。 “佳茵出去了,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了晚饭再走吧。”蒋姨道。 迟筠没什么意见:“好的。” “对了,筠筠,”蒋姨刚要回厨房,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小叶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迟筠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今天有点事。” 他想了想,又岔开话题,补充了一句:“蒋姨,我骑车去街心公园转转,晚饭前就回来。” 从主宅骑到淮安路要一个小时左右。夏日的尾巴好像分外闷热,迟筠骑过那条很长的,阳光直射的柏油马路,他抬头看叶片间隙摇曳流动的绿光,投射到柏油马路的阴影里,像是不同于天上的的星星。 这次后座少了一个大型负重体,迟筠很顺利地轻轻松松骑过了便利店。 他路过便利的时候,便利店依旧和上次一样,玻璃门上贴了新出的哈密瓜味冰激凌画报。 于是迟筠又调头回去了,他本来只想买一支哈密瓜味的冰激凌,却在结账时鬼使神差般的,又去冰柜拿了一瓶柠檬汽水。 哈密瓜味冰激凌挺好吃的,甜甜的。迟筠蹲在便利店门口,小口小口地舔冰激凌,再喝一口柠檬汽水,却酸得皱起了脸。 真奇怪,他想,上次和叶望泞一起喝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是甜的呢? 迟筠对淮安路的印象还局限在高二到高三的那一年,那一年他来到淮安路开始准备联考,整天泡在画室里。 淮安路算是冶城的老街道,没有商场,也没有步行街,因此并不算繁华。 迟筠在淮安路的画室,从夏天待到了冬天。 他还记得画室后面的那条小吃街,早上有一位阿婆卖的桂花拉糕很好吃,他最喜欢早上买了当早餐;还有热腾腾的鱼圆,他最喜欢在初秋到冬天那段时间下课的晚上买上一碗,然后就着冷风嘶哈嘶哈地吃,吃到回家肚子痛过一遍,下次还没记性地买来边走边吃。 大概是周末的缘故,迟筠把车锁在一边,绕着记忆里的小吃街走了一圈,没看到有小吃出摊,只好又按照印象去以前的画室,在门口望了望。 周末的画室人倒是不少,迟筠悄悄地在后门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以前相熟的老师,便又悄悄离开了。 手机里的导航显示,从这里走到一中只需要五分钟。五分钟很短,迟筠跟着导航拐进弯弯绕绕的小胡同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比如叶望泞有去过后街那条小吃街吗?他也和一中的高中男生一样,喜欢翻墙去地下的小网吧打游戏吗?叶望泞和他吃过同一家馄炖面吗? 也许他和叶望泞,在那一年里,有没有那么偶然的一瞬间,擦肩而过一次呢? 迟筠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总是想起叶望泞。 一中的保安不允许外人进入,迟筠撒谎撒得拙劣,他刚信誓旦旦地讲完自己是一中的毕业生,下一秒耳朵尖就红了,把他出卖得干脆利落。 没办法,迟筠只好围着一中走了一圈,试图在外面远远的围观能够接触到哪怕一点,叶望泞生活过的痕迹。 学校的后墙很高,迟筠绕过去目测了一下,果断地放弃了。 后墙的墙面上有不少涂鸦,迟筠凑近了一一看过去,在一个不算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叶望泞的名字。 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七班的叶望泞,我喜欢你。 不知道是谁曾经的真心,被忘记在了这面墙上。 有一株格外笔直高大的樟树从墙内探出来,叶片被阳光照得金黄,迟筠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向前一步,拍下了探出墙外的樟叶。 他打开支付宝,犹犹豫豫一会儿,把樟叶的照片发给了叶望泞,他想问你记得后墙的樟树吗,可最终删删减减,还是没有发出去。 周一下课,迟筠先回了一趟宿舍,周末回家时蒋姨给他带了不少桃酥,于是迟筠早上拿了一些,准备带回宿舍分给周宸乐和窦航。 他摸不准周宸乐的课表,为了避免赖亦鸣来开门的情况,便自己带了钥匙。 但今天的包似乎塞得太满,迟筠在门口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刚拿出来准备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真的啊?叶望泞今天又没去上课?”门内传来周宸乐的声音。 “他好像从上周四开始就没去上课了,”是窦航在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准备休学了。” 迟筠怔了怔,握着钥匙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分明记得上周五还在学校遇到了叶望泞。 “不会因为失恋吧?” “谁知道呢,”窦航顿了顿,“反正他都和小迟分手了,你别和小迟说,免得小迟分心。” “知道知道——”周宸乐的声音拖得很长。 迟筠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他怔愣片刻,还是决定进去问问窦航。 他没再插钥匙,而是伸出手敲了敲门,门内有椅子划过地面发出的吱拉声,周宸乐喊了一句:“来了!” 恰好同时,迟筠的铃声也响了,页面上显示是一个不认识的座机号码。 迟筠接起了电话,还没等他问是哪位,对方就先开了口: “你好,这里是市公安局,请问你是迟筠吗?” 正文 心安 市公安局离东大距离不算远,迟筠在电话里简单了解了一下大概的情况,连宿舍门都还没进,就又匆匆出门打车去了。 对方在通话里说,了解到迟筠作为一起投资诈骗案件的受害人,将会进行立案受理,需要他前来一趟配合调查以及举证。 迟筠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但当他坐在出租车的时候,却又开始忐忑不安。 叶望泞不会被抓起来了吧? 这个念头短暂地出现一瞬,又被迟筠摇摇头甩开否定了。 钱又不是叶望泞骗的。 那叶望泞为什么要休学? 他想起了对叶望泞说好聚好散的那一天,叶望泞脸色苍白,勉强地笑着说“我知道了”,就好像…… 就好像彻底死心了一样。 迟筠把头抵在玻璃窗上,他不安地摆弄着手指,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在宿舍周宸乐和窦航的对话。 抵达公安局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迟筠按照电话里所说的,在负责接待的女警指引下去了一中队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三位警官,迟筠扫了一眼过去,还在迟疑电话里的吴警官是哪位,女警就先朗声开了口:“吴警,案件当事人来了。” 案件当事人?迟筠一听到这个词就有点发虚,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心想没报警单,纯协助案件调查应该不能用这个词吧,奈何还没等他想出来,一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就抬起了头:“这边。” “你直接过去就可以了。”女警耐心地朝迟筠笑了一下,随后转身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迟筠第一次来公安局,心里还有点发怵,只好竭力稳定下心神,朝那位吴警官的办公区域走了过去。 “吴警官,你好,”他谨慎地自我介绍,“我是迟筠。” 不苟言笑的吴警官“嗯”了一声,道:“坐下说话。” 迟筠依言坐下了。 “我想先了解一下你的个人情况,”吴警官说,“你目前是东大在校学生,对吗?” “对的。” “你与协助执行人叶望泞是不同系的同学吗?” 迟筠茫然地问:“协助执行人?” 吴警官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转头问一边坐在沙发上的人:“你们不认识吗?” 迟筠顺着吴警官的视线望过去,然后一怔—— 是叶望泞。 两人四目相对,迟筠眼里的只有惊愕茫然,叶望泞眼里却是一片平静无澜。 或许是刚才进来时太紧张的原因,迟筠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吴警官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叶望泞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我们认识。”叶望泞及时地打破了沉默。 而迟筠也反应过来,回答了吴警官刚才的问题:“……是的,是同学。” 叶望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迟筠偷瞄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吴警官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小插曲太上心,点了点头,又继续提问。 “你与犯罪嫌疑人是通过什么社交网站认识的,现在还保有聊天记录吗?” “通过网易云认识,对方先私信了我,聊天记录还有一部分。” “犯罪嫌疑人通过利用协助执行人,同时也是报警人叶望泞的照片对你进行诈骗,对吗?可以讲讲你为什么不选择先联系协助执行人了解具体情况吗?” 迟筠觉得这不亚于把一个明晃晃的“蠢”字贴在了自己头上,尽管他知道吴警官并没有什么讽刺的言外之意,只是例行调查:“我当时和协助执行人还不太熟……没有意识到对方是盗取了照片。” 吴警官记录下了相关信息,又问:“你和犯罪嫌疑人在网络上以什么关系相处?恋人吗?” “不是,”迟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寻找叶望泞的方向,“只是朋友关系。” “所以你在仅知道对方微信名和发来的假冒照片的基础上,被对方诈骗了十万余元,当时对方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你诈骗?请详细说明一下过程。” 当着当事人的面承认自己的确是对脸见色起意实在有点丢脸,迟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选择诚实回答。 “当时认识以后,因为现实中我和执行协助人也有过接触,所以并没有过多怀疑。对方在六月初聊天的时候随口提到自己在弄理财APP,问我要一起做吗,我当时拒绝了一次,后来对方又问了我一次,我就在APP上充了钱,把帐号密码都发给了……” “等一下,”一直沉默倾听的吴警官打断了迟筠,“你并不是因为和犯罪嫌疑人网恋相信对方被诈骗,而是因为的确想从理财APP中获利,所以相信了对方进行投资,是吗?” “这样的性质属于涉嫌赌博,你明白吗?”吴警官用手指叩起敲了敲桌子,很严肃地盯着迟筠说。 迟筠有些慌乱:“我,不是,不是投资……” 他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越焦急头脑就越混乱,越不知所措。 一双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即使是在夏天,叶望泞的掌心依然很凉,迟筠恍惚地想到与叶望泞十指相扣的每一个瞬间,他曾想把叶望泞捂热的决心。 “没关系,慢慢讲。”叶望泞的声音很平和,像是给迟筠注入了一针安定剂,让他心安。 迟筠终于稳定下了心神,他重新开口,向吴警官从头到尾地阐述了一遍对方行骗的过程,这次并没有忽略掉他没有想过从APP中进行赌博以及获得任何利益的事实。 接下来的流程就好办了许多,录完口供,吴警官留下了迟筠提供的诈骗APP的平台链接、充值记录以及第三方支付交易记录备案,并且向他们承诺,一旦案件有进展会立刻联系他们。 “不过你们也要做好没有结果的准备,”准备离开时,吴警官提醒道,“这种杀猪盘骗局的总部一般都在东南亚,我们会尽力而为。而你需要做的是向身边的人多科普,不要因为觉得自己是受骗人而隐瞒,知道吗?” 迟筠点了头,他向吴警官道谢,迟疑片刻,才撑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叶望泞的手依然覆在迟筠的手背上,像是要和他的体温相融在一起,变得干燥,温热。 正文 一点点 早秋即将来临的前兆,是天色暗得越来越早了。 迟筠走出公安局时,明明还不到六点钟,天色已经变成了灰蒙蒙的蓝,街道两旁的霓虹街灯稀稀落落地先后亮起一片,代替余晖照亮了地面上的梧桐叶。 叶望泞落在迟筠后面半步,始终没有和他并排,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好像这样就能把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更长。 “我要回去了,”最终还是迟筠停了下来,首先打破沉默,“你呢?” 叶望泞也跟着停下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说:“那,再见。” “你呢?”迟筠锲而不舍地重复了一遍。 叶望泞没有再露出那种很犹豫的表情,面色如常地回答:“我也要回去了。” “回去哪儿?”迟筠好像并不只是随口一问,他转过身面对着叶望泞,说,“我听他们说你从上星期开始就没有去上课了,那应该也没回宿舍吧,你要休学吗?” 迟筠表面问得稀松平常,心里却并不平静。 与其说他不相信叶望泞会休学,不如说是他不相信叶望泞会因为分手而休学,而他心里因此而紧张的那个答案,也好像快要呼之欲出。 “……没有,”叶望泞没有问“他们”是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们乱说的,我请假了几天。” 迟筠没有说话,他正盯着叶望泞下巴上那片凭空出现的创口贴,也许是叶望泞一直低垂着头的缘故,现在扬起了脸,迟筠才注意到那片存在感并不强烈的透明创口贴。 但那片存在感不算强烈的创口贴下隐隐透出的深红色血痕,却在张牙舞爪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迟筠出神太久了,叶望泞显然猜不出他的心理活动,只以为是他不相信这个说辞,有些慌张地喊他:“哥哥?” “那他们说的,你父亲,你哥哥,你的家庭呢?”迟筠终于回过神来,他说,“也是乱说的吗?” 叶望泞沉默须臾,回答:“不是。” “就算是前男友,我是不是也当得有点太失败了?”迟筠笑了笑,这个笑里没有嘲讽的意味,反倒是无奈更多,“你的事,还要从外人那里听说。” “我就是不想让你这么想。”叶望泞的语气忽然加重了,变得急促。 他执拗地说:“我不想让你来照顾我的情绪。” 迟筠深吸了一口气,道:“先排除这个不谈,讲讲今天吧,你怎么知道我被骗了,还来报警?” “别再骗我了。”他补充了一句。 天色更暗了一些,叶望泞沉默了几秒,有霓虹灯晕黄的光落下来,他一抬眼,连眉宇鼻梁处沾染的光影都显得失色。 “我看过你的手机,”叶望泞说,“大概两三次。有一次是你见了许盛泽喝醉了,我想看你们的聊天记录,无意中翻到了。”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但迟筠并不算惊讶,他只是实在猜不透叶望泞的心思。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迟筠百思不得其解,“告诉我的话我还能……” 剩下的话卡了一半,迟筠纠结了一下,觉得好像也不能怎么样,顶多是从从头到尾栽进同一个坑的懊悔到发现原来栽进的是两个坑,改变不了什么。 他和叶望泞的问题也从来不只在于十万块钱。 “很幼稚吧?”叶望泞自顾自地说,“我也搞不懂当时的想法,可能是窃喜吧,才产生了你会喜欢我的错觉。” 迟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错觉?” 叶望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轻轻点了点头,机械般地重复了一遍:“错觉。” 迟筠彻底发不出脾气了,他在心里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又好气又好笑地开了口:“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误会的,但是我和于蔚然只是朋友。” “我没有前男友。” 叶望泞眨了眨眼,他的眼睛最漂亮,眨眼的时候,很容易生出一种无辜又脆弱的神态。 “现在知道了,”叶望泞低声呢喃,“所以我后悔了。” 迟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想狠狠心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最终只好迫使自己移开了视线,问道:“你后悔什么啊?” “后悔骗你,”叶望泞回答,这个答案标准而笼统,让迟筠怀疑他甚至早就在等自己问这个问题了,“后悔和你的朋友说那些话,后悔因为太想抓住你做的一切。” 他垂下眼帘:“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我从很早就开始喜欢你。” 迟筠抬起头,他的心跳频率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他张了张嘴,想挑重点问,但脑子里晕乎乎,最后问出来还是只有一句:“有多久?” “比你想象的更久。”叶望泞声音很轻地回答。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慢慢都讲给你听,”叶望泞说得很慢,他望着迟筠,像是不想错过每一秒,“我和我妈说了我们的事,虽然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会带你去见她。” 迟筠怔忡几秒,下意识地问:“但是你家里不是……” 叶望泞不意外迟筠知道,他“嗯”了一声,表情渐渐冷淡了下来:“至于叶正擎,你可以当他死了。” “……”迟筠哑然,他还有点没转过弯来,刚想说什么,又被叶望泞打断了。 “对不起,”叶望泞看着迟筠,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迟筠已经跟不上他的思维了。 叶望泞却继续说了下去:“不是不想让你见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我从来都没觉得过他是我的父亲,无论是他还是我妈,他们从来都把我当成一颗棋子。” “你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迟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还想说他们毕竟是你父母,可一看到叶望泞下巴上的伤口,又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没能说出口。 “我不可怜,”叶望泞似乎没有看见迟筠凝重的表情,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哥哥,只要你还喜欢我一点点,我就不可怜。” 迟筠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他怔怔地抬起脸,与叶望泞对视。 叶望泞双眼通红,像是在期待答案,又像是在恐惧答案。 沉默片刻,迟筠给出了答案:“我做不到。” 叶望泞眼里的光熄灭了,他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注视着迟筠,看得迟筠心都快碎了。 “我做不到。”迟筠又呢喃地重复了一遍。 “我爱你很多。” 正文 不讲道理 世界上有太多不讲道理的事,比如喜欢,比如早课要八点钟起床,比如迟筠突然间很想吃糖炒栗子。 再比如迟筠莫名其妙地把无家可归的叶望泞捡回了家,并且顺便在路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 叶望泞进门的时候,妹妹最先凑过来围着他嗅了一圈,好像没认出来他似的,摇摇尾巴,又仰起头走了。 “妹妹都不认识你了。”迟筠边换鞋子,边开叶望泞的玩笑。 迟筠换好了拖鞋,刚要往前走,却忽然发觉叶望泞还没进来,他别过头去看,只见叶望泞眼睫低垂,正盯着地面上那块新换的垫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幅样子在迟筠看来就是满心满眼的失落,他忍不住转过身,抱了抱叶望泞,说:“妹妹不记得你,我记得你。” 晚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糖炒栗子,这家的栗子吃起来好麻烦,栗子壳难剥得很。迟筠又偏偏喜欢剥完一碗再吃,于是费劲剥了好久都没吃到一颗完整的,最后干脆不吃了,专心看综艺节目。 叶望泞的注意力没有在节目上,见迟筠懒得吃了,他便拿过栗子袋去剥。 可惜真的不太好剥,一颗完整的栗子仁都没有。迟筠被投喂了好几个掰得碎碎的栗子仁,终于不愿意吃了:“我不吃了。” “哦。”叶望泞停了手,委委屈屈地应了,自己吃碗里稀碎的栗子仁。 迟筠有种自己欺负了叶望泞的内疚感,尽管这种内疚感冒出得毫无根据。 于是他便把投影仪关了,面朝叶望泞,叶望泞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不看节目了吗?” 完了,迟筠有点崩溃,怎么叶望泞一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就觉得叶望泞好可怜好可爱好乖,又好想再逗逗他啊? “不看了,”迟筠拍了拍沙发,让叶望泞坐好,“我们聊聊吧?” “好的。”叶望泞拘谨地坐好了,离迟筠很远,几乎是顶在沙发的另一端,看得迟筠有点想笑。 于是迟筠也真的笑出声了,叶望泞的眼神有点湿漉漉的茫然,他好像搞不清楚迟筠为什么笑。 “可以给我讲讲你高中的事吗?”迟筠不逗他了,放轻了声音问,“我都还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叶望泞记得很清晰,他说:“在你的画室。” 迟筠有点惊讶,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他分明想了好多问题,一时间却都混淆了:“你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这么早熟?” 叶望泞好像对“早熟”两个字的用法有点不满,但还是很坦诚地点了点头:“第一次见面还没有,后来就喜欢你了。” “哇,”迟筠托着下巴,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我上周去了一趟你高中,在学校的后墙看到有人刻字喜欢你。” “嗯?”叶望泞大概没有料到,他短暂地怔了一瞬,才紧张地反应过来解释,“我不知道是谁……” 迟筠却打断了叶望泞没说完的话,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高中的时候就遇见你,可能也会去后墙刻喜欢你。” 叶望泞怔怔地对上迟筠的眼睛,他好像是卸掉了发条的洋娃娃,漂亮天真,却也对新世界感到困惑。 迟筠凑上去亲了亲洋娃娃的嘴唇,一股糖炒栗子味。 那天晚上迟筠听说了好多来自叶望泞版本的故事,比如叶望泞控诉他只爱猫不爱狗的时候,迟筠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那只小狗,他解释:“我没有啊!小狗不能吃鱼圆的,我第二天拿了罐头去找它,发现它走了,还很失落来着。” “是吗?”叶望泞低声呢喃,他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带着点伤心的意味,“可是后来狗没了。” 迟筠没有问狗为什么没了,他有预感这并不是一个会令人愉悦的答案,于是他只好亲了亲叶望泞的嘴角,安慰叶望泞也许那只小狗被好心的人家收养了。 “你室友的事呢?”迟筠试图开玩笑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和他们闹掰了?” 叶望泞想了想,说:“没有。” “那是就这么算了,得过且过?” “算是吧。” 迟筠不太相信:“他们在背后那么讲你,按你的脾气,居然会就这么算了?” 叶望泞委委屈屈:“现在是法制社会,我又不是恶霸,怎么说啊,给他们一人一千万当封口费吗?我又没有一千万。” 迟筠居然被叶望泞说服了,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也没有一千万,”迟筠在被子下面找到叶望泞的手,与叶望泞十指相扣,自暴自弃道,“随便他们怎么说。你不要在意就好了。” “嗯,”叶望泞反扣住迟筠的手,“反正我只在乎你要不要我。” 明明是没有开灯的夜晚,迟筠却仿佛能够看到叶望泞眼里闪烁的光,他捏了捏叶望泞的手指,佯装叹口气,说:“不要怎么办?还能退货吗?” 叶望泞没说能,也没说不能,他只是握紧了迟筠的手,像是真的怕迟筠反悔退货了一样。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几秒,迟筠重新开口道:“你下巴上的划伤,是你妈妈划的吗?” 叶望泞的睫毛颤了一下,他没有回答,但迟筠已经知晓了答案。 “笨死了,”迟筠用手指在叶望泞的创立贴旁边点了点,嘀咕着说,“我又没有催你出柜……” 叶望泞说:“是我想的。” 迟筠不想搭理叶望泞了,可一对上叶望泞的眼神,又不忍心了:“谁说一定要见你父母了,朋友也可以啊。” 或者你讲给我听,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迟筠在心里说。 叶望泞却当真了,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我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迟筠又卡壳了,他无奈地想说点什么,可是一看到叶望泞认真的表情,又说不出了,最后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那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 叶望泞说“好”,他还说了很多事,大多都是无意义的自白,迟筠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后半夜下了一场秋雨,迟筠忘记了关窗户,有细细碎碎的雨飘进来,他缩在叶望泞怀里,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迟筠借着投进室内的月光,忍不住吻了吻叶望泞的侧脸,然后又在昏昏沉沉,却让人安心的雨滴声中睡着了。 正文 夏夜晚风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迟筠久违地参加了宿舍烧烤团建活动,顺便携带了家属叶望泞。 当周宸乐感慨地提起今年还有不到一百天就要结束了的时候,迟筠才恍然发觉,比起2020年就要结束这件事更快的是,这个夏天也要过去了。 这不能怪迟筠太迟钝,冶城的秋天来得让人浑然不觉,不变的天气预报,不变的周期,变的只有缩短的白昼。秋天似乎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与夏天达成了协议,但因为过于悄无声息,以至于骗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晚上的夜市从来不缺人光顾,食客们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坐在原地不动的只有他们,直到上晚课的窦航带着女朋友来了,夜晚才终于开始。 窦航的女朋友大方又健谈,尽管彼此都没见过几次,但一落座就和周宸乐聊上了,两个人一来一回,别人插不上话,只剩下点菜的份。 叶望泞一直乖巧地坐在角落里,也不发表意见,迟筠问他要不要吃鸭肠,他说好,问他要不要吃排骨串,他也说好。 周宸乐嘴贫,和窦航女朋友聊天都堵不住他的嘴,坏心眼地学迟筠问:“小叶,一人十串腰子?” 叶望泞脸上还是挂着欣然接受的笑意,说:“好啊。” 算了,还是点菜吧,迟筠欲言又止地把头埋进了菜单,顺带在桌子下狠狠踩了周宸乐一脚。 烧烤做得快,闲聊没多久的空档,就都上齐了。 周宸乐叫了十罐冰啤,窦航不喝,迟筠清楚自己酒量也不喝,于是周宸乐就怂恿叶望泞和窦航女朋友喝。 窦航女朋友看上去就是酒量不错的样子,落落大方地接了,叶望泞也拨来三罐,迟筠边吃手里的排骨串,边用另一只手捅了捅叶望泞:“你酒量好吗?” 叶望泞拆了AD钙奶的包装,给他插上吸管,一脸淡然地反问:“你说呢?” 迟筠还真不知道,但他思索了一下两罐冰啤酒喝醉的可能性,又放下心来,继续玩手机吃排骨串,还不忘听周宸乐侃大山。 他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排骨串,吃完一串,叶望泞就把他手里的竹签拿走,再递上新的一串。 叶望泞递得自然,迟筠吃得也自然,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周宸乐却大惊小怪起来,对窦航说:“看看人家,你学学!” 窦航女朋友闻言瞟了一眼窦航,只笑,也不多说什么,窦航立刻献殷勤:“我给你剥小龙虾呢。” 周宸乐挑拨离间不成,噎了一下,转头又痛心疾首地对叶望泞说:“你看看人家,都给剥小龙虾!” 还没等叶望泞说话,迟筠先不干了,他给周宸乐递了一串鸡翅,笑道:“吃你的吧,吃都堵不上你嘴。” 周宸乐塞了满嘴,含糊说“堵得住”,接着又和旁边的窦航女朋友聊上了。 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插曲,除了叶望泞。 迟筠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是刷了十分钟的手机,再开始吃的时候,旁边就多了一小碟满满的龙虾尾。 “你剥的?”迟筠问还在和小龙虾较劲的叶望泞。 叶望泞满心都写着“求表扬”,面上却只矜持地点点头:“嗯。” 迟筠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不用剥了。” 叶望泞坚持:“没关系,我不累。” 迟筠有点犹豫:“不是,是你剥好放这里都凉了,不好吃。” “……”叶望泞手上的动作一顿,幽幽地放下小龙虾开始擦手,声音闷闷的,“哦。” 迟筠觉得自己没救了,就连别别扭扭的叶望泞,他都觉得好可爱,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小声说:“你低一下头。” 叶望泞还在瘪着嘴,却也乖乖低下了头。 迟筠也压低了身体,然后凑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叶望泞的脸,蜻蜓点水的,他低声说:“谢谢男朋友。” 人声鼎沸的闹市里,他们在桌子下旁若无人地牵手,迟筠的手心变得黏糊糊的,他却怎么也不想放开。 这顿烧烤吃到店家打烊,才总算收尾了。周宸乐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吃了四串腰子,就开始哭丧着说感觉上火了,嘴角疼。 没人搭理他,窦航和女朋友黏在一起讲小话,迟筠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心里却心猿意马想着的都是桌子下的那双手。 最后结完账,十罐啤酒只喝了六罐半,窦航女朋友三罐,叶望泞三罐,周宸乐半罐。 周宸乐还挺有理:“你们喝醉了有男朋友带回家,我要是喝醉了就得横尸街头了。” 迟筠不冷不热地说:“三罐啤酒就能横尸街头,那你也很不错。” 窦航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迟筠又看看叶望泞,站得很直,没什么表情,除了脸红看不出喝醉的痕迹。 他们在路口道别,五个人三个方向,迟筠和叶望泞往家的方向走。 沿街路过一家还没收摊的冰粉,迟筠今天晚上吃得辣了,就去买了两碗西瓜冰粉,回来看见叶望泞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天晚上的月亮藏匿在云间,并不明显,迟筠端着两碗冰粉走过去,用手肘碰了碰叶望泞:“给你一碗。” 叶望泞不接,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歪着头看迟筠,像是要透过他看清什么。 “月亮。”他说。 “月亮,”迟筠顺着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看不清。” 叶望泞笑了,他歪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迟筠,半晌才说:“我的月亮。” 迟筠端着冰粉,掌心一片冰凉。今天的风好像是黏的,黏在脸颊和额头,带来的是无休止的燥热。 “我好喜欢你。” 叶望泞就站在那儿,一片月光下,他的嘴唇因为吃了辣而变得红通通的,睫毛扑闪的碎光比月色更皎洁,他咬着嘴唇,在笑,在说,我真的好喜欢你。 “每次一看到你,心都化了。”叶望泞这样总结。 迟筠被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比喻逗笑了,他故意逗叶望泞:“我每次去动物园,看到大熊猫心也要化了。” “嗯。”叶望泞居然点了点头,很认同的样子。 “你也是国宝。”夏夜晚风吹过,叶望泞向前一步,抱住了他,试图去形容这种复杂的全部: “你是阳春白雪,是月亮,也是我的国宝。” 正文 Always Summer 夏至来临时,太阳会到达赤纬最北的位置,成为北半球日照时间最长、南半球日照时间最短的一天。而此后赤纬角逐渐减少,直至一个临界点,夏季也宣告结束。 对于冶城来说,夏天宣告结束的标志,是街心公园最后一场的音乐喷泉。 临近落日,初秋的柔和已经揉进了每一朵云和余晖,迟筠推开奶茶店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是吹过树梢的风。 迟筠拎着两杯饮料,慢悠悠地朝长椅走过去。 奔走的行人,流动的喷泉,都好像被光影分割成了暖色调,变成缓慢的一帧一帧。 天空呈现出渐变落日的迟暮,透过云层下坠,天色将暗未暗,迟筠坐在长椅上,举起手机拍下了定格的一幕。 叶望泞的晚课结束了吗?迟筠边猜测着,边顺手把日落的照片发给了叶望泞。 现在是六点四十七分,还有十三分钟,音乐喷泉就要开场了。 他想了想,又慢吞吞地打字发过去一条消息,像当作备忘录一样:晚上回家前记得提醒我去买冰汤圆,还有西瓜。 叶望泞迟迟没有回复消息,迟筠便握着手机,发呆望天上奇形怪状的云,好像怎么都看不腻。 不知道看了多久,大概也没多久,叶望泞打来了电话,迟筠戴上耳机,听见叶望泞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带着点电流划过不太分明的不真实感:“我快到了。” 迟筠说“好”,又让他从南门进来,离音乐喷泉更近。 “要冰汤圆吗?”叶望泞突然问,“门口就有卖。” 迟筠有点纠结,又想吃,又怕时间不凑巧:“算了,万一来不及。” “来得及。”叶望泞回答。 叶望泞挂了电话以后,迟筠仍旧戴着耳机,他按下随机播放歌单,随机到了一首纯音乐,叮叮当当,像冰块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瓶内摇晃着上浮又破碎的气泡。 迟筠晃了晃手里百香果柠檬蜜的瓶子,发出了和耳机里同样的声音。 是夏天的声音。 夏天似乎总是与最热烈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迟筠二十二岁的夏天,从一场梅雨开始,至一场秋雨结束,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吻,谈了第一场恋爱,不算轰轰烈烈顺风顺水,但兜兜转转,好在最终求得了一场圆满。 前奏响起来的几秒,迟筠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和叶望泞第二次见面的那间饮品店,叶望泞如出一辙地背对着他,说:一杯蜜桃苏打沙冰,甜度要十分糖全糖。 他怔怔地望着叶望泞的背影,然后叶望泞感觉到了似的回过了头,这一次他们对视了很久,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像是那首歌里戛然而止的休止符,被无限拉成很长的慢镜头。 让夏天的故事就留在夏天里吧,迟筠漫无边际地想,秋天还有秋天的故事要写,而到了冬天,他依旧会和叶望泞一起,看冶城落的第一场雪。 当耳机里的歌随机播放到第二首,那句“问山风你会回来”,迟筠抬起头,看见叶望泞正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 全文完 正文 番外一 叶脉书签(上) 叶望泞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是在十一楼的画室。 自习室在馄饨面旁边那栋楼的十一楼,班里那个戴着眼镜的短发女班长是这么告诉他的。 “周末你会来吗?”班长用期期艾艾的眼神注视着叶望泞。 叶望泞对所谓的学习小组提不起一点兴趣,就像他对忽然要转学回冶城这件事一样,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但他还是没有直接拒绝,只说:“如果有时间的话。” 班长却露出一副很局促的样子,又好像很期待,她轻声细语地说:“那我等你。” 叶望泞最后还是没有去,因为他走错了。 班长说自习室在馄饨面旁边的十一楼,但她忽略了一中后街一共有三家馄饨面,虽然一中的学生普遍都只集中去其中最好吃的一家。 而叶望泞不凑巧地去了最难吃的一家,他在楼下点了一份虾仁馄饨面,因为太难吃了,三分之一都没吃掉,就上楼去自习室了。 那天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晴天。 叶望泞从后门的窗户望过去,只有一个男孩在里面,背对着他的方向。 男孩在削炭笔,头一垂一垂的。面前的画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大概是云朵,一片奶油色,叶望泞没太看清,觉得有点像奶盖。 搞得叶望泞忽然很想喝全糖的奶茶,要放厚厚的奶盖,还要放黑糖珍珠。 削完炭笔的男孩抬起了头,不过叶望泞还是只能看见他圆圆的后脑勺。 男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后门有人,他抬起细白的手臂,胳膊肘是浅粉色的,再往下是凸起的肩胛骨,显得背影很单薄。 叶望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看着这个不知名的背影,直到日落来临,那幅画被完成,他才发现白色的云朵下面多了几道渐变的粉色,深浅不一。 像奶盖下面的草莓汁。 叶望泞在男孩发现自己之前走了,路过奶茶店的时候,叶望泞去买了一杯草莓芝士奶盖,不怎么好喝,但还好足够甜,随便喝喝吧。 高中的男生都很幼稚,叶望泞也不例外,他单方面把草莓芝士奶盖不好喝的罪名怪罪在了那个不知名的背影身上。 谁叫他画得那么像奶盖呢? 星期一,鬼使神差般的,叶望泞下了课又不小心路过了一次画室。 不同于周末的安静,星期一来画室的学生很多,那个男孩依旧坐在上次的位置。这次他画的内容很抽象,有黑有白的线条,叶望泞不会承认自己其实不具备什么艺术细胞,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准备走了。 恰好这时候有人离开原本的位置,走上去和那个男孩勾肩搭背:“迟筠,你几点走啊?” 叶望泞又停住了,他歪着头站在原地,视线没有移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池云?有点像女孩子的名字。 池云别过了头,叶望泞终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侧脸,有刘海,很圆的下垂眼,下巴尖尖的。 “我估计要晚点,”他的声音不太像变声期的男孩,尾音黏黏糊糊的,“不然你先走?” 池云对面的人靠在桌子上,又说了些什么,叶望泞没听清。 那天晚上叶望泞在画室门口待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承认在等。也许只是因为无聊,池云从画室离开的时候,叶望泞也拎起放在地上的书包,跟在了池云后面。 一中的高三学生向来放学放得很晚,也因此一中的后街通常到十一点前都是灯火明亮的,各种小吃摊都还没收摊,忙着赚上最后一波。 池云轻车熟路地经过一路的小吃摊,最后停在了一个卖鱼圆的小吃车边上,熟练地对老板说:“一份菌菇鱼圆。” 鱼圆都是现成的一锅,捞出来浇些汤就好,池云很快就得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圆,付了钱,边吃边继续往前走。 快走出巷子的时候,一只橘猫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或许是闻到了鱼圆的香气,橘猫丝毫不畏生地朝池云叫了两声,池云好像很喜欢它,蹲下来摸了摸橘猫的头。 叶望泞离他有段距离,池云一蹲下,叶望泞就看不清他了,只听见有模模糊糊的声音说“好吃吗”、“多吃一点”。 橘猫忙着吃,来不及回答,回答他的只有街灯下一动一动的影子。 池云捡起一片桂花树的叶子放在橘猫的头上,橘猫没动,依旧在吃地上的食物,池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叶望泞没有跟着池云走出巷子,他倚着树干站在原地。 等橘猫吃完了,甩掉了头上的叶子,慢悠悠地走了,叶望泞才走了过去,捡起那片叶子。 叶望泞就这样跟着池云从巷头走到了巷尾,从夏末走到了初冬,他说不清这是什么心态,好像也不再是因为无聊了。 池云偶尔会和画室的同学一起走,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走,他自己走的时候会喂猫,久而久之,叶望泞也认得那只胖乎乎的橘猫了。 晚自习结束以后,叶望泞照例去了十一楼的画室,意外的是这一天池云和他那位聒噪的同学都在。 “今天早点走吗?”那个人说,“饿死了,去吃烤串吧。” 池云在画素描,心不在焉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又问他走不走,同样的对话重复了三四遍,池云终于收拾好了画具,跟着那个人一起离开了。 叶望泞没有跟上,他通常只在池云自己走的时候才会跟在后面。 画室的灯没关,门也没锁,叶望泞在门口踱步一会儿,最终还是迈进去了。 屋内的画板摆放得随意,叶望泞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池云那块,只是他在看到画板下方的署名时短暂地怔了一下。 不是池云,是迟筠。 明明是一样的读音,但好像迟筠两个字就凭空生得更漂亮些,叶望泞丝毫没觉得自己叫错了跟踪两个月的人的名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他在画室里转了两圈,又回到了迟筠的位置,巡视了一圈,发现有一块樱花橡皮掉了。 那块樱花橡皮躺在地上,孤零零的。 叶望泞捡起了那块橡皮,他自问自答:“应该是不要了吧?” 橡皮当然不会回答他,于是叶望泞心安理得地把橡皮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做完这些,叶望泞拎起书包想走,可他刚走到门外,又折返了回来。 他把那片桂花树的叶子做成的叶脉书签,轻轻贴在迟筠的画板上,自言自语地说: “用这个换一块橡皮。” 正文 番外一 叶脉书签(中) 一中的晚自习从七点开始,到九点半结束,走读不需要上最后一节晚自习,八点半就结束了。 不过这些从来都和叶望泞没有关系。 班上的空调开得好热好闷,不熟悉也无话可讲的同学,乏味的课本,任选其一,都可以成为叶望泞不想上晚自习的理由。 于是他又理所当然地在第一节晚自习刚开始的时候就离开了教室。 叶望泞刚出校门时遇到了那只橘猫,一人一猫四目相对,橘猫摇了摇尾巴,目不斜视地绕过他走了。 “你也认识小桔子吗?”班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今天似乎也开了晚自习请假条,还背着书包。 叶望泞回过头,看见班长朝他笑了笑,于是他也学着牵了一下嘴角,又很快地耷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不认识。” 班长“啊”了一声,想了想又没话找话:“你知道吗?小桔子不是流浪猫,它是旁边居民楼的奶奶散养的猫,特别聪明,每天吃饱了还会回家。” 叶望泞反应很冷淡,他说“哦”,没说自己其实不太关心这只橘猫。 班长终于找不出话题了,她摸了摸书包的肩带,刚想鼓起勇气说一句“一起走吗”,叶望泞却已经先已经开了口。 “那我先走了。”叶望泞目视着橘猫钻进一片草丛里,没了踪影,才抬头对班长示意。 剩下的话被班长咽了回去,她收起一瞬即逝的失落表情,朝叶望泞挥了挥手,笑着回答:“再见。” 叶望泞没有回家,他拐进小胡同,照例去了十一楼的画室。 这个时间离画室下课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叶望泞没打算等迟筠下课,也搞不清楚来一趟的意义,也许只是为了看看他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又画了什么画。 他来得很不凑巧,恰好赶在了中途休息的前十分钟。 迟筠还坐在老位置上,他已经画完了速写,正蜷缩着上身,神神秘秘地在画板上写着什么。 距离太远,叶望泞看不清,就离得远远的,用手机拍了下来, 今天的模特是迟筠认识的那位聒噪的同学,那个人坐在前方的一张椅子上,摆了个有点奇怪的姿势。 迟筠画也画完了,写也写完了,就托着下巴看当模特的人笑。 叶望泞没能看太久,画室的美术老师就已经宣布了中途休息。有两个女孩先出来了,叶望泞便侧身躲进旁边另一间教室的门后,等她们走了,才又回到后门。 画室里,刚才做模特的人已经走到了迟筠的画板旁,勾着迟筠的脖子,开玩笑道:“你好爱我啊,把我画得这么帅?” 迟筠也笑着推开那个人,做出一副有点嫌弃的样子,不让他靠近,手上却不见得有多用力。 叶望泞在门外冷眼旁观,觉得有点没劲儿,刚想眼不见心不烦,干脆点转头离开,余光却瞥见了画板下方别着的那枚叶脉书签。 原封不动的,完好无损的。 叶望泞的心脏跳动的节律变得很奇怪。 他搞不懂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但莫名郁结的心情好像又散了一些。 也许,只是也许,叶望泞想,也许从在画室里第一眼看见迟筠开始,就像狂热地爱好甜食那样,他对一个陌生人一见钟情了。 迟筠前座的女孩站起身准备出去,却在绕过迟筠的位置时,也看见了那幅画和画板下方别着的书签,她惊讶道:“好漂亮啊,迟筠,你做的吗?” 被点到名字,迟筠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前座说的是什么,怔愣的空档,被那个人偷袭成功了。 “于蔚然!”迟筠象征性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愣什么啊?”那个人笑嘻嘻地提醒道,“书签啊。” 迟筠看了一眼别着的书签,才反应了过来:“啊,不是的。” “那是在哪儿买的?”前座的女孩似乎与迟筠关系不错,已经摘下了那枚书签放在手里把玩。 买不到的,叶望泞在心里插话。 “我也不知道,”迟筠说,“这不是我的,估计是谁随便放的吧。” 前座的女孩把书签别了回去,叹了口气:“好可惜啊,还以为能买到呢。” 迟筠好脾气地笑笑:“那你拿走吧。” 他话音刚落,叶望泞和前座女孩同时向他望了过去。 只不过一个是惊喜,一个是怔然。 “可以吗?”前座女孩问。 “可以啊,”迟筠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是别的画室的人落在这里的,还是要还回去的。” 前座又摘下那枚书签,满口答应了,她笑盈盈地把书签握在手里,转头又对迟筠说:“作为报答,我给你带面包?” 不等迟筠回答,他旁边的人先接了话:“不了,我们也下楼吃,一起走吗?” “好啊。”前座当然不介意,这次迟筠也没有再拒绝,而是顺从地和那个人一起从前门出去了。 叶望泞站在遮挡处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三个人从前门出去,然后一起慢慢从视线里消失。 画室里还有人没走,叶望泞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更没办法指责迟筠,为什么要把那枚书签轻而易举地送给别人。 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 书签是一厢情愿送的,樱花橡皮是擅作主张拿的,如果迟筠知道了有一个人在后门这样看他看了两个月,说不定还要吓一大跳。 叶望泞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无意义地发了一会儿呆,又拿出手机,把刚才拍下的照片调出来看。 画上毫无疑问的是刚才做模特的人,叶望泞不想看他,就直接裁掉了上半部分,只露出迟筠写的那部分,然后放大了。 空白的画纸上只有一句话:爱你的事情说了千万遍有回音。 叶望泞的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个画面,是刚才迟筠画完了,抬起头朝那个人笑。 但之所以想起这个画面,不是因为这句话有多冲击,也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叶望泞忽然发现迟筠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右脸上会浮现出一个酒窝,很浅,他在想,不知道左脸有没有。 叶望泞盯着那张照片,他的手指在选择删除照片的按键上方短暂地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正文 番外一 叶脉书签(下) 叶望泞没有再去过那间画室。 事实上如果不是叶望泞走错了教室,也许他本来就不会遇见迟筠。这个开始具有偶然性,是永不停歇向前的齿轮中,最微不可察的一个小插曲,并不会决定任何事的发展方向。 叶望泞这样告诉自己。 冶城的冬天不算太冷,但严寒却被拉扯得很长,满眼望去天都是灰蒙蒙的,没有风,只有席卷而来的冷空气与雾霾。 前不久邰韫玉打来了一通电话,她没有问叶望泞在冶城过得好还是不好,而是开门见山地通知:“你爸爸把你的学籍处理好了,你下学期回来吧。” 晚自习期间的教室很安静,叶望泞推开教室后门,去走廊接了电话,短短的十几秒,叶望泞再接起电话时,只听见邰韫玉变得不耐烦的语气:“你那边信号怎么回事?听见了吗?” “听到了。”叶望泞平静地回答。 那端有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传来,连带着邰韫玉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她说:“我早就说过了,你爸爸怎么会不认你呢?你回来乖一点,不要总是……” 叶望泞靠在瓷砖墙上,歪着头听滋啦滋啦的电流音,等邰韫玉说完了,他才说了“嗯”。 邰韫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轻飘飘的,就像她两年前对叶望泞说,无论是骗也好,抢也好,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叶望泞能想象出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得意的。 当时的叶望泞想问,你努力了这么多年,抓住了什么? 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塞满衣帽间的包和衣服,叶正擎所谓二三四五六房的名号吗? 但他当时没有说出口,就像现在一样,叶望泞也没有问邰韫玉到底知不知道,如果叶正擎想给他办学籍,早在一年前就能办了,而不需要等到现在。 邰韫玉大概也是知道的,她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与折磨中学会了自我欺骗,试图将“爸爸对我们很好”、“你要做爸爸最优秀那个孩子,他才会看见你”的观点,催眠般地重新灌输给叶望泞,来寻找一个分担平衡折磨的点。 而叶望泞恰好就是这个点。 晚自习倒数第二节课下课铃响的时候,叶望泞才拎起书包走了,自从不需要去画室以后,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冶城的早晚温差大,偏偏叶望泞讨厌穿得厚重,永远是薄薄的一件外套。 叶望泞从巷口走到巷尾,等了好久没打到车,干脆又辗转回后街买了一杯热奶茶,沿着街走到岔路口出去打车。 他没想到会遇见迟筠。 熟悉的鱼圆小吃车旁,迟筠戴了一顶很丑的针织毛线帽,还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 真丑,这是叶望泞看到那顶帽子的第一反应。 再往下,哦,叶望泞才发现,原来是他。 冬天吃鱼圆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迟筠显然成为了一个典型的例子。 他的手因为怕冷一直蜷在羽绒服里,就连端鱼圆的时候,都只别扭地伸出一小截手指,颤颤巍巍的,看起来马上就要洒了。 叶望泞承认自己很无聊,他又跟在了迟筠的后面。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鱼圆会不会洒,叶望泞在心里强调了一遍。 让叶望泞失望的是,迟筠的鱼圆并没有洒,他就着冷气吃了一路,叶望泞远远地跟着他,都听见了他像小狗一样发出的嘶哈嘶哈声。 即将走出巷子的时候,一只在垃圾堆角落的小狗被香味吸引了过来,它蹭了蹭迟筠,似乎在讨要两颗鱼圆。 叶望泞发现迟筠好像特别招这种猫猫狗狗,但他又想起班长说的那只橘猫,迟筠喂了那只猫那么久,好像都不知道它只是来骗吃骗喝的家养猫。 迟筠果然蹲下了,摸了摸小狗打结的毛,但他并没有把吃了一半的鱼圆给小狗,而是带着歉意地说:“怎么办?我没有可以给你吃的东西。” 骗子,叶望泞在心里说,你明明之前还把鱼圆喂了一只猫。 为什么不喂狗?你只喜欢猫,只偏心猫吗? 小狗的耳朵沮丧地耷拉了下来,迟筠又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向它承诺:“我明天一定给你带罐头。” 叶望泞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走了。 他去买了一份同样的菌菇鱼圆,再回来时,迟筠早就走了,剩下那只脏兮兮的小狗,脸还朝着迟筠的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蠢狗。”叶望泞叫它。 小狗慢慢地转过头,它好像还没能接受这个新称呼,但一看见叶望泞手里的鱼圆,又颠颠跑到叶望泞脚下。 叶望泞明知故问:“要吃吗?” 他故意把鱼圆举得很高,不让小狗够到:“你吃了就要和我回家的,我家没有狗粮,没有水,我不开心了还会打你。” 蠢狗好像没听懂,尾巴摇得依旧欢快,够着要吃叶望泞手里的鱼圆。 叶望泞把鱼圆倒在地上让蠢狗吃,等它吃完,叶望泞就自顾自地往家走,蠢狗吃饱喝足了,一路摇着尾巴,跟他回了家。 叶望泞就这样用一碗鱼圆骗到了一只蠢狗。 回家以后叶望泞给蠢狗洗了澡,换了两浴缸的水,才勉强洗干净。 洗完澡的蠢狗是只小白狗,虽然还是蠢,但是挺可爱的,叶望泞看了一会儿,竟然觉得它的眼睛有点像迟筠。 后来叶望泞没有再见过迟筠,放了假,他带着蠢狗重新回到了申城。 小白狗变成了大白狗,邰韫玉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很惊讶,不过慢慢的,也就随叶望泞去了。 叶望泞没有给狗起名字,只叫蠢狗,他偶尔看着蠢狗的眼睛,会想到路灯下迟筠低头的侧脸。 他有遵守约定吗?如果他真的带了罐头去,却没看到狗,会伤心吗?叶望泞偶尔也会想。 随着时间的过去,仿佛在白色的热气中,迟筠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了。 但是蠢狗丢了。 高三的下学期之前的寒假,叶望泞开始去补习班准备雅思出国,在很平常的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面对的是空荡荡的客厅和家里的阿姨欲言又止的表情。 “狗呢?”叶望泞问。 家里阿姨不敢抬头,嗫嚅地解释:“昨天叶先生来家里了,叶先生说不喜欢有动物在家里,所以……” 所以就丢了,这种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 问清楚了丢掉的大概地点,叶望泞径直就要出门,家里的阿姨阻拦不得,只来得及给他披上一件外套。 叶望泞没有拒绝外套,他想着天气这么冷,蠢狗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应该需要一件取暖的外套。 他找了一个晚上,阿姨说狗被丢在一个垃圾场附近,但叶望泞到了才发现那里原来有那么大,大到他叫了那么久蠢狗的名字,也只有空荡的回音。 早上叶望泞回家的时候,邰韫玉刚下楼准备吃早餐。 她看见叶望泞从门外回来,没有问他去了哪儿,而是先开口道:“你准备联申的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叶望泞沉默了几秒,回答得有些无厘头:“狗丢了。” “丢了就丢了,”邰韫玉漫不经心地说,她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你现在该关心的是这个吗?” “那我应该关心什么?”叶望泞抬眼,第一次反问邰韫玉。 邰韫玉似乎没料想到这样的回答,她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叶望泞忽然想起来邰韫玉说的那句,骗也好,抢也好,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牢牢地抓在手里。他曾经决绝地否认过这句话,可到了现在,又悲哀地发现,邰韫玉至少没说错这一句。 “按照你说的出国,成为最优秀的那个再回来,你以为叶正擎就会接受你了吗?”叶望泞的刻薄从来没有对邰韫玉流露过一分一毫,但此刻他好像再无所顾忌了,“我不会出国的。” “他永远不会承认我,就像永远也不会承认你一样。”他说。 邰韫玉的肩膀都在颤抖,她半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叶望泞越过她,径直向楼上走。 他听见背后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破裂的声音,和邰韫玉歇斯底里的尖叫。 叶望泞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一年后的夏天,叶望泞回到了冶城。 人每个阶段的想法都不同,因此每个阶段的经历都充满了奇妙的际遇,就像两年前的叶望泞,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再次选择回到曾经讨厌的冶城一样。 像彩排了一千次,一万次那样,叶望泞敲响了隔壁宿舍的门。 于是他再次见到了,和那只小狗一样,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