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你就是我的今生》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初见,你就是我的今生》作者:苏喜 简介: 她从十六岁那年,就失去了做倪晨的权利。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她每天胆战心惊,努力让自己成为沈昕,不敢交朋友,不敢谈恋爱。 直到遇到沈昕的青梅竹马周宴北。至于周宴北,他从一开始就怀疑她,接近她也只是为了弄清她的身份,却忽略了自己喜欢上她的可能。 再见到她时,他成了她眼里的陌生人,哪怕她曾经心里渴望过他。而今生,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做回倪晨。 第一章 命运相逢 奥克兰,皇后街。 天色微亮,这个时间点路上行人不多。红绿灯变换之间,周宴北打转方向盘,将车子稳稳停在酒店门口的停车位。 车内有些昏暗,他抬手看了眼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干脆放平椅背准备再补一觉。 “怎么在这儿碰上她了,真是见鬼!”这时,坐在副驾驶的唐连不知看到谁,低低咒骂了一句。 唐连推了推周宴北的手肘,说:“看到前面那个女人没?就是昨晚在咱们酒吧输光钱的那个怪女人。” 唐连边说边学着周宴北半躺下,生怕被那个女人看见。而他口中的女人漠然地蹲在距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指间夹着根烟,一动不动。 周宴北没理他,接着闭眼小憩,唐连的思绪开始倒退。 八个小时前,倪晨醉醺醺地在酒吧里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没想到转眼又给他遇上了。而且他当时还使了些不光明的手段。 唐连这个人平时骗人钱财的事情做多了,但他一贯认为不是自己的骗术高超,而是被骗的人智商令人着急。也因此他从不认为是自己做错了,要怪只能怪对方没有一双火眼金睛。 周宴北以前说过,要论不要脸,唐连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可昨晚,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当唐连看到倪晨单薄的背影消失于酒吧门口时,居然有一种自己真不是人的感觉。 但唐连转念一想,对方不过是一个游客而已,他们也不可能有缘再见第二面,骗就骗了吧。谁料到他们居然这么有缘,转眼又给碰上了。 距离约定时间还剩下十分钟时,周宴北终于醒来。 他坐直身体掏出手机,拨通客户电话,目光不经意瞥过唐连极力躲避的那个女人。这时,听筒里传来拉长的“嘟嘟”声。 另一边,倪晨从包里掏出手机滑开了接听键,周宴北耳中骤然出现一声清晰的“喂”。他倏然眯了眯眼,不由扭头看了眼半梦半醒的唐连,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唐连说得不错,的确是狭路相逢。 周宴北挂断电话,下车朝倪晨走去。倪晨还有些蒙,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不知道那头怎么突然就挂断了。 周宴北走近后,发现倪晨身边还有一只小行李箱。她指间的香烟已燃了一大截,焚烧后的烟草半掉不掉地悬在空中。 “倪晨?”周宴北道。 倪晨闻言抬头,随后撞进一双黑瞳里。来人高高瘦瘦,有着很健康的小麦肤色,鼻梁高挺,眼眸深邃。两人四目相对那一刻,心里皆是一惊。 周宴北神色依旧淡然,但双眸却不自觉眯了眯。倪晨的手脚则有些僵硬。 是他吗?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倪晨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会儿,随后摁灭烟头,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对他笑笑,试探地问道:“周导?” 周宴北抚平内心的波澜,拉过倪晨身边的行李箱,说:“我叫周宴北,这半个月你的行程由我负责,你有任何问题和需要都可以找我。” 倪晨点点头,跟他往车边走去,等上了车她才发现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人。 唐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却始终望着车前方不敢回头。倪晨也没有看他,只拢了拢披肩,安静蜷在后座望着窗外,仿佛对车里多出来的那个人并不在意。 但她毕竟是客,周宴北还是解释道:“这是公司的同事,顺路送他一程,他会在但尼丁下车,倪小姐不介意吧?” “如果我介意呢?”周宴北话音刚落,倪晨开始有些挑衅地反问道。 她的话听似不近人情,但一双眼睛朝他看去时却隐含笑意。 周宴北跟她对视两秒,把视线转移到了唐连身上,然后不客气地蹦出两个字:“下车。” 唐连闻言挤眉弄眼,周宴北视而不见,后座却传来“扑哧”一声笑。倪晨随后说道:“我开玩笑的,出发吧。” 奥克兰的天仍旧阴沉,她这一笑让车内气氛轻松了不少。周宴北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她早已收起笑容,再次扭头望着窗外。 大概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当车子平稳地驶在空旷的路上时,倪晨的困意也渐渐袭来。她一路上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隐隐约约能听到前面两个人的谈话声,但具体内容不清楚。 倪晨清醒时车里比早上更暗了。她坐起来,身上的披肩滑了下去,她愣了数秒才开始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车仍旧开在公路上,小雨轻飘飘地拂过车窗。她看了一眼窗外瞬间呼啸而过的汽车,一转头才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不知何时空了。 “你同事到目的地了?”说完,倪晨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前面的人似乎早有预料,递来一瓶水。 在倪晨接过水后,周宴北回道:“他临时想到还有事情没办好,中途下车回酒吧了。” “酒吧的事?”倪晨问。 周宴北抬眼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倪晨,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矿泉水,一边望着窗外,像是随口闲聊。 周宴北勾了勾嘴角,道:“原来你记得他?” 倪晨摇摇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评价起唐连:“虽然有些小聪明,又爱贪小便宜,但也不算是个坏人。” 周宴北心想,她就这么给唐连下了定义,若是唐连听到一定会气得七窍流血。 说完,她重新把毛毯往自己身上一裹,又继续看着窗外。因为刚睡醒,她的长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但她本人却并不在意。 窗外的风景快速掠过,天色越发阴沉。 从她来到奥克兰的那天起似乎就没碰上过好天气。第一天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不同的季节温度,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第三天看天气预报原以为会好一些,没想到天气预报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周宴北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定地说:“到了南岛兴许会好一些,这段时间北岛的天气一直不稳。” 倪晨收回视线,似有所悟地道:“你住奥克兰?” 周宴北没有正面回答:“我做这一行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带的都是大团或小团。几乎没有人报Vip(高级会员)私人团,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 “你的意思是我们很有缘?”倪晨眨巴着眼睛,一手托着下颚,看起来有些调皮。 “我的意思是你是Vip,也就是金主。只要钱到位了,客人的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我家在基督城。”周宴北不咸不淡地说。 原来他是特意去奥克兰接她的。 “你在新西兰多久了?”倪晨说。 “反反复复,记不清了。”周宴北回答。 新西兰这个国家地广人稀,整个国家的动物加起来比人多,放眼望去沿途的牧场草地全是绵羊,人倒是没见过几个。 一路上的交通标识异常明显,除了游客之外,当地人将车开得飞快。周宴北絮絮叨叨地向倪晨介绍着新西兰的历史,说着说着转头见她又睡了过去。 他眉心一动,又自顾自地专心开车。 周宴北这一年的生活多半如此。接不同的游客、不同的团,走相同的路线,讲一样的历史,不管游客是否爱听,他都会例行公事,从无例外。 夜晚到达基督城,周宴北安顿好倪晨后,闪入酒店狭窄的楼梯。他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但等他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安静了。 屏幕上显示了四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人。周宴北只看了一眼,又漠然地把手机放回兜里,屈膝坐到冰凉的楼梯台阶上。 过了会儿,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随身的资料袋里掏出倪晨报名时的资料。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然后颓然地垂下手臂,起身下楼买了包烟。 酒店位于市中心,可虽说这里是市中心,但不到九点就没什么人影了,周边的商店、餐厅也纷纷打烊。 倪晨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后有些闷得慌,打算下楼四处逛逛,谁想一出门就瞧见了靠在酒店外左侧石墙上的周宴北。 天色暗黑,他指间闪着一点星火。倪晨走近了才看清,原来他也正透过从大堂折射出来的光看着她。 “车里没有烟味,我以为你不抽烟。”倪晨揶揄道,但是并没有讨厌的意味。 夜晚的风吹散她的发丝,她眉眼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妩媚,牢牢牵住旁人的视线。 “的确没有什么瘾。”周宴北笑着道,但面色疏离。 “可以来一根吗?”倪晨漫不经心地说。 他将手边的烟和火机推给她,做出请便的手势。 倪晨看起来是个经常抽烟的人,她的动作十分娴熟,吐纳之间风情万种。 他们俩并肩靠在石墙上。酒店门口来往的人并不多,几个鬼佬从酒店门前的停车场走来,有说有笑间,甚至还吹着口哨。 吐吸间,倪晨看向周宴北。周宴北面上一派平和,眼里却似冰天雪地。 倪晨问:“你在想什么?” 周宴北说:“我在想,你为什么会选择来新西兰旅游?” “那不如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留在新西兰?”倪晨语气俏皮,一点儿也没有和陌生人对话的疏离感,不过言语里仍保持着该有的谨慎。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她笑嘻嘻地瞧着他:他五官深且端正,虽算不上特别英俊,也当得起好看二字。再加上高而匀称的身材,身后应该不乏追求者。 他也在看着她:她一脸无害,笑起来的模样像一只撩人而不自知的小狐狸。 “可能是在等一个人吧。”周宴北别过脸,双手抄在兜里,没什么表情。 倪晨莞尔,可能? 她说:“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你们约在这里见面?” 他蓦地看向她,目光紧锁。 倪晨说:“别这么看着我,电视上都这么演。”她耸了耸肩,吸了一口烟,吞吐间摁灭了烟头。 周宴北说:“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倪晨说:“你是在暗示我长相普通很容易跟别人撞脸?” 话说完,她也没等他回应,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脚尖一旋,转眼没入黑暗里。周宴北眸色微黯,扬了扬嘴角,看不出任何情绪。 之后的两天,两人的相处一直不咸不淡。 倪晨常常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出神。周宴北则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导游的角色,一路和她讲新西兰的民俗风情。对此,她经常爱搭不理,有时候干脆慵懒地靠着椅背,闷声不语。 到达皇后镇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时至深夜十二点,倪晨从酒吧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往酒店走去。 皇后镇很小,走遍整个小镇至多不过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这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各种肤色的游客,与新西兰其他城市相比,这里的夜晚几乎可以用五彩斑斓来形容。 她回房经过周宴北的房间时,周宴北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个双颊泛红的年轻金发美女从里面走了出来。紧接着,门缝扩大,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内,倚着门框与金发美女道别。 在金发美女离去时,倪晨下意识扫了屋内的周宴北一眼,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周宴北上身赤裸,腰间只系了一条浴巾,倪晨脸色一红,尴尬地笑笑。她正要转身往自己的房间去,手腕却被周宴北一把抓住。 周宴北把倪晨拉进屋内,门也随之关上。他把她压在门上,单手钳住她双手手腕,另一只手则撑在她身侧,仔细打量着她。 周宴北的目光幽远深长,嘴角似笑非笑。倪晨呼吸微喘,脸色一僵。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逐渐变得暧昧。 倪晨脸颊处的温度在不知不觉间上升,周宴北慢慢靠近她。他在她身上闻了闻,戏谑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周导,我是你的客户,这不是你对待客户该有的态度吧?”倪晨竭力保持镇定。 她挑眉生气的样子像一个努力装成大人的小孩,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威慑力。 “你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房间外,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周宴北云淡风轻地说。 倪晨脸色瞬间一变,紧紧咬住嘴唇。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刚才在酒吧喝酒的时候,居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周宴北。她跟他的牵扯明明并没有那么深,可却忍不住去探究他的一举一动。 明明他的眉眼间全是疏离和冷淡,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情感,只是她竟然被这种情感吸引了。 倪晨忽然伸出双手,圈住了周宴北的脖子,故意呵出一口气,打在周宴北微露诧异的脸上,一脸的得意,仿佛一个做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倪晨,我们真的没有见过面吗?”周宴北抬手捋过她额前的散发,又问了一遍。 “周宴北,我说过了,这个梗已经不新鲜了。”倪晨也反唇相讥道。 “可我却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周宴北故作深沉道。 低沉的男声滑入耳里,他的眼神也带着明显的窥探。 倪晨看着这双眼,觉得他眼里似乎有一种魔力在吸引着她,可每当她想看得更深时,周宴北又会及时地竖起一道屏障,将她阻挡在外。 倪晨笑了:“我究竟有多像你那位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 周宴北顿了顿,说:“我说过你们长得像吗?” “那你到底在试探什么?”倪晨昂起头问道,努力掩饰内心的紧张。 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能牵动她的情绪。她突然觉得空气渐渐稀薄,想转身逃离这里,可双腿却不听使唤。 周宴北眯着眼睛,再次俯身凑近了些。倪晨急忙向后仰,只是她忘了自己早被抵在门上,结果后脑勺“啪”一声撞在门上,疼得发出“咝”的一声。 此时,周宴北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而他上半身赤裸,暧昧得令她脸红心跳。 突然,周宴北抬手撩起倪晨的长发,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掠过她的后颈,随后似笑非笑地说:“皇后镇可是新西兰的最佳艳遇地,你喝酒的时候就没觉得有鬼佬盯着你看?” 话说完,倪晨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宴北便突然放开了她,打开门把她往外推去,又笑眯眯地说了句“好梦”。 眼睁睁看着房门关上,倪晨半天没回过神,觉得自己刚才像是做了一场梦。 屋内,周宴北套上浴袍,在沙发上坐下。 她们两人之间的轮廓的确有些像,就连五官都惊人的相似。可他认识的那个人后颈有一块红色的小胎记,而倪晨没有。目前的两个证据都显示他认错人了。 他记得当年分开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人的相貌也会发生变化,但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吗? 周宴北拿起在沙发上震动的手机,来电显示是他那位律师朋友谢尔东。他接通电话,漠然望向窗外。 “周宴北,你前几天怎么不接我电话?”电话刚接通谢尔东就问道。 “忙。”周宴北懒洋洋地扔出一个字。 “我前几天碰到沈昕的父亲了。”谢尔东扔下一个重磅消息。 周宴北眼神微微一沉,屏着呼吸等待下文。可就在这时,对方也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谢尔东迟疑道:“你不会连沈昕都忘了吧?你待在新西兰不就是为了等她吗?” 沈昕这个名字闯进周宴北耳里时,他一时怔住,少女的娇俏在脑中一一浮现。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谁知他随口附和的戏言,她却当了真。 不知是不是他和谢尔东的确很有默契,上一秒他才想起她,下一秒这通电话便进来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从不是个对自己诚实的人:“嗯?谁说的?” “你小时候还允诺过人家要娶她的,该不会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吧?” “小时候随口说的话也能当真?你小时候还说过长大要当科学家,现在不也变成一个只认钱不认理的混混律师?” 谢尔东懒得同他掰扯,立刻转了话题:“沈昕的父亲看上去老了很多,我记得我们读书那会儿他还神采奕奕的。阿宴,你说沈昕该不会是嫁人了吧?可嫁人了也不该消失这么多年啊,当年连着沈家也一起消失了,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周宴北的目光沉了沉:“他没有说沈昕的事?” 谢尔东也觉得奇怪:“我问了好几次都没问出结果,每当我提起沈昕他就顾左右而言他。但我确定沈昕就在国内,她妈妈生病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走太远。不过她真的完全没跟你联系?她小时候那么崇拜你。” “小时候的玩笑话你要拿来做呈堂证供吗?”周宴北捏了捏鼻梁,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倪晨的脸。 “周宴北,要我说你这人有时候也挺没意思的,你要是真对沈昕没想法,为什么留在新西兰?” 他闭上眼,静了一会儿才道:“尔东,你帮我调查件事。” “什么?” “查查沈昕有没有姐姐或者妹妹。” 谢尔东一时没绷住,取笑道:“你小时候不还在她家寄住过吗?她有没有姐妹你难道不清楚?” “这些你不用管,我只希望能尽快得到结果。” 挂了电话,周宴北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才十岁,被父母独自留在国内,是沈昕一家给了他家人般的温暖。年幼的他不愿与陌生人相处,沈昕却热情似火,慢慢解开他心底的防线,他则把她当亲生妹妹一般看待。 后来他离开的时候,她带着孩童般的天真说长大后要嫁给他,他立马便允诺下来,只因想看到她灿烂的笑容。 直到有一年,他突然收到沈昕发来的邮件,说让他忘了自己。从此之后他就失去了和她的联系。 他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发那样一封邮件。因此,这些年即便她杳无音信,她在他心里也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周宴北一直想,她躲起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吧,等她想找他的时候,自然也就出现了。 这个夜晚,回忆喷涌而出。 次日一早,皇后镇突然转冷,气温骤降了十度。 倪晨本在檐下躲雨,忽然看到周宴北上了车。她想到昨晚被周宴北压制的屈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不等他发动引擎,便麻溜地爬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周宴北盯了半晌这位不速之客,沉声提醒她:“按照你的要求,皇后镇的这三天是自由活动时间,没有任何行程。” 他言下之意便是她不该上他的车,既然是自由活动,他就没有时时带着她的必要。况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以为她多多少少会存些尴尬。 “周导,我是来旅游的,你也看到了,这天气我什么都玩不了。我听说皇后镇周边还有一些不错的小镇,不如你开车带我逛逛?”倪晨挑了挑眉梢,唇间那一抹笑迎着突如而至的雨,竟多了几分忧愁。 周宴北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朝皇后镇外的方向驶去,皇后镇转眼之间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倪晨在座位上悠然自得,被暖气吹得热乎乎的,外面的雨则越下越大。一冷一热,车内车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这个季节皇后镇的天气经常说变就变,你带足衣服了吗?”周宴北直视着前方,对倪晨说道。 倪晨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薄棉袄小外套,这已经是她带来最厚的衣物了。她来时查了天气,没有想到新西兰的春天居然会这么冷,明明刚到基督城那天还热得好似已经进入了夏天。 “你这是要去哪里?”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问他去处。 周宴北说:“现在问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闻言仍旧在笑,对于身边可能潜伏的危机不以为意。而周宴北想起昨天她在自己酒吧里输钱的事情,不忘揶揄道:“输了多少钱啊?” “啊?”倪晨茫然地抬起眼,旋即明白过来,又垂下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钱。” “输光后挺开心?”周宴北说。 “嗯,有一点儿。”倪晨诚实地点了点头,又立刻纠正道,“不,是很多点儿。” “那些钱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周宴北又问。 “图开心。”倪晨说。 “就只是图开心而已?”周宴北忍不住好奇地盘问道。 “不然呢?”倪晨凝视着他反问。 一路沉默,倪晨百无聊赖地看着车外无尽绵延的山峦,许久才说:“你挺像我一个好朋友的暗恋对象。” 这句话就像一颗乱石突然搅破了平静的湖面,倪晨说完后,心脏控制不住地砰砰乱跳。 周宴北斜睨了她一眼,不禁失笑道:“你不是说这种套路过时了吗?” 倪晨被他这句话点醒,内心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的剪影总与少时自己看过的那张照片里的少年重合,既然她知道他当初那么说是在试探自己,如今他也一定是跟当时的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 “看来想跟你套近乎还挺难。”倪晨说。 “为何要跟我套近乎?”周宴北问。 倪晨歪了歪脑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因为你长得帅。” 这个回答令周宴北有些意外,但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里却升起了浓郁的戏谑。 两人再度无话。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瓦纳卡小镇。 相较于皇后镇的商业喧嚣,瓦纳卡更加悠闲静谧,周宴北把车子停在了瓦纳卡湖边后,朝倪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下车。两人一同步行至酒店办理入住手续,各自散了。 直到晚餐时间,当倪晨走进餐厅里面,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两个人时,才明白了周宴北来这里的目的。 这个季节并不是新西兰的旅游旺季,住店客人也没有多少。餐厅内除了三两个喝酒的老外,那两个人尤为显眼。 酒店正面临瓦纳卡湖,入门左侧就是餐厅,两面是全景落地窗,客人正好能正对着瓦纳卡湖用餐。 倪晨故意找了个背对着周宴北的位置,临落座时不经意间与他对面的金发美女对视了一眼,对方今天比昨晚打扮得更漂亮。 两个人好像已经谈完了,倪晨刚坐下便看到他们离开了。待将金发美女送走后,周宴北又折了回来,在倪晨对面坐下。 倪晨边看菜单边问:“女朋友?” “女性朋友。”周宴北泾渭分明。 “有时候一字之差也没有很大差别。”她话里带着意味不明的讽刺,压根不相信他。 “倪晨,你这个人有多重人格症吗?”周宴北说。 她手一抖,蹙眉瞥了他一眼,心尖却微微颤了颤。 “上午跟我来的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副刻薄的样子。”周宴北不满地说。 她不理他,仍旧翻着手里的菜单,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两遍,清一色全是西餐。来了这里之后她才发现她的胃对于中餐的依赖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以至于看着图片上的意面和牛排实在勾不起食欲。 这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菜单,同时她人也被拽了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从这里离开后,周宴北把倪晨带到一家极小的中餐厅,里面统共只有五张小桌子,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在一排店铺中间居然还夹杂着这么一个小餐厅。 老板娘和周宴北显然是旧识,见他带了人过来,主动招呼着把厨房让给了他。 倪晨跟在周宴北后头,她刚要踏进厨房,结果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她一头撞到了他背上。 “你要亲自下厨?”周宴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倪晨透过他清亮的眼眸看到了自己。 她的脸微微发烫,道:“嗯?” “这里是厨房,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周宴北指了指唯一靠窗的那张桌子,随后按住她的肩,将她调转了方向,自己则转身进了厨房。 餐厅里本就没什么客人,乍一看还以为是被他俩包场了。 不一会儿,桌上就上了四道菜:两荤一素一汤。 倪晨看向周宴北,问:“你做的?” “看着不像?”周宴北说。 的确不像,但她没说,只低头安静吃饭。 平心而论,周宴北的手艺十分不错,至少倪晨吃多了洋快餐之后,再吃起中餐来整个人如沐春风。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专心地吃饭。 老板娘忙完后,熟稔地拿了把椅子往周宴北旁边一放,暧昧地问道:“朋友?” “客人。”周宴北回答。 “客人需要亲自下厨吗?”老板娘含笑道。 “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厨师为什么总能把好好的中国菜炒出一股麦当劳味?”周宴北挑了挑眉。 老板娘讪笑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唐连似乎又惹事了,你知道吗?” “不是什么大事,他自己能解决。”周宴北漫不经心地说。 “这还不是大事?酒吧都差点儿被人砸了,这边的赌场可不好惹,他怎么总是喜欢惹是生非?而且一直都是你替他善后,我看你还是离他远点儿,免得到时候无辜受牵连。”老板娘关切地望着周宴北。 周宴北勾唇笑笑,不再搭腔。 倪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猜测老板娘跟周宴北的关系非同一般。毕竟她对他的关心连她这个外人都能察觉到。 回去的路上倪晨问道:“那个唐连,就是上次在你车里的那个同事?” 周宴北说:“我还以为你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倪晨说:“你太小看女人的八卦心了。” 周宴北说:“这就是你傍晚在餐厅故意坐到我身后的原因?为了偷听我和美女的谈话?” 天色渐暗,湖边的酒吧渐渐热闹起来。倪晨的脚步戛然顿住,她还以为周宴北早就忘了这一茬,没想到他记得倒是很清楚。 她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们是情侣?” “你很在意?”周宴北反问道,一贯的面无表情。 倪晨总觉得这个男人表面上沉稳和善,可骨子里却像是设置了着一道生人勿近的屏障。不管他表现得多幽默、多平易近人,仍给她一种客气的疏离感。 倪晨蓦地收回视线:“我只是不希望在我的旅程内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然而步子还没迈出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拽住了手臂。周宴北微一用力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你就不想玩些特别的吗?” 她被他揽在怀里,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居然有些慌神。 自从经过昨晚,倪晨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那种想靠近又极力回避的情绪一度在她心里徘徊,她实实在在地被眼前这个男人吸引了。同时,藏在心底的愧疚感又迫使她不得不一再警示自己与他保持距离。 倪晨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挑眉问:“比如?” “比如,艳遇。”周宴北镇定地说。 蓦然,他俯首,凉薄的唇从她唇边轻轻擦过。 他徒然放大的脸惊艳了她的眼,他的笑带着些邪气,又夹杂些许纯真。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被他呈现得淋漓尽致。 倪晨还在回味着周宴北停留在唇上的味道,周宴北却已经含笑抬首,张开长臂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两人近在咫尺,他像打量宠物似的打量她。 “轻佻。”倪晨感受到腰间的力道,愤愤吐出两个字,可内心似乎有一颗欢愉的种子在这一瞬间生根发芽。 “可是你看上去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周宴北反驳道。 倪晨听完立马推开他,快步朝酒店走去,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周宴北收回视线,慢吞吞地朝身后已经开张的酒吧走去。 酒吧门口的长凳上还没什么客人,他找了个面对瓦纳卡湖的位置坐下后要了杯洋酒。 新西兰这个国家实在没有什么夜生活,出了奥克兰到处都是“农村”,连白天都没什么人,更遑论晚上——除了皇后镇。 周宴北正要拿酒杯的时候有人快他一步抢走了他的酒,他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莫妮卡,你现在不该来纠缠我。”手里的酒没了,周宴北直接摸向裤兜,拿出一根烟点燃。 莫妮卡喝了口酒,意犹未尽道:“我还以为你会带着那位中国美女来喝一杯,看你吻她的样子,可不像只是客人那么简单。” 叫“莫妮卡”的金发美女有一半中国血统,看上去没那么欧美范。她单手支着下巴,充满玩味地盯着周宴北,毫不掩饰自己刚才的偷窥。 “唐连的事情解决了?”周宴北冷着一张脸,都没看她一眼。 “关我什么事?”莫妮卡摊了摊手,站起来绕到他那边,暧昧地往他大腿上一坐,圈住他的脖子,“我早就跟他说清楚了,我喜欢的人是你。” 周宴北的目光慢慢变冷。 昨夜她突然到访,今天又把他引来这里,他早知道她不怀好意。当初唐连吃错药似的跟她纠缠在一起,如今他出了事,这个女人却甩甩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周,和那个中国女人比起来,我应该更好一些吧?”她附在周宴北耳边咬住他的耳垂,身体微动,整个人松软地靠在他身上。 周宴北半张脸藏在昏暗里,抬手抚着她的金发:“你诱我来这里,单单只是为了调情?” “天知道我对你渴望了多久。”她的吻落在他颈上,慢慢地移到了他唇边,又用手指抚摸着他性感而凉薄的双唇,“这里,刚才还吻过别的女人。” 就在她的吻即将落下的瞬间,周宴北的手指猛地收拢,轻拉扯她的头发,将她拉离了自己。发顶突如其来的刺痛令莫妮卡脸色骤然变白。 “莫妮卡,我实在没什么耐心陪你玩无聊的游戏,唐连人在哪里?”周宴北不耐烦道。 他手上的力道也逐渐加重,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女人而手下留情。 周宴北这个男人,表面温和,真计较起来却是狠戾异常。 “你们中国不是有个成语叫怜香惜玉?”莫妮卡面色痛苦道。 “可惜我离开中国很久了。”周宴北放开她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身上的衣服。 莫妮卡转眼间又笑道:“周,那个中国女人似乎对你十分热衷,你就不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对上她的目光,眼里蓦然一冷。莫妮卡的笑意渐深,而周宴北的面色突然比这寒夜更加逼人。 他不笑的时候,仿佛有刀锋在眼里划过。 回到酒店后,倪晨掏出房卡正要开门,手上动作忽地顿住。 这一层楼十分安静,安静得就连隔壁房间传出的动静都能听出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发声源,见隔壁的房间门并没有完全闭合,一小撮光线从缝隙处溜了出来…… 是周宴北回来了吗?可她一路上并未见到他,他抄了近路? 倪晨朝周宴北的房间走去,她伸手触碰门把手时,手心不知何时冒出了冷汗。 她把手指蜷了蜷,正要推门进去,门突然从里面被人打开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拖进了房间。下一秒,她突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二章 顾此失彼 周宴北房间内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仅有的一个沙发上赫然坐着两名鬼佬。倪晨被平放在床上,似乎昏睡了过去。 周宴北倚在门口,视线淡漠地扫过床上的人,转而冷笑:“我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闻言,一个稍胖的鬼佬笑呵呵地起身朝他走来,他拍了拍周宴北的肩膀:“周,我们并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也知道,唐现在得罪了BOSS(老板),他跟莫妮卡暗中往来这么久,不仅骗了BOSS的钱,连BOSS的女人都不放过,BOSS得知这件事后震怒。你放心,只要你告诉我们唐的下落,BOSS绝不会和你追究责任。” 一字一句全是威胁。 “你们是跟着莫妮卡来的?”周宴北问道。 对方沉默不语,直视着周宴北。 他们跟周宴北算不上有交情。只不过他们都听说奥克兰皇后街的那个酒吧名义上唐连是老板,事实上周宴北才是幕后出资者。 而周宴北挑中唐连合伙,可见这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如今唐连下落不明,思来想去,能知道唐连身在何处的只有周宴北了。 “周,你知道,我们怎么来的这里并不重要。”稍胖一些的鬼佬辩解道。 周宴北可惜地摇了摇头:“你们找错人了,我和他自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想你应该不会想自找麻烦。”另一个鬼佬面无表情地说。 “的确。”周宴北一摊手,目光转向床榻上的女人。 “我们知道她是你的客人,而你是我们BOSS的朋友,我们不会对她下手。”稍胖一些的鬼佬立马会意,连忙解释。 “可你们让她暂时失去了知觉。”周宴北冷冷地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周,你想清楚了,要是五天之内我们还没有找到唐,兴许你也会受到牵连。”稍胖一些的鬼佬好像有些不耐烦了。 周宴北不满地说道:“所以你们擅自进入我的房间,认为我藏了唐连?” 他慵懒地斜靠在门口,完全挡住了出口。他目不斜视地看着稍胖一些的鬼佬,从气势上看,他一人甚至压倒了对方两人。 “我们也是无奈之举。”稍胖一些的鬼佬摊摊手,回头朝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另一人立刻站了起来:“周,我希望你清楚,唐并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这么一个人得罪BOSS不值得。” 五分钟后,房间内安静下来。周宴北仍立在原地,门敞开着,另外两人早已离开。而躺在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沉溺在美梦之中。 自来新西兰之后,倪晨从没有睡得这么熟过。飞机颠簸了十一个小时,后又因时差原因,反正她的睡眠一直没有得到过保证。 只是她本就睡得浅,蒙蒙胧胧中似乎听到有交谈声。其中一个像是周宴北的声音,另外两个声音她没有听过。 倪晨想睁眼,但眼皮出奇地沉。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抱了起来,直到身体渐渐冰凉,她才慢慢清醒。 倪晨怔怔地望着狭窄的车顶,大脑一片空白。数秒后,她蓦然从座椅上坐直身体,原本披在她身上的毛毯也落在了地上。 车内亮着灯光,前座却没有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倪晨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刚想下车,视线忽然落在倚在车头的身影上。 这么冷的天,周宴北只穿了一件帽衫。他一手抄着裤兜,一手夹着烟,面前是延绵不断的公路线。 深夜的公路两旁杳无人烟,只有大片大片的牧场。公路上也没有路灯,除了车内昏暗的灯光,周围一片漆黑。 在这个无声无息的黑夜里,他们俩就像是这世间仅存的两人。 倪晨将毛毯拾起来,往身上一裹,随后打开车门走到他身边,透过车内的一点点亮光打量着他。奇怪的是,明明光线这么不好,他的眼睛却像星星一样明亮。 “睡得好吗?”周宴北吐出一口烟后,笑眯眯地问道。 “我以为你会向我解释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倪晨反问。 周宴北闻言,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车抛锚了,距离天亮大约还有三个小时,距离新西兰上班时间还有六个小时,等到有人来接我们……”他顿了顿,得出结论:“大约需要十个小时。”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这荒郊野外待满十个小时?”倪晨哆嗦地一挑眉,拢了拢身上的毯子。 夜晚的温度可真低啊,她不过才出来一会儿,身体就已经快冻僵了。 周宴北回答:“等天亮有去皇后镇的车,我会请他们先把你送过去。” “所以我们究竟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地赶路?我又为什么会昏倒在你房间?” 倪晨之前只觉得他跟自己印象里的导游不大一样,却选择性地忽略了他身上那份神秘感,直到这个时候才渐渐察觉出了他身上的不对劲。 三更半夜地赶路,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周宴北明知她想问的是什么,却故意绕开了问题。 “嗯,皇后镇带另一个团的同事明早有事需要提前回去,原本我是打算替他送机的,谁想会遇上这种事情。”周宴北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弯腰摁灭烟头,抬起头后看到她整个人哆嗦成一团,像是冻坏了,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一片冰冷。 他忙抓住她,拉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自己坐进驾驶座。 周宴北将车门落锁后,把暖气开到最大,又将自己的棉袄扔给倪晨。 “穿上。”他命令似的说道。 “那你呢?”倪晨问。 “我总比你身体强壮些,而且你刚才站的那个位置正对出风口。”周宴北说。 倪晨仍在瑟瑟发抖,都这个时候了,再推脱就显得有些矫情,于是她三两下将棉袄往身上一套。 一股清雅香水味,与他的气质十分相称。 “你是在撒谎吧?”倪晨从后面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真话。”周宴北说。 车内开始沉默。 倪晨靠着后座椅背又眯了一会儿,大概是刚才睡得时间有些长了,这个时候怎么都睡不着,大脑也格外清醒。 她微微睁开眼,偷偷看向周宴北,见他安静地靠着椅背,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装睡。 凌晨三点,车外簇蔟的风声异常明显,远处的群山在暗夜中形成一条天际线,仿佛把世界割裂成两半。 倪晨轻声轻脚地爬到了前座,小心翼翼地替周宴北盖上毛毯。只是她刚要离手,周宴北原本紧闭的眼睛便忽然睁开,吓得她手一抖,立刻往后缩去。 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果然是装的。” “明明是你把我弄醒了,却恶人先告状?”周宴北打趣道。 倪晨干笑两声,干脆盘腿坐好。 她明白,无论自己怎么问,周宴北都不会说出实情的,她也敢肯定,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周宴北见倪晨不打算再睡,从旁掏出一个小袋子扔给她。她打开来一看,是面包和饼干。 “在酒店买的,没有多少选择空间。”周宴北说。 “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在逃亡,连干粮都准备好了。” “保不准就是呢?”周宴北一本正经道。 她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眯起眼打量着他。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可听着反而有些心悸。 “吓到了?”周宴北问。 “周宴北,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玩命的。” “放心,你安全得很。”说完,他把座椅放低,双手枕着后脑勺靠了下去。 倪晨见周宴北也确实是累了,不想打扰到他休息,便只好就此作罢。不过她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将袋子放到原来的位置。 暖气声呼呼作响,倪晨的脸不多时就被吹得一片绯红。她一扭头,在看到后视镜里的画面时,身体不自觉地僵住了。 距离他们不远处居然还停着一辆车,那辆车内的灯忽明忽暗,这才导致倪晨一眼望见。 在这样的环境和这个时间点,倪晨不由得不多想,恐惧也蔓延开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大概只有等死的份。想到这里,她不禁往周宴北那边挪了挪。 眼下,她脸色煞白,手指也不受控制地战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周宴北。在被暖气包围的车内,她的身体竟也慢慢冷了下去。 一切就好像是一场黑暗游戏的诡异开端,表面上静谧无声,内里却暗涛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倪晨的身体又僵住了。狭小的空间里,她的身体紧紧地靠着周宴北。此时此刻此地,这个男人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冷风过境,天色依旧没有变亮的迹象。她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仿佛深不见底。 周宴北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慢悠悠地睁开眼,侧目瞧着倪晨,只见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靠着座椅耷拉着脑袋睡着。 她可真能睡啊,之前都睡了那么久,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睡得这样熟。 他将她扔在车底的包拿起来,从里面掏出了护照,看到上面写着“倪晨”两个字后,又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周宴北掏出手机正准备发条微信,忽然听到身边有轻微的啜泣声,按动手机的手指戛然停住。 他转头看去,见倪晨的肩膀一上一下,轻轻抖动着,哽咽声从她唇边溢出,在她露出的半张侧脸上,一行眼泪清晰可见。 他心里蓦然一怔,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似乎在喃喃地说着些什么,可惜他没有听清。他又回头看了眼那辆车子,随即冷漠地收回了视线。 天微微亮,倪晨醒了。 缩了几个小时,她身体的每根骨头、每块肌肉似乎都在抗议,她的手脚酸麻得甚至连动都动不了。 “走,先吃点儿东西,等会儿我再拦辆过路的车,让他们先送你去皇后镇,你在原来的酒店等我。”周宴北清爽的声音响起,倪晨望过去时,他暴露在晨曦里的脸仿佛发着光。 “那你呢?”倪晨问。 “我等着拖车公司把车拖走,放心,耽误不了你的行程。” “我不能跟你一起等吗?” 倪晨说这话的时候本觉得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句稀松平常的问话而已。可她嚼着面包却迟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就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这一望,她霎时撞进他眼底。他带着审视的眼光端详着她,仿佛要透过她表层的皮肤,看到她内里的骨血。 心跳在这一瞬间突然加速,倪晨收回目光,佯装无事,问道:“怎么了?” “你就这么想跟我在一起?”周宴北说。 暧昧悄无声息地在两人之间再次蔓延,她看着后面的那辆车,深吸了一口气,示意他回头看一眼:“周宴北,我相信你一定从昨晚就知道那辆车一直停在那里,至于里面是什么人,他们的意图是什么,你很清楚。而我也不可能在明知道会有危险的情况下单独行动,毕竟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你说呢?” “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我们都很安全。”周宴北开口向她保证。可她眉眼间尽是淡漠,显然对他没有多大信任。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或者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留下来等拖车?因为我会妨碍到一些事?”倪晨说。 “倪小姐。”周宴北收起了先前的那股玩世不恭,对她的称呼也从之前自来熟的“倪晨”转而变成了疏远客气的“倪小姐”。 倪晨迎着他冷峻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眼里甚至还平添了些许笑意。 两人面面相觑,谈话进入了死胡同,就在僵持之间,倪晨那边的窗户被敲响了。 周宴北知道,来人是后面车里的那个家伙。他眼疾手快地将倪晨拉到自己这边,一手撑住她的脑袋,一手将她半个身体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需要坐我们的车送你们过去吗?”对方用英语说道。 周宴北想了想,道:“也好。” 倪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她再笨也知道那辆车里的人不怀好意。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答应和他们同坐一辆车? “拿好你的随身物品乖乖跟着我,他们会把你平安送回酒店。”周宴北将包往她怀里一塞,转身正要下车,手腕忽地被她拉住了。 他一回头,倪晨的脸色并不好看,疲惫中透着一丝惶恐:“会很危险?” 周宴北想了想,摇头笑着道:“不会很危险,只要你好好待着就行。” 他这样一说,她反倒更加紧张了。深夜忽然赶路,半路车子抛锚,被人监视整整一夜,到现在他不断的叮嘱,无不透露着危险的讯息。可这一切不安,在他云淡风轻的笑容里又霎时烟消云散了。 倪晨紧跟在周宴北身后上了那辆车,发现对方并不是一个人。司机是另一个鬼佬,两人一胖一瘦,看样子与周宴北还算有交情。 “嗨,美丽的小姐,不要紧张,请相信我,我们跟周是朋友,我们是好人。”前面的人向倪晨打着招呼,倪晨不自觉地靠近周宴北,只勉强礼貌对那个人笑了笑。 “John,Eric。”周宴北吐出两个英文名,倪晨也听懂了。 他并没有否认他和这两个人认识,但也没有解释为何突然之间他会受制于人。但看着他平和地靠着皮质椅背,倪晨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半个小时的车程,倪晨一路都时刻戒备着。反观周宴北则淡定地闭目养神,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车子稳稳地停到酒店门口,那个叫John的胖鬼佬回头殷勤地问:“周的客人都是住在这个酒店,想必这次也不会例外?” 周宴北却像是真的熟睡了似的,并没有回应。倪晨碰了碰他,他才悠悠正眼,看了看窗外,对倪晨说道:“你先下车吧。” 那你呢?三个字还没从她的嘴里说出,他忽然倾身靠近,长臂一伸替她打开车门。 他如此迫切地让她离开这里,必有用意。倪晨不敢久留,小声对他说了“小心”两个字,便立马冲下车。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倪晨不敢怠慢,飞速冲进电梯。等她到了三楼正对大堂的走廊向外看去时,才发现原本停车的位置已空空如也。 回到房间,倪晨一再确认门窗都已上锁后,才收拾好自己倒在床上。 她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无,满脑子还是昨夜到今晨的种种。 周宴北得罪了什么人吗?是因为那个叫唐连的男人? 倪晨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可她看了下手机,也只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已。 房间内静悄悄的,门外也没有游客的脚步声。倪晨心里却不知为何越发慌张起来,是在为那个男人担心吗?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身份?导游恐怕只是一种掩护吧?那个男人的形象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倪晨不愿再想下去了,慢慢蜷缩成一团,手脚不知不觉又凉又僵。 叮咚——门铃声忽然响起。 倪晨起初怔住还未反应,直到门铃声再次响起才猛地从床上坐起,脸色也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一片,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浑身肌肉僵硬紧绷。 门铃声不急不缓地响着,一点儿也没有急躁的感觉。倪晨光着脚走到门边,踮起脚看了眼猫眼,随后立刻扭动门把手。 周宴北看到她,微微一笑,进来的时候直直朝她倒去。倪晨快速接住他,他另一只手巧妙地带上门并反锁。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她还处于发蒙状态。周宴北勉强站直身体,朝她笑了笑,倪晨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个小药包。 他看了倪晨一眼,欲言又止,接着自顾自地挪向靠窗的沙发,开始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周宴北脱下外套,又咝的一声扯烂里面的衬衫,将胳膊裸露在外。她这才看清他左胳膊上有一道猩红的伤口,血几乎染湿了大半个袖口。 他掏出酒精棉费力地在伤口处擦了半晌,而后侧目朝她看去,却见她一脸木然地呆在原地。 “可以帮帮忙吗?”周宴北的声音听上去低哑又有些费劲。 倪晨其实并不想插手这些事情,纵然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而这个时候她最该做的就是同他保持距离。可一听到他的请求,她的双腿便不听使唤地朝他挪了过去。 有些时候,下意识的反应的确快过理智思考的结果。 倪晨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接过药包,轻轻地替他擦酒精棉、绑绷带。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心里难免有些慌张,眼见绷带被自己绑得乱七八糟,她有些担忧地问:“要不要去医院重新包扎?还有,这种方式真的能消毒吗?万一感染……” “你知道在新西兰去个医院有多麻烦吗?等我预约到我的家庭医生,排好期,这伤应该也痊愈得差不多了。”说完,周宴北笑了,淡然地看着窗外。 听他这样说,她乖乖闭了嘴。 帮他包扎好,她指了指他隔壁的房间,问:“要去替你拿换洗衣服吗?” “麻烦了。”周宴北递过来一张房卡。 等倪晨回来,周宴北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胳膊上的纱布微微渗出些血渍,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倪晨忍不住想,他究竟做了什么?是跟人搏斗去了吗?怎么会受伤?那两个人带他去了哪里? 胡思乱想间,倪晨从衣柜里找出毛毯,替周宴北盖上。就在她转身时,身后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我会负责你的安全,所以你不用担心。”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倪晨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可她的心境似乎起了变化。 他还没回来的时候,她紧张得像一条溺水的鱼,仿佛随时都会脱水死亡。可他回来后,身上虽然带着伤,但她心底那不知名的恐惧却消散了不少。 他们两人只认识了几天,他说了两次会让她安全,而她也开始相信他的承诺。 “你……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吗?”她看了他半晌,说道。 周宴北面露讥色:“你是问我是不是经常挂彩?” 倪晨摇摇头:“我总觉得你该活得更光鲜一些。” 这句话令周宴北有些恍惚。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仿佛已经认识了他许多年。 他倏然眯起眼睛,轻笑道:“你说这话倒像是旧识,敢问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 倪晨喉头仿佛被遏住了一般,蓦然转身躲开他的视线,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暗暗责怪自己多嘴。 “你上次说,我很像你一位朋友的暗恋对象,那结果呢?” 倪晨以为他会抓着那个问题不放,谁想他竟转移了话题,而且居然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事。 她背对着他,目光有些游离,轻声道:“没有结果。” “为什么没有结果?”周宴北来了兴致,抓着她不放。 倪晨心里渐渐涌起波澜,她勾起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良久才说:“我那位好友,她死了。” 死了,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周宴北目光一沉,隐隐觉得怪异,却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天亮后,周宴北已经离开了,垃圾桶里还躺着被他扯烂的衬衫。倪晨盯着昨晚他躺过的沙发看了半晌,还没回过神,手机“叮”的一声,显示有信息进入。 她点开来,上面显示:起床之后下楼用餐,九点之前到镇中心那家有名的大脸汉堡,我会在那里等你。 倪晨把手机扔到一边,立马侧耳倾听门外的响动。还好,一如往常。 皇后镇的大脸汉堡几乎出现在每一篇倪晨看过的游记攻略里。当她真正立在大约只有三十平米的门店外时,着实被它的名气完全地震惊了。 除了奥克兰之外,她还没见过一家店能挤满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在早餐时间。这些人都是为了品尝名声在外、传说中堪比脸大的汉堡。 倪晨原本也想尝一尝,但眼见队伍排到了隔壁,立时就打了退堂鼓。而且她心里还惦记着周宴北,更没什么品尝的心思了。 倪晨拨开人群走入店内环视了一圈,没见到周宴北,就转身走了出去。她视线扫过聚集在门口的人群,依旧不见他的人影,然而手表显示早已过了他约定的九点整。 十分钟后,倪晨的耐心终于耗尽,她正准备离开时,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她下意识想要道歉,结果一抬头,整个人蓦然定住。 一胖一瘦的鬼佬,周宴北在车里气定神闲地介绍过这两个人。 “美丽的小姐,好久不见。”John像在和熟人打招呼。 这样的天气,John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和手臂上的文身。可是他们明明才不见了二十四小时。 “周没有跟你在一起吗?”John说完见倪晨没反应,又继续对她说,“美丽的小姐,我知道一个很有趣的去处,你要不要去和我们玩玩啊?” “不必了,谢谢。”倪晨一口回绝,想绕过他,却被瘦一些的Eric挡了回去。 这下她终于怒了:“我跟周宴北只是雇佣关系,确切地说,我和他非亲非故,更谈不上什么朋友。你们和他的事情不要牵扯我,我对他一无所知,请你们自己私下解决。” John耸了耸肩,解释道:“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和周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过节,相反,周一直都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只是恰巧需要他的一些帮助而已。” “所以呢?这并不是你们对我纠缠不清的理由。”倪晨冷冷地回道。 她目光森冷,面色淡然,一副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的表情。这个时候她突然庆幸自己曾在国外居住多年,从而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否则这个时候怕是只能哑口无言了。 倪晨的肩上忽然搭上来了一只手,她身体猛地一抖,下一秒,周宴北的侧脸就出现在了她视线中。 他一手抄着裤兜一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向自己身侧。 此时,倪晨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周宴北一出现,她那颗原本慌乱的心就安定了下来。 周宴北的视线扫过眼前两位,语气不咸不淡道:“我说过,我并不知道唐的下落,你们要是不信,找我就好了,骚扰我的客人可不是朋友所为。” “好,我们先不谈唐的问题,昨天我们有个兄弟原本已经快追到唐了,结果被中途突然杀出来的一个人给坑了,还是个亚洲人。从我们兄弟的描述里,那个亚洲人跟你倒是有几分相似,这件事你怎么看?” “在你们眼里亚洲人不是都长一个样?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周宴北的侧脸弧度在阴天显得有些模糊。 Eric往前靠近一步,眯着眼,像是情绪爆发的前兆。周宴北同他对视,倪晨的心突然跳了起来,紧紧捏住他的衣角。 忽然,Eric抓住周宴北的手臂,并且一把撸起他的衣袖。倪晨下意识看去,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昨天还只有一道伤口的手臂,现在又多了好几道。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闷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看向他,却见他在笑。 “怎么了?”倪晨担忧地问周宴北。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如此镇定自若。 Eric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回头去看John。John的眉心紧紧纠结在一起,两人面面相觑。 Eric和John本就是试探,这会儿却被周宴北惹恼了。 一道银光闪过,周宴北眼疾手快地把倪晨甩到一边,迅速地抓住Eric拿着刀子的手腕,猛一用力,迫使对方松开了手里的刀子,与此同时两个人扭打到了一起。 John趁此机会朝周宴北背后扑去,幸亏周宴北巧妙地躲开了他的攻击,从两人之间的夹缝里挣脱出来。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再加上手臂上的伤口再度撕裂,他的袖子已经被血浸透。 周宴北脸色惨白,双目通红,对愣在边上不知所措的倪晨吼道:“还不快滚?” 倪晨如梦初醒,然而就在下一刻,Eric与周宴北缠斗,将背后完全让给了John。 John抓起地上的刀子朝周宴北背上刺去的时刻,倪晨脑袋轰得一下像是炸开了,她猛地冲上去抱住John,用力把他扑到了一边。 可John力气太大了,光体型就差不多是倪晨的两倍,他手肘用力一甩,倪晨被他带飞了出去,“砰”的一下甩在路边的护栏上。 倪晨的身体受到剧烈的撞击,像是散架了似的,疼得眼泪直往下流。 周宴北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不欲再与他们纠缠。他一脚踢飞Eric,冲过去把倪晨从地上拖起来,二话不说揽着她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两人右拐之后进入交叉街道,周宴北的步伐一下加快了,她不得不紧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跟上他的速度。 可周宴北想要做什么她一无所知,方才的紧张还没有完全消除,她下意识想回头去看有没有人跟上来,头顶却及时传来一个声音:“别回头,镇定些。” 倪晨听了这话,心里升腾起一股怒意:“莫名其妙地被人缠上,你叫我镇定一些?你是否该给我一个解释,而不是要求我一言不发地配合你。” 她说完,像是牵动到了身上的伤口,咝了一声,倏然捂住右手手臂。 周宴北瞧出她的异样,抓过她想缩回去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她袖子掀开,只见她的手臂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红肿,是刚才被甩出去时不小心碰到的。 难怪她疼成这样,刚才被他拖着这么跑还硬撑着一声不吭。 周宴北的心突然软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腕的冰冷手心也渐渐热了起来。周宴北抬眼见倪晨倔强地咬着下唇看着别处,说道:“让你走干吗不走?” 倪晨倔傲:“万一你出事了赖到我头上怎么办?” “口是心非的本事倒是不小。” 倪晨没再反驳,安安心心地低头看手上的红肿,大约有巴掌大一块,可见刚才John把她甩开的时候有多用力。 “疼吗?”他问。 “不疼。” “不疼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周宴北戳了戳她的脑袋,“他手上有刀,你那么扑过去真是不要命,万一他心眼坏怎么办?”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你光想着要见义勇为了?” 倪晨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非要和自己斗嘴。而且鬼知道当时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看到那人拿着刀靠近他的时候,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不能死,那种冲动前所未有,她无法解释,也控制不住。 他低头看她,眼神如同皇后镇清晨细雨中的雾气,带着一丝神秘和朦胧,深邃眼底间不经意间滑过的一丝狡黠,瞬间释放了她内心的压抑。 他们沿着莫尔大道穿过瓦卡蒂普湖,周宴北的车就停在那里。 这几天皇后镇突然降温,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下雨,在他们上车前,雨势逐渐转大。 周宴北见倪晨衣着单薄,仍是那天穿的外套,便问她:“这已经是你带来的最保暖的衣服了?” 倪晨心里对他有些怨气,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于是自顾自地系安全带。 他眸色一深,对她说道:“你在车里等我五分钟。” 为了安全起见,周宴北将车门落了锁。等他一走,倪晨就开始六神无主。 那两个鬼佬说不定仍在附近,皇后镇就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如果他们有心纠缠,分分钟就能锁定他们的位置。 她脚心的凉意渐渐往上蹿,不一会儿就袭遍了全身,手指冻得动一下就疼。再加上手臂上的疼,令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她一边拢着双手在唇边哈气,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后视镜。 这一次周宴北没有食言,果然在五分钟内回来了,而且手里还多了一件棉袄和一个纸袋。他劈头盖脸地扔到她身上:“穿上,丑是丑了点,应该足够应付你后面的行程了。” 倪晨张了张嘴,随后低声向他道谢。 “把手给我。”他取出袋子里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到了她受伤的地方。 清凉的药膏抹在红肿处,痛楚立刻消散了不少。 乍然而来的温暖令她心里狠狠一颤,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其实她是见过他的,那天在奥克兰的晨曦中她就认出他来,她想起了这个男人年少时候的样子,只是这么多天一直在假装不认识而已。 大约是因为如此,当时她才会奋不顾身地扑向John。 那时的他眉宇间全是孤傲和清冷,没有现在这种经历世事后的圆滑和妥帖。这些天相处下来,他似乎跟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 倪晨想着一些原本打算永远尘封的往事,眼神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便只好低着头假装认真地穿衣服。 他说得没错,衣服虽然很丑,但的确很保暖。穿上后,她就像是进入到了暖和的被窝中,比刚才舒服了许多。 “本来想带你逛逛镇子的,没想到那两个人会追过来。不过这雨越下越大,原计划也进行不了,只能带你去山上了。”周宴北无奈地说。 倪晨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周宴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什么都能掩饰过去?” “倒也没有,比如现在你不就看穿了我伤得不轻、力不从心吗?”他握住方向盘正准备出发,手腕处忽地一热,只见受伤的手臂被她抓了过去,并撩高了衣袖。 新添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包扎,袖管刚才又被Eric粗鲁地撸起,此时,血已经浸透了衣袖,可他居然还能一声不吭地跑去给她买衣服和药膏! “药包带了吗?”倪晨低着头,声音闷闷地问。 周宴北盯着她说:“在后座。” 倪晨回头抓过药包,鼻子不禁酸了酸:“这都什么事啊,我明明是来旅游的,居然干起了护士的活。” “多好,练就了一项新技能,天天向上。”周宴北笑着鼓励着说道。 “不痛吗?”倪晨抬了抬眼皮,手上的力道不自觉轻了一些,相比较而言,新添的这些伤虽然看上去密集,但比昨天的伤口浅了不少。 “本来挺疼的,看你刚才忍着疼忽然也不那么疼了,咱们这算是同甘共苦了?”周宴北说。 他这么漫不经心开玩笑的样子,令倪晨心里某个黑洞一点点裂开,少年的意气风发渐渐和眼前人重合。 周宴北那双眼睛定格在她垂着的侧脸上,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又在不经意间地靠近,令倪晨心里小鹿乱撞。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男性荷尔蒙,如同一个教唆人犯罪的诱惑者。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周宴北道。 “这种烂俗的梗你已经用过了。” “所以为什么你两次都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周宴北穷追不舍问道。 消毒、包扎、打结、放下袖口。倪晨做完这一切才从容地看向他:“因为我们的确只是萍水相逢。” “倪晨,你对我有偏见。”周宴北说。 “在这种情况下,想不对你有偏见很难。”倪晨大大方方地承认,随后调整好自己的姿势,裹紧身上的棉袄。 “从来没有女孩儿会挡在我面前,你是第一个。”他说这句话时别有深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诱惑。 倪晨心乱如麻,扭头转向窗外,镇定地说道:“换成别人我也会那么做,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句话说出来后连她自己也不信。 她一向习惯明哲保身,从不多管闲事,如果不是周宴北她怎么可能不顾安危地扑上去? 说到底,许多心虚只在一念之间。 “是吗?”周宴北沉声低笑,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僵硬。 不知不觉雨水已经糊掉了整块挡风玻璃,过往游客在雨里闲庭漫步,有说有笑。 从旋转餐厅用完餐回来后,他们之间仿佛陷入了僵局。 倪晨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对他说过什么冒犯的话。在她看来,不管这一小段旅程有多冒险,等她回国,所有的回忆都将被她抛到脑后。这只不过是一段旅程中的小插曲而已。 到了后半夜,倪晨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干脆起床打开电脑重写策划书,写着写着又停了下来,脑海里不自觉地冒出周宴北——那个既洒脱又神秘的男人。 她没想过原来他长大后会是这样,比她想象中更吸引人。想到这儿,倪晨垂下头,兀自笑了笑。 房外在这个时候响起刷卡声,她的笑意骤然凝固在唇角,眼疾手快地从床上抓过手机。然而下一秒,周宴北出现在门口。 看到书桌边的倪晨,周宴北微微一愣,而后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说话间,他关门落锁,似乎毫无擅自闯入别人房间的羞愧。 倪晨眼神一冷:“你随随便便进入我的房间,似乎有些不合乎情理。” “特殊时期,我们暂时需要待在一起。我想你也希望能安安稳稳结束这趟旅程回国,不是吗?”他耸了耸肩,闲庭信步地来到她身边,瞄了眼电脑上的内容,很快又转移了视线。 房内瞬间安静得有些诡异,他重新去看她时,发现她仍盯着他,便问:“想知道什么?” “我们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吗?”倪晨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询问道。 “嗯……有可能,我尽量缩小这个麻烦。”周宴北说。 “周宴北,你到底是什么人?” “导游啊。”周宴北说得一脸无辜,反倒像是倪晨无理取闹。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挺傻的?” “倪晨,你只是一个游客,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更好一些,我建议你提早结束行程回国。”周宴北说。 “你是在告诉我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将会越来越多?” “这只是我的建议而已。”周宴北说道。 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绕来绕去,她和他之间好像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又或许是他的防备心太重,无论她问什么,他能回答的都只是这些。 倪晨打量了他良久,然后起身从行李箱里取出一瓶酒,并拿出杯子满上,将其中一杯递给了他。 这瓶酒是她从机场免税店买的,当时只是看中了这个酒瓶,觉得特别有年代感,不曾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周宴北靠着沙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笑容中夹杂着一丝邪气,道:“你该不会是想灌醉我,好让我酒后吐真言吧?” “哦?所以你承认自己刚刚一直在说谎?”倪晨说完,挨着他坐下,身体触碰到他放在沙发边缘的手,他也不躲,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给一个陌生男人酒喝。”话毕,他却仰头将酒喝尽。 “可你喝得不是很开心吗?”倪晨笑着,又替他满上了酒,“周宴北,我实在看不懂你,你身上明明背着那么多秘密,怎么还能这么淡定?” “你不也一样吗?”周宴北说。 倪晨的手猝然顿住,对上他的双眸,心头一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宴北看着她说:“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慌了?” “我有什么可慌的?”倪晨强装镇定,歪头看他。可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看他的眼神,迷离得就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小猫。 周宴北身体往前一倾,自然而然地碰到她。 她下意识往后仰去,却被他揽住了腰往前一带,两人的身体瞬间贴到一起。 她脸红心跳,手不知所措地抵在他胸前。 “你到底是谁?”周宴北清冽的声音拂过倪晨的耳畔。 她依稀闻到了酒精味,还带着些许清香,并不令人感到反感。 倪晨慌乱之中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不敢妄下言论,仿佛整个人都被他拿捏在掌中,无法动弹。 这个男人有一双好看的眼,黑而密的长睫毛下,是倪晨无论如何都看不懂的深邃。 她的手就抵在他的左侧心房,感受着他的心跳。明明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偏偏只有她心里小鹿乱撞。是渴望发生些什么吗? 她耳边忽然落下一片温热,是他低头吻上了她的耳垂,随后,他又浅浅地吻过她的侧脸,再到唇边。她想躲开,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唇压上来后,舌头肆意妄为地侵入她的唇内。 “咳咳……”倪晨险些被酒呛到,她抚着胸口喘着粗气,身体却意外地迎合。 她咳得面红耳赤,极为狼狈。 周宴北把她揽在怀里,似是诱惑般地在她耳边呢喃:“告诉我,为什么那时要替我拦那一下?” 她眼里有迷醉,也有他看不懂的哀伤与困顿。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思绪在飘,手指滑过他脸上的弧线,笑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情?你就当我是见义勇为好了。” “倪晨,你认识我,是吗?”他进一步地引诱,渴望从她口里套出答案。 倪晨嗤笑一声:“我当然认识你了,你不是周宴北吗?你是我的导游啊。” 她说着,眼里却渐渐升起了一层雾气,脑袋也徒然清醒。她伸手推开他,背过身子。 方才的一室旖旎顿时荡然无存。 梦醒了,他们仍是他们,而他刚才的那些举止,无非是想等她意乱情迷时说出他想听的话。 周宴北唇边泛起一抹冷笑。 她始终对他有所隐瞒,他千方百计地进,她千方百计地退,他们总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倪晨漠然回到书桌边,暗道:倪晨,你到现在仍是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华灯初上,雨势越演越烈,路灯下水帘如瀑布,冷风过境,只剩枯木。 第三章 匆匆别离 傍晚六点过后,天仍亮着,倪晨独自坐在酒店门口的长椅上。长椅的位置不偏不倚,往后一步是玻璃,往前一步就是雨里。 她手里握着手机,眉目轻展,穿着单薄,似乎与这个季节有些格格不入。 半个小时前,她手机里传来一条微信:你母亲要见你,速回。 如此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不是询问也不是命令,却由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她不可以有情绪,也不可以有想法。 这么多年,她对于他们来说,始终不过是一个有用时才会被想到的外人罢了。 倪晨收起手机,罩上衣服上的帽子,双手插兜低头走进雨里。沿途没什么人,她一路走到第一天到皇后镇时来过的那家酒吧。 这个时间点还不是酒吧的营业高峰期,里面散落着形形色色的人影,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左拐下了楼梯。 下面别有洞天,一上一下,像是两个世界。 听周宴北说这是皇后镇最大的赌场,他有一次带团过来玩时还碰上过一对明星夫妇。倪晨当时觉得他在吹牛,然而一踏入这个地方,她才发现此处的奢靡程度远非楼上的酒吧可比。 里面人声鼎沸,好像整个皇后镇的游客都聚集到了这里。她穿过赌桌的人群到吧台要了杯酒,一杯酒快要见底时,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 “给这位小姐再来一杯。”那人对酒保吩咐的同时,人也坐到了倪晨身边。 倪晨眯眼望去,笑意慢慢爬上了脸颊,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来这里喝酒?我也不知道是该敬佩你,还是该担心自己的安危。” 唐连摊手:“你都知道了?” “想不知道也很难。”倪晨抿了一口酒,手指无意敲打着桌面,暗自揣测唐连究竟做了什么事才会让人这么穷追不舍。 而周宴北对于此事讳莫如深,很明显他和唐连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为了不让唐连被那些人抓到,宁愿麻烦缠身也守口如瓶。 “看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唐连抱歉地说。 “可不是?”倪晨瞥了他一眼,余光瞥见远处两人,眼神一凛,忍不住拍了拍额头,“真是阴魂不散。” “放心,你只是游客,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唐连安慰道。 “原来你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倪晨回应。 既然知道被人跟踪还故意来找她搭话,这不是摆明了要把她带入纠纷? “倪小姐,当初在奥克兰,你明知道我出老千骗你的钱,为什么不戳穿?”唐连目光闪烁。 他在赌场见过不少人,但像她这样故意输钱的却并不多。 倪晨回:“跟你没关系。” 唐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佯装轻松地问:“周宴北呢?怎么没见他?” “我和他是那种走到哪里都要在一起的关系?”倪晨反问。 “倒也不是,不过我以为他会念着你的安全,让你减少外出。”唐连解释道。 倪晨勾了勾嘴角,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准备走人。转身的时候视线扫过那两个人,回头又对唐连说道:“我觉得你今晚可能会不太好过。” 唐连笑笑,连声道别都没有。 夜色下的小雨淅淅沥沥,到了深夜气温更低,倪晨一边往坡上走一边想着唐连。 种种迹象表明,唐连并不是做正经工作的人。他看人的时候眼神似有闪躲,并且在明知道有人跟踪自己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唯一的解释是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而周宴北曾说,唐连是他同事。什么样的同事?旅游公司的同事,还是酒吧的同事? 她又想起第一次在奥克兰的酒店门口见到周宴北的画面。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一个人的出现能带给她这样巨大的冲击——她好像认得他,又好像从未见过他。 倪晨满怀心事,到了房间门口也迟迟没有进去,驻足许久才默默掏出房卡。正要开门时,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她呆滞地看着有人从里面出来,而且从缝隙中还看到周宴北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晃着酒杯。 她心里蓦然一沉,记得这个金发女人曾和周宴北纠缠不休。 莫妮卡经过她的身边时似笑非笑地冲她打了声招呼,倪晨从她眼里看出了某种毫不掩饰的挑衅。 她知道,像周宴北这样的男人的确很讨女人的欢心。 倪晨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关了,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周宴北看了她半晌,低声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伸手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去哪儿晃悠了?” 她盯着他,一声不吭。 “怎么了?被吓到了?你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感冒了?”他明知故问地探了探她的脸颊,果然滚烫一片。 他的掌心触及到她的肌肤时,她才如梦初醒。 倪晨一抬手拍掉周宴北的手:“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是别在我的房间里做。” 她正要从他身旁经过时,一股力量忽然拦住她的身体,她一下子就被他卷进他怀里。 倪晨的下巴被轻轻抬起,周宴北黝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好笑地问:“你以为我和她刚才做了什么?” “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说完,倪晨目光慌乱,不知该看向何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地骚动。 周宴北低下头,气息更近一些了,道:“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心里却很介意。” “周宴北,你太自以为是了。”倪晨说。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控制不住地想逗弄她。 更奇怪的是,刚才莫妮卡欺身上前的时候,他竟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了,从前的他可没有这么“圣人”。他一向信奉的准则可是“人生苦短,该享受便享受”。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是从那夜他们被困在半途中,她坚持要和他共进退开始;也许是从她奋不顾身地为他涉险开始;也许是在她替自己处理伤口时,眼里不小心泄露的关怀开始。 总之一切开始变得不一样。 这个女人明明会像他过去带过的其他客户一样,等到旅程结束便各自挥手告别,然后或许有缘再见,或许再也不见。 他向来洒脱,从不会惦念一些莫须有的缘分。可她分明又是不一样的。 房间内只亮了一个地灯,橘黄的灯光照亮了床头一隅,白色的床单显得更加暧昧。 她胸腔内剧烈跳动着,忽而想起他少年时的样子,心里的悸动恍然之间强烈地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看到他照片的那个夜晚。 或许……从那天开始,她已经把他悄无声息地安置在了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倪晨感受到他的气息,心里一动,反正以后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关系,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又何必压抑自己?她其实是对他感兴趣的吧? 她转念伸手圈住他的脖子,说:“你上次说,皇后镇是整个新西兰最适合艳遇的地方?” “你有兴趣?”吐纳之间,周宴北的气息就在她唇边,再往前一寸便能逾越。 此刻在他面前的倪晨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娇笑之间迷了他的眼。他内心对她的渴望濒临界限,若她继续挑逗,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克制得住。 她弯眉轻笑,仰头吻了吻他的唇。 周宴北圈着她的双手固若磐石,双眸澄澈地盯着她,似乎在探究着什么。 她的吻慢慢向下,吻到他的锁骨,她知道自己这是在玩火,但她也不否认自己被眼前这个男人吸引。 从多年前看到他的照片起,从她一字一句地读完那本写满关于他的日记本起,她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这种好奇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滋长,就像一颗埋在心里的定时炸弹,只要稍被撩拨,立刻就能引爆。 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内心其实早已渴望过他。 倪晨仰起头再看他的时候,周宴北眼里已蒙了一层情愫。他抱起她,转身将她压在了床上,接着声音嘶哑:“这件事该由男人主动才对。” 她仍抱着他的脖子笑:“反正到最后求的都是同一个结果,谁主动又有什么区别?” “倪晨,我可不是那种上过一次床就会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的男人。”周宴北一向将感情和需求分得很开,可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真巧,周宴北,我也不是那种上过一次床就会追着一个男人要求负责的女人。”她的笑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开出了一朵带刺的玫瑰。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吻如瀑布般细细落下。 后半夜倪晨醒过来一次,发现自己全身酸疼地躺在他怀里。床头留了一盏灯,他靠着床头柜抽烟,低头笑着看她。 倪晨模模糊糊地盯了他良久,内心风平浪静。 “把你吵醒了?”周宴北轻轻用力把她拉得更近一些,替她掖好被子。就着幽暗的光,他看到她肌肤上留下的淡淡痕迹,满意地勾起唇角。 “周宴北,你会一直待在新西兰吗?”倪晨问。 “可能吧。” “如果你的初恋情人一直不来找你呢?”倪晨好像已经认定了自己想象出来的根源,并已经顺着这些思路将他设定成了一个深情的男人。 “你太高看我了,我留在这里从来不是为了谁。”周宴北抬起手吸了口烟,轻轻吐出。 “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倪晨躺在周宴北的臂弯里,睡意蒙眬地说完这句话,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隔着烟雾,他盯了眼她裸露的后背,垂下眼,自嘲一笑。 天气预报说原本还会下三天的雨,但竟然到了第二天雨就出奇地停了。 雨势退去,气温骤升。阳光爬上枝头,仿佛一下子从冬天到了春天。 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周宴北起身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倪晨,摸了摸她的脸颊,而后将窗帘拉严实,房间内漆黑一片。 关门声响起时,倪晨睁开了眼睛。 周宴北一大早去见了唐连,咖啡上来之后,他睨了眼唐连。 这家伙看着心态挺好,整个人神清气爽,完全不像是一个被麻烦缠身的人。 周宴北有时候挺佩服唐连,既不瞻前顾后,也不杞人忧天,这样的本事并不是人人都有。 “对了,我昨晚在赌场碰见你那位客人了,她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呢。”唐连咬下一口面包,有些没话找话。 唐连和周宴北虽是伙伴,但也没有太多深交,顶多只是关系稍好一些的同事。 周宴北“嗯”了一声,喝着咖啡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打算。 唐连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脸色,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周宴北心情如何,从来就无法从他脸上窥探出一二。 “她知道了多少?”唐连问。 “她知道了多少都不会对你产生影响,你倒不如想想怎么应付那件事,你烧了人家的赌场,泡了人家的妞,到现在还活着简直是奇迹,你的求生欲真是一个谜。”周宴北不客气地说。 “我说过了,那是意外。”唐连摆着手连忙否认,一副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表情。 “意外?你的意思是烧了他的赌场还是泡了他的妞?”周宴北问道。 “都是。”唐连回道。 周宴北放下咖啡杯,眼神有些漫不经心。 他五官轮廓深邃,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发顶上方一片金光,饶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足以吸人眼球。 “不过还是谢谢你宁愿被人追踪也不透露我的行踪,不然我现在可能没法坐在这里跟你喝咖啡了。”唐连感激地说。 当初从奥克兰启程,唐连原本的目的地是皇后镇,然而中途接到莫妮卡的电话才下车返程。 莫妮卡和他的事情被她的老相好杰森知道了,莫妮卡被杰森关在赌场的地下酒窖里。唐连当时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趁没人注意时从地下酒窖救出莫妮卡,没想到两人还没逃出去就被杰森的人发现了。 当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如果他不想方设法逃出去,结局只有一个——被活活打死。于是他只好打烂柜台所有酒瓶,一把火烧了赌场。 谁知那个莫妮卡就是一个人精,她既想从那里逃出来,又不想得罪杰森,居然趁着唐连不注意的时候甩掉了他。 杰森自然不是好惹的,他的人找不到唐连,就只能找周宴北。传闻唐连在奥克兰开设的赌场,其幕后老板就是周宴北。杰森早就想会一会这个周宴北了,奈何始终找不到机缘。 “你见过杰森了?”周宴北问道。 唐连被周宴北的目光盯得有些分神,一时间有些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遂假意被进来的游客吸引,扭过头去说:“见过了,他要求赔偿。” “只是赔偿这么简单?”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自然只谈利益。”唐连说。 “所以你们谈得怎么样?如何赔偿?” 周宴北不动声色地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纵然是与他熟识多年的唐连也被盯得紧张起来。 唐连突然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瞧,只能讪笑着:“他要赌场一半的经营权,作为我烧掉他赌场的赔偿。” 杰森虽在奥克兰有赌场,但人流却只有周宴北和唐连赌场的一半多,他曾经找过他们谈合作但都被拒绝了。要说他觊觎他们的赌场已久,这绝不是什么诽谤。 唐连说完一直在等周宴北的反应,但周宴北却没给下文。 周宴北转头看向窗外,外头阳光正好,时至中午,出来的游客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将镇中心的街道填满了。 这两年来他带团来过无数次皇后镇,也看过许多游客,却始终对这个地方喜欢不起来,反而是距离皇后镇大约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瓦纳卡成为了他心里的朱砂痣。 这时,桌上的手机微震,一条短信传来。 倪晨:临时有事要先回国,感谢这些日子的照顾。倪晨。 周宴北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看了许久,黑字白屏,这上面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合在一起让他无端地心烦意乱。 他分不清心里那股情绪究竟是不舍,还是对她如此轻易就能说出道别的话而生气。 早晨他出门时她仍在床上,但转眼间她又到了机场。他勾唇冷笑,瞬间明白昨夜的温存只不过是她的送别礼而已,而他在某一个瞬间竟然当了真。 唐连见他表情微变,不由担心道:“怎么了?是不是杰森又来找你了?” 周宴北扔掉手机,将咖啡一口饮尽:“唐连,你我本是合作关系,关于你手里的利益占比你想让出去也无妨,但要我让步却没有任何道理,过去几天他们追着我难不成是为了示威,因为无法跟你谈妥?” 唐连的脸色骤然一变:“你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们合起伙来害你?杰森当初找我谈的时候我没答应,跑了,他们找不到我才追着你不放。你看我现在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他们知道我的下落之后还追着你吗?” 他被周宴北这一番问话气急,连语气都变得不善起来。认识多年,他自认已经足够迁就周宴北了。 诚然,周宴北这人沉稳、聪明、有生意头脑,但内心孤僻,即使表现出来的幽默和善也总是显得与别人隔着千山万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好歹比别人会好一些,没想到其实并没有两样。 周宴北这个人,实在没什么人情味。 “唐连,人心叵测,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你好自为之。”周宴北最后留给他一句话。 唐连眼见他离开,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似的,听不出他话里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唐连正暗自懊恼着,忽然察觉到有人坐到了刚才周宴北的位置上,他一抬头,脸上瞬间一僵。杰森拿起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他脸上的笑容跟他肥胖的身体一样令人觉得油腻。 唐连再往旁边看去,莫妮卡就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正目送着周宴北离去。 唐连心里一凛,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正是死角,且背对门口,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根本看不到有人进来。难道他们已经来了很久?周宴北也早就看到他们了? “没谈下来?”杰森笑呵呵道,带着一副算计的表情,虽是疑问,却又没多大疑问。 “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唐连没好气地说。 “这足以说明你和他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先前你还一直维护他叫我不要伤他,可现在看来在他心里你反倒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赌场和酒吧的经营权在他手里,一直以来也都是由他出谋划策。对他来说,你的位置也只是换个人而已,并不是非你不可,你还没看清?”杰森说。 “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离间。”唐连道。 “到现在还嘴硬,他卖赌场找人接手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明明你才是他的合伙人,他跟你商量了吗?没有,你的想法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杰森眯着眼吸了口烟,笑着看对方,像看一只落水狗极力挽尊。 唐连气得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嘴唇,闭目不语,心里对周宴北升起了诸多埋怨。 “唐,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把他甩了,他迟早也会甩了你,万一他哪天忽然回国了,你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杰森说。 唐连猛地抬起头,皱起眉头。 杰森佯装同情地摇了摇头,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道:“你掌控不了他,所以,动作可要快点儿,不然你可什么都得不到。” 唐连脑海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万一他哪天忽然回国了。 他记得从前问过周宴北会在新西兰待多久,周宴北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在没有去处之前应该会一直待在这里。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周宴北会回国这件事。在这里,周宴北有事业、有朋友、有理想,虽然他从没提及,但唐连知道,当年他远避纷扰来到这里时,早已做好了在这里终老的打算。 所以唐连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万一。他太清楚周宴北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未必欢迎他。 可唐连不明白的是,杰森果真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得到了某些消息? 周宴北回到酒店,房间已经被客房服务员打扫过了。 整个房间干干净净,看不出倪晨留下过的一丝痕迹。就像岁月能够清晰地把很多人和很多事从记忆里悄无声息地抹去。 他是经历过无数次分别的人,起初会感到不舍,感到空虚,可是次数多了,渐渐地也变得麻木了。 然而她却一不小心,成了一个意外。 这时周宴北的手机显示谢尔东发来的微信,他告知沈昕的确没有姐妹,但他很快就能探出沈昕的虚实。 至于他究竟要怎么个探法,周宴北没有再问下去,谢尔东也没有解释。 周宴北的心一沉再沉,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倪晨和沈昕真的没有关联吗?他总觉得倪晨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不简单,充满着怀念、追忆,还有一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愫。 他还清楚地记得酒醉的那个晚上,他问她“你是否认识我时”,她眼神里的闪躲和戏谑像是某种伪装。 她说她看不懂他,其实他又何尝看懂了她? 周宴北再次环顾房内,当初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和她住进了同一个房间,而她亦没有反对。想想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就这样不矫情地告别倒也不错。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行李,下楼办了退房手续。 倪晨回到凉城,本想着先去公司报到,但不料父亲沈冲居然亲自到机场接机。她见到他的时候愣了半晌,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他跟前。 她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整个童年时代从未得到过任何父爱。很小的时候她问过母亲为什么父亲从不来看望她们,但母亲一再强调她没有父亲。 她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 倪晨小时候以为这只是母亲因为怨恨父亲不负责任而说出的气话,但等到懂事后她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真的没有父亲。 而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所谓的父亲时,已经十六岁了。 “抱歉,在你旅行的时候突然把你叫回来。”沈冲想从她手里接过行李,但被她躲过去了。 倪晨笑笑:“没关系,这是我的义务。” 听起来有些讽刺,但他们父女之间缺失的东西实在太多,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像今天这样客客气气的疏离也不算是最坏的局面。 回到沈家老宅,倪晨正要下车时沈冲先叫住了她,吞吐道:“你母亲现在能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她前些天一直想回来住一段时间,所以……” 倪晨一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会随叫随到。” 沈冲听了这话不由皱起了眉头:“倪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和对……是一样的。” “我了解。” 回到了这里就等于重新回到了现实,她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唯有在过去的那十几天,她才是真正的倪晨。旅途中,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有着怎样的过去。 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也不用担心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会引起麻烦。 老宅其实已经空了很多年,沈冲带着妻子陆霞去温哥华定居之前曾把钥匙留给了倪晨。而倪晨虽然收了钥匙,但在他们走了之后却从未踏进这里一步。 她在玄关口动作利索地换了鞋,放眼望过去,偌大的住宅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有了一些生气。她乖巧地跟在沈冲后头,一路上了二楼的阳台。 陆霞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笼罩着她,她双手搁在身上,闭眼半躺在那里,似乎进入了梦乡。 沈冲过去替陆霞轻轻盖上毛毯,没想到她立马就醒了,并满脸欣喜地问:“昕昕回来了?”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心里还一直想着昕昕。”沈冲话语间全是责备,却没有一丝凌厉。 倪晨想这大概就是从他们一起携手走过的岁月中积淀下来的相守吧。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相爱已经太过遥远,曾经的爱情到如今也已然变成了无法分割的亲情。 她心情不由地沉了沉,在沈冲看过来的瞬间又蓦然露出笑意,轻快地朝他们走过去。 “妈,你们怎么回来了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我好安排时间去接你们啊,偏要趁着我出去旅行的时候回来,这不是故意的嘛。”倪晨眉眼都笑弯了,握住陆霞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蹲在她腿边仰头望着她。 一年不见,陆霞又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头发也有些发白,笑起来更没有了往日的生机,与倪晨第一次见到她时天壤之别。 陆霞宠溺地拍拍她的头,打量着她,说:“让妈妈看看,都有一年没见了,我的宝贝女儿有没有变化。” “才一年能有什么变化?倒是妈你越来越漂亮了。” 陆霞刮了刮她的鼻子:“就你嘴甜,今晚住在家里?” “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这儿离公司太远了不方便,要不我晚点儿再回去?” “好,真是女大不中留。”陆霞宠溺地说。 “妈,这个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那要怎么用?你什么时候给妈带个男朋友回来?昕昕,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正正经经谈个对象了吧?” “您急着抱外孙啊?”倪晨笑嘻嘻地扶起陆霞。 其实说起来她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当初因为陆霞的病情,沈冲带着她去了温哥华定居,前几年又想着要在那里扎根,让陆霞尽快适应那里的生活,因此一直都没有回国。 直到近几年他们才开始每年回来一次,但每次回来也待不了多久。倪晨对他们的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可潜意识里仍是对沈冲十分排斥。 她母亲曾经说过,沈冲是个很薄情的人。她一直觉得母亲错了,他不是薄情,只是对她母亲一个人薄情罢了。 晚餐是沈冲亲自准备的,这些年为了照顾生病的妻子,他的手艺精进了不少,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完全不输饭店大厨。 倪晨扶着陆霞说说笑笑地往餐厅走去,刚一落座,门铃就响了。陆霞惊喜地赶倪晨去开门。 她这副模样倪晨还从未见过。自从他们定居温哥华后,与这里的亲戚朋友几乎都没什么联系了,居然会有人在饭点登门拜访? 门外立着一位倪晨并不认识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长相清秀,眼神却带有攻击性。 他两手拎着礼物,见到她的一刹那表情似乎变了变,而后勾唇对她轻笑道:“你就是沈昕吧?” 倪晨没有反应,侧过身请他进门。 她心里不由有些慌张,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她总觉得这个人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别样的意味。而且他们很少会请人来家里做客,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来来来,尔东,来这边坐。”陆霞见到男子喜笑颜开,招呼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而那原本是倪晨的位置。 就连沈冲待他的态度都非同寻常,倪晨不由多看了他两眼,默默绕道坐到他对面。 “昕昕,这位是谢尔东谢律师,青年才俊,跟你年纪相仿,妈妈特意请他来家里吃饭,你好好招呼人家。”陆霞见女儿只顾埋头吃饭,急在心里,明面上的提点也只能点到为止。 没想到倪晨疑惑地问:“妈,家里有什么官司要打吗?” 谢尔东一口汤卡在喉咙里,“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这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太明显了。 陆霞被她这一问气着了,朝她用力瞪了瞪眼睛,倪晨却视若无睹,直接转向沈冲。 沈冲轻“咳”两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为自己的事情考虑考虑了?” 她看了沈冲片刻,表情恢复冷漠,低低应了一声,又兀自埋头吃饭了,好像刚才说的那些事情都跟她无关。 陆霞见她这样,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幸而看到谢尔东涵养极好并未计较。陆霞越看谢尔东心里越喜欢,盘算着若是女儿跟他交往后也不至于吃什么苦。 饭后,陆霞又拉着谢尔东唠了一会儿嗑,倪晨则坐在边上听他们闲话家里长短。她没有什么兴致,却又不得不把自己的戏份演足,目光对上刚出来的沈冲,微微一眯。 “尔东啊,阿姨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觉得我们家昕昕怎么样?”他们不知聊到了什么地方,陆霞突然直白地就把问题抛到了谢尔东身上。 而倪晨就像一坨待秤的猪肉,等着对方首肯下秤。谢尔东的视线投过来,倪晨来不及避开,生生和他对了个正着,却看到他面上带了一丝道不明的诡笑。 “我倒是很有兴趣跟她进一步互相了解,不知道沈小姐是什么想法?” 倪晨呼吸一顿,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从他进门到现在,他们说了不过两句话,他居然能说出这么违心的话来?这家伙讨好长辈的本领倒是一流,看陆霞笑逐颜开的样子就可见一斑。 “我们昕昕当然是跟你一样的想法,她从小就喜欢像你这样的男生,是吧昕昕?”陆霞看向倪晨说。 倪晨干笑两声,僵硬着脸。角落里的沈冲不动声色地向她摇了摇头,她几乎咬牙切齿般地从嘴巴里挤出一个“是”字来。 她不由得想,就不该答应留下来吃晚饭,她一早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果不其然。 过了会儿,倪晨道:“妈,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回来看您啊。” 陆霞说:“等一下,你送尔东回去吧,他来的时候是搭朋友的便车来的,这个点这里不好打车,你反正要回市区,很顺路的。” 陆霞很是满意今晚的结果,巴不得他们能够感情立即升温定下来,这么一来她的心事也算了了一半。 倪晨起身的动作僵了僵,看向谢尔东,见他一副置身事外还十分享受的模样,甚至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对她挑了挑眉,挑衅味十足。 是不是自己曾经无意中见过他,并且还得罪了他?否则一个正常被请来家里做客的男人不可能像他这样不客气。 “看沈小姐的样子好像有些为难?没关系,我自己叫车……”谢尔东故意说。 “不为难,怎么会为难呢?能送谢律师是我的荣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唠叨,倪晨蓦地抢过他的话,上前一步把他拽到自己跟前,说:“走吧,谢律师。” 倪晨心里憋着一股气,出门问了他的地址就再也没搭理过他。 车内气氛沉默,谢尔东扭头一直打量着倪晨,但她很沉得住气,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内真正做到了对他视若无睹。 “我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意吗?”谢尔东打破沉默。 “谢律师大概从来没有过相亲失败的经历?”倪晨瞥了他一眼,勾勾嘴角,连笑容都吝啬给他。 “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相亲。” “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需要相亲的那类人,像谢律师这种青年才俊身后应该有的是漂亮姑娘追随才对。” 谢尔东笑了起来。 身边这个姑娘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与刚才在沈家老宅时一样,好像生怕在他面前一不小心就露出什么破绽似的。 她谨小慎微,又懂得适时落落大方,他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 谢尔东之前调查过沈昕,却一无所获。沈家夫妇虽然回来了,与周围的亲戚又都断了往来,想从他们那里找到突破口并不容易。 但眼前的沈昕,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就是总给他一种神秘的感觉。 谢尔东和周宴北认识的时候,周宴北已经离开了沈家,但他常常听周宴北提起这些陈年往事。这次相亲他本要拒绝,但一听到母亲说出“沈昕”这个名字就改了主意。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又很小。 “沈小姐,你还记得周宴北吗?”谢尔东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倪晨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 “看来谢律师相亲不是重点,打探隐私才是重点?”倪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已隐隐透露出不悦。 “其实我妈告诉我相亲对象是你的时候,我还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可能你不认识我,不过我以前听周宴北提起过你,你小时候说要嫁给他,是吗?” 倪晨本就有着把他送到目的地后不再相见的打算,闻言道:“谢律师,那只不过是小时候的玩笑话而已,没有人会当真的。” 谢尔东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也只在十几年前远远瞧过沈昕几次,并不能肯定眼前这人就是当年的沈昕。 可他记得周宴北曾经说过,沈昕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即使不说话时眼睛都会微笑,但眼前这个女人,一身清冷,一副不欲多谈的疏离样子,与沈昕差得实在有些远。 到了终点,谢尔东刚磨蹭着下了车,倪晨便立即启动车子准备离开,不料他却拦住了她:“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我不好你这口。”倪晨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这回答一点儿也不出乎谢尔东所料,他耸耸肩,身体忽地往前倾了倾,小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 倪晨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往回想了想他们刚才所有的对话,确信自己没有漏掉什么问题。 谢尔东似是猜出她所想,又问了遍:“你就是沈昕?” 他站直了身体,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倪晨,等待她的答复。 她一早就察觉到这个突然造访的男人不简单,难道他是对她有所怀疑?想到这儿,坐在驾驶座上的倪晨浑身一颤,心里全是震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倪晨咧嘴一笑,道:“你说呢?” 而后她驱动车子,将他远远抛到身后,只是捏着方向盘的手,不知不觉又沁出了一层冷汗。 第四章 再度相逢 自那次莫名其妙的相亲之后,倪晨的心总是无法安定下来,谢尔东最后那句问话时不时在脑中徘徊。她不是不清楚那句话的别有深意,可是谢尔东为什么会一而再地提及? 他是否已经猜出了什么?又或者仅仅为了试探? 倪晨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 从新西兰回来已经过了十来天,她却还没有恢复到工作状态,手头的策划案囤了一堆,她的心总是悬着,像是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似的。 晚间,好友史清约倪晨一起共进晚餐。她与史清平常虽然各忙各的,见面的时间也不多,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们的感情。 两人原本约在一间装修十分有格调的西餐厅,但倪晨嫌那种餐厅用餐拘束,于是改成她经常去的一家川菜馆。 史清身上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倪晨每每与她在一起时,总会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不像个女人。 “对了,官司打得怎么样了?他还有骚扰你吗?”用餐过半,倪晨开始关心起史清的近况。 史清的离婚官司不日就要开打,她也不知史清准备得如何,以及有几成把握。 当初倪晨得知此事时还着实为史清捏了一把冷汗,甚至连怎么劝说她及时止损结束这段婚姻的措辞都想好了,结果没想到史清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 史清毫不含糊地请了律师,没留任何余地。反倒是她的丈夫陈东林为了守住财产,坚决反对离婚。 提到陈东林,史清妆容精致的脸上就只剩苦笑。 自从发现陈东林对婚姻不忠之后他们就分居了,现在史清独自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以她的收入完全有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只是她原以为陈东林会是她的良人。 见她这副模样,倪晨便知并不顺利,她放下筷子紧张地问:“是他又来纠缠你了吗?还是不肯同意签字离婚?” 史清只得苦笑:“这次倒不是他来纠缠我,是我父母。他们不希望我结束这场婚姻。” 倪晨瞬间呆住:“你没有跟他们讲是他出轨在先吗?” “话是如此,但是长辈们大概希望能息事宁人,说只要知道错了,原谅了就好。我也很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沟通。” 难怪从见面的时候倪晨就觉得史清脸色不好,按理说现在她已经把事情都交给了律师负责,自己不该这么操劳。 “可是……连出轨这种行为都值得被原谅吗?有一就会有二,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再有下一次啊,而且我觉得……陈东林压根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倪晨对陈东林一贯不屑。 说起来,她与史清能成为朋友还是因为陈东林。 当初陈东林与史清刚认识那会儿心思就不正,一边与史清交往一边又对倪晨穷追不舍。史清知道这件事后找上了倪晨,谁知两人却成了好友。 当初倪晨也曾劝过史清放手,认为陈东林并不是可以依靠的对象,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哪能听进那么多劝告,最后还是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不过倪晨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史清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才会劝女儿忍受丈夫出轨,委屈在婚姻里? 凉城国际机场,深夜十二点。 周宴北所乘坐的航班终于安全降落,飞机整整晚点了两个小时,原本十点钟就能抵达凉城的周宴北,过了凌晨才从通道出来。 谢尔东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也就是碰到周宴北才不得不收收自己的暴脾气。从九点半等到现在,将近三个小时,他完成了两份合同的修改、三个电话会议,终于等来了目标人物。 “欢迎回来。”谢尔东和周宴北这对好兄弟几年未见,可仍丝毫不见生分。 周宴北舟车劳顿,但整个人看上去依旧很有精神。 谢尔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才笑出声:“话说回来,你这几年不回来,平时也总是一副要死在新西兰的德行,怎么突然说回就回了?让我来猜猜,难道是因为沈昕的事?” 周宴北与沈昕之间的感情说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复杂,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沈昕居然能忍着不联系周宴北这么多年,这完全不合乎常理。 说来也有些奇怪,当时他偷偷拍了倪晨的照片发给周宴北,告知这位就是自己所认识的沈昕,但却迟迟没有等到周宴北的回复,而是等来了他回国的消息。 谢尔东正想着这件事时,周宴北忽然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你上次说你很快就能探出她的虚实了,现在进展如何?” “我就知道你回国是为了这事,怎么?我不告诉你,你心里痒痒,是吗?” 周宴北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跟着他上了车。 车子驶离机场,开上前往市区的高速,橘黄的路灯光从挡风玻璃上一晃而过。 夜间高速上没什么车,整个城市仿佛被一片寂静笼罩。周宴北望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城市夜景,心里不免一阵感慨。 他都快不记得自己离开这里几年了,但是回忆起留在这里的那些年,好的回忆仍旧盖过了不好的回忆,令他仍对凉城这个城市抱有无限期待。 “对了,你的公寓还没收拾出来,今晚先在我那儿将就一晚,我估计到明天下午你就可以回你自己那儿去了。”谢尔东手握方向盘,有些不大适应车里的气氛。 他几年前送周宴北离开时,周宴北还不像现在这么沉默,此时,两人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他竟生出一种无措感。 “嗯。”周宴北淡淡应了一声,仍旧没有多余的话。 “你这次回来告诉你爸妈了吗?” “他们应该不会想听到我回来的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和好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谢尔东夸张地摇着头叹了口气,周宴北勾起唇角笑了笑,总算是缓解了些车内的气氛。 车子不知不觉开进了市区,眼前的每一道景色似乎都很熟悉,可组合在一起又有种陌生的距离感,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想起了倪晨。 她带给他的感觉就像此时的城市景色一般,熟悉,陌生,又有距离感。 她究竟是谁呢?是倪晨还是沈昕?似乎她也在凉城,他偷看过她的护照,签发地是凉城。如今,他们又开始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了。 谢尔东的公寓倒是一成不变,这让周宴北稍感宽慰了些,他总算是找回了些熟悉感。 以前,周宴北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恋旧的人,可两个小时前,当他重新踏进国门的那一刻,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心里突然品尝到了一种苦涩。 原来每个人都害怕被遗忘。 第二日,周宴北醒来时,谢尔东正要去律所,到了下午,周宴北回了趟自己的公寓。 他的公寓离谢尔东的住处不远,只隔了两条马路。这套公寓是他当初第一次回国时买下的,虽然面积不大,但足够一个人生活。只是他买的时候没想到竟会闲置这么多年。 不过多亏了谢尔东每个月都会找人来开窗通风做卫生。他开门进去时,看见公寓干净整洁,窗户还留了缝,阵阵微风从缝隙里穿进屋里。 等收拾好行李,周宴北看了眼时间,想起谢尔东早上出门时跟他约定下午在律所附近的咖啡馆见面的事情。他打开手机一看,谢尔东果然已经发来了定位。 等去了咖啡厅,周宴北瞧见谢尔东似乎在打电话,与人谈判。等他过去落座,谢尔东的谈话也结束了。 “喝什么?”谢尔东顺手把餐牌丢给周宴北,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 周宴北看了他一会儿,揶揄道:“你叫我来是为了观摩你是如何把生命奉献给工作的吗?” “当然不是。”谢尔东敲完最后一个字,取下鼻梁上的防辐射眼镜。 前些年他还是小年轻的时候比现在还奋不顾身,这两年他已经惜命不少了。 他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递给他:“你自己看看。” 周宴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着眉打开文件袋。当他看到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简历时,目光倏然一顿。 谢尔东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道:“还记得我之前发给你的那张照片吗?前阵子我家里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其实我也很惊讶,对方居然会是沈昕。我再三向她确认,是否是沈冲家的女儿,我妈很确定的告诉我是,后来我才去赴了这场约。的确是那个沈家,也的确是沈冲家的女儿没错,可我见到她时总觉得她有些奇怪,所以偷偷拍了照片发给你,结果你半天没有回复,回国之后也对照片的事情只字不提。究竟是我想太多了还是你太沉得住气?” 周宴北的目光仍落在那张简历上,他正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研读着。 谢尔东见他没反应,试探地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个女人明明不是沈昕,却要自称是沈昕?更奇怪的是,沈家夫妻居然也把她当成沈昕,整个家庭氛围给人的感觉也十分和谐,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旁敲侧击地套过她的话,不过这个女人十分机警,而且性格也很高傲冷淡,我没问出什么来。喏,你手里的就是我查到的关于她的资料,虽然她的确长得和沈昕有几分相似,但这个人的确不是沈昕吧?” 谢尔东拿到这份东西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女人的所有信息都是沈昕的没错。 他后来找机会问过沈昕公司的其他人,这女人的确是叫沈昕没错。旁人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傻子。 谢尔东喋喋不休说了半晌,周宴北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见周宴北揭过放在第一页的那张简历,谢尔东又说:“后面附上的都是她这两年的‘丰功伟绩’。听说为了业绩可以各种不择手段,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不过只是听说。” “咦?这不是跟你差不多?”周宴北连头都没抬,冷声冷语。 谢尔东听了不乐意了:“这怎么就跟我差不多了?我是为了我的当事人,我是伸张正义,她这是为了一己,在谋私利。” “都是为了委托人争取利益,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宴北一句话,噎得谢尔东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差点儿就喷了出来。 “周宴北,你怎么能帮着外人?你看清楚了,这个人虽然用着沈昕的身份,但她不是沈昕。你看看她那张照片。”谢尔东俯过身强行翻到第一页,指着那张黑白一寸照说道。 “我看到了。”周宴北干脆把资料又放了回去,端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抿了一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谢尔东不禁有些奇怪。这不像是周宴北的作风啊,周宴北这个人从前是做调查记者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属于他的职业病。而且这一次还提到了沈昕,他更不该是这种反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谢尔东心里有了定论之后,怎么看他都觉得可疑。 “我是你的当事人吗?”周宴北抬眼看了他一眼,“既然不是,你就别用律师的口气问我话。” “我是关心你,为了你好。” 周宴北嗤笑一声,随后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等谢尔东走后,周宴北才拿出手机找到倪晨的电话号码,一看,果真与刚才简历上留的电话号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那个在新西兰自称是倪晨的女人,实际上在凉城的身份是沈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曾经仔仔细细检查过她的证件,的确是倪晨无疑,可她是怎么做到摇身一变就换了个人? 周宴北心口有些烦闷,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胸腔内的抑郁却更深了。 她究竟是如何做到扮演着另一个人的人生还脸不红心不跳的? 到了傍晚,开始下起倾盆大雨,雨势来得凶猛,好像要把这个城市颠倒一般。 倪晨被顶头上司总监朱琴叫进办公室,被整整骂了半个小时。起因是她从新西兰回来后处理的第一份策划案。 因为时间紧迫,她没有做足功课,最后呈现给客户的策划案中出现了好几处错误。看似只是不起眼的几个数字,却是最关键也是最致命的错误。 对方公司发现错误后立即投诉到朱琴这里。朱琴说尽了好话,还是没能平息对方的怒火。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休假回来后整个人就心不在焉的,你知不知道一个小小的数字错误就有可能改变整个结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尽早主动走人,我这里不养闲人。”朱琴言辞严厉,说完又“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 倪晨刚进公司的时候没少挨训,但她始终认为朱琴是位好上司,而且这几年都是朱琴鞭策着她成长的。但同时朱琴又是一位严厉到近乎不留情面的上司,一旦发生错误,纵然她有再大的功劳都会被批得一无是处。 “对不起,我重新做一份。”倪晨道。 她知道朱琴最讨厌听到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错误已经发生,即使说一百遍、一千遍对不起也不可能弥补回来。可面对这种境况,她又不得不说。 朱琴头疼得揉了揉眉心,大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是王怀南,他是个多严谨、眼里多容不得沙子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刚才在电话里他的助理已经明确要求我们要为这次的错误买单。他的湘南娱乐一年合同的营销金额是多少,你应该很清楚吧?你还认为只是用‘对不起’三个字,只是重新做一份策划就能解决的吗?” 倪晨蓦地抬头,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傻,即使是自己犯错在先,可那只是一个微小的错误,根本没有大到令对方要中断合作的地步,他这么小题大做是为什么? “你是说,他要和我们解除合约?”倪晨不解。 “甚至要求赔偿。”朱琴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沈昕,你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到底是怎么回事?” 倪晨像是没听到朱琴的话,脑海里蹦出来的是王怀南那张躲在烟雾后的脸。 朱琴见她又是这副表情,扬了扬手:“算了,现在也不是追究你为什么会犯错误的时候,你要不要亲自去向他道歉并且说明情况?他一直对你另眼相看,我想不至于真的这么不近人情。” 倪晨身体微微一颤,尽管朱琴并没有说得十分直白,可在这一行做了这么久,规矩总还是懂一些的。良久之后,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后走出去。 晚间七点,雨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车水马龙的城市为这个雨天平添了许多色彩。 倪晨手里握着伞柄,在公司门口已经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同事一个个和她擦身而过,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周宴北坐在车里,车子就停靠在距离倪晨不远处的边上。从倪晨与人群一起出来时他便瞧见了她。半个月不见,她似乎一点儿没变,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是很难产生变化的。 他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离开,最后只剩下她低着头仍旧站在原地。她看上去不像是在等人,也不可能是在等雨停。 倪晨低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雨丝飘在了她的发顶,她耷拉着肩膀,一副战败的狼狈姿态。 就在周宴北拿起手机想拨打她的电话时,倪晨突然有了动作。她抬起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随即撑伞冲进了雨里。 见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周宴北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他无法解释自己躲在暗处观察她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可是诚如现下的情况,她整个人对他来说都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他如果直截了当地当面质问她,不用想也知道她会是副什么样的面孔。他也不认为仅凭那十天的相处就对她称得上了解了,只不过她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雨势很猛,道路上已经有了积水。倪晨下车的时候不慎一脚踩进了水里,双脚连带着裤脚都湿了,她不由得在心里咒骂一声,慌里慌张地冲进了前面的港式酒楼。 酒楼依旧生意兴隆,丝毫未受大雨的影响,倪晨熟门熟路地找到当值经理,询问王怀南的包间位置。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王怀南在哪儿。王怀南平日里最喜欢在这里宴请宾客,二楼尽头的201是他常去的VIP包间。只不过她并不是被邀请来的,该做到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经理认得她,以为她是跟王怀南约好的,二话不说就为她引路上了楼。楼梯转角刚过,倪晨就听到从201包房里传来的戏谑声和大笑声。 她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三年前,也是在那个包间,她第一次见到了王怀南。 当时她刚进门时,所有人都在笑闹,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地抽烟。隔着淡淡的烟雾,她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 眼前的门被经理推开了,她停在门口没有再往前一步,不过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王怀南的位置。 隔着烟雾,他依旧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副模样。 倪晨深吸一口气,在目光不经意间与王怀南对上之后,脸上蓦然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她在经理的带领下走到王怀南身边,但王怀南的注意力仍旧放在旁人身上,像是压根儿没有察觉到身边站了一个人。 王怀南这个人年纪轻轻,不仅有能力,有魄力,长得还不错,不知虏获了多少女人的芳心。倪晨就曾有幸见过一位女明星对他投怀送抱。而他笑意盈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人给拒了。 像他这种笑里藏刀的男人,倪晨觉得自己躲还来不及,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人趋之若鹜。 “王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请问您有时间吗?我想跟您谈谈关于策划案的事情。”这几个公子哥,一玩起来就没了分寸,倪晨强忍着脑袋快要爆炸的不适感,放大音量礼貌地向王怀南开口。 王怀南眯着眼吸了口指间的烟,依旧没有理会她。还是旁边有位公子哥看不下去了,假模假式地对王怀南喊了声:“有美女来找你了,你怎么还装模作样地不理人家?把美女晾在一边可是要遭天谴的。” 王怀南这时才像是反应过来。他一回头撞上倪晨的视线,佯装惊讶:“咦?原来是沈昕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之前没通知我一声?” 这话里满满的都是奚落,倪晨硬着头皮在众人的起哄中陪笑:“我刚来的,王总,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干吗要借一步说话?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让别人听到的小秘密不成?”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位公子哥。 她就知道这里的人没一个是安好心的。 王怀南轻轻吐出一口烟圈,摁灭了手里的烟头,沉默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倪晨搞不清他究竟想怎么样,他以前并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 倪晨还想再说什么,手里忽然被人塞进一个酒杯,杯里是满满当当的一杯白酒。 那位公子哥好心好意地提醒她:“看来你是得罪我们王总了?不然你自罚一杯,就当是给王总赔罪了,大家看这样成吗?” 其余的人都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这杯白酒在倪晨眼里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 她不是不会喝酒,但白酒度数高,上头快,她很少喝,这么满满一杯下肚,只怕不死也会要了她半条命。 何况酒桌文化她还是懂一些的,在座个个都是人精,眼下的情况哪儿是一杯酒就能打发的?恐怕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会有第二杯、第三杯…… 她为难地看向王怀南,王怀南却压根没有要替她解围的意思,一副正等着看她好戏的模样。 倪晨被包厢里的烟熏得头昏脑涨,此刻的她只想尽快离开,想来如果不是自己粗心大意让他抓到了把柄,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她心里一横,一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辣味沁过喉咙,呛得她整个人面红耳赤,头脑也开始跟着发热,房间内的叫好声也都变成了嗡嗡声。 倪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适,又问了一遍:“王总,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王怀南见她一脸难受样,又看了看被她扣在桌子上的酒杯,真是一滴都没有剩,心想:这姑娘实诚,他三年前就发现了。 在倪晨的注视下,他慢慢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倪晨紧随其后,只是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包厢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一扇门把里面的乌烟瘴气悉数隔绝,倪晨这才觉得脑袋没刚才那么疼了。 她一心跟在王怀南身后,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因此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他们两个就站在另一边尽头的角落,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内。 倪晨想: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来这里找他是为了什么他不可能不清楚! “王总,前几天那个策划案里面的确有个小错误,我也承认是我的疏忽造成的,但我们一直都合作得非常愉快,我向您保证,我以后绝不会再犯此类错误了,这次的错误我也会想办法进行弥补,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不要取消跟我们公司的合作。”倪晨趁着自己的脑袋还没彻底昏沉之前,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王怀南靠着墙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请问你要怎么弥补这个错误?” “我……”倪晨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她来时踌躇满志,一心只想挽回公司可能面临的损失,完全没料到王怀南会问这个问题,或者说,她以为王怀南根本不会问这种毫无建设性的问题。 见她半天没回答,王怀南道:“沈昕,你连怎么弥补错误都没有想好就敢来找我,是仗着我对你有些好感吗?” 闻言,倪晨手脚蓦地僵硬。王怀南对她有好感这件事整个公司都知道,是源于两年前的七夕。 当时,王怀南订了一束花送到公司,打那以后,他对她的心思几乎就昭告天下了。但倪晨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更何况像王怀南这样的公子哥身后还有庞大的利益链,他们这种人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四个字,怎么可能对她这种身份的人有其他心思?他对她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和那些跟他传过绯闻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感情的事,倪晨比较心如止水,王怀南试探后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就没有再干出类似的事了。但有时碰见,他仍然会逞口舌之快,好似她对他多么无情无义似的,就像现在。只是这话倪晨听得多了,心里已经毫无波澜。 “王总,我们合作三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工作能力如何,您也很了解。我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公司真的很珍惜您这个客户。”倪晨压低了脑袋,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只是你们公司吗?你呢?”他这句话对倪晨来说又是撩拨。其实倪晨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这位公子哥了,他总别出心裁地给她找不痛快。 倪晨闭了闭眼,她轻声说道:“我以与王总您这样的客户合作为荣。” 王怀南不说话了,倪晨则低着头,大约是酒劲上来了,她白皙的脸蛋有些绯红。 照理说,倪晨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可朱琴似乎对她有些顾忌。明明这两年经倪晨手的项目都完成得十分出色,可朱琴除了给她加薪外,也没见高升。 “罢了,你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个大男人欺负你了。”王怀南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就来气,好似跟他在一起还委屈了她似的。 倪晨以为自己听错了,赫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您是说您不跟我们公司终止合同了是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终止合同?你以为合同这种受法律约束的东西是想终止就能终止的吗?再者,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契约精神的人?”他玩味地瞧着她,心里多多少少也猜出了一些事情始末。 朱琴那家伙,又故意吓唬她、折腾她,让她冒雨来给他赔不是。王怀南认识朱琴许多年了,她心里那些小九九,即使没见到她的人他也能猜出八九分。 倪晨愣了半晌之后,忙不迭地摆手说:“不,不是,您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契约精神的人,可能中间出现了一些误会。您放心,回去我就把错误纠正过来,再把修改过后的策划案发到您助理的邮箱。不管怎么样,这次的确是我的工作疏忽,实在抱歉。” 王怀南听她说这些便觉得有些不耐烦,摆摆手道:“我叫司机送你回去,你等一下。” “不用麻烦了。”倪晨立刻阻止他拨电话的动作,“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您继续忙您的吧。我看那里面的人都等着您,您不用费心我怎么回去,我说真的。”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倪晨向他道别之后二话不说便一溜烟冲下了楼梯。等到了大厅门口,她见王怀南并没有追下来才松了口气。 只是联系王怀南刚才的话,倪晨不懂为什么朱总监会说他要解除合同?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误会?又或者……朱琴是故意的? 外面的雨还唰唰地下着,比她刚才进门时下得更大了。她往门外边挪了挪,看着雨帘,才觉得双腿出奇的冷,被浸透了的裤卷和双脚沁着一股寒意。 不一会儿,酒劲涌了上来,倪晨觉得喉间一阵恶心。 方才面对王怀南的时候她一直强撑着,这会儿她终于控制不住,赶紧躲到边上,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大雨倾盆,雨滴重重地打在她身上,没一会儿的工夫她整个人就被淋湿了。周宴北透过模糊的车窗,淡漠地看着倪晨。 她进去时他就能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赴死的悲壮感,虽然这么形容夸张了些,但怎么说呢,说她是心甘情愿进去的,他不信。 周宴北这些年虽然在国外,但国内职场上的酒桌文化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耳闻。瞧她此时这副惨兮兮的样子,不难想象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瞧见她进去时手里还拎着雨伞,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空了。 倪晨吐得昏天暗地,酒劲一上来胃里火烧一般的难受。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抚着胃,慢慢地蹲了下来。只是吐干净了,打在她身上的雨也随之停了。 倪晨怔了怔,明明还能听见雨声,怎么落在她身上的雨水却没了?接着,一双脚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恍然抬头,等看清对方的脸时,头脑一顿,全身血液都凝结了。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他?周宴北?那个在新西兰给她当私人导游的男人? 他替她撑着伞,自己的肩膀淋湿了大半,却神色平静地望着她,问:“你还好吗?” 车内的暖气呼呼往外吹,等两人上车后,周宴北将空调温度调到最高,随后看向副驾驶座上的人。倪晨依旧浑身颤抖着,他想自己大概是吓到她了,并且还吓得不轻。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对不对?”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可这样的场面下,又如何让人轻松? 倪晨被他带上车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听到他这句话,半晌才低低地笑出声:“缘分?你该不会一直偷偷摸摸地跟踪我到这边的吧?周导。” 她一开口,酒精味冲口而出,车子里霎时被染上相同的气味。 周宴北哑然失笑,这姑娘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可爱。 他耸了耸肩,大方承认:“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从你公司跟到了这里。不过你到底喝了多少,竟然能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倪晨警惕地眯着眼,不想跟他有过多纠缠,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在新西兰的最后一晚,我当然是来找你负责的。” 她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冷笑:“别开玩笑了。” “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 “你在我心里没什么形象,本来就只是过客而已。我不会给我生命中的过客太多眼神,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也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 倪晨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转身欲下车,然而她刚碰到门把手,另一只手的手腕就被周宴北扣住了。 “你在害怕什么?”周宴北看着她问。 倪晨一个激灵,明明身体因为雨水一片冰凉,但被他捏住的手腕却如火燎般的烫。 周宴北放开她的手腕,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忘了问你。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倪晨,还是沈昕?”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入她的耳里,像是在说“天气真差”,可对于倪晨而言,却足以撕开她所有的伪装与不安。倪晨放在车门把的手,再也使不上力气。 他是料定了她的软肋,料定了她不可能正面回答。可这怎么能正面回答呢?难道要她承认自己是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还是同他讲一个又长又不好听的故事? 倪晨闭上眼,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身处悬崖绝岭里,但却没有人能拉她一把,而这条路,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她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深吸一口气,倪晨调整好情绪,随即沉默地打开车门。 车门被重重甩上时,几滴雨水被顺势甩到了周宴北身上。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下车,跑得又快又急,瘦削的身体很快淹没在滂沱大雨里,眸光慢慢变暗。 她明明不是沈昕,到底为什么要冒用沈昕的身份?而真正的沈昕又在什么地方? 周宴北没想到自己刚回国就有那么多的谜团等着他去揭开。 车外,雨越下越大,一眼看过去雾蒙蒙的,就像缠绕在他心头的谜团。 第五章 心生疑虑 倪晨病倒了,高烧不退。这雨下了三天,她在家整整睡了三天,迷迷糊糊间,她想起那天周宴北问自己的话。 ——我该怎么称呼你?倪晨?还是沈昕? 在她昏睡时,这句话像是幽魂一般不断萦绕在她耳边,就连梦里她也能见到周宴北的脸。等倪晨醒来的时候已过凌晨。 外边的雨总算停了,她拿起手机一看,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一半是来自公司,一半是来自史清。 她看着史清的未接来电,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史清从来不会在她休息的时候打电话给她,而且还打了这么多。她立刻回拨过去,那头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接电话的也不是史清本人。 “你是史清的朋友?正好,你来派出所给她办下手续吧。”一个男人在电话那头说。 倪晨迷迷糊糊的,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人已经到了派出所门口。 凌晨的派出所里依旧灯光大亮。倪晨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一进门就看见史清独自一人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低着头,看不清脸。倪晨疾步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史清红肿的半边脸。 倪晨蓦地顿住脚步,恍然大悟——史清被打了! 史清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见倪晨的那一刻,眼眶通红,随后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本不想在倪晨面前哭让她担心,可事到如今她再也没法安慰自己,所有情绪喷涌而出。 “是谁打了你?是陈东林吗?他人呢?”倪晨抱住她,激动地东张西望,而后果然看见了在隔壁办公室里的陈东林。 与史清相比,陈东林倒是看上去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倪晨的火气瞬间冲到头顶。 她冲上去揪住陈东林的衣领,骂道:“你一个男人居然打女人?还要不要脸了?赶紧把婚离了!否则大家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可陈东林毕竟是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推开了倪晨。他弹了弹身上的外衣,轻蔑地说:“这是我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 “家事?”倪晨的笑有些扭曲,声音也尖锐了起来,“家暴,的确是家事。” “沈小姐,话可不能乱说,我跟我太太只是发生了一些小摩擦而已,你这么说的话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威胁我?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倪晨冷笑道。 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陈东林这种男人,他身上简直集满了所有人渣该有的特质。陈东林懒得理会她,与律师一道签完字就走了。 民警那边处理完陈东林的事情,对倪晨招了招手:“好了,该你了,你是来提女方的?” 倪晨皱着眉点点头,按照民警说的办手续,其间,民警在一旁叨叨:“这年头的小夫妻,一言不合就打架。你也劝劝女方,毕竟男女力气悬殊,打起架来大多都是吃亏的那个,总不能每次都报警来派出所解决吧?” 倪晨看了民警一眼,没说话,随后拉着史清离开了。 两人上车后,史清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她不哭也不抽噎了,但脸还是肿得老高。倪晨刚才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她手臂上都有清晰的瘀青。 “不要去医院。”似是猜中倪晨随想,在车子发动时,史清哽咽着说了这句话。 倪晨原本确有此意,但眼下史清坚持,她也无话可说,只好就此作罢。 倪晨把车开到史清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两点。车子就停在楼下,两个人坐在车里谁都没有动。 史清坐在副驾驶座,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神也没有聚焦,不知在想什么。倪晨也感觉自己身上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脑袋也快要炸了。 “我不懂,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不知过了多久,史清才恹恹道。声音听上去不再哽咽,可表情却面如死灰。 “你的律师呢?为什么今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没有出现?”倪晨刚才就觉得奇怪,连陈东林那边都是由律师去解决的,怎么到了史清这儿她请的那位律师就消失了? 她记得史清请的同样是业内顶尖的律师,并不比陈东林的那位律师差。 “我没有通知他。”史清却云淡风轻地说了这么几个字。 “为什么?”倪晨气不打一处来。 史清却无奈一笑,扶着额头,道:“不是有一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吗?” “你和他之间闹到这个地步,早已人尽皆知了!哪里还有家?更算不上是家丑。” “你不懂,我还有父母,我可以不要脸面,但是我的父母不行。他们活了一辈子,到这个年纪已经丢不起人了。”史清可以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可这件事如果闹大了,既让父母担忧又让他们失了面子,何苦呢? 倪晨张了张嘴,但说不出一句话。 每次碰到这种事情,史清总有自己的理由,而她永远都说不过史清,大约是她天生感情凉薄的原因,所以才无法感同身受。 事后,史清的律师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她那天被打的消息,主动找上了她。 咖啡厅内,史清和谢尔东面对面坐着。 她脸色惨白,尽管化了妆来掩饰,但那半张脸仍是肿着的,双眼也肿得像是核桃,显然是哭了一夜。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我?”谢尔东沉着一张脸,声音冷得令史清有些陌生。 史清没看他,眼睛盯着桌面:“太晚了,不方便。” “史小姐,我是你的律师,我会为你争取最大的权益。现在你最该信任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昨晚你第一时间该联系的人也是我。我记得我叮嘱过你,现在这场离婚官司虽然你占据主动权,但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你和他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改变最后的结果,这样你还会认为联系我不方便吗?”谢尔东有些头疼,他的这位当事人,明明有坚决与丈夫结束婚姻的勇气,却没有勇气面对亲情的质疑和舆论的压力。 陈东林是名人,至少在商界算是年轻有为。早在当初两人婚姻破裂时,就有小报记者对他们俩的感情胡编乱造一通。明明是陈东林有错在先,却把史清写成一个浪荡的女人。 那次的传播途径非常广,连史清的父母都看到了。史清的父母都是读书人,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丑闻?就因为这件事史清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以至于现在对离婚打官司这件事也变得小心翼翼。 “你父母又给你施压了?”谢尔东见她沉默,忽然想起她家里那两位严肃古板的老人。 史父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史母则是位中学教师,书香门第,难免对这种事情有些膈应,但是他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宁愿让女儿受委屈,也不希望女儿的名声因为离婚受到影响。 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如此刻板的父母。谢尔东自认为见识过不少人,可对史清的父母仍是“刮目相看”。 大概史清从小就是乖乖女,顺着父母为她安排好的路走了二十多年,突然之间才发现,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并非自己想要。 看着她现在这副样子,谢尔东眼前又浮现出了史清最初来律所时的模样。明明是已经有过婚姻的女人,可眉宇之间、举手投足之间仍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谢尔东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柜台边要了些冰块,回来时将冰块包进方巾里递给史清,道:“敷一敷,你脸肿成这个样子明晚要怎么上台?” 史清仍旧在发呆,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 “半个月后就要开庭了,你这个状态可不行。昨晚的伤去医院做鉴定了吗?算了,我问这个干什么,想来你也不可能去医院,否则这半张脸不会到现在还样。”谢尔东说着,语气不由得开始恶劣起来。 “给你添麻烦了。”史清回过神,弱弱地回了一句。 “史清,你可不可以不要摆出这副受气包的样子?现在受了委屈的人是你,不是你的丈夫陈东林,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出轨的人是你。” 史清无话可说,沉默半晌后,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瞥见谢尔东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史清想,谢尔东大概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忍气吞声吧?可是人生有的时候并不能全凭自己的意愿去行动。 周宴北瞧着史清的身影走远了才走过去,他拿手在谢尔东面前晃了晃,道:“人都走远了还不放心?你对你的每个当事人都这么关心?” 谢尔东收回思绪,敛了敛眉,一本正经道:“当然,我是位负责人的律师。” “只怕是你有什么额外的想法吧?”周宴北在史清方才的位置坐下,笑着揶揄道。 他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谢尔东的反应居然出乎意料。 “你可别胡说八道,坏了人家的名声。” 周宴北莞尔,表情越来越怪异。这可不像是谢尔东会说出来的话,他认识的谢尔东对这些所谓的世俗名声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不过,我看她整个人的情绪非常失落,而且脸上还有伤,是被人打了吗?” “家暴。”谢尔东简单两个字概括道。 “她打的什么官司?”周宴北又问。 “离婚官司。” “……”周宴北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望向别处,噤了声。 良久,谢尔东才回过神来,问他:“那件事怎么样了?” “哪件事?”周宴北装傻。 “你就别装了,以你这雷厉风行的性格,我不相信你没去找过那个叫沈昕的女人,我给你的那份简历上可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工作单位。”谢尔东立刻戳穿了他。 周宴北的装傻行为压根儿逃不过谢尔东的眼睛,如果不立刻行动他就不叫周宴北了。为此,谢尔东甚至愿意赌上自己作为律师的全部名誉。 “我本来准备今天去拜访沈叔叔。”周宴北收敛了笑容,却答非所问。 他口中的沈叔叔,自然就是沈昕的父亲沈冲。少时他曾在沈家住过几年,沈叔叔待他如亲人。多年未见,既然知道沈家夫妇回国了,不管是不是为了沈昕的事情,他都该主动拜访。 “本来?那现在呢?”谢尔东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 说起来,周宴北与沈家人也多年未见,再重逢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场面,何况当初沈昕喜欢周宴北,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担心就这么过去会显得太草率,万一人家不方便呢?”周宴北没有把话讲明,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倪晨有顾虑。 谢尔东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比起他,周宴北的确思虑得更周到一些。 他想了想,说:“要不要我去替你约下沈叔叔?我之前因为相亲的事情去过一次,再去应该也方便些。再者沈阿姨似乎挺喜欢我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周宴北听完,立刻就接受了这个提议。 谢尔东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打量着周宴北,半晌才问道:“我跟沈昕相亲,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话说完他又觉得哪里怪怪的,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跟自己相亲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沈昕。 “你希望我说什么?”周宴北问。 “呵,男人啊,还真是绝情。”谢尔东冷嗤一声,一口气喝完杯里的水。 手表上的时针划过六点,正是下班时间。谢尔东准时准点地堵在了倪晨公司楼下,等了半天才等到目标出现。 倪晨起初没看见谢尔东,直到被他拦住了去路,才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她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们做律师的都很喜欢调查别人?”她言词间全是不快。 “冤枉,是沈阿姨告诉我你单位地址的。”谢尔东头脑灵光地搬出了沈母这个救兵。 “我妈?你又对她耍什么花言巧语了?”倪晨立刻警惕起来,她以为她上一次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沈阿姨很关心我们的进展,叫我今天和你一起去你家吃晚饭。走吧,再不去就晚了。”谢尔东说话的表情和语气看上去颇像一个无赖。 倪晨忍了又忍,深吸了一口气后,好脾气地说道:“谢律师,你是听不懂中文还是理解能力有问题?我记得上一次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了。” “可是我对你颇有好感,想试着处一处。”他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完了又加了一句,“你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餐了,你总不想她的期待落空吧?” 倪晨的脚步骤然顿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人明显在跟自己装傻,偏她还不好戳破。否则他一状告到沈家那里去,她免不得又要听一顿叨叨。 “谢律师,我说过了,我对你完全没兴趣,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骚扰我的家人,尤其是我母亲。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但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保证会让你好看。” 倪晨皮笑肉不笑地沉声警告:“不要小看女人的威胁,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品质,唯有一点,那就是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谢尔东眼下被自己终于能把倪晨拖到沈家的喜悦给淹没,自然无心再计较其他,于是立刻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自作主张。 陆霞看到倪晨和谢尔东能一起回来十分高兴,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许多。 “昕昕啊,你别一门心思光顾着吃饭啊,多跟尔东聊聊。你们平时工作都忙,见面的时间不多吧?”陆霞注意到女儿用餐期间一声不吭,小声提醒她。 倪晨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什么好聊的。” “怎么会没什么好聊的?你们公司里的人啊事啊,这些都是聊天素材啊。”陆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谢尔东这样的青年才俊是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的,怎么自己女儿这么不上心? 谢尔东在为人处世方便的确比倪晨强不少,见她没开口的意愿,忙打圆场:“其实来的路上我们已经聊了挺多了,她大概是饿了,阿姨就让她安安心心吃饭吧。” 他越是这样,就越讨陆霞的喜欢。 倪晨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明显对谢尔东没有什么好感。反倒是谢尔东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失礼。 吃饭期间,谢尔东曾跟着冲进过一趟书房。进去时,沈冲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出来后神情明显不对劲,就连倪晨都看出来了。她骤然看向谢尔东。 她一直觉得谢尔东有问题。之前突然说要来家里做客,来了后又借口跟沈冲单独相处,这家伙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你刚才跟我父亲说什么了?”离开沈家后,车子行驶了很远一段路程,倪晨才靠边停下,对谢尔东进行盘问。 谢尔东这会儿还在装傻,摊了摊手道:“只是单纯的聊天而已啊,连聊天都不许?” “少胡说八道,谢尔东,我警告你,不要背着我耍花样。”倪晨蹙着眉,故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谢尔东根本没有被吓唬住,反而笑着道:“你这个人真是很奇怪,平时也不见你回家,父母远在温哥华定居你也没露出特别留恋的样子,结果却在我这里威胁起人来。你是双面人吗?还有,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哪里招你惹你了?我不就是跟你相个亲而已吗?” “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倪晨挑眉,蓦然按下中控开关,“下车。”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我中途丢下?” “我有义务要送你回家吗?下车。”倪晨再次强调了“下车”二字。 谢尔东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这么不给面子,他懒洋洋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而车门刚关上,车子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谢尔东坐上了周宴北的车。他毫不意外地将倪晨数落了一顿,其言辞之激烈,几乎用上了他毕生所学。末了,谢尔东总结了一句:“这女人脾气可真不小。” 周宴北仍是不说话,专心地开着车。 谢尔东才开始转移话题,无奈地说道:“明天中午十二点,沈叔叔会在小区外头的那家餐厅等你,你可别迟到了。” 周宴北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一紧,良久才问:“他有问我什么吗?” “怎么没问?不过具体的还是等你明天亲自跟他讲吧。” 沈家宅子。 倪晨和谢尔东一走,气氛又立时安静下来。 晚间气温有所下降,陆霞披着披肩在客厅沙发上打盹,被沈冲轻轻叫醒:“累了就回房休息。” 陆霞清醒了几秒后就再无睡意,她摇摇头,话题又扯到女儿身上:“你看我们昕昕是不是对谢尔东没好感啊?我看他们两个人的交流很少,我很担心。”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昕昕已经长大了,你别总是把她当孩子看,她自有分寸。” “她能有什么分寸?她在我眼里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反正我就觉着谢尔东这孩子挺好的,对我们昕昕也很照顾。你没瞧出来在饭桌上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地看昕昕?”陆霞可是好几次亲眼看见谢尔东偷偷打量坐在对面的女儿。 沈冲不想扫妻子的兴,只能跟着点点头。 陆霞又问道:“对了,刚才你跟尔东一起去书房,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有这么明显吗?”沈冲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是聊了一些我们男人之间的话题。” 他嘴上打趣,心里却不由得想:原来他表现得如此明显?既然连妻子都发现了,那么倪晨也一定察觉到了,她一向都是个敏感的孩子。 听丈夫这么一说,陆霞也跟着紧张起来,轻声嘀咕:“他是不是跟你说了关于昕昕的事情?” “嗯,是谈了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不过并非你想的那样。你就放宽心,别老想着这件事,他们都是大人了。”沈冲望着妻子,踌躇片刻又问,“你还记得阿宴吗?” “阿宴?”陆霞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思索片刻后迷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记得这个人。 沈冲解释说:“就是小时候在我们家住过的一个孩子,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他来,随口问问罢了。” 这些年,陆霞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很多人、很多事她都已经开始记不清了,丈夫沈冲几乎已经成了她的大脑,不过她总觉得阿宴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沈家小区外的那个餐厅周宴北还有些印象,是一家开了十几年的家常菜餐厅。次日,他提早半个小时来到店里,这个时候店内还没什么人。 他记得自己以前住在沈家的时候就经常光顾这里。 那时沈昕的父母工作忙,很少有时间兼顾到两个孩子,于是这里成为了他和沈昕解决晚餐的重要基地。 他还记得老板是位已经上了年纪的爷爷,手艺了得。那时他最喜欢老爷爷做的糖醋排骨,可几年过去,餐厅已经被老爷爷的儿子继承,经过重新装修之后焕然一新。 不过十分钟,店门口的“欢迎光临”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宴北一抬头就瞧见了沈冲。沈冲见到周宴北时先是脚步一顿,而后才朝他走去。 沈冲昨日听谢尔东说起的时候还感到惊讶,原来谢尔东跟周宴北居然是朋友,再听闻周宴北已经回国了,他此时的内心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周宴北是个好孩子,即便是当时寄宿在家里的时候年龄尚小,他也显示出了超出同龄人的稳重。后来周宴北出国了,他们也没再见过,但是如今这个局面,见面反倒不如不见。 “沈叔叔,好久不见,家里最近还好吗?”周宴北起身迎接,却被沈冲按了回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怀心思。 “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听尔东说你才回国没几天?怎么?这次是准备回国发展?” 周宴北笑着摇摇头:“只是回来看一看,还没做决定。” “你父母近来可好?”沈冲问。 “实不相瞒,其实我还没有回家看过,也没有告诉他们我回国的事情,希望沈叔叔能替我保密。”周宴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你这是……和家里人闹矛盾了?”沈冲有点儿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哪里,回来时间不长,不想让他们担心罢了。对了,我听尔东说,他近来在接触沈昕?我也很久没见沈昕了,她近况如何?” 周宴北不着痕迹地把沈昕摆到了台面上,果然见沈冲的表情有了些变化,不过他毕竟比周宴北年长那么多,那点儿不自在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沈冲笑道:“她你还不了解吗?一直都是那样,前阵子有人来家里说起这个事儿,你阿姨就急着安排了。你也知道你阿姨的性子,说风就是雨,我们父女俩哪儿拗得过她?我看昕昕自己对谢尔东倒没什么想法,反而是你阿姨挺喜欢那个小伙,觉得人不错。” “尔东除了嘴毒一点儿之外,倒也没什么缺点,不过他是做律师的,能言善辩是必备技能之一。他也一贯很讨长辈欢心,难怪阿姨会喜欢他。” 沈冲微一点头,没再开口,反而端起茶杯,看不出任何情绪。反倒是周宴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脸若有所思,似在思忖着什么。 沈冲总觉得时隔多年后再见到周宴北,他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 过了会儿,周宴北道:“叔叔,我想见一见沈昕,可以吗?” 这句话听在沈冲耳里却另有意思。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既然你和尔东是朋友,应该能从他手里拿到昕昕的联系方式,怎么你没问他吗?” 周宴北苦笑,撒谎道:“联系过一次,大概以为我是骗子,我还没报出名字就把电话挂了。” “是吗?不过……我这个做父亲的倒是希望你能跟昕昕少些接触为好。” 店里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都静止了。 周宴北在心里仔细揣摩沈冲的意思,即便他说得这么委婉,但他大概也猜到了沈冲的心思。 沈冲心里很清楚,倪晨并不是沈昕,她一旦和周宴北见面,所有的谎言便都会被揭穿,那并不是沈冲愿意看到的。 “我能问一下原因吗?”周宴北试探道。 沈冲拿着茶杯,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从一个父亲的角度认为你们并不合适。你一直都只把她当妹妹,我说的没错吧?而她对你的心思,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既然不可能,就不必再牵扯不清了。” “您还是在怪我上次不告而别?”周宴北问。 他上次离开凉城的时候心如死灰,那时候他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道别也不想说,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坐上了离开凉城的航班。而在坐上飞机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过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 诚如沈冲所言,沈昕的确在周宴北心里占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可这个位置是朋友、是知己、是妹妹,从来都不是恋人,可他也很清楚沈昕喜欢他。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自私透顶了。他从未拒绝过一个女孩子的真心,却也没想过要接受,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拖着。 如果他是沈冲,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与这样的男人再有什么牵扯。 “阿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你也知道,我和你阿姨这几年都定居在温哥华,昕昕她一个人留在凉城,过得也还不错。如果你心里还记着少时叔叔阿姨对你的好,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就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你的请求吧。” 沈冲连当年的情谊都搬出来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周宴北不得不答应。 不过总的来说,这次的会面还是很平静的,但却并不是周宴北想要的结果。 从谈话来看,沈冲知道女儿是被人冒名的,可他并不打算说破,反而极力阻止周宴北的接近。 而且听谢尔东说,当初沈家夫妇远赴温哥华定居后,沈家与亲戚间便彻底断了往来。这难道是怕亲戚认出倪晨才做出的安排吗? 综上所述,周宴北不得不怀疑倪晨和沈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这一切尚且无从查证。沈家不会说,倪晨更不可能说。 演奏厅内。 表演还未开场,谢尔东与周宴北并肩而坐。他一看周宴北的表情就知道他从沈冲那里一无所获。沈冲那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实际上十分强势。 “看样子,你并没有从你沈叔叔那里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来。”谢尔东道。 “你看上去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周宴北瞥了他一眼。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抱歉,我保证下次会收敛一些。”谢尔东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下领口的领带,像是刚打完一场胜仗。 周宴北扫视了一遍演奏厅,见大厅里还没满座,打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律师还有替当事人捧场的义务?” “你不懂,多了解当事人是我个人对当事人的负责。” “我看你是有其他什么想法吧?”周宴北眯着眼睛扭头看向他,还想再奚落他两句,结果话头猛地顿住了。 另一边,倪晨拿着票,正弯腰找自己的座位。当她的视线与周宴北对上的时候,顿时僵在了那里。 这个城市也太小了,怎么在哪里都能遇见他?倪晨不悦地蹙起眉,一看票上的座位号,居然就是谢尔东身边空着的那个位置。 谢尔东被夹在中间,以为周宴北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沈昕,忙笑呵呵地打圆场,故意提高音量让周宴北认清当前局势:“呀,是沈小姐啊?怎么这么巧?你也喜欢听演奏会啊?” 倪晨没搭理他,转身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其间,她感到某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好在片刻后厅内的灯光熄灭了,也隔绝了周宴北的打量。 三个人并排而坐,各怀心事。只是演奏会还没结束,倪晨便起身走人了。她前脚才踏出演奏厅,后脚就被周宴北赶上了。 “你躲什么?”他抓住倪晨的胳膊,微微用力,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 倪晨看了眼他的手,压抑下心里的涟漪。 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大雨里,他们慌慌张张地邂逅,他又捅破她的秘密。彼时的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便只能狼狈地落荒而逃。 眼下,倪晨调整好情绪后,回望周宴北,笑了笑。但这笑在周宴北眼里却仿佛隔了一层纱。 “有何指教?周导。”她依旧喊他周导,客气礼貌的语气中充斥着生疏感,好似在新西兰的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她和他之间也什么都没发生。 周宴北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二话不说地拉着倪晨往外走。他握得太紧,她被迫跟在他身后,随后被他塞进车里。 “啪嗒”一声,锁落,世界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我们谈一谈。”周宴北看着她揉搓着刚才被自己粗鲁拽过的手腕,语气不由地软下来。 “好。”没想到她答得如此乖顺,一时令周宴北无从开口。 车内光线不好,他也并没有开灯的打算,只是顺着路灯打进来的光观察她。她化着淡妆,在幽暗的灯光下更显动人。 明明只有半个月没见,可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新西兰时,她自由、独立、勇敢又乐观,等到了凉城,这些吸引他的品质却悉数不见。 “当时我问过你,你是否认识我,而你否认了。”他说。 “就算你再问一次,我也还是那个回答,不会有任何改变。”她的倔强在这时就像一株长满了刺的玫瑰,扎得别人无法靠近。 周宴北生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不知是在嘲笑那个见到尔东发来的照片后就不顾一切回国的自己,还是在嘲笑眼前这个浑身都是谎言的女人。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真话。 “倪晨是你的真名吗?”半晌,他的声音才嘶哑地响起,听上去似乎有些疲惫。 倪晨仍在揉手腕,同时歪着头看他,淡淡道:“你不是检查过我的护照吗?还需要确定倪晨是不是我的真名?” 周宴北哑然,挑了挑眉,原来她都知道?不过转瞬间他又反应过来了。 当初报团的时候旅行社需要游客提供护照信息,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瞒着自己的身份,又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国内遇到他? “你和沈昕是什么关系?”周宴北直接道。 “没有关系。”她淡漠地回答,面无表情,看上去不像是撒谎,但也绝不是真话。 “倪晨,你知道我在去新西兰之前是做什么的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倪晨笑了笑,一脸无辜地反问:“我需要知道吗?” “调查记者。”他冰冷地吐出四个字,“你以为就算你什么都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吗?我有的是办法查出你和沈家之间的关联。你希望我用自己的方式查明真相,还是由你自己说出来?” 夜里九点半,昏黄的路灯包裹着整个停车场,不禁给人一种寂寥感。车内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倪晨将视线投向远处。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在看哪里,接着,她慢慢勾起唇角,问:“你这话,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威胁我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周宴北直言不讳。 话出口后,他预料过各种她可能出现的反应,可唯独没想到她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听到周宴北的回答,倪晨只说了句:“随你的便。” 这一刻,周宴北在她眼里看到了某种刺骨的寒意。他心里微微一怔,有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失落感铺天盖地袭来。 相逢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她对他抱有十二分的防备,连眼神都是毫不掩饰的提防。于她而言,新西兰那短短十几天的相处,也只不过是生命里一段可有可无的回忆。 他现在忽然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因为倪晨才回国,还是因为想要查明沈昕的事才回国。而今,这两件事居然变成了同一件事,而倪晨和沈昕也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法切割的个体。 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倪晨缄默不语,沈冲讳莫如深,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戴着面具,日复一日地靠谎言度日。 第六章 纠缠不清 周宴北把自己要调查倪晨的打算告诉谢尔东后,谢尔东倒并没有太大的意外。谢尔东觉得,这才是他认识的周宴北该有的行事作风。可对于调查沈家和倪晨这件事,他还是有所顾虑。 谢尔东踌躇片刻,仍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如你所言,沈叔叔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倪晨并不是沈昕这件事情,如果你贸然行动打扰到他们,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或许你和沈家之间的关系再难修复也说不定。” 他比周宴北更清楚沈家目前是什么情况,事实上,不管是沈叔叔还是沈阿姨,他们都完完全全把倪晨当成了沈昕,一口一个“昕昕”地喊着。而倪晨也理所当然地顶着沈昕的身份活着。似乎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倪晨的女孩子。 “昨夜我问过史清,她和倪晨是好友,倪晨的确是她邀请来的,所以我们三个才会连位。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连她都不知道倪晨这个名字。也就是说,即便是身为好友,倪晨也并没有告诉史清自己的真实姓名。” 谢尔东说完,搅拌着咖啡,又低笑一声道:“她倒是很本分地扮演着沈昕的角色,可谓兢兢业业。” 周宴北并没理会好友的玩笑,脑海里仍是倪晨昨夜那个决绝的表情。 “我见过她的护照,护照上用的倒是她本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她只在凉城才是沈昕,而凉城之外依旧是她自己。”周宴北冷静地分析。 可倪晨既然用了沈昕的身份,肯定也会对沈昕的过去有所了解,那她在新西兰的时候为什么绝口不提? 谢尔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渐渐收敛了笑容:“你说……她在新西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就是沈昕喜欢的那个周宴北吗?” 话说完,他又拍了一下嘴巴,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倪晨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宴北呢?说不定她连周宴北的长相都知道。 “该不会……她去新西兰是为了故意接近你吧?因为她也喜欢你?”谢尔东凭借着律师的本能和敏锐,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你总不会认为,你们两个在新西兰相遇真的是所谓的缘分吧?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游客,新西兰又有成千上万的导游,为什么单单是你们两个相遇了?再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有这种巧合,可见面之后她也该知道你的身份才对啊。阿宴,你和她相处那十几天里,她在明你在暗啊。” 谢尔东说到这儿,忽然觉得倪晨这个人的城府实在有些深。可史清却又把她当成是最好的朋友,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两人都不像是一路人。 周宴北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她当时并不知道我会是她的导游。” 他还记得两人在酒店门口见面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显愣住了。他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或许在那时她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从不是个相信缘分的人,可这一次却有些信了。否则在新西兰,那么多的人,为什么相遇的会是他们呢? 周宴北认同谢尔东的推测,倪晨既然要用沈昕的身份,就必定要对沈昕有所了解,而这了解里,也必定包含了自己。 “行,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你尽管开口,虽然我只是个律师,不过跟踪偷拍这种事情也干过不少,不至于什么忙都帮不上。”谢尔东道。 周宴北也不跟他客气:“眼下就有一件你帮得上忙的事。” “什么?”谢尔东突然兴奋起来,不知是因为要揭开倪晨的真面目,还是因为再一次与周宴北并肩作战。这种熟悉的感觉多年未见,瞬间刺激了他身上所有的神经。 “听说沈阿姨之前得过阿尔茨海默症,不知道现在病情如何了。我想你母亲既然能把你介绍到她那里,你兴许能从你母亲那里打听到些什么。” 谢尔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冲虽对周宴北强硬,可对老婆却十分疼爱,这一次若不是沈阿姨坚持,谢尔东也不可能和沈昕相亲。 两人商量一番,便各自展开行动。 周宴北租了辆车,在去找倪晨之前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位于凉城城北的老城区内,旧时矮楼参差不齐。眼前已是傍晚,夕阳西下,整个老城仿佛笼罩在一片金色当中。 老城内不允许车辆进入,周宴北将车停在了指定的停车场,随后按照着记忆里的路线朝里找去。 几年没有回来,这里已经大变样了。青石铺就的道路蔓延至各端,周宴北穿过大大小小的弄堂,花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然而当他望着眼前这座岁月久远的两层楼高的房屋,忽然开始有些动摇了。 与其他临街商铺不同,这栋房子外面既没有牌匾也没有商铺,看样子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敛了敛神,心想既然已经来了,还是进去碰碰运气吧。 脚踩上楼梯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周宴北伴随着这声响走到了二楼。二楼总共三个房间,他直接走到最里头那间,见到门留着缝隙并没有上锁,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周宴北敲了敲门,还没等里面的人有所回应,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屋里的人循声望来,随后诧异地揉了揉眼睛,站起来道:“老师?” 周宴北听到这声熟悉的叫唤,笑容总算浮现在脸上:“走之前没有留你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该如何找你,就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在。” 唤周宴北老师的年轻人名叫祝兴,几年前曾在周宴北所在的报刊单位实习,当时负责带他的人正是周宴北。所以这一声“老师”,周宴北自然担得起。 祝兴似乎还没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周宴北。他曾经尊敬的老师,此时此刻居然就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周宴北见他一动不动,低笑着问。 祝兴猛地反应过来,连忙从桌子那侧绕过来为周宴北倒茶。与他相比,周宴北反倒更像主人,他说:“我就随意坐了?” “当然。”话音落下,祝兴把茶水送到了周宴北手里。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四周一阵沉默。 周宴北环视了屋内一圈,见这里虽然空间不大,但整个环境与祝兴的心性倒是十分契合。他重新将目光转移到祝兴身上,说:“听说你后来辞职离开报社,做了自由撰稿人?能赚钱吗?” 祝兴闻言笑道:“勉强能糊口。” 周宴北知道祝兴为人一贯谦虚,但他也不做没把握的事。当年祝兴在报社实习的时候,他便觉得这小子身上有股同龄人少有的韧性,只是当时还是有些少年心性,现在倒内敛了不少。 “其实我是因为老师离开才辞职的。”祝兴低下头,说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给周宴北平添负担。 “为什么?”周宴北问。 “那里不是实现理想的地方。”他说的隐晦,不过周宴北倒是听懂了。 周宴北端起茶杯吹了吹,发觉茶水有些烫口,遂又放下,笑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张口闭口都是理想。” “因为我是您的学生啊。”祝兴这话说完四周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周宴北又问:“你一直都在这里吗?我走之前曾来过一次,那会儿好像还没现在这么旧。” “这个地方挺好,清净。老师,您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祝兴想,周宴北既然找到了这里,必然有事,否则时隔多年他们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周宴北放下茶杯,缓缓道:“的确有些小事想麻烦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以及是否有时间。” 他记得当时与祝兴一起来报社实习的还有两位,而这三位当中,祝兴无疑是最出众的那个,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祝兴也展现出了自己的才能与天赋,只可惜他还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听到周宴北的话,祝兴双眼放光,道:“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一刻周宴北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人还是当初那个实习生,而他缺失的这几年也并没有消失。 倪晨浑身酸痛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她一看墙上的挂钟,整个人蓦然清醒过来。 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倪晨盯着已经黑屏的电脑屏幕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发觉最近的工作效率十分低下,再这样下去,她只怕连工作都难保。 深吸一口气,她捋了捋头发,重新打开电脑屏幕。与此同时,对面的独立办公室忽然有了动静,她循声望去,见朱琴拿着手包正准备下班。 两人四目相对,朱琴莞尔一笑,直直朝她走来。 “湘南娱乐这次的营销策划案做得不错,王怀南也非常满意,加油,合同到期后争取再跟他签一个更大的。”走到倪晨桌边,朱琴语气轻快道。 倪晨表面上笑盈盈、点头称是,心里却已经渐渐升起了不耐。 她进公关公司工作的原因只有一个:薪水高。但是薪水高的同时也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加班。 沈冲当初并不希望她从事这个工作,认为乱象丛生的行业并不适合女孩子。可他的建议在倪晨这里永远起不了作用,偶尔,她甚至还会故意跟他对着干,以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叛逆。于是后来,沈冲也不再对她的生活和工作指手画脚。 朱琴又与倪晨匆匆说了几句,正要走时,倪晨忽然问:“朱总,上次那件事……你希望我跟王总保持良好关系,是吗?” 倪晨问得很是隐晦,但她相信朱琴听懂了。 朱琴看向她,笑道:“沈昕,你是个有能力的姑娘,但有时候有能力并不能决定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王怀南在多少场合表达了对你的欣赏,这点意思你真看不明白?” 朱琴明知倪晨对待此事的态度,但还是再次“逼”了她一把。 而听到朱琴的话,倪晨也确定了心中所想。她猜得没错,王怀南上次并没有提出终止合约的事情,是朱琴自作主张把她推向王怀南。朱琴这么做是想在王怀南那里邀功吗? 倪晨脑中的念头转得飞快,脸上的笑意更深:“我知道朱总的意思了,我会努力的。” 朱琴笑了笑,没再多说。她一走,整个楼层的办公区域就只剩下了倪晨一人。在听朱琴说了那番话后,倪晨心里乱成了一团。 这是朱琴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跟她说这种话,倪晨自进入公司后便听说朱琴是靠着自己打拼到了现在的位置,她也因此一直把朱琴当成自己的榜样。 在她眼里,朱琴是成功女性的典范,尽管其他同事常在背后嘀咕朱琴三十好几还不婚不育,嘲笑朱琴有钱有貌有能力却没有男人要。可在倪晨眼里,朱琴比任何一位靠“捷径”往上爬的年轻姑娘都更具魅力。 然而就是这位在她心目中形象如此高大的上司,今夜却给她指了这样一条路,一条与她内心深处的价值观完全相悖的道路。 倪晨觉得心烦,与此同时,手机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吓了她一跳。她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王怀南”三个字,心中虽然抵触,可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王总您好。”倪晨开口,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王怀南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你一定要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吗?” 倪晨没有回答,但仍旧礼貌道:“这么晚了,王总找我有什么事吗?” “陪我喝一杯。” “不好意思王总,我已经睡了,要不改天?” “可我怎么看你还坐在办公桌前?” 闻言,倪晨身子一僵,下意识朝门边望去,只见王怀南举着手机,沉默地立在那儿。她心中一慌。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王怀南朝她走近,看了眼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戏谑道:“就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 “哪儿有的事,其实是我工作还没做完所以才找的借口。”倪晨识趣地关了电脑,“不过比起工作,还是接待客户比较重要。” “你非要把所有事情都当成工作吗?”王怀南靠在她的办公桌,长腿一伸,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将她整个人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由于位置关系,王怀南的脸一半在灯光中,一半在黑暗里,这使得倪晨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虽然王怀南从没有为难过倪晨,可倪晨心知肚明,王怀南并不是个简单角色。她不禁有种隐隐的预感,他对待她就像垂钓者对待鱼儿,只想等着她主动上钩。 倪晨陪笑道:“王总说不是工作就不是工作,只要王总高兴,别说喝一杯酒,就是喝两杯我也是愿意的。” 王怀南目光复杂,看了她半晌后开口:“你这么狗腿,也是朱琴教的?” “不,这是生存之道。” 干她们这一行,客户就是上帝,上帝既然有命令,她就只能服从,哪儿轮得到她说一个“不”字?更何况他人都已经堵到这儿来了,她若是再推三阻四,连自己都觉得不知趣了。 倪晨跟着王怀南上了车,心中的不安一直没有平复。 她在应酬方面经验丰富,可这还是头一次与王怀南单独出去,尤其还是在知晓他心思的前提下,这样一来,这一趟应酬就多了另一些滋味。 王怀南把车开到了自己开设的私人会所,倪晨却抓着安全带迟迟不肯下车。 先前她并没有想到他会带她来私人会所,如果是酒吧那样的公共场合,她或许还会多些安全感。但她仔细想想,像王怀南这样的公子哥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王怀南率先下车后也没催倪晨,只是静静地等在车外。倪晨不得不承认,王怀南是真的给足了她耐心,尤其是耐心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更是难能可贵的东西。 踌躇一番后,倪晨终于还是下了车,跟着王怀南往里走,心中抱着一丝希冀: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应该也不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吧? 王怀南今夜似乎心情不佳,到了二楼私人房间后,便沉默地靠着阳台喝酒。 夜色深沉,偶尔能听到树上的蝉鸣声,庭院的假山处,也传来细水涓涓。 这家私人会所是王怀南按照日式庭院打造的,从设计到建筑,请的都是日本有名的建筑设计师,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刻。也正因如此,这里从不随意对外开放,甚至连他那群狐朋狗友在来之前都要得到他的应允。 倪晨靠着阳台的门框看王怀南的侧影,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他从未对她做过任何逾越的行为。 大约是因为少时留学英国的缘故,王怀南虽是花花公子哥,骨子里却保留着绅士风度,他从不强迫女性。照理说,她不该对他抱有如此大的畏惧,可她每回见到他,都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或许她怕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害怕那些未知的、不可控的事情。 王怀南沉默地喝酒,倪晨则沉默地立在他身后,当真应了他那句“陪他喝一杯”,也仅仅只是作陪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瓶红酒见了底,王怀南才终于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人。他身形慵懒地靠着木质栏杆,一转头,晃着酒杯眯起眼看着她。 这眼神倪晨再熟悉不过,他每回都是这么看她的,好像要把她的灵魂都看透似的。可她这个人哪儿还有什么灵魂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去哪儿了。 “沈昕。”良久,他薄唇轻启,淡漠地喊了她一声。 倪晨点头应了一声“嗯”。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究竟看不上我哪一点?”他看上去有些醉了,可听语气又毫无醉意。 倪晨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只道:“王总您说笑了,像您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有女人看不上?喜欢您的女人多了去了,是您自己要求太高。” 倪晨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些,可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她正蹙眉思考,眼前忽地罩下一片阴影。 她未来得及反应,腰间忽然一紧,被王怀南拥进怀里、继而抵到墙上。 两人的动作都太大,结果撞到旁边的花瓶,屋内霎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倪晨大惊失色,忙将双手抵在胸前试图隔绝王怀南的靠近,但他力气太大了,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屋内灯光摇曳,屋外流水潺潺。她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周身被他嘴里呵出的酒气包围。 他抱着她没放手,却也没再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令倪晨抵触万分。 过了会儿,她的下颚蓦地被他抬起,他就着灯光打量她的脸,眼里微醺,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看不上我?难道你不是女人吗?” 倪晨故作镇定道:“王总您醉了。” “你很清楚,我没有醉。”他握在倪晨腰间的手滚烫一片,倪晨的抵触也毫不掩饰。 她从来没对王怀南抱有过任何其他想法,哪怕只是一丁点都没有。而王怀南虽然也明白她对自己的感情,但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她。 倪晨紧紧咬着下唇,以沉默来应对。 她后悔了,在来的路上她就觉得王怀南有些奇怪,而她那时就该狠下决心拒绝他。即便得罪了客户也总比现在让自己身陷泥沼来得强。 王怀南见她这副模样,心口某个地方像炸开似的难受。他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笑道:“沈昕,你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倪晨顿了顿,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王怀南别过视线,说:“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说完,他又走回阳台边,伸手拿过酒杯,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背对着她,说道:“在爱情方面,我王怀南从没这么卑躬屈膝过。” 倪晨哑然,原来在他心里,仅仅只是这种程度就算卑躬屈膝了。果然是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被人千依百顺惯了,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如意,就认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倪晨保持理智:“王总,您就当我不识好歹,我也不值得您浪费时间。” 又是这句话,王怀南冷笑一声,扬了扬:“你走吧。” 倪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可以走了吗?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万一我改变了主意,恐怕你今夜是走不了了。”王怀南故意吓唬她,可内心深处竟然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她能不这么绝情。 可他的期待注定要落空。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王总您也别喝太多,喝酒伤身,也记得早点休息。要是有什么工作上的需要,随时打我电话。”倪晨话说完,王怀南没有任何反应,她特意等了几秒才退出去。 听到门被轻轻地关上,王怀南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她真是他见过的最绝情的女人。 倪晨离开后,像是生怕王怀南会反悔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私人会所。 可走出一段路之后她忽然蒙了,这家私人会所建在半山腰,虽然清净,可也代表着三更半夜她不可能打到车回市区。现在这段路尚且还有路灯,再往下走连路灯都没了。 她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王怀南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打算放她回去吧? 倪晨慢慢地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也瞬间涌上心头。明明她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却被迫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甚至连说一声不的权利都没有。 她很想哭,可是眼泪一旦流下,不就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吗? “想哭就哭,何必逞强?又没人看见。”低沉的男声忽然在身后响起。 倪晨的身体猛然一僵,她回头看去,见周宴北双手抄兜立在自己身后。但由于天色太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儿?”倪晨开口,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 “跟着你来的。”周宴北大方地承认。 傍晚的时候,他开车到倪晨公司楼下,却见她迟迟没有下楼,直到夜里才见她不情不愿地跟着那个叫王怀南的男人上了车。 私人会所不能随意出入,他还以为她今夜会留在里面,他当时的心情复杂到连他自己都难以言喻,可他也没有离开的打算。结果没想到她居然自己出来了,还走得那么急,像是逃跑似的。 倪晨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周宴北,一瞬间,他们在新西兰的记忆再次闪回脑海。 她回来之后,刻意不让自己去回想新西兰发生的点点滴滴,只因怕想多了会忍不住怀念,而怀念不是她该有的东西。 更确切地说,她是有意识地制止自己去想那些事,因为她怕自己会不小心想到眼前这个男人。 思念一旦泛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周宴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淡漠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他望着她,眼里含着隐忍,问:“你是想先在这里哭一会儿,还是立刻跟我一起回去?” 倪晨猛地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泪,站了起来,道:“当然是跟你回去。” 周宴北这个时候才看清她的脸。她眼里有些湿润,鼻头红通通的,满脸都是逞强。 是了,这才是他在新西兰认识的那个倪晨,从来都是一副不认输的样子。 凌晨两点多,城市被一片静谧笼罩,车子驶在无人的小道。 倪晨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思越来越沉。 “带你来的那个男人喜欢你?”周宴北的提问忽然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倪晨面无表情,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既然受了他的恩惠,就没有不搭理人的道理。 “应该吧。”她懒懒地吐出三个字,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得罪他的话会怎么样?”周宴北又道。 “大约会被公司开除?”她用不确定的口吻回答道。 其实她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得罪了王怀南,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明白了,原来是你们公司的重要客户。”周宴北的手指敲着方向盘,若有所思。 倪晨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他认为她在陪重要客户喝酒?她对王怀南欲拒还迎?可她扭过头看向他的那一瞬间,又觉得大约是自己多想了。 车子平稳开在夜色里,她恍惚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在新西兰的时候。 那时也是这般,他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虽然彼时他们认识不过几天,可握着方向盘的是他,便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这种安心,是十多年来倪晨心里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然而她也知道,这种安心终究不可能属于她。 “周宴北,你跟踪我是为了调查我?”明明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可她偏偏想听他亲口回答。 那天他话已经说得相当直白了,她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午夜的半山腰突然见到他,她着实有些惊讶。 “是。”他仍旧回答得十分坦诚,“可我更想知道,我认识的倪晨去哪儿了。” 倪晨心里剧震,听着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追忆和不舍,明明心动,却只能强迫自己装作什么都听不明白。 这感觉真怪异,明明是跟踪、调查这种算不得光明正大的事,他居然能问答地如此坦率。如果他仅仅只是调查自己,或许她还可以泰然处之,但他后面那句话却让她险些无法承受。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倪晨去哪儿了。 到家后,已经是凌晨三点。 倪晨疲惫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都不愿想,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谁知天亮的时候,等待她的竟然会是一则爆炸性的新闻。 倪晨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吵醒的,她头痛欲裂地从昏睡中清醒过来,顿了几秒,思绪才逐渐清晰。她翻身找到手机,电话是母亲陆霞打来的。 她刚滑开接听键,就听到陆霞在电话里急促地问:“昕昕啊,王怀南是谁?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怎么不跟妈妈说呀?那你跟尔东是不是说清楚了?” 一连几个问题甩来,问得倪晨整个人发蒙,陆霞是怎么知道王怀南这个人的? “昕昕,我觉得这个叫王怀南的人不靠谱。我刚刚在网上查过了,他的花花事迹可不少,妈妈当然不希望你跟那样的人交往。” “妈,我没跟他交往,他只是我公司的客户而已,没其他特殊关系。”倪晨赶紧解释。 “那新闻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三更半夜地跟他出入那种地方?”陆霞显然并不相信女儿的说辞,虽然语气已经极尽温柔,可话里却透着倪晨少见的强硬。 “新闻?”倪晨的脑子这时才清醒过来,立刻抓住了陆霞话里的重要信息,脑海里霎时闪过一个可能性。 她蓦然瞪大瞳孔,迅速挂掉电话,发现手机上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她再上网一搜,赫然发现自己跟着王怀南一起上了八卦娱乐的头版头条。 这些无良媒体的标题起得触目惊心,照片正是昨晚她与王怀南一起进入私人会所时拍摄的。 新闻被传得铺天盖地,从第一家媒体曝光开始,所有的门户网站都已经陆续跟进,难怪母亲陆霞会这么急吼吼地打电话来求证。 了解了事情的发展,倪晨迅速冷静下来。王怀南在圈里有名有权有势,这几年关于他的八卦新闻不少,却鲜有这次这般大规模传播的情况,难道……这件事是经过他默许的吗?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起了一身冷汗,又想起王怀南昨夜的确有些奇怪,便忍不住猜测,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 她当机立断地拨通了王怀南的电话,本以为对方会拒绝接听,没想到电话很快就通了。 “王总您好,大早上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您看到那个新闻了吗?”倪晨决定单刀直入。 王怀南停顿了一下,反问:“哪个新闻?” 倪晨顿时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有人偷拍了昨夜我们一起出入会所的照片,还发了新闻,让人误会了。” 她自认为已经把话说得很隐晦了,没想到王怀南却漫不经心地说道:“误会?我们一同进入会所不是事实吗?” 倪晨心里一沉,如果是媒体胡乱编造还好说,她手里自有媒体资源,想方设法撤下一些跟她关系好的媒体发布的新闻稿并不难,可如果这件事是王怀南授意,只怕…… “王总,您是不是事先就知道了这件事?”倪晨小心试探。 王怀南毫不避讳:“沈昕,想得到些东西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况且我又没有真的把你怎么样,只不过是让你担一担我绯闻女友的名号而已,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你就自己想办法卸掉吧。” 他这话算是应证了倪晨所想,这一切果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悲凉,再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又忍不住想笑。 她之前怎么会认为他是个好人?那些她眼里所谓的他对她的尊重也不过是假象而已。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少数人说了算。他想逼她就范,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易如反掌。 这样的话可就真有些头疼了,如果是王怀南的安排,恐怕就算她说破嘴皮子,那些平日里关系要好的媒体朋友也不会帮忙。 倪晨出门时接到朱琴派给自己的任务,路上看了眼她发过来的工作内容,顿时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怀南旗下的湘南娱乐最近在力推一位女演员,名叫林雅。据说公司目前已经花费了不少资源力捧她,但可惜一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倪晨记得这位女演员的营销策划是由另一位同事负责的,只是已经过去三个月,湘南娱乐那边仍对方案不满意,于是现在朱琴把这个策划案转到了倪晨手里,且容不得她拒绝。 此类营销策划最重要的是根据艺人量身打造,朱琴让她务必跟林雅保持良好的关系。而此时,她就坐在去见林雅的车里。 这个林雅倪晨之前倒是听说过,长得漂亮又清纯,是大部分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长相。她年纪虽小,但可塑性强,目前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因而演技十分僵硬。 倪晨在一家杂志公司门口下车,入了摄影棚,立刻被里面混杂着的香水味熏得捂住了鼻子。她再看向镜头中心的林雅,见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年轻女孩儿独有的青春活力。 中场休息的时候,林雅瞧见了坐在自己休息位旁的倪晨,她脸上又立刻恢复了职业笑容,亲热地过去同倪晨打招呼:“你就是沈昕姐吧,久仰。” 倪晨诧异地抬起头:“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你啊?今早你可是各大娱乐版的头版头条。”林雅这话听上去很是讽刺,可偏偏倪晨从她的话里听不出半点儿嘲讽的意味。 倪晨笑笑,将刚刚修改过的营销方案推到她面前,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做自我介绍了。公司方面对你的营销方案重新进行了规划,你先看看?” 林雅不急着看方案,一双漂亮的眼睛打量着倪晨,毫不避讳地问:“沈昕姐,你真的在跟我们老板谈恋爱吗?” 倪晨愣住,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很好奇,沈昕姐你长得漂亮又有能力,难怪我们老板会喜欢你。” 倪晨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说:“这只是媒体小报胡编乱造的新闻,不用当真。” “真的吗?可我觉得我们老板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听说商务部那边曾经提出要更换合作的公关公司,可老板坚持要用你们。我当时就想,老板是不是因为你才不愿意更换合作公司。”林雅话说完,天真地眨了眨眼,尽管脸上化了浓妆,可还是无法掩盖骨子里散发出的朝气。 “林小姐,我来是跟你探讨我们未来的合作方向,而不是谈论八卦的。”倪晨笑笑,使了个眼色,“方案我留在这里了,你有空的时候看看,看完觉得哪里有问题直接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再一起探讨修改。当然,我也发了一份给你的经纪人,我公司还有其他事情,就不久留了,回见。”说完,倪晨在文件上附上自己的名片,对林雅微微颔首,二话不说便离开了。 她太低估全网推送的力量,现在只怕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看到那条八卦了,看来王怀南这次是玩真的了。 第七章 针锋相对 午后刚过,乌云黑压压地朝市中心压了过来,一下便盖住了原本的阳光。 自从上次分别后,周宴北一直在等祝兴的消息。两人约好今日见面,祝兴一到,周宴北就把他请进了书房,两人直奔主题。 “老师,我按照您说的调查了沈太太的病情,不过沈太太似乎请了私人医生,她并没有去任何医院就诊。而且过去几年她一直不在国内,想查出她具体的病情有些困难。另外,沈先生明天似乎要去祭拜一个很重要的人。”祝兴皱着眉头,流露出不确定的神情。 “怎么讲?”周宴北问。 “他今天出门买了一些祭拜用的东西,不过并没有带进家门,我猜想可能是为了瞒着沈太太。”祝兴进一步解释道,“就我这几天对他们的观察来看,沈先生对他太太几乎是寸步不离,唯独去买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撇下沈太太单独进行的。所以我猜,是不是这件事不能让沈太太知晓?” 周宴北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听祝兴说:“对了老师,沈先生和沈太太之间的感情如何?您说您当年在沈家寄住过,对这一点应该很清楚吧?” “感情应不错。”周宴北有些不确定,毕竟他后来离开沈家这么多年,那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那就奇怪了,我听说有一段时间,沈先生和沈太太的婚姻好像出现了问题。沈先生在外边有了女人,当时沈太太知道这件事后坚持要跟沈先生离婚。只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婚没离成,两人突然又和好了。” 这还是祝兴在沈家附近调查的时候,无意间听一位沈家多年的邻居说的。他当时央求了对方好久,对方才忌讳莫深地谈及此事。不过他总觉得这话不能完全信。 “这件事我好像也听说过。”听了祝兴的话,周宴北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父母与沈家一直交好,虽然当年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周宴北人已经离开了沈家,不过他倒是从父母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 沈冲在外边的女人是他年轻时候认识的,两人多年未曾联系,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相遇了,陆霞得知此事后情绪出现了问题。 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以他父母的作风也不会特意去探听,因此周宴北听说的内容也很有限。 “不过,当年跟沈冲有婚外情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祝兴冷不丁地加了一句。 周宴北眉头一蹙。死了?难道正因为这样沈冲才又回归家庭? “沈家的女儿呢?”周宴北问。 “据说是在凉城最大的公关公司工作,我查了沈昕这几年的工作情况,她的确是位工作能力十分出色的人。不过似乎很不好亲近,听说没什么朋友。” 周宴北并没有表态。 祝兴继续道:“听沈家的那些邻居说,沈冲和沈太太已经有将近六七年没有回来过了。大约十年前,他们突然移民去了温哥华。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带走沈昕,沈昕独自留在了凉城。 他顿了顿,又道:“在父母不在家期间,沈昕一次也没有回过沈家。哦对了,我还听沈家的邻居说,沈昕似乎去国外整过容,虽然看着没怎么大变,但细微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不过女大十八变,也可能是他们太久没见到沈昕,才有这种猜测。” 整容?周宴北闻言心中不赞同,反而更加肯定这是倪晨为了掩饰自己真实身份的托词。 “能查出当时沈冲婚外情的女人吗?”周宴北问。 祝兴摇了摇头:“有些困难,不过我尽量。” 祝兴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可周宴北心里的那股疑问却越来越大,倪晨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对他终究还是没有一丁点信任,那新西兰的那些短暂的时光对她而言又算什么?难道从始至终只有他放在了心上? 早上五点半,天蒙蒙亮,路上还没什么车辆。周宴北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就到了另一条通往郊区的交叉道路口,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凉山墓地。 祝兴说得没错,沈冲的确是去祭拜什么人,而他如此小心谨慎,难道是要去祭拜那位已故的情人? 周宴北跟着沈冲到达墓地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他跟沈冲保持着刚刚的距离,等到在一个转角处他才停下来,因为再往前的话就没有藏身之处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沈冲才离开,而周宴北纵然心里早已有数,但在看到墓碑的时候也着实愣了一下。 墓碑上居然没有逝者的姓名? “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沈冲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周宴北倏然回头,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悄然返回了。 “原来沈叔叔早就发现我了。”既然被当场发现,周宴北也懒得再找蹩脚的借口,“沈叔叔这是祭拜的什么人?怎么墓碑上连个姓名都没有?” “只是一位故人而已,倒是你,千方百计地跟踪我究竟想干什么?”沈冲的话里已经没了之前的客气,更没了当初的那股亲近。 “我只是很好奇,沈叔叔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甘愿冒充沈昕的女人?”周宴北直言不讳。 “这是我的家务事,你不需要知道。”沈冲看着眼前的后辈,实在有些头疼,“阿宴,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别人的家事上。” “如果只是沈叔叔的家事,我当然不会这么追问,可倪晨也是我的朋友。” 倪晨这个名字从周宴北口里说出来时,沈冲浑身一震。 周宴北看穿了沈冲的心思,笑道:“倪晨没有告诉您吗?我与她算起来也是旧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并不需要由你来告诉我。”沈冲面露不耐,嘲讽道,“我原以为你这么关心我的家事是为了沈昕,看来我猜错了,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倪晨吧?” 听到这话,周宴北的身体一僵,目光也倏然一紧。 沈冲接着说:“你大概也忘了当年沈昕是如何喜欢你的,你们的少年时光她一个人悉数藏在心底,而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就连这次回国,看似打着沈昕的旗号,实则却是为了另一个人。阿宴,其实你早已忘了当初的那些年少戏言了吧?” 沈冲自然明白,他不该对一个后辈说话如此刻薄,但是一想到沈昕当初对他的一往情深被如此辜负,他心里便升起诸多不平。 许多事情,即便周宴北什么都不说,沈冲也已经从他的言行里明白了一二。 周宴北眯起眼,面对沈冲的这一席话,他居然无法反驳。 仔细一想,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立场与沈冲对峙,他与沈昕除了少时那段相伴之外,的确再无瓜葛。而他也的确是为了倪晨才回到这片故土。 原来很多事情,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别人。 原本飘着的雨丝渐渐大了,打在周宴北身上时,竟像是打在了他心里。 午后淅淅沥沥的雨里,周宴北看着沈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帘里,他在无字碑前立了很久之后,才迈开步子返回车里。 夜晚的酒吧,人来人往,但所有的热闹都是别人的,不是他周宴北的。 台上的乐队唱着一首英文老歌,倒与周宴北此时此刻的心情十分契合。 谢尔东赶到时,周宴北已经喝了两瓶酒。 他接到电话时就有些想不通,以周宴北的性子,居然会约他在酒吧见面?他多久没见周宴北在酒吧喝闷酒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为情买醉。 “说说,是为了什么买醉?”说话间,谢尔东放下公文包,松了松领口的领带,唤来服务生要了一瓶酒。 周宴北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开始闷头喝。 沈冲的话犹在耳畔,堵在他心里,让他又慌又烦。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倪晨。 他想起她的冷漠和欺骗,想起她强装的坚强和逞能。他猜不透她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态才会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他之前只顾着想沈昕的下落,却忘了从倪晨的角度考虑。 他盯着沈昕的身份,究竟又是主动还是被动? 谢尔东凑巧今日也心情不佳,两人沉默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直到一瓶酒快见底,才停了下来。 “我今天见到她前夫了,不,确切地说是还没有分手成功的现任。”谢尔东明显面色潮红,口齿也有些不清,不过周宴北还是听明白了。 周宴北半眯着眼笑了,指了指他:“我早看出来你对你那位当事人有意思了,何曾见你对其他当事人这么上心过?” 谢尔东终于不反驳了,承认道:“可惜啊,这也就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白天的时候,谢尔东为了案子的事情约见了史清,而史清却迟迟没有露面。 以他对史清的了解,她绝不是那种一声不吭就放鸽子的人。他担心她遇到麻烦,于是按着她曾经给过的地址找了过去,结果却发现她母亲和陈东林两个人都在场。 他们将史清团团包围,逼迫着史清取消离婚案,重新过日子。 看着那一幕,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尽管作为史清的律师,他也无法插上一句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史清受了委屈却什么也做不了,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对史清的心意。 只是他也不清楚这改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之前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周宴北见他神色黯然,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尔东挥掉他的手,反过来问他:“我可不需要你的安慰,话说回来,你又是为了什么伤感?” 周宴北想了想,道:“当初沈昕喜欢我,我却从没表过态,是不是挺混账的?” 谢尔东听完,眼神顿时没那么迷离了。 难得周宴北说人话,当初他离开沈家的时候,人姑娘哭得稀里哗啦,临走时还向他表白,结果周宴北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自那之后,周宴北虽然还和沈昕保持过一段时间的联系,可感情总归还是淡了。 “倒也不是混账不混账的问题,其实你并不喜欢她吧?我挺理解你的,你怕一旦给了人家希望,就会白白耗费了人家的时间。可你想过没有?两小无猜说的话,你没当真,沈昕可是当了真的。虽然那会儿你们年纪还小,但她想当你新娘这事儿却不是过家家的玩笑话。” 最后,谢尔东总结了一句:“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她年少无知的求婚。” 但对于这事,周宴北从来没有当过真,所以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沈昕不会当真。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以是好朋友、兄妹,唯独不会是恋人。 想起沈昕下落不明,周宴北又道:“尔东,你说……沈昕会不会出事了?” 谢尔东听到这句话,方才的酒也醒了一大半,他紧紧地盯着周宴北。 他们心知肚明,原本该属于沈昕的名字如今被冠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再加上沈冲的态度,沈昕多半是出事了。 只是确切的答案,目前还没人能回答。 周宴北从酒吧出来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的。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完地名就闭上了眼,等到了目的地才重新睁开。 周宴北看了眼外面,夜里的景色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他付了钱,打开车门后踉踉跄跄地下了车。 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独自走在小区里,路灯将他的身影拉长,在夜色下显得无比寂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心想大概人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做出这些不理智的举动。 叮咚——门铃响起,倪晨蓦地从睡梦中醒过来。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坐起来等了一会儿,直到听到第二声门铃响起才确定。 她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半,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该不会是那些无良的狗仔记者吧?她疑惑地走到门边,从猫眼往外一看,霎时愣住。 怎么会是周宴北?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里?倪晨犹豫了,这个门究竟是开还是不开? 门外的人见门内没反应,锲而不舍地按着门铃。倪晨心里被搅得一团乱,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门打开了,与此同时,一阵酒气铺天盖地地传来,她这才明白眼前这人喝醉了。 周宴北面上带着醉酒的潮红,就连眼里都染上了微醺的色彩。 “周先生,你是不是走错了?”倪晨堵在门口,双手抱胸,耐着性子同他讲话。 “我没有走错,我找的就是你。”周宴北醉得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可说起话来又似乎很清醒。 隔着走廊的灯光,周宴北的脸晦暗不明,一如第一次在新西兰见面时那样令她心动。 其实很多情感早在当初就悄悄在心里埋下了种子,可惜倪晨是个理智的人,她永远不会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比如,喜欢周宴北。哪怕已经有了这种苗头,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它掐灭。 “有什么事非得要三更半夜跑来找我?”倪晨问。 周宴北闻言笑了,眼神迷醉地在她身上流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新西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浑身都是秘密的女人。不过你也真够绝情的,说走就走,连只言片语都不留,是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吗?” “有什么非见不可的必要吗?”倪晨问。 “当然,我们之间能谈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沈家,比如沈昕,比如你。”周宴北倚着门框,半阖着眼,眸光里像是带着刺。 可倪晨看着他打量自己的模样,总觉得他的醉意是装出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倪晨道。 周宴北盯着她,好像不管瞧上多久都瞧不够似的。 其实他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醉酒后最想见的人会是她?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国?又为什么明知道她在撒一个弥天大谎,他也没有选择当众戳破。 这一切的一切,原都不是他周宴北的行事作风。 倪晨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以为他还有话没有说完,可过了一会儿仍见他一声不吭。她刚要开口,就见周宴北闭着眼,顺着门框滑到地面,睡着了。 倪晨蒙了。她心里又气又急,正要蹲下来去推他,可手在碰到他胳膊的时候却停住了。 这张脸,跟她记忆里的那张年少时稚气未脱的脸几乎没有区别。在新西兰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心里真的没有私心吗?说完全没有那是骗人的。倪晨虽然理智,可感情这东西,并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 她叹了口气,费力地将周宴北挪进屋里。 一夜过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洒进公寓,周宴北慢悠悠地从沙发上醒过来,头痛欲裂。 他扶了扶额,睁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布局,陌生的环境,以及陌生的味道。 他这是在哪里?他只记得昨夜和谢尔东喝了个尽兴后,他们就各自打车回家了,可是,他隐约记得似乎报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地址…… “你该不会是醒了就想装模作样把半夜骚扰我的事情蒙混过去吧?”倪晨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 周宴北一扭头瞧见倪晨倚在不远处的餐桌上,正蹙眉望着他。 周宴北这才恍然大悟,他居然来找倪晨了! “需要我把昨晚的情况,仔仔细细地向你赘述一遍吗?”倪晨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周宴北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坐起来,道:“不用了,我应该还记得。” “所以?”倪晨摊手耸了耸肩,“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还是说,你这是变相地在告诉我,你跟踪我跟到家里来了?” 这会儿周宴北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恢复了平日里的作风,略有些无赖地道:“你也可以把我的行为解释为对喜欢的女人的关注。” “原来被周先生喜欢是需要享受被跟踪的待遇?”倪晨讽刺地挑眉,脸上早已没了笑意。反而眼神透露着一股寒意,是周宴北从未见过的模样。 “倪晨,我们一定要这么针锋相对吗?”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没什么精力与她周旋。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倪晨回应。 她本以为从新西兰回来后,周宴北这个名字就将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却没有想到两人的牵绊反而越来越深,甚至于她也开始隐隐期盼与他再次产生交集。 可她又在期盼些什么呢?她和他之间注定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周宴北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她逼近,最后停在她面前,两手一撑,将她半圈在怀里。 他身上的气息骤然靠近,倪晨的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低头看着她,说:“你当真以为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你顶着沈昕的身份,怎么会天真地认为我不会来找你要个真相?倪晨,你既然选择把自己活成沈昕,那是不是就也该接受她从前的所有?”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倪晨心里骤然升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下一秒,他贴上了她的唇,落下轻轻一吻。 倪晨瞬间丧失所有的思考能力,整个人不知所措。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可上一次是在旅途中,而当时的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那只不过是一夜偷欢罢了。可这里是凉城,是在他们清晰地知道对方的身份的情况下! “沈昕喜欢的人,你是否也该装着喜欢?否则这戏未免演得也太拙劣了些。”周宴北托起她的下颚,眼里再没了温度。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说谎成瘾的撒谎精。 他继续说:“你既然用了她的身份,想必她的事情你也已经滚瓜烂熟。虽然我并不认为我在沈昕的生命里担任了什么重要的角色,可在新西兰相见的那天,我不信你没有认出我。你装模作样地和我待了十几天,我真的很好奇,当时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认为自己的演技毫无破绽,还是把其他人都当成了傻子?” 倪晨撇了撇头,甩掉了他的手,笑道:“只不过是旅途中的萍水相逢罢了,谁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再相见?再者,你是否太高看了自己?你凭什么认为了解沈昕就一定会知道你?周宴北,你怕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曾经喜欢过的人记上一辈子。” 周宴北点了点头,放慢语速道:“既然你没有否认,那我就直说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沈昕的失踪与你有关?” 话说完,他微微退了退,盯着她的眼睛,道:“昨天沈冲去了墓地祭拜一个人,我也在场。那块墓碑上无名无姓,很是奇怪,后来我几乎找遍了整座墓园,都没有再发现这样一块墓碑。我想,大概是因为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买墓地的人才没有让人把名字刻在墓碑上。” 周宴北看到她垂着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继续说:“那下面躺着的人,是沈昕吗?” 倪晨的身体微微一颤,虽然十分微弱,但仍被周宴北捕捉到。 周宴北的目光继而复杂起来,关于那座墓碑,本来只是他个人的猜测罢了,可再看倪晨的反应,难道他猜对了? 这时,倪晨却笑了起来,说:“周宴北,你不用故意试探我,我并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那座墓碑。抱歉,我没有时间跟你纠缠不清,不如我们一次性把话说清楚。我的确用了沈昕的身份,至于原因,是我和沈家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同样的,你也没有立场来责问我原因,除非沈家告诉我,你有这个权利知道这件事情。” 她一下就抓住了事件的中心,抓住了他的要害。他的确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情,所以她当然可以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其次,我和你虽然在新西兰有过短暂的相处,但我不认为我们因此就是朋友了,况且我也并没有要交你这个朋友的打算,烦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至于你个人的某些特殊癖好……比如跟踪,在不妨碍我生活的前提下我不会干扰,不过我会保留追究你法律上的责任。” 倪晨一字一句,把话说得清楚直白,压根不给他任何辩驳的余地。但最伤人的是,在她眼里,根本没有将新西兰的那段插曲当作一回事。 周宴北笑了,慢慢收回手:“倪晨,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不是儿戏,结果可大可小,万一到时候收不了场你该怎么办?你真的以为自己的秘密能藏一辈子吗?” “能藏一时是一时,再说了,藏不藏得了,藏多久,什么时候暴露,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没有与人分享秘密的习惯。”这是倪晨在公寓里对周宴北说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她讲的话那样伤人,周宴北却听懂了更深一层的含义,忍不住心疼她。 他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沈昕,即便知道回来的那股冲动是因为倪晨,潜意识里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然而现在他才明白。 他这么固执地想从她嘴里听到真相,并不是因为顾及所谓旧情,只不过是怕倪晨在这样一条无止境的暗道里一条路摸到黑,撞得头破血流,到时候连回头路都没办法走。 他甚至可以想象,早在她决定成为沈昕的那天起,她就做好了被人揭发的准备。这种心理压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恐怕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 作为倪晨的她,或许能够获得短暂的自由,可作为沈昕的她,却不得不为自己戴上枷锁,甚至亲手给自己写上“无期徒刑”这四个大字。 她所有的荒谬和执着,冷言和冷语,都只是伪装自己的戏码,可在那副伪装的面孔下,又藏着怎样一颗血淋淋的心? 大雨交错,淹没了周宴北的思绪,也侵吞了他对倪晨怀抱的所有期许。 他独自坐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这雨从午后下到傍晚,完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气象预报讲台风来袭,这雨恐怕要持续很久,尤其在明后两日,台风登陆之后将席卷这个城市。 因为天气的原因,坐落在市中心CBD(中央商务区)的这家咖啡厅,只有周宴北一位客人。 他手边的咖啡杯已经凉透,隔着挂满雨丝的玻璃,周宴北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门口,随之下车的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相比之下,自己的确活得粗糙了些。 片刻后,周宴北对面的座椅便被人拉开了。他看过去,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好久不见,王总。” 王怀南笑了笑,见周宴北的咖啡已经凉了,重新唤了服务员替他换了新的,尽管周宴北没有半点儿要喝咖啡的意思。 周宴北与王怀南相识于三年前,那是他离开凉城前往奥克兰的最后一年。 当年周宴北正在调查一宗与人口拐卖有关的案件。 那件案件尤为棘手,他遭到了各方的暗中阻挠,其中就有来自王怀南的。因此进展尤为缓慢,再加上他人微言轻,所以到最后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而王怀南就是他在调查期间认识的。彼时,王怀南还未完全接手家里的娱乐公司,却已经展现出出众的领导才能。 虽然那时候他是众人眼里“为博美人笑可以豪掷千金”的花花公子哥,但周宴北知道,这所有看似荒唐的举动,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王怀南看了周宴北半晌,忽然摇了摇头:“两年不见,你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周宴北自认为跟王怀南没有什么旧可叙,淡漠地说道:“王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再者,只要你不再旧事重提,我们甚至可以成为朋友。” 王怀南口中的旧事,周宴北心知肚明,他冷笑:“王总家大业大,还会怕旧事重提?” “我调查过沈昕,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沈昕也很喜欢你,我猜想她这么多年都不交男朋友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王怀南抿了一小口咖啡,不动声色。 “王总特意约我来,是为了跟我谈论沈昕?” “周宴北,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其实我很欣赏你,你的胆识和才能令我钦佩,不过你有一点我一直不太喜欢,就是太不识好歹。我有时甚至在想,沈昕身上的那股不识好歹的劲儿是不是从你身上学的?” 周宴北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耳边是落地窗外唰唰的雨声,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记得两年前他和王怀南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也如同今日,下着雨,被威胁。看得出来,王怀南经过这两三年的独当一面,比当初更多了几分魄力与气势。 “王总是担心我回来的真实目的?”沉默片刻,周宴北忽然抬眼看向对面的人,试探道。 “我记得你当初调查那个案子的时候,你的助理是位叫祝兴的实习记者,后来你辞职离开没多久,他也跟着走了,往后就没见他再做过调查这行。不过我听说,最近他似乎又重操旧业了,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周宴北听完,心里立刻起了警觉。 原来如此,王怀南是察觉到了祝兴的异样,以为祝兴又开始调查起当年那件事,他再联想到自己回国,想不误会都难。 王怀南特意把他约出来,恐怕真是为了警告他,否则以王怀南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又怎么会特意抽出时间与一个失败的过气调查记者叙旧? 周宴北挑了挑眉,故意装傻:“这倒真没听说过,祝兴那小子当年也是块干记者的好料,只可惜时运不济,跟了我这么个不靠谱的老师。不过既然王总这么在意,改天找机会我一定问问祝兴那小子是不是又踩到王总的尾巴,惹得王总不痛快了。” 听他话里夹棒带刺的,王怀南反倒一点也不生气,他转移起话题道:“我还有一点很好奇,沈昕等了你这些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就不劳烦王总操心了。”周宴北说得轻描淡写。 他不是没有看到王怀南与倪晨的那些绯闻,但从倪晨的反应来看,只怕这些绯闻炮制得毫无根据。再者,那天夜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他一清二楚。 “不是只有你才有资格谈论她。”王怀南话里有话,轻笑出声,“事实上我跟沈昕表明心意已久,我想或许沈昕的未来并不在你这里。” “王总想多了,我对你和沈昕之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沈昕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你。我并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情,王总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想我们就不必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周宴北的态度十分强硬,给了王怀南一种无须多言的气势。 事实上,王怀南这次找他,一则是为警告他不要再旧事重提,二则是想他彻底断了跟沈昕的可能。 “我想你可能还不清楚,如今说沈昕在我手里一点也不为过,你也不想她好好地出了什么意外,是吗?” 周宴北一动未动,他瞧着王怀南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傲慢地离开,心想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没变,且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冷意。 祝兴被周宴北一个电话叫了来,却见周宴北半天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宴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师,我是不是惹了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祝兴有些忐忑。 “王怀南这两年有没有找过你的麻烦?” 乍一提到王怀南,祝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没有再调查过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周宴北紧接着问。 “自从你走后,我就没有再过问从前的事了,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见周宴北不再说话,祝兴这才开始意识到事情或许比自己想象中更严重。 他明白,周宴北突然问自己与王怀南有关的事情,其中一定有问题,难道是王怀南找上门了吗? “昨天王怀南找过我,他以为你在调查两年前那个案子。”周宴北观察着祝兴的反应,心下顿时了然。 祝兴恐怕根本没有察觉,这几年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祝兴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只不过是按照周宴北的要求调查沈冲而已,王怀南怎么会突然注意到他? “这两年他可能一直在暗中注意着你。”周宴北看到祝兴的反应后,沉声说道。 祝兴张了张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听周宴北这么一说,他忽然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这种认知令他心里发毛。 “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猜王怀南应该不是为了两年前那件事情紧张。以他如今的事业来讲,他不可能分这个闲心。”周宴北拍了拍祝兴的肩膀,轻声安慰。 “那又是为了什么?”祝兴面露不解。 周宴北摇摇头,转而问:“说说,你最近是不是查到了什么跟他有关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沾边的。” 祝兴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想了半天,随后眼珠子一转,抬头看向周宴北:“老师,有一件事我忘记跟你讲了,昨天晚上,沈冲去见了你父亲。” 周宴北手上的动作一顿,他万万没有想到沈冲居然会找上他的父亲。 祝兴又道:“他们聊了很久,老师,你父亲知道你回国这件事了吗?” 祝兴记得周宴北说过他才回来没多久,也没有告诉家人他回来这件事。所以周宴北当初请他帮忙的时候,还让他帮忙保守秘密。 听了祝兴的话,一个念头在周宴北脑中闪过。 原来如此,王怀南以为祝兴调查的人是他的父亲,周元生。 说起来,当年那件事他父亲虽然没有明言,可暗中还是站了王怀南那边。难道这两人在这三年间还有其他深交不成?而王怀南担忧的也并不是当年的事情,而是现在? 至于沈冲找他父亲,难道是他调查沈家这件事? 第八章 彼此猜疑 两个人各自散了,周宴北回到公寓,出了电梯,正要往自家门口走去,脚步忽地顿住,目光也随之微微一凛。 公寓的门留着一条缝隙,并没有上锁,一道微弱的光从缝隙里漏了出来。 知道他公寓密码的人不出三人,谢尔东不会在没得到他应允的情况下擅自进入他家,那么剩下的人不是他母亲就是他父亲。 做好心理准备,周宴北慢悠悠地推开门。 屋内光线很足,公寓里所有能照明的灯几乎都开了,但是听不到任何动静。周宴北环顾四周,关上门后立在门口没动。 不多时,他父亲周元生从书房出来了。他们父子二人两年没见,期间也没有联系过,是完完全全地失联了两年。 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周宴北冷漠地望着父亲的脸,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当年逼迫他出国的人里,就有他父亲。 周元生双手背在身后,踱步到沙发边坐下,目光犀利地看着周宴北,道:“见到我这个父亲,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周宴北勾起嘴角,冷笑道:“我也想知道,您怎么突然想起来上这儿看看了?您该有两年没来过这里了吧?居然还能记得门锁的密码,看来改天我得把密码换了。” “周宴北!”周元生低喝一声,不悦道,“你回国了也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是不是我今天不来,又是你闯了祸我们才能知道你的行踪?” 这个“又”字,重重地打在周宴北心上。在他父亲眼里,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周宴北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冰水下肚,似乎也压下了他心口的那股怒气。 他早就知道,他们父子之间,从来不可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他父亲与他讲话的时候,也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下属。 他摇头笑了笑:“是不是沈叔叔告诉你的?” “你还知道叫他一声沈叔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调查沈昕的事情?你又不喜欢人家,人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非得往自己身上揽?”周元生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他实在有些不明白,自己两年未见的儿子瞒着家人突然回国,居然是为了沈昕?而他就连知晓儿子的行踪,都是从老友口里得知。天知道他被沈冲告知的时候,脸上有多挂不住。 周宴北:“这是我的事情。” “你的事情?你以为你沈叔叔很希望你能管这档子事?既然他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就不必再管人家的家务事了吧?沈昕已经是过去式了,你就不要再纠结于她,给我马上收拾东西回新西兰吧。” 周元生专制惯了,容不得周宴北在自己面前说一个“不”字。更何况周宴北当初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他花了大精力才将那件事情妥善处理好。 周宴北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瞥了周元生一眼,忽然话锋一转:“父亲,您是不是又跟王怀南扯上了什么关系?” “你想说什么?”周元生眯着眼,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王怀南今天找过我了,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这么多巧合,于是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就是,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往来?” “胡说八道。”周元生猛地站了起来,自周宴北身边擦肩而过,“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不要再插手沈昕的事情,否则你会后悔的。” “后悔?我这一生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再多一桩。”周宴北冷笑。 过去几年,周元生从不曾理解他,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再强求周元生的包容,他们父子间注定不可能和睦相处。 周元生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危险,他还想再警告周宴北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来之前他就想过会是这种局面,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是清楚。如果周宴北是这么容易就会妥协的人,当初他们就不会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把他逼去新西兰。 就在周元生即将踏出公寓的时候,周宴北忽然喊了一声:“爸。” 周元生停下来,却没有回头,他听到周宴北问:“沈昕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沈叔叔才需要另一个沈昕来维持原样?” 话是问出口了,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得到父亲的回答。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沈冲既然找到了周元生,就说明两个人是一条船上的。而他,早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天气预报说得果然没错,到了夜间,窗外开始狂风暴雨。 屋内灯光摇曳,因暴雨的缘故,电路不稳,电灯忽明忽暗。到了后半夜,公寓彻底没电了。 周宴北摸黑点上蜡烛,拿出酒,边喝边等天亮,脑中尽是父亲周元生的那番话。 父亲的来意很明显,想要他放弃追查沈昕的事情,这显然也是沈冲与父亲见面的主要原因。只是他没想到沈冲居然搬出他父亲来阻止他。 黑夜里,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那个在他心里存了许久的可能则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 几个小时前,他问父亲沈昕是不是已经过世了,虽然父亲没有回答,但他仍旧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在沈冲祭拜的那块无名墓碑下,很可能埋着的就是沈昕,但沈冲为何有意隐瞒?倪晨又为什么会甘愿代替沈昕生活?她一而再地出口伤人,只不过是想逼他离真相远一点儿吧? 再者,倪晨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难道她没有父母吗?怎么会甘愿放弃自己的生活成为另一个人? 酒精不断刺激着周宴北的大脑神经,他越想越觉得头疼。再加上一个王怀南,所有的事情交织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天将亮未亮时,周宴北接到了谢尔东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周宴北自认识谢尔东起,从未见他与人动粗。哪怕是他做了律师这行以来碰到过不少无赖,也从未与人红过脸,更别说是动手爆粗了。这还是第一次。 周宴北瞧着躺在病床上的谢大律师,一时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幸灾乐祸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 史清忙里忙外地将手续办理妥当,一声不吭地站在病床边,双眼通红。 周宴北见过她两次,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她不说话时整个人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平添一分孤傲,难怪谢尔东会对她上心。 等史清出去了,周宴北才问:“现在做律师的还负责协调当事人的家庭和谐?” 谢尔东心情不佳,再加上伤口仍隐隐作痛,实在没心情跟他贫嘴,朝他使了个眼色,道:“你出去看看,她前夫也在医院里,我怕他又会跑来找史清麻烦。” 周宴北靠着床尾没动,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问:“你还真认真了?” “我看着像是在逢场作戏吗?” 这下周宴北没说话了。他本来以为谢尔东会反驳,没想到他这么大方地就承认了。 “怎么打起来的?”过了会儿,周宴北又问。 “雨太大,我和史清谈完官司的事情送她回家,没想到正好被来找她的前夫碰上了。她前夫说了些难听的话污蔑史清,还动手打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挨打?换成是你,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 “就这么简单?”周宴北怎么都不信。 谢尔东素来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仅是这样怎么会让他大打出手呢? “就这么简单。”谢尔东一口咬定。 他伤得并不重,只是右手手肘轻微骨折,需住院观察。见他这副模样,周宴北突然有些好奇史清前夫是个什么情况了。 周宴北站在病房门口,刚一踏出病房时,就听到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里应该就是史清前夫的病房。而此时,史清也不知所踪。 他想了想,提步朝那边走去。 病房内一片骚乱。 三个人同时拦在倪晨面前也没能拦住倪晨的攻势,只见倪晨拿着相机,对着陈东林的脸一阵猛拍。 因为愤怒,倪晨整个人的动作有些没了分寸。陈东林的人没能拦下她,想动粗又碍于在医院不能太过放肆,始终有些畏手畏脚。 “咔咔咔”的快门声此起彼伏,倪晨简直气昏了头。 她听到史清在电话里的哭声时整个人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她知道陈东林无耻,但怎么也想不到陈东林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倪晨指着陈东林大叫:“你不是挺要脸的吗?我就让别人看看你陈东林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婚内出轨、家暴,所有坏事儿你全都干了,就这样你还拖着不愿离婚?为了少分几个钱我看你是连脸都不要了。你等着,我马上联系媒体把你这事儿曝光了,我看你努力维系的面子还能剩多少。” 陈东林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倪晨的鼻子大骂:“你少给我多管闲事,否则我连你一块儿办了。” 倪晨气得都要跳起来了:“你倒是来啊,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 倪晨气疯起来连史清都不敢说话,可她又怕倪晨受自己连累,正想开口劝阻,就听到了陈东林气急败坏后污蔑的话。 “好啊史清,你平时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背后早就跟这女人串通好了,故意激怒我抓我把柄是吧?你以为光凭这些照片就能从我这里多分点儿钱?我呸,你想都别想!” 倪晨气得脸色通红,反驳道:“你还需要我刻意抓你把柄?你浑身上下都是把柄。我才要警告你对史清客气着点儿。离开庭没几天了,识相的赶紧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不然真闹到法庭上,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 被倪晨这么一闹,几位当值医生以及护士没辙,又碍于陈东林的身份,只能找来保安请倪晨出去。 见状,倪晨一扬手,躲开保安,还用力踹了一脚陈东林的病床,这才拉着史清离开。 她努力维系着表面的强势,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可谁知一出病房就愣住了。 周宴北正倚靠在外边的墙上,脸上挂着笑意,别有深意地望着倪晨。 倪晨握着相机的手紧了紧,躲开他的视线,转头问史清:“你的律师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她的律师暂时不方便见客。”可是回答她的不是史清,而是周宴北。 倪晨皱起眉头。白炽灯下,她脸上的乖张已经褪去,眉眼间隐隐显出疲惫。 她这模样反倒令周宴北觉得有些亲近,他嘴角的笑漾得更开了,转而看向情绪低沉的史清,问:“尔东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尔东?倪晨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她猛地看向史清,眼神惊诧:“你的律师是谢尔东?” 史清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眨着眼,不明就里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谢尔东竟然是史清的离婚律师?纵然她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凉城这个城市说小不小,可她的世界怎么就偏小成了这样子? 史清见倪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小心地去拉她的胳膊,问:“怎么了?” “难怪你这婚离得这么辛苦,我看是找错了律师的原因。”倪晨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全身力气像是忽然被抽离了似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将相机往旁边一搁,仰头捂住自己的脸。 周宴北挨着她坐下,看了眼相机,问:“你真打算把这些照片发网上去?” “吓唬他的。”倪晨仍旧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又不是不知道陈东林的能力,即便她把照片发到网上,或者卖给媒体再添油加醋一些内容发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策划这些着实要费一些精力,她也实在没空跟陈东林耗着。原以为史清这个婚离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谁知一来二去竟然没半点儿进展。 “要我看,事情拖到今天这个地步,那是律师太无能了。”倪晨忽然睁开眼,扭头看向周宴北,“谢尔东如何了?他们俩谁被打得更严重些?” 周宴北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似乎是陈东林。” “倒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要是连打架都输了,我就要怀疑他业务能力究竟过不过关了。” 周宴北愣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打架跟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思忖片刻,他凑近倪晨,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想不想给陈东林一点儿小教训?” 倪晨略微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有办法?” “撩拨网上的舆论不是你最擅长的东西吗?把你刚才拍的照片放到网上,看图编故事,我能编出十个不带重样的。”周宴北懒洋洋地说。 倪晨被他这句话逗乐了,心情这才稍稍有些好转。周宴北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王怀南来找过我。” 倪晨闻言身体倏然僵硬,瞪大眼睛,诧异地扭头,道:“他为什么找你?”话虽这么问,但她心里隐隐有股预感,大约是跟自己有关。 想起前几天的新闻,她至今还感到头疼。 她本不想理会那些毫无根据的传闻,但王怀南却像是一个突然玩兴大发的玩家。她找过他后,新闻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这才相信王怀南并不是跟她开玩笑的。 他这一次是铁了心要把她逼到无路可退。 “因为你。”周宴北的视线紧紧锁定她,说出的话也在倪晨预料之中。 其实他这也不算说谎,王怀南找他,本质上确实是为了倪晨。 倪晨听后沉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以及眼里淡淡的疲惫,猜测她这些天应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王怀南喜欢你,是吗?”他分明已经有了答案,却偏要听她亲口承认。 “那是他的事情。”她没有否认,但语气十分冷漠。 倪晨曾对王怀南心存感激过,虽然他们之间那种淡淡的暧昧关系着实有些令她无所适从,可在工作上他对她照拂过。凡是帮助过她的人,她都会记在心里。 因此这两年他虽多次探她的底线,可仍在她自认为能掌控的范围之内,所以她也就没有理会。直到前两天,铺天盖地的照片和新闻一出,她才幡然醒悟。 这事不管她如何表态,她都不可能手握主动权,王怀南才是那个站在局势正中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她实在是有些太高看自己了。 想到这些,倪晨自嘲地笑着摇摇头。 医院这一层终是安静了下来,史清在病房里陪着谢尔东,倪晨和周宴北所坐的椅子在走廊正中央的位置,仿佛这一整层楼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倪晨。”良久,周宴北轻轻唤了她一声。 倪晨的眼角滑过一丝湿意,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低低“嗯”了一声。 走廊墙壁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已过六点,再一会儿就到了护士查房的时间。留给他们两人静谧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这些年不谈恋爱,在王怀南眼里就变成了你在等一个人,你知道吗?”周宴北声音低哑,听上去像是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心疼。 他没有看她,而是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白墙,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心里。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悄然走进了他心里?不是因为她叫沈昕,而是因为她是倪晨。 那个在新西兰与他有过十几天短暂相处的倪晨,那个在寒冷的早晨对于危险毫不畏惧的倪晨。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倪晨望着前方,又说,“周宴北,我不管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不想掺和进你们的纷争中,我只想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周宴北挑了挑眉,并不意外这些话自倪晨口里说出,他揶揄道:“你不问问我跟他究竟有什么过节?” “问了又怎样?你会告诉我吗?”她摇摇头,“你不会说。你总说我藏着太多秘密,难道你自己不是吗?你怪我不告诉你,可你又对我坦白了多少?我们彼此彼此而已。” 若是换作平时,倪晨绝不会与他讲这些,但事到如今她才清楚地明白,她和他的事情,避是避不开的,却也是说不清的。 所以她从来不好奇周宴北和王怀南的关系。当年周宴北远走新西兰自有他的原因,而她没有打探别人过去的习惯。如果他们之间真有所谓的缘分,她也只想就这么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他。 恰在这时,轮班的护士来了,倪晨在护士检查其他病房的时候,走进了谢尔东的病房。 病房里,悄无声息。倪晨原以为谢尔东睡着了,结果一看才发现他是醒着的,史清坐在病床边对着手机出神。 自从史清的婚姻出现问题后,倪晨就经常看到她露出这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再加上这段时间陈东林为了争取优势,不断给史清泼脏水,史清也就愈常发愣。 虽然史清没有直说,可她心里承受了多少压力和委屈,倪晨一清二楚。 谢尔东看到倪晨倒是没有太多惊讶,他笑嘻嘻地冲她打了声招呼,像是没有感受到四周的低气压。完了又朝倪晨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周宴北并没有跟进来。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倪晨立在床尾,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质问谢尔东。 谢尔东说:“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史清的离婚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陈东林都已经欺负到这种地步了,你作为她的律师就不能采取点儿必要措施吗?” “沈昕,这不是谢律师的错,是我的问题。”史清适时开口。她低着头,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这当然是你的错,你就不该对他心软。我看你暂时还是住我那儿吧,免得他再去找你麻烦,等你们的事情解决了再回去。”倪晨当机立断。 史清现在住的地方是在她跟陈东林提出离婚后临时找的,被陈东林得知具体地址后,他便隔三岔五地去骚扰史清,想尽各种办法让她撤诉。 这个陈东林平时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对待自己的妻子却是一点儿都不手软。 史清一手扶着额头,往事一幕幕在脑海回放。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台风过境后,连日的雨总算是停了。 这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倪晨就接到了沈冲的电话,请她晚饭时务必回一趟家。沈冲一向不会强迫她回家,但只要他开口,就一定有事情。 晚上,倪晨刚到沈家就闻到了从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陆霞在厨房内忙碌,沈冲则坐在客厅内看报纸。 倪晨进屋后坐到沙发另一侧,望着沈冲。沈冲佯装没有看她,视线仍停在报纸上。 片刻后,倪晨主动开口:“您把我叫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冲这才放下手里的报纸,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客厅内飘散着从厨房传出的香味,如果不是错的时间错的人,这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倪晨垂下眼睑,收起不该有的那些心思,盯着自己的脚尖等沈冲开口。 她和沈冲的父女关系十分微妙,微妙到有时候午夜梦回,连她自己都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尽管这种畸形的亲情关系她努力维系了多年,但也从来没认为他对她的感情是真正属于她的。 “你见过周宴北了?”沈冲开口,打断倪晨的思绪。 倪晨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不过她早已做好沈冲会问起这件事的准备,因此也没想过隐瞒,于是诚实道:“是,见过了。” “怪不得他会来找我。”沈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在人前揭穿我。”倪晨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 “他知道你不是昕昕,倪晨,你老实告诉我,你跟他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沈冲问道,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何周宴北会打着寻找沈昕的旗号关心倪晨。 照理说,对他来说,倪晨既然不是沈昕,就该只是陌生人,不该得到他的那些关照。 倪晨愣了愣,下意识地猛摇头,心里却有些心虚,立即转移了话题:“沈昕当初很喜欢他吗?” 沈冲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过了会儿,沈冲又道:“你母亲的病情似乎越发地严重了,我想早点儿带她回温哥华。本来她这次执意要回来就是想早些把你的婚事办了,不过感情这事是不能强求的。” 沈冲说话间倪晨望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十几岁的时候。那时的沈冲看起来还很年轻,还没像现在这样长出白发。但是在那之前,倪晨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父亲的。 她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是写自己的爸爸。 倪晨没见过爸爸,更没听妈妈提起过爸爸,可其他小朋友说,每个人都有爸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爸爸呢?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后来她见到沈冲的时候,母亲告诉她,沈冲就是她的爸爸。可那时的倪晨已经过了最希望得到父亲的年纪,她甚至连一句“爸爸”都喊不出口。 倪晨对于“爸爸”这两个字的抵触,一直维系到了今天。不管沈冲做出多少努力想要修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她却总是冷冷淡淡的,不为所动。 她有时想,如果她作为一个局外人,大概也会觉得自己的心是石头做的。又冷又硬,怎么都捂不热。 “谢尔东和周宴北是好朋友,我想应该是谢尔东告诉他关于我的事的。”倪晨说出这话无非是想告诉沈冲,她和谢尔东之间是不可能的。 沈冲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自从知道谢尔东和周宴北的关系后,就知道妻子的想法怕是要落空了。他和妻子一样,都很喜欢谢尔东这个孩子,无论是从长相、人品、家世还是事业,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倪晨的了。 可偏偏中间杀出个周宴北来,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周宴北不会再回国了,即使回国也不会对沈昕的事情如此上心。 “这件事暂且不要让你母亲知道,在她面前,她问什么你想想再回答,别让她的情绪出现大的波动,对病情不好。”沈冲刚一叮嘱完,在厨房里忙活完的陆霞便出来了。 她一边解身上的围裙一边坐到倪晨身边,佯装严肃道:“上次我给你打电话那件事你还没有跟我说清楚,你跟那个王怀南是怎么回事?” 倪晨哑然,她还以为这件事儿已经过去了,没想到陆霞还放在心上。 “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您别放在心上。王怀南那是有钱公子哥,看不上我的。”倪晨拍拍陆霞的手想宽慰她,但目光一对上她的眼睛就躲开了。 陆霞瞪眼道:“我的女儿哪里不好了,他凭什么看不上?” “妈,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那你到底是希望他看上我呢,还是看不上我?”倪晨脑袋一歪,靠在了陆霞肩膀上,挽着她的手臂,掩藏自己的情绪。 陆霞低头看向女儿,想到如果这件事是假的,那么女儿这些天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光是旁人的目光和口水都能压死她。 “昕昕啊,妈妈希望你能幸福,之所以当初为你找尔东,就是觉得他是一个适合结婚过日子的人。那个王怀南,妈妈在网上查过,私生活乱七八糟的,这样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你和他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好。” 倪晨听完,眼角不自觉地有些湿润,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在这一场盛大的谎言里,布局的人是沈冲,而她和陆霞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可陆霞这些年对她的关心却是千真万确的。 陆霞是真的将她当作亲生女儿那样关心,纵然倪晨再铁石心肠,但每当在陆霞面前,那颗心总是会变得摇摆不定。 她自认为这一生从未亏欠过谁,就算有,那也只有陆霞一个。 “怎么还哭起来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被人指手画脚了?我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也觉得假得很,怎么会有人相信。”陆霞边说边摸女儿的脸,替她拭掉脸上的泪,“昕昕啊,你记住,爸爸妈妈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但是如果你自己觉得不好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你不喜欢。” “比如上次妈妈给你介绍尔东认识,但是妈妈知道你并不喜欢尔东,我后来想了很久,这大概就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不够。所以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不必憋在心里委屈自己,知道吗?” 倪晨本来已经止住伤心难过了,被陆霞这么一说,眼泪流得更凶了。她趴在陆霞怀里哭红了双眼。 仔细想一想,自从那一年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像今天这样多的眼泪。 她可以经受别人对她的坏和恶意,但却无法承受旁人对她的好,那会让她自愧不如。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关心和爱护? 这餐饭自然吃得不是滋味,餐桌上三个人,各怀心事。 吃完饭后,倪晨的眼睛还肿得像两个大核桃,沈冲担心她情绪还未平复,坚持送她到了住处。 沈冲走后,倪晨独自上楼。她到达自己居住的楼层后,身后突然响起周宴北的声音。 “怎么不进去?” 倪晨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抖,猝然回头看向来人。 两人四目相对,他眉心微蹙,抬手抚过她的眼睛,担忧地问道:“怎么哭了?” 倪晨心里一动,撇开他的手,侧过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宴北答非所问:“我看是沈叔叔送你回来的。你今天回沈家了?发生了什么事?”说话间,他一步步靠近她。 如果是平常,倪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进屋上锁,可此时此刻,她心里的负面情绪像是溢满的水,怎么也堵不住。 周宴北发现她头垂得越来越低,蓦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倪晨一动不动,身体微颤,仿佛忍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无处发泄。 周宴北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往事如电影画面般,在眼前一一划过。 虽然她很独立也很坚强,可这些表象只不过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罢了。 他轻声说:“我在沈家住过一段时间,沈叔叔和沈阿姨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别人待我再好又如何,不是一家人终归不是一家人。可我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无法承受他们对我的好,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所以只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而你,因为心里藏着秘密,就越发地无法面对沈阿姨了,是吗?” 倪晨紧紧藏住自己的脸,情绪在瞬间崩塌。 周宴北胸口的衬衫渐渐被她温热的眼泪浸湿,他揉着她的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渐渐温柔:“那日我找沈叔叔,沈叔叔却希望我不要再插手沈昕的事情,我便猜到关于你不是沈昕这件事沈叔叔是知情的,但沈阿姨并不知情。你要在沈阿姨面前好好扮演沈昕的角色,可是沈阿姨对你越好,你心里就越是感到愧疚,这种愧疚像黑暗一样一点点啃食着你的心,让你无法面对未知的一切。” 他的声音像柔和的钢琴琴音传入她的耳里,抚平了她原本的躁动和不安。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她突然很想抱着这个男人大胆地哭出来。 这些年她不敢哭,不敢笑,不敢与人亲近,更不敢交朋友,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无法向别人解释为什么她是倪晨又是沈昕,为什么她明明是外人,却恬不知耻地用着沈家女儿的身份,她更没有办法与人解释真正的沈昕究竟去了哪里。 那些沉重的过去,那些永无回头路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压垮。而她这么想着,就真的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周宴北的心像被人一刀一刀地剜着,随着她的眼泪越来越疼。 怀里姑娘的眼泪烫进了他的心底,他恨不得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怀里,为她撑起所有的保护伞。若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也愿意为她圆得毫无破绽。 他看到她的孤独、彷徨、无助、坚强,看到她孑然一身,独来独往,眼里毫无希望的样子。但这并不是他认为的那个倪晨。 如果时间就此停住,她会不会好一些? 倪晨在周宴北怀里哭得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平静,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在他身边,她就像是一个溺水者抓到了浮木,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也足以令她喘一口气。 周宴北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打在她心里,他虽然有时油嘴滑舌,却不是个能说甜言蜜语的人,但方才那些话,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 他让她知道,他懂她的彷徨和无助,也懂她的无可奈何和迫不得已。 倪晨深深吸了口气,从他怀里离开,别过脸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含糊地问:“你总不会是为了看我这副丑态才来的吧?” 周宴北嗤笑一声:“既然知道这样子很丑,以后尽量少哭,你哭起来真的很难看。” 倪晨瞪他一眼,拧开钥匙进门去,一转身又抵住了门,不让他进来。 周宴北无奈:“刚才也不知道是谁抓着我不肯放,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一不小心撞进他的目光里,身体猛地打了一个战栗。 她害怕,怕和他走得越近就越无法控制自己,在他面前,她所有的理智早已濒临溃败的边缘。 就在倪晨用力想关门时,周宴北轻轻地说了一句:“大约是因为想看看你,才鬼使神差地来了。” 那时,他脑子里全是倪晨的身影,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要见见她,于是来到了这里。 却没想到见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是那一刻他才知道,她欺骗也好,躲避也罢,他最见不得的还是她逞强的模样。 倪晨呆了呆,手上力道松懈的同时,周宴北兀自淡然一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他刚才说,他想见她所以便来了?倪晨小心翼翼地回想他方才那句话,心里渐渐地翻腾起一股陌生的喜悦。 第九章 他懂她的 谢尔东出院的这天正巧碰上了陈东林出院,史清替谢尔东办妥了出院手续,自始至终都没看陈东林一眼,最后又搀着谢尔东走了出去。 “史清,我说你到底看上这个律师什么了?他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坚决要跟我离婚?他哪一点儿比我好了?”出了医院,陈东林忍不住喊住史清。 陈东林原以为,只要有岳父岳母的帮助,再加上自己的请求,以史清的性子一定会妥协,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她不仅坚持离婚,还说如果他不签协议,她就要闹上法庭。 他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史清,自结婚以来,她一直是温柔贤惠的模样,平时的爱好也无非是拉琴和表演,她几乎是一位完美的好太太。而他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即使自己犯了错,她也会选择原谅自己。 所以,她一定是因为遇到了这个律师,现在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尔东察觉到史清挽着自己的手微微一颤,他伸手压住她的手背,表示安抚,道:“不要怕他,这段婚姻里他才是错的那个人,你不需要顾忌他。” 谢尔东的话给史清注入了无限勇气。她知道,如果不是谢尔东一直帮助自己,她或许早已在父母和陈东林的三重夹击下妥协了。 谢尔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史清是在一张海报上。那回他在外办事,结束的时候忽然下起大雨,他便躲在咖啡馆的屋檐下躲雨。而他一回头,就瞧见了近在咫尺的海报。 海报上的史清低眉顺眼,眉宇间是说不出的温暖柔和。 当时史清作为大提琴演奏者在业内已经颇有名气,那是史清的第一场个人独奏会,宣传海报几乎贴满了整个凉城。 而他对大提琴演奏可谓一窍不通,可他仍鬼使神差地买了票去听她的独奏。 后来史清来到律所,他接了她的案子,才知她的婚姻出了问题。那时他心里悲喜交加,两种情绪不断揉搓着,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 史清把谢尔东送到律所,临走时对他说:“谢律师,我近来住在沈昕那里,你如果有什么事联系不上我,可以去她那里找我。” 谢尔东点了点头,临下车时问道:“你跟沈昕认识多久了?” 史清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狡黠地笑了:“看上去你跟她似乎也有些渊源,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我看你和你的朋友似乎都跟她很熟?” “她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吗?” 史清摇了摇头:“沈昕从不在我面前提及家人和朋友,对自己的隐私很是重视。不过我想那是因为对她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可提及的。她一个人住,父母远在国外,我也从没见她有什么朋友。” 这还真是倪晨的作风,谢尔东边听边在心中揣测,她连交朋友都必须小心翼翼,以免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 “奇怪?”史清诧异地摇摇头,“并不奇怪啊,我跟她认识三年了,她只是心思有些重而已,但为人重情重义。我和她一样,我们都没什么朋友,成为朋友反倒还有些意思。” 原来才认识三年,难怪她对倪晨一点儿都不熟。这只能说明史清认识倪晨的时候,倪晨就已经是沈昕了。 谢尔东同史清道了别,一回律所就听前台姑娘说:“谢律师,有位帅哥在你办公室等你,等了有些时间了。” 周宴北?谢尔东脑中正这么想着,推开办公室的门果真见周宴北斜靠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咖啡。 “你可真慢,我看着史清的车子从医院里开出来,结果你还比我晚到这么久。”周宴北瞥他一眼,见他右手胳膊还绑着绷带,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要不要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个造型有多有趣?” 谢尔东给了他一个白眼,不理会他的揶揄,走过去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有些事想不通,想来找你商量商量,没准商量着商量着就通了。” 谢尔东没好气地“哼”一声,周宴北心里想什么他大约能猜到一些。 “是不是祝兴那边又有什么新发现了?阿宴,你得好好管理管理你的表情了,你不知道自己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吗?” “那是因为我面对的人是你。” 谢尔东愕然,没想到周宴北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他一时不知是该为自己高兴还是难过。 “不过你这回说错了,祝兴那边没什么进展,是我有进展了。”周宴北坐直身体,眉宇间尽是轻松自在。 “瞧你这春风得意的模样,该不会是和倪晨之间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吧?” 谢尔东早前听他简单讲述了他与倪晨在新西兰的相遇,那时他就猜到,阿宴恐怕是对那位倪晨动心了,否则以他如今的心性,不会对倪晨的事情如此上心。 表面上,他调查这件事是因为沈昕,可现在沈昕就是倪晨,倪晨就是沈昕。换而言之,他调查的可不就是倪晨吗? 周宴北闻言,随手抓起报纸往他头上一扔:“你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难怪进展这么缓慢。” “你就别故弄玄虚了,我最近忙着工作,根本顾不上跟上你们的进展。你看我桌上那一大堆文件没有?有事快说,无事退朝。”说着,谢尔东指了指自己办公桌上那堆文件。 周宴北闻言也不再卖关子,道:“沈阿姨的阿尔茨海默病应该已经十分严重了,我猜她现在应该已经不记得沈昕的长相了,所以才会把倪晨当成沈昕的。得了这个病,每天的记忆都会衰退,慢慢地,她会忘记过去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最亲近的人。 “她记忆里关于沈昕的记忆已经在衰退了,我甚至觉得,或许这个衰退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更厉害。当初沈叔叔带她移民国外,不就是因为她的病情吗?” 顿了顿,周宴北看了谢尔东一眼,接道:“其实倪晨欺骗的只有沈阿姨一个人,因为她必须在沈阿姨面前确保自己是沈昕。” 谢尔东拧了拧眉,往后一靠:“我怎么有点儿听不懂你说什么?阿宴,你是不是搞错事情的重点了?即便如你所说,沈阿姨的确记不得女儿的长相了,可倪晨为什么要变成沈昕?沈昕又在哪里?这两个才是重点不是吗?你因为一个倪晨,连沈昕的下落都不顾了?” 周宴北叹了口气,道:“尔东,你知道我和沈昕失去联络有多少年了吗?” 谢尔东依稀记得:“将近有十年了。” 周宴北双手枕在脑后的,靠着沙发:“是啊,许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了她的一封邮件。自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联络过了。我尝试着找过她,但却得知沈家举家移民,我以为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于是不再将年少的玩笑话当真。” 说到这个谢尔东倒是好奇了:“我一直没问过你,当初她发给你的那封邮件内容究竟是什么?” 周宴北:“说是过去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过去了,希望以后能各自幸福,让我把她忘了。” 谢尔东闻言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格外严肃:“阿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连那封邮件都不是沈昕本人发的?” 周宴北蓦地盯住他,谢尔东读懂他眼里的情绪。也许他跟自己一样,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不过没有证据,因此一直埋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可是这个想法太大胆,也太不可思议。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或许沈昕在十年前就已经出事了。 沉默良久,周宴北忽然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道:“真是有些头疼啊,看来还是得回家一趟。” “嗯?” “沈家和倪晨那里恐怕没那么好下手,我爸已经找过我了,我看我得去找找我妈了。” 谢尔东听到他这么说,有些意外:“你爸找过你了?什么时候?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他怎么会知道你回国了?” “他跟沈叔叔是好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尔东大脑飞速转动,立刻明白了周宴北的意思。 原来沈冲担心周宴北调查这件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居然不惜把周宴北的父亲搬出来!这其中究竟藏了多深的秘密,才让他这么不遗余力地想要隐藏? 周宴北的行动能力一向很强,想到什么就会立马去做。没等谢尔东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谁知中途,周宴北却被一个电话拦住了去路。 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周宴北接起来,却在电话里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唐连。 唐连得罪了当地的有权人,因此跑路回国了,但他没想到唐连居然会来凉城。 “周,我可以帮你,你不是在调查一起命案吗?”电话里,唐连的声音笃定而自信。 周宴北一脚急刹车踩下去,毫不犹豫地调转了车头。 命案?唐连口中所指的命案是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回国了?周宴北突然觉得喉头微紧,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感紧紧包围了他。 自他回国开始调查沈昕的事情后,无形之中仿佛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让他根本防无可防。 走到步行街转角处,周宴北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记得唐连日日在酒吧内流连忘返,从没个正经。那时他在奥克兰与唐连偶遇,成为朋友,后来这些年关系虽然一直不咸不淡,可仔细想来,也不过如此。 唐连背对着周宴北,因此并没有看到周宴北早已出现在附近。他靠着墙角,看着街道上热闹的景象,心里无限悲凉。 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而他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时候混成这样了?”尽管街角处的大音响放着今年最流行的歌曲,歌声响彻天际,可唐连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周宴北的声音。 唐连蓦然转身,见周宴北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新西兰一别,其实也不过两个月,可他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年那么久。 “周,别来无恙。”唐连嬉皮笑脸地拍拍周宴北的肩膀,就像他们仍在奥克兰时的模样,但冥冥之中很多事情都已悄然改变了。 周宴北看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着将他的手拿开:“唐,我们之间就不必客套了,还是先说正事吧。” 唐连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宴北,从周宴北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已经知道自己背着他把奥克兰的酒吧卖给了杰森。 当初杰森提出要与他们合作时,周宴北因杰森的背景万分忌讳,到头来,唐连还是没能经住杰森开出的条件,就在周宴北飞回国的当天,偷偷卖掉了酒吧。 唐连低头抿嘴一笑:“你不问问酒吧的事情吗?”。 周宴北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那都是身外之物。” 唐连“嘁”了一声,似在感叹:“那么大的一个酒吧,光是地下赌场就收入不菲了,你竟然说只是身外之物。”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总是这样明显。 沉默了半晌,唐连自嘲地笑道:“你认为这里是说话的好地方吗?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周宴北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转身,唐连紧随其后。 这时还没到夜宵时间,露天烧烤摊上没什么生意。周宴北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两人坐了下来。 两个月没见,唐连看上去相当萎靡。 “唐,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刚才你在电话里说,你知道我在调查一起命案?”周宴北半眯着眼睛问。 唐连发现周宴北比以前更让人看不透了。 “是,我知道你在调查沈家的一起命案。” “命案?”周宴北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 命案跟普通的事件可不能相提并论,它意味着或许需要出动刑警。可是唐连又怎么会这么笃定沈家的事是命案呢? “你好像不相信我?周,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唐连开了瓶灌装啤酒,一口气喝了一半,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你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会在奥克兰相遇吗?那么大的奥克兰,那么多的华人,怎么偏偏就是我们相遇了呢?又偏偏那么凑巧我们还是来自同一个城市?难道真的仅仅只是巧合?你这么不相信巧合的一个人,为什么当初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唐连晃着手里的啤酒瓶,表面上是压迫性的笃定,可心里却直打鼓。 他不确定周宴北在听到这些后会是什么反应,而且也根本不敢多想。 周宴北的性子他很清楚,即便不是眦睚必报的人,心里也始终会记仇。 周宴北淡漠地望着唐连,心绪沉浮。 “周,我实话告诉你吧,当初我会去奥克兰,完全是因为你父亲。”唐连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都说了出来。再看周宴北的反应,与自己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周宴北脸上居然连一点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唐连捏着易拉罐的手倏然一抖,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你……你知道?”唐连突然不确定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说的话,这的确是我父亲能干出来的事情,只是为什么?”周宴北收回视线,喝了口酒。 为什么?唐连笑得坦诚:“为了钱,我跟你不一样,我需要钱养活我自己。” 那时唐连很穷,父母接连重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他也因此负债累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有一次他喝醉了与人打架,被关进了派出所,才知与自己打架的人来头不小。 他在里面关了两天,出去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周宴北的父亲周元生。 周元生说:“我送你出国,还会给你足够的钱,你答应吗?” 他听后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想来那个时候身无分文,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你大可以瞒着我,我也不会去查你。”周宴北定定地看着他,似有些出神。 唐连摇了摇头,垂着眼,说:“起初我的确是为了钱才做你父亲的眼睛的,可我也是人,也有感情的。虽然你这个人看着总是不冷不热,但对我却还过得去。你出资开了酒吧,让我有事情可做,是你拉了我一把,这份情我一直记得。” 当初周宴北刚到奥克兰时结识了不务正业的唐连,谁知唐连却对经营酒吧十分有想法,再加上他常年与那个圈子里的人打交道,也结交了一些人脉,两人一拍即合。 周宴北出钱,唐连出力,后来酒吧越做越大,谁也没有想到会有现在的名气。 唐连从前穷怕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没钱,但是后来他跟着周宴北有钱了,才发现钱也不见得是个好东西。 它太容易让人迷失。 “卖酒吧的钱,你的那份我给你留着,一直在想办法给你,可……”唐连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明知道周宴北不可能要,却还是固执地分出了一部分属于周宴北的钱。 他原只是周元生的眼睛,但又不小心把周宴北当成朋友。有时候他内心也十分矛盾,这样的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把“朋友”二字挂在嘴边? 酒入喉,说不出的舒爽,可同时也平添了几许烦恼。 周宴北顿时觉得气闷又烦躁,伸手解开了衬衣领口的纽扣:“你这次找我来不只是要告诉我这些吧?你口中的那桩命案又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在调查沈昕的下落吗?我告诉你,沈昕早就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你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唐连边说边摇头。 周宴北心里虽然早已有这样的想法和准备,可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内心仍咯噔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倾塌了似的。 他捏着易拉罐的手指渐渐泛白,好像要将它生生捏破似的。 十年前…… “我凭什么相信你?”周宴北垂着眸,声线毫无起伏,甚至听不出一丝波澜。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知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没有必要骗你。其实过去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差点儿想告诉你这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一直在思量,是否应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 他顿了顿,继续说:“早先我会接近你的确是因为你父亲,不过后来我们有钱了,我对你父亲的顾虑就少了一些。得知你回国后,你父亲还打电话把我大骂一顿。可你当时回国回得那么突然,谁都没告诉,就算我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周宴北静静地听他说着,依稀间仿佛想起了他们在新西兰的那些岁月。 唐连道:“你记不记得四年前你学成归来之后惹上的那个案件?当时你父母极力阻止你跟那个案件,正是因为你父亲跟那个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逼你回新西兰?你留在这里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和障碍。” 周宴北这个时候才有了点儿反应,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唐连用了“障碍”两个字,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亲生父母竟然把自己当成了障碍?一股悲凉的情绪在心底渐渐蔓延开。 “所以你是说,沈家的事情与当年我查王怀南的那件事有关?”周宴北问。 “不,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之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掺和到沈家的事情里去,原因和当年一样。沈家这件事是个丑闻,你父亲不想你日后知道真相时面临不必要的抉择,那本就不是你该承担的东西。”唐连的声音渐渐地被风吹散了,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居然能跟周宴北离得这样近。 不是实际距离,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在他心里,周宴北聪明、睿智、冷静,唐连一直羡慕他有一颗好头脑,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有好头脑又怎么样呢?即使再聪明的人,也无法躲避生命里的那些无常。 “唐,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些事情极为隐蔽,我父亲应该不会直接告诉你吧?” “我偷听到的。前一阵子,你父亲与你母亲谈话的时候。”唐连倒是十分坦诚。 周宴北回国后,唐连处理完酒吧的事情,钱到手后也跟着回国了。周元生打电话来时才得知连他都跟着回国了,于是便约他见面谈事,只是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他就是在那时偷听到这些的。 他说完,无奈地低了低头,有的人天生就是好命,而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颠沛流离。周宴北仰头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尽,起身准备离开。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唐连急忙问道。 “我信你,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如果有需要我会联系你的。”周宴北没再给唐连任何说话的机会了,转瞬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不是不知道,唐连这么突然来找自己一定有其他原因,可他刚才再三试探,唐连却什么都不肯说,说明唐连也同样在试探他。 上车后,周宴北头疼地揉着眉心,唐连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在脑海里划过。那些事情,其实在他心里早已有了预感,因此听到唐连说起时才多大没有受到震动。 车子停到了一栋宅子前,周宴北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按响门铃。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当年他就是从这个家门走出去的,那之后的几年就再也没有踏进去过。心里的某种情绪渐渐流淌到全身,令他整个人都有些迟钝。 “阿宴?”背后忽然传来母亲李敏惊讶的声音。 兴许是酒精上了头,周宴北呆呆地转过身。母子俩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一时间双方都有些无所适从。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与家里闹得非常不愉快,母亲对他也是有怨气的。 李敏看着几年不见的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这会儿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周宴北,道:“似乎又瘦了不少。” “妈。”许久之后,周宴北这声“妈”才冲口而出。 这几年在新西兰,他从没主动联系过家里,甚至逢年过节都不曾回一次国。 他那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父母无情抛弃了的人,他不知道三年前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得到父母这般的冷待。 他自认为追求的全是正义和公道,可他的父母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正义。 当时他有多失望,内心深处就有多怨恨父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藏在心里的愤懑也终有消散的一天。 “快回家,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李敏急忙擦掉眼角的泪水,推着周宴北进了门。 家里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三年前周宴北走时的样子,甚至连摆设都一模一样。 李敏叫了阿姨为周宴北倒茶,却不敢开口问他为什么而来。她自己的儿子她最了解,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再主动回这个家的。 这几年,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虽然没有他们父子那样僵,但她心里清楚,周宴北当年怨过她。 “爸还没有回来吗?”周宴北问。 李敏道:“你爸爸不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整天忙于工作,连家都不要了。” “那妈你这几年过得还是以前那样的生活?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周宴北这话听上去像关心,却又像讽刺。 李敏笑了笑,低头喝茶。 “我这次来,本是有事情想问爸的,不过他既然不在,我想问你也是一样的。”周宴北放下茶杯,终于说明了来意。 看他的模样,是懒得拐弯抹角了。李敏也不拐弯抹角,道:“你问就是。” 周宴北说:“沈昕是不是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乍然听到“沈昕”这个名字,李敏浑身一颤。她完全没有想到周宴北这次回来居然是为了沈昕?他怎么突然又跟沈昕纠缠上了? “妈,希望你如实回答我,沈昕是不是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周宴北盯着母亲的眼睛。 李敏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他,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连说得没错,沈昕的确已经死了,还是在十年前。 周宴北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车祸。”简简单单两个字。 “车祸?当真只是车祸而已?如果只是车祸,为什么沈叔叔这么害怕我追问关于沈昕的事情?为什么沈家要找一个冒牌货顶替沈昕?”周宴北的音量逐渐提高。 此时此刻,周宴北觉得已经没什么可掩饰的了,他清楚母亲必定知道这一切。 李敏被儿子的这几句话惊得震动不已,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直视他,问:“你到底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阿宴,我看你这几年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不知轻重。”李敏的语气很重,近乎指责。 “您是担心我又会惹出什么麻烦连累你们吗?”周宴北颇为自嘲道。 “阿宴,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随意揣测的。沈家的事情有他们自己解决,你又添什么乱?既然你这么说,说明你已经去见过你沈叔叔了,你沈叔叔不希望你介入他们家的事情,你就不该再暗中调查这些事情。”李敏听他说这些便觉得头疼,要是让他父亲知道了,又得是一顿训斥。 周宴北看出了李敏的犹豫,明白父亲一定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已经回来了,否则刚才在门外,母亲看到自己时不可能是那种反应。 他一针见血地道:“看来爸没有告诉你,妈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见过爸了,他说的话跟你刚才说的话一模一样,你们果然有秘密瞒着我。不光是三年前那件事,还有关于沈家。” “阿宴,你不用跟妈妈来这一套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很清楚。你一直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即使我今天什么都不说,难道你就真的不再调查了?相反的,就算我说了,你也只会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是啊,我们明明是最亲近的关系,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周宴北兀自低低笑道。 明明该是再亲近不过的家人,可他们却变成无法坦诚的关系,这算是什么家人? “沈昕的死,我们不是有意瞒着你,而是那时你沈叔叔和沈阿姨伤心欲绝,不想让别人知道罢了。况且那时你人并不在国内,即使知道了又能做什么?阿宴,你不是一直说自己不喜欢沈昕吗?既然不喜欢又何必这么执着?” 周宴北蹙着眉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母亲,道:“除了男女之间的喜欢,难道我和沈昕之间就不能有别的感情了吗?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看待,她死了,我却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笑自己像个傻子,好像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李敏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已经过去十年了,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那被沈叔叔找来替代沈昕的那个人呢?她又是谁?为什么会跟沈昕长得那么像?还有,沈阿姨现在是不是已经完全记不得沈昕的长相了?”周宴北咄咄逼人,没有一丝退让。 他知道,如果自己失去了这个逼问的机会,以后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我并不知道那个替代沈昕的人是谁,我也没有见过她。沈昕死后我们家就已经不经常与沈家往来了,后来沈家又搬去了温哥华。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李敏的模样不像在说谎。 气氛僵凝之间,大门被人从外打开。周宴北回头看去,见周元生从外头进来,眉心一蹙。 “你怎么在这里?”周元生见到周宴北,看上去很是不快,再看妻子李敏的脸色,便知刚才母子俩已经交谈了一番。 “看来爸爸并不欢迎我回这个家,那我先走了。”周宴北转了个头,准备离开,李敏却拦住了他。 “走什么?这里是你的家,你还要去哪里?” “妈,我自有分寸。”周宴北拍拍母亲的手安抚道,临走时在周元生身边停顿了片刻。 周元生没有看他,也没有开口。周宴北这时便知道,父亲并不放心他留在家里。 “爸,唐连这个棋子用的可好?”周宴北忽地开口。 周元生闻言微微一颤,倏然看向周宴北。他眼里有冷漠,有狠厉,也有周宴北熟悉的警告。 当年,周宴北最常面对的就是周元生这样的眼神。 “看来你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了。”周元生冷声威胁。 可惜如今的周宴北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他冷哼一声,大步离开了这座宅子。 周宴北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正一点点被人撕开,那里面藏着的所有不甘和愤懑,都在这一个晚上被人突然扒了出来。 和三年前的感觉一模一样,那种有力使不上来的感觉几乎令他窒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遏住了他的喉咙,就连空气也慢慢变得稀薄了…… 倪晨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觉得门外有动静,她顿住脚步仔细听,再一看时间,心里更是瘆得慌。 她放轻脚步移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什么都没有,可走廊的声控灯却是亮着的。 她贴在门上,高声问:“谁在外面?”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再看,声控灯还是亮着的。她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进厨房拿了把刀防身,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哐当”——三个空啤酒瓶子滚到她脚边。她低头一看,看见周宴北坐在门口。 周宴北闭眼靠着墙,手里还握着一瓶快要见底的啤酒,看样子已经喝醉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倪晨蹲下去与他平视,一股酒精味扑面而来。 他似乎来了有些时候了,可能因为她刚才在洗澡,因此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 周宴北看着有些神志不清,模糊中看到她的脸,冲她笑笑,转头又要继续喝酒。 “周宴北,你演的这是哪一出?”她从他手里抢下酒瓶,放在一边,问道。 周宴北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摇着头又笑了。他抬手用力指了指她:“你这个骗子,你一直都在骗人,你活在这样的谎言里到底累不累?” 他和她都一样活在谎言里。她活在为别人编织的谎言里,而他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谎言里。 可他觉得累啊,尤其是今夜与母亲的一翻对话,让他觉得筋疲力尽。连他都尚且如此,那么她呢?一定更累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回国后,他一不开心就想见一见她,好像只要看到她,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似的。 倪晨没回答,只道:“你喝醉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只是话说完,她想了半天,那个人似乎也只有谢尔东了。 就在倪晨思索间,周宴北的手重重压上她的肩膀。 周宴北目光迷离,眼里蕴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倪晨感觉两人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在新西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他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 “倪晨,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明明对史清那么仗义,可却偏偏装作一副对别人毫不关心的样子。你一边欺骗沈阿姨,一边又偷偷难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没想过被人揭穿后的结果吗?”周宴北的声音低低沉沉,但全都落进了倪晨的心里。 他有一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在新西兰的时候她便知道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他揭开那层面纱。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从凉城到奥克兰的距离?还有那些永远无法跨越的千山万水。 “周宴北,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好吗?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行吗?”眼泪滴落,她明知自己的请求是奢望,可还是忍不住一试。 周宴北替她拭掉脸上的泪水,指间触到她的肌肤,冰冷不已。 “那沈昕呢?她就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刻在墓碑上吗?还有你,难道想一辈子顶着沈昕的身份活着吗?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替代别人?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你真的开心吗?”周宴北声音嘶哑地问道。 倪晨闻言心里乱作一团,她沉默地起身扶着他进了屋。 其间,周宴北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过程中也不是很配合。倪晨把他扶到沙发上时,早已筋疲力尽。 她和他,从在奥克兰那个清晨的不期而遇后,便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看着周宴北醉酒的模样,倪晨越想越觉得丧气。这十一年来,她自认早已扮演得天衣无缝,可偏偏遇到了周宴北。周宴北究竟是她的克星还是他俩八字不合? 倪晨叹了口气,回神后才发现周宴北正目光清明地望着她,完全没有刚才那副醉酒了的模样。她吓得忙往后退了退,说道:“你没醉?” “我醉了。”周宴北伸手摸着额头,“头疼。” 倪晨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你故意装醉,大半夜地跑来装疯卖傻究竟想干什么?” 装疯卖傻?她居然把这个词用在了他身上,她才是那个装疯卖傻的人吧? “看看你,找你说说话。”他答得真诚,可倪晨却不信。 “我们是那种可以心平气和说说话的关系吗?”她问他。 “你最适合不过了,我手里有你的秘密,你不会随随便便把我讲的话说出去。”他这时笑了,干干净净的,像个大男孩儿。 倪晨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冷嗤道:“你把我当垃圾桶呢?” 窗外,夜已深。周宴北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继而想到他曾在失眠中度过的每个忧思的夜晚。 他缓缓开口道:“三年前,我曾以我的职业为傲,以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热情和信仰,揭露被隐藏的事情真相。那个时候的我天真得像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 顿了顿,他继续道:“后来我调查到一起人口失踪案的时候,发现其中牵连过深。而在调查过程中也总有许多阻力,令我举步维艰。那个时候我甚至常常在夜里收到恐怖电话的威胁。其实我也想过放弃,想过其中的利害关系并不是我这种小记者能左右的。可我没想到的是,迫使我放弃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父母。” 周宴北的声音,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我父母担心我不死心,于是强硬地将我送出了国,而我这一走就是三年。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可没想到终究还是回来了。”他勾起唇角笑了笑,而后直视倪晨,声音似有无限深情,“倪晨,我是为你而来。” 倪晨心里震惊,四目相对间,她耳中嗡鸣声一片,脑子也一片混沌。 她别过头,强迫那颗狂跳的心脏安静下来,轻声反驳道:“你是为沈昕而来。” 周宴北苦笑:“你算得倒是清楚,可事实是你就是沈昕,沈昕就是你。她死了十年,你假扮了她十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也不过一世,你就不想用自己的身份活着吗?你变成沈昕,不敢交朋友,不敢谈恋爱,身边甚至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生活?”“这都是我必须承受的。周宴北,你有你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我自己需要完成的事情,你何必一直逼我。”倪晨还是不松口。 周宴北肩膀一松,身体慢悠悠地往下移,最后滑坐在地。 他坐到地上,目光与她平视,忽然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将她抱住。 她心里蓦然萌生一个念头:或许他是懂她的。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够懂她? 第十章 初见曙光 半梦半醒间,倪晨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她呆呆地望着花白的天花板,床头灯是亮着的,而她躺在床上。 她意识模糊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和周宴北一起喝酒,难道后来是周宴北把她抱到了床上? 倪晨扭头看了眼床头的时钟,时间显示是清晨五点半,可她已经完全没了睡意。她不知道周宴北是否还在,于是光着脚轻声开了门,探出头去。 客厅的灯是灭的,清晨的光线洒在光洁的地板上,那些酒瓶子也不翼而飞。客厅干净整洁,完全没有周宴北来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她的幻觉。 他走了,在她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走了。倪晨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像是突然断了一般,疼得心脏蓦然收缩。 她靠着门慢慢蹲了下来,呆滞地望着周宴北睡过的沙发。 昨夜他说的那句“我是为你而来”,一直深深回荡打在了倪晨脑海里。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温柔缱绻,像是刻在了心尖上一般,她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心也跟着颤抖了。 这是周宴北第一次对她如此坦率,可她却不由地想哭。 她和周宴北之间的这条路,她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来到公司,倪晨才踏进公司大门,前台姑娘就急忙喊住了她,然后递给她一个包裹,说是十分钟前送来的,并且对方再三强调要她亲手交给倪晨。 倪晨狐疑地打量着手里的包裹,上面除了写有她的名字外,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走到楼梯口,她撕开包裹,看到里面的东西后脸色蓦地煞白,同时被她拿在手里的照片也悉数落在地上。 没错,包裹里面的东西就是这些照片。这些照片是倪晨儿时的旧照,而且这些照片上还有她的母亲。 倪晨记得她幼年时与母亲的合影并不多,而且全部都夹在了一个小相册里,但相册在她搬到沈家那年便不翼而飞。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 倪晨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地盯着地上的相片。 为什么会有人给她寄这些东西?是想要暗示她什么吗?这些相片又怎么会落到其他人手里? 她脑中乱成一片,突然之间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断片了,她眼里只剩下眼前这些照片,直到五分钟后才冷静下来。 她把相片重新收好,然后回到前台:“你刚才说,这个包裹是十分钟前有人送过来的?是快递员吗?” 前台姑娘摇了摇头:“不是,就是一个普通人。” “知道他是谁吗?” 前台姑娘脸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小心试探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倪晨忙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是谁送过来的罢了,没什么要紧事。” 前台姑娘听到否定的答案才松了口气,接着说:“这个送东西来的人很眼生,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其实这个答案早在倪晨的意料之中,只是她还想确认一遍。 送这些东西来的人,无疑是知道她身份的人。既然知道她的身份,而且还托别人送给她,那肯定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换言之,给她照片的人就像是一个猎人,正等着猎物主动上钩。而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对方的“盘中餐”。 想起昨夜周宴北的反常,倪晨心里倏然一紧。她给周宴北打完电话后,便转身离开了公司大楼。 二十分钟后,周宴北按倪晨的指示把车子停在了倪晨公司附近的停车场,倪晨不客气地坐了进来,定定地盯着他,道:“周宴北,你是怎么拿到那些照片的?” 周宴北懒洋洋地扭头看她:“什么照片?” “你现在是敢做不敢当了吗?” “倪晨,说话要注意前因后果。首先,我并不知道你口中的照片指的是什么;再者,你这么急匆匆地打电话说要见我,我也第一时间赶来了,你是不是应该对我客气一些?”他语气温和,与倪晨相比,反倒倪晨才是不懂事的那个人。 倪晨沉了沉气,狐疑地打量着他,心想:难道真的不是他?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难道她真的错怪他了?可除了周宴北还会有谁调查自己? “你先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宴北道。 倪晨警惕地看他:“除了你,还有谁在调查我?” “你这个问题还真是把我问倒了。我怎么知道还有谁在调查你?”话说完,周宴北忽然俯身朝她靠近。 他笑眯眯地盯着她的眼睛,两人的距离近到倪晨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倪晨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周宴北仍是那副轻松的样子,像是等着她进入他设下的套。 可她该告诉他吗?想到这点,倪晨忽然悲哀地发现,除了周宴北,她身边居然连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的麻烦和问题,可偏偏遇到了周宴北。 他的到来就像是某种命中注定的X因素(不确定因素),令她猜不透看不清,却揭开了她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面纱。 倪晨别过脸不看他,低声道:“我刚才说过了,除了你之外,还有人在调查我。” “你怎么知道的?” 倪晨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周宴北,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但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难道真的不是他?是她想多了吗? “有人给我送了些以前的东西,不过跟你没有关系。既然不是你做的,那我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不好意思误会你了,我先走了。”她说着便想开门下车,谁知却被他拦了下来。 “倪晨,你信我吗?”他忽然问。 闻言,倪晨心里有些波动。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再跟她说这个“信”字了。一直以来,她害怕自己的秘密被曝光,担心自己随时可能爆发信任危机,所以早已习惯与人保持距离。 她太清楚如果真相被戳破后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也早已做好了孑然一身的准备。 她抿嘴轻笑,摇了摇头:“周宴北,我不会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周宴北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握住她手臂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至少是不一样的,可事实却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始终无法翻越她心里竖起的那堵高高的墙。 他不由冷笑一声,感叹自己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不过他并不怪倪晨。 毕竟她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掩下内心波动的情绪,周宴北道:“那你就没有想过,或许王怀南对你从来就不怀好意?” 周宴北忽然提到王怀南,令倪晨微微一怔。她木讷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没有明白周宴北的意思。 他怎么会怀疑到王怀南身上? “他喜欢你,对吗?”周宴北含笑道,“你不必急着否认,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喜欢你,并且十分想要得到你,但是他的身份和骄傲不允许他使用任何自己认为不恰当的方式得到你,所以他一直隐忍着。可是倪晨,任何一个男人的隐忍都是有底线的,当越过了这个底线,要么他就放弃,要么他就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倪晨从来没有想过王怀南会在背后调查自己,周宴北这些话倒是提醒了她。 像王怀南这样为人谨慎、处事小心的人,又怎么可能在没有调查过一个人的身家背景的情况下与之深交?一旦想查她,顺藤摸瓜总是能查到些什么的,何况王怀南并不是一般的人。 “如果不是他呢?”说着,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包包。 “那只能说明,暗地里想看你笑话的人不少。”周宴北轻轻舒了口气,好整以暇地调整椅背,双手枕着后脑勺,半阖着眼,似在思考什么。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倪晨方才的紧张也缓解了不少。不知为何,见到周宴北之后,她一开始的那种方寸大乱顿时少了一半,尤其是在确认并非他所为之后,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在她的潜意识里,并不想和他完完全全地站在对立面。 “你昨天……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倪晨觉得有些尴尬,说完便看向了窗外。 “你难道希望醒来之后看见我?”周宴北自嘲道。 “……”倪晨顿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那种感觉很奇妙,既想看见他,又不敢看见他。 倪晨下了车,脑海里全是周宴北刚才说的那些话。走到路口处,恍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王怀南……真的会是他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此刻就好像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向左走或向右走都不是最好的结果。 时至傍晚,沈家附近。 祝兴在沈家附近蹲点蹲了将近一周多的时间,他每天都坐在广场边上的其中一个长凳上,从没等来过沈家夫妇,今天晚上却等来了一位热心肠的阿姨。 吴阿姨跳完广场舞,忽然凑上来坐在他身边问:“小伙子,我看你每天这个时间都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 祝兴思忖片刻,心里立刻有了主意:“等一位女性朋友。” 吴阿姨很爱八卦,一听他这回答,立刻就来了兴致:“等的谁?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你等到过?不如你就告诉我,我去替你找找?” 祝兴推脱再三,但终究拗不过吴阿姨的热情,于是他指了指正对大门处沈家的那处房子说:“是那家的女儿,叫沈昕。” “沈家的女儿?长得倒是很漂亮,你们是什么关系?” 祝兴开始胡扯:“谈过一段时间,我脾气不好,跟她闹了别扭,她好一阵没理我了,我想向她负荆请罪来着。这不,一直找不到她,心里怪慌的。” 吴阿姨登时瞪大了眼睛,疑惑道:“啊?你不知道吗?沈昕她不住这里的,她很少回来的,他们家的房子都空了很多年了,也是最近偶尔才回来住。” 祝兴见这吴阿姨虽然有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心,但话里仍留有几分余地,忙嘴甜地讨好:“阿姨,您认识沈家的人?” “那当然了,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我们都是邻居啊。以前沈太太还没生病的时候我们还会走动走动,自从沈家出事之后就没往来了。”吴阿姨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忙捂住了嘴,开始仔细地打量起祝兴来。 好在祝兴天生长了一张好皮囊,看上去就像个正儿八经的乖孩子。以前他就听人说自己有长辈缘,可那时他还没觉得这是多占便宜的事情,这会儿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所谓“长辈缘”的好处。 “阿姨,我是真的很喜欢沈昕,您能不能帮帮我,多讲一点儿她的事情给我听?” 吴阿姨小心翼翼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又回过头放低了声音说:“沈昕是个好姑娘,不过当时有一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差点儿把整个沈家都闹散了。” “是什么事啊?”祝兴也学着她放低声音,感觉像在传递秘密情报似的。 吴阿姨附到祝兴耳边,声音更低了:“听说沈冲,就是沈昕的爸爸出轨了,还把出轨对象给害死了。” “啊?所以沈昕才跟家里人的关系这么差吗?”祝兴做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样子,诧异地紧蹙眉头。 “原来你知道她跟家里关系不好啊?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她的确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孤僻了很多。以前见面的时候我们还会经常打招呼,不过后来见到我,她都像是不认识我了一样,跟其他邻居也是这样,我们想应该是家里出了事才使她性情大变的。 吴阿姨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刚才的八卦表情也不见了,语气也柔和了不少:“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可怜,家里生变故的时候她也才十岁吧。时间过得真快啊,明明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却感觉像是昨天才发生似的。” 从吴阿姨的语气里,祝兴听到了惋惜与同情。 究竟当年沈家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沈昕会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不过是一个中年男人出轨而已,可听吴阿姨的说法,当年应该闹得很大。 “吴阿姨,您知道沈昕的父亲当初为什么出轨吗?” “这也很奇怪,好像突然之间就出轨了。对了,出轨的还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我见过那个女人一次,看着年纪大约跟他太太差不多大,你说稀奇不稀奇?最后沈太太知道了,闹了闹,结果那个女人不知道怎么的就死了,后来听说沈太太生了什么病,夫妻俩就一起移民去国外了,留沈昕一个人在这里。” 吴阿姨与沈家做了二十几年的邻居,虽说平日里关系并不大好,但是毕竟都是一个小区的,他猜这位吴阿姨应该没少说沈家的闲话。 祝兴和吴阿姨分别后,把周宴北约到了自己家,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周宴北。 “你是说沈冲和沈太太几乎都不出门?”周宴北确认了一遍。 祝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沈冲每天早晨在固定的时间都会出去采购食材,但是沈太太从没露过面。对了,他太太得了什么病吗?” “阿尔茨海默病。” 祝兴诧异,阿尔茨海默病?就是那种会慢慢地失忆,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身边人都不记得的慢性病? “老师,你跟那位沈昕是恋人关系吗?”祝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宴北,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还是问了出来。 周宴北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就是直觉。你这次回来这么大动干戈地要调查沈家,又盯着沈昕,你们之间应该不是一般的关系。” 在祝兴眼里,周宴北从前虽然是位出色的调查记者,但他绝不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人。 照理说三年前他败兴离去,心里大约对这行还是心存怨气的,可一回来却又开始重操旧业,而且还是私人所为,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只是按照周宴北的性格,不到真正解开谜团之前他是不会主动说破的。 周宴北的笑容里透着一些无奈和伤感。他表现得有这样明显吗?连祝兴都看出了?他拍了拍祝兴的肩膀,从藤椅上站起来。 “你要走了吗?”祝兴问。 “去接那位和我有着不一般关系的沈昕。”周宴北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 “老师,如果沈先生出轨那位对象的死有蹊跷,你会移交给警方处理吗?” 周宴北走到门口时,祝兴的声音才慢悠悠地传来耳到边。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祝兴还是那么敏锐,他对这方面的嗅觉完全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调查记者,他离开这一行真是有些可惜。 “你说呢?”周宴北背对着他反问。 “我猜连你自己都还没有答案。” 周宴北没想到祝兴虽然跟在自己身边的时间不长,却对他有了足够了解。 日暮西沉,倪晨再次在公司附近见到周宴北时,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可是明明上午他们才在这里分别。 周宴北双手抄在兜里,站在距离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笑着看着倪晨。 分明是与自己相仿的年纪,可夕阳下,远处的周宴北却像一个正在等待恋人的青涩少年。她从未见他笑得这样纯粹,在新西兰时他的笑里还带着避讳和疏离,而此时此刻,她在他的笑容里却看不到任何杂质。 就在这一瞬,倪晨心动了。 这种感觉,是她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她也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你怎么又来了?”等周宴北走近了,倪晨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垂下眼睑轻声问道。 “接你去探一探虚实,不是有人给你寄了些照片吗?” 倪晨听到“照片”两个字,立刻紧张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还说你不知道?” 周宴北无辜地耸了耸肩:“早晨的时候不是你自己问我是怎么拿到那些照片的吗?当时你整个人都处于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一定是有人给你寄了些你并不想收到的东西。这并不难猜。” 倪晨张了张嘴,她差点儿都忘了他是那么心思细腻以及敏锐。 周宴北身体往前一倾,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你现在心里一定很挣扎,在想着要不要相信我?也许我也跟那些人一样,也是故意坑你的。而且你觉得就算没有别人帮助,兴许你一个人也能解决问题,是吧?倪晨,相信我比相信其他人的风险要小一些,我不会害你的。” 高楼参差,身后的反光玻璃将两人印在了同一个画面里。 没错,他完完全全猜中了她的心思,甚至分析出了她的心理波动。或许他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多,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等着她主动走向他。 这个人,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总喜欢按着自己的节奏来。 倪晨放松了警惕,抿唇一笑:“你打算怎么个探法?” “去王怀南面前演一出戏,激一激。他急了,自然就露出尾巴来了。”周宴北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一股阳光大男孩的气息,看不出一点儿算计的痕迹。 “那万一不是他呢?” “没有这个万一。”周宴北自信地摇头,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其实你心里应该很清楚,王怀南的确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在你面前已经放低过姿态了,因此不会再有第二次。如果你不主动走向他,他只会想方设法逼你就范。”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倪晨蹙起眉心,满脸不悦。她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是一张透明的纸似的。 “我知道的还有很多,只是不知道从何讲起,又怕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你生气。”说完,他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车,又温柔地替她系上了安全带。 倪晨被他这一系列动作扰得面红耳赤,心烦意乱,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沦陷在他的眼眸里。 倪晨坐定后,周宴北并没有离开,而是双手撑在车门两侧认真地打量着她。 他看着她白皙的脸上渐渐泛起绯红,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和新西兰的那个倪晨又不太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倪晨总给他一种唯唯诺诺的感觉。 “我还是喜欢任性的那个你,现在的你一点儿都不像你。” 倪晨挑着眉提醒他:“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这跟认识的时间长短无关,跟个人的感受有关。你背着沈昕这个名字活得太压抑、太没有自我了,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摘掉这个名字?”他眼里似有流水波动,连语气里也不再有以前的强硬和质疑。 不知道为什么,就这短短的一句话,倪晨居然听出了他对她的心疼。 她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多想。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累不累,想不想做回倪晨,渐渐地她也就麻木了,同时也早就做好了一辈子都活成沈昕的打算。 假如没有遇见周宴北,她肯定不会再动这个心思。 她沉默地低着头,他也没再追问。 周宴北一路将车开到了王怀南常去的那家餐厅,这家餐厅倪晨再熟悉不过了。 周宴北找了一楼大厅里最敞亮,也是最靠近上二楼楼梯的位置,而且任何从二楼下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到这里。 倪晨知道王怀南在二楼有长包包厢,用餐从来不在一楼大厅。她不由得压低声音,问:“你确定他今天会来这里?” “他此刻就在二楼,算一算时间应该快结束了。”周宴北看了眼腕表,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不可能吧,哪儿有这么快?” “晚上八点他还要回公司开会,这里距离他公司大约需要二十分钟车程,也就是说最多再有二十分钟他就该下来了。” 倪晨愣了愣,没想到周宴北居然算计得如此精准,连王怀南的行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更遑论是她的了。 “周宴北,你是在帮我吗?” “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可是为什么?你不是在调查我吗?” “你就没有想过,我调查你是因为对你感兴趣吗?” 倪晨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头,垂眸不再看他,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替沈昕讨回公道,不用把这些原因强加到我身上来。” “公道?”周宴北的语调倏然一重,紧跟着脸色也微微地变了,“难道她是被人谋杀的不成?” 如若只是如他母亲所说,沈昕只是死于简单的车祸,还需要讨回什么公道?倪晨的眼神在这一瞬间的闪躲,让他的内心隐隐闪过一些不安。 倪晨无法忽视这双停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他为了找沈昕耗费了多少力气,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得到。若是被他发现沈昕的死因真是人为,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真是被人谋杀的?你知道是吗?”他面色已经平静下来,再度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跟你一样也想过这件事。难道她突然消失不奇怪吗?消失了这么多年一点儿音讯都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也都心知肚明了。除了死亡,我想不出任何她不出现的理由,你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她胡乱替自己找着借口,生怕这些听上去毫无逻辑的话周宴北压根儿不会放进心里。 “倪晨,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该懂得明哲保身这个道理。如果沈昕的事情真的牵涉谋杀案,而你知情不报,等同于同谋,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做出错误的决定。”他盯着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苦口婆心没有作用,却还想着要劝一劝她。 “你这是关心我?”她扑嗤一声笑出来,弯了眉眼。 周宴北愣了愣,随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后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此时,他们之间又恢复到了那种倪晨无法忍受的低气压。倪晨害怕看他的眼睛,故而一直低着头。 好在这种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 “王总,您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他们身后响起餐厅经理恭维的声音。 同时,周宴北忽然伸过手摸了摸倪晨的脸颊,她也下意识惊愕地看向他。 他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冷漠和质疑,和煦温柔得像是忽然之间戴上了一副面具。 他来时说要演一场戏给王怀南看,就是这样一场戏吗? 周宴北的目光温柔缱绻,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身上,似真似假,倪晨一下子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正如周宴北所想,王怀南下楼时一眼就瞧见了在明晃晃灯光之下的倪晨和周宴北。 而周宴北根本无须任何语言,只是一个动作就将自己与倪晨之间的暧昧关系尽情展现在了王怀南面前。 王怀南目光倏然转冷,他从前想碰一碰她的时候,她总是第一时间躲开,如今却与周宴北这样亲昵。 餐厅经理顺着王怀南的视线看过去,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谁不知道王怀南喜欢倪晨,不说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绯闻,光是那之前,但凡有眼力见儿的都能看得出来。于是,他战战兢兢地跟在王怀南后头朝倪晨那边走去。 “沈昕,好巧,我以为你并不喜欢在这种环境用餐,原来并不是环境问题,而是一同用餐的人的问题啊。”王怀南一身西装革履,走过来侧身坐到了倪晨身边,眯着眼打量她。 倪晨有些紧张,正想着同王怀南打个招呼,不料却被周宴北抢了先。 “我道是谁,原来是王总,这可真是巧。” 王怀南看向周宴北,眼底冷意森森:“周宴北,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可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没有好果子吃的。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这会儿王怀南连表面上的客套都直接省去了,当着倪晨的面,话里全是威胁。 倪晨的手指僵得不敢动,她早知道王怀南绝不是自己表面看到的那样绅士有礼,可亲耳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周宴北说话时,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只不过听这语气,好像周宴北从前就得罪过他。 周宴北嘴角仍噙着笑,看起来丝毫没有被王怀南影响。他佯装无辜地挑着眉:“王总,我只不过是跟女朋友一道来吃个饭,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又多管了什么闲事?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女朋友”三个字落入了倪晨的耳中,吓得倪晨心里一个哆嗦。她不由埋怨地瞪了周宴北一眼。 这家伙为什么事先不告诉她是这样一出戏?发生得这么突然,他怎么就这么相信她能随机应变跟上他的步伐? 可这一眼看在王怀南眼里,却像是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 “女朋友?”王怀南将目光转到倪晨身上,将信将疑道。 这下倪晨想当作事不关己也不可能了,她匆匆看了王怀南一眼,声音极小:“是的王总,他是我男朋友,抱歉,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这些鬼话?周宴北才回来多久,你们今天就成了男女朋友?怕不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吧?”王怀南突然靠近倪晨,近在咫尺,他的呼吸喷洒在了倪晨的颈肩。 她心乱如麻,小心地往后退,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嗯?莫非王总也喜欢我女朋友?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王总这几年对她在工作上的照拂。能得到王总您的青睐,她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倪晨听得头皮发麻,她现在确定了,周宴北根本不怕王怀南,他对王怀南的威胁简直视若无睹。可这样除了激发王怀南的怒意之外没有任何好处,他究竟在盘算什么? 王怀南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转动,末了慢慢地点点头,笑着:“好,很好,如果是真的,那我就祝福二位了。” 这话听得倪晨心惊胆战,她还未来得及反应,王怀南已从座位起身离开。王怀南离开后,倪晨松了口气,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 她从前之所以可以坦然地面对王怀南,是因为她内心坦然,没想到今天会这样害怕。 倪晨有些郁闷地转过头,发现周宴北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 “你说的戏演完了?”她问。 “倪晨,你知道你面对他的时候有多谄媚吗?” “不然呢?像你一样不计后果地激怒他?我可没有你这样大的本事,我们这种工薪阶级不就是注定了要看人的脸色?” 这态度,与刚才面对王怀南时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倪晨心里对周宴北多少是有些埋怨的,这一点儿她明显地表现在了脸上。 不管周宴北有什么计划,本该事先与她详细商量确认后才应该再做打算。可今晚他除了告诉她演一出戏之外什么都没说,甚至还让她在王怀南面前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女朋友。 恍惚之间,她总觉得周宴北除了帮她这个借口外,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缘由。可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初认识他时,她以为他只是个聪明的导游罢了,现在想想,她竟然忘了他从前还有另一个身份。 如他这样经历颇多的人,又怎么会是个毫无城府的人? 她紧跟在周宴北身侧离开了餐厅,此时天色已经暗了,路灯打在他们身上,拉长的影子一前一后。两人明明离得很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第十一章 陷入危机 周宴北送倪晨回到家,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倪晨忽然转身挡在了门前,连笑都懒得伪装:“我到家了,你请便?” “连杯咖啡都没的喝吗?”周宴北面露真挚。 “周宴北,我们好像也没有熟到请你进门喝咖啡的关系吧?” “哦?”他装傻,“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那只是配合你演戏罢了,我没有功夫跟你闲扯,你块赶紧回去吧。” 他朝她走近一步,又提醒了一遍:“我说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吗?” 这一回倪晨听出了其中的不妥,他一而再地重复这句话,是别有用意吗?再看他歪头又给了她一个眼神,分明就是有另一层意思想传达给她。 “你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非要让我猜,万一我猜错了怎么办?刚才在餐厅也是,万一我没有领会你的意思,你的戏岂不就演砸了?”她有些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拧巴?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领会不到?”周宴北侧过身靠上身后的墙壁,双手环胸,懒洋洋地笑着,“刚才回来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刚才回来的路上她只顾着与他置气,哪儿还顾得上其他事情?她得罪了王怀南,以后在公司里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他神神秘秘地俯身过来,在她耳畔小声说道:“从餐厅出来就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你不信的话现在可以进屋去看看,楼下是不是有不寻常的地方。” 倪晨心里一颤,开锁进门后直奔窗口。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隐匿在窗帘之后,往下看去,果真有一辆车停在下面。 这时,他看到车里的人正鬼鬼祟祟地朝她这边瞧,吓得她立刻侧身躲过了那人的视线。 虽然她家在五楼,可这并不是普通的高层设计,层楼之间的间距不大,她还是能看清那人的脸。 一路过来,她居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反倒是周宴北,实在心思缜密。 他的警惕性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周宴北漫不经心地倚靠在门口,看倪晨有些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不禁觉得好笑:“看到了?” “是王怀南的人吗?” “除了他,你认为还有谁对你有这么大的兴趣?”他拉长了声线,故意调侃她。 倪晨猛一眯眼:“少把我拉出来挡枪,王怀南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我就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人跟踪。恐怕你跟他之间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今天他警告你的那些话我听着就觉得有些奇怪,你是故意拖我出来对付他的是吗?” “你也没有那么笨嘛。”他笑嘻嘻地说着,完全不像是在谈论正事。 但看到他如此坦然地承认,反而让倪晨觉得事情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简单。 “我可以进去说话吗?你这灯迟迟不亮,可是会引起下面人的怀疑。”他指了指屋内,好心提醒。 倪晨示意他进屋,同时觉得有些可笑。眼下的情况,怎么像是她没皮没脸地进了他家一般? 她双手抱胸,冷冷地看他站在窗边,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把戏圆下去了。你放心,王怀南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不出几天就会有新变故。” “你口中的新变故又是指什么?” “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他下一步做什么呢?不过……或许会彻底暴露对你的野心也说不定。”他调侃着她,说完,手上忽然一用力,“哗啦”一下拉上了窗帘,也隔绝了下面人的视线。 “王怀南此前也没有隐藏自己的野心吧?”倪晨道。 “那不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周宴北没说,倪晨也没再问。不过看他此刻的反应,恐怕他们如今真的只能暂时维系男女朋友的关系了。 倪晨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周宴北已经不见了,她找遍整个公寓都没发现他的踪影。这时,手机“叮”的一声响起,是周宴北发来的信息: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她盯着手机屏幕呆滞地看了许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还以为他会在这儿过夜呢,看吧,她其实对他也并不是那么单纯。 第二日,倪晨战战兢兢地去了公司,从早晨出门开始她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大约是因为得罪了王怀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心虚过,但转念又安慰自己,像王怀南这样的商界大佬,想必也不会跟自己计较。 “你怎么得罪王怀南了?刚才他的助理来电话,说要求换了与他公司对接的人。”办公室里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朱琴一脸严厉。 倪晨半低着头,半晌才听懂朱琴的意思,便开口道:“是王总亲自吩咐的吗?” “难道王怀南手下的人还能自己拿主意不成?” 倪晨突然泄了气,果然,王怀南开始动手了。周宴北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激怒他?况且她真的并没有周宴北认为的那样对王怀南那么重要。 朱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明明她已经提醒倪晨许多次了,可这姑娘怎么就偏偏这么不知好歹? “你究竟看不上王怀南哪一点?” “啊?”倪晨听这问题吓了一跳,突然就怔住了。 “王怀南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对你的欣赏,前阵子你们的绯闻传成那样他都没有辟谣的意思,这相当于已经告诉你,他喜欢你了,你就真的一点儿也没接到这讯号?沈昕,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这些年能被王怀南看中的女人又有几个?” 听朱琴的意思,完全像是倪晨不懂珍惜,白白浪费了王怀南对她的好感。 “我……我这种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得到王总的喜欢。”倪晨声音极轻,这话虽完全不是真心话,却也有一半是发自内心的。 “你真是心大,得罪了王怀南,真以为他不会对付你吗?” “王总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对付我这种小人物?朱总,您这太看得起我了。” 朱琴扶了扶额,低头朝她挥挥手,冷冷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倪晨不明白为什么朱琴会如临大敌,即便王怀南要对付,那她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她没做过亏心事。若说因为不接受他的感情而遭到他的报复,那他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他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可能会吊死在她这一棵树上? 然而自假扮完情侣后,周宴北忽然频繁地出现在了倪晨的生活里,且每日雷打不动地接她下班。渐渐地连公司里的同事也知道她交了男朋友,一个个都惊讶地不得了。 有一次倪晨去茶水间时还听到他们在偷偷议论。 “听说是个海归,长得还不错,最近才刚回国。我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还以为有交际障碍呢,可看她平时跟客户交流又没问题,搞不懂。” “你们说王怀南要是知道了,会不会面子上过不去?王怀南那么喜欢她,还多次表态,她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要是我,我肯定选王怀南啊,多金、帅气、有事业。” “啧啧啧,王怀南看得上你吗?人家可是把沈昕当个宝。” “要不是有王怀南在背后撑腰,她的业绩能有这么好吗?说来说去她不就是比我们多了一个王怀南?没了王怀南,你看朱琴还会不会这么照顾她。” 倪晨听着几个人在里面七嘴八舌地议论,她早知道这帮人平日里就喜欢嚼舌根,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成为他们话题的女主角。 “沈昕,你怎么不进去?”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里面的人惊恐地回头,看见倪晨就在门口,猛地收了嘴。气氛瞬间僵硬了,他们尴尬地互相看了一眼,打着马虎眼从倪晨身边走开了。 倪晨默不作声地待在茶水间内煮咖啡,莫名觉得好笑。 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成为八卦舆论的中心,原来在他们眼里,她在工作上能有今天的成就,竟然也不过是因为王怀南的喜欢罢了。 真是可笑,只是因为一个人若有似无的喜欢,就把她整个人都否定了。 谢尔东坐在副驾驶,了解了周宴北与倪晨在王怀南面前演的那出戏的来龙去脉,想笑又不知道该从何笑起。 周宴北对倪晨的关心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如果换成以前的周宴北,除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外,压根儿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他实在不明白周宴北为何非要跟倪晨扯上关系。 照理说,因为沈昕的关系,周宴北不该对倪晨动其他心思,他着实有些看不懂周宴北了。 “你跟倪晨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谢尔东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地问道。 周宴北看样子没有要与他深谈的意思,表情很惬意,谢尔东怎么看周宴北都觉得他无比古怪:“你该不会已经忘了你回国的目的是什么吧?” “你那件离婚案怎么样了?最近看你都忙得不见踪影,是不是挺顺利的?”周宴北避而不答,反问道。 “你不要转移话题,是我在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倪晨?” “是啊。”周宴北说得很轻巧,谢尔东反而愣住了。 他本来只是想试探试探周宴北,而且他估摸着,以周宴北的性子是绝不可能直接承认这种事情的,可没想到的是,他不但承认了,而且还很爽快。着实出乎谢尔东的意料。 “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个月前。”周宴北的目光扫过远处的高楼,瞥见倪晨从里面出来,缓缓朝他这边走来,继续道,“在新西兰的时候,她曾是我的游客。” 谢尔东眸光微微一沉:“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还不重要吗?我看你是被冲昏头脑了……等等,当初我跟你说了沈昕的事情后你也毫无反应,但是后来却突然回国了,难道……是因为我发给你的那张照片吗?因为照片里的人是倪晨?你是为了倪晨回国的?我看查沈昕的事情是假,回来找倪晨是真吧?万一沈昕的死真跟倪晨有关呢?” 周宴北当即摇头否认:“跟她无关。” 他跟倪晨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居然这么袒护?这与他刚回国时简直判若两人!谢尔东隐隐担忧。 “你凭什么这么信她?到现在为止,她口中有一句真话吗?她甚至连沈昕的事情都不肯跟你透露一句。” 谢尔东对倪晨没有任何好感,他向来不喜欢满口谎言的人,尤其倪晨撒下的谎还很有可能是道德方面的。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好友被这样一个人所骗。 周宴北再没说话,倪晨上车的那一刻给了谢尔东一个警告的眼神。谢尔东回瞪过去,气得牙痒痒。 倪晨在后座沉默半晌,察觉到车内气氛诡异,从后头看看周宴北,又看看谢尔东。这两个人虽然同坐一辆车,可傻子都看得出他们之间似乎发生过某种争执。 她暗自思忖,不该啊,这两个人不是好友吗? “谢律师,史清的案件进展如何了?”倪晨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谢尔东冷哼一声,看来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的打算。 “你还关心史清?史清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要是知道自己视为好友的人浑身上下都是谎言,你觉得她会怎么想?”谢尔东话里句句带刺,声音冰冷。 “谢律师,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倪晨微微挑眉。 “你当然没有得罪我,只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我究竟是在对谁说话,是对着倪晨还是对着沈昕?倪小姐,要不然你告诉我,你是用什么身份与我交谈的?” 周宴北低低咳了一声提醒谢尔东,谢尔东却不为所动。 倪晨瞧着这两个人暗送眼神,霎时明白过来:“原来谢律师是在替周宴北出头?” “我是替死去的沈昕感到不值。人都已经死了,在墓碑上却不配有姓名,换作是你,你觉得自己死得瞑目吗?”谢尔东的口气越发的不好。 这个档口,他似乎也不再碍于周宴北的面子,说得很直接。 “在墓碑上不配有姓名?这是什么意思?”倪晨眯眼,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又不敢妄自下结论。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很清楚。” “你该不会以为,我父亲去祭拜的某个没有姓名的墓碑是沈昕的墓碑吧?”倪晨试探性地放慢语调,冰冷的目光直接打在谢尔东脸上。 原来周宴北知道的比她以为的更多,他究竟查到了哪一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在自己面前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将过去的那些事掌控在手里了吗?难道他一直在看她的笑话? 在与谢尔东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她一直看着周宴北。 周宴北始终没有插话,像是一个置身事外只顾看热闹的局外人,可谁都知道,他本就是局内人。 “难道不是吗?”谢尔东反驳道。 周宴北将谢尔东送到律所,车内只剩下两个人。周宴北从后视镜看向倪晨,倪晨望着窗外,情绪不明。 “尔东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有时候说话是直接了些,不过人倒是不坏。还有你朋友的事情,他一直都很上心,你不用担心。”周宴北以为他在为刚才谢尔东的话伤神,安慰道。 倪晨微微转头,与后视镜中周宴北的视线撞个正着。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会这么做。”周宴北说。 她摇着头嗤笑一声:“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连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都能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这样做难道不合理吗?那你告诉我,如果你是我,在什么线索和信息都没有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倪晨被周宴北问得哑口无言。 站在他的立场,她明明知道他这么做并没有错,可心里却隐隐有种被冒犯了的感觉。 “倪晨,其实你早就打定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主意了,所以我只能凭着自己的嗅觉一点点去调查。既然如此,我做什么你都不应该感到奇怪不是吗?”周宴北自嘲地笑道,“我一直都不觉得你说了什么谎,对我而言,你有自己不能言说的苦衷,所以我从没怪过你。可是你呢?你相信过我吗?哪怕在新西兰,你能够做回倪晨而不是沈昕的时候,你也从来没有信过我,你现在这样不过是仗着我心里有你。” 倪晨呼吸一窒,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周宴北说了什么?他说,他心里有她? 波光影影之间,周宴北的脸仿佛不再真切,重新浮在眼前的是在皇后镇担心自己受冷而给自己买羽绒服的周宴北;是在天未亮时为了她的安全着想,请她先离开的周宴北;是与她同踏而眠,甚至与她有过亲密接触的周宴北。 每一个周宴北,都与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周宴北相同,却又不尽相同。 其实倪晨一直都知道,他若不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沈昕不会惦记他那么久。 车子停在倪晨家楼下,倪晨自顾自地先下了车,见他仍坐在驾驶位上没有动静,问道:“不上去坐坐吗?” 周宴北笑了笑:“我真是有些不懂你了,平时避我如蛇蝎,这个时候又邀请我上楼坐坐。倪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好让我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她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侧了个身,忽然说:“其实在奥克兰那个清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 周宴北脸上没有半分惊讶,这是他预料中的事。 她接着道:“我曾经看过沈昕的日记,那本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旧照片,是少年时期的你,虽然较之现在的你显得有些青涩,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的时候,我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人在指引着我什么,我那时就想,这种缘分真是该死的奇妙。” “尔东刚才说,在奥克兰时你是故意接近我的,但是我不信,我也觉得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只是我不知道这缘分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倪晨,你说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明明笑着,眼里却透着一股凉意。 倪晨摇头:“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与你相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去新西兰。” 那样就不用遇见你,也就不会守不住自己的心。 周宴北抿唇笑着,笑意却已逐渐冰冷。 “你后悔遇到了我?”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里藏着被他一眼就能看尽的迷茫。 是谁说她很擅长说谎,明明她的眼睛总是一而再地出卖她。这么多年了,谎言说了那么多,却始终没有习惯把自己也真正当成一个谎言。 “是,我后悔遇到了你。”她笑着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没有遇到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心理挣扎,她也能如从前一般,靠谎言心安理得地度日。 从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倪晨就再也不是自己了,她也做好了一辈子不做自己的准备。可在周宴北面前,她又开始渴望自己是身为倪晨而活,渴望抛掉过往束缚。 但这所有的渴望于她而言本就是奢侈,她偏偏起了贪念。 她说完后,看着他笑了起来,眼里渐渐升腾起了雾气,最后连一句道别都没有,转身走了。 周宴北眼看她渐渐走远,脑海中浮现出刚才谢尔东与她的那些对话。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又真的能瞒得了谁什么。 第二天,倪晨刚踏入公司就发现了异样,所有人都带着审视和犹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疑惑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刚准备落座,朱琴便从办公室内冲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张纸“啪”地甩到她面前。 “既然做错了事情就不要拖累公司,你自己去向王总商量解决方案。”朱琴的声音很大,倪晨被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倪晨看了眼朱琴甩过来的纸,不敢轻举妄动。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打开那张纸,居然是一份律师函,而律师函上面盖着的是王怀南公司的红色公章。 “朱总,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透露商业机密?上次我已经跟王总解释清楚了。” “真解释清楚了的话,为什么现在对方会寄来律师函?沈昕你瞧仔细了,这上面写着的是上回那件事吗?” 经朱琴这么一提醒,倪晨再仔细一看,才发现白纸黑字写的是由她负责的另一个策划案。 据律师函上所说,她将王怀南公司的商业机密透露给其他公司,从而导致公司损失惨重,王怀南的湘南娱乐因此发来了律师函,准备将倪晨告上法庭。 倪晨想到自己即将面临巨额赔偿以及缠身官司,瞬间感觉自己的心彻底凉透了,她没有想到同样的把戏王怀南居然还玩上瘾了。 “我是冤枉的,我没做过这种事情。”倪晨咬牙低声说道。 “知道这些数据的人,除了负责这个项目的你之外,只有湘南娱乐那边少数几个工作人员。如今他们都把矛头指向了你,不管是不是你做的,至少在他们眼里就是你的问题。” 倪晨如遭五雷轰顶,她倏然想起周宴北之前说的那些话,幡然醒悟。 目前她的处境,就算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与她无关,但还是要把锅往她身上扣。 “朱总的意思是,这件事公司不会替我出头,我只能自己摆平,是吗?” “沈昕,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得罪王怀南。他是公司最大的金主,你得罪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对方既然寄了律师函给你,说明铁了心要对付你,我认为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你去向王怀南服软。” 倪晨不自觉地冷笑一声。这建议听着可真是熟悉啊,当初朱琴也是这么建议她的,于是她傻乎乎地跑去找王怀南了,现在想想,朱琴跟王怀南本就是一伙的吧? 倪晨拿起了律师函,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出了偌大的办公区域。 她掂了掂手里的律师函,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找一位专业律师咨询一下相关事宜,可她生活的圈子里并没有干律师这一行的。 刹那间,她脑中忽地闪过谢尔东的名字。她心里一紧,来回思考了许久,决定打电话给史清打听谢尔东的律所地址。史清正与谢尔东在一起,她忙不迭地按照史清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谢尔东虽然和她不对付,但由于史清这层关系,总不可能不帮这个忙。 他没想到倪晨居然会主动找上自己,那天在车里两人的对话十分不愉快,他以为他和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其实之前的那些交集多半也是因为周宴北,如果不是周宴北,他不会答应去沈家相亲,也就不会与她相识。 倪晨直接把王怀南寄来的律师函推到谢尔东面前,谢尔东不明所以地看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这封律师函,忽地失笑:“王怀南要告你?他不是喜欢你吗?怎么舍得要告你?” 史清一听到“告”这个字,立刻开始紧张地问倪晨:“这是怎么回事?” “我该怎么应对?”倪晨先拍拍史清的手以示安慰,然后又转头直直地看着谢尔东。 “要么赔钱,私下和解;要么打官司,找证据证明你是被冤枉的。”谢尔东直言不讳地给出两条出路,可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谢尔东将律师函推回给倪晨:“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步的?” “我是被人诬陷的。”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把诬陷你的人揪出来,带到王怀南面前替自己伸冤才是正事。不过万一是王怀南故意整你呢?你确定你能找得出那个诬陷你的人?”谢尔东扬着眉,倪晨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在幸灾乐祸。 倪晨听谢尔东这话的意思,像是看出了王怀南的意思。如果他不是知道周宴北想做什么,不会猜得如此快而准。 她立马收紧声音:“你知道周宴北的计划是吗?” 谢尔东无辜地摊摊手,摇头否认:“我不知道啊,和你有关的事情他从没告诉过我,你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他这话明显是在说谎,倪晨瞪了他一眼,有些泄气地瘫在椅子上。 她很清楚,从资本的层面上来讲,王怀南要对付她轻而易举,她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甚至根本没有一点儿胜算。王怀南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对她的打击毫不留情。 史清给谢尔东使了一个眼色,回头安慰倪晨:“你别听他危言耸听,总有解决的办法。” “她都带着律师函来找我了,说明她已经被公司抛弃了。她公司是绝不可能因为她跟王怀南翻脸的。”谢尔东悠哉悠哉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去看倪晨,“怎么一夜之间就发生这种事了?一点儿前兆都没有吗?” 倪晨摇了摇头。 “你公司站队倒是挺快,出了这种事立刻就把员工推出去挡枪,我看是王怀南那边威胁了不准公司插手吧?” 谢尔东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倪晨,难怪朱琴会把这些由头全部推到自己身上。 朱琴和王怀南的关系一向匪浅,而且她本就一直都是站在王怀南那边的,又是公司高层,想把倪晨推出来挡枪简直轻而易举。 谢尔东看她如此丧气的模样,明明心里不待见她,却又有些心软:“你为什么不去找周宴北帮忙?” 倪晨没有抬头,嘟囔道:“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本事可大着呢,不然你以为王怀南为什么在得知他回国后会那么紧张?”谢尔东点到却不说破。按照如今这个情况,他帮周宴北的也只能到这里了。 倪晨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她只知道王怀南的确去找过周宴北,至于具体是因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至于周宴北,绝不会主动告诉她这种事情,可周宴北真能帮她对付王怀南吗? “沈昕,事不宜迟,我跟你一起去找周宴北商量这件事情。王怀南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你惹不起的。” 史清有些担心倪晨的处境,她不是不知道王怀南这个人,她以前也曾听倪晨说起过。话里行间,王怀南对倪晨的喜欢十分露骨。加上前段时间倪晨和王怀南那些莫名其妙的绯闻,那种大篇幅报道,说没有人在幕后安排绝不可能。 谢尔东朝史清使了个眼色,说道:“她自己的事情就让她自己去解决好了,你还是把心思放在离婚协议上吧。陈东林打算什么时候签字?” 倪晨听他这样一说,眼前忽然一亮,激动地问道:“陈东林答应签字离婚了?” “嗯,上周打电话通知我可以签字。”史清点着头,“他不愿签字的理由无非是因为财产分割,我放弃了大部分,他才同意。” “凭什么要你放弃大部分财产?是他出轨在先,没让他净身出户就算便宜他了,他还有脸提出这种要求?你同意了?”倪晨气不打一处来,她想起陈东林便替史清感到不值。 “我耗不下去了,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只能如此。”史清说得很平静。 最初闹离婚时,史清心里提着一口气,打定主意要跟陈东林耗到最后,但是经过这些日子,她豁然开朗了。 只要她一日不摆脱陈东林,就一日不可能重新出发。与其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人、事上,不如打起精神重新向前。 这还是谢尔东那次为她受伤,才让她彻底明白过来,和陈东林干耗是一件多浪费生命的事情。 “你也同意了?”倪晨不解地转向谢尔东。 谢尔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尊重我当事人的想法。” “什么尊重不尊重的,我看你是想让史清和陈东林尽快划清界限,自己好大大方方地出手吧?”倪晨从他甘愿为史清冒险受伤就看出谢尔东对史清有想法了。 史清被她说得脸一红,埋怨地拧了拧倪晨的胳膊。 倒是谢尔东,脸不红心不跳地调侃倪晨:“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开我的玩笑?我要是你,现在立刻就去找王怀南问个清楚。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倪晨张了张嘴,想反击回去,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谢尔东说的不无道理,只不过现阶段,即使她真的去找王怀南,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倪晨从谢尔东的事务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默默地站在原地,仔细揣测着谢尔东的话。 他说让她去找周宴北,言外之意像是在提醒她周宴北的手里有王怀南忌惮的把柄。 可她心里总有种感觉,如果她去找周宴北帮忙,一定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何况以她与周宴北现在这样尴尬的关系,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他。 第十二章 被逼绝境 空气里有一股凉凉的味道,倪晨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烦闷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天色渐暗,路灯排排亮起,手里的律师函显得无比沉重。 她仔仔细细回想之前的种种,还是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太相信周宴北了,还是对王怀南的判断产生了错误? 她本以为,自己对王怀南根本就没那么重要,就算是现在,她也不敢妄自揣测王怀南对自己的感情。 倪晨思忖片刻,致电王怀南,电话是王怀南的助理接的。 王怀南今夜又在老地方应酬,喝了不少酒,连其他合作伙伴的面子都不给,已经气走了不少人。 她拿着手机听得懵里懵懂的,不明白电话那头的助理为什么要讲这些给她听。 倪晨赶到的时候,看见包厢里只有王怀南一个人,气氛压抑得可怕。 倪晨瞧见他的助理就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她对倪晨使了个眼色,让她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惹怒里头的人。 可倪晨此番前来,即使一句话不说,王怀南看到她也一定相当生气。他如果没有生她气的话,早上就不会发那张律师函了。 包厢里静悄悄的,王怀南倚在正中间的位置。他手边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浑浊不堪,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酒瓶,看起来一片狼藉。 倪晨不敢离他太近,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开始静静地打量着他。 王怀南像是睡着了,一只手搭在额头,紧蹙着眉心,仿佛有十分烦心的事情无法消解。 倪晨顿在原地,在这种气氛下她根本不好开口叫醒他。她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自己这时候来究竟是对是错。 过了一会儿,王怀南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从来没见你这样听话过,我要是一直不开口,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倪晨倏然抬头,一不小心撞进了他眼里,老老实实回答:“等到你开口为止。” “如果我就是不和你说话呢?” “那就等到你跟我说话为止。”这是倪晨心里的话。 她和王怀南之间的身份悬殊注定她只能是被动的那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 王怀南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令倪晨看不真切。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王怀南点了根烟,扔掉打火机发问。 “王总,我想知道那封律师函是怎么回事?” “律师函上面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你没有看过吗?”王怀南轻轻吐出一口烟圈,像看宠物小狗似的看着她。这眼神让倪晨分外不舒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不满:“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王总您查清楚了吗?” “你现在是在质疑我吗?你觉得是我故意冤枉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背锅。再者,这样的商业机密一旦泄露出去,对贵公司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如果不查清楚,对我和对贵公司都是一件伤害极大的事情,王总您说呢?” 倪晨依旧说得客客气气,但是王怀南的反应和态度,让她悲哀地觉得,即使她说破了嘴最后也于事无补。 这会儿她才终于相信谢尔东说的话了,王怀南是故意整她的。 “沈昕,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终于,他不再拐弯抹角了,“当初我们之间的绯闻都是我安排的,我以为你应当清楚我的心意。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缺点也不少,而最大的缺点就是见不得我想要的东西落入别人的手里。你和周宴北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你的回答能令我满意,或许我愿意放过你这一次。” 倪晨瞪大眼睛,心想他居然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来,亏她从前还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王怀南弹了弹烟灰,嗤笑道:“你不用以这种眼光看我,我本来就是这种人,是你自己把我想得太好了而已。” “王总,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东西吗?” “这只是一种比喻,你没有必要咬文嚼字。” “那我可否问一问,你和周宴北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这么在意周宴北?莫非周宴北手里握有你的把柄不成?”倪晨附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一阵刺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保持头脑冷静。 王怀南忽然不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他抽烟的姿势依旧十分好看,可此时此刻,倪晨哪里还有心思观赏这些。 突然,王怀南话锋一转:“那些照片看过了吗?我找了很久才替你找到的,喜欢吗?” 这一句话,顿时令倪晨脸上血色尽失,她心里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周宴北果然猜得没错,那些照片是王怀南给她送过来的。也就是说,王怀南一直在暗中调查她,或许也早就已经知道她的底细了。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藏在暗地,只为等待时机,给予她致命一击! “果然是你。”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否则呢?你以为是谁?你根本就不是沈昕,真正的沈昕十一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得扑朔迷离。在她死后,你的亲生母亲也突然死亡,之后你就以沈昕的身份进入沈家,从此成了沈昕。你身上的这些故事可真有趣,我知道的时候对你都有些刮目相看。”王怀南吐出最后一口烟,起身走向她,抬起她的下颚,“如果不是你不知好歹,或许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倪晨,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周宴北那家伙?” 倪晨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这样的王怀南让她害怕。 “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呢?我满口谎言,嘴里根本没有一句真话,承蒙王总错爱了。” “错不错爱那是我的事情,可是你当着周宴北不给我面子,却是你的事情。倪晨,你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人是谁吗?就是你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周宴北,我看到他就不痛快。如果今天你的男朋友是别人,或许我还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惜是他。” 倪晨的眼眶发酸,但她倔强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这种时候,即使哭得稀里哗啦也于事无补,王怀南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让她好过。 “王总,你要我怎么做?”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他。 “离开周宴北,把他赶回新西兰。”王怀南的要求很简单。他放开倪晨,往后退了一步,像观察猎物般窥探着倪晨的反应。 她也看着他,两人视线相交。 倪晨突然觉得很好笑,她也笑了出来:“王总,您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哪儿有什么本事要求他做什么?” “那就陪我一夜。”王怀南冷冷地说了一句,压根不给倪晨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倪晨瞬间呆愣,她的脸颊因愤怒迅速泛红,就好像被人当众狠狠打了一巴掌。 “如果我不愿意呢?” 王怀南叹了口气,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声音冷淡道:“巨额赔偿。倪晨,我相信即使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十分之一。” 他的威胁如此光明正大,不留余地。 “我是被冤枉的。”倪晨最后挣扎道。 但王怀南已经彻底失了耐心,不想再跟她絮叨这件事情。 “这话你去跟法官说吧。”说完,他烦躁地一脚踹翻了脚边的椅子,自嘲地笑起来,随后又转身,一步一步逼近倪晨。 倪晨吓了一跳,警惕地往后躲,不想却被他逼到了墙角。 他的身体忽然毫无预兆地朝她靠过来,紧紧把她禁锢住。 倪晨大惊,双手抵在王怀南胸前,惊呼中带着劝告:“王总,请你自重。” “自重?你从前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自重?”王怀南冷酷地含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只会有两个结果。第一,巨额赔偿,从此我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第二,缠上官司,同样绕不开赔款。” 他继续道:“还有,我相信沈昕的死一定还会有别人感兴趣。再深度查下去,或许还能查出些什么有趣的东西。毕竟你心机深重地占用了十一年沈昕的名字,如果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也不会如此委曲求全,我说的对吗?” 倪晨身体僵硬,脸色泛白,她第一次从王怀南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错了,是她错了。她以前以为他与别的富家公子不一样,她以为他是个好人,可他从骨子里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知道怕了?”王怀南忽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这样看我,我会心软。” 被那种无所畏惧的,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王怀南居然有些不能承受。 可是事到如今,他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周宴北要离开这里,而倪晨,他也同样要得到。 鱼和熊掌他要兼得。 倪晨耳边忽然一阵湿濡,是王怀南咬住了她的耳朵。他轻轻一吻,声音暧昧又柔软:“你可想清楚了,天堂和地狱,有时只在一瞬之间。” 这一秒,他的语气温柔缱绻,与上一秒的凶神恶煞想比,完完全全两个人。 许久之后,直到包厢内只剩下倪晨一个人,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战栗中惊醒过来。她蹲在墙角紧紧抱住自己。 她根本无法对王怀南进行反抗,他如此强势,就算找上周宴北又有什么用?周宴北拿什么对付他? 她仰起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王怀南带给她的危险气息,她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拖到这种境地的? 倪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她脑海一片空白,满脑子都是王怀南的警告。 她很清楚他一定会说到做到,可无论是离开周宴北,还是让他回新西兰,这都不是倪晨能做到的事情。 周宴北不可能听她的话,那么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如王怀南说的,陪他一夜。 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会不明白,这就等于她出卖自己换来一时平安。可是以后呢?往后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必须照做,直到他厌倦为止。 王怀南那样精明的人是绝不会做亏本生意的,他要的就是让她退无可退。他深知把她逼到了绝路,她自然会回去求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急。他还等着她成为他的宠物,从此成为他的私人物品。 倪晨狠狠敲着自己的脑袋,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会招惹上了他。如果她能预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那时说什么都不会为了赚更多的钱去接触他。 这个世界,真是有因就有果。 这个夜晚,倪晨才真正明白,十一年前,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做自己的权利,还有这一生受制于人的无奈。 五天后,史清与陈东林签完了离婚手续,这长达半年多的离婚纠纷案终于在史清的妥协里落下了帷幕。 史清从民政局出来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诚惶诚恐,不用畏首畏尾。她不再是陈东林的附属品,她只属于她自己。 谢尔东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他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史清起初不敢伸手,半晌后,她突然有了勇气,反手紧紧抱住了他。 “你们要抱到什么时候?”周宴北看到这个画面,噙着笑调侃两人。 史清听到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一跳,红着脸正要离开谢尔东的怀抱,谁知谢尔东却一把揽住了她,回头挑衅周宴北:“我看你是嫉妒我。” “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周宴北也不否认,对史清微微颔首,“恭喜你。” 史清看到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倪晨,忽然问道:“沈昕去找你了吗?” 周宴北不解地挑眉:“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闻言,她不由和谢尔东面面相觑。 倪晨居然没有去找周宴北?那她这几天这么安静去做什么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周宴北孤疑地来来回回打量他们,觉得这两个人的反应很是可疑。 谢尔东把周宴北拉到一边,简单地把上次倪晨来找他的事情阐述了一遍。他原以为周宴北会有所反应,结果等他把话说完了,也没见周宴北有任何反应。 周宴北完完全全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这可不是他应有的情况,他向来对倪晨的事情尤为上心。 “你俩闹崩了?”谢尔东小心翼翼地问道,避免触到周宴北的雷点。 “我们什么时候好过?”这话听上去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她现在遇上这样的麻烦,去找王怀南指不定会被扒掉一层皮,你就忍心看着她羊入虎口?” 周宴北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你不是已经给她指了一条明路了吗?她自己没来找我,那么即便是羊入虎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最后吃了亏又能怪谁?” 谢尔东哑然,怎么看都觉得周宴北有些奇怪,他真是越发地看不懂他了。 而周宴北在送走他们后,脸上的笑意倏然褪去。 他懂倪晨为何不来找他,因为她一旦找他,就意味着那些她不愿谈起的过去将大白于天下,而这是她一直努力守住的。 按照谢尔东所说,倪晨很有可能已经回不去公司了。她的那位顶头上司朱琴一直以来不断给倪晨吹耳边风,也没能把她吹到王怀南身边,王怀南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冷笑一声。 三年过去了,王怀南还是没让他失望啊,依然这么沉不住气。 周宴北回公寓之前去了一趟沈家,沈冲开门见到他时怔了一下。他抵在门口,没有要让周宴北进门的意思。 “沈叔叔,方不方便让我进去坐坐?”周宴北明知故问。 “我已经跟你说过,希望你不要再插手我们家的事情,为什么你还执迷不悟呢?”说完,沈冲叹了口气。 周宴北这孩子他很清楚,他决定了的事情岂是三两句话就能被说服的?如果他真的这么好说服,当初也就不会执意追查那宗失踪案,从而差点牵连家里了。 “沈叔叔,我今天来只是想向您确认一件事情,并没有其他意思。只要您告诉我答案,我立刻就走。” 沈冲警惕地瞧着他,对周宴北可能会问的问题心知肚明。他早知道周宴北一直在暗中调查倪晨的事情,那日好友周元生来时就已经告知他了。 “你想知道什么?”沈冲问。 “上个月月初,你去墓地祭拜过一块无名的墓碑,那座墓碑下面埋着不是沈昕,而是倪晨的生母吧?” 闻言,沈冲的脸色霎时一变,立即回头张望,等确认没有陆霞的身影,才对周宴北怒目而视。 周宴北对沈冲的反应很满意,他笑了笑,可这笑落在沈冲眼里则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你笑什么?”沈冲忍着怒气道。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沈叔叔,我先走了。” 周宴北正要告辞,陆霞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这么晚了是谁啊?怎么不请进来坐坐?” 陆霞的身影随即出现在沈冲面前,周宴北一时没反应过来,猛地与陆霞对视上了,他的心突地一跳。 当年他寄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沈阿姨对待他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沈阿姨对他的好。 周宴北呆呆地对着陆霞笑笑,陆霞也对周宴北笑笑,可随即她便扭头问自己的丈夫:“这是谁呀?你怎么让人家待在外边?” 一瞬间,周宴北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沈阿姨居然完全认不出他来了?她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 沈冲赶忙把陆霞推进屋,说:“我们已经谈完了,你先进去,马上就好了。” 陆霞还想再说什么,但见丈夫如此坚持,也就不好再多插嘴,只能三步两回头地往屋里头走。 “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里现在就是这个状况。如果你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平静,希望以后不要再来搅和这摊死水了。”沈冲此刻的语气,再也不是之前长辈对后辈命令式的语气了,而是夹杂着微微的请求。 “阿姨她……的病情更严重了吗?” “我和你阿姨很快就要回温哥华了,我不希望这段时间再出任何事情。阿宴,你如果真的体恤我们,就不要再来了。” 门在周宴北面前缓缓地关上,他呆滞地立在门前,很久后才有所反应。 当年他父母被外派国外的时候,是这扇门收留了他,可如今这扇门却将他隔绝在外。 他何尝不明白,沈昕已死,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挖沈昕的事情,无异于往沈冲的伤口上撒盐。 站在沈冲的立场,他十分能理解沈叔叔不愿让他再纠缠的心情,可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他又无法阻止自己去寻找答案。 可这么久了,答案在哪里呢?答案又是什么呢?就算真的找到了答案,对当事人来讲是否是二次伤害? 周宴北神情恹恹,一路开车回去的途中,将年少时的记忆一一过了一遍。 如果不是今天再次见到了沈阿姨,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记得那么多的细枝末节。 那时年少无依,岁月静好,却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梦。他想起年少时的沈昕,想起她那些似真似假的言辞。 周宴北走到三楼,声控灯应声亮起。他刚踩上台阶,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上面,于是他停下来抬头望过去。 倪晨果真靠墙立在那里。 灯光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脸,顿了一会儿,他才又慢慢地往上走,勉强挤出笑容,道:“你怎么找上门来了?上次不是还说宁愿不认识我吗?” 倪晨顿时哑口无言,她搓着双手,脸色很差,看上去十分地紧张不安。 周宴北佯装不知她的窘境,又逗她:“还是你突然又回心转意,觉得与别人比起来,我倒是个不错的恋爱对象?” “周宴北。”她不满地喊了他一声。 他淡淡地笑着,开门进了屋,倪晨踌躇着跟了进去。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一个男人的公寓。 公寓的整体布置与周宴北的性格十分符合,冷色调,简简单单,也没有多余的家具。她看见周宴北径自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罐装啤酒,仰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你有心事?”倪晨问。 周宴北随手将易拉罐扔进垃圾桶,回头看着她,道:“你要来一点儿吗?” 倪晨摇了摇头。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头疼地揉着眉心,靠在沙发上,一手揽过一个抱枕,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你打算就这样站着跟我说话?” 倪晨挪着步子走过去,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落座后,心跳又忽然加速起来。她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会儿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什么事这么难以启口?让我猜猜,难道是关于王怀南的?” 她霎时看过去,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知道了?” “我不该知道吗?” “谢尔东告诉你的?”倪晨思来想去,他也只可能从谢尔东那里得到讯息。 “你是不是已经找过王怀南了?”周宴北的眼神有些迷离。 倪晨的沉默等于默认。 周宴北嗤笑道:“他故意把你逼成这样,你还主动去找他,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谢尔东说你可以帮我。” “我是可以帮你。”他毫不避讳,目光灼灼,“可我为什么要帮你?你是我什么人?” “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的。”她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可怜兮兮的,像只惹人怜爱的猫咪。 周宴北动了动身体,离她近了一些,语调几近诱惑:“你准备怎么还我这个人情?我先掂量掂量,看看是否对我有诱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倪晨这回听出了周宴北的话里满是戏弄,她咬了咬下唇。 他分明是在等着看她的好戏,还装模作样地问她为何而来,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冷眼旁观。可她又不能怪他,他本就没有帮她的义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非帮谁不可的。 “倪晨,你是个聪明人,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懒洋洋地勾着唇角,看上去像是在笑,声音里满是诱惑。 这个男人,明明所知已经无限接近真相,却执拗地希望她能亲口说出来,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得到真正的释然。 夜深人静,灯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摇曳。周宴北望着她,眼里突然产生了一丝疲惫。 回国那会儿他便想过,自己的坚持换来的可能还是无法被人理解,可他想坚持的事情从来就不只是表面上的查明真相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黑暗和谎言,他只不过是为了坚持自己内心最初的原则罢了。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让我来替你说如何?”他笑笑,“沈叔叔之前去过的那座没有名字的墓碑,我曾经以为是沈昕的,可是后来我发现错了。其实那并不是沈昕的,而是你的亲生母亲倪琳的,是吗?” 听到“倪琳”这个名字时,倪晨顿时脸色煞白,整个人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她眯着眼睛,勾起嘴角笑了,但在周宴北看来,却更像是哭。 “沈叔叔年轻时在国外读书,做过许多与慈善有关的活动,是位精子捐赠者,而你母亲是受赠者,因而才有了你。后来你母亲无意间与沈叔叔相遇,沈叔叔又意外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女儿。你和沈叔叔之间有着无法分开的血脉关系,他无法把你当作不存在,于是在沈阿姨和你母亲之间来回摇摆不定,最终拉开了造成这场悲剧的序幕。倪晨,我说的对吗?” 周宴北一字一顿,冷静地述说着倪晨无法提及的过去。 倪晨听的过程中,仿若有人在用针扎着她的心,她的手指微微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表面上仍是笑着,故作轻松道:“你的故事编得蛮有意思的。” “是不是故事,你心里最清楚,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位医生,你以为很难查吗?” 周宴北不得不佩服祝兴的敏锐程度,祝兴在无意间打听出倪晨母亲的身份职业之后,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调查过去,最后还真被他查到了倪琳这个人。 倪琳这个人一旦浮出水面,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倪晨,你之所以会成为沈昕,是不是因为你欠着沈昕一条命?沈昕的死与你母亲有关,是吗?”周宴北继续道,想从倪晨口中听到最终的答案,而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被他尽收眼底。 倪晨忽然觉得很累,这种累与过去任何时候都不相同。 她过去觉得累,是因为身上背负着太多秘密,无法做自己。而今夜的累,是一切秘密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无奈,以及终于要告别十一年谎言的无力。 周宴北拿出一份病例,病例上姓名那一栏里,赫然写着“倪琳”二字。 “我算过时间,沈昕是在你母亲患病一年后死的,在沈昕死后没多久你母亲也病逝了。但按照你母亲当时的身体状况,事实上还可以再支撑半年,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沈昕一死,你母亲也跟着去世了呢?除了将这两个人的死联系在一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当年与你母亲一同就职的医生说,沈昕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你母亲常常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念叨着你,又念叨着沈昕的名字。”顿了顿,周宴北深吸一口气,“是不是你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要让你取代沈昕成为沈家的女儿?” 虽然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单方面的猜测,可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猜测颇为自信。当他最后一句话落下,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在倪晨心里碎了,她脸上弥漫开来的是周宴北的绝望和恐惧。 她这一生避之不及的伤疤,在今晚,被周宴北亲手撕开。 “我回来之前去见过沈叔叔,沈阿姨的病情似乎更严重了,她应该完全记不清沈昕的长相了吧,所以才会把你当成了沈昕?沈阿姨的这个病,也是在你成为沈昕之后,也就是沈昕死后才得的。所有的变故都是在沈昕死后发生,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当年沈昕并非因单纯的车祸而死,而是被人蓄意杀害?” 倪晨身子发抖,事到如今,不管周宴北说出什么她都不会觉得奇怪。他既然敢把这些说出口,就证明他早已经掌握了证据,所以就算她如何争辩,也于事无补。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沈昕的?”终于,倪晨还是开口了。 “别人查不到你,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可是我知道。从你的学校,从倪晨这个人忽然没有踪影开始查,总是能查到些什么的。”周宴北笑了,“我手里还有你护照首页的复印件,你忘了吗?” 她怔了怔,原来如此。当初她去新西兰旅游的时候找了当地的旅行社,旅行社的规定是需要游客上交护照首页的复印件。 她看着周宴北气定神闲的模样,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不由嗤笑着摇了摇头。她这一动作也将满室凝重的气氛稍稍打散了些。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选择去新西兰吗?”她松了口,却并不是从十一年前说起。 周宴北不语,等着她的下文。在他心里,只要倪晨愿意开口,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周宴北从来没有怪过她,说他自私也好,有失公允也罢,即便在确切地知道沈昕死因有蹊跷的今天,他也从未真正在心里责怪过倪晨。 她放弃自己身份的这十一年来,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沈家固然可悲,可倪晨就好受了吗?她心里隐藏着的伤口不知比其他人多了多少,又深了多少。 那个时候倪晨也不过十六岁而已。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她又能改变什么? 倪晨渐渐放松下来,往身后松软的沙发背一靠,仰头看着天花板,说:“当初我在沈昕的房间里翻出了好几本日记本。你知道吧,沈昕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的每一本日记本里,写的最多的都是关于你和她之间的回忆。我看多了,仿佛也经历了你们经历过的事情一般,有一股奇怪的亲切感。 “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相片,是你年少时的样子,说来也有趣,奥克兰的那个清晨,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照片上的少年与你联系起来。真是奇怪,我从没想过要遇到你,偏偏又在那里遇到了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联系,我不想称之为缘分,缘分是一个很美好的东西,但我觉得我和你之间,算不得美好,我并没有想过要和你相遇。” 这话听着让人有一种伤感,周宴北不由苦笑了一声。 倪晨继续道:“沈昕的日记本里多次提到了新西兰,我读完她的那些日记之后,新西兰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以后一定要去一回新西兰。所以当我想出去散心的时候,我选择了那里,这才遇见了你。我在奥克兰遇见你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沈昕会对新西兰这个国家如此执念,原来是因为你。” 周宴北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他记得年少时曾与沈昕多次提起过新西兰,或许那时沈昕便记住了,没想到后来他果真去了那个国家,却再也没有等到过沈昕。 倪晨仰起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这个时候,大概只有不去看周宴北,她才能平复下心情,将心里的话讲出来:“你还记得你曾经收到过一封来自沈昕的邮件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许你早就不记得了,那封邮件其实是我发的,是我替沈昕发的。我当时害怕你会突然出现,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于是发邮件让你忘了沈昕。这么多年你也果真从没有出现过,没想到最后引出这些的却是我自己。如果我不去新西兰,也许现在的日子还会像以前一样,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也就过去了。” 这种内心不抱任何希望的日子,倪晨已经过了十一年。 倪晨哭得无声无息,就连声音也没有泄露出一丝哽咽,但周宴北还是听出来了。 “我住进沈家那年是十六岁,我父亲把我安排在了沈昕的房间里,那时沈太太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她的病在沈昕死之前就已经患上了。” 她继续道:“我瞧着我父亲对沈太太紧张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不管他和我母亲之间发生了多少荒唐的事情,他心里深爱着的、牵挂着的、愿意守护着的,始终都只是他的结发妻子而已。那时我真是替我母亲觉得不值。我后来有问过他,是否有后悔过,他没有回答我,只留给我一个无奈的笑。而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他后悔过,并且很后悔,我想,他后悔的不仅仅是与我母亲相遇,他更后悔的是当初自己为何会是精子捐赠者,如果当时他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也就不会有我,没有我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她当时就觉得这些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她。因为有她的存在,才会让沈冲当年在倪琳和陆霞之间徘徊。 周宴北心里蓦然一疼,他以为说起过去时,倪晨会歇斯底里,会愤愤不平,没想到她的语气竟然如此平和。 倪晨没有去看周宴北,她害怕知道他此刻正用什么的目光看着自己。 周宴北放轻语气道:“十六岁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信你是那么听话的一个人。你之所以会答应沈叔叔放弃自己倪晨的身份成为沈昕,难道不是因为受制于人吗?” “其实你都知道了吧?只不过是为了听我亲口讲出来,是吗?”倪晨歪头去看他,眼角的泪已经干了。 她此时专注地看着周宴北,这样的眼神令周宴北心生不舍。他捂住她的眼睛,道:“不要在我面前哭,我见不得你的眼泪。” 其实倪晨心里却清楚得很,周宴北虽然一直调查她,却从未做过对她不利的事情,他也从未当众说破她的身份。正因为如此,她对他的感情才显得尤其微妙。 而她无法否认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对周宴北十分依赖,否则今晚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比沈昕早一年出生,说起来,我还是她的姐姐,可惜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沈昕已经不在人世了。”倪晨缓缓开口。 周宴北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总有一种看不透的忧伤。他心疼沈昕那么年轻就失去了生命,更心疼她这么多年来不得不作茧自缚。 这时,倪晨又道:“具体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呢?” 第十三章 过去未来 要从十六岁那年开始说起吧,所有的转变,似乎都发生在十六岁那年。 倪晨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母亲倪琳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父亲。不过奇怪的是,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能在母亲面前提起关于父亲的话题。 倪琳是位儿科医生,终日忙于工作,因此倪晨比一般孩子都要独立得早一些。那时候,她以为往后的生活也会如此持续下去,直到十六岁那年,母亲突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 那个男人就是沈冲,只不过当时的倪晨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而沈冲也不知道倪晨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关于倪琳与沈冲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相识的,倪晨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又或许是倪琳从未告诉她关于这方面的细枝末节,所以倪晨的印象并不深刻。 她只记得自那之后,沈冲常常会来家里做客,而向来忙于事业的母亲,居然破天荒地开始不再有那么多加班,那段日子也是倪晨记忆中母亲笑得最多的时光。 十六岁的倪晨早已明白许多,母亲一贯独来独往,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都少之又少,如果能交到一个男朋友,对母亲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有一天,倪晨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沈叔叔。 在一家餐厅内,坐着沈叔叔一家三口,他们笑得很开心,似乎在庆祝着什么。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沈冲是有妇之夫,而她母亲,居然做了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情。 倪晨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又怎会舍得责备母亲。在她心里,母亲是完美的,是她的骄傲和榜样,她一方面不愿承认母亲犯了错,一方面又备受道德指责。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了母亲这件事情,而自那之后,母亲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变得不再亲近她,甚至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母女俩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冷战,直到有一天夜晚,倪晨看到母亲晕倒在家,才知道母亲得了病。 那天,母亲昏迷在病床上,医生把她叫到了办公室,问她是否还有别的家属,她摇摇头说没有。 从小,除了母亲之外,倪晨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亲人。她看到医生露出同情的目光,而后尽量用简洁易懂的词汇告诉她关于母亲的病情。 倪晨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听懂了最主要的意思——母亲的病已经无药可救。她翻了母亲的病例,才发现确诊时间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说,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倪晨当时还只是个孩子,面对这种大事顿时失了方寸。眼见母亲一直无法清醒过来,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打电话给沈冲。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那时沈冲已经断了和母亲在一起的念头,而她就这样唐突地打电话给他,令他不得不来了一趟医院。 后来不知为什么,沈冲突然对倪晨亲近了起来。倪晨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不小心偷听到母亲与沈冲的对话时才知道,沈冲居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一刻倪晨仿佛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这个冲击对她来说实在太大,大到她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不知该怎么面对沈冲,于是渐渐地疏远他,可他还是经常找机会来接近她。倪晨的生活渐渐发生了变化,沈冲也又开始与母亲往来。 只是越是这样倪晨心里就越是感到羞耻,她们母女二人与沈冲之间隔着的还有另一对母女。而她的父亲在两个家庭之间周旋,根本无法做出任何选择。 终于有一天,沈冲的妻子陆霞找上了门。 陆霞骂了母亲很多难听的话,母亲在陆霞面前则一言不发,一点儿替自己辩解的意思都没有。倪晨冲上去护在母亲面前,生怕母亲的身体撑不住。好不容易等到陆霞走了,她的担忧也成真了,母亲再一次晕倒。 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病情也愈发严重。那段时间,倪晨天天在学校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 母亲住了两个月的院,她也跟着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她下了课再去医院时,发现母亲已经出院了。 倪晨以为母亲回家了,结果回家一看,发现家里根本没有她的踪影。她到处都找不到人,只好找到了沈家,然而沈家空无一人。她听隔壁邻居说,是沈太太生了病,连日来一直在医院,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沈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医院看望她们了,原来他家里也出了事。 倪晨找了一整个晚上也没有找到母亲,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母亲主动回到家。那时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脸色白得吓人。 倪晨看着母亲的脸,整颗心都在颤抖。她过去趴在母亲手边,问:“您去哪儿了?” 母亲笑了,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倪晨心惊胆战。她听到母亲问她:“晨晨,你怕不怕?万一妈妈哪天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您别说这种话,我们赶紧回医院,您好好治病,一定会好的。”倪晨急得去拉母亲的手。可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抬手怜爱地摸着她的头,眼里蓄满了泪。 “是妈妈不好,妈妈生下你,却没有将你照顾妥当。你从小没有爸爸,马上连妈妈都没有了,你该怎么办啊。”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倪晨越听越难过。 “妈,您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您不会有事的。”倪晨否定道。 母亲脸色苍白,又哭又笑,仿佛在喃喃自语:“妈妈不会让你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妈妈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好好地生活。晨晨,你不要怪妈妈,妈妈没有办法再好好照顾你,陪你一起生活了,以后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倪晨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她抓着母亲的手抚摸自己的脸:“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不能走,我还没有成年,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 她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倒在母亲怀里。然而倪晨不知道的是,那个夜晚,是她跟母亲最后一次同床而眠。 当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房间里了,而她再见到母亲的时候,是在派出所里。三天后,母亲就去世了。 一夜之间,倪晨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人。母亲离开了,沈冲自从操办完陆霞的葬礼之后也随之消失。可那天晚上母亲究竟去了哪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母亲为什么会进派出所,以及母亲死亡的真相是什么?她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的疑问。 大约是半个月后,沈冲找到了她。 彼时,沈冲再也不是倪晨记忆里那个儒雅有风度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是在看一个仇人,对待她的态度也与之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冲语气强硬地命令她:“收拾收拾,今天就跟我回沈家,从此你就是我沈家的女儿。” 倪晨不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我不想去任何地方。” 他突然说:“你知道你母亲当时为什么会进派出所吗?” 倪晨心里一顿慌乱,紧张地看着他,有种答案即将呼之欲出的紧迫感。她压制着绵长的呼吸,看着沈冲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 “她杀了人。”沈冲道。 “不可能!”倪晨当即激动地否认,“你不要因为她已经不在了你就可以随便乱说,我妈不会做这种事,她是医生,她是救人的,怎么可能会杀人?” “我女儿沈昕就死在她的车轮下。”沈冲说得十分冷静,语气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复杂的恨意。 他说:“倪晨,你母亲开车撞死了我的女儿沈昕,她欠我一条命,如今她不在了,你是否应该替她偿还?” 她如遭雷击,万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的亲生父亲说,她欠他一条命? “你不相信是吗?”沈冲笑了,掏出手机放了一段录音,“这是你母亲亲口承认的。” 倪晨听得出来,录音里的确是母亲的声音。 母亲对沈冲说:“请你照顾好倪晨,不管怎么样,她也是你的女儿。” 沈冲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沈昕死了,倪晨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沈家,然后以沈家女儿的身份活着。沈冲,你不要怪我,我知道我没有几天可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女儿才十六岁就没了亲人,没了家,我并不是故意要害死沈昕,我……” 录音中断,倪晨听不到母亲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光是这些就足以令她胆战心惊。她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些? “你母亲千方百计地做这些,就是为了让你有一个家。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天都必须跟我回去。你总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吧?” 倪晨饶是再不懂人情世故,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沈家?” “因为沈家不能少了沈昕,我的女儿沈昕死了,但是她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不希望我妻子伤心难过。所以以后在她面前,你就是沈昕。倪晨,这是你母亲欠她的。” 是母亲欠了他妻子的,所以她必须替母亲偿还,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直到现在,每当到了午夜梦回时,沈冲那句“你母亲欠我一条命,由你来替她还”仍像咒语般在倪晨脑海里打转。 刚刚经历丧母之痛,又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威胁,倪晨慌张之下跟着沈冲到了沈家。沈冲把倪晨带到陆霞面前时,陆霞竟然真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沈昕。 那一刻,倪晨心里的绝望如海水般汹涌而来,这似乎也预示着她作为倪晨的人生已经终止了。 刚开始在沈家的那几年,倪晨始终无法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让自己进沈家不可,直到她二十岁那年,沈冲才将一切都告诉了她,同时她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从小没有父亲的原因。 原来当初沈冲与她母亲倪琳在一起时,并不知道三人之间的奇妙的缘分,后来沈冲与倪琳彼此深入了解后,才惊喜地发现当年自己留学时,竟与倪琳在同一个国家。 之后,沈冲曾无意中问过关于倪晨生父的事情,倪琳这才说出自己并非通过常规手段生下了倪晨。 后来沈冲与倪琳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偷偷带着倪晨做了亲子鉴定,才得以知晓此事。 事实上,若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让沈冲与母亲相遇且互相产生了好感,她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父亲,因为就连她母亲倪琳都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规定受赠者不能知道捐赠者的信息。 只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在不对的时候相遇了。 倪琳深知自己活不过半年,她不想女儿孤苦伶仃地活着,希望沈冲能将她带回家去抚养,可沈冲碍于妻子陆霞,一直不愿意答应她的请求。 那天……那天倪琳其实并不是有意的,大约是命中注定的吧,她开车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下了车才发现撞到的人居然是沈昕。 其实那时沈昕还有生命迹象,如果及时送入医院抢救的话,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人心有时就是这样难测,倪琳竟然动了其他心思,她故意剥夺了沈昕可能活命的机会。直到确认沈昕死亡,她才打电话报了警,警方赶到的时候沈昕已经死了。 沈冲那时已经被女儿的死亡乱了心智,在旁人的教唆下坚定地认为这起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倪琳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沈昕。他因此对倪琳恨之入骨,坚决要替自己的女儿找回一个公道。 沈冲的妻子陆霞那会儿偶尔还能想起一些事情来,她请了最好的律师,替死去的女儿讨一个公道,动用所有关系向警方施压,坐实对倪琳谋杀的指控。面对这样的指控,倪琳半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驳。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没有必要再做徒劳挣扎。 在被警方控制三天后,她在狱中割腕自杀了,走得毫不留恋。沈冲说他见到倪琳的尸体时,她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她走得很安详,甚至没有对倪晨的留恋。 倪晨好像知道了原因,母亲料定沈冲在失去一个女儿后不可能放任另一个女儿不管,因此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活。她为自己铺好了所有的路,即使那条路黑暗、泥泞且没有光明,她也逼着她往里走。 而十六岁的倪晨,根本无法选择自己要走的人生,只能顺着那条母亲为她选好的路走下去。 沈昕出事之前,陆霞就被查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那会儿她就开始记不住许多事了。沈昕死后,她的病情越发严重,甚至慢慢忘了沈昕已经死了这回事,有一次甚至还不小心把倪晨错认成了沈昕。沈冲不忍刺激妻子,因此才想出让倪晨成为沈昕的主意。 反正陆霞已经错将倪晨认成了沈昕,不如将错就错。至少在沈家,在陆霞面前,倪晨必须是沈昕。 那时倪晨有很多事都不懂,却深深地记住了一件事:她欠沈昕一条命,要用一生偿还。从此以后她不是倪晨,她是沈昕,她为沈昕而活。 她的过去就像是一张混沌不堪的彩纸,铺陈开来,是连自己都看不清的色彩。 这就是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这就是倪晨成为沈昕的原因。 月朗星稀,屋内的气氛无比沉默,还夹杂着些诡异。 周宴北静静地听完倪晨的故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一直知道她成为沈昕必定有无法相告的缘由,却没有想到她的十六岁竟是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结束的。 倪晨自说完就低着头。她曾经以为无法说出口的过去,没想到是以这样平静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其实她内心是有些感激周宴北的,如果不是周宴北咬着她不放,她根本不可能有勇气向别人坦诚这些事情。 “我没有怪过他,我一直记得我欠他一条命,所以我要还给他。这就是全部事情的经过了,是不是有些出乎你意料?”她强颜欢笑,朝周宴北看去。 周宴北脸色阴沉,忽然过去将她搂进怀里,并死死地把她按在胸前。 过去那些对于她来说无数个暗无天日的日夜,他恨不得能够穿越回去陪她度过。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十六岁的倪晨。 她在不知前路的沈家宅子里,苦苦地守着不知何时才会天亮的黑夜。 倪晨并没有在人前示弱的习惯,可是此时此刻,在周宴北的怀里,她心里那股从十六岁起便堆积起来的委屈,突然间汹涌而出。 周宴北感到胸前微微一热,将她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才觉得安心。 “哭吧,好好地哭一哭,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他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 倪晨在他近乎安抚的温柔细语里,当真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多少年了,她从不敢在人前痛哭落泪,只能独自坚强,想着把自己这一生要还的人情还完。 她欠着一条命,母亲当年之所以会做那种事情全是因为她。而她屈服于沈冲的威胁之下,也只是不想让已故的母亲背上罪名。 她很想念母亲,在每个失眠的夜里,她都会想念十六岁之前的生活。那时的她,快乐肆意,从不会为未知的未来苦恼。 而十六岁之后,她对于未来没有了任何希冀,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周宴北的胸前湿了一片。他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倪晨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床上,看着灯光下脸色苍白的姑娘。她该是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才会来这里,说出那些事,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 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原来,早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天微微亮时,周宴北就把谢尔东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谢尔东向来睡得浅,如今史清的事情已经了结,好不容易可以睡个安稳觉,不料被周宴北搅了清梦。 他刚想对周宴北破口大骂,结果睁眼一看,周宴北一脸严肃,立刻禁了声。 “发生什么事了?”他瞧着周宴北这副模样,整个人变得倏然清醒。 “今天我会去见王怀南,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需要有人替我见证。”周宴北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击着膝盖,若有所思。 谢尔东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你跟倪晨和解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矛盾。” “你骗谁呢?如果没有矛盾,倪晨会事情发生了五天都不来找你帮忙?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谢尔东盘腿盯着他,仔细看,才发现周宴北和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 周宴北并未开口,谢尔东忽然看出了其中端倪,小心问道:“问出来了?” 周宴北思忖片刻,与谢尔东讲了个大概,谢尔东听完却沉默下来了。事情的真相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么说来,其实他一直错怪了倪晨。相反的,倪晨才是整件事件中最痛苦的那个。虽然她母亲的确有罪,可这种心理上的折磨也不该由她这个做女儿的来承担。 他不由唏嘘地摇了摇头:“你那位沈叔叔看上去为人温和,没想到心肠居然这样硬。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居然能说出欠他一条命这种话。” “先不说这些了,当初我交给你保管的银行保险柜钥匙在哪儿?”周宴北并不想再多谈这些事情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总觉得多说一次,倪晨心里的伤就会更深一些。 她把那些告诉他,对她来说就已经是二次伤害了。 谢尔东脸色一变:“你要动那里面的东西?” “除了那个东西,还有什么能对付王怀南的吗?”周宴北一本正经道。 “明明有的是其他办法,为什么非要搞得鱼死网破?再说了,王怀南这么做无非是出于对倪晨的喜欢,我觉得他不会真对倪晨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情来。你别冲动,我们再想想办法,见机行事。”谢尔东本来还想劝说,但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他想到周宴北一定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才会在这个时间来他这里,他再怎么劝说肯定也于事无补。 “尔东,你太不了解王怀南了,他虽然喜欢倪晨,但他更在乎他自己。事关他自身利益,十个倪晨在他面前他都不会放在眼里。他表面上是在逼迫倪晨,实则是在逼我,难道你看不出来?” 被周宴北这么一点拨,谢尔东才恍然大悟。 难怪他一直觉得王怀南为了一个女人未免太小题大做,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针对周宴北,那就说得过去了。 “但他怎么就那么确定,你一定会为了倪晨出面?” “他并不确定,只不过他习惯了豪赌,他赌我会为了倪晨出面而已。” 其实就像他会赌王怀南在得知他和倪晨是恋爱关系后会动手是一个道理。 明明现在处于下风的人是周宴北,可谢尔东怎么看周宴北都不觉得他是那个被威胁的一方。 他瞧着周宴北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脑中一转,不禁笑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和倪晨演了一场戏给王怀南看。” 周宴北挑了挑眉,等他的下文。 “其实你逼的不仅仅是王怀南吧,你也在逼倪晨?倘若王怀南真把倪晨逼到绝路上,倪晨就不得不想办法解决困境,而你早就已经盘算好了,她找你帮忙就必须据实相告过去种种,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随你的心意。表面上你是在帮倪晨,实则你从一开始就在打她的主意。周宴北,你这么算计倪晨,以后被她知道了,估计会恨死你吧?” “你可别冤枉我啊,让她来找我可是你给她出的主意,关我什么事?”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 谢尔东不禁叹了口气,周宴北这家伙的城府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深了? 三年前,周宴北临走时交给谢尔东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请谢尔东代为保管。保险柜需要钥匙和周宴北本人的指纹才能解锁,那里面的东西是周宴北费心费力才找来的证据。 这些年王怀南不是没想办法去找这些东西,但一直没有任何线索。也正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王怀南才会对周宴北如此忌惮。 当年那件人口失踪案,周宴北调查到最后已经得知了真相,可他却无法揭发。因为那案件最后牵连到的不只是王怀南,还有他的父亲,以及其他同事。 即便没有人同他明讲,他也明白兹事体大。这种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出来的何止是眼前人? 那是周宴北第一次对父亲失望。对周宴北来说,最痛心的莫过于在这整个失踪案中,父亲居然与王怀南有所勾结,他引以为傲的父亲原来与令人不齿的家伙同流合污。 当时他母亲哭着求他放弃调查案件,王怀南也暗中找人几次警告甚至殴打他,他的生命安全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那是周宴北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光明,甚至不知道是该听从内心的想法揭发所有的事实,还是该为父母亲情放弃心里的原则和底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两难的抉择,他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而当他出来的时候也想通了,决定听从母亲的话,不再过问这件事。 于是他把之前调查得来的相关资料悉数整理好交到谢尔东手上,由他保管。谢尔东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一个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而他们原本都以为这些资料或许再也不会有面世的那一日。 谢尔东有时真不明白周宴北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会让自己在对付王怀南的时候处于被动,可还一意孤行地行动。现在看来,周宴北对倪晨的喜欢已经过头了。 “你觉得王怀南拿到这些东西后真会和你两清吗?”两人从银行出来后,谢尔东还是有些顾虑。 王怀南是多疑之人,他今天可以因为这些东西处处针对周宴北,明天在拿到想要的东西后也能反悔,反过头来再对付周宴北。 “他又不能直接杀了我。再者,我虽然把东西给他了,可他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备份?万一我嘴上说着东西已经没了,实则暗地里已经留了退路呢?”周宴北轻松地耸了耸肩。 他与王怀南三年前周旋过好一阵子,王怀南的心思他不说多懂,但猜个七八分却不是问题。 谢尔东眼睛一亮:“所以你有备份是吗?” “没有。” “……这倪晨究竟哪里好,值得你如此冒险?这东西可是你当年冒着生命危险调查出来的,现在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随随便便浪费了,我都替你感到不值。”谢尔东再次埋怨起来,不禁在心里感叹,女人果然误事啊。 “即使没有倪晨,我和他之间也总是要做个了断的。” “你到现在还在替倪晨说话?” 周宴北嗤笑着眨眨眼:“她是我女朋友,我不替她说话谁替她说话?” “你还真把她当阳春白雪了。” 周宴北笑笑,情绪全在脸上。他与谢尔东结交十数年,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即使不言不语也都知道对方心知肚明。 谢尔东看他这是已经把倪晨放在心尖儿上了,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父亲知道你要去见王怀南吗?”谢尔东边开车边问。 周宴北望着车窗外,不甚在意:“他怕是懒得管我的闲事,只要我不做损害他利益的事情,他不会抽空来管我。” “你们父子间的关系就这么难以修复了?其实我能理解三年前他的决定,他是为了你好,怕你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而已。” “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说客?”周宴北白了他一眼,手指敲在牛皮档案袋上,思路转得飞快。 “我只是就事论事,没有说要偏袒谁。” 说起来,谢尔东与周宴北的父亲只见过几次。在他的印象里,周父严肃刻板又固执,周宴北真是与其一样的脾气,也难怪三年前父子两人闹得这样僵。谁都不肯先退让、先低头,最后也只能是那样的结局。 他们与王怀南约在城郊外半山腰的山顶餐厅。 刚过上午十点,还不到用餐时间,餐厅内空荡荡的没什么客人。迎在门口的服务员见到他们,似乎立刻明白了他们是谁,客气地将他们引到了室外餐厅。 王怀南独自一人坐在栏杆旁,看上去像是等了许久。周宴北与谢尔东互相看了一眼,眉眼间尽是无言的情绪。 王怀南见周宴北带了人来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与谢尔东也算照过面,有些交情。 “王总居然一个人来赴约?”谢尔东环顾四周,的确没有再看到其他人。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王怀南摊手耸了耸肩,看向周宴北,“听说这一次你是要跟我做个了断?我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没了断的。让我猜猜,难道是为了倪晨?” 王怀南在周宴北面前大大方方地直呼“倪晨”这个名字,暗暗告诉在场的两人,倪晨的底细他早已悉数掌握。 周宴北和谢尔东也不奇怪,若说到了这个时候王怀南还没调查出来倪晨的背景,那才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坐在室外,半山腰的风有些大,今日又是阴天,太阳被夹在乌压压的云层里要出不出,而且这里四面环山,的确是很适合谈事情的。 “我就直说了,王总打算什么时候收回那封律师函?”周宴北漆黑的目光直直扫向王怀南,言语间一股傲气,全然不像是落在下风的人。 王怀南若有所思地笑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宴北。他此前一直觉得周宴北与倪晨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如今看来,他们恋人的关系倒真是属实。 “拿我想要的东西来换,我自然会放过她。不过周宴北,我也很好奇一个问题,你一直拼命守着的东西突然因为一个女人没了,你心里不会觉得遗憾吗?” “我觉得值得,有什么可遗憾的?”周宴北淡漠地将手下的牛皮档案袋推到王怀南跟前。 袋子很厚,看样子里面的确装了不少东西。王怀南不禁想起三年前那件轰动一时的人口失踪案。 短短一个月内接连失踪三名妙龄少女,警方破案进展缓慢,且有人从中阻挠,使得案情进展更加举步维艰。 他记得当时周宴北是负责跟踪这个案件的记者,当其他记者都纷纷放弃的时候,只有他和他那个傻傻的实习生不顾阻挠和反对,明察暗访,最终查到了他身上。 王怀南旗下当时新开了一家模特公司,面向全国召集适龄的女孩子,场面一度十分火爆。但那时人们对于模特这样的字眼十分抵触,再加上突然消失三个女孩子,一度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一些关于龌龊肮脏的黑暗交易也随之被提及。 当时普遍的舆论是,王怀南活生生被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贩子。 周宴北的嗅觉十分灵敏,很快就查到了他。可就在周宴北的调查有进展的时候,王怀南动用关系压下了这件事情,网上原有的舆论风波也在顷刻间被扑灭了。 周宴北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单单只是因为这些阻挠,以他的脾气秉性绝不会放弃继续追查。直到他顺藤摸瓜查到了他父亲周元生,才明白其中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无法确定父亲究竟知道多少,又干扰了他多少,但是在面对父亲和母亲双重警告的那一刻,他只能选择放弃。 当年周宴北心灰意冷,远走他国,走之前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查到了什么,又查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但王怀南很清楚,他手里一定握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不管周宴北心里是否真的放下了那个案件,但只要那些东西在周宴北手里一日,他就绝不会安心。 只不过王怀南做梦也没有想到,周宴北居然会跟沈昕有纠缠不清的关系。 王怀南刚开始一直把倪晨当成沈昕,他也从未想过要调查沈昕。沈昕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不矫情不依附,将所有的野心都写在脸上。 他也曾经尝试着希望能与她交往,可她的心就像是石头做的,无论他如何努力,展开什么样的攻势,她就是毫不动摇。她就像是一个没有心、不懂爱的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周宴北回国。 他发现周宴北与沈昕走得很近,王怀南这才决定查沈昕的底细,结果却令他惊诧。“倪晨”这个陌生的名字瞬间占据了他大半个脑海。说起来,多亏了周宴北,否则他直到现在都不可能知道,原来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居然连名字都是假的。 王怀南想起过去三年种种,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打开牛皮袋,里面是当年周宴北收集起来用来揭发他的证据。其中包括那三名失踪的女孩子与他公司签署的合同,以及他与有可能杀害女孩的嫌疑人在一起的各种照片,最后还从里面掉出了一个u盘。 U盘里不仅有这些资料和照片的扫描备份,更有周宴北离开凉城时与父亲周元生的最后一次录音对话。 录音里,周元生清清楚楚地承认了王怀南的确做过一些不轨行为,也承认了这起失踪案与王怀南有关。 虽然这些证据无法直接绊倒王怀南,但若当初公之于世,只怕王怀南不仅没有好果子吃,还会立刻被立案调查。 王怀南盯着手里这只小巧的u盘,冷嗤道:“想不到当初你手里已经有这么多证据了?就那样离开这里,你心里是不是很恨?” 周宴北半眯着眼,眉宇间俱是厌恶和冷漠:“王总,东西都已经交给你了,你是否也该付诸行动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选择揭发我?我不认为你父亲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能阻止你。虽然我对你不是那么的了解,但你的事迹我可听过不少,你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被人威胁的人。” 周宴北耸了耸肩,诚实地答道:“为了护身,比如现在这种时刻,这些东西不就用上了吗?” 王怀南紧紧地盯着他,像是在审视周宴北话里的真假。可周宴北这个人,真真假假十分难辨,他根本无从看清。 王怀南收了那些东西,当着周宴北和谢尔东的面打电话给律师,让他撤销对倪晨的指正,并且让他发表一份道歉声明,说明此事与倪晨无关。看起来似乎诚意十足,但其中的门道周宴北和谢尔东都看在了眼里。 “哦。对了,你不会是备份了吧?”他走时忽然回头,怀疑地问周宴北。 “王总如此不相信我,这交易还怎么做得下去?” “好,我信你一次。”王怀南临走时拿牛皮档案袋指了指周宴北,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王怀南渐渐走远了,一直未曾开口的谢尔东看向周宴北,只见周宴北端起茶杯,居然开始细细地品茶了。 他有时候真想不通周宴北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这次因为那些东西向你妥协了,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你手上没了这些东西,你以为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你客气?只要你在国内一天,对他来说就是威胁,他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 周宴北抿了口茶,挑了挑眉,半晌才开始说道:“所以没有下一次了。” “嗯?” 就在谢尔东不明就里时,半山腰忽然响起了警铃声,环绕在清净的山间,声音很大。他身体徒然一震,蓦然看向周宴北,歪了歪头,挑眉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的确备份了,只不过是交给了警察而已。”周宴北说得轻轻松松,就好像只是在评论着手里的茶叶是什么品种那么简单。 谢尔东呆愣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说道:“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情?” “来这里之前。” 谢尔东有些无言以对。他明明一直跟周宴北在一起,居然完全不知道周宴北是在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情。 他早应该想到,他会那么轻易地把那些重要的证据交给王怀南,是因为他一早就已经埋下了局。即便王怀南拿走了那些东西也无济于事,因为警察比他更早一步拿到了。 “可是……”谢尔东忽然犹疑起来,“那你父亲怎么办?当初不就是因为事关你父亲,你才会妥协离开这里的吗?” 周宴北靠着椅背,长长地松了口气:“是啊,当初是因为我父亲,我才选择把这些事情埋在心底。可是三年过去了,你有发现事情变得更好吗?并没有。王怀南还是那样,我父亲也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我藏下的那些东西并没有换来他们的改过自新。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替他们隐瞒那些事情?” 三年来,周宴北没有一刻忘了这件事,这事甚至渐渐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他的妥协并未换来丝毫改变,说不失望那都是假的。既然如此,那不如顺应内心。 他把那些东西寄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会面临的后果,不管他父亲到时候会如何怨恨他,他都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谢尔东沉默了一会儿,又立刻安慰他:“你父亲顶多只是知情不报而已,最多丢了工作,我想并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周宴北只是笑笑,再没多说一句话。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任何事情总要有个了解,今天算是解开了他心里的这个死结。 三年了,将近一千个日夜,对他来说每天都是煎熬,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番外 你是我错过的年少光阴 倪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软被里全是周宴北身上的味道,她的心思立刻就去了别处。 自她昨夜将心里的秘密告诉周宴北后,她一夕之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扛着秘密无法做自己的倪晨,也不再是那个不敢交朋友、不敢谈恋爱的沈昕,十一年过去了,她终于拿回了自己的身份。 窗帘飘着,有风从缝隙内吹进来。她掀开被子下床,找遍了整个公寓都没瞧见周宴北的身影,给他打电话也一直都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倪晨越等越心焦,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午后,她实在是坐不住了,正准备出门找人时,接到了朱琴的电话。 “王总那里取消了对你的控诉,也在网上发布了道歉声明,是公司错怪你了,你若是想回来,公司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倪晨呆愣住了,她知道周宴北有办法还自己清白,可没有想到他的效率居然如此之快,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对付王怀南? 思忖间,公寓的门开了。她蓦然回头,瞧见周宴北慢悠悠地从外头走进来。他身上带着一股岁月无法沉淀的阴沉,可脸上却是笑着的。 不知为何,倪晨见到他这样的笑容,一颗心顿时又狠狠地揪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昨晚睡得好吗?”周宴北站在玄关口,笑着问她。 只是瞬间转换,他的笑便如沐春风,那抹阴沉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个男人,变脸比变天还快。 倪晨点了点头,放低了声音道:“公司打电话给我,说事情解决了。” “不是很好吗?”他看着她,眼里有清晰可见的笑意。 “你……是不是做了原本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否则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令王怀南就范,必定是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周宴北笑而不语,慢慢地走近她,伸手摸上她的发顶,再慢慢地向下,手指摩挲着她白皙的皮肤。 这每一寸都是他渴望守护的。 “倪晨,那句话还作数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令倪晨有些不知所措。 “哪句话?” “我们不是恋人关系吗?” 她瞬间反应过来:“那只是对王怀南说的谎罢了。” “所以你不希望我们是恋人关系吗?”他像是在绕口令,绕得倪晨头晕。 还没等她开口,周宴北又继续说:“我回来之前去了一趟沈家,他们正在打包行李回温哥华。我告诉沈伯伯,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他请我照顾好他的女儿。” 倪晨的心里一点点泛起了酸意,很不是滋味。 她和父亲之间,尽管血脉相连,可过去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那些不堪的回忆总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即使再如何催眠自己,她也无法忘记过去所受过的伤害。 “我答应他了,我说我会好好照顾你。” 倪晨心里一动,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从未奢求过感情,十六岁之后她就再也不敢窥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把她最不敢奢求的东西亲手交到她的手里。 倪晨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他这样的喜欢。 这么多年了,在她几乎已经习惯独自一人的时候,周宴北出现了。他就像是她生命中的阳光一般,照亮了她的余生。 “以后你恐怕很难再甩掉我了。”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温柔缱绻。 倪晨变回倪晨的第二天,周宴北带她去了沈昕的墓地后,又去了倪琳的墓地。倪晨望着那块没有姓名的墓碑,心里感慨万千。 周宴北把倪晨紧紧搂在怀里,对着倪琳的墓碑,说:“阿姨,我和倪晨来看您了,您别担心,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倪晨。我保证她会活得像一只快乐的小肥猫。” 倪晨推开他,不满地皱眉:“为什么是小肥猫?” “你可不就是一只猫吗?表面看起来可爱无害,实则随时准备伸出爪子,而且还让人捉摸不透。”周宴北搂着她的腰,笑道,“至于为什么是小肥猫……” 倪晨盯着他,等着他的解释。周宴北故意停了会儿才继续:“因为只有把你养得胖胖的,你才没法儿逃走。” 他话说完,在倪晨额头落下一吻。倪晨轻轻打了他一下,瞟了眼母亲的墓碑,低声说:“别闹。”话虽如此,但她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甜蜜。 周宴北紧紧盯着他,心底一片温柔,语调缓慢地说:“我以前常常分不清你脸上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你每一次笑,都只是因为你想。” 听到这话,倪晨眼神微闪,鼻头发酸,随后艰难地点点头。 周宴北将她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又道:“倪晨,我说我要照顾你,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知道。”倪晨说罢,靠在他胸口,看着无名墓碑,“我妈也知道。” 如果不是在新西兰的邂逅,倪晨根本不可能发觉自己对周宴北的那一点点心动。事后,她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可谁曾想,时过境迁,他们竟然成为扶持余生的一对。 工作日的市区较之平常少了一大半的人流,过了午后,天气开始变得捉摸不定,没过多久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倪晨和周宴北不得已在便利店躲雨。 “那个雨天没人也转吗?”站在便利店门前,周宴北指着不远处商场前巨大的摩天轮问。 倪晨看了看,问:“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 “那我们来打赌?我赌那上面没人。” “为什么要做什么幼稚的事情?” “跟你打赌怎么能算是幼稚的事情?”他这句话说得一本正经,声音也软软的,瞬间击中倪晨的心脏,令她眼眶微微泛红。 周宴北见状立刻抱住她,柔声问:“怎么了?” 倪晨摇摇头,自嘲道:“孤独太久,一时间有些不习惯。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了?” “不会。”周宴北道,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知道她很孤独,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无论是母亲在世时还是去世后,她都很孤独。他喜欢的这个姑娘,多年来守着自己的一颗心,并将之锻炼成铜墙铁壁。 “倪晨,你信我吗?”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 倪晨记得周宴北之前问过这个问题,只是那时的她选择了退怯,而现在,她点了点头。 是他把她从沼泽里救了出来。 “那就跟我来。”说罢,周宴北脱下外套顶在两人身上,朝摩天轮的方向冲去。 下着雨的天,路上行人甚少,他们到了摩天轮入口处,现场除了三个工作人员之外,的确没有任何顾客。 倪晨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曾多次路过此处,却从没想过上去坐一坐。因为她总觉得这是两个人做的事。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一起坐摩天轮的人。”她仰头望着雨中缓缓转动着的摩天轮,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以后有我,你想做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去完成。”周宴北自然而然地接道。 倪晨眼眶再次泛酸,嘴角扬起笑意。 随后,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周宴北率先上了摩天轮。等倪晨进来时,他架住她的腋下,像托小孩一样将她半抱了进来。倪晨没站稳,一下跌进他怀里。 倪晨正准备责备周宴北的危险行为,身后的门被工作人员迅速关上了,她抬眼往四周一看,顿时呆住了。 狭小的空间里,铺满了鲜红的玫瑰花瓣,还有一大束完整的玫瑰花在他们身后。花瓣上的水滴欲落不落,晶莹得像沾满了水晶。 倪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直直地望向周宴北。 周宴北微微弯下腰,温柔地与她平视:“我不是个很浪漫的人,此前也从没有讨好过任何女人,所以有些事情会比较笨拙,但是其他姑娘拥有过的,我也想给你。” 他话还没说完,倪晨早已泪流满面。 “傻姑娘,哭什么?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你应该高兴才对。”周宴北捧起玫瑰花送到她手里,并故意将她的头发揉乱,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随后,周宴北携着倪晨坐下,又温柔地看着她,问:“度蜜月回新西兰好不好?” “蜜月?”她冷不丁地被他这句话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你在说什么呀……” “新西兰是我们相遇的地方,那里有我们最初的回忆。况且,上一次我们的旅途并不愉快,我们再去一次。嗯?”他像个孩子似的凑到她跟前,说话的语气仿佛在撒娇,倪晨根本招架不住。 “周宴北,你总是这么出其不意。”她略带娇嗔道。话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不知道,原来她也能有这么小鸟依人的一面。不过细细想来,她似乎依赖过周宴北很多次了。 “是吗?可我却觉得我已经为此准备很久了。倪晨,那会儿在皇后镇,你为我挺身而出的时候我就在想,除了我母亲外,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像你这样傻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不希望他有事。 “可是那一瞬间我心里却百转千回。我也一直在想,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你就走进了我心里。”他温柔地摸着她的长发,眉眼间的温和笑意,是只对她一个人的缱绻。 倪晨抱着玫瑰花靠在他肩上,眼泪从眼角滑落,可她心里却觉得无比的甜。眼前的玫瑰娇艳欲滴,连带着被这种坏天气带来的不满情绪都一扫而空。 摩天轮快要升至最高处时,周宴北忽然说:“你不仔细看看这束玫瑰吗?每一支都是我亲手挑的。”他的语气仿佛邀功一般,带着少年般的骄傲。 倪晨恍惚间想,其实他也和自己一样,错过了那些最美好的年少光阴吧?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的很幼稚。” 话虽这样说,但她还是配合他低头去拨弄玫瑰花,只是拨着拨着,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在红艳的玫瑰花里,藏着一枚晶莹璀璨的戒指。与此同时,周宴北拿出戒指,单膝跪在倪晨面前。 倪晨的脑袋瞬间变得空白一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宴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倪晨,你愿意嫁给我吗?”周宴北问。 倪晨想说愿意,但出口的话却是:“会不会太快了?” 周宴北笑道:“你要是觉得太快了,那就先来个试用期,等到满意的时候再说愿意。只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试用可以,但不退货。” 倪晨被他逗笑,心里的紧张散去一大半,娇嗔道:“那这还叫什么试用期?” 周宴北回以一笑,顺势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半跪着抱住她,道:“有些人,哪怕见过几万面都看不对眼,但有些人却是一眼万年。” 倪晨轻笑:“你哪儿来这么多情话?以前怎么没发现?” 周宴北说:“以前那是你不给我机会说。”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是省着点儿吧。” “不用省,否则我怕一辈子的时间都不够。” 细雨丝丝,倪晨的眼泪再一次落下,她觉得今天大概是这十几年来哭得最多的一天。不过她也终于发现,原来眼泪并不只是代表悲伤。 往后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任何艰难困苦,终会有一个人让她依靠。她想,也许她以前的不幸,都是为了换来今后的幸运。 她失去那么多,最后换来了一个周宴北,值了。 “周宴北。”倪晨开口。 “嗯。” “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背叛我,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周宴北失笑:“要不你今晚就不放过我?” 倪晨一愣,反应过来后面颊一红:“流氓。” 周宴北笑而不语,直接去寻倪晨的嘴唇。倪晨看着他带笑的眼,心底一片柔软。 她想,或许在少年时期那一个个寂寞无依的日子里,周宴北这个人就不知不觉走进了她的心里,然后就此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