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夭绍兮》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舒夭绍兮 慕小枫 本应该相爱相杀,但是一个心存温柔,一个死心眼,结果变成杀也杀不起来的恋爱故事 第一章 夜色朦胧,红灯高照,树影摇曳。在这亲朋戚友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充斥的晚上,无人知晓的远方似传来鸟哭猿啼,红光染满青色瓷砖,似连接天边的蜡灯在隐隐烁烁。 夭绍抽出长剑,温热的鲜血如嫣红花瓣从剑下喷溅而出。他抬起拇指揩去溅到脸上的血滴,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尖利的惨叫。 数多傀儡敏捷地在院中穿梭,用锋利的刀刃而做的指尖染满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形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红色湖泊。他和他们一样,又似乎不一样。 半柱香前这里的人还在觥筹交错,享受辞旧迎新的年岁,如今整个府邸只有数不胜数的冤魂。他们或许还不知道,为什么眨眼间就命丧黄泉。 夭绍踩着由深红色铺开的小径,绕过被夜色笼罩的花园。他把取到的信物包好,交给站在面前的傀儡,看着它隐没在黑暗里。 他确定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方才趁着浓重的夜色赶回客栈,毁去沾上血迹的衣裳。做关于人命的买卖,总要处处小心。 夭绍累了一天,坐在木桶里昏昏欲睡。他憋了一口气沉在温水里,水包裹着他的四肢,堵塞着他的一呼一吸间。他近似乎自虐地感受濒临死亡的感觉,直到四肢即将无力,他才挣扎着从水底里脱出。 他趴在桶边,眼珠下意识地乱转,待看见佩剑的玉坠,那空落的心才安了下来。他每次任务结束,一声叠一声凄厉的哭声不绝于耳,好像沉淀在他的记忆里,却始终记不起来自哪里。 夭绍困扰久了,便向公子提问。公子道那是走在生死之间,来自灵魂对生命的呐喊。夭绍脑子笨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过去了数年,这句话还是分毫不差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今晚是除夕,公子或许一人呆在庄里钻研傀儡,亦或是与尤公子一道赏灯对月。回庄的路程最快也需两日,夭绍必是无法与公子再一道放鞭炮。他沮丧了没多久,又欣喜地想起这里靠近西柳镇,他可去捎些公子最爱的桂花糕回庄。 夭绍把这事装在心头上,次日天刚晓,他便马不停蹄地往西柳镇去。这家点心铺的桂花糕最受当地人喜欢,每日没过晌午便销售一空。 往日他与公子途经西柳镇时,他担心公子吃不上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每次都提前了好几个时辰等在铺外。再等公子醒来,桌上已经摆上了经过冰镇的桂花糕。公子常笑他傻,可他不以为然,他自知自己脑袋有时候不太好使,但他觉得只要能让公子欢喜,再辛苦劳累的事也甘之如饴。 夭绍心满意足地提着两笼桂花糕,惦记着要赶紧回到庄里。他牵着马在西柳镇的街巷里走过,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叫卖声、谈笑声、轮子的咕隆声——荡过潺潺河流,穿过楼宇的屋檐间。 他渐渐地放慢了脚步,仔细辨认身后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几分孱弱,似乎还有几分慌乱。夭绍确定不是敌人后,不甚在意地继续往来时的方向走。忽然,有道声音传进他的耳朵,轻飘飘的,随时都被街巷里的吵嚷盖过: “六少爷、六少爷——是您吗?” 夭绍鬼使神差地停住了步伐,他知这称呼与自己毫无干系,却清楚地知这陌生的声音是在寻自己。 他回过头去,一名妇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他跟前。她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浓重的炽热以及怀念,这让他产生莫名的无措。妇人缓慢地抬起粗糙的手,那是做惯了粗活的一双手。 当她即将触碰夭绍的脸时,夭绍终于回过神来,警惕地躲了开去,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妇人。在这人来人往的镇上,他清楚自己的任意妄为会为公子带来困扰。 妇人似乎被吓到了,讪讪地收起手,可眼睛里的炽热分毫不减。她搓去眼角的湿痕,不断地哽咽呢喃:“太好了,太好了……六少爷您还活着……” 夭绍蹙起眉,转身欲走,却又被妇人挡住了去路。他已经把手摁在腰间的剑鞘上,他还惦记着马背上的那两笼桂花糕,若再迟些桂花糕指不定会变坏。 “你认错人了。”他说。 “您就是六少爷,我没认错,我肯定不会认错……” 妇人连连摇头,此时她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脸庞,明明语气听上去是欣喜的,可神情却是矛盾的忧愁。夭绍看着那泪珠从妇人的下巴滑落,用力地在石砖上溅开。他抬起头,才发现天边铺满密密的云层,像极大漠的烽烟。 “太好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余家全都……”妇人喃喃自语,尽是夭绍听不懂的话,“六少爷,我是李嬷嬷,您不记得吗?” 只见夭绍毫不动容地杵在原地,她擦了擦眼泪,自言自语地道:“也对,那时候您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夭绍缄默了半晌,冷冰冰地道,“麻烦让开,我需赶路。” 妇人愣了愣,听话地退开了两步,直至夭绍牵着马经过她身旁,她都未敢多说一声。直至夭绍走开三步之遥,他听见妇人的声音。 妇人着急地说:“少爷,我、我住在西柳镇的北边,若您想起了,有空便来喝一壶茶吧?” 夭绍冷冷地听完,默不作声地离去。他从未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人,更莫名的是,他居然升起几分在意。 夭绍的生命里从来只有公子一人,忽然有人告诉他,也许他在这个尘世间还有其他羁绊,这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夭绍还是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他未想到峒山会下雪,至少在过去几年,再冷的时候也未曾见过雪花。山路变得极其难行,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串贝壳似的痕迹。待他在马棚里拴好马,抱着怀里的包裹往九思庄跑去,跑着跑着就用上了轻功,脚点过层层树梢,使得枝头的灯笼哐哐地摇摆。 守门的两个傀儡闻声望去,它们认得夭绍,故而继续兢兢业业地工作。 长廊的灯笼亮着,柑橘色的光点亮了白色的冬夜。书房的灯亮着,门大大地敞开,夭绍停在门外,伸手拂开身上的雪,脱下带着寒气的外衣,方才敢进屋。就把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寒风会穿过缝隙溜进来。 “回来了?” 楚思温掀开卷帘,恬静的笑意凝在眉眼间,衬着柔和的烛光。夭绍傻傻地望着他,那颗慌乱的心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拿着些什么?”楚思温换了手炉里的炭,把夭绍怀里的包裹拿下,换上烧得刚好的手炉。 “途经西柳镇,就去买了桂花糕。” 夭绍捧着手炉,上面还有楚思温的体温。楚思温打开食盒,精致的桂花糕整整齐齐地摆在碟上。他拿了双筷子夹起其中一块,放到夭绍的嘴边。 “马不停蹄地回来,先垫垫肚子。”楚思温说。 夭绍听话地含住小巧的桂花糕,嘴巴顿时被塞得满满的,想说什么却没了空闲。 楚思温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桂花糕,细细密密的甜沁入舌尖,始终与记忆里的滋味缺了些距离。他吃了一块便停下竹筷,缓慢地阖上食盒。 夭绍看着楚思温的动作,心里虽惴惴不安,却不敢出声。 “晚间不适合吃太多甜食,这些留着明日罢。”片刻,楚思温对他道。 他怔了怔,知公子不是因糕点不合口味而停口,那点阴郁顿时烟消云散,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 夭绍替楚思温收拾几案上的书卷,无意中发现堆积在案下的木材,有好些已被雕琢成形,看着像人类的四肢。他思考半晌,蹲下/身子把木材整整齐齐地堆砌好,收进平时装木材的箱子里。 他听见卷帘被掀起的窸窣声,转头问:“公子,您又要做新的傀儡么?” 楚思温顺着夭绍的目光望去,便知事情的起因,调侃道:“担心我?” “公子……傀儡需您的内力才能驱使,如今庄里的傀儡已经够用了,您没必要再耗费更多的内力。”夭绍拧起眉,把内心的担忧说得一清二楚,“您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我也知尤公子会送些药材过来,您若有个好歹……” 楚思温抬起手,拇指抚摸他的耳鬓。他垂下眼睑,轻轻地蹭那温暖的掌心。他的心揪着揪着,难受极了,比在水里窒息时更加难受。 “那是尤昶拿过来的,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尤公子来过了?” “嗯,年初一来的。” 夭绍后知后觉地为刚才的话感到羞愧,低着头不敢望楚思温。意料之中又得到一个“傻子”的调侃,他开心地笑了。 他小时候是个真正的傻子,但作为“傻子”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依稀记得,楚思温抱着从梦魇里醒来的他,温柔又无奈地唤: “你这个傻子。” 就寝前,夭绍替楚思温宽衣。等楚思温让他可以出去时,他终于想起了两日前的事情。 听了他的话,楚思温沉吟良久,淡淡地问:“她唤你‘六少爷’?” “是。”夭绍说,“她应只是个普通的妇人,却不知为何一口咬定我是她口中的人。” “那你想知道原因吗?”楚思温又问。 夭绍在归来时的路上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老实地回答:“想,因为我担心会对公子您不利。” 楚思温回过头,黝黑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他。 “那便去看看吧。你……”他顿了顿说,“一切随心便罢。” “嗯。” 夭绍不疑有他,解开楚思温的发带,手指在缕缕青丝间流连忘返。他琢磨着一会儿洗脚的水里放些果皮,听尤公子说,这法子驱寒十分有效。 第二章 西柳镇北边的人家不多,夭绍很快就找到了妇人所居住的小院。他叩了叩门却未听见小院内的声音,估摸着人不在里面,便干脆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等待。其实按照习惯,他本应直接翻墙进去,但这儿挨家挨户的,没必要惹麻烦。 夭绍的一袭墨色窄袖衫虽样式朴素,但布料上佳,与镇民的粗布麻衣大相径庭,乍一看就是外乡人,路过的镇民都不由地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自己倒不甚在意,一会儿顺顺马鬃,一会儿摸摸佩剑的翡翠佩饰。 翡翠呈透亮的青葱,镂着弯弯钩月与层层兰草。这是他弱冠时,楚思温赠予他的礼物,每一道柔美的弧线皆出自楚思温之手。楚思温曾赠过他不少东西,可没有一样能像这个佩饰那般珍贵。那上面残留着楚思温的气息,仿佛他的公子就伴在身侧。 “六少爷?” 随着不远处一声不确定的叫唤,夭绍站了起身,礼貌且疏远地拱手。他还记得这位妇人的称呼——李嬷嬷,应是这个。 院墙里是普通农户的居所,小小的院子里遍地落叶,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灰黄。屋内摆设简陋,却也一应俱全,夭绍还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女子游园的水墨画,边角已有些泛黄。楚思温擅长字画,夭绍时常在他身边打转,虽不懂得精髓,却也耳濡目染。这幅画应是出自大家之手,寥寥几笔便把女子端庄的身姿勾勒得栩栩如生,眉眼含笑,映照艳丽的芍药。 李嬷嬷端着糕点进屋,见夭绍盯着水墨画出神,忽然间眼角泛泪。夭绍不明就里,看了眼妇人便又观察墙上的画。 “六少爷,那就是夫人,您、您还记得么?”李嬷嬷哽咽着道。 “不记得。” 夭绍已经不再辩解自己的身份,因为无论他说多少遍,李嬷嬷都不会承认。他注意到李嬷嬷摆上桌的顶皮酥。他曾与楚思温在京城里尝过,但口味实属一般。 李嬷嬷往夭绍的方向推了推那碟顶皮酥,语气里带着陌生的亲昵:“六少爷,这是您最喜欢的果馅顶皮酥,以前您总是拗着夫人亲自做,但如今是再也吃不上了……老奴在见到少爷您后,便回来照着夫人的法子做了些。您尝尝?” “不用了。”夭绍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过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的。” 即使看见妇人的神情变得愈发愁苦,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情考量其他人的想法。 李嬷嬷轻轻地叹了声:“六少爷能来找老奴,老奴已经十分高兴。您想问些什么?老奴定知无不言。” 夭绍观察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问道:“你为何认定我是‘六少爷’?你口中的‘六少爷’又是何身份?” “六少爷……老奴是您小时候的奶妈子,看着您从牙牙学语的襁褓到幼学之年,您容貌再变,我也绝不会认错!”李嬷嬷紧紧地握着手帕,激动地说,“您可是殷家的六少爷呀!是我家小姐的亲骨肉啊!” 夭绍从未想过李嬷嬷会如此反应,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佩剑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他也置身于李嬷嬷的情绪里,带着怀念和惆怅。他此刻极想念楚思温——只要楚思温在,他便不再惧怕心底的不安。 “你说的‘六少爷’叫什么?他的母亲又是谁?” 李嬷嬷捂着脸,嗓音模糊不清,但夭绍还是听清了: “您名为‘可留’,夫人是戚家独女戚余容。” 夭绍久久未语,把佩剑的玉坠攥进掌心,用皮肤感受上面凹凸的纹路。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有道温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如涓涓流水淌过他越发不安的心灵。既不熟悉,也不陌生,他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虚幻,什么才是真实。 他从来不善于思考,所以他更不会深究其中的缘由。公子肯定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夭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不记得了。”夭绍如是说。 李嬷嬷泣不成,断断续续地说:“您不记得很正常……您三岁时被小人所害变得痴呆不能语,故而老爷不再宠爱你,也渐渐冷落了夫人,甚至还常受二三房的气……可怜了您和夫人……” 夭绍他听着妇人的抽噎声,漫无边际地想若他当真是殷家六少爷,那童年可谓凄惨。所幸他遇到了楚思温,否则他估计就要糊里糊涂地傻一辈子了。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日日拜佛吃素,今生得以碰上公子这般好的人。 离开的时候,李嬷嬷把顶皮酥包了起来,硬是让夭绍带走。夭绍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待骑着马离了好几里路,他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怀里还带着温度的包裹,终究还是原封不动地带回九思庄。 这场雪持续的时间很长,等夭绍回到时,庄里已积满了一层薄雪。他刚进内院就看见楚思温在树影下舞剑,剑锋之处是绒绒雪花,雪落之处是脚下逦迤的路。他见过许多次楚思温练武时的模样,但每一划、一勾、一撇依旧令他心悸。 忽然,一抹白色向他袭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发现袖子上残留着雪渣。 “在想些什么?”楚思温莞尔道。 “没想事情,我在看您舞剑。”夭绍老实地说,“公子,您舞剑的时候很好看。” 楚思温侧过脸望着他,须臾笑出了声:“夭绍,你别总日日奉承我。” 夭绍连连摇头,紧张地抓住楚思温的袖子,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 他着急地说:“公子,我那都是真话。” “瞧你急得……每次都说不得笑。”楚思温反握住夭绍的手,带着人进了寝室,“你的手可真冷,先进去暖暖。” 夭绍低头看了看相握的手,再瞅了瞅楚思温的侧脸。在他小时候,他十分惧寒,每逢冬天他便四肢发冷,一块冰似的。那时候楚思温想了不少法子帮他调理身体,可效果不显。有时候出门在外,不便随身带着手炉,楚思温只能握着他,宽大的袖子包住他们俩的手。 楚思温就像他的太阳。 “公子的手很暖。”他小声地说。 彼此并肩而行,楚思温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夭绍,缄默半晌后道: “那就这般握着罢。” 两人腿靠腿地靠在榻上,膝上盖着厚重的被子。楚思温一手捧著书卷,另一手依旧覆在夭绍的手背上。夭绍风尘仆仆地行了远路,如今舒适地窝着,越发昏昏欲睡。他搓了搓眼,打起精神向楚思温复述与李嬷嬷的对话。 直到夭绍把话说完,楚思温才道:“殷可留……倒是个好名字。” “公子,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夭绍问。 “让你多读些诗词,你就是不听。”楚思温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手背,“这应是出自于摩诘之诗‘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盼着你随意洒脱,出尘脱俗呢。” 夭绍往楚思温的方向靠去,轻轻地挨着楚思温的胳膊。 “不是我。”他不满地嘟囔,“她说的我都不记得,而且很陌生。” “可是她没说谎。”楚思温说,“当初你的确是因毒而痴傻,这与她说的相符。” 夭绍抬起头望向楚思温,发现他是那么冷静。夭绍忽然很希望楚思温可以帮他否认一切,可他也知道,楚思温其实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旁观着他的选择。 你总要学会独当一面——在很久以前,楚思温如是对他说。 “我有公子便好了。”他说。 楚思温收起握着夭绍的手,翻开书卷的另一页。两厢安静地待了片刻,时而听见窗扉外风扫落积雪的声音,软绵绵的——啪嗒,融进了泥里。 “我看见你带回来的那些顶皮酥,那是那妇人送你的么?”良久,楚思温问。 夭绍说:“嗯,她道是我小时最喜欢吃的点心,亲自做的。” “你仍不愿承认‘殷可留’这个身份?”楚思温继续问。 不知为何,夭绍好像不如当初那般坚定了。他抿抿唇,依旧答是。 “把那顶皮酥还回去。”楚思温的声音似在冬天的空气里凝结,“杀了她。” 第三章 夭绍十五岁的时候初次直面死亡,杀一条鱼、杀一只兔子、杀一条狗、杀一个人……无非都是两眼一抹黑,与睡着的时候看似无任何差别。活着和死亡究竟有什么区别?楚思温告诉他,有些人的“活”就是别人的“死”,是生是死仅仅过眼云烟。 夭绍蹲在黑土堆前,手上沾满了泥巴,心里回想着楚思温的话,隐隐约约懂得了其中的含义。前不久那陌生的妇人还笑着让他进屋暖暖身子,一眨眼就躺在了黑乎乎的泥下。空气中弥漫的腥膻提醒着他:这个自称与他的过去有关系的人——死了。 他相信楚思温的任何决定,却也自作主张了一回儿。李嬷嬷躺在血泊里,孤零零的,夭绍忽然就想起那包热腾腾的顶皮酥。他亲自挖了坟,埋了土,折了树枝栽在旁边,一坐便是天明。 后来,夭绍骑着马,马蹄踩在乡间的泥土上嘚嘚地响。他望着天边的云,想象着公子对于自己自作主张的行为会是怎样的神情。会生气吗?估计不会,他从来没见过公子愤怒的模样。会若无其事?应该也不会,公子不喜欢他不听话。 楚思温的形象在夭绍的脑海里变来变去,像唱戏似的,脸上一块白一块红,噔噔噔地绕着场子走半圈。夭绍这厢胡思乱想着,那厢就远远瞧见一只傀儡杵在山脚下。傀儡的肩上铺满簌簌细雪,似乎在那里守了许久。 夭绍紧了紧缰绳,傀儡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待他踏进九思庄的大门,已不见身后傀儡的身影。他特地绕去楚思温的书房,却未能寻到人。而后他又去了工坊、大厅、寝室,仍未寻到楚思温的人影。 他在原地思索了半晌,着急地向后山去。后山有一处梅林,每到初春时分便是满眼的绯红,风一吹,落英缤纷。 花瓣纷飞扬扬,楚思温站在梅花下迎着和煦的日光。他望了过来,沉默地等待着夭绍踏着绵软的花瓣,向他走来。 “也不懂得换件衣裳。”楚思温抚过夭绍沾着血迹的衣袖,说道。 夭绍怕污了楚思温的手,赶紧退开半步,拘谨地揪揪自己的衣裳。每当他比计划中的归程迟了些时辰,都会有个傀儡尽责守分地在山脚下待着。他 “我不想公子多等一刻。”他饱含歉意地低下头,为自己前几天的自作主张感到愧疚。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让楚思温担忧的。 “嗯。”楚思温说,“所以你为什么迟了两天归来?” 夭绍瞅了瞅楚思温平静的神色,老实地答:“我埋了那妇人的尸体。” 楚思温只是一笑,折下一枝梅花,端在掌心上把玩。他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嘴里吟诵着一段诗句,声音轻飘飘的似融进了春风里。夭绍虽笨,可记忆里极好,立刻想起这是楚思温曾在书房里读过的一首诗。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公子,你看起来很难过。夭绍你可记好了,你与我都是在这红尘中踽踽独行的游子。 “公子?”夭绍不安地唤了声。 楚思温没回应,直到回到书房,他把几案上的一封信交到夭绍的手中。 “把这封信送到尤昶的手上。”他说,“回来之后随我出一趟远门。” 夭绍把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好奇地问:“公子,我们需要去哪儿?” 楚思温推开窗扉,遥望窗外跨过矮墙的藤蔓。夭绍顺着楚思温的目光望去,藤蔓生得丑陋,根上只有灰黄的残叶,却不知为何公子忽然对这根植物出神。 沉吟良久,楚思温道: “去江陵,做一桩生意。” 维清宫处在北边的青山里,三面环山,一面迎水,地势险峻,常年云雾缭绕。维清宫百年来恪守着隐世者“闲静少言,不落尘网”的门规,门人弟子虽上百,却甚少有入世者。尤昶是维清宫六长老的二弟子,因夭绍常替楚思温送书信或来取物什,故而维清宫的守门弟子早已熟知他,只以为尤师兄与他感情深厚。 夭绍猜楚思温亦是维清宫的弟子,因为尤昶经常唤楚思温为“师兄”。虽然每次他唤“师兄”时,楚思温都会斥他一顿。 尤昶听门下小弟子来禀报,便匆匆地丢下手上的事,把夭绍迎去他的院子里。他确定院里没有其他人后,方才掩上房门,替夭绍斟了杯热茶。 “师兄让你过来的?”尤昶问道。 “公子让我来给尤公子送信的。”夭绍把收在衣裳里的信封掏了出来,双手递到尤昶面前。 “都说了多少次了,你别总那么恭敬,你只当我是你的朋友便好。”尤昶接过信封,笑道。 夭绍嘴上答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在他眼里,楚思温是至高无上的,那么楚思温的挚友也理应被恭敬地对待。 尤昶寻了小刀割开信封,取出其中的信笺。从夭绍的角度望去,信笺里唯有寥寥几句,可尤昶花了许久的时间来直到他手心里的茶杯凉去,尤昶方才折起信笺。 他迎上尤昶若有所思的目光,收紧握着茶杯的手指,顿时间产生几分不安。 “你们不日启程去江陵?”尤昶沉声问。 “是的……尤公子,请问有什么不妥吗?”夭绍察觉到尤昶前后态度的差异,不由多问了句。 尤昶仔仔细细地望着他,须臾,换上往常轻佻的笑脸。夭绍愣愣地睁着眼,好似观了场川剧。 “没事,只是师兄那么久没出过远门,有些担心罢了。”尤昶搬动凳子,挨着夭绍坐下,“夭绍,我问你,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爱我师兄?” 夭绍迷茫地眨眨眼,反问道:“尤公子,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尤昶拍拍自己的脑袋,低声喃喃:“也对,师兄怎么可能会教你这些……小时候你还是个傻子……” 言罢,他斟酌着词语,复问道:“就是,如果你们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会怎么办?” “我不会和公子产生矛盾的,公子所思所想,便是我的所思所想。”夭绍毫不犹豫地回答。 “但这个矛盾会使你们分开,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会离开公子。如果没有公子,那我也不存在活着的理由。” 尤昶凝视着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收起。他的话好似复杂的诗句,在夭绍的脑海里挥之不散,始终嗡嗡作响,不知其意。 “你应该明白,师兄从来不需要任何人。” 夭绍手一颤,滑落的茶杯在地面碎开。他小声地道: “可我需要他。” 收藏收藏13 评分评分 分享分享 分享淘帖 鲜花鲜花3 第四章 夭绍驻足在远处,望着年轻的维清宫弟子练武。他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后想起楚思温的剑术与他们有几分相似,但看久了又觉得不大相像。他正看得起兴,肩膀就被用力一勾。 “咱们走吧。”尤昶拍了拍夭绍脑袋,说道。 夭绍点点头,忽然察觉到从远处投来的一道视线,不由转过头向身后望去。只见一名白髯长者负手站在石阶上,一双眼眸沉静如溪水。他怔了怔,莫名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尤昶很自然地朝长者挥了挥手,对着夭绍说:“走吧。” 夭绍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直至被尤昶唤了声后回过神来。 “你第一次见到我师父吧?”尤昶驱马凑近他,好整以暇地说,“被吓着了?” “没有。”夭绍沉吟下来,良久坦白自己的困惑,“总觉得他和公子有点像……” 他像是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紧张地闭上嘴。却未想到尤昶毫不在意,甚至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是自然的。要说到关系,师父和师兄算是叔侄吧。” “叔侄?” “师兄的母亲和师父是兄妹,所以容貌会有几分相似。”尤昶抬起食指,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不过你能察觉到还挺厉害的,毕竟师父那挡了半边脸的长须,很难让人能看清五官。” 夭绍自然看不清那位长者的整个五官,只是纯粹觉得那双眼眸异常熟悉。他自小与楚思温朝夕相处,楚思温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烙印在脑海里,尤其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就像黑夜里星辰,照耀着他一生的思念。 “我曾听公子说,他的双亲早逝了……”他小声地道。 “对,所以师兄自小就由师父带着。”尤昶顿了顿,望向他,“你不好奇为何师兄从不回维清宫吗?也不好奇为何除了我再无其门人弟子与师兄来往吗?” 夭绍摇摇头,抬头看向远处的崇山峻岭,归去的路从马蹄开始绵延至苍穹的尽头。 “不重要,我只需守着公子便好了。”他说。 行至半路,尤昶提议停下来歇息,毕竟离下一个投宿点还有很长距离。夭绍心里虽着急,可终究拗不过尤昶。正当他们烧火烤野兔时,一队浩浩荡荡的人群从远处走近,待他们看清后,发现那是押解罪犯的队伍。 尤昶拿着树枝,指向套着枷锁的囚犯说:“大概又到了朝廷动荡的时候了,看见了吗——那些原本都是朝廷重臣。当朝皇帝不过是个傀儡,实权掌握在丞相和太后的手上,这些可怜人啊……就是争权的牺牲品。” 夭绍抬眸望去流放队伍行去的方向,这条路能通向东北,那里冬天极为寒冷,且土壤贫瘠,生存环境极为恶劣。 “最可怜的是他们的家人,无一不惨遭株连。”尤昶摆摆手,“算了不说了,赶紧填饱肚子赶路吧。” 押解囚犯的队伍越走越远,只在不堪的泥泞上留下憔悴的影子。有些人的“活”就是别人的“死”——是否就是这个意思呢?夭绍收回目光,兀自对着猩红的火光发呆。 夭绍回到九思庄的时候,发现原本在守门的傀儡不见了。他怀着疑惑走进庄园,发现不仅守门的傀儡,庄里的所有傀儡都失去了踪影,偌大的庄园顿时变得冷冷清清。他带着尤昶走去后院,看见一个个傀儡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密密麻麻如一座小山,远看渗人得很。 楚思温回过头来,手上举着火把。见他们一脸诧异的模样,毫不在意地笑道:“回来得正巧。”他看向尤昶,又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看见你那封信,我不放心你。”尤昶看了看楚思温手上的火把,又看了看那堆被拆卸的傀儡,“你盘算好了?” “嗯,留着也没用。” “你也不怕烧了房子。” “没事,围起来了。”楚思温朝夭绍说,“夭绍,你先带尤昶去大厅坐着。” 夭绍晃过神来,担忧地走前两步。他想替楚思温接着那个火把,可手抬到半空又收了回来。这些傀儡是楚思温花了毕生心血做成的,耗费的内力几乎搞垮了身体,他实在不明白楚思温的用意。 “夭绍,听话。”楚思温柔声道。 夭绍只好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领着尤昶去了大厅。他魂不守舍地泡茶,时而朝门外望去,却被屋檐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夭绍,你这是什么茶?”尤昶的声音响了起来。 夭绍吓了一跳,猛地掀开壶盖,发现里面躺着他之前晒的梅花。这些梅花还是他从后山捡回来的,前段日子见天气尚好,便成堆挪到院子里晒,想着拿来做糕点。想必是在刚才,他把干花与茶叶弄混淆了。 夭绍言之凿凿地道这是自制新茶,瞧着尤昶津津有味的模样,他决定待公子回来了,也让公子尝一口。 夭绍如坐针毡,盼来盼去都未见楚思温的身影。他终于待不住了,迈开步伐就要回去后院寻人。他刚踏出门槛就恰好撞上了楚思温,脸触到绵柔的衣襟,鼻息间尽是淡淡的檀香。 “怎么了?”楚思温扶稳了他,莞尔道。 夭绍讪讪地退开几步,扭过身子摸了摸胸膛。他的心脏猛烈地咚咚作响,他害怕楚思温也听见了。 尤昶坐直身子,对着楚思温嚷嚷:“师兄,你也太不厚道了!你应该留几个给我,好让我带回去打杂。” “你做的不比我差,何必带我的回去。我留了三个,你待会儿可以挑两个去,给我留一个就成。” 楚思温坐了下来,接过夭绍递过来的茶杯,啜了一小口后眉头轻挑。他看了眼夭绍,随后让夭绍续茶。 尤昶说:“我的内力始终与它们无法完全融合,有时候根本不听我控制,恼人得很。” “你本身基础不扎实,就算我的傀儡给你拿去了,问题依旧。”楚思温道,“更何况,师父看见了只怕会生气。” “他才不生气,时不时就拐弯抹角地问起你的事。” “师父知道你还联系我?” “知道,我隔三差五跑出青山,能不知道吗?” 楚思温不再言语,沉重的缄默在不大的大厅里环绕,唯有叮叮咚咚的茶盏磕碰声。夭绍悄悄打量楚思温的神色,猜测楚思温应是不开心了。他瞧楚思温手边的茶杯再次见了底,便重新温了水,替楚思温斟满茶。 “夭绍,你去厨房拿些拿些糕点来 。”楚思温忽然吩咐道。 夭绍不太记得厨房里是否存放着糕点,却还是听话地去了。他很快便在厨房里找到了一盒糍粑,他猜是楚思温这几天下山买的。如今没了打下手的傀儡,什么事都得亲手操劳,夭绍只得砍柴烧火,拿着个蒲扇热锅里的糍粑。 待他端着热腾腾的糍粑赶回大厅,已是半柱香之后了。他看着圆滚滚的糍粑,好似一个小雪球,感觉有趣极了。 夭绍刚拐过走廊,隐约听见大厅里传来的交谈声,他生怕打扰到楚思温和尤昶,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师兄,都这么多年了,你不应该再冒险。”尤昶说。 “早已是一缕孤魂,谈何冒险。”楚思温淡淡地说,“夭绍,你在外边磨蹭着不冷么?” 夭绍慢慢地从门边探出半个身子,见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立刻手脚利落地把碟子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然后拘谨地挨着楚思温站着。 尤昶的眼珠子转了转,没头没尾地又补充了句:“你也不应该带着他去。” 楚思温拿起一双筷子,挑起一块糍粑。他示意夭绍弯下/身子,而后把糍粑贴到夭绍嘴边。他一边看着夭绍含住那块糍粑,一边徐徐说道: “他应该去的。” 夭绍察觉到楚思温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怀疑自己嘴角残留了花生碎,羞怯地擦擦嘴角,耳根泛起一片红。 第五章 行了几日水路放至江陵,夭绍忧心楚思温会身体不适,便建议在最近的茶肆歇息。如今恰是茶肆最为热闹的时候,两人寻了单间,竹帘隔离了另一片喧哗。楚思温支起下巴,眺望窗扉外的楼宇。晌午的日光从窗外投进来,他不舒适地眯起眼睛。 夭绍本想半掩上窗扉,适当地遮挡刺目的日光。楚思温阻止了他的动作,仍望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夭绍沉默了半晌,下楼寻小二买些小点。大厅里,茶客一桌拼一桌地高谈阔论,近到左邻右舍的趣闻,远到几重山外的京城事变。 “据闻新迁来的大户人家乃是京城的卫家。” “卫家?可是出了一辈枢密使,两辈台谏那户?” “对对,也不知为何不好好待在京城,如今举家迁来江陵。” “我听闻,如今京城乱的很,卫家为明哲保身,自愿调来江陵。”茶盏磕碰之间,有人压下声音,条条有理地说。 “那岂不是放着大好前途不要,跑来避难吗?” 这话引起众人大笑,纷纷各抒己见,道有多少权贵在这事变之中遭殃。或许是道听途说,或许确有此事,他们终究是寻常百姓,这般祸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台下人看台上戏罢了。 夭绍步入茶间后,发现窗扉已经被掩上,只余错落的光斑残留在木板上。楚思温低头啜了口清茶,朝他身后的竹帘看了一眼。 “可是楼下的喧嚷恼了公子?”夭绍问道。 楚思温摇摇头,示意他坐下。 “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夭绍思考半晌,挑了自认为最为有价值的信息。 “近日京城的卫家迁到了此处,位于坊巷南边。”他斟酌词语,尽量所听到的消息精炼起来,“如今上位者明争暗斗,卫家似为了明哲保身,而自愿下迁。” 此时小二掀开竹帘,盛上了一盘樱桃煎、一碟桂花糕、一碗鱼羹,皆是楚思温往日中意的吃食。楚思温拣起筷子,拨了一角桂花糕含进嘴里,江陵所做的桂花糕与西柳镇的有所不同,清淡的甜,带着凉凉的甘。 他吃了半晌,发现夭绍傻傻地坐在原处,也不知动筷,不由好笑地舀了一碗鱼羹过去。 “你不饿么?”楚思温道。 夭绍如大梦初醒,羞怯地低下头,巴掌大的碗挡住了他的脸。须臾,他又从碗边抬起了眉梢,偷偷瞧楚思温。 楚思温放下筷子,问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 “没有。”夭绍老实地摇头,“这款桂花糕是否十分符合公子口味?” 楚思温愣了愣说:“嗯,算是吧。” “那我一会儿去讨教一二。待回去了,我就能做给公子吃。” “净想些什么主意,我又不是贪吃的孩儿。” 夭绍小声地嗫喏:“可是公子方才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 他只听见筷子磕碰的声音,楚思温的话过了很久才传进他的耳朵: “我笑了?” “嗯……” 夭绍后知后觉自己透露了心里话,下巴几乎埋进了碗底,完全不敢抬起低垂的眉眼。他自是没发现楚思温的神情,只顾着自责自己的鲁莽。 忽然,楚思温说:“夭绍,你如何看待‘明哲保身’?” 夭绍眨眨眼,把楚思温的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方才明白楚思温问的是卫家。他自知愚笨,更不敢妄言,可在楚思温面前,他无需顾忌太多约束。 “尤公子曾与我说过,在这场争权夺利的旋涡中,若一朝失势,便再无翻身之日,甚至会连累族人……或许明哲保身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楚思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勺子在鱼羹里搅拌,葱段在汤面随着波/波涟漪荡开。 “公子?”夭绍唤道。 楚思温扬起如初的笑意:“没事,吃东西吧。” 楚思温定下投宿的客栈后,便带着夭绍在坊间兜兜转转。夭绍亦步亦趋地跟着,心里升起几分困惑。楚思温往日很少离开九思庄,就算有事出外,他从来都伴其身旁。这是他第一次来江陵,可楚思温仿佛对江陵四通八达的道路十分熟稔。 楚思温在一处府邸停驻脚步,门匾赫然刻着金边“卫府”二字。夭绍听从楚思温的话,拿起门环叩响木门。没多会儿,沉重的木门透出了一条缝,仆从探出半个身子来,上下打量他们两人。 “我曾与卫大人寄过拜帖,请禀报楚某如约前来。”楚思温道。 未料仆从听完此话,立刻把门大大地推开,恭敬地迎楚思温进府。 其中一名仆从腆着脸解释:“大人早早便吩咐下来了,若楚公子到了,务必立刻带向大人那处。”直到长廊尽头,他弯腰展臂,指向月洞门后的后花园。 “小人便领到此处了,大人已在里面候着公子。”说罢,仆从就退了出去。 夭绍随着楚思温踏过月洞门,行在两墙青竹之间,过了蜿蜒的小径蓦地豁然开朗,恰是人间四月天,遍地姹紫嫣红。 一名长者杵在亭台的阶梯上,看似已过了不惑之年,应就是仆从口中的卫大人。他们离亭台的距离越来越近,而那长者似乎愈来愈着急,三两步地跨下石阶。夭绍看了看楚思温,又看了看那卫大人,他警惕地把手摁在腰间的剑柄上。 “卫叔叔。”楚思温徐徐道。 卫大人行至半路却生生停下,凝眸仔仔细细地盯着楚思温。他好似在回忆什么,时而笑,时而哭,神似疯子。 “老爷,不如先让两位公子坐下?”卫大人身后的近仆轻声提醒。 卫大人慌乱地擦拭眼角,频频点头:“对对对……” 卫大人握住了楚思温的手,带着人走进亭台。刹那间,夭绍几乎下意识便拔剑出鞘,却被楚思温摁住了手背。 “你真的是长大了……都这么高了。”卫大人打量着楚思温,哑着声感慨,“当初我还以为经过那场祸事,阖府无一幸存。若不是你送来的信物,我也是万万不信的。当真是苍天有眼啊……宁儿,你近年来可安好?” 楚思温颔首,柔和地笑了开来:“一切安好,卫叔叔请放心。” “可你为何多年来都未写信于我,可是有什么难处?” “毕竟是罪臣之子,本不宜告知他人。若当年把这件事告知卫叔叔,恐牵连卫家。”楚思温摸着茶盏的边沿,徐徐道,“卫叔叔当年拼尽全力保全卫家,若因为我,再把卫家推上风口浪尖,岂不是辜负了卫叔叔的一番努力了?” 卫大人愕然地瞪大眼,眼眶里交错的血丝把脸衬得极其苍白。夭绍敏锐地察觉到此刻僵持的气氛,他余光冰冷地观察卫大人,稍微上前两步挨着楚思温。 “楚公子,当年之事……”卫大人的老仆从忍不住开口。 “住口!”卫大人适时打断他的话,压抑地喘气。 许久,他颓丧地垂下头,脸埋进掌心中。好像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变得黯淡无光,如濒临死亡。他虚弱地说: “宁儿,当年之事我对你不住,对常家不住……可我别无他法,我是卫家的主君,我一定要保全卫家。当初支持宇王的官员被贬和流放的将近一半,所定的罪名虽是无稽之谈,但当时襄王计谋已久,我们只能舍车保帅。只是没想到……” “卫叔叔,那都是父亲的选择。”楚思温小口抿着茶,慢条斯理地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若走运便是飞黄腾达,而我父亲只是没那么幸运而已。” 卫大人猛地抬起头,抓住了楚思温放在桌上的手,如同抓住了希望。 “宁儿,你能理解卫叔叔?” 沉吟片刻,楚思温温声道:“自然能理解。” 卫大人待楚思温极好,甚至想邀他们入府暂住,但被楚思温婉拒了。卫大人俨然把楚思温当成了一家人,除去女眷,把家中亲属一一向他们介绍。卫大人膝下三子,长男如今在礼部任职,仍留在京城之中;而次子和三子仍未独立门户,随着卫大人迁来江陵。 夭绍最初想随楚思温进入厅堂,却被告知这是家眷谈话,下人不许入内。他只听从楚思温的命令,故而把目光投向自家公子身上。楚思温与他本形影不离,可这次偏让他在外面等待。 夭绍再百般不愿,仍乖顺地待在长廊里,听着从厅堂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俯视着东窜西窜的蚂蚁。 他一直等到了日落西山,眼见着柑橘似的夕阳笼罩大地,树梢被打上金色的霞帔。他捕捉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尽管很轻,可他是那么熟悉。 夭绍立刻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走近的身影。 楚思温摸了摸他的脸,笑道:“饿了么?” 夭绍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跟着楚思温往外走,当踏出卫府门槛的那一刻,他忽然如释重负。 他的公子终于回来了。 第六章 夭绍再次朝屏风的方向望去,屏风后雾气绕绕,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担忧地向前一步,当听见突兀的一声“夭绍”,他几乎迫不及待地绕过屏风。 氤氲的水雾后,楚思温倚着浴桶,黏在脸庞的发丝滴着水,就像不该存在的泪珠。他侧过脸,手臂跨过桶边,肩头的水顺着皮肤的曲线,滴溜溜地往下滑——滑过他纤长的指尖。 “夭绍。”他再次低声唤道。 夭绍跪在桶边,额头贴上湿润的手指。楚思温的指腹画过他的眉毛,走过他的鼻尖,停在他的耳鬓。楚思温让他站起来弯下/身,然后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肩膀,颤抖地呼吸来自夭绍身上的气息。 夭绍虚虚地搭着楚思温的肩头,心里空空落落的,觉得很难过。 过了很久,夭绍替楚思温套上衣裳,手指抚过一缕缕青丝。 “夭绍,一会儿把桌面的那瓶东西交给卫东须。”楚思温忽然说。 夭绍绕过屏风,拿起桌面的瓷瓶端详。他拔开木塞,只见瓶内装着一颗棕色药丸。 “公子,这不是‘一炷’吗?”他重新堵上木塞,困惑地问。 “一炷”是楚思温曾经研制出的一种毒药,融入水中无味无色,毒性不强,可若中毒之人在一炷香之后未得到救治,毒性便会渗入肺腑一命呜呼。 “嗯,你把它给卫东须——就是卫大人,他明白什么意思。”楚思温从屏风后出来,坐到桌边。他沉默了会儿,又道:“你顺便替我向他拿回一样东西。” 夭绍记下楚思温的叮嘱,收好瓷瓶。他转身展开一袭外衣,轻轻地披在楚思温肩上,初春最怕倒春寒,切莫着凉了好。 “公子,只需要交给卫大人便可?那他的家人呢?”他仍清晰地记得此行的目的。 “不用管,不要惊动其余人。”楚思温拿起剪子,剪去半截灯芯,“你到时候守着,一炷香后再离开。” 已是戌时,唯有更夫提着锣鼓在坊间徘徊,一声叠一声的“咚!咚!”,一直绵延至云霄。卫府的守卫不多,夭绍轻而易举地在祠堂里寻到了卫东须。他左右环顾,确定这里唯有卫东须一人,才从黑暗处现身。 盏盏蜡烛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如点点星光,照亮着冰冷的祠堂。卫东须跪在蒲垫上,额头伏地,似在祈祷。直到夭绍离他三步之遥,他才缓慢地站起身。 “今日重见宁儿时,我便知终有这么一刻。”卫东须看向夭绍,神情隐没在黯淡的灰色里,“我与他父亲曾是同窗,亦是交好的挚友,他本无意参与朝廷内乱,是我向宇王力荐他。后来,他深入泥淖,我本可以拉他一把,却袖手旁观。我从未愧对卫家祖先,却愧对友人。” 卫东须走近夭绍,脸色惨白,神色颓靡。他安静了半晌,忽然双膝着地,绝望地乞求: “只望宁儿念在曾经两家的交情上,放卫某的家人一条生路……卫某来世定结草衔环!” 夭绍退开两步,把带来的瓷瓶放在地上。他冷漠地盯着卫东须佝偻的脊背,手有意无意地抚摸剑柄的佩饰。 他说:“卫大人,吞了瓶子里的毒药后,你还剩下一炷香的时间,这已是我公子最大的宽容。” “公子还说,他不需要任何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常家与卫家再无瓜葛,入了黄泉便是两不相欠了。”顿了顿,夭绍继续说,“我已替公子拿回了信物,卫大人这一炷香请便吧。” 言罢,他转身离开了祠堂,重新隐没在黑暗里。看着卫东须颤抖着吞下毒药,看着他对着沉睡的发妻哭泣,再看着他点灯写下遗书。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再次敲起锣鼓,来自胸膛的声音配着咚咚响声,震得人慌乱。 夭绍看着时间差不多,正准备离开时,却见卫东须扶着门,跨出门槛。他听见卫东须虚弱地唤自己,他避免多出事端,便未再次出现。 卫东须把手上的信封放在地上,等了半晌,方才步履蹒跚地回去寝室。灯灭了,四周回归到一片死静。 夭绍捡起了地上的那封信,最后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毫不犹豫地离开卫府。或许,到了天晓时候,卫府的屋檐上会挂着段段白绫。 夭绍匆匆回到客栈,发现楚思温站在窗边,对着原处的灰茫茫兀自出神。他安静地守在楚思温身后,直到楚思温转过身来,才走上前去。 “公子,东西我带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翡翠,翡翠上刻着“常”字,俨然是常家的象征物。楚思温接了过来,拇指感受着翡翠上面的凹凸不平。 楚思温缄默不语地躺上雕花床,朝夭绍招了招手。夭绍解下外衣,自然而然地也卧进被褥之中。楚思温伸手抱住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的翡翠。 “卫东须与我父亲曾是挚友,从小我便认识他了。当初宇王和襄王争权,我父与卫东须是宇王一党,襄王为削减宇王的势力,便算计诬陷其中的官员,包括我父。我父当时刚升为三品官,脚跟还没站稳,哪有什么招?一棒子打下来,锒铛入狱,判刑流放。” 夭绍听着楚思温缓慢地叙说当年往事,他从来都不知楚思温的过去,也无意探究楚思温的想法。他只知楚思温以前肯定很难过,如今也很悲伤。他搭着楚思温的背,模仿着楚思温曾经的动作,轻轻地安抚着。 “我母亲把我托付给了师父,为了掩埋我的身世,甚至在族谱上除去我的名。”楚思温的声音越来越低,似融进黑夜的灰茫茫里,“母亲与家姊被卖为官妓,她们不堪耻辱,在父亲流放的次日自缢。而我也再无父亲的音信,或许已经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了吧。” 夭绍用脸蹭了蹭楚思温,他嘴拙,不知该如何安慰此刻的楚思温,唯有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楚思温——他还有自己。 楚思温捏起夭绍的下巴,情愫藏在深邃的眼眸里。夭绍看见自己的脸在他的目光里出现,变得很小很小,好似尘埃般小。不知为何,他蓦地觉得脊背发凉,情不自禁往后缩。 “我总想,还不如我也一起死了,何必苟活。”楚思温扬起一抹笑,“可我又想,反正都是一缕孤魂,倒不如不管不顾,用余生快意恩仇。” 楚思温捏得夭绍疼了,他微不可察地拧起眉头,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公子,您还有我。” 楚思温阖上了眼,松开对夭绍的桎梏。再睁眼时,仿佛那短暂的阴狠只是一场梦。他再次把夭绍抱进怀中,却什么都没说。 次日,夭绍果然见到卫府被一片白色笼罩着,本热热闹闹的府邸被蒙上沉重的哀伤。他出来买糕点的时候,听到不少百姓对卫家丧事的议论,但大家终究都是个过客,茶余饭后说说便罢,转过眼又讨论起家长里短。 卫东须是个怎样的人?有的人说是清官,是好官。也有的人说是懦夫,是小人。夭绍见过他两次,却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个人。 夭绍曾以为,让卫东须死——是这次接到的任务,可经过昨晚,他便知道这仅仅是楚思温的复仇。 他了解楚思温,知道楚思温不是个心软的人。卫东须曾是导致楚思温家破人亡的间接凶手,楚思温本应恨之入骨,最后却用“一炷”了解这段仇恨。公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夭绍想不通,干脆便抛之脑后了。 夭绍回客栈的时候想,如果他事前知道真相的话,他保证自己会忍不住把卫东须挫骨扬灰。 他一直都睡得很浅,昨晚更是睡得不安稳。当他睁眼时,月光穿过窗扉洒在楚思温的眼角上,留下一条银色的纹路。他情不自禁地轻抚,楚思温醒了,困惑地眯着眼。 “公子,我睡不着。”夭绍小声地说。 楚思温叹了口气,把人揽进怀里,疲倦地道:“若再睡不着,也别吵我。” 夭绍低低地应了,待身边的呼吸再次平稳,他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指腹上仍残留着淡淡的湿意。 第七章 楚思温着凉了,夭绍在他身旁嘘寒问暖,生怕他病情加重。其实只是吃几剂药的事,偏偏夭绍胆战心惊的,好似楚思温脆弱极了。楚思温也不是没试过生病,时而因过于劳累以致身体虚弱,遇上变天时便极易着凉发热。每逢这种情况,夭绍都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日在庄里忙前忙后。 楚思温略懂医,可对自己的身体从来都不上心。他有时候窝在榻里,专心致志地读书,手边的药直到凉透了都未曾碰过。待夭绍发现了这事,忍不住委婉地责备他。他这会儿才恍惚回神,道自己忘了。从此,夭绍都守着楚思温吃药,直到碗里见底了方才放心。 因为楚思温的病情,夭绍万不敢赶路,坚持在江陵多逗留两天。楚思温虽表达过不赞同,但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由着他去了。 这会儿,夭绍捧着煎好的药进房,坐到床边。楚思温端了过来,抿着苦涩的药,眉头蹙起。夭绍用袖子轻轻拭去楚思温额头细密的汗,转过身把在市上买的蜜饯端了过来。 楚思温捡了颗蜜饯含在齿间,流连的清甜渐渐覆盖了浓郁的苦味。 “怎么想起来买这些了?”他又挑了一颗慢慢咀嚼。 夭绍一边收拾药碗一边答:“我见公子似极不喜药味,昨天便试了下,着实苦涩难堪,今日去拣药时便顺路捎上一些蜜饯回来。” “药有三分毒,你无病无痛乱吃什么?” “我总要亲自试过了,才敢放心。” 夭绍转回来,小心地把盘子上的蜜饯兜进帕子里,绑上结收好。楚思温拿起手边的话本,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夭绍替他把膝盖上的被子往上拉,以免又受了风寒。 过了会儿,楚思温忽然道:“药铺离这里不远,为何你总去一炷香的时间?” “我对此地不熟,所以都从大路上走,许是绕远了路。”夭绍用手指比划着路线,“先走过三户人家,再过了桥,后过了两家店铺再右拐……” 楚思温拉下他的手,竖起食指在他的掌心上点着。他垂下眼眸,愣愣地盯着那纤长的手指,就好似绵软的飞絮落在他的掌心,兜兜转转地勾着他的心绪。 “你可不用直去,过了桥后穿过一家裁缝店旁的小道,径直走不远便可见药铺了。”楚思温道,“你可听清了?” 夭绍微微蜷起五指,尾指轻轻搭着楚思温的食指。他迷糊地点头,须臾又做贼心虚地答:“明白了。” 实则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走,反正以后走快些便是了。 “囫囵得很。”楚思温笑骂道。 夭绍转了转眼珠,问:“公子,你是否来过江陵?” 楚思温阖上书卷,慵懒地眯着眼。他沉吟半晌,徐徐道: “幼时生过一场病,病愈后身子始终养不好,祖母便带着家姊和我来江陵住上了些日子。” 听罢,夭绍不由觉得困惑。江陵虽水好、风光好、物资丰富,可在十余年前,这儿未见得有今日这般繁华。 “江陵虽不如京城繁华,也无医术精湛的太医,但胜在环境安静……”楚思温说到半路便闷声咳嗽。 夭绍赶紧斟了一杯热茶,端在嘴边吹凉了些,才放进他温的手中。他缓了缓神,若有所思地靠在床边,几缕发丝绕过耳廓搭在肩上,发尾悄悄地点过茶面。 “入了城墙,人人都身不由己,哪怕是几岁垂髫,总要比别的孩子识得更多、想得更多。”他越说越慢,近似飘忽忽的叹息。 夭绍半知半解地聆听,他常听百姓道京城多繁华,那儿的吃食多好,那儿的衣料多舒服,仿若天上人间。可楚思温把那处地方描述成了一个悬在崖边的虎穴,进退维谷。 “很好奇?”楚思温侧脸望向他。 他下意识地颔首,片刻又猛地摇头。楚思温这时应多加修养,他不能因自己的好奇而提出任性的要求。 “公子,你应该歇息了。”他说。 楚思温莞尔道:“外面还日光灿烂,我如何睡得着?” 楚思温让夭绍把凉了些许的茶倒了,待人回来了,继续方才的话题。夭绍眉头紧皱可也没阻止,即便他仍执拗地觉得该到休息的时间,可他依然最优先考虑楚思温的想法。 “官宦人家时常会设宴,邀请京城其他大户人家,说是加深交情,其实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都不过是利益场合罢了。”楚思温道,“不过最幸福的应是随着父母前来的小孩,小一点儿的在投壶、斗百草,大一点儿的就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夭绍插嘴道:“那是否会有长辈来相姻缘?” 楚思温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从哪儿看来的?” “嗯……”他后悔自己的心直嘴快,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上次买了一本话本,在里面看到的……” “房里的书都未读尽,便去读那些俗物。” 楚思温拿起书卷,责备地拍了拍夭绍的头。夭绍自知理亏,讪讪地不敢辩解。 他其实对那些民间话本无多大的兴致,只不过尤昶曾说九思庄的书久未更换,楚思温读多了会觉得无趣,不如摆些不一样的话本进去。尤昶这本是玩笑话,偏生夭绍是个老实的,对此深信不疑,屁颠屁颠地就去买了几本话本,打算趁楚思温不注意的时候塞进书柜里。 “相姻缘自是有的。”楚思温越过夭绍的肩膀,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我母亲那时候就替家姊相中了一个儿郎,但还未定下来,家里就出事了。” 夭绍看了看楚思温,又看了看窗外的树影。他站起身理了理楚思温鬓边发丝,并掖上被子。 “公子,该歇息了。”他轻声道,“待到晚膳时分,我再来叫您。” 他看着楚思温阖上双眼,掩上窗扉,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他木然地站在门前许久,眼前浮现着灰暗的树影在木板上的痕迹,晃晃悠悠犹如昏黄的岁月。 夭绍或许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他浑身脏兮兮地从狗洞里爬出院墙,拨开恼人的草丛,一抹兰草绣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呆呆地昂起僵硬的脖子,可光线太亮了,他看不清头顶上的人。不过他知道,那人也在看着他。 在梦里,他记得听见从远方传来一道声音: “宁莫,你怎么来这儿了?这里旁边就是我那傻子六弟的院,你可别走远了。” 夭绍回到客房时楚思温已经醒了,他看着屏风后氤氲的水雾以及若隐若现的人影,久久未出声。他知道自己很反常,甚至楚思温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可他仍忍不住回想那茫然的梦境。 “夭绍,把我的衣裳拿来。”楚思温道。 他惊醒了般,急急忙忙地提过架在屏风上的衣裳。他不经意间看见了外袍上指尖般大小的兰草绣花,弯弯曲曲的,尤为刺眼。 夭绍忽然回想起来,楚思温很少会表现出对某样东西的喜爱,但他似乎极喜欢兰草这种植物。九思庄里种了一大片的兰草,每逢春天,尖尖草叶里长出一串串像极了蜻蜓的花。 楚思温着好衣裳,接过夭绍递过来的粥,着桌上的菜开始吃着。他的吃相极好,腰板挺得直直的,手肘从不挨着桌边。夭绍以前以为这是楚思温师门的规训,如今才知道,这其实是名门望族的礼仪。 “公子,您是否很喜欢兰草?”夭绍直直地望着楚思温,心里惴惴不安。 楚思温只看了他一眼,待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餐具。这几日里,他的齿间满是苦涩的药草味,终日食不知味,对着佳肴也失了胃口。 他问:“为何这般问?” 夭绍看向楚思温的衣裳,声若蚊蝇:“因为公子很多衣裳都绣着兰草,而且庄里也种着许多……” “你这才发现?”楚思温挑了块肉放进夭绍的碗里,笑道,“你整日负责我的衣物,庄里的植被也由你照顾,你那颗心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责备,夭绍提起来的心终于跌了回去。可过了会儿,他再次想起梦里的那抹兰草绣花,不由窃喜——就算在梦中,公子仍在他的心头。 楚思温轻叩桌面,把发呆的夭绍唤了回来:“别愣着了,快吃饭。” “嗯。”夭绍囫囵地吞了大半碗粥,眉眼染上了喜悦的颜色,“公子,您的病好像好些了?” “再吃两剂药便也差不多了。” “那公子……我今天发现江陵有家店的糕点特别好吃,明天去吗?” 楚思温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慢慢地颔首。若日子能这般恬静地走过,有人陪着、闹着、笑着,其实也不错。 第八章 分明已经来了江陵好些日子,可夭绍今天才发现,原来江陵是这般热闹。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楚思温,楚思温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骂他一颗心整天都不知道飘去哪。夭绍笑笑没辩解,他的江湖不大,只装得下楚思温一人。 市两边都是小摊铺,形形色色的小商品搁在板子上,令人应接不暇。夭绍跟在楚思温后头,时而东张西望,瞧见颇为有趣的小玩物时就忍不住看多两眼。楚思温察觉到夭绍越发慢的步伐,渐渐地放慢步子,待夭绍跟上时肩并肩地向前走。 “公子,”夭绍忽然唤了声,揪住楚思温的袖子,“您等我一下。” 夭绍说罢便往后跑回去,停在了一个卖饰品的小摊前。他毫不犹豫地挑起一条浅葱色的发带,掏了铜钱放在摊主手上。楚思温站在原地,看着他揣在掌心上的发带不发一言。 “我……我刚才看见这条发带,上面绣着兰草,我觉得您应该喜欢……”夭绍顿时紧张起来,手指细细摩挲发带上的绣纹,眼珠子东转西转。 楚思温笑了,拉起夭绍的手往前走。现在正好是市上最多人的时候,他们两个杵在路上颇为不妥。他把夭绍带到桥下湖边,侧着稍稍低下头。 “现在替我换上,可好?”他说。 夭绍愣了愣,嘴角扬起笑意。他温柔地解下楚思温的发带,手指在青丝之间流连。曾有无数个日夜,他也是这般为楚思温束发,却从未有此刻的新奇,仿若他的手里不是简朴的发带,是丝丝缕缕的情愫。 春风轻轻地吹来,浅葱的发带滑过楚思温的耳廓,与湖边的依依杨柳融为了一体。夭绍垂下手,不由得看呆了。楚思温碰了碰他的脸,笑道: “回神了。” “啊……嗯。” 夭绍转过身去,抬起手贴住自己的脸颊,烫得很。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脸热的原因,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挺直身体站在楚思温身后,警惕地望向三三两两的行人中。 “公子,有人跟着我们。”他与楚思温耳语道。 “嗯,他们自会现身。”楚思温说,“你昨日推荐的那家店在哪?我们去尝尝那儿的糕点。” 楚思温似是心里有数,夭绍便也不放在心上,但一路上仍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脚步轻浮,人数约两人,应不是江湖中人。夭绍一边琢磨着对方实力,一边想着如何护楚思温周全。 虽楚思温的武功和内力具在他之上,但这么些年来,他尝尝独自游走在生死线之间,狠厉早已融进他的骨子里。在这个江湖上,唯有比谁更狠,比谁更不惜命,才拥有活下来的资格。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座位,恰恰避开了吵嚷的地方。夭绍一口气点了冰酪、雪花酥、桂花糕、擂茶,若不是楚思温及时叫停,他只怕还要继续点。 “我可吃不了这么多,你莫不是嫌我瘦了?”楚思温调侃道。 夭绍替楚思温斟茶,闻言猛地摇头。他知道这几日楚思温吃得少,若是甜品,楚思温或许能吃多一点。他盘算着待会儿自己只尝一点儿,那样楚思温便不会顾及着他而少吃了。 没多久,甜品便一一上桌。夭绍的如意算盘虽好,可楚思温也猜到他的想法,时不时就往他的碗里夹去一块酥饼。结果,糕点一大半都落进了他的肚子里。 就在他们安静地饮茶消食时,两人走近他们的桌子。夭绍的目光从桌面的阴影移到不速之客身上,手搭在桌面的剑柄上。 为首的青年身光靓丽,手持折扇,举止彬彬有礼。而他身后的人一袭朴素黑衣,目光凌厉,手握佩剑,应是随从。 “不知可否共桌?”青年笑问。 沉静半晌,楚思温这才望向他们,客气地笑:“自是可以。” 夭绍站起身,走到楚思温身后,余光一直留意着青年的随从。这名随从应是习武之人,只怕刚才跟踪的两人服从于他们。 青年也不客气,径直坐到楚思温对面,让随从去重新斟一壶热茶来。他玩弄着手里的折扇,看着外头的热闹,状似独自感慨:“江陵风光实在好,热闹之中不乏宁静,忙碌之中不乏闲适,难怪许多人都愿在江陵度余年。” 须臾,他望向楚思温:“这位公子是否也这般想?” 楚思温慢条斯理地抿着手中的花茶,直到青年的仆从端回来一壶热茶,他方才徐徐开口: “公子所言极是。” “江陵比京城要暖,每逢冬春之时,不少旅人从京城迁来江陵短住,到那时准热闹许多。” 青年挑起眉毛,倏地展开折扇——啪——亮起了清脆的响声。虽楚思温无意搭理,但他仍絮絮叨叨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听闻从京城下来的卫家——卫东须大人,前不久忽然身亡,这件事家户喻晓,都传到京城那儿去了。分明还是精神奕奕的人,着实奇怪得很。楚庄主,你说呢?” 夭绍蓦地抬起头,冷眼注视着青年。这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清楚九思庄的存在,想必也清楚卫东须的死因。若非来者不善,则必有所图。 楚思温只是一笑,茶杯往下倾斜,冷去的茶滴滴答答地打湿了地板。他自顾自地斟满茶杯,抿湿嘴唇后便给了夭绍。夭绍会意地接了过来,把剩余的茶喝尽。 “楚庄主,我是来谈生意的。”青年说。 楚思温也言简意赅地拒绝了:“不接。” 青年朗声大笑起来,扇柄拍着掌心。 “你肯定会感兴趣的。”半晌,他压低了声音,狡黠地眯起眼睛,“宇王的后裔,赵三郎。” “公子,此言还是放在心底的好。”楚思温平静地说,“这可是谋杀皇族,若被发现,可是会被诛九族的。” “楚庄主,可能你不记得了,在很久以前我们可是见过面的。你与常家的关系,以及你与宇王、襄王之间的仇恨,还有十年前几户官宦世家陆续惨遭满门灭门的事情——我都知道。此事,于你百利而无一害。” 青年摇摇头,接过随从递来的信封,再把它推到楚思温眼前。他的一双凤眼如鹰隼的眼眸,紧紧地锁着楚思温。 “信封里是我在京城的住址,庄主若考虑好了,便来寻我罢。”他收起折扇,站起身,拱手作揖,“鄙人姓奉,奉凌云。” 夭绍捧着药回来时,发现楚思温仍对着桌上的信纸出神。他拿过披风轻轻地覆在楚思温的肩上,用勺子舀开碗底的药渣,放到楚思温的手中。 “公子,您与下午那人是否是旧识?”夭绍端了盆温水,褪去楚思温的鞋履,把楚思温的脚放进水里,温柔地擦拭。 “说不上,小时候见过几面罢了。”楚思温皱着眉喝药,干涩地道。 他见夭绍好奇地睁着眼,好笑地继续解释:“那时候奉凌云的父亲只是个五品官,但偶尔也在别的家宴上遇见过。是个挺有抱负的人,不过坏心思也不少。” 夭绍轻轻“嗯”了声,手帕滑过楚思温的左腿。楚思温的腿笔直修长,皮肤带着稀薄的白辉,可上面有一条丑陋的疤痕,从小腿一直绵延到脚踝。 楚思温曾说过,他幼时调皮,有次带着仆从去山里捕野猴,结果野猴没捕到,反倒刮伤了腿。那时候充满活力的公子是怎样的呢?夭绍想象不出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楚思温始终都是安静的,就像杵在风里的青竹。 他小声地问:“如若公子接这档生意,会有危险么?” “奉凌云早就做好打算了,我们不过是他最后的帮手。”楚思温说。 手滑过水面的哗哗声覆盖了夭绍的呼吸,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好像月亮已经从树梢上坠落。他的发顶蓦地被覆上一只手,而后听见一句沉稳的话: “没事的。” 第九章 “公子,离这里不远应有一条溪水,我去那儿装满皮囊。”夭绍趁中途休息时,对楚思温说道。 自他们离开江陵已有些日子,春天从他们的脚下走过,炎热的夏日从他们的发梢过来。他们将会按照信纸上的指引,在约定的时间内抵达京城。 可在这一过程中,楚思温显得极其放松,带着夭绍走走又停停,在途经的每一个城镇里玩乐几日。夭绍以前要执行来自不同地方的任务,故而也行过不少地方,但他每次都匆匆离开,丝毫没有任何心情欣赏他乡的风景。这是他第一次与楚思温这般优哉游哉地走遍天南地北。 阳光穿过树影,在潺潺溪水上投落粼粼波光。夭绍的手指浸在溪水中,感受着水流带走他体内的炎热,顿时浑身懒洋洋的。他寻思着向楚思温建议来这里擦拭身体,毕竟离下一个投宿点还有半日路程,在此擦去一身汗水也好。 夭绍暗自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不由自主开始浮想联翩。金黄色的光束一缕缕地渗进青绿的溪面,一点点犹如星辰的光慢慢地攀上楚思温的发梢,游过他紧致的肌肤—— “扑通!” 夭绍差点跳了起来,等反应过来,发现是手里的皮囊掉进溪里了,晃晃悠悠地被水拂起。 他弯下腰把皮囊捞了回来,正准备绑好皮囊时,蓦地感受到来自身后的一刀利风。他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滚,回头便见刚才脚下的土壤有一道约莫两寸深的凹痕。 夭绍立刻拔剑出鞘,及时地挡住了接踵而至的第二道攻击。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股来自内力的气,但他已被逼退了三步,双脚踏进溪里。他警惕地环顾周围,可一贯灵敏地听觉也未能察觉到敌人的藏身方向。 就在他琢磨着对策时,左侧方的树上跃出一道黑色身影,疾如劲风,力如钢石,似张渔网牢牢地把他困在其中。正待敌人再击一掌时,夭绍忽然退至溪流中央,黑影紧随而至,他起剑破开没过膝盖的水面,激起一道水幕,身影藏在水幕之中模糊不清。 黑影一掌破开水幕,水珠四溅,却未见本应站在此处的人。正当黑影刹那间僵直时,夭绍从他的身侧袭来,剑锋划过黑影脸颊的遮挡物。而令他惊讶的是,这居然是一尊傀儡!而且这做工与楚思温的极为相似,甚至更为精湛,堪比真人。 傀儡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木然地盯着他。忽然,身姿一转,手如利刀向他砍来。夭绍已然来不及躲,只能狼狈地顺势往下滑,恰好擦过傀儡的手臂。 正当他准备硬生生扛下接下来的攻击时,一双手抵在傀儡的额上,那尊傀儡的动作忽然而止。他抬起眼睑,看见楚思温站在他身后,溪水打湿了他的衣摆,飘飘扬扬的,好似天上的云朵。 楚思温扶他起身,端详了好会儿,摸了摸他的脸。他顺着楚思温的手望去,见到指腹上残留着血渍。他牵了牵嘴角,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来自左脸的疼痛。 一道深蓝身影从树林深处现身,虽容貌被髭髯挡了半分,可夭绍认得这个人,因为他的眉眼与楚思温有七分相似。他负手而立,如肃然的神佛,令人不由噤声。 “师父。” 阔别多年,楚思温安静地吐出昔日的称呼。 马车停在了旅人歇脚的茶肆边,夭绍买了壶热茶和填肚子的包点送上马车。撩开竹帘,舆里鸦雀无声,楚思温与师父各坐一边,中间还隔着一尊冷冰冰的傀儡。夭绍把手上的东西各放到两人腿边,又退回了马车外,拿起一堆草喂马。 这匹骏马是楚思温从小养大的,后来转赠给了夭绍,往日夭绍都骑着它出去执行任务,日子久了,相处得就如手足。本来它是没有名字的,夭绍见它浑身棕黑,额前却有一抹白,便以狭隘的知识取了个“亮青”的称呼,意思是又白又黑,惹得楚思温连笑了好些日子。 亮青呼哧呼哧地啃了几撮青草,后来觉得夭绍烦了,用鼻子把夭绍往旁边拱。夭绍好笑地拍拍它的鬃毛,倚着辕开始发呆。 舆内开始有声音了,夭绍听觉灵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听得一清二楚。或许,他们也压根没想过避开夭绍。 “师父,您这次下山所为何事?”楚思温问。 “我所为何事,你心知肚明。”清亮的声音响起,这几乎超乎夭绍的想象,他本以为该是更加沧桑的声音。 楚思温轻笑道:“师父,我早已与维清宫无甚关联,所作所为也绝不会牵连到维清宫,您大可放心。” “当初你执意报仇,破了维清宫的规训,不废你武功已是最大的宽恕。”师父厉声道,“当年牵涉到常家冤案的奸臣早已不在,襄王也在那场内乱中流放,如今你还待如何?” “还有宇王。”楚思温冰冷地说。 “虽然朝廷与江湖素来互不干涉,但那近在不伤害彼此利益的基础上。”他说,“你当初能得手,且因为襄王失败,宇王得势。如今宇王如日中天,即便与太后争锋,可也不容小觑。你入了京城,便是自投罗网,奈何不了。” 夭绍听到此处,抓着辕的手狠狠地划下几条指痕。 “师父,您不只是想来告诉我这些吧。”楚思温道。 沉吟半晌,师父长长叹息:“渡墟门与宇王有交易。” “渡墟门?”楚思温琢磨了会儿,忽然说了声,“夭绍,你进来罢。” 夭绍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翻身上了马车,掀开竹帘便进了舆里。他注意到师父一刹那的目光,冷厉如刀。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隐约察觉到来自师父身上短暂的杀意,而刚才在溪边,那杀意十分明显,若不是楚思温及时赶到,他就算鱼死网破或许也未能脱身。 这份仇恨来得莫名其妙,夭绍那根筋完全参不透。不过,只要楚思温在,他肯定师父便不会再对他下杀手。 楚思温让他挨着自己坐,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九思庄隐于山林,你往日接触的江湖人甚少。一会儿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就当长知识。”楚思温徐徐叮嘱。 夭绍点头如捣蒜,侧了侧脸,恰好避开对面凌厉的视线。 楚思温说:“师父,渡墟门不是尚在内斗么?” “渡墟门门主的独子在前段时间失踪了,生死未卜。”师父轻轻摇头,继续道,“如今是副门主在主持渡墟门。” 夭绍的确一字不漏地记住他们的对话,却听得稀里糊涂的。楚思温好似猜到他的想法,笑了声解释: “‘渡墟门’在很久以前本是名门正派,可后来第七任门主狼子野心,妄想一统江湖,并钻研出极其凶狠的武功,从此渡墟门变被列入了魔教的行列之中。不过刚逝去的老门主是个怪胎,刚上任时整顿了渡墟门,带着全部门人隐匿于江湖,消停了约莫二十余年。” 他歪头想了想,看向师父;“如今只怕是第十二任了罢?” “嗯。”师父啜了口热茶,蹙眉道,“估计是销声匿迹的那些年,他们门派财物不充裕,如今勾结宇王,倒是赚得一笔好财富。” “那副门主是个野心大的,恐怕又得把江湖捣得像一窝粥。”楚思温摸着杯沿,问道,“师父,若我对上他们,有几成能够成功?” “他们无非用毒厉害了些。”师父嗤笑了声,“我教了你这么些年,你若败在他们手中,你如今便可断了自己筋脉。” “可我把剩下的傀儡都给师弟了。” 师父指着一直跪在两人中间的傀儡,不耐烦地说:“你道我带他来是做什么?” 楚思温笑了起来:“师父,您不是来阻止我的么?” “我能阻止的话,这十年你还能这么快活?”师父仍摆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可语气无奈且温和。 夭绍听着楚思温低低的笑声,莫名觉得压在心头的沉重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看了看身旁的人,又用余光瞅楚思温的师父,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师父与楚思温再叙了片刻,便要启程离开。夭绍跟在楚思温身后,旁观着他们道别。也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什么,师父忽然往他这边看了眼,目光里复杂的神情让他捉摸不透。直到师父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夭绍方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呢?”楚思温也不坐进舆里了,与夭绍肩并肩地坐在外头。 夭绍握了握辔,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困惑:“公子,为什么您的师父态度变化这么大呢?” 楚思温惊讶地望向他,须臾拿刚摘下来的柳枝敲了敲他的头,眉眼绽了开来。他好久未见楚思温这般高兴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别看他一脸不乐意的,毕竟我母亲——既他的亲妹妹也丧命了,他心里的恨可不比我少。否则,他怎么会睁一眼闭一眼,不废了我的武功?” 楚思温拔下一片柳叶,驶过的风把它从掌心中抬起,带去遥远的苍穹。 夭绍抿抿唇,小心地问:“公子,您为何要离开维清宫?” “维清宫历年来都是偏安一隅,而我违背了这个门规。”楚思温说,“在襄王夺权失败前夕,我连续血洗了十一个官宦,包括他们的所有妻儿和仆从。” “为什么?” “因为在参我父亲那一本子上,都有他们的名字。”他淡然地道,“我怎么会让他们继续活着呢?” 夭绍伸出了右手,手背轻轻地碰上楚思温的眼角。楚思温回过头望向他他,浅葱色的发带滑过他的指骨。 “怎么了?”楚思温莞尔道。 夭绍愣愣地说:“公子,您还是进去坐着吧,天色晚了,会着凉。” “不用,我想再看看夕阳。” “嗯。” 夭绍收回手,暗自垂下眼睑。他其实是想说,公子,您方才的模样仿佛在哭。 第十章 夭绍和楚思温傍晚时分寻了间客栈歇息,客栈一楼的空间不大,一眼望去只有七张小桌,所幸他们从房间下来的时候还余一张空桌。夭绍发现十人都是统一的墨色穿着,黑压压地围成三桌,目光凌厉,腰系佩剑。越靠近京城,江湖人便越少,而这方小镇离京城只余百里,如这般有组织的江湖人更是稀罕得很,让夭绍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 “公子,您别再看了。”收账的小二忽然小声地提醒,“我看您也是会武的,可那些人可惹不起。” 夭绍状似好奇地问:“他们是什么人?看似凶神恶煞的。” 小二悠悠地叹了口气,余光往那黑压压的三桌人望去,蓦地又鼠头鼠脑地缩了回来。他低头数着夭绍递过去的银两,说:“您估计也常在江湖上走,对他们应有所耳闻。他们就是那……” 他噎了噎口水,举起食指在半空比划。他的声音很低,夭绍几乎只听见气音,但依旧听清了——渡墟门。 夭绍试图从小二口中套多些有用的消息,可小二得知的也不多。他掂量着收获的信息,朝楚思温那方走去。他知道渡墟门的人在打量自己,所以他显得更加若无其事。 当他坐下来后,楚思温推来一杯热茶,温声细语道:“回去说。” 正当他们吃着送上来的菜肴时,一名渡墟门的弟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似领队的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带着剩下的渡墟门弟子急步离开客栈。夭绍抬头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心里还没来得及琢磨,楚思温就打岔了他的思考。 “专心吃。”楚思温往他碗里夹了块肉。 楚思温估计早已打算好,他想通了后就不再操心,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菜。 晚膳过后,楚思温坐在浴桶里,歪头听着夭绍打听到的消息。 “自从宇王与渡墟门合作后,渡墟门的人便时常在京城四周出现。近日他们似在寻找什么人,凡是相似十五岁的少年郎,都会被抓捕并查问。曾有人稍作反抗,次日便失去了踪影,再寻到时,已是一具溃烂的尸体。” 楚思温动了动脑袋,长发在夭绍的手里滑过。夭绍把手指浸在水里,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柔顺的触感。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普通百姓对他们极其忌惮,甚至有些路过的江湖人士也对其霸道的行为产生不满。可此处靠近京城,渡墟门有宇王作为后盾,百姓只能忍气吞声。” “十五岁?”楚思温问。 “嗯,属下也询问过其他人,所说的信息并无太大出入。” 楚思温阖上眼,缄默了许久后才懒洋洋道:“一会儿我们出去一趟。”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走时让小二重新准备一桶温水。” 月明星稀,小镇里冷冷清清。布鞋踩过零碎的砂砾——窸窸窣窣地响着,夜间的昆虫跟着附和——吱吱吱地叫着,此起彼伏地渗入了骨头里。 夭绍跟着楚思温走了半个时辰了,却不知楚思温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忽然,一个黑影从屋檐上闪过,在一刹那便停在了两人跟前。他认得这是楚思温师父留下的傀儡,即便它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 楚思温接过傀儡手上的一块沾着血迹的碎布,他端详了会儿,交到夭绍的手里。 “应该就在这附近,找找看。”楚思温说。 夭绍仔细地摸了摸碎布上的血渍,仍有湿润的触感,他低头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丝干枯青草的腥味。他攥紧碎布,三两步跃到屋檐上,凭着青白的月色观察整座小镇,须臾他又回到楚思温身旁。 “公子,我知道大概在哪儿了。”他说,“我带您去……” “你先去。”楚思温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总能找到你的。” 分明是极其普通的一句话,夭绍却觉得莫名脸热,好像每个字都戳进了他的心田。只是他的脑筋无法辨别这奇怪的情愫,晃晃脑袋就转身离去。夜风拂过他的脸庞,温温润润的,舒服极了。 夭绍最后找到了一处马棚,马棚旁堆着几座小山似的谷草。他每走五步便抬起脚尖点了点脚下泥土,直至感觉到相较软的地方,他才停驻在原地。他放眼望去,约莫十步之外有一座谷草,它相比旁边的谷草而言稍显矮,且地面上散落了些许零碎的草粮。 夭绍目光一转,手搭在剑鞘上,缓慢朝那丛谷草走去。他听觉灵敏,故而能听见那近似濒临死亡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好似融进空气里。 他左右观察,确定四周没有任何人后小心地拨开表面的谷草。 稀薄的月光下,谷草簇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脏兮兮的脸看不清他的五官,却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痛苦。 夭绍把少年拉了出来放在地面上,转过身把凌乱的谷草整整齐齐地堆回去。等一切后续工作完成,他蹲下/身子观察眼前奄奄一息的孩子。 再迟一点,这孩子或许就不成了,夭绍漠不关心地想。 少年忽然急促地喘息,浑身颤抖,嘴角溢出血丝。夭绍想着楚思温既然让自己来找,定是要保全,毫不犹豫搭上少年的手腕,以自己的内力舒缓少年的疼痛。少年的脉象混乱,似中毒之相,且毒素极烈,还差一点便达到丹田。 夭绍尝试以内力把少年体内的毒素聚成一处,却发现少年的筋脉似被什么堵塞了,他无从下手。须臾,他发现自己的内力与少年似不相融,须臾便觉得呼吸沉重,疲乏得很。无奈之下,他只能放缓动作,待见人脸色不再呈灰青的颜色,方才罢手。 他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仰望皓月,等待楚思温的到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楚思温徐徐来到。他查看了一下少年的状况,随后让傀儡背上这男孩儿,牵着夭绍往客栈的方向去。 夭绍看着傀儡消失的身影,不由转过头望向楚思温。 “我先让他带回去客栈,毕竟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儿,过于引人注目了。”楚思温猜到夭绍的困惑,笑道。 须臾,楚思温又说:“才一会儿,你就对这孩子这般上心了?” 夭绍愣了愣,立刻否认:“不是,我只是觉得疑惑。” “说来听听。” “那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儿郎,可那么重的伤……而且体内的毒,我似是从未见过。”他分析道,“而且公子煞费苦心寻他,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还以为你会猜到。”楚思温说,“他身上的毒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曾听师父说过,此毒极烈,中毒者脉象混乱,一个时辰内融于血液,两个时辰内通入丹田,这过程便如跌入滚烫的沸水,生不如死,待两个时辰后便是再世华佗也束手无策。而能研制出这种毒的,江湖上唯有渡墟门。” “渡墟门……”夭绍记起今日傍晚时渡墟门子弟匆匆的神色,“莫非是少门主?但看他的样子,应早已过去两个时辰。” “故而他筋脉堵塞,稍微缓解了毒素入侵的速度,但也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夭绍张了张嘴,恍然大悟:“所以是他自己堵了筋脉……” 他不由得感到佩服,当筋脉无法正常流通时,身体便要承受莫大的苦楚,如万千的针贯穿四肢。如此勇敢的少年,若能踏过此次生死门,未来必大有所为。 楚思温不置可否,牵着他的手向上移,搭在了手腕上。他偏过来静静地望着楚思温,月光恰好擦过楚思温的眉梢,披下一层稀薄的余晕。 “夭绍,你的内力与他的非同出一脉,你虽舒缓了他的痛楚,可你也要承受一定的压力。”楚思温无奈道,“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夭绍料到楚思温会察觉到自己的自作主张,他感到后悔,因为他又让楚思温担忧了。 “我想,公子既然让我来寻这孩子,那他对于公子而言必有用处,所以我定要保全他。”他垂下眼睑,目光黏在楚思温握着自己的手指上。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个呆子呢?” 他听见楚思温这般说,在楚思温看不到的角度下窃笑。 第十一章 夭绍按照楚思温的叮嘱,将随身携带的草药撒了一些在温水面,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少年放进浴桶里。他起初见到少年遍体鳞伤的身体时不由吃了一惊,少年在躲避追杀时定受了不少苦。这些草药由楚思温亲自栽种,有疏通筋脉的作用,只见少年皱起眉头,额间渗汗,如遭梦魇。 夭绍慢慢地擦净少年脸上的泥泞,忽然想到自己十五岁的时光,那时候他还没开始接下庄里的生意,整天跟着楚思温一起捣鼓木头,或是去到山林深处打野,优哉游哉地迎来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即使到了如今,楚思温也没让他与江湖上的人直接来往。 尤昶曾说他被楚思温养成一把未出鞘的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平时就好好地困在剑鞘里,揣在身边当装饰品。他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认为这是楚思温的一种保护方式。 不一会儿,楚思温绕过屏风进来,手里拿着针匣。夭绍知道这是要替少年祛毒了,他拿过绸带,替楚思温卷起袖子。 “夭绍,你先出去。”楚思温说。 夭绍看了看浴桶里的少年,又回头看了看楚思温纤长的手,一股不名状的酸涩涌上心头。楚思温见他仍杵在原地不动,不禁好笑道:“这地方小,你若站在这头不动,我便没法施展。” 夭绍目光滴溜溜地转,看地方当真狭窄,方才咬咬牙离开。他搬了个椅子坐在屏风前,闷闷地盯着脚尖发呆。直至一炷香燃尽,他终于听见楚思温唤自己的声音。 他刚走进去,楚思温熟悉的呼吸便挨在他的耳畔边。他下意识地扶住楚思温的肩膀,手指拂过被汗沾湿的鬓发,心里揪得生疼。 楚思温的确累了,他挨着夭绍缓了半晌,才站直身体。 “把人擦干净了,丢床上去。”他烦躁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房门。 夭绍看着楚思温离开的方向,下意识摸了摸似乎空落落的胸膛。他弯下/身子,仔细打量少年,原本青白的脸终于染上几分血色。他原本只需要把人从水里捞出来就可以,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磨蹭了好会儿才拿过边上的布。 他把少年背到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此时正是祛毒后最为难熬的时候,他听见少年似哽咽的声音,伸手探了探额头——没有发热,只要到次日便会好了。 等了会儿,楚思温终于回来了。他原是去开多了一厢客房,与原本的客房相挨。他让傀儡守着少年,带着夭绍就去了隔壁。他浑身都提不起劲儿,夭绍替他脱下外裳后,便窝进被褥中。 夭绍还想替楚思温解下发带,可唤了两声,都没被搭理。他第一次见楚思温这般小孩子气,犹犹豫豫地盯着发带,终究作罢。 “快过来,你不困么?”楚思温懒洋洋地道。 夭绍愣了愣,手脚利落地爬上床。他盯着楚思温蜷曲的睫毛,稀薄的月光铺在上面,好看极了。楚思温被他盯着没法入睡,无可奈何地抬起手覆上他的眼睛。 “再不睡,你就去旁边守着。”疲倦使楚思温语气变得烦躁。 夭绍拿下楚思温的手,虚虚地圈着。他曾多次见过楚思温施灸的模样,纤长的手指捻着细细的针,好似在起起落落地挑琴弦。只是,他不愿楚思温再如今日这般触碰其他人了。 第二日晌午,少年终于醒转,目光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楚思温带着夭绍出门熬药,体贴地给予少年足够的时间调理情绪。待他们回来后,少年已经在床上坐起身,肩上披着夭绍按照他身板买的衣服。夭绍猜,少年应是手上没劲儿,只能堪堪地把衣服盖在身上。 少年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下来,却因腿脚无力,只能双膝跪在地上。他双手抱拳,说道:“侠士救我于水火,此后定结草衔环,报答侠士的救命之恩。” 此话罢了,他便连连咳嗽几声,一张脸憋得生红。夭绍得了楚思温的指示,赶紧把少年拉回床上,并盖好被子。分明身体虚弱,却仍瞎折腾,他觉得这孩子浪费了楚思温的一番苦心。 楚思温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饮茶。 “结草衔环倒不必,我也只需少门主帮点小忙罢了。”他道。 少年慢慢地睁大眼,须臾了然地摇摇头。他相握的手紧了紧,自嘲道:“如今我已穷途末路,‘少门主’已名存实亡,我的收下也所剩无几,恐辜负了侠士的期待。” “我不在意你能支使的人有多少,我只需要你帮我打个眼目。”楚思温勾勒着杯沿,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宇王身边有不少渡墟门的人,其中他那宝贝赵三郎就有几个厉害的人保护着。” 少年沉吟半晌,道:“渡墟门的左使便在宇王那儿,只是我如今最多只剩两成功力,与稚儿无异,应误不了多长时间。” “少门主身体已无大碍,但你们门派的毒过于霸道,沉积的余毒需一味独特的药方能清除。”楚思温说,“但在此之前,只需伏一月余的药,便能恢复到五六成功力。” 少年安静地凝视着楚思温,良久才应道:“好。” 夭绍离开时情不自禁最后看了眼靠着床栏的少年,本是大难不死的人,但眼睛里却藏着寒凉的死寂。 少年与楚思温全程都在打哑谜,夭绍脑袋从来都不是机灵的,故而不清楚他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他怀着好奇,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楚思温。 楚思温一边查看傀儡的关节,一边耐心地解释:“渡墟门的副门主与宇王合作不仅仅为了钱财,他甚至把手下分布在各处,包括京城,为的就是布下天罗地网,让那孩子毫无脱身之地。” “若要毫发无伤地杀了那狗贼唯一的儿子,那必然不能让渡墟门的人仍留在他身边。”他那手帕擦手,低垂的睫毛铺开一层沉重的阴影,“少门主在这个时候就是很好的挡箭牌,因为他能引开所有渡墟门的人。” 本以为逃出生天,却未料到再被推到悬崖边,再一次面对无穷无尽的深渊。夭绍这才迟钝地发现,原来少年那死寂的目光只不过是对死亡的漠然罢了。 “你会觉得我残忍吗?”楚思温忽然问道。 夭绍毫不犹豫地摇头,接过楚思温掌心里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这双指骨分明的手。 “在这是世道里,能再活一回已是天大的福气。”他温声道,“家园被夺,亲友尽散,他本就心有不甘,而公子只不过是给了他另一个选择罢了。” 楚思温笑出了声,柔声道:“你懂便好。” 夭绍连续三日都熬药送到渡墟门少门主跟前,今晚他照常捧着药碗进了房间,果然见少门主仍在睡梦中。中午的药有嗜睡的副作用,往往吃过药后都要磕上三个时辰。他叫醒了人,本想着少年手上没劲,干脆亲自喂药,却不料让少年阻止了。夭绍盯着少年颤颤巍巍的手指,想这大概是属于这个年纪的傲气。 夭绍嗅到那浓稠的药味,便知这药有多苦,但他也没为此准备蜜饯,因为楚思温说这道药方不宜再吃蜜饯。他看着少年皱成一块的脸,想着若只尝一点蜜饯的味道,应无大碍。 “谢谢。”少年把碗递回去,诚恳地道谢。 “不客气……”夭绍虽然已与少门主相处了三日,但他仍不能很坦率地接受别人的感谢,“少门主好生歇息。” 少门主难得地笑了,愁思在他的脸上散开,露出几分属于少年郎的活力。这本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脊背上却压着他无法承担的责任。 “三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称。”少年说,“我叫江伏雨,你叫什么?” “夭绍。” 夭绍掩上门,心头好似压上一点尘沙。夜色沉淀,他必须收拾好东西,准备次日的旅程。 第十二章 为了不让江伏雨被渡墟门的人发现,夭绍特地买了一顶帷帽,可身形如何乔装都变化不大。正当夭绍烦恼时,江伏雨选择了一套鹅黄衫襦,待经过一番打扮后,乍一看便如真正的妙龄少女。夭绍看着江伏雨在梳妆镜前熟稔的动作,不由感到诧异。 江伏雨察觉到他的惊讶,绾髻的手顿在半空,说道:“我有个妹妹,我经常帮她装扮。”夭绍隐约猜到了这句话的后续,唯有曾经的家破人亡,才有现在的孤掷一注。 楚思温对此倒一脸如常,现在进京加强了审查力度,江伏雨这一番打扮,倒可以搪塞兄妹进京访亲的借口过去。 从村镇到京城将近一日路程,夭绍在驾驶马车的途中,恰好看见了三两结伴的渡墟门弟子。他本想若无其事地绕过去,偏生被他们在背后叫停。 “公子,后面有三个渡墟门的人,应就是前段时间碰到的那几个。”夭绍朝马车内的楚思温道。 须臾,他听见楚思温透过竹帘传来的声音:“他们应只是找不到人来问问,停下罢。” 夭绍一行人经过乔装成普通普通商人的模样,渡墟门的三人走上前来,把夭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遍,甚至有意朝马车的竹帘望去。 看似带头的那人朝自己的身高比划了一下,嚣张跋扈地问:“喂,你们有没有见过大概这么高的男孩儿?十五岁左右的。” “没有。”夭绍冷冷地答。 渡尽是些小喽啰,他干脆想着直接杀人灭口,早早赶路罢了。 显然渡墟门的人不打算就此甘休,伸手就要去掀马车的竹帘。夭绍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只稍用力,便让那人疼得哇哇直叫,甚为难听的粗言秽语脱口而出。渡墟门其余两弟子纷纷拔剑出鞘,顿时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场面。 这时候,楚思温掀开竹帘,探出半边身子来。他先是叫停了夭绍的动作,彬彬有礼地道歉。 “几位侠士莫要怪我这蠢笨的家奴,他亦是护主心切,绝无冒犯之意。您看,车里只有我与家妹,家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宜露面,请三位侠士体谅一下。” 楚思温让夭绍掏了些银两给带头的那人,抱着歉意继续道:“这些银子便作为我们的赔礼,几位侠士拿去吃吃酒,消消火气。” 领头的那人紧紧地盯着楚思温,目光扫过楚思温身后那一抹鹅黄裙角。他掂量着掌上的银两,思考了会儿便就作罢,只是离开之前还不忘对夭绍挖苦了一嘴。 夭绍盯着愈渐愈远的三道背影,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公子,我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对付他们。”他想到方才楚思温赔笑脸的模样,恨不得把那几个小喽啰大卸八块。 楚思温笑骂他愚笨,懒洋洋地说:“我们自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们,但这附近还有其他渡墟门的弟子,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夭绍抿抿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应答。 江伏雨一路上都保持沉默,这会儿主动地出声:“楚庄主的下属一片忠心,令人羡慕得很。” “只不过是夭绍喜欢粘我罢了。”楚思温如此回答,却不知马车外的夭绍听得脸红耳赤。 沉静了片刻,江伏雨轻声说:“那也是一种福气。” 托奉凌云给予的信物,夭绍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京城。京城乃是最为繁华的地带,即便日落西山,市上仍人来人往,叫卖声、谈话声此起彼伏。夭绍注意到车帷被楚思温挑开细小的缝隙,他想楚思温从小在京城长大,应对这里极为怀念的。 当他们寻到奉凌云的府邸时,已有下人在匾额下等候。楚思温饶有兴致地多看了眼匾额的文字,夭绍好奇地望去。他们离仆人有几步之遥,故而听不见楚思温与夭绍的轻声交谈。 “府邸门下的牌匾乃当今太后亲赐,这奉凌云阳奉阴违的本事可不赖。”楚思温道。 夭绍恍然大悟,思及那奉凌云吊儿郎当的模样,未料到本事这么大。 江伏雨忽然问:“他便是寻你合作的人?” “亦是唯一可除你余毒的人。”楚思温笑道。 几句话的时间,他们便到了厅堂。奉凌云正在那儿点茶,见着了他们的身影,立刻屏退了所有下人,上前迎接。 奉凌云待客亲热得很,不仅亲自为他们斟茶,还与他们一同坐在宾位上。 “我可等楚庄主等得望眼欲穿啊。”奉凌云感慨道。 楚思温抿了一口茶便放下茶杯,他实在吃不惯奉凌云做的茶。他极为配合地应答:“奉大人实在抬举本人了。” 奉凌云朗声大笑,道楚庄主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听上去也不知是贬义还是褒义。他把目光落在了旁边身姿小巧的姑娘身上,自始至终“她”仍戴着帷帽,让他不免觉得好奇。他早已掌握了关于楚思温的大部分情报,却从不知楚思温身边还有一名姑娘。 楚思温察觉到奉凌云探究的视线,朝江伏雨道:“少门主,在这里你倒可以放心卸下伪装了。” 语罢,江伏雨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但若细瞧眉宇,亦可发现异于大家闺秀的阳刚。奉凌云始终缄默不语,沉吟半晌,最后佩服地望向楚思温。他是个聪明人,无需多言便可猜出八成的事情始末。 “楚庄主好手段。”奉凌云连连称赞。 “奉大人先不必夸赞,毕竟还需要奉大人做一件事才行。” “洗耳恭听。” “少门主身上仍残留渡墟门的余毒,还需要一味药方可清除余毒,恢复五成功力,否则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过渡墟门的追击。”楚思温看了眼江伏雨,说道,“这味药名为‘塔黄’,是邻国独有的药草。据闻在前段时间,曾有邻国使者以此为礼赠与我朝。” 奉凌云低头玩弄折扇的玉坠,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一回事。 “确有此事,楚庄主当真是‘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他凝视着江伏雨,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江伏雨终究涉世尚浅,被明晃晃地盯着许久,浑身不自在得很,情不自禁别开了脸。 隔了会儿,奉凌云继续说:“那盒药材被放在太医院里存着,若要取出来,也只能是皇上或太后的旨意。” 楚思温说:“这对于奉大人来说简直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 奉凌云意味深长地望向楚思温,不约而同地笑了,宛若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夭绍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时而看看门外的风景。奉家宅院布置风雅,院墙栽植一棵挨着一棵的梅树,枝丫交缠,把橘黄色的夕阳圈在了空隙之中。到了来年春天,这里肯定是满眼的艳丽风光。 他余光瞥见江伏雨也在欣赏外面的风景,只是目光遥远,也不知心在何处了。当性命全权被人掌握时,这名不过十五的少年还能置若罔闻,他的的确确感到了佩服。 楚思温与夭绍住在奉宅东边的院子,江伏雨则安排在主房旁西边的小院,与主房只隔一小桥。夭绍刚还在想如何熬药给江伏雨,楚思温好笑地道,他早就让奉凌云安排这些事了。如今江伏雨是他们计谋里重要的一环,奉凌云甚至比他还要上心。 “公子,我们会在这里待到何时?”夭绍替楚思温梳发时问。 虽京城繁华热闹,奉宅庭院深深,但他仍眷念着九思庄里的一草一木。楚思温知晓他的想法,笑着也不戳穿。 “明儿我带你出去逛逛,”楚思温说,“你定喜欢这里。” 夭绍张了张嘴,声若蚊蝇地反驳:“这里哪比得上九思庄……” 楚思温却是听清了,可也没多说,反而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句:“你定喜欢的。” 夭绍以为楚思温又在寻自己开心,闷闷地不再出声,唯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大胆地反驳楚思温的话。 第十三章 天刚晓,楚思温就带着夭绍出了奉宅。人人道京城是醉生梦死的地方,夭绍觉得不尽然。瞧那些鸡鸣后就摆摊做生意的商贩,瞧那些急匆匆赶着上朝的臣子,无论是在京城,亦或是在穷乡僻野,人们还是一样地为自己的生活耕耘。 楚思温一路上向夭绍介绍京城的特色,穿街走巷,仿佛走遍了每一处角落。他每逢瞧见有趣的东西都会停下来瞧瞧,夭绍也被他的兴致传染了,偶尔打趣几番。 “那儿有糖人,我许久未吃过了。”楚思温让夭绍在原地待着,转身往吹糖人的老伯走去。 夭绍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楚思温,时而撞上楚思温转过来的视线。好似隔了岁月,他们恰恰还在原地,又恰好地看见了彼此,为了某件事不约而同地笑了。 楚思温分别挑了一根形似兔子和一根形似老虎的糖人,他让夭绍选其中一根,夭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选了老虎的。这老虎还不及半边巴掌那般大,两眼瞪得圆圆的,看起来莫名的憨傻。 夭绍捏着木棍,朝楚思温瞅去,发现楚思温已经把兔耳朵咬在齿间,津津有味的样子。 “公子……”他不由叫了声。 “嗯?”楚思温望过来。 楚思温的一双眼眸好似盈满天边的云彩,耀眼极了。夭绍恍恍惚惚地摇摇头,把整个糖人含进嘴里,一丝丝甜腻在他的舌尖上泛滥。 估摸着时间,奉凌云应该已经下朝回到了府邸,他们也差不多回去了。离开了市后,楚思温没按照来时的路走,兜兜绕绕的,夭绍跟随其后也不知走到了何处。越往深处走,来往的人越少,夭绍观察着两旁的建筑,目光从一层层屋檐走过,看见了几只麻雀扑闪着翅膀,最后消失在其中一个宅院的深处。 宅院似久未有人打理,屋檐下的门匾吊着剔透的蛛网——“余家”二字显得沧桑与凄凉。“余家”,夭绍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了。 他目光流转,注意到了宅院门前贴着灰白的封条。一股奇怪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他放缓了脚步,正想唤走在前头的楚思温。 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条道路上只剩下他伶仃一人。夭绍愣愣地盯着前方,然后向前跑了几步,徘徊了半晌,又往后跑了几步。如此反复,唯有炎热的风呼呼作响,吹动在阳光下孤独的影子。 夭绍知道,楚思温有许多方法让自己不察觉到他的踪迹。他捏着糖人,已经看不出原来老虎憨傻的模样了。 良久,他转过头去望那匪夷所思的宅院,或许他本不应该这样好奇。他把糖人继续含进嘴里,翻过了院墙,衣衫带起了瓦片上陈旧的尘埃。 宅院杂草丛生,依稀听见夏日的蝉鸣和蚂蚁走过墙角窸窣的声音。他向前行了两步,直到完全把这处景象映入眼帘,方才停下脚步。正厅上挂着门匾,但上面的字被厚重的尘拂去了颜色,他久久地盯着门匾,好似模糊地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他站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思量过后直觉往右边走。交缠的枝丫挡住了所有阳光,如巨大的幕帘,把这处宅院封锁在小小的角落里。 夭绍穿过月洞门,踩过陷进土壤里的枯叶,不知走了几许路,方才豁然开朗,再见一片宽敞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应是到了另一个内院,虽看似破败,但仍能识别这里曾住着富贵人家。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杂草,迈腿向前时忽然踢到了一样东西。他连忙低下头,发现是市井上最常见的玩具。他曾见过两三个孩童结伴,抱着这个小球,在家门前丢来丢去,球上面的铃铛会叮铃铃作响。 夭绍捡起小球,拇指擦拭上面的污渍,奈何如何都擦不干净。他双手捧着这个玩具,过了会儿,弯下了腰,十分熟悉地推开恼人的杂草,露出了藏在院墙深处的狗洞。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再次陷进了泥淖里,面对无止境的恐惧。他转动手上的小球,疯了似地抹去上面的尘埃,一滴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在他通红的指尖上泛开。 夭绍看见了玩具上暗沉的色块,那是沉淀多年的血迹,像火一样明艳。 他急忙观察眼前的狗洞,那只适合身形瘦弱的孩童穿过。他毫不犹豫地翻过院墙,沿着狗洞通往的地方跑去。这面墙外是一条狭隘的石路,石路外是一面湖,深绿色的湖面上倒映着一方天地。 叮当——本该在夭绍手上的小球掉在石路上,咕噜噜地滚进湖里,须臾又浮了上来,形影单只地飘荡着。 夭绍滑坐在草丛上,视线被密密麻麻的绿色覆盖着。他恍惚地凝视着越飘越远的小球,耳边似响起了凄厉的呼喊和温润的嗓音,互相交织着,让他每根神经都在生疼。 “我又见到你了,傻子。你的家人没了,要不要跟我走?” 他扑腾了几下,抓住了那双似被胭脂染红的手。他已经见过这人几次了,只有这人对他不打不骂,还会对自己笑。那人的模样像极了花上的蝴蝶,让他的世界都填满了色彩。 奉宅很大,九曲小径尽通往不同的地方,夭绍迷了路,兜兜转转始终走不回住处。他东张西望,确定四周没有多余的下人,寻思着施展轻功回去罢了。他刚跳上树枝,忽然听见来自不远处的几声咳嗽。 夭绍蹲了半晌,终究还是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拐过院墙,透过零散的枝叶,果然瞧见了江伏雨瘦小的背影。他没有收敛气息,所以江伏雨很快就发现了他。 “你怎么在这儿?”江伏雨裹紧身上的披风,昂首问。 夭绍从树上跳了下来,没有作声。江伏雨歪头打量着他,发现他脸色苍白,衣袂淌着水,手紧紧地攥着破旧的玩具。江伏雨沉默地进了厢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条帕子。 “你擦擦,否则回去要被楚庄主发现了。”江伏雨把帕子递了过去。 夭绍接了过来,但只是攥在手里。两人沉默地站了会儿,他道了声谢,便打算转身离开。江伏雨自是没阻止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夭绍离开的方向。 再过了半柱香,又有人来到了江伏雨的院子。江伏雨转过头去,见是奉凌云,复淡漠地收回视线。 奉凌云让下人把药端进屋里,晃了晃扇子,凑到江伏雨身边。 “有人来过?”奉凌云笑着问。 江伏雨颔首,思及夭绍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也不多说。奉凌云看了看身边只到自己胸膛的孩子,未及冠就这般高,或许再过几年便赶上自己了。但这身骨,也不知需要调理到何时。 奉凌云想到这里,说道:“我已求得太后恩准,过两日便可拿到‘塔黄’。” 江伏雨垂下眼眸,自嘲地笑道:“多谢。” 稀薄的光从窗扉透出来,在砖上画满了圆圈。夭绍站在圆圈里,水珠流过他的指骨,悄无声息地渗进黄色的光里。他听见了房间里衣裳摩挲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一片阴影覆盖了他肩上的烛光,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温暖的五指贴上他的脸庞,挑走了发梢的水滴。他的脸情不自禁地朝那双手追逐而去,他实在是太冷了。 这时候的沉默是最好的选择,夭绍有很多疑惑,但也不在乎任何的答案。他只是觉得茫然,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他扔下了一直抱在怀里的小球,紧紧地攥住楚思温的衣襟。他深深地嗅着来自楚思温的气息,混合着锈斑的时光。 从破败的余府出来后,恰好有位妇人从门外经过,她似乎也非常惊讶有人从废旧的府邸里出来。 “这可是个凶宅。”妇人提醒他赶紧回家去去邪气,“一夜之间全家上下无人生还,不仅余家,接连下来还有好些人家也遭到类似的情形,官府后来也不怎么搭理这事了……渗人得很。” 夭绍回到奉宅前终于明白了,楚思温谋算好了的。他对记不清模样的血亲毫不在意,但他觉得很难过,因为他害怕楚思温会舍弃自己。 这个猜想萦绕在他心头,让他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他现在除了紧紧地抓住楚思温,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第十四章 夭绍睡不着,悄悄地爬上了房顶,想着漫无边际的事情。月亮挂在天边,露出空茫茫的一个牙儿似的缺口,他想起了楚思温说过的话,当月亮成一个圆时,就是家人团聚的时候。他曲起食指,对着月亮的两个弯钩,试图弥补那碍眼的缺口。 过了许久,有人来到了他的身旁。夭绍收回僵直的手臂,目不转睛地望着坐了下来的楚思温。一整晚,两人都保持着奇异的沉默。 夏日晚间的风也是凉的,夭绍无端地想,自己应穿多些衣服再上来的。须臾,很自然地圈住楚思温的腰,几乎整个人都蜷进楚思温的怀里。就好比小时候,他紧紧地挨着楚思温,汲取来自这人身上的温暖。 “公子,对不起。”夭绍哑声说。 楚思温抚摸夭绍的耳鬓,平淡地说:“你没必要替他们道歉。” 血债血偿也早已还清,余家如何,常家如何,也已经归入黄土。 “公子,您为什么当初留着我呢?”夭绍蹭了蹭楚思温的衣襟,问道。 楚思温沉吟许久,约莫是过了太久了,他已经记不清当初的想法。有很多时候,都是出于一种恻隐之心罢了。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你还是个傻子吧。”他说。 尽管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但夭绍不疑有他,如果他和兄弟一般聪明伶俐的话,或许就没有如今的幸运。 “你不恨我?”楚思温忽然问。 夭绍毫不犹豫地摇头。他昂起下巴,安静地凝视楚思温的眼眸。他的公子眼里装载着整片星空,点点星辰组成了他们过往共度的岁月。 “我只模糊地记得,我不讨父母的喜欢,兄弟也时常欺负我。也许,我在以前的家里也不过是无关的人罢了。”他说,“是公子拯救了我。” 如果没有楚思温,那他的生活会变成怎样呢?或许他会懵懵懂懂地长大成人,然后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 “公子,如果没有您,我会活不下去。”夭绍说。 楚思温摸了摸他的眼角,苍凉的月光洒在他的指尖上,点亮了上面晶莹的泪珠。 夭绍只哭过一次,在他十四岁的时候。那时楚思温为了锻炼他的独立性,带着他去了山林深处,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当晚,夭绍再见楚思温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打湿了整张脏兮兮的脸。 他们都是被遗弃的人,都在彼此的身上寻找存在的意义。 在奉家待了三日,奉凌云叫上夭绍一行人在书房里议事。他抽出一张地图,平铺在几案上。 “五日后便是中元节,到时候会有许多朝臣家眷到城外祭祖。”奉凌云在地图上比划着,“据我所知,赵三郎会陪同宇王妃在中元节前一日到城外的宁风观祈福。” 他抬头看了眼楚思温,笑道:“楚庄主以前定也去过。” 楚思温吹开杯口的茶叶,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宁风观常年香客不断,只怕惹人耳目。”江伏雨插话道。 “当然不会在宁风观里动手,好歹我祖先灵牌也在里面摆着呢。”奉凌云调侃道,“我想的是,他们从宁风观下来后定会在不远处的茶馆休息,到时候江少主只需要稍微露面,渡墟门的人必会采取行动。同时,就劳烦楚庄主了。” 夭绍稍微看了眼地图,发现上面的路线已被奉凌云一一标识出来。 “杀了?”楚思温问。 “人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有利用价值。”奉凌云狡黠地眯起眼,慢条斯理地道,“我的人会在山脚下等你们。” 楚思温说:“奉大人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自然可以。”奉凌云沉吟半晌,说,“这是一场不逊于当年的宫变,非他亡便是我亡。” 商议结束后,楚思温和夭绍先行离开。夭绍望着楚思温的背影,暗自琢磨着奉凌云的那张地图。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住处,他正准备替楚思温检查傀儡的关节,就听到从窗扉传来的咕咕声。 他认得这是楚思温与尤昶时常通信的信鸽,却不知信鸽如何识得这个地方。 “到了?”楚思温也听到了声音,走到窗边。 夭绍把信纸从信鸽的腿上解了下来,交到楚思温的手上。楚思温简单地浏览了遍,须臾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另外一封卷好的信纸,重新绑到信鸽的腿上。 夭绍看着信鸽越飞越高,洁白的翅膀融进璀璨的阳光里。 “公子,这次会不会很危险?”他问。 楚思温看了他一眼,嘴边噙着一抹浅笑。 “不会,一切都会顺利。”他语气柔和淡然,使人安心。 下午的时候,夭绍来到江伏雨的院子,自上次误打误撞来过一次后,他便认得了路。他刚准备跨过月洞门,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清脆声,他立刻跑进屋里。 屋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和鲜血的腥味,夭绍看了眼脚边破碎的瓷片,抬眸惊讶地望着相依偎的两人。 奉凌云显然也没料到夭绍会出现,但很快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他扶了扶晕睡过去的江伏雨,无奈地道:“麻烦搭把手。” 夭绍愣了愣,帮忙收拾地面上的狼狈。他这厢收拾好,奉凌云已经把江伏雨安置在榻上。 “他怎会……”他走过去,犹豫地问。 奉凌云拨开少年的额发,轻轻擦去额头的汗珠。 “操之过急了。”他叹了口气,“本就身体羸弱,他却急着恢复功力,刚才把药喝下几许,身体就受不住了。” 夭绍目光转动,察觉到奉凌云胸膛上的血渍,但见对方毫不在意的模样,也没多言。他望着床榻上少年苍白的脸,不禁担忧几日后的计划。 “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承担的东西却比肩膀还要宽。”奉凌云这时候说话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家父也差点卷进宇王和襄王的争权里,所幸最后躲过一劫。” “当今九五之尊原是先皇的八子,因其背景势力最为薄弱,后被宇王扶持。他登基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 夭绍安静地聆听着,他觉得奉凌云只不过是需要一个陌生的人,倾听深藏多年的不满。 然而奉凌云在恰当的时刻停止了这个话题,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若无其事地问:“你过来有什么事么?” 夭绍递过去干净的手帕,解释道:“这是前几日江少主借给我的,麻烦奉大人转交。” “自是没问题。”奉凌云收了起来。 既无别的要事,夭绍就先行告辞。他跨出门槛的时候,余光不经意地看见奉凌云目光里流转的怜惜。他难得地思考奉凌云方才的话,回到楚思温身边后,还把这段话复述了一遍。 楚思温收起内功,原本在挥舞剑的傀儡同时停了下来。他向夭绍招了招手,夭绍乖乖地凑了过去。 “每个人的历程都不一样,有的人十五岁或许还无忧无虑,有的人或许已经在为了生计而奔波。”他握了握夭绍的手指,须臾把人抱在怀里,“你十五岁的时候,还这样抱着我不肯撒手呢。” 夭绍听罢红了耳朵,支支吾吾地不敢反驳。自十四岁那场撕心裂肺的哭诉后,后来整整两年他都不肯远离楚思温一步,直到十六七岁才慢慢适应独自行动。他时常想,自己或许是这个世道上最幸运的人了。 第十五章 天很蓝,白云飘飘然地穿过树梢,留下晃悠悠的阴影。夭绍把手里的小球抛向半空,清脆的铃铛声映衬嘤嘤鸟鸣,恰似一曲雨霖铃。他看着小球在苍穹下翻了几个跟斗,叮咚地落入了另外一双指骨分明的手里。 夭绍看见楚思温徐徐走来,立刻站起身。楚思温拽住他的手,又让他坐了下来。两人肩并肩地靠坐在石阶上,阳光溜溜地跨过屋檐,照得他们的衣袂金光闪闪。 “这球让你想起什么了?”楚思温问。 天边的云又飘走了一朵,夭绍盯着它,轻轻摇头。 楚思温温和地笑道:“你从来不懂得撒谎。” “我只记得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夭绍本没想过能瞒过楚思温,怯怯地低下眉眼,对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好像没人愿意陪我玩,我成天抱着它在不同的地方穿来穿去。” 夭绍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困在狭隘的四壁里,听着兄弟姐妹的欢声笑语翻过厚重的院墙,望着一直哭泣的母亲。他无意中发现了墙角的狗洞,那是他通往那遥不可及的世界唯一的途径。 “公子,我以前是不是见过您?”他想起了那场梦,满怀期待地问,“在很久很久之前。”他说不清是多久之前,因为他的过去是模糊的。 “第一次见你,你就窝在草丛里,脏兮兮的一张脸。”楚思温转动着掌心里的小球,扬起一抹怀念的笑,声音似飘得很远。 “你好像被吓到了,躲在阴暗底下,以为我没看见。”他说,“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也是这样,傻兮兮的,跟你说话也不答。” 夭绍从楚思温的口中听见自己小时候的事迹,不由自主沉浸在陌生的回忆里。他不在乎自己曾经如何,却执着于自己与楚思温的一点一滴。他觉得很可惜,因为他没有把这段记忆烙印在心尖上,只能透过语言构造自己的过去。 “公子,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他说。 待楚思温颔首,他才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奶娘……她对我好吗?” 楚思温拂开贴在夭绍脸颊边的碎发,指缝间捻着夏日的温暖。夭绍舒服极了,情不自禁侧过脸,贴上他的掌心。 “她或许是那些人当中最在意你的人。”他说,“没有当权者会容忍任何威胁的存在,自襄王失败,支持襄王的党羽本就难逃一死,只是被我抢先一步罢了。” 他摸了摸夭绍的脸,几近淡然地道:“自八年前你独活下来,你便再也不能是余六郎。” 夭绍看着楚思温的神情,忽然环住楚思温的腰。他闭紧嘴巴,舌头恰似含入蛇胆,苦涩的感觉从舌尖牵动到心脏,疼得很。 接近傍晚时分,楚思温与奉凌云在书房议事,夭绍与江伏雨则在另一间厢房里对弈。夭绍脑袋不灵活,始终斗不过江伏雨的七窍玲珑,没多久就连输三盘。他无精打采地捏着棋子,心想着楚思温怎么还没从书房出来。 江伏雨看了夭绍一眼,丢下棋子道:“乏了。” 随即两人开始吃冰镇的果子,各自望着别处发愣。恰是百鸟归巢的时候,院里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叠着夕阳的余晕,在夏天的热潮中形成奇异的旋律。 果子端在手里驱散了烦闷的炎热,夭绍觉得舒服极了,只嚼了一口就没再动过。果子上坠着的水珠滴滴答答地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来,衣衫上多了深深浅浅的斑点。此刻傍晚的时光闲暇且舒适,让他不自觉沉浸其中。 江伏雨慵懒地靠着木榻的围子,显然也极其享受这短暂的闲适。 “时间过得慢些便好了……” 夭绍听见江伏雨的喃喃自语,低头斟酌了下,觉得时间还是别太慢的好。他无时无刻盼望着快点见到楚思温的影子。 江伏雨侧过身,睁着双仍蕴藏着天真浪漫的眼睛,好奇地问他:“夭绍,你有害怕的时候吗?” “有。”夭绍握紧手里的果子,说,“公子不在的时候。”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人能笃定相守一生一世。” 夭绍的心脏蓦地剧烈跳动,恰似即将跃出喉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伏雨,刹那间忘记了言语。江伏雨若无其事地笑了,从盘子里重新拿过一颗果子,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品尝。 过了好半晌,江伏雨打破了沉重的寂静:“我曾经有个好朋友,小时候还立誓要当一辈子的知己,结果转过头来,他就恨不得我死。” “为什么?” “当年他爹盗了门派里的东西潜逃,我父亲把他杀了。”语罢,又是一阵缄默。 江伏雨许是热极了,接连不断地嚼果子,没多久盘子里只剩下一滩清水。夭绍听着那有条不紊的“咔嚓咔嚓”声,荡起来的心情又悄然地静了下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江伏雨忽然问。 夭绍的思绪还在远处,呆呆地反问:“什么?” “万一你与楚思温真的分开了,你怎么办?” “我想不到……”夭绍根本不愿思考这道难题,“我只能去找他,直至找到为止。” 江伏雨站了起身,数着地砖跳了起来,脚尖捕捉着细碎的霞光。夭绍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起起落落的背影,以为这是孩子喜欢的游戏。 他蹦蹦跳跳地跃过门槛,须臾停了下来,耳廓被夕阳蒙上落寞的流光。 “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他悠悠地道。 楚思温来到的时候,厢房只剩下夭绍一人。他见夭绍如雕塑般端坐着,正想开口,夭绍就站起身,直直往他怀里扑去。他抚摸怀里颤抖的肩膀,轻轻叹气。 本在夭绍手里的果子在地上咕噜噜地转圈,深黄的果肉粘上灰色尘埃。 “我要跟您一直在一起。”夭绍哽咽道。 他说:“我总会比你早离去。” “那我随您而去!”夭绍犟着脾气,忽地变回年幼无知的孩儿,“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楚思温垂下眼睑,波澜不惊地回应:“傻子。” *王安石《江上》 第十六章 约定的时间悄然而至,天刚晓,夭绍便随着楚思温到达了宁风观。道观里人烟稀少,唯有几个小道童在扫地上尘埃。楚思温昂首望了许久的三清雕像,然后双膝着团蒲,深深地叩头。 夭绍站在门外,安静地数着:一、二、三——数到三时,楚思温的脊背微微蜷曲,额头贴着地面,良久都未起身。 他们离开宁风观的时候,香客渐渐变多。夭绍与楚思温依约在茶馆里等候,看着风尘仆仆的行人来来往往。 “公子,少门主会成功吗?”夭绍思及昨日江伏雨苍白的脸色,不由问道。 “或许罢。”楚思温闻言只是轻轻一笑。 夭绍不再多言,安静地观察行人的着装。自楚思温从宁风观出来后,夭绍便隐约地发现楚思温异常的情绪。忽然间,楚思温好似离他很远,让他莫名地不安。 直至接近晌午,赵三郎一行人终于来到茶馆,身边除了有王府的近卫还有三名渡墟门的弟子。过了没多久,一位紫衣青年走进了茶馆,与赵三郎说了些什么后,便带着那几名渡墟门的弟子离开了茶馆。夭绍猜测那是奉凌云提过的渡墟门右护法,见他们神色匆匆,只怕江伏雨那边已开始采取行动了。 看着赵三郎和宇王妃在茶馆里坐下,夭绍对楚思温唤了声:“公子。” “走吧。”楚思温起身道。 渡墟门的弟子全部离开后,只余下了普通的近卫。夭绍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们,换上其中一名近卫的衣服,进行了简单的乔装。楚思温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茶馆的方向,搭在膝上的手指向里一勾,藏匿在树上的傀儡忽然跃了下来。 楚思温收回了目光,手指动了动。傀儡仿佛听见了命令,向夭绍走去,伸出了手臂,僵硬地捧住夭绍的脸。夭绍愣了愣,皮肤触到傀儡冰冷的木头,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偏了偏脸,不知所措地对上楚思温含笑的视线。 “尽快回到这里,知道吗?”楚思温柔声道。 分明是最平常不过的嘱咐,夭绍却忘了应有的回答。直至脸颊被傀儡往外捏了捏,他吃疼地眨眨眼,傻乎乎地点头应了。 赵三郎与宇王妃从茶馆里出来,见车队附近只剩下车夫,不由诧异。与此同时,躲在暗处的夭绍佯装成王府的近卫,浑身狼狈,似死里逃生般向赵三郎一行人跌跌撞撞跑去。他一把扒住赵三郎的衣袂,慌张地跪在地面。 “发生何事?”赵三郎问。 夭绍低着头,颤着声音道:“就、就在方才,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把大伙儿都打伤了……” “你为何毫发无伤地回来?”宇王妃忽然问。 “那人、那人……”夭绍哑声哽咽着,直到被宇王妃催促才继续道,“那人让我来带话……说要见少爷一面,否则,否则我们今日都无法活着离开……” 赵三郎沉吟半晌,向宇王妃说:“母亲,我且去看看是何人。” 宇王妃不放心地摇头,拉住他的手:“儿,你切莫冲动。” “他既是让人带话于我,便是不会害我性命。”赵三郎扶着宇王妃上马车,说,“您先回王府,我带剩下的近卫便可。况且,右护法很快就回来,母亲不用担心。” 夭绍一直伏着身子,听见车轮碾压石砾的声音,缓缓抬起下巴。 “你带我去见那人。”赵三郎走至他身前,吩咐道。 “便是这里了。” 夭绍走在最前头,领着赵三郎到达目的地。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皆是候在车队旁的王府近卫,跟在赵三郎身后的近卫见到死去的同伴不由倒抽一气。赵三郎抬起袖子捂住鼻子,脸色苍白。 赵三郎观察四周,此地极其偏僻,内心升起几分忐忑。 “你说的那人呢?”他问。 忽然树叶间吹起了一阵凌厉的风,紧随着是一声叠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赵三郎蓦地回头,发现原本守在身后的侍卫全部姿势扭曲地躺在泥泞上,眼珠瞪圆,嘴巴大张,好似在呼喊不存在的求救。 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站在尸体旁,十指是十把尖利的刀刃,血珠滑过刀刃的脊骨,滴答滴答地坠落。他的头扭了过来,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初次见面。”楚思温从深林深处走了出来,洁白的衣袂擦过被鲜血染黑的泥土。他五指一收,傀儡乖巧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彬彬有礼地笑道:“让大人见到这般不妥的场面,实在有失远迎。” 赵三郎跌坐在地上,哆嗦着手,指向楚思温。 “你、你……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劳烦大人随我们走一趟罢了。” 未等赵三郎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的夭绍便一掌打晕了赵三郎。楚思温摆了摆手,让傀儡把人五花大绑,再扛到肩上。 夭绍擦去脸上的污渍,疑惑地问:“公子为何还要和他多说?直接打晕便是。” “只是想看看他有趣的反应罢了。”楚思温淡然地道。 他们的行动可谓是一帆风顺,两人沿着规划好的路线离开,但离山脚还有好些距离。夭绍想着他们即将能回到九思庄,那一山一木仿佛成了回忆中的颜色。 “小心!” 就在夭绍还沉浸在想象时,楚思温蓦地喊道,并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拽。夭绍刚想询问,便察觉到来自上方的杀气,他暗骂自己大意,抽剑挡住袭来的细针。针头泛着细碎的光,应淬了毒。 袭击的人走了出来,正是夭绍在茶馆看到的渡墟门右护法。 “放下人。”右护法一字一句地说。 “公子,您先走,他的目标是赵三郎。”夭绍说,“我很快追上您。” 楚思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求胜负,力求全身而退。” “嗯。”夭绍应道。楚思温在担心他,他心里像掺了蜜般甜。 楚思温武功不逊,运转轻功往和奉凌云约定的方向离去,须臾便失去了身影。渡墟门右护法下意识去追,却被夭绍及时地挡了去路。 夭绍先发制人,提剑向敌人挥去。右护法神色微动,闪身一避后抽出腰间银鞭,鞭如游走的银环,纠缠着他的每一次攻击,使他无法近身。双方有来有往地出招,势均力敌,难以分出胜负。 右护法似是不耐,银鞭一甩,缠住了夭绍的剑身,同时左手指间挥出三根细小的银针。夭绍掌下运转内力冲开纠缠剑身的银鞭,随后侧过身堪堪躲过飞驰而来的细针,可左手仍被针划开了一道伤口。针口淬了毒,只是短暂的时间,夭绍便觉得手臂发麻。他堵住左手的穴位,留意四周的地形,思考该如何退敌。 他明白如果放任敌人继续追击,只怕楚思温和奉凌云的安排会在最后出现差错。他知道这次事情成败对于楚思温来说有多重要,他不想楚思温失望,所以他要成为楚思温引以为傲的助力。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违抗楚思温的吩咐了。 夭绍执剑再次向敌人跃去,身形如鬼如魅,剑锋似在铮铮作响,划过所到之处皆带起枯黄的落叶。右护法连连被击退,挥鞭抵挡凛冽的剑势。他惊讶于此人中毒后,动作竟仍能这般敏捷。 他本不善于近战,疏忽之下被夭绍拉近了距离,破绽便越来越多。夭绍一剑挥去,他侧身躲避,不料紧接着迎来一掌,击中了他的腹部。他退至十尺之外,感觉体内似被寒冰包裹,疼得四肢发软。 “罢了,那小子本无关紧要……”右护法抹去嘴边的血,对夭绍说,“我无意搭上自己性命,你认为如何?” 夭绍死死地盯着他,没说话。右护法不欲多说,见夭绍不做攻击后转身便轻功离开,如来时那般行踪神秘。 “铮”——剑掉在了地上,夭绍脱力地伏在旁边,粘稠的血染红了他青白的嘴唇。他耳边嗡嗡作响,四肢冰冷,就像沉在了十二月凛冬的湖水里。早闻渡墟门的毒厉害之处,如今他是体会到了。 夭绍最后仰躺下来,望着绿色的、黄色的斑斑点点,听着安静的蝉鸣。他迷蒙地想,公子还在不远处等着他,如果歇一下再去,公子会责备他的吧。 第十七章 夭绍曾经有个很疼惜自己的母亲,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他最爱的母亲再也不会对着他笑。几乎每天,他都能听见母亲的哭声,像天外下起的大雨——哗哗哗。雨停了,他的母亲会盯着他,水珠划过脸上苍茫的皱纹,喃喃着道: “我的儿,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夭绍听不懂自己的母亲在讲些什么,但他知道母亲很伤心。他伸出手触碰母亲的脸,被母亲紧紧地抱着。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清晰地闻到来自母亲身上的檀香。更多的时候,母亲只会远远地望着自己。 夭绍曾经也有个疼爱自己的父亲,可几乎是同时,他敬爱的父亲越来越少来看望他了。在他病重之前,他的父亲分明每日都会教他识字,听他读书。夭绍经常听见院墙外父亲与兄弟的欢声笑语,像湖面的波纹般一荡一荡的。他也很想寻他们玩,可母亲不让他出去。他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再亲近自己了。 夭绍曾经还有交好的兄弟姐妹,他们会一起推枣磨,一起投壶,一起作诗,一起游玩……如今牢固的院墙成了独立的一方小天地,他被禁锢在其间,鲜少见得他的玩伴。那是一年除夕夜,家举办了盛宴,他难得得了母亲的应允,被奶娘牵着走进堆满人的院子里。他的目光穿过奶娘的手臂,看见熟悉的兄弟姐妹围成一团投壶,他们好似没看见夭绍。夭绍拗着奶娘带他过去,只走近了几步,他的兄弟姐妹忽然安静了下来,随着,似是他的四哥道了句什么,大家都笑了。奶娘愣在原地,随即领他往反方向离开。 奶娘跟他说,六少爷您别听他们说。夭绍习惯性地点头,为什么奶娘听见四哥的话这般生气?“傻子”又是什么意思?夭绍没仔细思考,他也想不通,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树梢上挂着的灯笼吸引了。一串串的红灯笼连成一片朦胧的天,仿佛就是他那时候简单又朴素的世界。 除夕之后,奶娘告诉夭绍,家里每天都会来好些人,让他乖乖呆在院里。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和奶娘都出去了,院子里没有多少侍从,夭绍自个儿在小院子里抛球。球撞到了墙面又弹了回来,他来来回回地捡,玩得不亦乐乎。他想把球抛得远一点,他的确这么做了。球像雀儿似的飞过了院墙,系着的铃铛叮铃铃地响,再后来夭绍也听不清了。 夭绍跑到院墙前,花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开始着急了,哽咽着在原地绕圈,如何都看不到自己的“玩伴”。他干脆蹲下来,在密密麻麻的枝丫间穿梭,脸上、手上都是黑乎乎的泥泞。他一路爬行着,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儿,只见眼前有一个洞,不大,刚好容得下他弯起来的身躯。他想起了奶娘的叮嘱,可终究挡不住他的好奇,他猫着身爬过狭窄的洞口。 那是一面湖,湖面倒映无边无际的苍穹。夭绍拨开搁在眼睛上的青草,眼珠骨碌碌地转,终于发现了被自己弄丢的玩伴。他如视家珍地把小球抱在怀里,用衣袖把上面的尘土仔仔细细地擦净。 须臾,夭绍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往里缩,他隐约知道,如果自己被发现的话,他又会被责骂。夭绍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所以他大胆地盯着停在跟前的衣袂——几朵白色的绣花随风摆动,栩栩如生,好看极了。他抬起眉梢,愣愣地注视这张陌生的脸,明媚的阳光擦过少年的颧骨,映得眼眸如波光粼粼的湖水。 “想不到这里还有人,打扰到你了吗?” 夭绍怔忪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陌生人在跟自己说话。他只顾着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玩具,盯着少年不说话。除了奶娘,已经很久没人主动和自己谈话了。 少年看见他脏兮兮的脸,柔和地笑了,正想再开口,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喊声。 “宁莫,你怎么来这儿了?这里旁边就是我那傻子六弟的院,你可别走远了。” 夭绍知道是他的四哥来了,四哥不喜欢和自己玩。他回过头翻找什么,终于寻回了墙根的洞口,想立刻钻回去自己的地盘。他窸窸窣窣地爬回去,紧紧地抱着小球,背抵着墙。 少年的声音隔着院墙,听起来嗡嗡的: “我来你这儿三次了,却从未见过你的六弟。” “不见也罢……”四哥说,“三年前他不知吃了什么,忽然重病一场,好不容易治好了,却成了个傻子,平时痴痴呆呆的。” “为何如此?” “我也是偶尔听我娘说的,好似是中了毒。他母亲是正室,只育有一女一子,我这傻子六弟从小就是众矢之的。那些曾经要好的兄弟姐妹,指不准哪个就是当年的凶手。” “原来如此……”少年沉吟半晌,说道,“你先回去罢,你知我不惯人多的场合,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也对,那我先回去了,你待会儿可千万别迷路。” “好。” 夭绍听见远去的步伐,低着头逗弄手里的球,铃铛在小小的指缝里穿梭。他们说的话好长,他根本听不明白,只觉得那少年的嗓音像极了清风拂面,让他忍不住停留在原地。 春节过了后,奶娘跟夭绍说自己的儿媳妇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哥儿,她得回去照顾,然后第二天夭绍就再也见不着她了。小小的院子变得更加宁静了。 奶娘走了后,夭绍几乎每日都是独自一人,就连母亲他也鲜少能说得上话。他经常趁着下人离开的空档,偷偷地从墙根的洞口钻出去玩。他从不会跑远,往往只会在湖畔绕来绕去,对着花花草草发呆。有时候他也会想起那天邂逅的陌生人,想着这人和自己玩该多好。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很快就能寻找到别的乐趣。 所以当夭绍再次碰见那名少年时,他几乎忘记了这人是谁了。 “你跟自己玩也能这般不亦乐乎。”少年手里拿着本书,笑了起来,“真羡慕你。” 夭绍素来只惯与奶娘和母亲接触,见着了少年,忙不迭藏到了半身高的草丛里,活像只胆小的松鼠。 少年笑得更夸张了,隔了好半晌才停下来。他弯起了眼眸,道:“你不必怕我,你以后应是再也见不到我了。” 夭绍探出了半张脸,少年说得很慢,他总算听懂了意思。 少年卷起了手里的书,不再看着他,仿若在自言自语:“我母亲送我去维清宫习武,不日后我就会离开京城了。我其实挺不舍得这里的……” 风翻过湖水,夭绍看见了一片又一片树叶像小舟一样在上面漂泊。他慢慢地草丛里钻出来,走到少年旁边,翻翻袖子,又翻翻腰封,最后找出了一根打了结的毛线。 “一、一起玩吗?”夭绍说话时断断续续的,“翻花绳……” 少年歪头望向他,莞尔道:“好啊。” 夭绍高兴极了,他想,这人对他可真好,比他的奶娘还要好。 夭绍醒来时窗外下着绵绵细雨,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扉上。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臂,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只是这样普通的动作,他已经筋疲力尽。透过稀薄的光,他打量着陌生的四周,听见门外似有几个小童的呼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很久,有人推开了门,慢慢地走了进来。夭绍望了过去,发现是一小童,身上的服饰似曾相识。小童见他醒了满脸惊讶,随即放下手上的药碗,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外。他边跑边大声嚷嚷:“师、师父!!夭公子醒了!!” 没过多久,许久未见的尤昶走近夭绍的床前。无外乎夭绍觉得小童的服饰十分熟悉,原是维清宫的服装。 尤昶把桌上的药碗递到他眼前,坐到床边道:“既是醒了,那药便自己喝了吧。” 夭绍接了过来,他的手还是有些使不上劲儿,定了定神方才稳住了掌心的碗。药十分苦涩,他闷头把药全灌进喉咙里,舌尖几乎麻了。 “尤公子,我这样……多久了?”他问。 尤昶替他把脉,半晌才回答:“不算久,算上送到我这里的日子约莫五日。渡墟门的毒可真霸道,幸好只挨了一点,若再深一寸,你这命就难保了。” 夭绍抿抿唇,撑直了身体,视线越过尤昶的肩头,尝试捕捉房外的光景。尤昶清楚他在找什么,偏生若无其事的样子,收拾收拾就打算离开。 “尤公子!”夭绍终究憋不住心里的急切,“请问……公子呢?” 尤昶答非所问:“他很好,一切按他所想的顺利进行。” 说罢,他就抬脚往门走去,只是下一瞬间,他就听见身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他立刻转过身去,堪堪扶住险些摔倒的夭绍。夭绍大病初愈后的脸本就苍白,如今更像在白纸上覆了层雪,十分渗人。 夭绍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指牢牢地箍着尤昶的手腕。 “尤公子……请您告诉我,公子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尤昶低头与他对视良久,随后蹲了下来,以最残忍、最同情的口吻回答:“你的病情稳定后,师兄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夭绍傻傻地听完,咀嚼着尤昶每个字的意思。楚思温离开了?或许他只是暂时出去,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可是楚思温一个人多危险,他得去跟着。他怎么可以离开楚思温呢? 他麻木地想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急切地朝门外走去。跨过门槛,风带着雨丝钻进他的薄衫里,冷得每根骨头都在发出悲鸣。他不认识路,所以只能迷茫地寻找出口,就好像小时候独自困在山林里般无助。只是没多久,他再也没有力气了,挨着廊柱坐在潮湿的地面上,有个小童走了过来,他认得是尤昶的徒弟,最开始为他送药的那孩子。 “尤公子,你怎么啦?”小童手足无措地拿袖子擦擦夭绍的脸,担心地问,“你怎么出来了?你这样会着凉的!你……你别哭呀。” 夭绍摇摇头,侧过脸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尤昶。他好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关于楚思温与自己多年来的相处,关于不久前与江伏雨的谈话。 原来楚思温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不想要他了。 第十八章 日出东方隅再到暮霭沉沉,不过只是几个瞬间,夭绍却觉得已经过了几段春秋。他本身体尚未痊愈,心情大起大落间竟折腾得再度卧床,日夜吃尽苦药。他曾有离开维清宫的打算,但没走几步就被尤昶截了回来,一来二往,他便乖乖地待在这里。尤昶仍不放心,让自己的徒弟守在门口,生怕他还会瞎折腾。 这几日离,他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想不仔细,浑浑噩噩地度日如年。他想到九思庄的一砖一瓦;想到了后园的遍野花草;想到了书房的笔墨纸砚;想到了楚思温坐在几案后的杳然身影。他想楚思温想得紧,想得好像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么一点光影。 夭绍喝尽了小童送过来的药,小童正眨巴眼望着自己,他不由得看回去,让小童怔了半晌。 “你叫什么?”夭绍问。尤昶的徒弟照顾了自己几日,他都未知道小童的名称。 小童端着空碗,扬起明媚的笑容:“尤公子叫我阿芽就好!” 他本以为夭绍是位难以相处的人物,如今瞧着似不大像。或许夭绍的病情好了,心情也跟着好了,他这样想不由笑得更灿烂。 直到阿芽离开,夭绍都没想通这孩子在傻笑些什么。他瞧屋外碧空万里,起身就朝外头去。恰是门下弟子练武时分,远处传来兵刃铮铮的声音。他思考半晌,向反方向离去。 不知不觉间,夭绍行至一片竹林,叶间阳光散落在鹅卵石的青苔上,照得仿若闪亮的星辰。这处似乎鲜少人至,鸟儿跃过叶片,扇下几滴晨露——响起空灵的“叮咚”一声。绕过蜿蜒的小径,他见到竹林深处建有一个凉亭,凉亭里站着一人。 夭绍不由停驻脚步,他认得那使他觉得熟悉的眉眼,那是楚思温的师父。他下意识想离开,奈何待两厢视线对上时,他不敢有半分动作。 良久,师父从凉亭里走了出来,徐徐向前方走了几步。过了会儿,他莫名停了下来,夭绍正觉得疑惑,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蕴含内力的声音。 “愣着做什么?跟我走。” 夭绍捂住耳朵,愕然地望向停在原地的师父。他踌躇了会儿,忐忑不安地追了上去。师父走在前头,他隔着十尺的距离跟在后头,每当前方有什么动静,他都忍不住倒退一步。他全然不知自己这点小动作,全然入了师父的眼里。 “为何这般惧怕我?”师父蓦地一问。 夭绍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自知晓自己的身份后,他被迫背负着父辈的仇怨,带着千斤重的愧疚和委屈,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思温的师父。 师父只稍稍瞥他一眼,又问:“身体恢复得如何?” 话题一转,夭绍松了口气,立刻恭敬地回答:“承蒙维清宫的照顾,如今身体已无大碍。” “打算何时启程?” “三日后。” “他当日带回你,乃是因;如今独身一人远走他乡,乃是果。本就了结的恩恩怨怨,你不该再执着。”师父背着手,冷冰的目光锁着夭绍,“天大地大,你如何去寻?” 夭绍垂下眼眸,不经意间看见腰间佩剑的玉坠,凹凸的纹路在闪烁的光芒下剔透靓丽。他听不懂什么因果、了结,他只知自己每日每日地想念着楚思温——眷念这人的声音,思恋这人的温暖。 “我总能找到的。”他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一定会找到的。” 天有多辽阔?地有多宽敞?夭绍从不会思考这些难题。他其实还是个死脑筋的傻子,东西不见了就埋头找,找得满身污秽、筋疲力尽。哪怕是楚思温也劝不住他这个毛病,所以他总被楚思温叫唤“傻子”。夭绍被楚思温这样唤,心里居然是高兴的,沾了蜜似的,越发不肯改自己这奇怪的性子。 师父望了夭绍半晌,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夭绍没再跟上去,对方也没再催促,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似乎连成一道沉默的约定。 夭绍回到住处时,尤昶已经早早地坐在院子里,沏着一壶热茶啜饮。尤昶见他回来了,示意他坐下来。这些日,夭绍鲜少出门,如今他闲下来好好观察院子风光,方才发现这里种着许多佩兰,青葱的叶片弓着腰,像极了纤细的桥梁。若到了花期,这里定是十里飘香。 “我遇到了你和公子的师父。”夭绍主动开口欧,“我想三日后启程,去寻公子。” 尽管夭绍说话没头没尾的,但尤昶还是明白他的意思。尤昶放下茶杯,沉重地叹气,颇为为难地挠挠眉头。 “哪怕你找到了,我不认为师兄会见你。”他说,“你现在打定主意,我也劝你不住,但我终究还是要跟你说。师兄离开时,让我跟你说——从此来去自由,无需过多挂念。” 夭绍平静地眨了眨眼,放在膝上的十指紧紧交缠,嘴唇颤抖地抿了抿。他听见尤昶徐徐道来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咚咚地敲在他的心头上。 “其实你们这样是最好的结果……当初师兄带你回来,说实话,本就不是出于善心,像是濒临绝望的人终于找到和自己处境相似的人罢了。”尤昶道,“前几日宇王被弹劾,不久便会被发落到边疆,兵权收归回皇帝手中,太后也不再垂帘听政——一切都很顺利。” “师兄最后的恩怨也了结了,他现在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而你呢……你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存在。”他近似残酷地说。 夭绍缄默不语,望着成片尖尖兰草,被风吹拂得摇摇晃晃。他柔声说:“你们总这么说,但是公子与我而言就是一切,我只想跟着他。” 尤昶独饮好几杯茶,直至茶壶见了底,他才停下反反复复的动作。 “师兄走时叮嘱我千万别让你去找他,但看来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你这傻子,你要找便找去罢,想必我那师兄也是个口硬心软的人。”他吊儿郎当地笑道。 夭绍也笑了:“谢谢你。” 待两人又闲聊几句,阿芽就跑来寻尤昶,道门下的小师弟又闹起来了。尽管尤昶还想多待一会儿,也不得不先行离开。 他迈开两步,蓦地停了下来,朝夭绍道:“师兄没告知我,他具体要去哪儿,我只知他往南边去了。最新送来的信是南边的凝昔镇,你可先前去看看。” 院子很快又被寂静包围,夭绍趴在石桌上,脸贴着凹凸的纹路。他兀自盯着脚尖破碎的光斑出神,忽然一种飘飘然的思绪浮上心头,他嘴角勾起一抹傻笑。 三日后夭绍收拾好了行李,收下尤昶为他准备的药丸,准备踏上或许没有尽头的旅程。他离开时最后仔细地看了眼这几日暂住的小院落,也不知这里原本的主人是谁,但他想原主人这般爱惜院落里的佩兰,肯定也是个温文儒雅之人。 正当他走下维清宫的阶梯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他回过头去,发现阿芽正向他这边跑来,尤昶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他看着小童气喘吁吁地停在眼前,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 “这个……这个给公子你!”阿芽乐呵呵地咧开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夭绍的掌心上。他得意洋洋地道:“公子你成日难以安眠,我让师姐帮忙绣了个香囊,里面装有安神的草药,公子你佩在身上,夜里也能安睡。” 夭绍颇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端着香囊,怔怔地张了张嘴。 “收着吧。”尤昶走近来,揉了揉阿芽的头,“这孩子往日也没少捣鼓些小玩意送人,你不用太在意。” 夭绍把视线转到小童稚嫩的笑容上,好似也被传染了,眉梢不由也染上了暖色。他收紧五指,把香囊握在掌心里。 “谢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阿芽眼珠调皮地转了半圈,深思熟虑了半晌道:“我再过多三年就可独自下山了,到时候公子若记得,能带我去杭州么?据闻那儿好玩的、好吃的特别多!” 话语刚落,他就被尤昶赏了一记头栗。 “让你下山是为了锻炼,你可好,只记得吃喝玩乐了。”尤昶气笑了。 阿芽嬉皮笑脸地吐吐舌头,饱含期待地盯着夭绍。被人所期待着,这是夭绍从来没试过的事情,他好像在阿芽的眼睛里看见了曾经幼小的自己。他是不是也曾经这般,用闪烁的目光仰望着楚思温呢? “好。三年后,我定会回来。”夭绍允诺道。 在前往凝昔镇的路上,夭绍碰巧了一名崴了脚的农夫,他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驱马走开了几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倒回来把农夫架上了马,顺便背上农夫一麻袋的货物。农夫住在维清宫山下的其中一个村落里,整个村也不过十户人家。 他本想把农夫捎回家后就离开,但农夫一家人极为热情地留住他,想以此作为报答。此时夕阳西下,附近也没有合适的住宿地,夭绍犹豫半晌后便也应了下来。 这户人家不太富裕,小小的草房住着三口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农夫一家人觉得舒适得很。两夫妇育有一小姑娘,刚过五岁,两个发髻蜷在头上,时不时随着脑袋一晃一晃,总令夭绍联想到两个牛角。 这日清晨,鸡未鸣,天还是淡淡的灰,夭绍便披上外裳,坐在庄稼边的石头上。地平线上慢慢展露的橘色,静悄悄地覆盖在辽阔的土地上,夹杂着晨露的风拂过庄稼,吹起了朦胧的波纹。 “哎呀,小伙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农夫提着锄头,一拐一拐地朝夭绍走来,“我那婆娘煮了粥,你别客气,吃多两碗!” 夭绍低头望向农夫用白布捆着的脚踝,道:“你的脚没事吗?” “没事没事,你给的那些伤药效果可好着呢!今天就不咋肿了!”农夫笑道,“这点小事儿还没什么,活儿还能干的!” 未等夭绍再说什么,他们身后就传来妇人气急败坏的嚷嚷:“你这脚还没好,瞎跑什么呢!快回来!” “哎哟,我这没什么事嘛……”农夫慢腾腾地踱回去,话没说完就被妇人夺了锄头。 “你看你,还说没什么事,分明路都没能走利索!如果不好好养着,落下病根怎么办?”妇人指着他的额头骂了两句,说着说着许是心疼了,苦着一张脸,拿起帕子擦丈夫额头的细汗。 “可活儿总要干的呀。” “今日活儿我来,你就歇着,照看着咱丫头。” 他们的影子交叠一起,被升起的太阳拉得越来越长,仿佛要绵延到天际。夭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漫无边际地想他与楚思温的未来,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像这对夫妇这般,在闲适平凡的日子里相互依偎着。 等到妇人招呼夭绍吃早膳时,他没头没脑地说:“你们这样挺好的。” 妇人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片刻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吃吃地打趣道:“公子可是心里有惦记的人了?” 夭绍着一口热粥,毫不犹豫地颔首。妇人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目光柔柔地落在不远处照顾女儿的丈夫。 她徐徐道:“那时候我看不上这人,想着就一莽夫,憨傻得很。但他怎么都看不懂我的意思,来来回回地总往我家送好些东西,就一痴儿。我找了个机会问他,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他说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我,只每日每日地想着,想给我一个家,想把所有都给我。” 言罢,她含羞地捂住嘴,仿佛回到了当时年少时候。 “我刚才看公子的模样,就和我那憨傻的相公一样,满眼都是情,藏到藏不住。”她说,“公子定是喜欢那人喜欢得紧。” 夭绍咬着勺子,粘稠的米在舌头里卷来卷去。他是明白妇人的意思,但总觉得把这情意放在自己与楚思温身上,好像有几分不妥。但当他思及今早农夫与妇人相依偎的身影,不可名状的情愫跃上心尖,浑身都燥热得很。 他醍醐灌顶,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始终的执着。他想和楚思温像这对夫妇一样,一生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第十九章 夭绍在农夫妇家待了三天就继续旅程,走时恰是天光破晓。妇人担心他路上饿着肚子,还特地准备了些小吃,让他捎上。 女娃拽着夭绍的裤脚,闹着不舍得他走,毕竟这些天都是夭绍陪她玩儿。夭绍不惯哄小孩儿,手足无措地摘了朵金灿灿的油菜花,别到女娃的发髻上。女娃抽抽搭搭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很快又咧起嘴,露出整齐的一排小牙。 农夫赶紧把女娃儿抱起,挥挥手让夭绍安心地离开。 “少侠路上小心!哪天有空经过咱家,记得来吃顿饭,千万别客气!”农夫豪爽地道。 尽管以后应该不再有相见的机会,但夭绍还是应了下来,骑着马匹往遥远的前方走去。日出日落又几载,夭绍看过以前未曾留意的人间百态,或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或是忙碌奔波的商人,又或是潇洒自得的乞丐…… 这段孤独的旅程仿佛印满了夭绍从未见过的色彩,他偶尔会想,楚思温是否也走过他现在脚下的路,看过现在他眼前的众人。他把有趣的事都简短地记了下来,一路写到了凝昔镇。 白露刚过,这日子却依旧烈阳高照,把地面照得火辣辣,进入鼻息的都是闷热的空气,不知那绵绵细雨何时才来。 夭绍率先寻了家茶坊歇息,顺便让小二帮忙喂马。他看着茶碗升腾的雾气,掌下运功,把热气散去方才一口喝尽。除去他,还有不少百姓躲进茶坊里避暑,两三人凑一桌,叽叽喳喳地讨论最近镇上的新鲜事。 “哎,你可见前些日子那群穿紫衣的人?” “见着了,现在他们就住在东边那儿的大宅院呢。” “那宅院不是一直空着的吗?怎么他就住进去了?” “听闻领头的那人本来就是那宅院的主人咧。” “嘘——别说了,瞧见没,他们走过来了。” 夭绍眼珠转了转,顺着茶客的目光向外看去。先是在蒸腾的尘沙里看见几个着紫衣的人,须臾便发现领头的那人身板瘦小,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脑袋乱糟糟的,尽是浑浊一片。待他反应过来后,那群人已经走远了。 夭绍猛地站起身,顾不得溅到衣衫的茶水,寻着紫衣人群的踪迹追去。若他没看错,领头的少年就是江伏雨。若当真是江伏雨,那肯定能得到楚思温的消息,哪怕一丝半点也好。 就在夭绍全神贯注寻找江伏雨的踪迹时,忽然左边袭来一击,他堪堪躲了过去,身后的树干上多了一尺厚的刀痕。夭绍向攻击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紫衣青年走了出来,下一瞬便朝他跃来,攻势狠厉。 “稍等!我不是……”夭绍提剑挡住砸来的刀,知自己被误解了,可青年显然没耐心他解释。 来人出招,他便退避,一来一回间他就被逼得毫无退路。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若无这人他此刻已经追上了江伏雨。在青年下个挥刀瞬间,夭绍终于拔剑出鞘,改守为攻。青年微微睁大了眼,勉强接下夭绍的剑势,片刻往后拉开十尺的距离。 就在夭绍准备下一步攻击时,青年身后的转角走出来他原本追寻的少年。青年听见脚步声,收起刀,恭敬地弓腰。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好久不见了。”少年对夭绍笑道。 夭绍的嗓子好像吃进了尘土,干燥得嘶哑:“江少主。”他没有看错,的确是本生死不明的江伏雨。 江伏雨带着夭绍回到住处,每逢江伏雨经过的地方,其他人都会弓腰向他问好。只稍片刻,夭绍就明白江伏雨已经找回曾经的下属,并在此地暂时驻扎。 “煮好上次带回来的那些茶,还有一些糕点。”江伏雨对旁边的青年说。 待青年离去,江伏雨朝夭绍道:“那是我的右护法,我为他方才的举动向你道歉。” “没什么的。”夭绍不以为意地说。若是他,他肯定也会做出相似的行为。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江伏雨问。 夭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随后站起身,向江伏雨拱手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江少主能够答应……” 未等他说完,廊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他噎下未尽的话语,待看见冲进来的人茫然地睁着眼。 “少主!我带那人的消息过来了——”来人的话卡在末端,支支吾吾地指着夭绍,“你怎么在这儿?!” 夭绍恰好也有同样的疑问,思来想去把探究的目光转向江伏雨。这人分明就是让他卧床几日养病的罪魁祸首,江伏雨为何把敌人放在身边? 江伏雨夹在两道视线中,歪头回忆了片刻,联系两人的反应以及事件始末,算是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乌龙。 原来这人是江伏雨的下属——如今是左护法,他之前一直潜伏在渡墟门里,明面上是帮叛变的长老抓捕江伏雨,实际上是在寻找失踪的主人。当初实施奉凌云的计划时,江伏雨早知追捕的人当中有自己的下属,他们心有灵犀地演了一出戏,既能巧妙地完成原定计划,也能以此为筹码,与奉凌云做另外一笔交易。 事末,奉凌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但同时,也要他们接受相应的约定。奉凌云可以为江伏雨提供一定的情报和资金,相应的,待他东山再起时,一方面需为奉凌云提供对等的情报,另一方面需保证武林人士不再干预朝政。若他最终无法夺回渡墟门的主导权,那么奉凌云就会收回所有的承诺。 “奉凌云狡猾得很。”江伏雨如此评价。 既然不让武林人士踏入朝廷,那么朝廷的情报于他可有可无。可当奉凌云不仅能掌握来自江湖的情报,同时也能涉入这片江山。 夭绍想了想,认同江伏雨的话。 “那为什么他还会使毒攻击我?” 夭绍每想起楚思温在自己晕睡过去的日子里离开,便恨不得把眼前这左护法揍一顿。 江伏雨讪讪地转动眼珠,说:“其实那也不是毒……” “是下属的错,任凭少主和夭公子处置。”阿锌连忙跪了下来,诚恳地认错。 “不是毒是何意?”夭绍摇摇头,他只想知道真相,“既然是一场戏,为何你还要让左护法来阻挠?” 江伏雨的睫毛颤了颤,静了片刻,他挥手让阿锌退出去。直到房间再次剩下他们两人,他才轻声道:“说给你也无妨,但你一定要知道?” 夭绍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沁出的汗黏腻地贴在掌心上。 “我想知道。” “楚庄主还说你傻,其实你聪明得很。”江伏雨说,“当初知道阿锌就在里面,是楚庄主告知我的。使你昏睡几日的也不是渡墟门的毒,是一种让人陷入沉睡的药罢了。” “为什么?”夭绍死死地盯着他。 江伏雨反问:“可还记得当初我问你的话?” ——万一你与楚思温真的分开了,你怎么办? 夭绍自是记得,便是这样,他才认定江伏雨能提供楚思温踪迹的线索。 “楚庄主知道你的性格,既决意离开,便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无法反驳。”江伏雨垂下眼睑,平静地叙说,“他是旁观者,而你一直都是戏中人。” 第二十章 夭绍坐在树干上,月光从他的脸庞滑到他的眉梢。熬了一宿后,他没告知江伏雨,继续独自的旅程。他牵着马儿走了没几步,便听江伏雨在身后叫唤。 “这便走了?”江伏雨看了看他的行装,“风尘仆仆而来,不多待几天?” 夭绍摇摇头,不做多言。他本怀着几分希望来寻江伏雨,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关于楚思温的消息。楚思温的确来过凝昔镇,却无人知晓他具体的行踪,他似一缕孤魂来去无影。 夭绍无法安静地等待,不经意的磋踱或许都会错过任何一次的邂逅。他不怕走了多少里路,也不怕时间的漫长,只害怕没有告别的别离。 江伏雨摊开了掌心,上面躺着一只竹蜻蜓。他把竹蜻蜓放在夭绍的手上,笑了起来,嘴角凹下两点小窝:“闲来无事的时候叠的,以前父亲曾说竹蜻蜓会带给人好运,我小时候经常折来许愿,很灵的。我这就祝你早日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夭绍抓紧小小的竹蜻蜓,好似捧着沉重的祝福。 “谢谢江少主。”他弯下腰,深深地作揖。 走在古道上,马蹄踢开碎石,噔噔噔地踩出一条平稳的路。夭绍仔细地观察江伏雨赠的竹蜻蜓,稍长与拇指,两根长须随风晃动,惟妙惟俏得很。他端起来摆了摆,不自觉被逗乐了。他珍视地把竹蜻蜓揣进袖口,不论是否真的灵验,他心里的确承了江伏雨的祝福。 夭绍没有明确的去处,走过小桥,听过流水潺潺,兜兜转转地大海捞针。他的行装早已换过好几趟,脱去素黑的劲装,着一袭朴素布衣。他偶尔也会在经过的村庄待上些日子,好整装待发,继续下一段漫无目的的旅程。有时候他在溪边打水,望见自己好像有些陌生的倒影后,在原地落魄地坐上半天。 有一日,夭绍帮村民搬完东西,踏着夕阳余晕往住处走。忽见成群结队的大雁从橘黄色的光下飞过,留下蜿蜒的影子。他这才发现,原来已经秋上树梢。他听见有孩童嘻嘻哈哈的笑声,不一会儿就被长辈吆喝着进屋。他目不转睛地仰望鸿雁南飞,他想回去九思庄了。 夭绍次日就离开了暂住地,有村民碰见他,好奇地问是否远行,是否归来。 他摇摇头,风景虽好却是他乡,他游荡久了,只想回去来时处。 马不停蹄地走了几日路,夭绍看着眼前的木门,看着门上岁月的痕迹,顿时近乡情怯。他把手搭在门上,再放下的时候,抹下五道细细的尘埃。他踟蹰了半晌,咬咬牙推门进去。 九思庄一如往昔的模样,庭院的树长得正好,叶尖染上了金黄,让夭绍想起了田舍的庄稼。走过月洞门,成群兰草已长至他的膝盖,叶片弯起深深的腰,露出光秃秃的花托。他觉得很惋惜,因为自己与楚思温错过了今年兰花盛开的美景。 夭绍花了两天的时间,把整个九思庄重新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下山买了新的布料,把床铺都一并换上。他心满意足地在楚思温的卧室徘徊两遭,阳光从敞开的门扉、窗扉透了进来,带进怡人的温暖。 结束了一系列的清洁工作,夭绍开始收拾书房里书架上的书。平时楚思温总爱来来回回地翻看这些书,百读不厌,日子久了,脆弱的书页上便留下翻页时凹下的痕迹。 与楚思温截然相反,夭绍自小就厌烦无趣的文字,因为他脑子笨,总读不懂。只是这时候他站在书架前,开始后悔自己未曾好好地听楚思温念书。 夭绍最不喜读书,却清楚地记得楚思温的爱好。他目光扫过去,抽出了楚思温最常翻看的书籍。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发现这是一本医书,字里行间尽是楚思温留下的备注。墨迹看上去已有些年月,夭绍伸出手指细细抚摸,不自觉扬起笑意。 他捧起医书,坐在几案前,专注地阅读楚思温写过的字句。 “此药过烈,不宜幼儿。” “毒已解了七分,剩下三分需换味药。” “染了风寒,需先停药,否则两药之间易相冲。” “夭绍的情况有了莫大的改善,如今已懂识字,可用别的方法清除余毒。” 后面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但夭绍没有继续他的手指痉挛般抓了抓几案的纹路,脸埋进泛酸的书页之间,眼泪洇湿了他许多不曾知的日夜。 待夭绍从书房出来,已经皓月当空,他点起长廊的烛光,仿若点燃了一条银河映衬着弯弯月儿。他走在长廊上,影子从左晃到右,从长变得短。 忽然,他踩到一片形单影只的落叶。他看了看廊外,庭院的落叶早已被他扫清,不知是多大的风儿才把树上的叶子吹到屋檐下。 第二十一章 昨夜下了场雨,阶梯的青苔闪着一片晶莹的光。夭绍蹲在长廊边,看着屋檐上的露珠叮咚地渗进砖上的积水里。他看了许久,直到腿麻了才缓缓站起身。他眼见也没什么事做,干脆又拎起了扫帚,收拾小院里被雨打落的落叶。叶子沾了水,密密地粘在地上,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落叶堆成一座小山丘。 再等他伸直腰板,昂首望向天空时,日头已上了树梢,把叶尖的水珠照得剔透。他坐在竹椅上,享受着闲适的时光,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楚思温的身影。 在夭绍还小的时候,院子里的树木比如今的还多,每逢刮风下雨,院子肯定是另一番糟糕的景象。楚思温懒得自己收拾,干脆指挥着一尊尊傀儡打扫,而自己躺在窗前的榻上,慵懒地读著书。 夭绍趴在窗前,觉得傀儡拎着扫帚的模样极其滑稽,同时也觉得十分有趣,趁楚思温不注意的时候,也跑了出去帮忙扫落叶。不过那时候他个头小,双手抱着比自己还高上几分的扫帚,左一撇右一撇地滑来滑去,落叶没扫几片,倒是把自己的裤脚弄得脏兮兮。楚思温没责骂他,只是罚他把衣服亲自洗干净。 本来夭绍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待到下次雨后,楚思温忽然让夭绍坐到他身旁,摊开一张纸,监督他练字。他看了看楚思温,莫名对窗外打扫的傀儡生出莫名的羡慕。 小孩子的兴趣总是奇奇怪怪的,他那时候整天都期待着夜雨过后的清晨,趁楚思温未睡醒的时候出去扫落叶。只可惜他以前十分嗜睡,心里头的计划便被永远地搁置了。 有一日,许是夭绍投去窗外的目光过于明显,楚思温无奈之下,陪着夭绍去院子里扫落叶。这还是夭绍第一次见楚思温打扫的模样,不由觉得新奇,眼珠子盯着动都不动。 许多年过去,雨后的天地一如昔日,但总归是有许多不同。夭绍看着空荡荡的小院,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阖上眼回忆曾经的岁月静好。 周围静谧得能听清树影摇曳的声音,一声又一声飘飘荡荡的,从心底游走到远方。夭绍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睡过去了,但很快他就睁开了眼。只是一刹那,在徐徐清风中夹杂着一丝显然不同的声音,如有小面积的重物撞上脆弱的树枝,洒落了许多雨露。 九思庄建在树林深处,除却楚思温和夭绍,便只有尤昶清楚此地。夭绍不假思索便提剑朝声音所传之处寻去,可待他抵达时,只余下被惊得纷飞的鸟儿。 他驻足在原地,云后的阳光穿过密密的枝头,走过他的肩头,透着一片凉沁的朦胧。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重重失落盖上他的眼眶,苦涩得令他睁不开眼。 在夭绍学有所成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如何寻得楚思温。只要楚思温出现在他的不远处,他总能第一时间认出。楚思温问过夭绍,如何知道他就在旁处。 因为您总是特别的,无论气息,还是感觉,夭绍那时候这样说。 良久,夭绍跪了下来,手中的剑躺在他的腿旁。他深深地伏下/身子,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渗进膻腥的泥土。 “我真的很想见您……” 月明星稀,夭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已经跪了很久了,膝盖甚至泛着淤青。他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人,离开的时候,仍然只有他踽踽独行。可总归是好的,因为他知道楚思温就在这里。他甚至侥幸地想,如果楚思温当真都不愿与他相见,那就一直这样远远相守,便心满意足了。 草草地解决了晚饭,夭绍又在楚思温的书房里逗留了半宿。直到亥时,夭绍呆呆地卧在木榻上,目光始终在追寻窗外摆动的月光。他沉默半会儿,披上外袍就往外走。 他再次回到了下午时候来过的地方,深夜的风是清冷的,丝丝缕缕地沁入他的皮肤里。已经这么晚了,楚思温肯定不会再在这里了,他难过地想。须臾,他又给予了自己小小的期待——待明日,肯定又会回来了。 夭绍一步三回头,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可走着走着,他才迟钝地发现自己走岔了路。如今黑夜笼罩着他的视野,尽管自小在这座山林里长大,但终究不敢鲁莽,只好顺着路慢慢往前走。 再走过段距离,眼前淌着一条小溪。溪水潺潺,晃晃悠悠地向远方游去,水面染上月光下的深蓝色,缀上璀璨的星星点点,就好比狭长的鹊桥。有一道修长的身影也成为了这副画面里静谧的一角,溪水倒映的光抹过那人好看的眉眼,随着风儿荡开的几缕青丝,画开几道柔软的弧线。 夭绍木然地注视着,双脚扎根似地杵在原地。念极了一个人,心头便满当当地都装载着那人的一蹙一颦。再翻过多少座山,见过多少的春秋,听过多少歌谣,都不及心头那点朱砂。 夭绍看啊看,他的心就跟着咚咚地叩打,一声震过一声,甚至令他以为那颗心即将从喉咙里撞出来。 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来不及说,视线就被洇湿,直把那点明亮都糊上了欣喜的颜色。 “哭什么呢,你不是跪了一个下午,说着要见我么?”楚思温淡淡地说,“你难道不是应该觉得开心吗?” 夭绍忙擦去不断往下掉的眼泪,可那泪珠怎么都擦不尽,像极了前两日没完没了的夜雨。 “我是……我是太高、高兴了……您、您终于肯见我了……您……”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好似受尽了天大的委屈,语无伦次地想把藏了的一大筐话倒出来。结果到最后,所有的话都化作了重复的“对不起”。 楚思温沉吟半晌,说:“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因为……他们伤害过您的家人……”夭绍哭着说。 “但我也害了你的家人。你不该对我觉得抱歉,你甚至有理由恨我,要我性命。” “我不会!”夭绍瞪着通红的眼睛,哑着声音嚷,“我不会,我不恨您,我不恨您……” 他小心地向前踱了几步,见楚思温仍安静地站在溪边,好像下一刻就融进深不见底的黑夜里,再也找不着了。越发焦灼的不安使他浑身发颤,他恐惧极了,于是胆子也便大了,三两步跑到楚思温面前,紧紧地抱住楚思温。 “您就是我的全部,我只想留在您的身边,我不管以前的事,您别再离开了好不好……我求求您了……” 夭绍把脸埋进楚思温的怀里,絮絮叨叨地哀求。楚思温缄默不语,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颤抖的脊背,他们相依偎着,好似回到了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里。 但那仅仅是夭绍的期望。 直到夭绍哭声渐停,楚思温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他。楚思温的眼眸里晕染着无尽的柔情,密沁沁的使他沉溺。 “我以前留下你,是因为你是那么孤独,就像我一样。所以我只让你懂得杀人,只懂得待在我的身边,什么人都不认识,和我一样孤独地活着。”楚思温抚过夭绍耳鬓,问道,“你还想留在我身边?” “我不需要认识其他人,我只需要您。”夭绍机械地重复着,“我只需要您。” 楚思温很久都没有回话,夭绍悄悄地觑着他的神色,冷冷清清恰似一尊傀儡。夭绍搂着楚思温的手不由得向上移,轻轻地触碰他的脖子。是有温度的——这个认知让夭绍觉得安心。 “罢了。”楚思温叹道。 第二十二章 次日,夭绍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庄子地寻找楚思温。直至他几乎把整个庄子都翻了过来,都未寻到熟悉的身影。他筋疲力尽地坐在长廊的石阶上,正对着通向大门的月洞门,绝望地想自己那是黄粱一梦罢了。 就在夭绍自暴自弃的时候,他听见了不远处越发接近的脚步声。他立刻跳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拐角口。他这副模样像极了守家的恶犬,当楚思温看见他时,不禁有一瞬的怔忪。 楚思温徐徐走近,真当他是犬只般拍了拍他的头。 “我只是出去采了些草药。”楚思温笑道,“对不起,急坏了吗?” 夭绍抿紧唇,抓住楚思温的手不放。他觉得眼睛干巴巴的,涩得发慌,眼见着又有水珠子渗出来。他很少哭,昨天是他这么多年来哭得最凶的一次。 离别了一年,再相逢的时候夭绍性子倒是娇了不少。楚思温叹了一气,由着自己的手被抓得通红。 良久,夭绍才慢慢从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抽出来。他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手,当瞥见楚思温手背上泛红的指痕后,暗自责备自己的鲁莽。楚思温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等了会儿,拉着他一块儿坐在石阶上。 “把裤腿儿卷起来。”他说道。 夭绍愣了愣,迟钝地发现楚思温原来一直端着个石碗,碗里装着被搅成糊状的草药。他傻傻地问:“公子受伤了吗?” “你昨天跪了一个下午,膝盖许是一片淤青吧?”楚思温没好气地说。 “哦……”夭绍听话地卷起了裤腿。 若不是楚思温提起,他根本没把那微不足道的疼痛放在心上。当他看见楚思温低着眉,认真地为他敷药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没有原来那般坚强了。 楚思温见他轻颤,抬起头问:“疼吗?” “嗯……”夭绍咕哝了声。 楚思温坐着的阶梯比夭绍低一层,当楚思温垂头的时候,夭绍正好能清晰地看见他蜷曲的睫毛。这睫毛像极了弯弯的楼檐,在晴天丽日的时候,兜住灿烂的阳光;在雨落纷纷的时候,捧起一抔柔水;在更深夜阑的时候,藏住璀璨的星星。 楚思温用手帕擦净了手,抬头恰好撞上夭绍发愣的目光。才短短一天,他已经捕捉到了好多次夭绍发呆的时刻。 他凑上前去,笑着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想您的睫毛……”夭绍下意识回答。 半晌,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忙向后爬开了几尺。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耳朵的颜色就好比二月春风下的桃色。 楚思温虽不懂自己的睫毛有什么吸引之处,但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他收拾好东西,转身就往别院的方向走。 “公子?”夭绍立刻跟了上去,见楚思温神情自若,方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一路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直到两人停在了卧室门前,才停止脑内的胡思乱想。 “再过些时日就快入冬了,许久没回来,很多东西都不能用了。”楚思温推开了卧室门,说道,“下山去买些过冬的东西罢。” 原来不知不觉间又快到冬天了,夭绍漫不经心地想到。 “公子告诉我需要些什么,我去便可。”他说。 楚思温看了他一眼,随即从衣柜里拣出两套衣裳。 “我与你一同去。”他指向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门外的傀儡道,“由他看门。” 往日夭绍经常到离山脚不远的小镇,置办庄里日常用到的东西,如今隔了一年有余的时间,小镇一如昔日的祥和与热闹。 “公子需要买些什么?” 他们两人都没有提前罗列清单,村庄虽不大,但商贩不少,总不能东一家西一家地乱跑。 楚思温沉吟半晌,莞尔一笑道:“这一向由你掌管,你便看着办。” “好……”夭绍转过头,不着痕迹地掩饰自己的喜悦,“这里离衣铺比较近,公子是否现在那里?” “嗯。” 衣铺里有四五个客人,都是来置办冬天衣服的村民。铺里的伙计只有一个,见夭绍和楚思温两个光鲜亮丽的客人进来,忙不迭上前去接待。 “请问客人是需要些什么呢?”伙计舔着脸道,“我们这儿新进了好些上好布料,用来做冬天的衣裳再好不过……” 他话没说完,夭绍就打断道:“我找余娘子。” 余娘子是这家衣铺的掌柜,伙计稍作一愣,便知他们八成是掌柜的熟客,讪讪地跑去唤人了。 “余娘子不仅是这铺的掌柜,还是镇上最好的裁缝。”夭绍对楚思温解释,“公子的很多衣物,都经她手缝制。” 自夭绍懂事后,九思庄的用度都交由他来处理,楚思温也鲜少过问,全凭他来做主。虽然夭绍有时候笨了些,但在这方面从来都是一丝不苟,把九思庄整理得妥妥帖帖。尤昶很欣赏夭绍这种才能,曾有几次想讨他回去,奈何他死活都不肯,楚思温也态度敷衍,尤昶只能作罢了。 他们等了会儿,余娘子才姗姗来迟。她先是道歉,再是对许久未见的夭绍嘘寒问暖,弄得夭绍好不尴尬。余娘子比夭绍要大好些年月,面对着与自己长子同岁的夭绍,她不自觉就流露出作为长辈的慈爱。 一旁的楚思温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余娘子,今天我是来置办冬天的衣物的。”夭绍望向楚思温,赶紧表达自己此次的目的。 余娘子顺着夭绍的目光望去,方知自己一时忘情忽略了客人,不由带着歉意欠了欠身。她瞧着夭绍对这位客人毕恭毕敬的模样,眼珠转了转,便猜出了楚思温的身份。 “想必这就是小绍的主人罢,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公子海涵。”她说。 楚思温好奇道:“余娘子怎知道我?” 余娘子掩嘴莞尔道:“小绍每次来都是替您准备衣物的,我即便未曾见过公子,然听多了也便觉得是故人了。如今一瞧公子英姿飒爽,无怪乎小绍每次都念叨着您。” “一直以来当真有劳余娘子了。”楚思温彬彬有礼道,“但这次我倒无关紧要,还需劳烦余娘子替夭绍多做套衣物。”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准备准备,替小绍量尺寸。” 眼见余娘子走开了去,夭绍傻傻地看向楚思温,嘴巴开开合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思温负手打量形形色色的布料,看了一圈后,指着一匹白色绸缎道:“你平时都穿深色的衣服,换个浅色的颜色试试如何?” “都听公子的……”夭绍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为什么您……” 楚思温知道他想问什么,顿时笑开了眼,好似天光划开了云幕,好看极了。 “既不继续做那些肮脏的勾当了,那为什么不改头换面呢?” 最后,两人在衣铺里逗留了一个时辰。在夭绍莫名的执着下,楚思温终究还是让余娘子为自己做一件新衣裳,只不过那布料还是夭绍选的——是与他一模一样的白色。 第二十三章 夭绍去到别院的时候,楚思温正坐在竹椅上小憩。他轻手轻脚地把装着水果的盘子放在边上,回头从厢房里拿了件衣裳,轻轻地覆上楚思温的肩膀。刚过晌午,吹来徐徐清风,含着几分暖意还有几分冰凉,拂在眼皮上,使得夭绍也觉得昏昏欲睡。 夭绍晃了晃脑袋,稍微挪开了水果盘,倚着椅子腿,昂起下巴对着楚思温的脸发呆。楚思温回到九思庄后就拆了头冠,一头青丝慵懒地搭在肩头,偶有几缕青丝被风吹起,飘飘然如飞絮。 他忽然悔恨自己没好好跟着楚思温学习丹青,只能用不灵活的脑袋,把此时此刻刻画在记忆里。 他想着想着,又漫无边际地开始钦佩楚思温。他的公子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写字或绘画,洋洋洒洒地成了许多张作品。只是每逢楚思温完成一幅字画后,总当它们是消遣的小玩意儿,转过头来就扔进炭火里烧了。夭绍每每都觉得极为可惜,暗自趁楚思温不注意的时候,自己藏起了好几幅。 直到现在,楚思温都不知道这件事,夭绍估计这辈子也不会主动提起。 在夭绍的心底里,楚思温什么都是好的,他恨不得把楚思温的所有都揽在怀里,好好地珍惜。 他歪着头,凝视了许久楚思温安静的睡颜,心脏似被风吹得跟着飘飘然。他慢慢地撑起了身子,虚虚地扶着竹椅,倍感小心地贴近楚思温的脸。 他感受到了楚思温平稳的一呼一吸,也闻到了来自楚思温发间舒适的熏香。在相距咫尺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只吃吃地笑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 夭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天空呈现朦朦胧胧的橘红色。他恍惚地眨着眼,直到听见半空的鸟鸣,才想起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倚着楚思温的腿睡了过去。他忙抬起头,发现楚思温已经醒了,正望着远处发呆。 楚思温察觉到他的动静,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公子?”夭绍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 楚思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小腿。 “我见你睡得那么熟,半天都不敢动,现在倒是有些麻了。”他说。 夭绍听罢,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替楚思温揉/捏小腿,只是这手法不甚精巧,直把楚思温弄得又疼又痒。 “别忙了,你且先去把晚膳准备一下,我得再坐坐。”楚思温哭笑不得,挥挥手把夭绍赶走。 夭绍那叫一个羞愧,自然不敢有半分违背之意,三步并两步地往向外跑。他这厢心慌意乱得很,更是无暇顾及到身后楚思温渐渐变得淡漠的神色。 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些时日,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凉,夭绍算好了时间,跑下山去取余娘子缝好的衣物。待他回到九思庄,正巧碰见楚思温在回信。约莫是越发靠近辞旧迎新的时候,楚思温与尤昶的书信往来越发频繁。 “尤昶想让我们过去他那边过除夕。”楚思温把放走了信鸽,对夭绍说道。 夭绍展开拿回来的冬衣,替楚思温套上。 “公子应了么?” “太远了,再过段时日估计会下雪,还是不要折腾了。” 一袭白色衬着楚思温温润的脸庞,顿时生出几分如沐春风的感觉。夭绍越看越喜欢,恋恋不舍地抚摸柔滑的布料。 “都听公子的。”他笑着说。 楚思温试了新衣后,让夭绍站着别动,取了另外几件新的衣裳,亲自为夭绍套上。夭绍僵硬地杵在原地,感觉楚思温的一双手好似点了火,灼得他坐立难安。这是个糊里糊涂的过程,到最后,衣服究竟合不合身,夭绍是半点儿都不知晓的。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无意识地摸着布料细微的纹路。过了会儿,他一脸扎进衣物里,咕哝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第二十四章 这日清晨,楚思温在书房里写了好会儿对联,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夭绍踩着竹梯,专心致志地挂灯笼。每个灯笼的穗子下都坠着一张小小的花笺,笺上描着细长的诗词,风吹过时,那几句诗跳舞似的,变得歪歪扭扭。 夭绍忙活了好半晌才发现楚思温,立刻从竹梯上跳了下来,笑着朝楚思温跑来。阳光正好,照在夭绍的脊背上,融多了几分活力。楚思温不自觉地扬起轻微的笑意,除夕还未到来,但那轻松愉悦的气氛好像已经悄悄地笼罩着他们。 “笺上的诗都是你写的?”楚思温细细地打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欣赏着夭绍那说不上好看的字。即便夭绍跟着他学了这么多年的字,仍是得不到他一点精髓。屋檐落下的阳光透过花笺,在墨迹间渗进点点波光,随着字里行间的情感慢慢地泛起涟漪——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楚思温读到这句时,蓦地停下了步伐,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他听见身后有条不紊的脚步声,轻轻的,也不知是怕惊了他的情,还是怕扰了他的意。 九思庄太大了,夭绍忙活了一个上午,只在前厅的和书房前的走廊挂好了灯笼。楚思温觉得这些无关紧要,尝试说服夭绍别再瞎忙活,但夭绍对挂灯笼有着莫名的执着,偏要把喜庆的灯笼挂满九思庄。直到晚上,楚思温才明白夭绍的用意。 偌大的院子多了红艳艳的灯笼,夜晚像被点燃了花火,暖和了清冷的气氛。 夭绍端着一盘水果进了寝室,楚思温见他来了,就收起手上的信纸,向他招了招手。 “是尤公子的信吗?”夭绍问道。 在往年春节,尤昶总会从维清宫偷跑出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登门拜年。在那短暂的几天,庄子里无端多了个聒噪的人,虽是吵闹了些,却也让夭绍感到几分新鲜。 “嗯,尤昶不死心,劝我们去维清宫那边住几日。”楚思温静了片刻,迎上夭绍疑惑的目光,“即便师父已经原谅了我,可我终究是无颜面再踏入维清宫半步。” 夭绍不赞同地皱起眉,想反驳却无从说起。在他心底里,楚思温就是天边的月、水中的花,他不希望楚思温这般贬低自己。 “罢了。”楚思温握住夭绍的手,往床榻走去,“陪我躺会儿吧。” 夭绍听话地除下鞋子,触碰暖和的布衾,他钻进最里边,嘴角笑盈盈的。楚思温提前暖了被子,他拿脸蹭了蹭被角,余光时不时瞄向楚思温的背影。 过了会儿,楚思温也钻进了被子里。他刚掖好被角,怀里就多了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蹭,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 他轻笑着,冰冷的手背贴上夭绍的脸颊:“多大了,还撒娇。” 夭绍抓住他的手,十指虚虚地包了起来。 “您的手好冷。”他贴着交握的手,亲昵地呵了一口气,然后塞进被子里,试图驱散楚思温身上的寒冷。 两人安静地依偎着,听着窗外冬天的风,望着朦胧的光,静谧笼罩着他们的四肢。他们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样宁静的相伴时刻——仅仅是一年,原来是这么久的。 夭绍靠着楚思温的肩膀,他的角度刚好可以望见楚思温的下巴。如果他会绘画——他已经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会记录下楚思温仿若被精心雕琢的轮廓。他忽然想到了楚思温的父母,想必是一对金童玉女吧。 他不是没想过关于以前的事情,有后悔,有内疚,还有更多的是“如果”。如果他们的往事能被改写,如今楚思温应该是闻名京城的翩翩公子,享受着来自父母的宠爱,无忧无虑地踏着春色,过着快活逍遥的日子。 也许,他们会像过去那般迎来一次邂逅,也或许他们永远都不认识彼此。但对于夭绍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困了?” 头顶传来一声叫唤,夭绍茫茫然地睁大眼。他往楚思温的怀抱里拱了拱,周围安静得很,唯有楚思温徐徐翻书的声音—— 唰、唰、唰…… 他像是融进了一团棉絮里,眼皮越发沉重,脑袋里跟着浑浊。楚思温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鬓发,那刹那的冰冷驱散了他所有的困意。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为了不让自己睡去,夭绍挑起了话题。 “嗯。”楚思温顿了顿,想起了什么,“镇上的店应是都关了,食物都备齐了么?” “都备齐了。”夭绍道。 楚思温合上书,从榻上的桌上拿了个橘子,剥皮之后,掰下一片凑到夭绍嘴边。 “奖励你的。”他笑道。 夭绍愣了半晌才咬过那片橘子,酸甜的味道沁入他的舌头,就连齿间都在泛着清香。他扬起脸,对楚思温露出不自知的笑容。楚思温望着他,又掰了一片橘子喂到他口中。 “夭绍,你可曾想过像有一个家?” 夭绍似懂非懂,他的家就是九思庄,又从哪儿再来一个家呢?楚思温由着他独自琢磨,手指轻飘飘地抚摸他的鬓发。 “我的家就在这儿啊……”他不满地嘀咕,“公子您总说一些复杂的话。” 楚思温好笑地捏他耳垂,笑话他:“哪儿复杂了?” 夭绍动了动唇,咕哝了声什么,又不搭腔了。直到楚思温揉搓他的脸颊,他才肯开口: “公子总把我的话当玩笑,我分明说过您在何处我便在何处。我早就有家了,九思庄就是我的家……就算没有九思庄,公子在哪儿,那儿就是我的家。” 他磕磕巴巴地说着,着急地袒露自己的想法,整张脸都憋得生红,甚至举起双手在半空中比划,就怕楚思温听不懂他的意思。 夭绍生出无尽的委屈,楚思温离他一年便罢了,他大不了走走停停,一生这么长,他走到天涯海角总能找到的。可楚思温怎能忘记他的话呢?他可是把楚思温的逐字逐句都刻在心底,这实属不公平。 他听见楚思温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更加憋屈了,把脸埋进楚思温的怀里,不让楚思温看见他的神情。 “你就装糊涂罢。” 楚思温抓下夭绍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腹描摹掌心上凹凸不平的茧子。茧子每被碰一下,夭绍的手就不自禁地往外缩,楚思温乐此不疲地捞回来,继续包在手心里。 “难不成你还想和我孤独终老?”楚思温慢悠悠地说,“到时候两个老头子大眼瞪小眼,何苦呢。” 夭绍忍不住反驳,翁翁的声音贴紧了楚思温的衣襟:“怎可说‘孤独终老’?分明是您与我两人相伴。就算到了天命之年,我比您年轻,我也能侍奉您。” “天热了,我为您乘凉;天冷了,我为您添衣。若您走不动了,我背您一步步地走;若您闷了,我就为您读诗,尽管我读得不是很好……我还会做饭,还会缝衣……我武功虽比不上您,但也能护您周全。” 他抿抿唇,从楚思温的衣襟里露出半张脸,惊讶地发现楚思温在笑,一双眼睛似两颗水光下的黑曜石。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后知后觉地害臊和不安,不知所措地从楚思温的怀里挪出来。 顿时臂膀两边变得空荡荡的,夭绍裹紧布衾,盯着盘子上的橘皮发呆。他知道楚思温又翻开了那本已经看过许多遍的《黄帝内经》,偶尔仍能听见那舒服的—— 唰——唰——唰……起起伏伏地扫过他的心尖。 第二十五章 除夕当晚下起了小雪,如飞絮一般飘飘扬扬,落满了整个庄子。夭绍拿着扫帚扫门前雪,一步一步的,在石路上印下脚印。没多久,他听见了楚思温走来的声音,刚想张嘴提醒楚思温多着几件衣裳,嘴里就多了块温热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嚼了嚼,发现是一颗汤圆,齿间沁出香甜的花生碎。他把汤圆吞下肚子,满脸困惑。 “我见厨房有多的糯米粉,就尝试做了点。味道如何?”楚思温解释道。 夭绍顿时手忙脚乱地翻找手帕,却发现没携带手帕在身边,然后抬起手袖小心翼翼地擦拭楚思温颊边遗留的污渍。他抹着抹着,不由自主地弯起眼眸,感觉舌尖残留的香味一直弥漫到脑海里。 “您怎么亲自下厨呢?这本该我来做的。”他轻声道。 楚思温舀了舀端在手上的碗,又把一颗汤圆喂到夭绍嘴边。他毫不在意地笑道:“反正我也闲着,你还没告诉我感觉怎么样呢。” 夭绍慢慢咀嚼,恰似要把一颗小小的汤圆拆开又拼起来,品尝无数次。 “好吃……”他一张被冷得惨白的脸渐渐染上了暖色的红,含糊不清地重复道,“很好吃。” 楚思温看了看他,舀出碗里最后一颗的汤圆,作势又举到他眼前。他正准备张嘴,楚思温的手立刻往反方向去,自己吃下了那颗汤圆。夭绍瞪着眼,直到楚思温笑着离开了好半晌,他方才晃过神来。 他抱着扫帚,慢慢地蹲了下来,埋头对着白皑皑的雪地傻笑。 到晚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长廊下的灯笼照耀着灰蒙蒙的浮云,院墙边的桃花还没盛开,枝丫被雪洗涤后闪着晶莹的白光。楚思温拿出埋了好几年的桃花酿,两人坐在长廊下,感受一年里最后的时候。 夭绍把杯口端到鼻间下,阵阵酒香里沁着属于冬日的清冷。他不知道楚思温什么时候收起来的桃花酿,不由问出了声。 “应该是你还小的时候。”楚思温敲了敲酒盅,笑道,“那时候院子里的桃花第一次开,我就摘了些酿酒,后来我也差点忘了。” 夭绍抿了口酒酿,嗫喏了句:“我怎么不记得呢……” “你如今身体好了,倒是忘记了小时候自己常年卧床了?”楚思温说,“每逢乍暖还寒的时候,你总会病上好些日子,一天里都要睡上半日。” “我有这么嗜睡?” “自然有。” 夭绍垂下眼,尴尬地低头吃酒。 楚思温歪过身子倚着廊柱,目光随着不远处摇晃的光斑,柔声道:“你小时候还喜欢在下雨天后跑去扫落叶,且不知自己受不得半点寒,经常因一时兴起就得忍受几日苦药。” 夭绍想起了自己幼时的丑事,越发尴尬,恨不得当只乌龟缩到雪地里。 楚思温若有所思地望向他,眸里流转浅色的波光: “怎么一眨眼就这般大呢?” 他动了动唇,忽然觉得呼吸间都是忽冷忽热的风,让他紧张得发慌。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小小的自己一直藏在楚思温的眼眸里。大概是酒引起的糊涂劲儿——他一边很没出息地这般想,一边牵起楚思温的手,轻轻地贴上自己的脸颊。 “我希望您能一直看着我继续成长。”他说,“我也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您道暮雪白头……” 楚思温不动声色地任他牵着,良久,方才徐徐问道:“若我说不能呢?” “那您也无法,我会像之前那样,一路跟着您。” 公子定是喜欢那人喜欢得紧,有人这样说。他想啊,这人这般好,他自然是心悦的。他知道楚思温没动,而是他向前去探楚思温的体温,有点冰,像极了桃花酿的清冷。他吻上了心心念念的那个梦,带着自己满心的虔诚和终生的勇气。 风停了,周围静得可怕,夭绍甚至觉得就连呼吸声都戛然而止了。他垂眸凝视楚思温,终于看清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小小的自己。许是现在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安静地感受那别具一格的酒香。 不知过了多久,楚思温嘴唇翕动,在一声无名的叹息下接受了这沉重的情愫。他们从唇齿相依到耳鬓厮磨,恰似细雪飘进水潭,只泛起隐约的涟漪。 寝室里点了檀香,夭绍替楚思温铺开被子后,站在竹帘下对着熏炉圈圈烟雾发愣。直到楚思温把冰凉的手指贴上他的眼角,他才恍惚回神。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楚思温的眉眼都染上了熏熏然的红,他回过头来看着,不由得又发起了呆。 楚思温卧进被衾里,由着夭绍杵在原地,状似要先歇息。夭绍本就心里忐忑,盯着楚思温的后脑勺,越发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他舔了舔唇,依稀记得那唇齿之间如痴如醉的香甜。他有些愤愤不平地想,既是都接受了自己,楚思温这般不声不响实在令人生厌。 但他哪敢真对楚思温有一丝半毫的不满,最后都化为几分委屈几分不安,搅着搅着都吞进肚子。 夭绍看了看阖上的门口,再望向似乎已经入睡的背影,心一横,一咬牙,脱了剩下亵衣就往床上爬去。随即,楚思温就翻过身来,待夭绍瞧真了,发现他眼里含有揶揄的笑意。 “公子,我想和您一起。”夭绍揪住被衾的一角,原本的底气烟消云散。 楚思温的态度反倒大方得很:“你不是一直都和我一起的么?我还以为你今晚回去自己的房间。” 往日夭绍都会守在楚思温的房间里,直到楚思温完全入睡了,他才去另一边的榻上休息。虽说依旧待在同一间房里,但很大程度上还是截然不同的。夭绍此刻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耷拉着脑袋缩在床的边沿,凉飕飕的空气包裹了他大半边的身子。 楚思温只好起身,掀开被子把他牢牢地裹住。他低下头,鼻尖轻飘飘地磨蹭夭绍的鼻子,笑着说:“你是想坐着在这里守岁么?” “不是!”夭绍毫不犹豫地反驳,“我只是想和公子处在一起!” “嗯,然后呢?” “然后……” 他的眼角抹开了一层莫名的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所以然来。他抬眼瞅了瞅楚思温的脸,又低头犹豫不决地绞着袖子。他眼一闭,十分鲁莽地解开了亵衣的绑带。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楚思温不动声色地注视眼前裸露的身体,任由夭绍牵过他的手,慢慢地抚摸过那无数次见过的伤疤。他对这具身体很熟悉,每当夭绍受伤时,都是由他来敷药。但是他从未想过,原来在静谧的夜晚之下,在昏黄的烛光中,这些蜿蜒的疤痕会如柳枝般柔美。 当他吻上它们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指腹下轻微的颤抖。他欣赏夭绍小心翼翼的忍耐,以及那不由自主的渴望。 夭绍环住楚思温的肩膀,颤抖的呼吸洒在楚思温的脖颈边。他曾去过风月场,也曾听闻过龙阳之事,但这是他第一次与别人肌肤相亲。他心甘情愿地抛开所有的包袱,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了楚思温,只愿得到一生的不相负。 楚思温是了解他的,所以当楚思温亲吻他的身体时,他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砸下来,融入楚思温被咬得生疼的肩膀。 “小哭包。”楚思温翻身与夭绍换了位置,俯视着夭绍被泪痕沾满的脸。说到底,终究还是那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傻小子。 他一点点地把夭绍眼角的泪珠含进舌尖,直到夭绍害臊地稍微别开了脸,他才停止亲吻。可他还未来得及撑起身子,夭绍就迫切地拉下他的胳膊,主动地吻上去。 他们的舌头交缠厮磨,只稍离开片刻,一丝丝的津液又再次把他们贴紧。夭绍脑袋昏昏沉沉,搭着楚思温胳膊的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抚摸楚思温衣裳里劲瘦的腰。 夭绍看见楚思温弯下了身子,牙齿从他的腹部一路往下,最后在大腿的两侧留下了浅红的齿痕。他喘了一口气,双手抓了抓楚思温的头发,须臾又松开了手指,十分无措地揪住身下的被褥。 楚思温拨弄了几下他耻毛下颤颤巍巍的物事,忽然低下/身子,贴着他的耳朵,声音低柔得仿若空山缥缈的回响: “没有特别准备,我先用治外伤的软膏,可以吗?” 他闹不懂楚思温的意思,下意识地颔首。他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自己的臀瓣被用力地揉/捏,隐秘的沟壑被慢慢逗弄,冰冷的软膏进入了他的身体里化为了一潭春水。 夭绍难耐地叫出了声,却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依稀闻到清淡的药草香,然后张开了嘴,含住了那沾满水渍的手指。 他紧紧地抱住楚思温的肩膀,承受着那根陌生的、巨大的物事插进自己的穴/口,带着疼痛一下又一下地碰撞他的身体。他睁开了朦胧的双眼,床边的蜡烛忽然变成朵朵烟火,在自己的眼见噼里啪啦地炸开。 “真好……”他抬起手,颤抖的手指抹去楚思温耳鬓的汗珠。 楚思温愣了愣,侧过了脸,在他的掌心里留下珍视的吻。 熹微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懒懒散散地游走在夭绍的眉宇间。楚思温已经坐在床边将近半个时辰,偶尔翻动书页,偶尔凝视着夭绍脸上日光走过的痕迹。当看见那扇睫毛轻微颤动,他便知道夭绍快醒了。 夭绍往被子里缩了下,睁着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隔了半晌才看清楚思温近在咫尺的脸。若是平时,他定是比楚思温还要早起,但昨晚实在太累了,昏昏沉沉的愣是醒不来。 “睡得好吗?”楚思温摸了摸他的脸,笑道。 夭绍往楚思温的方向挨去,好让楚思温能多摸几下。他老实地点点头,他已经很久没试过一夜无梦了。 接着,楚思温从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把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他愣了愣,低下头瞧见是一个沉甸甸的红包。红包里面装的不是铜钱,而是一块祥云翡翠。 “愿我的夭绍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楚思温贴着他的额头,慢慢地说。 第二十六章 大年初四的那天,尤昶披着一身寒霜来到九思庄。夭绍连忙迎他进屋,备了暖茶和手炉让他暖身子。 “尤公子,你怎么突然来了?”夭绍问。 尤昶惊讶地问:“师兄没跟你说吗?” 夭绍摇摇头,他记得楚思温曾说过尤昶在过年的时候走不开身,这次尤昶来得匆忙,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心里琢磨着晚膳该做什么。 尤昶搓着手炉,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怎么还是那个样子啊……” 夭绍虽觉得困惑,可没有多问,转身就去书房找楚思温。今天楚思温整日都在捣鼓傀儡,许是气温越发的冷,傀儡的四肢出现了僵直的情况。 等他行至书房,发现只有傀儡安静地站在边上,他环绕了一圈,决定等楚思温回来。他闲得无事便帮忙收拾几案上乱糟糟的笔墨纸砚,蓦地,他瞥见了边上的卷轴露出了一角,上面似画了一个人。他好奇地摊开了那张纸,只见一名身形修长的青年头戴斗笠,手握扫帚,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眉目含笑地眺望缥缈的远方。 夭绍情不自禁沿着墨水渗透的轮廓勾画,轻轻地笑了。 过了好会儿,楚思温从外处回来,手里多了一枝断梅。 “公子,尤公子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夭绍说。 “哦,我知道。刚就在后院看见他,还折腾了我的梅花。”楚思温寻了个青花瓷装上梅花枝,稀疏的几根小枝丫显得空洞又滑稽。 夭绍驻足在几案旁,手指有意无意抚摸被卷好的画。楚思温发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向他招了招手。待他走近,楚思温轻柔地拥他入怀。 楚思温问:“想说什么?” “公子……”夭绍安心地贴着楚思温的耳鬓,馥郁的梅香笼罩了他的全身,“您可以把那副画送给我吗?我会好好保存的。” 楚思温愣了愣,目光往几案的方向一扫,便猜到事情的大概。他忍俊不禁,眉梢轻挑,笑声挠得夭绍的耳廓痒痒的。 “你以后不用什么都这么小心。”他道,“只要你问的,我有的,我都会给你。” 夭绍垂眸盯着自己的脚跟,睫毛被烫到似的频繁地颤抖。楚思温离他很近,所以能清晰地看见睫毛下亮晶晶的水珠。 “有这么开心?”楚思温问。 他绷紧嘴唇,好半晌才憋出瓮瓮的一声“嗯”。 直到夭绍平复了心情,楚思温又砸来一个惊天的决定:“对了,你收拾收拾包袱,明天我们跟尤昶去一趟维清宫。” “为、为什么?”夭绍差点把手里的茶打翻,“您不是再也不去那儿吗?”楚思温早已被逐出师门,若再踏进维清宫,且不知会被如何对待。 楚思温知他的担忧,沉稳地道:“没事,师父已经知道了,也是他让我们过去的。”他伸手揉开夭绍眉间的皱纹,笑道:“放心,真的没事。” 他们的行程很匆忙,第三日便启程去维清宫。楚思温戴着帷帽,轻薄的纱布模糊了他的五官,夭绍不由看多了几眼。尤昶笑话夭绍一步三回头,像极了多情浪子,使夭绍闹了个大红脸。 出了山,夭绍才发现外头变得白茫茫一片,马蹄恰似踏在棉花上,三个人、三匹马留下一串串笔直的脚印。夭绍再回过头,初春的风已经吹散了他们的脚印。 越往南去,大地的色彩便越变得丰富。他们经过几日的奔波,终于来到维清宫的山脚下,脚下是冒出尖头的嫩草,头上是一览无余的苍穹,好似这里始终受到春天的眷顾。 “比你们冷冰冰的那儿好多了吧?”尤昶笑嘻嘻地凑近夭绍,“要不要住下来啊?” 接话的是一直晃在最后面的楚思温:“师弟,你这话应该问我才是。” 尤昶顿时朗声大笑,朝夭绍抛了个揶揄的眼神:“你瞧,我师兄可宝贝着你呢!”话说完,他就拍拍马背,往前跑开几步。 夭绍看了看尤昶奔跑在前方的背影,再回过头望向藏在细碎日光下的楚思温,吃吃地笑出了声。这样轻松闲暇的时光,可真好。 值班守门的童子远远地就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尤昶,兴奋地大喊:“师叔,您可回来了!” 这一嗓子直把周围几个年幼的弟子都引了过来,围着尤昶叽叽喳喳地吵闹。尤昶连忙讨饶,从包袱里掏出装好的小点心,一个个地分派。夭绍见这阵仗,才知道昨日为何尤昶特地绕路去了趟镇上买点心。 “师叔,他们是谁啊?”一个小弟子的目光在夭绍和楚思温之间好奇地流转。 “哦,他是我……”尤昶搭上楚思温的肩膀,话到嘴边僵硬地转了个音,“是我的至交,我带他们来见师父的。” “原来是师叔的至交!” “那也是我们的朋友了!” “好了好了,都回去了,不然我就告诉你们的师父一个个都在偷懒。”尤昶果断地结束这个话题,带着楚思温和夭绍离开这吵吵嚷嚷的地方。 他们穿过月洞门,经过蜿蜒的幽静小径,踏上一格格石阶,谁都没有尝试打破宁静的打算。夭绍看不见楚思温帷帽下的脸,指尖动了动,轻轻地勾住楚思温的手指。须臾,他的手被牢牢地握起。 最后,尤昶带他们来到了维清宫的后山,大大小小的海棠树包围了整片土地。若到了清明时节,想必这里便是满眼嫣红。 “师父就在里面,师兄你知道在哪里的。”尤昶说,“夭绍你与我回去……” 楚思温打断他的话:“夭绍同我一起。” 尤昶怔忪半晌,无奈地叹气:“师兄,师父还气在头上呢。” “所以我就是来让他老人家消气的。”楚思温笑道,揉乱尤昶的头,“你就准备一桌好菜,等着我们就行。” 尤昶拗不过楚思温,只好再三叮嘱夭绍一定要保持沉默,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他恐吓夭绍自己师父活像夜叉,可怕得很,却不知夭绍早就与这“夜叉”单独相处过,并毫发无伤地归来。 尽管这里的道路交织纵横,一棵棵海棠树使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楚思温对此处十分熟悉,牵着夭绍东转西绕。 “这里是维清宫祭奠故人的地方。”楚思温说,“游走在江湖之间,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最终只留下随身之物以作缅怀。这些树下的,其实大多数都是衣冠冢。” 夭绍嗫喏道:“那您……” “嗯,我母亲与家姊也葬在这里。当初她们自缢的同时,也葬身于火海。” 天空下的树叶沙沙作响,掠过的一阵风拂起楚思温脸前白纱,声音也被吹远了: “我想,她们应该是不想在这个肮脏的世间留下任何痕迹罢。” 他们穿过重重青绿,依稀见到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站在前路的海棠树下。楚思温脚步一顿,摘下了帷帽。 “跪下。”未至身前,师父一声落下。 楚思温干脆利落地掀起衣摆,双膝在细碎的野草上压出沉重的印子。夭绍只稍一愣,便也跪了下来。 云卷云舒,鸟扇动着翅膀从树叶间穿过,叽叽喳喳地叫着闹着。不知过了多久,云端染上斑驳的红,鸟啼渐渐远去。他们仍然跪在草地上,膝盖下的影子绵延至无法触及的距离。 师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向楚思温,声音好似都包裹了石子,一个一个字地砸进他们的耳朵里。 “常思温,你可知错?”师父叫的是楚思温的本姓。 楚思温静了片刻,说:“我忘却祖宗教诲,忘报德、忘大义、忘保全。我破了门规,涉世过深、屠戮无辜。” “你可知你名字何为?”师父走近一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你的父母愿你多思多想,一生安康……你哪条做得了?” “我曾气你意气用事,气你不知悔改。可你是槐儿唯一的骨肉,我又如何舍得你?”师父目光如炬地盯着楚思温,沉痛地怒骂,“你如今却要离经叛道、罔顾常伦,你道我如何应允?!” 楚思温抬起了头,迎上师父愤懑的目光。他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不卑不亢地回应:“师父……叔叔,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曾经唯一的依靠。我将此事告知您,是因为我想得到您的理解。”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也无须再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我可以承担这个选择的所有代价,也愿意与夭绍生死与共。”他笑着说,“父母希望我安康幸福,如今我也做到了,我想他们泉下有知,定会理解我的选择。” 师父久久地凝视着,忽而把目光转向始终愣在原地的夭绍。 良久,他问:“为什么是他?” 楚思温看向夭绍,夭绍恰巧也在偷看着他。他弯起了眉,霞光在他蜷曲的睫毛上调皮地跳动。 “因为我和他一样,都是孤独的一半。”他道。 师父没有与楚思温一道离开海棠林,就如来时那般,挺拔地站在海棠树下,仿若融进了这片植被中。夭绍至今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楚思温竟将他们的事告知了师父,甚至一人包揽了所有的责任。楚思温比他想象中的更珍惜自己,这个认知让他始终回不过神,如今走在地上,都感觉轻飘飘的。 夭绍用觑着楚思温,被楚思温逮个正着。他挠了挠脸,收起了目光,过了会儿忍不住咧起了嘴,朝楚思温露出沁了蜜似的笑容。 “公子,我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掷地有声地落下誓言。 “以后不要叫‘您’了。”楚思温只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夭绍傻傻地站在原地,直到楚思温回头叫了他一声,他才郁闷地追过去。 “你之前提过的那个村落,回头我们就去住一段时日吧。”楚思温忽然说。 夭绍不记得自己提到过什么村落,想了想,只怪自己忘性大,一口应了下来。 楚思温继续说:“等暖了些就往北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好。”夭绍颔首,“都听你的。” 楚思温笑了声,握住他的手,踏实地走过来时的路。 -正文完- 第二十七章 番外一、 天色尚早,夭绍刚醒转就被一双手覆在眼睛上,他听见楚思温懒散的声音:“再睡一会儿。”说罢,他再被牢牢地禁锢在温暖的怀抱里。他笑了笑,搂上楚思温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抚摸肩胛骨。 楚思温被他这般闹,本迷迷糊糊的睡意都被驱散得差不多了。他无奈地磨蹭夭绍的鼻尖,随即狠狠地咬上唇。夭绍哼哼地张开嘴,与楚思温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再躺会儿。”楚思温贴着唇,说道。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夭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起一只脚小心地穿过楚思温的双腿之间。他们身无寸缕,任何的反应都会立刻被发现。楚思温揉了揉他的后颈,再亲了亲他被咬红的唇。 夭绍翻过来压在楚思温身上,往枕边摸到昨晚扔在这儿的药膏,舀了一些往后抹去。许是昨晚的余韵,他的体内很快再次容纳了另一处火烫的物事。他低下头,看见清冷的日光落在楚思温肩头的吻痕上,无故渲染上一层别样的红。 他情不自禁贴了上去,舔舐楚思温脸颊的汗珠。他贪恋着楚思温停留在他体内的热度,也沉迷着楚思温身上的每一处。他好像就要融化在楚思温的抚摸下,化成一滩绵延的春水,紧密地包裹住心上人。 他们荒唐了一个早上,直到快晌午才起了身。夭绍惦记着屋后的草药,吃过午饭后就去打理。如今他们住在一个小村落里,平日卖点药草,偶尔替村里的人看病,普普通通地度过了大半年。 楚思温坐在躺椅上,仰视头顶上的杏树。天气渐热,夏日的风穿过树叶的间隙,许多流光停留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上。耳边的蝉鸣吱吱吱地叫,奏响了一曲如梦令,直到一阵叩门声覆盖了这阵阵乐曲。 楚思温拉开了门,原是另一户人家的余娘子送来一笼糕点。前几日他刚帮余娘子的幺女治好了风寒,这提糕点便算是另外的谢礼。 其实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少,起初楚思温还会推辞,可后来发现再推辞也无济于事,便只好收了礼。有时候一些吃食实在吃不完,放久了还会变质,楚思温便会让夭绍拿些去送村里的孩童。没多久,村里的孩童都喜欢上了这位新来的先生,人长得好看,还会送他们吃食,纷纷夸他比庙里的菩萨还好。 有次夭绍听见了孩童的戏言,回头忍不住调侃楚思温,学着稚儿的口吻唤他菩萨仙子。他一笑置之,甚至有些中意这个称呼,尤其是在晚上从夭绍嘴里吐露出来的时候。 楚思温拎着那笼糕点,去屋后的药田找夭绍。午后的太阳显得毒辣,明晃晃的光打在夭绍赤裸的脊背上,剔透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勾过他隆起的肌肉,再沿着曲线没入隐秘的沟壑里。他的胴/体好似被抹上了稀薄的蜜,沁出夏天炽热的甜。 夭绍发现了他,立刻扔下镰刀,朝他走去。可当他快走到楚思温眼前,脚步一转去井里打了一桶水,把身上的泥渍清洗得干干净净才跑回来。 “也不怕着凉。”楚思温没好气地拿过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夭绍被淋湿的头发。 夭绍昂着头,舒服地接受楚思温的抚摸。其实在这样的炎日下,他淋的水很快就会干,但他十分享受来自楚思温的关心。或许楚思温早就清楚他那点小心思,只不过也乐于配合他,两人之间形成莫名的默契。 后来他们坐在树下乘凉,吃着糕点,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夭绍提到要养一只狗,免得山上跑下来的动物糟蹋他们的药田。楚思温想到他们住在村落比较里面,若要糟蹋也暂时轮不到他们家,可触及夭绍的目光,话头一转便应了。 “我正巧听李伯说,他那儿的母狗生了一窝崽子,你明天去问问罢。”楚思温说,“最近暑气重,我准备一些下火的药,明天你一并送去给李伯,当谢礼。” 夭绍一双眼睛都亮了,像极了两颗印满星辰的珠子。他送上来一个吻,舌尖残留着糕点的香甜。 “公子你真好。”他挨着楚思温的脖子,吃吃地笑道。 食盒里的糕点还剩两个,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它们变得软乎乎的,边边角角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夭绍整个人都被楚思温笼在怀里,疲惫的肌肉被温柔地抚摸着。他把脸埋进楚思温的衣襟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公子,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小声地说。 楚思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说下去。他斟酌了下词语,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给我起‘夭绍’这名字呢?” “平日让你多读书,你偏不听。”楚思温笑话他,随即徐徐道,“月初朝夕,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楚思温,露出困惑的表情。楚思温捏了捏他的鼻子,只把脸挨着他的肩头,感受那一丝丝稀罕的冰凉。 “傻子。”楚思温说。 夭绍嘴一撇,底气不足地反驳:“分明是公子你总说得深奥。” 楚思温好脾气地笑着答:“我这是夸你呢。” 过了几日,家里发生了一件令夭绍坐立难安的事——有媒婆上门说亲了。当初他们两人来到村落的时候,对外言说是主仆关系。小小的村子忽然来了个翩翩公子,不仅待人和善,家境也不错,纷纷就被几户有未出阁闺秀的人家看上了。前段时间就时不时有人以看病为由,悄悄地向夭绍打探楚思温的消息,如是否有婚约、家中几人诸如此类的问题。夭绍自然都通通敷衍过去,却终究阻挡不过有心人,这不,居然还被媒婆找上门了。 恰巧媒婆登门的这日,楚思温出了趟远门,夭绍实在不想接下媒婆的帖子,本想好言好语地送人离开,却被媒婆滔滔不绝的言语激起了一肚子的愤怒和委屈。 在楚思温回来后的几天里,夭绍都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楚思温。他生怕自己的自作主张会惹得楚思温不耐。 他这边正琢磨着怎么瞒天过海,另一边托媒婆上来说亲的人家就登门拜访了。当夭绍知道他们的来意,整个人都傻了。他奉上茶水之后,就逃去药田那儿待着,连看楚思温一眼都不敢。 过了许久,夭绍听见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低头玩着摘下来的一朵野菊,花瓣早被他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茎。 夭绍等了良久,都未等来楚思温的斥责。他好奇地侧过脸,恰巧看见楚思温投来的目光,红澄澄的霞光照在那弯弯的眉眼边,煞是动人。 “公子……你罚我吧,我自作主张了。”他抿抿唇,诚恳地道歉。 楚思温只笑着看他,直把他看得心里燥热。他覆上楚思温的手背,探过身子亲吻微翘的嘴角。他们唇舌交缠,亮晶晶的津液染满他们的唇瓣。 楚思温搂上夭绍的腰,声音嘶哑:“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娶了妻。” “嗯……”夭绍哼哼唧唧地蹭着他的耳鬓,“那媒婆烦人得紧,我一生气就这般说了……” “可话都说出去了,委实覆水难收。” 夭绍攥紧楚思温的衣服,咕哝了好久,耳根子泛起别样的红。楚思温听见耳边传来极为轻的声音,软绵绵似不经意的风。 “我当你的妻不行吗?” 楚思温愣了好半晌,终是笑出了声:“自然是行的,楚夫人。” *《诗经●月出》:“月初朝夕,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