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皇叔 九鲸是为 文案: 心机深情×隐忍温润。年下,注意避雷。 相爱相杀,年下,心机深情×隐忍温润。 囚禁梗,点进来收获快落。^^ 注意避雷,这是个be文!慎入。 考究党和盘逻辑求求右上角点把叉叉。我们江湖再见,我没啥逻辑只求爽。 第一次写古耽,希望喜欢,鞠躬。 年下 架空 相爱相杀 BE 第1章 宁宫整个冬天开出来的一树寒梅,到昨儿个,连最后一株都没了。 于知非将所有蔫了的寒梅收集起来,做了一壶酒,埋在院子里,花费了整整七日时间。 他常做这些闲事,耗费好几日的时间查遍各种典籍,只为酿一壶酒,甚至做一盏灯烛,实在是这长宫夜冷,若不找些事情做做,便觉得活不下去了似的。 特别是冬日来临之时。 于渊天进来时他正在埋酒,满手沾了泥泞,将坑一点一点的挖出去,院子里的人全都走了,只剩下寒风瑟瑟的声音。 酒放进去,再将坑填满,于渊天便开了口:“看样子来年会是一壶好酒,可要赏我一杯?” 于知非拍掉手中的泥泞,白色长衫上沾着的却怎么也掉不了,他站起身来,淡淡的应着:“哪敢提赏您,您要喝,挖了取走便是。” 态度不温不热,惹得于渊天锁了眉,直直看他半晌,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于知非往屋子里走,这寒风吹久了总是让人头疼的,更遑论他这病根子落下了许久,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知道他跟上了,而且跟得很紧,也不作声,直往里走着。 长灯点起来,遥遥望去朱墙上挂着红色的灯笼,风一吹,纸张在空中猎猎作响,整个皇城似乎都是艳丽的,独独这宁宫像是汪洋上的一座荒岛,清冷得紧,平素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仔细算来,他已有三月的时间没再出过这宁宫的门。 以前他是要出的,那时候于渊天刚刚登基不久,他虽说生气,但从未生起过怨怼,尽管他是篡位,是抹了他嫡亲哥哥的脖子,可从未怨过。 “叩”的一声,紧闭的房门推开来,屋子里燃着檀,袅袅而起。 在案几前坐下,于知非起了笔,想写点什么。 于渊天替他磨墨,屋子里没人说话,安静得很。 于知非落笔的瞬间,于渊天才开了口:“那群糟老头子今儿个又上奏,要我纳后。” “说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后。” 他说着,半蹲**子,一只手重重落在于知非的腿上。 于知非那一笔到底没落下去,墨滴顺着豪笔“啪”的一声坠落,便在宣纸上晕开来,洁白的一张纸就这么被毁了,他心里恼怒地紧,脾气愈发见长,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只道:“应该的。” 于渊天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像是轻轻一撇就能折断般的手腕。 夺走他的笔,又抬起他的头,狠狠的吻下去,于知非的嘴唇是冰冷的,没了早年间的柔软,仿佛干燥,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刺得慌。 于渊天却不松嘴,甚至咬破了他的下唇,血腥味在口齿之间弥散开来,像是铁锈。 连呼吸都乱了,于知非不配合,也不躲,任他予取予夺。 恍惚间他听到于渊天含糊着说道:“定下了,是丞相嫡女。” 这个吻便更狠了几分,于知非心里觉得好笑——该气的按理来说应当是他,怎么觉得于渊天还要更生气几分? 他不懂。 他一直都不太懂于渊天。 他是先帝南巡时同民间女子生下的,六岁那年母亲去世,是于知非南下将他接回了皇城,那一年,于知非也不过十六的年纪。 彼时于知非是天之骄子,先帝最为宠爱的嫡亲幼弟,于渊天得唤他一声皇叔。 一个没有母妃,又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在宫里能有什么下场? 于知非南下处理盐务,一年后回宫,从先帝那里复命归来,刚巧撞上于渊天被人推下了湖,在天寒地冻,宛如烈冰的寒湖之中挣扎着。 他二话不说跳了下去。 于渊天向来是个倔脾气,看到他的瞬间却哭了,鼻涕眼泪流了一身,撒泼打滚胡闹着要打他,于知非好笑的问他:“我救了你,你却要打我,这是个什么理?” 于渊天说:“你为何要把我带回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 于知非没说话,只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但自那之后,他便护着于渊天了。 于渊天没有母妃疼,亦没有父皇爱,独独一个皇叔将他放在心上,南下时记得带些荔枝,北上时记得带些杜鹃花,连西域进贡来的胡人玩意儿都给他玩,呵护着,捧在了手心里。 可他到底不是宫里的人,有太多的时候,都是鞭长莫及的。 那时候的于渊天甚至连一个名字也没有,旁人都喊着他六皇子,却一点没拿他当皇子,于知非说要给他取个名字,再上奏陛下,于渊天阻止了他,说:“我有名字。” “噢?”于知非好笑的问道,“什么名字?” “渊天。”他说,“我自己取的。” 与天齐名,好生胆大。 所以于知非也怪罪过自己,那时候他就该看出,这是匹狼,早就有了苗头的狼。 “竟在发呆?”于渊天压低的声音带着磁性与暗哑,他将他推倒在床帏之间,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的肩头,细细的揉,“看来我得让你发不了呆。” 于知非一味的隐忍,不发一言,但到底因为他的动作而细碎的哼着,从紧咬的牙关泄出来。 他额头有汗,却是冷汗,一方面是疼,另一方面却是难过心底的愧疚,于知非抬起手臂,搭在自己的额头上,于渊天却强硬的扯开了,扯开了还不算,还要去吻他的鼻尖和额头,一寸一寸的吻过去。 “咸的。”于渊天咂摸两下,终是没再继续忍下去。 于知非身体绷得笔直,于渊天便握紧他纤瘦的腰,轻轻的揉搓,耳边扑满的热气,却是他喊了一声:“皇叔。” 于知非侧过了头,单薄的皮肉紧贴着骨头,锁骨凸出,性感又孱弱。 他喊他皇叔,他却没应他一声。 丞相嫡女定下日子,初三便要进宫一次,拜会太后,再然后,二月间举办封后仪式,正式入主东宫。 皇城里除了宁宫都忙了起来,热闹非凡,只于知非一人见天闲在宁宫里下棋、写字,再看些莫名其妙的书籍。 酿酒的,织染的,甚至种庄稼的,他看的书一贯很杂。 此后数日,于渊天都没来过,于知非反倒落个清净,连身体都好上不少,不再咳嗽了。 年三十那一天,太后邀他去慈宁宫坐坐,被他一口给否了,前来传懿旨的小太监见他转身就走,小声嘟囔着:“不过是个枉顾礼法天伦的……” 后面半句他没说出口,被身边的宫女给呵斥住。 宁宫的大门重重合上,问情小心的跟上来:“您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心上,都是浑说的。” 于知非思忖片刻,反而道:“也不算浑说,都是实话。” 问情蹙眉看着他,眼里透着的是可怜,亦是可悲。 “别用这眼神看着我,”于知非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连饭也吃不上了。” 于知非年轻的时候常去赈灾,见惯了人啃树皮的模样,从不觉得自己比那些人更可怜,他不仅吃得上饭,还有闲暇的时间去做些无聊的琐事。 年轻的时候……想来,他竟然已是三十来岁的年纪,活得也不短了。 于渊天来时已是深夜,喝了满身酒气,冲天刺鼻,于知非掩唇都挡不住。 这人喝醉了在别人那里端然一幅正襟危坐的模样,到了他面前,便乱了动作,紧紧抱着他,胡乱吻他的脸,吻他的喉结,吻他的鼻尖,一寸一寸细细描摹,怎么也不放过。 于知非命问情去煮些醒酒汤来,于渊天不知道被哪个字触到了,突然退了退,问道:“今日有人在你跟前说胡话?” 于知非一顿:“没有的事。” 于渊天也不多问,退后了些,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本书来:“你爱看杂书,前几日,有人给我呈了这本儿来,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那书面上简单写了“春意”二字,于知非直觉不好,顶着于渊天那炽热的眼神,硬着头皮翻开,眼神刚一触及,就飞快的甩开了。 “你——”于知非腾地红了脸,“你怎么……” 于渊天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翻开第十页:“我已看了一遍,只这个姿势最是合我心意,我们试试?” 那是一本**图。 于知非推他一把,眉头拧起来,正欲开口,却发现于渊天像看痴了般的望着他,道:“我许久没看过你同我生气了。” 于知非怔住。 于渊天伸出手,抚住他的下颚,轻轻揉了揉,低低的喊:“皇叔。” 恍惚间春华换秋碧,春来又冬去,这个称呼,似是永远停留在了那个盛夏的夜晚,蝉鸣声声,叫得心烦。 那时候,先帝仍在位。 转瞬即逝,朝堂瞬息,那个曾经在他身边笑着闹着的孩童,如今竟成了天下之主。 灯影重重,问情候在外面,轻轻的开口道:“陛下,醒酒汤来了。” 烛心“啪”的一下炸开来,惊醒了屋里的人,于知非一个寒噤,抬起头来,同于渊天四目相对。 话头起了又起,他没哪一次是说完过的,可逃避,是避不开的。 于知非沉沉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淡下去,说道:“陛下。” 于渊天皱起眉头。 “你让我走吧。”他这样说道。 第2章 那一日于渊天闹了好大的脾气。 本来是要同他一起过这个新年,守一日的岁,温情一番,最后却将宁宫砸了个七七八八,连他送给于知非的砚台都狠狠落了地,泼了一地的墨。 问情寒噤的跪趴在一侧,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于知非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甚至等于渊天闹完脾气后又提了一句:“左右,陛下也要立后了,我在此处待着,不过惹天下人的笑话。” 于渊天冷笑道:“你合着还是为了我的好了?” 于知非只皱眉看他。 “别想了,皇叔。”于渊天说,“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将骨灰给咽下去。” 他的眼神冷得比窗外刮的寒风还要凛冽,手指不由分说的掐住他的下颚,狠狠往上一抬,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血说出来的:“你不乐意我立后,我便不立,不过是个后而已——” “别闹了。”于知非只轻轻摇了摇头。 于渊天只粗粗提了一句不立,奏折便如雪花般飞入了他的手里,他到底不是一个人的谁,而是天下人的天子。 宰相甚至以命相抗—— 当着朝堂众臣的面,于渊天当场下了宰相的面子,把自己的面子给撑了起来。 那头闹着要去撞墙,却任人一手拽着,头怎么都撞不上去。 于渊天双手负背,直直立着,阴着一张脸望着他,任他去闹。 “可怜老臣一把老骨头了,还要为女儿的婚事而发愁啊——陛下这是把老臣家的姑娘当做什么?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怕是要逼得老臣和老臣的女儿一同去死啊!!”说着狠狠往一旁撞去。 那头公公拽着,众人低声议论纷纷,唯独于渊天一人突然冷笑了一声,顿时熄了所有的声音。 于渊天看着宰相,道:“去撞。” 宰相脸色一白,望着他,嘴唇急剧颤抖着:“陛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虞相只是说笑而已?”于渊天说着,从殿堂之下走下来,眸色深不见底。 虞相又是一抖,硬生生哽着一口气,开了口:“陛下不立后,那想要立什么?” 另一头,又有旁人站了出来,双手拱起,沉声道:“立后乃是国之大事,陛下断不可为了一个男宠而——” “砰”的一声! 高台之上的豪笔被于渊天一手狠狠扫荡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朝堂噤若寒蝉。 又是几瞬,又一武将站了出来,双手抱拳,不卑不亢,神色严肃道:“这是我朝历代礼制,莫非陛下要违逆祖宗?”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了。 于渊天脸色更沉几分:“秦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不过是一介武将,也不懂什么文臣所说的礼制,”男人抬起眼,直视着他,“但臣知道,陛下如今无出,后宫空置,立后,乃是理所应当,更是天下百姓都看着的大事,望陛下深思。” 于渊天藏在袖袍之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俨然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意。 他坐上这位置本就是逼宫而为,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更应该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对于皇位来说,似乎立个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一想到于知非那张脸,于渊天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秦将军仍站在那里,背脊挺直,连眼神都未曾飘动一下。 这朝堂之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更遑论是天下人的眼。 良久之后,于渊天抬起头,看向秦将军,顿了一瞬后,方才道:“退朝。” “陛下——”虞相跪拜下去,急急喊他。 可这人却只留下一处袖袍,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散得宛如一朵莲花。 磨墨的公公察言观色,迟疑了甚久,才敢开口道:“陛下……秦将军在外面候着。” 于渊天拿着毫笔的手微微一顿,脸色冷了几分。 一瞬之后,他抬起眼,将笔搁置,方才坐**去,食指微曲,敲了敲桌面,微微颔首。 房门被推开,秦翰由人引着,大步伐阔的走进来,眉头紧锁,先是见了礼,直入主题:“陛下可知道朝堂上有多少眼睛看着您的皇位?” 于渊天淡淡道:“知道。” “东西都送到了宰相府里去,陛下还能为了于知非而再收回来,陛下好大的胆气啊!”秦翰冷笑道,“他有什么好?莫说他是个男人,就是他是个姑娘,也成不了你的皇后!你也仍然要立后!” 于渊天半眯着眼,冷锐的寒光自眼中一闪而过,出口的话却平静得很:“你也好大的胆气。” 秦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角,顿了半晌,才道:“渊天,我当初帮你夺这皇位,不是让你锁着他的。” 于渊天把玩手中扳指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低嗤一声。 秦翰深深地看着他:“你是帝王,万不可为情而羁绊。” “若做这帝王,连朕想要的人,都得不到,还有什么意义?”于渊天也回看他,“虞相在这种紧要关头将他的女儿塞进来,当真是为了礼制?” 秦翰不言。 于渊天淡淡道:“后,朕会立。但他到底要做什么,朕只给你三日的时间查清楚。” 秦翰终于满意的笑了一声:“我还待你会为他做到怎样的程度,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于渊天眼中神情微闪,嗓子压低了几分,一字一顿:“现在给不了他的,以后我会给他。至于怎么给,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可你给他的,终归不是他想要的,”秦翰站起身,“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最清楚。” 于渊天没说话。 秦翰却道:“有一句话,站在兄弟的身份上,我必须要劝诫你一句——过刚易折,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于渊天却笑了,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笑话,朕长这么大,可有后悔过什么事?——” “不抓住他,朕才会后悔。” 立后的事情到底是定下来了。 奏折终于停歇了一瞬,于渊天的妥协让这一场朝堂暗涌暂时的落下了帷幕。 “我听说,闹了好大一阵,”问情斟茶,斟酌着说道,“但没法子,圣旨已下,那位虞姑娘,连凤冠霞帔都已送到府上,确实是收不回来了。” 见于知非仍平静的下棋,她又说了一句:“陛下是真心待您。” 于知非嘴角轻挑,笑了一声,眼神里满是愁郁。 “陛下没了法子,发了一阵脾气,到底是松口了,”问情叹息一声,“但那一日当着您的面说浑话的太监,今儿个被拉下去凌迟了,连太后的话都不管用。” 于知非脸皮动了一动,将白子落下,发出一声脆响,问情惊得眉角一跳,问道:“怎么了?” “没,”于知非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他给我作这么多孽,我死后怕是要下地狱。” 说着又笑了笑。 问情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怎么会呢……爷您最是心善,要下地狱,有那般多罪无可赦之人,轮不到您。” 大年初三,虞子婴进了宫。 先去拜见了太后娘娘,得了恩赏,又在御花园赏花,听说同于渊天撞了个正着,两人对了一首诗。 这些话,于知非不想听到,问情这丫头却故意在他耳边说着,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觉得奇怪。 于知非以为虞子婴见了于渊天之后便会打道回府了,却没想到过了一刻钟,宁宫的大门却被她给敲开来。 宁宫里人很少,位置也偏僻,冷清至极,虞子婴的身边人用的借口是——“不小心在偌大的皇宫迷了路,前来讨杯水喝。” 于知非坐在院子里,抿了一口茶。 问情低声说道:“姑娘来错地方了,我们这里,讨不了茶喝的。” “浑说,”那女子冷哼一声,“你们主子就坐在院子里喝茶呢,真以为我们姑娘眼瞎么?” “不过是一杯茶而已,”于知非起了身,“问情,倒也不必吝啬。” 大门拉开,虞子婴站在门口,着一袭亮眼的藕色,眉目精致,柳眉弯弯,却偏生皱着眉,多了几分娇气,这一日难得出了太阳,日头落在她的脸上时,浮尘掠动,于知非心中不由赞叹一句。 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年华。 虞子婴被搀扶着走进来,在于知非的面前站住了,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然后倾了倾身,行礼喊道:“皇叔。” 问情脸色微变:“姑娘这是哪来的亲戚关系?” 虞子婴笑意盈盈道:“不过再一月我就要嫁入这深宫之中,陛下既然唤您一句皇叔,我也合该如此唤您才对。” 软中带刺,于知非看她一眼,却也不恼,反而亲自动手斟茶,满满一杯,余香袅袅:“喝吧。” 虞子婴在他对面坐下,细细看这一局棋盘,方才道:“是残局?” “是残局。”于知非肯定的点头。 “既然明知是残局,为何还要下?”虞子婴拧眉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不得不下。” 于知非将白子往前推去。 虞子婴也下了一粒黑子:“陛下荒唐,难道皇叔也要跟他一起荒唐?我朝千秋万代,可断然不能毁在皇叔和陛下手中。” 于知非笑了,手往前一挥,便将棋子弄得散乱开来,虞子婴惊得起了身:“你——” “你要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他坐着,抬头看她,眼神定定的,丝毫不见慌张。 “以后我便是东宫之主,”这女子着算是暴露真实面目,本来柔和的面目瞬间凛冽起来,双目熠熠的看着他,“皇叔您若是不肯远去,乐意被圈在深宫当一个男宠,当一个禁脔,那便也成了东宫之中一员,也要归我所管——” 问情惊叫一声:“姑娘还没入门就说出这种话来,是要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虞子婴的话说得已是极度难听了,于知非却仍然是那样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 虞子婴的眉头一点一点的皱起来,心里慌了阵脚,她是来下马威的,却好像没奏效。 “送客吧。” 于知非起了身,转身往屋里去了:“我累了。” 虞子婴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突然所有的话都塞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丫鬟在一旁站着,低声问道:“小姐,可还要……” “罢了。” 虞子婴定定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人好似身形消瘦,宛如一阵风,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开来。 虞子婴垂下了眼,食指轻轻的拨动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发簪。 “陛下断然不会如此糊涂的。”她肯定的说道。 虞子婴转身离开了,离开前倒也没再多说一句,反倒是问情小声嘟囔念着,说是担心之后这位真入了宫,于知非就要受委屈了。 于知非幽幽的叹了口气,看向她:“你也少说几句,脾气越来越被惯坏了。” 问情这才噤了声。 于知非盯着乱了的棋子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于渊天十五岁那年缠着他要下棋,最后被他大杀四方。那之后,于渊天苦练棋艺一年,再次与他博弈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于渊天的对手了。 彼时的于渊天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虽然虚长他十岁,但看上去好像还不如他更成熟稳重。 可这样一个一切都不动声色的人,却总能在他面前表现得还像个孩子。 彼时他就望着他,很得意的笑着:“皇叔,看来你是赢不了我了。” “赢不了就赢不了吧。”于知非玩笑道,“输赢乃兵家常事,败给你也没什么好令人恼怒的,不像某人,输我一次,苦练了足足一年时间。” 于渊天的耳垂红了些,半晌后低哼了一声:“狡辩。” 于知非只挑眉笑了笑,道:“渊天,你这锱铢必较的性子得改一改。” 后来于渊天说了什么,于知非也已经忘了,只晓得他有些生了气,与他闹了好几日的脾气,都没理会他。 后来还是于知非得了胡人的有趣玩意儿,率先讨好送给了他,他才勉强同他说话。 于知非想到这里,胸口突然觉得闷得慌,窒息的感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猛地一下摁住了冰凉的石桌,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脸色泛起潮红,问情一下就急了:“爷,爷您没事吧?” 于知非一边咳一边缓和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后才缓慢的停歇住了,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缓慢的往下放去。 “爷……”问情担忧的喊了一声,“您……” “别同他说。”于知非扶住问情的手,道,“扶我进去吧。” 问情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 于知非平日几乎不过问宁宫的事情,什么都很随意无所谓的模样,但问情比谁都清楚,一旦他认了真,是谁都忤逆不得的。 他骨子里有一种执拗在,从小就藏在身体的缝隙中,从未消失过。 尽管这几年已经被打磨得,看上去好像已经消失了。 于知非身体虽然不太好,却很少往床上躺,再难受的时候,也是坐着的,估计这一次是真难受得有些狠了,一头往床榻上倒去,身体蜷缩在一起,很费劲的呼吸着。 问情看到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彼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先帝还在世,于知非有能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坐在马上,一挥鞭子,策马奔腾。 他脸上的笑容仍然很温和平静,但眼里点缀着星光,那时候的他是自由的,虽身处长宫,却如同一匹奔驰的骏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彼时于知非在京城很出名,他出生时七彩祥云浮现,三岁作诗,四岁成赋,名动京城,哪家女子不想嫁给他? 可如今的他已不再自由了。 他仍那样笑着,眼里的光芒却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问情能看出来,她不信,于渊天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他们是世界上对彼此最为了解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预警,记得看文案注意避雷。这是个be文喔。 撒泼打滚求一波收藏评论和海星嘻嘻嘻。 第3章 于知非咳得有些太过分了,问情还是把消息告诉了于渊天。 于渊天最近很是忙碌,听到这个消息却把诸事都放下了,二话没说来了宁宫,他来的时候于知非已经睡下,苍白透明的脸上写满疲倦。 于渊天在床侧坐着,粗粝的拇指从他的嘴角划过去,最后在额头印下一个很浅很淡的吻。 于知非不知道,他睡得正熟。 一旁的案几上放着药渣,于渊天拿起来轻轻嗅了嗅,眉间皱起来:“没喝完?” “爷不乐意喝,”问情很是小心翼翼的跪在地上,头磕着冰凉的地面,“说是太苦了。粗粗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奴婢怎么劝都不愿再继续喝下去了。” 于渊天脸色有几分难看,捏着药罐的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于知非睡得很沉,此时却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将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他的身体逐渐蜷缩起来,挺高的一个人,窝在被窝里竟只占了很小的一团位置,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甚至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于渊天起了身:“再去熬一罐。” 问情应了声,转身往外去了,离开前还非常细心地阖上了房门。 于渊天握住于知非的手,解了衣衫,同样窝进被窝之中,他用手圈住于知非的身体,这才察觉到对方体温高得有些吓人,好像在发烧。 “渊天?” 半梦半醒间,于知非轻声呢喃他的名字,于渊天身体微僵,然后更紧的抱住了他。 他已经很久没再这样叫他了。 自他登基之后,他总是喊着“陛下”,喊着“您”,分明彼此之间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却总要做出一副很陌生的模样,生疏得他每喊一次,于渊天就憋闷一次。 “我在。”于渊天更紧的抱住他,下了些力气。 于知非的眼皮子动了动,很是吃力的睁开了眼,似乎有些茫然自己身处何地,那昏黄的灯烛在眼前晃了好几下,才一点一点的恢复意识。 于渊天正搂着他。 于知非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的往前面抵了一下,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陛下怎么来了?”顿了顿,很是吃力的扯起嘴角,道,“准是问情那小丫头又聒噪了。我无甚大碍,不过是犯了旧毛病。” “都烧成这样了,还没什么大碍?”于渊天的脸色垮了下去。 于知非怔怔的看着他,反应很迟钝,似乎在想着什么。 于渊天阴翳的眼神与他四目相对,于知非突然笑了笑,闭上双眼,不再看他。 “……”于渊天的嘴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捏住他的下颚往上抬了抬,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嘴角。 于知非没打算再说话,屋子里便陷入一片死寂,他能够察觉到于渊天搂住自己腰际的胳膊无比有力,是想挣脱都挣脱不得的那种力度。 于知非睁着眼睛,背对着他,望着眼前这纱幔发呆。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问情在外面敲门:“陛下,药准备好了。” 于渊天这才翻身下了床,问情被挡在外面,他兀自接过药罐,倒了一碗出来,在床边坐下,道:“喝。” “我不喝。”于知非摇了摇头,“太苦。” 他仍背对着他,甚至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因为身体的难受,连脑子的反应都变得迟钝起来。 “必须喝。”于渊天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扶坐起来,“听话,一口就喝下去了。都多久没犯病了,怎么今日突然又咳嗽起来?” 于知非突然望向他,那双黑黢黢的瞳孔幽深无比,藏着很多心事。 于渊天叹了口气,突然摊开了手掌,掌心竟放着一粒蜂蜜糖,白纸上点缀着梅,如血一般。 于知非又低垂着眼去看那粒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的东西。 于知非长这么大,几乎没有特别怕的东西,只“苦”一字,他怕到了极致。 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都喝着药,所以对药味格外的敏感,一点点的苦都能让他不舒服一整天。 于渊天十岁那年,自己鼓捣出来了蜂蜜糖,给他喂了一粒,从此以后他就有些离不开了。 每每喝完一大碗药,总要吃一粒才舒服。 于知非突然就笑了:“陛下日理万机,还有时间来做蜂蜜么?” “你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处处与我作对——”于渊天盯着他,终于有了几分不耐烦,“这一碗药你今天必须给我喝下去。” 他说着,端着药的手往前一递,药碗里的水一阵激荡,晃起来几个小漩涡。 于知非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潮红,捂住嘴,弯下腰狠狠地咳嗽,大概是血一下激荡上了脑袋,于知非伸出手来,狠狠地将碗给打翻了。 “啪”的一声,药碗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和药渣,于知非扶着案几坐了下去,更加吃力地咳嗽起来。 “于知非!”于渊天被他的动作激起怒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往上狠狠一扯,“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在跟我闹什么脾气?” 他掐住他的下巴,双眸阴翳的看着他。 于知非闭上双眼,微微撇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了几分:“老毛病罢了,又死不了人,没什么好喝的。” 他的确是在闹脾气。 于知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是在闹脾气是什么? 大概是因为今日见了那虞子婴一面,也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好久没犯过病,更大概是因为刚刚他做梦时突然梦见了许久没见过的皇兄。 他死时身上染透了的鲜血,在梦境里成了他的衣裳,他站在那里控诉他:“于知非,朕真是白疼了你这么多年,你和一个杀了你皇兄的人同床共枕好几年,你是当真一点颜面也不要了?” 他想走了,他发了疯的想离开这座禁锢他的牢笼,可他逃不掉。 不是没试过离开,但这宁宫上上下下,连问情都是于渊天的眼线,他去御花园赏赏花,都有人同于渊天禀报。 说他于知非今天吃了多少的饭,看了几本书,甚至出恭了几次。 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天之骄子,就连他的灵魂都被锁在这深宫之中,于渊天不松口,他又能去哪里? “死不了人?”于渊天冷冷的笑了,箍住他的手,将他狠狠往上一扯,几乎是抱着他往床上狠狠一摔,凑近他,鼻尖几乎贴着他的,“你在威胁我?” “哪敢。”于知非平淡的回应他,“像陛下这样的人,即便是威胁也不奏效,我心里清楚得很。” “但你就是在威胁朕,”于渊天掐住他的脖子,“用你的生命威胁朕!” “就当是吧。”于知非叹了口气。 “你恨我,”于渊天说,“但我不怕,恨就恨吧,只要你还活着,你就必须在我的身边活着,谁也改变不了。” 于渊天说着,起身再度斟了一碗药,往他的面前一送,语气已是威胁:“喝。” “你不是一贯最守君臣礼节?”于渊天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朕命令你喝下去。” 于知非只觉得满心无奈与可笑,他可笑自己忍了这么久,到底没忍住发了通脾气,无奈于渊天表面上待他再怎么,也仍然是那头咬住他脖子绝不松嘴的狼。 于是接过来药碗一口饮下,苦味在舌尖作祟,似乎蔓延到全身一般。 于渊天手里的蜂蜜糖也递了过来,这一次于知非什么都没说,剥开了纸,含进了嘴里。 他最怕的到底还是苦,故此再怎么不乐意,也要为这糖而折腰。 地上的残渣碎片被于渊天粗粗的扫作一堆,怕于知非晚上起夜时不慎踩到,于知非躺在床上,侧脸看着他扫地的动作。 于渊天弯着腰,只留给他一个侧脸,身形被昏黄的灯烛拉成一条极长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曳着。 直到于渊天抱住他,同样躺在床上,于知非才醒过神来。 他就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的搂着他,吻了吻他的嘴角:“看痴了?” 于知非没有回答。 于渊天缠着他索吻,手掀开他的外袍,钻进去捏了捏他瘦削的肩头,还有背后纤细的蝴蝶骨。 于知非没给任何反应,于渊天捏了会儿就停下了动作,很亲昵的说道:“今天不动你。好好休息。” 他又亲亲他的鼻尖,蹭了几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要好好养身体,等到开春了,我带你去见衡空大师,去山顶看你最爱的梨花。” “好吗?” 于渊天温柔的时候不像是那个将天下人命运都握在手里的帝王,细心呵护的将他捧在手里,将他视若珍宝。 于知非“嗯”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道:“虞姑娘是何时进宫?” 于渊天的身体微微僵了一瞬,然后道:“初十。” “嗯。” 于渊天抱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分明于知非什么都没问,他还是说道:“我不会动她。” 于知非笑了:“陛下说什么胡话。” “我没有。”于渊天环住他的肩膀,吻他的耳垂,说话时热气扑在耳蜗之间,“我爱你。” 这样的情话,于知非并非第一次听到,却仍然觉得浑身寒噤。 他又恨又怕。 复杂的情绪顷刻间兜头淋下,他翻了个身,挣脱他的怀抱:“睡吧。” 作者有话说: 毕设逼死本狗…… 第4章 虞子婴入宫那一日,晴了好几日的京城突然下起了暴雨。 外面雷电交加,于知非坐在走廊里,屋檐上的雨水落下时连成了一注细小的水流,滴落在小水洼里砸出来一串又一串的水坑。 于知非正在研究酿酒,书被他翻了好几遍,封面微微卷起来。 问情提着裙摆,踩着略湿了的地从雨幕之中冲进来,脸上有未尽的喜悦。 于知非笑问道:“怎么了?看到什么这般兴奋?” “一群人,都在殿前淋着呢,”问情说,“奴婢看到穿凤冠霞帔的虞姑娘了——不对,以后该称她作皇后娘娘了。” “好看么?”于知非问道。 “本来奴婢该站在爷您这边骂她一句不好看的,”问情认真的想了想,回答说,“但是说句实话,还是挺好看的,比那一日好看多了——奴婢听说,虞姑娘也是个厉害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家都喊她天下第一才女呢!” “确实厉害,”于知非将书合上,“她四岁时,我倒是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已经生得娇俏可爱了,当众作了一首五言绝句,出众得很。” 问情努了努嘴,小声道:“再厉害,也没有爷您厉害呀。” “我有什么好厉害的,”于知非笑道,“真厉害,如今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问情一时哑言,清了清嗓子后,才将话题扯到了其他地方去,道:“爷,门口挂了些红灯笼,燃了灯烛的时候看上去可好看了,我们偷摸拿一个挂在屋子里吧。不然房间里总觉得冷清。” “你去拿吧。”于知非说,“拿多少也无人怪你,用什么‘偷摸’二字?” 问情笑出声,提着裙摆开开心心的往外面去了。 于知非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才低下头继续看书。 宁宫处于皇城里比较偏僻的位置,所以尽管外面热闹得很,这边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这一日于知非过得与往日并无太大的区别,到了夜晚,问情挂进来的红灯笼点亮了灯烛,红彤彤的映亮了整个宁宫。 仿佛外面那喜悦的气氛也飘进来了几分。 宁宫走廊的枫木更是被映衬出昏暗的红色来,纸被风糊得哗啦作响,于知非靠在红柱上,将书合拢了。 问情取了件外褂来替他披上:“爷,夜深了,进去歇着吧。” “我再看会儿月色,”于知非说,“白日里下了暴雨,晚上的月亮反倒又圆又亮。” 问情站在他的身后,用很暗淡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他仰着头,侧脸被月光映得棱角分明。 于知非突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 “哦,”于知非抬起手,理了理自己的外褂,道,“他们该歇下了罢。” 于知非虽然没有明着说这个“他们”到底是“谁们”,问情还是一下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亥时了,该歇下了。闹了一整日,也该歇歇了。” “嗯。”于知非点了点头,终于迈开步伐,“走吧,我们也该歇下了。” 从走廊回宁宫的大殿,约莫需要一炷香的功夫,于知非走得很慢,时不时与问情闲聊几句,抵达时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问情站在门口,道:“爷,奴婢去替您准备些水。”说着步履匆匆的扭头往另一侧去了。 屋子里点了一盏微弱的灯,于知非推开房门,没往里看,便侧身过来要阖上门,却没想到刚一压上门,身后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要箍住他的腰。 于知非的脸色刹时一变,下意识的一个抬腿躲开了对方的动作,手也劈了出去。 “啪”的一声—— 是肉体相撞的声音。 于知非的手掌狠狠地盖在了于渊天的手背上,于渊天另一只手极其迅速的往前一搁,一把揽住了于知非的腰,一个旋身,将他压在了门上。 门“嘎吱”叫了一声,于渊天低声道:“怎么跟我动起手来了?” 于知非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于渊天不由分说的将他压住,吻住他的嘴唇,轻轻咬了咬,说话时气息不稳,“我想你了,自然就过来了。不欢迎么?” 于知非一下抵住他的胸口,狠狠一推,嘴唇殷红一片:“于渊天,今日是你的大婚之夜!” “我知道。” 于渊天的身上有酒气,约莫是今日酒醉,竟寻到了他这里来。 他双眼里氤氲着雾气,那般认真的看着他,竟让于知非的心软了几分,于是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陛下,今日是你同皇后的新婚之夜,你不该出现在宁宫。” “我就要出现在宁宫,”于渊天喝醉了酒,竟撒起娇来,“你不能赶我走。” 他说着,又凑上来蹭于知非,生出来的胡茬扎在于知非的脖颈之上,咬住他的耳垂轻轻舔舐着。 于知非哪里顾得上他心里怎么想,他只知道这不仅于礼不合,更是于情不合,于是更重的推开对方,声音已有了几分怒气:“你这是对她不公!” “既然将她娶进了门,就该尽到你为人夫君的责任与本分,怎能在新婚之夜将她一人放在新房?”于知非是个有底线的人,一旦触及底线,几乎不会给人好脸色,那张一贯笑着的脸瞬间便冷了下去,“你现在赶紧过去。” “你终于又同我生气了,”于渊天反倒扯了扯嘴角,全然不顾他话中的意思,只顾着眼前这个人的笑嗔痴怒,“过来,我亲一下。” 他说着凑上去拽于知非的手,于知非这幅病恹恹的身体哪里敌得过对方的力气,被于渊天压到了床上去,怎么挣都挣不开。 于渊天的手钻入他的衣袍之间,掐住他的腰,轻轻的揉捏着,咬住他的锁骨轻蹭了蹭,于知非很快变得衣冠不整起来,心中的愤怒更是到达了极点,声音已冷若寒冰:“于渊天,放开我。” 于渊天恍若不闻,甚至粗糙的手滑过他的皮肤,从前面摸到了后面,动作更加肆意放浪。 “放开我。”于知非咬紧牙关,又重复了一遍。 于渊天直接封住了他的嘴。 于知非的眼神一下沉下去,突然抬起脚狠狠击向了对方的下半身。 于渊天的脸色巨变,一下僵在了那里。 于知非趁此机会跳下了床,对方黑沉着脸,抬起了巴掌,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他冷冷的盯着于渊天:“于渊天,你还想再强迫我一次,是不是?” 于渊天一顿,这一巴掌变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墙上。 两人之间的动作终于停歇下来,只此刻气氛反倒是变得尴尬,于知非站在那里,不由看了一眼对方的下半身—— 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渊天脸色发青,似乎强忍着疼痛,额头甚至暴起青筋。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转身,步伐僵硬的往外走去。 房门打开,问情端着已经冷掉的水,浑身寒噤的站在门口,与于渊天四目相对的瞬间“啪”的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颤颤巍巍的喊道:“陛下……” “滚!”于渊天一脚踢翻了盆,水溅了一地。 于渊天的步伐很快消失了,于知非松了口气,有些疲惫的在床边坐了下去。 问情说:“爷,我再去给您备点热水。” 于知非阻住她的步伐:“那边怎么样?” “什么?”问情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太清楚呢,没传出什么消息。” 倒也是,新婚之夜夫君不在,仍是谁都不会自己主动出来瞎嚷嚷。 但是于知非知道,这件事必然已经传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宫中到处都是眼线,除了于渊天的,也有其他人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皇城,是活在每个人的眼睛下面的。 问情斟酌片刻,继续说道:“爷,其实您不用太在意……那位虞姑娘,嫁进来的时候,就该有了心理准备了。” 于知非没再说话,只挥了挥手,问情会意的点了点头,退下了。 外面挂着风,将门吹得一荡,摔在墙上发出声音来,于知非掩唇咳嗽了两声,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在挣扎时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不该说的。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已是收不回来了。 用问情取来的温水擦了脸,才将屋子里的灯彻底给熄了,于知非躺在床上,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到于渊天的身上去。 此刻的他应该已经在虞子婴那里了吧? 于知非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后半夜,屋子里突然刮进来一阵风,一片黑暗之中,于知非翻了个身子,突然被一个滚烫的怀抱抱紧了。 于知非情绪一窒,沙哑的声音脱口而出:“陛下?” “继续睡。”于渊天在宁宫宫门口吹了半天的冷风,将火熄了下去,到底又走了回来,他还是舍不得把于知非一个人留在这里。 今日是他的新婚之夜,怎能将于知非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抱着于知非,才觉得飘了好几日的心安定下来,“我在呢。” 于知非喉间溢出一声叹息,苦笑一声,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一次于渊天没说话。 第5章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于渊天已经去上早朝,案几上放着刚刚温过不久的小米粥,问情站在一侧,递上锦帕:“今天早上奴婢亲眼看到陛下煮的,很是用心。” 于知非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小米粥,说实在的,卖相不怎么好看,糊作一团,但也能寻出来一个优点——还挺香的。 “君子远庖厨,陛下却愿意为了爷您近庖厨呢。”问情笑眯眯的看着他,道,“爷试试?” 于知非放了一口进嘴里,味道不算太糟糕,就是有些偏咸。 等到于知非吃完了,问情才开口道:“奴婢依爷的意思打听了一下,听说昨夜里,虞……皇后娘娘等到了亥时过去,就自个儿掀了盖头,把宫里的好多东西都给砸了个稀巴碎。我听人说她是个端庄识大体的,却没想到竟也有如此刁蛮的一面……” 于知非道:“替我更衣。” “爷今天穿什么?” 于知非抬了抬眼,道:“穿那件银灰色的吧。” 问情诧异的看着他:“那一件?爷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不怎么穿的么?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于知非平日里只在宁宫待着,穿的都非常的随意,那件却是他所有衣物之中最隆重的一件,住进宁宫后他从未穿过。 于知非笑了笑,道:“今日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自然要穿得隆重些,以示对她的尊重。” 问情愣愣的看他半晌,才飞快的点了点头。 巳时,那个要见的隆重的人派来了公公宣召。 送走公公,问情惊得嘴都快合不拢:“爷,您怎么知道太后娘娘要见你?” “你啊,”于知非摇了摇头,“还是平日里思虑太少了些。” 怎么可能不见他? 当今的太后娘娘虽非于渊天的生母,但从十二岁于渊天过继给太后开始,就一直由她带着了,更何况,虞子婴还是太后的亲侄女,发生昨晚这样的事情,太后娘娘怎么可能不召见他? 于知非自从住进这宁宫开始,便很少见人——而太后也像是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从未与他见过面,甚至连传话都没传过一句,彼此两不相见,两不相厌。 可昨天晚上于渊天来的这么一出,无疑将他彻底的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于知非已经许久没踏出过宁宫,乍一看到外面的景致,反倒是停下脚来欣赏了好一会儿。 事实上,宁宫外不远处便有一处梅林,此时正值隆冬,梅花怒放,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艳红色,像一幅刚画完,连墨迹都没来得及干掉的花,站在树下只轻轻一动,便有极小的花瓣从枝头细细碎碎的洒下来。 问情仰头看着,突然开口问道:“爷,回来的时候摘几朵回去放着?” “不必。”于知非垂下眼,淡淡道,“若是喜欢,就该让它在这枝头绽放,何苦采撷锁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宁宫。” 问情大抵是理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时哑言。 于知非轻碰了碰枝头,道:“走吧。” 问情连忙跟上对方的步伐。 只走了没几步,梅林旁的假山突然传出来小姑娘议论的声音,话语里明显带上了“于知非”的名字,他侧头看了一眼,姑娘浅绿色的裙角从假山里露出一角来,脆生生的色彩,是独属于春天的颜色。 那姑娘声音也是极脆的:“听说等了一夜也没等来陛下呢。” “嗨,这不是挺正常的么,你没听说过坊间流传的那句?” “咿?你说的可是六——嗳,如今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了——说的可是从前称他的那句举世无双?”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啦,”另一道声音插进来,“如今都叫他蓝颜祸水呢。不过长得确实是好看,怪道迷得陛下新婚之夜都顾不得皇后娘娘呢。” “这算什么?我还有听到过喊他男妖精的,可不就是个吸人精气的男妖精么——” …… 于知非听着听着,嘴角突然扯了扯,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来。 他这边且还没着急呢,那头的问情已经被怒气刺得满脸通红,抬脚就要去拉人。 “你们这些小浪蹄子浑说什么呢!”问情一把冲进假山里,揪住那一角翠绿的衣裳,一个巴掌呼了上去,“谁给你们的胆子妄议天子的?!” 里面尖叫一声随着一声,大抵是有个位置不算低的,如此情况下竟还多说了一句:“哎唷,这不是六爷的身边人么?怎么,被我们戳中了实情恼羞成怒了?” 问情骂咧咧几句,直接将人给扯着摔了出来。 那约莫是个嬷嬷,摔在地上的瞬间还要张嘴再骂,却不想眼里突然闯入一片银灰色的衣角,一双价值不菲的鞋,登时汗毛直竖,颤颤巍巍的抬头一看,迎上一双平淡无波的眼和微勾的嘴角。 她一阵筛糠似的抖动起来:“奴,奴婢见过六爷……奴,奴婢该死,这舌头该拔了去!爷饶了奴婢!” 说着抬手朝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起来。 问情将人全都给推了出来,先前还在耀武扬威,如今却可怜兮兮的跪了一地,一边抖一边哭。 问情一脚蹬上那嬷嬷的胸口:“我现在就把你的舌头拔了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那嬷嬷趴在地上,不断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问情气得直喘粗气,扭头一看,于知非却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不由得一愣,开口唤了声:“爷?” 于知非这才挪开视线,放在那嬷嬷身上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嬷嬷抖得更厉害了几分,说话时舌头与牙齿打架:“是,是奴婢多舌,没有任何人教奴婢。” 于知非“哦”了一声,念道:“祸水,男妖精……”他突然觉得可笑,谁能想到,六王爷居然也能同这两个词汇沾了边儿。 天下人都这般骂他,偏偏还骂得没什么毛病。 问情道:“爷,咱必须把这事儿告诉陛下,让这群小贱蹄子知道宫里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走吧。” “这群小贱蹄子可真是——爷?”问情骂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方才于知非说的是哪两个字,一愣之后扭头看他一眼,“您这……” “走吧。”于知非又重复一句,“去太后那里该迟了。” “可是……” 于知非径直迈开步伐往前去,没再搭理问情。 问情咬紧牙关,看着于知非的背影,又恶狠狠地瞪一眼这几个小姑娘,最终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一脚狠踹上那嬷嬷的胸口,转头急匆匆朝着于知非追去了。 嬷嬷松了口气,浑身瘫倒在地,她坐的那地儿竟湿了一片,吓得直接尿了。 接下来的一路,问情都没同于知非说过一句话。 她也在生着于知非的气,气他都被人踩在了头顶上,却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竟似一点怒气都没有。 她有的时候真是一点也看不懂于知非。 于知非与她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便也不再开口了,只是进乾明宫之前,他道:“没什么可气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堵住了一个人的,还有天下悠悠众口,难不成全都要堵住?” 问情努了努嘴,哼了一声:“可总该教训她们一顿的!” 于知非似笑非笑:“那你便去,把她的舌头给拔了去,做成个标本,放在床头天天观瞻,晚上起个夜,也要吓个半死。” 问情没忍住笑了,紧跟着强忍住笑容,喊了一句:“爷你真是……” 于知非好笑的看她一眼,往宫里去。 进了主殿,太后身旁的李嬷嬷问了礼,道:“主子还歇着,劳烦六王爷等候片刻。” “无妨。”于知非在李嬷嬷的带领下坐在一侧,呈上来的茶是新鲜的茶,前段时日于渊天也拿了些到他这里来,味道很是不错,悠悠飘着香气儿,水面浮动着几片叶子。 主殿里候着几个宫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于知非才听到脚步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于是立马起了身准备迎人。 说紧张,倒也有些,但不至于特别的紧张,大概是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 珠帘被李嬷嬷给撩开,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片绣着繁复凤纹的深蓝色长衫,曳地生莲,往上看去,简单朴素的碧玉簪束起三千青丝,远山眉,一双眼深邃不可见底,与他四目相对时微动了动,更深了几分。 “太后娘娘。”于知非抱拳见礼,低下头。 “嗯,”太后应了一声,在主位上坐下,突然抬手挥了挥,道,“都退下吧。”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寥寥四人,太后理了理自己的发簪,眼神落到了问情的身上,道:“你也退下。” 问情有些紧张的看了一眼于知非,于知非冲她摇了摇头,问情顿时撇了撇嘴,很不情愿的往外面去了。 于知非看向太后,道:“太后娘娘有话要问臣?” 她没说话,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突然往下一搁,“砰”的一声,茶盏落在桌面上,砸出一声巨响。 盏中茶水飘荡几下,太后眯着眼瞳,终于开了口,却是掷地有声:“臣?于知非,你心里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于知非不动声色:“自然记得。” 太后眼神犀利的落在他的身上:“若是记得,你昨夜里就不该放任陛下住在你那里!扪心自问,我已经对你二人的事诸多隐忍,如今你竟还继续得寸进尺,怎么,你是打算把虞子婴给拉下来,自己去着那凤冠霞帔?” 第6章 一个男人,坐上后位,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说法,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太后这句话是在侮辱他,也是在侮辱于渊天。 但于知非却什么都不能说,任太后这番话说完,只摇了摇头:“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何不敢?”太后冷笑一声,道,“先皇疼惜你数十年,你要什么他不给?而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不仅背叛了先皇,更是将自己的尊严践踏在地,你是为了什么?” 于知非抬起头,眉头轻轻拧起来,看着她。 眼前这个女人,他也算是认识许多年了,于渊天是十二岁那年过继给太后养着的,那时候的她还是淑妃,膝下只一子,为三王爷。 她待于渊天还算不错,所以先帝去了之后,于渊天狠心解决了所有的皇子,独独留下了太后与三王爷。 三王爷如今在偏僻蛮荒之地,倒也算逍遥自在。 于知非在宁宫待了三年,与她从未见过一面,一是面子不好看,一是太后娘娘也压根就不想见他,估计怕脏了自己的眼。 如今为了虞子婴这个侄女……于知非觉得不太可能,依照她的性格,她不太可能会为了虞子婴而站出来。 那是为了什么呢? 于知非心里叹了口气,心道一句真累,才继续开口道:“皇嫂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却不想太后倏地笑了,眼神仍然是深邃的,语气却柔了几分,不再咄咄逼人:“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皇嫂?” 于知非没说话,她又道:“你既然还记得我是你的皇嫂,那你就不该将先帝去了的时候忘得这般彻彻底底——”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凑近他,压低的声音像是逼问,“你同先帝的尸体待了一晚上,你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于知非只觉得自己疑惑的那根弦骤然被拨了一下,铮鸣一声,什么都懂了。 她是打着虞子婴的旗号来问先帝的事情。 她如此直接的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在他的面前……于知非垂下眼,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太后一定,脸上的笑容垮下去,一字一顿,语气变得不太好听起来,“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不知道。” 于知非一幅一脸平淡的模样到底是激怒了太后,她额头轻轻一挑,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没忍住:“怎么,曾经你唤我一句皇嫂,如今是打算一辈子唤我一声母后了吗?” 于知非身体微微一颤,脸上一贯平淡的神情却是苍白了几分,甚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太后冷冷的看着他:“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六王爷?如今的你站出去,任是谁都要骂你几句,唾弃你几句!枉顾天伦礼法,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哪一个不是说的你?” 于知非本就孱弱的身体终是没忍住颤抖起来,一阵气血翻涌,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红晕。 他捂住自己的嘴唇重重的咳嗽起来,一下握住一旁的椅背,深深地看向太后,顿了好久后,才沙哑着声音道:“太后,请您自重。” “于知非,你午夜梦回时,可会觉得害怕?”太后逼近他,“死的人可是你最亲的皇兄,是疼惜你十多年的皇兄,是纵容你十多年的皇兄——你与他的尸体待了整整一夜,你都不会觉得害怕吗?” “别说了。”于知非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视线,盯着自己的手背,苍白透明的肤色让暴起来的血管显得异常明显,“别说了……” “他从未来梦中找过你吗?没斥责过你吗?没索过你的命吗?” 那一袭被血染红的红袍在眼前一闪而过,几乎是瞬间,于知非狠狠攥紧了椅背,蹲**去,重重的咳嗽出声。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胸口那憋闷的窒息之感,太后的话宛如梦魇般,让他的眼前闪过从前种种,终于遏制不住的喝出声:“别说了!”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蹲下去的他,突觉疲惫的捏了捏自己的眉间。 于知非的咳嗽在这沉默之中逐渐停歇下来,他用了些力气,很吃力的,一点一点站起身来,定定的看向太后。 “太后,我尊你一声皇嫂——”顿了顿,他垂下眼睑,淡淡道,“不是让你打着先帝的旗号,来从我这里探听消息的。” 这句话出来后,房间里便沉默下来。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许久,太后才又开了口,这一次语气软化了不少:“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 “这三年时间,你被关在宁宫,你出不去,”太后深深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可悲,“你曾是名动天下的六王爷,怎么可能真的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你最爱无边的大千世界,又怎么可能永远都停留在这如同牢笼一般的深宫?” “我可以帮你出去。”她往前迈了一步,声音压低,带上一种特殊的诱惑力,“我可以让你回去从前的自由——” 从乾明宫出来,于知非才发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爬了上来。 这个冬天很少出太阳,大多数时间都是阴雨绵绵的雨,下的人心中发慌。 宫前有一棵很大的梅树,于知非路过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在地上落出斑驳的影子。 问情站在一侧:“爷,若是喜欢梅树,干脆在我们宁宫也种上一院子好啦。” “也谈不上喜欢。”于知非说,“只是顺路看到了,便想多看几眼而已。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里愉悦几分的。” 问情点了点头,犹豫再三:“太后娘娘可有为难爷?” 于知非扭头,好笑的看她一眼:“怎么,若是她为难了我,你又要去告诉陛下吗?” 问情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陛下和奴婢都只是关心爷而已……” “说了又能怎样呢,”于知非收了笑意,淡淡道,“那毕竟是陛下的母后,陛下也不能拿她怎么着的。” “那可不一定呀,”问情说,“为了爷,陛下什么都愿做的。” 于知非拨动了一下枝头的梅,没再应她这句话。 宁宫门口站着于渊天身边最得力的公公,见于知非近了,兴奋不已的行了礼,进去通禀,于知非这才知晓于渊天又过来了。 他坐在院子里,他常常坐着的那石凳上,冬天有些凉屁股,但他总能坐得住。 于渊天在下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听了公公的禀报,抬起头来,正好同于知非四目相对。 他紧皱的眉头松懈下来,道:“过来。” 于知非走近,与他对立而坐。 于渊天将白子推给他:“下一局。” “好。”于知非点了点头,先观察了一番局势,心下思忖片刻,方才将白子落下。 他下得认真,于渊天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粗略将黑子落下,便开口问道:“你都跟母后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于知非说,“随便聊聊而已。” 他说着,认真的将白子放在了棋局之上,局势陡变,黑子却已经被万军压迫至底,再也无法反将。 于知非这才抬起头,看向他,笑道:“你输了。” 于渊天看了一眼棋局,不甚在意:“嗯,我是输了。” 于知非开始慢慢的收棋子,将白子全都放到一旁的玉盒里去,一边收一边开口道:“我有好几年没再赢过陛下了吧,今天这么心不在焉?” “好久没下过棋了,生疏了些不是很正常吗?”于渊天说。 “倒也是,”于知非颔首,“陛下如今日理万机,自然再没机会去玩这些打发时间的游戏。” 他就不一样,平日里闲着没事,除了看书便是自己同自己下棋,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太多事情能做了。 “这么一看,我赢了倒是很正常的事情了。”于知非道,“但我总还是觉得陛下让着我。” “我是让着你。”于渊天说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至少你刚刚赢的时候笑了笑,不是吗?” 于知非一怔,反倒是又笑了,说:“陛下这么容易满足?” “以前是不这么容易满足的,”于渊天深深地看着他,“可是你已许久没对我笑过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惜,所以就变得容易满足起来。” 于知非垂着眼,终于将所有的棋子都收拾妥帖起来,听罢这一番话,脸上的笑意反倒是淡了下去。 于渊天说:“不管太后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别管。我会同她聊聊的。” 眼中光芒微闪,于知非拿着玉盒的手僵**一瞬,旋即将其搁下了,很认真的看向于渊天,问道:“于渊天,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许久了——今日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要问出口。”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于知非斟酌了一番,问道,“如果当初,你什么都没做,我仍是六王爷,你仍是六皇子。你离不开这深宫,我也不会留在这深宫,你待如何?” 于渊天把玩着他的手指,听到这话,动作突然顿了一瞬,然后双眸幽深的看着他。 于知非并未避开他的视线。 “不会有如果。”于渊天最后道,“你最是了解我,我想要的,就是拼了命都会抓在手里。” “那假如有如果呢?”于知非从不会盘根究底,对这件事却异常的执着,“如果有,你待如何?” 于渊天叹了口气,道:“把你留下,或者我跟你一起。就这么简单。” 于知非应了一声,怔怔的看着他:“若你留不住呢?” “我不可能留不住。” 于知非低声笑了:“可这世间事,并不是所有的都会如你所愿。” “为何不会?”于渊天挑了挑眉,双手环胸,一字一顿的说出口,异常的坚定,“我想要天下,便蛰伏数年将那个人拉下了马,我想要你,你如今不也在我的身边?只要我想,就没什么不会如我所愿。” 是在这一刻,于知非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他真的该是帝王。 他站在高地,睥睨天下,将一切尽在掌握之间,包括他。 他有傲气,有傲骨,亦有这样的实力,就像这世间万物当真所有都会如他所愿。 于知非看着他,眼前事物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于是幽幽叹了口气,低下头,没再多说什么。 可这世间万物当真什么都会如他所愿吗? “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后悔过,”于渊天握紧他的手腕,“如果再来一次,那一年我还是会对你说那番话,那一夜也仍然会对你做出同样的事。” “我的世界里不会有后悔这两个字。” 于知非后来倒是时常都在想,若是当初他应下了,那么如今的结局会不会有不同之处。 虽说将一切归咎在自己的身上有些过度自恋,但于知非总觉得,或许于渊天想要这皇位,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于知非。 尽管他们从未聊起过。 先帝在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一道巨大的沟壑,填补不了,也没有人敢迈过去。 他抹了脖子的毕竟是他的生父,也是最疼惜于知非的皇兄。 第7章 时隔数年,于知非仍记得那年的京城城外开了数里的梨花,似乎一夜春风过去,所有的花骨朵都在一夕间尽数绽放了,连京城里面都绽放着幽幽的香气。 那是恒真五十年的春日,万物复苏的季节。 于知非刚南下处理完盐务回宫,先帝大骂了他一顿。 对方将奏折全都扫到了地上,脸色难看至极的骂他:“你都二十七的年纪了,还不成亲,是想要天下人谈朕的不是,说朕只顾着剥削你,连你的婚事都不顾?!” 于知非只笑着:“我知晓皇兄您待我的好不就是了,何须管天下人怎么说?” 先帝又是气又是急,最后恨恨的坐下去,猛地一拍桌面,道:“你让朕说你什么是好!女色也不近,连个通房都不要一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母后泉下有知,岂不是要将朕给骂死了?” “行了,”于知非无奈的叹息一声,“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何苦在意别人怎么想呢?皇兄您说可是?” “不可,”先帝摇头道,“你且回去,近日朕会让皇后为你物色几人送去你的府邸,你自己仔细挑选一番,看上了谁再同我说。” “皇兄……” “退下吧。” 先帝摆了摆手,分明不想再同他多说。 于知非幽幽叹了口气,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去触对方的霉头,更何况近日朝堂事物繁杂,他也不好拿自己的事情去烦扰对方,于是行了礼便转身退下了。 却不料出了御书房的门,才察觉于渊天竟在门口站着,像是已经候了许久了。 于知非冲他眨了眨眼,正欲开口,于渊天却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进了御书房。 怪哉。 于知非心叫一声,摸不着头脑——于渊天这又是在闹什么脾气? 直到回了六王爷府,于知非都没想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到了傍晚,皇后选好的姑娘花名册果然送了过来,小舟子迈着步伐递过来名册,匆匆忙忙道:“爷,送来的嬷嬷说都是精挑细选的,全都是大家闺秀,让您且好好看看呢。” 于知非叹了口气,一只手支着下颚,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挺直了背脊开始翻这花名册。 姑娘们的长相都是不差的,才艺同样双绝,只可惜于知非看着觉得没什么意思。 翻到第三个的时候,他才察觉到四周很是安静,抬头看一眼,不远处于渊天竟站在那里,宛如游魂一般,死死的盯着他手里的花名册。 “渊天,”于知非喊他一声,“过来坐。怎么突然过来了?” 于渊天沉着脸,靠近他,于知非尚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见这家伙突然伸出手将花名册拿起来,“歘”的一声撕成了两半。 于知非看得怔楞:“……你怎么了?” 于渊天道:“不许看。” 于知非不知道于渊天这是突然在闹什么脾气,登时皱紧眉头:“这是皇兄那边派人送来的,你给他撕了,小心他找你的霉头。” 又是“歘歘”两声,于渊天竟扯着那花名册再度撕了几下,撕完还朝着天上一扬,冷声道:“你不许成亲。” 于知非给他逗笑了:“你不想想你皇叔我都多大年龄了,快三十的老男人了,怎么还不能成亲?”他伸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怎么,怕我有了媳妇儿之后就不疼你了?这你大可放心,我——” 于知非这番话没说完,于渊天突然凑上前来,一下箍住了他的脖子。 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力气大得惊人,身体发着烫,就这般贴了上来。 于知非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嘴唇被温软的东西给紧紧地贴住了,他只觉得脑海里“轰”的响了一声,当场僵在了那里。 于渊天的吻技青涩无比,只晓得贴住他的嘴唇,用舌尖轻轻舔他的嘴角,其他的什么也不会,可即便如此,于知非还是觉得自己以往十多年的认知全都在这一瞬间被颠覆了个彻彻底底。 终于,他缓过神来,猛地伸出手狠推开于渊天:“你怎么了?” 于渊天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抬起手,很轻的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自己也有几分迷茫。 于知非眉头微皱,心脏发了疯似的狂跳着,但他勉强维持着冷静,定定的看着他,道:“是不是也想要个姑娘?皇叔给你寻一个?你也十七八了,该有个丫鬟候着……” “皇叔……”于渊天定定的看着他,用那双很黝黑深邃的眸子,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跳出来,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要姑娘。” “啊?” “我要你。”于渊天说,“我只要你。” 天色已暗了下来,天际有蓝紫色的光晕同地平线贴合,仿佛融为一体,四周一片寂静,只偶尔有鸟叫的细碎声响,远处的灯笼高挂着,有昏黄色的灯光透出来,映亮一片黝黑的环境。 于知非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长大了。 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小小的一个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穿着的衣服也是灰扑扑的,站直了身体,也不过才到他的腰际。 可是如今,他身如玉立,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来自皇室才会有的贵气,一双深沉黝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却让于知非凭空看出几分认真与坚定来。 于知非脑子里乱作一团,半晌后才道:“明日我同皇兄说一说,跟他商量一下你自立府邸之事,到时候你便可以先纳妾,甚至直接挑选皇子妃……你也差不多到这个年龄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于渊天猛地往前站了一步,握紧于知非的手腕,将他狠狠一扯,搂入怀里,“我只要你,不要别人。” “渊天……”于知非冷静了一下,道,“你听我说,你是六皇子,我是……” 于渊天皱紧眉头,干脆直接的吻了上去,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的吻毫无章法,与其说是吻,更不如说是啃,啃他的嘴唇,啃他的耳垂,啃他的喉结,手更是胡乱的揉着他的后背,完全混乱的一片。 于知非被对方压在地面上,尴尬的发现自己居然起了反应,他想要挣扎,但不知道为什么使不上力气来。 于渊天胡乱扯开他的衣服,咬住他的耳垂,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你……” “皇叔……” 这两个字喊出来的瞬间,于知非突然就清醒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于渊天这又是在干什么! 单不说他们都是男子,就说彼此之间的身份,也…… 于知非猛地推开于渊天,这一下力气却大了不少,于渊天被他一下给推开了,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于知非坐起身来:“你冷静一下。” “皇叔……” “我也需要冷静一下。”于知非说着,理好自己的衣服,抬起头时,才发现于渊天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抿了抿唇,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听话,你先回去,我们都冷静下来,想清楚了,再讨论这件事,好吗?” 于渊天咬了咬牙,如一头饿了好几日的狼,用很狠的眼神看着他。 “听话。”于知非拍了拍他的脸,“你先回去。” 于渊天在于知非的抚慰之下终于站起身,一步两回头的往外去了。 于渊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于知非才松了口气,一摸自己的额头,竟是一头冷汗。 反应还在那里,没消下去,于知非知道于渊天也有了反应……不知道这孩子知不知道怎么自己解决。 于知非开始在心里琢磨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想什么呢?” 于渊天的话语落入耳中,将于知非瞬间从那种奇怪的情绪之中拨出来,他抬眼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经对情事熟稔得他跟不上对方的节奏。 他对他了若指掌,甚至知道触碰他哪里能够激起他的战栗。 于知非的心中纵然有再多不愿意和不乐意,都无法抵抗身体的自然反应带给他的感受。 他只能被迫的承受着。 “没什么。”于知非淡淡道,“天色暗了,陛下今日合该去皇后那里看看了。” 于渊天本来还算愉悦的心情登时变得糟糕起来,脸色往下一垮,冷冷的看着他:“于知非,你就这么喜欢把我往别人那里赶?” “不是赶,”于知非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应该的。” “很好,”于渊天猛地站起身,手掌狠狠地一拍石桌,发出沉闷的响,“你可真是大气。” 于知非挪动了一下桌面放着的玉盒子,淡淡道:“陛下,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不该牵连其他人。” “更何况,我才是那个,眼前一切都是偷来的人。” 于渊天眼眶都气得布满红血丝,死死的盯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于知非又加了一句:“去吧。” 于渊天大手一挥,石桌上的玉盒被他扬手扫到了地面上,“啪”的一声碎成几块,里面的白子黑子散了一地。 他终于扭头离开了,于知非蹲**子再一次去分,去收拾,却没看他离开的背影。 第8章 (……有、、) 那一日晚上于渊天还是没去寻虞子婴,虞子婴自进宫之后,除了大婚当日,便再也没见过于渊天。 于知非知道,于渊天是在置气,只是不知道是在跟他置气,还是在跟朝臣置气。虽然把人给娶了回来,却见也不见一面。 更甚者,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连于知非都没见到过于渊天。 这段时间,于知非反倒是常常去见太后,两人在一起时也下棋,棋局复杂,变幻多端,有时候能下整整一日。 一连下了好几日之后,问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爷最近怎么和太后关系好起来啦?” 于知非道:“谈不上关系好与不好,只是闲了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而已。” 问**言又止的看着他。 于知非也没主动问她想要说什么。 彼时已经快要入春了,寒意退去,身上厚重的衣物也全都松下,于知非的身体这段时间难得好了起来。 药虽然还喝着,但间隔的时日变长起来。 于渊天那边仍然在送着蜂蜜糖,问情说都是他亲手熬制的,于知非也没拒绝,糖该吃吃,药该喝喝。 月末的时候,于知非去太后那里下棋,见了虞子婴一面。 他到的时候,是虞子婴在陪太后下棋,她身着一身素色衣裳,与他一月前见到她时截然不同。 “来了。”太后微微抬了抬眼,道,“子婴,你先歇一会儿,让六王爷来陪我下这一局。” 虞子婴脸色微变,扭过头,起身在太后的身旁坐下了,声音压得很低:“太后姑姑,您要下棋,找子婴陪你就是,怎么还跟他……”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抚慰似的。 于知非充耳不闻的在方才那一局残棋前坐下,笑道:“再这般下下去,皇后娘娘怕是要被杀得片甲不留了。” 虞子婴眉心微皱,望着这残局,无言。 太后道:“这丫头虽然晓得如何下棋,却不知其中的门门道道,浮于表面,还是与你下棋舒坦一些,能肆意大杀一方,棋逢对手。” 于知非推了推白子。 太后继续道:“再过三日,便是我朝祖制礼佛之日,”她顿了顿,“历朝以来,陛下都是得带着皇后一起去的。” 于知非心里一跳,手上的动作停下,扭过头去看向虞子婴。 虞子婴撇开视线,脸色虽不大好看,却仍保持着一副高傲的模样。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每每至此,路上总是会生出颇多事端,但总是化险为夷,本宫也有些担忧陛下呢。”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本宫不知道还会不会生出别的事端。” 一粒黑子重重的落下,发出“砰”的一声响,瞬间如一颗石子般掷入于知非的心底,激起惊涛骇浪。 青佛寺,于知非去过不止一次。 地处山顶,位置偏僻不说,偏生还有些特别的规矩——历朝天子都遵其规矩,每每去的时候,都不会带过多的人。 他在这深宫待着,到处都是眼线,想跑,是跑不出去的。 可是一旦出了宫……就不一样了。 于知非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下一瞬,抬起头来冲着太后平淡一笑,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会出事。” 太后挑了挑眉,黑子落下,却是将于知非杀了个片甲不留。 虞子婴很是开心的开口道:“姑姑,您胜了。” “是啊。”她吐出一口浊气,看着于知非,话语却是对着虞子婴所说,“子婴,天色也晚了,你回去吧,我还有些话要同六王爷说。” 于知非不动声色的将白子收了回来。 傍晚,久未见过的于渊天还是来了。 他的心情似乎挺不错,进来时眼尾带着笑意,径直搂住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脸颊。 于知非吓了一跳:“怎么了?” “边关这一战胜了。”于渊天道,“楚国最为得力的一员大将被削了脑袋,挂在城墙上三日,连个敢来取下的人都没有。” 于知非合上书:“恭喜陛下。” “我打算将秦翰派往边关,一鼓作气,拿下楚国,以免后顾之忧。” 于知非听得很随意,于渊天却讲得一排认真,他是真的高兴,高兴到搂着他的肩膀松不开手。 “想了我没?”于渊天又亲了亲他的嘴角,低声道,“这段日子我忙得很,都没时间来寻你,你倒好,居然也不来看我一眼,好狠的心。” 于知非没理他,用针尖挑了挑燃着的灯烛,表情仔细认真得很。 于渊天松开手,在一旁坐下,看着他的动作发起怔,于知非虽然没给他任何回应,可他还是开心,开心得即便只是坐在这里望着他,都觉得满足。 他很喜欢看于知非搞这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表情生动认真,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把时间消磨在看于知非上,只觉得幸福。 如果可以,他乐意什么都不去想,这样痴痴地看他一整日的时间。 于知非被于渊天看得后背一阵发毛,禁不住抬起手,咳嗽两声,低声道:“边关战事告捷,陛下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不去忙江山社稷,在这里看臣挑灯烛做什么?” “我喜欢看你,”于渊天道,“你什么都不做,只是躺着,我都能看你一整日。” 他说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又轻捏了下:“我家皇叔怎么长得这般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于知非莞尔:“有你这般夸人的么?” “总之就是好看。”于渊天说,“怎么看都好看。” 于知非的耳朵有些发热,强行将注意力拉到自己的动作上,可于渊天火热的视线仍然烫着他的后背。 好不容易将灯烛给挑灭了,于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勾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于知非栽进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 “梨花快开了,”于渊天说,“再过三日就是祖制礼佛之日,正好赶上,我带你一起去。” 于知非手微微一紧,下意识的开口:“皇后娘娘呢?” 于渊天一顿:“我若是不带她,那群糟老头子又得谏言——我带着她,但别的什么都没有。” 其实于知非想问的不是这个。 但话到嘴边,突然又不知道怎么问他,于是生生将话给咽了下去,只“嗯”了一声。 于渊天松了口气,吻住他的耳垂,低声道:“我知晓你最爱看梨花,京城之中,独独青佛寺上那一片梨园每年开得最艳,看完就不要再同我闹脾气了。” 他始终觉得他是在闹脾气。 于知非觉得有些可笑,于渊天从来就不懂他。 或许不是不懂他,只是懂,却自欺欺人,不肯放手。 (……) 正是此时,门外面传来急速的脚步声,问情有些急促的声音穿过一扇门进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于渊天脸色微微一沉,没开口。 于知非闷哼一声,哑着嗓子:“虞子婴来了。” “不理她。”于渊天咬住他的耳垂,在他的耳边呢喃。 于知非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都说眼不见心不烦,可如今于渊天的正牌皇后就在外面候着,他却在这里同于渊天红绡帐暖,怎么想怎么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恶心。 于知非推了一把于渊天,从他的怀抱里挣出去,用锦被掩住自己的身体,黝黑的瞳孔盯着他,再一次道:“皇后娘娘到了。” 于渊天脸色难看得很,掐住于知非肩头的手使了些力气。 两人对峙片刻,外面问情又道:“爷,皇后娘娘来了……” “知道了,”于知非忍不住咳嗽两声,“就来。” 问情噤了声,于知非看向于渊天,正要继续开口提醒,于渊天脸色猛地一沉,掀开被子起了身。 他松开手,于知非白皙的肩头上便多了几个泛着红的指印。 于知非安静的穿好被于渊天脱了一半的衣服,道:“应该是找你的。” “你给我等着。”于渊天扭过头,恶狠狠地看他一眼。 虞子婴紧张的站在主厅里,手里端着的燕窝银耳汤因为时间过久,没那么烫手了。 她的掌心之前被烫得一片红,却一直都没松开手。 宁宫的小宫女低声道:“皇后娘娘坐着等吧。” “不必。” 话音刚刚落了尾,便听得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虞子婴紧张地握紧了燕窝银耳汤,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看向不远处的侧门。 于渊天脸色很难看的走出来,看到她的瞬间眉头拧得更紧:“什么事?” “陛下,”虞子婴迎上前去,“这是臣妾特地为陛下熬的燕窝银耳汤,陛下可要尝尝?” 于渊天看了一眼问情,示意对方接过,又重复了一遍:“什么事?” 虞子婴一时哑言。 于渊天记挂着于知非,哪里还顾得上虞子婴心里的女子心思,只恨不得立马把这人给打发走回去寻他的心肝宝贝儿。 见虞子婴半晌都不开口,他扭头就要走,虞子婴猛地开了口:“陛下是要去寻六王爷么?” 于渊天步伐一顿,扭过头,定定的看她一眼。 “臣妾是陛下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娶回来的皇后,却除了新婚之日再未见过陛下一面,如今腆着脸来寻陛下,陛下却要赶臣妾走,这说出去,像话么?” 于渊天眯着眼,侧过身去,看向那女子。 烛光映照着黑夜,她挺直背脊,不卑不亢的站在那里,微昂着的头,依稀让他见到了几分曾经于知非的影子。 她的身影被烛光映得洒在墙壁上,长长的一条不断摇曳着,于渊天不开口,她也就一直这般直直的,毫不避讳的看着于渊天。 于渊天顿了顿:“你回去吧。” 他娶她本就不过是一场博弈,仔细说来,她也算是个可怜人。 倘若她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不过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陛下——”虞子婴低声喊道,“陛下一心一意惦念着您的皇叔,就不怕天下人看了笑话吗?陛下可知坊间都是怎么说六王爷的,说他鲜廉寡耻,不顾人伦,说他,说他……说他是个祸国殃民的男妖精!” “闭嘴!”于渊天脸色猛地往下一沉,怒喝道,“把她拖出去!” “陛下——”虞子婴硬生生盯着他,强忍着眼角的泪水,“子婴嫁给您,不是为了受这般屈辱的……” 一旁的公公冲将上来,拽着她死命往外拖去,于渊天脸色冷得宛如冰碴,一字一顿的开口:“这样的话,朕听到一次,就杖你一次,你最好给朕管好这后宫!” “娘娘……娘娘……”虞子婴身边的丫头哭着冲上去刨那些太监的手,一边哭一边道,“娘娘您没事吧……” “后宫之中,你什么都管得,”于渊天说,“独独这宁宫,今后你不能再踏足一步。” 虞子婴的挣扎的力气突然软下来。 她怔怔的看着那人的身影,笑了:“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以为不过一个男宠而已,对于于渊天来说,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 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个人是谁也沾不得碰不得的。 入了宫又能如何,成了皇后娘娘又待如何?她除了得到了这位置,又得到了什么? 就连这位置,也不是她想要的,而是她父亲想要的。 她什么都没有。 虞子婴不再闹了,被拖了出去,于渊天站在原地,神色阴翳了数瞬,方才转身往内室走去。 却没想到,刚一撩开帘子,却撞上了于知非那双过于平和的眼。 他看上去像是在那里站了许久了。 于渊天刚震惊下来的心又乱作一团,禁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出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于渊天脑子里思索着方才虞子婴骂的那一番话,禁不住更加认真的去揣摩于知非的神色。 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于知非道:“你们吵起来的时候。” “你……” “陛下是在介意方才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于知非往上提了提自己的外衣,淡淡道,“无碍,这些话我听得够多了,不差这么一句两句的。” 于渊天张了张嘴,无言。 反倒是于知非笑了一声:“我自己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更何况,这些不都是你给我的么?我除了能够接住,还能做什么反应? 天下悠悠众口,他一个人哪里堵得住呢? 于知非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在乎这些话的,可是当于渊天站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得承认,怎么可能不在意。 这些话本该不属于他。 是因为于渊天的强迫,他才与这些话挂了钩。 怎么可能不怨他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懂得,微博找。不影响观看,也可不看,没啥看头,真的很少。 第9章 那一夜,两人的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这到底是个无解的题。 更遑论,后来朝堂那边又出了点事,于渊天匆忙就走了,连情事都没再继续。 送走于渊天,问情问道:“爷,皇后娘娘还在后院躺着呢……” 于知非一愣:“真打她了?” “打了五个板子,”问情说,“陛下也没让留情,那声音听着,啧啧,奴婢一阵牙酸。” “他还真是……”于知非有些头疼的开口道,“也不怕这事儿传出去了朝堂之上又闹起来?” 问情笑道:“嗳,一碰上爷的事儿,陛下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依奴婢看哪,早该打的喽,若不是皇后娘娘恩准,那些小贱蹄子哪里敢在后宫议论爷您?就算她没指使,也合该是纵容了的。” “去看看她。”于知非说,“将我的金疮药拿来。” “爷!”问情不乐意道,“那可是陛下花了好大的心思为您找来的,您怎么……” “去拿过来。”于知非警告的看她一眼。 问情收了声,嘟嘟囔囔朝屋子里去了。 于知非到的时候,虞子婴被身边的小丫头虹色给扶着站了起来,看到他的瞬间,灰暗的脸色一下激起怒气,被她刻意压制着开口道:“怎么,六王爷是来看我笑话的?!” 将金疮药递给虹色,于知非淡淡道:“这东西用了能好受不少。” “装什么好人!”虹色哼了一声,道,“我们皇后娘娘好歹是宰相嫡女,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若不是你在陛下的耳边吹了枕边风,陛下怎么可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小人作态,”虞子婴也压着声音说道,“是,那嬷嬷是我喊去散布那些话的,但那也是坊间大家亲口说的,我亲耳听到的,也不算冤了你!” 于知非摇头笑了笑:“我还没审问你,你反倒自己说了出来。” “我虞子婴做事敢当,哪像你,吹了枕头风都不承认!”虞子婴骂道,“你做这一幅模样给谁看呢,以为给了我金疮药我就能信你是个好人了?你若是个好人,岂会眼睁睁看着先——” 她突然就噤了声。 压低声音,清了清嗓子,意识到自己的话出了格,便往后退了一步,略显踉跄。 于知非看着她,道:“回去吧,以后莫要再来这宁宫了。” “你这破地方,以为我稀罕来?!”虞子婴恨恨道,“虹色,我们走。” 于知非望着虞子婴逐渐远去的背影,她虽然挨了板子,疼得很,离开时却仍然挺直背脊,强撑着一口气。 问情低声道:“爷何必呢,吃力不讨好。” “都是可怜人罢了。”于知非转过头,往屋里走去,“她在这深宫里什么都得不到,还不允许她使点小心机,努力一把吗?” “追求自己想要的,没什么错。” “可也不该伤害了你!”问情道。 “我脸皮厚,倒也没怎么受到伤害,”于知非笑道,“脸皮不厚,怎么能在这宁宫待上三年。” 虽然他一直都想要逃,却一直都逃不掉。 最开始是觉得耻辱的,可是渐渐地,脸皮也就被练起来了。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宁宫外面的寒梅却谢了,往外看去,光秃秃的一片,地上反倒是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于知非统共没带几套衣服,加起来连半箱子都装不起来,礼佛去住的时间也并不长,不过短短七日罢了。 于渊天却愣是要往他的箱子里塞东西,最后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快要盖不上。 于渊天还要再拿一个箱子,被于知非给阻止了:“装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左右也不要你拿,装这么少做什么?”于渊天偏要与他对着干,“将你那扇子也拿着,万一看梨花时热着了?” 于知非:“……” “这乌龙茶也得带上,你最爱喝这个——对,我熬了一罐子的蜂蜜糖,也得一同带上,”于渊天忙得脚不沾地,“我想想,还得拿点什么……” “够了,”于知非看着他,“别累着了你身旁的人。” 于渊天凑近他,亲了亲他的鼻尖:“还有什么想带的,一并带上?” “不过去七日而已,”于知非道,“带不了那么多的。” 于渊天点了点头:“倒也是。那就不带了,实在缺了什么,便吩咐人下山去买。” 于知非垂下眼,轻轻颔首。 “我听说,”于渊天在他身旁坐下,揉着他的十指,“你近日常去见太后娘娘?” “一起下会儿棋,”于知非道,“她好歹是我皇嫂,下棋的时候还能再聊些往事,也打发了些无聊的时间。” 于渊天揉着他的十指,眼中晦涩不清,最后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他:“我虽然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和她却一直都不怎么亲。” “嗯。”于知非低着头,心里猛地一跳。 “虞子婴入宫,她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却也在背后出了力……”于渊天叹了口气,“我在说什么,你应该懂。” “我能懂什么,”于知非笑道,“我都好久没碰过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了,能懂什么?” “不懂最好,”于渊天摸了摸他的下巴,眼神似乎看入他的心底去,于知非觉得有些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于渊天看了他许久,才道,“你若实在觉得无聊,平日便来御书房里帮帮我的忙。” “罢了,”于知非扭开头,“我已经不太会这些了。” “你以前不是最擅长这些了吗?”于渊天问他。 “那时也是皇兄带着我。”于知非不由得提及先皇,眼神怔松,“我本来对这些事情也不感兴趣,当时……也只是他实在找不到人了而已。” “那我现在也找不到人了。”于渊天搂住他,低声道,“我也想让你帮我。” 于知非没说话。 正午时分,太后那边送来了一盅人参汤,说是给于知非补补身子。 问情担忧的端着送了进来:“爷,太后莫不是在这里面掺了毒吧?” “哪能呢。”于知非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每日里都在瞎琢磨些什么。” 问情吐了吐舌头:“我是来跟爷要个恩准的,到了青佛寺,奴婢想有一日的空闲时间,下山去看看奴婢的弟妹。” “准了,”于知非道,“行了,你且出去准备吧。” 问情愉悦的往外面去了,待到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于知非方才揭开了那一盅人参汤。 将汤水全都倒入一旁的枯木盆中,往盅里看去,底部果然贴着一枚竹片,撕出来,上面写着一行很小的字。 于知非面无表情的看完,点了灯烛,将这竹片烧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日一大早,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便要出发了。 东西虽然多,事实上去的主子不过也就于渊天、于知非和虞子婴三人,两辆马车,其他的马车上拖着的全都是带过去的东西。 于知非掩唇咳嗽数声,被问情搀扶着上了马车,他能够感受到四周望过来迥异的视线——倒也不奇怪,他太少出宁宫了,在这深宫之中,他的存在像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讳忌莫深的秘密。 见过他的人很少,但没有没听说过他的人。 好不容易能够一睹真容,怎么可能不看过来。 于知非靠在马车上,闭眼休憩,耳边能够听到马车驶出深宫,车轱辘不断地在地上摩擦着。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过了几瞬,布帘被撩开,熟悉的龙涎香入了鼻,于知非眼也没睁,那人一下将他搂住了,搂得很紧,像是不肯松手。 于知非咳嗽了两声,于渊天皱眉问道:“受凉了?” “你身上的味道太浓了。” 于渊天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眉头紧锁:“改明儿我就换一个。” “不必。”于知非摇头,“只是这里的空间狭窄,味道显得有些大而已。” 于渊天抱着他,捏了捏他的太阳穴:“睡会儿,半日的脚程,等到了我再喊你。” 于知非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倒也真的一头栽了下去,于渊天抱着他,调整了对方的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问情窝在轿子的角落里,见于知非睡熟了,才低声道:“陛下,临出发前,太后娘娘又给爷送了盅人参汤来。” “试过毒了?” “试过了。” “嗯,”于渊天点头,“那便不用多管了。” “可奴婢见——” “嘘,”于渊天压低声音,打断问情的话,温柔的眼神落到于知非的身上,摸了摸他的脸,淡淡道,“别说话了,让他好好休息。” 问情抿了抿唇,轻轻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觉于知非睡得格外的踏实,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浮萍之上,身体不断地摇曳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海,背靠高山,这世事在他眼前展现,是难得的心旷神怡。 倘若他从前未曾看过这大千世界,今日恐怕不会觉得如此难过,可正因为他看过,如今的禁锢才显得格外的难熬。 不仅是身体一日一日的糟糕下去,他的精神好像也被禁锢住了。 这样的梦,一旦醒来,更觉得现实令人难忍。 他睁开眼,于渊天靠在一旁,也已经睡着了。 于知非怔怔的看了他半晌,伸出手去碰了碰对方的脸颊,最后幽幽的吐出一口浊气,重新闭上了双眼。 第10章 (……有一、、,大家懂得,可能会影响阅读感) 青佛寺坐落在京城城郊的一处高山之上,位于山顶的位置,马车只能放在半山腰,剩下的路途必须要走上去。 半山腰有一处行宫,平日里没什么人住,基本上只这几日会有点人气儿。 管事的嬷嬷早就已经备好了一切,行宫里里外外全数清扫一遍不说,第一顿准备的就是奢华内涵又低调的大鱼大肉,看上去精致,实际上于知非根本没什么胃口,他吃惯了清粥小菜,再也吃不进这些东西。 于知非勉强夹了一口进嘴里。 “都撤了。”于渊天沉声道,“换上白粥。” 虞子婴一顿,动作的手顿时僵住,她抬头看了于渊天一眼,视线又扫到于知非身上去。 于知非搁了筷子,道:“不必撤,再做一份清粥即可。” “你吃得下?” “我不吃,总有旁的人吃。” 于知非淡淡说完,余光看到虞子婴看了他一眼,眯着眼意味深长。 于知非猜,大概又是在心里骂他“小人作态”了。 虽然于知非平日里吃得清淡,但他知道于渊天是个辣口,味道很重,这大概和他小时候很少吃这些东西有关。 小时候缺少这些东西,有能力了就总想把这些东西给补回来。 白粥上来了,于知非愈发觉得桌上三人同吃的情景尴尬万分,所以粗粗吃了几口就道自己吃饱了,往侧室去。 虞子婴和于渊天坐在桌子上,吃东西时倒还算和谐。 他单独住了一个房间,推开窗时能看到村落外密集的森林,时不时有飞鸟从眼前掠过去,扑腾着翅膀很是用力,朝着这一望无际的黑夜之中翱翔。 于知非在窗边站了会儿,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声音,院子里于渊天长身鹤立,双手负背,低声说着些什么。 虞子婴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垂眼,认真的听着。 于知非阖上窗,往床边走去。 床边放着他那塞了满满一箱的箱子,打开来,于知非的手摸到了最下面,那里放着他最开始放进去的一件长衫,是深蓝色的,于知非很少穿这件。 手触碰到坚硬的触感,于知非拿出了一把匕首,这把匕首在月光下幽幽泛着阴冷的光芒。 他看了片刻,脑子里很乱,想要重新放回去,但不知道怎么又挪不动手,他不知道这把匕首自己该不该拿,直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才猛地一动,将匕首放入枕下。 门被推开,于渊天大步伐阔的走进来,他像是喝了点酒,脸上竟罕见的带着几分笑意。 一把将于知非搂入怀里,一股酒气冲入鼻尖,于知非皱了皱眉:“怎么喝酒了?” 于渊天说:“方才觉得今日月色很好,于是喝了些。”顿了顿,他异常兴奋的开口道,“我们出去赏月。走。” 说着,拽着于知非就要起身,于知非被他猛地一拽,本以为要往外去,却不想于渊天一把推开了窗,往外面看去:“你看,今日的月亮是圆的。” 于知非抬头看去,今日的月亮果然是圆的,圆得像是玉盘,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于渊天又道:“再过几日,青佛寺外面的梨花就开了,我们正好能够撞上梨花开的时日,我没有骗你吧?” 此时的于渊天好像一个孩子,说话时让于知非隐隐出神,他又继续道:“皇叔,我从不会骗你,说过要带你看梨花,便一定会带你去看的。所以你信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 “让你站在我的身边,同我一起,却无人敢多言一句。” “我们要一起看这天下。” 于知非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一片,他眼里透露着可悲之色,只喝醉了的于渊天并不能看出来。 “陛下又在说笑了。”于知非道,“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于知非一不顺着于渊天,他就生起气来,跟惩罚他似的,低下头,咬住他的嘴角,声音含糊不清起来,“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于知非拽着他袖角的手微微一紧,身体软下去。 (……) 于渊天情动,他的心却一点一点的冷下来,眼前闪烁过无数片段,他坐在高马之上笑骂嗔怒时,皇兄临死前拽着他的衣袖怎么扯都扯不开时,于渊天与他一起对弈时输了心有不甘时,他第一次见他时,握住他那双又脏又小的的手时…… 一幕又一幕的片段不间断的闪过,于知非的左手攥紧成拳,右手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 太后说,能近于渊天身的人,只有他。 “他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死了,先皇大仇得报不说,你也能够逃离这里,”太后说,“一切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能杀了他——你杀了他,你就能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再把你锁在深宫之中——” “只要,你杀了他。” 于渊天吻住他嘴唇的瞬间,一道寒光乍现,冰凉的匕首,无声的贴紧了于渊天的小腹。 于渊天蓦地睁开了眼,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他双眸暗沉的看着他,两人的动作,同时僵在了这一瞬。 “你要杀我。” 于渊天蓦地笑了,深深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杀我。” 于知非的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着,他的眼眶泛红,定定的看着于渊天。 于渊天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又往自己的腹部狠狠一送,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身体滴落下来,砸在于知非半裸的身体之上。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血迹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滑落。 于知非不发一言,只看着他,紧咬牙关。 他身体几乎全僵在那里了。 于渊天低声道:“于知非,你在犹豫什么?舍不得?” 于知非仍然没有开口。 “你如果要杀我,我也认了。”于渊天握着他的手,继续往自己的腹部送去,“大不了一起下地狱,我没什么好怕的——” 他骤然闭紧了眼,手箍得更加用力,竟是要借着于知非的动作将这匕首彻底送进他的腹部! 于知非浑身剧烈一抖,终于再也忍受不住的发出一声低吼,那匕首被他狠狠往后一抽,鲜血四溅。 然后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带血的弧线,“铮”的一声,落了地。 于知非用力的喘息,用力的咳嗽着,眼泪终于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无力的说到:“于渊天……你总在逼我。” 他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 于渊天是他从小一手带大的孩子啊,从六岁,到如今,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怎能割舍得掉? 曾经是他握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了这深宫,也是他说过要护着他一辈子,他怎么能做那个送了于渊天命的人? 世人皆道他温润善良,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对不起皇兄,对不起整个帝朝,对不起于渊天。 他死了必定要下地狱。 于渊天无力的躺在床上,一只手捂着自己被划开了一道深痕的腹部,低声笑道:“于知非,你看,你还是舍不得我。” 于知非背对着他,白皙的肩头在月光下显得孱弱。 他没有说一个字,就这般坐了许久之后,才用棉被遮住自己的身体,站起身来:“——我去拿药。” 于渊天躺在床上,闭紧双眼,声音很低,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还是舍不得我……” 整整三年的时间,他都用“舍不得”这三个字将于知非狠狠地捆绑在身边,不让他逃离半步。 若是被他捆在身边的人不是于知非,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他有太多次机会,可以杀掉他,可以夺回这天下,可以为先帝报仇,可以逃脱自己身上的枷锁——可他从来没有。 不是他把握不住机会,只是他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这是于知非的软肋,亦是于渊天的依仗。 于知非沉默的替于渊天换好药,垂着眼,脖颈弯出一道形状极好的弧线,甚至可以看清楚上面的小绒毛。 于渊天蹭了蹭,低声道:“太后许了你什么?” 于知非动作一顿,然后道:“自由。” “自由。”于渊天低声道,“她不了解你。” 于知非没说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于渊天用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半眯着眼,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候你站在我的面前,我问你是谁,你说,你是这世上我第二亲的人。” “你说先皇才是我第一亲的人,”于渊天吻了吻他的鼻尖,尝到了一丝咸味,“你骗了我。” “睡吧。” 于知非双眸平淡无波的看着他:“明日还要早起。” 于渊天一把将他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箍得于知非喘不过气来。 一个无比别扭的睡觉的姿势,两人却谁都没动弹,就这般生生睡了一整晚。 作者有话说: 鱼鱼们,我抱着锅盖来请个假。我11号答辩现在东西还没搞完,得赶几天了。答辩完回来我保证稳定更新惹!(可能是隔日更也可能是日更。看到时候我找工作的情况决定惹。希望大家不要打我。嘻嘻嘻。另外,求一波海星(很重要,真的很重要。爱你们哟。 第11章 于渊天的身体复原能力还算不错,第二天已经止住了血,于知非替他换了一次药,手指抚着伤口的边缘,发起呆来。 于渊天道:“现在知道心疼了,昨天晚上怎么还用匕首对着我?” 于知非抖了些药上去,手围着他的腰缠了一圈白色的绷带,之前换下来的已经被血给浸透,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垂着眼,道:“这伤,可不是我动的手。” “怎么不是你动的手?”于渊天耍横道,“匕首拿在你的手中,捅进我的肚子,不是你动的手,难不成是鬼吗?” 于知非看着眼前这只鬼,叹了口气:“起吧。” 于渊天一把搂住了他的腰,丝毫不顾自己有些扯裂的伤口,咬住他的下唇吻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他,用气音说道:“我已经通知了衡空大师,待会儿你上去时便能见到他了。” 于知非波澜不惊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起伏,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愉悦来。 他已很久没见过衡空大师。 他自小时候跌落冰湖后,身体便落下了病根,那时候母后为了他的身体,常带他来青佛寺祈福,久而久之,他就认了衡空大师为师父,一喊就是二十多年,对方是他在这世上的另一位亲人。 于渊天爱看他愉悦的模样,心情也有了些波澜,咬住他的嘴唇,手指揉着他的掌心。 于知非挣扎开来:“走吧。” 叹了口气,于渊天这才认命的站起身。 青佛寺坐落在山顶,四周青烟袅袅,腾于云雾之中,约莫千阶台阶,侧面覆盖着满满的青苔,一片绿意盎然。 于这薄雾初起的清晨往上攀爬,鼻尖嗅着山野之间的味道,于知非一直压抑的心情终于有些稍许缓解。 他爬得很快,于渊天差点跟不上,两人将大部队远远地甩在后面。 “走慢些,”于渊天忍不住开口制止他,“台阶滑,走稳一点。” 于知非扭过头看他,很难得的笑了笑:“我想去看看青佛寺可有变化。” 于渊天会心的笑了,加快了步伐,与他并肩往上面爬着:“你走得快与不快,它都在这里,跑不掉。”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于知非反问道。 “嗯哼,”于渊天摸了摸他的耳垂,将他鼻尖的汗水拂去,道,“累了?” “不累。” 于知非有****神,爬到顶端去,见证这青佛寺数年更迭。 话虽如此,但到底是千阶台阶,于知非有这样的毅力,却无如此体力,走到后半程的时候,已经变得气喘吁吁起来。 他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甚至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于渊天紧拧眉头。 “过来。”于渊天环住他的肩膀,替他拍了拍他的后背,“休息会儿?” 于知非往上看,路还很漫长,他却已经有些爬不上去了。 更小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一口气不歇的爬上去。 于知非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那遥远不见尽头的阶梯,直至眼前黑影一闪,于渊天竟在他的面前半蹲下去。 他侧着头,棱角分明,眼神熠熠的看着他:“我背你。” 于知非恍惚间看到了十几岁的于渊天,下意识的往前迈了一步。 但他很快就缓过来:“陛下贵为天子,怎可……” “无甚不可,”于渊天干脆的打断他的话,双手勾住了他的腿弯,于知非身体一弯,倒在了他的背上,于渊天便直接将他背了起来,干脆的道,“走。” 于知非只好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浑身的力气都放在他的身上。 于渊天走得很稳,一步一步的往上攀爬着,于知非感受着对方身上的体温,和他呼吸时微微的喘息声,一时出神。 从于知非的方向,可以看到于渊天额头逐渐冒出来的汗,他伸出手,用袖角替对方擦去。 于渊天轻笑一声:“不累。” 分明他没问他累不累。 于渊天懂他的每一个心思,他甚至不需要他问出口,就能够给出答案。 于知非心中一声轻叹,道:“自己爬已经够累了。” “怎么,心疼了?”于渊天促狭的开口道,“你若是心疼了,就亲我一口,当做安慰。不然我可真要扔下你一人自己上去了。” “你放我下来吧。”于知非不承他这份情,只道,“我歇过来了,自己也能走上去了,免得劳累了你。” 于渊天脸上有一瞬间的黯淡,但很快他勾了勾嘴角,笑道:“你跟我这么生分做什么。背一个你算什么,你一点也不重。” 他说着还掂了掂分量:“近日又瘦了些,没好好用膳?” 于知非说:“倒是想吃,只是吃不下去。” 他的饭量越来越小,好些以前喜欢得不得了的食物,已经变得食不知味起来。 于渊天顿了顿,才道:“改日我亲手替你做你最爱的西湖醋鱼。” “嗯。”于知非这一次没拒绝,而是应了声。 他往前望着,这条路本来很长,长得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可是终归走到了尽头。 不远处青佛寺的青烟袅袅,镶着边儿的“青佛寺”二字格外的突兀明显,掩映在树叶之后,这里安静得很,只有扫帚在地上划过去发出的声音。 于知非拍了拍于渊天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 这一次于渊天没再拒绝,点了点头,将于知非放了下来。 毕竟要见人了,让旁人看到于渊天背他,怎么也不合情理。 青佛寺和记忆之中的没有任何区别,每到了这种时候,总是清净得没什么人,门口摆着的大鼎里满是香火,有烧到一半的,也有成了灰烬的,挂在寺庙一侧的钟声被个小和尚敲了两下,扭过头来看到两人,惊得立马垂下头去,慌不迭开口道:“我、我这就去叫住持!” 说着拔腿就往里跑,活像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我长得很吓人?”于渊天不由得指了指自己,问道。 于知非便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好几眼,很诚恳的给了一个回答:“嗯,有一些。” 于渊天一幅受到了打击的模样,掐了掐他的脸,道:“走,进去。” 于知非有些激动起来,他已经好几年没再见过衡空大师,不知道对方如今怎样。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衡空大师撩开了布帘,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行了礼,方才起身,看向于知非。 于知非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突然在此刻堵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是眼眶微微泛红起来。 衡空大师轻叹一声,转着手中的佛檀,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于渊天会意的起了身:“你们俩聊。”说着往外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于知非同衡空大师两人,将茶水递给衡空大师,于知非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最后是衡空大师开口道:“我送你那串佛檀,可还在?” 于知非遗憾道:“几年前,我去赈灾之时被人给偷了,一直都没能再找回来。” “难怪,难怪啊……”衡空大师发出一声叹息,深深地看着他,“护着你的信物都没了,你如今怎能过得好?” 于知非身体微僵,刹那间泪意汹涌而起。 他若只是一人,便可坚强地无坚不摧,一旦有人开始安慰他,他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于知非苦笑一声:“命里该有这一遭。” “阿弥陀佛,”衡空大师又道一声,“青佛寺虽人烟罕至,倒也不失为一个清修的好去处,我早在数年前告知过你可来此,你却一直不来,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已经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于知非深深地看着他:“师父,我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虞子婴等人已经姗姗来迟,住进了自己的房间,于渊天站在树旁,望着山下万物,长袍被微风轻轻拂起,身影几乎隐入这浓雾之中。 于知非从内屋出来,站在门口,看了他许久。 许是他的眼神实在太有温度,察觉到什么的于渊天扭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 于渊天招了招手:“过来。” 于知非一顿,迈开步伐往他的方向走去,站在于渊天的身边,于知非才看到于渊天刚刚在看的东西。 此前此处被无数树林掩着,并不能直接看清楚这山下万物,如今却变得十分清楚明了。 似乎天下尽在掌握之间。 微风拂过,将佛香味卷入鼻尖,于知非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轻嗅了嗅,意外地意识到,于渊天身上好像没了那股很浓厚的龙涎香。 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身上的味道……” “我让人把龙涎香给撤了,”于渊天道,“你不是不喜欢?” 他是不喜欢,但尚没有不喜欢到一定闻不得的地步。 于知非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迟疑半晌,只能给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回应:“哦。” 于渊天不觉得有什么,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山下万千风景,道:“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我看这青佛寺倒是不冷不热,刚刚好。” “是因为快开春了,”于知非说,“待到冬天,这里冷得几乎呆不住。” 于渊天扭头看着他,轻轻的笑了笑,道:“加些炉碳不就好了。” 于知非无奈的开口:“你总有理。” 他抱住他,亲了亲他的发顶,“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可不就是总有理。” 作者有话说: 答辩顺利通过啦嘿嘿3 以后周五到周一晚上八点都稳定更新3,周二到周四这三天休息哈。 全文大概10万字小短篇。 最后求一波评论收藏+海星,嘿嘿。 第12章 晚上问情敲门进了房间,替于知非备好温水,才扭扭捏捏的开口道:“爷,奴婢先前同您告过假,药也熬好了,水也备好了,现在可能走了?” “现在?”于知非看了眼窗外,月色高悬,乌七八黑一片,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个时间段你下山,我怕你被猛兽给叼了去。” “不妨事的,”问情笑着弯了弯嘴角,“奴婢的兄长来接奴婢了,如今就在寺外候着呢。” 于知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去罢,路上小心。” 问情强压住欢呼的愉悦心情,飞快的点了点头,迈开步伐往外去了。 于知非试了试水温,放下书卷,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起身往外走。 及到了房门口,他遥遥的看到不远处果真有一个男子,问情与他相对站着,正低声说着些什么。 那男子甚至轻轻碰了碰问情的鼻尖,低低一笑,动作亲昵,哪里是什么哥哥,分明是情郎。 这姑娘匆忙回身,似乎要拿东西,却不料对上了于知非的视线,脸瞬间便红了,于知非会心一笑,用唇形道:“去吧。” 问情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飞快的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于知非这才阖上房门,帕子浸湿温水,有一搭没一搭在水中搅合着,直至这水凉透了,才拿起来,盖在自己的脸上。 问情走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便显得孤寂,又看了会儿书,才将灯给熄灭睡下。 到了半夜,他隐约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滚烫的手掌一下将他给抱住了,极其小心翼翼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奈何他觉浅,醒了过来,低声喊了句:“渊天?” “我在,”于渊天见他醒了,便动作放肆的紧搂住他,用嘴唇蹭了蹭他的耳背,“还没睡?” “醒了。”于知非道,“忙完了?” “差不多了,”于渊天摸了摸他的后颈,“身上怎么这么凉,晚上喝药没?” 于知非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喝药。 但他点了点头,撒谎道:“喝了。” “又骗我。”于渊天无奈的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起了身,他用被子将于知非裹成一团,自己赤脚踩在地上,挑亮了烛心,探头一看桌上的那碗药,里面黑乎乎一片,俨然是没有动过。 连一口都没喝。 于渊天喊了句:“问情,将药拿去热一热。” 问情请假的事,只同于知非一人说了,毕竟这是没有规矩的。 “问情?”于渊天眉头皱起来,又喊了句。 于知非忙道:“她许是已经睡下了,别搅了她,明日再说吧。” 于渊天定定的看他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但顿了一顿后,却道:“你先睡会儿。” 于渊天吹熄了亮光,却没上床,他穿了鞋推开门往外去了,于知非奇怪的看着他:“陛下?” 于渊天没再给回应,于知非本就还困着,屋子里静下来,他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觉得自己被人给轻轻环起来,是于渊天滚烫的手臂,他略低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喝了,乖。” 于知非不知道是什么,迷迷糊糊就喝下去,喝完了之后才觉察到苦,眉头皱成一团。 于渊天看他脸皱成一团的模样,低声笑了笑,下一秒,一粒蜂蜜糖又塞进了于知非的嘴里,甜腻的滋味瞬间在口齿间弥散开来,于知非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着于渊天,道:“你让谁去热的?” 于渊天捏了捏他的脸:“快睡。” 于知非猜到是于渊天亲自动了手,半是自嘲半是调侃的开口道:“问情若是知道陛下代劳了她要做的事,恐要被吓个半死。” “让这丫头偷懒。”于渊天蹭了蹭他脸上留下来的药点,道,“睡吧。” 拉开卷成一团的被子,于渊天自个儿也把自个儿裹了进去。 两人跟卷葱饼似的,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大早,于知非醒来时,于渊天已经不在身边了,被窝里很凉,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坐起身,喊了句:“问情?” 旋即又意识到这姑娘告了假,这几日他得自己负责自己的事儿。 此行带过来的人本就很少,于知非更是只带了问情一人,而于渊天和虞子婴都是过来干正事的,自然没时间随时随地陪着他。 于知非猜测此刻于渊天应该已在庙内同虞子婴一同诵经祈福了。 他自个儿去讨要了些温水,浸湿洗漱,推门朝梨园的方向去。 青佛寺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梨园,每每到了梨花开的时候,是整个京城里最妙的地方,扑面而来的梨花香几乎可以将人淹没,只是梨花这东西,过于脆弱,极有可能一夜春雨,便雨打飘零,失了所有的芬芳。 于知非去的时候,这里的梨花尚没开,兴许是还没到日子。 他在这里站了会儿,听到有人喊他:“六王爷。” 于知非定神一看,站着的是个小和尚,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于知非从未见过他。 “怎么了?”于知非从山丘上走下来。 “住持让我来叫您。”小和尚道,“说有要事要同你商量。” 于知非双手紧握,“哦”了一声,有片刻的恍惚,旋即点了点头:“劳烦领路。” 小和尚走在他的身侧,时不时侧头看他一眼,似乎对他很是好奇,于知非不由得笑了笑,主动问道:“你为何总是看我?” 小和尚的脸一下便红了,顿了顿才道:“觉得六王爷风姿过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于知非一怔,没想到是这个缘由。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六王爷,”小和尚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上次见您,还是六年以前,那时候我不过七八岁,刚进了这青佛寺,那时六王爷您来看主持,穿着一身白衣,手里还拿着一柄长剑。” 小和尚眼里流露出艳羡:“寺庙里的师兄们起哄您,想看你那舞剑,院子里开了一株梨树,挂满了枝头,风吹起来的时候满是梨花,您舞剑的时候梨花便从你身边落下去,俊俏潇洒极了……我不大会说话,也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只觉得六王爷,您是个顶好的,顶厉害的人物。” 于知非想起那一次来。 他和青佛寺里面的人关系向来不错,那一次也是顺着大家的意思,临时起意而已,却没想过竟还有这样一个小和尚在一旁偷偷看着。 于知非听他说完,不由笑了,眼角有些微的细纹:“谢谢你。” “啊?”小和尚一愣,“谢我什么?” 于知非没再回答。 小和尚很快将他领到了主持的房门外,他敲了敲门,很低声的说道:“师父,六王爷我领来啦。” 他转身匆匆走了,于知非的手放在门叩上,犹豫了一瞬,才推开来。 衡空大师坐在蒲团之上,手上下动作,木鱼被他敲得叮咚作响,听到动静,他停了一瞬,道:“来了。” 于知非“嗯”了一声:“师父没去帮陛下他们引路?” 衡空大师闭上眼,声音平淡,似乎毫无起伏:“他们的路引完了,该引一引你的路了。” 于知非回房间时,于渊天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见于知非进来,脸上泛起一抹笑意来,询问道:“你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于知非往前走了几步。 木桌上放着一串佛珠,质地一看就极其上乘,竟与于知非之前丢失的那一串高度相似。 于渊天将佛珠放在掌心,抬起手往他眼前一递,道:“我知晓你一直都带着一串佛珠,前些年丢了,所以一年多的时间,一直都在派人寻找佛珠,虽未找到当初那一串,却好歹找到了这一串,你看,可是差不多的?” 于渊天的表情里隐隐带着讨功的意思,于知非接过来,勉强笑了笑,道:“嗯,挺像的。” “喜欢吗?” “……喜欢。”于知非垂下眼,“挺像的。” 像,却不是从前的那一串。 于渊天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一把捞过他的手,将佛珠往他的手腕上一送。 于渊天的皮肤白,被这深木色的佛珠一衬,更显得白而透亮,于渊天看得喜欢,忍不住亲了亲他的手腕,又道:“喜欢就好。” 于知非的手一抖,不动声色的往回缩了缩,道:“多谢。” “就这两个字?”于渊天一把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坐下,吻了吻他的鼻尖,“没有别的表示?” 于知非犹豫一下:“……非常感谢。” 虽然他晓得于渊天是什么意思,但还真是不敢应。 这是青佛寺,戒色,戒酒,戒荤。 什么都戒。 可于渊天连天都不惧,又怎会惧佛。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3章 (一丢丢) 下午的时候,于知非低烧起来,浑浑噩噩的看着外面的景儿,突然问了一句:“梨花还没开么?” 于渊天道:“没。估摸着还要几日。” 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放心,回宫之前,我定让你看到。” “嗯。” 于渊天看他这幅病怏怏的模样,眉头轻皱着,道:“问情那丫头溜到哪去了?” 于知非捏了捏自己的眉角,问情同他告假一天,估摸着再过个把时辰就回来了,于是摇了摇头,睁着眼再度说瞎话:“替我熬药去了。” 于渊天眼神微沉。 于知非翻了个身,用背朝着他,道:“我想睡会儿。” 于渊天起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压低的声音很轻:“好好休息。” 他起身,轻轻的将房门搭上走出去,寺庙内的小僧们匆忙从身边经过,有一两个扫地僧见到他时无声的退到一边去,微微低着头。 小栗子忙跟上他的步伐,于渊天走了没两步,突然问道:“几时了?” “酉时。” “去看看问情在不在。”于渊天说话时眼神微沉着,脸色算不上好看。 “是。”小栗子转身匆忙走了。 于渊天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这佛珠是一同被寻着的,他给了于知非一串,自己留下一串,戴了他一天,在于知非的眼前晃来晃去,对方都没发现。 于渊天心里不大舒服。 青灯古佛,香火袅袅而起,虞子婴跪趴在佛像前,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捏着佛珠起身念着经,她什么都求,求自己也求家族,更求这天下太平。 于渊天走进来,望着她的背影,虞子婴闭着眼开口道:“陛下来了。” 于渊天没应她,在一旁坐下。 虞子婴说:“只我一人求,是行不通的。” 于渊天嗤笑一声,他并不信佛,即便是跪在这里,也是不诚心的。 若不是太后硬说不要破了这祖制,而他也需要一个太后来稳住朝堂局势——他绝不会走这一遭。 更重要的是,他答应了于知非来青佛寺看梨花。 宫中虽有梨花,却并不像青佛寺这般遍山皆是,三年的时间,他也从未带于知非出过宫,这是第一次。 算是散散心。 他知道最近于知非的身体愈发不好,所以让他见见想见的人,看看身体能不能变好一些。 虞子婴扭头看他一眼,道:“听说皇叔病了?” 于渊天脸色黑了些,听不得旁人这样喊他的皇叔。 虞子婴又道:“陛下不妨祈福也求他一个平安。” 于渊天犹豫了一瞬,竟然真的起了身,往虞子婴的方向走去。 虞子婴的眼中闪过一抹黯淡之色,苦笑一声。 戌时,外面突然吵嚷起来,虞子婴扶着椅子起了身,往外面看了眼,道:“外面怎么这么闹?”顿了顿,她道,“陛下,臣妾出去看看。” 于渊天动了动手腕上的佛珠,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去,听到虞子婴的声音,他才懒散的抬起眼,往外只看了一眼,就猛地皱起了眉头。 外面竟映出天边好大一片红色,掩映着黄昏时的晚霞,融到了一起去。 “像是起火了。”虞子婴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于渊天的身体猛地一颤,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脸色刹时变了。 他飞快的站起来,往外冲去,遥遥看去,那冲天的火光,竟是从于知非所住房间的方向烧过来的。 虞子婴道:“陛下,我……” 虞子婴这句话甚至没来得及说完,便看到一贯泰山压顶不形于色的人大步流星的往火光起的方向去,步伐竟有些慌不择路起来。 小栗子迎上来,语气匆忙:“陛下,好像是爷那边……烧起来了。” 于渊天拔腿就跑。 他走时还好好地地方,此刻已经被火势燎得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于渊天的脸色黑如锅底,拽着一个小和尚的衣襟往上一提,声音冰寒彻骨:“人呢?” 那小和尚浑身抖如筛糠般道:“在,在里面呢……” 于渊天扔了他,迈开腿就要往火光里去,小栗子吓得脸色苍白,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拽住了于渊天的袖角,道:“陛下,里面危险,您不能进去!” “滚开!” 于渊天哪顾得上什么危险不危险,满脑子都是混沌,就晓得于知非还在这里这个事实,他还发着低烧,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过去…… 一想到这里,于渊天就什么也顾不上了,闷头就要往里面冲,可冲了一半,皇后提着嗓子喊道:“拦住陛下!” 于渊天眼底布满红血丝,一脚一脚的踹,声音低得宛如阿鼻地狱传出:“都不要命了是吧!?” 拦他的人都不敢动了,于渊天抬腿就往里面冲,小栗子硬着头皮,抱着一桶水也跟着冲了进去。 于渊天被呛得直咳嗽,所幸寺庙里的房子都挺小,于渊天踹开门飞快的往里去:“于知非?于知非!” “于知非!” 被子早被烧了个七七八八,床上烧着火,于渊天眼睛都看红了,一把夺过身边小栗子的桶兜头往上面浇,火倒是灭了,可破烂的木床上只一片灰烬,哪来的人。 反倒是不远处桌子的灰烬旁,放着一个身形和于知非七八分相似的男人,早已没了气息,身体都有些腐烂了。 于知非根本就不在。 于渊天定了定神,脑子里突然清明起来,他扭头恶狠狠看了眼小栗子,道:“问情呢?” 小栗子浑身一抖:“陛下,奴才先护送您出去……” 小栗子身上的衣服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于渊天除了被潦到点头发却毫发无损,他黑着脸站在院子里,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人群乌压压一大片,皆是大气不敢喘,谁也没再救火,任由后头这房子烧着,火光冲天。 过了会儿,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来,问情慌不择路的从外面冲进来,高喊着:“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救火啊——” 她跟自家哥哥待的时间长了些,耽误了回来的时间,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却见于知非的房间一片火光燎天,魂都吓得掉了,喘着气冲过来,一下扑倒在地上,嘴里叫着。 可她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于渊天的那张脸,脸色“歘”的一下就白了。 问情浑身抖起来,声音细得宛如蚊蝇,怔怔喊了一句:“陛下……奴婢……” 于渊天冷厉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去,一字一顿:“杖十下,绑起来。” 于知非失踪了。 那场火生生自己熄了,屋子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下,独独床边落了串佛珠,是于渊天前些天刚送给他的那一串,跟于渊天手上这串相似的很,其实不是一对,只是出自同一棵树。 前些日子青佛寺只算是清净,如今却成了一片死寂,屋子里跪倒了一群人,乌压压的人头都嗑在地面上,每个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 虞子婴不在这里,她从外面经过,只看了一眼就回了自己的住处。 虹色替她沏了一盏茶,道:“满屋子都跪着人,这里可是青佛寺,不得杀生的。” 虞子婴喝了一口,眼神微沉,道:“他逃不掉的。” 虹色怔怔的看她一眼:“为何?可他不是已经逃了吗?” “傻姑娘。”虞子婴笑了声,压低声音,“他若是能逃,早就逃了,何须等到今日?” “可是那是因为从前是在宫中……”虹色绞尽脑汁,“宫中,到处都是陛下的人,他怎么逃得掉?但是青佛寺不一样呀,他总有法子逃得掉的。” “他是个聪明的人,向来是真受不了了,才会用这么不周祥的一个法子逃,”虞子婴吹了口茶盏中的浮茶,淡淡道,“你以为陛下这样的深沉心思,会不在身边带人?早在我们来这青佛寺的时候,这青佛寺就被围起来了。” 虹色瞪大了眼睛。 “他没被抓住,应当也是猜到了这一点,”虞子婴幽幽道,“他现在应该还在寺庙之中。能不能逃得掉,只能看陛下会不会心软。” “可你觉得,陛下会心软么?” 作者有话说: 开头一丢丢。 第14章 噔噔噔。 敲木鱼的声音不知疲倦的响着,未点灯烛的房间里,衡空大师挺直的背脊像是一幢沉默的山丘,永远立在这里,绝不动弹丝毫。 于渊天来回踱步,神色阴翳:“他藏在哪里?” “他走了。”衡空大师平静的说道。 于渊天冷笑一声,眼里的光芒宛如化为道道寒箭,刺入他的背影里:“你可知晓欺君是什么罪名?” 衡空大师闭上双眼,敲木鱼的声音突然一顿,旋即以更快的频率响起来:“人生在世,总有一死,有时候,死反倒成了解脱。” “那你这寺庙之中的百千僧侣呢?”于渊天压低声音,阴寒刺耳,“你这延绵数千年的青佛寺香火呢?” 衡空大师的木鱼声彻底停住了。 良久后,他幽幽一声叹息,却是道一声:“何必?” “他在哪里?”于渊天只问这一句。 衡空大师放下木鱼,站起身来,一只手转着佛珠,一字一顿道:“贫僧与他相识多年,从未看到过他如今模样,陛下执着拴着他,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知非六岁那年,溺了水,本是健康的孩子,落下了病根,送到贫僧这里住过好几年,他虽然身体不好,却有满心希冀,愿平生游历天下,奈何生在了帝王家。”衡空大师认真的看着他,“本以为先帝亡了,他便能回归田野,做个普通平凡人,却偏生还有下一个帝王。” “这些朕都知道,你无须多嘴,”于渊天脸色难看,“你只需要告诉朕,你把他藏在哪里。” 衡空大师道:“你当真什么都知道?” 于渊天不耐烦的皱紧眉头,衡空大师再度闭上双眼,转过身,又坐回去,木鱼轻敲,房间里再度响起来这声音。 他道:“贫僧不知。” “来人!”于渊天手猛地一挥,将桌上香火全数推开,洒了满地香灰,他冷眼看着衡空大师,一字一顿,“绑起来。” 小栗子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陛,陛下……他,他是衡空大师啊……” 衡空大师在世人眼中,皆是声望极高的高僧,先帝,先皇后,甚至先帝的母后,都对其敬重无比,可以说,这个人是当真动不得的。 可急红了眼的于渊天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他满脑子都是于知非逃了,他居然真的逃了! 一旦想到这人余生可能都不会在自己的身边,于渊天的满腔怒火便兜头盖下,让他根本无法冷静的思考。 他阴厉着脸,一字一顿:“怎么,你也要去陪他?” 小栗子哭丧个脸,再不敢说话了。 青佛寺被翻了个底儿朝天,于知非都没能被找到。 他安插在寺外,围了一圈的人也都没看到于知非逃出去,难不成他当真成了个鸟儿插翅飞了? 于渊天两日时间几乎没怎么睡觉,除了处理政事就是在青佛寺找于知非的身影,可根本找不到。 衡空大师的嘴根本就撬不开,他除了念佛经便是念佛经。 寺庙里的僧侣被于渊天打残了好几个,他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喉间溢出幽幽一声“作孽”,又闭上眼继续敲木鱼。 于渊天几乎急疯了。 青佛寺被翻了第五遍,小栗子抖如筛糠的给他报仍然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于渊天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扫了,磨开的墨摔了地,溅出一大块污渍。 小栗子跪趴着不断往后退着,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于渊天深吸了一口气,骤然睁开眼,道:“问情在哪里?” 问情被打了十个板子,在床上躺着,奄奄一息。 她仍然关注着于知非的情况,知道于知非依然没被找到,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害怕。 直到傍晚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她睁开眼,往门口看去,小栗子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 问情闭上眼,笑了笑,道:“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下一秒,两个男人走进来,拽着她的手将她从床上拖下来,也不顾她身上的伤,擦着地面往外面拖去。 青佛寺的前面,问情趴在地上,首先落入视线的是一双皇靴,她没敢抬头看,于渊天冰冷的声音却钻入耳里:“朕让你跟在他身边,不是让你帮他逃跑的。” “奴婢没有,”问情的声音发着抖,“奴婢……奴婢只是告了个假……” “打。” 于渊天在椅子上坐下,动了动手腕上的佛珠,望着天际浮动的晚霞。 板子一个又一个的落在她的身上,问情的嗓音颤动着,终于忍不住高喊出来:“奴婢没有!奴婢自问这几年时间一直都看着六爷,从未让他有过任何逃跑的机会!” 于渊天充耳不闻,反倒是吹了吹茶盏上浮动的叶子,饮了一口。 他的眼瞳,深不见底,没有丝毫光芒。 “奴婢真的没有,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啊……”问情一边哭一边喊着,身体上的疼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血迹渗透了她的碧绿衣衫,染出红亮亮的一片,她抬起来的手无力的挣扎着,宛如一头受伤的兽,终于低声嘶吼着喊道:“爷,爷您救救奴婢……奴婢这些年,待您不够尽心么?爷……” 惨叫声不绝于耳,小栗子看不下去,侧过头,没忍住开口问道:“陛下,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于渊天又拨动一下佛珠,声音低不可闻,近乎情人温柔的呢喃:“皇叔,你还不出来?” 问情疼的晕了过去,又被一桶水给浇醒了,就这般来来回回了差不多两三次,脸色已经苍白得支撑不下去,于渊天才起了身:“送她回去,用最好的金疮药。” 小栗子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听到于渊天又续了一句:“明天继续。”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酷刑,足足持续了三天,问情连哭喊声都一句没有,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她已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自己醒过来了,又晕过去,意识混沌,到最后,甚至趴在地上不断地往前爬着,声音沙哑的说:“求陛下赐奴婢一死……” 于渊天皱紧眉头,将茶盏搁下起身:“衡空大师如何?” 小栗子咽了口唾沫:“仍然什么都不肯说。” “很好,”于渊天笑了一声,阴凉的声音响起来,“明天换他来。” “陛下!”小栗子惊得一下跪了下去,“衡空大师年岁已老,恐经不得如此……” 于渊天只一个眼刀扫过去,小栗子便再也不敢说一个字,喏喏半晌,道了声“好”。 旋即又问道:“那问情……” 于渊天面不改色:“打。” “他不出来,就一直打下去。” 逼仄狭窄的空间里,于知非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拼尽全力才止住了自己想要咳嗽的欲望。 一旁放着的清粥已经冷下去了,他一口也没喝,浑身动弹不得,没什么力气。 叩门声轻响了响,紧接着小和尚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将一碗热粥递来,看到地上凉掉的,眉头皱紧:“六王爷怎么没喝?” 于知非道:“没胃口。”顿了顿,又问,“外面怎么样了?” 小和尚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问情姑娘快不行了……昨儿个晚上,有个小僧惹怒了陛下,被他直接砍了只胳膊。” 于知非怔怔的望着他,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想说,要不他还是回去吧。 可是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懦弱也罢,他说真的下不了那个决心。 他本以为火烧起来,将那地方烧得一干二净,他就能不动声色的从这个世界消失,却从未想过,于渊天居然会冲进去。 那地方这么危险。 是他太急躁,根本来不及思虑那么多…… 想也是,于渊天,那是那么容易就能骗过去的。 走到这一步,于知非走不下去了,可又不甘心回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和尚可悲的看着他,说:“六王爷,你……” 他顿了顿,才道:“你好好的,将粥喝了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送来的。” “好。”于知非点了点头。 小和尚再度小心翼翼的走了,这一回于知非看了会儿热粥,一点一点的,吃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又塞下半碗冷粥进肚子里。 他发了会儿呆,站起身,来回踱步了好几回,手好几次放在门上,都没推开。 又这么过了个把时辰,小和尚突然推门而入,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苍白道:“六王爷,问情——问情——” 于知非身体一抖,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问情去了,”小和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急得眼泪都下来,“师父被他绑到了院子里,要,要当众行刑!” 于知非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猛地往后退了数步,脸色苍白,浑浑噩噩的道:“他怎么敢……他怎么……他怎么可以?” “他就为了逼我?” “六王爷!”小和尚猛地跪了下去,冲着于知非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哭颤着声音道,“六王爷,我是被师父给从小养大的,他,他待我那么好,我实在见不得他同问情一样的下场,师父年龄大了,受不得刑,我求求您,您……您回去吧。” “您回去吧……” 于知非蓦地笑了,他望着小和尚,怔怔的说道:“我也从小是师父看着长大的。”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将泪水全都含下去,再睁开眼睛时,眼神竭力保持着冷静。 他推开门,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别跟着我,免得被他发现这几日一直你在顾着我。” 他迈开步子,往上面去,他克制不住的轻轻咳嗽着,身影宛如一只轻飘飘的,翩翩欲飞的蝶。 小和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眼前这人同几年前舞剑时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物是人非。 小和尚想不通,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作者有话说: 偷偷放一章我就跑~ 第15章 院子里几乎跪满了僧侣,就连一直不问事的虞子婴都来拦他。 “陛下,使不得,”虞子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衡空大师是三朝高僧,盛名多年,您若动了他,可就是同天下人作对啊!” 不到万不得已,于渊天是真不打算动衡空大师的。 可他有什么办法? 他不可能放于知非走。 就算是把这天下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于知非给找出来。 虞子婴的劝告自然没有任何用,反倒差点把她自己给搭进去,院子中央围着的衡空大师趴在板凳上,仍念着佛经,跪了一院子的僧侣全都跟着念起来,吵得人脑袋疼。 于渊天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都停着干什么!” “给朕打!”于渊天一字一顿,“于知非,我就不信你这般都不肯出来!” 他像是魔怔了,眼神里压着滔天怒火。 一个板子终于狠狠地落在了衡空大师的身上,念经的声音顿了一瞬,因为疼痛而小下去一些。 于渊天冷冷的站着,看着那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落下,没有丝毫喊停的意思。 衡空大师的声音逐渐小了,院子里哭声一阵接着一阵的响起来,闹腾的不行于渊天却丝毫没管。 衡空大师晕过去的瞬间,打板子的动作停住了,小栗子战战兢兢的开口道:“陛下,还要打么?” “打——” 打板子的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高抬起板子,欲要再度落下。 “住手!”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像是在这煮沸的锅里突然加了一瓢凉水,甚至于虞子婴都在这一瞬间想到,终于来了。 若衡空大师真的去了,天下必乱,朝堂必乱。 于渊天猛地扭过头,视线定定的落在不远处的于知非身上。 他又瘦了些,看上去像是只剩下骨头架子,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启唇时说着伤人心的话:“于渊天,你疯了?” 于渊天笑了:“皇叔,你终于回来了。” 于渊天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拽入怀里,于知非痩得硌手,他将他紧紧地箍住,似乎要将他刻入骨头里。 于知非被他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还敢跑吗?”于渊天低声说,“你以为自己跑得掉吗?” 衡空大师被虞子婴吩咐着抬下去上药,已然奄奄一息,于知非透过于渊天的怀抱,看着衡空大师逐渐从视线里消失,闭上双眼,突然开口道:“问情呢?” “死了。”于渊天不甚在意的说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她是我的眼线?怎么,我给你解决了个眼线,你开心吗?” 于知非说:“我想看看她。” 于渊天岔开话题:“跟我回去,这次你跟我住。” 于知非坚持的说道:“我想看看她。” 于渊天掐着他的下颚骨往上一抬,深深地看着他,大概是人又搂在了怀里,于渊天的情绪平复了不少,心情也变好了不少,于是难得笑了笑,说:“好。” 问情被一堆杂草盖住身体,于知非蹲下去,将杂草全都扒开,对方嘴唇乌青,脸色苍白,身上全是血,连衣裳都被打得破烂了,早没了气儿。 于知非在她身边坐下,突然想到就在几日之前,问情还开心的同他告假,去见自己的情郎,笑得一脸害臊,连耳垂都红了个彻底。 于知非突然就问道:“于渊天,你杀这么多人,可会做噩梦?” 于渊天捏了捏他的下巴:“有你陪着,自然不会。” 于知非垂下眼:“问情跟了我三年,三年的时间,寸步不离,像我的妹妹一样。她虽然监视我,却从未待我不好过……”说到这里,他眼眶微微泛红,蓦地笑了声,道,“算了,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又用杂草将问情的脸盖住,道:“陛下,我想劳烦您一件事。” “你说,”于渊天道,“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把她厚葬了吧,”于知非道,“再给些银两。” “好。”于渊天亲了亲他的鼻尖,“昨日夜里,梨园里的梨花开了一半,估摸着过了今晚,就全开了,明天我就能带你去赏花。” “赏完花之后呢?”于知非问道。 “我们就回宫,”于渊天说,“边关战事吃紧,祈福礼佛差不多结束了。该回去了。” 于知非点了点头。 晚上于知非做了个噩梦,梦到于渊天杀的那些人全叫他纳命,他心道难怪于渊天不做噩梦,原来恶鬼都到了他的梦里来。 他又梦到了皇兄,这一次是在他五岁那年,皇兄问他:“知非,你以后想做什么?” 于知非回答说:“自然是让天下苍生都过上好日子。” 皇兄笑了笑,道:“是么?怎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于知非摇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得先有权,”皇兄说,“皇权,是这天下最迷人的东西。” 于知非的梦里场景一换,又换成了问情,她站在火光之中,浑身浴血的看着他,冲他笑着,道:“爷,我想告个假。” 问情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告了个假就丢了条命。 可笑的是,他是故意让她走的。 问情监视着他,是于渊天的眼线,她若不走,他哪里逃得掉。 说到底,是他害了她。 问情掐着他的脖子想要他的命,他甚至兴不起要逃的想法,杀人就该偿命。 他猛地惊醒过来,蒙头大汗,他坐起身,在一片黑暗之中,扭头看了一眼于渊天,他睡得正熟。 他说明日一早醒了,就带他去看梨花。 外面在吹风,透过窗缝,隐隐有梨花香传进来,于知非觉得这从前最爱的梨花宛如梦魇一样缠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突然就掀开被子,鞋也不穿的走了出去,他轻轻推开房门,又轻轻的阖上,朝着后院奔去。 于知非拿了火折子,靠近梨园,扑鼻而来的梨花香,梨园的梨花果然已经开了,可他一点也不想和于渊天一起看。 于知非赤着脚在梨树下站了好久,有几朵梨花被风吹起时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肩头,于知非面无表情的看了片刻,燃起了火折子,往梨园里扔去。 “走水了!走水了!” 于渊天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的去捞身边人,却摸了个空,一下跳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的要下床。 房门却突然被推开来。 于知非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一双黑瞳定定的看着他,说:“梨花没了。” 于渊天透过缝隙,往后看去,这一场火比那一日的更吓人,分明是夜晚,却把整片天空都映亮了,红彤彤的一片,于知非站在火光之中,又说道:“看不了了。” 他像是在同他较劲,他要带他去看梨花,他偏让他看不得。 分明白天里还平静得很,晚上就干出这种事情来。 于渊天心里一疼,定定的看着他,喊了一声:“皇叔……” 于知非笑了笑,说:“没吹风,火烧不到这边来。”顿了顿,他一步一步的走近于渊天,说,“睡吧。”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却无端让于渊天觉得心悸。 于渊天见他赤脚站在地上,连脚趾缝里都是泥,心疼的抱起来,用袖子替他擦干净,然后亲了亲他的脚背,说:“怎么不穿鞋就出去?” 他抱住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答应你的会做到,我说会和你一起看,就一定会和你一起看。” 于知非蜷缩着身体,闭上了双眼,再没说话。 火烧了整整一夜,于渊天一大清早过去看了一眼,只剩下个光秃秃的山丘,还有个屁的梨花。 满是焦黑的一片荒芜,空荡荡的。 连花香都没了。 小栗子站在一旁出主意,道:“陛下,今儿个种些种子,过了十年八载的,还能再长出来。” 于渊天阴沉着脸扭过头,一字一顿的说道:“三日之内,京城里开了的梨花全都给朕运上来,朕要在三日之后看到梨园。” 小栗子张大了嘴,瞪圆了眼。 于知非醒来的时候,青佛寺已经闹哄哄的一团,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才发现这些人是在运梨树,全都是开了的梨花。 小栗子道:“这树就算是栽过来了,脱了根,要不了多长时间也得枯呀。” 于知非静静地看了半晌,才道:“你们就由得他闹?” “陛下他……”小栗子只憋出这三个字来,就哑了声音。 不远处于渊天走过来,将他搂了个满怀,表情看上去还算尚可,甚至捏了捏他的后颈,道:“你再给我三日时间,就三日时间,我一定会带你看满山的梨花。” 于知非抬起头,眼神丝毫不躲的望着他,说:“火是我烧的你不知道吗?” 于渊天一愣。 “于渊天,你栽一棵,我就砍一棵,别白费力气了。” 于渊天的手一抖,于知非转身往屋子里走,他的怀抱落了空,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小栗子道:“陛下,那……那还种么?” “种!”于渊天阴着脸道,“三日之后种不出来唯你是问!” 三日之后,梨园到底没种出来。 树倒是都栽上去了,花却全都谢了,于渊天觉得自己简直无颜见于知非,罚了一干人等,把昏君的形象演绎了个淋漓尽致。 他在青佛寺折腾的这些事,虽然被他有意掩下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恐怕皇城早就满城风雨。 于渊天回去要面对什么,不得而知。 但于知非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回宫之前,他见了衡空大师一面,他身体差了不少,虽然没把一条命给去了,但也去了半条命。 于知非去的时候,衡空大师躺在床上休憩,听着动静要起身,于知非连忙将他扶起来。 衡空大师定定的看了他半晌,道:“我对不住你。” 于知非的眼泪一下出来了,忍都忍不住,他跪下去,磕了三个头,道:“是我对不住师父。” 若没有他折腾这一遭,问情不会死,衡空大师也不会去了半条命。 于渊天不愧是那个抹了自己生父脖子的人,他的暴戾深藏体内,掩埋了三年,于知非几乎以为这暴戾消失了,却没想到,却更深更狠的刻在他的骨子里。 他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衡空大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字一顿:“我也……对不住你母后,我答应过她要护着你,却没护住。” 于知非说:“师父,此次一别,恐怕是永别了。” 他又磕了三个响头:“珍重。” “珍重。” 衡空大师微微颔首。 于知非起身,往外走去,他没敢再回头,怕自己忍不住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 他只在衡空大师的眼前还能找到自己仍是个孩子的错觉,可那到底只是错觉。 他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也不再是从前的于知非。 “你……” 衡空大师喊他一声,于知非步伐一顿。 衡空大师说:“你好好的。” 第16章 于知非身边多了个叫小环的丫头,是于渊天新送到他身边来的。 她同问情的性情截然不同,问情那丫头,嘴巴是个利索的,干事也利索,同哪个宫的丫头都有点交情,宫中的八卦她如信手拈来,小环却一贯沉默。 每每于知非说句什么,她先腼腆的笑一笑,然后再回答他,大多数时间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双眼。 从前于知非还能在这寂寂深宫之中寻着一个说话调侃的人,如今却是真的沉默了。 宁宫像是枯萎在深宫里,从早到晚都是寂静清冷的,没个人气儿。 最开始于知非只觉得不太习惯,没有很想问情那丫头,直到有一日,他突然醒起来自己在两年以前埋了坛桃花酿,位置让问情给记着。 他下意识就开口喊了声:“问情,你可还记得那坛桃花酿?当初我可是特地吩咐你记了位置,你这丫头可别忘了,该挖得了。” 小环站在他的身后,怔松着:“爷……” 听到这陌生的声音,于知非突然就红了眼眶。 桃花酿是位置是问情给记着的,问情没了,桃花酿也就没了,他期待这一壶桃花酿已经许久,万没想到希望就这般落了空。 小环犹豫着:“爷,需要奴婢替您去寻陛下么?” 小环遇着什么事总想着先寻陛下。 于知非搁了笔,道:“不必,不过是一壶桃花酿罢了。” 话虽如此,于渊天还是知晓了此事。 正午之后,于渊天那边派小栗子送了一排的陈酿过来,什么桃花的,梨花的,梅花的……各花入各眼,却独独没有于知非想要的那一罐。 小栗子道:“六爷,宫里的好酒可全都被陛下给扒拉过来了。” 于知非看也不看一眼,道:“劳烦你了。” “嗨,该做的。”小栗子道,“您要喝哪一种,奴才给你开了?” 于知非笑着摇摇头:“东西虽多,却没有我想要的那一罐,也不过是徒劳。” 小栗子一定,怔然看他一眼,垂下眼去,他是于渊天忠诚的贴身宦官,自然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碰着这种情况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半晌,才道:“逝者已逝,那不过是个丫头而已,六爷何必。” 于知非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道:“衡空大师之事,前朝怕是闹翻了天吧?” “嗯。”小栗子飞快的点了点头,“不过前朝之时,奴才也不敢多嘴,有的话,还请六爷去问问陛下。” “你回去吧。”于知非点了点头。 小栗子略一迟疑:“陛下为着六爷的事,如今非常被动,宰相不断发难,陛下略有些招架不住……六爷还是,还是……还是别再去寻太后了吧。” 于知非反问道:“是我逼他去打衡空大师板子的么?” 小栗子哑口无言。 他心道,哪里不是你逼他去的? 可这是一笔烂账,没有谁做对了谁做错了,只是在比谁更心狠一些。 于知非本就是个容易心软之人,怎么可能比得过于渊天。 于知非一人提笔练字,小环不敢打扰,候在门外,她是确确实实于渊天的人,不敢再像之前问情那样跟于知非走太久,故此于渊天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提醒一句。 仍沾着泥泞的桃花酿被他搁置在桌面上,嗑得“砰”一声响,于知非吓得退了一步,看向这一罐桃花酿。 酒坛子上还写着他的名字。 知非知非,知晓是非。 于知非问他:“你从哪里找到的?” “就埋在后院那棵梅树下。”于渊天用锦帕擦掉之间淤泥,道,“就那般想喝这一坛?” 于知非想了想,问道:“你怎么知道在那里?” 于渊天没回答。 “又是问情告诉你的吧。”于知非看他一眼,“这丫头当真是‘两面三刀’。” 他说到这里,难免笑了笑,又是可悲又是可笑。 于渊天从他的背后环住他,将他手底下的那个“问”字寥寥几笔填了,才淡淡道:“宰相以我亵渎神佛,必定引祸上身,招天下之乱发难,有人提议让我于青佛寺中清修数月——可笑,天底下哪有帝王去寺庙清修之理?” 于知非道:“他们用的话必定比你说的要委婉些。” 于渊天咬住他的耳垂,呼吸间热气扑在他的耳边皮肤上,一阵炙热:“你猜的倒是准,那你猜猜,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 “为了天下苍生?”于知非低笑一声,一字一顿,“那你去么?” “清修戒荤戒杀,我可忍不下,”于渊天一只手捏住他的腰轻揉了揉,“关键是戒色,我更忍不得。” 于知非只当做没听到:“昨日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 于渊天“嗯?”了一声。 “我梦见很多双手,”于知非仔细想着,“沾着血的,都说想要了我的命,要拉我下地狱——”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扯起嘴角:“算了。” “然后呢?”于渊天认真的看着他,往后退了退。 “没有然后了。”于知非挪开视线,将酒坛子上的红绸拔开,“试试味道如何吧。” 第二日,于知非发起低烧来。 药一碗一碗的喝,灌得满肚子都是,病却丝毫不见起色,脸色一日又一日的苍白下去,吃什么吐什么,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就瘦得跟什么似的。 深夜里于知非连觉都睡不着,只要一躺下,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于渊天抱着他,摸着硌手的骨头,头疼得脾气见长,在朝堂之上处理了一大批不顺着他意的小虾米,一时间京城风起云涌,怨声载道。 于知非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断地做着噩梦,愈发的梦到过往日子里的那些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总归都是没落好下场的人。 都是带着血的。 于知非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甚至抓住于渊天的手腕喊他渊天,于渊天被他第一次这么喊的时候楞的当场僵在原地,然后才紧紧的抱住他,回他一句“皇叔”。 于知非很轻声的说道:“你千万别去招惹那堆蜂蜜,免得把你蛰成了包子。丑死了。” “不去,我不去。”于渊天回他。 这事儿已经是于渊天十三岁那年的时候了。 于知非那段时间也是染了风寒,将落下的病根折腾出来,足足喝了大半个月的药,苦的几次呕吐,于渊天看不过眼,要了些蜂蜜给他制出蜂蜜糖来,于知非居然真的很喜欢。 后来他听说京城有一处蜜蜂窝中的蜂蜜是绝顶好的,于是任何防护措施都没有的就去徒手摸蜜,把自己蛰成了包子筛漏,回去时将于知非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于知非一摸他的脸,他就疼得浑身发抖,却一句疼都不喊,只用一双黑瞳盯着他,道:“这么些蜂蜜,又可做一坛子蜂蜜糖了。” “傻孩子,”于知非叹了一声,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你去招惹蜜蜂做什么!” 于渊天低下头,有些忿忿道:“不想看你苦。”又有些生气,“你到底吃不吃?” 于知非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吃吃吃。” 甜味在口齿之间弥散开来,于知非觉得喉间的苦散了个七七八八,长舒出一口气,迷迷瞪瞪睁开眼,果然是于渊天塞了颗蜂蜜糖在他的嘴里。 “……”于知非盯着他,发了半天的呆,意识一点一点的回笼,才忆起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满心难过顿时溢出来,兜都兜不住。 “醒了。”于渊天亲了亲他的嘴角,是甜的,“你昏了一天一夜。” 于知非咳嗽两声:“我没事。” 那头御医说已无大碍,像是渡过了一次生死劫,于渊天倒是开心了,于知非却可笑的发现,他居然有些失落。 于渊天给他做了西湖醋鱼,于知非一口也没吃下,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再醒来时,于渊天已经不在宁宫了。 于知非挣扎着起身,小环连忙来扶他:“爷,您想要什么,告诉奴婢,奴婢替你去拿。” “我要出恭。” 小环红了脸:“奴婢这就替你拿来。” 于知非“嗯”了一声。 解决完人生大事,他自个儿挣扎着从侧门出去,小环急的满宁宫的寻他,却在后院的梅树下看到了他的身影,登时松了口气。 她没敢走上去,只远远地看着。 于知非望着树根的那个大坑,叹了口气,跪下去磕了个响头,这才起身。 太后来的时候他正尝试着将西湖醋鱼往嘴里塞,刚塞了一口就觉得一阵恶心,搁了筷子,那头太后的身边人已经来通告一声。 于知非要出门去迎,太后已经推门而入,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药物。 东西全都搁下,人也全都退避,太后望着他,道:“你收了手?” 于知非摇头:“不,只是没机会动手而已。” “是么,”太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青佛寺来闹这一遭,恐怕他是再也不会带你出宫了,你想自己逃走,完全没有了可能。” 于知非动作一顿,眼神晦暗不清。 “你已无退路,好好考虑一下本宫说的吧,”太后一字一顿道,“只有本宫能给你这样的一次机会。”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鸭鸭鸭-3- 第17章 小环跪着,头嗑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头去看那个男人。 房间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撤走了龙涎香,换成了梨花香,有时是温和的,有时却又是清冽的,将逼仄的氛围去了些许。 “太后去见了他?”于渊天手中的玉玺盖下,落了个非常郑重的印。 小环重重的点头:“只爷和太后二人,奴婢一句也没听着。” “知道了,”于渊天道,“你退下吧。” 小环跪着往外退了,到了门口才起身将门给阖上,屋子里恢复平静,于渊天写了两个字,才落了座,半眯着眼,开口道:“你怎么看?” 屏风后影影绰绰有一个身影,听到这句问话,沉声道:“这难道不该问你自己?” 于渊天眼神闪烁片刻。 男人又道:“信或者不信任,不过一念之间。” 于渊天垂下眼,他很懒散的将玉玺往纸上又盖了一个印,这一次是一张空白的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他不会害我。” “是啊。”男人低嗤一声,“他要是害你,你早八百年就已没了性命,还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手里拿着那玩意儿,但凡有一点想要篡位的意思,你早就已经被他从这皇位上给拨下来了,还用等到现在?”男人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有时候我真是想不通,分明你二人对彼此是有心的,怎么就能闹到如今这般。” “因为他从本质上,是同我一样的人,”于渊天淡淡道,“只他又同我不一样。” “都一样的犟?”男人说到这里,觉得好笑一般,道,“不如我们赌一把,倘若他真的有机会,他会不会要了你的命。” “我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于渊天说,“他没有。” 有一次甚至已经用刀尖对准了他的心脏,于渊天想。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男人淡淡道,“权势滔天,是全天下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倘若有一个人将这江山拱手让给他,你说他会不会心动?” “这一点,你不是该比我更清楚么?”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权势,能让父子反目,兄弟反目,其中滋味,你不是也尝过了吗?” 于渊天没说话。 “他的病根,你当真打算至死也不透露半句?” “闭紧你的嘴。”于渊天将玉玺扔进盒子里,恶狠狠的盯了一眼屏风背后的人,“赌便赌,我知晓他绝不会动我半根手指头。” “好,”男人紧跟着站起身,双手抱胸,轮廓在屏风上显得格外明显,“正好了,把我们一直都没到手的东西给拿回来。” 于渊天去宁宫的路上碰着了虞子婴。 看方向,对方是往御书房去的,见到于渊天的瞬间脸上迸发出喜悦,禁不住开口询问一句:“陛下可是去寻臣妾?” 她的住处,与宁宫是同一个方向。 于渊天急切的想要见刚刚大病初愈的于知非,哪有时间管她那么多,于是迅速的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虞子婴的步伐一顿,一旁的虹色扶了她一把,小声道:“皇后娘娘……” “想来又是去寻于知非了。”虞子婴垂下眼,低笑一声,手中握着的莲子羹便紧了紧。 片刻后,她却又是迈开了步伐,追上于渊天的步子,道:“陛下,这是臣妾熬的莲子羹,您……好歹尝尝吧。” 于渊天停也没停一下,径直往前,像是没看到这么个人。 小栗子反倒是扭头看了一眼,迅速的摆了摆手,用口型道:“皇后娘娘请回吧。” 于渊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 虞子婴定定的看了半晌,突然扬手将这一盅莲子羹给掀了,脸上勉强撑出来的笑容彻底沉没。 虹色忐忑道:“陛下有些匆忙,没时间……” “是么?”虞子婴垂下眼,“他将大把时间花费在宁宫,却没时间来看我一眼。” 虞子婴低笑一声:“本以为入了宫,后宫只我一人,即便陛下对我无意,也会因时间长了而欢喜我一些,却没想到……” “陛下当真是糊涂。”虞子婴道,“一个男人罢了。” 虹色小意的看着他。 虞子婴说:“于知非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娘娘……”虹色咽了口唾沫,道,“您……” “我绝无咒他的意思,”虞子婴道,“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虞子婴转过身往回走,背仍挺得笔直,像她入宫那一日,宛如仍然抱有满腔希冀,觉得这后宫会有她另一番天地。 却万万没有料想到,这所谓的后宫,不过是一座巨大的牢笼,她的身上拷上了枷锁,一点甜头也尝不到。 于知非大病初愈,身体这段时间好了不少,每日在院子里坐着看些闲书,又开始尝试着做些别的闲事。 院前甚至被他辟出一小块地来,将从市集里淘来的种子撒下去,于知非势要种出些东西。 于渊天起了兴致,没事也跟他一起动手,在地上刨坑,然后把种子埋下去。 于知非有时还指点他几句:“这种子撒之前就得浇水。” 于渊天应一声,亲自去取水泼下去,溅了于知非满身,抬头喊他:“于渊天!你轻点。” 于渊天笑着将他脸颊上的水都擦个一干二净,然后掐着他的后颈,把他睫毛上的水滴一点一点的吻去。 于知非推他一把:“你干什么。” 于渊天说:“亲近你。” 于知非将种子埋进坑里,有些不大乐意:“泥蹭了我一身。” “这么爱干净?嗯?”于渊天故意用手上的泥蹭了蹭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轻轻的脏痕,于知非飞快的抬起手擦干净了,于渊天便又留下一道。 于知非烦不胜烦,又懒得同他计较,干脆不去管,认真的撒种子。 于渊天反倒是越弄越兴奋起来,最后一下将他抱起来,往屋里走。 “于渊天!”于知非压低声音,一双眼薄怒着看他,“你干什么?” “想你了。”于渊天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脖子,低声道,“不想我?” 于知非对那事儿实在没什么兴趣,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跳出来,一个不慎就往地上栽去,于渊天吓得魂差点飞了,徒手一捞却只捞到于知非的上半身。 于知非恰好腿软,双腿“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于渊天一把将他打横抱起,飞快的往屋子里跑。 于知非的膝盖磨破了皮,白皙的皮肤上红肿发青,还渗出丝丝血迹,看上去格外渗人。 于渊天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语气难免多了几分埋怨:“你瞎动什么?” “又不疼。”于知非说,“破点皮而已,几日就好了。” “我去拿药膏。” 于渊天往外院去寻人拿药膏,于知非扶着墙,忍着疼又回到菜园子里,继续撒种子,莫说走起路还真有点疼,但并不是不能忍。 于渊天回来看他还在撒种子,气得手直发抖,道:“于知非,你是不是非得这么犟?” 于知非却扭过头看他一眼,道:“你说,我明年还能不能吃上这菜园子里长出来的菜?” 于知非似乎有了点什么预感。 于渊天一下僵在那里。 “但愿不要了,”于知非用手扒拉着泥土埋下去,“虽说吃不着自己种出来的菜有些遗憾,但我……还是不想要继续在你身边待下去了。” 每日做噩梦的日子太煎熬,于知非一点也不想再熬下去。 于渊天一把抱住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于知非笑了笑,道:“我自己不敢碰伤口,得劳烦你帮我上药了。” “还说不怕疼?”于渊天捏了捏他的鼻尖,“走。” 他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里屋走去:“你放心,我天天替你上药,上到你好为止。” 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于渊天总是在于知非的面前失诺。 于知非伤了腿的第三日,伤口刚刚结痂,于渊天就没再来了,小栗子送话也只道近日忙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知非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叫住小栗子:“你且等等。” 小栗子拘谨地看着他:“爷?” “到底出了什么事?”于知非眉头皱地极紧,问道,“你实话告诉我。” 小栗子飞快的扫一眼于知非,踟蹰不言。 于知非道:“我在你主子心里的位置你也晓得的,你若不说,我还能找其他人问,你今日不说,那以后,也就莫说了。” 小栗子立马跪了下去:“回六爷,边关战事吃紧——秦将军,秦将军他——他战死了!” “什么?!”于知非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 秦翰此人,乃是于渊天身边的得力干将,可以说既是他的心腹,亦是他唯一的知心好友,更是护卫我朝太平的边关大将…… 若他战死,若他战死…… 朝堂必乱。 于知非垂下眼,手蓦地攥紧了,太后,这是开始行动了。 顿了片刻,于知非抬首问道:“陛下怎么说?” “我朝已无可用之人,邻国步步紧逼,边城已被吃下一个城池,屠城以示决心,陛下,陛下他……”小栗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陛下决意御驾亲征。” 第18章 御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人来了走,走了来,此处宛如成了个人人都能来一趟的地方,于渊天的耐心已经抵达了顶峰。 一炷香前,太后方才离开。 她自然是万般劝阻,奈何于渊天决心已下,太后只得道:“你若走了,朝堂之事该交由何人处理?” 于渊天提笔写字,听到此话,动作一顿,抬起眼看向太后:“母后有何好人选?” “本宫不过一个女子,如何能懂这朝堂之事,”太后道,“陛下不走,是最好的。” “秦翰战死,我朝已无可用之人,朕若不去,还有谁去?”于渊天沉声道,“不若将三王爷召回。” “他?”太后摇头一笑,道,“他并非可用之才,陛下还是另择人选罢。” 于渊天淡淡一笑:“依朕所见,三皇兄有将相之才,这摄政王的位置,临时坐,也坐得。” “万万不可。”太后起了身,脸色微沉,摇头道,“他于那蛮荒之地整日烟花酒巷,哪里还记得朝堂之事?若是将他召回,恐误了大事。” 于渊天没再接她这句话。 他顿了顿之后,才道:“朕心中自有计量。” 太后离开之前,虞子婴也来过一趟,送来莲子羹,只问道:“陛下去几日?” 于渊天道:“归期不定。” 虞子婴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竟说得格外认真:“陛下,臣妾等你回来。” 那一瞬间,于渊天不由得想到于知非。 小栗子推开门往里走,将他的思绪拨回来,想来又是什么人来了,于渊天终于搁了笔,道:“不见。” 小栗子呛了声:“陛下……是爷来了。” 于渊天的眼神一亮,立马站起身,要往门口迎去,于知非已踱步而入,声音平淡:“不见我么?” “见见见。”于渊天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小栗子会意的退出御书房,合上了房门,他这才继续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我吗?”于知非看着他。 “自然欢迎。”于渊天说,“只是你从未来过,有点惊讶。” 于知非不来这里,自然是有缘由的。 毕竟他皇兄就死在这里。 只是于知非没想到的是,御书房的格局早已经变了个样,一点也寻不到当初的半点影子,他四处逡巡一圈,方才开口,直言不讳道:“秦翰当真战死了?” “还能有假?”于渊天神色微沉,将一旁的文书取出,递给他,“我打算亲自去带回他的尸体。” 于知非怔怔的看了半晌,那文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似乎真的做不了假。 沉默片刻,于知非问道:“你可知晓你这一去……朝堂之上会有怎样的变化?” 于渊天颔首。 于知非又问道:“你是故意的?” 于渊天摇了摇头:“不得不去。” “好,我知道了。”于知非点了点头,将文书重新放回桌上,“你去吧。” “怎么?”于渊天突然笑了笑,看他这一脸郑重的模样,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要替我管好京城?” “我管不好,”于知非说,“于渊天,你得活着自己回来管好。” “你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东西,不能就这么丢了,”于知非深深地看着他,“不然那些人,就全都白死了。” 于渊天眼神一定,手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抱他,但他忍住了,一直都没有直面的问题,突然在此刻脱口而出:“你恨我吗?” “恨。”于知非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巴不得把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于渊天脸色灰败下去,怔松的看着他。 于知非说:“你当初如果不逼宫,我们不会是眼下的样子。” 于渊天听到这句话,反而突兀的笑了,他说:“我不逼宫,你会跟我在一起么?” “你会放弃皇位么?”于知非也是第一次如此直白的问他这个问题。 “不会。”于渊天同样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于知非摇了摇头,同样道:“我也不会。” “所以你看——”于渊天上前一步,将他紧紧地抱住,箍在怀里,一字一顿,“我没有做错,现在我有了皇位,也有了你,我什么都有了。” 于知非闭紧双眼,定定的说到:“于渊天,若我不需要考虑这天下众生,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回来,就死在那一片战争的土壤之中。” 于渊天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变紧起来。 于知非又道:“可没了你,我不知道谁还能坐上这个位置。” “你从没有想过要坐上这个位置吗?”于渊天突然开口问他。 他和他相拥,虽然靠的极近,却并不能看清楚彼此的神情,于渊天定定的盯着眼前不远处的那一点,嗅着于知非身上淡淡的梅花香,一字一顿:“若没了我,还有你。” 于知非不咸不淡:“是吗?”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嫉恨你出生时的吉兆,”于渊天说,“七彩祥云,三岁成文,四岁作赋,生来便是帝王之材。”于渊天箍他箍得越来越紧,“若你成帝,是国之大势,定为天下苍生拥簇。” “于渊天,我是个病秧子,”于知非疲惫的说道,“我活不长了。” “你浑说什么!”于渊天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攥住他的手臂,狠狠地,“你能活很久,活很长,比我还长——你信我。” “就是阎罗王来要人,我也会把你抢回来。”于渊天吻住他,“等我回来。” “你有时候天真得可笑。”于知非笑道,“一点也不像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可于渊天只对他一人这样。 至少于知非所看到的,他在外人面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他轻轻咳嗽两声,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很认真的说道:“我不会等你回来的。” 于渊天出发那一日,京城下起暴雨来,于知非本要去送上一送,小栗子却拦下他,道:“陛下说外面雨大,不让您去,恐您又染上风寒。” “哦。”于知非应得好好地,也在屋子里待了会儿,看了会儿闲书。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一页书仍然没翻过去,就这么停在这一页了。 于知非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他往外面看,黑云几乎将天压到地面,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的往下坠,不知道何时才会休止。 小环坐在门口打瞌睡。 于知非猛地站起身,将书往下一盖,冲入了雨幕之中。 小环吓得惊醒,飞快的拿过伞跟上去,脚踩在地上溅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声音在雨声里都变小了:“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于知非只顾着往前冲,直到近了皇城城门,遥遥的看到不远处那一队人马,他的步子猛地停住了。 不远处于渊天身着银甲,金戈铁马,神色肃穆。 他的周围围了不少人,水泄不通,他的身形几乎快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于知非没过去,站在墙角,遥遥的透过雨幕看他,于渊天似有所觉察,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于知非猛地往后一撤,藏在了墙角,心跳砰砰而起,不知道为何有些紧张。 他有点耳鸣,耳膜里全都是雨滴声,听不到其他声音,雨幕之中气温冷得吓人,直至一个炙热的怀抱突然将他一下搂入怀里,那温度透过银甲直达心底,于渊天的声音清晰无比的在耳边响起来:“怎么这么不听话。” 没等于知非回答,于渊天又道:“你看看,身上全湿透了。” 于知非抬起头看着他,用眼神描摹他的轮廓,一寸又一寸的看着,似乎要将这一眼狠狠地刻入自己的骨子里。 于渊天道:“你等我回来。” 于知非没有回答,却猛地踮了踮脚,吻住了他的嘴唇,于渊天愣在那里,错愕的看着他。 这是这么多年,于知非第一次主动吻他。 于渊天很快反应过来,反抱住他,噬咬着他的嘴唇,似要把眼前这个人给拆骨入腹。 一道雷电轰的一声闪过,发出一声闷响,嘈杂声逐渐入了耳,于知非仍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但他也一句话都没说。 于渊天低笑了一声,道:“皇叔,我好想将你变小,揣在怀里一同带过去。” “去吧。”于知非往后退了一步,说,“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于渊天一步两回头的越来越远了。 小环沉默的打着伞,抬头看向于知非,却错愕的发现他眼眶发红,好像是哭了。 于渊天上了马,城门大开,马蹄子撒欢似的奔跑起来,到了要消失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于渊天又扭头来看了于知非一眼。 这是于渊天见到于知非的最后一眼,他记了很久。 雨滴疯狂往下坠着,打在身上时甚至有些微的疼痛,黑云压城城欲摧,这昏暗的颜色几乎将天地全数淹没,有一道闪电从他的身后劈过去,照亮了那一方天空。 于渊天距离于知非很远,坐在汗血宝马之上,身着银甲,那亮色几乎与闪电融为一体。 于渊天扭头看他时,嘴角挂着一抹轻轻的笑容,冲他挥了挥手里的长戈,用嘴型一字一顿的说道:“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520快落鸭~ 第19章 于渊天出发的一月之后,朝堂收到了边关捷报,小栗子抓着一封封得妥妥当当的信件,冲入了宁宫之中,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于知非好笑的看着他:“这是火烧了屁股了?” 小栗子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给爷送了信回来啦!” 于知非一愣,拍掉手上的泥泞,站起身,小栗子将信给递过来。 拆开信笺,信封写着三个字:“赠卿卿。” 于知非耳垂染上薄粉,心中不免骂上一句:“这是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信封的后面沾着一株已经干了的梨花,凑近了去闻,尚有几分残留的梨花香。 于渊天洋洋洒洒的写了长长一大篇表达思念之情的言语,看得于知非牙酸。 赠卿卿: 边关余月,甚为思念。 前日战事告捷,回时见了一处梨林,分明已不是梨花之月,却开得甚是茂盛,心中不由念及可是你也在思念我?所以才给了我这么一处地方。 剪下一朵,特附在此信之后,如我一颗真心,愿你能够触及。 这段时日总念及你,吃饭时想,睡觉时想,连练兵打仗,取人头颅时都想,想你如今在干什么,想园子里的蔬果可有如你所愿发芽,想你最近可有学些什么新的东西。 我一切尚可,不必挂忧,我的能力你是知晓的,杀几个人不过区区小事,但不免思及你若是在又得心软,说我一声残忍,所以下手便不那么狠,少刺他几下。 我从胡人那里得了些新鲜玩意儿,已命人快马加鞭送来,大抵再过几日便能送至京城,你定欢喜。 信尾,又不免道一句,我甚念你,你可有思及我? 等我回来。 于知非将信小心翼翼的折起来,发了会儿呆,才问道:“他送了什么东西回来?” 小栗子一愣:“什么?” “没什么,”于知非摇了摇头。 小栗子“哦”了一声,又道:“陛下特地嘱咐了送信的人一个口信,说是,说是……咳咳,说是一定要提醒爷您,给他回信呢。” 他挠了挠头,道:“说不写多了,寥寥几句也行,送信的正候着呢,等爷的亲笔。” 于知非拿了笔墨,笔尖的墨迹在宣纸上滴出一大块痕迹,他却没落下一个字。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于知非叹了口气,道:“让他回吧。” 小栗子一愣:“那信……” “就带个口信吧。”于知非说,“就说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小栗子仍有些犹豫,但见于知非态度坚决,也不好多说,飞快的往外去了。 于知非不是没话说,只是有太多话想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落笔,索性不说。 他将于渊天送回来的梨花夹入书本之中,墨香混合着梨花香。 那张薄薄的纸被他妥帖的夹起来,细心保管着放入檀木盒子里,这盒子里放了于知非不少的东西,都是没什么用了,却舍不得丢掉的。 小环将药碗送递上来,垂眸道:“爷,您先喝药吧。” “药方子给我找来了么?”于知非问她,“我看看。” 小环有些犹豫的递给他:“爷拿这药方子干什么?” “总要知道自己每天到底都往肚子里塞了些什么东西。”于知非道,“无妨,你先出去吧,我小憩片刻。” “是。”小环行了个礼,一步两回头的出去。 于渊天这个主子不在宫中,小环便没了方寸,除了应着于知非的话去做,别的就不知道该干嘛了。 于知非将药方子打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遭,里面用了好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好东西,跟吊命似的把他给吊住了,于知非拿笔在上面划了几笔,将药方子也放进了那盒子里。 他推开门,沿着后院门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御书房有一处暗门,连于渊天都不知道。 他毕竟是先皇最疼爱的嫡亲弟弟,好些朝堂之事,皇兄都爱交由他帮忙打理,知道这个暗门还是有一次先皇的身边人领着他走的。 那时候朝堂很乱,先皇纵情声色,政事没忙多少,反倒往宫里寻了好几个天下第几第几的美人,几乎快要将身子亏空,于知非从边关处理事情回来,便碰见文官弹劾,将先皇气得生了病,说是概不见人。 为了不让人发现于知非去见了先皇,他就被人带着从暗门进去了。 于知非以为自己这辈子就那么一次走暗门的机会,却没料到事到如今,竟再一次有了机会。 四周无人,他警惕了又警惕,才推开房门,这里已很久无人来过,门上挂满了蜘蛛网,于知非伸出手撩开,往里走。 他点燃了火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书,似乎嵌入这墙壁之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是御书房里面藏着的暗室。 他往前迈了几步,按照先帝死前的嘱咐,从最下面一层的最里面,找到了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盖着一个非常清晰的红印,是玉玺留下来的印记。 火折子的光芒轻轻闪着,映得这张纸灯火通明,于知非垂下眼,看了半晌,突然扯了扯嘴角,一声嗤笑。 太后筹划那么多年,他忍辱那么多年,除了他,谁都不知道,只需要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就能把于渊天从帝位之上拽下来。 只这么一张纸罢了。 送信的跑断腿了两匹马,才冲入扎营之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送信的一下跪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 那头,却有人叫着往帐篷里去了,嘴里喊着:“陛下,送信的赶回来了!” 帘子被掀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黑靴的修长双腿,他大步阔伐往外迈了几步,一只手将那送信的给拉起来,急不可耐的开口询问:“信呢?” 送信的发了个抖:“那位爷,那位爷,没给写信……” 于渊天的脸色一下黯淡了,盼了两个日夜,却什么都没盼来,双眸微沉。 送信的又抖一下,道:“但让小的捎了句口信,说他一切安好,无须挂忧。” 于渊天脸瞬间雨过天晴,微扯了扯嘴角,道:“是吗?”一顿,又道,“他还说了其他什么?” 送信的再抖一下:“没……没有……” 于渊天的心情又变得不好起来,一忍再忍,到底追问道:“只这一句?” “只这一句。” 于渊天还欲开口,另一侧伸出来一只手,拉了他一把,道:“你够了,让旁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送信的迅速低下头,做一副自己不存在的模样。 于渊天看他一眼,压低声音,竟呢喃一句:“看来他不想我。” “我要吐了。”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不就几个月不见面而已,你们时间还长,还差他给你写一封信?” 于渊天根本不听他劝:“他怎么不回我?” 顿了顿,他干脆扭过头去看一眼送信的,道:“你先别走,再替朕送回去几封。” 众人:“……” 此后数日,信如雪花般飞入宫中,多得于知非都没时间拆开看。 有时候于渊天写他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时候于渊天回忆一下过去的时光,有时候只满篇重复着“想你”这二字,他们面对面时于渊天从不说的那些话,全都在信纸里露骨的表露出来。 他说今日遇上小叫花子,抓着他的裤腿要个馒头吃,他给他买了一整笼的大馒头,找他讨赏。 他说,小时候于知非站在他面前就领着他吃了好多的大白面馒头,其实那时候他更想吃窝窝头。 他没吃过白面馒头,所以觉得窝窝头是顶好的,白面馒头反倒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小孩子拽着他的裤腿道谢,感恩戴德,却缠上了他,要跟在他身边。 他于是收了他,把他送到了军队的伙房,让他去干些杂活。 他还在信里写:“如果是你,你可会这么做?” 于知非在心里回答他:“自然会。” 于渊天知他一贯是个温柔善良之人,于渊天却从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善良了一把。 信的末尾,他写:“我很想你。” 他用最直白的四个字表达对他的想念。 于知非再次提笔,想写些什么,可到底作罢,他心底的那些话,说都说不出来,更何况是写出来。 迟疑停顿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收了笔,看向那送信的,已不知是换的第几个人了。 对方问道:“爷,您这……” “捎句口信吧,”他说,“就说我一切安好,不必挂忧。”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朝堂也一切安好,不必挂忧。” 那送信的迅速走了,一旁的小栗子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爷,朝堂哪里是一切安好,都快翻了天了,您怎么一句也不提!” 于知非将宣纸折了又折,道:“他远在数里之外,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小栗子怔怔的看着他,张了张嘴。 于渊天离开时,摄政王由虞相暂代,前几日,三王爷却回来了,他看似是一个人回来的,但于知非就是不用脑子琢磨,也能猜到,三王爷定然带了兵。 当初先皇身亡,他的一干儿子,没一个是省心的,眼看着于渊天要拿下大权,哪个党羽不是一瞬间全都暴动要将于渊天从高处踹下去的,唯独这个三王爷按兵不动。 于渊天浴血一夜,把于家这一辈的人解决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三王爷。 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太后的儿子,从小与他关系尚可,另一方面,却是于渊天没能寻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也要了三王爷的命。 他登基后,三王爷自请去了蛮荒之地,建府镇守,几年的时间,从未回过京城。 而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他却回来了。 他回来,如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0章 小环战战兢兢的站在一侧,张了好几次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小栗子听罢,却道:“爷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于知非没说话。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小环,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小环跪下去,头嗑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很低的说道:“爷,刚刚,刚刚太后那边寻了人过来请爷,说、说是要同爷您下一盘棋……” 于知非道:“知道了。” 他站起身,将豪笔搁了,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突然听到小栗子有些急切的又开了口:“这都什么时候了,爷还往那边跑?” 于知非步伐微顿。 小栗子道:“奴才今天就是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也要说一句——奴才觉得爷您当真是没长心的!” 于知非扭头看了一眼小栗子:“怎么说?” 小栗子道:“陛下待您还不够好么?” 于知非蓦地笑了,他扭过头,背对着小栗子,眼眶微微泛红,往外走。 他的声音被这夏季的这一缕风给吹了过来,重重的落到小栗子的耳中去:“够好了。” “那您还……” 可惜他承不了这份情。 这份情太重,太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承受不住。 作为帝王,于渊天待他已经够好了。 他何尝不知道,于渊天为他承受了这世上多少的不堪入耳,又何尝不知道,因为他,于渊天这位置坐得有多不稳。 于知非迈入乾明宫,长廊上点了一长串的红色灯笼,红光映在墙上微微摇曳,像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 正厅里不止太后一人,虞子婴正在同她下棋,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于知非。 于知非见了礼,虞子婴心不甘情不愿的让了位置,于知非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了。 太后先看他一眼,紧接着意味深长道:“昨日里,青佛寺那边送来了信儿,说衡空大师身体亏空,缠绵病榻好些日子了。” 于知非动作微顿,垂下眼睑,呼吸轻了些。 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陡然转了话题:“听说你最近收到不少信?” 于知非捏着白子:“嗯。” 太后笑意盈盈道:“都是陛下给你送来的?”她看一眼虞子婴,“怎么,陛下就没给我家子婴写一封?” “这得去问问陛下了。”于知非将白子落了棋盘,不动声色,“毕竟,陛下的手也不是由我控制的不是。” 太后意味深长到:“这倒也是。不过啊,依本宫所见,他那双手,有时候还真能被你给捏住。” “太后说笑了,”于知非抬起头,一字一顿,“若是能拿捏得住,我何苦在这宫中,待了这般长的时间。” 太后摇了摇头,将黑子往前一推,杀了于知非一个片甲不留。 这盘棋局就这般结束了,太后颇有些索然无味:“你没用全力,没意思。” 于知非面色平静的看着她。 太后又道:“本宫听说,陛下几战告捷,如今风头正盛,楚国那边,急得团团转,却拿他无可奈何——” 于知非瞳孔微震:“太后怎么知道楚国那边是什么情况?” 帐篷里的灯烛轻轻摇曳着,将人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条,于渊天身上的银甲反出刺眼的光芒。 安静得很。 但帐篷外却一点也不安静。 火光连天,遥遥望去,远处的山头似乎全都火势给占据了,逐渐往营地这边烧来。 进帐篷来报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于渊天却始终没有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身影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脸色微沉:“宫中开始动作了。” 于渊天抬起头,眼神微凝,一抹锐光自眼底一闪而过,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一切都准备好了?” “嗯,”男人微微颔首,“换衣服吧。” 于渊天起了身,一只手解开自己的银甲,面无表情的看着男人,一字一顿:“万事小心。” “放心。”男人笑了笑,“我还等着同六王爷作诗吟对呢,长到如今这个年纪,除了你这事儿,我唯一未了的事儿便是这一件,你倒是可不能藏着掖着不让他同我见这一面。” 提及于知非,于渊天冷厉的脸色略柔和了几分,眼神里的锐利褪去,多了几分温柔,他扯起一抹笑意,道:“别累着他就行。” “好酸。”男人吸了口气,“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于渊天将长戈扔给对方,抬腿,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乾明宫中的这一局下完之后,于知非却没能走得掉。 虞子婴到了半夜时有些疲倦,起身欲要告退,太后身边的宦官却突然往前走了一步,道:“皇后娘娘,夜色深了,不如在乾明宫歇下吧。” 虞子婴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扭头看向太后:“姑姑?” 这是第四盘棋,太后将黑子往前推了推,脸上含着温厚的笑意,轻柔道:“子婴若是累了,就暂且进去歇上一夜,明日姑姑便亲自送你回去。” “想来这盘棋,太后是打算下到明日了。”于渊天道。 “姑姑,你们要做什么?”虞子婴脸色难看的望着太后,脑子里灵光一闪,一琢磨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突然就福至心灵般懂了,“父亲他……” “乖孩子。”太后拉了一把虞子婴,道,“你放心,你虽入了宫,却没被动半根手指头……” “姑姑!”虞子婴猛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下去,她浑身微抖,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您这是……您这是……” “这万万不可!”虞子婴说着,猛地伸出手将桌面上的棋子全都给挥得乱去,一字一顿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太后的耐心似乎终于消磨殆尽,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终是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本宫同你父亲都会给你找一个好的归宿,来人,带皇后娘娘去休息。睡上一觉,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侧的宦官便上前来请虞子婴,虞子婴挣扎着道:“姑姑,你同父亲都不了解陛下,他岂是——” 虞子婴被强硬的捂住了嘴,往里拉去。 一贯温和的太后却蓦地冷笑了一声,黑子砸在棋盘之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是什么?” 众人动作停住,太后神色微敛,垂下的眼睑挡住瞳孔思虑万千,近乎低声呢喃般开口道:“他于渊天,有何处能胜过我儿?他不过是名青楼女妓之子,却被接入皇宫,还坐上这皇位,当真笑话!” 于知非轻捻棋子,敲了敲桌面,一声脆响。 这脆响一下打破乾明宫的沉静,太后“哈”的一声,笑开来:“我是大理寺卿嫡女,从小娇养着长大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什么我不会?本宫的儿子怎么可能输给那样胆大妄为的一个腌臜东西!” “他之所以能坐在这位置上,不就是凭借着他的莽撞胆大吗?这三年时间,他除了与一个男人欢好,将一个男人宠上了天,做过什么?!他有何资格称帝!” 虞子婴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太后,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嘴被狠狠塞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终于,她被拖着往里屋拽去。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于知非,神色一转,竟又恢复那温和模样,问道:“六王爷说可是?” 于知非淡淡道:“这一局,太后输了。” 低头去看,此番太后却已被于知非给钻了空,杀了个片甲不留,她却浑不在意,低笑一声:“见笑了。” 她推散了棋,将棋子重新摆好,又是一局,这才继续道:“本宫这个侄女,从小是娇惯着养大的,虽说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美称,但脾气差了些,稳不住……” 她笑两声:“到底比不过你这个六皇子。” 于知非手背微微一跳,道:“太后说笑了。” 屋子里跳跃的灯芯“啪”的一声炸开了,这寂寂无声的夜仿佛蕴藏着什么,沉默的气氛一点一点的弥散开来。 “这么久了,”太后突然幽幽开了口,“转眼,陛下都已去了这么些年了——本宫同渊斟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也该收网了……” 于知非怔怔的看着她,似有些失神:“是啊,皇兄竟已走了这么久了。” 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道:“没关系,这网一收,本宫也算是给陛下报了仇了,陛下也能瞑目了。” 于知非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远处的天际泛出鱼肚白一般的颜色来,地平线逐渐被紫光给拉开,有清扫的宫女已起了身,清早的皇城,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 于知非彻夜未眠,已有些克制不住的不断咳嗽着,太后定定的看着他,脸色越来越沉。 于知非好不容易才将咳嗽给按捺下去,这边,乾明宫的门却被人给敲开了,太监猛地冲了进来,跪在地上用一种很沉痛的语气喊道:“太后,边关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陛下于昨夜战乱之中——战亡了!” 太后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是克制不住的狂喜,她猛地一拍桌面,扭头看向于知非,道:“你答应本宫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于知非怔怔的看着那太监,道:“战亡了?” “是,”太监点了点头,假情假意的抹了两滴泪,“说是被楚国那边的将军追了近两里地,最后坠下了山崖,才寻到了尸身,都已摔得面目全非了。” “战亡了……”于知非只觉得自己浑身一抖,双手紧攥,一字一顿,“怎么可能?” 他脑子里乱作一团,直觉告诉他于渊天不可能就这么丧了命,可看那太监的模样,却又丝毫不似作伪,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口气血翻涌,于知非捂住自己的胸口重重的咳嗽出来。 那头太后起了身,道:“更衣。” 于知非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给咳出来,他突然想到了于渊天送给自己的那几封信,一片混沌的脑子里突然劈开了什么东西,又是重重的一声咳嗽,竟从自己的口舌之间尝到了一股腥膻的血腥味。 他松开手,掌心是一块血。 于知非闭上眼,突然很低的笑了笑,眼泪从眼角滑出来:“怎么可能……” 不是说,要他等他回来么? 于渊天是在骗他……是在骗他吧? 太后冷着脸,斜扫他一眼,淡淡道:“你当真以为我们会只拿着你这一张王牌就开始动作?于知非,你聪颖这么多年,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偏生变得愚蠢起来。” 太后冷笑一声,还要再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面前那人孱弱的身子突然一抖,竟就这般头朝地的栽了下去。 太后脸色猛地一变:“把他扶住!” 于知非脑子里那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东西。 想到了于渊天说好要带他看却没看的梨花,想到了于渊天送回来的那一沓沓的信,想到了他带于渊天回京城那年,说过会护着他的话…… 这一幕一幕刹那间在眼前闪过,最后化为一片虚无的黑。 于知非甚至想一直这么睡下去,可一桶凉水浇下,瞬间将他浇得浑身一个激灵,他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听到太后的声音冷厉的响起来:“把他给本宫浇醒!” 又是一桶凉水浇下,于知非脑子变得迷迷瞪瞪起来,蓦地瞪大了眼。 太后穿着华服,站在离他约莫一米远的地方,他被人高高架起,身上的衣服竟也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 “醒了?”太后道,“醒了就好,准备一下出发吧。” 于知非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挣开架着自己的人的手,突兀的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有人道:“卯时。” 卯时。 于知非挺直背,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我要更衣。” 于知非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是他曾经穿来见太后的那一身,苍白的脸色被这样的灰衬得更加明显突出,他的脸颊有因为咳血而泛出来的潮红之色,反倒是多了几分血色。 于知非的腿有些发软,但没让任何人扶着,面色沉凝,看一眼太后,问道:“你们打算拿于渊天的尸体怎么办?” 没等太后回答,他便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求过人,如今却想求皇嫂一事。” 太后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你说。” “将他的尸身烧了吧,”于知非说,“烧了之后,洒在京城外的鄱湖之上。” “小事一桩,”太后淡淡道,“你若不出什么幺蛾子,你一切合理的要求,本宫都能满足。” 她说罢,迈开腿,踏过了这一道阶梯,淡淡道:“包括送你出京城。” 于知非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外走去。 天际的霞光冲破了地平线,终于在这座皇城洒下一缕光芒。 钟声响彻皇城。 于知非数了数,一共敲了十下,刚好是帝王驾崩的双数。 此钟敲响之后,便是十日戒严,待到十日之后,京城内各寺庙宫观再鸣钟三万下。 皇城乱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求一波海星收藏评论嘎嘎嘎 第21章 朝堂上乱作一团,皇位之后竖起一道屏风,于知非站在太后身侧,望着外面众人跪倒在地,议论纷纷。 皇位旁有一侧位,这段时日皆由虞相担任摄政王,坐于此处处理政事。 他走入这深宫之时,众人便噤声下来,直至他在摄政王位上坐下,方才有人高举双手,紧抱成拳,道:“虞相,这……钟声响了十下——” 虞相沉着脸,先是将在场众人一一扫过去,然后一字一顿的开口道:“陛下,驾崩了。” “什么?!” “怎么可能?” “边关连连报捷,怎么可能……” “……” 声音一瞬间嘈杂铺满整个大殿,虞相坐于朝堂之上,却是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昨夜楚国突袭,陛下被追击足足数里地,落下悬崖身亡。”他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却是蓦地站起身,道,“诸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更遑论此刻边关战事告急,更需——” “虞相这是何意?!” 一个看上去略显文雅的书生蓦地起了身,脸色已沉下去,双手抱拳,一字一顿道:“莫非陛下尸骨未寒,虞相已想要坐上这皇位了?!” 虞相党派的人却是冷笑一声,也跟着站起身来:“林大人这话说得可就有些过了,我朝眼下本就属于危难之时,若无人引领,岂不是要——” “怎么,虞相的人是打算反了不成?!”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又是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陛下根本就没有子嗣,即便是要传位,也无人可传!” “——若是本王,诸位觉得如何?” 微沉的嗓音入了耳,却是带着三分轻松的笑意,众人动作一顿,却是扭头去看那大殿之外不断走近的男人。 他着一身白袍,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微微挑眉,眼里却精光乍漏。 本生得一副好皮相,面色却略微泛着青色,像是因酒色而亏空了身体。 虞相已弯腰行礼:“见过三王爷。” “是三王爷?” “三王爷不是在蛮荒之地?” “……” 他迈过众人各异的神色,一步一步朝着皇位走去。 手指从龙椅的扶手上摸过去,眼中流露出来的却是贪婪之色,边塞的凛冽之风并未将他吹得粗糙,看上去仍然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三皇子,只不过如今换了个头衔。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眼神半眯着,低笑一声:“当初父皇是怎么驾崩的,想来诸位也早有耳闻,这皇位,父皇本就没有打算传位给于渊天,如今……我也不过是拿回属于我们皇家的东西而已——” 他言罢,已是猛地一掀白袍,稳稳当当的坐到了这皇位之上。 权势迷人,这皇位更是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 如今却被他坐上。 三王爷低笑两声,一字一顿:“于渊天弑父杀兄,如今虽已身死,却也入不得皇陵,当下地狱!” “三王爷此话有何证据?!”那文弱书生脸色气得发白,连礼节也已经顾不上,冲将上来,一字一顿道,“当初御书房之事,根本无人看到,实属传言,哪来的陛下弑父之说!三王爷此话实属污蔑!” 人群之中,却有一人微言轻的小官也站了出来:“陛下尸骨未寒,三王爷却已坐上皇位,这是要逼宫造反吗?!” “逼宫造反?”一声清丽的冷笑蓦地炸开,屏风之后,身着华服的太后却缓慢的踱步而出,她双手轻阖,却是拍了两下,下一秒,大殿之门被人给蓦地踹开来。 众人惊惧回望,却见门外数人皆身着银甲,举金戈,鱼贯而入,不消片刻,便将这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是真的打算逼宫了。 太后不急不忙:“你们皆道于渊天弑父毫无证据,不过传闻,本宫这里却有个人,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于知非,想必诸位,都还有印象。” 岂止是有印象! “不过是个男宠罢了,太后何须提他!”那小官冷嗤一声,“眼下之景,却是三王爷逼宫欲要造反,何须把那于知非的腌臜事摆到明面上来?” “聒噪。”太后眉头一拧,微微抬了抬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把他舌头给本宫拔了。” 小官脸色一肃,甚至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一旁已有人猛地上前一步将他的双手箍住,紧接着“呲”的一声,一刀削下! 那鲜红的一坨肉,就这般轻飘飘的坠了地,本来混乱的大殿之上,瞬间再无人敢多言一句。 噤若寒蝉之中,太后掷地有声道:“于渊天弑父杀兄,囚禁先朝六王爷,荒淫无度,纵情声色,数年时间毫无建树,根本不配为帝!” “到底谁才该是这皇位上的人,想必各位心中自有计量,该做什么,想必各位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太后有何证据?!” 突然拔高的声音,蓦地打断了太后的话,她的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 三王爷懒散坐于皇位之上,低声道:“母后,你不是说于知非那里有——” “将东西呈上来。” 太后伸出手,一旁的小太监忙不迭的往屏风之内走去,于知非坐在椅子上,沉静的看了一眼对方。 “六王爷……”小太监喊道。 于知非抖了抖衣袖,从自己的袖口里取出一道圣旨来,那是他在御书房里藏了足足三年的东西,本以为永不会再见天日,却不想如今却被他拿了出来。 都是命。 于知非低笑一声,将圣旨递上。 圣旨的后面,还有当年皇兄驾崩时,留下来的一个血红的指印。 这是他死前留下的圣旨,他留下了指印,还盖下了玉玺。 那小太监接过旨意,转身往外去,于知非蓦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一旁看守着他的两个男人顿时靠近了些。 小太监踉踉跄跄的跌出来,迅速将圣旨递出,太后却也不接,淡淡道:“念吧。” 小太监抖了抖圣旨,敞开了,盯着那字迹,一字一顿的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恒真五十一年,朕即位数年有余,数十年来……我朝承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特宣我朝皇六子渊天——” 小太监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旁的太后蓦地侧过头看向他,伸手欲要夺那圣旨,却不想一侧的文雅书生眼神微微一凝,猛地往上一跳,将那小太监手上的圣旨一把夺过,三两下扫过,掷地有声的接着念了下去:“我朝皇六子渊天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这是怎么回事?” “这圣旨怎地如今才取出来?” “……” 三王爷脸上的轻松笑容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后,声音几乎裂开:“母后?!” 太后一只手紧紧握住三王爷的手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要去那屏风之后,与此同时,屏风之后略显沙哑的声音,却蓦地响了起来:“恒真五十一年,先皇病重。” 屏风之上只影影绰绰的现出于知非的身影。 他静静伫立,身影坚定:“弥留之际,除了我在御书房,还有陛下。” “先皇病重,诸皇子逼宫造反,是陛下护住御书房,领兵挡住众人,浴血一夜,我虽伴在先皇身侧,却没能留下他的性命,”于知非闭上双眼,身体微微颤抖,“先皇于最后时刻,口述圣旨,由我代写,最后盖下玉玺,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陛下应召即位,从未有什么弑父不弑父,弑兄也不过是因为兄要弑父。” “这么多年,我之所以未将此诏书取出证明陛下清白,也不过只是因为我恨他,恨他的缘由,我不说,想来诸位也已经清楚了。” “于知非!”太后面色几近狰狞,却被她生生忍住,太阳穴青筋暴起,一字一顿道,“你是从何处伪造此份圣旨?!” “圣旨是否伪造,诸位一查便知。”于知非闭紧双眼,笑了,“太后多年韬光养晦,早在先皇还在位时已有逼宫之心,只不过见形势不对一直压下,却不想,几年过去,太后竟还惦念着这个位置么?” “你——” “够了!”三王爷蓦地站了起来,脸色阴翳的开口道,“这份圣旨是真是假又有何重要?于渊天已经死了!死在边关,死在悬崖之下,即便是真的,他也回不来!” “这天下,是我的了!” 他说着,冷笑一声,一指那圣旨,却道:“这东西,给朕拿去烧了!” 话音刚落,却是一道长戈指出,将那文弱书生腹部一刺,刺痛之下,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苍白的落了地,鲜血溅了一地。 太后也紧跟着笑了笑:“人都死了,拿这圣旨有什么用?于知非,你是愚蠢么?” “不。” 于知非斩钉截铁的声音,突然极度平静的响起来:“他说过让我等他回来。” “那么他,就一定会回来。” 于知非闭紧双眼,听到一道又一道长戈刺入身体的皮开肉绽的声音,额间冒出冷汗,他强忍住咳嗽的冲动,抬起手掩唇,终是没能忍住,一口血再度咳在了掌心。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血流了满地,凡是站在于渊天那边的党羽都被控制住,剩下的中立派脸色苍白的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该如何是好。 三王爷脸露满意之色的落于龙椅,轻敲了敲龙头,半眯着眼,一字一顿道:“把这些人都给朕拖出去杀了。” “杀了?” 一声冷嗤,伴随着这夏季燥热的风突然闯入耳中。 三王爷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僵,与太后同步的抬起头,脸露惊惧的看向大殿的另外一头。 满身染了血,身着银甲的于渊天长身玉立,一只手持着金戈,站在那里,意气风发,挑了挑眉,却道:“你有那本事么?” 他的身后,是烈日,是千军万马,是他不变的承诺。 于知非闭上了双眼,苦笑一声。 他没答应他等他回来,可他还是回来了。 第22章 “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此起彼伏的声音一道接着一道,方才还处于中立派党羽,如何能看不清楚眼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兵,可远远比太后与三王爷带得要多得多,更遑论,于渊天的心狠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虽说于知非拿出了那道圣旨,但谁能知晓那道圣旨,到底是真是假?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太后脸色惊惧的看着他,看着他身后的众人,脑袋犹如被猛砸了一记,砸得她浑身一个激灵,蓦地反应过来,“你诈我们?!” 于渊天往前迈了一步,太后被唬的猛地一个退步,不断地摇着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死,分明——你一定会死!你怎么可能会没死?” 虞相更是浑身瑟瑟,靠在一侧的墙面上往地下滑,抖如筛糠般道:“秦翰根本就没死,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 于渊天冷眼看着太后,一字一顿:“母后,您觉得,这么多年,朕留下你的原因是什么?” 那双眼平静无波,却带着一抹锐利的寒光,深深地朝她的身体刺去,刺得她遍体鳞伤。 她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冲上前来要杀于渊天,一抹寒光闪过,于渊天抬脚就是狠狠一踹,“铛”的一声,匕首落了地,太后也被于渊天一脚给踹到了地面上。 于渊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哂笑:“你这三年以来,一直都在培养自己的党羽,甚至连虞相为了你所承诺的虚幻权势而站在你的身边,只是可惜啊……你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于朕来说,不过探囊取物。”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这般愚蠢,”于渊天逼近她,一字一顿,“怎么,你当真信了朕不过是一个贪图玩乐,沉迷男色的废物?” 太后趴在地上,狠狠捶着地面,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的道:“你和于知非合起伙引我们入套!” 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蓦地笑了,声音尖利,哪还有往日半分温柔贤淑模样:“于知非你这个贱人!你不知廉耻!你都被个男人这般侮辱了,竟还和他合起伙来诈本宫,你鲜廉寡耻,枉顾天伦,你要遭报应,你不得好死啊!” “啪”的一声,于渊天一脚狠狠蹬在了她的脸上,蹬得她发饰皆乱,瞬间哑了声息,却还挣扎着在骂些什么。 “把她舌头给拔了!”于渊天黑着脸,一字一顿的说道。 前一秒还在得意的人转瞬一变,成了那个得意不了的人,三王爷更是叫嚣着跳脚:“都给朕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朕杀了,杀了,朕赐你们黄金万两,美人良田,数不胜数!” 像小丑跳脚般。 于渊天一只手卡住他的喉咙,将他往后面狠狠一推,一字一顿:“皇叔在哪里?” 于知非拼了命的捂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的咳嗽声传出来,他靠在屏风之上,背对着于渊天的方向。 他闭上双眼,泪水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他不想听,于渊天和太后的话,却一句不落的进了他的耳朵,让他不得不听。 他哪里是和于渊天合起伙来引他们上钩,从头到尾,他也不过只是个诱饵而已。 可笑他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愧疚于因为自己,于渊天连皇位都坐不稳……原来好几年的时间,于渊天只是演了一场戏。 他也是戏中人,当了真。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好歹有于渊天的真情。 原来这也不过是他拉太后下马的一个手段。 于渊天当真是……好狠的手段。 他对自己狠,对别人狠,对他更狠。 而他竟一点也没看出来这场于渊天导的戏。 都说戏中人黑白不清,是非不明,还当真如此,他竟连脑子都没了。 他早该想到,于渊天连父亲都杀得,区区一个皇叔,拿来利用一下,又算什么? 多好啊,既撬动了太后的根枝,又逼他拿出了圣旨——多好啊! 有鲜血不断地从喉间涌出,于知非扭过头去,视线聚焦,看向那个站在大殿之上的男人。 他隔着屏风痴痴地望着那极小的一个身影,他与他近在咫尺,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身上没有伤到分毫。 他该伤心的,于渊天又利用了他,还利用了他三年。 他远赴边关,逼出了他最后的底牌,逼他拿出了圣旨,他早知道他在和太后联系,却仍然走了。 这个人,到底是皇位更加重要。 他该伤心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隐隐有着一抹庆幸。 幸好,他没死,他还是回来了,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于知非伸出手,痴痴地用手指描摹屏风上的那个男人。 看守于知非的人已经去了前面,他一个人形影单只的站在这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毫无掩饰。 他也想他,只是说不得,不能说。 “死了!”三王爷突然笑道,“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他死了!” 于渊天脸色一沉,连日以来的慌乱突然在此刻被对方打得措手不及,他抬手一刀刺入对方的胸口,三王爷甚至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已然没了声息。 于渊天转身往虞相的方向走去,他坐在地上,年老体迈的身体本就不像年轻人那般能承受压力,身体下面竟湿了一大块黄色。 他浑身抖如筛糠般说道:“他在屏风之后——在屏风之后——” 于渊天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屏风的方向走去,他一手推开屏风,里面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于知非已经不在这里了。 于渊天蓦地攥紧了拳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慌来。 他不在这里…… 皇叔不在这里。 于渊天转过身,盯着不远处的小栗子,问道:“于知非呢?” 小栗子摇了摇头,寒噤的看着他:“奴才一直都在暗中守着爷,可刚刚……刚刚前面太乱,便跑出来了……”他说到这里,跪了下去,却不想便是这么一跪,竟在那屏风之旁,看到一堆灰烬。 小栗子张了张嘴:“陛下,这是……” 于渊天猛地蹲了下去,食指触碰那一堆灰烬,上面还残留着温度,显然是刚烧完不久。 有一小截儿布没被烧完,于渊天仔细拿起来看了看。 小栗子小声道:“陛下,奴才瞅着这布,怎么那般像圣旨用的……” 于渊天没说话,怔怔的望着这屏风,一阵过堂风吹进来,将灰烬吹得漫天都是,小栗子仔细盯着,隐约间好像看到那一小截儿布上写着“知非”二字。 他一瞬间像是想通了什么,脸色刹那惨白,震惊的垂下了眼,再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于渊天攥紧了那东西,手背青筋暴起,微地失神:“皇叔……” “去给朕找,”于渊天压低声音,很缓慢的说道,“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朕找出来。” 作者有话说: 辣个……悄悄摸摸通知一个事情,下一次更新的时候也就是这周五会入v,然后更三章共7000字QAQ求一波收藏评论海星和订阅,就大家千万不要抛弃我哈哈哈哈~ 这篇文10万字完结,会有番外。反正就,快完结了嗯。 第23章 于知非藏在御书房的隔间之中。 期间于渊天甚至来过几次,取东西,甚至处理政务,他甚至听到好几次于渊天发怒,他为了他砍了好几个人的人头,却仍然没有找到他。 于知非强忍着咳嗽的欲.望,躺在隔间的地面上,浑浑噩噩的,似醒非醒。 有时候耳边是于渊天的声音,有时候又换成了皇兄的声音。 他还是觉得皇兄会怪他,怎么可能不怪他。 他颠倒黑白,如今倒是让于渊天稳稳当当的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可皇兄死亡的真相,就这般永远被掩下了。 他要带着这个秘密进入坟墓,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于渊天真的是杀了他的父皇,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至今于知非仍然记得那晚的月色极好。 他在房间里练字,突然有人闯入了王府,将他双手双腿束缚,蒙上黑布,他甚至连挣扎都来不及。 等到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御书房里,不远处坐着他的皇兄,也就是先皇。 可对方也帮不了他,因为先皇同样被绑住了双手双脚,捂住了嘴。 于知非挣扎着靠近皇兄,想帮对方解开绑着他手的绳索,挣扎着正要靠近,御书房的门却蓦地被人给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靴,于知非的太阳穴猛地一跳,心一下落到谷底。 这双靴子是他年关时给于渊天买的。 他抬起头,视线与于渊天四目相对。 于渊天看了他片刻,走近了,蹲**体,摸了摸他的脸,近乎温柔的说道:“皇叔,你不要闹,我帮你解开。” 于知非用一双黑瞳死死的盯着他,没有给任何回应。 于渊天叹了口气,将他身上的东西全都给取了,于知非的双手被绳子勒出淤青,于渊天甚至举起手轻轻的用嘴唇蹭了蹭,道:“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不远处的先皇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于知非看他一眼,直入主题:“于渊天,你要造反?” “我是为了你好,”于渊天说,“你不知道他都对你做过些什么,皇叔,我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更好地保护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于知非冷冷的看着他,“你这是在造反!怎么,你打算弑父?” “……”于渊天低嗤一声,“弑父又如何?” “你——”于知非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突然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带着怒意的话语破口而出,“我怎么会把你养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于渊天的脸色猛地沉下去,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于知非,道:“你看,你也知道,我是你养大的。” “皇叔,我只认你一个人,其他的人,我一个也不认。”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于知非的脸,凑上前去近乎强硬的吻住他的嘴角,将他的双手狠狠地束缚在后背。 于知非挣扎着,却根本逃无可逃,他只好张开牙齿狠狠地咬下,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 可被咬破了舌头的于渊天却根本不惧。 于知非只觉得羞耻——他的皇兄还在一旁看着! 于渊天低声道:“你劝他写下圣旨,我可以饶他一命。皇叔,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你们自己商量。” “不可能。”于知非坚定地摇了摇头,“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渊天,你听我一句,你……” “行了。”于渊天捂住他的嘴,“我等你好消息。” 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任何劝,站起身,转身往外走去。 “渊天!” 于知非急切的站起身,于渊天却猛地摔上了房门,压低声音嘱咐道:“看好。” 于知非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他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气,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回过身,他甚至不敢看皇兄的双眼,飞快的将对方脚上的绳索拆开,又去取他手上的绳索。 就在皇兄手上的绳索拆开的瞬间,“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到了于知非的脸上! 皇兄猛地站起身来,怒斥道:“于知非,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于知非道,“皇兄……” “你是他的皇叔!”皇兄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何时变得如此不知羞耻起来?!” 于知非僵了背脊,生生的站在原地,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皇兄缓了半晌,才将心头的震惊和愤怒压下去,两人沉默的站在两边,是无声的对峙。 半个时辰匆忙过去,于知非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皇兄却道:“这头狼,是你养出来的。” 他抬起头,锐利的眼神落在于知非的身上,一字一顿的问道:“逼宫,到底是他想逼,还是你让他逼的?” 这句话,宛如一个响亮的巴掌,“啪”的一声落到了于知非的身上。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对方,道:“皇兄……” 皇兄低声阴沉的笑了:“我也养了头狼出来,是吗?” 于知非起身欲要解释,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想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歘”的一声,对方竟不知从何处拔出来一把剑,朝着他的方向狠狠刺来! 这一刀朝着他的胸口,竟丝毫不留情面! 于知非僵直的站在那里,竟没醒过来自己可以躲,而那柄长剑,眼看着就要没入他的身体——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一脚踹开,那柄长剑,突然停在了于知非面前一寸距离,温热的献血喷涌而出,溅了于知非满脸。 皇兄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低下头,看着那柄刺穿了自己身体,沾染上自己献血的长剑。 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丧了命。 他“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眼神盯着于知非的方向,仿佛苛责。 于知非猛地扑上前去,惊惧的用手捂住他胸口的那个大洞,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句:“皇兄,皇兄……” 皇兄喘着粗气,似乎想要说句什么,于知非凑上前去,冰冷的三个字入了耳,皇兄张大了嘴,又重复了一遍。 “哧——”的一声! 一道银光闪过,再次没入皇兄的身体。 沾了血的长剑被于渊天猛地收回去,旋即又是狠狠一剑,于知非发出一声几乎失去理智的怒吼:“于渊天!!” 于渊天红了眼,一下又一下刺入他的身体。 于知非数了,他足足刺了六剑,剑剑致命,皇兄的身体上冒出了无数的血窟窿,往外不断汩汩冒着血,在地上蔓延成一道血河。 于知非满脸是血、死不瞑目的皇兄四目相对,身体微微颤抖着。 于渊天却捂住了他的眼,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作者有话说: 入v啦,谢谢鱼鱼们的一路跟文~爱你们嘛嘛嘛~ 第24章 屋子被血腥的味道浸润着,于知非死死的盯着皇兄的方向,他不挪开视线,像是在惩罚自己。 于渊天紧紧的箍住他,一声又一声的安慰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长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整个皇宫似乎在一息之间灯火通明,于渊天突然蹭了蹭他的额头,轻声问道:“皇叔,他跟你说了什么?” 于知非突然一个寒噤,眼瞳收缩了一阵。 “嗯?” 于知非往后退了一步,道:“没。” “当真没?”于渊天半眯着眼,视线从他的身上一寸一寸的扫过去。 于知非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若不是有着强大的自制力,他恐怕已经颤抖起来,但此刻他竟然只是这样看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没。”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就已经将他杀了。” 于渊天还要说些什么,敲门声却猝然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紧接着一道尖利的嗓音入了耳:“六皇子,秦将军来了!” “好。”于渊天猛地起了身,松开了搂住于知非的手。 他推开房门,有个太监站在外面,往里面瞅了一眼,然后飞快的垂下眼,道:“大皇子、二皇子、七皇子,全都杀进来了,独独一个三皇子还稳着。” “到哪里了?” 太监捏着嗓子:“秦安门。” “不等他了,”于渊天说,“走。” “那六王爷——”太监大着胆子往里面看了一眼。 “好好给我看着,”于渊天说,“他若丢了,我唯你们是问。” “是。”太监一个寒噤,没再敢多言,也没敢多求情一句。 房门被轻轻阖上,于知非看见门口守了一排拿着长戈的将士,似乎都是秦翰的手下,于知非知道于渊天同秦翰关系好,却没想到两人关系竟能好到这样的地步。 于知非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眼皇兄,他死不瞑目的躺在地上,眼神里写满对死亡的恐惧。 于知非非常缓慢的爬上去,伸出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然后替他合上。 他的血,还是温热的,黏腻的,沾了他满身。 这是他的兄长,是从小待他极好的人。 他死在了他的身边。 窗外影影绰绰,于知非脸色苍白的坐了半晌,到了后半夜,外面稍安静了一些,他才起了身,悄无声息的往书柜的方向摸去。 他的手摸到了暗格,悄无声息的摁下,然后闪身而入。 皇兄死前只说了三个字——御书房。 于知非知道他的意思,御书房的暗门之内,必定藏了什么东西。 于知非沉着脸将暗门里摸了个遍,才在最下面的位置摸到了那道圣旨,上面盖着皇兄血红的指印,还有玉玺。 他的手轻轻颤抖着,抖开圣旨,烛光微颤,人影浮动,于知非意料之内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皇兄要传位的人,是他。 外面有了人声,似乎有人在说话,于知非捏着圣旨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片刻之后,他蓦地睁开了眼,在黑暗之中,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寒光。 于知非从一旁的暗格之中取出一道空白的圣旨,用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开始誊抄那一道圣旨上面的话,只换了个名字,然后将圣旨旁的玉玺取下,盖上了玉玺印。 于知非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皇兄,他的血似乎已经凝固在身下,身体已经变得冰冷。 于知非捏着圣旨的手轻轻颤抖着。 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的迈进皇兄的尸身,他握住他已经冰凉刺骨的手掌,映在身下那鲜红的鲜血之上,然后狠狠的盖在了那道他誊抄的圣旨之上。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的从眼角滑落,于知非跪在血泊之中朝对方磕了三个头,将两分圣旨一同放回了原地,然后将玉玺放至案几之上。 他做完这一切,门突然被人给推开来,外面的长灯光芒顿时照入室内,于知非苍白着一张脸猛地抬起头。 来人是于渊天。 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大步上前,手上的剑刃尚且残留着血迹。 于知非闭上眼,平静的说道:“你要杀我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做什么?”于渊天叹了口气,半蹲**子,将他一把揽入怀里,抱得极紧,“皇叔,这天下,终于是朕的了。”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 于知非问他:“你不杀我?” “我杀你干什么,”于渊天蹭了蹭他的鼻尖,“我疼你都还来不及。” 于知非一双黑瞳幽深的看着他,于渊天竟被看得有几分心虚,于是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 却不想于知非道:“你不杀我,总不可能将我留在这宫中,你打算将我发配塞外?还是让我去青灯古佛一生?” 于渊天压着声音笑了:“不,我哪里都不会放你去。” 于知非浑身一僵,难以置信的看着对方:“你……” “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一辈子。”于渊天言罢,掐住他的下颚,凑上前去落下一个亲吻,热气扑在于知非的耳边,于渊天道,“别想着离开这里。” “你疯了?”于知非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心底一刹那涌起一抹恐惧。 于渊天眼神幽暗,掐住他的下颚重重的吻了上去。 (……) 于知非第二日醒来时,御书房里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人死,他也还是从前的那个六王爷。 可于知非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恒真五十一年,先皇驾崩,改年号为衡天,于渊天即位。 这一年的大年夜,宫中清冷了不少,死了不少的人,能找着理由杀尽的,于渊天一个也没让他落下。 可京城依然歌舞升平,于渊天即位后不过为先帝祈福数日,一切又恢复如常。 街道上,叫卖的叫卖,找孩子的找孩子,青楼的姑娘也依然挥着自己的帕子站在门口招揽客人。 纵然皇城步步刺刀,处处为营,于百姓来说,也不过是换了个陛下而已。 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太大的区别。 所以有的时候,于知非宁可当个普通寻常人,不要这泼天的富贵,也不要那天之骄子的虚名。 他只愿能好好地、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活着。 作者有话说: 这章,省略1716字。 第25章 御书房的门被于渊天一把推开,略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里踏入,他身后跟着的男人神色与他相比显得轻松,甚至嘴里还哼着小调。 于渊天坐下来的瞬间,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仔细点你的舌头。” “怎么,你还要把我的舌头也给拔了不成?”男人低笑一声。心情竟是难得的愉悦,“本将军为了替你根除太后和虞家的势力,卧薪尝胆这么多年,还同邻国的演了场戏,险些真从那山崖上摔下来,皇上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案几上摆放着那一卷圣旨,摊开的,于渊天的手指从圣旨上划过去,神色不明。 片刻后,他突然抬起头,道:“秦翰,你说……” 他的话语停住。 “说什么?”秦翰凑上前去,视线落在这圣旨之上,这是他第一次看这圣旨,眼神一闪,便皱紧了眉头,“这不是六王爷的笔迹吗?” “是。”于渊天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给闷捶了一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的确是于知非的笔迹。 于渊天在想,这是他什么时候拓印的圣旨?这三年的时间,他从没有机会碰玉玺,唯一一次,是先帝驾崩那日。 他一个人,在御书房里同先帝的尸身待了一夜,看着他皇兄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冰冷下去。 可…… 可就是这样的时候,他竟然都没有忘记给他准备这样的一份圣旨。 秦翰沉默片刻,道:“这就是三年以来他一直藏着的东西?既然是这样的一道圣旨,他为何要藏着,直接拿出来不好吗?” 秦翰觉得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于渊天却很能理解,因为他一直知道,于知非这三年的时候从未有哪一刻不处于矛盾之中。 一边是皇兄,是家国大义,是义薄云天。 一边是他于渊天,是儿女情长。 只他从来觉得在于知非的心里,到底是皇兄更重要一些。 可眼下这一刻,于渊天突然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对方,一点也不。 秦翰低头念了几句,抬头去看于渊天,正欲开口,却见对方的眼眶发着红,手顿时一僵,震惊的站在当场,一个字也冒不出。 察觉到秦翰的神色,于渊天看向他:“怎么?” 秦翰无声的摇了摇头:“你后悔么?” “这世上最无用二字便是后悔,我也不后悔,”于渊天说,“他能逃到哪里去?纵然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抓回来。” “你——”秦翰顿住了,大抵是觉得于渊天那陡然转戾的眼神配合着他充血的眼眶有些许渗人,于是换了个话题,“虞氏除了虞子婴,都被处置得差不多了,虞子婴你打算怎么办?” 于渊天侧头看向窗外:“倘若是他,你觉得会怎么处置?” 秦翰笑了:“如果是六王爷,别说是虞子婴了,虞氏所有无辜的人,他一个也不会动。” 于渊天也笑了笑。 秦翰道:“我从不觉得他是帝王之材,因为帝王,绝不会心慈手软。” 秦翰叹了口气,站起身,摊开双手:“而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即便是坐上了帝位,也早晚会被拉下来——于渊天,这一点,你就做得很好。” 于渊天垂下眼,将那张圣旨折叠起来,然后妥帖的放好。 他动了动一旁放着的玉玺,在宣纸上盖下一记,淡淡道:“把她送去青佛寺吧。” 秦翰:“……” 于渊天提笔写字:“朕看她上次在青佛寺礼佛时极有耐心,想来在那里待上一辈子,也应当待得下去。” 秦翰:“……” 于渊天抬起头,眼神发怔,又问道:“你说,他会藏在哪里?” “……”秦翰无语的看着他。 于渊天的手指轻拂过那一道圣旨,闭紧双眼。 他很想他。 想得快要疯掉了。 于渊天不知道的是,那个他想得快要疯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于知非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抑制住咳嗽的声音,他微垂着眼,毫无血色的脸看起来脆弱不堪,他瘦了许多,看上去瘦骨嶙峋。 于渊天和秦翰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钻进耳朵里,他想不听,都必须得听。 甚至还会在心里附和几句。 于渊天说他逃不掉——于知非无声的笑了,眼泪从眼角划入,浸入鬓角,怎么可能逃不掉。 只要他想逃,他有千万种逃脱的办法,只是从前他从不肯仔细去钻研。 不是逃不掉,只是不想逃。 于知非第一次如此直面自己的内心。 圣旨下来的时候,虞子婴正在绣鸳鸯帕,针不小心刺入指尖,立马冒出来一个血珠,她皱紧眉头一口咬住指尖。 虹色匆忙推门而入:“娘娘,圣旨送来了!” 听那宦官念罢,虞子婴尚未反应过来,虹色却已经哭开了,主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虹色方才开口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好狠的心!” “他竟对我心软了。”虞子婴蓦地笑了,眼底写满嘲讽。 “娘娘?”虹色不解的看着她。 虞子婴往回走,坐在软榻之上,幽幽叹了口气,道:“虞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口,满门抄斩,独独只留我一个,他不是心软是什么?” 虹色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虞子婴道:“我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心软,是因为什么?” “兴许……兴许陛下是觉得,娘娘您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没掺和这件事吧。”虹色揣测道。 “或许吧。”虞子婴垂下眼睑,睫毛微微搭下,在眼底投出一片暗影,“我若是早知道姑姑和父亲在谋划此事,必定早早的就要告诉他们,让他们早日收手。只是现在,又觉得说与不说,都已经无所谓。” 恐怕从一开始,她虞子婴不过就只是一枚虞氏的棋子,父亲将她送入深宫,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不过是走的一步棋。 虞氏打算造反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了弃子。 一顿,虞子婴嗤笑一声:“世人皆觉得陛下是个荒淫无度,沉迷男色之人,我最开始也这样觉得……只是后来才慢慢缓过劲儿来,我这宫中,处处皆是陛下的眼线,连我去寻于知非一次,他都知晓得清清楚楚,恐怕这宫中,没有哪里没他的人。” “恐怕在青佛寺上,衡空大师一事,也是他演的一场戏,”虞子婴幽幽道,“这样的一个帝王,怎么可能如姑姑所说,是个废物。” 虹色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飘忽不定,半晌后,才询问道:“娘娘,奴婢有一事很是好奇。” “什么?” “您说,陛下到底爱着六王爷吗?” 虞子婴动作一顿,眸色微闪,认真的想了想,蓦地笑了,道:“兴许还是爱着的吧。” 她半眯着眼,嘴角那一抹笑化作苦笑,又继续道:“可多么可悲,才会被他这样的人,给爱着。” 虹色手轻轻一抖:“娘娘……” “我入这深宫之时,觉得自己能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任我翱翔,却万万没有想到,等到我要离开这里时,却觉得心中更为肆意畅快,我终于理解六王爷为何想要逃走了。” 虞子婴站起身,“幸好,我终于要走了。” 傍晚时分下了场小雨,长廊上放着的几个红色木箱被淋了个彻彻底底,偌大的地方只虹色同虞子婴两人忙来忙去,其他的全都知道此处已成了冷宫,没一个过来帮忙的,好不容易把箱子挪进去了,雨又停下了。 虹色低声嘟囔:“这群势利小人!竟也不来帮个忙。” “罢了,”虞子婴斜扫她一眼,“你以前不也老干这种事?” 虹色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 虞子婴道:“以后我不再是皇后娘娘,也不再是虞氏嫡出小姐,只是个去青佛寺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的戴罪之人,恐怕不能再带给你荣华富贵。” “出了宫,你若是想走,我便将你放下,你无须有愧疚感。” 虞子婴话音刚落,那头虹色已经跪了下去,头重重的嗑在地面上:“小姐,奴婢不走!奴婢打小就跟在您身边,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奴婢的命是您给的,您去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虞子婴看着她,眼底泛出些泪光,这才半蹲**子,轻轻抱着她,低声呢喃:“好虹色。” 虹色反手抱住她,边哭变笑:“小姐,没了奴婢,您哪敢上树上去掏鸟蛋啊……” 虞子婴也跟着笑了:“你这丫头……” 马车是在第二日清晨卯时到的,天色尚未大亮,宫里没什么人,虹色使了些银子,寻人来房间里搬箱子,倒也有两个为钱所驱使的。 虹色要替虞子婴输个未出阁的姑娘发髻,虞子婴止住了她:“行了,招摇什么。随便梳梳吧。” 虹色撇撇嘴,小声嘟囔:“姑娘以前就喜欢招摇的。” 虞子婴瞥她一眼:“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虹色只好噤声,替她梳了个低调的,转身推门而出去备东西,虞子婴将脑袋上的发簪全都取下来,换成了木簪,她静坐着看了会儿镜子,正欲起身,却听得“嘎吱”一声,门响了。 虞子婴道:“虹色,东西都备好了?” 无人应答。 虞子婴无端一个寒噤,猛地扭过头:“谁在那里?” 第26章 天际泛起鱼肚白,月光和日光交融的色彩落在他单薄嶙峋的身体上,反而渡出一层薄薄的光芒,他脸色苍白着,身上的衣裳脏得不成样子,狼狈不堪。 虞子婴震惊的望着他,很难想象,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居然是于知非。 那个随时随地一袭白袍纤尘不染的六王爷。 “于知非……”虞子婴喊了一句。 于知非抬起手,抹掉自己嘴角的血,一双瞳孔平静的看着她,一字一顿:“我想跟你一起走。” 虞子婴张了张嘴,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于知非的身后,虹色惨白着一张脸,蓦地抬高了手。 匕首在月色下泛出幽冷的光芒,虞子婴喉间发出一声低叫,正要喊停,于知非却蓦地侧了侧身子,一只手握住了虹色的手腕,将她往里狠狠一拽,带上了房门。 虹色摔倒在地,往后擦了足有一米远,发出一声尖叫。 虞子婴扑上前去,捂住了她的嘴:“嘘——” 虹色眨了眨眼。 虞子婴这才抬起头,仰视着于知非,眉头轻皱,问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于知非无端松了口气,往门上靠了靠,闭上双眼。 “你一直都在宫里藏着?” “是。”于知非点了点头,“我从于渊天那里听到你要去青佛寺,觉得是个好机会,所以来寻你帮我一次。” “娘娘,不能帮他!”虹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现在跟无头苍蝇似的发了疯找他,如果被他知道您带他出去,您会没命的!” 于知非呼吸微滞,一顿之后,苦笑一声:“是了,我竟忘了这一茬。是我太莽撞了。” 他说着,伸出手就要推门出去,却不想虞子婴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来:“你有什么要带走的吗?” “……”于知非手微微一僵。 “我马上就要出发了,你可以藏在我的红木箱子里,只是有些憋闷,你的身子骨……” “你当真乐意帮忙?”于知非没有回头。 “嗯,”虞子婴轻声应了一句,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我只是觉得你可怜,帮你一把,也算是为自己积福。” 可怜这两个字,于知非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被人用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是啊,他是挺可怜的。 被于渊天蒙在鼓里,宛如个乐子般耍了三年,还挺自得其乐的。 不过于知非倒不太生气,虞子婴说的是实话。 虞子婴道:“准备好了,就走吧。” “娘娘!”虹色不赞同的看着她,“您……” “行了,”虞子婴拍了拍虹色的脑袋,“东西都备好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于知非藏入狭窄的红木箱子里,人蜷缩成了一团。 藏进来前,虞子婴递给他一片人参片含着,于知非当真觉得呼吸畅通了几分,连带着脑袋也不再那般昏昏沉沉。 车轱辘开始滚动,这红木箱子颠得慌,于知非蜷缩在里面,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至马车突然停顿一瞬,他一下惊醒过来,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开宫门的人问道:“出门去有何事?” 虹色道:“陛下吩咐娘娘去青佛寺为我朝祈福,你们不知道?” 那人笑了一声:“噢,原来是虞后。” “虞”字被他刻意强调。 虹色道:“开门吧。” 于知非紧张地动了动身体,紧接着他听到了沉重的宫门被推开时的声音,轻摩擦着地面,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 于知非双手紧攥,浑身僵硬,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片段。 车轱辘重新动起来,他浑身被颠得几乎快要散架,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京城。 那时候,于渊天刚回京城不久,什么也不会。 于知非领着他进京城时,将他护在马前,两人共乘一马,风声亟亟从耳畔刮过去,这京城的风景,从眼前稍纵即逝的过去了。 于渊天的声音随着风声一同刮入他的耳中:“叔,这就是京城?你说的那个天下最繁华之地?” “是呀,”于知非畅快的笑道,“可喜欢?” “喜欢。”于渊天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示自己的心思,“这地方,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人。好像很太平的样子。” 那时候的于渊天追求的只是太平。 只是能吃饱能吃暖。 可后来,他想要的越来越多。 于知非教会他骑马后,他要当那个骑马带于知非的人,于知非教会他下棋后,他要当那个将他杀得片甲不留的人,于知非教会他兵法之后,他当了那个毁掉于知非余生的人,以爱的名义。 或许是爱的吧,只是这爱太沉重了,于知非如此微薄的生命,从来都承受不住。 于知非听着车轱辘的声音,皇城宫灯的光芒,透过红木箱子的缝隙,渐渐的远了,那一道极大极重的宫门,随着马车的远去,而缓慢的合拢。 最终“砰”的一声,将这繁华的皇城,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伴随着过去近三十载的岁月与荣光,三年的折辱与爱恨。 统统一声落了地。 于知非闭上双眼。 他终于离开了。 马车离开了皇宫,离开的京城,往着青佛寺而去,到了山脚的位置,终于停下了路程,虞子婴坐得累了,打算歇脚片刻。 趁着那马夫在休息,虞子婴和虹色偷偷地将于知非给放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额头皆是冷汗。 虹色偷偷觑他两眼,心底一落。 虞子婴道:“你要同我一起上青佛寺么?” 于知非仰头看了一眼,青佛寺的山头依然是那般模样,密密麻麻的被树木给遮掩,山间隐约冒出来青佛寺的一脚。 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 不知道梨花来年会不会再开出来。 于知非这样想着,却摇了摇头,道:“不了。” 虞子婴问道:“那你打算去哪?” “天下这么大,难不成还寻不到一个我的容身之地么?”于知非说罢,抬起手掩唇咳嗽,却又是一阵气血翻涌,一口血被他咳出,鲜红的从掌间纹路流下。 虞子婴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身体……身体这般不好,还是随我去青佛寺吧,好歹也能照看你一些。” “不必,”于知非固执的摇了摇头,“去那里,恐怕明儿一早就被于渊天给捉回去了。” 虞子婴哑言。 于知非道:“皇后娘娘,多谢带我出宫,如此恩情,若今生有机会,我便今生报,若没机会了,来生,也定当报答。” 虞子婴沉默着看他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说:“以前我是嫉恨你的,现在却庆幸我不是你——罢了,我也不求你报答什么恩情了,你好好活着就好了。” 于知非轻笑一声。 虞子婴道:“虹色,将东西给我。” 虹色撇了撇嘴,从包袱里取出几包药递给于知非。 虞子婴道:“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里有一个月剂量的药,是你之前常喝的那种,想你出来得匆忙,应该也没带药,怕你撑不住,你拿去吧。” “虹色,给我一百两银子。” “小姐!”虹色瞪大眼睛,“昨夜给他抓药已经很危险了,花了我们不少银子,还给他银子呀!” 虞子婴瞪她一眼,尚未来得及开口,于知非便咳嗽两声,道:“药我接下了,银子就罢了,好歹曾经是六王爷,也有几分积蓄。” 虞子婴点了点头:“那好,你万事小心。” “珍重。”于知非朝她抱拳。 “山水有相逢,”虞子婴有样学样的抱了抱拳,道,“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于知非身上没带太多东西,只一包药,还有一个紫檀盒子,他转过身往山脚走去时身影单薄,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 虞子婴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道:“希望他的身体……能慢慢好起来吧。” “会的。”虹色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难过,想了想,道,“之前一直在宫里憋闷着,想好也好不了,出来了,这大千花花世界的,多去听些曲子,游历些地方,心情也能畅快几分,指不定这病,慢慢的就好了呢。” “希望吧。”虞子婴摇了摇头,道,“我们走吧。” 有风拂过,虹色去关那打开的红木箱子,眼神蓦地瞪大了,惊道:“小姐,你看——” 箱子里放着三张银票。 是三百两银子。 虞子婴将那银票给捡起来,却是一声苦笑:“以前他们都说六王爷是个最仁慈敦厚之人,我从未体会到过,如今倒咂摸出几分他的好来。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想亏欠旁人。” 虹色道:“奴婢以前常听说,若是在先帝面前犯了事儿,便去求一求六王爷,六王爷铁定管你。” “你这丫头,现在又开始夸起他来,”虞子婴一点虹色的鼻尖,道,“见钱眼开!” 虹色笑了,真切的说道:“希望六王爷能长命百岁。” 虞子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是,我也希望。” 虞子婴将那三张银票紧紧地握在手中攥紧了,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方才于知非离开时的背影,因为强忍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骤然间与她第一次见他时那肆意的白袍衣角重叠起来。 转眼物是人非。 虞氏不再,六王爷也离开。 朝堂之中,于渊天坐稳了他的位置,虞氏没了,可于知非也走了,不知道,他可会寂寞? 第27章 皇宫的气氛最近很压抑。 小栗子虽是于渊天身边的贴身宦官,进出御书房却也大气都不敢出,于渊天每日里拉着个脸,别说是个笑容了,不发火都算好的。 仔细算算,这个月,宫里已经砍了三个宫女的脑袋,两个公公的脑袋。 小栗子真怕下一秒这个被砍头的人就成了自己。 战战兢兢的替于渊天磨好墨,小栗子站在一侧静静地候着于渊天,一炷香后,御书房的门被人给一脚踹开来,黑着脸的于渊天走进来,突然一脚踹在了案几之上。 那案几直接被他给踹翻了,上面的东西飞了一地,墨团更是坠落在地,泼了一地的墨迹。 小栗子猛地跪了下去,整个人几乎是趴在地上的。 于渊天将御书房里面的东西能砸的全都砸了,才坐了下去,盯住小栗子,发了会儿呆。 小栗子大气也不敢出,直至于渊天突然开口问道:“他会在哪儿?” 小栗子没敢说话。 于渊天的声音沙哑至极:“他会跑到哪里去?!这宫中朕还有什么地方没翻过!” “陛下……”小栗子用手抠着地板,极其小心翼翼,“您冷静一点,兴许,兴许爷是在跟您开玩笑呢,等您着急了,他就出来了。” “他倒是出来啊!”于渊天低吼道,“他怎么不出来?!” 小栗子不敢说话了。 于渊天站起身,满腹怒火直冲头顶,烧得他理智全无,若不是思及自己的身份,定要将这整个皇宫都砸个一干二净。 这是于知非消失的第二个月,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对方。 他最开始觉得,不出三天,他就能找到对方,于是不慌不忙,可是七日过去了,于知非仍然没有任何下落,他开始急躁。 十日,他开始觉得宫中哪哪都不顺眼,那几日,有宫女不慎在他面前撒了茶,都被他拖出去杖了十个板子。 半个月,于渊天不再只找皇宫,而是将京城掀了个底朝天,封了城门。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于知非仍然没有任何下落。 于渊天觉得自己是真的快要疯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对方,午夜惊醒甚至叫醒了整个宫中的人陪他发疯,大晚上的将宁宫翻了个底朝天。 于知非没找到,反倒是找到了几坛子于知非埋下来的酒,他亲手做的。 宫里都嚼舌根,说他太后没了,陛下反倒是更加沉迷男色,分明太后这一点也没说错。 可没人敢在于渊天的面前提及此事。 于渊天将御书房掀了仍然不能缓解自己的怒意,看着小栗子只觉得哪哪都不顺眼,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从一旁抽出来一把长刀,指向小栗子的方向,问道:“是不是你帮他逃了出去?” 小栗子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的看着他:“陛下,奴才冤枉啊——” 于渊天红着眼,手里的剑要捅出去,也不知道哪里突然蹿出来一只箭茅,将他的剑给打歪了一下。 “于渊天,你在发什么疯?” 房门被秦翰给推开,他沉着脸走进来。 小栗子立马爬到了他的腿边。 秦翰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好不容易坐稳了这个位置,就见天的在后宫杀人,你疯了吗?连小栗子你都想杀!” 于渊天握紧剑,却蓦地一个转身,举刀指向秦翰。 秦翰毫不畏惧,面无表情的开口道:“于知非要是你知道你杀了这么多人,会怎么想?” 于渊天的手抖了一瞬。 秦翰又道:“依我看,于知非逃,是应该的,他不逃才是有病,有被你虐的病。” “你说什么!”于渊天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弦彻底崩了,手中的剑蓦地刺了出去。 秦翰没想到他竟然来真的,也干脆拔刀相向,两人如火如荼的在御书房打起来,小栗子吓得脚底一抹油赶紧溜到了门外,在门侧探出来个脑袋,吼道:“陛下和将军手下留情啊——” 于渊天每一刀都砍得用力,秦翰接得极其吃力:“于渊天,你他妈跟我来真的!” 于渊天红了眼,哪里听得进秦翰在说什么,他只想发泄满心的愤怒,于是一刀又一刀的刺下,直到秦翰蓦地一个抬手,将匕首刺过了他的腰侧。 疼痛顿时让于渊天皱紧眉头,秦翰一个抬脚将他的剑踢下去,掐住了他的喉咙往后一推。 于渊天被秦翰压在墙上。 秦翰低声怒斥:“清醒了吗!” 于渊天怔松看着秦翰,没说话。 秦翰心中暗骂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于渊天身体微颤,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竟微微地湿润了。 他震惊的看着于渊天,张了张嘴:“……渊天……” 于渊天颓丧的闭上双眼,声音沙哑:“我真的,好想他。” “子翰,我不能没有他。” 秦翰松开了手,长剑落在地上,“铮”的一声发出脆响。 他暗骂几句,转身就走:“看好你家陛下!” 宁宫没了主子,显得更加清冷起来。 于渊天没让任何人替他包扎,步履沉重的埋入宁宫之中,此时正是剩下,宁宫里的花全谢了大部分,小花园里种的蔬菜却有一部分发了芽,翠绿翠绿的,看上去极其喜人。 如于知非所说,他的确没看到发的第一茬芽。 于渊天在园子旁蹲了会儿,道:“把我前些日子挖出来的酒取来。” “陛下,您伤还没包扎呢……”小栗子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伤口,血往外漫着,浸透了他的衣裳。 于渊天冷冷的扫他一眼,小栗子顿时噤声,立马飞奔去取酒了。 于渊天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将酒稠全都给拔开,各种酒香味钻入鼻子里,于渊天想到于知非第一次做酒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不太会呢,兴致勃勃的做了一坛梨花酒,埋在王爷府的树根底下,三月之后,邀了于渊天去共饮。 酒稠拔开,一股酸味钻入鼻子里,这是还没发酵完。 于渊天皱紧眉头,不由得道:“皇叔你也有不会的东西。” 于知非的脸上染上薄粉,紧接着淡淡笑了笑,捏了捏他的鼻梁,道:“小子,我不会的东西多了去了。万事都得学,知道吗?” 于渊天哼一声:“不过借口。” 万没想到,如今他的酒竟已酿得如此醇香了。 于渊天只饮了一口,便像是彻底醉了进去。 他抱着那几个酒坛子,直喊于知非,有时候喊他于知非,有时候喊他皇叔,说话词序颠倒,声音暗哑,像是要把这人的魂儿给叫出来。 “你在哪儿呢?”于渊天抱着酒坛子起来,边喝边摇摇晃晃的往屋子里去,这屋子里似乎还有于知非身上淡淡的梨花香。 他爱做梨花的香包,所以房间里,身上,都有点这种味道。 于渊天倒在床上,怔松的盯着窗外发呆,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不知道想到哪里去,是彻底的醉了。 小栗子偷偷在窗外藏着看他,幽幽叹了口气,又蹲在墙根边上,等着于渊天醒。 于渊天是半夜时候醒过来的,外面刮着燥热的风,他坐起来,愣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于渊天不由得苦笑一声,心道皇叔还真是好狠的心,把他逼成了如今这模样。 于渊天站起来,绕着这空荡荡的房间走了一圈,在桌边坐下,只这一眼,他便蓦地愣住了。 桌子上,竟压着一张折好的信纸。 于渊天的手微微一抖,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信纸打开,入眼的是无比熟悉的笔迹,于渊天的呼吸几乎都快停了。 渊天: 有好几次,我提笔,想给你回信,写点什么,却又觉得想说的太多,倒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便也罢了。 你给我送回来的信,我数了,共计一百有余,我全都收下叠好,也不算辜负你伏案的一片心。 我从未同你回过信,但事实上心中早已回了你千百遍。 我走了。 想来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已经知道我已经走了,至于我去了什么地方,你不必问,纵然是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活着,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就像你答应我你会回来一样,我也定竭尽全力的遵守这个承诺。 说来,当初我将你从那地方带回皇城,是我错了,我种下的因,结出来的果当由我承受,我从未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愧疚,愧对于你,也愧对于皇兄。 这一切,若不是我,想来不会发生。 你便把我忘了吧。 这世上,有这般多的人,你的余生,也还有这般多的岁月,悠悠长日之中,你定能再遇到一个人,将他呵护在心上,仔细的疼着。 那时候,你已没什么牵挂,想来可以好好的呵护对方,可别再让他像我这样了。 渊天,皇叔这辈子,从未跟你要求过什么,从未要过你什么承诺,如今,只想求你一句,别再来找我了。 答应我,可好? 于渊天仔仔细细的,将这封信从头看到了尾,足足看了三四遍,最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升出来一股怒气,叠了这信就送到那灯烛的火苗上去。 歘的一声,火苗一下蹿起来,燃了信纸。 可一瞬间,于渊天又后悔了,飞快的用手去扑那火,灼得掌心一片通红,信纸到底是被烧了一个角,成了残缺的。 于渊天攥紧了信纸,闭上双眼,眼前似乎浮现出于知非影影绰绰的影子。 他站在那里,笑眯眯的,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我是你叔叔,是全天下,你第二亲的人。” 才不是。 于渊天执着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着,他不是他第二亲的人,是他全天下第一亲,最亲,唯一亲的人。 是他执意不肯放手的幻梦,是他拼了命,都要握在手中的虚幻。 于渊天又打开那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在这黑夜之中响彻,暗哑微沉:“皇叔,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就是要将这全天下寻遍,也要将这人寻回来。 除了他的身边,他哪里都不能去。 第28章 干涸龟裂的大地往上冒着热气儿,树枝全都是枯干的,天上的烈日仍然不知疲惫的烘烤着大地,像是要把此处点燃才肯罢休。 这是最北边的裕城,干旱持续了接连三年,终于在今年彻底暴发,出现了旱灾。 京城那边倒是拨了款,只可惜无济于事,于裕城来说不过杯水车薪,这里已经饿死了不少人,甚至从一月之前开始爆发疫情,有点钱势的全都往城外跑了。 半个月之前,于知非是唯一一个逆行的人。 别人都往外面跑,他偏生往城里走。 城中开着家客栈,老板娘是个干事干脆利落的姑娘,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见着他的第一天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个疯子!” 于知非笑道:“左右都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便来这里积些德吧。” 从此于知非便在这客栈住了下来。 老板娘家里从前是干盐行的,背靠虞氏这棵大树,虞氏倒了,她家也遭了灾,父亲气死,小妾偏房全都卷了钱逃跑,所幸父亲给她留了些家底儿,于是干脆收拾了东西来了裕城。 开了家客栈,倒也不做生意,整天布粥施恩,裕城和裕城附近的人都叫她女菩萨。 老板娘也挺得意,每每提到这个称呼,总得道:“为着这称呼,就是散尽家财我也乐意了。” 于知非好奇道:“你做女菩萨干什么?” “等以后死了,上去了,我非要同真正的菩萨说一声,要她给我弄死那皇帝老儿不可!”老板娘怒道,“虞氏若不倒,我家能散成现在这样,我爹能走?” 于知非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老板娘又道:“这皇帝啊,人杀了也就罢了,还满门抄斩,也不怕身上全都是罪孽!可恨啊。” “老板娘你少说几句话,”一旁的小二道,“仔细着些,被旁人听去了,你脑袋都得掉。” 老板娘挥挥手:“能被什么人给听到,难不成我身边还能有他的眼线?” 于知非莫名的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挺有趣的。 他没说别的,而是道:“快正午了,去施粥吧。” 老板娘应了声,道:“你今早才咳了血,别累着了,今日就由我和小天儿来吧,你去歇着。” 于知非摇了摇头:“无妨,你们二人也忙不过来,我跟你们一起。” 老板娘想劝他几句,但见小天儿摇头,也就没再多说。 客栈外排了好长的队,来领粥的各个面黄肌瘦,于知非最开始看着,心里还很不好受,看多了就习惯了,毕竟他刚来那一日,还看到有啃树皮的小孩子。 于知非想在裕城买个糖葫芦给对方都买不到,这地儿根本没有。 连年干旱,早把裕城的银库亏空,这地方的官差都成了苦差事,基本上都是在京城郁郁不得志的官,才会被派到这里来。 事实上,裕城的知府,也的确关起门来享乐,朝廷的银钱,不知道被他贪了多少。 这些,于知非没有本事官,也不敢管,他怕自己动静一大,就被于渊天给发现了。 于渊天一直都没有停止找他,于知非能从坊间流言中听到一些。 接过粥的女人抹了泪,道:“活菩萨啊,您多给我盛一碗吧,我家俩孩子呢,肚子里还有一个,活不下去了啊……” 于知非略一犹豫,手要往一旁的粥里落,老板娘却拦了他一把,道:“不好意思,明日请早。” 那女人哭哭啼啼走了,老板娘压低声音:“给开了一个口,就会有无数的口。善良是有度的,我知道你心里不落忍,但我们给了,就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发展到最后,我们几个能直接被人给抢了,你信么?” 于知非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天气热的人直冒汗,于知非一直憋着一口气,将最后一个人的粥给打完,他浑身一软,倒了下去。 小天儿惊道:“老板娘,姓原的晕了!” 于知非在此处的化名是原非。 老板娘骂了声:“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背起来去找大夫啊,哎,当真是个病秧子!” 这个时候,于知非的病其实已经很不好了。 从前在宫里,于渊天给他用的药,全都是顶好的人参鹿茸,一次就得上百两银子,莫说他没那么多钱来耗,就是这裕城,也根本就找不到那么好的东西。 所以一天天的,他的身形愈发消瘦,面色愈发苍白,看上去像是一阵风儿就能给吹跑似的。 小天儿把人给送进医馆,大夫把脉,啧叹一声,摇着头:“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真没法子了?”老板娘脸色一黯,问道,“一点法子也没了?” “我是没了,”大夫道,“你们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好法子。疫情开始大面积爆发,我也打算离开了,不是我没有医者之心,主要是这么多人,我也压根救不了,你们也趁早离开吧,若还想要活命的话。” 老板娘同小天儿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将他带回去吧。” 于知非醒来时,才察觉到屋子里气氛不对。 老板娘在算账,算盘划拉得直响,小天儿坐在一旁发呆,两人谁都没说话。 这两人一向是聒噪的,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于知非咳嗽了一声,算账声停了,老板娘扭过头看了眼小天儿,清了清嗓子,小天儿唰的一声站了起来。 于知非想了想,问道:“你们打算走了?” “……”老板娘脸色微变,但到底点了点头,难得局促的说道,“今儿个那大夫说……说裕城这边的疫情蔓延,再待下去,恐怕我们也要被染上,再不离开,是真的小命都没了。我只想做点好事,没想着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小天儿点头道:“我虽然是裕城人,但天下这么大,何处都可为家。” 于知非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你呢?”老板娘忍不住问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了,”于知非掩唇咳嗽着,重重的将一口血咳出来,他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道,“我左右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在这里,能多做些好事就多做些好事吧,好歹,死了之后能不下十八层地狱。” “原哥儿,”小天儿喊他,“您是个好心人,定然要去天上,下不了十八层地狱的。” 于知非笑了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劝你了,你决定了便去做。这客栈,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便留给你,库房里还有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全都留给你,至于银两,我就不给你留了,你身上的积蓄比我也少不了多少。” “好。” 于知非认真的点头。 老板娘和小天儿是第二日一大早走的,走得干脆利落,东西一收,拉了个马车就离开了,于知非目送他们离开,平淡的眼神逐渐朦胧起来。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有些不好了,有时候看不太清楚东西,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不过于知非也没去管。 左右也就这样了。 老板娘和小天儿的身影逐渐离开了,于知非靠在门上,浑身无力的往下坐去,重重的喘着粗气,有些体力不支。 他重重的咳嗽着,一声接着一声,血从嘴角蔓延流下来。 他这一生,似乎总在看着别人离开。 于知非闭上眼,苦笑一声。 老板娘和小天儿走到城边,突然刹了马车,叹了口气。 小天儿道:“我下去待会儿,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老板娘“嗯”了一声。 小天儿在墙根下站了会儿,缓过来后,才迈开步伐往马车的方向走,可他眼神略微一撇,却突然看到不远处城门上贴着的通缉上。 他眉头一拧,喊道:“老板娘!” “怎么了?” “你看那边——”小天儿震惊的瞪大了双眼,“那个通缉的,那个画像,怎么这么像原非?” 老板娘从马车上跳下来,凑近去看,也瞪大了眼睛:“嗬,还真像。” “窃贼?”小天儿念道。 老板娘半眯着眼,看了半晌,才道:“我去,老娘总算是想起来原非怎么那么眼熟了!” “怎么?” “从前我还在京城时,在大马路上见过六王爷一面。” “你提六王爷做什么?”小天儿看她一眼,然后迅速的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原非他……他不会是……” 老板娘脸色一白:“我去,老娘在他耳边骂了皇帝多少句坏话,你记了吗?” 小天儿:“……” 他一把将那通缉的纸张给撕下来,揉成了团,欲要扔掉,老板娘却拦了他一把:“你干嘛,这可是千两黄金!” 小天儿道:“老板娘,你要干嘛?你见钱眼开?” “才不是,”老板娘撇撇嘴,道,“你看老娘像那种人么?你不觉得他一个人在这里死也挺惨的?你没在京城待过,你不知道,皇上跟原非是什么关系……哎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觉得皇上应该来一下。” 小天儿狐疑道:“你当真不是见钱眼开?” 老板娘一个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滚!”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京城!” 老板娘掷地有声道。 第29章 于知非雇了个小厮,叫虎子的,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每月二两银子。 这个价格,已算是极好的了,所以在裕城大面积爆发疫情时这孩子也没走,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他。 裕城成了一座空城,于是城外的人一股脑全都涌了进来,房屋被霸占,东西也给翻了个底朝天,裕城暴乱那一日,于知非大门紧闭。 虎子堵着门,道:“原非哥,这些人不会直接破门而入吧。” 这还真是不好说。 于知非摇了摇头,坐在桌子旁,手指轻轻敲了敲面前那个紫木檀的盒。 他一只手拿着豪笔,手腕微微颤抖着,在画画,画的是个男人,这点虎子倒是清楚的。 虎子好奇的望着。 他来客栈的时候,于知非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几乎是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很少下地,今日也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被他扶着起了身。 他偶尔画画,总是抱着这盒子,说是多昂贵的东西,倒也不是。 于知非从未将这盒子打开过,虎子即便是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也没机会得见。 他也不敢问。 他知道,于知非是一个秘密很多的人,而且这些秘密,他不愿宣之于众。 门外吵吵嚷嚷着,有尖叫声和打声,虎子半蹲下去,一只眼眯着,透过门缝往外看,对面的屋子燃起了火,火势冲天,整条街上人数不少,众人皆衣衫褴褛,还能见着那病恹恹的人。 这是被疫情给染上了。 “怎么样?”于知非低着嗓音问他。 “不怎么好。”虎子转过身,坐在地上,道,“再往回数个四五年,咱裕城可还是个富饶的地方呢,却偏偏被干旱给拖垮了。” 他叹了口气:“如今的皇帝也是个不管事的,我们这都成什么模样了,也不来处理处理。” 听到虎子的话,于知非罕见的抬了抬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虎子全无察觉,道:“虽说以前那皇帝也没干过什么好事,但也好过现在……” “开门!” 突然响起来的砸门声蓦地打断虎子的话,他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将门死死往前一抵。 “开门!我们要米!把米给我们交出来!” “开门!” …… 虎子的脸色蓦变,飞快的看向于知非:“原非哥,这……怎么办?” 门被外面的人推得嘎吱作响,像是要往虎子的方向倾去。 于知非硬生生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站着七八个男人,一脸凶狠,虽说已经饿得面黄肌瘦,但那眼神里闪烁着的,分明是贪婪地眼神。 于知非记得他们,之前布粥的时候,这些人来过几次,有一次想要多几碗粥,被老板娘给拒了。 “堵住门。”于知非咳嗽了两声,脸色苍白的道,“千万不要让他们进来。” 虎子脸色拉下去:“当真是天灾生恶人!原非哥你可是咱们这里出了名的大善人,怎么这群恶人还……” “人性本就如此。”于知非说着,将一旁的桌子拖过来,往门前抵住。 外面的人数聚集得越来越多,骂声不绝于耳,人多势众,虎子已经快要抵不住了。 于知非沉下脸,微扬了扬声音,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把你的粮食给我们交出来!”有个男人回答道,“整座裕城恐怕就你们这里还剩点东西了!” “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于知非冷冷的望着门,“请另择他——” “砰”的一声! 堵得严严实实的门突然裂开了,四分五裂,虎子不慎被砸到了后背,往后匆忙退了数步,发出一声惨叫。 人群一窝蜂涌入,将于知非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的脸色苍白几近透明:“怎么,你们还想抢?” “哈哈,难不成你还想报官?”为首的男人大笑道,“都去给我找,找出来粮食我们还怕活不了!——报官,你想报什么官,早八百年裕城里的官就跑完了,裕城已经是一座死城了!你知道吗?” 于知非怎么可能不知道。 裕城但凡有点能力的全都拖家带口跑了,这里因为大面积爆发疫情被封锁起来,早就已经进得来,出不去了。 他们都是被放弃的人。 说笑可笑,于知非觉得眼前这群人,当真是可悲又可恨。 他掩唇轻声咳嗽着,无力阻挡,只能看着这群人将客栈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但他们什么都没找着,说实在的,他之前囤积的粮食,早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仅剩的几袋子也都藏在地窖里,他们找不到的。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为首的男人脸色狠沉,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于知非的领子往自己的方向一带,眼睛充血,“粮食你给老子藏到哪里去了?!” 一阵潮红翻涌而起,于知非剧烈的咳嗽数声,却是一抹鲜红的血迹自嘴角滑落,他一边咳嗽,一边吃力的说道:“早吃没了。” 男人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的脸上:“不可能,都去给老子找!” “你放手!”虎子冲上前来揪住男人的裤脚,“你松开他!他身体不好,你这样做是要他的命!” 男人一脚蹬开了虎子,冷笑道:“还留在裕城的,哪个是身体好的?”他言罢,抬手又是一掌打在了于知非的身上。 于知非被他拍得猛地往后倒去,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费劲的喘息着。 虎子忙匍匐上前,将于知非护在身下,声音颤抖着:“原非哥……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于知非费劲的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声音几不可闻:“我没事……” 客栈里又被仔细翻找一遍,仍然一无所获,男人彻底怒了,一脚踩在于知非的胸口上,恶狠道:“你今日若不说出把粮食都放在哪里,老子让你活不过明天!” 说着,他高抬起脚,狠狠往下蹬去—— 虎子几乎目呲欲裂。 以于知非的身体,这一脚必定会要了他的命! 他扑上前,趴在于知非的身上,想替他挡住这一脚,紧紧的闭上眼,却不想,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给我住手!”有人喊道。 虎子愣住。 于知非也微微一愣,扭头看去,门口领头的是个女人,手里举着火把,她身后跟了约莫三四十个人,每个人都神情严肃,盯着这边。 于知非记得这女人,是那一日施粥时他拒绝了第二碗的那个女人。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迅速的跑了上来,“原非少爷是个大善人,是顶好的活菩萨,你们这么对他,就不怕死后下了地狱吗!” 男人带来的人全都被团团围住,与这些人相比,同女人一起过来的,虽然也显得面黄肌瘦,但看上去个个慈眉善目,明显之前是老实的庄稼人。 女人冲上前来,和虎子一起将于知非扶起来,眼泪流了一脸:“原少爷,你怎么还在这呢?你怎么没走呢?”她说着,把眼角的泪抹去了,“您放心,有我们这些人在,决不让你受了欺负去!” 于知非只觉得浑身紧绷的那根弦,蓦地松了,他很费劲的笑了声,胸口一阵钝痛,控制不住的疯狂咳嗽起来,他一遍又一遍的咳嗽着,想要压住自己的嗓子,但那咳嗽再也忍不住了。 于知非一只手死死的撑在地面上,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终于,一口鲜血蓦地从他的喉间喷涌而出,他想要说些什么,嗓子微地一抖,眼前发了黑,就这般晕了过去。 耳朵里只剩下众人的尖叫声:“原非哥!” “原非少爷!……” …… 青佛寺。 虞子婴从内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来回拨弄好几下,虹色迎上来,道:“小姐,念得如何?” “挺好,”虞子婴道,“算是把虞氏的人都给渡了一遭。” 虹色犹犹豫豫的看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虞子婴扫她一眼:“别在我面前装了,说吧,又什么事?想下山去看看?” “不是……”虹色一顿,神色颓然的看着她,“陛下来了,看样子,挺……心情挺不好的。” 虞子婴一愣,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旋即笑了:“比我预想的要晚一些。” “啊?”虹色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虞子婴已往前房去了。 屋子里只坐了于渊天一人。 他闭着双眼,食指极有节奏感的敲动桌面,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直撞进人的心底去。 他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略生疲倦之意,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知晓这段日子,睡得不怎么好。 虞子婴想了想,才请了安。 于渊天蓦地睁开了双眼,冷厉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像是带着刺,突兀的将她刺了个对穿,那眼神凉的让人发抖,虞子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缓了缓,才笑问道:“是哪阵风把陛下吹过来了。” 于渊天开口,嗓音沙哑:“他在哪里?” 虞子婴垂下眼,淡淡道:“臣妾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于渊天脸色猛地一沉,伸出手,却是将一旁案几上放着的东西猛地往地上扫去。 那是一副药材,是几月前,虞子婴寻御医替于知非开的,让他带走的。 于渊天蓦地站起身,逼近虞子婴,一字一顿的问道:“皇后身体极好,从不吃药养身,却在一两月之前寻到王御医开了一月用量的药材,是为何意?” 虞子婴静静地看着他。 于渊天蓦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狠狠往后一退,虞子婴身体抵住冰冷的墙面,脸色苍白几分。 “小姐——”虹色低声惊呼。 于渊天手上使了些力气,虞子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冷声继续道:“虞子婴,你很想下去陪你的父亲同姑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哦。 开了新文预收,打算写个流水账谈恋爱的故事。隔壁《意深》了解一下。大概月底开始更~欢迎支持嘎嘎嘎 第30章 大结局 “不要啊——”虹色猛地跪了下去,泪流满面的嗑起头来,一边嗑一边慌忙喊道,“陛下饶命啊,小姐她什么都不知道!” 于渊天充耳不闻,掐着虞子婴的脖子猛地往上一抬,虞子婴双腿离了地,脸色更是被憋得青紫,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要呼吸,却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鱼,根本无法呼吸。 于渊天手背青筋暴起,眼看着要更用力,虹色一个猛冲上来,抓住了于渊天的裤腿,哭道:“陛下,奴婢招,奴婢招,这件事和小姐无关,是奴婢带六王爷走的——” 虞子婴只觉自己的身体一松,猛地往地上坠去,她大口的喘息着,脸上的青紫色仍然存余。 虹色还要再开口说些什么,虞子婴却哑着声音道:“与虹色无关,是我带他离宫的。” 于渊天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在哪里?” 虞子婴抬起头,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虞子婴!”于渊天用腿抵住她的脖子,将她箍在小小的角落里,“朕不介意让青佛寺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给你陪葬!” “我真的不知道。”虞子婴幽幽叹了一口气,“我只带他出了宫,他说,他不想同我呆在一起,他怕被你发现,所以就自己离开了,他具体去了哪里,也没同我说,只说……只说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他的容身之所。” 于渊天有一瞬间的怔楞。 他恍惚着开口道:“他……就这么怕被我发现?” 虞子婴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是哑言。 于渊天猛地蹲了下去,掐住她的脖子:“不,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告诉我……告诉朕!” “我真的不知道!”虞子婴吼道,“他去哪里我怎么知道!陛下您自己这样对他,他难道连逃走的机会都不能有吗!” “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于渊天有些出神,眼神看着虞子婴,却没聚焦,“他到底在哪里……” 于渊天再次掐住了虞子婴的脖子,这一次是当真下了死手,虞子婴很快控制不住身体反应的挣扎起来。 虹色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她根本阻止不了于渊天的动作。 虞子婴双眼一点一点的合拢,开始挣扎,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给猛地推开了,秦翰冲了进来,声音紧跟着响起来:“——渊天,有于知非的消息了!” 于渊天猛地跳了起来,松开了掐着虞子婴的手。 虞子婴趴在地上,大口的呼吸着,虹色拍着她的后背,泪水仍然止不住。 虞子婴却在此时抬起头,看向于渊天的背影,若有若无的笑了笑。 “有人揭了皇榜,说是于知非在裕城那一带,裕城你知道的,疫情爆发了一月有余,干旱数年,早就亏空了,之前上奏时你的意思是等疫情结束了再派人去重振,如今——” 秦翰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见于渊天的身影已离了他有两三米的距离了。 他飞快的往前走着,步速极快,不过片刻便把他遥遥的落在后面。 秦翰停住步伐,心里突然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于渊天走得很快,干脆一路小跑起来,秦翰忍不住喊了一句:“你去哪?” 于渊天扭过头来,神色疲惫,但眼底分明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自然是去裕城!” “裕城正在爆发疫情!” 于渊天说:“所以我才要去把皇叔接回来。” “他那身子,可千万莫染上了疫情,不然还怎么得了?”于渊天皱紧眉头,“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渊天……”秦翰定定的看着他,“你冷静一下,你是一国之主,你若是跑到那里去,稍微有任何差池,你这么多年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三日时间可能赶到?”于渊天只问。 秦翰:“……” “我不想让我的皇叔等我太久。” “……”秦翰认命的吐出一口浊气,道,“能。出发吧。” 于渊天飞快的点了点头,他侧过头,看向青佛寺旁的梨园,此时已近初秋,挪到梨园里的梨树高傲的站在那里,随着微冷的风拂过,轻轻摆动着自己的枝条。 于渊天想,等到来年的春天,一定要带于知非来看梨花。 这一次可千万别再错过了。 于渊天和于知非一路快马加鞭,跑断了三匹马的腿,才终于抵达了裕城边儿上。 裕城大门紧闭,城门上还贴着封条,根本不允许人出来。 事实上,裕城周围方圆数里的距离,几乎都没什么人了。 于渊天从马背上跳下来,手叩上裕城的城门,压低的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喜悦:“子翰,我终于找到他了。” 秦翰道:“挺好,挺好。这一次回去,我同六王爷下的那局棋,总算是少不了了吧。” 于渊天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道:“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他伸出手,推开城门,“吱呀”一声,沉重的城门往后退去,街道两侧有人一脸诧异的看了过来。 有人甚至好心提醒一句:“这是哪来的不要命的?” 于渊天问道:“你知道于知非住哪里吗?” “什么于知非?”那人看他一眼,“不认识!” 于渊天眉头一皱就要拔剑,一旁的秦翰拉他一把:“行了,马上就要见到你的心上人了,还跟人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想到“心上人”三字,于渊天心头直窜的怒火便压下去一些,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几分。 秦翰腹诽道,还当真是绕指柔了。 于渊天和秦翰几乎问遍了这里,都没能问到于知非的下落,街道被他们一条一条的找过去,最后两人靠在裕城的一家客栈边上发呆。 秦翰道:“总能找到的。” 于渊天垂下眼,道:“我想早一点见着他。” 秦翰还要再安慰几句,客栈大门口里一桶水突然被狠狠泼出来,泼了他一裤子的水,秦翰脸色一沉,就要骂,却见客栈里面蹿出来个跟猴子似的瞎跳的男孩,喊道:“哎呀,不好意思,我这没看到外面有人!” 秦翰沉着脸:“你……” 他正要骂,一看那男孩直愣愣的盯着于渊天,正在思索什么。 秦翰道:“看什么看?” “觉得眼熟,”虎子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琢磨半晌,眼睛突然亮了,道:“哎!你,是你!” 他指着于渊天的鼻子,有些兴奋。 秦翰打开他的手:“你竟敢指着——” “是你!”虎子兴奋的打断秦翰的话,“你不就是原非哥画的画像上那个人么?” 秦翰表情一僵,一旁的于渊天更是猛地往前站了一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道:“你说什么?什么原非哥?他在哪里?” 虎子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就是原非哥啊——他是个大善人,是活菩萨,他是两三个月前来裕城的,一直布粥施斋,就是身体不大好……” “他在哪里?!”于渊天脸上一喜,揪住虎子的手竟轻微的颤抖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虎子指了指屋子,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眼前这奇怪的男人越过他,往屋子里急匆匆的去了。 虎子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愣怔道:“可是他现在昏着,见不了人的……” 于渊天开始敲门时,虎子才反应过来,一下堵在了门口,脸上的表情严肃警惕得很:“你要干什么!” “我要见他。”于渊天说话时往里看,什么也看不着,可他却凭空起了一身的冷汗,脑子都转的有些迟钝起来。 “不行,原非哥现在见不了人的。”虎子说,“你想见他,就改日再来吧。原非哥身体不太好……大夫说了,最好是不要见人了,免得惹了人气儿。” “你什么意思?”于渊天脸上的笑容蓦地淡下去,他望着虎子,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已猜到了什么。 虎子张了张嘴正欲解释,门内却突然响起剧烈的咳嗽来,紧接着,一道很微弱的声音,突然问道:“虎子,怎么了?” 是他的声音。 于渊天一下定了定心神。 是于知非的声音,是他魂牵梦绕数余日的声音,于渊天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的渴望了。 可他的声音太虚弱了,虚弱得让人心疼。 “有人找你。”虎子说,“原非哥,你好啦?” “是谁?”于知非问道。 于渊天往前迈了一步,尝试着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锁着,没推开,他皱紧了眉头,沉声说道:“我。” 里面突然就安静下来。 于渊天忍不住又开口道:“是我。” “是你啊……”于知非轻轻的笑了一声,里面稀里哗啦的传来一声响,于知非像是从床上下来了,但撞倒了东西,紧接着,门轻轻的响了响,于知非轻轻敲了敲门,道,“小渊?” 于渊天的心猛地一颤,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要抓不住了。 于知非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去。”于渊天说,“你把门打开。” “我回不去了。”于知非说着,叹了口气,道,“你来的太晚了。” “怎么可能会回不去呢!”于渊天蓦地拔高了声音,“你现在就把门打开,我立马带你回去!你身体不好,我就给你吃最好的药,你若是染上了疫情,我就是把天下第一神医请来,也要治好你,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怎么可能回不去呢!你现在就把门打开!” 他的手狠狠地捶在门上,抬脚狠狠一踹,门抖了两下,却紧密的合着,没有被他踹开。 于渊天有些无力,又有些急促的喊道:“皇叔,你把门打开……好不好?你让我看看你。” 于知非道:“你别费劲了,也别开门。”他顿了顿,轻声道,“我不想让你看到我。” “凭什么?!”于渊天一拳狠狠地砸在墙面上,手背磨出一片鲜红的血迹。 于知非重重的咳嗽起来,他的声音暗哑,咳的每一声,都像是一块巨石,狠狠地撞在于渊天的身上,于渊天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着,他一遍又一遍的砸着门。 于知非说:“于渊天,你若是敢开门,我现在就敢把匕首刺进身体,你信不信?” 他顿了顿之后,又轻声道:“你听我说说话。” 于渊天说:“你让我进去,皇叔……” “你又不乖了吗?”于知非说,“你看看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从小到大都这样。” “皇叔……” 于知非说:“你听我说说话,好吗?” 于渊天不开口了,他意识到于知非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若执意要开门,砸门声大得恐怕连于知非最后的话都听不清楚。 于渊天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他的眼眶被红血丝充满,喉咙里像被堵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顺着门往下滑去,瘫坐在地上。 于知非与他不过一门之隔,他甚至坐在同样的位置,头轻轻的抵在门上,很低声的说道:“我走了之后,你把虎子带走,给他安排个好差事。他虽然一直在裕城,但身体不错,没染上疫情,不会把你怎么着的,你若实在担心,可让大夫查看后再带他回去……” 一旁的虎子早已泪流满面。 于渊天沙哑着声音说道:“你胡说什么,不准说这个字。” 于知非又道:“这么多年以来,你答应我的事,除了看梨花,全都做到了,等我死了之后,我不想入皇陵,你把我的身体烧了,然后把我的骨灰埋在青佛寺的梨树下吧,来年春日到了,我也好看看梨花。” “倘若那时候你还没忘记我,就来青佛寺看看我,我们也算是一同看了场梨花了。” “这一世,母后为了我的身体半生都在青灯古佛,我愧对于他,皇兄疼爱我一场,我却亲眼看着他去世,也愧对于他,将你带回这偌大的皇城,我愧对于你……思来想去,我若不在,兴许我们谁也不必走到眼前这一步,”于知非咳嗽两声,有血迹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滑落,他脸色苍白,不见丝毫血色,身体更是不断地颤抖着,“只是可惜了,我命短,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临死前求你一个原谅了……” 于知非苦笑一声。 “于知非!”于渊天喊他的名字,声音穿过这钩花木纹的门,重重的落入他的耳朵里,“你不准死,没有朕的允许,你不许死,你听到了吗?你将门打开,乖,让我看看你……我带你回去……” “回不去了,”于知非很平静的说道,“你曾问过我,我恨你吗。” “皇叔……” “恨过,”于知非闭上双眼,手搭在这门,分明是冰冷的,他却像是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温度,轻轻的磨蹭了一下,道,“皇兄死的那一日,我恨你。你仗责衡空大师,见到问情的尸体时,我也恨你,你利用我取到圣旨时,我还是恨你……” “可是我昏迷的这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六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你时,梦到你第一次叫我叔时,梦到京城的梨花盛开,你采下一朵梨花赠与我时,梦到你为了给我做蜂蜜糖,满脸被蛰得是包时,梦到你与我下棋时赢了,笑得一脸得意时……我梦到了好多事,那时候皇兄还在,一切都没变……我们多好啊……” 于知非缓慢的闭上双眼,手往下滑落,他轻轻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这三年,是我偷来的三年……于渊天,我们这辈子是没机会在一起了,可是来生,我希望,你我,都不要再是皇城人……” 于渊天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于知非的声音,几不可闻的响起来:“来生我们再见,好不好?” “好……”于渊天很认真的点点头,“好,好,皇叔,你说好,就好。我答应你……” 里面没了声音。 于知非没再给他任何回应,一股巨大的恐慌刹那间将于渊天淹没,他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瞳孔剧震,望着门缝的方向。 “皇叔?” “于知非?!”于渊天的手重重的落在门上,他发了疯似的敲着门,嘴里的词语甚至连不成一句话,“皇叔……你说话——你别吓我……于知非!” 可里面再也没有给他丝毫的回应。 于渊天的手背狠狠地捶在门上,可那扇门仍然紧闭着,直到一旁的虎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秦翰竟拔出长剑一剑劈在了门上。 他接连劈了好几剑,紧接着一脚踹开了房门,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秦翰只看了一眼,就沉默着收回了视线。 于知非就靠在门边,脑袋轻轻倚着房门,脸色苍白,眼睑合拢,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 他的嘴角有一抹鲜红的血迹,在苍白的面容上更加突兀刺眼。 若是不看这一抹血迹,只会以为他是睡着了,安静的睡着了。 于渊天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到了于知非的身上,将他往自己的怀里一搂,喊他的名字:“皇叔……皇叔你醒醒,你别吓我……” 于知非安静的合着眼,没再给他任何回应。 他的身体冰冷,于渊天的手颤抖着落在他的脸上,轻轻的碰了碰,突然低笑了一声:“于知非……你又在糊弄我。” 他紧紧地抱住他,亲了亲他的额头,头靠在他的脑袋上,双臂箍得死紧。 于渊天说:“走,我带你回去。” 秦翰幽幽叹了口气,张开嘴,欲要说什么,却在看到于渊天表情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于渊天紧紧地抱着于知非,双眼闭拢,有晶莹温热的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来,滴在于知非苍白干涩的嘴唇上。 他死死的搂着于知非,说:“皇叔,你是在寻我乐子……对不对?” 秦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渊天,人都去了,还是……” “没有……”于渊天蓦地睁大了双眼,双眸阴翳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他只是在同我开玩笑罢了!” 可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突然就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摸了摸于知非的脸,声音微不可闻:“于知非,你怎么对别人那么善良,偏偏对我就这么心狠?” “最后一面,你都不让我见?是不是?”于渊天笑着笑着,就痛哭失声,“你好狠的心……皇叔,你真是……好狠的心……”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蜷缩着,紧紧地抱着他那孱弱地不成样子的身体。 属于秋日的第一抹秋风吹过,将门吹得轻轻一响,空气中突然氤氲着淡淡的梨花香,与药香味融合在一起,于渊天更紧的抱住对方,几乎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知道,这一次,于知非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 他再也找不回他的皇叔了。 于渊天亲了亲他的嘴角,低声道:“你放心,明年开春,我一定去青佛寺陪你一起看梨花。” “答应过你的,我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说: 啊完结啦。谢谢宝宝们看到最后,非常感恩惹。这是我的第一本古耽,写得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吧,哈哈哈哈对自己要求很低惹。希望下一本古耽嗯,可以更进步一点。不过下一本打算写现耽啦,大家可以戳进去我的作者专栏看看新文啦,我依然是那个狗血的我嘻嘻嘻。那么这本书就到此结束啦。大家喜欢的话欢迎帮我多多安利哟,爱你们~ (会有番外。还有欢迎大噶多多支持我的新文《意深》 第31章 番外一 于知非梦到他第一次和于渊天见面时的情景。 彼时是烟花三月,江南的湖面上泛着小舟,浓郁的雾气总是在清晨时格外明显突兀,遥遥看去,眼前反倒不像是湖水,更像是一条幽长狭窄的小道。 江南一贯富庶,于知非去过很多贫瘠的地方,独独是第一次来这里,还是为着找人。 接一个他皇兄曾经留下来的孩子。 皇兄本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寻个人将那女子接进来,没曾想去寻人的回来却禀报那女子早在一年前死于久病,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于是于知非自告奋勇的南下了,要去寻那孩子。 他原本住的地方被亲戚抢占,早在一年前就被赶了出去,于知非问过好些人,才知晓他是在街上流浪。 住在城郊破旧的城隍庙之中,活得可可怜怜。 于知非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啃一个没了玉米粒儿的玉米,似乎连玉米棒都要一并吃下去。 城隍庙里到处都是织出来的蜘蛛网,除了于知非以外,还有另外好几个孩子,吃玉米棒的于渊天被众人团团围住,有些稍微大些的孩子甚至往他身上吐着口水。 于知非进来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一把拽过于渊天的手,将他狠狠往前面一推,要去夺他手中的玉米,可于渊天扭头一口狠狠咬在对方的手腕上,男孩子发出了一声惨叫,于渊天转身就继续啃那玉米棒,这一次动作快了不少,尽管迎来了更多的拳打脚踢。 只一眼,于知非就认出来于渊天。 他长得同皇兄实在是太像了,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即便此刻的他看上去瘦骨嶙峋,弱小得几乎没什么力气,可那张脸,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于知非脸色微沉,大步往前迈去,一下握住了男孩的手,将于渊天护在身后:“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男孩子挣开他的手,一群人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很谨慎的眼神看着他。 于知非转过身,于渊天坐在地上,一双黑黢黢的瞳孔警惕万分的盯着他,手中的玉米棒更是往身后藏去,似乎并不想让他看到。 他浑身像是裹满了刺。 于知非半蹲**:“你叫小渊,是么?” 那时候的于渊天还没有名字,他母亲常常喊着他的小名,说是大名要等以后父亲回来了再取。 “你是谁?”于渊天“蹭”的一下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小小的身体僵在那里,仍藏着玉米棒。 “我是你皇……是你叔叔。”于知非也跟着站起来,伸出手,线路清晰的掌纹就这般直接出现在于渊天的面前,“是天下你第二亲的人。” “叔叔?”于渊天似乎并不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 “嗯,”于知非温柔的笑了笑,道,“你还有一个父亲,他是天下你第一亲的人。” “我不信你。” 于渊天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去,飞快的往门口的方向跑去。 于知非这才发现他没穿鞋,脚上有不少被石子划碎留下来的伤痕,有的已经痊愈了,有的却还渗着血迹。 于知非顿觉心疼,一方面是对着孩子没了父亲,觉得同病相怜的心疼,另一方面,却是觉得,他虽然没了母亲,却还有长兄,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这孩子,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就连一个玉米棒,都能啃得如此干干净净。 于知非一把握住他的手,话锋一变:“我没骗你,你跟我回去,我给你买双新鞋子,怎么样?” “我不信你。”于渊天还是摇了摇头,挣开于知非的手,飞快的往外跑了。 于知非想拦住他,可是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得极快,一溜烟儿就从眼前消失了,为了方便于知非也没带人一同过来,所以一时间还真没把他抓住。 这一跑,再想找到恐怕就有些难了,于知非扭头看了一眼那些吓得不敢开口说话的孩子,犹豫了一瞬,道:“他除了这里,还住什么地方?” 有个脏兮兮的短发小姑娘道:“城北还有个破庙!” 一旁的男孩子狠狠瞪她一眼,然后扭头问道:“你真是他小叔?” 于知非笑了笑,点点头:“是啊,我是他小叔。” 于知非果然又在城北的破庙找到了于渊天,和城隍庙相比,这里的条件显得更加艰苦,屋顶坍塌了一半,连雨都遮不住,难怪流浪的小孩子们都跑到城隍庙去住。 这一次于知非过来的时候不是空手,他带了只荷叶鸡,还有好几个大馒头,香气四溢,直直往于渊天的面前一搁。 于渊天闻着香味,咽下一口唾沫,看着他,那双眼瞳里分明是在问“这是什么”。 于知非揭开荷叶的外壳,然后将里面黄澄澄的鸡露出来,道:“小叔给你买的,吃吧。” 于渊天撇开头,一副很有志气的模样,仍然重复那四个字:“我不信你。” “吃吧。”于知非摸了摸他的脑袋,将另一个袋子放在一旁,然后起身走了。 事实上于知非躲在了墙后面,仔细看着里面的情景,他离开了一盏茶的功夫后,荷叶鸡已经有些冷了,香味飘得没那么厉害。 于渊天抬起头四周看了一眼,伸出黑乎乎的爪子,尝试着碰了一下。 于知非轻轻笑了笑,于渊天到底还是扛不住,撕下了一只鸡腿往嘴里放,那味道实在是诱人,他根本抵抗不住,接下来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整只鸡,还搭配着大白面馒头,吃得小肚子鼓鼓的。 解决完所有的东西,于渊天又伸出手挑了挑那不袋,再次四下看了看,方才打开了布袋。 里面放着一双鞋。 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材质,只是一双布鞋而已,看上去灰扑扑的,可是于知非能够很清晰的看到,于渊天那双一贯很黑的瞳孔瞬间红了起来。 他伸出手,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将布鞋取过来,自己试了试,刚刚好。 但是他又很快将布鞋还了回去,系上布袋,扔到了离自己远一些的地方去。 接下来的七日时间,于知非每天都去,去的时候总给他带一些吃食,还有用穿。 于渊天对他的警惕日渐降低,到底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再怎么强烈的防备心,也有被糖衣炮弹瓦解的一天。 终于,第七日的时候,于知非送过来的八宝粥让于渊天罕见的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真是我小叔?” 于知非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蹲着身子很温和的说道:“是啊,如假包换。” “可我觉得你像是人贩子,”于渊天说,“但是你给我买的东西,可以买很多个我这样的人了,你划不来。” 于知非好笑的看着他:“是啊,我划不来,所以我对你这么好,真的是因为我是你的小叔。” “那我跟你回去了,我会怎么样呢?”于渊天沉思半晌之后,开口问道。 “嗯……”于知非顿了顿,“这几**吃到的东西,都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会睡上很大很宽的床,不至于再窝在这城隍庙中,而且,你还能见到你的父亲,那个人,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一个人物。” 于渊天用黝黑的瞳孔盯了他半晌,突然站了起来,伸出小手,说:“我跟你回去。” 于知非没想到于渊天的态度转换得这么快,甚至还愣了一瞬,才握住他的小手。 于渊天说:“你很厉害,是吗?” “算是吧。” “那那些欺负我的人,你能帮我教训他们吗?”于渊天说,“他们欺负我力气小,打不过他们,总是抢我找到的东西,讨到的东西。” 于知非心疼的看着他,擦掉他嘴角的一点污渍,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好,小叔以后不会再让你受欺负的。” 于渊天“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更紧了几分。 于知非带着于渊天回了他所住的地方,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被一众树木掩映着,门口挂着的“林府”像是被镶了金边,在于渊天看来,是一辈子都触不可及的地方。 于是他停下步伐,问道:“林府是我的家吗?” 林府是江南这一带的知府府邸,在于渊天看来已经很可望而不可即了。 可是于知非摇了摇头,说:“不是,你的父亲比他更厉害一些。” 于渊天开始有些期待了,特别是在看到府邸里的人都对于知非毕恭毕敬的时候。 于知非吩咐婢女准备了许多热水,替他脱掉衣服,才发现他身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痕。 什么类型的伤都有,有的痊愈,有的才刚刚结痂。 “我自己洗。”于渊天有些拘谨的躲开他的手指,说,“我自己会。” 于知非用帕子擦拭他的脸,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怎么,还害羞啦?” 于渊天像是炸毛的鸡,道:“我没有害羞,我自己能洗,不需要你帮忙。” 到底是个孩子,这般傲娇的模样于知非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干脆一把抱起他往水桶里一扔,哗啦一声,自己反倒也被溅了一身的水,于知非迎着于渊天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这小家伙居然怒不可遏的瞪着他,有些要呲牙咧嘴的模样。 于知非替他擦掉身上的水,道:“以后会有很多人帮你洗,你要习惯。” 于渊天不知所云:“为什么别人要帮我洗?” 于知非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于渊天没有等来回答,却自己很认真的思索了一阵,说:“我不会让别人帮我洗的,自己的事情应该要自己做。” 彼时于知非并未将这句话当真,因为于渊天到底是皇子,他进了宫,不知道会不会被宫中的奢靡给迷了眼,更何况,小孩子的话,哪里能当真呢。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于渊天除了他,真的没再让任何人替他沐浴过。 于知非一寸一寸的替眼前这瘦骨嶙峋的小身体洗干净身上不知道沉积了多久的脏,他的肋骨瘦的极其明显,看上去甚至有些吓人。 换了好几桶水,才把他弄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于知非有些疲惫的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骂道:“小脏孩。” 于渊天羞愤的涨红了脸:“又不是我主动让你帮我洗的!” “起来啦。”于知非用一张极大的帕子裹住他的整个身体,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扔到了床上。 于渊天将脑袋埋在他的身体里,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种类似于梨花香的味道。 这味道,他后来记了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还有~ 第32章 番外二 于渊天将奏折批完,又打开了一张宣纸。 小栗子磨着墨,道:“陛下,早些歇着吧。” 于渊天道:“朕将这幅画给画完。” 小栗子偷偷瞥了一眼,那是一副人像,画的是一个他熟悉无比的人——于知非。 这幅画,于渊天足足画了半年,从初秋,一直画到了如今,即将开春的季节。 倒不是于渊天不精通画技,纯粹是因为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候只寥寥几笔,就搁了笔进屋子里去了,谁也不让进。 但小栗子是个人精,偷偷看过几次,发现每一次于渊天画几笔进去后,都双手负背,站在软榻前看墙上挂着的那幅自己的画像。 倒也不是他自恋,只是画像的右下角,落的是于知非的名儿,他常看的就是这三个字。 于知非。 小栗子在心里细细的咂摸两句,叹了口气,心道,真是作孽。 转眼竟也过去半年了。 那时候就连秦翰都觉得于渊天要废了,但他没想到于渊天竟撑了下去,虽说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但天下被他管理得妥妥当当的,如今是个人人提起来都竖着大拇指夸赞的好皇帝。 裕城的官儿一众全都被于渊天给处置,派了不少御医过去,救治疫情,除此之外,新任了一届他信任的知府去了裕城处理大大小小的事,不过半年的事情,裕城已有起色。 虎子没跟他一起回宫,说是不如在裕城活得潇洒自在,他开着那家客栈,倒也能赚几个钱维持生计。 于渊天也出乎意料的没逼迫他。 那个紫檀盒子,被于渊天拿了回来,于知非还上了锁,他不想损坏这盒子,于是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开,打开之后,于渊天足足三日三夜没出过御书房,出来之后,他就变了。 他仍然喜怒不形于色,但凡是为天下苍生做事,总要多思虑一二,不再霸道蛮横暴戾。 反倒是多了些于知非从前帮先帝治理国事的影子。 这幅画,也是盒子里拿出来的,于渊天挂在墙上,时不时看上一眼。晚上若没这幅画,他就睡不着,整夜整夜的做噩梦。 有时候他还挺想做这样的噩梦,因为在噩梦里能够见到于知非。 他有时候宁愿自己醒不过来。 因为醒来时,这世上,没有一个于知非。 盒子里除了画,还有于渊天曾经写给于知非的百来封信,妥当的叠着。还有他给他的蜂蜜糖,甚至曾经他们下棋的棋子,好多东西,连于渊天都给忘了,于知非却还记得,甚至还好好地保管着。 盒子最下面是一封信,是于知非身体已经彻底不行了时写给他的,他说,让他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要辜负他给他的圣旨,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天下苍生。 他安排的一切事情,于渊天都一一做到了。 他将他的身体烧成了灰烬,埋在了梨花树下,只是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了,但其实才过了半年,所以他还没来得及陪他去看梨花。 于渊天看了会儿,出了内室,屋子里熏着的梨花香幽幽往上升着,小栗子道:“陛下,再过几日,就是秦将军大婚之日了呢,您当真不去?” 于渊天道:“不去。” “你倒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秦翰进门时仍然不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吓了小栗子一跳,但他见秦翰这模样便知晓两人有事要聊,忙不迭的退下了。 于渊天不动声色的看他一面:“虚面而已。” 秦翰笑了笑:“是要去青佛寺?” 于渊天没回答。 秦翰看着他,突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有一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我一直都忍着没问,可眼下实在是忍不住了——你便当时给我的一个新婚礼物,我问出了口,也莫要对我怎么着。” 于渊天嗤笑道:“我哪敢对你怎么着。” “那我可真问了,”秦翰看他一眼,道,“你明明查出来当年吩咐推于知非下湖的人是先皇,也明明知道这么多年给于知非喂那些慢性毒药的人就是先皇,更知道只要你一说,于知非可能就不会那么恨你——” “为什么不说?” 几日之后,于渊天一个人出了宫,骑着马去青佛寺。 虞子婴得了消息,早就恭候多时,在阶梯尽头候着,见他上来只身一人,不由得一愣,开口道:“陛下一人来的么?” “嗯。”于渊天道,“不行?” 虞子婴说:“臣妾已命人备好了饭菜,陛下现在可要用膳?” 她话音刚落,一阵春风吹拂而来,绕着人的鼻尖过去,竟有极淡的梨花香。 于渊天一愣,问道:“梨花开了?” 虞子婴知道他曾经为了于知非砍断了京城所有的梨花,送到青佛寺来,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扬起几分笑意,道:“昨夜里开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不,昨夜一缕春风一吹,它就开了——” 她说完,抬头一看,于渊天的背影已从眼前消失了。 扭头一看,却是往梨园那边去了。 梨花开得正好。 于知非的骨灰,就埋在梨园最大的那颗梨树之下,这棵树,是开得最好的,因为它是当初于知非烧园子时唯一留下来的一棵树。 有风吹过,梨花微微的飘起来,入目皆是梨花的花瓣,空气中氤氲着的梨花香刹那间让于渊天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就垂下眼去,艰难的扯了扯嘴角。 他还记得这个味道。 这是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被于知非拥抱时,对方身上的味道。 于知非不在了,他却还能被他拥抱,已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还有什么难过的呢? 于渊天坐在树下,闭上眼,眼前隐约间似乎又浮动起来于知非在青佛寺舞剑的场景。 那一日,他溜出了皇宫,偷偷摸摸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青阶,来了这里。 他看到于知非被青佛寺里的小和尚们起哄,要他舞剑,耳廓微微发着红,但拔出来剑,是一曲翩若惊鸿。 分明是个男子,动作却锋锐不失温和,他扬眉笑着,动作肆意洒脱,那时候的于知非,多好啊。 他是自由的,没做被囚禁在皇城里的一只囚鸟,于这世间翱翔着。 他折断了他的羽翼,毁去了他的余生,直至他死去时都未曾醒悟。 他想,于知非,你哪里有什么错。 你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曾经将我带回了京城,让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 让我……爱上了你。 他这一生从未后悔过,可从未有那一日,如同现在这般后悔着。 他后悔曾经为于知非走的每一步。 就算得不到这帝位又能如何,就算不能同于知非在一起,又能如何。 倘若余生,只能看于知非同旁人笑闹,可好歹他还活着,他还存在这世间,还能在青佛寺笑着舞剑,在这世间酣畅游历。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帝位与于知非都想要。 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倘若再来一次,他愿意用天下,换一个于知非。 可如他所说,这世上最是无用,不过“后悔”二字。 于渊天怔怔的看着前方。 他看到他挥着剑,剑上的红穗高高飘起,又重重的落下,恍惚间与这梨园融为一体。 漫天的梨花之中,他扬手,又回身,一起一落,就那么轻易的撞入了他的心底。 再也没出去过。 不论千千万万年,都永不磨灭。 作者有话说: 还有没有番外就随缘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