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看客引我笑场》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台下看客引我笑场 作者:溥玉PUYU 文案: 假高冷真一肚子坏水攻×假斯文真幼稚爱憎分明受 野葛是一种藤本植物,又名茛,其根、叶有剧毒。香城的人认识这东西是因那当今名角儿艺名取了‘茛四''这俩不吉利的字儿。不知晓哪个私生饭子传出去的,说这生于地下的腌膜货能讨得了当今名角儿欢喜。向来其貌不扬的毛茛子陡然被抬得价比人参,功赛当归。留学回来的瞿公子见多识广,听了就一嗤,高调送了茛名角儿一个无形的耳光。无形胜有形, 何况瞿公子是当着上流一干人士的面摆明儿了嘲讽。这年头有钱的公子就是亲爹,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茛公子名声一落千丈,一场唱下来进兜的铜板不及当初百分之一。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茛公子只能放下身段去演丑角儿,这一演又出了名,连带着快把他忘了的瞿公子都注意到了这根野草。一场邀请,茛公子受着了邀,终于回了大台子。只是这一次唱得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旦角儿,而是一个窝着腰,白。粉扑了鼻的丑角儿。那上流的小姐少爷们要他个丑角儿扮主子,逗他们乐。这一次,茛四又放下了身段。 其实腰多弯几次就直不起来了。 茛公子又在香城火了,这次是以丑角身份。台子下没有拍案叫绝了,只有笑得涕泪满眶。茛四觉得,自己这样应该过得很好。你看,他有钱,他还有那么多人爱看他演角。 其实笑多了就不知道笑是什么。 排雷:是爆笑是爆笑是爆笑,纸片人受,偏向攻的自传!!!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阴差阳错 民国旧影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茛四 ┃ 配角:瞿旗,周常青,商汶水,向秀,傻孩儿等 ┃ 其它:人吃人,喜剧,爆笑,戏子伶人,少爷,天作之合,短篇,日更,戏子不无情,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温柔清冷,虚伪伪装,腹黑,假高冷,民国,架空,现实导向,丧心病狂,原创,纯爱,传奇,励志人生,平步青云 一句话简介:我有毒你有刺,正好以毒攻毒。 立意:从儿女小爱长成家国情怀。不拘于市井,置身污泥而心存高远方可活得自在。 第1章 一角惊鸿水袖留风 往南边数两个城的地方还在吃着凉瓜,他们这儿却已入了深秋。北边不比南边,冬冷造访得快,寒潮像是不要银元似的把这小城吹得鼓鼓囊囊。 街上见不着人影,一绺巷子里却是热热闹闹,打得一片火热。 那戏台子搭得精美,瞧得出班主子的阔绰:红绸彩缎、轻纱绫罗遥挂东西,地上扑了红毯子,杆上还掀了红幕头。瞧那人儿未露面声儿却咿咿呀呀传来,台下看客击掌邀约。见那红布撩开一角,便隐见冰肌玉骨压水袖,是人声鼎沸、歌舞升平。 瞧那乐工猛敲一锣,眉角飞昂,看客们便止了呼吸蓦然瞪大眼------ 来人惊且急:“来至在都察院举目观望,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寒。我此一去好有一比……” 张公道疑:“比做何来?” “好比那羊入虎口,有去无还。”苏三掩面涕,娇语声声慢。 张公言:“此番前去,大人开活你的死罪。” “你才怎讲?” “开活与你。” “有劳了。” 瞧那惊堂木重敲,庭仗威仪。清脆又响亮一声叫那娘子心里一咯噔。 张公道上前道说:“犯妇带到。” 你见那官人头正高帽,乌纱端又庄,说是蓄了胡却也可见俊俏,且听他肃说: “犯妇因何不抬头?” 苏娘子轻念:“有罪不敢抬头。” 那王大人松了眉头迎话头:“恕你无罪,抬起头来。” “谢大人。”苏娘子眸眼泪泪,眶红含苦,一声娇喝似诉万般馋冤。 乐工西皮摇板急急下,见那有情郎王大人离案站起。说是无言却胜有言,手足栗栗向娇娃。 本院举目来观定------王大人一霎时不由我神魂不定……原来苏三到来临! 台下人拍案叫绝,一时爽快冲了天地。热泪含时又诉这老天公平,有情人终在一起。娘子们帕掩神情,角泪滴滴。这番重逢,曲无不动人心。 狂喜呐狂喜,苏三泪痕面首。那大人一声喝下,众人就低了头。大人们商议,当堂就劈了锁开枷。 有来者问疑,便是大人激声说求: “只有苏三一案,烦劳大人审问,必须要谅情一二。” 终是那二人经年又相逢,相拥而泣。那娘子早已不复贞操与美貌,大人却依依不离。 西皮摇板骤然再起,娘子哽声说别离:“王法条条不容情。”见她走上前问两句知心话,且看他知情不知情,“玉堂春好比花中蕊。” 王大人哽咽:“公子比作何来?” 笑泪轻唤:“大人哪,”顿后接其,“王公子好一似采花的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飞过来飞过去采了奴的小花心。到如今花开不结正, 奴也不见三郎的身。” 又一名段闭,情人儿坦了心底。娘子陈了姑娘话,情景好似当年旖旎。 喜极而泣之感溺入看客眼耳,破天叫好振聋发聩。但见那名饰苏三的角儿作了礼,随后协同那位“王大人”一同施施然退居幕后。幕外叫好不绝于耳,不过叫的最多的却是个人名儿,曰是: 茛青衣。 青衣属旦角,是个女子唱的角儿。方才那一出《玉堂春》里的苏三苏娘子便是这曲的旦。没成文说是旦角必得要女的唱,这茛青衣,就是实打实的一个男儿。 进了幕,就围了一圈人上来,嘘寒问暖递捂手瓶子。两三的脸上还挂着粉白,角线勾了一半便跑了过来,看着滑稽。挨遭了笑戏才反应过来,匆匆和茛四打了声招呼便捂脸跑开。 逃了问候,茛四跑去了里屋子------戏班子并非是借的人家场地,这一块宅子被班主给买下来了。 他给班主子赚了不少银钱。怎么个不少法子呢?约莫是能够在香城买两三府宅院。所以他住的地儿风水极佳,比班主的那间还要好些。屋内空间大,物件儿少,因而人气也稀薄,推了门进去会怀疑里边没住人。 戏服和凤冠还没来得及卸,拖在身上笨重得紧。解了衣衫还得煨烫平整挂起来,一番下来又得耗个半天。这事儿本可以由别的人来做,毕竟茛青衣是戏班子顶梁柱,是红遍了香□□角儿,怎么说干活儿也论不到他。但茛青衣是个怪脾气,人都说他只有在戏台子上才像个活人,下了戏应付几句话就直奔自个儿屋子,连戏服不肯别的人碰一下,不然就跟那人拼命。人们只当这些才人多少都有点怪癖,认知中但凡天才总得有那么一两点与众不同。 虽说行里行外都是对他清一色的夸赞,但谁晓得背后有没人议论他是个怪胎。 门木挨遭了石子儿击,沉闷痛叫两声后又归于平静,也不知道是班子里哪个不顺鸟的小婢养的。茛四正卸着角线和红粉,脸上鬼画符似的交织黑与红。那修得极细的柳叶眉一挑,眼珠子瞥了眼门便没再理会。红妆擦得差不多时,那石子儿又锲而不舍地扔起来,撞得噼里啪啦。 茛青衣蘸水润了润脸,右肩上搭着巾绒布,边接着下巴尖儿上滚下来的水边走向窗子。“唰”地推开那玻璃就见着那坏小子左手抓着一把石子儿右手正捏着一颗蓄势待发。 “傻贝儿贝儿[方言:骂人蠢货。],再扔我就叫虫儿钻你臀腚子了。”茛青衣牵起一唇角,拉出个不善的弧度,等到瞧见那僵在原地,捂着脸蛋子和头不敢动的坏小子后才敛了笑意,再次平静于一条冷漠又古板的直线。 那小孩儿约莫十二三岁,个头矮小,背有些佝偻,估计是小时候就长歪了,后来也没能掰得正。吃得应该也不好,瘦得跟个黄皮猴子,好像风一刮他就能给飞了。就这样的傻贝儿贝儿,怎么看怎么败坏班子形容,能留这儿纯是因为这家伙也能凑个丑角儿演演。 就说方才这一出精美绝伦的《玉堂春》,原剧本可长哩,班主子怕累着了名角儿,损他嗓子,曲子就分了两天来唱。除却看客们泪眼汪汪的一段,昨儿个唱的前三段还有片苏娘子遭那正房太太陷害的事儿。这《玉堂春》事态百转千回、一波三折,有道是: 妓儿有情绵少郎,恶鸨骗卖作妾商。 正房心妒毒三娘,误害其夫贼告状。 冤妇含泪上厅堂,谁料知衙为卿卿。 藩司臬司助调审,洗冤女儿上花轿。 这丑角儿啊例比媒婆子,本就是个讨人笑厌的腌臜人物,看客瞧着男子演出来更加有趣,戏班子就多安排些男子演丑。抹那夸张至极的红腮帮子,皱巴蜡黄的老脸上是状似观音菩萨掌心下善才童子红扑扑的脸蛋儿;白面糊可劲儿了地沾了眼鼻,活跟长了白毛的鬼怪;指甲盖儿大小的毛痣就那么往嘴边儿上一贴,衔支艳红的花儿便粉墨登场。 得嘞!活生生一痴傻,笑死了看客,个个儿捶桌打滚,准保台下人仰马翻。 傻贝儿贝儿今天没戏演,就在后院子里乱转圈圈。昨儿个他的戏给唱完了------是反串的那善妒的正房太太。如今就清闲得很,东转西逛就偷摸着绕进了茛四的院子。 傻孩儿没父没母自然没谁施舍个姓给他,更何况班子里谁也不愿意带着个拖累,就一直傻孩儿、傻孩儿地唤着。 从香城的初秋到深秋过渡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悄无声息。在窗边上没站几会儿脸上的水珠子就冰凉凉,绒布巾擦过去留下发白的一道印子,风吹着生疼。傻孩儿半天杵原地不声不响,像被风吹定住了。茛青衣没那个好心和闲心,抬了胳膊就要关窗子。傻孩儿终于挣开了风婆子的咒,撒腿向茛四那儿跑。 得亏得没几步路或者老天爷眷顾傻孩儿,那窗子关的时候给卡住了,木头棂子刮在刷了层水泥的窗台呲出牙酸的声响。 ------傻孩儿还是闯进来了,还是爬得窗子。 “大白天做贼呐?不走大门走窗子。”茛四睨着蹲地上拍衣裤的娃,说话听着带些讽。没法子,茛公子长了副漂亮脸却是生就一口刻薄嘴。除非说戏,说甚子都跟带了嘲。 傻孩儿毕竟是孩儿,小年纪也不跟这怪人计较,抖干净了灰就从茛四桌上顺了个橘子塞兜里,瞧的茛四“啧”了声。 “你要关了窗,任我喊破嗓儿你都不会给我开门。”小孩儿语气笃定,看了茛四一眼后手又不安份地摸上了桌上的最后个苹果。 茛四心里冷笑------那墙边儿挂了根棍子就是用来防小毛|贼的,坏小子狗改不了吃粪,到哪儿都戒不掉顺手牵羊的糟习惯。小孩儿手都摸上苹果了,结果被棍棒猛一敲立马缩回了破破烂烂的袖子,捂着兜里的防备盯着茛四。 那棍儿没敲他手上,给敲苹果上了。皮肉都没破点儿可见力道放了十成水。这是压根儿没见得要真打他,吓吓罢了。不过倒也算这傻孩儿机灵反应快。 量他也不敢再偷拿。茛青衣瞧他就疲乏,捏了捏眉心就转过身子去晾布巾。回来的时候傻贝儿贝儿还待原地,只是边上落了一地橘子皮。手里捏着的最后一瓣儿。估计是剥皮时手上没个数,橘子被抠得坑坑洼洼。 傻孩儿忘性大,上分钟还跟他抢苹果的仇下分钟就抛去了九重天上。茛四一时望着他递过来的橘瓣儿有些愣着了:“给我的?” 傻孩儿鼻子里哼了声算是应了。 “借花献佛用不错,”茛四接过汁水乱滴的橘瓣儿往嘴里塞,“就给我留一瓣儿,小小年纪这么抠门儿?” 傻孩儿没应,低头扒手指头。 “班子绕了半圈儿到这就因饿死鬼赶投胎,临时候过来享颗橘子?”茛青衣腰往桌边儿上一靠斜眼瞥他,“没事儿就滚蛋,待会儿还得吊嗓子,再扰我掀你嘴巴子。” 小孩舔舔嘴唇,咧嘴说:“刚走西边儿过来又听见周常青那婊在念念碎你。” 茛四站原地默不作声,盯了他半晌,瞧他还是一副痴傻相,心里陡然就不是什么滋味儿,上前了两三步用力把那不听话的窗子给掰关上了。 “胆儿肥了,周常青也敢骂?不怕他大半夜闷死你?”茛四环着胳膊看那缺心眼儿的小孩儿又开始啃手------估摸着真是上辈子饿死的,嘴上半分钟歇不下来。 傻孩儿耳朵皮了,没回话,反倒接着自个儿说的上句话说:“周婊|子一听你要去大剧院给那劳什子的少爷小姐唱曲儿心里就不愉快,嘴上唧唧歪歪比婆娘还怨,可不就婊。骂个实话还不给说的?”他眼睛瞧着茛四疑说他虚伪做作。 虚伪做作的茛青衣觉得好玩,明骂他没心没肺,这玩意儿不计较只当茛四放屁,哼了声没吱吱。 “等回来给你带吃的,准保是你八辈子没享过的山珍海味。”茛四道完,手就扬了扬让他滚。 傻贝儿贝儿没再赖着,看了眼桌上那红皮苹果后,才去开窗子。茛四把他给扒拉下来,轻轻往他脸上一掀,骂道:“瞧你这穷酸相儿!难怪人说你天生是个做贼的命,不走大门楣偏走这腌臜巷儿!”言罢又给他脑门儿上小心招呼了一巴掌------本意是拍清醒些,别是人更傻了------“人说甚就甚?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畜生了啦?腿给折了,门不会走啊!” 小孩儿鲜见那刻薄又风度翩翩的茛公子大骂人,矛头指的还是他自个儿。刚趾高气扬的底气儿瞬被抽了个干净,屏着鼻息用嘴小口吸气,结果在茛四又想开嘴时适时打了个响亮的嗝,救了他性命------茛公子拉架势动嘴皮多得是要人半条命,莫叫人头重脚轻、天昏地暗是万不会收手,更别谈留情。 茛四头又疼起来了,亲自上前把那苹果往傻孩儿手里一塞,半话没撂------只把门一开,把人一送,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傻孩儿捧着苹果蹦蹦跳跳跑远了,也没施舍个眼神给茛青衣。 茛四边骂着“没良心”边闭上了门。 第2章 归国厅再逢痴疯人 傻贝儿贝儿言说不假,前些日香城最大的歌剧院的老板柴老板亲自跑上门请茛青衣。解释说是人瞿家的小少爷给留洋回来了。瞿老爷是为一方有名富贾,做私盐买卖,是香城最大的盐商。同太太老来又子,打心眼儿里对着小少爷喜爱。摘星星摘月亮要啥给啥,真真正正含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命。金汤匙归乡怎能不大操办?什人津津乐道亦是口口相传、赞不绝口的好物件、好人物都拼了命的搜罗,尽往小少爷面前摆。人开玩笑打趣瞿老爷,说他八成上辈子是被小少爷施了福的。 今儿个就是约定的日子。打五更起,天儿蒙蒙亮,茛青衣院儿里便起了嗓声。六更时候人儿渐起,早点就食了些米粥------怕荤腥油腻黏了嗓子------随后便携了戏服领着干小将浩浩汤汤随剧院遣来的门面去目的地。 柴老板今儿可忙了:忙着数元钱! 挨老远就瞧着他微发福的脸上笑盈盈,喜气洋洋。瞧见一央伙,小跑着过来招呼,嘴里念叨不休:“茛贵人啊,您可算是来啦!我这边儿准备得妥帖,万事俱备,只欠您这东风将场子烧旺啦!” 茛青衣含蓄内敛,笑着摆摆手表示柴老板您高捧了:“小茛贪眠让您等久,您多谅解。您且信我,今儿个戏定让柴老板赚得盆满钵满!” 哈哈谁不会打,柴老板懂这唱戏的更不是甚省油灯,赖皮话、吹吁言信手拈来,人鬼话说得极畅溜,转钻他喜事儿吹捧,自是让他眉开眼笑、心情更佳。 “好嘞,茛青衣说话本便是信誉担保,我哪能不信!来走这,茛公子里边请!” 柴老板嗓门儿响,阔嗓子亮相更是豪迈,震得一圈儿的人脑袋发蒙,进了幕后还能听见他老人家欢脱声儿抑扬顿挫,把不怎么地道的普通话念的一板一眼。 · 今儿行头不少,凤冠戏袍比起那《玉堂春》细节还多为繁复,茛四没法子了只得叫人替他理他那宝贵的戏服。 “茛哥,”帘子被掀开,径直走进来个体型怪异的男人------壮硕的胸背和四肢,颇有些大腹便便的架势,以及套着一双不合脚的古怪又可笑的绣花鞋,还是女子码的小鞋,“阿珍娘子说红脂落院子里了,要我去新买件。刚柴老板问我匆忙做甚,我便将这事与他说了。喏,”他掏出口袋里的胭脂铁盒,“柴老板说这儿还有件上回唱歌的一女明星走时没顺走的,你若不嫌弃便先将就着用。” 茛四瞥了眼汉子手中小小一件,看还成:“行,放下吧。” 那人便将东西递交到茛四手中转身出去了。 今天的东家是瞿老爷,正主是瞿少爷。一肚子洋墨水少爷气。香城口口传唱的《玉堂春》到了人家那里屁都不是。戏曲人少爷小姐不爱听也听不懂,有点了解的也只晓得个把个传唱千年的名家戏。于此他们这场择戏对象得顺着小辈们的乐趣来------拣那些听着便高端上档次的,至少也得是你报了戏名儿人听说过的,好让人有显摆劲儿。老的们得有机会互吹孙儿孙女增面子:“瞧瞧这,您老家的真是不得了!连京剧都精通哇,前途定然是不了限|量哟!” 茛青衣在阴沟里跌打滚爬二十数载,深谙此道理。盒盖掀开,颜色极正的胭脂厚实细密,看得出来是好货。茛四用小指头擦了些放鼻子下嗅了嗅:甜得有些腻人,至少相比街上卖的。 茛四撇了撇嘴------貌似这女明星品味也不怎地。是好货,但也没好哪儿去。若人家不是忘顺上带走,那便只能是嫌弃这脂给扔这儿了,没见这盒子崭新,里边儿东西都没怎动吗? · 太阳大起的时候幕前已是人声鼎沸,不出去也能想象衣香鬓影、争奇斗艳。隔壁同是瞿老爷为迎小儿子海归请的大牌女明星。茛四来了一个时辰之久对方才姗姗入驻,这会儿似乎正发脾架,薄薄一道木板被不知名的块状物体打得颤巍巍。茛四总疑心这板儿会不会倒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板儿没能倒下来,茛贵人也没能被砸着。 瞿老爷瞧他最近风头正盛,便把他安排在了首位。打得是“镇场子”、“提档次”的目的。京剧听不懂不要紧,人知道就行。给足了他声势要他镇场子。待这嗓子一亮,斤两一抖,吸引了人儿们的目光,再推出他儿子,人便心知肚明:他瞿某人对这位小儿子的上心度、宝贝度!以后得给面儿的又多了位,别不长眼色得罪了。 台景布置早早都吩咐下去了,柴老板报给了瞿老爷,瞿老爷沉浸在儿子回来的快活中,豪气万丈、大手一挥便批了金银珠宝任人精心购置。于是就说这台上成百上千的花骨朵儿也都是水嫩嫩的真花儿,上边儿还挂了欲落未落的水珠子。 客人们就席。大多姑娘少爷扎堆聚着谈情说爱、高谈阔论,少部分性子安稳的靠着椅背好整以暇睨那花团锦簇的舞台。 作为此次宴席主角的瞿少爷此时才迈着步子到来,临门之时谦和有礼地向门口穿着酒红色制服的清秀服务生礼貌问候。正主儿自一脚踏入厅内便聚焦目光无数,裹挟着的无非是炽热的、打量的、惊艳的……还有不屑的? 瞿少爷肩宽腰窄,长腿阔裤,自里朝外渗透出浪漫主义人士的温柔缱绻。瞿太太年轻时是香城一顶一的世家美人,如此便也可窥的承了父母完美基因的瞿旗是何等风采。瞿公子自诩长得还不赖,气质当属上乘,不至于第一面就给人家落下坏印象。他的目光穿透人群欲再寻那“独树一帜”,却被热情的人潮给簇拥。 无奈又疲惫至极。瞿公子如是想到,面上却不能透露分毫。他拎出别在西装领口的金丝边窄框眼镜,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款步在一众呼声中极尽绅士。 人群中的女孩儿们传来一阵嗔怪与惊叫,原来是钻进来一位‘空虚公子’。他的发色相较常人更为乌黑,却也衬得面庞分外苍白。他脖子虚虚缠了两圈白色的针织围巾,肩上批了件带有深灰色绒边的外套,里边衬了件灰白格子高领毛衣。几乎是全身的冷色调,这样色彩暗淡的公子哥却一张一合他嫣红的嘴唇向周身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咋呼道: “都围着小盐巴干嘛呢,冻寒呀?要不要到哥哥怀里来哥哥给你暖暖?”他笑起来就是眯眯眼,整个人都鲜活不少。 姑娘们传来此起彼伏的嘲弄声,有个胆大又泼辣的小姐吊着嗓子做“出头鸟”:“得了吧你,谁不晓得向家小妹体虚又文弱,哪里来的哥哥呢?”言闭,哄堂大笑,一群闺中少女笑得花枝乱颤,上嘴叫起了“秀妹妹”。 “秀妹妹”吹头发(因为没蓄胡子)瞪眼,故作气急败坏,口中憋了口气,鼓着腮帮子抢走了良家少男瞿公子,二人鬼鬼祟祟私奔去一个角落了。 剧院从外边儿观是尖尖的一座建筑,抹着奶油色的油漆,洋气又高端大气上档次。内壁也是古色古香又交织着欧式风情。二层围了圈栏杆供宾客楼上观望,平台延伸出墙壁半米距离,由此在正下方------一层的墙边,营造了一方被阴影覆盖的神秘地带,带了些许暧昧色彩。 那里设了分散聚拢的临时座位。“秀妹妹”领着瞿旗七绕八绕就到了这处。先前离得有些远,没瞧得见,原来这儿已经坐了位。他大半的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一隅尖细白皙的下巴。 瞿旗看了眼吊儿郎当的秀妹妹,眼中带有询问意味,却见对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索性黑暗中的神秘待客并没有让他们尴尬停驻,他声音嘶哑难听,像火钳捣过的柴薪破破烂烂。 他一字一句固执念着,却也可闻欣喜:“你终于归国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瞿旗愕然,眼底划过异样,尔后一如既往的开口问候:“好久不见,汶水。” 商汶水迈着一深一浅的步子缓慢挪动出黑暗,瞿旗这才彻底看清了他的相貌。他的肤色比起空虚公子秀妹妹还要白,摇晃的灯光下隐约可见颈下青色的血管。全身上下都透露出“活不久”的病气。你若是细观他的眉眼,便会惊异他近乎女气的阴柔长相。 他朝向秀,也就是空虚公子投以歉意的目光,对方霎时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向二位作投降手势:“行行行,你俩叙叙旧,我不做灯泡儿。小盐巴你爹给你请来了最近正红的戏人,马儿上就得登台了,我在前边儿等你俩啊。”他倒退着离开。 商汶水气息不太平稳,急迫地吸了几口气安抚心脏跳动的频率。瞿旗僵硬得朝他伸出手,怕他当场给厥了去,欲给他顺气,却被他死死捏住手腕。 “二哥,”他眼含热切,有些神经质的说,“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你还会走吗?” 瞿旗自向秀离开便卸下了温柔的假面,他蹙了蹙眉------商汶水的手冷得跟死人差不多,让他觉得被毒蛇缠上了------他冷漠地用力掰开了对方的手腕,语气没有起伏,仿佛在和空气对话,言简意赅:“不会。你今天吃药了吗?”他没有刻意回答是否肯见他,因为被向秀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二五缺稀里糊涂领到了这里,才遇见了这个病秧子,若非如此,他宁愿被人流推搡挤压,也不愿和这个精神病接触。 不过在对方看来,这便是默许了自己接近他的意思。商汶水并没有因为瞿旗暴力扯开他而表现出分毫的不悦,他弯了弯眉眼再次开口:“不吃啦,药早就断了,医生说我没问题啦,”他神态自若的将手臂攀上了瞿旗脖子,眉宇间洋溢着陶醉,“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只要遇见你,那腌臜的病就不会犯。”他踮起了脚尖凑近瞿旗,却被对方毫不留情推开,再次跌回了椅子上,他瘪了瘪嘴看上去不太高兴,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灿烂着一张脸接上了刚刚没说完的话:“二哥可是我的良药呢……” “你可能遇见了位庸医,竟然断了你的药,”瞿旗冷冷打断他接下来要讲得各种腻人话,居高临下地扫过他的腿和脸,“商二小姐,男女授受不亲,您再怎么穿得不男不女却也是女子,还是矜持些好。看您这样也不适合多走动,还是好好在角落里歇着吧。我去见向秀,商小姐请自便。”言闭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商汶水依旧目光如炬地盯着瞿旗的背影,对于他字里行间的刻薄嘲讽并无有受伤神色,她嘴角挂着痴迷,喃喃自语:“二哥怎么会记错呢,我明明是商家的少爷呀,我叫商汶追啊……我叫商汶追……我叫商汶追……”不断的重复着,在阴暗逼仄的暗处滋生出阴森可怖的魂灵,直至瞿旗的背影被来往的人群淹没,她扭曲着音嗓,怪诞而又坚定念下最后一句,“我是,商汶追。” 角落再归于幽寂。 第3章 海归少不识伶人好 向秀一人霸占了三个座椅,坐中间一个还不够,两边儿手臂还得有处搁。见不远处信步走来的人士,不仅收回了胳膊还大方地挪了下屁|股,给对方让了个座。见对方面无表情,朝他身后看了两眼,又装糊涂明知故问:“二妹妹怎没过来,我不是让你们俩谈好了一块儿过来看戏的吗?茛四这人千金得求,她坐那犄角旮旯里瞧戏不明晰的,”他两臂环胸,贱兮兮说,“真是太可惜了。” 瞿旗扫过三把椅子,脸上仿佛冻出了冰渣子:“你故意带我去见她的?”说完觉得这话问了特显他没脑子,索性在向秀奉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言不发盯着台上,彻底无视了向秀,任他一人作妖。 “瞿公子不装风度翩翩啦?”向秀朝空气挤眉弄眼,“好歹也是救过你一命的姑娘。嗳,你平儿不挺讲究在女人面前要有礼绅士嘛,怎换了她就一副避若蛇蝎的模样?” 瞿旗瞥了他一眼,反笑,毫不留情面踩了对方锃亮皮鞋面一脚后,在他滑稽的表情回问:“一个变态,你说她是女人?” 他回避了商汶水救他一命这件事情,可惜向秀并未能察觉------ 他捏了捏鞋面,心疼地看着印了层鞋底纹路的皮鞋小声嘀咕:“新买的呢,就欺负我钱多人大度!”回神之后才回应瞿旗,“你这可就不对了,人就算是脑子有问题那也是个姑娘啊,是个姑娘就该宠着哄着,哪儿有你这样双标的人啊……” “你要不去搂着她亲一口,毕竟她长得还挺行?”瞿旗看着他似笑非笑。 向秀歪着脑袋瓜煞有其事地想了想,随后一个寒战,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念叨:“算了算了,我口味清淡,只喜欢人美声甜的小姑娘。” 瞿旗扳回一城,嘴角又恢复了点弧度。二人交谈片刻,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已安然就坐,此刻他们后边正挨着一众少男少女,正是方才叽叽喳喳的那一群。先前那位“出头鸟”姑娘碰巧就坐在向秀后椅。向秀见瞿旗再没理会他的意思,便调转过身子和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高谈阔论、谈天说地。 “小妹妹,你晓得这大阵势是谁要登台么?”向秀睁眼瞎说话,用早打听到的消息和人家姑娘挑话头,却不料碰着了料比他挖的还深的主,那位泼辣妹妹一提到即将上场的茛公子整个人一霎间便柔和下来,温情似水,向秀看她眼里似乎都能溢出粉红心出来,崇拜之意溢于言表,活像受过右|派洗脑。她明显针对此人此行下过功夫、搞过研究,被向秀挑起的话头她却叽里咕噜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还时不时问向秀两三句话,向秀一开始还能仗着小聪明糊弄过去,装出一副“我也了解颇深,我俩志同道合,亲人呐相见恨晚,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懂”的牛气样儿,却是在对方火炮式激|情澎湃追问下彻底颓废,像只斗败小鸡崽,脸色更白血库告罄。 耳边传来瞿旗“嗤”得一声嘲笑,向秀瞪了他一眼,绞尽脑汁回了点血,轻车熟路叫起了对方的绰号:“红姥姥,你听过野葛没有?” 红姥姥全名赭夏昨,因道“赤者红”,且脾气暴躁神似老人上了年纪的模样,便得了“红姥姥”这个没大没小的戏称。 她拍椅叫绝(没的桌子),声音脆亮,一下子吸引了一圈同龄人的注意力:“怎么会没听过!”她抬头一看,像是发现什么,脸一红,不知道从哪儿拎出件黑框圆眼镜戴上,堪比花瓶底厚的玻璃片后面透出挡都挡不住的智慧之光,人一下子就像极了读书读傻的呆子,娴静秀慧,没有了娇蛮小姐的胆大泼辣。 向秀狐疑顺着她炽热的目光扭头看了眼台上,随后恍然大悟,又转回头去够赭夏昨眼镜儿:“得了吧你红姥姥,装什么大家闺秀,这眼镜儿丑死了,来来来拿下来释放你的美和你的天性,不要压抑自己!” 赭夏昨板着脸拍开他的手,语气冷漠像变了一个人:“闭嘴,别影响我看我偶像。” “你这样真不好看啦……”向秀捂着被不留情面打开的手背小声嘀咕,却没能得到心心念念的红姥姥一个眼神施舍,“女人的心呐……就若那江海面,眨眼功夫便从风平浪静过渡到裹挟着不知明处的断壁残垣汹涌着奔猊向你,淹没你,丢弃你,让你成为破烂中的又一成员后随即奔赴向下一个倒霉的村庄……” “向sir,please shut up,OK?”赭夏昨面带教师化笑容,和蔼可亲如沐春风,被向秀突如其来的文艺逼出了存货羞涩的外语,竟说出了毫无语病的一句话。 向秀再度举起双臂示意认输,并且乖乖闭上了他的嘴,用闪动着复杂眸光的大眼向赭夏昨抒发内心尚未言说出口的长篇大论------他本人的文艺首兴。红姥姥对于对方脉脉含情涟漪荡漾的眼珠子没兴趣,并且对接非常失败------她觉得向秀眼珠子抽了。 这边秀妹妹终于闭上了他的嘴,红姥姥锲而不舍地再度开启了金口玉言,在秀妹妹满眼期冀下说出了他不想听的话:“野葛,又名茛。一种多年生落叶灌木,属草本植物中的藤本。茎蔓延细长,叶到秋天即变为红色。并另有名为‘钩吻’的动人学名。其根、茎、叶虽说是含有剧毒,但却依稀能够入药,作为一剂医万人病的良方主味。”她语气坚定而又温柔,稍作停顿后又是一番洋洋洒洒的赞颂,“而当今香城赫赫有名的茛青衣茛先生,他名中的‘茛’字,便是指‘钩吻’。正如这副植株的顽强生命力,茛先生所具有着与其一般无二的品性,拥有卓越超凡的两韵(蕴)------底蕴与气韵。他是天赋型的戏曲人,上天不仅赐予他姣好的皮囊,还赠给他得天独厚的优美嗓音。前者令他适合舞台,后者令他属于舞台。” 她眼中迸溅着璀璨,在谈及茛四时甚然,竟也吸引了一小众官富子弟情不自禁侧耳倾听。连同向秀也没再卷铺重来、插科打诨。 “他冰冷下的仁慈一如钩吻剧毒下暗藏的生机。他们二者是相辅相成的,是共生的------先生唱火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名声度,更是领着一味小众的‘毒|药’走上台面,让多数人得以救治,使璞玉见光不再蒙尘地下。” 她的耳畔传来稀稀落落的鼓掌声,似乎是被她的激动昂扬所感染。红姥姥信心倍增,又准备开始喋喋不休,却被向秀这个耐不住寂寞的家伙抢了先:“‘毛茛’嘛,这我晓得。论药品的二前(钱)走向你定是知晓的没我清楚。” 他没找事儿反而有要和红姥姥一样大展口才的意思,赭夏昨朝他扬了下巴示意对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向秀右手作驱赶状,口上却也再一度发挥了他说话娇俏的特点:“我家做药行的嘛,药本走向自拿捏得到位。这毛茛的二前(钱)分别指作‘前途’与‘卖钱’。这前者刚刚红姥姥也说了一系列,诸位想必已是领略到此药品的知名广泛度,大卖的前途也是板上钉钉。况且前些年还不知道是茛公子哪位私生饭子传出了他本人钟爱‘钩吻’这一药品。依茛公子业界声名远扬,还素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的美誉,多少人愿意捧着他让他悦心多唱几曲儿?知其爱好后可不争相竞买奉送。这便又是奠定了它大卖的基础。”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装作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儿,逼急了小众------除了红姥姥本人是茛四的狂热粉丝,在场之中也不乏涉水曲艺圈的,对于茛四自有所耳闻,如今论及红人之事,都竖起耳朵听。还有的是刚刚被赭夏昨拉进水里的,这会儿心也痒痒,想听听后续,知其‘连锁反应’------向秀一口气上来了,又开始说,“这……凡事尚有因果之说,毛茛的大卖既是茛公子大火的果,也是毛茛卖钱翻涨的因。几时不为人知、灰头土脸的毛茛子陡然跃上枝头成了文绉绉‘钩吻’,身价可谓转换迅速。在场诸位若有家中同为做药行的想必应多有耳闻此话------‘功赛当归价比人参,在世药药到病除’。”他目光扫过一圈儿,发现还真有不少人开始频频点头,“这话中也是交代的清清楚楚,于是就这钩吻而言,卖钱亦是天文数字。红姥姥说的是不错,茛四把毛茛领到了明面下,是个良心人。但比起天价的钩吻,想必这老百姓们还是更爱那默默无闻的毛茛。但咱要怪也只能怪那缺心眼儿的私生饭儿是吧,茛公子也只能算得上无辜躺枪,”向秀老成十足地叹了口气,就差一把胡须给他捋一捋了,“所以嘛,通过此事儿咱们就能得出一个亘古不变、前人千万般劝诫的真理------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言闭他先是自个儿鼓起了掌,为自己分析的头头是道的言论而沾沾自喜。 赭夏昨心里的大刀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听向秀说完心里也是无奈的直叹息------这家伙看着身子虚,嘴倒是带劲,说得你不服不行。一番言论下来打的是批评谴责的意思------先是欲抑先扬,之后捧完再摔,摔完又喂颗甜枣子安抚下你暴怒边缘的心灵,说你没错错的是别人你很好,害,真可谓是……滴水不漏。赭夏昨再次叹息,秀妹妹给她上了一课,教会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她没吱声儿,不过身边倒也又再次响起稀疏的鼓掌声。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也没说你偶像不好嘛,别丧着个脸,红姥姥漂漂亮亮、泼泼辣辣的才真实讨喜,快把这破眼镜儿给摘了,诶吗,真的是……丑死了!你看看人家瞿公子多洋气,金丝边儿呢,你一女孩儿……学学人家啊,别比个糙汉子都不会打扮……”向秀脱离了个人秀,再次变得婆婆妈妈,除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满嘴毒舌,全然看不出是方才那位侃侃而谈的后生哥儿,现下还没死心的要来摘赭夏昨的眼镜儿。 “功赛当归价比人参的‘钩吻’?”突如其来的异声让打打闹闹的二人一下子愣住,齐齐看向原先一言不发的话主。他没看着他俩,反而似乎穿透人群,看向不远的地方,跌跌撞撞徐徐往这儿走来的人影,声音如猝了毒的冰刀子字字珠玑,刻薄又残忍地下了定论,“愚不可及。” 鼓掌声默契的在陡然间消失,以瞿旗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连着整片官富子弟区气氛都微微凝滞,时间有那么一瞬间禁止,压迫得这一片喘不过气来。 向秀脸上万年不变的贱笑有了一丝龟裂,心里把瞿旗这孙子问候了千百遍,快速瞥了一眼孙子目光所向之处,心里再次把来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如若手中有刀,恨不得立刻砍死对方。使出吃奶的气儿把快原地炸掉剧院的赭夏昨按回椅子上,随即生硬的重整了笑容准备打打笑场,试图回环尴尬局面。然,似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中对方有意识加快了脚速,时向秀抬头,她这步履蹒跚之人竟已至跟前。 商汶水左右手叠压在男士手杖上,笑意纯良,垂下脑袋坦然如斯地直视坐在椅子上的瞿公子。无视了对方要吃人的目光,他用嘶哑的喉咙吟出温柔的语调,细声慢语却叫人悚然而栗:“听说今儿瞿叔叔请来了茛名角,听闻其人才貌双全,我在角落里耐不住好奇心便到前面来看看能否腆着脸寻个座椅。不过又怎知……哈,二哥,这三件椅子,最后一件空着的是特意给我摆的吗?”她看上去很高兴,愈发笑盈盈,“那么幸好我来了,不然可叫二哥寒了心。” 瞿旗没回她,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厌恶她到连一句话都不愿施舍给这个妖里妖气的变态。若非这里全都是外客,他会毫不客气将对方贬低到自颜惭愧。 赭夏昨与向秀相视,却脑中都莫名浮现了两个洋气词------傲慢与偏见。 商汶水上前一步,瞿旗便退后一步,半点边儿都不愿与她沾到。商汶水不甚在意,嘴里小声嘀咕着:“这得是多亏了茛名角儿,他真是个好人,是我的福星呐。” 三个椅子,瞿旗坐更靠舞台中间点儿的那件,向秀坐三椅子中间那把,如此来说,商汶水与瞿旗之间便隔了个向秀。她有些遗憾地看了眼瞿旗,随后在落座前向一众鸦雀无声的人微微欠身,礼貌一笑后以极为优雅标准的姿态规规矩矩端坐好,目光投向铜锣“当啷”得敲响的舞台。 方才双方在气场上的‘拉锯’一时致使赭夏昨与向秀的打闹终止。看着面色青黑的瞿旗,她最终打消了上去甩他一记耳光的冲动。赭夏昨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鼻梁上的眼镜框终于在历经滔天巨浪的洗礼后,不堪坎坷的被掀翻在地,成为海啸摧残中的成果之一。 花瓶底厚的镜片在锣鼓喧天的余韵中悄无声息地四分五裂成碎渣子,黯然卧倒在地面上。玻璃里折射出商汶水的后脑勺。 赭夏昨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愣住了。 · 第4章 虽不负我舍我其谁 茛四临登台时同别的演员站台边儿上再过了遍戏词,罅隙功夫抬了下头结果和个打扮挺漂亮的姑娘对上了眼儿,他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对方却赶紧低下头摸出副眼镜儿戴上,然后又开始偷偷瞄他。 茛四心情复杂,心道姑娘你此举诡异非常,我怀疑你是我私生饭子。只因那姑娘自打配了眼镜儿,整个人气质都大变了样儿,少爷小姐团还不时传来莫名其妙的喝彩与掌声,一时像极了邪|教洗脑现场,但只可惜了茛四离得远听不清。没一会儿原本兴致高涨的孩子团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异常死寂,活像气势汹汹的小野猫被捏住了后脖子,一下儿蔫哒了。 几番大起大落,叫人奇异------这群少爷小姐心理历程当真丰富多彩。 · 扎了红布的布锤‘当啷’敲上铜锣圆心,余音绕梁经久不衰传遍整个剧院,与胸腔里的心脏产生共鸣,没由来耳中就一“嗡嗡”作响,霎时便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大伙儿‘仪仗队’队列齐整,打头阵的两位分别各自念出己方词儿,道出这花好月圆时,说是: 天上神仙府, 人间宰相家。 若要真富贵, 除非帝王家。 你见那二人捏起嗓子声音奇异尖细,互相施礼,客气说:“请了!” 裴力士凑近了,撇过上身,小声翼翼同那位大人一而再三念说:“今日万岁爷同娘娘前往百花亭饮宴,你我小心伺候。香烟缭绕,想必娘娘来也!” 大人名曰高力士,听言点头,附言其上:“你我分班伺候。” 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再说:“请罢!”话落,但见那柳腰枝翩裙摆,迎面来一阵香风闻少辄醉。他俩堆上笑容,仿若脸旁老菊花扎了根,迈起小脚踱着碎步恭迎向那面泛桃花的娘娘。 玉环眸眼朦胧,半闭半睁,眯着眼俨然一副享态,但见她娇声下了令:“摆驾!” 蓦然那二黄平板给打响了,杨贵人幽语轻诉那良辰美景、天上广寒宫:“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仙妃转动了眼珠子,睨过俩太监。 他俩一惊,同白:“娘娘千岁!” 贵人轻哼,垂眼赏了赏寇单指,朱唇吐:“二卿平身。” 方再叩首曰“千千岁”,尔后身起。 娘娘心怀忧:“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叹啊叹,似诉还休慢慢叙,“妾乃杨玉环,蒙主宠爱,钦点贵妃,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摆筵宴……吓!”玉环惊呼,心说糟了,忙得吩咐,“高、裴二卿摆驾!” 二卿亦惊:“领旨!” 这便移驾玉石桥,见闻水声潺潺,鸣声上下,不绝于耳。哪晓哪儿窜一奴才,指着那水中游鱼谗言娘娘:“金丝鲤鱼朝见娘娘!” 娘娘睁大了些美眼,见那小金子儿池中戏,金丝鲤鱼水上漂,姿态显出些欢愉。 裴、高二卿上前小步,低声同贵妃禀报:“百花亭到。” 花厅锦绣横生,百芳发而幽香,娘娘喜乐却奉宫人报:“圣驾转西宫去了!”想是不敢瞒也瞒不住,故而上告。 你见那贵妃美眸凤眸陡然圆睁,自问:“昨日圣上命我百花厅设宴。哎,怎么今日驾转西宫?”她仔细一思量,气而骂道,“哦,谅必是这贱|人之意!呵,便由他去罢!”玉环冷笑,正眼瞧上奴才,“高、裴二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领旨。” 贵人心思不虞,下人便得百般捧乐,你看那俩太监轮番上阵,轮□□脸,我方说罢尔登前,推杯换盏逗得娘娘终于桃开二度,眉开眼笑。尚且从了心,开怀饮了个爽快:“你娘娘酒性未足,看大觥伺候。” 这出《贵妃醉酒》算是从这儿正起了。台下看客不少也生了兴。然,这异象横生------你见这杨贵妃捏起了大觥,酒杯子拎一半儿忽然僵住了,索性停顿不长,没引来人叫疑。饰演者却是心中暗道不好:他脸上怕是出事儿了! 接下来一出贵妃戏卿看头十足,看客中却不适宜发出“扑哧”嘲笑,一人打头剩下的便也没再掩饰,官富团接二连三隐隐传出了闷笑。茛四分神瞥了眼他们反应,心里更沉------他依然预料到自个儿脸上长满了红疹子,肿着鼓囊囊的腮帮子的模样了。 商汶水在台下神色如常,眼中依旧含着笑意,她心里悄声说道:“茛公子可是我的福星呐,我怎能笑他。”于是乎,眼中透露出坚定不移的目光,依旧绷着张脸看戏。 “花衫找这么个丑人来唱当真是走眼了,想来这柴老板眼光也不怎样,父亲是给他蒙骗了。”瞿旗斜着眼瞥那聚精会神看戏的人,讽她做作,“这模样倒挺适合演丑角,说不定演个丑角更有前途。我瞧那高、裴力士便挺合他选择,总得是胜于只会胡搅蛮缠、心若蛇蝎的女人。不过,既然商小姐乐意看丑人唱花旦,我自不能强人所难,逼迫您改‘癖好’。”他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吐字又清晰,又因除了稀落笑音便没再有人说话,因而台上戏人同他四周坐着的十几位都听得明明白白。正主儿都发话了,台下几个一传十十传百,霎那就传遍了整个会场。瞿老爷在后边儿原本还满心欢心说这把是妥了,却怎料出了这等岔子,当下阴了脸目若鹰隼盯着台上。那乐队不知何时停了,杨贵妃立在台上看着孤立无援,可怜巴巴的萧条至极。身后的伴演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前边儿商汶水嘴角亘古不变的弧度难得下滑,看向舞台的眼深了又深,像猝了剧毒又像找着了天大的好机会暗藏狂喜,整个人都激动得轻轻颤抖,颇有癫疯之相。 瞿旗自觉这是他今日心情最佳之时,他嘴角再次挂上温柔的笑意,扣上谦和有礼的假面------忍不下去了吗?那就滚远些去吧,不想出洋相,以后都别出现在我眼前。只愿你聪明些,知难而退,莫要真指名道姓骂你胡搅蛮缠、心若蛇蝎方肯露出丑嘴脸。 他做个良心人,给她留最后点儿颜面。 他期待地看向抖个不停的商汶水,甚至眼中熠熠生辉,仿佛即将除掉个大|麻烦------也是,于他而言,归国第一天,这个他最讨厌的人消失便是最好的贺礼。 “不,”商汶水眼球突出,短短片刻眼白便充斥满红色的血丝,可怖又神经,她捏住自己几乎快坏死的膝盖骨,自虐般的越捏越死。将一丝不苟的西装裤扯得皱巴巴。勒到发白的手骨几欲冲破薄薄的皮肤,彰显手主人此时大起大落、濒临界点的情绪,“不会。” 她突然扯出一个巨大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和冷红色的牙龈碰撞出极致的视觉冲击,叫人心脏猛然一紧缩。她放缓了语调,强迫症一般一字一句,本是坏死的磨砺低沉的声色竟高昂出尖锐色彩:“我怎么会喜欢这么恶心的戏人!二哥厌恶的垃圾我怎么会喜欢!我……我只喜欢二哥……”她轻笑出声,眨了眨眼睛自认古灵精怪,直看到瞿旗雷霆交加、山雨欲来的侧脸,才顽劣地接上,“喜欢二哥喜欢的东西,讨厌二哥讨厌的……垃、圾。”她眉眼温和,后半句几乎是平波直叙,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出她的“爱屋及乌,恨屋及乌”。平静到诡异,让人生出她已恢复正常的错觉。 向秀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小到极致,用尽全身心的力量去安抚压制也快疯掉的赭夏昨。心灵与肉|体异常疲惫,精神衰竭的厉害,自觉寿命又要减短了。 “你给我放开!”赭夏昨咬牙切齿,嚼碎了一口银牙。 “姥姥姥姥,您可别在这儿爆了!算我求求你了!!!咱等宴会结束了再说行不?姥姥你可怜可怜我,看我面儿上就忍这最后一回行不行!”向秀抖着手薅母老虎头发,安抚对方一点就燃的情绪。 “你……” “茛公子,今日是我瞿某人看错了眼才找上你,现在请你下来,别再丢人现眼毁了我儿子的宴会。”瞿老爷见场子收不住,赶忙跑到台前来,一句插断了赭夏昨将要说出口的话,也阻止了大小姐当堂发飙。瞿老爷一把打理精细的精明胡须此刻有些要炸毛的兆相,他面沉如水,声色俱厉,由内而外散发着威压。这话是跟‘贵妃娘娘’说的。 身着华服的‘贵妃’即使被打入了冷宫也不卑不亢,他就这么屹立在原地不愿倒下,隐隐有了高原白杨之形,他用得天独厚的瑰丽嗓音唱出:“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一出戏,开了嗓儿便得唱完。哪怕,这台下没人乐意看。” 茛青衣怪脾气又上来了,他心里窝着一把火,偏生要在这场合自|焚。 他像个小孩儿撒泼,吃软不吃硬------吃您家米糠了本宫是你能骂的吗个老家伙以为有几个破钱就了不起本宫就唱了你能掐死本宫吗我祖宗定的规矩你还想打破你算哪根葱附庸风雅人老珠黄目光短浅不成大气的家伙。 虽说他并不明白他此刻的固执撒泼源于哪里,又是谁给他的底气,可却依旧梗着脖子向地位高自己几百丈的大老板顶嘴叫板。或许是为了老祖宗的话,又或许是为了他不可逾越的尊严,这不用说就知道此举可笑而又愚蠢至极。 京韵绵延,戏腔天生便是透着雍容华贵、高人一等,这番他仅是用京腔说了一句话,却气势丝毫不输那老者的威严,反显盛气凌人、更高一筹。 然他这份傲气亦得要付出代价,这点他向来明白,不就是------给台阶不下,给脸不要脸!一个唱戏的哪儿来这么多戏给自己加,你以为你是什么高人,自以为唱得贯绝古今,人们便非你不可?我有钱有势,轻易便可花上一隅去重新培养一个比你更有天赋的、强百倍的、还听话懂事的伶人! “好好好!”瞿老爷压下心口血,他冷笑,“真不愧是香城第一的红人茛名角,这份气性瞿某人真是佩服!我瞿某人也不是吃素斋长大的,今儿我话便搁这儿了------你若继续唱下去,我便准保你以后,都没得戏唱!” 良久,久到人们以为台上那傲骨津津的茛名角被吓住了、吓僵了、吓呆了,他终于回答了。这次是用他的本音---独属他自己的,清冷而孤傲的声音,万分平静为自己的前程作下了选择,他说:“好。” 本宫自有谋生路。 但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普通人回答了一个普通的问题。仅此而已。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一出戏,开了嗓儿便得唱完。哪怕这台下没人看亦或者没人乐意看。这即使规矩,没得规矩,便不成方圆。所以苦了自己也不能破了规矩。 没人敢给他打乐器伴奏,他便自个儿道出个《贵妃醉酒》,演绎一出放荡不羁的一代宠妃。 不可一世,而又骄矜尊贵。 上天赐予他绝妙的声线让他作为乱世的谋生工具,他没能将恩赐用好浪费了恩赐,今儿这最后一次登台亮相上大台,他得珍惜好了! 他声音稳,不见得一丝一毫的颤抖,念下这最后一白:“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气息渐弱,而音经久不衰,在每个人耳畔缠绵一番后方不舍消弭。 “也”字落,重音捶。一事盖棺定论,万思烟消云散。以后啊,就听不到茛青衣唱的旦角了。 茛青衣领着一泱人来去匆匆,信心满满喜气洋洋的登台,灰心丧气狼狈不堪的下台。说是唱得花旦,台下却笑得人仰马翻,不是丑角却恰似丑角,贵妃还是醉得一脸丑相,没得半分美感。转过角就是后台,他后边儿的人现在都不敢和他这个傻子说话,于是飞快穿过他跑进了后面,好似当他是瘟神。他不急不缓、不气不叹,只是再看了眼铺了崭新红地毯的舞台,转身抬脚踏进后台。 干什么、做什么,尚且遵循随心所欲、随遇而安。他阴沟里翻腾久了,爬上来,再跌回去,也只不过再次回到更深的黑暗里,只预备下一次的攀登便好了。总不能寻死觅活,世界这么大,总有一平乐土能包容他、接纳他。 掀开红幕头前,隔了老远也能听见一声清脆又响亮的巴掌声。听着就知道使了十分的力,一定是气狠了。茛四笑了笑,身形没作停留,头也没转。 心情愈发不错,更是极为悦心。哈,那位戴眼镜的小姐也做到了啊------ 随心所欲、随遇而安。 · 此去多无路,然舍我其谁? 第5章 银瓶乍破水浆儿迸1 那巴掌打得不是作妖的商汶水,打巴掌的人也不是瞿老爷或者瞿公子。前者红姥姥是觉得没必要跟个疯婆子计较,后者人瞿老爷也拉不下老脸去打一个小辈或是自己的宝贝疙瘩儿子,至于瞿公子,作为挑事儿的刺头他又有谁要打?能有人不打他就不错了。 因而那挨巴掌的是瞿旗,打巴掌的是赭夏昨。 瞿公子依旧没能逃过被打,即使他是宴会的正主儿。秀妹妹心力交瘁就差当场暴毙,也依旧没能拉住快疯了的红姥姥,于是响亮又清脆的一记耳光包含了红姥姥自听到向秀暗批时的憋屈到自家偶像被瞿老爷当众斥骂的不吭声最后神色黯然离去的委屈,这些种种压在她心口上的滔天|怒气一股脑全部倾注在这一巴掌上,舒心畅快地甩在了瞿公子的俊脸上。顺利拍飞了他高端洋气上档次的金丝边,成功让他的眼镜飞出更远的距离四分五裂的更为彻底,报废的很完美以至于不用再送去眼镜儿行进行修理。 一番操作简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眉宇间英气飒飒,身边仿若有罡风炽烈,毫不留情面给予高傲尊贵的瞿公子沉重一击,让他获以牙齿磕嘴边儿飙出一行健康的红血为大礼,闹剧这才方休止。 得亏得红姥姥没有做美甲的习惯,平儿也看不上那指甲长的赛锥子的审美,不然非得要五道血淋淋口子划毁容瞿旗。 瞿公子面无表情地从胸前西装袋中掏出一只方帕------原本只是件装饰,谁料到还真派上了用场------他抹去嘴角的血渍,看也没看众人,迈着大步子抛下了身后还没缓过神儿来的亲爹和目瞪口呆的来客。正主儿走了宴会上的人总不能全赶走,瞿老爷定下心神借了话筒说了一番客套话,把这事儿给揭了过去。 待他回了自己席位上,屁|股还没坐热便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正是向秀。他的不远处跟着赭夏昨。瞿老爷显然也留意到了,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对着向秀发脾架,最终憋得脸色铁青。 “瞿叔叔,”没了瞿盐巴这个惹事精在场,向秀再度重拾起天真无邪,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灿烂,“夏昨她不太舒服,我就先送她回去了。虽然说这么早就走是真的不懂事,但毕竟嘛,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来日有时空,我定带着我家上好的补品来给您赔不是!瞿叔叔见谅哈。”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总不能再拦着,瞿老爷脸色缓和了些,重新挂上和善的表情:“行行行,赭家小女要不要紧啊?严重的话你带她去医院看看,你个男孩子多顾着她些,别只注意自己,”他拍了拍向秀的肩膀,“你也多吃点有营养的,你看你都快和女娃家的一样单薄了,别是你爹不给你吃的。” “没有没有,我爹可疼我了,吃饭望我碗里夹的都能堆成山,我根本吃不下!”向秀笑嘻嘻的抱怨,逗乐了瞿老爷,“我就是不长肉,吃再多也这副样儿……害,这能怪谁呢?总不能怪我吧!”他又开始插科打诨了。 “嗯哪不怪你,去吧。赭家小女还在那儿等你呢。”瞿老爷乐呵呵的,如同弥勒佛一般宽和,看不出刚刚一丁点儿阴沉。 向秀点点头,脸上笑容不变,心里云说这老头儿真会装,姓瞿的一家子怎么都这么会演,他真是怕了怕了。 “常来找你二哥玩啊,他刚归国,多年都待在国外,这一回来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适应,你们几个小辈带他多转转,和他亲近些。我啊,只要小旗平平安安的,我瞿某人可就感激不尽谢天谢地喽!” 向秀颇有耐心的听他说话,看上去极具教养,非常乖巧:“好嘞!盐……二哥他是我发小,我自然会和他多有亲近的,况且您老都发话了。” “那便这么定了?” “定了定了,你老放心哈。我走了啦!” “注意安全啊。” “您就把心给放回肚子里吧!” · 本来作为开场打头阵的茛四唱完了是有专门的好席位供休息的,但谁又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头阵不仅没打好,还差点把人家宴会给搞砸了------或者说已经搞砸了,才第一个节目,人家宴会的正主儿便被甩了一记耳光,只字不言的离了场。主角都不在了,这宴会还有什么意义?可不就是给搞砸了。 所以这如今呐,就等茛四和他领过来的那一拨人马赶紧收拾铺盖滚蛋。刚找他厢房的路上碰着了柴老板,对方脸色也是不怎么漂亮,看到他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给杀死,眼神中透露出满满的幽怨。 也是把他给害惨了啊,茛四心里感叹。不知道闹了这么一出,对方到手的钱要被生生赔回去多少。 “哟,这不是茛青衣嘛,哦不对!”他阴阳怪气的喊了茛四声,脸上表情五彩缤纷,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忙打自己嘴巴子,捏起嗓子小声尖叫,“不对不对啦,不是茛青衣了,是小茛了。”他扬起和善的笑容,“我可就站这儿等您呢,您怎么才来,我都等半天了,腿都站麻了,您这时间观念也太差了,真得改改了!” 天天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今儿早上也早隔壁女明星一时辰到的茛公子看着对方似笑非笑,就是不说话。 柴老板抽了抽嘴角,脸皮极厚地移开的和茛四相对的视线,固执坚持自己的观点。茛四无奈地笑了笑------柴老板真是实在人,什么都摆脸上。喜厌如此分明,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且当他是个好人吧,毕竟对方也就嘴上不依不饶打击下他,没了这么多钱总得让他过过嘴瘾。人不落井下石才是真的好。 见茛四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儿,柴老板原本胖乎乎的故意崩紧的身子没忍住就松懈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朝茛四挥了挥手:“算了,做人留一线,我也不拿你取乐子,你估计接下来要比现在还不好受。你也别怪我……诶你说说你啊,刚刚台上逞个什么强啊!人老爷子都发话了,你非得为个破规矩得罪一个大人物!我柴某人做了大半辈子人了,还没见过你这么迂腐呆板的傻子,害,你说说你哦……可怎么办呢,这下子前程什么的全给糟蹋没了,蠢,太蠢了,简直愚不可及!”他一边数落茛四一边又心疼他这断送自己的好前程。 茛四面上不显山露水,心里却乐开了花------瞧吧,他看人眼光还是可以的,柴老板是个好人。 “老祖宗留下……”他想了想还是给自己辩驳了一句,却被柴老板故作面无表情的打断。 “行了你!别祖宗长祖宗短挂嘴边儿上,你老祖宗早死几百年了,现在你的活祖宗就是那些大老板、是银元!给我把眼睛擦干净点儿,认准了亲爹是谁。” 茛四低着头,认真地回应他的说教:“好,我会把眼睛擦干净的。”我擦眼睛干嘛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柴老板被他说的哑口无言,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茛四觉得他这是看傻子的目光,果然,对方先败下阵来颓败开口:“真是个实诚人,这么听话,怎么没能死你啊……”他接二连三叹气。 “走吧,领你去‘大杂烩’间,”柴老板跟蔫了的柿子没俩样儿,“还是那句话,‘你别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惹的岔子就别嫌我刻薄不留情面,这时候我要是不做个表态,下个星期我这剧院就得关门倒台。” 二人便行边说,良久那茛四都没回答。就在柴老板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时,他却猝不及防开了口。他说:“没怪你,你说的我都明白,”茛四朝他笑出声,随后郑重地对他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谢谢,升平哥。” 柴老板本名柴升平。他愣了下,因为自他发达了别人都是柴老板柴老板地叫他、恭维他,他也就成了泡在钱眼子里的‘柴老板’,而非最初白手起家还未成功的‘柴肥肥’。他又唉声叹气小声自言自语:“你啊你……你懂个屁啊……害,可滚远些吧……你说说你……害,太可惜了。”他满眼复杂看了看笑容真挚的茛四,“东西是我给你收的,一件没落下,顺的还整齐。改时候你得回我这个人情,给我单独唱一曲儿!对了,戏台子就别想了!” “好。” “大杂烩”间离他原本那厢房其实不远,一会儿说话功夫就到了。一幕之隔,里面吵吵闹闹、磨肩擦肘,扑面而来一阵人肉味。柴老板突然神神秘秘凑近了他,悄声跟他说:“我收东西时可看了,给你的胭脂是原先那份没错儿,但是,我掀开盖儿瞧了眼里边儿不对劲了,”他四下张望了下,“那胭脂上面浇了层蜂蜜,怪腻人的,”他眼神怪异的看了眼茛四红肿的腮帮子,“你这应该是过敏,没甚大碍的,但是偏逢在唱戏的时候犯了怕是先前被人整了。你啊,平儿多注意着些你们戏班子里的人,你当他们是自己人,他们可未必把你当自己人。” 蜂蜜?茛四蹙了蹙眉:“多谢。”怪不得他觉得那胭脂甜的不正常,相比他用过的最好的胭脂质地还要细腻许多,原来是浇了蜂蜜。他还以为是牌子问题。 蜂蜜在现在可是个金贵物,能吃能用。寻常人家买不起的。倒是些身份大牌的人可以随手挥霍,其中用途不乏包括用蜂蜜擦脸美容。但是绝对没有听过说的在胭脂里浇蜂蜜,上脂时连着蜂蜜一块儿抹的,蜂蜜吹干了粘脸上伤肤质,那些个明星歌星不会做这么讨苦头的闲事儿。所以…… “上些心吧。”柴老板再次叮嘱。 茛四依旧是点头:“对了,过会儿挨我卸了衣妆到你那后厨去倒几盘子菜啊,出来前答应了帮子里一小孩儿,说这回回来要给他带山珍海味尝尝鲜的。” “你你你……我不才说了让你对班子里人上点心嘛,你都给我听哪儿去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啊,啊?”简直气煞他也,这什么奇葩人啊! “成么?”茛四又问了一次。 “成成成!我钱都撒出去那么大把了,还缺这点儿剩下的边角料?” 随后二人分道扬镳。 茛四抬叫踏进了幕后,那哄闹的声音便随着他的到来而霎时消失,如同被人按下了消音键。 “怎么了?你们忙你们的啊,愣着做甚?”茛四莫名其妙,开口提醒,一众像是吃了降智灵药的人这才恍惚着再度投入自个儿的工作,但是没人再开口说话。也没人乐意再乐颠颠不顾着没卸完的角线红脂凑他跟前咋呼着叫他“茛哥”,亦或是殷切送上暖手的皮袋子。 茛四心中劝慰这也是应该的,他们心里估计怨着他、嘲着他、怜着他。怨他不识好歹,嘲他墙倒人推,怜他前途未卜。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了”。他以为的不在意、不需要,其实早在悄然之间成为了他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骤然间它们突然消失他又怎会习惯呢?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东西。 人们对茛四的态度一如下台时一样,避之不及,唯恐殃及池鱼、引火烧身。 人走的都差不多了。眼见着这除了茛四以外的最后一位也要跑出去,茛四终于音色清冷地喊住了对方:“祝小脚,你留一下。” 祝小脚是个浑称,和“傻孩儿”差不多,都是因为特征鲜明而被人拿出来叫唤,叫久了就不唤原先的本名儿了。这位祝小脚就是方才那场戏中饰演“高力士”的丑角,也是先前通知茛四胭脂落住地儿了然后把浇了蜂蜜的胭脂盒子给他的人。 这个大高个儿在被叫住后,肉眼可见僵在原地,这事儿和他没点儿关系傻子都不信。 茛四叹了口气。 祝小脚没回头,一个比茛四还要壮硕的汉子撞上了茛四声音却透着颤抖,他说着------茛哥,你就别逼我了。我也是迫不得已,要怪也只能怪你遇上了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畜生。 他愣着了。 第6章 银瓶乍破水浆儿迸2 他什时候走的茛四是不知道,只是当他从后厨倒菜历经一番指指点点、遭人议论后。再回过神来便已经站到了大剧院的侧门------那是一个大门边儿上被长得极为茂盛的常青树遮掩的欧风小门,门上还刷了与树叶颜色极为相似的绿色,乍一眼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很容易受到视觉欺骗,注意不到它。 ------周常青。心中莫名浮现出这个名字。不知诸位看官是否还有印象,开篇儿唱的那一出《玉堂春》其中那位“王相公”,苏三娘子的情郎,便是周常青唱得小生。以及后来傻孩儿也曾戏后当着茛青衣面儿骂过对方。 名字的主人是个长相清秀斯文的男人,有着一双眼角下垂的柳叶眼,单眼皮,看上去就是个老好人的温柔长相,没有丝毫攻击力,虽说不上一眼惊艳,但一定是属于越看越有味道经得起细瞧与时光打磨的脸。 长得人模狗样却被傻孩儿连名带姓骂‘婊|子’,甚至是连茛四他自己,看到周常青那厮都不太舒服。这感觉来的莫名,却又真实存在。 他失魂落魄那段时间一直在回想这几年在戏班子里边儿发生的事儿,和蜂蜜有关的也不是没有,这一想,还真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的成名之作《玉堂春》合作搭档人便是周常青,一年前他与周常青在别处一同参演了《玉堂春》,演出十分成功,主办的老板是个生产蜂蜜的商家,因为他们而首绩打了个开门红,眉开眼笑地额外送了他们一群人一人一小瓶蜂蜜,算是极为阔绰了。茛四先前没尝过这东西,没兑水抿了一小勺子差点没把他给腻死了。当即就把这珍贵的一小瓶丟给了别人,如今也记不清当时是给谁了。 那日演出完周常青便一直闹肚子,疼了整天。送蜂蜜时他正巧不在,因而老板就把他的那份给了班子里另一个人代为转交。 那日周常青跑完最后一趟茅厕,正虚弱的被人掺回来,碰巧就撞见了吃了勺蜂蜜然后脸上窜疹子、腮帮子红肿的他,当时班主子为他的脸急得满头大汗,上下班子个个匆忙说是人仰马翻都不为过,哪里有人顾得上只是吃错东西闹肚子的周常青,就连茛四也没来得及和对方打声招呼。如今再回想来却觉得周常青那时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那是晦涩难懂的、扭曲的、暗藏深意的,还有几分了如指掌大权在握的自信。不对劲儿…… “常青你原先家里人是做什么的啊?” “我爷爷是西医。” 周常青是孤儿,爷爷死后因为他长得漂亮还性格乖巧所以被班主子收留,培养成一代小生。班子里不乏有小姑娘正是豆蔻年华,难免不会对这样的翩翩美男子动心,便会天天凑周常青跟前问东问西叽叽喳喳。这对话也是茛四无意中听到的。 西医……如此来说,他便一定知晓他那是过敏的症状。那会儿因为他仅是抿了一小勺子,故而那红疹子很快就消了下去,有些肿的腮帮在冰敷后也消退了,这便没送去医院。阴差阳错得就错过了知晓病因的缘故,故而茛四现在才知道自个儿原来对蜂蜜过敏。 而那时,代为转交蜂蜜那人估计是忙完了他这边才想起来还有个同样身体不舒服的。万一他当时真是碰了巧把他自个儿那份也塞给了转交那位,那么对方十有八|九也会因为心生愧疚而把他不要的那份也塞给了周常青。这么一说,周常青便是平白比别人多了一瓶,他有闲置的蜂蜜便也不足为奇。 周常青他压根儿没提过过敏这茬,所以,这事儿若真和他脱不开干系,那么他便一定是故意的。 茛四突然就有些疲惫,他捏了捏自己眉心,想不明白何时惹了这位老好人搭档,以至于对方不惜买通班子里的人也要毁了他。他亦是不明白,毁了他,对于班子又有什么益处;对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在门前伫立了很久,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棍子敲击地面的沉闷声,以及空气中突然裹挟了微微甜腻的男士香水气味。短暂湿润的空气中,刺鼻的分子争先恐后涌向他,刺|激着他的鼻子,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再抬头就见到了满脸歉意看着他的商汶水。 她一如既往和善地弯着双眼,眼角有笑纹,拉出深深的弧度,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愉悦。 茛四脑子没问题耳朵也没问题,当时他在台上将对方骂自己是“垃圾”听得一清二楚,还顺带欣赏了这位姑娘由正常到疯魔再到平静的跨越,心中深知这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他不留痕迹的后退一小步,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却见对方毫不介意他的疏远,面对他的态度有着不输面对那位瞿公子的尊重,眼中的狂热甚至更为明显。他深感疑惑。 “请问有事情吗,小姐?”茛四见对方只是笑意深深地看着他不说话,只觉怪渗人的,愈发觉得她的每一缕笑纹中都暗藏着神经质。他蹙了蹙眉,冷声问到。 商汶水心情真的非常好,这种高兴在见到茛四本人时达到了最高峰,她双手交叠着搭在手杖上,开口说道:“茛先生,您好,我是商汶水。很高兴能近距离的见到您,您真的一如人们所说的,长得非常漂亮呢。” 虽然一个男人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夸赞好看很奇怪,还是在他脸上过敏的情况下,但出于礼节,茛四还是迫使自己回以了感谢。与此同时,那份对于面前之人的不安感陡然剧增------他感受到了对方扑面而来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恶意,哪怕对方依旧维持着万年不变的笑意: “茛先生以后都不能在舞台上大展光芒了,我在此表示万分的可惜,但愿您能释怀。但是……您真的愿意放弃香城这个绝佳的戏曲天堂吗?这里可是聚集了您大部分的信徒……啊不,是观众。”她说话玄乎得很,用词亦是让人觉得诡异。 信徒……? “您什么意思?”茛四语调再次冷凝了下来。 商汶水不急不迅:“我二哥,哦,也就是今儿宴会的正主儿。他当着众人的面点明了您适合唱……丑角。”她似乎是没忍住,轻笑出声,见茛四面无表情不答话,俨然要无视她的模样,便再度开口,“瞿叔叔是说过您不能再上大舞台唱角儿,但比起他说过的话他更在意他的宝贝儿子的观点。别看瞿公子只是无意一嘴,可这但凡是他说过的、没说过的,想要的和没想过要的,瞿叔叔可都会替他安排地妥妥贴贴。所以,您当然可以继续再到舞台上唱您一个人的戏啦。想必过不了几日,瞿叔叔便会遣上人再度找上您,邀您去唱丑角哦。”她俏皮的冲茛四眨眨眼,又露出了她的一口森白牙齿,“我是特意来告诉您这个好消息的呢,您可别因这一场而想不开呀,毕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可别因此灰心丧气在几日之后发挥失常,从而错失了最后唯一一条向上爬的路径呢。”她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蓦然心口就有些发闷,大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呼吸。 “那么,真是谢谢商小姐您的提醒了。只是很可惜,我并没有要失去信心的意思。让您白白多为我忧心真的很抱歉。”茛四翻看了眼胸前挂着的老式怀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行离开了,外面风大,商小姐身体不佳还是避免在外面吹冷风为好。”以免把脑子吹得更不正常,又出来祸害人。 “啊,还有的,”商汶水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换上真挚诚恳的表情说道,“我此来见您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感谢您。真的很感谢您。” 突如其来的感谢让茛四眉宇间的枷锁锁得更深:“什么?” 然这位神经质小姐并没有解答,而是幽幽地,似笑非笑地说:“您和二哥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有共通之处呢,出乎我意料的相似。都是那么言简意赅和明明不耐烦却依旧要装作……很绅士,很平和,我想您应该懂我的意思。”她歉意一笑,似乎在为自己的文言积累稀疏而自嘲。 虚伪。 她在说他虚伪。她看得通透能感受到所有人对她的轻屑、厌恶,但她依旧维持着最到位最尊贵优雅的礼仪以回之。 茛四觉得她病得不清,而且还没有好好吃药。 “不过二哥在僻静无人的角落会好不吝啬的释放他对我的种种悲喜,坦然到令我惊喜和失措。而您却不会,您依旧维持着最平静的姿态,”她嘻嘻地开怀笑着,“这可能源自我们之间还没那么熟悉。但是相信接下来我们会越发增进对对方的了解。”商汶水戴上黑色的丝质手套,意图抚摸上茛四的下巴,却只来得及撇过一角被风吹得鼓起,在风中翻飞的一角衣袂。那是茛四套在外边儿的黑色风衣。 她眼中划过痴色与挣扎,在凌乱的风中压实自己黑色的礼帽,挣扎着由于说话太多而快发不出声的嗓子对愈行愈远的身影呐喊,回答他心底不愿再对她这个疯子问出的问题:“我爱他所爱,恨他所恨。我愿意为达到他的一切意愿而做任何事情,他为我视你如尘埃,我却舍不得。你们太像了,以至于打破了这个定论,我爱你却也恨你。我帮你,却也因你的特殊而会向你释放出最深层的恶意-----” 狂风刺|激着她,致使她愈发自我陶醉,并将寄托着她爱意与痛恨的风信子一丝不落传送到了茛先生耳畔,他加快了脚程,却依旧没能躲过夹杂着细微香水气味的恶毒诅咒: “你是个天生丑角。” 黑色荆棘与毫无生命的白色纸花碰撞出死寂美,她在风中裹紧大衣,低下头颅亲吻不久前抚过衣角的指尖,享受尚未消弭的气息。 深秋的晚风刻薄吹散她唇间呢喃:“我很清醒,你不用逃开我。我很期待下次再见,茛先生。“ 茛公子冷漠离开不予理睬。 他不和病人计较。 · 第7章 高堂再度青衣谪角1 刚回住地儿没几许,门那边儿又响起了石子儿打门的声音。 茛四也不记得今儿个是多少次唉声叹气了,他开了门,果然,是那畏畏缩缩的小毛孩儿。 “怎每次来都砸门?手断掉了?”茛四等他磨磨蹭蹭进了屋才把门关上,“还是偷偷摸摸,你偷|情啊做贼心虚?” “偷你?”傻孩儿一进屋就本性毕露了,蹦蹦跳跳得往他桌子那儿跑,看到那儿并没有如上次一样摆上红苹果和金橘子,他抬头看了茛四一眼,却意外的没跟他讨要。 “偷得起么你,小贼。” “我听跟你一道去的人说,你以后都不唱戏了?”傻孩儿还是长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眼睛却黑白分明好像能看到茛四心里,他貌似急了。 哪儿听来的混账话?茛四低下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脑子又磕哪儿了,还听起他们胡扯了?”他的笑容很淡,不久他呼出一口气,像下了某种决定,他说,“茛青衣可以没落一时,但茛公子永远是茛公子。没人能阻止的了我往上爬。” 傻孩儿突然对他笑了笑:“心机。” “没心机能爬到这个位置?没心机你能在我这儿吃上苹果橘子?”茛四觉得好笑,这小毛孩子真是不得了了,嘴毒得很,“茛哥哥就是没落了也还惦记着你,哪怕遭人嫌弃也记得给你带山珍海味,你就这么对好人?白眼狼啊。”茛四指了指柜子上的一个木头箱,“估计还热着,闷囊噎儿[闷囊噎儿:食物半热不热,距离彻底凉了只剩下一点儿了。]的话就先等会儿,入夜了待别人睡熟你再去厨房热热。” 傻孩儿将信将疑看了眼他,不觉得一个就快前程不保的人还有闲心记得给个丑八怪带饭菜。但打开箱子却真如茛四所说,扑面而来温热潮湿的菜香。 傻孩儿抬头看了眼,见茛四要眯不眯着眼,笑着看他。他没吱声。良久他才开口说话,嗓子里像塞了把棉花絮,含糊不清又沙哑:“你这是把我当儿子养啊。我跟你说我可没你这么个心眼遍地爬的爹,落得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骂名,你也甭想占我便宜。” “傻贝儿贝儿,”茛四一顿,他眼神诡异,“你看咱俩长得像么?”这小‘歪瓜裂枣子’说出去你是我儿,人不都以为你娘把我给绿了,我脸往哪儿搁? 傻贝儿贝儿听出了他话中话,朝茛四‘呸’了一口,又不话了。 小孩儿没待太久,和茛四唠了两句就拎着饭盒走了。茛四瞧着对方和上次没俩样儿的欢脱蹦跳样儿心里就止不住感叹。 没良心啊,简直非人哉! · 茛公子自打回了戏班子就没指望班子里的师兄姐弟妹给他好脸色瞧。瞿少爷那一闹把他在曲艺圈的人脉给削掉了九成,茛四火的时候戏班子跟着沾光天天忙得跟陀螺。现在他不火了那就是纯阻碍人家戏班子讨饭吃。偏生这姓茛的扫把星还霸着最好的屋子,快得引起民愤,眼看着那位‘憨厚老实’的班主子快被他这‘占着茅坑不拉粪’的蛮横举动给逼得原形毕露了,茛四终于拍拍衣摆,两袖清风自觉滚到偏院儿去了。他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位老班主挤着一脸肥肉对着他喜极而泣的模样------ 啧啧啧,太可怜了,比他还惨,走了走了。 · 腊月二八,又是今年末月的廿八了。茛公子百日之前便套上了棉袄,远远看上去整个人倒也没那么单薄了。那位商小姐所说的话并没有应验,毕竟离她所说的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茛公子俩月活的跟个透明人,饭桌子上没他院子里没他,人只有起得早的或睡得晚的才能看见他披满了寒潮气的背影转进森冷的偏院。 就是人心铁的也架不住好奇心。结果就叫人晓得了茛四这厮杵在隔了三条街的街尾说了俩月单口相声。这消息传遍了上下,一时间昔日感情似铁的弟兄姊妹也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久前一戏千金的茛青衣现在沦落到了要站街角吹冷风讨饭苟活的地步。 班子里的尾随弟回来时甚都没顾忌,大着嗓门儿把消息嚎出了声,嚎完发现现在班主子的‘心上红人’也在场,场子顿时尴尬无比,那人仗着自己面生灰溜溜蜷角落里去了。 班主子的‘心上红人’现在是周大公子周常青。茛四前脚搬离了院子后脚他就朝班主子提出了要搬进去。这叫甚?那话怎么说的?------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但架不住人周小生现在是讨饭求生的唯一希望来路啊,班主子脸皮极厚想都没想就给应下了。然后对方便顺理成章的住进了采光极佳的院落,成了二任主子。茛四当时知道倒是没说什么,像往常一样没理谁拐进了他的新屋子。单只身子瞧的人辛酸。 他们消息灵通也准确,茛四是待在街口说了快俩月的相声,有时还轻装上阵自贬二三逗路人笑笑,哪怕这风都快把他脑袋给吹成傻蛋了,他一天也赚不了几个子儿,比起他火的那会儿,现在进口袋的铜板不足当初百分之一。除了一天俩饼子是真的穷到揭不开锅------谁让他平时傲呢,甚都看不上,甚都不存着留条后路。当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是非经过不知难’啊。 深秋的香城和南边儿的晚冬差不多,如今不觉走到了冬天,这天冷得都快掉冰渣子。近五更天的时候天都还黑着,穷光蛋茛公子却跟鬼上身似的毫无预兆在床上睁开了眼,真真诡异有毛病。别人缩被窝茛四钻小巷儿,茛公子搓着手不断哈气试图回些暖,但只见白色的雾气哈出来没离他多远就散了干净,根本的无济于事。他今儿得换个地方说------粱杂街口唱的时日太多了,人也不是天天都有那个闲钱施舍给他的,况且听一个人唱久了也没甚乐子了。 但再要换地儿也就只能跑几里外的街了。茛公子心里唉声叹气说这民国资本家万分险恶,他现在为了谋生也只能糊弄糊弄一些消息不灵通的老百姓了,吃的是骗子钱。但仔细想想:也不对。他也没求谁给他钱,都是自个儿受着腮帮子吹红脸吹裂的苦换来的血汗钱,怎么能叫‘骗子钱’呢! · 正所谓“人间天上快活楼,阴阳和合跛子街”。这‘快活楼’呢,说的就是个美妙似仙境的好地方------毕竟人活着总得有个死后当神仙的白日梦,要能活着就过神仙日子自然早点过,于是便有了‘人间天上’这个人为建造的仙境。但是咱今儿要说的不是这‘快活楼’,而是‘跛子街’。 天上对地下,有神就有鬼。这‘跛子街’就是专门贩些和阴间挂钩的物件,常见的小玩意儿就是些纸人儿、黄白元宝、金银箔纸、香塔甚么的;往大了讲无非订做棺材、骨灰盒;少部分做活人买卖,好比那阴婆婆通灵、白伶人唱丧戏、守头七的鬼薪。种种做的都是死人买卖,赚得是阴间财。这听着是蛮不吉利的,但是人却实实在在用的着。因而虽然这行掉阳火却依旧有不少人愿意干这勾当。‘跛子街’如其名,就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阴街,一整条大几百米的窄巷子中挤满了灰扑扑的香烛铺。这条其貌不扬的大臭虫都被朝东南的一堵高墙遮了严严实实,终年隐没在黑暗中见不得光,因而地表潮湿布满青苔。 小年前后七八天跛子街的来客最是多。茛四盯了俩月日历就等着这天。想他一唱阳曲的今儿竟然得做一回白伶人了,世事难料啊,事事难料。 第8章 高堂再度青衣谪角2 正五更就是跛子街开街的时候,但是现在你往阳街上一巴望会发现没个铺子开门。但阴街却是大部分都卷开了铺盖,这里的营业时间相较阳街不大一样,正常是错开人气最盛的时候开张,并且正午的时候会临时锁街。茛四就是踩着开街的点儿来这儿蹲财神爷------或者蹲个家里死了人的大老板花钱请什么都会的茛公子唱丧戏------人死了,曲还都是唱给死人听的,管你得罪过谁,唱得好还便宜不找你找谁。 跛子街的尽头是个死胡同,巷子尾边上断节似的栽了两道黑枝白花的槐树,槐阴小道止于一面黑灰色的厚水泥墙,看起来坚不可摧。你若留心瞧瞧便能寻见那苍冷的槐树身后有间小木头门,木头纹中刻着霉斑,但是铜锁却油亮得很------很老旧的铜狮子脸样式,估计是常摸,狮子鼻孔泛着金钱的光泽。 一看上去,就有扑面而来富有历史感的铜臭味。茛公子并不自予圣人,他现在要是不爱钱他就得饿死,因此于他而言,见到这年代久远的小木门他就像看到了亲爹爹,是拯救他脱离饥饿困顿的老父亲。 大隐隐于市,茛公子深谙此道理他本打算礼貌扣一扣狮子头,待主人答应再进去讨钱,却不想手刚握住门把子那锁就掉了。 ……掉了。 刚刚还气势恢宏的狮子头现在就这么摔在茛四脚前,零件四分五裂。 我不是我没有别看我这不是我|干的就算是我|干的我也赔不起!!! 茛公子人不傻钱也不多,好好一精明小伙子却当即呆在原地:里边别是个碰瓷儿的主,要真是今天非得把他一身衣服扒干净,如此可能都走不掉。 茛公子在门外顶着脑袋吹冷风,身旁槐树叶无风自动,飘飘悠悠从树干上晃荡了三两下,打了几个旋儿便跌在了地上,跌在了无辜的茛公子脚边,和狮子头残破的身躯惺惺相惜,看起来楚楚可怜、萧条万分。 茛公子觉得此情此景此人此心亦是萧条无比。如若秋风扫落叶渲染悲春伤秋之气氛,那么冬风扫落叶是什么?先是映衬饱受金钱压迫和社会制裁的五好青年身心的虚弱无助,从而追本溯源引发万人垂泪深思感慨,最后达到救可怜人于水火的目的吗?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茛四仔细捡起零零散散的残躯,心下作出郑重决策------他是个诚信人,怎能犯了错逃跑? ……关键他是觉得他要再不进去他就要冻成傻蛋和狮子头相依为命做同类了。茛四苦笑。 并且事实证明茛公子跌打滚爬所得出来的经验从未让他失望过------推开门里边别有洞天,一面内嵌在墙壁里的厚实木门虚虚地掩着,里边传来人稀嗦的交流声响。门上提了一块蓝底金边的匾额,三个大字上边儿镀了层银,写的是------‘葬事馆’仨字。看来这才是不起眼小木门的庐山真面目。 茛公子学聪明了,这次没去碰门锁,仅仅轻轻敲了敲门板,吸引了门内两个连有人进来都没注意到的傻瓜的注意力。 “……” “……” 交流声停止,但依旧没人理他。 尴尬尴尬。 茛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人------因为傻孩儿跟他说过数次他假笑起来尖酸又刻薄,脸上每个部分都好像在嘲讽,因而只是神色淡淡地问候:“打扰了。” 还是没人说话。茛四能感觉得到对面二人好不顾忌打量他的目光------真的很直白,像是碰瓷儿准备讨债的。茛公子手心起了层薄汗。 那二人面面相觑,几个眼神来回之间似乎传达了百十来条信息、交流了无数内容,最后由一位身材欣长面目俊秀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这屋内灯光大盛,茛四没瞧到从哪儿发出光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对面二人是背光的,又由于是坐着,以他现在站的位置看那俩人,他们的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光影中,这下子有个人站起来走进,茛四才瞧明晰对方张什么样。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那是个眉目间都漾着春风化雨的年轻人,有一双标准的桃花眼,嗓音润泽,第一印象即是给人非常干净。 同为商汶水小姐的温柔,却又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官,这可能体现在:如果你将二人置在一起,你会在第一时间内在二人间择出他是正常人。 “请问此处聘招白伶人吗?” 茛公子思索二月,始终认为街头讨饭不是长久生存之计,并非是可持续发展战略。为了不饿肚子他得找份稳定工作。那么关键问题来了------他会干什么呢?他这副身材板儿又能做甚呢? 桥头扛大米拖白|面?工地推车垒墙搬砖头?吃子弹敲枪管打土匪? 不,他不行,他虚。 他只会识字唱曲打哈哈,损人利己坑蒙拐骗厚颜无|耻吃软饭。教书轮不着他他也没功夫考这考那,一个傻孩儿够他受的一群熊孩子能烦死他。 唱阳曲也不行,他被瞿老爷一句话给封杀了,混不下去了。所以呢?就他会的来说,他也只能去找份阴间的工作混混日子,也就是唱阴曲。反正八|九不离十,白伶人也是伶人,本是一家只不过唱得东西有所不同、阴阳怪气了点。关键是人瞿老爷手再长也伸不到阴间去,和死人计较是非对错。 年轻人面色尴尬,迅速回头看了眼还隐在黑暗中的同伴,见对方没有出来的意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茛四的目光中带着歉意和复杂:“很抱歉,我们并不是这间店铺的主人,仅仅是暂住一时,过一会儿就该离开了。至于店铺的真正老板……”他面露为难,“说来怕您不信,我们也不清楚。” 茛四:天要亡我。 茛公子再一次叹气,沮丧至极:“打扰了。”他来回搓了几次手,掏出裹在手帕内的狮子头零件放在身旁的供桌上,心里再次默念数次‘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干完这事儿后就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颤颤巍巍、气息不稳的询问:“请,请问您是戚老先生吗?” 茛四就愣了下,不留痕迹收敛好回答道:“小先生说的没错,我本姓戚,但是……真的谈不上老,鄙人年方二三。”他再次转过身去,并且自暴自弃笑得像是要吃小孩儿,一脸阴森森扎刀子:我不老,我真的不老,你这个熊孩子怎么说话呢?父母怎么教的啊? 但见阴影之中鬼鬼祟祟的熊孩子一个踉跄,以肉眼可见抖动幅度和频率向茛四这边缓慢挪移。 面貌清隽的年轻人一时之间笑得也格外牵强,看着茛四直冒汗。他扶着差点左右脚打麻花儿的熊孩子走到茛四面前。 “您,您好!”熊孩子发型很奇特,至少在茛公子看来。饶是他走过大江南北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种头发颜色五彩缤纷还卷得跟杂草一样的发型。熊孩子哆嗦得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厥过去,多亏了同伴支撑才没丢面子。 “您好……”茛公子真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歌剧院碰到了一个神经病嚷嚷说要报复他,跛子街这腌臜地方又碰到了一个发型怪诞的神经病。以后等有钱了他得去学学医,把脑袋不正常的缺心眼儿都给治好了。 对方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茶壶里的饺子怎么都倒不出来,好像,一瞬间哑巴了。茛公子觉得自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难道他是有甚么不为人知的高级身份吗?难道他是失了忆忘却了自己是某功绩贺贺的军阀?难道……他是失落人间的天选之子? 茛公子眼神放光。 熊孩子化身社会给他响亮又清脆一大嘴巴子:“戚老先生能给我们唱一曲《玉堂春》吗?我们仰慕很久了。” 给钱吗,不给钱不唱的。茛公子笑嘻嘻。 年轻人□□脸接上熊孩子的话,言语直白的想让茛公子痛哭流涕又善良的想让茛公子喊爹爹,他欲言又止:“看得出来您现在很缺钱……”看了下丢人现眼的同伴又说,“您看我同伴难得见着……偶像,能否请戚先生唱一曲,价钱您开。” “好。”茛四卡着对方话音落回答------财神爷千万别跑啊! 《玉堂春》一个人唱不起来,但是由于茛四唱的是主角,因而独白部分也并非没有。于是就在这简陋奇妙的环境下,茛公子短暂做回了茛青衣再温习了一遍自己的成名之作。 最后一个字儿落下时,小小空间回响起震耳欲聋的鼓掌声,一时让茛四受宠若惊:“谢谢,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的。”熊孩子这会儿说话不结巴了,腿也不抖了,一脸浩然正气,对面前处于极度膨胀的茛公子肃然起敬。 茛公子只觉身体轻飘飘的,他想着:原来他唱的曲儿还能治病,瞧着憨憨货儿这会儿不正常了嘛? 第9章 高堂再度青衣谪角3 俩小伙儿非常上道,见茛四清了清嗓子随即就非常殷切地递上了满满一锦袋的……金子?!!茛公子表示他看清时手抖得厉害,但是为了维持大戏人的形象,只得勉强至极的抚平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对了,你们……是如何知晓我的本姓的?”他问这话时笑得有点僵硬,额角呲了些冷汗。 那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目光中诡异莫测,随后还是那位熊孩子开口说:“这,我们还真不能说,不然您会觉得我们脑袋有问题的。”他笑嘻嘻的,看着顽皮,“不过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就,就希望您手下留情!千万别去学医!” 茛四心中奇怪:这小子怎么晓得他有要学医的心思? 再为三俩客套插科打诨后茛四便别了,临行放了几块金元宝在桌上------和那狮子头尸身一块儿。 外头还是一扇简陋的木门。茛四推门出去却看到了一个他并不面生的家伙。 “茛公子好啊!”那人面色青灰,腮帮子鼓起,像只渴水的癞□□。身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绒马褂,衬得他越发手短脚短。 “吴能?”茛四不易察觉地蹙了眉头,随后舒开来挂上喜庆的笑容,“吴老哥今儿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地方阴邪得很,可别削了您身儿的贵气啊!” 吴能伸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身后的门,说:“本来是找这门的,谁晓得刚好瞧见茛公子。怎么,也是来碰机遇的?” 找门?机遇? 茛四笑笑:“什机遇啊?这里边难不成有什么宝贝不成?”他大冬天的额上又开始冒汗了。 吴能狐疑看了他一眼:“那你到这儿来做甚?” “我这不是倒霉嘛,没得阳戏唱了,就到跛子街来寻寻,看有没有个才人把我领回去唱白戏,不然我可得是要饿死了。”茛四现在真觉得衣口袋里的金子是烫手山芋。 那位“无能”老哥姑且信了他的鬼话,越过他往门那儿走。茛四也就随之转身跟着他看过去,却不想瞧到那简陋木门上又邦好了两枚新的狮子头!依旧是油光满面,造型古朴精致。 茛四:???我钱! 眼见着对方手抓上门把子,茛四一口气玄在喉咙口,却见吴能连拉几下都没能把门拉开,也没能把锁拉坏。 “你来试试?”吴能回头看了眼茛四。 茛公子冷汗津津,这时候除了硬着头皮上还能咋样? 一下子,没拉动,锁没掉。 二下子,还是没拉动,锁也没掉。 三下子…… “行了别拉了!”没有三下子,吴老哥就先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他表情有些烦闷,又有些庆幸。 茛四心中没由来一松,但却听到那位癞□□陡然间变得善意盈盈的问话:“最近生意不怎行,本听人家说这儿住了老神仙能碰碰机遇的,却没想到连门都进不去。但呐,谁晓得遇见了也正发愁的您,你看我这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茛公子要不去我那儿坐坐?顺便再考虑下我上次的提议?” 茛四心里冷笑。 这老家伙家里开得是嫖院,各路货色的嫖客天南地北,有大官儿也有小民,谁一时都动不了他,还真的算是今下敢收他的另类一门。但是这个收下他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癞□□荤素不忌口,男的女的只要能招揽生意,他就都做。先前他刚露锋芒的时候,这老家伙曾找过他,问他要不要来他那儿找个大人物,以后就是平步青云。他当时心高气傲,把人打了一顿。之后便是愈发苦练,最后凭借《玉堂春》一炮走红的事情,老东西也就没再找过他。 怎料风水轮流转。今儿地位颠倒过来了,这家伙惦念着赚钱竟也跟忘了自己被打的那一茬,再提此事。 茛四虽说是笑着,语调却生冷僵硬:“吴老哥,我不卖|身。” 老东西脸皮厚比城墙,像看不见茛四脸后的冷意,污言秽语放荡不羁:“我知道我知道,茛公子怎么能去别人身下,给人弄呢是吧?我这也是死了原来那条心了才敢再来跟您提这件儿事。” 茛四凤眼平静无波,就瞧着对方还能扯些什么混账话。 “我呐,是想着茛公子如今没去处,不如去我那儿唱唱,您也晓得我这不止做那档子生意,平日也弄些明面上的。我们这……互利互惠,凭着茛公子您的声望,相必我的生意也会更好的!当然啦,价钱绝不会低的。”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茛四心里嘲了句不要脸,开口问:“条件。” 果然,那姓吴的癞□□贼笑:“茛公子人真是直爽,说话不费劲!条件是有的,不过也简单,”他摸了摸腮帮子,笑说,“您不能唱生旦净,只能唱丑。” 他见茛四没吱声,又徐徐说:“我听说了,茛公子您为了生计已经跑遍了周围的大街小巷儿,单口相声还有单戏都说了唱了,就连刚儿不也您自己说了为了讨饭吃跑到了这种阴邪掉阳寿的地上,谋个白伶人唱,所以我这点要求应是算不上过分,况且我亦是不逼您为良作娼也非干事儿不给工钱,您也没理由拒绝我是吧?” 是吧,是吧,是吧。这吴□□问的无辜,一句句精心算计好了,看似处处为他着想实则招招为己------多半是听了剧院漏出来的风声,托那位瞿少爷的福。这吴□□估计就是第一个寻着味儿找上门的出头鸟。 不幸,万分不幸。 但这吴能还真就说准了,他确实缺钱,要讨饭。别看这装金子的布袋还揣他兜里,可他怎么用却是成了问题。这么招摇稀罕的玩意儿,你随随便便就是大几斤掷出去,人不盯上你才怪嘞。 所以这袋金子不到危及存亡之际万不可以动,动了就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所以他说:“那肯定行啊!吴老哥处处为小弟着想当真让小弟惊惶,但,能有老哥这样对我好的人,我也是三生有幸了!”漂亮话还不是信手拈来? “惊惶什么!以后待我那儿保准没人欺负你,还有酒有肉有衣有戏唱,吃香喝辣!”吴能像是谈完一场价值几千万大洋的的生意,腮帮子更鼓,愈发像个涨了气要打嗝的癞□□,他的青蛙手拍上茛四肩膀,“走,去我那儿看看,不比你戏班子那儿差。你要受了气就干脆直接住我那儿去,也方便……” “这就不了啊哈哈,”茛四忍着锯胳膊的冲动照常笑嘻嘻,“我戏班子里住习惯了,还认屋子,换地儿了睡不好,睡不好也就没精打采唱不好戏,那不就纯粹给吴老哥您添堵吗?还是我每天多跑几步早点儿起,锻炼身体还养精神。” 那老家伙听到生意会挨糟就立马闭了嘴,换了另外一副说法,一遍痛惜叹惋茛四可怜哇,一遍又天花乱坠的高捧茛四,说着以后他俩合作定然能赚的盆满钵满,还能让他身价高涨,到姓瞿的奈何不了他后再回去唱青衣,说现在不过权宜之计,现下应当韬光养晦、卧薪尝胆、隐忍为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茛四耐心受教。到吴能那儿坐了小会儿,看了看环境发觉还不错,至少设施齐全。再三试探对方没别的意图后,他微是放安了心,别了这吴□□,回了住地。 紧接着便是按时候去吴能那儿唱丑角,日子也就这么一点儿点儿混过去了,没人找茬。他这人“两面三刀、八面玲珑”,说他清高他能去点头哈腰,说他圆滑他公然顶撞大老板,别的不行适应能一绝。一件事儿任了信是有由头,但总不能事事任信,该弯弯他那笔挺的脊梁骨还是要弯,反正总会是习惯。再说这“无能”兄也是说到做到,按日给工钱,一分不差,难得清正廉洁。这倒衬得茛四多疑,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该说是罪过? 茛四不觉得。这不不枉他又谨慎提防近大半年,久到他又得要以丑角名头再火香城之际,刺头找上了门,打破了茛公子安静良久的生活,也坐实了茛四这人时运不好,“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不争事实。 · 第10章 高堂再度青衣谪角4 五月廿四正值着立夏,小麦刚好长熟,懒散的大中午只听得百米开外麦田里收割机的嘈杂“轰隆”声,叫人心烦意乱睡不得安稳觉。 单薄的木头门也被拍“轰隆”作响,整得活像白日打雷见了鬼。 “茛老弟!在家么?是我啊,我吴能!在家啊?开个门嘞!”门外头吴□□嘴里嘀嘀咕咕,把从头上摘下来的草帽扇得风儿呼呼。 “来了!”茛四有气没力喊了一声,心道原来是他。省心了,没事儿了。 他自打进了吴□□手下,这风言风语就没少传过。他曾一度怀疑过是否是这个老匹夫干得混账事。也不对,毕竟他现在也怀疑着呢。风言风语的内容呢,大概就是什么------ 一代名伶竟堕落至此,面对资本家的压迫后挣扎无能,终是走进“吴能”怀,舍身取利,为求生无所不用其极,真是可叹啊可叹。 又或是:震惊!红极一时的青衣竟是蜗居污秽之所再续梨园路,此番作为究竟是该称赞其源远流长、百折不屈的曲艺情,还是该痛斥其辱没国粹,置其于三教九流之地? 然后便是一时铺天盖地的众说纷纭,漫骂与吹捧无脑加持接踵而至。从最初的气愤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当成家常便饭,中途历经了“臭鸡蛋砸脑壳儿”、“寻求一夜价格”、“被忍无可忍的原戏班子主连同昔日兄弟姐妹赶出戏班子”、“日夜变态小偷骚扰”等种种悲惨遭遇,茛四从本来环境就不怎样的戏班子原住偏院,搬到环境称差的荒田野外。 本意是想着到了夏天天热,城郊不仅凉快还有快长起来的油菜花这自然免费美景可看,就搬到了环境更简陋的小房子里。开始是挺不错的,诶风景好、人文善,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后来就不行了,整体外头嘈杂得不得了,小屋子隔音忒差,一到中午整个房子都回响着收割民的吆喝和被收割机的运作捣得不停震颤,俨然一副危楼即塌的模样。晚上也不好过,知了蚂蚱蝉儿得虫子叫唤声此起彼伏,没个歇息,还有蚊子给你唱曲儿。茛四一时精神大衰,没坚持几日就不堪生活压迫,真正倒在了床上,一病不起了。 他在床上刚躺没几分,吴能这个不长眼的呆子就敲响了门,气得茛公子心肝疼。他去给吴老哥开了门,屈尊降贵给对方倒了杯白水,然后坐床边儿上看着吴能等他叨叨东西南北。 这人和半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就连饱胀的腮帮子都没变小------冬天是冻肿了,夏天是热肿了。茛四觉得挺像他先前给傻小孩儿的红苹果,都同一副夯样儿。 吴能来得急,跑得喘呼呼,接过茛四倒的凉白水就是猛得一灌,直喊舒坦。站原地缓了会儿,他语气极快地说:“四儿啊,你又能火了!”他又有大钱赚了! 茛四心说我一直很火:“咋了啊,老哥,欢成这样儿?” “诶,你不晓得!城里一堆少爷小姐没事儿就爱开开什么‘趴体’,都是些烧钱的乐趣,原先都只是吃吃饭玩玩游戏什么的。这次换做了商家的大少爷商汶追过三十岁生日,就在两天之后。生日嘛,就由了商家做东大摆宴席。而且毕竟是整三十的生日,自然是得要喜庆点儿,人商家老管家刚指名道姓点了你要去给他们唱一段,反正是个丑角戏能把他们逗乐了就行。我已给你应下来了。对了,还有,人家说别要什么天花乱坠,‘高兴喜庆’才是主要的,懂了么?” 茛四小幅度地点点头。他现在有点儿头昏,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直觉告诉他,他这次会被商家请去唱戏十有八九有商家二小姐的搀和。 害人不浅啊姑娘。茛公子疲乏得紧。 · 作为香城最大的剧院老板,柴升平实在是个做生意的料,把生意经营得顺风顺水。半年翻新一次,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所以,当茛四时隔半年多再次重新站在这相貌与先前大相径庭的门拦前时,心中五味杂粮。 柴老板脱掉了厚大衣,微胖的身形很是匀称,面相一如既往的祥和,是骗子喜欢说的‘祥云笼罩,是日后必当家财万贯的人’。 明明是个大老板,他却依旧守在门外。大老远的,他便瞧见了茛四的身影。等人走近了,他挂着一脸无奈的神情轻轻拍了拍茛四肩膀,给他指了路:“你以前的独厢子。里边儿没怎么大动,你进去就晓得怎么走了。我这儿走不开,等人招呼齐了我再去找你。” “你忙你的,我自个儿能行。”茛四朝他笑笑,却发现柴老板看他的目光一言难尽。 “你现在是笑得多了,可是……这笑得还是古怪,不如不笑,”他叹了口气,“省省,对我还成。对别人?估计对方消受不起。” 茛四收了些笑意,老成地摇了摇头:“天生贱命啊,‘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都不光顾我的。” “行了,别衰。”他朝茛四扬扬手,让他赶快滚蛋。 “好嘞!”茛四抬脚拐进剧院大门,眼里的笑意还没消褪。柴升平算是他半个接济人,这半年里偷偷摸摸给他私底下送过吃穿用品,本来是想送钱的被茛四给拒绝了,还是那句话------有钱没处花,留着不能用。眼见着心烦,不如不要。 今儿他只是个助兴的货色,虽是万众簇拥的主角,唱得却是个丑。在……曾经唱过青衣花衫的舞台子上演丑角,嗯……茛公子觉得蛮有意思,至少香城梨园里没几个有像他这样经历大起大落的人。 外边轮着了好几番音乐,各种各样的表演跟那什马戏团耍猴儿似的,茛公子砸吧着起皮的唇瓣儿心想。转念再思索思索,又发现不对头------他不也是被耍的猴儿里一只么,他逞个甚的口上快活! · 第11章 承厚爱卖艺不卖身 眨眼的到了晚上,算是正局来了。中途柴升平还来问了茛四两次有缺什么东西不,茛四跟他说没。 上一个节目是个洋人拉的小提琴,拉完了下面一群振聋发聩的掌声和叫好。历经了几幕艺术熏陶,总算是等来了中国人自家的传统。 今儿唱得是个主打丑角的京戏,名说是《三岔口》,这本儿茛四小时候便听了不下百许,演得自然顺溜。于是乎,就这台下笑得“哈哈哈”络绎不绝以及耸动的双肩随处可见,使得茛公子非常满意。 途晌,那一个个面红耳赤的乐样儿也把茛名角儿给逗乐了。索性呐他涂了十斤白|粉,又演得是个丑,他现在笑了,除了更灿烂些、搞笑些,别人也料想不到茛四也在笑他们好玩。 瞧吧,这才算是成功表演。台下人捧腹,笑得涕泪满眶;台上人亦是欢愉得分不清戏里戏外。你说那文绉绉拉小提琴的,一群人明明心里神游天外,面上却还要故作高深投入,亲娘看了都嫌累。他这便不同了------好玩有趣还能燃场子。 茛公子心里吐槽了底朝天,鞠了躬就要下台------ “茛名角儿唱得好哇!”有人笑嘻嘻张牙舞爪。 茛四循着声音瞧过去:啊,不认识嘞。 小公子哥头发擦油,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把他头顶照得光亮。皮肤白里透红跟个女娃娃没两样。套了一身休闲小西装,裤子做了收紧,把他的腿勒得像两根竹签。 穿得是挺人模狗样,茛四心里念念,应当是个娇生惯养的主,惹不起也不能惹,于是他就顶着一脸红□□笑说:“多谢这位小公子啊,承蒙厚爱!” 对方摇摇头,踩着茛四话音落快速接上,笑得无辜又开怀:“您可真是误会啦,我还没说完哩。您不仅唱得好,而且人也长的漂亮呢,难怪能再入吴能怀、再登梨宝台呢哈哈哈哈……” 茛四神色不变,也跟着花枝乱颤的小公子瞎笑:“小戏人不过姿色平平,再登梨宝台那也不过是受了吴老哥青眼,是他怜情我,小公子可别打趣我唷。” 小公子看了他半晌,没续话,茛四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这会儿又有几个好宝贝儿替他解了尴尬急,让他活成油锅蚂蚁------ “茛公子呀,我们可都是听说啦。您怕是不晓得您的艳名名声远扬,前儿个我弟弟还扬言要包了您呢嘻嘻嘻。您要不考虑下?价格好商量着呢!” 茛四:“不啦,小戏人身上没二两肉,搂着也搁人,包了只能盖着棉被瞪大眼,纯粹是拿银元往水中砸,可别花费冤枉钱了。小子只卖艺不卖|身!” 再诸如:“茛公子的《玉堂春》唱得当真极好了!我可是为此看了好多版场,才摸清了底细------” “小姐眼光好,识人佳!” “诶别啊,您这说的我都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你不说我替你说,”又横插一脚,场子顿时混乱,七嘴八舌相互交错,最明晰的声音还是这个插嘴的莽汉,“那《玉堂春》唱得好,苏三也是演得入木三分,可惜啊------”他拉长了调子,引众人翘首以盼,“是个娼|妇!” 下面又是人仰马翻的哄笑。茛公子十分合群,一同笑意不褪,丝毫不与其格格不入。他没说话,听他们继续冷嘲热讽把他当下酒菜、当玩笑开。 “茛公子钟爱曲艺到了痴迷的地步,既然唱得就是个婊|子,何不也去切身试试这销魂业啊?说不定这人就能唱得更为传神,戏功也能愈发精进呢!” 茛四笑得眯起了眼,透过十斤□□看向笑得满面通红的怪物,那狰狞的姿态在他缩小的视界之中越发清晰,他温着嗓子,说:“真是抱歉,我说过的,就在刚刚,才说过------我不卖|身,”您,耳朵可真是聋了,“不扫各位雅兴。小戏人今儿任务已经完成了,就先告辞,您等好好享受,别了。” 他头也不回下台。剧院的窗户开得很高很高,因为入夜了,各大扇彩色的玻璃都只留了一小条缝,剧院里很是暖和。茛四胸腔拔凉,像是张纸上捣了个窟窿,被风穿膛割过。 好像被剖开了心脏,没有了情绪的发源地。平静之余又带有几分茫然------他就思索着,他此刻理应高兴着。你瞧着,他演完这出戏他就有了一大笔可以光明正大花的钱,他还有这么多身份高贵的少爷小姐爱看他演角儿,他该高兴。 他们说的话于他不会有分毫影响。他可以筛掉他不喜的,拣出他喜欢的,不图什么过程,求个圆满结果,他便活的快活轻松。 · 茛四不打算久留。柴升平的剧院于他自己是风水宝地,于茛四却是积聚乌烟瘴气鬼哭狼嚎------或许他与这地方相冲,他犯煞嘞。不过这次还算好,没闹得收不了场。 他和柴升平又唠嗑了三言两语便辞别了。背着一囊不怎么丰富的行李和折换成银票的大钞往小门走。他挺着脊梁骨,目光却盯着视线可尽的地面出神。 直到视线出现了一双……皮鞋。 茛四觉得腮帮子疼,连着后牙槽也隐隐约约有了酸楚的错觉。 他对间接促使他成为穷光蛋的公子哥投以不怎么友善的笑容:“瞿少爷好,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瞿旗不知何时已由金边的眼镜换成了深灰色边框的眼镜,这显得他愈发像个衣冠禽兽。茛四心里如是想着。 茛四礼貌问询:“那么,您可以让让吗?我得出去。” 瞿旗看了他一眼,疏离地退开一步:“……抱歉。” “谢谢。”茛四大步流星,迈大步子,身后传来烦人的声音。 “茛先生,您对我有什么偏见吗?”瞿少爷始终对于茛公子半年前的嘲讽一笑难以忘怀,可谓小心眼至极,可他还不觉得什么。 “没有,”茛四深呼吸转身,看着瞿旗眼睛,又一次重复,“没有。” “你嘲讽过我两次,”瞿小少爷慢吞吞勾下眼镜,用他那双风流多情的双眼表达他此刻的较真,“一次在半年前的归国宴,还有一次,在约莫六十秒前。”他摘下价值不菲的高档手表,示意给茛四,要他确认时间。 茛四突然觉得有口血闷在胸口,不知当吐不当吐。 他扯了扯嘴角,颇有些无奈的意味在里面,像是在跟一个跟你抢糖果吃的小孩儿理论:“拜托,瞿少爷,半年前我与您连一句话都未曾说过,更不提做面对面有所直指的嘲讽这件事了。您想必是记错了吧。还有刚才,我并没有存嘲讽您的意思,我只是……”茛四突然欲哭无泪了,他想起了柴老板和傻贝儿贝儿曾给他过的忠告,“我逢人说话,便予人自带三分盛气凌人,这是天生的毛病,不知怎么收敛。平儿容易极了叫人觉得我轻视他们。” 瞿旗瞧着他若有所思,没发声,但茛四明显觉着他对自个儿态度放缓了。 怪人啊,平儿真是人惯得多了吧?受够了众星捧月,挨不得一丁点儿看不起。 二人没再作多交流。瞿公子身娇体贵,先一步回了场子。茛四原地吹了会儿夜风,才抬脚离开。 · 常青树依旧矗立不倒,成了剧院的标志牌。树叶在漆黑的夜幕下映得愈发浓绿深翠,它们并列成秩序井然的迎宾大道,簇拥着一条拐入剧院后边的水泥路。 现在的客人基本都齐聚一堂,到得差不多了。正是欢腾的时候,那停车的地坪理应没甚车子出入。 茛四走了小门,挨着水泥路,抬头就看到一辆没打灯的黑色轿车冲出地坪,离他不远的地方拐出了剧院。 大晚上的,此时不仅不是开车的时辰,更不应该不打灯。茛四身形隐没在大树后,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车开出了一小段距离,原本拉得严实的奶油色后车窗窗帘却被突然撤开。哪怕离了一段距离,茛四似乎也能听见那用|力拍打下发出的沉闷呼救声。 商家大少爷的生日会,却一整天都没有出现寿星的身影。茛四猛然抬起头,飞快转身跑向剧院------ 管他三七二十一有仇没恩,人命关天,计较他个娘啊! 商二,若真是你,事后平安,你可得记了这份以德报怨,以后少阴阳怪气祸害我嘞! 第12章 乱世佳人【终章】 商汶水一下又一下被摁在香江中,从最初的混沌到后来的无知觉,身体被冰冷的江水碾潮。她发不出声响,像个被抽了魂魄的空壳子,眼神木然地看向正前方。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放开我。”她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压着她的人一把将她掀倒在地。她就着湿润的地面,蜷缩起身子,将侧脸小心翼翼得贴在地面上,正对着香江匍匐在地。 站在她身侧的人不发一言,嘲讽地看着这位尊贵的二小姐失神了一般不停磕头。商汶水神色依旧是木然,只是每一次抬头看向香江,眼底都是被夜色掩盖的悲哀和绝望。 良久,她一哆嗦,发疯似的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再度恢复了魔怔的状态。她嘶哑地小声自言自语:“别走啊……不要走啊……去哪儿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她突然嚎啕大哭,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可是损坏的嗓子只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来了。”男人从阴影中走出,相貌竟是与商二小姐一模一样。他丝毫不留情面地踹中了商汶水小腹,随后用脚尖挑开她破破烂烂的西服。他退开几步,让出身边的一个流浪汉。那蓬头垢面的家伙哆哆嗦嗦扑到了商汶水身上开始撕她衣衫。 “注意着自个儿该说什么。”商汶追神色淡淡,皮囊中藏着洪水猛兽,“你的女儿已经料理好了,专注些。” 流浪汉小幅度点点头,看得出怕极了这个男人。 商汶追居高临下地扫过衣不蔽体的商汶水,说:“你好自为之。” 商汶水不知道何时没再颤抖,她扬起头,盯着商汶追下巴恶狠狠说:“好狠心的哥哥啊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冒牌货嘻嘻嘻,你是冒牌货呀……你才是冒牌货……” 商汶追对此习以为常,他瞥了一眼发病的妹妹,转身走入黑暗中……谁能料到身后爆发尖叫,是女人的哭腔:“哥,哥!你别走!你不要扔下我!哥,我怕!哥,你别走……” 商汶追脚步一顿,他的声音飘忽,随江风被吹到遥远的地方:“别叫我哥……别叫我哥。我可恨死你了啊,我好恨你。商汶水,你怕,难道我就不怕了吗……”他没有回过头,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快,远到听不见痛苦的呼救声,快到风割得他面颊生疼。 · 茛四和警察这一行人泱泱窝窝赶到时,见到的就是一副商汶水被凌虐到神志不清的模样。她又哭又笑,手里攥了根发卡死死插在躺在边儿上痛呼的人手掌心里。 商汶水在看到向她奔赴而来的亮光时,整个人情绪都不大稳定,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将人安抚好。她全程死死盯着茛四,引起了他的极度不适。 “茛先生……”她努力发出声音,包裹在棉被里的眼圈红着,她深吸了几口气,让江风灌入脑中。 茛四上前,眼神疑惑。 “您,可以和我谈一谈吗?”商汶水咧了咧嘴似乎想笑,最终却没能有那个力气继续笑下去。她看上去疲惫至极。 “商小姐,您此刻精神状态看着并不合适交谈。况且,我并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交流。”茛四放轻了声音,但一如既往冷漠。 他看见商汶水堪称柔和地摇了摇头,她出奇得固执,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不,我现在,很好。精神状态更好。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戚允。” “答应我,和我谈一谈。”她眼中透露着哀求。 茛四在她喊出他本名时就怔住了。加之对方难得的给他一种正常人形象,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 警方过来时还稍带了一辆救治车,也只有大富大贵人家才叫得起了吧。车里空间大,烧开的热水温着一锅牛奶。 商汶水把手放在锅盖的出气口,蒸着取暖。茛四似乎这才意识到------原来,香城的夏夜这么冷。 商汶水缓了缓,她揉揉太阳穴,语调平静舒缓:“其实我们在很久以前见过。很久,久到我们都记不清了。” 茛四蹙了蹙眉头,他语气凝重:“商小姐家里和我本家认识么?” 商汶水点点头:“不仅认识,还熟的……不得了。” 茛四没说话,听她继续往下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戚先生的艺名本意,应该是------‘茛死’吧,主要的是为了警醒自己,”她看到沉默不言的茛四,就知道猜对了,她自嘲一笑,接着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她说的是,“你仇人的女儿就在你面前。确切来说,是我的父亲杀死了你的双亲。” 她轻轻击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总觉得我快死了,谁晓得这时候你突然出现了,又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茛四直觉她说的‘鬼门关’定然不是指这件事。他目前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他感到自己意识在迷糊。 其实,人死的时间太久了就不太能回忆起离别时的伤痛了。茛四对父母的记忆停留在十九年前。换句话说,投胎现在都上大学了。他其实感觉不到太多见着仇家女儿的憎恶,在此情此景下,这一切看着都很不合适。他应该是在无意中知道些什么,然后再顺藤摸瓜找到仇人。 可是并没有。 这一切的反常让他难以正常运作他的大脑。他选择了沉默。 事实上今天确实是商汶水的主场,她启唇,像是叙说了多年藏在心中的淤塞,又像是撕开伤疤讲述自己变成如今这个不人不鬼模样的故事:“我知道你们都避得我远远的,厌恶我、恶心我,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这些我都清楚明白,我清楚知晓自己病入膏肓。可是,又有谁的病会来得无缘无故没根没底呢……”她笑得苦涩,“趁着还清醒,我都说说。你别离我那么远,我现在很清醒,你别怕我。我都讲给你听。” 见茛四没动,商汶水无奈咳了几声:“我们一般大,十九年前我同你一样都是5岁的纸娃娃。那年我的生母还在世,与你的母亲还有瞿家前任主母关系很好,是打小便玩在一块儿的姊妹。” 听到这儿茛四眉头锁得更紧:“前任?现在的瞿太太并非瞿二少爷生母?” 商汶水点头:“不错。当年瞿家原来的主母身子骨不好,一直到了三十几岁没能怀得上,家中便领养了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但怀孩子这事儿总是玄乎着的,你应该也听过,过了两年,瞿太太突然怀上了孩子,这也就是现在的瞿二。但是瞿家夫人命不好,喜事没办几天,红绫就换成了白绫,她终是没撑撑得过去,生完孩子就去了。随后过了三四年瞿老爷也没有另娶,但架不住小二哥天天问母亲在哪儿,便只得另娶了一位夫人,也就是现在这位。” 商汶水提及这位现任主母时深色有些厌弃:“戚允,你且听清了你的仇人是怎番恶心嘴脸。这位瞿太太初来时低眉顺眼,任谁都一副好脾气,后来得了势却人前人后各一副嘴脸,眼见着瞿老爷不碰她,她个耐不住寂寞的浪蹄子不守妇德和死鬼厮混。”她嘴唇发白、胸口起伏跌宕,看着极为激动,“那个死鬼就是我父亲,一个------活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瞿家那时候并不如如今发达,瞿老爷左右碰壁,只得求着往日夫人家的好友帮忙。也就是商家与戚家。那浪|妇别的不长全长心眼儿上了,生怕瞿老爷出躺门就带回来个新欢动摇了她的位儿,便死皮赖脸跟着找上了门。你们家并没有答应,是因为那位瞿太太的缘故。这事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茛四点点头。 商汶水继续说:“但是我父亲不顾着我姑姑的阻拦答应了。原因是,他们这对奸夫淫|妇臭味相投,王八对绿豆看上眼儿了!瞿老爷算是承了那贱|人的光,往后日子生意愈发红火,那女人便暂消了拈花惹草的心。谁料这半年后瞿老爷剪彩新开的盐馆,请了两家熟人,分别就是你我二家。那久情人多天日未曾床上逗弄便是见面就干柴烈火、欲|火焚身,”她嘲讽说,“可不就是发|情的畜生,人头兽脑的腌臜玩意儿。” 茛四揪了揪褂子开衩的档口,身形有点僵硬,他显然对于接下来的狗血有所预料。 “瞿家的大日在他们眼中也是翻云覆雨的好日子,就在那后房里搞上了,自以为藏得巧妙,却被进来找东西的戚夫人与我姑姑撞见了。你能猜到的吧,毕竟你的母亲在那天失踪了。” “她死了。”并且死得极为不体面。茛四听他叔叔描述过那种惨烈,是脖子上勒进皮肉的丝巾,把女人纤细的颈项切割成一条又一条。她的母亲是被活活勒死的。 商汶水罕见没接话,她看向茛四的目光中夹杂着愧意,她低声认可:“对,令慈去世了。而我的姑姑,也在那一次被那个畜生囚禁,”商汶水闭上了眼,“算了,先说说你父亲吧。那两个□□败类眼见着事情败露,心中警铃大震,害怕日子久了让刚丧妻,正悲愤十足的戚伯父找出凶手来,便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祭奠戚夫人的灵会上,以安慰之名,将形似人参的毛茛子熬给了你父亲喝,打得是别伤心过度,给你父亲补补身子的幌子。你父亲沉浸痛楚之中,对于夫人来日好友的慰问自是全部应接下。然后你亦是明白结局的。” 茛四木然地点点头。 “他们将祸患推给了家里的医生,那医生便成了替罪羊,被送到局子里给打死了。然后……也就匆匆忙忙地于暗箱操作之中结了案,毕竟,你戚家的主父主母都没了。一时群龙无首,觊觎已久的产业大部分被我父亲扬着‘护故友遗物’的大旗给收购了。小部分则是留给了你的叔叔。”商汶水放轻了声音,“除却我猪狗不如的生父,这场谋害中活力最多的便是你叔叔,你能懂我的意思么?这是我试探你诸多次数,不相信你的缘故。” “……原来,是这样的吗。”茛四笑得有些苍白,“那么,你如今变成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商汶水又不说话了,她看着不大舒服,面无血色。她摆摆手自我安慰:“没事,没事,没事。”她看向茛四,扯出个难看的笑容,似笑似哭,“因为,我最爱的人,在那一次也死了啊。戚允,你是逃开这桎梏的人,你已经是茛四了,但我还是商汶水啊,我既是商汶水也是商汶追,我逃不开的。” 她的情绪又开始失常了,她将头缩在被子里,茛四以为她要哭得惊天动地,她的哭声停下却快得离奇。茛四听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充血并且附着着怨恨,她沉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茛四,人活着,都是需要信仰的。如果信仰没了,就只能巴望着别人施舍点善意给你,要是连善意都没了,那就只剩下恨意了。” “我很快连恨的对象都快没了,那么那些少的可怜的善良,还能支撑着我活下去吗……”她把那双骇人的眼睛闭上了,“茛四,你要记得,我是个人,更是个正常人,我也曾有血有肉有感情。但我如今却是个人人喊打的怪物,我成了坏人。你别走我老路,你别走……” 她又钻进了被子里:“算啦,你走吧,你走吧,别被外面的鬼抓到。外面真黑,都是妖魔鬼怪,你要打个灯笼,才看得见路。” “你得活着。” “活着不如死了快活,茛四是个行事洒脱的人,既做了他,你要换做我,也会这么选择。” 都是疯子罢了,只看谁比谁多一层皮裹着。 · 商家的倾覆如同昨日戚家,改朝换代地令人猝不及防。与其一块儿被爆出来的,还有商家一众乌合的恶心事儿。人们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自然注意不到商家死了个举足轻重的人。 茛四听说商汶水死的消息还是从瞿家二少爷那儿得知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似乎一时稳重了不少,原来是商汶水在那夜之前写了信,是以她父亲的名义寄给了他,他不能扔,只能打开看了,便知道了前因后果。 商汶水没死,依这位狼心狗肺的少爷定然不会轻信,但她如今死了,死状还尤为不齿,那么是论谁都得信了。 “你以后怎么办,还在香城么?” “不了,这儿水太混了,看不清怎么走也不想走了。这几日看报说是东边儿的小鬼子胆儿肥了,搅和得人心烦,我去会会。也做个那劳什子的‘乱世枭雄’。” “茛青衣珍重。” “二公子也是。” · 此去多无路,然舍我其谁。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