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陛下送入火葬场后》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把陛下送入火葬场后 作者:白鹭下时 文案: 上辈子,萧念阮被册为皇后,皇帝为她虚置六宫,独宠爱她一人。 她本以为君恩会长久,没想到却是家破人亡 · 重生回来,念阮决定远远躲开,再不踏入宫门一步 偏偏这一世的皇帝,将所有的温柔和爱宠都只给了她。 更把皇后花冠也送了她,愿与她长相厮守,千载不离。 念阮:不过是糖衣炮弹,我不上当不上当。 转头,念阮与人定亲。 才想在她面前再刷点存在感的皇帝:…… · 外人都道皇帝对萧家那倾城艳色的四姑娘一见倾心,连和萧家的血仇也忘了,甘愿以命相护。 却不知道,他幼时被仇人打得奄奄一息时,是小姑娘给了他一颗糖,眼泪汪汪地求仇人饶恕他。 小姑娘正是仇人的侄女,他想过去报复,终究抵不过小姑娘照进心里的甜美笑容。 不惜落得个夺人之妻的恶名也要将人娶回来,捧在手心里好好宠爱。 --- 一个男主为上辈子的误会前期追妻火葬场后期破镜重圆的故事, 双c1V1,娇软乖甜小哭包和她的腹黑深情忠犬皇帝。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把皇帝前夫送入火葬场。 食用指南: ※女主重生,男主非重生,前世有不得已的苦衷被误会成渣男,今生为前世买单。 ※不虐女主,破镜重圆小甜饼。 ※架空架空架空,请勿考据。 立意:爱可以消弭仇恨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念阮,嬴昭 ┃ 配角:燕淮,嬴绍 ┃ 其它: 第1章 建元二十一年,上元。 春寒料峭,霰雪纷纷扬扬打在崇宁寺的吻兽屋脊之上,很快便积了厚厚的雪。禅寺寂寂,里坊无声,天地间一片素白,时闻宝铎含风,若环佩相鸣。 念阮倚在窗边,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透出的崇宁寺塔为雪所覆的剪影。一只失伴孤雁凄鸣着掠塔而去,于雪泥上留下飘渺的指爪印子,又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昨天,先皇崩逝的消息从南征前线传回了洛阳。她的丈夫,那个把她囚禁在这里的人,也还是死了。 建元十五年,她嫁给他,做了靖朝的皇后。外人皆道皇帝爱重她,为她虚设六宫,姊妹弟兄列土封侯,萧氏一族荣耀到了极点。 可唯有她知道不是。 她能嫁给他,是因为她做太后的姑母挑中了她。太后是皇帝的嫡母,在杀害皇帝生母、先帝之后扶他上位,临朝称制,且多次想要废杀他,只是未能得逞。皇帝恨毒了萧氏,为了麻痹太后,却还违心地收下了她这份礼物。 那时她是不知情的,一心只以为夫君爱重自己,然而短短一年后,壬寅宫变,姑母放火烧宫而死。同日,父母不明不白地自尽于家中。 又二年,继兄南逃,皇帝以此为名召长兄南下攻打南朝,城破兄死,她在三年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再一年,叔父萧朗以奉她玺绶为由起兵拥立京兆王,事败被诛,萧氏满门唯她与同嫁与帝王的堂姊得免。他将她幽禁在崇宁寺里,领兵南下攻打南朝。 再然后,就是今日了。 他既死,绝不会放过她。 念阮合上窗棂,踱回佛堂里拣了把青檀香在佛案前的兽纹三足小香炉里点了。惯常服侍她的比丘尼却于此时喜不自胜地奔进来:“殿下……” “宫中来人了!” 指尖传来火苗舐舔的炙痛,她长睫微微一闪,香柱依旧稳稳当当地插进鼎炉。小尼姑有些尴尬,回头对进来的素衣女子道:“先皇崩逝,我们殿下哀毁过度,您别见怪……我,我这就去收拾殿下的衣物,准备回宫。” 院外站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身后另有宫人十几人,皆着丧服。为首之人手托锦盘,上呈锦盒,覆以明黄绸缎,似是皇后玺绶。 小尼姑说着便跑了出去,女子迈入佛殿来,将锦盘放在了桌案上,看向佛前长跪的女子。 “皇后殿下,别来无恙。” 青灯光晕下,少女雪衣墨发,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一双水剪双眸宛似含烟的芍药。她脊背挺直地跪坐在佛前,彷如一座釉色温润的秀骨清像。 这个声音念阮识得,是她姑母萧太后昔年的心腹女官素晚。那场宫变里,是她毫不犹豫地倒向皇帝,给了姑母致命的一击。 “你来送我?”她轻轻问。 “是。”女子一扬手,随她而来的十几名宫女便退了下去。她在案前跪坐下来,打开匣子。那匣中装的却不是玺绶,而是一尊鹤型银壶,一方铜爵。 汩汩的酒液声响在虚空里,女子为她斟酒:“……殿下莫要害怕。这是治觞里的鹤觞酒,酷烈芳甜,饮之即醉。奴保证您喝下去不会有任何的痛苦——您知道的,先皇,阿昭,他总是对您很体贴……” 阿昭。 念阮有片刻失神。 这是她的丈夫,把她关在这里的那个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从前,他只允她这般叫他。 杯盏被推至面前,杯中碧色澄澄,似映出父兄的音容笑貌,念阮眼中盈起满足的笑意:“椿萱既逝,故友凋零。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多谢你来送我。” “我只有一愿,请念在你和姑母主仆一场,待我死后,将我葬回北邙山上我父母的墓旁。这座牢笼太寒太冷,我不想再被囚在这里了。” “可以。”素晚只看着她抚杯的手。 念阮莞尔一笑,端过酒敛袖欲饮。素晚神情复杂,打断她道:“你就没有旁的话要问了么?他都已经死了!你,你难道就没有半点伤心吗?你可知,他到死都……” 他到死都如何? 饮酒的动作暂停,念阮眼中闪过一点茫然,飞鸿掠影,只是一瞬。她抬目望向屋外鹅毛般纷纷扬扬卷下的大雪:“素晚姑娘,你长在掖庭之中,理应知晓,生在王侯之家,最不该信的便是情爱二字。” 她曾经信过,信了那人说喜欢她,之死靡它。然后,便做了一枚怨恨的棋子,夹在他和太后之间,连求死都不能。 素晚无言,怔怔望着她将鸩酒饮入腹中,面庞上两行清泪却坠下来,“你安心去吧。” “我会遵守诺言,将你葬在北邙山上。不然呢,你还期许与他合葬长陵么?” 她冷笑数声,拂袖破门而出,眼前的影子便在风雪中淡了。念阮缓缓放下铜爵,素晚的反应有些奇怪,可是如今她已不想再去探究。 鸩酒入肠,她脏腑间似燃了一把火,渐渐地,又似被一只手攥住了心脏,痛不欲生。 她意识已有些模糊不清,眼前阵阵眩晕,铜爵也滚落至地,琅然有声。却有无数画面流水一般从她眼前淌过去—— 是雷雨夜里,他将她抱在怀中,软言安慰“念念别怕,朕在这里”。 是长生殿中,他执着她手郑重在佛前起誓,“佛祖在上,我嬴昭此生只爱萧四娘子一人,终此一生,永不相负。” 但这些画面,最终无不变成父母双双自尽、姑母放火烧宫、哥哥战死、继兄远走,而那个曾说会护她信她的男人将她锁入崇光寺里,厌恶地背对着她,自始至终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他说:“萧念阮,朕与你,此生不必再见了。” 可她难道就想再见他么? 念阮自嘲地笑了。 她不甘心地看向门外的方向,视野里白光炫然,当是大雪。于是忆起那年相见,也是这样一个晴雪娟然的良日。 她一生所有的不幸,都于那个除夕始。 “若这……若这一生可以重来……” 她虚弱张唇,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泪落如散珠。恍惚间,似是看见一道身影匆匆逆光而来,焦急唤她“殿下”,到底未曾听清,永久地陷入了沉睡。 …… 念阮重新醒来,是在建元十四年的岁暮。 仍是洛阳雪日,檐下铃铎玎玲轻响,像极了崇宁寺里青灯古佛的日子。她躺在沁着沉水香气的锦褥里,柳眉不安地蹙着,不愿醒来。 耳侧有人柔声轻叹:“高烧既已褪去,缘何念念还未醒。早知今日,我便该亲自去接才是。” 母亲? 念阮秀眉微动,迷迷糊间,又听见婢子折枝赔笑的声:“公主言重,是我们姑娘自己贪玩,何关陈王殿下的事……” 她终于觉出一丝不对来,折枝,不是早在建元十七年便出宫嫁人了吗?而母亲……母亲也死了啊!死在建元十六年的那场大乱里,与父亲双双自尽…… 忽而想到一种可能,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死去多年的继母兰陵公主。念阮骤地扑进兰陵怀中,眼泪夺眶而出:“母亲!” 兰陵轻柔抚着她的背心:“念念,怎么了?可是你衡哥哥欺负了你?母亲已罚他抄书了,等你好些了,母亲再叫他进来给你赔不是。” 兰陵公主口中的“衡哥哥”乃是念阮的继兄苏衡,当年念阮生母阮氏在生她时难产去世,太后为兄长续娶了寡居的兰陵大长公主。这苏衡便是兰陵带过来的儿子,袭父爵封陈王,兄妹一向亲厚。 念阮的父亲萧旷不喜官场浮华,在首阳山建观修行。念阮常随父亲居住在首阳山的道观里,今日,恰是继兄将她从首阳山接回的第二日,因归途中开了车窗,感染风寒。 她吸了吸鼻子,点漆双眸萦起盈盈水雾:“不关衡哥哥事,母亲,阿父回来了吗?念念好想他……” 女孩子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上双眸晶泪莹莹,经雨海棠一般的娇柔堪怜。兰陵公主霎时心疼不已,慈爱说道:“道长云游未归,叫人传了话回来说要过了元夕才回来。你可好些了?晚上的除夕宫宴,要不就推了吧。” 一句“除夕夜宴”正提醒了念阮今夕是何年,她眼中猝然聚起泪水,波光盈盈,把头埋得更低了:“母亲,我不要去……” 她不想见到那人,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兰陵与折枝诧异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却没多问,端过药亲自喂她饮了,柔声劝慰:“不去便不去吧。你身子弱,又受了风寒,好生在家歇息就是。太后那边,自有母亲替你解释。” 服过汤药,兰陵又坐着陪了她一晌方才离去。念阮昏昏沉沉地躺在罗帷之中,那些蛛丝片絮般的过往仍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是梦么? 分明又知道不是。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是建元十四年,太后以除夕宫宴为名诏她入宫,席间她被皇帝看中,由太后赐婚,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本朝祖制,册立皇后者须经金人占卜之礼制,不成则不立。大靖立国百年,她是唯一一个未经此礼便被册立的皇后,人人皆言天子爱重,却是那样凄惨的结局。 上天垂怜,竟让她回到了十五岁入宫的前夕,这一次,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写在前面 1.破镜重圆,不换男主,解开误会开始甜 2.关于有读者说不该取火葬场这个名字,作者也是没办法了,甜宠甜宠不合适,火葬场火葬场也说我不合适,设定有问题两边不讨好,但它本质是个女主因为前世误会不想理男主后期解开误会的破镜重圆甜文。后面会考虑改名。 3.弃文勿告。 第2章 念阮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帘子一动,送了兰陵回去的折枝含笑走进来:“女郎,二娘子和三娘子来了。” “四妹妹,你也太娇弱了吧。” 门外响起黄鹂似的声,一名身姿高挑、相貌甜美的少女人未至声先至。也不顾念阮反应,自顾在床沿坐下伸手在她额上一探:“可曾好些了?听说你不和我们入宫了,是真的么?” 她紧紧盯着念阮神情。 念阮平静回望,她闹了个大红脸,掩饰笑道:“……姐姐只是关心你,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吗?我们可是特意赶在入宫前来看你……” 她一脸关怀之色足以以假乱真,念阮却在心间幽幽叹了口气。看来,重来一回,她这一心想做皇后的堂姊还是未能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此二姝乃是她叔父萧朗之女,一名令嫦,一名令姒。二人上头还有个已经出了嫁的长姊,乃萧朗原配所出。后萧朗迫于太后压力改娶博陵崔氏女,生二子一女,这女儿便是萧令嫦。 萧令嫦乃是崔氏梦月而生,自以为应了皇后的吉兆,自小就想做皇后。上一世,她嫁给皇帝的弟弟京兆王为妃,鼓动叔父拥立京兆王起兵谋逆,给了皇帝等待已久的清算旧账的借口…… “念念,在想什么呢?” 见她心不在焉,萧令嫦尴尬追问。 念阮摇头,温声道:“没什么,我身子还不大爽利,怕把病气儿过给了贵人,晚上的宫宴就不去啦。” 她看起来似真的病了。容色雪白,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泪般,透出一抹酣红娇庸,越发显得娇柔可怜。 萧令嫦神色一沉。念阮生得美,还是男人都喜欢的那种雪树春芽的柔弱妩媚,说是国色也不过分。她长得也不差,但从小到大只要是同念阮一起出现,总会沦落为陪衬。 好在,今日她却去不成了。 令嫦眼中闪过丝不及掩饰的得意,念阮只作未觉,看向立在令嫦身后、静默如始的另一美貌少女,上辈子与她同嫁入宫中的三堂姊萧令姒。 她初进宫时,太后点了萧令姒同辽西郡公府的一个从姊随她入宫,皆封贵人。但嬴昭为迷惑太后,假意独宠她一人,从姊耐不住寂寞与侍卫私通,被废出家。而萧令姒却在叔父谋反前同皇帝告密,捡了一条命。 她们三人中,唯一得了善终的便是萧令姒。后来她在崇宁寺中偶有缺衣少食时,也承蒙她照顾。 萧令姒今日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绢袄襦裙,裙上绣了繁复的萱草纹,娉娉袅袅,风姿绰约。 念阮微微凝眉。投桃报李,她决定送她一件礼物。 “三姐姐。” 念阮甜笑着唤她,粉润双颊露了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美可人。 “你这身裙子好漂亮啊,你是穿这条裙子去赴宴么?” 萧令姒有些受宠若惊,脸颜微红:“承蒙四娘夸奖,是母亲送我的蜀锦,做衣裳最合适不过了,我便裁了两匹制了裙子……” “行了行了,别在四妹妹面前扮可怜,说得好像我阿娘亏待你似的……快误了时辰了,赶紧走吧!” 萧令嫦烦躁皱眉,同念阮告辞,率先离开。 令姒面露尴尬,也欲告辞,念阮忽道:“三姐姐做这身裙子,是因为莲夫人么?” 令姒不明所以,回头而望。 莲夫人是她生母,舞伎出身。府中人每每议论她皆是“下九流的娼妓养的”,她从未想到会从这个身份尊贵的堂妹口中听见“夫人”二字。 “大椿长寿以喻父,萱草忘忧,乃指母。我观三姐姐衣裙遍绣萱草,难道不是怀母之意么?” 念阮长睫若蝉翼扑闪,眼神懵懂而无辜,看上去当真是好奇极了。 令姒一愣,她起初绣这图案只是觉得萱草纹好看,兼被丫鬟恭维了几句以萱草入绣图别出心裁。 而宫中太后却是没有子嗣的,她在当年产女时难产,不仅唯一的女儿未能保住,自己的身子也落了亏空,何况她和皇帝的母子关系也并非表面那般和谐…… 冷汗悄然无声爬了满背,令姒勉强笑道:“不错,此衣的确是为我生母所制……” 萧令姒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念阮吩咐折枝:“你去瞧瞧。” 她不记得萧令姒上一世赴宴是何衣饰。 但姑母的确是不喜欢她,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那条裙子的缘故。 折枝很快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回禀:“回女郎,三娘子出去时不小心溅了一裙子的雪,就回去换了衣裳,误了时辰,二娘子在府门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换了就好。 念阮心下稍安。折枝又问:“可是奴不明白,女郎方才——” 她家女郎一年有大半时间待在首阳山上,和二房的两位小娘子并没多亲厚,萱草纹之事明显是二房的崔氏有意为之,又何必引火烧身。 念阮病恹恹的,拉过锦被,言简意赅:“三姐姐是个聪明人,二姐姐却不是。” 若说上一世太后可能因为一条裙子不喜欢令姒,令嫦却是从来没有得过太后欢心。至于皇帝——以她对他的了解,也绝不会喜欢令嫦那样蛮横的。 这一世,就让旁人去做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了,她会说服父亲北上定州去寻长兄,远离京师,再不会同他有任何纠葛。 雪还在下,蔼蔼浮浮,连翩飞洒,剪玉飞绵一般。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宫城之中华灯新上、明光如海,灯光辉映着披沐积雪的凤楼麟阁,皎洁明亮,如晶宫鲛室。 天子寝殿式乾殿中,帘幕低垂,铜漏清声,一列宫人手捧银盆等候在帷帐之外。 “宫宴已经快开始了,陛下今日怎么还未醒?” 女侍朱缨走进来,低声问道。 九华帐里躺着位年轻的天子,五官俊秀,肌肤如玉。此时双眸轻闭,薄唇微扬,似在历经一场美梦。 前几日廷尉送来了年终累积的诉状,建元帝不眠不休地看了几日,终于今晨看完,便欲午睡,谁承想一觉睡至酉时过半。 亥时就是除夕宴,宣光殿里的太后特意叫了娘家的几个侄女入宫,要为他择妇。虽说太后擅权多年不允他亲政,二人实则并不对付,但今日是除夕,陛下绝不会在表面上拂了她的面子。 宫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叫醒他。好在过了半刻钟,躺在帷幕中的建元帝嬴昭缓缓睁开了眼。 他生得高鼻薄唇,剑眉星目,隽秀昳丽,若朝阳下照万物。增一分则略显阳武,减一分又未免有些脂粉气。暖艳灯光下面如冠玉,冰雪般清冷寒冽。惹得一众小宫娥都红了脸。 他似乎还未从梦魇中醒来,双目望着帐顶烛光阴翳里昏暗不清的盘龙绣凤,神魂似仍留于梦境,久久地怅然若失。 就在方才,建元帝躺在这张龙榻上,梦见了一个女子。 梦中触眼皆是大红的喜色,帐顶绣着繁复的石榴鸾凤,帐中洒了满满的寓意多子多福的花生桂圆等彩果。帐外,小儿手臂粗的红烛在铜枝灯上喷吐烈焰,桌上陈列着系了红绳盛满清酒的合卺。 有一少女坐在帷帐里,身着吉服,头戴十二花树冠,待他却开羽扇时,一张艳逸绝伦的小脸儿就此显现出来。乌发似云,雪肤如瓷,眉长口小,面薄腰纤。红烛艳光下,一双含情杏眼水雾氤氲,像是含了汪水汪汪的泪,勾着人欺负她…… 腹下升起股莫名的燥热,他喉结微动,连同心底的悸动一道压了下去。 他又梦见她了。 彼时翠绾垂螺、赠他糖吃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了梦中这般柳柔花媚的祸水模样。他从未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近来却频频入梦。 他自幼天赋异禀,能梦见未及发生的事,起先是阿姨的死,然后是阿耶。如无意外,梦中的女孩子,当是他未来的皇后。 “陛下……” 见他神魂怅惘,朱缨忍不住开口轻唤:“现已酉时四刻了,您再不起身,晚上的宫宴怕是要迟了。” 宫宴? 他微微皱眉,继而忆起,他已答应了太后今晚去宣光殿见她娘家的三位侄女,梦中的女孩子便是她最疼爱的小侄女儿,好似叫什么,念念。 他眼底不觉萦上一缕浅笑,语声清冷如旧:“萧家四娘子今日可来了么?” “这……”朱缨目光疑惑地闪了闪,她这一晚上都守在式乾殿里,倒是没工夫盯宣光殿那边的动静,更不解陛下如何独独问起了萧家四娘子的境况,惭愧地答:“属下失职,暂未探明。但兰陵公主已然入宫,想来四娘子自然是在的……” “罢,洗漱吧。”建元帝眼底又恢复了往日静如寒潭的深沉,由宫人服侍更衣,心绪却随博山炉里的袅袅龙涎香渐渐飘远。 她叫念念么。 娇娇柔柔的好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他会娶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娶个头,你老婆把你甩了! 皇帝:??? 第3章 太后所居的宣光殿内此时已奉满了瓜果灯烛,太后坐在凤座上,正与崔氏及兰陵公主诉说家常。 太后是个保养得宜、美艳华贵的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年华,朱唇皓齿,风韵动人,然执掌朝政十余年,举手投足间自有股不可逼视的威严。令嫦姊妹大气皆不敢出,屏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又都忍不住去想那传闻里俊美无俦的皇帝究竟是何模样。 龙城嬴氏虽为鲜卑,犹以美貌闻名,自传先祖与天女结合,族中不论男女皆是好相貌。先帝年轻时便是高鼻白肤、端严如神的美姿貌,建元帝的生母李昭仪更是艳绝南北的大美人,以奴婢之身宠冠后宫。父母尚且如此,天子的相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最疼爱的侄女儿未来赴宴,太后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心不在焉地同两个嫂子说着话。这时礼乐忽起,殿外传来小黄门尖利的通传声,兰陵忙提醒两位不常入宫的小娘子:“是陛下来了。” 钟鼓声起,雀羽屏开,一抹玄黑袍角自殿门后透了出来,萧府众人忙拜。 建元帝先同太后见礼:“今日儿子午睡起来迟了,还望母后见谅。” 太后仍端坐在凤位之上,不过弯眉一笑:“如今时辰正好,何言迟。皇帝,请入座吧。” 又唤地上跪伏的娘家人,“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兰陵等谢恩起身,重新落座。建元帝在席间坐下,视线不动声色地往萧氏女郎的席间扫去。 席间娉娉袅袅坐着两个女郎,一个圆脸桃腮,一个纤细秀美,却哪一个都不是他梦中所见的倾城颜色。 他眼皮猛地一跳。 她竟没来? “皇帝,怎么了?” 他这幕失神并未逃过太后的眼睛,太后凤目中微蕴疑惑,启唇问他。 那厢,萧氏二姝却在打量皇帝。矜持如萧令姒,只匆匆瞥了眼便低了头。萧令嫦却是忘了礼仪尊卑,目不斜视地将皇帝望着,眼中光焰灼灼。 建元帝回过神,即被发现也不好再隐瞒,若无其事地道:“儿子记得,长乐王膝下还有一女,排行第四,今日倒是不见。” 殿中流动的空气一瞬滞如水银,兰陵忙陪笑:“回陛下,四娘前些日子归家染了风寒,虽已大好了,但臣担心她把病气过给了太后和陛下,就让她留下了。” “你还记得四娘?” 太后含笑说道,一双凤目却在仔细地打量这个名义上的儿子的神情。 她早有心把念阮指给他做皇后,虽知他不敢明着忤逆自己,但若他能自己看中自是锦上添花。日后,才好用念阮拿捏他。 皇帝微微颔首:“赠糖之恩,没齿难忘。” 皇帝说的是他少年时的事。当年太后时常有废他之心,动辄单衣闭室,断他衣食,或听信宦者谗言,棍棒加身。有次刚好叫入宫陪伴太后的小姑娘瞧见了,眼泪汪汪地央太后饶恕他,还给了他一块糖。 他犹记得,那糖,是桂花味。 “是啊。”太后红唇轻勾,语气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不知四娘那孩子长成什么样了?这些年了,她阿爹疼得跟个眼珠子似的,也不肯放她来见一见我。” 长大后的样子么…… 建元帝微微恍惚。 他却是见过的。 就在方才的梦境里,少女纤腰楚楚,云鬓花颜,丹唇娇艳欲滴,美得不可方物。 太后又把令嫦令姒叫到跟前,问了齿序,问及萧令姒时,太后微微皱眉:“这是忍冬?你一个小姑娘,府中绣娘怎把这纹路绣在你衣上。” 令姒袖口正绣着精致繁复的忍冬花,烛光熠耀之下,银线上光华流转,若流萤生辉。这种纹路多用在佛教塑像和瓷器烧制之中,偶有以忍冬纹入裙裳的,也都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 她跪下来:“回太后,是妾自己绣的。忍冬花能经受严冬忍百花之所不能,却不凋萎,妾喜欢它的气节!” 萧太后不期想还能从一个外室女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不由转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谈吐女红俱佳,阿崔倒是很会养孩子。” 崔氏只得起身赔笑。太后瞧不见的阴影里,萧令嫦脸色阴冷得仿佛要下起雨来。太后崇尚佛教,自然也会喜欢忍冬,萧令姒这个马屁精! 太后又赏了令姒金帛锦缎,耐着性子问及读什么书、可曾入了学等,也是要皇帝仔细相看的意思。令姒婉声答了,又偷偷去觑皇帝脸色。然而这场相亲宴的主角却明显心不在焉,用过岁饭之后,借口醒酒,在两位小娘子失望的目光中离了席,上了凌云台。 凌云台是靖朝皇宫最高处,自凌云台俯瞰而下,洛阳城千家伽蓝、万寺灯火尽收眼底。炫转荧煌,火树摇红,内城三百二十三坊皆张灯火,熠熠若天宫星市。 雪不知何时已停了,积云散尽,星斗在天,头顶是耿耿星河,脚下是万家灯火,寒冽东风拂过,飘飘然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心底不知怎地滚过一道女孩子的声音,是在那沉酽的旧梦,有人同他并肩走上凌云台看帝京焰火:“多谢陛下送我焰火,即便有一天陛下不再爱念阮了,念阮都会永远记得这一日。” 念阮…… 鼻间似还嗅得到那似有若无的杜若香气。嬴昭浅酌了口杯中清酒,朝身后轻唤了声:“白简。” “你去寿丘里一趟,看看萧四娘子病情如何了。” …… 寿丘里位于退酤以西,张方沟以东,即民间所谓“王子坊”。这一带乃皇亲贵戚所居,萧氏的长乐王府就坐落于此。 今年这个年远比往常要冷清。父亲云游不归,太后又召了母亲,留邸的便只剩了念阮和继兄两个人。兼之她生着病,府中人连声鞭炮也不敢放,笙箫寂寂,馆阁无声,静谧冷清得不似新年。 黄昏时分,念阮在书案前写一封给父亲的书信,折枝打了帘子进来:“女郎,陈王殿下和燕世子来了。” 燕淮…… 念阮眉尖凝住,浓墨因笔尖突然的停驻而落在笺上,晕开一排秀丽的钟体小楷。 燕淮大她两岁,是汝阴公主与并州刺史、太原王燕毅的独子。汝阴公主与她的继母兰陵公主乃是同胞姊妹,念阮幼时,这位姨母常常携子来王府作客,因而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到他十四岁随父前往晋阳见面才少了。但每月仍是一封书信雷打不动地送过来,随信附赠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或是一幅他母亲也认不出来的自画像,提醒她不要忘记他。 少年人的爱意单纯而热烈,即便他从未明言,念阮也能感觉得到。加之母亲一心想要亲上加亲,在宫中颁下册立文书之前,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会嫁给燕淮。 “世子怎么会来?” 念阮心乱如麻,抓过废笺揉成一团不自觉握在了手心。折枝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说了什么也未听进去。 她脑海中浮现出少年人勇捷如苍鹰的影子,是建元十五年的夏暮,少年踩着夕阳的尾巴逾墙而来,一开口却已红了眼睛。 “念念,若有来生,你愿意……” 他没有说下去,她也没有追问。君臣名分已定,有些事,不问,反而是仁慈。 可如今,她叹息一声——如今不就是来生么? 更换了衣裳往客堂里相见,两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见她出来,一个少年欣喜地起身唤:“念念!” 少年人身姿挺拔,眉眼如画,笑意璀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念阮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才能用寻常的语气唤出来:“世子。” 他这年还只有十七岁,还没有被逼得家破人亡远走南朝,最后死于南人之手。他还是那个融融如旭阳的麒麟少年,眉眼总是含笑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有落魄失意。 燕淮为这稍显生疏的称呼眉棱一皱,急了:“念念,你怎么叫我世子啊?” 苏衡笑:“你还没有及冠,还未取字,她不叫你世子难道叫你阿贺敦?”——阿贺敦是燕淮小名,在鲜卑语中,意为“幼狼”。 就不能也叫他一声淮哥哥么!燕淮恼怒,差点脱口而出。 念阮垂着眸子只是淡淡地笑,先与兄长见礼。苏衡温声问:“妹妹可大安了?我等此行可会叨扰?” 苏衡之父乃是南朝前朝陈的宗室,他身上有一半南朝的血。念阮想起日后他远走南朝间接导致皇帝逼死长兄之事,心中五味陈杂。她低头避过了他关怀的视线:“多谢兄长关怀,我已无大碍。” 苏衡察觉到了妹妹对自己的生疏,微愣。燕淮笑嘻嘻揽了他的肩膀往胡床上坐了,探头同念阮道:“没事了就好,你都不知道这几日京中有多热闹,前几日我随圣上畋猎,猎了好多狍子,圣上还亲口夸我是麒麟儿……” 少年的话声滔滔不绝,喜滋滋地将冬猎时情景说给她听,期许能从她这里得一二处赞语。麒麟儿……念阮心中没来由地有种不祥之感,历史上那位可称得上是天纵英才的天水麒麟儿,结局也并不好。 她不想听见任何有关那个人的事,及时止住了,命人上了岁饭。酒酣饭饱之后,苏衡命人撤去宴席,三人在厅堂内围着壁炉烤火,等待着新年的第一束焰火在天际绽开。 念阮一直很沉默,感知到她的心事重重,一向健谈的燕淮也不知说什么。抓了一把栗子耐心替她剥着,憋了许久,才鼓足勇气问道:“念念,马上就是新年了,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啊?” 她摇头,愿望,自然是有的,可她无法与他畅言。出于礼貌,也问了他一句:“世子呢?” 女孩子侧头望着他时一双杏眼清凌凌的,眉如远山含黛,眸若春日横波,兼之她颈间一股幽幽的杜若冷香……燕淮被她这么一瞧便有些受不住,不假思索地,将来时的目的脱口而出:“我希望今年元夕的时候,你能和我一起去大市上看花灯。”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呵,渣女。 念阮:? Ps:元夕节是古代的情人节,男二约女主就是想和她谈恋爱的意思→_→ 感谢在2020-07-15 13:54:43~2020-07-16 11:5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她答应了?” 式乾殿里,建元帝嬴昭手中执了册《管子》斜倚在床靠上,神色淡淡的,眼瞳中烛光熠曜,幽深晦暗。 “是。” 领命归来的侍卫白简跪在铺了红线毯的水泥金砖的地板上,如实相答。 乾元殿内的气氛突然凝滞几分,在旁研墨的女侍朱缨暗与同僚使眼色。可惜那一根筋的小侍卫垂着头看不见,继续道:“同行的还有陈王,萧四娘子本未同意,是陈王力邀。” 陈王? 嬴昭眉梢微动,修长苍白的手蓦然握紧了竹简。 朱缨以为他忘了,小声提醒:“陛下,是兰陵大长公主与从前北投的南陈宗室的遗腹子,先帝封了陈王,子承父爵,随母归于长乐王府。” 元夕是情侣出游的日子,燕家的麒麟儿在打什么主意昭然若揭。但若是兄长相邀,萧四娘子答应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嬴昭神色稍稍和缓,思忖一刻:“华林园的绿梅开得好,做顶花冠送去。” 年华如水,元夕转眼而至,宫中太后的赏赐下来了。念阮有心问过,西院里两位堂姊得的皆是书册文玩、彩帛珠钗,只她多了一顶鲜嫩柳枝编的花环,系着银铃明珠,枝上插满了新鲜带露的绿梅和桐花。 “宫中赐下此物是何意?”折枝十分不解。 那柳枝也就罢了,绿萼梅和桐花却极是罕见。偌大一个洛阳城也就只有宫城之中的华林园有绿梅。那还是当年先帝为解今上生母李夫人的乡思,从江南千里迢迢移植而来,统共也就活了那么几株。 至若桐花,眼下绝非桐花所盛开的季节,更不知从何而来。 桌案的另一边摆放着燕淮前日送来的春鸢和假面,念阮纤指搭在青嫩的柳枝上,眼睫轻垂,盖住了愁绪。 十二花树冠是皇后佩戴之物,太后此时赐她花冠,用意再明显不过。 原来重来一回,即使她没有入宫赴宴,也一样逃脱不了被囚宫城的命运。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颦舒莞尔:“无妨。这花冠蛮好看的,挂起来,裱在墙上吧。”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可不知花冠是何意。 夜色吞噬夕暮,一点点填满洛阳。事到临了,兰陵却不许念阮外出:“大市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今夜又是要玩相偷的,你一个小姑娘家,给人偷去了什么香包啊绣囊啊可如何是好?” ——上元张灯,百姓打竹簇、偷窃以为戏,这原是鲜卑族的风俗,自嬴氏入主洛阳,渐也在中原流行。 念阮低头,手指绞着披风一角只是不语。燕淮急了:“姨母放心。今年宫中下了禁令,他们不敢的。再说有我和表哥在,难道还能把念念丢了不成?我必定全须全尾地把念念给您带回来!” 他今日打扮得很是隆重,朱衣皓带,宝玉鸣腰,又生得骨骼修长,英姿颀俊,真真五陵年少金市东的意态风流。兰陵含嗔瞪他,他难道没弄丢过?上一回念阮七岁的时候便是被他弄丢的,亏得遇见了任城王!才送了回来。 不过她也知外甥是为何而来,思及长乐王也是不愿将女儿嫁入宫廷的心思,含糊应道:“去吧,阿贺敦,好生护着你妹妹!” 红日西沉,星月光来,洛阳城高张灯火,里坊遍开,放眼之处,尽一片银花火树,八街九陌,处处人声鼎沸。念阮已很久未看过这般热闹的人世,她坐在马背上,由燕淮牵着在闹市中穿行,身侧游人流水般淌过去,目光如炬。 她今日穿了一身绣云纹的绢袄,下撘缕金百蝶穿花的缎裙,上白下红,再配上软毛织锦的斗篷,灯光月光之下,琉璃世界里艳生生开着的红梅一般。兼之身姿柔娆,纤腰楚楚,虽则戴了假面,但一路行来已吸引了不少少年郎的目光。 北靖胡汉杂居,民风远比南朝开放。女孩子走在大街上本不足为奇。但前世正位坤极的经历把端庄刻进了她骨子里,念阮有些不安,“我这般,会不会太招摇了?” “无妨,” 燕淮却是很高兴替她牵马,“我们北地的女孩子谁不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岂不闻‘健妇持门户’,‘一胜一丈夫’?你这算什么招摇啊?再说念念好看,仙子一样,是他们要看你,又不是你招着他们看,怎么能怪你太招摇?” “行了。”苏衡策马行在一旁,笑道,“四妹妹还是个女孩子,你拿健妇比她做什么?” 燕淮语塞,自然是因为他想念念做他的新妇啊! 马背上的念阮如何听不懂兄长话中的机锋,眉眼愈发垂得低了。她其实知道燕淮的心思,重来一回,总归是要嫁人的。燕淮是很好的选择,自小青梅,知根知底。他的父亲是并州刺史,手里有自己的军队,若真嫁给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离开京城。而并州离兄长所在的定州并不远,也能彼此照应。 更重要的,她也想借此摆脱太后的指婚,花冠只是暗示,还可装作懵懂无知,等到了宫中册立文书下来,就一切都晚了。 “我们去前面看看吧。”她轻声道。 前面即是灯市,远远望去,千盏明灯如同漂浮在天河上的皓月繁星,光华璀璨,融融如海。伴着天空不断绽开的焰火,真个如瑶宫仙境。 灯市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多的是结伴出游的青年男女。苏衡借口要往通商里替母亲采买溜掉了,燕淮牵着马沿花街走了一遭,择了处人烟渐少的浮桥,道:“这里就很好,离灯市不远,人也少,不必和那些腌臜汉子挤得一身臭汗。” 念阮自马上下来,摘了假面,艳羡地看着那些也如星火一般漂浮在灯海里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就是人间,是她从前从未领略过的四海晏清万姓太平。不像那个黄金作笼玉为牢的显阳殿,冰冷冷的,每一日都叫她度日如年。 往常的元夕……她都在做什么呢?念阮悄悄地想。 还在宫中的时候,是和他在一处,到了夜中如同上刑。在崇光寺的时候,则是青灯古佛。她久在囚笼,竟从未看过人间灯火。 燕淮把马缰交到随侍的仆人手里,回过头,月色下少女云鬟纤腰,皎白得如同一块温润剔透的玉璧。他脸上一红,上前几步把披风替她整了整,小心翼翼地开口:“念念……我……我请母亲来你家提亲怎么样?”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重要信息竟略去了大半。念阮回过头,见少年正懊恼又紧张地看着自己,原本还有些扭捏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她轻轻点头:“嗯。” “啊?” 辗转反侧计划了整整一月,竟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少年怔怔愣住。念阮面上微烫,转过身看向桥下渌波中的浮灯,灯若红莲敷水,一盏一盏载着红烛光悠悠驶向湖心,那双含雾的眸子敛了些哀愁:“……世子今夜借我兄长把我骗出来,不就是为此么?然婚姻乃父母之命,若世子真心待我,便该请媒人执雁上门,而不是……” “我当然是真心的!” 少年如梦方醒,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念念,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我已禀明了父母,我父亲是同意的……只是,只是我阿母说,应该先过问你的意见。若你无意于我,贸然提亲,便于你是个负担了。” “……我知道我给不了你皇后的尊荣,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没什么用的真心。但这颗心永远永远只属于你,念念,我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来,风风光光地迎娶你……你愿意接受我吗?” 难道汝阴公主不是顾忌着太后吗。念阮苦笑。一抬眸却逢上少年炽热清亮的眼瞳,灯月之下,如同浮在碧海里的粼粼白月。 她心头忽生暖意,像是独身在冰冷与黑暗里孑孑跋涉,历经千辛得见的萤火,虽然微弱,也足以照亮前行的路。即便她不相信汝阴公主,此时此刻,却也想一试了。 “我从未想过当什么皇后。”她恬淡一笑,大约是默认了。 少年讶然,惊喜地看着纤弱柔美的少女,喜不自禁。他激动地取下腰间从不离身的黑玉夔龙佩来:“……这玉佩原是我阿翁留给我的,我现在给你。我对你的心就如此玉,圭白无瑕,矢志不渝。” 念阮把玉佩还他:“等媒人过了门,你再给我吧。”夔龙佩他常戴,贸然消失了总是要惹人问的,她不欲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想了想,摘下耳珰来放在他手心:“你既对我有意,还望早日来府中提亲。你知道的,我的婚事,家父家母有时也做不了主……” …… 长河渐落,浮桥下的四散的浮灯渐被流水拢在一处,也学人间鸳侣,成双成对。 浮桥上的行人渐渐散了,浮桥对面的灯火阑珊之处零星支了几个面摊,此刻也是游人寥寥。只一处面摊前坐了位高挑俊美的玄衣男子,面前摆了碗汤面,一双竹筷,一动未动。 皇帝素来喜洁,外面的吃食自然不会用,此刻不过是借个由头坐在这儿罢了。朱缨同白简侍立在后,悄悄觑了眼主子的脸色,灯色昏暗,打在他秀挺的笔峰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陛下难道是生气了? 想想也是,陛下何尝对女子上过心,此番煞费苦心地做了花冠借太后之名赐下去,那小姑娘居然不省得什么意思,转头就和别的男子私定了终身。不管喜不喜欢,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 不过她也摸不准主子的心思,萧四娘子,是太后想他娶的,明摆着的眼线。以他和太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剑拔弩张的关系,她很难想象主子会对着这么个才见了一面的娇弱小姑娘动了真情,且此刻看起来还有些受伤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着,皇帝忽地起了身,一言不发地朝那对少男少女离开的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皇桑他两辈子都是被念念一眼荡魂,一见钟情〃v〃 第5章 建元帝在闹市中疾行。 闹市上人影幢幢,一张张笑脸云影般自眼前掠过,他却失魂落魄一般,拨开人群踉跄寻去。 方才,他看见了那马背上的少女摘下假面,眉舒柳叶,眼湛秋波。灯月下盈盈一笑,是何等的倾国风姿。 也看见她把耳上的耳珰取下来,交给那燕家的麒麟儿。少男少女牵着马行在明月下,宛如一对璧人。 于是又想起除夕前夜的那个梦。梦里她嫁给了他,珠泪盈盈,似乎极是不情愿。方才她却是笑着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诗里所有形容女子美貌的语句也不及她一个笑。 那一刻,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声——他要她,也只要她,之死靡它。 可她是有了心上人?方才,她竟对一个外男笑得如此灿烂,还同他私定了终身…… 他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望着流辉火焰下艳胜流光的少女,虽处鼎沸闹市之中,却似霜露浸身,外事外物一概不知了。 朱缨同白简随行得紧,压低声音道:“木头,咱们打个赌吧,就赌主子现在生气了没有?” 白简生性沉默,此刻满怀疑惑,倒也罕见地回了她一句:“主子为何要生气?” “废话!你老婆跟人跑了你不气?” 朱缨气哼哼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白简皱了皱眉:“主子并未和萧四娘子定亲。” 言下之意,他也不该怪罪那还不知情的小娘子。 行在前面的建元帝突然停了下来,两人速度未减,险些撞上。朱缨尴尬地低咳了声,抬眼一望,前方不远处的灯架山下,那红裙雪肤的少女正捧了个栩栩如生的彩绘陶猪偏头听少年说着什么,俄而朱唇微启,眼笑眉舒,一笑间,面庞上艳光流转,颜如舜华。 她再瞥眼自家主子的神情,眉宇沉沉,面容凛绷,灯晕下脸色阴冷得如同冰霜交覆。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告奋勇道:“主子,要不属下去将那东西偷过来?” 今夜是元夕,便是萧四娘子在大市上丢了东西,也不会怀疑什么,更不会怀疑到自家主子头上来——元夕相偷以为戏,虽有禁令,总有些刁民冥顽不灵,要以身试法的。 偷过来? 建元帝眉梢微动,不置可否。朱缨便只当他同意,滑鱼入海似地蹿进了人潮之中。 灯架山下,念阮已付了钱,如获至宝地捧了一堆陶制的小玩意儿。燕淮见她欢喜,便把并州的种种繁华热闹与她说了,试探性地道:“念念,我们并州的元夕也很热闹的。日后我们就在并州过元夕好不好?” “好啊。”她莞尔。灯月辉映下,女孩子笑眼盈盈,柔美的笑意仿佛东风里娉娉袅袅盛开着的迎春花。燕淮莫名地鼻子生热,“唔”地一声捂着脸侧过头去。 “让一让……让一让……” 人潮突然汹涌,一名身材瘦小的醉汉恰于此时撞了上来,顶着张青面獠牙的假面,歪歪斜斜,似喝得醉极了。燕淮避闪不及,被撞得往念阮身上一歪,手里的陶偶滚了满地。他忙手疾眼快地将人扶住,紧张地大声问:“念念,念念?你没事吧?” 人声鼎沸,少年关切的声似爆竹炸在耳边快要将她震晕了,念阮摇摇头,眼角余光瞥见那人手在他腰间乱摸,忙推他:“他在偷东西!” 他腰上除了玉佩便是个绣着麒麟兽爪的佩囊,里面并无钱财,只装了她方才赠他的两粒耳珠。燕淮往腰间一摸,回过头,方才喝得烂醉的醉汉此时已蹿出去三尺远,嘻皮涎脸地:“这位郎君,可对不住了!”拔腿便往来时的方向跑。 人群哗然,纷纷低头察视自己财物。燕淮气极,顾忌着念阮却不能放开去追,侍从们虽去了,但人已无了踪影,恐怕难以追回。他歉疚至极:“念念……对不起,是我太大意……” 他生性单纯,念及朝廷已下了禁止令便未怎么把相偷戏的习俗放心上。念阮知他是因顾着她才大意了,正要安慰他,哐当一声,方才那偷佩囊的贼已被人拍咸鱼一般贯至脚前的青石板上,哀叫连连,狼狈不堪。 擒贼的是个清瘦的少年郎,怀抱一柄宝剑,身姿颀长,目秀神莹,气质却凌厉冷峻。 “多谢壮士相助!” 未及细瞥,燕淮匆匆道了声谢,拎起地上那贼气得骂“他”:“你这人怎么什么都偷哇?袋子里装没装钱摸不出来?啊?” “对不住!对不住!” 这被擒的正是朱缨,假面下,一张脸哭笑不得,这太原王家的小王爷傻乎乎的倒好对付,只是见过,也怕他来摘自己面具。又深恨同僚,计划有变不告诉自己不说,下手还这么重! 念阮足底却似腾了一股寒气,怔怔望着少年身后的方向。人群灯影中,一人轻缓迈步而来,白肤秀目,高鼻薄唇,着一身玄色金线绣云纹常服,身姿颀俊,面如冰霜。 视线交汇,她刹那间似丧了全部的力气,脚下虚软地退了两步。 “……赢公子!” 燕淮的手本按在朱缨面具上,险些叫出声来。他极高兴地把人往旁一扔:“公子今日怎有雅兴来这儿?” 来人正是建元帝,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被属下送回来的佩囊,睇了眼那低着头片言未发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来看看。这佩囊可是你们的?”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此刻笑容温醇使人如沐春风,燕淮脑子晕乎乎的,忙答:“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一面又偷偷用胳膊肘轻撞半个身子隐在他身后的的念阮,“念念?”提醒她莫要御前失仪。 “念念?”皇帝递过佩囊,两个字纠缠在唇齿间,缠绵轻柔得如同吹绽花树的夜风。念阮浑身如过电一般,惊恐抬起了头。 念念。 多少次的子夜梦魇,都是这个声音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可也是这个声音,上一瞬还温柔地哄她温存,下一瞬,便去宣光殿逼死了待她甚厚的姑母。 她甚至都还记得那一日是建元十六年十月朔日,是她嫁给他的一周年。就在当日,他还浓情蜜意地陪着她去崇宁寺上香,许愿生生世世……可怜她信了,却原来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颗用来麻痹太后的棋子。 他说:“念念,莫要怪朕。萧氏杀我父母,诛我舅族,如今又意图谋反,我只是迫不得已。”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这件事绝不会牵连到你,你仍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我已在佛前立过誓言,此生唯爱萧四娘子一人,生死相从,永不相负。若违此誓,便叫我中道丧亡,覆宗绝嗣……” 中道丧亡?覆宗绝嗣? 念阮眼中泪光细微。 她没能生得一子半女,他自然是绝了嗣。而上一世他死在南征途中,其时还不满二十九岁。 失神不过一瞬,她拿回佩囊匿进燕淮身后,再不发一语。嬴昭微微疑惑。费尽心思策划的第一面,她却似乎极是排斥他。 四周人群越围越多,朱缨早已瞅准机会开溜。他微咳一声,温声道:“闹市鱼龙混杂,眼下时间也不早了,朕……我先送你们回家吧。” 灯花渐烬,明月在地。一行人策马走在铺整得平齐的青石道路上,两旁里坊墙垣灯光微弱,欢乐未歇。 沿路皆是燕淮喋喋不休地在同皇帝搭话,皇帝偶尔应他两句,既不热情,也不生疏。他看着马背上的少女:“麒麟儿,这位女郎是……” “是我的……”他下意识要嚷出未婚妻三字来,念及两个人是私定的终身不好闹得人尽皆知,便挠挠头,笑笑改口,“……是我表妹,长乐王府的萧四娘子。” 马背上,那形似红梅的小姑娘却是耷拉着头,恹恹颦着眉,若有心事。燕淮也觉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带了些歉意地道:“……她年纪小,面皮薄,还望公子勿要怪罪。前面就是寿丘里了,公子留步吧。” “……也好。”瞥了眼那依旧低着头的小姑娘,皇帝心中失望,同白简调转马头,朝东边的宫城驶去。 燕淮一直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仍有些难以置信,牵马往寿丘里走一边自语:“真是想不到,陛下今夜竟带了一个侍卫便出宫了。” 又惊讶念阮的态度:“念念,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方才那可是陛下啊。”他从小便听母亲变着法儿地夸这位皇帝表兄,夸他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分明出身鲜卑,却对汉文化造诣颇深。又通弓槊音律,哪里像自己,对着竹简不超过一刻钟便能睡着,故而十分仰慕。 “陛下待人很和善的,你别怕他呀。前日畋猎他还夸我,夸我是翩翩……翩翩什么……”他在文辞上天赋实在有限,冥想许久也未想全。念阮一直低头看着马背上闪烁着月光的凛凛鬃毛,低声道:“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燕淮“啊”了一声,高兴道:“是是是,你怎么会知晓?” “这是曹子建的诗,陛下喜欢建安年间的诗。” 念阮说完这句便再无言语,低垂着眉,纤指闲闲抠着马鞍上皮革的纹路。燕淮愈发困惑,琢磨着或许是太后相告,便没再问,把人送到了府门口。 此时已至人定,灯火渐散,苍穹月华影转,疏星渡河汉。长乐王府角门外灯笼高悬,一排侍卫提灯持戈戍立。念阮从马上下来,同燕淮告别,径直朝府门走。 燕淮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忽而有种错觉——她进了这扇门,便再不会属于自己,不,或许她从来也没有属于过自己。“念念!”他上前几步,从身后将女孩子拥住,紧紧贴在了怀里。 少年纤长有力的臂膀禁锢如铁,念阮有些懵,一回头,一个灼热的吻便落在额发上,他轻轻喘着气,气息稍显局促,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她:“念念,别怕。” “你还有我,一切有我,我会护着你的。” 念阮有些赧然,她的喜怒竟是写在了脸上么?连燕淮都看出来了她在害怕。微微颔首,咬唇不言。 玉软花柔的少女,抱在怀里,柔若无骨,像江南的软缎,像初生的羊羔。少年腹部滚过一阵陌生的、密密麻麻的热流,脸上也烧得滚烫。他小声地问:“你不该也抱抱我吗?” “……”念阮两颊晕红,一双眼含情带愁的,轻轻瞪他,顿了顿,想起另一件事来,“你先回去吧,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我实在怕……” 一句话千回百转,欲言又止。燕淮却当她是害怕不能嫁给自己,喜极乐极,欢欣应下拍马走了。念阮看着少年春风得意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虽误会,她却也不算撒谎。她的确是害怕不能嫁给他——只要她能早点嫁人,那人就不能再打她的主意。 她太了解他了,分明不爱她,为了不被议论好色硬是推她出来做这个幌子,连她无子皆可以忍受。如今,他一心想要做圣德之君,自不会夺臣下之妻。 …… 月已中天,里坊间传来清晰的打更声。长乐王府的角门早已关闭,灯盏高悬,寂静无人。 “还没回去呢?” 踏着月色,朱缨一瘸一拐地朝立在街巷中间的同僚走去。前方十尺远的巷口,皇帝立于风露之中,仍旧望着长乐王府的角门。 白简不言,眉宇间苦大仇深。朱缨拿剑柄敲他:“你输了,我就说圣上生气了吧,” 白简面无表情,仍看着那道孤绝若岩松的影子。他想,生气又如何,男女之间终究讲究你情我愿,陛下是仁德之君,总不会夺人之妻。 正此般想着,建元帝倏地回过头来,脸色阴沉得如同乌云遮蔽的天空。“回宫。”他道。 翌日清晨,宫中传下旨意,太后微恙,命萧氏四娘入宫作陪。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提起裤子就把人家姑母杀了,某人真是奇渣无比啊。 皇帝:? 皇帝:对了,我说的是绝祀不是绝嗣,你听错了。我虽然没儿子但是国家并没有亡,所以我说的是真话。 念阮:呵呵。 ------ ps:你们觉得几点更比较好?21:00还是24:00? 第6章 消息传至长乐王府,念阮正在兰陵房中做针线。宫中宣旨的黄门挂着不容推诿的笑立在院子里,她放下才绽了一两朵娇艳海棠的花绷子,无助地看向兰陵:“母亲……” 事到如今,兰陵哪里不知女儿是在逃避太后的指婚。只是除夕已推了一次,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她爱怜地理了理女儿的额发:“念念,别怕。有我和你父亲在呢。你不愿意的事,谁也无法逼迫你。” “那父亲几时能回来……” 兰陵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如若太后铁了心要念念,只怕汝阴那边也不敢来提亲。这世上唯有萧道长能使太后回转心意,只是他常年云游在外、问道求仙,如今,她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思来想去,也唯有安慰女儿:“念念放心,便是你父亲没有回来,若阿贺敦上门议亲,母亲先应下。也足够拖延一阵了。” “去吧。” 念阮无法,辞别母亲,忐忑不安地乘车出府,自阊阖门入了内城朝东而去。途径国寺崇宁之时,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那座曾困锁自己近两载的伽蓝。里坊街巷之中,崇宁寺塔巍峨出云,绣柱金铺。微风拂过,塔上所悬铃铎摇曳和鸣,清脆入耳。 念阮定定望了一会儿,放下帘子。 这一次,她一定不要重复上一世的噩梦。 宫城,宣光殿。 殿中烧着并州进贡的兽金炭,温暖如春。博山炉里沉香缭绕,纱屏之后,云鬓花颜的妇人只着淡淡春衫,以手支额,闲闲倚在美人榻上,榻侧宫娥罗扇轻摇。 屏后更传出笑语与男子的温润嗓音。念阮不敢多看,恭敬跪于屏外行礼。 “念念来了啊。起来吧。”太后似乎心情不错,命宫人将她扶起,赐了座。 “萧四娘子,奴扶您起来。” 来扶她的正是上一世送她上路的宫人素晚,今年约莫二十三四,生得容颜秀丽,温和可亲。许是念阮看得久了,竟觉得她和那人眉眼间颇有些相似之处。 素晚不过是个执行者,如今事情未及发生,念阮心里说不上有多恨,却也无法做到毫无芥蒂,拂开她自己拣座坐了。素晚便呈了碗茶汤——嬴氏虽是游牧民族,饮酪不饮茶,长乐萧氏却是标准的汉人士族,宣光殿中常备茶饮。 时下煮茶总喜欢加些葱、姜、橘子芼,煮得酽酽的,念阮不喜浓茶,兼之心事重重,只略饮了一口便放下了。 “念念。”屏风后,太后一嗔一笑皆透着春.情,听得人耳根发红,“我方与仆射讨论诸葛武侯的《琴经》,倒有几处还有些不明,你可为我们试着演奏。” 念阮脸上滚烫。那屏内的男子乃尚书左仆射、太常寺卿李景,年方不惑,正是她姑母的重臣,榻上榻下皆倚重的,如今两人就这么青天白日的在殿内笑谈,即使这种事在靖朝早已司空见惯,她前世也撞见过数次,此刻仍是……难以接受。 此时的她于瑶琴亦该是不通的,无它,只因她逝去的母亲阮氏善琴,父亲触景伤情,总听不得琴筝之声。她学会琴,应当是入宫之后。嬴昭喜欢音律,常将她抱在怀中手把手地教…… 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她轻声分辩着,可巧这时殿外黄门来报天子已至,太后笑:“说曹操曹操到,念阮不懂,这懂音律的这就来了。去请陛下进来。” 自入宫前便有了预料,念阮此时已平静许多,把头埋得低低的跪下来行礼。建元帝入得殿来,隔着道屏风先与太后见礼:“儿子拜见母亲。母亲可大安了?” “貉奴,你来得正好。” 太后笑着为他介绍,“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行四,名唤念阮,你们幼时见过的。我方与季玉谈论五音,欲使念念为我们演奏,可她不通音律,你教教她。” 季玉是李仆射的字,貉奴则是建元帝的小名。今日把念阮叫进宫来的缘故母子心照不宣,他目光落在女孩子小巧如蝶翼轻微颤抖的双肩上,静静地看了她一晌,唤素晚:“去取琴来。” 他常来太后宫中问安,身边常伺候的几个宫人都是叫得出名的。念阮心里却是一惊,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么? 素晚很快取了琴来,通体墨黑,又透着一丝幽绿,如有藤蔓含情缠绕于桐木之上。正是前汉传下来的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的那把“绿绮”。 此琴乃太后被册为太子妃时先帝所赐,历来珍藏于宝库之中,此时取出的用意不言而喻。念阮心口砰砰直跳,开始盘算着若姑母开口赐婚自己将如何作答。 “铮——” 一声清寂浑浊的琴声打断她的思绪,建元帝以指挑弦:“女郎听好了,这是宫弦。” 瑶琴就架在念阮身前,建元帝站于她身后,因为她演奏五音,两人便贴得极近,好似揽着她一般。青年男子的温热气息夹杂着龙涎香幽幽扑至颈口,念阮不禁肩颈微颤,如同误入猎人领地的林鹿一般,惊惶回眸。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风露濛濛,水光楚楚,嬴昭有些沦陷在那含娇含怯的秋水中,心底响起一句诗——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眼前的少女便如那九歌中纯洁美丽的女神,娇柔得好似一把雪芽,秋兰蘼芜,堂下罗生。可,她会“乐莫乐兮新相知”么? 皇帝今日未着冠冕,如玉面容,点漆眉眼,就这般天风海雨似的跌进她眼睛里,四目相对,似过了万年之久。念阮面上荡起绯霞,宛如洁白的生宣上宕开的桃花色,红润可爱。她缓缓低下头去,心跳声却如疾雨般喧嚣起来,声声可闻。 纱屏之后,萧太后将二人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红唇轻勾。 好在这令人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建元帝面不改色,继续演奏道:“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此所谓司马氏所言五音……”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嗓音,有那么一瞬,念阮好似回到了上一世新婚时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彼时她初嫁入宫中,十分不安,他素来不苟言笑,对她却格外温柔体贴,会在雷雨夜里丢下议事的大臣冒雨回来陪她,会在她生日时斥宫钱千万送她焰火。自然也曾这般,耐心地教她琴瑟…… 只是这些,就都只是他的逢场作戏罢了。 “萧四娘子可都记住了?” 柔和的嗓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念阮脑中昏昏涨涨的,像是被盆屑炭迎着脸烤,呼吸几窒,提线木偶般浑浑噩噩点了头。 嬴昭视线落在她莹润红玉般的小耳朵上,眼底不觉漾开抹清淡的笑,面上不显:“哪根是宫弦,你弹给我。” 念阮些微窘迫,只得循着记忆怯怯指了指,却是变宫。 殿内突然寂静无声。他强抑已扬起弧度的唇角,顺理成章地捉过她的指再次示范,“错了。” “此为变宫,此处才是宫弦……” “铮”的一声,沉寂百年的古琴再奏清商,弦音温劲,苍韵松古,浑厚余音更似月华倾泻般从桐面泻进念阮心底,好似她心中亦有一根凛绷的琴弦为他所奏。念阮骤地缩回手震惊回头去看他,衣衫下一痕雪脯月下轻波般起伏,既是羞又是恼。 他是故意的! 这回他却没有看她,视线仍落在琴弦上,一双黑黢黢的眸子静如沉水,甚至不悦地皱了皱眉:“萧四娘子,专心些。” 念阮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心口微微跳着,燥热难言。 她想,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脸皮竟如此之厚,分明是他变着法儿地占她的便宜,反倒赖她自作多情……她强压下心头野草般肆意凌乱的心绪,沉下心来随他拨弦,等七律奏毕,那张朝阳般鲜艳妩媚的小脸儿倒是恢复了之前的凝脂雪色。 少女温香软玉的肌肤柔如白羽,润如暖玉,纤指雪腕柔腻如云。嬴昭静静掠她一眼。才止十五岁的少女,生得玉软花柔、容色绝异,无一处不惹人怜爱。唯独一双宜喜宜嗔的水瞳中澜漪不起,静如沉波,哪里是元夕灯会上面对心上人时的笑眼盈盈。 七弦试毕,他松开她手腕,敛袖退开,“冒犯了。” 念阮也起身福了一福,聊作答谢。心底缓缓舒出口气。 屏风后头,萧太后将念阮的反应看在眼中,不悦蹙眉。 她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朕乏了。貉奴,你带念念先出去吧,好好教教她。” …… 自宣光殿往北,灵芝钓台春冰始融、草长莺飞。念阮跟着皇帝上了湖畔的凉亭,昨夜东风吹了半宿,把湖畔飘零的红梅送进来铺了满地,正对着雾凇沆砀的湖心,倒也别有意境。 檐头新柳打楹,几处早莺扑棱着羽翅渡水而来,鸣声清脆。皇帝横琴于石案之上,焚香操琴,徒留念阮站在离他三丈开远的地方,十分的手足无措。 她不想同他待在一处,可更不愿待在宣光殿中——太后只叫了他们出来仍留了李仆射在内,想想也知为了什么。 说起来,那李仆射本为太后所倚重,后来又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她忍不住去瞧皇帝的脸色,他亦在看她,眉眼灼灼,宛有所思。念阮蓦地收回了目光。 小娘子才探了脑袋又缩回去,小兔子一般,娇娇怯怯。建元帝的心情突然便很好。指挑琴弦发出一阵流水似的清冽琴音,潺潺如水面流泻的粼粼白月,已然是琴曲《凤求凰》的前奏。却问她:“萧四娘子,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ヘ▼#) 皇帝:朕有什么不如他 (╯‵□′)╯︵┻━┻ ps:乐莫乐兮新相知忘了旧的他,康康新人吧。 “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系引用,出处作者也没找到。 第7章 念阮早在他弹奏第一个音符时便明了他的用意,“是《凤求凰》罢。” “是,此琴名为绿绮,正是司马相如在临邛琴挑文君留下千古佳话的那把琴,是故只能奏此曲。” 钓亭之中一时静默,流莺清脆,风卷落梅又送下许多的红梅花瓣来。跟随而至的素晚忍不住去瞧念阮神情,只见她眉目宁和,静静启唇:“陛下认为,凤求凰,是千古佳话么?” “不是吗?”泠泠琴声又起,这一回曲调苍然转冷,却是“我所思兮在太山”的《四愁诗》了,“说起来,这卓文君也算千古奇女子。我若得文君,必金阙椒房以待,永不相负。” 念阮轻轻摇头。 “文君能弃富贵与相如私奔,怎会看重所谓金阙?至于司马相如,他暮年欲聘茂陵女子为妾。负心薄幸至此,何谓佳话呢?” “此事于史无载,想来是后人穿凿附会。” 琴声悄歇,他微微一沉吟,又问她:“那在萧四娘子看来,凤凰之尊,玉堂金阙,好是不好呢?” 这几乎等同于明示了。可那无情的小娘子却恼人地看着白鹄渡寒水的湖面,眉目清婉,一点儿也不为所动,等了许久才又等到她一把温温柔柔的好嗓子:“这世上,有人喜欢金笼华屋,便自然有人喜欢箪食瓢饮。有人羡慕百鸟至尊,也有人殷羡那林中乌鹊。” “至于念阮。我曾闻南朝诗云,白鹄鸟行行成双,‘连翩弄光景,交颈游青云’,倒很是羡慕。” 她嗓音轻轻柔柔的,像细雨润湿花瓣儿,情意缠绵。然而字字句句绵里藏针,冰冷锥心。 建元帝只静静看着她,流离春景中一双眼明亮璀然,如珠玉耀目。他想,她又怎知他没有白鹄之想呢?若她愿意,他也可为她空置六宫,永不负心。 钓亭之中气氛僵滞得仿佛泼水成冰的冷。适逢白简来送披风,他示意递给念阮,转了话题:“任城王可回京了没有?” 任城王是皇帝的族叔,时任征北大将军、朔恒二州刺史,奉命驻守北境抵御北邻柔然。柔然刚继位的新可汗却有休战之意,派了使团赴京。任城王此次回京述职,正是为了此事。 “回陛下,任城王已然归京,派人来报下午入宫谒见……” 那小侍卫的声音却有些耳熟,念阮不禁侧眸,上一世临死之时,她听到的好似就是这个声音。 白简朱缨皆是他的贴身侍卫,极少离身。如果是白简,那么,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念阮心绪微乱,指甲不觉将掌心掐出一排月牙来。她不愿再纠缠于过去,顺势告退,沿着曲折游廊漫步观景。素晚暗暗给小宫娥使了眼色,命她回去禀报。 “她真是这般说的?” 宣光殿里已然云收雨住,龙脑香盘旋吐绕,驱散了浓郁的情.潮味道。萧太后倚在女侍中郑芳苓的怀中由她按着太阳穴,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宫人的汇报。 太后的语气冰冷得半丝温度也没有,宫人战战兢兢,磕头如捣蒜。郑芳苓侍奉太后已久,念阮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遂笑言劝:“陛下生得那般龙章凤姿风神秀彻,哪会有女孩子不喜欢。依臣看,四娘子只是害羞罢了。” “害羞?”萧太后还有些沉浸在琴音般袅袅不散的余韵里,媚眼轻闭,眉却颦起。她哪里是害羞,她胆子可大得很呐!否则除夕夜里也不敢装病不来,还跟燕家那小子私定终身。 “去把四娘子叫回来。” 念阮回到宣光殿时太后正在菱花镜前梳妆,也不唤她,由着她在身后跪着,懒懒闲闲地描眉抹鬓。还是郑芳苓估摸着她气消得差不多了提醒了句,才凉凉道:“念念来了。” 念阮跪得双膝有些发颤,宫人来扶仍不敢起。太后垂眸瞧了她一会儿:“你和皇帝相处得如何了?” 念阮不敢撒谎:“陛下待念阮很好,他弹琴给我听,就像念阮的兄长一样,很是平易近人。” “傻丫头,弹的是《凤求凰》吧?”太后神色柔和下来,亲拉了她一把把人按在软榻上坐下了,“你是个聪明孩子,难道看不出?皇帝喜欢你。也同我提过多次,想要你做皇后。” 太后的话总是这般半真半假,只拣好的说。上辈子,她也是信了太后说皇帝喜欢她,才会轻信于他,把一颗真心交出去。 她想起那个透着靡艳海棠香的春夜里宣光殿的大火,纤骨轻颤,眼眶里已有哀愁如雾:“侄女不敢痴心妄想。” “若是姑母说,你有这个福气呢?” 这等于是把话挑明了,念阮脸色惨白,再度跪下:“殿下,念阮才疏学浅,姿貌甚陋,不可以承天命、奉祖宗!” “姿貌甚陋?” 太后眼底噙着淡如春云的笑,微睇着眼凝视少女姣好的容色,念阮的生母阮氏原就是艳绝燕赵的美人,但论容貌,念阮却还胜过她的母亲,自小便生得雪莹修容窈窕无双。此刻黛眉颦蹙,眼波盈盈,梨花一枝春带雨,叫人心都要化了,当真是祸国的颜色。 想起阮氏,她心底一阵厌恶,面上却极是慈爱:“傻孩子,你生得这样还叫姿貌甚陋,倒叫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如何自处?” 太后年轻时也是冠绝后.庭的美人,这些年殷勤保养,风韵犹存。念阮雪白的脸颊上两行珠泪落下来,膝行至她身前:“姑母不老……姑母白头发都没一根呢,哪里老了……” “保养得再好也不过是骗骗自己,年龄是不等人的。”太后染着蔻丹的手轻抚她雪腮,意有所指,“念念,姑母今年已经四十了。” 郑芳苓见这姑侄俩要说体己话,极有眼色地带着宫人退了出去。太后话锋一转:“你可知先帝的李昭仪?” 李昭仪是皇帝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元皇后,狠狠打了太后这个发妻兼正宫皇后的脸。念阮眼泪阖在眼中欲坠不坠,随摇首而落。李昭仪正是太后杀的,她并不知姑母此刻因何提起。 “她是南朝的战俘,先为南安王所占,后值南安王谋逆,没入宫中为婢,再为先帝所得,诞下皇子,宠冠掖庭,一生虽曲折,荣耀可说是到了极点。” 太后神色淡淡。她永远不会忘记,李氏产子之时,太医署的大半医官都去了,连先帝也守在她身边。却不记得,她也是那一日临盆。 更不知,他册封刚生下来的庶子为太子时,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却只活了半个时辰便夭折。 至此,她不甘心只做个无子无宠的皇后,成为千年后汗青史册上帝妃真爱的注脚,才终有今日。 “元皇后?” 她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声颇为凄厉,最终却化为一声哀怨的长叹:“唉……男人啊……” 记忆里的姑母总是强不可催的,念阮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样哀伤的神情,不禁有些怔了。太后脸色和缓下来,慈母般一点一点拭去她颊上的玉珠儿:“姑母说起李氏的旧事,只是要你明了。与其像李氏一样被男人们争来夺去,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得主,不如一开始就嫁与这天下之主。” “念念,普天之下,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庇护自身,你还不明白吗?” 念阮心如刀割,小猫儿一般伏在她膝头,眼泪簌簌而落:“可是陛下并不是真心喜欢念阮。” ——他只是迫于您的权势,利用她的真心。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颗棋子。 “你这孩子也真是。长着这样一张脸,竟会觉得有人会不喜欢你!”太后此刻已渐渐没了耐心,语气不免急躁了些,“念念,姑母已经四十岁了,这女人过了四十岁,就像秋后黄花,老得很快。还能护你、护萧家几时呢?” “你觉得皇帝不是真心喜欢你,那你就要用自己的美貌博他喜欢。美丽是上天赋予你的利器,你要学会用这张脸去征服男人,从而征服整个天下。” “再说了,他们赢家的男人都是短命鬼,日后你想办法弄个孩子,亲生与否皆不重要,熬死了他你就是太后,什么燕家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 太后红唇妖娆,大不敬之事也说得云淡风轻。念阮却如遭盆雪水迎头泼下——原来,姑母早就知道了她和燕淮的事! 而她哪里又是真心疼爱自己,她要的,是一个百依百顺随她操控的新皇后,自己的意愿却不重要。 她慢慢地伏下.身,以额触地,生平第一次违逆姑母:“凤凰虽尊,念阮却只有白鹄之想。请姑母成全。” “混账!” 见她冥顽不灵,太后彻底地怒了,守在外头的郑芳苓先时听见这一声怒喝,旋即一阵劈里啪啦的金玉相撞声便炸开来。她脸色微变,忙将宫人遣走。 殿中,太后怒气犹然未消:“燕雀处堂,竟不知大厦之将焚也!一朝天子一朝臣,萧氏眼下看着是鲜花着锦,可朕百年之后,萧氏当如何自处?你父兄又当如何自处?你身为萧氏女郎,竟如此短视!半分不为家族考虑!” 哪里等得到她自然崩逝。 念阮苦笑,至多还有一年,太后就会暴崩而亡。 诚如素晚所言,她能怨他负心薄幸,怨他迁怒自己的父母,独独太后之死并不能怪他。什么样的因种出什么样的果,他们之间的仇恨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化解的,她已经搭进去了一次,这一世,她只想保护好她爱的人,远离京城这趟浑水。 太后见她仍旧低着头不反驳也不辩解,怒气更盛,想了想,冷笑出声:“你不是喜欢燕家那小子么?” “朕会让你明白,比起权势,他对你的喜爱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  白鹄乌鹊都是比喻寻常人家夫妻相守,总之皇桑被拒绝得很惨呐。 呐,元这个封号表示先帝只认李昭仪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太后还是有点受伤的。 感谢在2020-07-16 21:28:46~2020-07-18 23:4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条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7瓶;一条鸭、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日中时分,念阮乘车行在洛阳城修整得光滑平齐的灰石砖路上。 宣光殿里太后的警告犹然在耳,无论她怎么辩解,太后皆不肯改变主意。念阮的心也渐渐冷了,她终于明了,太后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她待她从来都如宠物一般,不容她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若不能为太后所用,她就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她郁郁叹了口气,掀了毡幕一角,长风西行,白日东出,愁云繁炽滚滚而来,布满了西面的天空。却有一座九层浮图宛如利剑直矗矗地割开昏晓,顽强占据她视野,提醒她命运原定的轨迹。 难道这一世,又要重复前世的噩运么? 念阮春水盈盈的眸子里如覆乌云,把头一低,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衣裙上。 出了阊阖门,沿御道西行四五里便是寿丘里,回到王府,折枝正在家门前焦急地张望,一见了她车马便喜不自禁地奔过来:“女郎,王、王爷回来了!” * “阿父!” 长乐王府会客的池鱼厅中,长乐王萧旷身着道袍,形容清隽,飘飘然若神仙中人,正与一位华服青年讲论《黄庭》。只听一声熟悉的呼唤,半月未见的女儿如头受惊的小兽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阿父……念念好想你……” 念阮紧紧抓着父亲的鹤氅,说什么也不肯放。 萧父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把她髻上凌乱缚绕的珠钗扶正,侧头同身旁玄衣狐裘的俊秀青年笑道:“贫道教女无方,倒令王爷看了笑话。此乃小女令婉,长在山上,不通礼数,还望王爷勿要见怪。” 念阮这才发觉厅中原还有一人,脸微微红了,连眼泪也未及擦便匿在了父亲身后。令婉是她族谱上的名字,可她同任城王几同陌路,父亲为何将她名字告诉他呀? 萧旷为她介绍:“念念,这是任城王殿下。” “殿下。” 她自父亲身后出来,轻启唇,敛裾行礼。 来者是她父亲的忘年之交,皇帝的族叔任城王嬴绍,二人皆崇尚黄老之说,在首阳山上比邻建观。这次他回京述职恰与萧父遇见,遂结伴而返。念阮小时候倒见过任城王,那时候她才七岁,在元夕节上同燕淮走丢了,是任城王捡到了她,把她送回了王府。 任城王长她八岁,却已是宗室重臣,为人耿介端方,在宗室朝堂及百姓之中皆有盛誉。前世苏衡出走后兄长被疑与南朝勾结,也是他自请降官为萧氏担保,只是皇帝到底不肯放过哥哥。念阮悄悄抬眸觑了来人一眼。她记得,前世任城王受命辅政,结局当是不错。 这一眼却恰好撞上,豆蔻春芽一般娇柔的女孩子,眉色浓翠,唇如樱红,一张玉白小脸儿泪光点点,宛如芙蓉泣露。只怯怯望了他一眼便柔顺地低了头,像只胆小的流莺掠枝而去。 “几年不见,令婉竟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任城王微笑注目于她,“上一回见面,还只到本王腰间这般高。” 他是极清俊温润的相貌,风仪秀逸,一笑便如春温蔼然,和风拂面。念阮颊上漫开一点红雾。七岁那年在闹市上走丢又迷路,是她这辈子最窘的一件事了。 任城王在萧府小坐了片刻便告辞了。水晶茶瓮里茶汤滚沸,念阮舀了碗雪芽呈给父亲,不解问:“阿父,你为何要将我名字告诉殿下呀。” 萧旷接过青釉茶盏,往案上一放,侧眼瞧她,笑而不语。直把女儿看得脸上飞红才问她:“念念,任城王殿下如何?” “什么如何?”念阮眼睫惘惘眨着,一双春水脉脉的眸子里此刻尽是疑惑。萧旷饮了口茶,微笑:“为父有意将你许配于任城王殿下。” 念阮捧着茶盏呆愣在原地,雪似的脸愈发白了。萧父柔声问:“怎么?我儿想入宫陪伴太后?”他已听说了女儿今日入宫的事,大致猜得到。 她忙摇首,惴惴不安地将燕淮的事说了。萧父倒是没有责怪女儿私定终身,只捋须微微沉吟:“你真的想嫁进燕家么?阿贺敦是个好孩子,只是他家……” 萧父一顿,低头饮茶没了下话。太原王心怀篡逆,又与太后有所苟且,只怕太后随便一句话便能叫他拒婚。只是这种事,他还真不知要如何同女儿说。 任城王则不同,文武兼备,君子端方,又是皇帝长辈,太后并不能用婚事过多地拿捏他。 念阮心绪微乱,太原王手握重兵,父亲隐去的缘由她能猜到一些,可太原王上一世到底没有反叛,嬴昭要降异姓王的爵位,缴燕家兵权,他也从了,却一样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暴死并州……她忸怩道:“可是我已答应了世子……且女儿实在不愿嫁入宫掖,做一颗任人揉搓的棋子……” 她想起上一世父亲和继母双双自尽的场景,眼泪便如断线之珠落了下来。选中燕家原还有这一层的考虑,若这一世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家,手里有自己的军队才能自保。 萧父递过去一方陈年的旧帕:“那你喜欢阿贺敦么?婚姻是人生大事,父亲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逃避而轻许婚姻。” 她点头:“阿贺敦待我很好,我为什么不喜欢呢。” 萧父目光审视,不容她撒谎。念阮面颊微红,声若青蝇:“我会的。” 萧旷看着她秀美的眉目,恍惚间似又看见了多年前难产死去的妻子。他叹了口气:“好吧。既你们彼此有意,为父就往宫城走这一趟。” 他不欲与燕家结亲,却也须得提醒提醒太后,念阮是他的女儿,不是她豢养的小猫小狗。 萧父换好冠服便欲出门,兰陵这时却来了,带了三两婢子含笑进来:“道长回来了。” “我已命人备好酒饭,请道长移步鹿鸣馆。” “有劳。”萧父的语气客气而疏离,“这段时间辛苦公主照顾念念,贫道却还有些要事须得入宫。” 兰陵笑容依旧,丝毫未因丈夫的冷淡而介怀,同念阮将他送到了庭院。念阮暗暗打量着继母神情。两世了,她始终也未想明白,父亲和继母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她阿父心里只有她死去的娘亲,常年云游,像是在躲着继母,然而又很放心她长在继母身边。而继母也对衡哥哥的父亲念念不忘。念阮觉得,父亲和继母就像两个报团取暖的同病相怜之人,比之夫妻,更似朋友。 只是父亲究竟是在躲谁呢?她不明白。 暮色沉沉,夕阳挣扎着被压城墨云吞敛了最后一丝金辉。靖宫之中灯火渐燃,明月流银,照在水泥金砖的地板粼粼似波纹。宫娥提灯匆匆行在交空的复道之上,好似姮娥乘槎泊过天河星桥。 天子寝殿乾元殿中早已亮起了灯火,香薰兰麝,宫漏初奏。宫人放下卷起的绣帘珠箔,将透窗而来的明月筛成细细的丝缕映射在棋盘之上。 珍珑旁边,建元帝与任城王拥炉而弈,另有一俊秀青年在侧观棋,拊掌笑道:“哎呀,陛下又输了。再这么输下去,您可就要连太阿剑也一并输给任城王了。” 珍珑上白棋颓势明显,建元帝眉心微凝,烛火的阴翳落在他浓长的羽睫上,投下几分深沉的剪影,愈发显得那张宛如冰雕玉刻的脸幽暗不明。 “陛下今日似有心事。”任城王微笑,优雅地将圈入领地的白子一颗一颗捻起。方才的青年又笑:“可不是吗?” “听闻今日,长乐王府的四娘子入宫,与陛下同去了宣光殿侍疾。可依臣看呐,陛下人是回来了,可这心还落在那儿呢。” 这说话的青年乃是散骑常侍裴湛之,出身河东裴氏,祖父为太傅,父亲担任中书监,自幼便是天子伴读。皇帝略带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裴幼节,君子观棋不语。” 他二人关系一向亲厚,皇帝又是个淡漠温和的性子,是故裴湛之偶也敢触犯天颜,此刻见他动怒,立刻打个哈哈认了怂。任城王神色却是微怔,他今日来,原是为了请皇帝赐婚,本以为他和萧四娘子此时还未见过,原来已经见了么。 这时白简进来禀报长乐王离宫的事,裴湛之好奇地看他:“长乐王?这可是稀客,他进宫做什么?” 二王的忘年之交举城皆知,嬴绍露了个无奈的笑,以示他不知情。建元帝神色陡然一沉。自然是为了萧四和燕家那小子的婚事! 听闻她回去后,太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她果真是不愿嫁给他呢,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一个人,竟敢忤逆太后……建元帝阴沉着脸,忽然拂袖而起,进了内室。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棋如雨,敲在红线毯上很快没了声响。任城王视线仍落在打翻的棋盘上,跪坐不语。裴湛之狐狸眼睛弯弯,极为自来熟地揽上了白简的肩:“小侍卫,你们陛下晡食用的汤面么?” “什么?”白简皱眉,不明所以。裴湛之嘻嘻又道:“闻不见吗?好酸啊。若不吃汤面,哪来这么大的醋味啊。 ” 白简还是不明,一本正经应道:“陛下从不吃醋。” 内室中,正在更衣的建元帝将二人的对话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自己也是一愣。 这……他是在吃醋? 他幼时曾被萧氏那妇人灌过毒药,余毒难清,须用药物压制。是故常年清心寡欲,戒骄戒躁,又不曾爱慕哪个女子,哪里知道吃醋是何情形。 可,不过一个女子罢了。她既不要他,又何必再自讨无趣地凑上去。他是天子,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岂会为了个无情的小女子伤神。 建元帝眸色浓黑,强压下心中不快,唤来宫人洗漱更衣。 斗转参横,铜壶滴漏,他在未可名状的烦躁中睡去,却于这一夜,再度梦见了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 是个透着迷迭海棠香的春夜,皓月半窗,烛焰摇红。她像只小兽一般伏在他颈下,眼眸含泪,似嗔似喜。沉沉宫漏,荫荫花香,俱像轻雾似的氤氲在她迷离娇慵的眼睛里,勾着他,不知疲倦。 “陛下……” “念念喜欢你。” “念念心悦陛下。” “陛下会一辈子对念念好么?” 外头虫鸣喁喁,屋内烛花无声,锦华帐里,她轻泣声时断时续,欢情浓畅,似梦似真。 他有些沉浸在这场欢畅迷蒙的绮梦里,更为了那梦寐以求的她的心意。把她娇艳柔颤的红唇一堵,万千心事,都融在绵绵缠缠的长吻里了。 一夜好梦,次日清晨,朱缨抱着廷尉的卷宗进来,便见自家主子老僧坐定般地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未束发,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神色却颇愉悦柔和。殿内燃了浓厚的龙涎香,里间,几个宫人正在换褥铺床。 以往这个时候,陛下都该处理政务了,今晨却在走神发呆……朱缨好奇地觑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忻悦,便趁此小心翼翼地禀了才从宫外递进来的线报:“主子,汝阴大长公主今晨一大早便乘车往萧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哼。小骗子还说不喜欢朕? 念阮:?? ps:小叔叔比陛下大一岁。 第9章 预想之中的反应却不得见。皇帝面无表情,反而睁眼冷冷瞪了她一眼,似在责备她扰了自己清梦。 朱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儿瞧着还那般上心,醋唧唧的,这又不放心上了? 她放了奏折,行礼告退,同时口中默数三声。果不其然,“一”字还未落定便闻后面响起熟悉的声:“让白简备马,你去茅茨堂,把王弼那本《老子注》找来。” 茅茨堂毗邻式乾殿,乃天子书房,后来就做了藏书阁。朱缨眼里藏几分促狭,明知故问:“陛下这是要去哪?” “去白马寺。恒朔二州战乱方平,朕要为阵亡的将士祈福。”建元帝神色淡淡,由着宫人上前篦发戴冠,一时竟未察觉自己原不必对着属下解释。 烧香不能去国寺崇宁寺吗?非要舍近求远去外城的白马寺? 朱缨暗暗腹诽。 况且去佛寺烧香带什么《老子注》,主子这理由找得甚是蹩脚……倒也不敢多问,一溜烟领命去了。 一行人轻骑快马自千秋门出宫,途径金市自阊阖门离了内城,沿御道西行数里抵达寿丘里。 此刻犹是隅中时分,长乐王府正门洞开,显然太原王府的人已经到了。好在二者隔了整一座洛阳内城,汝阴公主又是乘车,脚力便慢了些。皇帝赶到的时候,太原王府一行人才在府中坐了一炷香的功夫。 鹿鸣馆里,兰陵公主同妹妹汝阴闻说天子亲至,忙起身去正门迎接。 汝阴公主悄悄与姊姊咬耳朵:“陛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都道莫近禁脔,念阮是太后看中的新妇,汝阴公主实不欲结这个亲。奈何拗不过唯一的宝贝儿子,又闻说长乐王回来了,才敢过府。 兰陵心里也有些没底,安慰她:“兴许顺路。” 厅中众人心思各异,独独燕淮还不觉,兴致勃勃地同念阮说着三月上巳溱洧涣涣正宜游春:“……眼下春冰消融,再过些日子洛水河岸的春草就该长起来了,那些狍子啊麋鹿啊也都该出来了。你学会骑马了吗?我带你去洛水边骑马狩猎……” 念阮一颗心俱在建元帝突然驾临之事上,并未理他,忐忑不安地随母亲出了庭院前往正门相迎。门下,新翠枝叶漏下的和煦晨光之中,皇帝一身玄色窄袖曲裾深衣,衣画裳绣,十分郑重, “朕自白马寺烧香而返,听说阿舅回来了,顺道便来看看。兼之昨夜夜读晋人王弼的《老子注》恰有几处不明,特来请教。” 嬴昭善谈《庄》、《老》,尤精典籍,怎会读个《老子注》还要请她阿父指点了,还一口一个阿舅叫得亲热…… 念阮满心惴惴,越想越觉脊背发寒。皇帝正经的舅氏正是太后杀的,不止舅氏,连他外公一族也都尽数以谋反之名格杀,他能对萧氏存多少亲近之意?他却装得如此天.衣无缝,足可见此人超乎常人之隐忍。 两相目光对上,她不自然地低了头。建元帝目光却只在她红唇一扫便掠过去了。皓齿蛾眉,正令他忆起昨夜旖.旎绮梦,耳根微微发红。 他神色不改地看向汝阴公主:“汝阴姑姑和小麒麟也在。” 汝阴公主笑意讪讪的,心道阿姊糊涂,白马寺和寿丘里虽同在城西,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天子要如何顺路才能顺到这长乐王府。 萧氏两房并未分家,一时众人迎了天子往外院正堂池鱼厅走,住在西院的二房崔氏母女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崔氏赔笑:“不知陛下驾临寒舍,有失远迎……” 萧令姒没来,萧令嫦跟在母亲身后跪着,悄悄望一眼天子,又去瞅自家堂妹,目间闪过了几分阴暗妒色。 今日燕家上门,她还谓这堂妹与天家无缘暗自庆幸,谁知这么快天子就找上门来了。 横竖姑母只是要一个萧氏女去坐显阳殿里的那方凤座,凭什么不能是她? 建元帝对二房没什么印象,便连应付也懒得,同萧父寒暄几句进了客堂。汝阴公主今日来本是为了儿子的婚事,还未谈及便叫天子突然的造访打断,如今便愈发不知要如何开口了,池鱼厅中气氛阻绝,冰冻三尺的寒。 建元帝却神色自若地与萧父畅谈起黄老之说,仿佛他今日当真是为此事而来。 嬴氏乃马背上的民族,又因前朝清谈误国,太.祖开朝时便下旨独尊儒术不崇释老,因而这些年洛京玄学之风并不盛行,萧父难遇知音。 他本是存的应付的心思,然一番清谈下来,但觉这年轻天子识度高远、言谈清妙,心中也颇欢喜,与他自《老子》、《庄子》一直讲到了前朝的几位玄学大家。 二人交谈甚欢,陶然忘机,徒留兰陵一干人等如闻天书地陪坐。 立在母亲身后的燕淮属实听得头脑发昏,见念阮柔顺垂目似在打瞌睡,悄悄走至她身边又说起上巳去洛水河岸游玩之事。建元帝眼角余光瞥见一对小儿女喁喁细语亲密无间,心中便似打翻了碗八合齑,五味陈杂。 她何曾对他如此亲近。 寻常女子,不管内心喜欢与否,面对男子表白总该是有些忸怩害羞的。便是那日灵芝钓台中他唐突了些,可他瞧得极为清楚,她面上比那三九孟冬里结得厚厚的河冰还要冷,岂止是对他无意,只怕厌恶居多。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处惹了她不快。自元夕第一面起,她便对他抱有极大的成见。 分明她小时候那般亲近他,分明他才是她未来的夫婿。在不久之后,她就将如昨夜梦境里的那般,伏在他怀中泪眼汪汪地诉说倾慕…… 嬴昭眉心不觉拧起,只觉头上绿云罩顶,看向二人的目光也晦暗了几分。 汝阴不安地和兰陵交换了个眼神,露出苦笑。少年人争风吃醋的眼神她再清楚不过了,与天子争妇,她怎么敢? 那厢,念阮也注意到了他颇为不善的目光,不自在地低头往燕淮身后躲。偏偏燕淮是个傻的,非但不曾觉出什么,反而咧唇一笑拉着她的手上前:“陛下,臣斗胆向您讨个恩典。” 念阮早在他拉她手时便知他想要做什么,脸颊烧得滚烫,倒连挣脱也忘了。 建元帝今日来本就是要汝阴公主知晓自己的态度知难而退,不期想这傻小子还能自己把机会递过来让他干预婚事,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但见二人双手交握,听他口中“情投意合”,心间又微沉几分。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地抚着茶盏杯沿:“何事?” 燕淮见他面色柔和,喜地拉念阮跪下:“臣与表妹萧氏自幼情投意合,两心如一,望陛下能为我们赐婚,成全两家秦晋之好。” 厅内骤时死寂无声。兰陵与汝阴对视一眼,尽皆无奈摇头。 念阮则是羞极恼极,然他话已说出去了,银牙暗咬夫唱妇随亦道:“妾与淮郎两情相悦,请陛下成全。” 两人目光再度对上,那双柔媚多情的盈盈水瞳此刻尽是和另一个男子山盟海誓的坚毅,嬴昭忆起昨夜她的温言软语,只觉她每说一个字,便似有一把钢刀在他肺腑间搅动着,五脏六腑生生如要裂开。 原来在他之前,她也曾爱过另一个男子,一心想成为他的妇人。 嬴昭心中窒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话锋一转问起燕淮年龄:“小麒麟,你今年十几了?” “回陛下,臣今年已十七了。”燕淮喜滋滋地答。他们鲜卑人原就生得早熟些,男子十二岁则可上战场,视作成年之人,他十七岁娶妇再正常不过。 这话却正中建元帝下怀。微咳两声,一本正经道:“娶妻倒是不急,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 他按下了未说,众人却都懂这是要燕淮不要过早成婚以免耽于枕席之欢伤了身子,只是当着小娘子的面不便言之。念阮脸上微红,他也知少年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从前她怎未看出来! 厅中,天子的弦外之音只有燕淮那傻小子不曾听懂,愣愣睁大眼睛看他。 嬴昭端起茶盏云淡风轻又道:“左氏有云,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脩令,夜以安身。男儿托身天地,本该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你还年轻,尚是白身,修身立业才是根本,这娶妇之事倒也不急这旦夕间。可先定下婚事,等有了功名再正式迎娶……” 燕淮本就觉得无功名在身配不上心上人,此刻犹当皇帝是为他好,激动得眼眶微红,郑重揖首:“多谢陛下教诲,阿贺敦必谨记于心!” “嗯,孺子可教。”他若无其事地举茶欲饮,“令尊是国之股肱,等来日你成家,朕自从府库中取钱一百万助汝娶妇。” 心道,他只说了他娶妇送礼,可没说他娶的是念念,自也不算妄语。 念阮脸色乍白乍红,无可奈何地同燕淮谢恩退下。心中却委实气恼,她和他不过见了两面,他为何屡屡阻她婚事啊! 嬴昭将她眼间的哀愁愤懑看在眼中,眼神微黯。 他本是缓兵之计,借个由头把两人婚事往后延,反正婚约么,未成亲前就是一纸空约,若直接武断地取消只怕那小娘子会更恨自己,他总不愿意将她逼得太紧。 可惜眼下看来,她怕是已经恨上自己了。 不过也好,她只能是他的。燕淮这傻小子敢娶,他太原王可敢让念念进门么。 嬴昭心中冷笑,举茶一饮而尽。 长乐王府煮茶惯用佐料,茶汤中满满放着橘子皮、白茅等物,他还当是式乾殿中宫人按他喜好所煮淡茶,不觉竟将那佐物饮入大半,脸色涨红,险些喷了出来。兰陵惊道:“陛下!” 时下煮茶虽喜用佐料,但哪有把佐料当佐食吃掉的,寻常贵族尚以饮驴饮马为耻,何况天家。汝阴公主啼笑皆非,忍笑上前同姊姊一道照看。 “无妨。”他一张玉白的脸涨得通红,嗓子眼火辣辣的,却挥挥手,强忍着咽下,“舅父家的茶倒是别有风味。” 萧父捋须微笑,看破不说破:“陛下勤习黄老,倒很是通休养之术。” …… 事情似乎尘埃落定,自池鱼厅中出来,一向温静柔顺的女孩子罕见地生了气,像头张牙舞爪的小猫,质问少年:“阿贺敦!你是小傻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男票太单纯了怎么办_(:з」∠)_ 皇帝:你的男人,只能是朕。 更新时间调整_(:з」∠)_,下一更23日21:00 第10章 此处离池鱼厅犹是不远,她这般不顾闺秀仪容,可见是气极了。燕淮却笑着看她:“念念,原来你这么想和我完婚啊。” 念阮语塞,嗔恼地瞪他。可惜一双眼生得太过妩媚,含嗔瞪人时春水涓涓潋滟含情,倒像是撒娇,拂开他气呼呼地朝园子里走。 “念念!” 燕淮跟上她:“你别生气呀。” “陛下说的没错,我尚是白身,是应该先建立一番功业再来风风光光地迎娶你。眼下除了太原王世子这个父母带给我的身份,又有何处配得上你……” “你是个傻子么,他分明……” 念阮一时情急,险些把大不敬的话宣之于口,又硬生生止住。她能说什么,她能把昨日钓台的事告诉这傻小子么?告诉他皇帝有意于她?只怕显得她太自作多情了些。 何况重来一回,许多事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已经拒绝过皇帝一次,又凭什么笃定他还会缠着她不放呢。 他只是要一个萧氏女,萧令姒和萧令嫦甚至已经出嫁的萧令姮都不是问题,只要太后松口,他不会纠缠她的。他又不喜欢她。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往园子里走。燕淮却叹了口气,沮丧道:“念念,我没有那么傻。” “我知道你眼下并没有多么喜欢我,只是想逃避太后的指婚罢了。可我不希望你是因此委委屈屈地嫁给我,所以我想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看清你自己的心。” 暖融融的初阳光辉下,少年浅栗色的瞳孔灿灿如金,格外清亮。念阮心下歉疚,她本该说些安慰他的话,但对上少年清澈如鉴的眸子,她也无法欺骗他了。嗫嚅着唇:“世子,对不起……” 少女柳眉轻颦,如波星眼中尽是愧意,燕淮作毫不在意地笑笑,顺手折下一枝新开的迎春插在她鸦雏色的鬓发间,道:“好了好了,我哪里舍得生我们念念的气呀。” “嗯,不气了。来,阿贺敦抱抱。”笑着,作势要抱她。 园子里人来人往的,念阮拿眼瞪他,示意他在这里等着,却回房去拿前日给他做的那个小绣囊。燕淮挠头笑笑,宠溺地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黑眸中尽是满足。 他知道她没那么喜欢他,可只要有一点点,也就足够了。她到底是选了他不是么? 池鱼厅的客室之中,建元帝凭窗而立,恰将园子里的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入眼中,脸色铁青。 他不想把她逼得太紧,更不愿干预臣子婚事为人讥笑。来之前,他以为他只要行缓兵之计,等到两家退婚后再光明正大地册她为后便很好了。可今日看到她与别的男子言笑晏晏两小无嫌猜的样子,才知自己根本不能忍受。 他是天子,他看中的女人凭什么不能即刻得到? 随他而来的白简朱缨二人侍立左右,俱是静默无声。朱缨更似千钧加身,分明没做错什么背心也悄然沁出一层冷汗。 主子身为储君,从小便被教导得喜怒不形于色,近来却已屡屡为这位萧四姑娘破例了。 可她想不明白,才见了几面而已,哪里就情深如海了。宣光殿里那位明摆着要拿这个小姑娘拿捏他,主子竟也心甘情愿! “把车中所带之礼给姑母送去。我们回宫。” 嬴昭眉棱略略一挑,忽而拂袖,转身即走。朱缨“啊”了一声,急匆匆问:“那以什么理由啊?” 来之时他们的确带了不少礼物,都是些蜀地进贡的绸缎,名为送予兰陵大长公主,然而那些花色一看便是小娘子的,想想也知是送谁。 陛下方才更当着人家的面胡扯白马寺烧香而返顺路造访,现在送去却如何说? “自己想,还要朕教你做事不成?” 年轻天子冷笑一声,雷霆震怒。朱缨膝盖一软,暗暗叫苦,还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晚间,天子此行所赠的那些锦缎便到了萧氏三女的房中,虽说是兰陵转赠,亦足以令萧令嫦、萧令姒姊妹欢欣鼓舞了。念阮却是看也未看,径直命侍女束之高阁,转而给燕淮做起护膝来。 光阴如箭,转眼便至二月末,柔然使团来朝,宫中下旨将于上巳在华林园中设宴款待,命重臣贵族赴宴,特别恩准公侯以上爵位之家可携子女前往。 天子已然及冠,前两年执意为去世的叔父彭城王守孝,立后选妃之事便耽搁了,后宫苑舍犹是空置。各家揣度着这是要替皇帝及诸王选妃的意思,尽皆铆足了劲拾掇自家的适婚女郎,一时间,洛阳城里脂粉绸缎的价钱翻了数倍。 念阮原还有些担心太后不肯放弃要自己入宫的念头,然整一个二月皆未被召,反倒是隔壁西院的堂姊萧令姒屡屡入宫,引得她那自命不凡一心想做皇后的三堂姊妆奁不知砸摔了多少,又或许是同仇敌忾,见她的笑容都多了些。便微微放下心来,看来父亲对太后的劝说还是有效的。 到了上巳这一天,春明景淑,淡烟笼日,华林园中景物妍森,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百官们衣服朱紫、金蝉曜首,贵女们则身着新裁春裙,樱唇皓齿嬝娜如花,为这往日只有百官群僚的宴会增添了一抹动人的女儿香。 念阮姊妹被安排在太后左手下首,和公主们同等席位。对面则是宗室诸王及异姓王。甫一入座,便觉对面有道灼亮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是燕淮。 隔着众人,她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艳若春景,齿粲如玉。 席间原还有些别家少年在偷偷贪看念阮容貌,见名花有主,皆露出失意神色。 萧令姒将她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中,若有所思。萧令嫦却凉凉问:“四妹妹,你真是铁了心要嫁去太原王府?不再看看别家少年郎么?” 阖府皆知太后最疼爱的侄女儿是念阮,一心想把她指给天子。皇后乃国之母,令嫦不信堂妹全然不心动。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念阮云淡风轻地说着,为她斟上一杯青梅酒,眼角余光却瞥见尊位上的皇帝似看着这边,也不顾他听不听得见,微微侧脸朝着那方笑靥如花,“这门婚,可是陛下亲口应允。” 那厢,建元帝目光寒沉地收回了视线。 相隔虽远,他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但也大致猜得到她和萧令嫦必是在谈论燕淮,见她笑颜粲粲,更觉刺心。 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好,她就那么喜欢他?当着这么多的人竟一点也不矜持,日后如何能母仪天下。 他心情不佳,耐着性子应付着前来敬酒的柔然使者及宗室诸王。太后不动声色地掠他一眼,又瞧了瞧侄女儿那边的情形,金杯遮掩之下唇边漾起暧昧的笑。 她看向坐在任城王身边、道袍鹤氅飘飘然若神仙的兄长萧旷,红唇微扬。 哥哥,我是答应了你不再执意要念阮为妇,可如今,只怕也不必我出手了。 琼筵飞花,羽觞辉日。酒至半酣,柔然使者提议骑射助兴,这原是历来华林园宴会中的常备活动,柔然、北靖又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所建,俱精于此道,比赛骑射再合适不过。 园中设有马场,时近清明,有射柳之俗,建元帝遂命人在场中设靶,又在距离箭靶百步外插下柳枝,与赛者须绕柳枝骑行三圈,于马上放箭打靶。两国各派人马参赛。每局三箭,七局四胜。 嬴氏虽出身鲜卑,然享国日久,与汉族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起家的功夫便有些生疏了。四轮下来,除却任城王一开始赢的一局,柔然连挫三局,诸臣面子上便不大挂得住。 眼看还有一局柔然就将提前赢得比赛,那柔然使者微微自满,对皇帝道:“圣朝源自龙城,乃马背上的民族,却不思祖宗,转而学起汉人这一套来,重文治而轻武功,以迂腐书呆子们的空言大话治理天下,如今,可还思这起家的功夫么?” 事关国家颜面,建元帝脸色也不大好看。嬴氏入主中原不过百年,宗室子弟竟已不谙弓马,将来谈何统一天下。嘴上则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是儒家的观点,谁说学汉人那一套就是重文抑武呢?” “席间可有谁愿与柔然比试?”他站起身来,举杯扬声问道。 燕淮早在席间看得技痒,母亲要他藏拙的叮嘱也忘了,径直一掀胡袍跳出席去:“陛下,臣愿与他比!” 少年人生得高大修长,矫捷的猴猿一般利利落落翻身上马。一手提缰,一手挽弓,银鞍白马飒踏如流星。绕柳三匝后,弓若满月将箭发出,劈风斩流,牢牢没入靶心。 “十环!” 席间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任城王忍不住站起身来,拊掌而笑:“好一个麒麟儿!不愧是我大靖儿郎!” 那马背上的少年却片刻也未歇息,勒住辔头马不停蹄绕柳发出余下两箭,箭箭皆中。转眼之间便为靖朝扳回一局,将战况拉至三比二。 席间掌声雷动,欢呼不绝。女眷们纷纷向汝阴公主庆贺,有那促狭的,甚至举杯向兰陵:“公主有佳婿如此,足慰人意!” 兰陵只是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时校场上的燕淮已策马奔回,拜倒在汝阴公主桌前:“母亲!”眼睛却只看着念阮,得意地朝她抬抬下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他一心要讨她喜欢,方才在校场上便格外地卖力。 少年俊秀的眉峰间犹有汗珠,眼神亮晶晶的,辉映日光,毫不掩饰地他的爱慕和占有欲。念阮抿唇一笑,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于是席间起哄声四起,片刻间,倒有些盖住皇帝的风头。 主位上,太后笑睨了一眼犹作镇定的皇帝,命人赐酒:“麒麟儿旗开得胜,该赏。四娘,你斟一杯酒给他。” 建元帝执箸的手骤地一顿,险些失了手中箸筷。 他面色冷凝如铁,心道,不就是比赛射箭么?有什么可赏的? 雕虫小技罢了,他十五岁就不屑于此道争胜。 那柔然的使者被燕淮挫了锐气也有些气恼,带了些火气问:“可还有两局,陛下打算派何人参赛?” 皇帝唇角凛绷,黑眸中却是静若凝冰:“去取朕的弓箭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点击就看超委屈·为什么看他不看我·狗子 第11章 席间突然雅雀无声,四周目光皆聚向万座簇拥之中的皇帝席位上,连那原本意存挑衅的柔然使者也是愣住。怎么这北靖竟是无人了么要皇帝亲自下场? “单是这般射箭没意思,朕让汝见识见识儒家的五射如何?” 他将宽大的袍袖绑起,还不及对方反应便已取了近侍取来的弓矢往马场中去。太后含笑说道:“怎么,皇帝要下场?” “麒麟儿箭艺高超,颇令人技痒。”皇帝语气淡淡,并未回头。早有宫人拉了马来,翻身打马,一骑扬尘而去。 众臣惊骇相觑,议论纷纷。 天子少而善射,然至十五岁上误射了一头怀孕的母鹿便不再复射猎之事。以往天家围猎,也仅是点评群臣射艺,从未下场。 如今却为了和柔然比赛破例,以一国天子之尊亲自下场,倒显得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太过没用了些。 “陛下今日怎么下场了。”散骑常侍裴湛之已溜到宗室王席间,诧异出声,“还要试射五射?” 所谓五射,乃儒家传下的五种射艺,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白矢即箭射穿靶子且箭镞发白,唯发矢准确有力可致;参连则是先放一矢,后连续放三矢;井仪最难,乃四箭连发,皆须正中目标。剩下的剡注、襄尺相对技艺的要求倒没那么高。 席间本不乏善射之人,只是柔然派来的那几个技艺太过高超,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轻易下场,但无论如何也不用皇帝陛下纡尊降贵。他这般,不像是为国争光,倒像是……吃醋赌气? 裴湛之恍然大悟,求证地看向任城王,他却执杯不语地看着对面的女眷席位。那厢,一位桃红绣金襦裙的小姑娘正端着个鎏金的舞马衔杯壶替燕淮斟酒,一笑若桃花灼然。 裴湛之恍然大悟:“陛下今日又吃的汤面?” 他没留意说出了声来,成功引得一众宗室王侧目。任城王嬴绍无奈掠他一眼,“饮你的酒吧!” 眸中深沉,他到底是回来晚了一步,天子已有意于婉婉,如今,他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赛场上,皇帝已行近柳枝,绕柳三圈,疾奔的马蹄在沙地上击起阵阵烟尘。 四周目光汇聚,燕淮叼着念阮方才斟给他的那盏酒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俱提到了嗓子口。但见皇帝十二章纹的朱袍在春风中烈烈飞舞,裂帛似的一声,箭如白虹贯日强劲射出,牢牢钉入靶心,连带着靶子都移了位,倒在了地上。 “十环,白矢!” 跑去看靶的小内侍举起羽箭高声呼道,日光之下,箭矢如沾了圈石灰,微微发白是谓白矢。 席间先是寂静了一瞬,瞬息间欢呼大作,拊掌如潮。燕淮也随人群雀跃跳起,不察唇边还咬着酒盏,琼浆玉液顿时浇了他一脸。旁边的萧令嫦等小娘子俱都惊叫连连。他却无所谓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欢欣地拉念阮:“念念你快看啊!十环,白矢!陛下真厉害!” 念阮把帕子给他。心道,白矢很厉害么?她兄长也能的。 她一点儿也不想看那人,奈何燕淮一直推她,到底敷衍地睇了一眼,沙场上微起的沙尘之上,清瘦颀俊的帝王独坐马背之上,身如华岳,风仪峻整,肩膀宽阔得像是展翼的苍鹰。 她缓缓低下了头。 这个背影她曾经见过数次,再熟悉不过,譬如新婚时每一个依依不舍送他离开的清晨,譬如他和她的最后一面,朱红寺门在她眼前落锁,他背对着她,声若厌恶:“萧念阮,朕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娶了你。” 眼角悄然漫出一点晶莹,她若无其事地侧眸拭过。四周欢声如旧,箭场上,小胜一场的建元帝濯若冰雪的脸上半点不见胜利的喜悦,扬高声音,示意柔然方的人道:“剩下还有两箭一轮一轮射太麻烦了,朕就一道射了。” 语罢,再度策马绕柳三圈,搭弓射出。这一回,四支箭接连若焰火飞出,皆中靶心。小内侍激动的声音响起:“井仪!” 席间顿时更加沸腾,欢声四起。那有心挑衅的柔然使者亦是满心佩服,起身向下马朝席间走来的皇帝举杯道:“边荒之鄙人,不通礼教,班门弄斧,让圣主见笑了。” “贵使不必多礼,但坐饮酒。”皇帝温雅一笑,和煦若春风。眼角余光里瞥见女眷席边多少双眼睛皆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微微自得,挺直脊背风仪楚楚地回到了席间。 “陛下骑射之术比之从前更精进了。”太后脸上洋溢开慈母般的笑容,命宫人斟酒,“替陛下斟一杯洗尘酒吧。” “多谢母亲。”皇帝却没有接,先行了一礼,微笑问,“不知母后方才赐给小麒麟的是什么酒?闻之香醇,世所罕有。”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陛下这话,就差点明直说他要方才那位长乐王府家的小娘子替他斟酒了,可人家方才替燕家麒麟儿斟酒,是竹马青梅两情相悦,如今替他斟酒又算什么? 念阮懵然抬头,这才惊觉皇帝已从箭场中回来了,正笑晏晏地看着自己,笑意清浅,如朝阳耀目。 霎时间,她只觉背心多了无数道灼热视线,也似那穿靶的羽矢,要活活将她射穿。 “四妹妹可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萧令嫦语声幽幽,“此等心计,姐姐我真是自愧不如。” 这怎么又怪她了?念阮咬唇不言,手指不自觉绞着宫绦的五色丝绳。心中则暗恼,他到底想做什么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故意叫她难堪…… 短暂的静寂之中,萧父神色微凛,兰陵同汝阴面面相觑。众人之中,只有燕淮毫未察觉气氛的微妙变化,仍乐呵呵地一脸崇拜地望着皇帝。 太后满面添花,顺理成章点了念阮:“四娘,你倒一杯给皇帝尝尝,这酒是我宫中二十年的窖藏,偏他鼻子刁钻,只消一瞬便闻了出来。” 念阮无法,只得提了那壶残酒行到皇帝身前,为他斟了一盏,恭敬奉上。 她头埋得低低的,恪守臣民本分,始终不曾抬头。建元帝面色微沉,看着那张才为别的少年绽开纯美笑颜的脸如今却只有漠然冰冷,心中失望。 大庭广众之下,她便跟燕淮眉来眼去,却连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燕家的麒麟儿果真那么好么?分明他骑射更胜一筹,相貌也胜过他…… 皇帝眸中冷火隐忍幽暗,接过酒饮了,转身即回自己的座位。任城王笑着替念阮解围:“我等同贺陛下一杯吧。” 于是礼乐起,群臣举杯祝贺,总算将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带了过去。 宴射既尽,太后又率群臣离园西去,移步虎圈,观看兽斗表演。 虎圈位于华林园之西,草木珑松,花如积雪。一座高台点缀在苍翠花木之间,台下平地之中有座以铁搭建的圈栏,高可数丈,里面已关了只白额吊睛猛虎、一只黑熊,各用铁笼锁着,熊咆虎啸,声声震耳。 那些汉人贵女听不得这个,吓得花容失色,瑟瑟抱作一团。太后便命人把她们送回华林园中,见群臣亦有面如纸色者,又笑:“这些猛兽都有圈栏关着,不足为惧。众卿且安坐观之。” 太后性严猛,喜观兽斗,常命各州猎得野兽送进宫。念阮不喜看这些,前世进宫被迫跟着太后也看了几场。建元帝更是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厌恶至极,后来太后死后,有次猛虎逸出兽圈,险些伤人,他便顺势将园中的野兽放归山野,连驯兽师也都悉数赐金遣走。 忆起那次意外,念阮脸色微白。彼时猛虎扑出牢笼,几至御座,宫人四散倒下,眼看就要扑到她座前了,千钧之际,嬴昭命白简朱缨将她带走,自己却执了根戟挡在她身前,单枪匹马斥退了猛虎。 那次,她差点就信了他是真的爱她、忘记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然事后他却以此事为由诛除了太后留下的那些心腹宦官,于是终于明了,这不过也是个局罢了。 众人歇息了片刻后便有啬夫进入圈栏中打开了铁笼,令熊虎相斗。念阮毫无兴致,被太后叫去布菜。 她被安排在太后左手边,再往左便是皇帝的座位。这时宫人上了道桃花酥,太后视线半点不离圈栏中相斗的野兽,含笑吩咐:“念念,给陛下送去。他最爱这个。” 念阮忐忑不安地奉了肴馔到皇帝席间去,他亦在专心致志地观看兽斗表演,似是未察。正当她行了礼预备告退时,他却轻声叫住了她:“念念?” “朕可以这般叫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不能! 皇帝:?为什么小叔叔都有他的专属昵称我没有? 感谢在2020-07-23 22:18:16~2020-07-24 23:54: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10瓶;啦啦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他身后还站着白简朱缨两个侍卫,抱剑侍立。听了这话,朱缨怀中的长剑险些一滑。陛下这是在萧四姑娘套近乎? 念阮奉盘的手微微一顿,略略掀了眼帘看他。才止十五岁的少女,生得白净秀气玉软花娇,此刻蹙着新月似的眉,浓密羽睫惘惘眨着,剪水双瞳里闪动着点点光晕,疑惑极了。 建元帝温和一笑,似与她解释:“你是母后的侄女,便是朕的表妹。朕可以这般叫你吧?” 他目光柔和而和煦,念阮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分明自己都已经拒绝过他了,他非但不生气,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伏低做小,这人的心思是有多深啊! 三堂姊二堂姊也姓萧,他为何偏偏就选定她了呢。是看她年纪小好骗吗! 念阮满心悲愤,应答倒还得体:“陛下折煞妾了。您是天子,自然怎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他要她的心她怎不允呢。 建元帝心中微冷,垂眸静静瞧了她一晌,半晌才道:“留下替朕布菜吧。”话音里竟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乞求。 君命难违,她只得默然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席间众人的注意力皆落在熊虎相争之事上,鲜有人明目张胆地回头窥视天颜。 底下熊虎相斗正酣,那老虎已然爬至熊罴背上,张开血盆大口撕咬其皮肉。席间助威声赫赫,连她也不禁转目去瞧,然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面上目不转睛看着,嘴里轻轻道:“念念很厌恶朕?” “贱妾岂敢。”念阮为他斟酒,金爵中酒液橙红有如石榴,正是河东名酒桑落。 建元帝未接,“那为什么你都不敢看朕呢。” 他嗓音清沉,响在头顶有如铃铎轻响,煞是好听。念阮却觉如处刑一般,秀额上汗珠点点:“陛下,为人臣者不可直视尊者。妾只是循礼而为。” 这个理由尚算说得过去,皇帝瞥了眼底下正在为那熊虎相斗喝彩的傻小子,薄唇微勾,慢条斯理地举盏浅酌:“那念念说说,方才在箭场上,朕和小麒麟谁的骑射更胜一筹?” 念阮心不在焉地恭维:“陛下龙章凤姿,阿贺敦和您比,就好比腐草萤火之光与天空皓月。又怎能相提并论。” 心中则道,他确实是不配和燕淮相提并论,燕淮心思单纯如同璞玉,比他这个伪君子好千倍万倍。 皇帝见她面上连丝敷衍他的崇拜之情皆无,便知这小姑娘必然是说的违心话了,脸色黑沉,不觉将金爵握得死紧,在掌心留下道深深的白痕。 这时圈栏里胜负已分,黑熊被咬得奄奄一息,那吊睛白额的大虎前爪踏在血肉模糊的熊身上,开始进餐。他阴沉着脸执杯站起:“赏!” 即有苑囿丞领着几个饲养老虎的啬夫上前领赏,太后亦赐之百金,笑着问那苑囿丞:“去岁冬至太原王进贡的那只白虎训得如何了,今日宾主尽欢,汝可领来请众卿一观。” 不同于专门养来搏斗的猛兽,这白虎是单独养的,自小就与驯兽师待在一处,专司表演之职。苑囿丞命人将那头白虎领了出来,取宝钻火,跳台滚球,随驯兽师指示跑跳蹲卧,温驯得如人一般。 重新搭建的兽戏台离席间不过百尺之距,且无任何栅栏作阻,满座宾客既惊又怕,但见那白虎性子温驯,始终听从驯兽师指示,渐渐忘记了恐惧,开始投掷金玉打赏。 太后也笑道:“赏。”旋即便有宫娥奉金而出,朝台下走去。 念阮一心只在肴馔之间,见皇帝酒盏已空,挽袖斟酒。这时忽闻一声虎啸,席间突然尖叫四起,惶惶抬眼,方才那温顺无比的白虎已然一爪撕开了驯兽师,敏捷地纵跃腾挪朝高台奔来,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似能吞噬天地。 那声虎啸震若雷霆,念阮吓得身子一软,绵绵瘫倒在皇帝怀中。四目相对,她凄惶的水眸中满是惊惧和害怕,建元帝的心跳恍惚似是慢了半拍,猛地将她推给朱缨:“带她走!” 他解下腰间太阿抛给她,夺了侍卫手中长戟跳出席去。事出突然,席间已是大乱,满座宾客仓皇,左右侍御惊靡。那老虎却看也不看旁人直直朝着御座奔来,太后惊声叫道:“护驾!护驾!” 宫廷卫士执戈而上,然相距甚远,此刻已是不及。白虎转瞬便扑至御座前,和念阮只有数丈之距。燕淮惊叫一声:“念念!”乱中夺了根长戟便朝那腾跃的白虎追了过去。把个汝阴公主吓得面如土色,两眼一翻径直晕倒。 左右宾客尽皆吓得走不动路,哭爹喊娘风度全失,太后身前早围了数个宫人,女侍中郑芳苓牢牢护在她身前,被人群裹挟着退却。 朱缨本欲带念阮离开,然与那兽物不过数步,它看着执戟而立的皇帝同白简,似是感觉到威胁,低吟着后退了一步,转头即朝念阮扑去。念阮惨白着脸看着老虎像座小山似地自她视野里坠落,竟是连逃跑也忘记了,死死闭上了眼! 预想之中撕裂喉咙的疼痛却未来,但闻一阵哀嚎,燕淮的惊呼声同四周宫人仓惶惊惧的尖叫声俱是烟花般在她身前炸开,震耳欲聋。她惶惶睁眼,眼前一道华岳挺拔的影子,竟是皇帝不知于何时挡在了她身前,长戟死死刺入老虎腹下。 那虎哀嚎着宛如山丘崩塌往下砸,锋利前爪在他胸前一划,袍服尽碎!皇帝胸前瞬然便渗出血来,迅速从地上翻腾而起,捡了长戟回头吼几是愣住的朱缨:“还不快带她走!”转身又同白虎撕打在了一处。 白虎猛地扑起自半空里朝皇帝劈下,锋利的前爪一剪一劈,径直掀飞了他手中的长戟,转朝他喉咙撕去。好在此时燕淮同任城王俱已赶至,二人同白简合力用戟刺进白虎腰椎将其控制住,羽林卫潮水般涌上,转眼便将老虎刺成了个血窟窿。 那虎哀叫一声,头一歪没了气。任城王迅速扑至皇帝身前,高声疾呼:“来人!快传太医令!” 虎圈离宫苑官舍尚远,医工一时难以赶至。长乐王萧旷望了眼女儿那边的境况忙上前替皇帝陛下察看伤口,众人又惶惶遽遽地抬了皇帝回式乾殿。 燕淮这才得空跑去念阮那边,朱缨心急如焚,把念阮推给他便匆匆去追主子。 “念念?念念你有没有事?”把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燕淮焦急地摇着睁着眼似是失了魂般的念阮,手脚皆冰凉。 她一张桃花脸儿吓得如雪色白,鬓发俱乱,瞳孔失了焦距,手里却还牢牢抓着皇帝方才抛给她的那柄太阿。看清是他,眼眶里的晶然始才扑簌而下。 燕淮心疼地把人揽入怀中,心中尽是愧疚和后怕。 还好没事。 他长松一口气,嘴唇温柔贴着女孩子羊脂玉般的额际软语安慰:“念念别怕,阿贺敦在呢。老虎已经被陛下打死了。”视线往下,掠至她手中的太阿,却是一愣。 太阿乃天子佩剑,方才那么危险的境地,陛下竟将太阿给了念念防身? 未及多想,兰陵公主这时却带着侍婢寻了过来,几哭成个泪人。他红着脸将未婚妻交给姨母,脸上火辣辣的,既惭愧又庆幸。 方才,保护她的是陛下,不是他。 他不敢想象,若不是陛下以命相护,念念会伤成什么样。 * 本是场欢宴竟以这种方式结束,太后雷霆震怒,火速将苑囿丞下狱审问,急命太医局所有的医工俱去式乾殿候命,除此之外,却又意外地叫上了念阮。 皇帝伤得不轻,身上好几处伤口,尤其是腹部,老虎那一爪子险些连他内脏也掏去了。幸而多是些皮肉伤并未伤及肺腑,叫医正包扎了伤口服汤药歇下了。但仍有伤口感染病情恶化的风险,尚需观察几日。 皇帝是为救自己而受伤的,念阮没脸拒绝,在萧令嫦等劫后重生又嫉妒的目光中动身去了式乾殿。寝殿里头,太医已退了出来守在寝殿外头跪守,朱缨抹着泪将她领进去,低低哽咽:“萧四姑娘,你去看看主子吧。他一定想您陪着他的。” 念阮秀颊微红,假意听不懂她话中之意低头入殿,迎面却撞上白简,他奉着个空的白瓷药碗自寝殿出来,冷冷瞥了念阮一眼,同她擦肩而过。 殿外银汉横天,花笼月灿。殿中点了安神香,白丝盘绕,铜漏低吟。垂着水晶帘九华帐的御床之上,建元帝已饮了药睡下了。双目紧闭,面色如纸苍白。 念阮在榻边坐下来,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熟睡中的眉目。平心而论,嬴昭是生得很好看的,唇如竹叶鼻似悬胆,眼眸若是睁开时如涵星辰,璀璨烨然,一笑能使观者忘疲。曾经,她也为了这样一张脸深深目眩,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只是后来,才领会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他杀她父母,逼死她胞兄,把她关进崇宁寺里拿父兄清名迫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最后又赐死她。她一直笃定他恨她,因她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可是今日,她倒有些看不清了。 念阮心情复杂,凝眸看了他一晌又收回视线,郁郁叹息一声。那些噩梦并不是梦,她实在难以轻言原谅。可重来一回,那些事也还未发生,她也无法怪他。便不想再纠缠于过去,彼此远离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结局。 正沉沉想着,昏睡之中的建元帝倏然痛苦地皱起了眉,额上亦渗出一排细密的汗珠来。 念阮怕他发烧,按着帕子在他额间探了探,惊诧于那滚烫的温度,方要叫人,却被他伸手握住,于睡梦之中似哀求地呓语:“念念,你不要离开朕,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貉奴要攻心啦~ 26号有事,不要等。27号尽量早点更。 感谢在2020-07-24 23:54:58~2020-07-25 23:3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他力道极大,念阮霜雪一般的皓腕上即刻红了。她大惊,忙欲把手收回来,睁眸瞧时,他果然已醒了。 “念念要去哪里?”他嗓音沉哑,睁着双发红的眼,眸光清清淡淡地瞧着她,面颜如纸。 有那么一瞬,念阮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显阳殿里的日子,有时候醒来,他未去上朝时,便是倚在床靠上这般打量着她的睡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的他,便已经在盘算着清算了萧家后要怎么处置她。他的手段有多狠戾她是知道的,先与柔然签订友好盟约,却假以南伐之名,出其不意地奇袭柔然的重镇云中郡,斩敌十万,黄河为之不流。 后来他壮年而逝,死在南征途中,未尝不是因此事损了阳寿。 她顿觉毛骨悚然,垂下眸避开他灼灼的眉目:“陛下,我该回去了。我在这里于礼不合……” 小姑娘额发皆是轻颤的,眼波惶惶,不知在怕他什么。建元帝微微扯唇,问起了另一件事:“今天在箭场上你为什么不肯看朕?朕射得不好么?” 念阮一心只想离开,违心地恭维:“念阮没有,陛下骑射高妙,使人叹服。” “那你说说,朕今日射的是哪五射?”他稍稍扬眉。见小姑娘眼波微凝似在冥想,唇微微抿紧。心道,她真是不擅长撒谎。 念阮想了片刻也未忆起,只好随口胡诌了一个,“是参连吧?” “……” 皇帝心知这无情的小姑娘必然是没有看他的了,面色冷沉下来:“扶朕起来。” 他衣衫松散,露出缠了白色绷带的胸膛,墨发披散下,一张脸如银剑辉映月光,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锋利的妖冶的落落俊美。念阮脸上烧得火辣辣的,撇过脸,前倾身子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腰间却落了只手,揽着她跌进他怀抱中,念阮撞在他胸膛上,便闻男人一声轻嘶,本就白皙的脸愈发苍白如瓷。显是压着他伤口了。 “别动。” 皇帝紧皱眉宇,豆大的汗珠从他宛如玉刻一般的俊挺鼻峰上滚落,她连吃痛也忘了,被迫跌在他怀里,因他有伤投鼠忌器,安坐不是逃离也不是。 他眉宇间有忍耐的克制,轻吸一口气,拇指抚上她面颜,拂开了她颊上垂落的一缕柔发。冰肌清凉无汗,在他指腹下轻颤,似在害怕。 四目相对,她双颊绯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秋水滟滟,可怜极了。皇帝黑眸中透出一丝失望,慢慢收回手,哑声道:“朕只是想抱抱你。你就这般厌恶朕么?元夕时,阿贺敦也抱了你,你怎么就肯?” 他怎么知道这事?念阮一张脸烫得如覆柔火,分明这一世没有同他缔结姻缘,却窘迫得如被捉奸了一般。她道:“陛下,世子是我的未婚夫,您亲口应允的。自然不一样。” 建元帝的心被“未婚夫”三字尖锐地刺痛,撇过脸抚着胸口压抑地咳嗽了一阵,念阮迟疑着递帕子给他,他沉默地接过,抬眼触到她眼中不经意流露的关怀,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朕一直想不明白,朕究竟哪里不如小麒麟。” 他将她帕子攥在手心里,面色因咳嗽稍微红润了些,依旧侧着脸,不敢看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拒绝。 “朕骑射比他好,他答应你的朕也可做到。为什么你对他笑脸盈盈,对着朕却是冷若冰霜。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大手仍落在她腰间,掌心温热只隔了几层春衫传来,烧得念阮面颜滚烫。她一心只在腰际,盘算着等他束缚松了些便要推开他,此时闻见他这样委屈的话语,倒是一愣。 这不是万乘至尊的天子该说的话。 她也从未见过嬴昭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前世除却亲昵时,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漠然清冷,十二章纹的袍服一丝不苟,就如他这个人。 他对她的好也是狎昵多过敬重,豢养的宠物一般,不是帝后该有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更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地求她爱他。 自然,这也是因她年幼无知,被天子的宠爱冲昏了头脑,他要她的心,她就给了。哪里要他求呢? 念阮只疑心他烧糊涂了,红着脸斟酌该怎么结束这令人尴尬的境地。他却突然轻声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给过我一颗糖么?” “从没有人给过我糖,我亦不知甜是何滋味。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是,你和小麒麟自小青梅,他一定得过你很多糖。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也好一些呢……” 他还在说着往事,念阮目中的光却渐渐冷下来。 他说的赠糖事,乃是她幼时目睹姑母因宦官谗言对他用刑哭求姑母饶恕,正巧荷包里装着母亲做的桂花糖,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实在可怜,便给了他一颗。 她犹记得,彼时少年仇恨的眼神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她壮着胆子上前,把糖塞给他便跑开了。她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件事。 可是,她宁可他不记得,她宁可他不曾爱过她,宁可他对她全是逢场作戏毫无真情。 比之虚情假意,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凉薄,才更叫人寒心,不是么。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容不得人拒绝。但这一次,她不会再把感情交付与帝王了。 “留下来吧,陪着朕,做这式乾殿的女主人可好?” 他扣着她腰不允她逃离,深深凝视她宛若山水清绝的一双眉眼,腰腹伤口还叫她压着,似是裂开了,火辣辣的疼。可唯有这般,才能使他避免陷入昏睡。 他心甘情愿,也甘之如饴。 “除了皇后之位,你要的白鹄之想,朕亦能给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是你的,也只是你的,好么?” 嬴昭捏着她下巴转过脸迫使与他对视,嗓音温柔,藏几分诱哄意味。 念阮却是摇了摇头,眼中清光渐凝,眉眼淡然:“多谢陛下抬爱,念阮不敢痴心妄想。” 嬴昭哑然。 是她痴心妄想么? 他一直以为,无人可拒绝帝王之爱,怀中的女孩子早晚会如梦境里那般同他两心如一。可今日才知,痴心妄想的是他。 哪怕他把自己的真心剖出来给她,哪怕他以命相护。她心心念念的,仍旧只有与她两小无猜的麒麟儿。不是他。 箍在她腰间的手无力垂落,他颓然挥挥手,乏力似地闭目,心里实则宛如裂开一般。 “念阮告退。” 念阮自榻上下来,深深拜礼欲退下殿去。却见湘帘一动,帘帐后飞快地闪过了张熟悉的脸。 她微微一愣。 这宫人她倒认得,正是宣光殿服侍太后的女官素晚,前世送她上路之人。 所以,方才这一切,果然又是他做的局么? 念阮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再度拜礼便欲退下。殿外却倏地响起朱缨的声音,“任城王殿下!” “任城王殿下……您不能进去……萧四娘子在里面!” 任城王嬴绍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夹杂着脚步迭迭和珠帘乱撞的清沉:“正因为令婉在,本王才要进去。” 令婉? 皇帝霍然睁目,脸色微青地看向念阮。 怎么连小叔叔都知道了她族谱上的名字?还很是亲昵的样子?她不愿嫁他,难道是还等着做他的叔母? 念阮不知他在腹诽些什么,不过漠然以对。这时,外头又响起任城王的声音:“陛下,臣嬴绍有要事禀报,愿我君万寿无疆,长乐无极。” 任城王到底没有硬闯,停在门外,声音隔了几道屏风珠帘传来,恪守为臣的本分。皇帝瞥了眼念阮的反应,略略勾唇:“进来吧。” 此次虎圈事件,太后命三公九卿悉去了廷尉听审,眼下正该在光极殿商议对措。任城王匆匆而来,必是那边有了结果。 任城王于是入得寝殿,见那小姑娘鬓发微乱,衣裳也有些皱,而龙榻上皇帝披衣而坐,胸前衣襟微乱,露出精壮的胸膛来,蓦地怔住。 念阮两颊晕赧,面色如胭脂扫过。 任城王于她而言是长辈,即便她和嬴昭没有发生什么,这个样子也是要叫人误会的。 “殿下既在,那念阮就回去了。”她迤迤然行礼,眉目低垂,欲要告退。 皇帝却极满意在叔父脸上看到的错愕,懒洋洋闭了眼,悠悠道:“不必了,留下吧。这件事怕是与你长乐王府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今天又是求爱失败的一天呢。 皇帝:怎么办呢,那就搞她继兄吧。 第14章 皇帝所言的与长乐王府有关,乃是廷尉审问苑囿丞后得知此事为南朝细作所为。事先给老虎服下了引其发狂的药物,才会在表演时突然发狂。 太后已下令在京中各处搜捕南朝人士,并派人封锁了专供南朝使者居住的金陵馆,将人下狱,严加审问。一时之间,洛阳城山雨欲来。 任城王所报与建元帝所料分毫不差,那苑囿丞和几名驯兽师是南朝来的顺民,他便猜太后要栽给南朝,与南朝断交。 而长乐王府中恰有一位南朝人士,即念阮的继兄苏衡。 听完任城王的禀报,念阮面颜微白,笼在袖中的指尖轻颤。 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他这个时候要她留下,是要用衡哥哥来要挟她! 诚然她因为前世兄长的死有些迁怒继兄,然继母只有这一个儿子,继母待她很好,她又怎能让继母伤心…… “想好了么,朕要的答案。” 建元帝唇角噙笑,眼如珠玉璨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脸颜乍红乍白的小姑娘。他知道,她一定听得懂他问的是什么。 虽说拿人要挟有些令人不齿,然事急从权,眼下他也顾不得了。再这么捱下去,只怕命定的皇后都要与人跑了。岂不叫列祖列宗笑话。 念阮雪白的颊际已有冷汗涔涔,小鸽子似地低了头,两股微颤地跪下:“我衡哥哥是清白的。望陛下明鉴!” “你是如何知道他是清白的?莫非你与他同谋么。”建元帝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扶着床榻慢慢站起身来。任城王眸光微动,想过去搀扶,他却摆了摆手。薄唇轻勾,取下榧木衣架上的玄黑袍服披上。 “清白与否,交付廷尉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嗓音清沉柔和,如箜篌悦耳,却如有凉气幽幽在念阮耳后吹拂。 他已弱冠之年,太后虽不放他亲政,唯独廷尉这一块放权给了他,他自十四岁起便在华林园听讼了。衡哥哥入廷尉,无异于羊入虎口。 可是他不该拿衡哥哥来威胁她。他是个公私分明的圣明天子,前世不计较他南朝出身,在继母死后仍对他委以重用,如今怎么会拿衡哥哥来威胁她? 她水目中满是不解,更不知如何作答。惶惶良久,终于忍不住抬眼低声道:“陛下是圣明之主,怎可因私废公……” 小姑娘眼睛湿漉漉的,眼圈红红,像只受惊的羽雀,实在堪怜。建元帝语声也不觉温柔下来:“这怎能说是因私废公?” “念念,我知你怕我,亦不会信我,今日当着小叔叔的面儿,我可向你起誓,绝不会因公废私、拿你哥哥的事要挟你。” “朕只是希望……”他顿一顿,竟有些害怕会再度从她口中听到拒绝,“朕给你哥哥机会,你也给朕机会,先不要同燕家订亲,好么?” 念阮紧蹙的蛾眉微松弛几分,噙泪的眼中仍有不安。在侧围观良久的任城王却是皱了皱眉。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陛下对萧四的感情之深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也难怪这小姑娘会不安,无论如何也不肯信他。 他倒是信的。前世,他也以为陛下是迫于太后的压力才娶了她,并非真心喜欢,后来才知不是。 若不喜欢,怎会为她六宫虚置; 若不喜欢,怎会即便她不能生育也不肯宠幸别的妃嫔。 若不喜欢,又岂会弥留之际还强支病体地等着洛阳的书信,然而等到的却是一句冰冷刺心的“我愿与君绝”…… 强扭的瓜终究不甜,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的结果。 博山炉中的安神香,清沉的香气如水纹汩汩在殿中流动。玉漏低低地在角落吟唱,年轻的天子还在等她的答案,朝她伸出一只手去。 这只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才在虎圈之中救了她。 念阮沉默一息,搭上他的手站了起来,似是默认了。 建元帝唇际于是浮出笑意,“回去吧。” “安心等着,廷尉或会来拿人,但朕亲自审问,不会冤枉他的。” 他相信,自她走出式乾殿的一刻起,全洛阳城都该知晓她是他嬴昭看中的女人了。汝阴姑姑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念阮轻轻点头,两颐如桃花浮绯。她只要他这一个允诺便足够了。她对衡哥哥有信心,相信他不会参与南朝之事,只是身份敏感了些。这些年,母亲也一直要他藏拙,连宫掖的宴会也从未参加…… 前世,他是被嬴昭步步紧逼才会远走南朝,给了他栽赃长兄与南朝勾结的借口,急召长兄攻打南朝以表忠心。然后,她那为靖朝守关多年忠心耿耿的长兄萧岑,便死在了寿春。 念阮心头才有些萌生的感动顷刻又烟消云散,无意触到腰间系着的太阿,取下来还给他:“陛下的太阿……我,我还给陛下……” “留着吧。” “你一个弱女子也好防身。” 心道,早晚也要和她人一起过来的。 念阮于是行礼告退,建元帝目送了她人出去,转目向沉默已久的叔父:“朕观小叔叔方才皱眉,可是对朕处置陈王一事有何不满?” “微臣岂敢。” 任城王不假思索地应道。至尊虽一向待他亲厚,委任亲重,然他也知道天子的逆鳞在何处,凡他认定的事,不容旁人置喙。他表面在问陈王,实则问的是萧四,也是在警告他,不要打她的主意。 只是他作为局外之人,实在不忍再次目睹他们走向命运既定的结局。自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嬴绍薄唇微翕,扶着他在榻上躺下,说起了另外的事来:“陛下,臣方才进来的时候,好似看见宣光殿的……素晚,好似来送什么东西。” “是么?” 腹部的伤口已然裂开,撕裂般的疼,面容苍白的天子俊眉微皱,片刻冷笑道:“萧氏的手是伸得越来越长了。这式乾殿的戍卫也是该换了。” 嬴绍暗感庆幸,原来他们此时还未相认。 瞥见他提起太后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心里的那点儿隐秘的妄想又悄然萌生。提醒他道:“陛下。长乐王府亦与宣光殿来往甚切。” 榻上正遗了一方锦帕,上面绣了枝绿萼白瓣的桐花,花色清丽可人,针脚细密精巧。建元帝拾起那方锦帕来,神色淡淡:“不关她的事。” “冤有头债有主,朕不会迁怒他人。至若宣光殿……”他揉揉眉心,似乏力地闭了闭眼,唇角却轻扬,“彼异阿衡,我非昌邑。父母之仇,朕早晚会报。” * 宣光殿。 太后慵懒地倚在铺了白虎皮的美人榻上,领口拉至肩狎处,露出锁骨及一对圆润纤白的肩头来,眼角飞红,如含春.情。女侍中郑芳苓跪在榻下,正为她揉捏着酸胀的小腿。 素晚跪在地上,脸颜滚烫地汇报完了宣光殿里的见闻。劝她的话滚到喉边,又咽了下去,低着头不敢言语。 她是宫人偷.情生下的孩子,生来便被遗弃,是彼时还是萧皇后的太后捡了她,虽则是为奴为婢,好歹将她养大了。便斗胆视她为母,事事为她忧心。眼下,太后才从光极殿议事回来半个多钟,竟是又召了臣子。虽听民间传闻什么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也实在太不节制了些…… “这么说,貉奴那孩子是真看中念念了?”太后微感意外,低头同郑芳苓说话。 她从前欲给皇帝选妃都被拒绝,把念阮给他做妇,是存了往他身边安人的心思,他却丝毫没有抵触。倒惹得她担心他是另有图谋。然观今日虎圈中事,却又似乎不是。 郑芳苓笑道:“臣不敢妄言,不过臣观陛下看四娘子的眼神,确是与待旁人不同。” “自然,也是太后慧眼识珠,选了萧四娘子给陛下。那样娇柔貌美的女郎,这大靖朝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太后心中得意。 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个难产而死的女人。 抢走了她的哥哥,却留给她念念和阿岑两个有用的好孩子,这桩买卖倒也不算太亏。 这时宫人来报念阮求见,原是欲离宫中特来辞行。太后厌屋及乌,又不大想见了,娇懒地挥了挥手道:“让她回去吧,就说宫门即将下钥,她今日也受了好些惊吓,不必再来拜见了。” 宣光殿外夕阳融融璀璨,还是第一次被拒之门外的念阮攥着衣角跪在阶下,有些不安。 她今日并没有违逆太后,叫自己去式乾殿侍疾她也去了,姑母理应是满意的,为何会不见她呢。 她原是想再求一求继兄的事,但太后不见,也就作罢。宣光殿里的小黄门驾来轺车送她出宫。车声玎玲,一路送她出了千秋门,萧父同燕淮正在宫门下等她。 “阿父!” 念阮跳下轺车,像只轻盈的麋鹿扑进他怀里,一日间在式乾殿里所受的委屈皆融作了眼角的那一点轻雾。萧父慈爱地摸摸她鬓发,接了她上自家的马车,一面问:“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她摇头,只是问:“阿父,衡哥哥被廷尉带走了么?”得到父亲摇头以示不知的回答重又悬心,双手习惯性地攥上腰间系着的锦帕子——咦,她的帕子呢? 马车开始起行,燕淮亦在车中,借透窗而来的一点夕色看清了她眼中新添的一缕莹然,心中委实如针刺般。他小心翼翼问她:“那,念念,陛下可有欺负你么?” 萧父不期然这傻小子会问出这样的话,咳嗽了几声示意他改口。念阮忍了半日的泪水却是夺眶而出,央道:“阿贺敦,你去请示公主,早些把我们的婚事订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 皇帝:说好的给朕机会呢? 感谢在2020-07-27 23:57:12~2020-07-28 23:5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念念,你怎么了?” 燕淮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愈发手足无措。更担心是皇帝欺负了她,既惊且怒。 “阿贺敦,我们成婚吧。”她眼眶里含着莹莹一汪泪,眼睫翕动间,落珠如雨。见少年面有忧虑,凄然咬唇:“怎么,阿贺敦不愿意娶我么?” “念念。” 萧父先开了口,语中微有责备。自家小姑娘如今只拿燕家当救命稻草,到底是对这单纯得如同璞玉一般的少年不公平的。他亦不愿女儿因为躲避天家草草地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我当然愿意!”燕淮脱口道,手扶着她双肩,默了一息,“只是,你得告诉我,念念,你到底怎么了,是陛下欺负了你么?” 心中想,要是陛下欺负了她,他就…… 他能怎么样呢?他手里并没有兵马,并不能为她报仇。 少年有些沮丧,又有些迷茫。 好在念阮轻轻摇了摇头,红着脸小声啜泣道:“他没有做什么,我,我只是害怕……” 她把式乾殿里皇帝对她的那番剖白垂着泪说了,纤薄的双肩如蝉翼般轻颤。她只要一想到余生要被他困在牢笼中便止不住地恐惧。 先是显阳殿,后是崇宁寺,无论玉堂金阙还是青灯古佛,都是她的囚笼。 她曾被关在这座囚笼里,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相继离世却无力反抗。如今,她不想再纠结于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再也不要踏入这座牢笼一步。 辘辘车声,在三人的沉默中格外嘈杂。念阮像只小猫似地枕在父亲膝上,只露了半张巴掌大的白皙纤巧的瓜子脸,眼瞳中水雾盈盈,秀眉微蹙,泪落如珠。 萧父慈爱地抚着女儿绸缎似的一头长发,沉默不语。天子对女儿感情之深是他没想到的,也难怪她会害怕。 皇帝那孩子也算他看着长大,自幼性格孤僻,漠然清冷,只是近年为与太后争权与群臣往来才有了些人世的烟火气。即便他与自家没有隔着那一桩桩仇怨,他也是不愿将女儿嫁给他的。 燕淮咬咬牙道:“念念,你放心,我明日即让母亲来提亲。即便她不来……我,我就自己来!” “胡闹!”萧父微微提高声音喝止,“婚姻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自己来算什么?私奔么?” 一席话说得少年脸上通红,又怕未来老丈人不喜欢自己,神色恳切地央道:“姨夫,求你成全我和念念吧。我会对念念好的。您可以为了姨母不置妾侍,我亦能做到。我会一辈子把念念放在我的心尖上……” “先把婚事定下来吧。”萧父神色淡淡。他倒不是有多想同燕家结姻,完全是看不得女儿伤心。 略略捋须又道:“若世子真有心娶念阮为妇,还请明日一早携聘礼上门纳征。前时公主上门,便当是行过纳采、问名之礼了。” 聘礼燕淮是早已自己备下的,听出萧父语中不同寻常的担忧,忙应下:“好,好!我,我这就回家去同母亲相商!” 他叫停马车,鹞子般俯冲下车便欲扬尘而去。萧父却叫住他,“明日纳征,世子不必避人耳目,还请来时做足阵势,务必令城中人尽知其事。” “多谢姨夫指点!”燕淮感激地行了一礼,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伏在父亲膝上的念阮小脑袋动了动,眼里似有点点碎光浮动,轻张唇:“父亲……” 她其实有些后悔,虽则要了嬴昭不会为难衡哥哥的承诺,但仍是担心这件事会牵连到继兄。 “念念,别怕。”萧父安慰她。 “才出了虎圈那档子事,想必宫中近日会为此事忙碌,未必有心注意到咱们家的动静。” 他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等事情传到皇帝耳中,两家婚事已定,皇帝要再干涉就落了夺人之妻的恶名。他正欲拉拢朝臣及宗室与太后争权,不会自乱阵脚。 若皇帝知道了……萧父清癯双目微微一睁,他会请任城王在皇帝陛下面前斡旋的。 是夜回到家中,苏衡果然已被廷尉带走了。兰陵公主急得如同热锅之蚁,几次向宫里递了帖子都被退了回来。见父女回来,盈盈拜倒在萧父身前,泣道:“王爷,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衡儿之事,还请您请太后开个恩,他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和那些乱臣贼子来往啊……” “公主起来说。” 萧父扶了她一把,拉过她大袖入门相商。院子里月皎风清花影幢幢,烛焰光辉将二人身影投在一处,念阮行在后面,倒是一愣。 入了厅中,兰陵公主抹着泪把下午廷尉来府中拿人的事说了,拿湿透了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啜泣着道:“这些年,我就担心他这个身份会给咱们家带来麻烦,一直要他好好待在家里读书习字,哪里想得到又出了这劳什子事,把咱们家牵连进去……” 苏衡的生父苏望乃是南陈的宗室王,因不容于陈后主逃亡北靖,被先帝封了陈王,意在与南朝争正统。后主无道,兰陵苏氏的另一支起兵讨伐,建立新朝梁,陈王这个爵位也就失了它的作用。南北两朝多年来边境摩擦不断,是以这些年来兰陵一心要儿子藏拙,以至如今二十有三还未出仕,也就自然没能成婚。 兰陵越说越愧疚,念阮递过一方新的帕子替她把眼泪擦了擦,柔声劝道:“母亲,您放心吧,陛下不会为难衡哥哥的。” 念阮手搭在继母肩上轻拍安抚着,思绪却渐渐飞远。那个男人虽薄情,在为帝上却无可指摘,不管有没有她,她都笃信他不会故意为难苏衡,只是现在,她有些害怕他得知了受骗后会龙颜大怒。 其实她也不算骗他,今日式乾殿中,她并没有开口允诺他什么不是么。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她默认了。 萧父往宣光殿递了帖子,却被告知拿人的是式乾殿,并嘱咐兰陵公主莫忧。厅中铜壶滴漏,外头星斗漫天,到了夜半时分,苏衡果然毫发无损地从宫中回来了。兰陵公主抱着他泣不成声。 送他回来的乃是天子式乾殿的小黄门,念阮命折枝将人打赏送走了。苏衡有些赧然:“母亲莫忧。” “陛下并未为难我什么,反而与我讲论文义,这才迟了,惹得您和王爷担忧,倒是儿子的不孝了。” 事情似乎风宁波静,皇帝不能再拿虎圈事要挟长乐王府什么,等过了明日,燕家上门,一切就该尘埃落定。然而这天晚上,念阮躺在芙蓉帐里,望着帐顶幽幽吐纳芬香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却有些失眠了。 次日,燕家如期上门,两家正式把婚事定下了。 婚期则定在下个月十一,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汝阴公主本不欲同长乐王府结这个亲,叫儿子在门外跪了半宿也就心软同意了,连夜备了玄纁束帛黄金玉璧,点了使者,次日一早送去长乐王府。 燕淮按照未来岳父的吩咐,队伍披红挂彩,沿途吹吹打打,笙箫锣鼓自太原王府所在的昭德里穿洛阳内城一直奏至寿丘里,于是这一日,整个洛阳城都知晓了两家定亲之事。 宫中,朝廷正为虎圈之事吵得焦头烂额。天子被刺,以中书监裴希鸣为首的一干大臣力主对南朝动兵,以尚书令谢伯远为首的尚书台则以暂无确凿证据为由,主张与南朝断交即可。 两波人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由太后拍板,转与柔然结盟,于下月择吉日发兵南下。 自然,这只是个借口。梁帝年老昏庸、政局动荡,北靖早有讨伐之心。 事情既定,建元帝终有功夫歇下来好好养伤。才在榻上躺下,忽忆起柔然来朝时送来了一对黑白色雪狐,唤朱缨:“把前些日子柔然送来的雪狐抱来。” 《山海经》言,治致太平而黑狐见,圣人至则白狐见,这对黑白狐狸被视为祥瑞,俱都养在太常寺中,精心供养。 朱缨已知了萧燕两家联姻的事,正犹豫着不知要如何上报,闻见这话,如逢大赦地亲去了钦天监,把两只狐狸提了回来。 这是对幼狐,一黑一白,一公一母,白狐玉雪可爱,黑狐则威风凛凛,俱都扒在笼门边巴巴地望他,软软叫唤着讨肉吃。 建元帝拿肉干喂了两个小家伙一会儿,黑狐是只公的,吃完肉嫌弃地把脑袋一摇,翻身睡觉去了。白的那只母狐却沿着肉干轻轻舐舔上他手指,酥酥痒痒,很有些麻。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浓长睫毛静谧搭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嘴角忽萦上缕清浅温柔的笑,吩咐朱缨:“把白的这只给萧四娘子送去。” 朱缨惴惴领了命,偷觑一眼他神色,纠结再三终是禀道:“陛下,这怕是不合适吧。萧四娘子已然和太原王家的小侯爷订婚了。” “砰”地一声清脆,盘子摔落在地,四分五裂。建元帝只觉喉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出来,喷在了笼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真·气吐血233狗昭脑子里本来在开车哼唧 下章应该会有ntr现场,实在是挤不进这章了。 感谢在2020-07-28 23:50:47~2020-07-29 23:4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陛下!”朱缨惊叫一声,上前去扶。 建元帝面颜如纸苍白,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脸上却还淡定:“去叫太医丞。”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胸口如要裂开的灼痛倒令神思清明些许,那个无情的小娘子,竟是厌恶他到了这种地步。 才答应了他不会和燕家订亲,转头就与旁的少年郎缔结鸳盟。 他的真心,她弃如敝履。 嬴昭疲倦地瞬了瞬目。 也罢,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既如此,他成全她便是。 朱缨不敢擅离,叫了个宫人急急去请了太医丞,太医替年轻的天子把了脉,面有深重的忧色:“陛下体内有陈年的旧疾,余毒难清。兼之这次外伤,证虚血瘀,需好好养着,切记戒怒戒躁,多思伤神,这样才能好得快啊。” 太医丞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医者仁心,昔年皇帝幼时被太后下毒也是由他诊治,好歹捡回一条命。太后虽记恨他偏帮皇帝,奈何靖朝皇宫中医术还无有出乎其右者,仍容他坐了太医丞的位置。 “朕心里有数。”他面有惘然,收回手乏力似地闭了目,“去唤任城王同中书监来,南伐之事,尚需商议。” “陛下!”朱缨见他分明心里不好受却还要强撑着,眼眶中已有泪水,突然后悔自己将那消息禀报了。 可若即使她不报,主子早晚也会知道的。她亦不敢瞒而不报。 “无妨,去吧。” 朱缨只得领命而去,同太医丞一道退出,下了云生从龙的陛阶,又悄悄问太医丞:“太医丞,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沉疴未愈,又添外伤。最为难治的,却是心病。” “这段时间你们当差的也要小心,莫要令陛下心绪波动过大,这对于养病极是不利。” 太医丞说完叹着气走了。朱缨站在三月的当空晴日底下,望着式乾殿模糊在烈日光晕里的朱底玄字的匾额,也叹了口气。 今日这趟差事,她办得差极了。 长乐王府同太原王府联姻的消息并未在宫中掀起多少波澜,皇帝得知此事后,只命人向二府送去了贺礼,风平浪静地将此事揭过。 虎圈之事,众臣皆以为他是看上长乐王府的那小姑娘了,原都歇了自家女儿立后的心思,眼下瞧着皇帝似乎无动于衷,便又都蠢蠢欲动起来。尚书台接连上了好几封请皇帝为子嗣考虑立后选妃云云的上疏。 对此,皇帝通通以南征在即讨伐为重拒了,每日召宗室及重臣入式乾殿商议南伐细节,似乎当真忘了那秀丽绝俗、已定给别家为妇的小娘子。 宣光殿里,萧太后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但忆起答应兄长的许诺,到底忍住。只冷笑道:“罢,留意着式乾殿即是。是他娶妇,他自己都不急朕急什么!” 时光如流水平淡向前,过了十来日,建元帝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晓喻群臣,这次南伐,他有意御驾亲征。 龙城嬴氏是马上的氏族,自开朝以来没有哪代帝王不领兵的,故而群臣也都司空见惯,太后更巴不得他死在南征途中好另立傀儡,一锤定音。送了柔然使者离京后,朝中开始着手准备南征事宜。 建元帝自五岁登基以来,朝中大小事务一应皆由太后处决,如今他要御驾亲征,太后存了要他在群臣之前颜面尽失的心思,索性放手不管。 太后只是冷眼瞧着,料想他从未独当一面必会连连出错、尽失人心。不想建元帝处理起事务来却十分得心应手,先下诏在扬州徐州征丁募军,筹备军粮,又派遣六弟高阳王嬴昀持节安抚北方六镇,调发鲜卑精骑南下。粗中有细,井井有条。 一连半月,除了那些送到两府之中的贺礼,式乾殿里再无反应。念阮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认真准备起与燕淮的大婚来。 父亲为她备下的嫁妆甚多,她亦有心多带些妆奁过去以作日后天下有变招兵买马之资,便将各物按品类分门别类,列好账簿清单。 又有随嫁车马、随行奴仆,铺子田庄,事事皆须她留心,好在前世到底有过入主中宫的经历,亦有兰陵公主亦替她担待着,如今对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西院里的两个堂姊也常来看她,萧令嫦带有几分庆幸又有几分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念念,你真的要嫁了吗?我们姊妹三人你是最小的,没想到你倒先嫁了,倒真是出人意外。” 她这二堂姊愚蠢又贪婪,心思倒也不算特别坏,做了十几年姐妹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念阮淡淡一笑,回握住她的手:“二姐姐的好事也就在今年秋天了,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请念念喝婚酒。” 这话倒是真心的,前世她是七月被册为后,十月份,皇帝为显对她的隆宠,将萧令嫦指给二弟京兆王为正妃。此事传出去,便又是他爱重她的证据一桩了。 萧令嫦有些腼腆地笑,萧令姒却是神情复杂。她一直都很清楚太后会给自己的只是妃嫔之位,皇后之位必定是念阮的,也从不敢肖想。如今她却要嫁去燕家了,自己,有可能被册为后吗? 她想起除夕夜宴上初见天子的那一面,不禁心驰神摇,粉面含春。她不在乎是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伴他左右,此愿足矣。 * 四月初一,皇帝率群臣前往宗庙拜别先祖,占卜吉凶,南征已然势不可挡。 这夜,皇帝处理完政事,欲安寝时忽地瞥见玉枕下露了一角,正是当日念阮遗下的锦帕子,眼波微微一闪。 这些日子诸事繁忙,也是他欲刻意遗忘,自我催眠地倒快真以为自己要把那无情的小娘子忘了。此时见了这方锦帕,仿佛又看见那红裙素衣的小姑娘攀灯盈盈而笑,眉眼如画,比花灯更璀璨。 他久久地怅然若失,问宫人:“长乐王府的婚期定的何时?” 宫人战战兢兢地答了。他闭一闭眼,长叹一声,不觉却将那帕子攥在了手里。唤朱缨:“取笔墨来。” 朱缨微微迷蒙,照做了。他在灯下铺纸,挥肘运笔。纸上笔走龙蛇,字如岸柳笼烟,纤细娟秀。 朱缨偷偷看了一眼,见抬头是个“太原王亲启”便不敢再看,却是模仿的太后的笔迹——主子原善书,这点手段根本不算什么。 “把这个加封钤印封好,快马加急,送去并州。” 他将书笺交给朱缨,抬手取下搭在衣架上的玄色龙纹外袍自顾着装。朱缨见他是个要出门的架势,忙问:“陛下可要奴随从?” “不必,让白简去。” 青玉銙在劲腰上一束,他手挽外袍已出了殿去。手把那锦帕攥得紧紧的,脸色寒沉。心道,念念是未来陪他坐拥天下的皇后,他嬴昭的女人,凭什么拱手让人? * 夜已极深了,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残夜渐阑,一弯月牙儿孤零零地高悬夜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 建元帝主仆打马行至寿丘里,跨越过里坊门,停在了长乐王府一处偏僻的院墙前。 “你先去探探情况。”建元帝脸颜铁青地吩咐白简,俊眉紧皱,一双黑黢黢的眼不住地打量周遭情况。 一国天子,却也学那市井之中的登徒子偷香逾墙,若是叫旁人知晓他的脸面何在。 探完路后,主仆二人越过院墙躲过巡逻的部曲,穿花拂柳地潜至念阮所居的清渺阁来。已近子时了,院落东边的房间却还亮着灯,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草虫声中听不真切,似是她的卧房。 清渺阁临水,周围遍植花木,湖面上波影颤颤,松石间轻岚缭绕,夜色静谧得只闻鸟雀虫鸣声。 二人匿身在花木间渐渐地接近那方灯火透明,却见帘栊打开着,窗外站了个岩松挺拔的少年,窗里有一女郎,羞容敛翠,粉脸匀红,不是燕淮和念阮却又是谁! 建元帝只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未来的皇后,心心念念的女子,竟然在跟别的男子夜会! 她不知道这种事一旦传出去流言足以令她身败名裂么? 他浑身血液皆似逆流至了头顶,五内俱焚,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锋刃般的凛寒锋锐,目眦欲裂。 白简默然无声地瞥了主子一眼,抿抿唇,有些脊背发寒地退了几步。 看来明日他也会和朱缨一样,被嫌弃差事办得不好了。 好在燕淮并未待得太久便走了,冲天鹞子般越过花木逾墙而去。帘栊里,那月下聚雪般的小姑娘视线一直追随他身影直至看不见,眉眼轻颦,似是幽幽叹息了声伸手关窗。 建元帝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直直朝着那方窗棂走了过去。 窗里,念阮眼睁睁瞧着他自匿身的花木下走来,满身的阴寒煞气,唬得面颜皆白了,颤声惊呼道:“陛下……您……” 瞧着这观景,他必然是将方才她和燕淮的那幕完完整整地看在了眼中。他又如何会来?他不是应该已经恨透了她么? “朕不能来么?”建元帝行至窗前,伸手将欲合上的窗户拦住,脸色漠然冰冷,“念念,你很好。戏耍朕还不够,还要同别的男子月下私会!” 念阮本就害怕他此举会引来家丁,见他此时分明是个兴师问罪的盛怒,愈发怖惧,春水盈盈的眸子里泪光如水上月光点点浮动,咬唇泣道: “先前我本就没有答应陛下,是您认为我默认了的。如今陛下夤夜来访,却是要置念阮清誉于何处。” “清誉?” 他低低地冷笑起来,眼神一片阴骘,“方才小麒麟来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么?” “他不一样……”念阮两颊晕赧,惴惴不安地低了眸轻声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早晚要嫁给他的……” 实则今晚燕淮会来她也没想到,又怕他嚷叫起来引来巡夜的家丁,只好开了帘栊与他相见,并把自己今日偷空绣的那个小香包给了他,好说歹说将人哄了出去。 早知会被他瞧见,她就不该心软! “未婚夫”三字像柄利剑捅进旧伤里,火辣辣的疼。嬴昭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他做了即是错,燕淮却可以。 新醋旧醋一齐涌上,他看着这个魂牵梦绕却屡屡践踏他真心的女人,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忽然钳住了她的腰,吻上了那张像枝红药艳艳轻颤的樱唇……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皇帝:这个狗作者让我每天都在被绿! 作者君:咳咳昭昭忍忍啊,马上就娶回家了。 第17章 念阮呼吸一滞,一阵天旋地转,蓦然间,只觉春月星空、园林湖水俱在眼前坠落。她气得挥手去打他,他却早有所料,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擒住她柔若无骨的双腕,不容她逃离。 抵在他胸前的双臂渐渐无力地垂了下去。明河在天,月浮波际。花香馥郁,浓醉如酒。 像她的匀匀呼吸,在鼻尖轻晃。 轻风徐徐吹拂着窗间纱帘,拨动檐下悬着的金铎,泠泠轻响。不知何处飞来双白鹭,踏碎一池琼瑶。光影明月,随风上下。 她终于不再挣扎,认命地被他撬开腔子游曳了个遍,神魂俱去。两行清泪却顺着粉颊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泪落无声。 他以前这般对过她么? 似乎是有的,但多数是在笫榻之间,他有洁癖,轻易不会这般对她。只有在她取悦了他的时候,才舍得施舍她一点温情。 如今这般无师自通,又是为什么? 嬴昭尝到她泪水苦涩的滋味,唇上一疼,旋即多了抹血液的腥甜。他松开她,手掌缓缓抚上她有如清荷垂露的脸颊,哑声道:“长能耐了?敢咬朕?” 念阮的下颌尖尖小小,只一只手便可握全。白皙纤薄,像是玲珑易碎。轻衣下一痕雪脯轻轻起伏着,眼角含泪,似是气极了。她无可奈何地泣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呀!” 深夜跑到她的家里来,不顾她的清誉,不顾自己的脸面。 分明自己已拒绝过他,却还是这般不死不休地纠缠于她。他到底要她怎么做?如今她已不想再去纠结前事,远远的躲开也不允么? 她眼睛红红的,鬓发微乱,肌肤如瓷,像极了毛绒绒的小兔子,看上去娇弱无害,急了却会咬人。 嬴昭神色柔和下来,先前的怒气已去了大半,指腹游走在她已被泪水湿润的眼睑下,一点一点地拭去她颊上的热泪。 “念念,不要拒绝朕。” “朕也是凡胎肉.体,会受伤,也会心痛。” 他试图哄这只偷人心的、说话不算数的小兔子,指腹抚上那沾了他血的丹唇,一点一点把血液抹平了。那张唇红艳艳的,像是新涂了层胭脂,又像白马寺里红彤彤的石榴花,娇艳欲滴,诱他采撷。 嬴昭有些意乱情迷,扣着她下巴欲再度吻上去。念阮却撇过脸避开了,泪珠扑簌:“陛下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 “我已有未婚夫,已是待嫁之身。您不能夺臣子之妇!” 嬴昭再度伸手拭去,不假思索:“自然是因为朕喜欢你。” 喜欢? 念阮只觉悲哀。 她曾像溺水的人渴求得救一般渴求他的爱,可是他没有,显阳殿里的那些恩爱全都是骗她的。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了他却又缠上来,何其可笑。 念阮心中如同一抔凉透了的寒灰,神色也冷了下来。有月光浮动在她脸上,照得那片新添上的水渍明光莹莹。 她冷漠地道:“可是陛下的爱,与我而言,是囚笼,是枷锁,是潮水,迫得我喘不过气。您是天子,您的爱无法拒绝。可我喜欢的人……那个人,不是陛下。” “你不是已经拒绝过朕了么?” 嬴昭语气淡淡,隔着窗拥她入怀,心里却似钢针搅动般刺痛。他凑近她耳边:“念念,你就当真那么狠心?连丝机会都不给朕?朕始终不明白,朕到底哪里不如他。虎圈之时,可是朕救了你,不是他。” 他唇齿间呼出的热气轻轻撩拨着她耳发,吹拂得她莹洁如玉的耳廓艳如红玉。念阮唇瓣皆在颤抖,挣脱了下没挣脱掉,被他掐着腰被迫抬头与他对视,顶着张红透了的芙蓉面提醒他:“陛下,念阮一身不能二嫁。” “阿贺敦或许有千般万般的不如您,可有一点——恕念阮斗胆,他至少不会强迫我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你的意思是朕在强迫你?”嬴昭脸容微青。 “不是么?”她凄郁地笑了,认命地由他抱着,不再挣扎,“陛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既已先许了旁人,便不能水性杨花地脚踏两只船。您若一定要念阮,只怕只有用太阿将我劈作两半,由你们去分了。” “不许胡说。”他眉棱微微跳动着,好端端地说的这叫什么话! 念阮见他有所触动,以为回寰有望,心道既然再三地拒绝反而加重了他的执念,倒不如服个软……道:“念阮蒲柳之姿,不足以奉承宗庙。承蒙陛下错爱了。” “如若念阮早些遇到陛下就好了……如今这般,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那就让他退婚。”他想也不想。 燕淮不肯退,就让他老子退。 说着,又似想到什么,忽然间脸色寒沉:“他没有欺负你吧?” 夜里逾墙私会小娘子能是什么好事,他只怕他的小姑娘一时被那人迷惑,稀里糊涂地把自己交出去。燕毅那老头子可坏得很,侍妾四十余人,把发妻嫡子扔在洛阳做人质,还同太后有所款曲。他的儿子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潜质。 念阮淡淡睇他一眼,幽幽道:“阿贺敦心思单纯得如同幼子一样,哪里像陛下这般精通此道。” 他只是说,有些想她了,便不辞辛苦地从内城东边的昭德里跑到西边的寿丘里,跑了那样久,却只为见她一面,得了她的香囊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这样好的少年郎,她哪能辜负呢。 “朕和他不一样。” 嬴昭面不改色,紧箍着她的双臂半点没松。他将她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娇娇柔柔的小娘子,抱在怀中软玉温香,颈间一股杜若幽香袅袅拂面,撩拨得人心尖微痒,他并舍不得松开。 “念念,”他见她不再挣扎,心中微暖,“不要拒绝朕。朕是你的,朕喜欢你,之死靡它。” “让他退婚吧,和朕在一起。朕会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荣,也能给你你想要的交颈游青云千载不相离。朕始终都在你身后,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朕呢?” 之死靡它? 念阮觉着这话有些耳熟,继而想起,当年崇宁寺里满殿神佛之前,他对她许诺的也是这一句。 可是哪里的到死不变呢,他死了,不是还要拉她陪葬么?即虽那时她也不想活了,可她也不愿是因他而死。何况,看着素晚彼时的伤心欲绝,只怕这两个人也不清白。 她的心忽然就冷了下去,察觉禁锢微松,她沉默地推开他:“陛下,您很好,好到念阮没有理由拒绝。可我不喜欢您,更不喜欢尔虞我诈永无宁静的宫掖。陛下眼中的玉堂金阙,于我却是座囚笼。如果陛下真的喜欢念阮,就请放过我吧。” “您会遇见比念阮更好的女子,陪您坐看日升月落,万国来朝。” 嬴昭见她神色淡漠,探不见任何回寰的可能,心念电转,皱眉道:“罢。你不愿意就算了。” “朕今日来,本是想着南征在即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想来看看你,却瞧见你和小麒麟——” 他脸色重又阴沉,终究是按住了没说下去,“既然你意志如此坚定,朕也不逼你了。只是,朕方才瞧见你给小麒麟了什么东西?” 念阮只想早点送走这尊神,听他语气有所松动,便也耐心地应他:“只是个小香囊罢了。” 嬴昭于是想起上次在萧府园中所见,彼时,她就已经送过他一个了小绣囊。他道:“朕也要。” “念念,朕就快要南下了,给朕也做个平安符可好。” 念阮微微一愣。 南征…… 他又要南征了么? 她知道他很厉害,虽眼下被太后束缚了手脚,但就如暂被密云遮掩的金乌,总有一日会绽放光辉,重峦,叠嶂,密林,深谷,都挡不住它的万丈光芒。 她知道他会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饮马长江,兵临南朝首都建康对岸的瓜步山下。再往前一步便可达成统一三百年乱世的万世之功。 她也知道他会死在那儿,至死都没能渡过长江。 那么这次,他也会死么? 念阮的心仿佛被谁给揪了一把,有些窒息。她问自己,她想他死么? 这一世什么都还没发生。她好像也不能过多怪他。可如果他死在了南征途中,未来那些事,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终究是狠不下心诅咒他死,眼睫扑闪着,掀了眸怯怯地看他:“我答应了,陛下就肯离开么?” 她话里话外悉是盼着他早点离开的意思,嬴昭不悦,耐着性子微微颔首。 “也不会再行鬼蜮行径干预我和阿贺敦的婚事?” “……” 什么鬼蜮行径! 嬴昭这回是真的有些气到了,他深深看着女孩子娇怯不安的眸子,直把她看得毛骨悚然,方微笑着应:“嗯。” “那……”念阮有些犹豫,总觉得自己这般有点水性杨花对不住燕淮,但更怕他久留会引来家丁,心料他政事繁忙兴许过几日也就忘了,姑且先应下:“陛下先回去吧。做好了我会托人送来的。” “那朕回去了。” 他见好就收,转身走下庭院,闻见身后毫不留恋的关窗声,两道剑眉倏地又沉了下来,满脸的煞气。 鬼蜮行径? 让太原王主动退婚算不算鬼蜮行径?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朕是在答应她之前做的,不算违诺。 过后知道真相的念阮:呵呵。 ---- ps:狗昭和素晚小姐姐没有男女之情哈。前世也没有。 第18章 念阮合上窗后,一直守在门外的折枝方进了屋,惴惴地看着她。 其他伺候的丫鬟早在方才燕淮来时便被她支了出去,然她万万也没想到,式乾殿里的天子竟然会来。他在女郎窗前停留了这样久,也不知给人发现没有,而女郎难道还真给他做那劳什子平安符么? 窗外虫声嘶鸣如旧,宝铎含风,想是他已经走远。念阮有些发愁他出去时给人瞧见,转念一想,逾墙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便是被人看见,他也绝不会让这事传出去的。 至于平安符—— 她拉开镜奁下的小盒子,里面已然盛了满满一盒的平安符,是燕淮去岁特意从白马寺里求得的高僧开了光的。有没有效用暂且两说,但这些符箓针线功夫却有些粗糙,恐怕瞒不过。 该怎么办呢? 念阮有些烦闷地捧腮。 她针线功夫尚可,父亲和两位兄长的这些小物件俱是她一手操办。前世嫁入宫中,她也给他做过许许多多的绣囊荷包。 可如今她已是燕淮的妇人,再给他做东西像什么话?她绝不会为他动一针一线。 “平安符的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念阮有些歉意地对折枝道。 折枝受宠若惊:“奴是女郎的婢子,为女郎解忧是奴分内之事,谈何麻烦。” 几日后,太后又一次叫她与兰陵公主入宫作陪的时候,念阮带上了折枝做的那个平安符。 自那日皇帝回去后,念阮几日几夜地心神不定,也派了婢仆悄悄去城中打听,生怕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好在城中谈论的皆是近日的南征事宜,或是与柔然的结盟事。念阮心下稍安。他就快离京了,她也快成婚了。除了这个被迫给他做的平安符,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宣光殿里,太后已知了那夜皇帝出宫的事,猜得到他是去干嘛了。见侄女儿小鸽子般耷拉着小脑袋不安地坐着,倒也没有多为难她,一直在与兰陵公主话着家常,问几句兄长的近况。间或问几句大婚筹备得如何了,看上去已是熄了要念阮做妇的心思。 才是四月,宣光殿里已置了冰,袅袅冰雾伴着错金博山炉里的沉香升腾,为日渐炎热的宫阙带来丝丝凉意。素晚带着宫人奉上新进贡的冰镇樱桃酥酪,承在晶莹剔透的蓝色玻璃碗里,裹着冰碴糖霜,上浇白色牛乳,红粉相杂,浓艳若桃李。 “有劳。”兰陵公主客气地道谢,待看清素晚的面貌却是微怔。 她不常到这宣光殿里来,这小宫女的面貌倒是眼熟。 眉眼间和陛下依稀有几分相似,却又不甚像。更像是…… 兰陵微微蹙眉,她总觉得这小宫人和皇帝生母李夫人的前夫、谋反而死的南安王有些像。 素晚转而把樱桃酥酪奉给坐下兰陵下手边的念阮。小姑娘今日穿了件红白相间绣玉兰襦裙,胸前挂着璎珞,肤白娇柔,眉目光耀,却明显心不在焉的,拿小银签子恹恹戳着冰镇樱桃吃。 这时忽传皇帝已至,兰陵忙拉着女儿起身相迎。天子犹着上朝时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冠冕踩着殿外灿灿金阳进来,声音清朗:“儿子来得不巧,倒是叨扰了母后和姑母了。” 他向太后拱手施礼,目光似不经意地划过婉顺地像只小鸽子的女孩子。 她仍旧低着头,只作没看见一般。 “快给皇帝看座。”太后含笑吩咐宫人。二人看上去倒真像一对母慈子孝的亲母子,任谁也想不到两个人背后竟有那样的血海深仇。 素晚忙同宫人抬了张铺着冰蚕丝席的胡床来,皇帝温声向她道谢。念阮微感意外地抬眼,她临死时素晚的反应她实在想不明白,瞧着对皇帝情深意重的样子,难道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了么? 可看着又不像…… 视线相触,念阮漠然垂了眼,他唇角点了几分清浅温柔的笑,看着她小乌鸦一般黑漆漆的乌云带着几分浅笑地开口:“姑母,侄儿想向您讨个人。” 念阮的心似被揪起,只觉颈后悬了把欲落未落的刀似的,纤指不觉将宫绦绞得死紧。 嬴昭微抿唇,这小哭包装得那般漠不关心,实则还是在意自己啊……他清清嗓子,郑重道:“南征在即,侄儿想向您讨要陈王做参军。还望您应允。” 战场上刀兵无眼的,衡儿那孩子自幼被她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作参军。 兰陵公主手脚皆是冰冷的,讪讪笑道:“栖迟何德何能,竟让陛下瞧中了。这孩子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怕会误了陛下的军国大事。” 栖迟是萧父为苏衡取的字,取“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意。 “姑母过谦了。”皇帝的语气却很坚决,“这次既是南征,少不得要个熟悉南朝的人做向导。上次朕与表兄夤夜彻谈,发觉表兄沟壑抱负异于常人,又是南朝宗王之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兰陵越发听得心惊肉跳,再度委婉拒绝:“多谢陛下抬爱,可犬子自幼宅在家中,他父亲又去得早,他哪里知晓什么南朝事务。” 太后亦劝:“兰陵啊,栖迟那孩子已经二十三岁了,你难道能一直压着他不让他出仕?虽是南征,但参军陪护主帅左右,不必亲自上阵,此去只是镀个履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兰陵再无法拒绝,噙泪同意,心中实则十分不安。 念阮亦是满心惶惶,却没有她插话的份儿。 眼下这个时间点离上辈子他启用苏衡还有近两年,如今为什么会提前这么多?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 殿里既说着政事,念阮轻声告退退了出来。宣光殿外春光正好,雕龙刻凤的檐楹下开得正艳的石榴花争先恐后地探来花枝,花朵轻盈袅娜,像含春的美人面。 她随手掐下一朵,漫不经心地置于指间揉搓。晨露湍湍,石榴花汁鲜艳饱满,染得她玉嫩纤白的手指宛如涂了蔻丹一般红艳妖娆。 片刻,身后传来道清越如玉石的声:“朕要的平安符呢?” 她回身行礼,嬴昭视线落在她鲜艳的指尖上,目光微凝。 “念念喜欢石榴?”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她喜欢石榴,这倒是个好兆头。 念阮还不及分辩,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把她柔白指尖沾上的石榴花液擦净了:“这蔻丹要用凤仙花染才不会褪色。” 念阮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把那个折枝做的平安符取出来,惜字如金:“念阮信守承诺,还望陛下也莫要忘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疏远冰冷,竟比往日更甚。 嬴昭轻微蹙眉,问她:“是你自己做的?” 整个绣符大概只有花样子是自己描的,念阮脸颊微烫,垂眉没说话。有了前车之鉴,嬴昭不敢轻信她,抬手捏捏她秀嫩白皙的脸颊:“说话,小骗子。” 念阮幼时生得玉雪可爱,又得太后宠爱,常常抱着她会见命妇。那些太妃公主见了她总要捏一捏小姑娘荷粉垂露般的脸颊,把个小姑娘捏得脸蛋绯红,一碰就哭。 她最厌人家捏她脸,一时也忘了尊卑,略带埋怨地瞪了他眼,柳眉轻颦,眼波含怨,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被他掐住的小脸儿粉润如桃花,说不出的鲜妍妩媚。 嬴昭看得耳尖微红,手上力道却半点不松,低沉冷笑道:“果真是能耐了,还敢瞪朕。” 念阮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他却仍不肯放,眸光幽幽盯着那张红菱菱的含樱小口,转而掐了掐她下巴,“那天不是很威风?再咬朕一口试试?” 那日从长乐王府回去,虽则没走漏消息,然嘴上皮破了一块任谁都瞧得见。几日来,前朝那些老头子暧.昧的眼神简直盯得他心里发寒。 然这罪魁祸首还对他爱答不理的,也不知他是为了谁跨越大半个宫阙跑到宣光殿里来。 这里是宣光殿外的游廊,四下里皆有宫人,人来人往,随时可能会被瞧见。念阮被他捏得两腮鼓起,丹唇对着他张开的虎口,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她实在疼,又气他不放手引来旁人瞧见,当真张齿作势去咬他近在唇边的虎口,迫他放手。 不曾想他却没松,她一排薄如碎玉的贝齿便咬在了他虎口上,香香软软的丁香蕾不经意撞在他掌中,像羽毛极轻极快地扫过他掌心肌肤。 嬴昭掌心如有电流缓缓流过,眸色顿时暗沉了几分:“你还真咬?” 念阮脑子里登时一空,听见他这句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柔白双颊红似石榴花吐艳喷霞一般,连礼也未行掩面大惭地转身跑了。 嬴昭有些不悦,又有些怅然若失。 她真是越来越无礼了,也怪他太纵着她。 但看了看手中那个样式精巧的小小的平安符,到底没舍得生她的气。 他唇角轻扬,这针脚如此细密,绣样精致,她一定费了许多的功夫,一针一线,皆掺着她对他密密绵绵的情意。 看着这绣符的份上,暂且不罚这口是心非的小哭包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看见小衡哥哥戴的念念给做的香囊的狗昭:…… 好了我先来,狗昭下章就滚。 感谢在2020-08-01 11:56:39~2020-08-02 13:5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河水深无梁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四月十五,车架南伐,天子引军出城南讨,群僚送帝至南郊。 这次南伐,天子亲任兵马大元帅,另点了任城王、京兆王等宗室王随驾左右,发京师十万精卒,号为百万,吹唇拂地。 念阮的继兄苏衡被皇帝讨去做参军,兰陵公主哀毁伤神,已是下不来地,因皇帝特许苏衡不必随大军出城只要在亥时到达行宫与大军汇合即可,便托念阮同燕淮送他至洛阳城南的洛水浮桥。 临行,念阮把自己近日熬夜做的一个装了平安符的彩缕兽爪鞶囊送给他,眼睛红红地同他告别:“哥哥,这里面有世子从白马寺求的平安符,望它能佑你一路平安。” 到底是同自己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的兄长,念阮过去虽介怀前尘事,如今也是真的不舍。 苏衡未着甲胄,仍是文士装扮,一身青衫丰神如玉。他柔笑着抚了抚妹妹的头:“时间过得真快,念念都要出嫁了。可在哥哥心里,还永远是那个拉我衣角的小姑娘。” “这次没能喝上你和阿贺敦的喜酒,等哥哥回来,可要给哥哥补上杯孩子的满月酒啊。” 这次皇帝要他要得突然,母亲几乎哭晕过去,苏衡却还镇定。他在长乐王府养晦韬光已有十余年,承蒙天子赏识,有了实现平生所学的机会。能否一展抱负青云直上,便在此一举了。 念阮羞得脸颊绯红,怯怯低了头去一派小女儿的娇羞姿态。燕淮却是挠了挠后脑勺憨笑着看她,璨璨晨阳落在他浓黑眉宇间,一如少年灿烂笑意。 今日已是四月十五,还有六日他们就要成婚了。此后陌上携手,偕情欣欢,桑中上宫,溱洧淇上,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苏衡挥手同他们告别,上了马车,等候已久的旅贲一拉缰绳,车尘远去。遥遥车马渐在视野里缩成小小的一粒飞蚊,同远处的峨峨群山青青杨柳融为一线。 两人同随行的家丁往回走,燕淮牵着马,驮着她慢慢往杨柳堆烟的宣阳门去。一面仰头同她说话:“念念,眼下时辰还早,我们去东郊玩吧。我之前就说要带你打猎呢。” 他二月里就说要带她去,可惜三月里撞上柔然来朝之事,后来天子遇刺,谁也不敢在此时起游兴之念。再后来就是忙着准备婚事,直到如今方有机会。 念阮方要答应,这时却闻身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竟是本该在皇帝身侧随大军出城的任城王。 “令婉姑娘,孤有话对你说。” 他甲胄未除,勒停马头,持鞭抱手一礼。坚毅眉宇间汗珠如豆滚落,像是跑了很长的时间。 念阮不解,但任城王是她的长辈,她不好拒绝。遂有些迟疑地看向燕淮,待他同意后,挽裙跳下马去到他那边。 任城王嬴绍将她引到浮桥边的一座行人歇脚的小茶馆里,待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令婉,你当真要嫁给燕世子么?” 念阮以为他是来替某人当说客,雪颊添了几分薄红:“殿下说笑了,鸳盟已定,难道还能更改么?” 如何不能改? 嬴绍静静看着小姑娘已褪去稚气顾盼遗光彩的眉眼。 他一直在等她长大。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可惜,前世还未开口便被迫封缄,今生,今生回来得太晚了…… 他微咳一声,脸颜微微发烫:“其实……孤想说,若你只是为了逃避陛下的感情,大可不必如此草率……” 念阮被他看得背心生凉,闻见这一句,轻恼地咬住了唇:“殿下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同世子订婚,自然是因为心悦他,岂是为了逃避什么。” “念阮的终身大事,自是父母经过深思熟虑考虑过的,谈何草率。殿下的话,念阮听不明白。” 虽说她同燕淮订婚的缘由的确不太光明,但她是真心想要嫁给他。不为什么,就为了报答他对她的真心她也愿意。 前世自始至终都活在一场骗局里,如今,才知人世最珍贵的是人心。 小姑娘漠然如霜的一张脸渐与前世显阳殿里那端庄尊贵的女主人重合。嬴绍有些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那个噩梦里。 小姑娘初嫁入宫掖,见了他们这些宗室王都是怯怯的,唯有在陛下身边才自然些。才止十五岁的小皇后,虽则颜色倾城,到底略显稚嫩。可三月后再见,她已然是个合格的皇后了。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只有在陛下面前才会露出原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天真和娇痴。 皇帝临终,命他以皇叔祖身份辅政,先回洛阳控制大局。他知道皇帝是给他机会。却没料到回到洛阳后等着他的就只有水晶棺中的不老红颜了。 素晚说,她是自愿追随陛下而去。他本不信,可她去的很安详,先他赶到的白简也默认了。 为了陛下,她愿意努力去做一个能与他比肩的贤后,甚至以死相随。可是这一世,她为什么就选择了燕淮呢? 嬴绍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很矛盾,一方面,不愿意看到他们再次走入命运既定的结局,另一方面,却也不愿看到她对陛下完全无情。 他问她:“令婉,你当真对陛下无一丝情意么?” 果然是来做说客的! 念阮心中微恼,雪颜绯红,怎么连任城王殿下也这样呀! “陛下有风云之志,念阮却只有寻常夫妻相守之想。念阮何德何能能嫁给陛下,更不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人或事。” 任城王心道这小姑娘嘴里大概没一句真话,她哪里是不敢肖想,她是根本不屑。 他想再劝两句,念阮已起身道:“殿下若无别的什么事,念阮就先告辞了。” 她婉婉福了一礼,转身告辞,往等候在城门边的燕淮身边去。这时,一名胡儿打扮的仆从自宣阳门里奔来,火急火燎地抓着燕淮说着什么,看口型却是鲜卑语。 念阮心头微跳,蓦地有种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门边柳下,燕淮双目蓦地睁大,脸上悉是惊恐。他快步朝她奔来,捉住了她的手慌张而焦急地道:“念念,家里出事了,我得先回去一趟。我先让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出什么事了吗……”她讷讷问,不觉回握住了他的手,少年掌心已渗出一排细密的冷汗,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轻颤。 “孤送令婉回家吧。”嬴绍适时插道。 燕淮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侧过脸又同念阮说话:“念念,并州来信说,我阿翁怕是不好了。我……我阿翁是这个世上除了母亲最疼我的人,我可能得回并州一趟,婚礼或许会延后,你愿意等我么?” 少年有些赧然,又有些期待地看她。 燕淮父母不合,父亲燕毅常年把嫡妻扔在洛阳,一家老小连同他那一大帮庶子庶女俱在并州,只在年末才允嫡子进京和母亲团聚,同时也是做人质向朝廷表忠心。 念阮心下怔住。 前世这个时候阿贺敦好似是回了并州一趟,她那时忙着备嫁,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后来听母亲说,幽平二州刺史韩奎有意与燕家联姻,他家女郎瞧中了他的画像,要招他为婿,燕父就叫他回去了。他后来似乎并没有同韩家联姻,她也没有听说他阿翁病重的事。 前世,他阿翁可是好端端地活到了建元十八年,活了七十有三,寿终正寝。 她只疑心是有人在其中捣鬼,要骗他回并州。可是太原王并未对他们的婚事表达过什么不满,若要拒绝,前期便可推了。他反而很高兴,特意派人远道迢迢送回了许多资币,把聘礼又翻了一倍。 难道真是他阿翁出事了么。 她小脸煞白,美目凄然,有些不舍地拉着他的手。燕淮看得心疼不已,取下腰间的黑玉夔龙佩来,扯线穿了挂在她脖子上:“这就是我阿翁给我的那块玉,说是给未来的孙媳。我原说过要送你的,你不要,现在我再次给你。我说过会娶你也一定会娶,念念,你且安心在洛阳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可,可是……” 念阮黑白分明的水眸中已有晶泪萦目,她想说若他阿翁真的不好了他又如何能娶她呢,燕淮却无法再等下去。 “等我。” 他抱了抱不安轻泣的小姑娘,又依依不舍地吻了吻她白皙柔滑的侧脸,冲任城王道了一声“有劳”便跳上马一骑扬尘离开。 少年人玄衣黑马,灵巧迅疾,四月杨柳轻烟中翻飞的燕子一般。念阮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种预感,他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足下一股寒气应思而生,她膝盖一软,绵绵朝地上倒去。嬴绍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柔声唤:“婉婉,咱们回去吧。” 他关怀心切,竟把那个深藏于心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才敢道出的名字唤了出来。好在念阮一颗心还落在方才之事上,并未听清。 她雪白一张脸不经意间玉珠凝腮,杏眸中亦是噙满了泪水,握着胸前那块犹带有少年体温的夔龙佩,似是魔怔了一般,喃喃道:“不,我要在这里等他。” 她知道少年不会再回来,身后那座洛阳城,也还会成为困锁她的囚笼。 嬴绍如何不知她说的是傻话,却也醋她为个燕淮痴傻至此,急道:“你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你猜他阿翁是真不好了还是假不好?” “太原王心怀篡逆,有心与幽平二州勾结窥伺神器,他家女郎瞧中了阿贺敦的画像,所以,太原王绝不会允你进门!” 这话甫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因他看见小姑娘水汽氤氲的双眸里渐渐溢出了疑惑:“所以,任城王殿下如何会知晓这些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叔叔:糟糕,要掉马! ps: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大家骂狗昭吧(轻一点别溅到念念),都是他搞的鬼。感谢在2020-08-02 13:51:46~2020-08-03 00:1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P的老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嬴绍活了两世,无论是十三岁时手刃杀父仇人从此获得太后赏识,还是弱冠之年带病替皇帝巡幸北方平定祸乱,甚至是前世皇帝崩后,面对南有敌军、北边局势不明、握蛇骑虎抱火卧薪的困局,都没有过如今这般紧张的时候。 分明知道她不可能知道前尘往事,但对上小姑娘春水澄澈不沾泥尘气的双目,一颗心便跳得乱如毫无章法的鼓点。他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这个你不用管,孤王自有自己的人传递消息。” 念阮心头微惑,但想到前世任城王便是嬴昭的左膀右臂,少年承袭父爵,在朝根基深厚,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也不足为奇。 只是,前世太原王并未起兵,难道,是在起事之前就已被嬴昭敲打安分了么?那这一世,会不会再次牵连到阿贺敦? “令婉,孤送你回去吧。” 见她眉目含嗔不语,嬴绍心头微松。 燕家仆人借来了俩马车,还在城门下等她。念阮拿帕子把眼泪擦了,低头轻声推辞:“多谢殿下了,我自己回去吧。殿下不必随驾出征么?” “不用了。”他摇头,“陛下料定柔然是假意与我朝结盟,意图在我军南下之时乘虚而入,已率大军北上。” “前时种种安排不过掩人耳目,北方自有高阳王和太原王等接应,故命我返回稳定京中局势。” 不是南征? 念阮心如电转,那他这回不会去世了? 她勉强笑道:“军国大事,殿下不用告诉我的。” 任城王最后还是坚持把她送回了家。 池鱼厅里,汝阴公主已亲自赶来了,抱着她不住地安慰:“好孩子,你不要怕,婚期只是延后,阿贺敦还会回来的。你仍是我们家的。这一点永不会变。” 汝阴公主说确有此事,并州那边一连来了数封书信,言燕淮的阿翁病重,催促他回太原。 方才,燕淮回了家匆匆打点了行装便往北去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未作别。 虽则那信是丈夫的亲笔,汝阴公主自己心里实则也没有底。看着出落得亭亭秀美似尊观音的外甥女,眼里不由落了一丝愧疚。 念阮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此事,反倒安慰她:“我没事的,姨母,我会等着阿贺敦。” 大厅内气压极低,兰陵公主强支病体起来了,不住地拿帕子拭泪。萧父修眉微蹙,捋须不言。 “事情已然如此,就等世子从并州回来再商议吧。婚期暂且延后。”他沙哑着嗓子开口,目光落在垂头不语的女儿身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把燕淮追回来让他们成婚,如此这般,倒显得念念有多恨嫁了。 “道镇,今日多谢你送小女回来。” 萧父以字相呼任城王,送了他出去。这对忘年之交走下石榴探庭的庭阶,萧父苦笑:“早知如此,还真不如把念念嫁给你这个老家伙。可她自己看中了燕家那小子,我这做父亲的也没办法咯。” 嬴绍尚不知式乾殿往并州送了书信,只当是太原王从中作祟。面色俨敬:“此事背后只怕另有隐情,若燕家退婚,绍会如期上门。还望道长莫要忘了先前答应绍之事。” 先时是他回来晚了一步,回京时这小女孩子已经和燕家的麒麟儿彼此有意。倘若燕家真是想要退婚,陛下出征在外,于他倒是个机会…… 只要她愿意接纳他。 嬴绍脚步微滞,望着庭下开得正好的芍药,黑眸中透出一二丝茫然。她会接纳他么? “你这老家伙,还真愿意给我作女婿?”萧父笑着打趣他,对上青年沉静认真的眼眸,面色严肃下来,“再说吧,我亦觉得这事有些诡异。” * 时光奔涌,若流水一去不复。燕淮离京十余日后,念阮收到了他从并州快马发回的书信,言他在并州一切安好,他阿翁已然转危为安,他不日就将返回京中与她成婚。 这令念阮心下稍安,然自此之后一连数日水阔鱼沉,她再未等回他的书信。 宫中太后闻说此事后冷冷一笑:“此事倒真像他嬴氏的手笔。” 她犹为天子率军名为南征实则北伐的事大怒不止:“柔然神出鬼没,他如何能断定柔然会进宫何处?此次劳师北征必是无功而返!” 她等着他威望扫地的那一天! 去京一月之后,建元帝率领轻骑奔袭,连日累夜地进军,顺利抵达了北靖旧都平城。 此地距离北方边境重镇柔玄仅有三百里,先前北方各郡调发的鲜卑精骑俱都驻扎此城之中,加上皇帝带来的人马,共有二十万之数。许多将官尚且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南征的皇帝会突然造访北境。 “南征必先安定北方。过去柔然屡屡寇我北境,又岂会是真的想议和。兹事体大,若有人敢私通柔然泄露我军行踪,斩立决!” 是夜,夜月温柔地在千营万阙间流泻。苏衡走近中军帐里的时候,年轻的天子已洗漱完毕,只着了件玉色罗衫,外披织着暗金龙纹的大袍,墨色长发披散,就着烛火看一封并州方向寄来的密报。 荧荧青灯照在他宛如冰瓷的脸上,愈发显得那张脸端严清俊,状若神祇。 那信笺中报的正是燕淮已被太原王软禁起来之事,嬴昭览罢,眉宇间奔波了一日的疲惫始才散去,薄唇微扬。 他是答应了她不在干预她和燕淮的婚事。 可事情是在他允诺之前,此后如何发展,他并未再插手,至多只是在大军途径并州之时敲打了太原王几句。太原王怎么做,全在他自己,自然算不得违诺。 这时守在外头的兵士通传苏衡到了,他把密信就着烛灯烧了,摩挲着那个在怀中揣了一日犹带着他体温的平安符,神色不动:“让他进来。” 苏衡甫一进帐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灰烬余味,年轻的天子身披大袍,倚在搭了柔软白虎皮的胡床上,手执一卷竹简,似在揽卷夜读。 烛光照着他俊挺的鼻峰及纤浓的长睫,灯火之下,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 他不敢抬头:“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嬴昭淡淡开口,眼角余光睨见他腰间的那个绣纹繁复的彩缕兽爪鞶囊。这鞶囊他早先便注意到了,用料上乘,绣面光滑,构图饱满却繁而不乱,其上兽爪更是绣得栩栩如生,宫中最上乘的织女也绣不出这样精美的花纹。 自然,比之念念给他做的那个,还是略显逊色。 他微感兴趣,唤苏衡:“过来坐。” 苏衡呼吸微屏,恭敬地躬着身子上前,他自然不敢真的坐下——不知为何,人言天子温和,然这一月相伴以来,他却只觉这位久在太后辖制之下的天子实则极有主见,威严加身,不能直面。 嬴昭随意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了些军务的处理情况,见他俱都对答如流,心头顿生好感。他原就对这位表兄印象不错,黑眸微微一眯,唇角点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揶揄:“先前请栖迟做个小小的参军倒是屈才了。卿且放心,你腰间鞶囊将来所盛必是金印,所绣必是金缕麒麟,彩缕兽爪之纹,倒不符合彼时的品阶了。” “陛下说笑。”苏衡脸颜发烫,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这鞶囊乃臣离京时小妹所赠,只是装的平安符,并无印绶。” 小妹所赠? 嬴昭神色顿时便不大好看,垂目一看她送自己的那个平安符,原先看来细密精致的绣样和苏衡腰间那鞶囊一比便顿时失色,针不是针线不是线,针脚也粗糙得很,图案更是相形见绌。 他先前怎会觉得他的那个比苏衡的要好? 转念一想,她本就对他有所不满,想来绣活敷衍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脸色稍稍柔和些许,似不经意地再度朝他掠了一眼,这一眼却觉出不对来,那鞶囊用针如发细光彩氤氲,乃典型的苏绣手法。而手中那个,却是典型的北方风格。 托生母之故,他并不懂女红,唯独还认得苏绣。在那模糊遥远的孩提时代,他的生母常常哼着绵软甜美的南地歌谣哄他入睡,一面为他缝制衣裳,他已难忆起她的面容,但她留下的针针线线却在她去后还陪伴了他良久,直到后来全被太后一把火烧成灰烬。 忆起生母,他眼神微微一黯:“这似是苏绣手法,令妹长在洛阳,从何学来。” “陛下有所不知,吾母先时有一南朝侍婢,小妹的女红便是和她学的。” 自然,苏衡没全说实话。妹妹的针指功夫原是他母亲教的,而他母亲,昔作女儿时连线也不曾碰,是嫁给他父亲后才学了针指,只为在寝衣巾帕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慰藉他的思乡之痛。 嬴昭愕然。 她是苏绣技法,那么,自己手中的那个是谁做的? 他原还自欺欺人地抱了一丝希望,此刻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薄唇紧抿着,握掌成拳将那符箓攥得几乎碎掉,却面不改色地赞道:“令妹可真是蕙质兰心。” 心中却是大怒。她又骗了他一次了。 这个小骗子!看他回到洛阳怎么收拾她! 同日,太原王为子退婚的书信随公文发回尚书台,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你还是死了算了 感谢在2020-08-03 00:15:37~2020-08-04 07: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纵歌北林 20瓶;-香菜不是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燕家的退婚信是随公文报表一路发回尚书台的,先经了尚书令谢伯远的眼,那信笺外套了个空信封,什么也没写,老爷子犹当是别的什么公文,拆开看了,见那红笺上赫然写着小娘子的生辰八字才幡然醒悟,立刻封口亲自送去了宣光殿。 宣光殿里,太后阅后勃然大怒:“竖胡欺朕太甚!” 燕家退婚不说,随退婚信一起寄回的,还有念阮的合婚庚帖。若非老爷子机警,念阮的生辰八字当日便要传遍三省六台。 以她对那老狐狸的了解,这事绝不是什么巧合,必是他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两家联姻事再无可能。 这事做得太绝了! 宣光殿里太后大怒不止,长乐王府池鱼厅里,收到燕家退婚书信的萧父亦是不悦,婚期将近却被取消已让念念受尽了委屈,如今退婚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家是女孩子,总归是面薄。即便退婚,也该私下里把信送到他这里,让他家先退,尔后各自和平退回合婚庚帖。又岂会把退婚信送到宣光殿? 过来送信的是宣光殿里的庶务总管太仆卿,斟酌了又斟酌,艰涩地开口:“……太原王误把退婚信当作公文发回了尚书台,令爱的庚帖都险些传遍了三省六台。这事多亏太后拦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什么? 萧父如同天灵盖被钝锤击中,大脑一片轰鸣,退婚还不够,竟还要公开退婚! 他脸色铁青地攥着那纸合婚庚帖,连太仆卿何时去的也不晓,直到女儿静默地从松鹤遐龄的漆画屏风后出来,父女两个视线对上,萧父涩然开口:“念念……” 念阮已然在屏风后听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淡笑着问:“阿父,是燕家退婚了么?” 她是个爱哭的,如今莹白一张小脸儿却半点不见泪痕。萧父心中愈发地不好受,沉默地把退婚信交给她。 信中,太原王声称因二人八字犯冲致使燕太公病重,故而退回合婚庚帖,各自嫁娶。 念阮眼前渐渐模糊,两行清泪沿着颊边滑下来。虽则早在燕淮离去日她便料到了,如今心中仍是刺刺地疼。庚帖的退回让她意识到自重生以来所做的努力皆是无用之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往前世既定的结局走去。 她胸前犹挂着少年去时赠她的夔龙佩,萧父心有不忍:“信中并没提世子自己的意见,想是燕毅那胡狗看不上阿父不想和阿父做亲家,念念莫要多心。” “阿贺敦那孩子虽好,却也不是非他不可。我们念念会遇见更好的小郎君的。” 她轻轻摇头,拭了眼泪浅浅莞尔:“阿父,我没事的。是女儿不好,令阿父蒙羞了。” “女儿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先回去了。” 回到房间后,念阮神魂无依地在书案前坐下。 案上还放着太阿,古剑青黑,剑鞘上盘龙舞凤。她怔然拿起那把剑,将剑拔出些许,寒光胜雪,映着她灿白如雪的一张脸。 兜兜转转,这把剑还是到了她这里。 前世他也曾把太阿送她,是建元十四年的除夕,她入宫赴宴,见宣光殿外的红梅开得好顺手折下一枝迎风作剑舞,他自梅树下拂枝而来,解了腰间的太阿交到她手里。 前世所有的悲欢和痴妄,便从此始。 如今,会是他捣的鬼么? 折枝从门外端着碗桂圆红枣粥进来,瞧见她拔出了太阿,唬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身,咚一声放了碗奔过去死死拦下:“女郎!燕世子会回来的,您可不能想不开啊!” 拔出的太阿剑吹毛立断锋利无比,念阮怕伤着她,忙放下了。又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在外人的眼中竟是如此软弱。 她是不会轻生的。 好容易重来一回,这一次,她定要摆脱前世的凄惨结局,长伴父母身边,把过去没能相伴的日子都好好补上,又怎会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么? 她不会再因他死第二回了。 * 三日后,太原王府的第二封书信便到了。太原王言辞恳切,解释了误把退婚信当作公文一起发回又未能追回一事,然宫阙之中没有秘密,念阮被退婚的事不日便传遍了洛阳城的朱紫高门。 于是整整一旬之间,洛阳城里的高门大户都在津津乐道长乐王府的王女被退婚一事。更有几分得意,凭她是怎样的备受太后宠爱、玉贵金尊,不一样被未来夫家退了婚。 兰陵公主每日以泪洗面,却还不敢让念阮知晓外头的流言,强颜欢笑。萧父原是个淡泊性子,然事及女儿,无论如何也不咽不下这口气,上书狠狠参了太原王一道。 此事不仅令长乐王府蒙羞,更使太后面上无光,太后以太原王公文无状为由免了他几个加官,罚俸三千,堪堪将此事揭过。 然而京中那些流言却不肯放过念阮,渐有好嚼舌根的,议论她是克星,克死了自己的生母不说,连未来的翁翁也都难逃噩运。 这尚算好听的,更有恶毒之人,传她是婚前失了贞,才会叫夫家退货。 对此,任城王亲自执雁上门,向念阮提亲,才算将这些难听的编排压了下去。毕竟,像任城王这样深受重用的宗室王,绝不可能向一个失了贞的女人许以正妃之位。 所有人都以为长乐王府会同意这门婚事,狠狠地打那太原王府的脸。然出乎人意料的是,萧父竟然拒绝了。 主意是念阮自己拿的。提亲这日,她亲自出来与任城王道谢:“多谢殿下好意。可如今念阮并不想嫁人,只想长伴在父母身边。” 已是仲夏,庭下种着的西府海棠打头,华光潋滟,灿若云霞。嬴绍站在繁花如锦中,眉目奕奕。 他并未生气,只是静静凝视她一月来明显消瘦许多的雪颊:“令婉,孤并非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孤今日来,是为自己。你拒绝孤,是忘不了阿贺敦么?” 从前她是天子妇,他不能与天子争。但嬴绍并不想承认自己还比不上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念阮微微愕然,很快面色如常地摇头:“我只是要等一个解释。” 她信燕淮不会负她,如今,只是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既答应了燕淮要等他,纵使此生已无可能,亦会遵守诺言。 嬴绍并非强取豪夺之人,玉面微黯,话音却有怜惜:“也好,本王尊重你的意愿。” * 千里之外的并州州府太原,明月横空,皓银千里。 太原王燕毅的府邸坐落在北街,巍焕轩敞,馆阁绝丽。明月静静照着园舍一角,自窗牖投进清光,如水流泻。高窗之下,正有人仰望着一空明月。 燕淮被关在这里已经十余日了,一个月之前,父亲来信告诉他阿翁病重要他速归,然而等他赶到太原时,祖父的身子却还硬朗,还如幼时那般把他举过头顶:“哟,阿贺敦回来啦!” 彼时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的到来令阿翁开颜从而好转。然父亲却已要他照顾阿翁为由,变相将他软禁起来,不允他返京。到最后,被他问得烦了,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臭小子,这门亲你爹已同太后发书退了,同萧家联姻?想都不要想!” “你母亲无知妇人,同长乐王府结姻于我家何助?!韩家有好女,阿父当为你求之,这段时间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就此,他被关进王府囚房之中,一连数日。 囚房四处皆是铁壁,只留了扇铁栅门与高窗与外界相通,外面则有专人把守,绝无逃跑的可能。他起先不是没想过反抗,然无论他是强闯,绝食,自戕,都未能使他那铁石心肠的父亲改变心意。 他要怎么办? 他的念念啊!还在洛阳等他回去完婚。 少年痛苦地抱住了头,热泪滚烫。 房门吱呀的一声,从外被打开,燕父站在烛光之中,一手握剑,一手则提了个食盒,身后亲卫环伺,个个虎背熊腰。 燕淮本来满怀希冀地抬起头,看清是父亲,眼中又黯淡下去。他失望地低了头,不发一语。 燕父生得高大威猛,眉目英毅。视线在儿子额上缠着的那圈白纱一扫,不悦皱眉,把食盒往地上一放,语气不容反驳:“吃了。” 燕淮头上的伤,乃是前日他以死相逼时撞在铁墙上所致。然即使是这样,燕父也半点不为所动。 他赌气道:“我不饿。” “不肯吃?”燕父轻蔑地笑了,走近来踢了他一脚,“臭小子,连饭都不吃,倘若哪日你瞅准机会要跑,有何力气?” “若再娘们唧唧地自戕,我可懒得管你。你自戕伤的是你自己,等来日回到洛阳见了你的小娘子,你看她心不心疼。” 念念当然是心疼他的。燕淮有些丧气地想,又义愤地道:“父亲究竟要关我到何时?” “我不要娶什么韩娘子!我只要念念!” “你要,人家家里就肯嫁?趁早死了这份心吧。”燕父一嗤,满眼的不屑,把一月多前收到的那封书信扔给他,“自己看吧,萧氏不过戏耍于你,你以为真会把人家小娘子嫁给你?” 那封信正是一月多前建元帝模仿太后笔迹寄来的那封,笺纸的末尾,正加盖着宣光殿的金凤印玺。燕淮借着烛光看完,满眼震愕:“不可能,太后先前并未反对我和念念的婚事!何况我与念念成婚,何关她的事?您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够了,你这个蠢货!” 燕父着实看不上儿子这天真劲儿,恶狠狠骂道: “臭小子,宣光殿那贱人摆明了不要你娶她侄女,却不直接拒绝,偏要你爹来退婚!何其可恶!” “贱人如此戏耍你我父子,小的那个,听说也不安分?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女人召进寝殿,你也真忍得下这口气!你要真是个男人,就乖乖和韩家小娘子成亲,将来你我父子攻进洛阳城,你那小娘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燕淮猛地怔住,像是从不认识父亲一般震愕望着他。父亲……怎可做如此大逆不道之语? “嗤,小子,听傻了?” 燕父最恨他这幅傻不愣登的模样,又踢了他一脚,这回却被他伸手挡了一下。燕淮握紧了那纸书信,冷冷道:“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父教子以篡。父亲这番话,可真令儿子汗颜!” 他身上毕竟还流着一半嬴氏的血,对于父亲的野心无法苟同。 燕父也不指望一番煽风点火的话就能让儿子转投自己,阴阴冷笑了声:“把他给我好好看着,人跑了拿你们是问。” 门再度合上,高窗外明月迢迢,惊鹊别枝,静默得草虫蝉鸣俱可闻。少年沉默地看了一晌食盒,捡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 父亲说得对,他不能绝食。 念念还在洛阳等他呢。他一定会回到洛阳。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真是太过分了。 阿贺敦:?陛下您好意思吗 燕父:来吧来吧,和阿父一起造.反。 小剧场2 作者君:念念,你掉的是这个干垃圾,湿垃圾,还是这个有害垃圾呢。 皇帝:?可回收垃圾谢谢 念阮:我觉得你是有害垃圾 ps:明天狗昭回去求婚啦,下下章三更合一入V,入V前三天评论区都有红包~先预告一下。 感谢在2020-08-04 07:59:21~2020-08-05 00:2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又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草莓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时至仲夏,天渐炎热,清渺阁外打头的石榴果实累累,粲阳透过层层叠叠的繁枝密叶漏在念阮的书案上,点点碎金,若星光流萤。 折枝正指挥着两个小婢女把盛着冰块的大釜搬到书案边来,她坐在书案前,撑腮拨弄着那块黑玉夔龙佩发呆。折枝在一旁看着,满满的心疼。 世子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一月间音书全无,她家小娘子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如今不免心灰意冷,把自己关在清渺阁里,不过刺绣织锦、围棋写画。虽然如此,外头那些难听的流言或多或少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虽则她面上表现得毫不在乎,可折枝看得出来,女郎心里并不好受。 “四妹妹。” 萧令嫦姊妹这时却来了。二人俱是身着新裁的轻薄夏衫,行动如弱柳扶风,人比花娇。 “明日我们去皇女台散散心可好?你也不能老这样囿在家中啊。”萧令嫦道。 萧令姒沉默地跟在萧令嫦身后,嫡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安静地像道影子。萧令嫦瞪她一眼:“你也劝劝四妹妹啊。在太后跟前不是很会说么?” 萧令姒便要开口,念阮把那玉佩收进袖中,回头甜甜一笑:“二姐姐说得有道理,我待在家中是有些闷了,咱们明日就去吧。” 她知道萧令嫦是好意。先前有龃龉是眼馋皇后之位,但自从她与燕家订婚后,萧令嫦对她的态度可说是来了个大转弯。眼下她名声扫地,更没威胁了。萧令嫦对她很是怜惜,常常来找她说话逗乐。 到底是堂姊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这一世萧令嫦不被她那个要强的母亲蛊惑为做皇后不惜谋反,她也愿意和她维持和睦。 次日清晨,萧氏三姊妹乘青幛画屏车来到了洛阳大市。皇女台乃汉时梁翼所建,先帝时建有灵仙寺,现已荒废,又因内中雕楹玉磶,瑶草奇花,成了处游冶的好所在。常有贵女来此,樗蒲双陆,围棋蹴鞠。 皇女台高可五丈余,正可俯瞰整个洛阳大市。萧令嫦命人择了处临水之地围起青幕,设席欲坐,这时却见一群汉人高门的女孩儿娉娉袅袅走过来,一个身着粉衣的小圆脸女孩不悦地竖起柳眉:“这地儿我们先来的啊。你们是哪家的,怎么回事啊。” 念阮认出这群女孩子俱是洛阳城的汉人高门之女,后来嬴昭分姓定族亲定的五姓高门。这些家族多是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名门望族,看不起游牧民族出身的皇室,不过迫于权势与皇室共事,自然就更看不起依附皇权而生的外戚,从不往来。 她默默戴上幂篱,等着两个堂姊去摆平。那小圆脸女孩却不肯放过她,瞄她一眼,嗤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临到婚期被夫家退货的那个,还好意思出门呢。” 说话的是范阳卢氏十一女。萧令嫦勃然变色:“姓卢的,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 念阮只觉好笑,她即便被退婚,也是太后嫡亲的侄女。不管长乐萧氏郡望如何,眼下得势的是太后,敢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也着实蠢钝。 大靖可不是与士族共天下的南朝。皇权的残酷,她已见识过。 果然,不必她开口,卢十一娘身边那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儿训斥她道:“胡说些什么!萧四娘子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快给萧四娘子赔不是。” 却是卢十一娘的堂姐,行九,父亲是尚书左仆射卢轩。念阮恍惚记得,前世嬴昭要她给他那些皇弟们选正妃,特叫这些贵女们入宫。结果选着选着这位卢九娘不知怎地掉进他上朝必经之路的御河里去了。他最厌恶这些手段,看都没看一眼直截了当地走了。可怜卢九娘差点把命赔进去。 一丘之貉罢了。 她懒得理会,自顾系着幂篱绳子:“范阳卢氏门风齐整,咳唾珠玉,念阮今日才算见识了。二姐姐,咱们回去吧。” 所有的汉门贵女之中,她只认识后来险些成了她嫂子却被她继兄在新婚夜上抛弃的裴家三娘子裴沅,今日裴沅不在,她连和这些人争执的心情都没有。 卢氏女的面色当即便不太好看,身后站着的其他女郎们开始出言相劝,有人笑道:“十一娘还小,童言无忌,萧妹妹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卢十一娘见有人为她说话,愈发得意:“就是,说不定哪日萧姐姐就得登坤极了,我们哪得罪的起啊。” 话越说越难听。萧令嫦面露尴尬,一直沉默寡言的萧令姒上前:“谁说不是呢,借卢妹妹吉言了。” 天子怎么可能娶个弃妇! 一众贵女唇畔皆溢出了几分讥笑,虽未再言,嗤笑之意明显。萧令嫦狠狠瞪了几人一眼,拉着念阮的手走了。 “今日之事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连累二位姐姐了。” 回去的马车上,念阮歉意地对二位堂姊道。 被退婚以来,她最难受的就是这个。她的名声扫地不算什么,可看着父母、族人因她而被人嘲笑,她心里便如针扎刀割了般,实在难过。 “四妹妹,这哪能怪你啊,都怪那个薄情负心的……”令嫦脱口而出,触到堂妹哀哀的眼波终是没忍心说下去,踢踢裙摆,满不在乎地拍拍手,“你也别等他了,上次任城王来提亲你就该答应呀。我们萧家的女儿可不愁嫁。” 不等了么?念阮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夔龙佩,双眸蒙上一层雾气。 阿贺敦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 五月十五,柔然撕毁盟约,派遣十万骑兵兵围云中,车驾出平城,大破之。建元帝又亲率轻骑追讨三百余里,一度深入柔然腹地,获辎重车马无数,大胜而归。 此举虽然未能彻底攻灭柔然,然宛如天降的靖军已将敌人吓跑了胆,云中一战,黄河阻绝,流血漂橹。经此一役,大靖北境不会再有大的战役。 消息传至洛阳,朝野震动。宣光殿里,太后大为惊恐。 惊的是他这一招险棋竟然赌对了,柔然果然背刺盟友,被他守株待兔地打了埋伏。 恐的是经此一役天子的威望必然上涨,渐不受自己摆布。 云中大捷,洛阳城举城欢腾,百姓自发庆祝,如同过年一般。太后不好忤逆民意,便命人一连七夜彻燃焰火,与民同庆。又在崇宁寺与白马寺供奉海灯,为阵亡的将士祈福。 六月初,皇帝正式班师,于一月之后抵达洛阳城下。任城王作为宗室之长率百官出城迎接。 车驾入城,百姓夹道以迎。洛阳城万人空巷,俱都涌向宣阳门至铜驼大街一带驻足而观,比肩继踵,充塞夹道。两边馆舍楼阁亦挤得满满皆是人羽林卫执戈铸成人墙将百姓隔开。 太后携一帮命妇公主等候在宫城正门阊阖门前,有些焦急地眺望着铜驼大街的尽头:“怎么还未来?” 她本不愿来接,但李仆射言云中大捷,天子威望必然空前上涨,她出来做个表面功夫也是必要的。但太后毕竟是妇人,不能同大臣们一道挤到城外去,便叫上了朝中三品以上的命妇及公主陪伴自己来此迎接,又不知出何考虑,叫上了娘家几个侄女。 念阮被安排和令姒一左一右抱着那两只柔然进贡的狐狸站在她身侧,此时略有些娇怯不安,这样的庆典,太后让自己站在她身边,着实太显眼了。她近来名声扫地,也着实难为情。 且……她疑心自己的婚变和那人有关系,她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但闻一阵礼乐,金鼓震天,铜驼大街的那端骤地如死寂静,下一瞬,不知是谁喊道:“吾皇万年!” 仿佛火星点燃爆竹,欢唤声接连响起:“吾皇万年!” “吾皇万年!” “吾皇万年!” 天子入城,山呼声震耳欲聋,响彻云天。远远传到铜驼大街尽头的阊阖门前,太后只觉足下发软,竟有些站不住。 她再难自欺欺人,终于意识到,经此一役,自己再不能控制这个被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铜驼大街上文武百官拱立,随着天子乘战车在重重羽林的拱卫下浩浩荡荡行来,下跪山呼。年轻的天子身服冠冕立于战车上,身如华岳,风仪峻整。 十二旒白玉珠垂下,遮住了他俊逸深邃、乌沉若珠玉的眉目。 车驾停在阊阖门双阙之前,太后身后命妇贵女美人如云,一齐上前,笑脸盈盈地向他庆贺:“恭祝我皇延年永寿,长乐未央。” 嬴昭身在战车之上,隔着老远便看见那个桃花般细弱的女孩子亦在迎他之列。众多的美人之中,她着了一身轻雾般的牡丹薄水烟曳地长裙,雪艳疏明,姿同玉立,虽则还只有十五岁,却已显出艳冠群芳的绝色来。人间四月喧闹的春色也不及她姝丽。 分别日久,相思摧折人肠,他唇边不由荡起浅浅微笑,径直下车朝她走去。 念阮起身时恰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含笑眼眸,浑身一个激灵,如遭霜雪浸身。 万众瞩目之下,他看着她做什么? 嬴昭到底顾忌着礼法,先拜见了太后:“儿子拜见母后,愿母后韶华永驻,长乐无极。” “我儿不必多礼。”太后笑晏晏的,与他铆足劲做一对慈孝母子。旋即由兰陵大长公主奉了呈着三盏金玉琉璃爵的玉盘上前,太后亲奉了一尊给他,满面添花地笑道:“但饮此酒,母后恭贺你大胜归来。” 嬴昭笑着接过,敛袖饮下。他也不顾是不是那么多双眼睛俱看着,伸手抚了抚念阮怀中抱着的白狐: “这剩下的两尊留到庆功宴上再喝吧,眼下儿斗胆想向母后讨要一件贺礼,还望母后恩允。” 太后如何不晓他在想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求赐婚,也亏他想得出来。太后笑道:“我儿才打了那样大的一场胜仗,要什么母后能不给,但说无妨。” 他尚未开口,背后的意思却已被猜中,众人的笑容皆似僵在了脸上,念阮更是足底寒气渐起,恐惧不安地朝他看去。 晨阳璀璨的金辉之中,年轻的天子退后几步敛袍跪下,先郑重地朝太后拱手施了一礼。 他迎着她不安闪躲的水剪双眸,视线灼灼,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一字一顿,辞声恳切地求道: “儿想要萧家四娘子为后,山河同享,千秋携手。终我一生,誓此不负!”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为了娶你,哥哥真是豁出去了。 放个预收,求一波预收qaq 上一世,拓跋湜从南朝俘虏了个已非完璧的女战俘。她素衣墨发,泪光盈盈地伏倒在他脚边:“若能侍奉王上,是妾的福气。” 精致的面容,拙劣的演技,拓跋湜却信了。他宠她爱她,连皇后花冠也抢来送了她。可结果不过是于立后大典上被她一刀捅来,再眼瞧着她为前夫殉了情。 重来一回,他再度兵临南楚,以屠城威逼守将献妻投降。 一切都如上一世一般发展。拓跋湜想,可不能重蹈覆辙,再栽在她手里。 是夜红烛旖旎,帷幔轻摇。美人躺于九华帐中,风鬟雾鬓,纤腰楚楚。 拓跋湜心间冷沉,喉头却微滚了下,俯身低道:“孤为夫人南来。” 排雷: ※ 女主有丈夫所以非c,男主重生两世皆c. ※ 架空南北朝。 ※ 文名和男主名字可能都会改 第23章 在场众人, 无不被这句誓词震得愣住。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当众求婚? 天子万乘至尊,上跪天地宗庙,下跪父母,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小姑娘当着众人的面儿公开向太后求妇, 求的还是一个才被太原王家公开退了婚名声扫地的女人……众人讪讪地陪笑着, 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朝念阮瞟去, 想看看她除了这张脸外能有什么魔力使得皇帝这般魔怔。 兰陵公主也是唬得不轻,抬眼去看念阮, 她面色雪莹莹的, 如纸苍白,抱着雪狐的手轻轻颤抖着,显是在强撑。 “四娘这么好的女孩子母后有什么不同意的。” 太后笑吟吟的,不住地拿一双流波凤目去瞅念阮, “不过你自己娶妇, 还是要问问女孩子的意见。你自己问她吧。” 她知道侄女不想嫁给皇帝, 但当着众人的面儿,根本不可能也没法拒绝他。既然如此,索性让她自己回答, 这样日后就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嬴昭于是再度转眸看向那纤纤巧巧的女孩子, 她抱着雪狐低头立着, 垂着眸,鸦羽般的睫底已沁了一汪子细碎晶莹的雪珠,樱唇微微翕动着,久久的沉默。 旁人的热烈似乎被她隔绝在外。她只是站在那儿,如花树堆雪,如新月光辉,不必矫揉作态便是倾城的风姿。 她是个拒绝的意思, 但嬴昭知道她没有办法拒绝自己。遂走上前,轻握她手,轻声问:“萧四娘子可愿与朕携手至老,相伴此生?” 他嗓音温柔而缱绻,看着她的双目柔和含情。念阮眼中泪光微凝,眼睫轻扇,两行清泪无声滑下雪腮,心哀如死。 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呢。 如今,她又能怎么办。 她如何能想到他竟会舍弃一国之君的尊严,当着满朝公卿俯首万民,公开向太后求她。而她身为他的子民,根本连拒绝的权利也没有。 甚至,是连哭的权利、连伤心的权利皆没有,即便是哭,也会被人打趣,“看,四娘子都激动得落泪了呢。” 她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天子和万民还等着她的答案,她微微阖目一瞬,樱唇颤抖着,逸出一抹雾凇冰花般冷艳的笑:“能嫁给陛下,是妾的福气。” 等候已久的庆贺声接连响起,在场之人,不管内心想法如何,脸上多是带笑的,纷纷向太后、兰陵公主及念阮本人道贺。唯独萧令嫦气白了一张脸,胸口急剧起伏着,不能接受昨日还被她可怜着的堂妹居然一跃成为皇后。 这让自己连日来对她的同情和安慰简直成了个笑话! 令姒抱着那只黑狐,悄然隐在人群之中,低垂的眉眼间闪过了一丝黯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嬴昭却无端松了口气。 他知道她是没办法才答应的。可余生漫漫,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不信他捂不化这无情的小娘子。 “南阳郡盛产玉石和盐,就做皇后的汤沐邑吧。” 他微微笑道,上前一步,抱着黑狐执住她的手同她并肩接受万千臣民的跪拜。铜驼大街上,文武百官依次跪下再度山呼皇后千年,巨大的山呼声若海浪般一潮高过一潮,排空驭气般朝着城门奔涌而去。 于是礼炮声起,钟鼓笙箫一时喧嚣地响起来了。挤在外头的百姓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铜驼大街上的相公们都跪了下来,也跟着跪下山呼。 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嘿,瞧这架势,是咱们要有新皇后了?” “不是吧?陛下登基这都几年了,眼下终于肯立皇后了?” “是谁家的姑娘啊……” “还能有谁?站在太后身边的能是谁?就,那个前阵子被太原王府退婚的萧四娘子呗。啧啧,先嫁得王世子,后嫁得天子,这还真是祸福相依……” …… 燕淮牵马挤在人群里,百姓的议论声与排山倒海般的山呼声声声入耳,震得他脑子懵懵的似乎灌了水银一般,额上滚落的汗珠也凝滞住了。 他一身玄衣被沿路荆棘划得遍是碎缕,显然是跑了很长的路,一手牵马,一手持着个浸满汗水的斗笠,怔怔地朝那隔着黑压压如云人群的阊阖门走去。 就在七日前,他终于从家宅中逃了出来,太原到洛阳迢递千里,他彻夜不休地跑了好几夜,连马都累死了好几匹,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成了别人的妻子,而那个人还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他们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燕淮脚下越来越轻,如踏在云端,喘息声也越来越弱。渐渐地,已感知不到任何外物外事的存在。 万众俯首之中,他长身玉立十分显眼。两边羽林卫上前欲拦,他却突然身子一歪,栽在了地上。 …… 进宫的路上,天子已换乘了由十五匹白毛朱尾的大宛良驹所拉的游观辇。衡轮雕彩,羽葆旒苏,圆盖上立着只黄金雕铸的凤凰,展翅欲飞。 太后特让念阮同皇帝共乘一舆,静室令驾马在前,式道候驾车分列左右,为天子舆车静路开道。当舆车经过阊阖门驶入宫城,沿途不住有宫娥手捧盛了的花篮朝车舆抛洒花瓣,列坐在阊阖门内侧的太常寺乐人鼓吹奏乐。 车中,念阮抱着那只似已睡着的白色雪狐,垂着眼,静默如初。 先前由令姒抱着的黑色雪狐已交到了皇帝手里,小家伙不安分得很,龇牙咧嘴作势要咬他。嬴昭把小狐狸的嘴捂得严严实实的,偏过头同那始终沉默着的女孩子说话:“念念,你怎么不说话。” 与天子同舆,这对于世间女子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荣幸,他知道她因同燕家的婚事受尽了委屈,今日之事,既是要她无法拒绝自己,也是要替她找回面子。 他要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他对她的心意有多真,他要让这昭昭白日巍峨宫阙都来见证。 舆车内尚算宽敞,察觉男子气息的靠近,她往旁侧靠了靠。嬴昭微微皱眉:“念念,你不高兴么?” 他很想问她阔别两月可有想自己,但见了女孩子一张冰冷的雪颜,话到喉边又涩然咽了下去。答案如此显而易见,又何必自作多情。 她还是不说话,安静得只当无视了他这个人一般。嬴昭眉心微跳,松开玄狐,自袖中取出那个他自出征以来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符,温声道:“这次能得胜凯旋,全赖以此符护佑。只是念念,你告诉朕,这符真的是你自己做的么?” 玄狐掉到她裙上,哀怨地叫唤了一声。她樱唇终于动了动,却是极冷漠的一句:“不是。” “为什么?” “陛下知道答案的,不是么?” 她抬眼望他,眼眶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打湿,柔软饱满的樱唇仍旧萦着一抹冷笑。若说从前她看他的眼神偶尔还可窥见一二许关怀,如今,竟全然只有冷漠疏离了。 嬴昭眼里希翼的光彩一点一点黯去,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也知道她或许会恨他,可他没有想到,他一国天子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她竟连半分感动也没有。 他脸色沉了下来,烦躁地把那正攀着他的腿往他膝上爬的小狐狸扔下去:“可是你答应了朕……” “陛下许我拒绝么?” 她含了缕凄伤的笑反问,睫畔珠玉耀目,“陛下是天子,我只是个小小的民女,我连拒绝你的资格都没有。” “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偶人罢了,您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 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随他控制的桐木偶人。他眼下或许是对她有几分真心,可一旦他不要她了,她又会像上一世一样被抛弃在崇宁寺里,最后一杯鸩酒,结束她可悲的一生。 她竟是在指责他? 嬴昭皱眉,牵过她的手,见她挣扎,强势地把五指贯入她指间,同她十指相扣。 他道:“念念,不要恨朕。朕岂会是拿你当偶人?朕对你是真心的,这一路三千里七十多个日日夜夜朕想的都是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信朕呢!” 鸡同鸭讲。 念阮噙泪垂目,一语不发。 * 这一日,念阮浑浑噩噩,不知是如何回到了家中。父母俱在厅中等她,兰陵公主心疼地揽住她,涩然张嘴想安慰几句,自己的眼泪倒先流了下来。 天子公开求婚,她们家不能拒绝,也不能背负拒绝天子的代价。这桩婚事便成了定局。 她知道女儿并不想入宫,今日在庆典上不过是强撑着,更知天子和太后势同水火,念阮作为太后的侄女嫁进去,日后所受的蹉跎可想而知。 “没什么的母亲,我嫁便是了。”念阮笑着替她把眼泪擦一擦,眨巴着一双娇波流慧的眸子,笑得甜甜的。 “我想过啦,宫里也没什么不好,宫里雕梁画栋,假山苑池,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哪有什么不好呢?女儿入了宫还可以陪伴太后。只是不能常伴在您和父亲的身边了……” 萧父的神色在闻及那句“陪伴太后”时微微转阴,捋须道:“念念,出嫁从夫。你既嫁给了皇帝便要事事以他为重,父亲虽无用,却是不必你帮衬家里的。” 念阮隐约觉得父亲是个要她在太后和嬴昭之间选择后者的意思,迷惘极了。太后不是和她们家最亲的么?父亲为何要她站嬴昭? 但父亲的话她向来听的,点点头,樱唇微启蕴出一抹微笑:“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晚间苏衡回来,兰陵公主悄悄问起今日白日庆典上的事,苏衡沉吟道:“这件事陛下事先并未告诉任何人,儿也不知晓。” 略微犹豫又道:“母亲,阿贺敦回来了。” 兰陵唬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苏衡叹气:“就是今日。” 原来今日燕淮在庆典上中暑晕倒,被羽林卫抬了出去。亏得有个下层军士认出他来了,把人送回了昭德里。 汝阴公主哭得近乎晕死过去,但听他口中喃喃唤的还是念念的小字,便悄悄来找他,托他想办法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汝阴也真是糊涂。如今君臣名分已定,若再私相授受,事情传出去我们念念的面子可往哪搁?还有阿贺敦,阿贺敦他早做什么去了?!” 兰陵气结。她终究是对燕家有怨气,不欲与她家联姻大可一早就拒了,偏要在婚礼前夕叫走新郎,然后再堂而皇之地把退婚信送进尚书台。这两月来,念阮不知受了多少冷嘲和讥讽。汝阴公主羞愧也好冷眼旁观也罢,却没上过门。 “母亲,阿贺敦被他父亲关了起来,他是自己逃出来的,昼夜不停地赶路,才会中暑晕倒。” 兰陵哑然。她就知道阿贺敦那孩子不会这般负心薄情的,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拿帕子按了按渐已湿润的眼角:“我就知道他必有苦衷,可如今,一切都晚了,这也只能怪造化弄人。”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他们两个,不见,才是对彼此都好。” 是夜明河共影,云无留迹。一弯残月高悬深蓝色天幕之上,清渺阁外湖石峻茂,植木蓊郁。 卧房里,念阮洗漱后换了一身轻薄的月色绣枝花暗纹寝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依旧望着那玉佩发呆,柔和的月光照在窗纸上,被夜风一吹,绵绵如水纹流动。 折枝同另一个、兰陵公主才送过来的叫采芽的侍女与她收拾床榻。收拾完毕后,采芽退了出去,折枝柔声唤:“女郎,早些睡了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念阮回过神,愣愣点头,又似想起什么轻声唤她:“你找个盒子给我。” 折枝一头雾水,很快寻了个来萱草纹檀木小匣。念阮把那块黑玉夔龙佩放进去,手指缓缓摩挲着玉佩温润的纹路,心绪却随夜月飞远了。 就这样吧。她不知他是因何被绊住了,她也不怪他,可是今生已然无缘了。 是她的错。早知还是摆脱不了前世的命运,她就该认命的,又何必把燕淮也牵扯进来。 他是很好很好的小郎君,不该是她摆脱婚约的救命稻草。阿父阿母都认为是燕淮负了她,其实细究起来,这一切原是她的错啊。 是她把他拉进这原与他不相关的命盘里,受尽命运愚弄。 念阮凝神看了玉佩一会儿,叹口气,把盒子封上了,唤折枝:“你明日托衡哥哥送回昭德里去吧。” 这时却闻窗外传来轻疾的一阵呼唤声,依稀是燕淮的声音。她忙把衣裳整理好,起身打开了窗户。 窗外月光轻柔,花木皆似笼了一层轻雾。窗下新长出来的蔷薇丛里赫然站着燕淮,而苏衡站在隔了十丈远的湖畔碎石路上,似与他放风。 “念念……” 燕淮双眼通红,俊秀的脸庞惨白如雪,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把破锣。念阮的眼泪瞬然掉了下来,她背过了身去,捧着那方小匣死死忍住了涌到喉边的呜咽。 “你——你还敢来——” 折枝却是气极,这小子害她们女郎吃了多少苦啊!盛怒之下也忘了礼仪尊卑,操起手旁的小香炉就欲砸他。燕淮却半点不躲不闪,红着眼眶看着念阮:“念念,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他脸色惨白,颊上却浮着两团病态的红。念阮还是第一次看见往日里龙精虎猛的麒麟儿病得这般病怏怏的模样,一时心软,轻声斥退婢子:“折枝,你先下去吧。” 折枝只得放下香炉,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碎步退出了卧房。 屋中一时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外头明河在天,花香馥郁,屋内博山炉里燃一大把安神的香,清香宜人。燕淮站在窗外,看着一别三月秀美如旧却已琵琶别抱的未婚妻,心里酸涩难言,嗫嚅着唇唤道:“念念……对不起,我……” 她却摇头,轻声笑起来:“阿贺敦你来啦。” “我没法让你进来啦,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开窗,下次可就不能了。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肯定有别的什么苦衷。可是现在我也不能留你了,你回去吧。” 书案旁点了一株十二枝的铜枝灯,烛光熠熠,晕黄灯辉照着小娘子妍丽温柔的眉目,夜风轻拽她衣裙,而她安静地站在灯下,像是瑶宫清辉下风吹衣袂飘飖举的姑射仙子。 分明近在咫尺,她面庞模糊得仿佛是在并州时、他遥远的梦境里。燕淮曾无数次想象过再见的境况,想着她或许会哭着扑进他怀中质问他去了哪儿,又或者是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他无声落泪,却没有想到,就在他回来的这一日,天子向她求了婚。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再可能。 而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连月来所受的委屈也不向他倾诉一句。 他心中更觉难受,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两滴热泪掉下来,近乎央求地问:“念念,我还能再抱抱你吗。” 她微愣,尔后噙着泪低下头缓缓地摇了摇头。灯月交辉下,秀美得如同静夜自开的佛昙。 但少年铁似的臂膀却不容她拒绝,燕淮隔着窗拥她入怀,像头温顺的大猫似的轻轻把头枕在她肩上,无声泪落。 他想同她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迟了,想同她解释是太后寄了书笺来要他父亲退婚。话涌到喉边,却是道:“念念,对不起,我要同韩家的女郎成亲了。是我薄幸,是我负了你,害你在洛阳受尽嘲讽。你恨我吧。” 念阮心下恻然,一滴晶莹滑下脸颊。多好的少年,明知两人已无可能,却还怕她心怀愧疚主动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外人都觉得是燕淮负了她,可唯有她知道,是自己负了燕淮。 她轻拍着少年微颤的背,柔声道:“我知道的,你是不是生病啦?夜里天寒,可别着了凉呀,早些回去吧。” 她嗓音温柔,还似未婚变时柔声关怀他的模样。燕淮心中更加酸涩,鼻间抽泣了一声,哑声道:“你不怪我么?” “世子不也没怪我没等你么?” “这……岂能怪你。” 他心知肚明,那样的场合,天子或许只是心血来潮,又或许是故意为之,但,都是不容她拒绝的。 “所以呢,我也是无法怪罪世子的。”她轻轻地推开他,微笑着道。 燕淮心中痛得几乎麻木,他最终松开了她,伸手把她脸上宛如风露的残泪擦了擦,哽咽着庆贺:“臣祝皇后殿下千秋无极,如月之恒。” 触到少年温热的指腹念阮才晓自己竟是又哭了,微微瞬目,她把那个装着信物的盒子递给他,和泪凄然一笑:“我祝世子,与新夫人琴瑟静好,瓜瓞绵绵。” 燕淮沉默,接过盒子,转身跃下花丛在夜色中远去。念阮站在窗下,一直目送他同苏衡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见的花木尽处才合上了窗,无助地在榻边坐下,有泪如倾。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清渺阁外,苏衡提灯匆匆送表弟出去,四周的家仆皆已被他支开,二人健步如飞地走在夜色沉浓的碎石路上。他原以为燕淮会把个中缘由与念阮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 燕淮神色淡漠,来时千言万语,真见了她人却什么也说不出。至于那些误会,也已不重要了。一切都已成定局,再无法更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来时的角门外,门侧晚开的芍药尚未凋谢。燕淮脚步一顿,忽而忆起那古老的毛诗里,亦有人曾摘下芍药以赠。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他于诗书不甚精通,唯独这句诗记得刻骨铭心。而他自二月里便许诺要她去洛水踏青,时至今日竟也未能如愿。 当真是造化弄人。 燕淮眼中黯然下来:“我让她在洛阳城里成了个笑话,幸得有陛下相助,才挽回了她的清誉。如今,又有何颜面再待在这里令她难堪。” 他望了望北方天空,孤月高悬,北方玄武七宿熠耀宵行,室壁二宿如火煌煌。他轻叹一声:“先回太原吧。” “这封信,劳烦表兄交给姨夫。” 他不愿让念阮困扰,她既嫁了皇帝,他便愿她与陛下好好的,白头到老。但至少在姨夫那边,他想证明自己并非薄幸之徒。 苏衡目中微惑,到底接下,应他道:“好。” 是夜,燕淮连夜带病离京。 * 燕淮去后三日,太常寺卿和宗正寺卿便执雁上门了。嬴昭不知出于何考虑,点了任城王做宗正。到了纳采这一日,两个忘年交相视苦笑,萧父叩谢圣恩收下了纳采诏书。 此后便是问名、纳征等一系列繁琐而冗长的礼仪,皇帝派遣太常寺前往圜丘、方泽及宗庙祭告,宫中三千织女连夜赶制皇后礼服,太后亦派了长御、女侍中及一众女史教导念阮为后礼仪,连人选都和上辈子如出一辙。 入宫既已成定局,念阮也不好再自怨自艾,强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些。好在前世已经历过一回,如今驾轻就熟,不过暗中留意着那忠厚之人有意亲近结交,从前犯过的识人不清的错,这一回不能再犯了。 大婚定在八月,倒是比上一世晚了一个月,念阮得以多出时间陪伴父母。 到了亲迎这一日,天子点了太尉为使,司徒副之,待夕色浸染门梁,持节诣长乐王府,奉玺书前来迎亲。 萧父在前厅受诏,正房之中,念阮已拜别了生母牌位正在拜别继母。 真正的册封礼不在这里,是在铜驼大街上阊阖门前临时搭建的皇后行宫。但皇帝体恤新皇后一片赤诚孝心,特许她在府中出嫁。 兰陵公主以绢帕掩口,泣涕涟涟,好容易才止住了:“去吧。该教的女史们都教过了,母亲也没什么可叮嘱的。只愿念念在宫中一切平安。” 念阮的母亲在生她时便难产去世,太后以她年幼需人照顾为由聘了兰陵公主为兄长继室。兰陵公主入府时念阮犹在襁褓之中,她没有女儿,便把念阮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疼,鞠养十五年,如今自然伤怀。 念阮眼中水光不定,却不能哭,否则,自清晨起来便绞面描眉上的妆便要毁了。她微扬着脸不让眼泪滑落,郑重地向母亲叩首完毕,以画扇掩面,踩着斜射入屋的霞光下阶而去。 府门外,太尉、司徒及长御、女侍中等负责迎亲的礼官已等候在外了。念阮在长御的搀扶下登上画轮四望车眺望东面的天空,斜阳远堕,朱光四射,晚云滚滚而来,霞光漫天。而崇宁寺塔仍旧顽强地伫立在她的视野里,几点归鸿飞过,杳杳不见。 这一幕,竟和上辈子她离府之时所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只不过彼时她心里全是对未来夫君的憧憬与中宫生活的不安,如今,却是心如死灰了。 画轮车辘辘起行,在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的簇拥下穿街过坊,向内城驶去。 到了皇后行宫天色已全暗了下来,然行宫中火树炫煌张灯结彩,照得偌大的宫殿明烛煌煌有若白昼。 只在重大庆典日洞开的宫阙正门阊阖门再一次为她打开,受册之后,她身着大严绣衣的皇后礼服,环佩垂腰,身披幜衣,由长御引着,一步一步踩着绣着百鸟朝凤的红毡毯进入阊阖门。所到之处,百官跪伏。 “皇后千年!” 庄严而喜庆的礼乐声后,百官的山呼声再度响了起来,似乎响彻夜空,直达天庭。耳边俱是一阵嗡嗡之声,如在幻境。 阊阖门的尽头,太极殿前,皇帝身着十二章纹的衮服,头戴冕旒,正在等她。 她微不可闻地轻吸了口气。按照事先教授过的礼仪,没有半分差错地朝他走去。 横竖从前已嫁过一回,如今不过是把从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既已知道哪些地方会有低洼峻岭,避过去便是。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会傻傻地把心交出去了。 * 繁琐的沃盥、同牢、合卺之礼过后,皇帝端坐太极殿中,文武百官再行拜礼。念阮则被送入早已装饰一新的中宫显阳殿中,等候天子自太极殿里返回。 一切的布置都与前世分毫不差,宫人们静悄悄地守跪在屏风之外,念阮手持团扇,端坐在铺了花生桂圆等彩果的锦华帐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屏风上绣着的雏凤朝阳。 殿外传来小黄门的通传声,竟是嬴昭已至。念阮心下失望,同时又有些紧张起来。只因她记得,这大婚的最后一道礼仪十分地……令人难捱。而她明日还要早起去拜见太后。上一世她便起得迟了,惹得太后以为她拿乔,十分不悦。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不想再和他有何亲密接触,能躲一日是一日吧。 嬴昭脚步微幌地进来,垂目便见身着绣衣花冠的少女正眉目淡然地迎着自己的视线,她已洗净脸上厚重的胡粉胭脂,烛光下一张脸儿莹白洁净,眉如春柳,眼似横波,清水出芙蓉一般,倒与梦中那幕渐渐重合,却没有梦中那些怯怯不安的泪水了。 她终究还是喜欢自己的吧? 他微扬唇溢出淡薄的笑,走至她身边坐下。念阮不知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目光不过在他脸上一掠便落了下去,复拿团扇遮住了脸。 “念念在等朕?” 白皙修长的手拨开团扇,他握着她擒扇的手,含笑相问。 那团扇上绣着雾夕莲出水,花好月圆,正是花开堪折直须折之意。团扇下,他新婚的小娘子垂着颈娇怯怯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似在等着他的采撷。 方才的合卺酒里似掺了些助兴之物,他不禁有些意驰神摇,把她头顶沉重的十二树花冠取下来,“我抱你去洗漱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叹气,越写越觉得狗昭像个棒打鸳鸯的恶霸。礼仪参照《隋书·礼志》,因为魏收太太编《魏书》他就没记婚礼的礼仪…… 然后这文预计25-30W,估计全文就5块钱。8.6-8.9评论区红包掉落哈。 感谢在2020-08-05 23:02:43~2020-08-06 23:0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晚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念阮静静抬眸看了他一眼, 龙凤花烛暧昧的光晕流泻在她原本皎白的面容上,呈现出一种美艳无伦的娇红,一双眼横波漾漾,映着摇曳的烛光, 迷离娇慵。 “妾有话想问陛下。” 她嗓音清清冷冷的, 像是碎玉敲金。嬴昭已猜到她要问什么, 烛光阴翳里眼神微微一闪,在她身侧坐下牵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念念问便是。” 念阮没动, 任他握着:“太原王突然退婚, 是陛下的意思么?” 他亦坦然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念念,你就这么不信朕么?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既答应过你不会干预你和小麒麟, 自会做到。何况彼时我在北伐途中, 军务繁忙, 便是有心也实在分身乏术。” 念阮眼睛一动不动地把他望着,试图找出些许破绽,最终失望地低下头去:“那是妾妄自猜测陛下了。” 她看不见的暗光里, 嬴昭暗暗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却一紧, 似不经意地道:“时候不早了, 明日你还得去拜见太后呢,洗漱了吧。” 他暗示之意明显,念阮却只作听不懂一般,唤了她从长乐王府带来的几个婢子进来,服侍她去后殿浴池洗浴。 嬴昭本想亲自抱她去,见她抵触之意明显,也不好再勉强什么, 自己去到后殿中另一个浴池洗了,回到了寝房。 宫人退了出去,皆等候在第二重殿门外。二人并肩躺在大红绣金的龙凤鸳鸯枕上,帐顶悬着的花鸟纹银香囊悠悠吐露沉水,绣着石榴鸾凤的帷帐垂了下来,隔绝了室外铜枝灯上喷薄烈焰的氤氲红烛光。 嬴昭侧头去看他新婚的小皇后。她轻闭着眼似已沉睡,小脸洗去铅华,更见天姿清曜。乌黑柔顺的长发柔缎般铺在她身下,锦被盖在胸前,一双柔荑规规矩矩地放在锦被上,分明是个防备的姿态。 她身上自有股杜若般的幽幽冷香,比那酒液更能勾人心肠。嬴昭心底那才被浴池的水平息些许的燥热复又卷土重来,拉过她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攥在大掌里缓缓摩挲着。问她:“念念,今晚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不高兴么?” 装睡既被拆穿,她也不好再装下去,木然睁眼望着帐顶盘旋的鸾鸟凤凰。帐外的红光透进来,烛影摇红,帐顶的凤凰也都晦暗不清。她轻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妾没什么不高兴的。” 嬴昭心道你这话听上去可一点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唇角微动却没说话。念阮耐着性子忍受着掌心的酥痒,见男人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这回再想装作不懂也是不能了。 她轻轻道:“妾明日还要去拜见太后……陛下说喜欢妾,想必不会为难妾的对么?” 到底是自己费尽心思娶回来的女孩子,嬴昭虽则不满她新婚夜如此冷落自己,倒也不愿太勉强她,便安慰自己她是今日累着了才不愿同他行周公之礼,轻轻点头:“睡吧。” “谢陛下体恤。” 她遂抽回了自己的手,侧身朝着了宽大的寝榻里侧,动作灵巧得仿佛一只穿墙越篱的蝴蝶。黑暗中,嬴昭失望地看着她逃离得飞快的背影,剑眉紧紧颦在了一处。 他很快跟了过去,从身后将她环住,劲长有力的臂弯紧紧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陛下。”昏暗中她的声音有些无奈,“妾快喘不过气了。” 二人挨得极近,他精壮的胸膛就贴着女孩子柔软的后背,几能透过两层轻薄的寝衣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两人头发缠绕在一处,看上去极具缠绵之意。 嬴昭不肯松,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女孩子纤薄的肩上,声音闷闷的:“念念,不要这么待朕。” “朕会对你好的,比小麒麟待你更好。朕真的不知太原王会公开退婚,你为何要迁怒朕……” 念阮声音清冷如旧:“陛下说笑了,您是天子,便是您做的也是天经地义,妾如何能妄加指责。何况您不是都解释清楚了么?妾不敢多心怪罪陛下,眼下,妾只是有些疲乏了,还望陛下见谅。” 她声音幽幽的,听在嬴昭耳中,却似有讥讽之意。嘲讽着他的自作自受,自作多情。他失落地松开她,哑声道:“你睡吧。朕不烦你。” 黑暗之中,二人身子紧贴,气氛却凝滞如冰,仿佛无形中隔了一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折枝等宫人屏息候在外头,本等着里头传唤叫水,见殿里风平浪静连道说话声都未曾有,还疑是新婚的皇后殿下惹了陛下不快,不由面面相觑。 这才是新婚的第一夜殿下便开罪了陛下,日后可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人呼吸匀浅,似已睡着。念阮自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崇宁寺后来的那些寒衾孤枕的日子让她早已习惯独睡,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人,她便不大睡得着了。 帐外几株十二枝的连枝灯上,每一枝都盛着燃烧吐蜡的龙凤花烛。北朝民间风俗,新婚之夜里需点燃一对龙凤花烛,若彻夜不灭,新婚夫妇的感情就能长长久久直至白首。 帐外烛火热烈,光透着帐子照进来红晕晕的一片,颇有几分香艳慵散的韵致。她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起身,越过他下了床榻去剪灯芯。 寝殿里纱帷深深,一重又一重,皆用银线绣着繁密的龙凤暗纹,很像是五月花开时节重叠纷纭的树树石榴。潋滟的红烛光辉打在澄泥金砖的地板,她赤着脚行于其上,如同踏着一片片红云。 处处皆是大喜的颜色,可这不是她的喜事。 念阮提起灯盖,一盏一盏地把花烛光熄灭了,殿内顿时幽深起来,而她莲生纤趾轻裾曳雾,仿佛姮娥行在清寒幽寂的仙宫瑶池。 “你在做什么?” 这时忽闻一声惊呼,她灭灯的手微微一顿,回头去瞧时,寝榻上沉睡的天子已恍然坐了起来。 “念念,你在做什么?” 才从梦中惊醒的嬴昭震愕地看着她手里尚未及放下的铜盏,难以置信地再度问了一遍。 这些花烛乃是他特意按照汉人民间习俗放置的,传闻,新婚这夜点燃的花烛若可燃烧至天明,这对新婚夫妻便会一生顺遂,白头偕老。她灭掉这些花烛,莫非不愿与他白头偕老么? 念阮提着灯静默地立在原地。屋内的光烛都已灭了大半,她手里正提着个小巧的铜制螭纹灯盖,秀艳眉目在光烛下朦胧而模糊。 “灯有些亮,妾睡不着。”念阮神色淡若春云。 嬴昭莫名松了口气,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拿了火折子近乎固执地执着她手复把熄灭的龙凤花烛又一盏盏点燃了,耐心地与她解释: “民间风俗,新婚夜燃烧花烛以至天明是取灯花并蒂白头偕老之意,若是这花烛一直燃烧至天明,朕和你就能白头偕老了。” “是么?”念阮唇边萦了抹极浅的笑意,眼中却有讽刺,“陛下万年,妾却没有这个福分。” 哪有什么白头偕老,不过是三年逢场作戏,两年囚禁,一杯毒酒。 嬴昭眸子黯然,假意不曾看见她眸中的冷嘲,从身后拥住她道:“那朕把寿命分予你一半。” 罢,分她一半他就更活不过而立之年了。念阮敷衍地笑了笑,不置一语。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念阮着展衣去了宣光殿里拜见太后,嬴昭则去了太极殿接受百官献礼,并命太常寺择吉日拜谒祖庙。 “皇后对朕甚是抵触。” 朝会散了之后,皇帝留了任城王及六弟高阳王在式乾殿中议事,郁郁叹道。 朱缨侍立在侧,暗自腹诽这不是您自找的么,非要棒打鸳鸯把人家小娘子抢进宫来,要是被她知晓了燕家退婚的真相,只怕不只是抵触这么简单。 “皇兄竟也会为此事发愁。”高阳王嬴昀长了张娃娃脸,笑起来稚气犹未脱,“依皇弟看啊,这是皇兄御女太少之故。” “这娶妇就如驯马,她越是犟你抽得就要愈狠,什么铁鞭铁锤匕首一起上,驯服了为止。对待妇人也是一样,哪能事事让着她!再不行,多睡几次,你把人睡舒坦了人的心自然就在你身上了。” 高阳王尚未娶妻,说起御女之术来却是津津有味。任城王嘴唇微抿,借饮茶掩饰过了,心道,上一世被那二嫁的药罐子似的裴家女吃得死死的也不知是谁。 “嬴昀!” 嬴昭听他越说越放肆,脸色铁青地喝道。高阳王立刻闭嘴,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带过去。 “陛下得对皇后温和些。”任城王放下青釉茶盏,慢慢说道。 不过说起来,令婉对陛下的态度是很奇怪,被燕家退婚又不是陛下的错,以她的性子,既入了宫必不会再记着前缘,何以对陛下抗拒至此呢。 难道是…… 他心中蓦地有了个猜测,却苦于无据,微微皱眉,暂时搁下了。 嬴昭神色惘然,他对她还不够温和?小娘子娇娇柔柔的,他同她说话时声音稍微大些都怕吓着她。 嬴绍又道:“臣说的是行事,陛下可扪心自问,您待皇后虽然态度温和些,可哪一次,是允她有其它选择的?陛下,娶妇犹如射箭,有张有弛。您于骑射一道甚精,自然明白张驰结合这个道理。” “若是为了情.欲,自可强取豪夺。可若是为了爱,陛下还请耐心些,攻心为上,莫要把人逼紧了。” 闻及“强取豪夺”一语,嬴昭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略略沉吟了晌,叹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导师小叔叔:给情敌当老师,我真是太难了。 作者君:有张有弛?我怀疑你在教他开车! 昭昭:??? 叹气,最近比较丧,今天对着电脑坐了一下午写了一堆废稿最后全删了,下回再也不写误会父母之仇的梗了太虐了,当然这本还是会好好写完的。 PS:8.8考试不更,8.9夹子晚上更。 感谢在2020-08-06 23:07:01~2020-08-07 22:4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与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晚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mgi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此时, 宣光殿里,几位太妃正陪着太后相看新妇。 按照礼制,大婚第二日,皇后着展衣来宣光殿觐见太后, 献上表文拜谢。第三日, 则奉上榛栗枣脩, 再拜。 殿中除了太后还有诸位太妃们,有子的本都随诸王住进了王府, 因帝后大婚, 特被召进宫来与太后作陪,也学民间拜舅姑似的来替太后相看这位新皇后。 念阮恭敬地献上早已做好的表文,抬头的一瞬,诸位本留心看她容貌的太妃皆是呼吸微凝, 眼中不及掩饰地闪过了一丝惊艳。 她们年轻时也俱是美人, 看女子的眼光自然就严苛些。虽早闻说新皇后窈窕艳美以至于天子亲自公开求娶, 但料想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稚气尚未脱,能美到哪里去? 只见她生得眉长口小, 面薄腰纤, 一双眼儿宛若山水含清晖, 顾盼间宛似美玉明艳生光。 香肩细腰都裹在宽大的皇后礼服里,堪堪可看出身姿的窈窕。然仅是这张脸,别说是她的生母阮氏——那位艳绝燕赵的长乐王妃,便是当年艳绝南北以奴婢之身追封皇后的李昭仪,怕是也不及。 便有太妃笑道:“怪道京中都传新皇后是何等的洛神下凡倾国风姿,竟惹得至尊亲自向太后求娶。今日一见才知传闻非虚,竟惹得我这老婆子也止不住地心动, ” 说话的是京兆王嬴曙的生母高氏,历来促狭,当年也曾和太后斗得个你死我活的,皇帝生母李昭仪得宠后,两人倒是奇迹般地化干戈为玉帛了。 “你这促狭鬼!”太后笑着啐她,“我今日叫你等来可不是让你对皇后的容貌品头论足的,是来看表文的!” “是是是。”高氏亦笑道,“只是新皇后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我忍不住便想要以皇后为标准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娶妇。可是再一想,全洛阳城最好的姑娘已被您和陛下挑了去,如今怕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了!” 她明着是恭维念阮,实则暗捧太后眼光。这话听着舒心,太后眼底也露了几分满意的笑意:“你们听听,真真这宫里就没人比得过阿高这张嘴哟——” 太妃们笑作一团。念阮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内却惴惴的,太后正与高太妃的儿子京兆王有染,后来壬寅宫变里,也有京兆王和高太妃参与。每次看见她们言笑晏晏的模样,她这心里就说不出的诡异。 一时诸王太妃散去,太后留了念阮独在殿中,却是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起了昨夜之事:“听说你昨晚冷落了皇帝?” 她初嫁进宫掖,阖宫皆是太后的耳目,念阮原也没想能瞒过太后,神色淡定地应了:“是。” 太后的面色却和缓下来,执了她的手,柔声问:“是不便,还是不愿?莫非念念还想着燕家那小子么?” 念阮眸中一酸,到底忍住了,她轻声答:“妾不敢。” 太后叹了口气,神色爱怜:“姑姑早告诫过你,天子是天下之主,你是逃不掉的。至于燕家——你是不是还怀疑是姑姑在背后做了什么?姑姑今日便与你挑明了,我既答应你父亲不干涉你的婚事,就一定会做到。” 念阮赶紧跪下来:“妾从未作此想。太后是这个世上最疼爱念阮的人,念阮一直心怀感激,不敢妄自揣测。” 太后掠她神色一眼,未看出什么破绽,倒也放下心来,推心置腹一般与她道:“这话我原不该同你说的,只是以姑姑对太原王那老家伙的了解,他不是个半路反悔的人,这事,想必内里另有隐情……” 她笑一笑,言有尽而意无穷:“……不过你也不要怨怼,他到底是天子,独行专断,看中的东西就会想着法子抢到手,哪里会管你的意愿。” “嫁就嫁了吧,来和姑姑作伴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有一件事姑姑要告诫你,男人的情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尤其是三宫六院的天子,他爱你时便将你置于掌心,万般疼爱,不爱时,便恨不得能将你扔进地狱里,女之耽兮不可脱,你切莫迷失自己。” 念阮垂着眼睑,眼波凄哀,这番话,要是前世自己入宫时姑母便这样教自己有多好? 太后见她似听了进去,又道:“自然,他到底是你的夫君,你是逃不过的。你若实在厌恶他,便把他当个取悦你的工具吧,睡睡可以,别动真心。念念啊,这男女闺房里的乐趣,你尚是不知道的,都说男子做这事欢畅,难道我们女子就不欢畅么——” 太后格格地笑起来,面色还似二八少女般娇艳。念阮赧然,脸颜若迎着盆火炭似的烫。 姑母这番话,既是在敲打她不要对皇帝待之以真心,也是在暗示她不要一味拒绝皇帝、惹恼了他。 她还是看中了嬴昭眼下对自己那几分占有欲,或者说,可笑的真心,想以此拿捏他。 念阮恭敬地以额触地,面上没什么情绪:“妾谨记太后教诲。” “嗯,回去吧。”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对了,你初来宫掖,怕是有许多事都不清楚,姑姑让素晚来做你宫中的长御可好?” 长御是宫女之长。这是要监视她和皇帝了。但念阮却不能拒绝,她启唇一笑:“多谢姑母。” 自宣光殿里出来,日头正毒辣,随她出来的新长御忙叫人抬来了华盖。念阮放下抬起遮蔽日光的手,回头淡淡睇了她一眼:“多谢。” 素晚受宠若惊:“殿下折煞奴婢了。” 宫人很快驾来了轺车,素晚同折枝扶了她上车。今日天气炎热,念阮坐在车中,却只觉背心发寒。 若无意外,她宫中那几个人还是上辈子那些,宫中事宜总管大长秋卿是皇帝的人,几个女侍中是太后的人,如今又添了素晚,她在这宫中连个可以托付的人都没有。 他不是说喜欢自己么。 她就看看他肯不肯为了她剪除素晚。 是夜,皇帝再次宿在显阳殿。见她身边服侍的人添了一个素晚,心中不悦。 今日他归来得早,夜里就寝,念阮料想今夜是逃不过去了,想着太后的那番话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在心中默念道,就当他是个工具是个工具。 嬴昭沐浴后回到寝殿来,帷帐深深,宫人尽皆退了出去,只在床脚留了几盏琉璃灯,将重重红帐照出一片香艳旖旎的暖红色。而他新婚的小皇后躺在帐慢后,如临水的芍药偃卧。 他喉口微微一紧,但想着皇叔白日那番话,又觉她不情不愿地嫁给自己已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若此刻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圆房,也实在……太下流了些。 轻拨开帐子,他在她身侧躺下,握住她的手与她找话道:“素晚怎么来你宫里了。” 男人除此便再无动作,念阮暗松了口气,轻轻挣脱了回他道:“回陛下,人是太后派来的,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有素晚帮衬着也很好。” 帮衬?这摆明了是来监视他们的。嬴昭殊为不悦,但料想她一个小姑娘嫁进宫里来自然是天然向着有亲缘关系的太后,太后人又强势,想必她也拒绝不了,话声柔和下来:“你带进来的婢子朕看着倒伶俐,本想提她做长御,既被鸠占鹊巢,便让她做个女侍中吧。” “陛下是说折枝?” 念阮微感诧异,转头看他,女侍中位同二品,多由命妇、公主担任,上辈子她的女侍中是也是宗室女,她万想不到嬴昭竟肯把这个位置给她的婢子。 她也拿不准他究竟是不满太后的安排还是单纯地要扶持她身边的人,按理说,瞧着前世素晚对他情深意重的样子,这二人应该早通款曲了,为何他会不高兴呢? “陛下,这恐怕不妥……” 念阮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不安,“折枝不过是个婢子,恐怕德不配位。” “无妨,母后能让一个宫人做你的长御,你的婢子为什么不能做女侍中?”嬴昭口气轻嘲,“你若担心,朕明日派人好好教她宫中事务可好?” 顿一顿又道:“你别怕,朕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着折枝是你的人,是向着你的。你用她,或许顺手些。” 他态度坚决,念阮也不好再矫情地推辞,便道:“多谢陛下。” 嬴昭微微一愣,这好似还是她第一次谢他。便是他在虎圈救了她,便是他为替她挽回脸面于万众百官之前向她求婚,她也未说过半个谢字。 如今却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谢他……可见他先前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 他侧过脸,微微靠近些许,同她鼻尖相贴,轻声道:“念念,以后少去宣光殿。” 念阮的小脑袋逃避地往后退了些许,眸中却是不安。他这是要她和太后少来往?他难道不是该学上辈子一样,故意借她传些假讯息给太后么? 瞧见女孩子的抗拒,嬴昭眸色微黯,在夜色幽暗里掩过了,轻闭上眼装睡:“宣光殿大臣来来往往,朕不喜欢。” 太后守寡多年,召几个大臣在北朝根本不算什么,哪怕她和那些大臣们是各取所需来对付他,但在召见大臣这件事上,他是不以为意的。 他只怕他的小皇后撞见了尴尬。 也怕……也怕她和太后感情太过深厚,有朝一日他和宣光殿兵戈相见,她会伤心。 “是。” 念阮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索性不去想,不冷不热应了声。不妨男人又道:“早些睡吧,朕明日陪你去宣光殿。然后……听闻民间有三朝回门之礼,我们回你家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个过渡吧~大概明天回门?ps:厚颜无耻求波作收和预收qaq 感谢在2020-08-07 22:42:47~2020-08-09 23:5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又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又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飞翔的鱼 24瓶;wjy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捉虫) 次日, 嬴昭陪她去了宣光殿拜见太后之后,果真命人备了车马,直奔寿丘里而去。 帝后降临得突然,连遣羽林军静路也不曾, 萧父接到消息时人犹在池鱼厅里与任城王对弈, 两个忘年交诧异对视一眼, 忙弃了珍珑往正门前接迎。 “未知帝后降临,老臣接驾来迟, 请陛下降罪。” 长乐王府阖府之人皆跪在正门之前相迎, 萧父敛袍行跪礼,同兰陵公主、任城王跪在最前面。念阮站在轺车上,看着父母给她行跪礼心便如针扎了般,但他不发话, 她却不能越过他自己扶起父亲来。 她不愿进宫这便也是缘由之一了, 自入宫后, 只有君臣,再无人伦。 嬴昭将她眼底的哀伤收入眼底,微有所思, 上前亲扶了萧父起来:“长乐王不必多礼, 国家虽有君臣之分, 然亦以孝治理天下。《白虎通》言,王者不以妻之父母为臣。日后长乐王与姑母见了朕不必行拜礼。” 萧父不敢起,更不敢不起,谢道:“陛下隆恩,老臣愧不敢受。” 嬴昭又示意苏衡扶了兰陵公主起来,念阮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低垂的眉睫里隐隐有细微的雪珠。 一时建元帝免了众人的礼, 这才把目光转向了本不该在此的任城王:“皇叔今日怎也在此?” “回陛下,臣今日是受长乐王之邀来府中谈玄。让陛下见笑了。”任城王答道。 天子大婚,辍朝三日,群臣亦得修沐,是故萧父邀了好友来此纹枰谈玄。 嬴绍心内苦笑,谁能想到天子竟会学民间礼俗携妇回门,他对令婉的感情,竟是比前世更甚。 这一次,他再不能坐视他们走向命运原定的轨迹了。 一时萧父迎了天子进池鱼厅,念阮则被延入内院,回了兰陵公主的鹿鸣馆。二房的崔氏母女来拜,念阮忙命随行的宫人将人扶起: “今日既是回门,便当是家宴,叔母同几位姊姊不必多礼。” 圆滑如崔氏,脸上立刻绽开了笑,从容在兰陵公主身边坐下话起家常来。萧令嫦却是心有不忿,见令姒依旧垂着眼睑眉眼漠然,冷笑着与之耳语:“三妹妹,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都是萧家的女儿,凭什么她萧念阮就这么好运,被燕家退了婚还能嫁进宫去做这天下之母。令嫦想起先时自己对她的关怀维护,简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也就罢了,这个婊.子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妹可是太后定了的,如今被人抢了后位竟也不怒不怨! 令姒却是淡淡瞥她一眼:“二姐姐,今日是皇后殿下的好日子,你失态了。” 惺惺作态!萧令嫦横她一眼,恨恨撇过脸。 * “二堂姊好似很不满我。” 一时崔氏母女去了,念阮轻声对母亲道。 她是真心感激二位堂姊在她被退婚时对她的维护,这次回门虽然匆忙,也特意备了许多的礼物。然而令嫦却似因她立后一事恼了她了,也不知这礼物还送不送得出去。 我之砒.霜,彼之蜜糖。若她可以选,她情愿做她的太原王世子夫人,而不是什么皇后。 兰陵也叹了一声:“阿嫦这个孩子就是这样。本心不坏,都是被她娘在背后撺掇的,一心要做什么皇后。” “不说她们了,念念,你在宫中过得可还好么?至尊对你可好么?” 念阮淡笑着颔首:“母亲放心,陛下待我很好的。儿已无所求。” 兰陵却看出女儿眼眸里潜藏的一缕伤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既嫁了陛下,便当以他为重。阿贺敦是个好孩子,可惜你和他有缘无分。” 前尘种种恍然若梦,分别以来,她连想也不敢想。念阮眼底有酸涩聚起,偏是微笑着点点头:“是,女儿记住了。” * 池鱼厅里,建元帝方陪着泰山大人纹枰,一局弈罢,萧父由衷叹道:“陛下棋艺高超,老臣自愧不如。” 嬴昭弃了玲珑黑玉,只是笑:“长乐王的棋艺是皇叔都称赞过的,今日只怕是让着朕。” 一时小僮上了茶来,茶汤里盛着满满的葱姜橘子芼等物,盛在蓝色的小玻璃碗里,汤色乳白。萧父敏锐捕捉到天子眼底稍纵即逝的一缕迟疑,忙道:“怎么了,可是这茶汤有何不妥?” “道长有所不知,陛下口淡,饮不惯浓茶,历来煮茶只放茶叶的。也倒是别有风味。”任城王笑着解释道。 “老臣该死,请陛下稍候,臣这就命人重煮一瓮茶汤。” 萧父忙命小僮撤去,嬴昭却伸手拦下,端过茶盏敛袖饮之:“不碍事。” “今日是回门之礼,自当婿随翁便,泰山大人不必多礼。” 萧父见他神色不似客套,心内暂松,有心活跃气氛又说起女儿的趣事来:“说来倒巧,皇后未出阁时,也常常与老臣言,煮茶只放茶叶即可,不必放什么佐物,这样煮出来的茶汤色澄如玉,清冽甘甜。臣原还惊奇她从何处学来此等妙法,竟是与陛下不谋而合。” “是么?”天子神色柔和,唇角噙了抹温柔的笑,“她倒是从未与我说过。” 任城王心内却是诧异。时下流行浓茶,煮茶总要放些橘子皮、白茅一类的佐物,煮出来的茶汤味觉丰富而浓酽。 只天子口味清淡,煮茶什么也不放。以往在首阳山上比邻而居时,他也喝过令婉煮的茶汤,亦是时下流行的浓茶之法。 宫中有霜降日中宫分茶之俗,他前世也有幸分得过,他记得分明,她是在入宫的第二年才随陛下喜好改煮淡茶的。入宫的第一年却是煮的浓茶。 那么,这一世,她是何时学会这等煮茶之法的? 任城王只觉如拨云雾而觅天日,只差一点点便可窥见事态全貌,却终有一层轻雾横在眼前。暗道,他一定要想办法当面问清此事,哪怕是僭越。 若她和他一样,也是在历经了那一场伤怀的噩梦后重新活了一回,那么她连日来对陛下的冷淡倒是说得通了。 今日既是皇后回门,任城王不便在此久留,只小坐了片刻便告辞了。任城王走后,年轻的天子如寻常归宁的新婿请教岳翁般,诚恳问道:“泰山大人,念念可有什么喜好与厌恶之物?还请告之。” 他今日造访长乐王府就是为此,想要问清她的喜恶,好让这不情不愿嫁给他的小姑娘在宫中过得稍微妥帖些。 “承蒙陛下挂怀,小女喜好读书,犹以汉魏诗文为最。这厌恶嘛,倒没有特别厌恶之物,只是她从小体弱,对骑射一事犹为抗拒。” 萧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北朝尚武,妇女尚精于骑射,他的继妻兰陵公主也是射必叠双的高手。唯独他家念念体弱,年至十五也未学会骑马。 “还有一事,她从小惧怕打雷,雷雨夜里须得有人陪着。还望陛下多体贴则个。” 萧父清亮的双目里隐隐有浑浊的热泪。念阮是九月里生日,出生时正逢雷雨大作,窗外电闪雷鸣,把个婴孩吓得哇哇大哭,她的生母阮氏却难产死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一逢雷雨夜她便害怕,夜里安寝总要人陪。 他和长子两个男子总不好夜里也陪着她,也是因此才肯允了兰陵进府,再后来,她大了,再不能和继母睡一床,就是服侍她的婢子折枝了。 是这样…… 嬴昭微微蹙眉。 小娘子娇柔又可怜,被自己强取豪夺地娶进宫来,孤苦无依,想必心内十分难受,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己。 且再多些耐心吧。 是日帝后宿在长乐王府中,过了晌午,天气突然沉闷起来,阴沉而郁热,然酝酿了半日却始终未见点滴雨水,直至亥初,外头狂风大作,才似是要落雨了。 在鹿鸣馆里陪萧父用过晚膳后,兰陵公主为天子安排了宽敞的客房下榻,但天子只言如寻常人家归宁即可,回了念阮未出嫁时所居的清渺阁。 寝房内,念阮已沐浴过,换上了轻薄的绣玉兰花绡纱寝衣,在熏炉前坐着由两个婢子一缕一缕地绞发。见他进来,忙起身要拜:“妾参见陛下。” 屋中置了冰釜,里面盛着特从凌阴里取来的剔透晶莹的冰,然又燃着熏炉,念阮鼻尖沁了微微的汗,像是点滴晨露打在柔软的玉兰花瓣上。 小娘子窈窕的身形透过寝衣显出玲珑的秀峰沟壑来,他眼底欲念如墨云翻涌,屈指在她玉管似的瑶鼻上轻刮了一刮,嗓音因饮过酒有些低哑:“朕今夜宿在这里。” 当着折枝和采芽两个婢子的面儿被如此调笑,念阮颊上如有红雾散开,有些赧然地低了眉去:“陛下请便。” 今日已是大婚第三日,她料想今晚是躲不过了,好容易平息下去的心跳又疾乱起来。便暗暗掐着自己掌心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心道,又不是没做过那事,闭上眼捱过去便是了。 一时宫婢散去,嬴昭沐浴过后回到寝房里来,她的寝房并不算小,然与富丽堂皇、以椒涂壁的显阳殿相比,便显得逼仄了。 屋中陈设布置更是一切如旧,案头、架上堆了满满的经籍书卷和些彩陶泥俑,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譬如半个柳哨,一把小弹弓,元日的假面春日的纸鸢……不必想也知是谁昔年送的。 她竟全都留着。 嬴昭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又安慰自己,由来女子重前夫,她和燕淮两个又是自己拆散的,这原不算什么。 他视线移回帷幔低垂的床榻上,青纱帐慢低低垂着,他的小皇后乖巧地睡在帐中,似在等他一起行那敦伦之礼。 他朝那张床榻走了过去。 偏巧这时屋外一道闪电掠过,顷刻巨雷滚过,如巨石砸在屋顶。嬴昭下意识地展臂拥住了她:“念念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 皇帝:??? 作者君:笨蛋,你老婆被你扔在崇宁寺那几年就不怕打雷了! ps:北朝有蓝玻璃的,有兴趣的可以去搜一下,特别特别美貌,像蔚蓝的星空。 感谢在2020-08-09 23:58:31~2020-08-11 00:0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娟娟丫 2瓶;团叽叽、虞虞加油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床榻里侧, 念阮本也为这突然滚过的雷声惊得心尖一颤,又被他这么突然地一揽,身子骨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看上去倒是真的害怕了。 他臂膀箍得她软腰玉臂有些发疼, 不禁挣了挣, 合上眼话音里透了丝疲色:“不过是打雷而已, 陛下早些睡吧。” 嬴昭原以为她是故意在自己面前逞强——她这个人,惯常这样的。此刻听她语气却似又不是, 不禁问道:“你不害怕么?” 念阮听他声气, 猜测是父亲告诉了他自己害怕这个,眼神微微一黯,轻道:“山泽通气,以兴雷云。不过是云气之变化, 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背对着他, 是个抗拒的姿态。从前的她当然是害怕的, 每个雷雨夜必要等他回来,要他哄着在他怀抱里睡去才安心。可是,自他把她扔在崇宁寺的那两年, 她早就习惯了。 屋顶雷声滚滚, 开始有密密匝匝的雨点落了下来, 暗风吹雨,急扣轩窗。男人炙热的手仍固执地扣在她腰间,侧卧着从身后拥住她,看上去倒像是对亲密无间的交颈鸳鸯。 念阮似又回到了显阳殿里那些个浓情蜜意的岁月。那时的他,每个雷雨夜必定会来显阳殿陪她,便是夏日风雨无常,他偶同大臣议论政事至深夜不便再来、自己歇下了, 半夜雷雨突起,他也会冒雨赶来,不顾明日三更便要起来早朝,总要将她哄入睡了自己才歇下。 那时的她满心都是感动和欢喜,为了夫君的爱重,为了他待她的情意。她像个溺水之人贪求新鲜空气一般渴望他的爱怜,盼望着君恩能长久,可结局不过是那班婕妤作咏的团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从前总告诉自己他是逢场作戏,是虚情假意,但她心里实则也清楚,那些个体贴温柔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爱过她,只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因什么事,便不爱了。 姑母说得没错,男子的感情淡薄得很,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比之拥有了也会失去的真心,她倒希望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念阮眸中不觉盈盈然浮了层水光,眼泪无声顺着鼻峰滑下,湿了绣着鸳鸯交颈的蜀锦枕面。她沉默着一根根地掰开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指,枕着那片湿痕,复往里靠了靠。 “念念?” 嬴昭听见她压抑的抽泣声,忙把人调转过来,借着青帐透出的微朦烛光一瞧,小姑娘目光凄郁,睫畔有莹莹的水渍,果然是哭了。 他犹当她是畏惧雷声方才只是逞强,心疼地把人揽进怀里柔声安慰道:“念念别怕,朕是同你拜过天地让社稷二神、宗庙百官都见证过的夫妻,朕就是你的郎君。有郎君在,郎君陪着念念,以后每个雷雨夜郎君都会在的,念念不怕……” 他试探性地吻上她的眉眼,心疼地把那泪水一点一点地吻去,便觉怀中的艳艳清骨颤抖地厉害,忽地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把张小脸儿埋进他胸膛,泣不成声。 她的每一声哭泣皆似尖刀在他心脏处搅动着,剜出淋漓的血肉来。嬴昭有些茫然的手足无措,只好抱着她,轻拍她背心悉心安慰着,却觉颈下一疼,竟是她隔衣咬在他锁骨上,泄愤似的,泪水滚烫。 小姑娘一排皓齿有如碎玉,那点力道也软绵绵的,说不上有多疼,但嬴昭却敏锐地察觉到她今晚情绪有些不对。 “念念。” 他迟疑着抬起小姑娘泪水淋漓的小脸儿来,温声唤她,“怎么了?” 屋外天空依旧雷鸣电闪,紫电肆虐,雷声轰鸣,照得寝房忽明忽暗忽若白昼,她却沉默着推开他,复又侧过身,面朝着墙壁了。 “妾失态了。夜色已深,陛下不倦么?早些睡了吧。”她道。 嬴昭眸子里有深重的惑色,转念一想,她定是还在因为小麒麟的事恼他,如今方把这一股恨意都发泄出来,才会哭得如此伤心。 如此也好,他就怕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自己独自伤心。既发泄了,想必也就想通了。 他于是长舒一口气。不顾身下有些抬头之势的欲望,再度拥紧女孩子轻软如缎的腰身,胸膛紧贴她柔软的后背。薄唇轻碰了碰她粉白如玉的颈子:“念念,睡吧……朕陪着你。” 念阮是真的累了,这一回,终于没再推开他,认命地叫他抱着,脑子里昏昏的睡去了。 次日清晨起来,小姑娘眉眼淡漠如旧,再看不出什么,安静地同几个宫人服侍他穿衣。他张开双臂,垂眸凝视着她将绶带、束腰系在他修竹一般的劲腰上,眼中尽是甜蜜。 念阮给他看得头顶发凉,惘惘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被拦腰抱住,嬴昭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低头睨着小姑娘颊上渐渐泛起的胭脂色低声道:“清早就这么麻烦夫人,为夫可真是过意不去。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夫人去做,不知夫人可愿替为夫效劳?” 念阮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惊恐望他,连尊卑也忘了:“……你,你正常点!” 她哪知道他是个得了几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如今还当她昨夜是释怀了被他破坏婚事的前尘往事,厚着颜便贴上来了。 念阮涨红着脸,本就露润春融的一张杏脸桃腮愈发增娇盈媚,嬴昭看得有趣,故意逗她:“回门之礼,皇后既是朕的娘子,不唤夫人唤什么?宝贝念念?心肝儿念念……?” 屋中尚有宫人在,闻见天子这番民间夫妇般调笑的话俱都在心内暗笑,又都不敢表露出来。念阮见他越说越肉麻,慌忙踮起脚伸手去捂他嘴。 他早有防备,一把拽过来作势要亲,触到小娘子羞涩抗拒的眼神终究止住,笑笑道:“你我大婚才三日,尚书台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就上书要我纳他们那些个孙女侄女为妃,这是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啊。” “朕既答应了你,便绝不会再纳别的女人,所以还劳烦皇后,替我那些个不肖的弟弟们挑挑媳妇?” 谁稀罕他答应了!说得倒好像自己在为他拈酸吃醋似的。他就是纳十个八个也不关她事! 念阮面无表情收回自己的手,背过身敛进袖里使劲地就着袖子擦了擦,话音里犹有一丝气结:“这是太后的事,妾年纪小,怕是做不好此事,更不敢越俎代庖。” “长嫂如母,这怎能说是太后的事?”嬴昭语气悠悠的,自身后抱住她,薄唇贴着她莹润如玉的小耳朵很有几分暧昧情致,“你是朕的皇后,是要和朕并肩坐拥山河的人,日后整个宫掖都要交到你手里,宗室王娶妇事关国家,皇后莫要推辞了。” 他犹记得她被燕家退婚后城中那些个难听的流言,一心要替她教训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女。被退婚又如何?她一样是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念阮心中直犯嘀咕,这又是怎么了,大清早就说这些肉麻的话,叫人瘆得慌。她不自在地偏头避过他不时逡巡浅碰的唇瓣,抿抿唇,沉吟道:“妾试试吧……” 差点把一件事忘了。上一世,裴家三姑娘被皇帝指给她继兄为妻,大婚典礼上新郎南逃,裴三娘子就此成了全城的笑话。尽管后来又由皇帝做主许给高阳王做正妃,但裴三娘子却对她继兄情深意重,成婚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她犹记得,裴三娘子去后,高阳王一夜白了头。 重来一世,尽管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至少可以改变他人的。她不能再让衡哥哥伤害裴三娘子了。 * 帝后在长乐王府中用过早膳,便要回宫。萧父携阖府老幼送至寿丘里尽头,与昨日不同,今日早有羽林静路,白简同朱缨驾了游观辇来接,随行的侍从宫人将里坊堵得水泄不通。 “老臣恭送陛下、皇后回銮。” 萧父敛袍欲再拜,这一回,袍子还未沾地便叫天子扶住了。嬴昭敬重地道:“朕昨日已说过,皇后的父母便是朕之父母,日后泰山大人无论是私下见朕还是公开见朕都不必行拜礼。” 萧父眼中有泪光闪烁。以太后做下的那些事,他何敢真的与天子以翁婿相称,但如今见了天子对女儿的爱重,本还有些为她担心的心才落了下去。 辇车停在里坊口,不便多留。念阮强忍了眼中的酸涩,柔声同父母告别:“父亲,母亲,那女儿就回去了。” 众人皆垂着眼,独独萧令嫦微抬着头,艳羡地看着身受众人跪拜、身着华服的堂妹,在人群中便十分的明显。嬴昭目光扫过,视线相撞,令嫦心如小鹿乱撞,羞涩地对他笑了笑,春.情尽显,低了头去。 嬴昭将她脸上的春意看在眼里,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忽地扯唇一笑,握住念阮的手拉她上了辇车。 萧岚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妨她这些侄女却无一个继承她的才智和狠辣。小的这个,堂姊当着她的面儿勾搭她丈夫她也看不见,大的那个么,蠢钝如此,倒正好为他所用。 次日,天子召群臣入光极殿讲《孝经》,以《白虎通》言王者不以妻之父母为臣,特意颁下诏书赐给长乐王萧旷上书不臣、入朝不拜的殊遇。又加封皇后兄长定州刺史萧岑为定北都督,赐爵北海郡公,并由此追封她已去世的生母,为其修整陵墓。 做好一切安排之后,他召汉族高门的适婚女郎入宫,会于华林园,由皇后相看,却是借选秀之名,为诸王选妃。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媳妇儿原谅我了,欧耶 念阮:呵呵。 ps:王者不以妻之父母为臣就是说君王不把妻子的父母视作臣子(强调要尊敬),上书不臣入朝不拜就是上书不称臣,入朝不行跪礼,然后念念生母死的时候萧爹还没有封王,现在的长乐王妃实际是兰陵公主。所以昭昭破例加封她哥是为了给她娘修墓。 第28章 嬴昭拟定的名单还是上一世那些, 除了萧氏的堂姊们和辽西郡公府的几个从姊,皆汉族高门之女。 时近九月,显阳殿里已凉快许多。用过午膳之后,念阮坐在书案前, 复查朱缨送来的初选名单。 上一世此事本是太后和天子所为, 她是新妇, 选妃也好为宗室王择妇也好,总轮不到她。如今嬴昭却让她来, 请示了宣光殿后得到的也是如此答复, 便再不好推辞。 念阮持笔凝神静思了一刻,把上辈子同她入宫后来却与侍卫私通的从姊划去,提笔在后添了裴三娘子的名字。 裴三娘子名唤裴沅,是中书监裴希鸣的幼女, 散骑常侍裴湛之的妹妹, 自幼体弱, 是京中出了名的药罐子。也正是因此,时下虽是站队之机,家有适婚女郎的朝臣们都争把女儿往宫中送, 唯独裴中书不曾上书。 但愿这一世, 裴三娘子和高阳王的悲剧不再发生。 她折好洒金的笺纸, 莹面略有愁容,“把这个送去式乾殿再请陛下过目吧。” 折枝同素晚都候在书案边,不待素晚开口,折枝率先接过笺纸:“奴去!” 素晚见这主仆二人尽是防备之意,目中微微尴尬。念阮对她一笑:“素晚,你且去准备车马吧,等陛下复核之后, 怕是要劳烦你去通传各府。” “是。”素晚恭敬退下,面上看不出任何异色。念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道,总被这样监视着也不是个办法,她得想个办法把人支走。 入宫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九,念阮以重阳宴为名邀请诸府贵女入宫,品蟹赏菊。地点则选了距离显阳殿不远的灵芝钓台。 时值深秋,宫中的菊花正值盛放之期,深红浅绿,烁粉流金,灿艳艳一片,煞是好看。念阮命人在灵芝钓台上摆下宴席,设屏置帷,待众女行过拜礼之后,延入席间入座。 今日赴宴的俱是洛阳城里高门大族之女,皆敷粉施朱,衣饰绮玉。一时之间,灵芝钓台之上香风阵阵,燕语莺声。 众女皆有些拘谨,便是皇后未出阁时她们也未曾来往过,更何况如今云泥之别。而认真算起来,皇后的年纪比她们还小了不少。要叫个比她们还小的姑娘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心内便有些不是滋味,奈何君臣名分已定,自是无奈。 又都暗暗打量念阮,这新皇后比她们还小,这通体的气度却无人可比,莫非真是天生的皇后命格不成? 先前在皇女台上得罪过念阮姊妹的卢氏姊妹战战兢兢的,她们本不欲来,又不欲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嫁入宫掖的机会,故而胆战心惊地来了。 念阮看也未看她们一眼,视线扫过台上众女,淡淡笑道:“今日只是寻常宫宴,诸位不必拘谨。” 众人皆起身称谢,卢十一娘正为当日皇女台中讥笑她的话语羞惭不已,举觞道:“我等同贺皇后殿下,愿皇后与陛下福泽绵绵,丝萝春秋。” 众人举杯皆贺,人群之中,一名身着青碧衣裙、人也如青萝碧荷清丽的十五六岁的女郎雪面微微一赧,似有难言之隐。 念阮视线落在她身上,微笑道:“裴三娘子身子骨弱,这菊花酒乃是秦州进贡的秦州春酿造的,酒性酷烈,素晚,你去替三娘换盏米浆吧。” 素晚领命而去。裴沅赧然谢道:“多谢皇后殿下.体恤。” 众女亦纷纷侧目。裴家女历来身子骨弱,极少参加这类宫廷宴会,今日会出现在此,又得皇后青睐,用意已然不言而喻。 萧氏二姝的席间,令姒面无表情,令嫦却是眼底暗蕴幽火。 她和令姒才是她萧念阮一族所出的堂姊妹,她不帮着她们,提携裴家这个药罐子做什么! 一时宫人奉着各色珍贵菜肴步入席间,将烹煮得美味的螃蟹、鸿雁胙、糜鹿筋等菜肴一一放置案上,饭如玉屑,酒如香流。 众人之中,陈郡谢的女郎气度高华,荥阳郑的女郎娇俏妩媚,博陵崔的女郎温柔可亲……念阮留心着诸女言谈容止,一一记下。 酒至半酣,却闻高台下一株茂盛的大槐树上传来男子的惊呼,一抹人影自树干上摔了下来,哎呦惨叫。折枝机警,高声喝叫了一声“有刺客”,守在台下的羽林卫顿如游龙贯出,执长。枪将那摔在地下草丛里的可疑人影团团围住。 众女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慌失措地簇在一团。念阮却还镇定,皱眉道:“把高阳王带上来吧。” 隔着老远,她一眼便看出那自树上掉下来的是天子六弟高阳王嬴昀,套了身小黄门的玄色装束,叫荆棘东划一道西划一道,衣衫碎如片褛,滑稽不堪。 “去去去!没听见我是高阳王么?竟敢拿枪指着本王!” 他殊为不悦地拨开围住他的银雪长.枪,一瘸一拐地走到席间,人模狗样儿地向念阮作了一揖,笑颜如花:“阿弟见过阿嫂。阿弟听闻阿嫂在此为皇兄选妃,一时好奇,失礼了。” 他边说边拿视线觑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裴沅,方才他在树上就看得分明。他的小嫂嫂生得娇柔妩媚、名花倾国,这碧衣的姑娘却秀若芝兰、清丽脱俗。 皇兄的人他不能肖想,这来赴宴的姑娘总还未定亲吧? 念阮微微有些着恼,早闻了高阳王荒唐的名声,今日一见才知名非虚传。若非上一世听闻了他为这裴姑娘一夜白头终身未娶的痴情,这样的浮华浪荡子她理都不想理。 她耐着性子和高阳王周旋道:“六王不在式乾殿里陪着陛下,怎有功夫来这里胡闹。” 嬴昀生了一张娃娃脸,形容清隽,笑起来稚气未脱:“阿弟听闻了阿嫂新婚没几日就得为阿兄选妃,想是眼泪都哭出一缸了,特来瞧瞧。不知阿嫂选中了谁家娘子,阿弟可有这个福分为阿兄效劳呢。” 他已知了阿兄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些个汉族贵女扔给他们了,不纳妃也不置嫔御,还当他这小嫂子是何等泼辣又爱呷醋、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让本该三宫六院的皇兄为她守身如玉。 可今日一瞧才知,还是个没他大的小娘子,瞧着娇娇柔柔的,虽然貌美,也没比旁的小娘子多个脑袋。 念阮听他这几句话说得荒唐至极,心中想笑,面上却毫无波澜:“六王说笑了。” “妇人七去之一便是妒,为其乱家也。陛下身为天下之尊正应有妃嫔为他开枝散叶,为陛下选妃这本是我分内事,安敢有劳六王越俎代庖。” “阿嫂可真是想得通。”嬴昀笑道,“江左那些老头子都笑话我朝女子剽悍善妒,唯独阿嫂不嫉不妒,有趣!有趣!” 北靖是游牧民族,女子地位不低,而朝中大臣多尚公主,更不敢纳妾,只能偷偷与婢私.通,是故有此一说。 念阮面色沉静如水: “妒忌之心生,则妻妾之礼废,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正因如此,阿嫂身为天下之母,才该为天下女子做表率。” “阿嫂所言有理,那阿弟就先告辞了。” 嬴昀脸上仍是笑嘻嘻的,略显轻薄。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仍旧一瘸一拐地退下。路过裴沅身边时,却霍地转眸,朝她扔下腰间螭龙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你是孤的!” 语罢,不顾台上众人的诧异同裴家女一瞬苍白的容色,扬长而去。 “皇后殿下……这……” 裴沅脸色乍红乍青,眼角已有细碎晶莹渗出。念阮对她露出温柔的笑:“不碍事。” “高阳王虽然举止放诞,本性却不坏。他若真上门提亲,令尊若不同意,大可拒了。若愿意,我也可为你们做媒。” 裴沅不敢拒绝,只得噙泪捧着那玉佩:“多谢皇后殿下好意……请容妾再想想……”小鹿般清泠的眸子里仍是不安。 念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神思渐渐飞远。 这事情远比她想象的顺利,高阳王竟是对裴沅一见钟情。 但愿他们能互相喜欢吧…… * 灵芝钓台上的事很快传进了式乾殿中,嬴昭略感头疼,吩咐白简:“叫高阳王给朕滚回来!” 他这六弟十分顽劣,惯在调音、乐律二里软帐红尘中厮混的,已至十九了还未娶妻。今日竟会跑到皇后宫中偷看人家小娘子!还真是荒唐! 今日散骑常侍裴湛之亦在殿中,面有忧色:“陛下,我家三妹妹素来胆小,臣想去看看她可有给吓着了。” 裴家三代唯有这一点女儿香,又是个病秧子,家中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养在深闺人未识。若非今日皇后特召,他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妹子进宫赴宴。 至若嫁给嬴昀那浑人?想都不要想! “裴娘子?”任城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青玉盏在唇边挨了挨便放下了,“裴三娘子怎会入宫?” 他虽无恶意,可这话落在裴湛之的耳中,便有些他家妹子不配为天子嫔妃的意思了。心内不悦:“是皇后殿下特召。” 特召? 任城王倏地皱起眉头。竟有此事! 前世裴三娘子并未入宫赴宴,她被苏衡在大婚典礼之上抛弃,改嫁高阳王,仅一年后便郁郁而终了。帝后对此颇是惋惜。 如今却会被皇后特意召入宫中,为诸王选妃…… 他瞬一瞬目,心如拨云见日,原先还只有八、九分的怀疑此刻已然全部明了。 她果真是和他一样。 “罢,时候不早了,都回去吧。”嬴昭揉揉眉心,自御座上站起。 经高阳王这么一搅和,她的事想是快忙完了,他也该去显阳殿做他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真是个浮华浪荡子! 狗昭:现在知道我有多好了吧。 感谢在2020-08-12 00:27:36~2020-08-12 23:4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涧玟、一二三旧 5瓶;虞虞加油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显阳殿中, 众女已经散去,唯留下了令嫦、令姒姊妹在殿中陪念阮玩樗蒲。 说是陪她,实则念阮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一本汉魏孤本,她迤迤然屈膝端坐书案之前, 脊背挺得笔直, 绣了织金朱雀的裙尾散在身后, 如盛开的芍药,髻上金钗步摇纹丝不动。虽眉眼间还有些稚嫩, 却已是十足的端庄姿态。 令嫦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绘有牛犊野鸡的翠玉骰子, 酸溜溜地道:“四妹妹,你如今这日子可真是好过呀。” 寻常樗蒲不过以木雕就,这显阳殿里的骰子却是上好的翡翠做的,雕工精湛, 栩栩如生。 再观殿内, 珠绳翡翠帷, 绮幕芙蓉帐。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但令嫦羡慕的却不仅是显阳殿的富丽堂皇,还有殿宇主人生杀予夺的权利。 念阮翻竹简的手微滞, 抬眼看她:“二姐姐也想入宫同我作伴么?” “我若是想, 妹妹难道就肯么?”令嫦笑着反问。 空气中有一瞬的静默, 念阮没说话,低着头手持骰子的令姒却悄悄支起了耳朵。良久才闻她道:“自然。” “二姐姐想入宫,我没什么可反对的。只是此事尚需陛下裁夺。” 念阮语气和缓,眼中却渐渐冷下去。萧家的女孩子谁想入宫都可以,令嫦不行。 以她前世的不安分,她只怕她进宫后又一次搅得整个长乐萧氏给她陪葬。 令嫦不疑有它,咯咯一笑, 势在必得:“那就多谢四妹妹了。” 殿外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言天子已至。念阮皱皱眉,极不情愿地放下竹简,起身去迎。 “皇后今日辛苦了,快快请起。” 双膝还未跪下去便被扶住,嬴昭含笑看着只到自己颈间的娇小玲珑的女孩子。 他目光扫过她身后跟着的令嫦姊妹,萧令姒低着头,萧令嫦却肆无忌惮地抬眼打量着他。许是有了上一次他的默许,视线相触,她娇波俏眼,媚答答一笑。 嬴昭心内厌恶,却亦弯唇回以一笑,收回视线:“既是皇后的家人,不必多礼。” 二人的眉眼官司完完整整被素晚和折枝两个收入眼底,俱是心内一惊。这萧二娘子好生大胆,竟是当着皇后的面儿与天子暗送秋波! 折枝更是气红了眼,果然男人都是靠不得的,对女郎甜言蜜语说了个尽,转头就能与别的女子眉来眼去! 偏他是天子,旁人还未能置喙什么!这还好女郎眼下是未付以真心,若真是对他动了情,得有多伤心啊! 念阮背对着令嫦,是故未能察觉。她蹙着眉想着要如何应付他,手却被捏了捏,被拉着往内室走。男子低醇而富有深意的嗓音响在耳畔:“……念念今日帮了朕这么大一个忙,朕感激不尽,晚上,朕可得好好谢你……” 念阮冷冷瞪他,同榻共枕十余日,她早已学会置若未闻地无视他各种突如其来的调笑。只是当着两个堂姊的面儿,到底有些赧然。 令嫦想跟进去,却被怒气冲冲的折枝拦住,她朱唇翘起,眼底藏几分挑衅。 总有一天,她会光明正大地入主这显阳殿! 进入寝殿后,念阮将已经选定的贵女名单呈给他,嬴昭匆匆掠过,见她所选之人多是出自书香之门,虽则并不了解女郎品性对她们的父亲倒还算满意,点点头:“这事念念做的很好。就这么办吧。不过念念想把裴家三娘指给六弟?” 念阮手里搦了支赤管笔,未着蔻丹的纤纤玉笋白皙如透明。她眸中有淡若轻烟的愁,轻摇头道:“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如若裴三娘子不喜欢呢?总不能强求。” 两世为后,她仍是不习惯于借用皇权随意主宰他人的命运。 王之八柄,爵禄废置,生杀与夺。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可能毁了别人的一生。 尽管她的出发点是不愿裴三娘子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却也不能代替她做选择。 闻及“强求”二字,嬴昭心内有愧,牵过她的手握着,笑着转了话题:“既是为诸王选妃,念念怎么未选你家中两个堂姊?谢家的女郎气度高华,学识卓然,给我那不学无术的二弟做正妃倒是委屈了,不若换成你二堂姊吧,也算亲上加亲。” “陛下,我二堂姊虽生得貌美,性子却有些要强,恐怕和京兆王婚后会不合。” 念阮正不欲令嫦嫁给京兆王,忙拒了,想了想,又提起令姒来:“陛下,三堂姊是太后当日选中的,您看是封个贵人还是夫人……” 嬴昭脸上的笑意瞬然冷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看她:“念念,你就这么想给朕纳妃?” 回门那日,她抱着他好好哭了一场,他便以为她浑把前事都放下了。可今日瞧来才知,这小哭包心里怕是压根没有他。 若半分有他,怎会不醋不妒地主动提起与他纳妃?如若她嫁的是小麒麟,他不信她也能这般心平气和地与他纳妾! 念阮雪颜冰冷,坦然迎着他暗蕴幽火的视线,“陛下,这本是妾的职责,二来妾不敢忤逆太后。三来……” “可若是朕不愿呢?”嬴昭微微扬高声音,打断了她,嘴里却有些发涩。 她便有些无奈,柔顺地低了头去:“陛下是天子,陛下不愿的事,妾亦不能强求。” 嬴昭哑然,忽地一把将人拽进了怀里,气急败坏地去觅她的唇:“念念,你千方百计地想把朕往外推,朕偏就不如你的愿!” 他劲节修长的手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唇轻轻贴在她耳畔,含住那白玉似的耳垂,低沉轻喃:“此生,朕同你誓无异腹之子。” 酥酥麻麻的细微电流自耳畔蔓延至唇边再至头顶,呼吸皆被掠夺。念阮身子酥软如棉,神思却为他方才那句话渐渐恍惚。 誓无异腹之子么? 从前,他也对她这么说过。 她入宫三年腹中都未有半点消息,经太医丞诊断,才知是体寒宫虚之故,极难有孕。 她那时已经因为父母的死对他生了怨怼,本也不愿为他生育。可天子是不能无后的,她本以为他终于肯放过她去寻别的女人,未想他得知诊断结果后只是温声对她说,女子生产本是过鬼门关,凶险至极,不能生也没什么,天下子民都是他和她的孩子。 尔后沉默着在她榻边坐了一晚,于次日过继了宗室王之子立为储君,养在膝下。 她没有拒绝他的亲近,也未应答,眼眶却悄然红了。 如今想来,尽管她不愿回首,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时的他待她的确是有几分真心。 今生,如无意外,她一样不会有孩子。 * 是夜帝后在显阳殿中设宴,款待皇后娘家进宫相伴的两位堂姊。殿外淡月胧明,秋兰香馥,殿内笙箫丝竹,庭燎煌煌如昼。 雕龙绘凤的宝案上呈着各色肴馔珍羞、玉液琼浆,倒玉倾金,烹龙炮凤。饶是令嫦姊妹出身于王侯之家,见惯了海味山珍,此刻也不禁暗暗咂舌。 “二位姐姐不必客气,今夜只有家人,没有君臣,只当是寻常家宴,莫要拘谨。” 萧氏二女起身拜谢。念阮身着华丽的宫服,髻上朝阳五凤翠翘金钗。同皇帝坐在主位上,温言说道。 萧令嫦看在眼中,只觉自己这一身精心修饰都失了色,眼里艳羡嫉妒得发红。 席间供奉的是新酿的桂花酒,芳甜清香,后劲却十足。嬴昭饮了几觞便有些不胜酒力之态,绵绵倒在念阮肩上,薄唇轻贴着她耳垂喃喃:“……念念,朕有些醉了,扶朕回去……” 他发冠垂落,青丝倾泻,白皙俊颜透出些许醉酒的红,看上去似真的醉了。念阮一张雪颜红至粉颈,目中却闪过了一丝狐疑。 她记得他酒量不错,只是常年克制并不多饮。犹豫着扶起他,腰间却被软绵绵地捏了一把。念阮衣衫轻薄,遭他这一捏,身子直软成了春水,险些瘫了下去。 这哪里醉了! 他分明是故意的! 她晕红了双颐,恼怒地侧眸瞪他。可惜生得娇柔,一双眼也多情柔媚,那点绵绵的恨意倒像是和他调.情。 令嫦令姒看不见的烛光阴翳里,嬴昭弯唇一笑,点点她的鼻尖儿,薄唇轻触她红玉似的一段脖颈:“看来今夜,朕倒是没力气好好谢谢皇后了。” “……” 耳鬓厮磨,脸上很是酥痒。念阮假意听不懂这些个污言秽语,不自在地轻推开他,撇过脸勉强蕴出一抹笑对令嫦姊妹道:“二位姐姐请慢用,我先扶陛下回去。” 令姒赶紧起身:“恭送陛下、皇后。” 令嫦却歪坐榻上,迎着煌烈的明烛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年轻的天子。他头枕在念阮单薄的肩上,一双俊俏的桃花眼有如烟霏云敛、月照寒江,只看着她,露出明光耀目的笑。 令嫦心头顿如脱兔狂跳,像是抑制不住地要蹦出喉口。 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邀请她么? * 念阮同宫人扶了皇帝回寝殿,叫素晚去了小厨房吩咐传醒酒汤,便要返回前殿。 碧霞云纹的纱帛却被扯住,她诧异回头,却见方才还醉醺醺的天子此刻目中清明,一点也不像醉了的样子。 “念念,你嫁过来多日,还从未为朕洗手作羹汤呢。” 他目光清凌凌地看她,暗示之意明显。 念阮眼中清波微闪,虽不明他为何要支走自己,倒也应下:“妾这就去为陛下煮醒酒汤。” 轻如丝绵的帛袖像片云自他手中滑走,念阮带着几名宫人退下。殿中珠帘无风而动,龙文鼎内香焚兰麝。他双目一睁,吩咐自式乾殿里带来的宫人:“去叫萧二娘子进来服侍。”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状态不太好,想加更也加不起来,一周后有个面试要去陪跑。想问问各位读者大大,是先圆房呢还是先解开误会。 感谢在2020-08-12 23:49:35~2020-08-13 23:4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柚落 2瓶;吴世勋老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念阮既去了小厨房, 便让素晚回前殿照料着,等素晚回到前殿,却不见了萧令嫦,只剩一个萧令姒还坐在席间。原本笙箫嘈杂的大殿一瞬安静了许多。 “姐姐醉了, 方才有宫人服侍着她下去了。” 令姒轻言细语, 似与她解释。 虽则如此, 她方才瞧得也分明,那来扶令嫦的是个脸生的小宫娥, 至少她作客显阳殿的这一日以来, 还未见过。 素晚目间闪过一点疑惑,待要多问,又被旁边的宫人问起旁事来岔开了。令姒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金玉琉璃盏,红唇缓缓溢出一抹笑。 若她猜得没错, 今夜显阳殿想是有场好戏可看。 她真是等不及要看她那蠢笨的嫡姐倒霉了。 令嫦当然没醉, 她正被宫人扶着朝显阳殿里的偏殿走去, 一双眼有如烟柳多情,沿途走沿途地看,似要把这富丽堂皇的殿宇都一一记在心里。 这时一个手提食盒的小宫人快步迎面走来, 边走边哭, 扶着令嫦的那个宫人便喝斥她道:“今日是皇后的好日子, 你哭什么?!叫素晚姑姑瞧见了,仔细你的皮!” 那小宫人忙放下食盒,恭恭敬敬地与她行了礼,轻泣着道:“我,我昨儿在御前伺候,惹了官家不高兴。这会儿素晚姑姑又叫我去送这醒酒汤,我, 我害怕……” “既如此,便由我去送吧。”令嫦手心沁了层薄薄的汗,她似不经意地问起扶她的那个宫人:“陛下可是歇在了皇后殿中?我恰与皇后有几句体己话要说,倒也顺路。” 小宫人未干的泪水凝结在脸上,征询地望了望她身旁那个年长的宫人,尔后感激地把食盒交给她:“那,那多谢您……” “嗯,走吧。”萧令嫦接过食盒,娉娉袅袅地走了,一颗心却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她到底也是世家贵女出身,头一回做这种事,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可事关自己的荣华,念阮和姑母又都不帮她,她也只好自己搏一把了。 又深恨念阮,若不是她不举荐自己,她用得着这样牺牲自己的脸面么! 寝殿内静悄悄的,殿内服侍的宫人不知候在何处,唯见帷幕深深、华帐低垂,鹊尾炉里燃着龙涎香,气息馥郁,袅袅若云烟。 送她过来的宫人行至殿外便不肯前,含笑与她解释:“姑娘自己去吧,皇后和陛下就在里面,奴位阶低,是入不得内殿的。” “无妨,我自己进去便是。” 萧令嫦羞涩一笑,眼角眉梢春.情尽显。手提着那个食盒,曼步走了进去。 殿内明烛荧荧,榻前列了架翠鸟云母的屏风,将内室和外殿隔绝开来,上映着连枝灯上烛火摇曳离离的影子。她提着食盒尝试着轻唤了一声“陛下”,没有回应,遂壮着胆子绕过了屏风走到了榻前。 九华帐里正躺着那年轻俊逸的天子,衣裳完整,只在腹间搭了条轻薄的夏被。他闭着眼似在沉睡,烛光映照之下,眉目深邃,鼻峰下颌线条流利,宛如斧凿玉刻一般,端严如神。 气质却偏冷峻,湛湛月华的洁净清冽。 萧令嫦不禁春.心萌动,嗓音柔媚得似能掐出水来:“陛下……妾给您送醒酒汤来了。” 榻上的人似也没睡沉,闻见这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是你,皇后呢?” 他似有些不悦,乌瞳中静若冰霜覆盖,哪里是方才殿中的多情。翻身坐起,拿了架上搭着的外袍披上了。 令嫦微觉诧异,但还是壮着胆子把醒酒汤交了出去:“妾也不知皇后去了何处,妾,妾是来送醒酒汤的……” “醒酒汤?”他似这才记起自己在殿上醉酒一事,神色柔和下来,伸手接过,“是皇后让你来送的么?” 令嫦心虚,期期艾艾正要应答之时,却见天子脸色一变,猛地摔了手中药碗:“放肆!” “你在这汤中加了什么?!” 玉石触地的清脆裂声同天子的龙颜震怒近乎同时响起,令嫦如头顶遭了道闷雷,“咚”地一声跪下,眼泪鼻涕齐出:“妾只是送汤的!这汤不是妾煮的,妾不知道啊!” “滚开!” 嬴昭脸色铁青地将她踢开,绕过屏风向外大喝道:“人都死哪去了?长御!大长秋卿!” “去把太医给朕叫来!再把这不知廉耻的贱人押去廷尉严刑拷打!” 像是等待许久的,殿外一瞬涌进许多的宫人来。素晚同大长秋卿冯兴旺犹未知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地进殿,迎面就见一尊龙纹鼎朝自己飞来:“这就是你为皇后治理的宫掖!竟把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放进寝殿来!还敢给朕下药!” 那炉鼎掠过她钗边鬓角飞过去,砸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素晚脊背皆生了冷汗,噗通一声跪下:“奴该死!奴该死!” 冯兴旺原是式乾殿里派过来的,宫里摸爬打滚二十载,眼珠子一转便明了事情经过:“陛下息怒,莫要为此伤了龙体。老奴这就去请侍医和药丞过来。” “还不快去!”嬴昭攘袖怒目,眼中尽是厌恶,“也不知这贱人在药中下了什么,真是恶心!” 令嫦身子缩成一团,匍匐在榻边只是哭,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啊! 念阮闻讯自小厨房赶来的时候,太医署的诸位药工、医官已赶到了。寝殿内跪了满满一屋的宫人,太医令正拿银针化验了碎碗中残余的药汤,向皇帝禀报。 “启禀陛下,这醒酒汤并无毒性,只是有人在这药中加了一味慎恤胶,若少量饮用,发散即可,对御体却是无害。” 念阮及折枝等都还懵然不解,跪在地上的素晚却是红了脸。这慎恤胶乃是前汉宫掖里的一种男女助兴之秘药,相传汉成帝便是服用此药死在了赵昭仪的身上。 先帝时妃嫔惯用此物争宠,然天子近来才大婚,宫中连个嫔御都没有,也就是宣光殿里还用这药,这萧家二娘子却从何处得来。 念阮看看地上被宫人围作一团、低首哭泣的堂姊,令姒正平静地陪在她身边。她又征询地看向脸色黑沉如海的皇帝:“陛下,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嬴昭只冷笑:“皇后,这就是你送朕的礼物?朕看她们是你的家人才好心让她们留下来陪你,你倒好,竟然径直把人送到朕的榻上!还纵容她给朕下这类脏东西!” 这一声质问非比寻常,念阮忙也跪下:“妾实不知此事,还望陛下明鉴。” 折枝也忙跪下来为主分辩,只言她方才身在小厨房为他做醒酒汤有众多宫人作证。 萧令嫦的脸色在闻及“脏东西”几字时变得如冰雪惨白,哭哭啼啼地膝行上前去抓他袍角:“陛下,妾没有,妾真的没有!这醒酒汤是旁人给妾的,妾实不知啊!” 她竭力地想要为自己辩白,可环视殿中,哪里却有方才那两个宫人的影子。她这才明了自己是被算计了,却不知算计自己的究竟是谁,当即大哭大闹起来,口称“冤枉”,呼天抢地,十足的泼妇姿态。 “都还愣着做什么,把这贱人捆出去!交给廷尉处死!” 皇帝大怒,一脚踢开了她。令嫦尖叫一声,径直昏了过去。念阮额上汗如落珠,忙道: “陛下,眼下宫门已落钥,若于此时将家姊送出宫交付廷尉,只怕会惹得整个宫掖不安,亦会惊动宣光殿。还是先命大长秋卿去审理此事吧。” 一时众人也求起情来,只言看在太后的面上给令嫦一个辩白的机会。他视线先在皇后身上落了片刻,眼中不忍,似是极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气,冷道:“就依皇后所言。大长秋卿,先把人带下去。殿中这些人一个皆不要留,给朕审问清楚了!” 素晚心头微松,谢了恩起身欲退。这一眼却和皇帝对上,瞥见他眼中的青光闪电阴郁冰冷,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的目标是自己…… * 冯兴旺领着宫人们退去之后,嬴昭忙上前将念阮扶了起来。薄唇翕动,想与她解释两句,触及四周尚有宫人,暂且按下了。 宫人们将偏殿收拾出来,容帝后暂且下榻。念阮见他仍留在殿中而非盛怒拂去心中已明了大半,屏退宫人灭烛就寝后,轻轻问他:“陛下是故意的?” 嬴昭口中含了片鸡舌香去除残余的酒味,方才那掺了慎恤胶的醒酒汤他并未饮下,可此时嗅着帐内小娘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杜若幽香,竟有些血脉偾张之势。 他饮了口冷茶压下心中那股蠢蠢欲动的燥热,脱去外袍在她身侧躺下: “若非如此,朕岂能名正言顺地把你宫中这些个宣光殿的眼线逐出宫去?” 又笑着抬手捏捏她娇靥:“如何,朕这份答谢,皇后可还满意?” 原来他白日说的乃是此事。 念阮秀眉微微一蹙,把头偏向帐里:“陛下,为何是二堂姊。” 她殿内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长御的素晚自然会第一个被追责,她倒是没有想到自己还未提,他便为她撵了素晚。 可是,又为什么偏偏挑中了令嫦。令嫦到底是萧氏的女儿,太后必会过问,自然也会波及到自己。 嬴昭跟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小娘子玉软花柔的腰肢揽进怀中,下巴抵着她肩,是个亲密极了的姿势,念阮嗔恼地挣扎起来,却又挣扎不开。他在她耳畔笑道: “洛阳城里遍地都是人精,你以为像你二堂姊这般蠢笨的人很多么?” 再说,这小哭包看不见萧令嫦竟当着她的面儿和她丈夫眉来眼去? “朕知道念念在担心什么,放心罢,此事不必你出面,一切皆是朕之旨意。若宣光殿问起,你便只言是朕做主即可。” 他温言软语,又志在必得。念阮却有些不安。素晚是太后派给她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地撵走她,无异于同太后撕破脸。 似是验证她心之所想,耳边响起似怅似叹的话声:“念念。以后少去宣光殿。” “太后心肠歹毒,鸩杀我母,毒害先皇,又族我舅氏,几次想要废杀我。我和她早晚会拼得你死我活,我不想你卷进来。” 念阮心头微震。 虽然早知了他会和太后兵戎相见,可前世,她得知事情的真相已是太后死后。这一世,他竟会主动告诉她。 她心中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感受,震惊有之,怅惘有之,酸涩有之,更多的却还是对未来的迷茫与忧惧。她轻轻去掰他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话声渐冷: “这些事陛下不该告诉妾的,太后是萧氏女,妾亦一样是萧氏女。您这般处心积虑地对付宣光殿,当初又为何要娶我呢?如今,却又要我如何自处?” “自然是因为朕心悦你。” 嬴昭不假思索地道,察觉到小娘子的挣扎,他把人调了个像团棉花似的扣进自己怀中,去觅她死死逃避的柔软樱唇:“念念,站到朕的身边来。我希望你站到我的身边来。” 他的吻热烈而霸道,她逃不开,他也不允她逃,紧扣着她小巧的后脑勺迫使她承受自己的索取。 短暂的窒息之后,他品尝到她泪水的咸,心口一痛,把人松开了。念阮颊上两行清泪落下来:“那陛下……会迁怒于我的父母么?” 嬴昭抬手把小姑娘惶惶不安的泪水拭去,意犹未尽地轻舐她唇,不时轻扣她紧咬的贝齿,却又逡巡不进。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耻骨处某物涨疼如裂,他略推开她,深吸一口气极力隐忍,可话音中仍是带了丝稠黏和低哑:“我为何要迁怒于岳父岳母大人?” “昔年太后曾力主废了我,改立二弟,是李仆射同岳父大人极力保下我的皇位,更给了我这么好的念念,我心中实是敬重,又怎会迁怒。” 念阮微感诧异,这些事,她从前却没听他说过。 红烛透进的微光中,男人目光烁烁,灼热得有如烈日将她望着,不似有假。她鼻翼微动,小声地抽泣了一下:“希望陛下,日后也会记得今日对妾之许诺。” “陛下肯将图谋之事告诉妾,妾感激您的信任,但太后终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恩将仇报。陛下之所为,妾身不会告诉太后,可妾身也不会偏帮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就这样吧,只要他不动她的父母便好,任他和太后拼得鱼死网破,她也不想再去掺和他们的恩怨了。 只是,他既作如此之想,上一世父母的死,难道不是他做的么? 念阮被泪水打湿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迷惘。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此事非他所为,如今,却有些迷茫了。 红绡软帐里美人肤光胜雪,纤骨轻艳,兼之颈间一股幽幽的处.子香,俱如丝弦撩动他心房。嬴昭忍得辛苦,瞥见她眼里的冰冷心头又无名火起,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小娘子呵。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她竟一点儿也不感动和体谅! 他古怪哼笑两声:“从来没有人敢拒绝朕,你这可是以下犯上。” “小哭包,你就仗着朕喜欢你罢了。” 枕畔人还是不语,寝房内宫漏清沉,博山吐雾。窗外花木里有将死之螽斯在叫,喓喓求偶。嬴昭突然便不想再忍下去。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同他受了天地日月见证的妻子,与她行敦伦之事再合乎礼制不过。 于是伸手去解她腰间系带,语声低醇,藏几分诱哄:“念念,朕今日帮了你,不若你也投桃报李,帮帮朕?”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 后来开了荤的狗昭:以下犯上吧,求你了。 感谢在2020-08-13 23:44:16~2020-08-14 23:4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又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柚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念阮被他突如其来的萌情吓得一震, 羞得冰瓷似的玉颈也红了,死死去推他:“……你别碰我……” 挣扎间,肩上的寝衣倒被扯了下来,露了大片的莹白雪嫩及樱草色的心衣, 月峰雪壑若隐若现。 嬴昭呼吸微微一滞, 察觉她的不情愿倒也停了下来, 只是紧扣她腰线的手仍不肯松,隔着薄薄的一层玉色绢衣, 缓缓在那肌理细腻、娇弱不堪一捻的细腰上轻抚。 男人掌心滚烫的温度如柔火透衣传来, 似吹绽春芳的惠风,将她腰上、脸上都渡开一层艳丽的胭脂桃花色。念阮双手横在胸前死死抗拒,惊觉衣衫皆要被他揉开了,羞得又去推他:“你、你自己用手呀……” “用手?” 腻白柔滑的肌肤, 触手如玉。嬴昭惘然不解。 他只在梦中和避火图上见过敦伦之礼, 皆是需她辅助完成的, 又从未有过自.渎的经历,自然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其上是膏腻花柔的莹软,其下是娟娟白雪, 俱笼在轻薄的绢纱裙里, 软玉温香。他手放在她腰间不敢乱动, 凑过去碰碰她香汗涔涔的鼻尖,灼灼呼吸轻袭她檀口:“那念念教教朕……” 这种事要人怎么教? 念阮红晕生颊,雪颊粉颈俱如胭脂晕染,娇.嫩诱人,只是死死去掰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 檀口却被锁住,她被他亲得目色迷离、浑身发颤,连抗拒的力气也失了, 鬓云俱散,额上玉珠颤巍巍摇落。 丹口更像颗红润欲滴、汁液充沛的石榴,被他拨来弄去,撬开腔子,觅着内里那颗红艳艳的小石榴,浅啜轻舐,身子软成了春水。 博山炉里沉水白雾袅袅蓬蓬,玉漏清沉,牙榻声响戛玉鸣金,盖住了外头窸窸窣窣的蟋蟀求偶叫声。 不妨手被他握住往下一拉,不经意触到某处形状笔直的所在。念阮本来懵懵的脑子骤然清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骤地推开了他:“不……你不能……” 嬴昭本来没有防备,险些被小娘子推下榻去,一瞬间,新鲜空气和神思俱回体内,灵台复归清明。他愕然看着她:“念念?” 小娘子乌云半堕,脸色娇红,双目尚有些失神,颊畔泪痕点点,散如霰珠。忽地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脸,低低地啜泣道:“你别碰我……” “可是不舒服?要传太医吗?” 嬴昭犹当她是葵水来了或是身体不适,温声问着。她却钻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哭道:“不是,我不要……陛下别碰我……” 嬴昭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同榻共枕十余日,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小娘子素来柔顺,每每皆是挣扎几下挣不过也就由他了,是故嬴昭以为皇后早已接受了自己,如今才发觉她并非是害羞,而是真的不愿与他亲近。 他不是会在此事上强迫女子的人,心头愧疚涌起,方才昂扬的欲念也消弭不少。只是伴随而来的又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是他三书六礼娶回来、经日月、社稷都见证过的妻子,却如此厌恶他的触碰。 他心头到底有几分挫败,拢起凌乱的衣裳,黯然下榻:“你睡吧,朕去浴殿。” 这间偏殿本是临时被收拾出来供帝后休息,距离浴殿较近,他离开不久,浴殿里便传出哗哗的水声。宝象芙蓉花的绢纱帐里,念阮沉默地揭开掩面的锦被,睫畔泪光闪烁,雪脯微微起伏。 她知道她不该拒绝他,也不能拒绝他,更知余生再没有逃出囚笼的可能,早晚都要把自己交出去。可是,她就是不能接受这个时候和他行那种事…… 她还是不能忘怀他把她丢在崇宁寺的那两年,寒灯孤窗,伶仃孤苦。到末了,一杯毒酒。 显阳殿的浴池很大,二十尺见方,池底则以白玉雕就牡丹花图案,四周垂着流苏华幔,炉鼎内燃着沉水,此刻静悄悄的,一个宫人也没有。 帝后一连同榻十余日都未叫水,宫人们难免有些懈怠,浴池里的水也未更换,深秋九月的天气,早也凉透了。 他也没再叫人,坐在微凉的石阶上一瓢一瓢地把水泼在自己身上,任凭寒冰似的水流漫过衣衫,浸透肌理,让神思冷静下来。 脑海中却闪过今晨过来时任城王的那番话: “陛下可有想过,撵除素晚便是与太后撕破脸面,您要皇后如何自处呢?” “我要她身在我的羽翼之下,什么都不知道的便好。即便过后会痛苦,那也只是一时的。长痛不如短痛,她终会理解。” “陛下,皇后是人,不是你的笼中鸟。妻者,与夫齐也,上承先祖,下继万世。您若爱她,就要尊重她。您若以她为妻,就要让她站在你身边的位置来,事事与她商议,共谋大计。而不是自以为保护的姿态将她放置你身后,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么?您所做的决定,并非每一项都是她能所接受的。您所视为的保护,于她却是折磨。太后是皇后姑母,更一向待皇后亲厚,您伤害太后,她难道不会伤心么?而事成之后,萧氏一族又该如何自处?您或许不会迁怒旁人,可皇后又会怎么想呢?” “……诛除萧氏之事。陛下不该来问臣等意见。却该问问显阳殿里的皇后,以免将来遗憾……” …… 哗哗的水声将他神思一点一点拉回现实。他自以为做到了皇叔所谏,将一切坦白,可未想到,小娘子一样不领情。 她抗拒他的触碰,践踏他的真心,而这一切,除了她还想着并州那小子以外他想不到任何理由。 嬴昭心烦意乱,扯过衣架上搭着的巾栉胡乱擦了擦,重新回到殿里去。 殿内残烛殆尽,只余榻侧置了盏灯,照得翠羽华帐光影氤氲朦朦的红。他换上干净的寝衣,掀开帘子一瞧,许是今夜折腾得久了,小娘子早入了梦乡。眼紧紧闭着,眉头轻锁,小脸儿紧紧贴着泪水濡湿的枕面,梦中亦是不开心模样。 帐子透出的微朦烛光打在她眼睫上,瑶鼻内侧犹有泪痕,可怜极了。 嬴昭神色柔和下来,在心底说服自己道,她年纪还小,本也不宜行房。若有了孕更是凶险。女子生育本就是过鬼门关,她的母亲便是因生她难产去世,想是因此事有了阴影也未可知。 她定是因为此事才不愿同他亲近的,并非心里完全无他。 这样想着,心里略好受了些,他在她身侧躺下,伸手把她颊侧一缕汗湿的长发别去耳后,拉过锦被与她同被而眠。 却闻梦中的小娘子一声怅怅的轻喃,似哭似呓:“别丢下我……” “别丢下念念……念念害怕……” 她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梦中呓语。软糯的声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他心脏里,嬴昭胸口骤然疼了起来。 他把女孩子轻轻拥入怀中,薄唇在她额上吻了吻,柔声道:“好,夫君不丢下念念。” “夫君会一辈子陪着念念,今生今世也不会放手。” 这回小娘子没再推开他,而是小兔子一般把脸贴在了他颈下,一双柔荑紧紧拉着他衣襟,于梦中泪落如珠。 * 是夜,嬴昭同皇后相拥睡去,却于月明皎皎甜香馥郁之中,梦见了崇宁寺那座巍峨高耸的天王殿。 是在那尊依他阿耶面貌所铸的佛像之前,素以谶言闻名、过去未来预知三世的住持慧远大师正在为他把脉,任城王等亲信大臣俱在侧。梦境中的自己脸颜苍白,羸瘠骨立。他听见他问:“敢问大师,朕还有多少寿命?” “至多三年。” “三年……”梦中的他苦笑,“朕才二十五岁,朕竟连三十岁都活不到么?朕是天子,朕寿与天齐,为什么会死……朕若是死了,社稷怎么办?皇后怎么办?” 殿内鸦雀无声,那长髯苍苍的老和尚涩然道:“陛下,贫僧学艺不精,也许这谶言并不准确。” “大师说得对,也许这谶言并不准确。即便是真的,朕也要与上天搏一把。柔然未灭,南朝苟延残喘盘桓江左竟已三百年。朕得好好活着,把列祖列宗都未完成的基业完成了……” …… 得知自己寿数将终,梦中的他也说不清心内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些惘惘的,他今年方才二十二岁,听梦中的时间点,距如今也不过三年。他尚未为父母报仇,大权在握,更未要荒革俗,复礼万国,仰光七庙,俯济苍生……上天留给他的时间竟只有短短的六年了么? 而他和念念相守的日子,竟也不足六年…… 不及多想,视野里一座九层浮图拔地而起,画面陡换。 仍是富丽堂皇的崇宁寺里,那纤腰楚楚的少女身在崇宁寺塔之前,铅华洗尽,素衣墨发,和他隔着一道朱红寺门相望,泪水凄然: “陛下说过,会爱我,信我,珍惜我,原来都是骗我的么。” 她唇角微扬,像是在笑,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仿佛滑下芙蓉面的湍湍晨露,还带着初晨的凉意。却又仿佛打在他心里,炽热滚烫,突然间,心痛如绞。 尔后,背过身去,任眼泪无声无息滑下鼻峰,嗓音却无波无澜: “萧念阮,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你。” “你我此生,不必再见了。” …… “啊”的一声惊叫,嬴昭魂梦惊醒,自榻上坐起,背心冷汗淋漓如雨下。 念阮正被他揽在怀中,被他骤然惊起的身躯一带,人便歪在了榻上。她迷迷糊糊地自梦中醒来,还未及反应便叫男人揉入了怀中,二人身躯紧贴,她能感觉到他心跳的狂乱与四肢百骸的颤抖。 “陛下怎么了?” 她神思犹有些模糊,一时也忘了先前那些龃龉,朦朦问他,黑白分明的水目里映着烛火残光的影子,显出几分酣红娇慵。 嬴昭微松开她,四目相对,他又想起梦中那双含着热泪质问他的眼。眼中一热,却是笑着道:“我梦见……” “我和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老了之后啊,在华林园中晒太阳。是清明节,宫中的桐花都开了。簌簌落在我们身上,我拾过一朵别在你的发间……” 话音未落,自己心中却是一疼。怎么可能长命百岁呢。如若幻梦为真,他的寿命便只剩短短六年了。他和她相守的日子,也只剩六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将人不甘不愿地掳进宫来。她跟着小麒麟,至少不必历经生别死离。 他眸光随话语逐渐黯淡,念阮却是不知他心中所想的,只淡淡道:“陛下明日还要上朝罢,歇了吧。” “嗯,睡吧。”他笑笑,重新揽她入怀。念阮察觉他情绪的低落,欲去推他的手便停在了腰畔。 次日,念阮醒来时,身侧已没了男人的身影。宣光殿里却派了人来,叫她过去、垂问昨夜令嫦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会儿的狗昭还是个纯情新手嘻嘻。 啊好像有点小虐,进度差不多过半了,狗昭下次梦见的就会是念念的死了,以及我再写这种玻璃糖是猪…… 第32章 昨夜之事尘埃皆定, 皇帝起身时已发落了一干宫人,将令嫦逐出宫去,大长秋卿罚俸半年,长御因统领宫人失责, 被降三级, 已是变相地剥夺了她之实权。 事情一出, 令嫦之母崔氏大为惶恐,连夜递了帖子欲入宫认罪。然太后昨夜同京兆王颠鸾倒凤两情欢畅, 宫人不敢打扰, 今晨才闻说了此事,震怒异常,当即便派了人来显阳殿,以品茶之名叫了皇后谒殿。 念阮心知为的是令嫦之事, 心头想好了应对之辞, 梳妆更衣后, 乘了轺车往宣光殿去。 才至宣光殿范围却撞上一玄色朝服青年,身边带了个小黄门,貂蝉曜首宝佩鸣腰, 眼如桃花, 面若敷粉, 十足的妖冶轻浮之态。 “阿弟拜见阿嫂。” 他笑吟吟迎上前来,与车中的念阮郑重揖手。 念阮却觉如蛆附骨,勉强点头应他道:“京兆王今日也来拜见太后。” 来者正是京兆王,天子二弟,今年不过弱冠年纪,虽未娶妻,家中侍妾如云, 却还和太后有所苟且。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留宿宫掖。饶是念阮早知二人关系,此刻也不禁有些隐隐作呕。 可再一想,后来壬寅宫变里,手握禁军大权的京兆王同执掌中枢的中书监、李仆射这些人俱是毫不犹豫地背叛太后倒向了皇帝,又有些唏嘘。姑母同自己说男子的情爱是靠不住的,于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阿嫂这对耳环可真是好看。” 龙城嬴氏都生得好,与兄长的端严清湛不同,京兆王的长相偏向妖冶轻浮。笑起来时便十足的轻薄:“像是司州进贡的红玛瑙,可又看不大真切。阿嫂可否取下来让阿弟一观呢。” 念阮今晨来时佩了对红宝石镶金的耳坠,配着额上振翅欲飞、口衔红珠的金凤,愈发显得那张雪净的小脸鲜艳妩媚。 “京兆王说笑了。京兆王今日不用上朝么?我还要拜见太后,先告辞了。” 耳环是女子贴身之物,怎能随意给他。念阮心知京兆王素来好色,未想他连自己也敢调戏。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冷淡应道。 轺车迤迤起行,毫不留情地与他擦肩而过。京兆王笑道:“嫂嫂慢走,仔细可别闪着了腰。” 念阮置若未闻,只恨不能去洛水洗一洗耳。 一时轺车去得远了,鼻端似还有小娘子身上的清甜幽香,京兆王眼里闪过丝促狭,回头对送他出来的那个小黄门笑道:“本王这小嫂嫂倒真是生得标致,难怪连皇兄那样不解风情的也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没趣得很,不知床上是不是也这样。” 他去后不久、念阮才至殿前时,便有宫人快步进入寝殿将二人的情形禀告太后。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妒意,在侧服侍的郑芳苓忙陪笑道:“京兆王也真是的,平素里和小宫人胡闹也就罢了,怎还冒犯到了皇后身上。” “那就叫皇后进来吧。” 太后脸色这才和缓了些,懒洋洋地支起酸软不堪的软腰来,任郑芳苓梳妆。 念阮进来时殿中还有些未散的春/潮味道,叫繁重的春信香掩住了,她前世是经过人事的,未免面皮微烫,垂着眼不敢乱看:“儿拜见母亲。” “念念来了啊。”太后正在菱花镜前由宫人服侍着更衣,略微浮肿的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听说你殿里昨夜出了事?还把二娘赶回了家去?” 念阮便把来时想好的说辞说了,只言是令嫦误送了掺有春.药的醒酒汤,被皇帝误以为心怀不轨。她虽相信令嫦清白,然天子正在气头上,并听不进去劝。 “原是这样。” 太后回过头来,神色和蔼,似乎当真信了,“如此说来,到底是姑母送你的宫人差当得不好,倒连累你也受这无妄之灾。既如此,便把她叫回来吧。” 念阮知道这是试探她,并不肯应:“姑母哪里话,素晚服侍得很好,这回也是无辜所牵连。妾初来宫掖,有许多的事都不懂,还需她多多帮衬。” 四周宫人无声无息地退下,萧太后微笑打量了她一瞬,伸手揉平侄女紧绷的肩胛,柔声道:“念念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是姑母嫡亲的侄女,姑母难道不信你么?” “姑母把素晚派过去,原是想着她服侍得还不错,想她好好帮帮你,这次她捅下这么大个篓子,姑母也没脸让她留着了,把这丫头叫回来吧,过几日寻个错处撵了便是。” 太后的态度似很坚决,念阮推辞了几句也被堵了回去,只好应下。 “不过……”太后暧.昧地笑笑,凝视着念阮不安的眉眼,“姑母也没想到皇帝对你果真是上心的。血气方刚的,令嫦那孩子长得也不差,他竟也忍得住,可见是对你真心。” 念阮心道他哪里忍住了,只是受罪的不是她那二堂姊罢了,低头扭捏不语。太后叹道:“皇帝多疑,如今愈发对姑母不满,倒是苦了你夹在其间两头为难。” 她叹声忧愁似真,仿佛一心为念阮考虑,念阮却不敢轻信,自知必有后话等着自己。 果然,倏尔过后,太后又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太后延她在几案前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来,念阮接过,见是同太原王的书信内容,要他退婚云云,却是太后笔迹,心中大骇。 “我竟不知,我何时给太原王去了这么一封信,要他退婚!”太后瞥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似笑非笑地道,“念念啊,咱们这位陛下为了你,可是欺负到他老娘头上了,冒用姑母的口吻给太原王写信,凭他怎么想出来的!” 念阮手捧着那封已有些泛黄的纸笺,不觉已贴在了心口,讷讷地问:“这封信姑母从何得来。” “这信是燕家那小子临去时交给你父亲的。”太后道。 燕淮给父亲的? 念阮眸中微惑。 可,父亲既要自己向着皇帝,便绝不会把这信送到宣光殿里来。除非王府里遍布太后的眼线,这信是她不告自取。 念阮心里惴惴的,第一次,意识到太后对自己家也并非所表现的那么信重。 太后慈爱地拿帕子拭了拭她雪颜上不经意流下的泪珠儿,又语重心长地道:“傻孩子,昨夜的事姑母都知道,姑母派素晚过来本是好心,想让你过得妥帖些。皇帝既疑心,姑母叫她回来便是。只怕已是连累了你。” “如今姑母拿出这封信来,也只是怕你被他这一时的上心迷惑了。他虽宠你,可也不过是把你当个玩物,否则也干不出这种罔顾你意愿叫太原王公然退婚的事,将你和燕家小子活活拆散。姑母看得出来,我可怜的念念并不愿入宫,如今既已成定局,姑母也只能告诫你这一句,切莫沉溺在帝王的情.爱里,丢了自己。” “妾都知道。” 她点点头,把那信折好,放进了袖中。心中却漠然如冰。 这信应该是真的,她知道他擅长书法,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旁人笔迹,以假乱真。何况太后并不惧她拿此信亲去质问。 虽则早猜到自己被退婚和他脱不了关系,可她两次问他他皆否认,她便也信了。何尝想到,他嘴里竟是没有一句实话。 至若太后,不过也是想利用她罢了。撵走素晚,又捅出此事来,不过是想她对皇帝生了怨怼,心甘情愿地替她监视他。 太后凝视着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颜,忽而笑笑:“罢,姑母倒是不该把这事告诉你了。” “新婚燕尔,皇帝又对你如此上心,想必你心里也是有几分意动的。姑母这般,倒也像是学他拆散你和小麒麟一般,棒打鸳鸯、故意令你们生分了。” 念阮神色微动,婉婉跪下,“姑母自是为了我、为了咱们家好,姑母放心,念阮始终记得自己是萧氏女。” “好孩子,你明白就好。” “皇帝多疑,又对姑母昔年待他严苛一事耿耿于怀,已是对萧家生了怨怼。姑母只是怕你也陷在情爱里,有朝一日你我娘俩连自保都不能。” 太后吹了吹指上的鲜艳蔻丹,意味深长。凤眸一抬,忽又瞅着她笑:“若你能早些有孕,生个儿子便好了……” 如何不能自保,生个儿子又如何好,她未明言,念阮却明白。脸上不禁飞红,涩然难言。太后见目的既已达到,便笑笑,放了她回去。 回到显阳殿里,便有宫人来禀素晚已自请免官、被太后召回了宣光殿,做了最低等的洒扫宫人。又有崔氏的帖子递进来,要携女入宫请罪。 才在宣光殿里应付了一回,念阮实在疲倦至极,一时拒了,斜倚在美人榻上休息。 她这一觉便睡至傍晚,夕阳欲颓,月色入户。宫漏沉沉,已是亥时。折枝轻轻将她摇醒,轻道:“女郎,陛下来了。” 念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像樽木雕似的被她推起,坐于菱花镜前任凭宫人梳妆。正画眉时,犹着朝服的建元帝却抱着两只小狐狸走了进来,笑道:“皇后竟是睡至如今方醒么。看来,朕来得恰是时候。” 他把两只狐狸交给折枝,在金盆里净了手,面如春温袭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昨夜的低落伤怀。 “给念念画眉好么?” 嬴昭拿过螺子黛,轻托着她细腻如绵的下颌,笑言问道。四周宫人俱都抿唇而笑,会意地退了出去。 念阮望着他因疾行犹坠着汗珠的俊朗眉目,心中五味陈杂,悠悠叹了口气。她道:“陛下,妾有一事想问您。” 作者有话要说:  在圆房这件事上,太后其实是助攻。 这几天准备面试有点忙,实在短小,回头一看剧情好像也有点慢。过几天加更吧qaq 感谢在2020-08-15 23:36:41~2020-08-17 00:1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虞虞加油啊 5瓶;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嬴昭眸光微微一顿, 不动声色地继续画了下去:“念念要问什么。” 女孩子细腻雪嫩的肌肤像匹绢丝,红烛光下,纤长睫毛的阴影历历可数。眼里光影摇曳,似是水光粼粼, 清凉灼灼, 竟令他不敢直视。 殿内一时诡异的安静, 念阮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等他画完了。他推过铜镜来, 笑问:“念念看看, 朕画得可好?” 她眉毛本就不画而翠,此刻被他螺黛一笔,眉若远岫连娟,又如新月幽微, 纤细秀美。 她却瞧也没瞧那铜镜一眼, 只是怔怔望着他:“当初妾和燕家之事, 陛下当真未曾插手么?” 嬴昭见了她这幅神情,便知她必是知道了什么,却又醋她老是纠结于此事莫非还想着小麒麟不成, 原还有些愧疚的心里顿时无名火起, 脸色也冷了下来:“你都知道了?” 女孩子的眼睛里已渐渐盈上泪水, 忽然推开他,自镜匣里取出那封信来,扔在了桌上。 信笺笺面儿上还染着当日加封钤印时不小心滴上去的红蜡,她目光冷嘲,嬴昭有种幼时抄作业被太傅抓了个正着的尴尬,面上火辣辣的,烦躁地丢下螺子黛道:“是, 朕是插手了,可是是在朕答应你之前,难道也算骗你么?就算朕骗了你,你骗我的次数难道还少了?” “念念,朕和你成婚已久,对你哪点不好,你为什么总是想着他?!” “可是我问过陛下多次,陛下不是都否认了么?”她扬起头冷冷笑着,秀丽眉目竟呈现出一种刀锋般的凛冽,几令他不能直视。 “至于世子——” 她微微一顿,近乎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无比清晰又无比厌恶: “您半点都比不上他。” “轰隆——” 窗外紫电忽闪,屋顶倏地滚过了一声闷雷,天崩地裂,山雨欲来。巨大的雷声像是把大鼓槌重重砸在他的心上,嬴昭愣住了。 她嗓音很轻很柔,却像那把吹毛可断的太阿,直直捅进他胸口,在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搅和着,流出鲜红的血。 他想起来他今夜过来本是看着天色阴沉、似有雷雨,担心她夜里不能安寝。兼之昨夜噩梦,心绪沉沉,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二丝安慰。 可是她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为了一桩旧事,如此地伤他! “萧念阮!” 他气恼地、近乎气急败坏地箍住了她双肩,力道之大,几乎将她一双小巧的肩头捏碎了,可对上她那双冷光盈盈的眸子,那腔怒愤便似棉絮堵在了心口,开口尽是酸涩。 “念念……”他努力平复着心跳,嗓子已然哑了下去,“你一定、一定要这么伤朕么?” “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朕会改的,朕已经在改了。这些日子……朕难道对你不好么?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地喜欢朕,哪怕是……感动呢?” 他语气近乎哀求。若是叫旁人瞧了,定会嘲笑他一国天子竟为了儿女情爱卑微至斯。可念阮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地冷漠看他,若流珠丰满的樱唇微微翘着,如含讽刺: “燕淮至少把我当人,他会尊重我,可陛下拿我当什么?一只听话的金丝鸟?随意可弃掷的团扇?还是,仅仅只是一件必须得到的物品,仅仅是因为——我拒绝过您?” “您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到头来,让我被公开退婚惹得满城笑话的却是您。您说爱我,却从来没尊重过我的意愿,从未把我当作人来对待。我甚至……甚至连你养的两条狐狸都不如!” “狐狸尚且可以做主自己的情感,可我呢?你逼着我接受你,不容我拒绝。我想要的不过是自由,不过是远离你,你都不许……我被你关进这显阳殿里来,连自己的生死去留都不能主宰!” 连日来的委屈终如山洪爆发,一下子全部宣泄了出来,她气得双肩发颤,眼泪破眶而出,随窗外骤然降临的大雨落了下来。 “念念?”嬴昭愈发震愕,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果真是这么想的么?”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真心剖出来给她,她却说他不曾把她当人来对待。先前皇叔说他对她逼得太紧了,他也在改,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一次次退让,一次次丧失为君的尊严,她竟半分也不体谅他! 对牛弹琴。 念阮心内疲惫至极,双手却用力地攘开了他。身下一下子没了支撑,因而跌倒于地,额头磕在翻倒的锦几上,顷刻便红了。 “念念!” 他惊惶呼道,忙把她搂到胸前细细查看,见未曾破皮才放下心。迎面对上她一双恨意淋漓的眼,亦是眼眶一热。 “念念,不要这么伤朕。”他沙哑着嗓子开口,眼角已有点点明辉。 “朕是喜欢你的。朕从第一眼在元市花灯会上见了你就喜欢上了你。让燕家退婚是我不对,这件事是我错了,更不该骗你,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别这么对我……” “忘了他吧,咱们好好过,好吗?” 见她不答,他把双唇轻轻贴在她额上,温柔地亲吻起来。念阮心若烧尽了的寒灰,苍白着脸麻木忍受着男人缠.绵而浓烈的炙吻,半晌,待他吻到唇边时,无力地垂了眼睫,泪又无声淌下来了。 她樱唇在他唇下颤动,似是在说什么,嬴昭附耳去听,却闻见气若游丝的一声: “别碰我。” “我恶心。” 是夜,嬴昭撞开屏风落荒而逃,连雨具也未携带。 “殿下,屋外暴雨,还是叫陛下回来吧!” 折枝早在殿外听见了这两人的争吵,唬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见天子拂袖而出冒雨而去,忙叫宫人去送伞具,自己则跪在了念阮面前,苦苦哀求。 念阮看着殿外倾盆而下的暴雨。 殿门洞开着,夜色浓黑如墨,若连珠而下的夜雨在殿外青石板上激起阵阵白色烟雾,声若奔雷,早已没了那个人的身影。 大长秋卿冯兴旺候在殿外,正和一群小黄门慌张张了伞去追盛怒离去的天子,肥胖的身躯在暴雨中扭动,颇有几分滑稽。 念阮秀眉微动,暴雨夜把人赶出去原也非她的行事,可他既走了,她也不好再追进去把人追回来。 也罢,他最好是就此厌恶了她,两不相见为妙。也不必再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 此夜过后,嬴昭一连几日都未往显阳殿里来。 九月十九是她的生辰,九月十日过后,宫外开始陆陆续续地送礼物来。念阮叫折枝应付着,自己一连几日把自己关在寝殿之中,琴书消忧,闭门不出。 那个人不来,她倒还可落得几日清静。 这日宣光殿着人来请,却是不能再拒了。她精心画了个梅花妆,换上金银丝鸾鸟朝凤衣裙滢,乘轺车往宣光殿里去。 等到了殿中才知是令嫦母女来了,令嫦一改往日的跋扈蛮横,凄凄哀哀地跪在她脚边给她赔礼:“皇后殿下,罪妾来给您请罪了。当日是罪妾鬼迷心窍一时糊涂,您惩罚罪妾吧。” “皇后殿下,那日的事是我们令嫦不对,她这孩子一时猪油蒙了心,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她计较了。”崔氏陪笑道。 要应付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念阮实在疲倦至极。何况当日之事,虽是令嫦起了歪心思在前,那人也不算完全无辜。 她淡淡睇一眼令嫦,见她往日的嚣张跋扈全不见,如今只剩谨小慎微,显是在家时被崔氏修理得狠了,也觉可怜。幽幽道:“事情都过去了,二姊姊起来吧。” “你们姊妹和睦倒好。” 席间上了今秋第一篓才从兖州送来的肥蟹,太后手持银签慢悠悠剔着郑芳苓剥好的蟹肉吃。三吴被南朝占据,北方能养殖螃蟹的湖泽也就唯有兖州城东沂泗二水合而南流、微山之畔新形成的那个大泽了。好容易得了一篓,也是加急送来了宣光殿。 “二娘也别怨皇后不帮你求情,你可知为了你这事,皇帝几日几夜都不进显阳殿了。” 太后本是意有别指,好叫念阮知晓她已知了那日的事。佯作不经意地去扫念阮神情,见她面色冷淡,知道二人已生了芥蒂,更觉满意。 令嫦心里本还有几分对念阮的怨恨,此时闻了这话,倒也不好再埋怨她,只低头噙泪,暗暗怨恨自己蠢笨,怨恨皇帝薄情,才同她眉来眼去却又翻脸不认人。 这时忽闻宫人来报京兆王至,还不及太后传召,男子调笑轻浮的声便传了来: “母后可真是偏心,召了嫂嫂来此吃蟹,却不叫儿子。” 京兆王嬴曙一身暗金绣狴犴骑装,宽肩窄腰,挺拔笔直,人如明珠璀璨,意态风流。只是眉间总有股妖冶轻薄之气,叫良家女子看了,便要不喜。 太后却是心花怒放,青年男子给她带来的快乐,远不是那些各取所需的中年老头子所能给的。偏生故意板起脸来:“既来了便坐下吧——还不快来拜见你皇嫂? ” 却是假意不知当日宣光殿外嬴曙已见了念阮之事。 嬴曙淫邪眼神落在念阮那张鲜花妩媚的小脸儿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故意叫得暧.昧:“嫂嫂。” “……” 念阮只觉姑母看自己的眼神顷刻飞了几把刀子,不咸不淡地应了他一声:“京兆王还是叫我皇嫂吧。”复归于沉默。 那厢,令嫦却是注意到了嬴曙,白净面皮上浅浅浮起一丝红晕。 嬴曙在席间坐下,眼角余光瞥到令嫦看自己的失神,略显轻佻的桃花眼里闪过了一丝自得。 瞧这小娘子分明也对自己有几分意动的样子,皇后睡不成,这个倒也勉强。假以如厕之名离了席,找相好的宫人暗中换了酒,复回到席间。 然而才坐下不久,便见令嫦捧了那壶换过的酒,惭愧地跪在了皇后座前:“皇后殿下,这杯罪妾敬您,罪妾先前犯下的那些糊涂事,还望您莫要往心里去。” 第34章 嬴曙心叫不好, 待要阻止,对方又已然把那盏酒饮了下去。他无奈扶额,那酒本是治觞里刘百堕家的名酒鹤觞,芳香酷烈, 饮之即醉, 风靡洛阳, 千金难求。 别说女子了,便是男儿亦难抵挡。又叫他在里面掺了些助兴的慎恤胶, 贞洁烈女也能…… 他唇角弯出一抹促狭之笑, 皇兄今夜可有艳福了。说不定,他还要感谢自己呢! 酒液甫一入口念阮便觉有些酷烈,只小抿了半盏便放下了。她酒量很浅,虽不至于沾唇即醉, 但两三盏酒便能醉得人事不知。 令嫦回到席间, 嬴曙亲眼看她饮过两盏才放下心。 那药的效力却要过一两刻钟才能发挥得出来, 是故令嫦与念阮初饮酒后只是觉得头晕晕的,嬴曙趁机道:“这位是萧二娘子吧?似是不常来宫中,不若本王带你到后宫苑池去转转可好?” 宣光殿后面便是碧海曲池和灵芝钓台, 再往北, 高台芳榭, 花林曲池,人迹罕至。 萧令嫦颊畔浮红,请示地看向太后。 太后如何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然念及他也该成家了,娶萧氏女总比娶其它高门大族的女儿好,便假意不知,笑着点头:“二娘去吧。我和你母亲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念阮不胜酒力, 一时无心去想嬴曙二人之事,起身告辞:“妾有些疲顿,想是不胜酒力,就不叨扰母后雅兴了。” 乘上轺车,才离了宣光殿地界便觉晕乎乎的。她倚着车靠,手枕在雕花小几上以手支额,颊畔浮现两团诡异的浮红。 “女郎可是醉了?回去后奴去煮醒酒汤吧。” “嗯。”她朦朦应了一声,仅存的思绪像游丝软絮,在眼前东西飘荡却又抓不住。蓦而想起,这酒是治觞里的鹤觞酒,后劲十足,前世素晚来送自己上路时,用的也是此酒。 方才令嫦也饮了此酒,京兆王这个时候把她叫走是为了什么? 她无力去想,渐渐地,身体愈发燥热起来,意识却愈发地沉醉。浑身渐似有蚁虫攀咬,奇痒无比,巨大的空虚之感像海浪一层一层往头顶袭来。 她并非未经人事的女子,心知不好,凭借灵台中最后一丝清明拉响了帷帐边悬着的金铃。 “去……给我备冷水,我要沐浴。” 女子受了寒可不是说着玩的,深秋九月的天儿,谁也不敢让皇后殿下在这个时候洗冷水澡。闻讯赶来的宫人们俱都面面相觑站在榻前,不敢乱动。跟随折枝一起从长乐王府陪嫁而来的采芽试探性地道:“女郎可是有何不适?奴去太常寺请太医丞过来罢。” “不……你别去……”念阮姝色秀丽的小脸浮红未褪,一只白藕似的手无力地探出锦帐,小脸蔫答答地枕于其上,气若游丝。 她这个样子,要是叫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医看了,岂不是丢死人了。 “那去式乾殿请陛下可好?” 这回却没了回答,她已失了清明,娇慵无力地倦怠合着眼皮,小脸汗湿,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只是喊着“热”,要冷水。 折枝煮好醒酒汤回来,唬得汤药皆快洒了,忙叫人用冷水浸了毛巾替她冷敷,边又给小宫人暗暗使眼色:“还不快去式乾殿请陛下过来!” 式乾殿里,嬴昭方在书案前拟一封诏书。闻言,脸色稍有不虞,冷笑道:“身子抱恙就去叫太医丞,叫朕过去做什么?朕是医工不成?”蘸墨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得,这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进来传讯儿的朱缨暗暗腹诽。她虽隐隐约约知道帝后失和事,个中就里却是不明,欲要再劝,见他脸色又有些忐忑。 眼尖瞥到那玄红绸缎的诏书上“定州”、“北海郡公”等字迹,暗觉好笑,果然,不必她劝告出声便见皇帝烦躁地放下蘸满浓墨的狼毫,冷道:“备辇!” 显阳殿和式乾殿只隔了一座茅茨堂,乘辇车也不过一刻钟多的功夫。嬴昭却觉这往日里的路途漫长无比,手掌搭在膝上,松开又暗暗攥起。 这回可是她来请自己的,他必定得让她吃些苦头才原谅她。 等到了显阳殿内才觉事情有些不对,宫人们都跪候在正殿里,未曾进寝殿侍疾,连随她进来的采芽也都等候在外。他微感诧异:“皇后呢?” 采芽欲言又止,想起方才自家女郎目色迷离满面娇红的媚态,自己脸上也是一红。还好折枝极有预料地先遣了宫人们出来,用冷毛巾给女郎稍稍退了温后又叫她也出来接迎陛下。 她支吾着不肯应,只道:“陛下请进殿吧。” 寝殿内莺啼婉转,那素来端庄的小娘子浑身汗湿地躺在锦华帐里,双目失神,芳唇微启,眼角泪珠莹然,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 她只着了件轻薄的寝衣,透过绢纱,遥可见内里小衣下一痕雪脯若山峦起伏,肩狎肌肤却晕成赤粉红玉。她口中喃喃有词。走得近了,才闻得清她是在喊“热”。 折枝正不断地把冰水浸湿的毛巾搭在她额上、颈上,见他进来,急道: “陛下,女郎自宣光殿里回来就这样了,奴不敢去请太医,更不敢,还请您想个办法啊!” 又是宣光殿! 她是个端庄的性子,绝不会作此媚态,如今这般,倒像是被下了脏东西。 嬴昭沉着脸,拂袖在榻边坐下,伸手去探她额头,还未触碰便被小姑娘恹恹挥开:“……别碰我!” 念阮很热。 浑身上下皆似泡在温泉之中,腾腾热气不住地自小腹下升聚至头顶,不断反扑她已濒临崩溃的理智。又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噬咬,阵阵酥痒,令她口干舌燥。 体内更是空虚,迫不及待地想要被什么东西填满,可具体是什么,她亦说不上来。只微微颤栗着,一张欺霜压雪的的小脸儿皆泛出了桃花色,额上汗珠点点,汩汩沿着眉骨而下,贝齿把唇瓣都咬出一排牙印来才能不让那些羞人的声音破齿而出。 虽是媚态,却愈发勾魂摄魄。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拒绝他! 嬴昭额际青筋微微跳动,脸却早被那娇柔的哼唧声撩拨得红透了,小腹处似燃起一团火苗,也随那破碎娇吟声阵阵燎高。 他道:“念念,是朕。” 她的抗拒这才小了下去,任凭他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浑身瘫软得似没有骨头。嬴昭惊觉她纤细身体烫得像是火炭在烧,可见这药性之猛烈。 他脸色沉得像水。吩咐折枝:“去准备木炭灰水,先把那些东西催出来。” 木炭灰水有催吐之效,他虽不知太后给她下了何等淫.药,但那些东西总是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的。还是催出来得好。 不过他也猜得到太后为何给她下药,一旦她生下他的孩子,即便是女婴,太后也可对外宣称是儿子,杀了自己挟幼子临朝称制,继续把权力握在手里。孩子和她不过都是太后的傀儡。 可怜这小娘子还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她把萧令岚当姑母,那人可把她当侄女么? 折枝感激地领命去了。嬴昭怕她把嘴唇咬破,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自己的唇堵了上去,一点一点抚.慰似的轻抿她唇瓣,手亦轻抚她细腰,试图平息她体内的那股燥热。 但他很快便后悔了。 陷在情.欲之中的小娘子哪有理智可言,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回抱住他,又似只黏人的小兔子在他胸口乱蹭,娇声唧唧哝哝。 渐渐的也不满足只是唇齿间蜻蜓点水的触碰,唇瓣往下,往他颈上喉结索去,一双柔荑投桃报李地沿他腰线往上,抚上心口。 滚烫温软的指尖游走在肌肤上,像匹上好的丝缎。嬴昭舒服得脊髓皆发麻,不妨被她抚上要紧处,闷哼了声,神智突归清明,蓦地又推开她:“念念!” 再这样下去,他怕他就忍不住了。虽则她是他的妻,他大可就此要了她,可这小哭包事后还不得和他翻脸么? 他想要的不仅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他要有朝一日她是清醒的、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他。而不是眼下这般,毫无爱意,只是欲望驱使的欢.爱。 小娘子体酥骨软,双眸失神,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一丝理智。 她只觉羞人,捂住脸娇音婉转地啼哭:“……对不起。” “……我难受。” 难受的只是她么?他苦笑,亦深吸了口气:“念念再忍一忍。” 好在折枝很快备了木炭灰水回来,给念阮催吐。如此折腾到了天际新月悄然爬上夜窗,夜幕降临,她呕得腹中只剩清水,肌肤上烫人的温度才降了下去。 念阮漱了口后恹恹地伏在他怀里喘气,原本春融露润的脸颊苍白如纸,愈发娇弱可怜。 见她吃了这许多的苦,嬴昭心里饶是再有气也不舍得对她发了,又担心那酒里有别的什么脏东西,叫小厨房煮了壶绿豆金银花甘草水,就着冰糖水兑了,亲给这缠人的小娘子一勺一勺地喂下。 她人仍有些不清醒,又或许是那半盏鹤觞酒的后劲儿着实大,虽则小手不乱摸了,却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旋转磨蹭,把他衣裳都揉开了,露出精壮的胸膛来。哪里是平素的冰雪冷淡。 嬴昭这半日本就是强忍着,小腹处好容易消弭的火又如烛苗荜拨蹿起老高,面色紧绷。偏生她自己还什么都没察觉,坐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又娇声娇气地哭:“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朕在这儿,你还想回哪去?”嬴昭冷道。 折腾了半日,他早没了来时信誓旦旦要收拾她的斗志,略无奈地把她不安乱动的腰肢稳稳扶住,另一只手则把她因挣扎崩开、露出大片娇艳雪色的寝衣往内拉了拉,否则她这药力是消退了,他这欲念起来谁帮他。 “我不喜欢待在宫里,我要回寿丘里。我想爹爹,母亲,还有哥哥……我想回家……” 她又是一挣,那无边的雪色月色便晃了他的眼,锁骨玲珑,重生起伏的线条在小衣下若隐若现。嬴昭轻咳一声,别过脸慢慢把她寝衣拢好: “宫里不好么?宫里有朕,有太后……” 小姑娘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带了丝怨愤,“不好不好,你们都是坏人,都待我不好……” 察觉到他放在领口胸前的手,又恨恨瞪他:“你脱我衣服干嘛!” “……”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娘子。 他无奈叹口气,索性不去忍,修竹般雪净修长的指把那颤柔柔的一张红菱小口轻轻拨弄着,眼底欲念复燃,“太后待你不好么?” 她摇头,察觉他抵在唇边的指不怀好意,忿忿然撇过脸避开了去。嬴昭把她小下巴捏一捏,诱她来咬,见她不为所动又追问:“太后不是你嫡亲的姑母么,如何又对你不好了?” 念阮眼神黯然下去。 “……她总想利用我,还在我家安眼线,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棋子,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待我。” 啧,原来她心里都明镜似的呢, 嬴昭松了口气,把她凌乱的耳发轻拨一拨,转而揉捏起那若羊脂温润可爱的小耳朵来: “好吧,太后待你不好,难道朕也待你不好?朕可没有利用你,反倒是你,几次恃宠生娇,把朕的心都捅成了筛子。” 他阴阴冷笑了几声。普天之下,敢踩在他心尖上为非作歹的也唯有她一个了。偏偏小娘子娇柔又可怜,每每生起气来却又舍不得冲她发作,只能自己独自生闷气。 “你也对我不好!” 她却义愤地控诉,眼泪如檐上雨水簌簌落下:“你眼下、你眼下是说得好听,可是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我扔进崇宁寺里,你还,你还杀了我父母,害死我哥哥,逼走我继兄……你让全天下人都以为你喜欢我,可是你根本不爱我。如今,我不过是想远离你都不能……” 念阮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把头埋在他颈下,哭得脊背皆在发颤,像只蝴蝶在振动羽翼。 嬴昭初时听这话只觉奇怪,想起那夜的梦和她那几句“别丢下念念”的呓语,莫非她也是做了和他一样的梦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不,她对他的厌恶和拒绝早在这之前便开始了。这个中就里,他还有些想不通。 想起那夜的梦,嬴昭心口仍有些隐隐作痛。沉默地抚着她的背待她发泄完,柔声道:“不会的。朕不会丢下念念的。梦都是反的,那些事也不会再发生。” “朕和你保证,不会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此生,此世,朕要和你生同衾,死同椁。” 念阮哭声稍稍止住,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泪眼朦胧。 “真的吗?”她懵懵问。 这个样子的她远比平日可爱许多,嬴昭眸中不觉点了几分清浅的笑:“嗯。” 想了想又道:“你既如此思念家人,等到了你生辰,朕把你父母和哥哥都叫进宫来可好?” 他本打算召萧岑回京却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但如今她既神志不清,告诉她倒也无妨。 她没应,只是问:“那陛下会永远对念念好么?”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听见他这一句般。 嬴昭只觉这话有些耳熟,继而想起,是在先前的梦境里,过去所梦见之事,果真都一一实现了呢。眼里蓦地柔情似水,应她道:“当然。” 她眼里柔波如水纹脉脉,慢慢地把脸贴在他颈下,闭上了眼。 良久之后,他才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句:“希望陛下,能够永远记得对念阮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你怎么不自己用手? 念阮:????? 咳咳,咋还有觉得会这么稀里糊涂就圆房的啊, 作者虽然很猥琐,但昭昭他真不是这样婶人额。今晚0点不更了哈。明天试试加更。 还有那个鹤觞酒,洛阳伽蓝记里记载是经月不醒,真的有点猛,不是作者乱编。 感谢在2020-08-18 00:39:26~2020-08-19 20:4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诗酒年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仙女下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次日清晨, 杲杲秋阳透过菱花格子的窗映射入殿,念阮朦朦地睁开了眼睛。 念阮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日在宣光殿里饮的那盏酒上,此时见自己像只黏主的小猫蜷缩在男人怀里,衣衫不整, 手脚并用地缠挂在他身上, 心下一怔。 他怎么会来? 他不是恼了她么?怎么会还往这显阳殿里来……还同自己滚到了一张榻上, 如此羞耻的姿势…… 两人紧密相贴着,犹是清晨,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紧紧抵着她的凶兽正耀武扬威地向她叫嚣着。当即白了一张小脸儿, 浑身紧绷。 前世初行此事时宛如上刑的经历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虽则后来也能得些欢愉,但过后身子总是酸.软得如同醋缸里泡过一般。是故她怕极了这事。 男人眉目轻闭,似还未从梦境中醒来。念阮脸上滚烫, 知道万不能在此时惊动他, 遂小心翼翼地松开他朝后退去。 却见他皱了皱眉, 箍在她腰际的手也不觉紧了些,念阮只觉呼吸一紧,才远离了些又被按在了那处上, 额头却撞在他坚硬的下巴上, “咚”的声闷响。 睡梦中的天子闷哼一声, 睁开了眼。 帐外透进的清晨光晕中,少女雪肤红唇,素衣墨发,绸缎般铺光润如玉的肩头,紧紧抓着他寝衣与他肌肤相贴。 她眼皮微红,两丛蓊密如春草的眼睫毛却在轻轻颤抖,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嬴昭唇角略弯了弯, 唤她:“念念。” 念阮装作未醒,极不情愿地缩在他怀中。嬴昭唇角微抿,在她腰上软软一掐,唇却往她玉骨冰肌的颈间呵气:“别装了,朕知道你醒了,再不醒朕可是要亲你了。” 他呼出的热气撩拨着她颈边碎发往颈上扑,密密绵绵的痒,念阮抑制不住地在他怀里颤栗,伸手去推他。反倒被他大掌擒住纤细雪腕,在她头顶古怪轻笑: “昨夜还抱着朕不肯撒手,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还怨朕骗你,你骗朕几回了?” 念阮正不记得昨夜之事,无奈睁开眼,小脸上添了抹狐疑之色:“妾昨夜对陛下说了什么?” 嬴昭把她面色一扫,有心逗她:“念念说,最爱的就是朕了,要和朕生同衾死同椁,生一大堆孩子,怎么才隔了一晚上就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 念阮心知他是在逗她,面无表情地伸手推他。不防双腿却被他膝盖顶开,他强势地同她交颈叠股,让那两团绵绵的雪软紧密严实地贴在了自己的肩胛下,扶住她后腰悠悠说道:“念念真是人如其名,浑身上下都软软的,叫朕不忍释手。” 又笑着贴近她耳边,轻唤:“阮阮,软软。” 念阮本被那偾张之物唬得脸皆白了,闻见这一句,脸色一瞬红如充血。 她一辈子也没有这么窘迫的时候,不住地挣脱着欲往后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被他擒着双腕叼住了下巴,炽热的亲吻沿着下颌绵延至脸颊,再至唇上,呼吸轻而易举地被攫夺。 他唇齿在她小巧的樱唇间细细地描绘临摹,像只丹青画笔在蘸取墨汁,把她唇间香甜皆掠入口中。 念阮眼饧骨软,小耳朵红成一片,渐也没了气力挣扎,像只倦怠的小鸽子伏在他胸口,娇声弱态,可爱可怜。 温.存间领口半开,春色.诱人。 嬴昭亲够了,才放开她,贴着她微微汗湿的鼻尖微微喘气。十指相扣,拇指却从她指缝间抽离,生了薄茧的指腹在她柔软如玉的掌心轻轻画圈。 他道:“念念。帮帮朕。实在是涨得有些疼。” 男人初晨低沉的喘.息听来格外撩人,阵阵热气也随他话语直往耳中拱,念阮目色迷离,薄汗透衣,昏昏然又要睡去,被他拽着手也未反应过来。嬴昭便当她默认,大掌包裹着她小手往下探去。 手指不经意触到某处炙.热所在,她脑子里登时一个激灵,骤然清醒。死命挣扎起来:“……不,我不要……” 嬴昭怕恼了她,也怕昨夜的和解和甜蜜回不了头,箭在弦上也不得不放手,深吸一口气,松开她,下榻去了浴殿。 水声很快响起,帐子里,念阮死死拉着被子蒙住了头。 她这是怎么了,被他一亲就浑身软得难受,像个不知廉耻的荡.妇。 如此折腾到辰时才起,他回了式乾殿,趁着折枝上来服侍穿衣,念阮问她:“我昨夜可是说了什么胡话?” 折枝悄悄把昨夜之事事无巨细地告诉给她,譬如她是怎么脸色潮红地从宣光殿里回来、皇帝又是怎么用木炭灰水给她催的吐,到最后,隐隐约约听到的一句“你还杀了我父母,害死我哥哥”也都悉数告诉给她了。 念阮面色微红,她怎么把这话嚷出来了?怪道他今晨这样腻歪,一定以为自己是因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梦才会冷待他。 可是,可是若他真能因她善待她的家人,是不是前世那些悲剧就不会再发生了? 她心下惴惴,看书看账簿做针线都没了心思。如此蹉跎到了午间时分,家中却递了帖子进来,是母亲兰陵公主,言天子点了苏衡升任散骑常侍,央她劝一劝。 散骑常侍是天子近臣,位在集书省,掌规谏、评议、驳正违失等事。天子与太后之间早晚会有一场争斗,兰陵不想儿子被迫站队。 念阮无法,若说父母是她的软肋,苏衡就是她继母的软肋。略想了想,命折枝炖了瓮胡羹,送去了式乾殿。 自入宫以来,她犹是第一回踏足式乾殿地界。已是哺食时分,嬴昭犹在书房内批改尚书省送来的奏折。原本太后是不欲他处理政务的,然自云中一役,天子声望高涨,她在尚书仆射李景的劝说下不得已分了中书尚书二省部分政务与他,却还把负责审核政令的门下省牢牢握在手里。 三省之中,尚书省的长官尚书令谢伯远是北靖汉人门阀之首陈郡谢氏的家主,老爷子历来公允,不偏不倚,在鲜卑和汉人两族皆有很高的声誉。中书省长官裴希鸣则出身河东裴氏,是只十足的老狐狸,他的儿子裴湛之明着站队皇帝,他自己却和太后眉来眼去,只是暂时还未失身罢了。是故太后既恨他又爱他,一心要把他弄到手。 白简来报念阮求见,他浓黑眼眸间掠过一丝惊喜:“皇后怎么来了?” 待要去迎她,女孩子纤弱柔娆的身姿已出现在殿外,隔着水晶帘,她柔顺地一福:“妾宫中的小厨房炖了道胡羹,妾想请陛下一道品鉴。” 嬴昭把奏折一扫,腾了案面出来。念阮同折枝把炖好的胡羹自食盒里取出来,呈在案上,亲给他舀了一碗。 女孩子一双柔荑肌肤如玉,和那龙泉产的白瓷一映,愈发白皙若透明般。眉目却是淡淡的,也始终垂着眼未曾看他。 那胡羹乃是羊肉做的,加了葱头芫荽等佐料,再拿安息的石榴榨汁调味,味甘而美。嬴昭拿小玉勺舀过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气,问她:“念念有话要同朕说?” 她便有些赧然,待鼓起勇气要开口时,这时殿来又来报京兆王嬴曙求见,他放下小瓷碗,眉目微冷:“念念先去殿后等着,朕正有些话想问二弟。” 事情发生在宣光殿,短短一日间,他不便去查,然闻说二弟在场又把萧令嫦叫走了、二人在碧海曲池的画舫上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便知,这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念阮也不想见那登徒子,点点头提了食盒同折枝进到寝殿里面。这间寝殿本来是天子独寝之处,只是自成婚以来,他多半便歇在了她殿里。 外间,京兆王嬴曙入得殿来,先人模人样地同兄长拱手施礼:“臣弟拜见皇兄。” 案上那碗羊肉胡羹犹在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嬴曙深吸一口,假意不曾看见兄长铁青的脸色笑嘻嘻道:“这是皇嫂送的?听说皇兄同阿嫂失和,我看你们感情好得很嘛。” “少涎皮涎脸的。”嬴昭厌恶皱眉,所有的弟弟里,他最讨厌的就是二弟这幅嘻皮笑脸妖冶轻薄的姿态,疾言厉色道:“昨日宣光殿里,你对你皇嫂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呀……”嬴曙微微眯眸,邪气的桃花眼里尽是无辜,“那萧二娘子同阿弟暗送秋波,我就给她的酒下了点药助兴。谁承想她端去敬了阿嫂,这难道是阿弟的意愿么?阿干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把这些用在皇嫂身上啊。” 自己这个弟弟有多荒唐嬴昭是知道的,从前这宫中并无后妃,他同宣光殿厮混嬴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自己已娶了妇,再不可能犹着他祸乱宫闱。怒道:“你成日里就知道这些事,你是只知道干这事的畜牲么?如此不知节制,早晚死在这上头!” 长兄如父,嬴曙从小到大被他训斥惯了,早也不以为意,只笑:“阿兄还没同皇嫂圆房吧,自是不知这男女敦伦乃是人世间第一快活事,我那儿还有很多秘戏图,回头我给阿兄送一些,保证您尝了滋味后再丢不开……” 被兄长凛寒目光一扫,及时止住了,哼哼两声:“所以皇兄打算怎么处置阿弟?要不趁机把禁军收回去吧,阿弟是个闲人,掌管禁军就得常常进宫,这老虔婆越来越饥.渴,弄得我回家后面对我那一院子小美人都没心力了……” 他说得粗俗,寝殿里的念阮却是听得面红耳赤,又有些惊讶。原以为嬴曙是宫变中才临时倒戈背叛太后,原来他一早就是皇帝的人么? 而嬴昭所说他不知节制、早晚死在这上头也是一语成谶。前世,京兆王正是被人下药犯了马上风差点死掉,后来虽然救了回来,却是瘫痪了,竟沦落为她二叔和萧令嫦的傀儡…… 外头争吵犹在继续。嬴昭气道:“当初不是你自己爬的床找她要的禁军?同自己的嫡母通.奸,亏你做得出来!” “嗨,那不是年纪小不懂事嘛。阿兄别气了,气极伤肾。”嬴曙也不解释,笑笑,“对了,阿兄把萧二娘子赐给我吧,我都二十一了,你都不关心关心阿弟的婚姻大事么。” 他脸色竟还有几分幽怨,嬴昭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若说这世上谁最善于激怒他,便非二弟嬴曙莫属。他额上青筋疾跳,忍无可忍地喝道:“滚吧。” 嬴曙便行了礼,点头哈腰地退下,行至殿门口却又停下,叹道:“阿兄,阿弟不才,没法帮您什么,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望你能早日清扫掣肘,为阿耶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其实是杰克苏大男主,虽然身世惨了点,但弟弟和叔叔都很忠诚,小衡哥哥也对他死心塌地~ 感谢在2020-08-19 20:47:25~2020-08-21 01:2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mging 5瓶;一条鸭 2瓶;没头脑和不高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捉虫) 嬴曙走后, 念阮自内殿出来,惴惴地看他。 她脸色微白,纤手无措地绞着帕子,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嬴昭眼睫微闪, 看出她的踌躇, 唇角噙笑:“过来吧, 念念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 折枝极有眼色地退下了,殿中一时寂静得只剩珠帘碰撞的泠泠, 窗外金乌西沉, 照得窗棂上红彤彤一片。念阮慢腾腾地走到他身边把蜡烛点上了,有些忐忑地问:“陛下是要对我姑母动手了么?” “嗯。” 他倒也丝毫没有瞒她,一手端过那碗已然凉了下来的胡羹,把人拉到跟前, 拘在胸怀与桌案的尺寸之距里, 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窗外映射的金光打在他清俊的眉眼上, 煞是温润。 他是疑心自己给他下毒么。念阮暗暗腹诽,却也只得张开嘴,就着他的手饮下一小口。 鲜卑是游牧民族, 好食牛羊肉, 念阮却始终未能吃惯那股膻腥。好在胡羹用石榴汁调制得美味, 入口酸甜,只余淡淡一点羊肉腥味。 她唇边沾了一点白羹,衬着红唇,妩媚靡艳。看得嬴昭喉头又是一紧。 他把帕子递过去,念阮接过,却是虎圈之事后她遗在式乾殿里的那一方旧帕。 她有些尴尬,雪净的面皮上浮现一缕浅浅的红, 把唇擦了擦自顾找话道:“那陛下不怕我去告诉太后么?” “看来皇后是忘了昨日对朕说的话了。” 他不置可否,就着她方才用过的勺子舀了一勺羹送入自己口中。念阮看得脸上又是一红,心道他不嫌脏么。不妨碧玉小勺又递到唇边,她面上微烫,垂下眼睫声如蚊蝇:“陛下吃吧,妾在殿内已经用过晡食了。” 他便把那碗胡羹用完,将碗盏一扫,重又在书案上铺纸似要作书。念阮偏头去看,那洁白若雪的新纸上正写着“白日光天兮无不曜,江左一隅独未照”两行大字。方正峻厉,若刀凿斧刻一般,力透纸背。好似要透过这薄薄的一页纸镌在桌案上、刻进心里。 “念念可知这纸叫什么?” 笔锋一滞,他极自然地揽过她把人困在怀里,左手扶着她细腰要她一道品鉴。 是南朝的凝霜纸,又名银光。念阮摇头作不知。嬴昭执了她手运肘挥笔,在她耳畔呵气如兰;“是南齐高帝曾送给王僧虔的名纸银光,先前与伪朝通使时伪朝所献,就剩了这些。朕也曾命太府寺寻工匠仿造,可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纸,我朝也不能造。” 当年晋德不修,五胡南下。永嘉乱中,衣冠涂地,诗书传礼的高门大户多载典籍南渡,带不走的便毁在了东西二京的大火里。此后百年间北方大地战乱不断涂炭生灵,到嬴氏起至盛乐辗转平城再至洛阳方才有了近百年太平日子,嬴氏又是游牧民族出身,本族官吏多不通诗书,如今连官制皆是部落中的故法与南朝官制的混合产物,遑论文教。是故北朝远不如偏安江左的南朝文脉昌盛。 他言谈间尽是志在南朝的决心,可再去看纸上,他执她手写的这一句却分明是南人吴均的“艳裔阳之春,携手清洛滨”了。 诗如月华,湛然清丽。写一对有情人,在春花妩媚的艳阳春日,携手行在洛水之滨。 念阮知晓南朝诸家里他偏爱吴均,前世他把太阿赠她时所咏亦是吴均的《咏宝剑》,后来更是为他《与朱元思书》中所写的富春江美景挥师南下。但此刻所写这一句却很有些调情的韵致。 她脸上好容易褪去的潮红重回颊侧,不自在地挣了挣:“妾是个女人,妾不懂这些。陛下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懂么?岳父大人分明说她也极喜欢诗书的。 嬴昭并未拆穿她,把她手一握写起了张衡的《归田赋》:“江左文脉昌盛衣冠风流,总有一日,我要饮马长江,攻陷石头城,让文脉重归洛阳,再现太康年间的盛况。” “然后,朕也想和念念携手去洛水边看看,共赏仲春令月的时和气清。” 攻陷石头城么。 纤手随他动作无意识擎笔书写,念阮心下恍惚。 她知道他会把北靖治理得很好,眼下北靖是不如南朝文脉昌盛,但两年之后,他在苏衡的建议下抑佛尊儒,建国学、太子学、四门小学,大兴文教。以至于数年后,那些个视洛阳为荒土的南朝降臣也不得不叹一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 可是,他到死也没有渡过长江。 嬴昭见她不语,到底有些挫败,他本是想把自己的抱负志向都告诉她,这条路太长太孤独,他想有个人可以和他一起走。从前他从未想到这个人能是自己的妻子,在他眼中,女人只该身在他的羽翼之下。是皇叔的一番话和那个昭示未来的梦让他意识到,她不该只是他珍藏于牢笼的金丝鸟。 他得教会她独自飞翔,若有朝一日他先她而去,她方能自保。 嬴昭眼睫微垂,将一瞬间的黯然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笑道:“念念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怎么倒不言了?”却在软榻上坐定,把人揽在怀中置于膝上。 身下又是那条烫人的凶兽,隔着秋日渐厚的袍服,也不忘对她逞凶。念阮脸上微红,碍于有求于他却不好推开,强作镇定地说起了前事:“陛下真的要升我哥哥做散骑常侍么?” “是。你不愿意?”嬴昭手掌轻在她背心柔抚,渐却心猿意马起来。念阮轻轻摇头:“妾何敢对陛下的决定有所指摘。只是……只是家兄志在山野,如今这般卷进中枢里,想必非他所愿,家母也有些不安……” “念念怎知如今这般非他所愿?”嬴昭斜睨她一眼,面上大有奇怪之态,“苏卿曾对朕言,平生所学,志在报效朝廷。你却说他志在山野,莫非,是在指责你哥哥也是那‘诱我松桂,欺我云壑’的欺名盗世之徒?” “念念,你总说朕不顾你的意愿,可你有想过你之所请未必是栖迟本人的意愿呢?” 他大有拿前事指责她之意。念阮莲足乱蹬,死命掰着他扣在自己腰前的手要从他怀中下去:“陛下不愿意就算了,何苦这般挖苦妾。” 他臂弯从身后将她拥住,禁锢如铁,唇抵在她耳边轻轻吻着那柔如花萼的耳垂,忽地哼笑两声:“小哭包,你这可是干政。” 她干政又怎么了,太后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干政么。念阮微微着恼,待要侧首避开他渐不老实的唇舌,身子却被调了个个儿像只小花猫被他抱起面对面地置于腿上,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悠悠叹道:“罢,散骑常侍这个位置是有些显眼了,就让皇后干一回政,贬他做个秘书丞吧。” “不过朕有个条件,作为回报,皇后得同朕学一件事。” 是夜,念阮被迫留在式乾殿里,殿内烛影摇红,直至夜深方才熄灭。 嬴昭以秘书省所修《职官令》太过潦草为由,迫使她重新誊写了一遍,又抱了她在怀里一道批改奏折,很耐心地教她百官之职、如何处理政务云云。 念阮却不堪其扰,她从前只和母亲学过管家理账,然朝政之事可远比家事复杂得多,十卷《职官令》已将她绕得有如云山雾罩,何况官员良莠不齐的表文。 她睡下之时脑子里犹是那些职官名字和品级,嗡嗡的虫子似的,在她脑中飞旋缠绕,绕得她头晕。察觉男人在身边躺下抱住了自己,她委屈巴巴又气若游丝地问他:“陛下教我职官令做什么呀……” 她从不干政,便是为了继兄提了这么点小小的要求,也不必这般报复捉弄她吧。 清肌莹骨,如羊脂在手,触骨温软。嬴昭心安理得地把人塞进怀里,亲吻她樱唇:“皇后不是想干政么?朕一次让你过足瘾不好么?” “陛下恕罪,妾再不敢了。”念阮头晕,连躲他的力气皆没有,叫他箍在怀里小脸儿枕着他胸膛有气无力地应。 他堵住她的唇,轻咬一口,笑得促狭:“念念不是学得很好么?明日继续。” 次日,嬴昭上朝后给二弟六弟赐了婚,随意觅了个小错将才升迁的苏衡调去主管起草文书的秘书省,贬为秘书丞。回到式乾殿里又故技重施,把还在翡翠流苏帐里酣睡的小娘子提拎起来,轻拍她因久睡印出枕面上金丝所绣龙纹的娇靥: “念念,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也该起来上课了。” 图写列仙的窗棂里映入夕阳流金似的光,念阮朦朦睁开眼,见男人又抱着一堆不知从哪扒拉出来的陈年奏章笑晏晏地在榻前等着她,顿觉好容易清明的灵台又有小虫子在飞。 她倦怠地侧过身子,疲惫喃喃:“陛下,饶了念阮吧。妾真的好累。”嗓音又娇又哑,说不出的可怜。 他白日要处理政务,晚上却还龙精虎猛地要教她批奏表。念阮是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 前世的早逝和这没日没夜的工作想也脱不了关系,他一点都不惜寿的么! “那可怎么行。”嬴昭放下奏折,在榻边坐下把人自被窝中捞起,轻轻拨了拨她额间乱发,“儒家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念念莫要做那半途而废之人。” 女孩子因累极睡相也渐不老实,衣带被她睡间翻滚不小心扯开,寝衣褪了大半,露出大片雪腻肌肤、香肩玉颈,如同月光一般明耀晃眼。他喉结不禁滚了滚,一阵口干舌燥,佯作不觉地取下衣架上搭着的外衣替她穿戴。 念阮只得极不情愿地起身,见男人视线恰停驻在自己皱巴巴衣襟下的微伏峰峦之上,气得满脸通红,委委屈屈地嗔他:“你出去呀!” 额上却挨了一记栗子,嬴昭屈指在她鼻尖儿上一刮:“笨,下回别趴着睡。” 想了想,又冷笑几声补充:“日后若再偷懒不起床,朕就亲自给念念穿衣裳。” 于是整整五日,念阮都被迫和他待在一起,连夜间也宿在了式乾殿,小脑袋一沾枕头就睡,平白被占了多少便宜都不晓。 他不上朝或是修沐的日子里,白日间,她被他拿午膳逼迫着背诵职官令同律法志,不背完就不许吃饭。到了晚上便是学拟表文、诏书,以及阅读百官奏表。他甚至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表,从制诰到朱批再到听政、视事,皆预备手把手地教她。念阮只有在他上朝的日子才有空补眠,苦不堪言。 太后不知式乾殿里情况,闻说念阮一连几日歇在皇帝寝殿,也觉纳罕,叫了个安插在式乾殿的宫人来问情况。 那宫人羞答答地:“至尊同皇后每日皆在寝殿内闭门不出,连饮食都是送进殿里的,奴未能进御前伺候,瞧不真切,也不敢妄猜。只知殿里灯火每日燃至夜半才歇,清晨至尊离殿后,皇后殿下要睡至午间方醒。” 神神秘秘的这是在做什么。 太后不悦皱眉,但转念一想,晚上折腾得那样晚才睡,白日又起得迟,莫非是夜里行那周公之礼行得孟浪了不成? 服饰在侧的郑芳苓恰和她想到一处了,掩唇而笑:“恭喜太后,想必不久就能抱孙儿了。” 太后虽一心盼着念阮能生个太子好叫她把持在手里,却也担心侄女儿真陷在情爱里倒向皇帝那一方了。暂把这事放下,问起皇后兄长萧岑的行踪来:“你去打听打听,岑儿那孩子走到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好累……好想摸鱼QAQ 嬴·夫子·昭: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感谢在2020-08-21 01:22:28~2020-08-22 00:2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猩猩兄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先前皇帝曾以进京述职为名, 召了定北都督、北海郡公萧岑回宫,虽则是为了念阮,但太后倒也想念侄子,因而并未反对此事。 郑芳苓早留意着此事, 笑着应:“回太后, 今晨书信, 北海郡公已至定州出发,算着脚力想必就在这几日了。” 时光飞驰, 念阮的生辰转眼即至, 萧岑恰在她生辰前一日抵京,本要直接入宫觐见的,嬴昭特允他先回家拜见父母,次日再入宫赴宴。 式乾殿里上下皆瞒得严实, 对于兄长返京之事, 念阮是一点儿也不晓。生辰这日清晨她犹在帐中酣睡, 嬴昭便来唤她:“念念,已经卯时过半了,今日是你生辰, 待会儿命妇们可要来觐见的, 你难道要她们瞧见你这幅衣冠不整躺在朕怀里的样子?还不快些起来。” 昨夜才被他拿戒尺逼迫着背完了最后一卷律法格, 念阮这会儿焉答答的,像霜打了的茄子,任凭他怎么唤都不肯起,蹙了蹙眉把脸侧向里面。 一头柔顺青丝被她压在身下,微微凌乱。 嬴昭见她不肯起,念及女眷入宫尚需时间,倒也肯宽限她些, 柔声哄道:“罢,今日是你的生辰,朕就容你放肆一回,只是须得温习温习昨夜功课,你答得好呢朕就放你继续睡。” 生辰还要背书呀! 念阮满心悲愤。她是真不明白,他这几日是怎么了,不去和太后斗法反倒有闲情逸致来捉弄她。 她把被子往上一拱,把头蒙的严严实实:“陛下,今日既是妾的生辰便可怜可怜妾吧,妾真的好困。” 小姑娘半寐半醒的声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娇弱又可怜,奈何郎心如铁,娇声软语是一点也打动不了他。嬴昭强行把她从被中捞出来,自顾问道:“如果大臣不法,你要怎么做?” “执国法及国令交付廷尉。”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随意搪塞敷衍,有气无力。 嬴昭却摇头:“错了,这是最愚钝的做法。” “咬人是狗做的事儿,你怎么能亲自去呢。你得养狗去咬他们,御史台就是你的狗圈,御史大夫、中丞都是你的狗。让他们把人送进廷尉,如此方能不脏了你的手。” “念念学的不用心,不许睡了,学习贵在温故知新,快起来复习昨夜所学。” 念阮无奈,只得像个泥偶娃娃随他摆布,她疲怠合着眼,嘴上轻轻道:“朝廷公卿皆五姓高门,陛下不怕有朝一日狗咬到自己么?” 朝廷学习前魏采用九品中正之法取士,除却鲜卑贵族,朝廷大半数官员皆是出自汉族门阀。让他亲定的五姓士族的士大夫给他当狗?怕是实行起来有些难。 “所以你得启用寒微之士。”嬴昭掰开她小手,佯装要敲她手心,却是轻轻落下了,“这些人在朝中素无根基,只能依附你,又怎会咬到你头上呢。” “真的么?” 念阮朦朦嘟哝了一声。 她犹记得上辈子他破格提拔了寒族奚道言、却被反噬之事。 那奚道言生于寒微,耿介不群,很受嬴昭器宠,一路做到了御史中丞。奚道言也不负他望,为他铲除了一切反对他政策的官员,可谓一条咬人的好狗。 奚道言性情刚直,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到了后来,他上书谏言皇帝专宠自己以至无后,将国无储贰的矛头直指于他,逼着他与五姓高门通婚纳妃。嬴昭大约一辈子也没叫人这般胁迫过,忍无可忍地将人贬官外放了。 见她若有所思,嬴昭以为她听进去了,继续谆谆教诲:“自然,这样的人定会招至百官围攻、诋毁,要借你之手杀掉。所以你得学会辨别他们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切记养狗是为了让狗叫,如果只是因为它叫了几声就把它打死,日后就没有能叫的狗了。” 念阮凝神静思,原还有些迷糊的大脑顿时一扫倦怠,在他怀中睁开了眼。 她有些困惑,好奇地问:“陛下为什么要教妾这些呢。” 他眼波一闪,避开了女孩子清澈如鉴的视线,笑道:“没什么,怕念念在殿中孤单,给念念找些事情做罢了。” 话虽如此,他到底允她多睡了片刻,等到辰时各府女眷入宫献礼,方才叫她起来,送她回显阳殿。 皇后华诞,又值盛宠,洛阳城的高门大户皆派了主事的妇人来献贺礼,俱是三品以上命妇。有那品级低、不得入显阳殿的,也送了礼来。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锦缎。群臣贺礼堆满了显阳殿的两座偏殿。 念阮漫不经心地应酬着一众命妇,只在裴夫人献贺时问了几句裴沅的情况。裴夫人受宠如惊:“承蒙皇后殿下厚爱,小女一切都好。陛下前几日还给小女同高阳王殿下赐了婚,眼下正在家中备嫁。” 闻说裴沅并未反对这门婚事,念阮稍稍放下心来,温声说道:“我同三娘子一见如故,只是近来事务繁杂,不得空召她入宫。既做了妯娌,想必日后就能常见了。” 裴夫人满脸堆笑:“沅儿能得皇后亲眼,是她三生之幸。妾身感激不尽。” 送走所有宾客后,长乐王府的人却还没来。念阮坐立不安地在显阳殿里等啊等,等到倦鸟还巢、日头西斜,才见跑出去探信儿的采芽疾步入殿,欣喜禀道:“启禀殿下,王爷和大长公主都已到了,还有世子同陈王殿下……眼下正在式乾殿,想必很快就会来咱们这里了。” 今日是她生辰,嬴昭特意在清徽殿西堂设下晚宴,诏长乐王府诸人入宫为她庆生,是故才会叫他们这个时辰入宫。 “谁来了?”闻见哥哥也入了宫,念阮有些懵,哥哥不该还在定州么? 采芽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尴尬笑笑,请示地看向折枝。折枝笑道:“启禀女郎,是世子回来了。前些日子陛下特意召世子回京的,叫我们都瞒着,想给女郎一个惊喜。” 念阮愕然良久,眼泪无声无息而下,这时宫人来报式乾殿里的朱缨来了,忙拭了泪,宣她觐见。 朱缨是来送群臣所献的贺寿表文的,此刻见她眼圈微红面上犹有泪痕,心头微松。 陛下这份礼总算是送到了皇后的心坎上,也不枉她做了半个来月的锯嘴葫芦。近日帝后感情和睦,她和白简得的赞许都比往日多些。 她促狭笑道:“皇后殿下放心,陛下说了,这些都是大臣献上的贺寿表文,不用您背的。眼下北海郡公正在殿内同陛下禀报定州军事,陛下已在清徽殿西堂设了宴,待会儿您的家人会直接过去的,还请您移驾清徽殿。” 北海郡公是念阮婚后不久皇帝特意给她兄长加的爵位,兄长原本就有一个长乐王的王爵等着继承,按理不该再封爵的。但念阮的生母阮氏去世时父亲尚未封王,死后也不得称长乐王妃。嬴昭给她兄长加这个爵位,实则是为了追封她已经下葬的生母。 新恩旧宠,念阮鼻翼微酸,点头应道:“我很快就过去。朱缨,还劳你回去后向陛下道谢。” “这是自然。殿下折煞奴了。” 朱缨去后,采芽甜甜笑道:“陛下对女郎可真好。寻常人家也没有这么体贴的夫君呢。” 念阮面上似在热水里滚过,微红了一层,到底没有出言斥责。他确实待她体贴,亲人尚在,齐聚一堂,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生辰礼物。 没有人知道,她因生母死在她出生的这一天,她的生日就是父兄的伤心之日,是故她其实从不过生辰。她两世的生辰都是入宫后他给她庆贺的。 上一世,他虽没召兄长回京,但命宫中燃放了焰火,同她走上凌云台俯瞰帝京万家灯火。彼时她感动得泫然欲泣,当夜就把自己交了出去。 如今,尽管她内心仍不愿意正视他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认他待她的确是比前世更上心些。 明月爬上窗沿,灯烛荧煌,念阮妆饰完毕,在宫人的簇拥下到了清徽殿西堂。萧家一众人已同皇帝在殿内等着了,见她进殿,忙都下跪行礼: “臣等恭贺皇后殿下芳诞,愿殿下千秋无极,长乐未央。” 隔着重重珠帘,念阮一眼便见到扶着父亲、即使是跪着也鹤立鸡群的兄长萧岑,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她先上前扶起父母,再去扶兄长,和泪笑道:“小妹在宫中消息闭塞,竟不知兄长也回来了。” 算上上一世,她与长兄已有六年未见。而长兄长她八岁,十六岁便离了家去到定州历练,是而即便是两世兄妹也没多少相处的时间。 萧岑生得高大清俊,不似武将却似儒生,极肖父亲萧旷年轻之时。他看着出落得亭亭秀美的妹妹,忆起生母之死,一时心情复杂。微笑应道:“有劳皇后惦记,臣荣幸之至。” 宫中燃油万盆,夜放花千树,绚丽的焰火自晚宴开始一直燃放到夜半时分。 念阮久不见父母,宴会上未免多饮了几杯,酒宴开始未多久便醉倒了。嬴昭略微无奈,扶起她同投来关怀视线的岳父岳母道:“皇后醉了,朕先送她回去。” 出了清徽殿,他把人打横抱起,上了轺车启程回式乾殿。醉中的小娘子极是温顺,抱着他紧窄的腰身,小脑袋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一点一点的,啄米的小鸽子一般。眼轻轻闭着,红唇微翘,于醉中也不忘诱他采撷。 嬴昭眼波如雪月清淡柔和,把她额头吻一吻:“本是想你家人能多陪陪你,怎么自己先醉了。” 这时,便见小娘子樱唇微扬,纤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于醉中轻轻呢喃:“陛下,谢谢您。” 作者有话要说:  强大的家长debuff啊,本来想卡念念在榻上偷听到哥哥和狗昭的谈话,又失败了~ 感谢在2020-08-22 00:22:34~2020-08-23 00:3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嬴昭一愣, 继而哑然失笑。 这看似无情的小娘子倒也实在好哄,只要对她的家人好,她便高兴了。他一时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找对了方法还是该为她的单纯感到担忧。 若有别的什么心术不正的人拿她的家人威胁她,这小娘子只怕会受人辖制。 他喉珠微动, 轻轻抚了抚小姑娘趴在自己肩头的小脑袋, 将她抱得更紧:“念念高兴就好。你我夫妻之间, 何必言谢。” 式乾殿里灯火憧憧,给她喂过醒酒汤把人安置下来已是夜半时分, 念阮也早已进入梦乡。她轻闭着眉眼, 秀丽的眉间似沾了一点灰黑的浊物,他屈指去拂,却是烛火幽微的影子。 嬴昭于是收回手,坐在榻边久久地看着于梦中酣睡的小娘子, 眼中闪过了一丝黯然。 近来他又常做起那些梦, 有时是峨峨山陵, 有时是苍苍蒹葭,有时是长江对岸龙盘虎踞青山如壁的石头城,有时又是崇宁寺里那尊面目慈悲的大佛, 似乎他的短寿已不可避免。 他不信命, 也不服命, 何况人生在世,孰能无死。他已由一开始的不甘心渐转变为平和地接受,只当是上天在激励自己尽快完成未尽的基业。却是仍有些后怕。若他死了,他的念念该怎么办呢。 若幻梦为真,上苍留给他的时间不过六年。届时他们应当有了孩子,他须得在这六年间替他把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外戚,强臣, 方兴未艾的文治,以及长江对岸的南朝…… 可这样还是不够。她这样柔弱,单纯又可怜,即便他替她们孤儿寡母扫除了这些内忧外患,可他走后,谁又能护她们周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殿外花木蟋蟀犹在喓喓求偶,殿内翠帷深深,隔绝了殿外秋夜的寒气。嬴昭坐在榻边,却觉霜露浸衣,彻骨冰冷。 白简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陛下,萧将军求见。” 他于是把被角替她掖了掖,起身出去。殿外三重罗幕外,萧岑局促不安地站着,一双眼不知该往何处放。 殿中横置着一架屏风隔绝了安置寝榻的内殿与外殿,嬴昭在案前坐下,唤他进来:“进来吧。皇后已然歇下了。” 萧岑始敢进得殿来,抱拳行军礼:“微臣参见陛下。” “坐吧。你我自幼相交,如今又是郎舅,伯峦不必多礼。” 嬴昭神色淡淡,延他在案边坐下,宫人轻手轻脚地上来献茶,案上青灯如豆,小鼎内沉香吐纳,紫檀嵌玉石花卉的屏风后头,罗帷深深,翠幕低垂,念阮犹在沉睡。 一时宫人退去,殿内安静得玉漏可闻。嬴昭端过茶盏小酌一口,放柔声音: “下午当着众多宫人之面,朕有许多的话不便问你,眼下殿内只有你我二人,卿可答之,勿要隐瞒。” “朕且问你,太原王近来可有异动?” 二人年龄相仿,萧岑幼时常被太后召见出入宫掖,少年时又曾做过天子的陪读,因此两人关系尚算不错,直至他十六岁出镇离京交情才渐渐淡了。 如今,伴随着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明争暗斗逐渐明晰,他亦不敢再如幼时那般视皇帝为友,而是安于臣子的身份。 他今日来,就是为了向皇帝表述忠心。 萧岑遂把近月来所探听到的情况如实道来:“回陛下,太原王在并州招兵买马,许下重金招募六镇军户子弟。更自置官吏,已有不臣之心。近来更欲与幽平二州刺史韩奎联姻,命世子娶其女为妻,想来近日启奏此事的表文就该到了。” 并州位于洛阳以北,本燕赵之地,自古多豪杰之士。而并州距离靖朝北境的平城、六镇亦不远,聚居这些地方的多是骁勇善战的鲜卑军户。太原王招揽这些人,用意昭然若揭。 至若幽州、平州,亦是长期与柔然作战之处,如今柔然短时间内不敢南下,韩奎便生了异心,迫不及待地要同太原王勾结生事了。 嬴昭皱眉听罢,执杯的手不觉微微握紧:“燕毅狼子野心,朕前日攻灭柔然路过并州便敲打过他,竟还不老实。看来,是不得不除了。” 他眸光极快地掠过萧岑,微有审视之意:“那么,以卿之见,该当如何呢?” 萧岑的定州处在燕、韩两家地盘之间,又是萧氏子弟,虽则他相信故友之为人,然事关国家社稷,不得不慎重。 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太后。太后虽杀他父母把持朝政,却尚算合格的执政者。她同太原王互相勾结却又互相提防,把萧岑调到距离定州,就是为了让他盯着燕毅。可以说,在燕家这件事上,他同太后的利益是相同的。 萧岑低垂着眼不敢直视君王天颜,忽地离座,跪地而抱拳:“可诏太原王赴京,定计除之。若他不肯,便是心怀篡逆。臣在定州,自当为陛下除之。” 嬴昭眉目微动,淡笑着离席扶起他:“伯峦快快请起,你同朕自幼情谊绸缪,又是皇后的兄长,朕的妻兄。你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只是……若贸然召之,他敢来么?若不来,你夹在并幽之间,朕亦担你的安危。” 太原王燕毅对发妻并无多少感情,如今又把嫡子调走,随时可能起兵谋反。这样的逆臣,又怎会老老实实地被他一道诏书召来洛阳。若是太后发诏…… 他眼中微亮,却沉吟不语。 萧岑恰同他想到一处:“陛下担心传召不至,臣倒可以说服太后发诏。” 顿了顿,又坚持跪地请道:“臣知陛下不会轻信臣,可臣深受国恩厚矣,自当竭忠尽智为陛下而死。若是陛下担心臣萧氏子弟的身份……” “朕为何要担心你萧氏子弟的身份。”嬴昭语气蓦然冷淡,打断了他。 萧岑目光坚定,坦然无惧地迎着他的视线:“陛下除去太原王之后,难道不会对太后、对萧家下手么。如此想来,陛下对臣不甚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嬴昭的脸色突然青了下来。 “你放肆!”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张俊美若神祇的脸在烛火幽暗中阴沉不定,声音却幽寒无比:“太后对朕有抚育之恩,我靖朝以孝治天下,朕岂会对太后恩将仇报?” 屏风后,睡梦中的念阮恰因这一声从梦中惊醒,蛾眉微蹙,朦朦地睁开了眼睛。 外头似是兄长沉痛的声,一点一点地将她混沌的神思拉回体内。她听见兄长道:“……恩将仇报么?陛下,昔日太后鸩杀先皇,谋害帝母,又屡对幼时的您痛下杀手。她犯下如此罪孽,我萧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置身于外。” “只是陛下,小妹是无辜的,她当年也曾险些丧于太后之手,还望陛下善待于她。将来,也莫要牵连于她……” 念阮骤地清醒了过来。 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当年想杀她? 她心有疑窦,遂自榻上坐起,支耳细听。屏风外头,嬴昭薄唇微抿,冷道:“胡言乱语,朕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惯于应付各色迂回狡猾的老狐狸,却未想妻兄耿直如斯,直接便将这些见不得光的旧事血淋淋地揭露出来,以至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萧岑后背早已湿透,却坚持道:“我知陛下不会信我,因我姓萧,因我萧家的一切荣耀与光辉皆是因太后得来。可是陛下,家父志在山林,他并不想也不愿要这劳什子名爵。至若臣……臣的母亲和元皇后一样,亦是死于太后之手,臣又岂能为她卖命!” 这一回,念阮同嬴昭齐齐愣住。她的母亲竟是太后所杀? 萧岑苦笑:“陛下不必怀疑,臣的母亲确实是死于太后之手,当年,母亲即将临盆之时,臣因贪玩躲在小厨房的米缸里睡着了。醒来之时,却看见太后派来服侍母亲的女官在她的药里下了红花,才会致使她在生产时血崩而死,险些连小妹也未保住!” “自然,当年的臣也并不知晓母亲的死同这一碗药有什么关系。是三年前,臣于行军途中借宿于一户采药的人家,见那户人家的小女儿正在翻晒红花觉得眼熟,偶然问起,才明了这红花的效用……” “臣今夜斗胆向陛下将这一切缘由合盘脱出,只是想证明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亦是希望,陛下无论如何不要迁怒到小妹和家父。小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至若家父,也从未参与过太后的所作所为,万望陛下明鉴。” 念阮的耳边嗡嗡一片,渐已听不清兄长之言,眼前却渐渐模糊起来。 她曾经以为姑母是疼爱她的,虽然近来知她是想利用自己生了怨怼和抵触。却也从未想到,她竟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枉她幼时,还曾傻傻地把姑母当作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对她满心俱是崇敬与依恋…… 念阮因愕然瞪圆的杏眼不知不觉渗出晶莹,眼边迅速集结了热泪,却是手脚冰凉,心哀如死。外面的谈话是一句也未听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一声吱呀,想是长兄离了殿去。嬴昭回到内殿里来,两人目光相触,她终于回过神,擦了擦眼泪,涩然开口:“……陛下恕罪,妾不是有意要偷听您和兄长谈话的。” 小姑娘珠泪盈睫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实在可怜,嬴昭眼间闪过一丝怜爱,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已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栗的后背:“想哭就哭吧,朕在这里。” “朕是你的夫君,在夫君面前,你无须强忍着。” 男人衣袍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念阮终于泣不成声。 第39章 念阮哭了半夜, 到最后,哭得累了,也就在他怀中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等到次日一双横波妙目肿的像桃子,拿鸡子同热毛巾敷了大半个时辰才好。 她眼下犹有淡淡的红印, 像两痕胭脂扫过似的。嬴昭倚在床靠上, 轻揽她纤细如柳的腰肢:“念念怎生这样爱哭, 早知如此,显阳殿外便不该种梧桐和石榴, 该种些竹子才是。” 念阮知道他是拿湘妃竹的典故揶揄她, 脸上微红,却暗自腹诽,湘妃竹是娥皇女英哭舜君而致。她才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呢! 她慢腾腾地自他怀中抽身出来,尽量不去惊动那头凶兽, 尔后, 在男人炽热的目光里抱着衣裙下了榻, 猫儿似的蹿进净房里更衣去了。 嬴昭薄唇微翕,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这小哭包,嫁进宫来都快两个月了, 防他仍跟防贼似的, 她身上哪一处他不曾在梦中看过。 不过, 如今她既知了太后的真面目,在宫中就唯有依靠他了。他等着她自投罗网的那一日。 念阮更衣完毕,便闻殿外有宫人来报,兄长萧岑求见。 昨夜君臣议事完毕夜色已深,嬴昭特允他宿在了宫中的空闲宫殿里,是而萧岑一大早便来了,却是要请念阮同他一起去宣光殿拜见太后。 太后毕竟是他们嫡亲的姑母, 他千里迢迢回来,不去谒见是说不通的,但他却很厌恶同那个女人的每一次单独相处,那些柔情脉脉的眼神,令他几欲作呕。 念阮正忆起昨夜所闻,眼神黯淡:“哥哥,我不想去。” 每一次应付太后都令她身心俱疲,何况如今知晓了生母之死的真相。 萧岑一见了她神情便知昨夜之事她必然是知晓了,微愕地看向皇帝。嬴昭淡笑着扶着她后腰:“不去便不去吧。若太后问起,劳烦伯峦转告一声,就言皇后昨夜为国事操劳过度,今日起得迟了。 ” 非礼勿视,萧岑赶紧低了头行礼退下。念阮嗔怒地瞪他一眼,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什么为国事操劳,与他敦伦、为他生儿育女便是国事。他不添油加醋叫人误会会死么?! 右颊却被他掐了掐,他揽着她的腰往回走:“走吧,回去背书。” “朕也觉得宣光殿你还是少去的好,否则再饮下那些个脏东西,朕可不是回回都能做柳下惠。” * 宣光殿内,太后正在梳妆,闻说侄儿求见,喜得忙命宫人摆上早膳,慈爱地延他坐下:“阿岑还没用过早膳吧,正巧,同姑母一道吧。” 萧家所有的子弟中,最出色的便是这个嫡亲的侄儿,十六岁便能任一方州牧,文韬武略,远不是她那个扶不上烂墙的次兄一家可以比得上的。兼之她已有两年未曾见到到侄儿,自是想念。 萧岑心里抵触,却坐了下来,平静道:“侄儿今日来,为的是并州之事。” 他把太原王连日来的异动说了,太后面色凝重:“我早知他是个不安分的,奈何燕家世代统领燕北,根深蒂固,尾大不掉。如今却是不得不除了。” “陛下昏聩,臣昨夜据实言之他却不以为意,还望太后早定大计。” 太后颔首,“既如此,便把他召进京中,先幽禁起来,此后并州必反,届时吾侄须兵贵神速先发制人,如此,大计方可成也。” 意料之中的结果,萧崇点点头,又问:“那韩奎如何处置呢?” “韩奎?”太后蔑然一笑,拿银签扎了块蜜瓜送入口中,语调悠然,“此人有勇无谋,瞻前顾后,若太原王起兵之后占据优势他自会响应,可如今我们赶在并州起兵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阿岑不必担心此人。” “自然,你亦须做好十足的准备,以免被燕韩两家围攻。皇帝既授予你定北都督之职,可暗中联络其余州县……” 姑侄俩絮絮叨叨说着话,太后见萧岑酪碗里酪浆已空,便命宫人入殿为他添满。进来服侍的恰是素晚同另一个名唤阿橙的小宫女,萧崇略感意外:“素晚姑娘还在。” 他幼时便常入殿,与素晚也算少年相识,不由多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也快到出宫的年纪了吧,怎么,是姑母舍不得放你,要为你挑选个如意郎君才肯放你走么。” 他本生得清俊,极肖其父年轻时,一笑便如梨花初绽、春雪初融。为他斟酒的那个小宫人不由得看入了迷,眉梢春意悄然。 “奴婢何德何能,竟能惊动太后为奴留意这些个琐事。” 素晚轻言细语地应道,恪守本分始终不曾抬头,替太后斟满酪酒翩跹退了出去。那小宫人却犹然未觉,任凭酪浆溢出杯面。乳白奶酪若水纹在桌面流淌,渐有些许流到了萧岑袍服上,她慌忙扯了绢子去擦拭:“奴婢不是故意的!太后恕罪!” 这一擦,却好巧不巧地拂过男子要紧部位,脸上一红,含娇带怯地抬眼望他。 萧岑脸色铁青:“多谢。” 太后的脸色当即便不太好看,狠狠瞪了她一眼,待小宫人惶恐退出去后,却又笑着说起了前事:“怎么,阿岑是看中了素晚?她虽出身寒微了些,手脚倒也伶俐,人也老实聪明,定州苦寒之地,你倒也需要有个人服侍。” 萧岑笑容温和,并未拒绝:“那便多谢姑母抬爱。” “不过再等些日子吧,侄儿想先为姑母分忧平定了太原王之事,再考虑这些人生琐事。” 太后心头如猫爪子挠了一道似的,又疼又酸,点头微笑:“你能有冠军侯的志向自然很好。” 萧岑去后,太后脸上的笑容即刻冰霜冷覆,唤宫人:“把刚才那个妄想攀高枝儿的贱婢给朕带进来!” 素晚在小厨房里为太后做小食,忽听见廊下传来尖利的惨叫,慌忙奔了出来。却见方才那偷向萧将军暗送秋波的小宫人被宦官架着、像团兽物似的被扔在殿外陛阶前,一臂宽的大杖高高扬起又高高落下,落一阵,小宫人便惨叫一声,腰臀部位顷刻便见了红。 四周围了一圈的宫人,皆垂手侍立,缄默不言。太后抱着一只碧眼狸猫曼步地走出来,保养得宜的手轻抚猫儿背脊,眼角眉梢皆是蔑然。 底下的惨叫声愈来愈凄厉,那小宫人挣扎着哭喊“太后饶命”,素晚心有不忍,欲要上前去劝,却被闻讯赶来的郑芳苓拉住。她摇摇头,示意不可。 太后眼神漠然得似在看一只蚁虫: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婊.子生的贱种,自以为年轻貌美,便敢觊觎朕的侄儿!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那幅奴颜婢膝的奴狗模样,你配么?” “怎么?不服朕所言?朕哪句说的不对么?你娘就是个人尽可夫只会张腿挨.操的贱人,才被仇人杀了爹,国仇家恨,就能心安理得地嫁给自己的仇人生下你这个贱种!生下你月子都没坐完,就像条母狗一样被杀夫之人按在仓库里上了,不是婊.子是什么?!” 郑芳苓听至此处,脸色大变,忙要上去阻止,却是晚了一步。宫人凄厉的惨叫声里,太后将猫儿一摔,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什么帝王真爱,什么宠冠后宫,不过就是个下贱的婊.子,一条随时随地发.情的公狗,一对只知道行淫的狗男女!狗男女!” “可惜你娘太蠢了,生下太子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死在朕的手里?连你也要受朕摆布奴役!哈哈哈……” 她情绪彻底失控地狂笑起来,面目扭曲。年纪大些的宫人早已反应过来,脸色大骇地跪下。 待到太后发泄完,底下的小宫人早已断了气,身下流出一摊黑红污血,将白玉似的地板皆染成红色。四周宫人鹌鹑似的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一地死寂。 太后一口气犹在喉间喘息,眼神掠过地上跪着的素晚,厌恶至极。她想她一定是憋得太久了,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些话嚷出来。 太后烦躁抚额,唤素晚和郑芳苓两个:“去叫李仆射来。把这些人都给朕弄下去,一个不留。” * 宫掖之中没有秘密,太后在宣光殿里处决宫人的事很快传进式乾殿里,闻说太后旦夕间竟处死了几十名宫人,嬴昭厌恶地皱眉:“竟狠毒至斯。” 一下子处置这么多宫人,只能是她们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那些宫人有什么错,亦非人子,竟因她不分青红皂白的牵连而死,简直是草菅人命。 朱缨又道:“臣听说,宣光殿着人去尚书台请了李仆射。看起来那位可是格外的倚重李仆射。难道李仆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优点不成?陛下也该多学学。” 她笑得有些促狭。 太后男宠多是朝内半公开的秘密,而这些人里,犹以李仆射最得她心。朱缨想不明白,那李仆射年已四十,论精力远不如京兆王,莫非是他在某方面犹为擅长不成? 嬴昭似笑非笑,黑瞳里两点冷光幽幽似冷火:“你胆子如今是愈发大了,竟敢妄议朕。下去自领三十杖。” 自己难道不是一心为主么!朱缨暗暗叫苦,却不敢反驳,哭丧着个脸下去了。 朱缨去后,嬴昭一直凛绷的神色始才平和了些,眉头却紧锁。 朱缨倒是提醒了他。 昨日皇后生日,百官庆贺。唯独二弟嬴曙给他送来了一堆春宵秘戏图及一副鹿鞭,美其名曰“补身子”。 说来可笑,他活到二十二岁,对于男女敦伦的所有认知竟全是从梦中得来,但也仅仅只是有个模糊的映像。这事如何个行事法却是不知。 他也是该看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宛如打开了新大门的狗昭:…… 最近感觉有点平淡?隔壁我基友每天都在开车孩子都馋哭了,我也想上路啊啊啊。不如你们猜猜下章有没有车? 感谢在2020-08-23 23:53:09~2020-08-25 00:2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era. 5瓶;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咕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今日修朝, 念阮如以往一般随皇帝在式乾殿里学习书史。 近来他迫她背完了本朝的官志律法,又开始教她读史。亲从《春秋》、《汉书》及《三国志》里精心挑选了四十余篇篇目教她执政得失,仿佛她不是他的妻,而是他的继承人一般。 念阮看着眼前的男人, 神思随他不断开合的唇齿渐渐飘远。 他教她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是让她有事可做, 可为什么偏偏是教她治国理政。 前日兄长和他的一席谈话更让她困惑。她其实有些想不通, 既然父母兄长都和他是一条战线,前世他又为什么要在扳倒太后之后逼死她的父母。她的继母是他嫡亲的姑母, 一向对他疼爱有加, 至若父亲……父亲本就是被太后强架着做这异姓王,终日游冶山林,并无实权。若是为了拔除太后去后萧氏在朝堂上的残余影响,他也该先对身任陕州刺史、手握兵权的叔父下手…… 如果不是他做的, 那么, 会是太后么? 从前她从未怀疑过太后, 只因长乐王府的一切荣耀俱因太后而起,她们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如今, 得知了生母的死, 以及父亲在亲妹妹和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帝之间选择了后者, 念阮不敢再信了。 她心底一片荒寒,男人在耳边说些什么也未听清。 嬴昭见她出神,手持书册轻轻敲了她发怔的小脑袋一下:“念念,要专心。” 她回过神,见摊开的书页正是《吕太后本纪》,心下陡然一惊,问他:“陛下打算怎么对付太后呢。” 嬴昭垂下眼睫, 神情淡淡:“不急,总要先剪除她的羽翼再说。” “太后毕竟是朕的嫡母,朕如今能靠的也就是些宗室大臣,汉族门阀都是一群墙头草,不能指望。若贸然动手,太原王或会以朕不孝为由直接起兵,故须先利用太后之手除去太原王,再徐徐图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念念可明白了否?” 念阮微怔。 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若太原王伏法,燕淮作为世子却是要一并斩首的。长睫乱眨,双手不觉攥住了腰间系的宫绦,斟酌着语气道:“妾想求陛下一件事。” 嬴昭睨她一眼,见玉洁冰鲜的小脸儿已有海棠的酡红,心中冷笑,嘴上则道:“念念想为小麒麟求情?” 被他这样毫不留情地道破,念阮雪颊滚烫,垂着眸轻轻地道:“……妾相信燕世子的为人,他曾对妾吐露平生志愿,愿为帝国之锋刃,为陛下冲锋陷阵,踏平万里江山,断不会参与太原王的谋逆之举。若是因为连坐而诛之,岂不有损陛下的仁德。” 她鲜少对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除非指责他的时候,如今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求情。嬴昭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她柔顺又乖巧,待他也不似往日的抵触,他差一点就要忘记了她对他的抗拒和凉薄,差一点就要忘记了,她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男子。 “那念念拿什么求我?”他手持书册抬起她小巧如玉的下巴来,语气调笑,心中却疼如刀刺,“拿你自己?” 他暗示之意明显,念阮却只觉难为情。别过头避开他炽热视线,一张芙蓉春面涨得通红:“陛下莫要说笑了。” 她声音若蚊子一般,不知是心虚还是羞惭。嬴昭眼里的光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他太了解这皮薄如纸的小哭包了,若她心里没有这想法,他拿圆房之事来胁迫她,她定会恼了自己,又掉下一串金豆豆来。如今这般,不是心虚是什么? 这时白简来报任城王求见,他沉着脸放下书册,拂袖站起身来: “念念,朕对你的好不是无底线的。眼下朕还没对太原王府做什么,你便为他求起情来,他是嗣子,其父有罪理应同担。你可有想过,我若是放过他,将置律法于何处?那些同样心怀篡逆之人又会怎么想?而朕若败,太原王府难道就会同朕讲什么仁德?你只知道担心他,却想过朕的安危么?” “国事是国事,私情是私情,即便这个人不是燕淮,朕也不能因你因私废公。” 说完,毫不留情地走出殿去。念阮心下怔怔的,心头惭愧,拿书页遮住了自己烧得绯红的脸。 她也知求他放过燕淮是过分了些,可燕淮和她到底青梅竹马,她无法坐视他因父无辜受戮。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郎,单纯,良善,赤子之心,不该为他父亲的野心陪葬。 殿外,任城王身在阶下晴淡相宜的天色里,其后淡云缭乱、桂树斑驳作底,一双乌沉眼眸在淡雅秋景中更见清亮,好似洞庭水面粼粼的星光。 旧的还阴魂不散,新的又来了,嬴昭召他入了偏殿的议事堂,面色不虞:“皇叔近来去哪儿了?今日竟舍得来见朕。” 十余日前,任城王向他告了假,以寻访道人为由往青州去了。实则是听闻传闻里活死人生白骨的神医赤松子在青州游历匆匆赶去,想要引他入宫为皇帝治病,却到底晚了一步。又因修沐即将结束须返回驻地,只得命属下留意着,动身返洛。 他话中颇有指责之意,嬴昭拱手行礼道:“臣明日便要离京赴任,特来向陛下辞行。另,还有一事……臣想求见皇后殿下。” 果然又是为了这小哭包来的! 嬴昭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斥道:“皇后深宫妇人,岂是皇叔一个外男想见就能见的?皇叔把朕的宫掖当什么了?乡野里坊还是庶人的妻妾大院?岂容你乱闯?” 嬴绍心下赧然,他也知直接求见皇后实在是无礼了些,可她一脸十几日都宿在式乾殿,他并无机会单独约见,又离京在即,这话再不说可就得等到平乱之后了。 这话说得严厉了些,嬴昭见一向亲重的小叔叔有些下不来台,心中也颇后悔。恒朔二州亦毗邻并州,任城王这次回镇,乃是为他监视燕家父子,他又一向知礼节明进退,不是无礼之人。自己却因同皇后的争吵迁怒于他,实非明主所为。 他生硬地放柔声音:“朕一时失言,阿叔莫往心里去。” “恒朔苦寒之地,此去一路平安,等并州之乱平定后,朕把你调回来吧。” 任城王亦后悔言语僭越了,惭愧低首:“陛下言重了,是臣失礼在前。” “臣尚有杂务要处理,便不打扰陛下了,臣告退。” 他行礼后退了出去,行至殿外,回头望了眼雕龙刻凤的檐楹上笔走龙蛇的的匾额,又有些踌躇。但转念一想,近来帝后感情和睦,许是令婉已想通了,稍稍放下心来,乘辇车出宫。 * 送走叔父后,嬴昭心中烦躁不减反增,又不欲回到里间听那小哭包娇声软语地为旧情人求情,遂回到书房里去,批改前日廷尉送来的卷宗。 二弟京兆王送来的那数十卷秘戏图就压在一堆卷宗之下,他犹当是廷尉的诉状,打开一看,一对赤条条缠抱在一处的男女大剌剌映入眼帘,他微一怔,握着书卷的手却到底没有松开。 不得不说嬴曙送的这份礼的确是费了些心思,十二卷秘戏春.宫,卷卷栩栩如生,绘画精良。花前月下,露井帷帐,或倚栏待月,或秋千嬉戏,甚至毛诗里的春日野趣亦有。 绘人亦是丹青妙笔,女子的杏唇犀齿、杨柳腰步步莲,连同男女行事的那些个难以启齿的部位,亦都画得清清楚楚。 嬴昭面颜渐红,口舌生燥,又有些纳罕,真有人能把身子扭成画里蛇精似的模样么?念念那样娇弱,怕是不能…… 窗外不知不觉已暗了下来。腹下有股热流,汇聚往下,阵阵涨疼。他收起那些画卷,回寝殿去。 沿途吹了许多的凉风也不能舒缓那股如火燃烧的燥热,回到寝殿之中便直接往浴殿里去。两个宫娥守在外头,见他来,忙道:“陛下……皇后正在殿内沐浴。” 式乾殿是天子寝殿,常有大臣来往,是故历朝天子极少留后妃留宿,唯他例外。而当日修建宫城的高祖素又节俭,只命将作大匠在殿后修建了一个池子。 嬴昭薄唇不自在地轻抿,微微扬高声音意在提醒殿中的她:“没事,朕很快就好。” 又微觉憋屈,她是他的妻,与他共浴有什么可羞愧的。那些画里的男男女女不都如此么…… 他轻推开门,强作镇定地走了进去。 殿中帷幕低垂,弥漫的雾气把间金碧辉煌的浴殿点缀得有若瑶宫仙境。念阮闭着眼倚着白玉雕就的池壁,泡在温暖的汤泉之中,大脑放空,灵台舒缓。 折枝今夜在浴水里加了味安神的花露,清香馥郁,更沁人心脾。她渐渐泡得忘记了时间,身子也酥软软的,直至脚步渐近才清醒过来,张眸对上男人炽热的视线,顿觉膝下一软,险些滑倒在水里。 “陛下怎么来了……” 她神色慌张,柔软的一痕雪脯在池水中轻轻起伏着,身前密密铺着一层玫瑰花瓣儿,白雾蒸腾,俱掩去池底风光。 嬴昭只在初进来时不经意扫到了一眼,似乎比从前又大了些。那处盈软,他虽未曾看真切过,也未触过,可女孩子玉软花柔的身子夜夜抱在怀里,哪里会不晓。 他本是正大光明地进自己的浴殿,可此处瞧着小娘子张皇失措的模样,倒像他是刻意偷窥她沐浴一般。面颜微赧,柔声道:“朕进来时便唤过你,你不应,朕有些担心才进来的,不是有意偷窥。” “这池子大,一起洗吧。” 这殿中就只这一个池子,他这话本是陈述,全无旎旖之意,可听在念阮耳中,却生出旁意了。她怯怯地往水中沉了沉,小巧的肩翼若蝶翅轻颤,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却似要哭了。 嬴昭眼神微黯,背过身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除下,迈入池中。温暖的池水漫上腰际,非但没能祛除那股涨热,反而使他的欲念更加高涨。 念阮脸上烫得似要燃起了一般,垂着眼睑不敢看他,想起身远离他,又畏惧那令人发软的炽热视线。默了一会儿,见男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楚楚可怜道:“……妾要更衣了,陛下把眼睛闭上好么?”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果真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念阮心下如小鹿撞,也顾不得他会不会睁眼偷看,捡起池畔凌乱的衣物蔽体,赤着脚受惊小鹿般去到了屏风后更衣。 夜阑人静,两人都在榻上歇下后,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轻抚她滑柔如绢的脸颊:“还在生朕的气?” 念阮知晓他说的是晨间为燕淮求情的事,更加愧然,轻轻咬唇:“妾岂敢。” “晨间是妾唐突了,陛下说得有理,妾不该因私废公,还望陛下恕罪。” 他没应,带了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柔腻如玉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尔后轻轻把她身子调转了过来。额头相触,他哑声道:“念念,朕想要你。” 他已忍了半日,下午看过的那些画中女子无不化作她的模样来诱惑他,如今温香如玉在怀,便不想去忍,亦忍不住。 她是他的妻子,理应和他行这夫妻之礼。 “我……我……” 念阮唇舌皆似打了缠,身子轻轻颤栗起来。自方才在浴殿里她便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回他不会再放过她。虽则已初步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男人的唇覆上来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地颤抖。 她羞涩惯了,既不言,嬴昭便当她默认,迫她启檀口承受他的入侵和流连,也迫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手掌安抚地轻摩她后背,察觉女孩子身子渐软,长指轻勾,轻而易举地将系在腰间的香罗解了下来。 轻薄的寝衣一件件被扔下榻,两人身子紧偎,他触到女孩子雪脯的柔软和肌肤的微凉,不禁一阵心猿意马。欲要再动作时,唇上蚊子叮了口似的微疼,她瑟瑟地轻泣出声:“我害怕……” 她话中虽则还是拒绝之意,到底不是从前“别碰我”的冰冷决绝。他耐心地松开了她,温柔凝视着帷帐暗光里清盈盈犹似星月的一双眸子:“念念,你不抗拒朕了?” 她只是哭,幽微细弱的轻泣声像奶猫儿的喵呜。他手揽着她的双股让她触到自己那对她偾张的想念,嗓音也因陷在欲念里染上一层异样的喑哑:“念念,帮帮朕……朕实在涨得难受……” 念阮羞窘得几乎要哭出来,脸儿死死埋在他颈窝:“……不,我不要,我害怕。” 她想起前世初次行这事的经历,便似身子重又被撕裂了般,四肢百骸皆战栗起来。一张色比粉荷的小脸儿血色顷刻褪得干干净净。嬴昭不好再勉强她,忆起前时她曾言另有他法可让自己排遣那股欲念,攥着她的手柔声哄道:“那念念教教朕,可好?” …… 良久之后,念阮窘迫欲死,再度把头埋在他怀里,双手死死抓住他腰际衣襟,想把那羞人的记忆也一并擦去。 嬴昭伏在她耳畔调整凌乱的呼吸,一声一声似小锤子般敲击在她心中那根凛绷的弦上,又似静寂里沉沉的钟声,引得她软透了的身子再度颤栗。 现实中的滋味果然非梦中可比,他也算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人甘愿死在这上头了。嬴昭以指拭去她唇边不知何时泛出的水光,直至颊上,嗓音微哑,低低地骂了一声:“小妖女。” 像是竹上初雪,微凉而涩。念阮的手酸得要命,翠眉轻颦,“脏。”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朕很快就好 念阮:……我信了你的邪。 小叔叔:所以我只是你俩的工具人是吗?? 迟来的七夕emmm 感谢在2020-08-25 00:22:57~2020-08-26 01:1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猩猩兄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henalan、-香菜不是菜- 5瓶;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他手上犹沾着那些个脏东西, 不觉便带到了她唇上、脸上,透过帷帐若隐若现的烛光里,格外靡,艳。 方才的确是她在教, 可渐渐地, 男人便自己掌握了技巧和节奏, 她想挣脱都不能。 末了,小娘子恹恹闭着目, 额上粉汗如珠, 显是累极。他有些愧疚:“朕抱你去洗洗。” 说着,揽在她光滑后背的臂弯蓦地收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念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唯有一件小衣作掩,皓体呈露, 弱骨冰肌再掩不得。急得直推他:“……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因怕他瞥见, 她整个人皆倚靠在他怀里, 把身前的风光遮得严严实实,雪脯却无可避免地同他贴在了一处。当即脸上烧得通红,嗓音里带了丝娇娇的哭腔:“你别……” 别什么? 嬴昭喉头动了下, 托着她双股, 捏捏小娘子娇嫩的一点瑶鼻, 低笑着睨她:“分明是念念在引.诱朕呢,倒怪起朕了。念念这是……欲拒还迎?” “你别胡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睫畔微红,眼中渐有莹然细碎的泪光泛起,晶莹华彩,摄人心魄。一颗心却急促跳着,许久也不能复归原位。 嬴昭久久地看着小娘子泪水辘辘的双眼, 眼中柔波若星河熠熠,脸颊贴近,温柔细密的吻便从秀额、眉眼、瑶鼻一一流水般淌过,把她泪水都吻去。最终停在柔软香甜的唇瓣前,同她鼻尖相触。 “念念。”他嗓音有几分沙哑,“你肯接纳朕,朕真的很开心。” 心脏处甜蜜有如春潮涨满,鱼水合欢也莫过于此了。 扑到鼻尖的呼吸滚烫,她没应,小鼻子微微抽噎着吸着气,贝齿不觉磕在他暖热的唇瓣,留下排浅浅的牙印,睫畔水光盈澈。 就这样吧。早晚也逃不掉的。 她也不在乎他爱不爱她了,只盼他能爱屋及乌地对她的家人好一些,再不要重蹈前世的悲剧。 “陛下能答应念阮一件事么?”她轻声开口,泪水盈睫,沿着微烫的脸颊滑下来, 嬴昭犹当她是要为那阴魂不散的并州麒麟儿求情,皱了皱眉,指腹把她眼泪擦了擦没说话。念阮噙泪低道:“倘若有一天,陛下不爱念阮了,也请下旨废了念阮,放我回家和父母在一起,更不要伤害我的家人,好不好?” “念念这是说的什么话。”他眉头皱得更深,惑然不解,“你是朕亲自册立的皇后,经皇天后土都见证过的,朕怎么会废了你?” “朕喜欢念念,是生,是死,朕都要和念念在一起,定不会负你。至若你的家人,便是朕的家人,又岂会伤害他们。” “陛下答应妾吧。”她轻轻嘟哝,撒娇的孩子似的。至若他方才的那番剖白,却似没听见一般。 见她要糖的孩子似的,娇气又蛮不讲理,嬴昭嗤地轻笑,抱孩子般把人重又抱去浴池里,终究应了她:“好,朕答应念念就是了。” 他身上什么也没穿,串串水珠沿着他腰腹处硬朗的腰线往下,融入雾气蒸腾的浴水之中。念阮雪颜滚烫,低着头不敢看他。 嬴昭掬起一碰水来,自她黏上香汗的肩头浇下,轻抚她后背。男人掌心带着因常年勤修苦练而生出的薄茧,念阮一阵颤栗,体颤声微地怯然道:“我自己来吧。” 他故意逗她:“念念往哪儿看呢。” 浴池上白雾一片,本也瞧不见什么,可她本就心虚,蓦地抬起眼来。这一下,却触到他暴露于水雾中的高大身形。四肢颀长,宽肩细腰,肌肉并不过分壮硕,却精瘦紧实,走势偏内敛,如丹青绘竹,渊渟岳峙,俱入了她的眼底…… 念阮顷刻就红了脸,羞得死死捂住眼睛:“我没有!” 嬴昭笑着拉下她皓腕:“原来念念喜欢看上面。” 他垂着眸睇着近在咫尺的小妻子,她里面衣裳已湿透了,显出玲珑的曲线和不盈一掐的腰身,几缕湿发黏答答地贴在粉汗生香的脸颊边,一双小鹿清灵的眼也被水雾氤氲得柔媚多情。 念阮赧然不言,脊背沿着被浴水拍打得温暖的池壁缓缓滑入水中,只露了颗小脑袋在外。云鬟半堕,眼眸似含情,更见娇媚。 他眼底重又染上几,分欲念,蓦地伸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激起阵阵水花。在她惊叫出声之前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唇。 他动作无复方才温柔,渐却粗,暴,念阮被抵在池壁上娇靥通红地承受着他的亲吻,双眸失神,无力地合上了眼帘。于几近昏迷前,听见男人俯在她耳边沉沉喘道:“小妖女,朕真恨不得就在这浴池里要了你。” 这一夜,式乾殿里的灯火直至丑时方歇。 次日嬴昭起身时念阮犹在沉睡,他屈指拨捻开她颊上粘着的一缕乌发,眸中渐渐盈上温和清淡的笑。 起身后,他拟了道旨意,赐给长乐王丹书铁券,如巨石投水,惊起满朝震动。 丹书铁券是君王赐给功臣世代享受免罪的凭证,若子孙后代犯罪应诛,便可免除一死。然长乐王于社稷无功,仅仅是嫁了个女儿入宫便可享受如此殊遇,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随着天子年岁渐长,太后仍不肯放权,宣光殿同式乾殿的争斗已势不可免。人人都等着看长乐王府夹在其间两头受难,如今帝王的亲宠却令众人有些不明了。 萧旷亦惶惶而不敢受,几次上表求君王收回均被拒绝才不得已收下。心下恻然,他于社稷无功,仅是因为女儿得宠所受的殊遇已够多了,皇帝如今这般,实在是令他惶恐。 更有些为他担心。原本拉拢汉族门阀的最好办法便是联姻,但皇帝却拒绝纳妃,只是为六弟高阳王定了裴家的女儿,等于是直接弃了这方势力。和太后的斗争胜算自然就小了些。 十月初,太原王的表文自并州发了回来,报其定了幽平刺史韩奎的女儿给燕淮为妻的事。 燕淮是世子,他的婚事不可能仅由父母做主,必得禀报朝廷。这倒是给了嬴昭机会,以燕淮狂悖无礼为由,勒令太原王除其世子位,另立世子与韩家成婚。 他虽废了燕淮的世子位,却没拒绝燕韩两家的联姻。燕毅虽有些疑惑,但猜其是因了皇后被退婚之事挟私报复,便也没多怀疑,假模假样地安慰了嫡子几句,立了庶长子燕汲为世子。 京中,汝阴公主吓得魂不附体,几次向宫中递了帖子想向念阮求情,却连显阳殿的殿门缝都没挨着便被朱缨销毁了。念阮身在式乾殿里,更是半点不知。 十月中旬,定州刺史萧岑返回驻地,燕韩两家的婚礼如期举行。与此同时,朝廷又以年底述职为由,诏太原王进京。 接到诏书的那一夜,并州太原王府中,太原王燕毅的十个庶子聚在父亲身边,为是否要入京之事争论不休。 近来京中那对母子的明争暗斗早传到了燕毅耳中,他心知肚明是太后假以皇帝之名发的诏书,便也没怎么怀疑。太后更以私人名义给他发了信,倾诉相思之情。他字识得不多,遂交由幕僚念了。厅中笑作一团,夹杂着不少粗俗的荤语,笑话太后徐娘半老犹多情。 “不过父亲可真要赴洛么?那老虔婆恐怕不怀好意。”新任世子燕汲道。 燕毅轻蔑一笑,不以为意:“她如今和那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斗得不可开交,不过是想引你阿耶入京为她撑腰罢了。去便去吧,为父新从柔然买的那批战马还没到,如今还不到和她撕破脸的时候。” 是月底,太原王携世子及几个庶子抵京,留了嫡子驻守并州。 孟冬时节,洛阳城寒风萧瑟,已结白霜。太原王一行人自洛水乘船,经穀水,赴鸿池陂,悠悠驶向西边华灯渐起的帝京华阙。 已是日暮,残阳满湖。有采摘莲藕的稚女结伴撑船自他们身旁经过。口中唱道:“川上蒿,露初晞。山间风,多死声。” 歌声清亮,船身疾快,如一阵风自他们船边过去了。燕毅立在船首,皱眉问:“她们唱的什么?” 亲卫们很快将人带了上来。那些采莲女犹是些七八岁的女孩子,吓得魂不附体,有个胆大的壮着胆子唱了。燕毅沉吟不语,放走人后,回首问幕僚:“这童谣却是何意?” 他知晓汉人惯会弄这些个童谣拨弄人心,后汉献帝践祚之初,董卓擅权,长安附近流传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预言董卓之死。不久,董卓被王允所设计诛杀。 这童谣可不是上天降下的预兆,乃是有人蓄意为之。他在城郊犹能闻见,想必城中已然处处争唱。 随行幕僚眼珠子一转,很快解了出来:“艾蒿,萧也,露晞,人死也。山风,岚也。南风多死声,败亡之兆也。” 岚字正是太后芳名。这童谣想必是皇帝放出来的,言太后将败亡,用以蛊惑人心。 看来,宫城中那对母子如今正是缠斗之际。 燕毅于是不再怀疑太后召他入京的目的,负手眺望远处翼翼京室眈眈帝宇,眼中掠过一丝轻蔑。 这帝京华阙,早晚会为他所得。 * 式乾殿中,嬴昭早得了太原王进京的消息,闻说童谣已传进燕毅耳中,稍松一口气。 那童谣是念阮编的,她是个弱女子,嘴上对杀了她生母的太后未置一词,却有笔如刀,给他递了一把锋利兵刃。 他问随侍在殿的两个心腹裴湛之同苏衡:“定州方向可来了消息?” 苏衡把才取回的密信交给他,嬴昭拆开一看,萧岑在信中言已将一切准备了下去,只等京中消息。 他满意点头,把信就着案上的烛火烧了,对二人道:“时候不早了,栖迟先出宫吧。幼节,你暂且留下来,有关高阳王同令妹的婚事朕还想问问。” 苏衡知道皇帝陛下是有事要单独同裴湛之商量,恭敬地行礼退下。他走后,皇帝的脸色陡然寒沉,命裴湛之: “速去修书一封告知任城,太原王伏诛后,若燕淮投降,可饶他一命,执送京师。若稍有抗拒,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入的裴湛之:啧,合着坏事都让任城王做了是吧,陛下清清白白。 其实,皇帝爱谁就是光明正大地宠啊,什么都给她,连西魏的小透明傀儡皇帝都可以为了皇后不置嫔御。爱她就要冷落她?不存在的。 同理,狗昭照顾岳家也是这样,想照顾就照顾旁人管得着么。 童谣我乱编的,参照汉末。 感谢在2020-08-26 01:18:58~2020-08-27 01:0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夜幕渐蓝, 明月如鉴,式乾殿里华灯如昼,珠帘低垂。 念阮坐在灯下,看继母兰陵公主遣人送来的家信。 她在信中言, 父亲已离京远游, 前往陕州一带寻访寇天师的弟子。写至末处, 又委婉提了燕淮被褫夺世子之位的事,担心皇帝会继续报复, 想请念阮劝说几句。 念阮纤指缓缓折着信笺, 心神如眼前的烛火摇曳不定。父亲在这个时候离京自是好的,京城之中即将变天,对付完太原王之后,嬴昭很快就会对太后下手。即便得了他的承诺, 她仍是有些担心会重演上一世的悲剧。 上一世, 壬寅宫变前, 父亲本在华山游历,却不知从何听来她有孕了突然折回,以至于最终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火里, 嬴昭却对她说是自尽…… 此事疑窦重重, 她从前只疑心是丈夫以她孕事骗回父亲, 如今想来只怕宣光殿也不干净。 这一世,她只盼父亲能走得远远的,远离京师这趟浑水,越远越好。 至若燕淮之事——莫非他是有意为之、好叫他避免被父亲牵连而死的命运? 门外响起宫人的问安声,是嬴昭回来了。她把信压在竹简下,起身前往相迎。 “陛下。” 她难得来迎他,粉面淡笑盈盈, 温柔娇媚。嬴昭轻握她手把人扶起,执她手朝殿中走去:“今日可是遇见了什么高兴事?难得见你开怀。” 式乾殿里一言一行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他已知了午间兰陵公主送书进来,也猜得到姑母必是要她替某个人求情,此刻见她笑容恬淡,心里便酸酸的。 她下意识要收回手,到底忍住,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是母亲送了家书来,言父亲又离京游历去了,我很想念他。” 眉却轻轻颦着,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嬴昭眉目微闪,脚步暂停,回过身来温和说道:“你既思念岳父,等太原王这事过后,朕擢升你父亲为尚书令如何?他入了尚书台,日后能常进宫,你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些。” “自然,等日后你给朕生个小太子,朕让你父亲做太子太傅,伯峦做太子太保,你就更能常常见到他们了。” 念阮心里一惊,慌忙跪下来:“家兄年仅弱冠却居方镇重任,已是朝廷隆恩,家父久在山林,不通政事,如何能做百官之长。我萧氏一门承蒙陛下不弃已感大德,岂敢德不配位,有得陇望蜀之想!” 嬴昭将她扶起:“朕何时要你跪了。动不动行跪礼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妻与夫齐,他从未将她当作臣下看待。见小娘子眉间轻蹙仍有些不安,笑道:“念念如今越来越有《列女传》里那些贤后的风范了。” “罢,朕又如何不知泰山大人冰清玉粹不磷不缁。只是想你能开心一些罢了。” 念阮见他不似试探之意,微松口气,觑着男人微笑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听说您下令去除了燕世子的世子之位是真的么?”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小子身上,嬴昭心里当即便有些不舒服,冷淡地“嗯”了一声轻推开她往浴殿去。 小姑娘却明显陷入在自己的情绪里,小麻雀似的,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陛下是怕过后连累到阿贺敦才这样做的么?我,我真的没想到陛下会答应……陛下如此用心良苦,可真是仁德之君。” 言谈间已转过几道宫门到了浴殿门口,宫人正往殿内准备着银盆、浴帕,见帝后齐至,忙都行礼,又暗自揣测两人是否要共浴。嬴昭微笑转身:“怎么,念念要服侍朕沐浴么?” 拳却微微攥起,大婚已近三月,她总记着燕淮,他不喜很久了。 念阮一怔,忙止了脚步,面上微红:“那妾就先退下了,总之,多谢陛下……” 谢他?她有什么资格替燕淮谢他。 嬴昭眉目冷沉,嗤笑一声:“要谢朕可得有诚意,你知道该怎么谢朕吧。朕的皇后。” 宫人们原本低着的头顿时又矮了一截,念阮愈发赧然,丢下句“妾告退”便匆匆跑开。 心口却砰砰跳着,是她会错意了吗?他不是为了她故意饶恕燕淮? 晚间,嬴昭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撇过头见小娘子睡得香甜,按在她腰带上的手终是止住,披衣起身,穿戴整齐后出殿去到殿外吹吹寒风。 夜空深蓝,几点星子稀疏,千宫万阙灯火渐息,前方高大的徽音殿在夜色里融成一道剪影。 却有大星西流,若坠火般,掠过西方天空幽微的填星而去。嬴昭认出那颗星正是太白星,眉头微皱。 填星主女君,更主灾祸。太白犯填,是指女君有灾祸将发生。他心中已有了计策,对前来送披风的白简道:“你现在去太常寺的值房看看能不能提个人来,切记莫让旁人知晓。” 三省六台都修建在宫城外,宫门下钥,此刻出宫必当惊动太后。好在,宫中有为各机构所设的值房,以备离宫迟了或是赶不及明日朝会的官员歇脚。 明日有大朝会,又值年末,太常寺理应会派人来送推算好的次年的新历。 约莫半刻钟后,白简提拎了个青袍官员回书房,那人跪在案前,恭敬叩首:“微臣奚道言,参见陛下。” 那官员生得姿貌轩伟,眉目如刻画,深夜被擒到式乾殿里来,却不喜不惧,不卑不亢,颇见稳重。嬴昭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又觉他眼生:“卿任何值?为何朕却未见过?” 奚道言面露惭色:“禀陛下,微臣官任五官保章正,隶属太常寺。官微人贱,陛下不认得臣也是情理之中。” 五官保章正乃太常寺中记录星象占定吉凶一职,正八品,若非为了明日朝会上献历法,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也难怪他没见过。 嬴昭问他:“卿是哪里人氏。” 奚道言答:“臣是陇西人氏,贫寒微贱,幸有李仆射提携才能入太常寺为官。”——尚书左仆射李景正兼任太常寺卿一职。 原来是季玉的人。 嬴昭的戒心稍稍松懈,又问:“今夜之星象你可看见了?太白犯填,却做何解?” 奚道言道:“臣不敢妄言,尚需龟甲占卜。” 半刻钟后,他的演算占卜结果便出来了。眉却蹙如山壑,迟迟未言。 嬴昭温声道:“卿但言之。” 他又踌躇了半晌,拳轻轻握起,望着用来占卜的龟壳如实答道:“太白星主死,填指女君,占曰,‘金为丧祥,后妃受之’。依占卜的结果来看,想必是皇后或是太后会有灾祸……” “皇后当然不会有事。”嬴昭不假思索。 他从不信这些谶纬占星之说,历朝的天象志,不过是史臣将星象的变化同事件穿凿附会地强行扯在一处。 但他不信,却有的是人信。 “明日太后或许会召人来太常寺问星象,朕会让李仆射举荐你去。”他默了片刻,倏然道。 皇帝话中另有深意,那名唤奚道言的小臣神情微愕,很快回转过神,郑重叩首:“承蒙陛下不弃,臣愿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 次日,太后果然听说了昨夜太白犯填的星象,派人去了太常寺召太史令来问,因太史令在家修沐,太常寺卿李景便派了专司此事的五官保章正来。 太后本信佛,对这些谶纬之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偏偏这时京中那些悄然流传开的童谣也传进了她耳朵里,好巧不巧的,恰与太原王进宫的时间相近。前日定州又来了侄儿的书信,言他探听到太原王的军队在修筑城墙时从黄河里打捞出一个石人,上面刻了生辰八字及“女主祸国”四个大字。 她自然不会相信这些童谣、石碑乃是上天的预示,这些拙劣的政治手段不过是有人要为篡逆造势罢了,但仍是有些担心昨夜的星象,等奚道言已至,虽则有些嫌弃他官阶低微,到底耐着性子等他龟卜完毕。 “占卜的结果如何?” 太后斜倚在美人榻上,似坐非坐似躺非躺的,没有骨头一般,媚人的丹凤眼慵懒地往青年微敞的衣领扫去,赤着的玉足却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他占卜的桌案上。 她身上有股甜腻的香,奚道言强忍着厌恶答:“太白主死,女主忧危。兼之前月壬子,太白入室壁,占曰‘诸侯兵乱’,臣推测是东北方向有人要起兵兴事。若能平乱,则填星之危自然迎刃而解。” 室星和壁星对应的区域正是并州,他未明言,太后却明白。况且每日星象的变化太常寺皆是有记录的,量他也不敢撒谎。 太后美眸中冷火隐忍。 燕毅这胡狗,她对他还不够好吗?让他尚主,封他为异姓王,竟丝毫不顾十几年的情分,还要起兵兴事! 养虺成蛇,太后心中烦躁,见青年生得风仪秀伟,心中颇喜欢,咯咯笑道:“朕观卿风神吐发,吐纳清越,却沉沦下僚做这劳什子……五官保章正,是大中正的失职。朕擢你做太史令可好?” 殿中不知燃着股什么淫靡的香,奚道言白净面皮涨得通红,哑声应:“多谢太后抬爱,臣官职微贱,不敢无功受禄。” 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不解风情,又臭又硬。 太后眼中的笑便淡下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挥退他:“下去吧。” 又唤小黄门:“去把李仆射和中书监给朕叫来。” 燕毅此人必反,她必得在他入朝觐见时定计除之。既然他无情,也别怪她无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生你个头。生不出来生不出来。 奚中尉上线,昭昭的后宫(划掉)团+1 星象全参考《魏书·天象志》 估计有人会说太后恶心?不奇怪,她就是这么一个连南朝的使臣都能睡的人。 感谢在2020-08-27 01:07:55~2020-08-28 00:3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魔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是夜, 太原王正式还朝。 昭德里的太原王府邸之中,汝阴公主事先已探知了一点风声,因担心儿子的安危旁敲侧击地同丈夫提过。燕毅却不屑一顾:“萧氏无知妇人,貉奴乳臭小儿, 谁敢杀我?真是胆小如鼠!” 汝阴公主平白遭了这一阵挤兑, 又恨他把儿子扔在太原, 那点仅剩的夫妻之情也荡然无存了,冷笑一声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夫妻分居多年, 燕毅即便返京二人也不同住。 次日傍晚, 太原王携五子入宫,太后在明光殿设宴款待,皇帝及百官亦陪坐。 秋阳如火,日头被高张的鸱吻勾住一半, 像团熟透了的柿子落在殿头, 将半面天空照得橘红一片。明光殿里灯火透明, 大张筵席,宫人卷起门前垂着的珠箔绣帘,露出夜渐深蓝的天空上浩大的一轮明月。 殿内早已坐满了宗室、重臣, 太后同皇帝坐在翠羽扇前的主位上, 有小黄门来报太原王父子已入宫门。 嬴昭侧眸, 打量了嫡母一眼。华烛之下,太后依然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袍服一丝不苟,连髻上簪着的朝阳五凤挂珠钗也都一动不动。 他收回目光,拇指缓缓摩挲着杯沿。 殿外两廊里已埋伏了两百刀斧手,衔枚于口,兵甲静穆。太后只同裴中书、李仆射等少数心腹及掌管禁军的京兆王嬴曙商议了此事, 为使事情做得逼真些,却还邀请了众臣。 当着群臣的面擒杀太原王,这是个蠢计划。 但嬴昭也猜得到她为何如此。于他们鲜卑而言,女人主政是很自然的事。但朝中不少汉族大臣却不做此想。 不过是要杀鸡儆猴罢了。 亥时时分,太原王燕毅携五子入殿,太后起身来,亲自离席相迎,笑容可掬:“太原王来了。” 太原王生得高大俊毅,一双眸子如虎狼锐利。扫过席间纷纷起身迎接的群臣,戒心稍纵,抱拳行礼道:“臣燕毅,拜见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原太后长乐未央,千秋无极。愿陛下如日之升,永奉无疆。” 他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铁血威猛,一开口,声如洪钟,强烈的震慑力扑面而来。座中陪侍的中书监裴希鸣脊背微颤,颤巍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其子裴湛之亦随侍在后,不由得嗤笑一声。他老爹这么个兔子胆子,也不知是怎么爬上中书监这个位置还能抵挡住太后的攻势暂未失身的。 殿内明烛热烈,不待太后开口,嬴昭已道:“太原王是国之股肱,朕和太后皆要仰赖你,又何必多礼,请入座吧。” 当着群臣的面儿,这对天家母子的姿态皆放得相当低。太原王微微自得,鼻间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由黄门引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时笙箫起,欢快的乐声如飞龙盘柱,绕梁不绝,舞姬入殿献舞。 舞姬们跳的是剑器舞,手把长剑,回裾转袖,左鋋右鋋,剑光凛冽若霜雪。群臣觥筹交错,畅乐欢欣。 酒至半酣,太原王有些醺醺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举着手中盛满葡萄酒的金杯借着几分酒意问:“太后,臣听说您今日把臣叫进宫来是要对付臣,可是真的?” 方才舞剑的舞姬们已到了席间邀群臣起舞,那为首的一个已到了燕毅跟前,擒剑在背,巧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去。底下的裴中书额上汗珠又渗出一层,太后却笑着反问:“是么?” “怎么还有人告诉朕,是太原王要处心积虑地对付朕。” 燕毅眼中微闪,没理会那名舞剑的暗送秋波,笑笑:“是谁说得这样话,臣对太后的忠心可是日月可鉴呐。不信,太后可来摸摸臣这颗心,看看是不是如臣说得这般……” 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她,眸中觊觎分明,烈烈如烛火闪烁。太后胸腔里一颗芳心跳得又快又猛烈,又想起从前和他颠鸾倒凤的那些欢愉。她想他真是太放肆了,偏偏她就喜欢这个男人的放肆。 可惜,他却生了反心。 太后凤眸里冷光一掠而没,似笑非笑地拈着个玉雕凤鸟双联杯:“太原王,朕看你是喝醉了,才会胡言乱语。” “给朕拿下!” 太后猛地一摔手中玉盏,乐声突然拔高,方才还柔媚多情的舞姬们瞬然变了脸,将长剑架在了燕毅等人的脖子上。殿外回廊里埋伏着的嬴曙立刻带着人闯入殿来,将燕毅等人与群臣隔开团团围住。 突然涌进的刀斧手及席间的变故令群臣大为惊惧,燕氏诸子皆唬得形驰魄散,瘫软如泥。燕毅脸色微变,微微眯眸:“太后这是何意?” “太原王!” 太后仅是冷笑,却有人怒喝一声,代替她斥道,“你这个乱臣贼子!” “你不过是个养马的奴隶出身,是先帝和太后赏识你,一步步让你走到今天,你却敢在并州私铸铁钱招兵买马,怀有二心!本王劝你莫做挣扎,速速伏诛!” 说话的却是京兆王嬴曙。燕毅玩味一笑:“没有的事,是谁诬告臣。臣对圣朝的忠心皇天后土可鉴,不信,太后尽管去并州查好了。” “倒是太后,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可真是叫人伤心呢。” 太后皮笑肉不笑:“王爷有没有罪,王爷说了不算,廷尉说了算。” “把人给朕带下去,命廷尉好生看管!” 一场夜宴被迫提前终结,群臣们却都还有些回不过神,直到嬴曙把人捆得严严实实了推出殿去,方才如梦初醒,后背冷汗如流。 太后好生狠辣,今日能这般对付太原王,来日自然也可这般对付他们。未知哪一日脑袋便搬了家,又怎能不心惊。 太原王并未反抗,或许是因为明了反抗也无用,沉着脸任凭嬴曙将他推出殿去。走到殿门边,他因不便抬脚稍慢了些,腿弯立刻遭了嬴曙恶狠狠的一脚,骂道:“乱臣贼子!还不走快些!” “乱臣贼子?” 燕毅突然回首,眸中精光大盛,却是望着遥遥主位上始终沉默不发一语的皇帝: “臣不知什么叫乱臣贼子,倒是臣近日新学了一句话,叫什么,‘杀母夺子’。什么是杀母夺子,臣不懂,还请太后教教孤。” 皇帝生母的死当年便有传言乃太后为之,群臣皆色变,下意识看向了皇帝。他脸色漠然,仍端坐在案上冷眼旁观,半丝反应也没有。 太原王提高声音:“陛下。您饱读史书,难道不知后汉时章德窦皇后杀母夺子、逼死汉和帝生母梁氏之事吗?若未闻之,难道也不知外戚梁翼弑帝之事?” 他知道廷尉是皇帝掌管,有意要挑起他和太后两虎相斗。太后脸色难看至极,阴沉得似乎可以滴下水来。嬴曙假意暴怒地又踹了他一脚:“胡说什么呢!你这是诡辞欺世!” “妖言惑众,把他给朕带下去。” 皇帝终于开口,寂静之中犹显冷淡,嬴曙遂拎着他后领把人带出去了。大殿内一时又恢复的方才的死寂。 “母后受惊了。” 嬴昭扶着她在席间坐下,敬了杯酒给她。 “燕毅此人,死到临头还欲挑拨母后与儿离心,实在是阴狡至极,将来必为朝廷心腹大患。今日事,多亏母后密定大计。” 意料之中的结果,太后却莫名心口微松。接过酒盏笑得慈爱:“你能明白母后的苦心、不轻信那些个流言蜚语便好。” 外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当年做下这事就不怕外人知道。 李氏那个贱人尸骨都烂的透透的了,她对皇帝的抚养之恩却是实打实的,孝字压人,至少他明面上并不能把她怎么样! 殿上母慈子孝和乐融融,殿下群臣皆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又惊又惧。一场夜宴不欢而散。 嬴昭并未前往廷尉听讼,而是把审问权全部交给了太后,太后遂命几个心腹及时任太尉的从兄安定郡公萧显主审,出了宫城往廷尉而去。 式乾殿里,念阮尚未安歇,担惊受怕地在殿门口翘首望了两个时辰,才见皇帝的仪仗从东而来,忙去迎他:“妾拜见陛下。” 嬴昭把人扶起,见她云鬟青丝俱被夜露打湿,显然是等了很久。他知道她是为谁而来,心中微苦,却安抚地对她一笑,执了她手进入寝殿。 “念念在等我?还是等小麒麟的消息?” 两人并肩在榻上坐下,他柔声问道。 念阮有些心虚,垂着眼“我”了半晌也未拼凑出个完整的句子。嬴昭道:“那就是在担心朕了?”含笑把人抱在膝上面对面地抱着,亲昵地去碰她鼻尖儿作势要亲她。 “陛下怎么老是动手动脚的啊……”念阮羞得双手齐齐去推他,眼波似嗔,妩媚欲流,娇媚可爱得像朵石榴花儿。 “这就叫动手动脚了?唔,念念也可以像那夜一样动回来啊。” 他故意提醒她忆起往事,果不其然,把个小娘子羞得脸上飞红艳□□流,难为情地低下头去:“陛下再胡说,妾就生气了。” 话一出口自己却是吃了一惊,她这是怎么了,竟然和他如此亲昵地打情骂俏…… 这时白简来报奚道言受诏来了,他放下她,笑道:“念念先睡好么?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式乾殿外俱是太后的眼线,他难得和奚道言见一面,趁着今日太后没空盯着这边,遂叫人打扮成小黄门模样进来了。 “奚道言?”闻见这个熟悉的名儿,念阮眼中微惑。她记得如今还远不到奚道言获宠的时候啊。 嬴昭把她乌云上微松的钗环取下来,把玩着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秀发:“是,此人是太常寺的一名小吏,念念认识?” 念阮摇头。她对奚道言的印象不算很好。前世他便没少找她的茬,不是弹劾他对她家的宠爱超乎礼制,就是弹劾她“悍妒”,生不出太子还拦着不让皇帝纳妃。可这些,难道是她想如此么?他不去劝谏皇帝找她的麻烦做什么! 听闻,嬴昭临死前又重新启用了奚道言为御史中丞,命其辅政,想是为了新帝掌权铺路。念阮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被他赐死了,若真让她活着,新帝多半是要迎她回去做太后的,以奚中丞眼里见不得半点沙子的性子,不知又要招来他怎样的攻讦。 嘴里不知怎地生了苦,她眼神冷下来,点点头:“陛下去吧。” 嬴昭一笑,在她鼻尖上刮了一刮,起身出去。 念阮送他至寝殿外,手扶着菱花格窗的门框而望,恰好与奉命等候在外的清俊男子视线对上。彼此目光一碰便转了身去。 暖艳烛光之中,少女眼波如水,乌云半堕,好奇张望而来的惊鸿一瞥间不知生出多少风情。奚道言一张脸铁青,于深夜衣冠不整地出来,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心脏却似被击中般,久久地懵了一瞬,耳郭亦悄悄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 好了我先来,明晚肯定12点准时。40和41没看懂的见专栏简介。 感谢在2020-08-28 00:38:56~2020-08-29 01:3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907861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是夜, 嬴昭同奚道言在书房中畅谈至深夜,次日念阮醒来时,身边也没有男人的身影。 她不放心前朝的状况,托了朱缨去打听。宫中风平浪静, 只闻说太后连夜审查, 今晨一早廷尉便去了城东昭德里拿人, 汝阴公主却似早料到一般,事先捆了太原王留在府邸的那些个谋士, 穿戴整齐平静地在正厅中早早地候着了。 太原王长期镇守并州, 昭德里自然翻不出什么逾矩的证据,那些幕僚嘴巴也严得很,拷打了半日都无结果。太后遂向并州西面的恒朔二州同东边的定州发了诏书,命任城王持节前往太原调查, 萧岑领兵待命, 一旦燕家反抗, 立刻攻城。 夜间嬴昭回来,她隐约问起此事,嬴昭把她耳发理了理, 微凉的指搭在她颊畔, 似笑非笑:“你在担心此事会牵连到小麒麟?” “是。”她平静迎着他视线, 她是还记挂着燕淮,她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嬴昭神色微冷,轻轻揉着她一双柔荑:“念念,你要朕放过他,可此事是由太后全权处置,朕不好插手。何况,能救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你不是说, 他对朝廷忠心耿耿么?若此次他能及时与其父划清界限,主动交付太原王不法之证据,朕自然可以对他网开一面。若不能,朕又岂能放过一个意图□□、令北地再起烽烟的乱臣贼子。” 念阮语塞,只是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低头道:“陛下说得有理,是妾愚钝了。” 羽书迢迢,历经三日传至定州同朔州。嬴绍是早得了皇帝的消息的,万事俱备,只等这一纸诏书到便名正言顺地出师,兵临太原城下。 太原城中,燕氏诸子得到消息时任城王的大军距太原不过三十里,半日便可到达。大军天降,燕淮的几个庶兄吓得魂不附体,开始密谋商量是否要闭城以拒。 太原城池坚固,北有雁门抵挡柔然,驻守着大量鲜卑精骑可供调遣。 “你们在密谋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门被人从外踹开,几人吓得滚下桌案面如土色,却见是幼弟燕淮带着几个亲卫走了进来,怒喝道:“大军西来,必是有诏,几位兄长难道想抗旨谋逆吗?!” 见是他,几人三魂六魄这才归位,几人之中年纪稍长的、排行第六的那个有气无力地道:“阿贺敦不都听见了吗?如今兵马西来,必是朝廷得知了什么前来拿人,不反抗,难道开城门受死么?” “六哥好谋划。”燕淮以手按剑,面色冰冷如覆冰雪,“据城相抗,便是坐实我燕家心怀不轨,父亲及几位兄长还在京师,生死未卜,六哥这样做,将置父兄安危于何处?” 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管那老头子做什么!燕六郎火冒三丈。他不是成日里吹嘘太后爱他么?怎么如今出了事? 燕淮是家中幼子,往日里有世子身份兄长们都还惧他三分,如今被除了世子之位,便是落坡的凤凰不如鸡了。燕六当即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朝廷已废了你的世子之位,你还当你是太原王世子么?我们是你的兄长,太原王府还轮不到你一个幼子说话!” 燕淮霍地拔出手中长剑,瞋目冷道:“六兄想做这太原王府之主,那便看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了。” 几人厮打在一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个庶兄便败下阵来,被他带来的亲卫牢牢捆住。燕淮手按着被砍伤的手臂,额上冷汗涔涔,命令厅外闻声涌进的府兵:“去开城门。” 卫兵们面面相觑,踌躇着不动,又迟疑地望着燕六几个。燕淮霍地把剑抵在那为首的卫士长颈前,怒道:“父亲不在,我是嫡子,太原王府自当以我为尊。难道你想抗命吗?!” 屋内甲胄相撞,卫兵们跪了一片。那人慌张道:“属下这就去!” 是日傍晚,任城王顺利抵达太原城下,宣读朝廷诏书。尔后入城,兵围太原王府。 太原城也被任城王所带来的军队把持,全城戒严,封锁消息,城墙边每隔三尺便有一个卫士站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燕淮又亲去雁门收缴了守关将领的兵符交与任城王,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乱最终有幸避免。 三日后,任城王审理完毕,南边定州的军队也抵了太原脚下。燕六几个汗出如浆,若当初他们真兴兵抗拒,只怕如今已是枯骨一具了。 一座太原王府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任城王详审了太原王府诸人大体得知了燕毅的计划,更在他的书房内找到不少他与韩泰来往、相约起兵的书信,燕氏几个庶子都痛哭流涕地分辩自己不知父亲谋反事,任城王只道:“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师与陛下说吧。” 遂把几人投入囚车,命萧岑留守太原,预备返洛。 处置燕淮时却有些犯难,太原城池坚固,重兵盘踞,这次出使他是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的,若非燕淮积极主动地配合,事情远不会这般顺利。 三月不见,眼前的少年人明显褪去当日的稚气,眉目英毅,沉默稳重。任城王带着几分歉意对他道: “可能会委屈你。” “不过到了京师,本王可在陛下与太后面前为你说情。” “多谢殿下好意。”燕淮神色淡淡,望着远处蔚蓝天空间一只盘旋的苍鹰,“我父心怀谋逆,做儿子的不能及时匡正,便视同共谋,我没什么可怨恨的。” “只是沿路舟车劳顿路远迢迢,我阿翁年事已高,他对我父的图谋也不知情,还盼殿下能从宽处理。” “这你不必担心。”任城王不假思索地道,“北海郡公留守并州,我会请他代为看管,你阿翁就留在并州。” 太原王的父亲是老兵出身,同高祖打天下的,还曾为高祖挡下一箭,只是他性情耿介不容于朝堂,一辈子也只是个老兵。此次出使陛下和太后授予他全权处理之职,他还是能对这些个小事做主的。 燕淮默了一息,真诚谢道:“多谢殿下。殿下是洛阳城里难得的好人。” 任城王温声道:“你不必谢我,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燕淮于是沉默。 任城王这话无非是要他不要因前事怨恨皇帝。他是他的君,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他甚至庆幸是皇帝娶了念念。若念念跟着他,今日一定会受连累。 那么这次进京,他能再见到她么? * 十一月中旬,任城王押送燕氏诸人入城,将太原王燕毅的种种谋反重罪公之于朝,除欲勾结幽平二州刺史韩泰谋反之外,还包括私养死士、谎报军功、纵容兵士烧杀抢掠等三十余条罪状。朝野震动。 太后大悦,增加任城王封邑五百户,擢其为尚书右仆射。又派使者前往幽州,勒令韩泰入京接受廷尉调查。 韩泰否认了与燕毅谋反之事,连夜入京表忠心。狱中,太原王燕毅吐血数升:“麒麟误我!” 他原以为,自己那几个儿子再蠢也懂得毁尸灭迹不给朝廷留下把柄,未想自己那小儿子竟是主动引狼入室,把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 十一月甲子,廷尉审理完毕,以太原王犯下大逆、僭越、狂悖、贪黩等八项大罪共计七十余条,判以车裂之刑,世子燕汲与随他赴京的旁余四子同罪。 留守并州的那几个,除燕淮外通通判了流放。燕淮同汝阴公主则被废为庶人,幽禁于太原王府中。 刑期定在十二月初一,朝廷人心惶惶,纷纷担心祸乱会蔓延到自己身上。 式乾殿里,念阮堵着喉口的那块巨石却是落了地。废为庶人也好,总归是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他自幼金尊玉贵众星捧月地长大,如今却被废为庶人,她有些担心他会受不了这个落差。 斟酌再三,她去了小厨房亲做了道七宝驼蹄羹,预备前往宣光殿给太后送去。 才出了式乾殿,却在太极殿外的花木间遇见衣服朱紫、帽饰金蝉的任城王。他湛然一笑,清丽如月华:“皇后殿下这是要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  emmm请个假,过几天有个事业单位的面试,机会还蛮大的所以想试试,大概是9.3号考,考完回来就更。 我知道写的不好,不甜,还在追的都是想看圆房,大概下下章就能了吧,我也不是故意卡在这里的,这文每天还不到20块,不存在说拖着吊大家胃口不圆房(我比你们还想圆房想完结qaq),实在是要交代的还没交代! 不会坑,虽然估计我回来后估计也没几个人还在了,但是只要每天还有评论我都会写完的。 第45章 尽管已做了皇后, 在面对这位父亲故友时念阮却还总觉得自己是个晚辈。她手指不觉绞住了衣袖角,微微笑道:“任城王回来了。” 任城王往她身后折枝所提的食盒一扫:“殿下这是要去太后宫中么?” “是,许久没去了。也该去尽一尽孝心。” 念阮的语气客气而疏离,知她避嫌, 任城王也就索性点破, 拱手一礼:“臣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说。” 他并非放诞无礼之人。念阮微感奇怪, 晶唇微动欲要拒绝,终究还是同意。二人在一处凉亭坐下, 四周花木假山, 回廊环绕,宫人们都守在回廊下,既能避嫌,亦能恰到好处的阻断话音。 “殿下是否还在为前事对陛下心怀有怨?”任城王道。 念阮神情古怪:“殿下何出此言。” 先前他会替皇帝来做说客, 是因为她还未嫁,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 他又不是什么正经长辈,再来介入她和皇帝之间的事便有些奇怪了。 嬴绍微一沉吟,凝视她眼睛, 斟酌片刻终究还是开门见山:“我和皇后殿下, 是一样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和她是一样的人? 念阮心中蓦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震愕地看着他。任城王缓缓摩挲着手腕上褪下的一串紫檀佛珠:“……殿下崩于建元二十一年正月上元,臣说得可对?” 像是当头遭了一记响锤,念阮的大脑登时懵懵一片,好半天都未回过神来。石桌对面,任城王却自顾说了下去:“臣侥幸,却比殿下多活了几年,因而殿下的身后之事, 臣也侥幸知道一些,殿下可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念阮终于找回一缕神思,沉着脸站起:“青天白日,言此怪力乱神之事,我竟不知皇叔在说什么!” 她拂袖欲去,却再度被他叫住:“请恕臣斗胆,皇后殿下难道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杀害你的真凶是谁吗?即便不愿回首,难道,也不想知道,是谁杀害了长乐王?!” 他一口气说的急促,俊颜微红。瞧着她对陛下的抵触,他早就怀疑当年她的死绝非留守京中的素晚所言是自尽那般简单,如今瞧来,果然如此。 他们都被那女子骗了! 闻及父亲,念阮脚步终于停住。她没有回头,睫畔已有清泪盈盈:“难道不是他吗?” 言语间,算是默认。 “自然不是。” 任城王接着道:“……长乐王之死,是太后所为。陛下从未下达过那样的命令。至于您……他在临死前想的还是殿下的安危。他曾下诏给臣及数位辅政大臣,命您在他崩后归家改嫁,只是臣……臣和白简回来晚了一步。” “臣知臣今日之言或许唐突了些,然食君禄,忠君事,臣实在不愿看见陛下平白受冤。何况……”他顿了顿,起身绕到她身前,“即便殿下不肯信臣。如今……如今这些事不是还未发生是么?殿下宜怜取眼前人啊。” 他心痛如刀割,目光却温柔无比,念阮抵触地把头低下了。 不是她不肯信他,皇后是国之母,纵使被废,也只能囚于寺庙中了此残生,断不可能归家,遑论改嫁。 他从前不肯废了她,只能是为了要她陪葬。 念阮侧过身,把滑下脸颊的眼泪拭了拭,嘲讽笑道:“自坟典有载以来,天下岂有归家之皇后?王叔莫不是在说笑?” “还是说……他在下达这条命令之前,还下了道废后诏书呢?” 她回眸冷嘲一笑,艳光锐利,霎如花光流转,明艳得令人不能逼视。 “陛下从未下达废后诏书。” 嬴绍不假思索地反驳。 他至今犹能记得,那遥远的旧梦里霰雪流连,遗留之际的帝王病颜苍白,勉力坐在病榻上,一件件地交代后事: “天下万物,靡不有死。朕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惟愿光复祖宗基业,南荡江左,抚育万民。困穷早逝,中道丧亡。虽有遗憾,然人事既尽,不觉悲伤。” “齐王孝以为质,忠而树行。朕死后,可由齐王入继大统,公卿勤勉辅佐,隆我社稷。勿有异议。” “朕死后,暂不发丧,各营缓缓而归,不可急躁。毋令天下臣民守孝,毋禁民间嫁娶祠祀,后宫皇后以下悉归家。皇后……皇后还年轻,不必为朕一棺中枯骨耽误年华。可令其归家,其后嫁娶,台阁不得干扰。” “任城,答应朕,朕这一辈子只做了这一件错事。朕不想把这个错误再带到坟墓里去。朕把江山和她都交给你了。不要令朕失望。” …… 可他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任城王眼神微黯,继续说了下去:“……陛下本欲立广陵王之子为储君,让你临朝,他到死都在等你的书信,可等到的却是首诀别诗。”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下过什么赐死诏书。殿下的崩逝,只怕是有奸人为之……” 他神情太过真挚,容不得念阮不信,念阮默然良久,才从最初的怔愕状态中回过神来,雪颜冷漠地否认道:“我从未收到什么书信,更从未写过。” 她神色已有几分松和之意,任城王松了口气,谆谆劝道:“这便是如臣所言,只怕是有奸人刻意叫您和陛下离心。” “殿下,此番话臣埋在心里已很久了。上一世的陛下不曾负过您,这一世的他也不该为他未经历过的上一世负责。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年光有限,落花伤春,殿下该看开些,怜取眼前人才是……” …… 那盅七宝驼蹄羹最终凉透了念阮也未送出去,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式乾殿里,脑子里嗡嗡旋绕的全是他的那些话,直至夜色填满苍穹、明月如银也未想明白。 任城王不像是在骗她,重生以来,她把这个秘密封存得很好,连最亲的人也未察觉,她不明白他是从何知道的。何况,他连她死的日期都记得如此清楚明白…… 难道,任城王所言皆真?竟是她误会了他么…… 眼眶里渐渐填满泪水,鼻子酸涩异常。念阮只觉心里空得厉害,也酸疼得厉害,怔怔垂泪不语。 嬴昭自太极殿上朝回来看见的便是她对镜而泣的泪美人模样,微感诧异地唤了她一声,念阮拿帕子擦了脸上的泪痕,红着眼起身行礼。 “陛下。” 室内空空寂寂,随侍左右的朱缨白简见状都自觉退了下去。嬴昭脸色微青,沉着脸上前把她扶起在妆台边坐下,冷声质问:“你和皇叔今日都说了些什么?听说,你还想去宣光殿求太后?” 至若她去求太后——不就是想见她的旧情人么!放着他不求却去求宣光殿,还和皇叔掺和在了一块。嬴昭眼中冷火隐隐,只恨不得把这不知避嫌的小娘子就地法办了。 她和任城王的约见之处犹是式乾殿地界,念阮原也没想瞒过他,眉眼含嗔地低声道:“没说什么啊……” 她姿态极尽柔顺,甚至主动抱住了他,仰着双小鹿般红红的眼,实在可怜。温香软玉在怀,嬴昭喉头微动,唇角不觉抿了抿,偏是冷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念念老实交代,是不是想求朕见小麒麟?” 先前的意图被道破,念阮有些赧然。慢慢地把脸儿贴在了男人微烫的肩狎上,声如柔雨:“念念没有,念念想见的是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赶榜,本章评论前十发红包哈~感谢在2020-08-30 00:18:45~2020-09-02 2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又又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又又 70瓶;-香菜不是菜- 20瓶;茗 3瓶;ou.、Vera. 2瓶;九九八十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女孩子趴在他肩头, 软软小小的一只,极是乖顺。嬴昭把人从怀中拎出来,捏捏她脸颊:“萧念念,你正常一点, 不会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吧。” 他鲜少能从她这儿得一软言温语, 此刻仍当她做贼心虚。念阮心中才有些萌发的愧疚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沉默地自他膝上下来,低头向妆镜, 千呼不一回。 她这脾气, 好一阵歹一阵的,嬴昭也摸不着头脑,抱起她温声劝:“早些睡吧,明晨朕带你去个地方。” 这一夜她都很沉默, 洗漱过后, 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 脸儿枕着他颈窝,未出声也未拒绝他的亲近。 肌肤相贴,他又涨得有些发疼, 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正当他以为她这一晚上都不会说话的时候, 她却轻轻启唇:“陛下……” 她嗓音里含含糊糊带着丝倦意, 小下巴轻轻蹭在他颈前的衣襟上,带动衣料摩擦喉间,很有些痒。嬴昭喉结动了动,扣在她腰际的手却愈发紧了,低声问:“怎么了?” 斟酌了半晌的字句抵在舌尖终难启口,君臣名分在这儿,她也无法问他如若走在自己前头会怎么处置她。念阮沉默了息, 改口道:“……妾近日读孝文帝本纪,见其遗诏,除宫刑、出美人、衰减自己的国丧礼制,不由感慨。” 嬴昭却听出别样的话外之音,惩罚地在她腰上一掐,蹙眉道:“孝文帝的确是难得的仁德之君,不过念念这是盼着朕早早死了好放你出宫?念念放心,即便朕真要走在你前面,也必定让你生十个八个小皇子,朕死,你也得替朕把他们养大,辅佐太子,百年后合葬陵寝,配飨太庙,你的牌位仍旧和朕并列。叫你生生世世都离不开朕。” 他话中威胁之意十足,念阮颈后一阵幽幽的凉气,不由得抿抿唇:“念阮岂敢。” 心中却是疑惑,这和任城王所言完全不同,难道他骗了她么? “你不敢?” 他突然往前一挺,言语间几乎咬到她两片薄薄的樱唇,“你在朕的怀里都敢想着别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念阮被撞得发疼,一张红润的小脸欺霜压雪得白,委委屈屈地嗔他:“陛下怎么连死人的醋也要吃啊?” 他是在吃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汉孝文帝的醋? 嬴昭几乎要为这小娘子的不开窍气笑了,冷笑道:“朕不仅要吃醋,还要吃念念呢。” 他一口咬上那柔软得像雨后花瓣的樱唇,泄恨似的。念阮吃痛地轻嘶一声,才觉男人松了些,转而吻上她的额头,继而柔柔地亲吻她泛红的眼睛、柔挺的瑶鼻,再慢慢地,重新回到了她的唇上。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安抚着她撅起的两片樱唇,上下啜含,抵在她腔子里肆意掠夺。 彼此津液交融,念阮被亲得通体酥.软、双眸迷离,香甜的涎水沿着未曾闭合的唇角溢出些许。 黑夜里交织的呼吸、喘息声格外清晰,那带了点娇媚的嘤咛声听得念阮自己亦脸红心跳,抱着他劲腰的手不觉软了下去。 他大掌已覆在她光滑的脊背上,长指一挑,女孩子身上仅剩的一件蔽体的小衣也被他剥落了。露出小羊羔般的身子,洁洁净净的,白皙稚嫩,仿佛他稍稍用些力便能搓破一般。 幽幽的甜香充盈鼻间,他忍不住低下首,沿着白玉葱管似的脖颈咬上锁骨,大掌在她腰上轻揉。见女孩子始终闭着眼不躲也不拒,以为她默许,头埋得愈低,却觉怀中的小娘子一下子绷紧了身子,尔后颤得更厉害,轻泣出声:“陛下别……” 他不由气结:“萧念阮,是你自己不推开朕的,你再不推朕,朕可就真的忍不住了……” 她身子渐在他手下不听使唤。念阮羞得脸上充血,想捂住发烫的脸颊,双手却被他牢牢扣住。知道逃不过,念阮眼泪朦胧,含含糊糊地应:“那陛下轻些好么?念念怕疼……” 她是真的害怕,身子皆在轻颤。可陷在欲念之中的男人却没那么好耐心,未尽的话音断在腔子里,被他以唇封缄,揽紧她柔软的身子再度亲了上去…… 窗外朔风吹散云雾,明月在天,夜色转浓。 良久过后,式乾殿内云雨初散,后殿的浴殿里,清洗过的男人抱着受尽苦楚的小娘子,一开口沉哑的嗓音里皆透着餍.足。唤她:“念念。” 念阮粉腮黏汗,虚弱得连自己清洗的力气也没有,恹恹闭着目任他替她清洗,并不应他。知她受了苦,嬴昭眼底闪过一丝愧疚,俯下身安抚地亲吻她的唇瓣,小姑娘却明显回错了意,她娇气地晃动着小脑袋不肯让他亲,一面哭得梨花带雨:“陛下……不要了……念念疼……” 他肩上犹留着两排深深的牙印,那是她留下的印迹。方才她抱着他仿佛流尽了这一月以来的所有眼泪,打湿了重重锦褥,显然是疼得狠了。 嬴昭耐心地哄着她:“好好好,朕不碰你。还疼吗?要不要上些药?” 那些个地方怎么上药。 念阮含泪摇头,怕他再乱动,轻泣着道:“回榻上去……我要睡觉……” 他遂将她抱起来,拿浴巾将她身上的水珠轻轻擦去。浴巾亦质地柔软,触如丝绵,可是小娘子还是皱着秀眉掉了泪:“疼。” 她白玉般的身子上此刻全是红紫色的靡绯印迹,饶是他擦拭的动作再轻,哪有不疼的。嬴昭无奈地取了寝衣替她穿好,把人抱回宫人们已收拾一新的榻上:“不擦干净受了凉怎么办,就你娇气。” 方才她疼,他亦有些疼。又有些疑惑,嬴曙和嬴昀都言此事畅快无比,但方才他见她脸色煞白泪湿水眸身子皆在颤抖,想来她并无半分畅意可言。 他心头愧疚涌起,从身后轻轻将她拥住。怀中的女孩子却动了动,侧过身来娇慵无力地把头靠在他颈下,虚弱地嘟哝了一声:“陛下是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QAQ疼死了,说好的轻些呢。 --- emmm继续短小,方便明天解锁。感谢在2020-09-02 23:56:39~2020-09-04 00:2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又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又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条鸭 2瓶;平平無奇的仙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她话里话外还是在指责他太孟浪的意思, 嬴昭低头睨着她,指腹缓缓在她微微有些肿了的朱唇上摩挲:“朕岂是不疼你?分明是念念自己太娇弱。” 他十辈子也没这样好的耐性服侍人,等到后来,自己也累得脱力了。偏偏小娘子生得十分娇弱, 他一动她便哭, 弄得他进退两难, 兼之被绞得生疼,草草地丢盔卸甲了。 念阮被说得脸红, 耳尖发烫, 下巴贴在他胸前,埋头不言。 小下巴却被他强行抬起,嬴昭看着她水雾犹然未散的眼眸,抿抿唇, 强忍着笑意转了话题:“……不过, 小哭包今日怎么转了性, 竟舍得给朕碰。” 念阮愈发赧然,小脑袋扭来扭去的想要挣脱他禁锢,却被掐得死死的, 只好应他道:“我不愿意, 陛下难道就会放过我么, 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区别罢了。” 她语中竟还透着幽怨,嬴昭把她下巴一捏,阴阴冷笑,“这岂是早一日晚一日的区别,念念,朕对你还不够纵容么?朕放过你几回了?这等没良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他低头,作势要咬她的小鼻子。念阮怕他还要胡来, 瑟瑟地朝后避了避,背心紧贴他臂弯。 女孩子的娇.嫩双唇近在咫尺,昏朦烛光之中,莹莹泛着水泽。他看着她瑟缩如躲避猎人的小鹿的眸子,眸中欲念复燃,扣着她小脑袋再度吻了上去。 他的吻很轻很轻,或是含住她两片唇边轻轻舐弄,或是轻咬一口,诱她来咬时又换了另一边。把她两片娇嫩如桃华的樱唇都吮得酸麻不已,却始终逡巡不入,不肯给她个痛快。 念阮在这绵长如水的亲吻里渐失了呼吸,身子酥.软,双手却始终抗拒地挡在胸前不让他进一步动作。 半晌,他放开她,黑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双眸仍在失神的小娘子,轻吻她汗湿的额头、泛起潮红的脸颊,直至耳垂,在她耳边沉沉地换气。 寂静之中,他的呼吸声像是击筑的竹尺,一声一声打在她心弦上。又像是编磬,敲金戛玉的清沉,激得她颈后皆生了层细小的颗粒。 念阮不自在地朝后躲了躲,却被他揽着细腰,避无可避,察觉那条复又抵着自己的张扬的凶兽,唬得脸儿苍白,嗓音里都带着丝颤抖:“陛下……” 不是才要了一回么?他都不嫌累的么? 嬴昭唇角止不住地憋笑。低头亲昵地咬了口她娇嫩如花的樱唇,又同她滚到了一处,交颈叠股,耳鬓厮磨。把个小娘子吓得梨花带雨地求他:“陛下疼疼念阮呀。” 他始才肯放过她,把她攘在怀里缓了一会儿,低声问:“念念,朕心悦你。你喜欢朕么?” 喜欢他吗? 盈盈的眼泪还含在眸子里,念阮一愣,也在心底问自己。 她没有太多的感情经验,两世都是被动的,前世他对她好,她涉世未深,很容易便沦陷了进去,自然是喜欢他的。可是后来遭了那样的变故,她的心便渐渐死了。 如今,即便前世那些事都不是他做的,她亦不敢再轻易把真心交出去。 太后纵使对她有百般目的,至少教会她一个道理,男子的感情都淡薄得很,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唯有不爱,才不会受伤。 念阮指尖似起了一层春露,阴冷的寒气自指端传至周身,一颗心冷得似是银湖空澄秋月荒寒。她抗拒地推开他:“夜色已深,陛下早些睡吧,不是说明日还要带妾出宫吗?” 她抵触之意明显,嬴昭心底才有些升起的希望顷刻间又被撕得粉碎。他沉着脸揽紧她,道出口的话声却有些沙哑: “念念。” “你为什么总是待朕忽冷忽热的?朕不明白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上一瞬还同他柔情蜜意,下一瞬却是推开他避而不答。嬴昭实在不明白,他以为她肯和自己行夫妻之礼,便是接纳了他,可如今瞧来却又分明不是。 “陛下多虑了,妾只是困了。” 念阮的声音倦倦的,小脑袋埋在他颈窝里,似乎真是困了。嬴昭无法,把她长发往背后拨了拨,温言道:“那便歇了吧。”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他遵守承诺,才是卯时时分念阮便叫他从温暖的锦被里拎出来,外间的宫人已端了银盆列队候在屏风外,她脑中犹有星星在飞,亦早忘了昨夜的那些不快。 身子依旧酸软无力,她不想起,闭着眼朦朦声问:“陛下要带妾去哪儿?” 他却讳莫如深,取下衣架上搭着的衣裳给她穿着,不知为何却冷笑了声:“到了不就知道了?” 她像个傀儡娃娃随他和折枝摆布,更衣,篦发,洗漱……采芽年岁尚小,替她梳妆时瞧见她颈侧衣领露出的一丝红痕,不明所以地看向折枝。 折枝却是抿着唇窃笑。 她家女郎总算是同陛下成了事。这几日,因着燕世子被押解回京,连她亦能感觉到女郎对陛下冷淡了许多,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就怕他们又闹了不快。 虽然她不知道女郎和宣光殿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女郎待太后明显不如以前那般亲重,显是生了龃龉。如此一来,陛下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折枝自然是盼着他们能好好的。 洗漱完毕,车马出宫。马车在城东昭德里的太原王府前停下,府外立了一队禁卫,执戈肃立。 念阮娇慵无力地搭着朱缨的手自车上下来,看见绿树垂杨下乌色门匾上几个金漆的大字,原还有些混沌的灵台霎时清明。 她不明所以地望向了身侧的丈夫。 他微笑晏晏,执手耳语:“念念不是想见他么,走啊。” 府内府外皆有重兵把守,汝阴公主携着儿子匆匆赶来,跪在影壁前行礼:“罪妇不知帝后驾临,接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 她身侧的燕淮却是久久地看着容颜隐在帷帽里的昔日的未婚妻,被母亲拉了一下才跪下来行礼,缄默如旧。 帷帽之下,念阮的眼睛有些发涩,被皇帝拉着的手也收了回去,微低头,一滴泪飞速地落在胸前的贴绣金鹧鸪上。 燕淮变了很多。 从前的他像团朝气蓬勃的日光,眸子里总是含着笑,单纯又热烈,仿佛生来便该光芒万丈,永远也不会有失意颓废。 可如今的这个他,身量虽蹿高了些,却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潦倒落寞,眼睛里的光像是一夜敛尽,沉沉如万古长夜,她都快认不出他了。 嬴昭眼中笑意微滞,掩在袍袖里的手轻轻一勾,再度把她手攥在了手里。对汝阴公主道:“无妨,汝阴姑母是朕的长辈,小麒麟也是朕的表弟,何须多礼。” “皇后,你去陪姑母说说话,朕同小麒麟有几句话要说。” 皇帝态度亲和,本令惴惴不安的汝阴公主稍松了口气,闻及末句一颗心重又悬起,惊恐万状。 一时汝阴公主迎了念阮往偏房去,嬴昭同燕淮进了正厅。白简同朱缨两个则守在外头,为君臣隔绝出一方清净天地。 燕淮延皇帝在主位上坐下,又亲自奉了瓮茶,神色始终淡淡,不发一语。 嬴昭在厅内环视一周,已是寒冬腊月,厅中冷冷清清,连个取暖的地炉也没有。壁衣氍毹一应皆无,门前悬挂着竹帘,仍是夏日里的布置。 太原王谋反重罪,一切财产充公,汝阴公主同燕淮被圈禁起来,一切衣食供应皆由朝廷接管,那些个下人惯是欺软怕硬,眼见母子失了势,自然是要铆足了劲欺负的,连兰陵公主送来的衣食也以不敢私相授受为由扣下了。 汝阴公主心知是太后默许,又畏惧这些小人嚼舌根,竟是一句也不敢申报。 嬴昭再一扫燕淮身上衣饰。见他仍着秋日单衣,心有不忍,当即唤了朱缨去审问负责衣食供应之人。又温声对燕淮道:“小麒麟是否还在怪朕?” “罪臣不敢。” 自从婚变之后,这对表兄弟还是头一回见面。近来城中颇有些风言风语,言当日婚变乃皇帝刻意为之,燕淮也有所耳闻。他虽未敢全信,到底无法做到像过去那样对表兄全心全意地仰慕敬重。 嬴昭神色亲和,拍了拍他的手:“你放心,你终究是朕的表弟,你父亲的事朕不会怪罪到你和你母亲头上。你且在府中安生待着,等风头过去,朕再想个办法解了你们的圈禁。” 闻及母亲,燕淮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片刻动容,涩声应道:“多谢陛下垂爱。” …… 宫城,宣光殿。 今日不必临朝,萧太后懒懒斜卧在美人榻上,由两个小宫人锤腿。 闻说帝后的车驾往昭德里去了,太后嗤地冷笑:“她不来宣光殿瞧我这个嫡亲的姑母,去见她那旧情人倒是殷勤。” 至于那一个,也是上赶着捡绿帽往自己头上戴,他怎么也不学学他父亲,历来只有他给人家送帽子的! 女官郑芳苓正同素晚跪坐在榻前整理尚书台送来的奏章,闻出太后语中怒气,婉声替念阮辩白:“自上次螃蟹宴皇后误饮了京兆王的酒后,陛下似乎对咱们颇是提防,把皇后接进式乾殿中,轻易不许她出殿,想必皇后殿下也并非不敬您。” 太后不疑有他,只恨恨啐了那罪魁祸首一口:“都是那臭小子害的!” 不过她也不担心侄女儿会傻乎乎地倒向皇帝,燕淮就是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一根永远的刺,吞不下也取不出,眼下旧情人回来了,想必她心里正膈应呢! 流波凤目一转,太后笑意如淬了毒似的:“那些个下人惯会捧高踩低的,只怕会短了昭德里的衣食,冬日严寒,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素晚,你去给昭德里送些炭火。”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别的男主都是一夜n次! 作者君:你不行,你是新手,不能上高速。 第48章 日中时分, 帝后自太原王府离开。 汝阴母子相送至府门前,才叫朱缨收拾了一顿的庶务总管已陪着笑奉着衣食炭火等候多时。汝阴公主带了丝惭愧神色对皇帝道:“罪妇卑贱之躯,承蒙陛下关怀,实是心中有愧。” “姑母不必多礼。”嬴昭听她嗓音有些沙哑, 又关切地问道:“姑母可是受了风寒?” 母子都是一身单衣, 在屋内还好, 在外头站了这一时半刻便有些受不住。汝阴公主不好意思地笑笑:“年纪大了,每到冬日皆是这样, 有劳陛下垂问了。” “去太医局请个医工。”嬴昭不假思索地道, 那负责看管母子的总管立刻行礼退下,殷勤地去了。 燕淮黑眸中亦透出丝感激,见皇帝视线掠来,慌忙低下了。嬴昭转首向汝阴公主:“姑母身体要紧, 朕回宫后再派人送些药物过来, 姑母安心养病便是。” 姑侄俩说着话, 念阮笼着帷帽,却是看着燕淮。两人隔着帷纱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了目光。 车马起行, 金车之中, 念阮低头聆着车角迤迤摇动的金铎不语, 嬴昭伸手把她头上戴着的帷帽取下来,话中隐隐透了丝酸意:“如此,见了你的旧情人,念念可满意了?” 她没应,乌玉似的眸子里惴惴不安,小声地问:“太原王刑期过后,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燕氏母子呢?” 太原王行刑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一, 乃是三日后。太后明面上判了燕淮母子幽禁之刑,可念阮知道,以她斩草除根的性子,她必定不会放过燕淮这个嫡子。是故想请皇帝想个法子。 嬴昭掠她一眼,见她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低低一声冷笑,轻拍她手:“念念若不问,兴许朕还能对他从轻发落。” 念阮脸上一红,梗着脖子反唇相讥:“难道陛下的决定是可以因为妾一个小妇人随意更改的么?如此朝令夕改,那可真是枉为人君。” 牙尖嘴利若此! 这小哭包难得作此态,嬴昭唇角微抿,弯出一抹冷淡幽长的弧度,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他凑近她,在她耳畔低道:“念念,你是朕的女人,总那么关心他一个乱臣贼子做什么?你最好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朕的,皇后。” 最后几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喷薄到她耳上的热气亦是灼热如炭,念阮脸烫如焚,咬唇侧过脸去。 她已坐至马车角落,再无退路,脸颜绯红如霞,倒令人想起她另一种脸红的光景。嬴昭看的有趣,故意逗她:“求朕。” “叫声昭哥哥朕就应你。” “陛下别说笑了!” 他薄唇几乎要亲到她耳际,念阮心头砰砰狂跳,终在他俯身吻上之时伸手去推他。嬴昭早有所料,一把攥住她手腕把人拉进了怀里,再在她猝不及防的急叫声中以双唇堵住她唇,抵在车壁上肆意掠夺了好一会儿,再在她耳畔沉沉喘气: “小妖女,再来撩拨朕,朕不介意就在这马车里要了你。” 念阮瑟瑟不敢动,雪白的腕子被他掐出道道红印来。马车外,策马走在车旁的朱缨悄悄地红了脸,无措地望向亦是耳尖红如滴血的同僚,尴尬望天。 太原王府中,燕淮执了母亲的手送她回寝房。屋内布置一新,添了地炉、毡毯等御寒之物。有个脸生的小宫人快步走上前来,替汝阴公主披上一件兔毛织的大裘。 “陛下可真是个贤明的君主呐。” 汝阴公主感怀地道。 她的生母潘夫人不甚得宠,早早地去了,她出嫁也早,自是没机会同皇帝陛下培养感情。天家的亲缘一向淡薄,父杀子子弑父的事情常有发生,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公主,哪里敢真的祈求皇帝能看在血缘的关系上对她母子照拂一二。 可他竟亲自来了,不仅如此,还替她惩治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为她立威。 燕淮沉默地替母亲拢了拢大裘,半晌,没头没脑地叹出一句:“她瘦了。” 汝阴公主眸光微闪,顷刻明白过来,摆了摆手:“罢。” “她是君,你是臣,此生名分已定,别再想了。” “以你父亲那老不死的做下的事,你没娶她,反而是她的福祉。” 燕淮没应声,垂着的眸子极是黯淡。汝阴公主看着儿子沉毅的面庞,鼻头一酸,抽抽噎噎地道:“母亲从前总盼着你懂事,可早知,是家中生变才换来你的懂事,母亲倒真希望你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无忧无虑。” 语罢眼泪簌簌,攥着帕子呜咽不止。燕淮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究劝道:“母亲别伤心了,儿这样也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燕淮离开后不久,宫中又来了人送炭火,言是皇帝特命宫人从宫中送来,乃是宣州进贡的上好的红罗炭。汝阴公主本想亲自去迎,咳疾恰犯了,咳得肠子也似要咳出来。 方才那送衣裘的小宫人忙扶着她坐下,替她端了碗热茶:“夫人,前院有公子在张罗呢,您还是歇着吧。” 厨房亦送了药来,白釉的瓷碗里药汁浓黑如墨,散发着阵阵苦味。汝阴公主坐在榻上,把药饮了,喉头那阵火辣辣的疼痛登时消减不少。含了清水漱了口,疲惫地对宫人道:“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会儿。” “奴婢遵命。” 小宫人甜甜一笑,掩上门退了出去。 汝阴公主遂在榻上躺下,许是饮了药的缘故,头脑昏沉沉的,很快便进了梦乡。 渐渐的,鼻端有烟熏火绕的刺激味道,似是置身火场,触目皆是橙黄烈焰。她昏朦地自梦中惊醒,朦胧间瞥见窗户边烈火熊熊,骤然清醒过来! “来人——来人啊——” 汝阴公主惊惧地翻身下榻,扑到门边,疯狂地摇动着门扉。 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一波一波的烈焰冲击着门扉,烫得她手心迅速起了燎泡,不得已退回榻边,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朝着屋中蔓延吞噬而来,心中寒意彻骨。 一抬眼,瞧见烈焰焚焚的窗外赫然站着两道人影,汝阴公主神情瞬息僵在了脸上:“是你……” 火海之外,正站着小黄门打扮的素晚同那方才服侍汝阴公主的小宫人。视线相碰,素晚下意识要躲,足底却似生出股寒气钉子似的把她钉在了当场。 她是第一次动手杀人,自然有些害怕。可转念一想,将死之人罢了,不足为惧。 她总得亲眼看到汝阴公主死掉才行。若她没能死透,倘若日后指证自己,便会给太后惹来大麻烦! 三人隔着火海对望,汝阴公主身在烈焰之中,心底忽就凉了下去。 太后不会放过她的。 这些年,她忍气吞声,假意不知她同燕毅那些破事,与他分居,她竟还不肯放过自己! 如今,皇帝刚去,她便对自己下了杀手,是想用自己的死去激阿贺敦同貉奴反目么?! 汝阴公主心念电转,顷刻便拿了主意。无视了沿着地毯朝她席卷而来的大火,对窗外的方向诡秘一笑:“你可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天空地净,四周寂静得只余烈焰吞噬房屋的荜拨声,汝阴公主的声音自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二人的耳朵里。素晚不明所以,双肩则为她阴森的笑容不由自主地颤栗,往后退了步。 “你应该去问问萧岚,你同先帝朝的元皇后是什么关系,你同元皇后入宫前的丈夫南安王又是什么关系。” 汝阴公主高声笑道,扯下床前垂着的帷幔,往空中一抛,搭在了梁上。尔后踩上了软凳。 她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素晚诧异地同宫人对视一眼。这时,忽闻汝阴公主唱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她鬓发散乱,裙上已有火苗沿着布料徐徐攀附、舒展,却不疾不徐地哼着歌谣,把头慢慢地伸进结环里。 屋外,素晚同那小宫人愈发困惑。忽地闻见东边方向接连响起此起彼伏的“走水了”,二人慌忙把火把朝窗中一扔,急速逃走。 太原王府东边的麟趾轩里,才辞了宫使的燕淮正在窗前温习书史,忽然闻见府中响动,脑子登如被记铁锤重重砸下,瞬间空白一片! “娘——” 他带着仆役匆匆赶至,见那大火已然完全将母亲的屋宇包围,冲天的橙红烈焰里,一抹人影悬在半空。风声呼啸,火焰欢腾,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娘——” 火海中似有似无地萦着一缕歌声,渐渐地,也为烈火所吞噬,归于灰烬,无声无息。 他不顾一切地朝火焰中扑去,却被几个仆役架住,惊恐万分:“燕公子!使不得啊!”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寻我娘!” 灼浪如海波一阵阵扑至脸上,燕淮如头失了母亲的小狼骤然爆发,竟将仆人冲撞四散,跌跌撞撞地朝冲天高的火海奔去。 那才赶至的总管把心一横,拾起打水的木桶朝他头上猛然砸下,燕淮被砸得打了个趔趄,四周仆人趁机一涌而上,牢牢将他制住拖下。 “燕公子,对不住了。这火是救不了了,您节哀吧。”那人叹着气道。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似的,火海中的房梁訇然砸下,屋宇似遭了车裂的犯人,徐徐在火中分崩离析。燕淮被仆人架着动弹不得,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落,被那火光一照,红得似滴落的血珠一般。 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诗经·谷风》,写一个惨被始乱终弃的女子。 感谢在2020-09-05 11:32:32~2020-09-06 00:3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又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太原王府走水的消息传至式乾殿里, 念阮正同皇帝在偏殿里用午膳。小厨房今午送来的膳汤是龙井竹荪,清淡甘口,嬴昭方给她盛上一碗,朱缨便神色慌张地进来, 报了汝阴公主自缢之事。 玎珰一声, 念阮手中的玉勺径直自指间滑下磕在青玉碗壁上, 顾不得失仪,她急急站起道:“自缢?汝阴姑母怎么会自缢?”小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启禀殿下, 确切来说是事先点了火才自缢的, 大火把整栋屋宇都烧成了灰烬,地上犹有香油的痕迹,具体是怎么样还未可知,眼下廷尉和京兆尹已赶过去了……” “听闻, 公主临死前犹在歌唱, 是什么, ‘习习谷风’……” 朱缨努力回想着,神色惴惴地禀报。 嬴昭脸色铁青,眸间似乌云突起, 阴沉晦暗。 那《谷风》是首弃妇辞, 似乎看起来是汝阴姑母埋怨丈夫的薄情才会选择自杀。可太原王马上就会被处以车裂,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自尽? 而他们今日前脚离开,后脚燕家就出了事,算着时间,甚至离他派宫人去送炭时极为接近。实在也太巧合了些! “燕淮现在怎么样了?” 他冷静地问道。此事必定是太后所为,这小子素来冲动鲁莽,只怕这会儿认定了是他所为,会为人利用。 朱缨支支吾吾的, 被他冷眼一扫话才顺畅了:“眼下正在东阳门外,被禁卫军拦下了,想谒殿。” 什么谒殿,他一个受命幽禁在家之人,未经诏命便敢逃出府邸跑到宫门前来,分明是悖旨强闯! 嬴昭眸中冷寒彻底,紧紧一抿唇,怒道:“把人给朕带进来!” 待朱缨匆匆领命去后,又回过头去看妻子,见她小脸苍白双目漉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愈沉,冷笑着道:“皇后现在是不是在怀疑此事是朕所为?” 念阮回过神来,讷讷摇头:“妾不敢作此想。” 上一世,父母也是这样死的,放火烧屋,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 坊间都言是自尽,可母亲前一日还在为她根本没有的孩子缝制衣裳,而父亲信奉道教推崇的是辟谷登仙,又怎么会放火自缢。 任城王曾告诉她是太后所为,她信了七八分只是未及详细询问,如今,汝阴姑母的死法竞和当年如出一辙,而他这半日一直同她待在一处,发号施令她也都看见听见的,自然不会是他所为。 是她先前误会他了。 念阮心底生出愧意,又为父母逃过一劫而后怕不已,浑身瘫软无力,苍白着脸坐下。 是不敢,却不是不愿? 嬴昭眉心皱得死紧,却拿她毫无办法,郁郁呼出一口气:“走吧,去见你的旧情人。” 式乾殿的前殿里,燕淮很快被带了进来,浑身的鲜血,被刀划破的衣口潺潺滴下血来,似淅沥的雨水沿着衣衫的纹褛打在红丝绒的毡毯上,他被绳索捆着跪伏在地,血水和汗珠凝结的碎发下,一双眼却似暗夜茔火,幽幽燃着仇恨。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脸上亦是血,显然是和把守王府的禁卫军起了冲突强闯出来的。念阮看得眼涩,心头一酸,强忍着泪水起身去备医药了。 殿内的宫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嬴昭本还恼他冲动鲁莽,见了他这幅尊容,无言良久,负手冷道:“麒麟儿,你是戴罪之臣,擅自离府强闯宫掖?你有几个脑袋?!” “臣知道这是大不逆之罪。可如今臣全家只剩了臣一个人,有何惧之。” 燕淮咧着嘴,惨淡一笑。 “臣今日来,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陛下。” 嬴昭皱眉:“你觉得今日之事是朕所为?” “臣不敢。” 燕淮坦然无畏地迎着他视线,滴滴汗水沿着眉骨滑下,同鲜血泾渭合流,在脸上留下道道血红印记,地狱阎罗般的森沉。 “臣说了,只是想当面向陛下确认几件事,一则,当日那封退婚信是否是您所为,其次,今日事也是您的授意么?” “三来,陛下曾对臣说过,视我为弟,若这些都是您所为,夺我妻,杀我母,这便是您的为兄为君之道吗?!” 嬴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朕。”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朕给你的,和从你身边拿走的,都是恩赐。” “别说是念念,便是朕要了你的命,那也是恩赐,你一样只能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燕淮错愕愣住。 他并非皇帝的亲弟兄,可纵使他有十个庶兄,会关心他、问他弓马功课会像个老师一样对他谆谆教导的便只有这位表兄。他便斗胆视他为兄,满心尊崇。 甚至是,为他背叛自己的父亲,只因君为臣纲犹在父为子纲之前。 可如今,这位兄长却默认了夺妻杀母之事,看他时,也轻蔑得仿佛在看一只蚁虫。他便知自己往日的那些自以为的关怀和对他的敬意通通皆是笑话。 燕淮血汗交横的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落下来:“那当日我和念念的婚约,果真是您……” “你没资格这般唤她。” 嬴昭脸容沉肃,径直了断地打断他的痴语。 见少年眼中黯淡下去,念及他新丧了母,到底于心不忍,走下去轻拍他的肩,放柔声音: “小麒麟,你和皇后的婚约的确是朕设计为之。可你也该想想,就算是你娶了她,凭你之力能护得住她吗?你能阻止你父亲的叛逆之举?一旦事发,你如何能保证不会让她因你、因你父受苦?” “若你真娶了她,今日和你一起跪在这里的便是皇后。难道你也想她和你一样被视为乱臣贼子,终身幽禁在府吗?” 燕淮心中酸涩,没有反驳,只是问:“您不觉得这样对皇后并不公平么?您的这番话让我感觉到您并没有把她当作您的妻子,只是像处置一个小玩意儿,从头到尾就没有尊重过她的意愿。” “这是朕和她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嬴昭冷眼睇他,不假思索。 燕淮便不再说什么,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只是不愿相信罢了。今日皇帝这番话,才算让他死了心。 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至于你母亲的死……” 见他脸色缓和,皇帝以为他听进去了,接着说了下去:“动动你的脑子,朕前脚才从你家离开,还命人送来了炭火,又岂会蠢到在这个时间点就对姑母下手?” “即便这些你都想不到,那姑母临终所唱《谷风》是何深意你有想过吗?” 燕淮果然怔住,愣怔地睁大了热泪凝结的眼:“《谷风》……是何意?” 嬴昭微微眯眸,屈指把金丝绣龙的袍袖上一点扬尘掸了掸。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或许,你该去问问你的逆贼爹,是谁让他丢下你们母子,让你母亲成了如这诗中所写的弃妇。” 燕淮含泪不语,心中悲怆,颓废地耷拉着脑袋隐忍憋着哭声。通往偏殿的殿门处,念阮已带着宫人携了创伤药、白纱等物去而复返,雪颜淡漠,不知听了多久。 见她毫不掩饰关心地往燕淮看去,嬴昭眉心一紧,强忍着气性吩咐折枝道:“带他下去吧,再去请太医丞过来,先把伤口包扎了。” 转首向燕淮,又换了一副冷言厉色:“念你新丧了母,哀伤过度以至疯魔了。今日事,朕可以不追究。” “你给朕好好待在式乾殿里养伤,哪里也不许去。” * 这日,燕淮便在式乾殿里住了下来。宫人在东殿用碧纱做隔收拾出一间小屋,容他安寝,又请太医丞为他涂药包扎,清水端进去血水送出来,折腾到黄昏才算把血止住了。 汝阴公主暴死,燕淮又擅自出府强闯宫门,这两项皆是诛九族的大罪,阖宫内外对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的,宣光殿着了人来问,嬴昭少不得要去应付。虽不放心妻子留在宫里,可更不放心她去宣光殿,便留她在殿中,自己独自去了。 明河在天,素月如银,被窗上的菱花格筛成点点澄明碎光映在念阮手中的书卷上,和烛影相交缠。那些娟秀纤丽的小楷,渐也在眼前模糊了。 她看的是《列女传》中的缇萦救父,心绪沉沉,枯坐半晌也未看进去,起身叹道:“去东殿吧。” 折枝同采芽两个嗫嚅着唇想劝,犹豫间念阮又已走了出去,只得跟上。采芽性子单纯些,惘惘地问出口:“殿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要是陛下回来瞧见会不会生气呀。” 念阮没应,踏着回廊间叮咚悦耳的铃铎声一路东行。东殿里,碧纱后光晕朦胧似乎人已睡下了,一排小宫女坐在殿外的门槛上叽叽喳喳议论着两人的旧事,见她来,都唬得脸色苍白,鹌鹑似的排排跪下请罪。 “你们都下去吧。” 念阮冷道。 碧纱橱后,燕淮闻见响动已从梦中醒了过来。他本睡得不太安稳,浑身伤口皆在疼,此刻朦朦胧胧之中见一道飘渺倩影自纱橱后婉步而来,喃喃呓语:“念念……” 末了,自己却先清醒过来,费力地撑着床板艰难爬起:“臣失言,还请皇后殿下降罪!” 他全身上下皆是伤,这一起身,险些从榻上滚落,念阮忙去扶他,眼泪却为这一句簌簌落了下来,哽咽道:“你怎么就这么傻,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么?你这样,陛下就算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我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ps: 下章应该是个修罗场? 感谢在2020-09-06 00:30:40~2020-09-07 00:3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chel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我只是想当面问问他。” 燕淮神色黯淡, 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活像只丧气的狗子。声音很轻很轻:“问清楚了,就好了。” 问清楚了,就死心了。不会再像个傻子一样, 傻傻地把那人当作兄长、圣王, 甚至自作多情地幻想着愿为帝国之铁骑, 为他踏破万里河山。 至于闯宫的后果——他现在只剩孤身一人,诛不诛他的九族, 又有何分别。 他眉宇间黯然失意, 再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念阮红了眼睛:“你不要这么傻了,阿贺敦。分别这么久,你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呢!” “这件事不会是陛下做的,你知道你世子之位为什么被除吗?是陛下高瞻远瞩提前留了一手好让你免受牵连, 你母亲是陛下的姑母, 和你父亲分居已久, 也未参与你父亲的谋逆。陛下连你都放过了,又有什么必要害死自己的姑母承受恶名?何况今日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你即便不信他, 难道也不信我么?” 她话中显而易见的对皇帝的信任与维护, 燕淮下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脸颊:“念念,陛下对你好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令念阮怔了怔,及时避开了,把眼泪擦了擦挤出一个笑来:“陛下对我很好的。” “可,他方才……” 他下意识想说午间皇帝和他在殿中的那番有关退婚书的对话,念阮轻轻摇头,恬淡一笑:“我知道的。我已经不怪他了。” 女孩子的话音清清浅浅, 轻如风淡如云,却如阵激流疾电,将燕淮心底那点隐秘不甘又脆弱的希冀击得粉碎。颓然地把头低下了。 他自然希望她能放下自己、和陛下好好的,可当他真正见到她同他鹣鲽同心的情致绵绵,却还是会心痛。 念阮将他扶起,在榻上安坐了,柔声地劝:“阿贺敦,你好好待在殿里养伤吧,别再莽撞了。今日之事乃是有人想利用你,撺掇你和陛下反目,才会对姨母下手……” “那个人是谁?” 燕淮牙齿皆打着颤,握紧了拳头,黑眸浓长的睫毛下一滴泪如坠星滑落。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只余地炉中炭火霹雳作响的燃烧声。念阮环顾四周,凑近他耳边低语:“凡是一眼就能看破的‘真相’,必然是假象。阿贺敦应该想想,这朝中,是谁和陛下势不两立斗得你死我活的,若坐实姨母之死是陛下所为,又是谁获利最大?” 燕淮如雷电过身,只看着她两片樱唇在眼前一开一合,脑中朦朦的一片。 念阮接着道:“我起先一直想不明白,若姨母真是自尽,纵火即可,又为什么看似多此一举地选择了自缢。直到方才才想通了,或许姨母早知了害她的人是谁,是故不愿将这盆脏水泼给陛下。” “而她临终所唱《谷风》之辞,也是在给你警醒。令尊……” 她话音渐小,面上悄然红了,说得磕磕绊绊:“令尊正和那人有染。” 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 燕淮如醍醐灌顶,狠狠把眼泪一擦,眼底仇恨如簇冰冷火焰涌动,咬牙追问道:“我应该怎么做?” “你先别急,先把伤养好。” 见他一副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了的神情,念阮忙安抚他,“这件事,我猜太后的本意还是要利用你来对付陛下,如若今天不是朱缨早了一步,你这会儿就该在宣光殿了。她一定还会再来找你的。” “你的性子太过鲁莽,今日闯殿之举,便是中了她的下怀。切忌莫要再冲动授人把柄,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姨母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 他不语,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咬牙只是强忍,默了默,忽而极轻的一声:“念念,我能再抱抱你么?” 他眼中含着热泪,长臂一伸轻拥住了她。念阮脸红如烧,下意识想推开他,可触及他缠满绷带的胸膛手便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燕淮轻轻把头抵在她肩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起先还竭力隐忍着,可一嗅到她颈间那股熟悉的杜若幽香,眼泪便如六月之雨,倾盆而下。 “念念。” 他哑声唤她,边说眼泪边从发肿的眼角徐徐滚落,“我没有母亲了,我没有娘了。是我不好,我今天不该离开她让她一个人独处的。是我没能保护好她,从前,也没能保护好你……我什么都做不好……” 念阮面现为难,想推开他,又顾忌着他的伤,只好温声哄他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只有千日做贼的,断没有千日防贼的,何况,今日若不是我和陛下来看望姨母,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话音凄楚一顿,杏眸中已是噙满了泪水。燕淮从枕下取出一方巾帕来替她把眼泪擦了擦,道:“念念,你让我不要这样想,你自己也不要这么想。你说得对,我不能被人利用了,你也不要。” 他原还慌张无定的心忽然便冷静了下来,心里暗暗拿了主意。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定会叫宣光殿血债血偿! 两人并肩坐着,念阮瞥见他手中正攥着她当日做给他的一方旧帕,已洗得发白发旧,帕子上绣着的麒麟纹也脱了线了。有些尴尬:“你怎么……还留着它……” 燕淮眼波微闪,沉默地把帕子收好,略一抬眸,看着女孩子思之若狂此刻却近在咫尺的一张小脸,心底的妄念和不甘心便如春水疯涨了起来。 他凝视着少女微红的眼睛,鼓起勇气,涩声开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许久了,念念,你当日……你当日真的喜欢过我吗?” 他知道她是为了躲避和皇室的联姻才会选择他,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妄想她当初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逃避那个人。 少年被泪水洗净的眼中写满了期盼,像只乞求主人怜爱的小狗,念阮却怔了一晌。 也许吧。以她的性子,他是她自己选择的未婚夫,若没有皇帝逼婚,她理应在长远的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里喜欢上自己的夫婿。 他对她那样好,当日,她其实是有动过一点点心的,她甚至设想过往后余生和他在山中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只是,这个梦在还未及发生之时便被迫匆匆结束。 她眸中闪过丝黯然,低下头轻声地道:“你是我的未婚夫,我自然是喜欢过的。可是,如今也回不去了,便不要再提了吧。” 碧纱橱后,一道人影静静伫立了许久,闻见这一句,蓦然阴沉了脸,忿忿拂袖而去。 背心有冷风袭来,念阮回过头,见橱后悬挂的朱色湘帘微微摇动,心中已然有了数。 燕淮眼眶中热泪迸出,哽咽又期许地问:“那……若有来生,你会不会……” 这正是上一世她入宫前夕少年逾墙而来红着眼眶问她的那句。念阮眼中热意一涌,莞尔笑着打断他:“别说傻话了,我不信那些个的。” “你好好养伤吧,我先回去了。” 她扶着他在榻上躺下,关怀地替把他被子拽好,婉婉起身步出殿去,始终也没有回头。 殿外,折枝和采芽还跪在冷寒彻骨的水泥金砖上,冷得牙齿皆在打颤。 “是陛下来过了?” 她一手扶起一人,低声问道。殿外银河泄影,花明月暗笼轻雾,冬夜的寒气沿着衣裘的纹理沉沉浸身,染得她心底亦是荒寒一片。 “是。” 念阮微感害怕,手指慢慢绞着衣袖。强作镇定道:“没什么,都回去吧。” 回到寝殿时,男人已歇下了,只着了件纯白寝衣坐在榻上手揽着一卷《大诰》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殿内烛火通明,宫人们却都不见了影子。念阮缓步走进去,先行了一礼。 “皇后去哪儿了?” 男人的声音幽寒无比,却也不唤她起来,冷着脸看竹简上被烛火照得模糊不清的字。 念阮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分明自己没做什么,却窘迫得像是被捉奸在床了一般。把心一横,柔顺地在他膝边蹲下,脸儿慢慢贴在了他的膝上,带了些埋怨地应他:“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又何故还来故意套妾的话。” 她鲜少有这般千娇百媚又柔顺地讨好他的模样,嬴昭本已有些心软,可一想到她竟背着他夜会旧情人,心底那团火又如风助长荜拨蹿起来了,脸色霍然冷了下来:“朕在问你话!” “那妾说妾只是出去走了走,陛下信妾吗?” 她仍旧是一副毫无悔改惧怕的样子,洁白如玉的下颌抵在他膝头,眨着一双明眸娇弱可怜地望他。 她本是不经意的动作,却如火星投入柴垛,烧得他心火燎原。嬴昭脸沉如水地把人从地上提拎起来,冷道:“萧念阮,你是不是就仗着朕喜欢你?你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竹简撞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劈啪作响。念阮委屈地蹙了蹙眉:“陛下好凶呀。” 眼看男人就要忍无可忍,她见好就收,轻轻抱住他窄细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处,像只小狐狸趴在他胸膛上可怜兮兮地蹭了蹭:“我和阿贺敦没什么的,我和他都说明白了,我只是不想有人误会陛下。” 嬴昭即将出口的训斥生生堵在喉咙,心底那如炭火烈烈燃烧的怒火也泄了气,又有些恼怒,他分明知晓这小哭包嘴里没一句真话,却也险些着了她的道! 他打定主意不会轻易饶过她,冷脸瞧着那不知天高地厚作天作地的小妖女,黑眸里丝毫笑意皆没有:“萧念阮,你身为皇后却背着朕私会外男,别以为卖个乖朕就能原谅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呵,渣女,我信了你的邪。 第51章 “私会外男”这四个字一出, 倒把念阮自己也砸懵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盛怒中的丈夫,眼中一点泪光如飞鸿闪过。鼻尖一酸,屈膝跪下,赌气将头上的玉簪金雀一件件摘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见她俨然是个脱簪请罪的架势, 嬴昭脸色愈青。这小骗子, 别以为这样他就会心软。 “这件事的确是妾做的不妥, 妾无可辩白。陛下既认为妾祸乱宫闱,请收玺绶, 依律发落。” 她头上金钗玉珰皆卸了下来, 满头青丝垂落,柔顺地贴在被泪光打湿的脸颊,眸中水汽莹然,贝齿将红唇咬得发白。 嬴昭怔住一瞬。 他是生她的气, 可还远远没到要废了她的地步。忆起那日浴池里她祈求他不爱时便废了她的言语, 眉骨蹙如山峰: “萧念阮, 你是不是就想着朕废了你好改嫁于他?别做梦了,自古便无改嫁之废后,天下没人敢娶朕的女人, 朕若真废了你, 你就只能出家去做比丘尼!” 一句“比丘尼”正令她忆起当日崇宁寺的日子, 念阮仿佛天灵盖上重重遭了记闷锤,脸上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眼睫毛凄楚一闪,低下头竭力忍着眼泪,两痕紧绷的薄如纸页的双肩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冬日的地板寒冷,即便铺了线毯,那股寒气仍能沿着丝绒的缝隙传入膝盖, 侵入体髓。嬴昭是受过寒冬腊月单衣闭室的苦的,念及她体弱,不愿她受这份苦,可又实在不能忍受她竟背着自己同小麒麟见面,还,还让他抱了她! 更生气的还在后头,方才小麒麟问她喜欢过他没有,她竟回答是。可昨夜彼此最亲密的时候他问她心里可有自己,她一句话也没应他。可见他身为人君,在她心里还远不如小麒麟的分量重。又怎能不为之生气。 女孩子跪在身前一言不发地流泪,他心头愈发烦躁,把人拽起,盛怒喝道:“起来!你是哑巴吗?回答朕!” 念阮轻轻抽了抽鼻子,眼泪盈盈地抬起头:“……我真的没想要瞒着陛下的,这是您的寝殿,我做什么难道瞒得过您吗?我,我本来打算等您回来后就告诉您的,之所以去见他,也只是不想他误会您……” “我知道陛下是天底下最最心善之人,您先前设计除去阿贺敦的世子位,就是不想他父亲的事连累到他。我怕他误会今日事是您授意,也怕太后会利用他来对付陛下……” 女孩子的话音娇娇弱弱的,像是潺潺的山泉自他心间滑过,扑灭了他心头那丛烧得正旺的心火。嬴昭眉棱骨微微一挑,冷道:“除了你,没人伤得了我。” 继而一想,她嘴上说着怕太后用小麒麟对付自己,实则心里想的怕是小麒麟的安危,一时又后悔这么轻易就松了口。 “那陛下原谅念念了么?” 见他脸色已有所缓和,她轻轻扯着他衣袖,眸光凄郁,明眸中盈盈然浮现一层水光。 嬴昭语气生硬:“没有。” “那陛下要怎么罚妾才能不生气了。”念阮再度拦腰抱住他,固执地追到他那边去望着他眼睛小小声地道,“禁足?罚俸禄?抄宫规?只要陛下肯原谅妾,陛下要罚妾什么妾都愿意做的。” 女孩子眼睛红红的,人又生得白,乖顺温软,像极了毛茸茸的兔子,偏巧她又属兔。嬴昭睨她一眼,喉头难耐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皱眉冷淡地道:“这回暂且就饶了你,以后,不许再去见他。更不许让他抱。” 又冷笑:“什么麒麟儿,就一登徒子,你又不是他的娘,姑母去世了,他抱你做什么?你就那么想当他娘?且也半点不知道要推开么?” 念阮脸上一红,她当然知道要避嫌,可见从小青梅竹马的男孩子像头失了孤的小狼嚎啕痛哭实在可怜,又顾念着他的伤,一时心软罢了。但今日事却实实在在是她不对。 别说是嫁了皇帝,有重君臣之道压在头上,便是嫁了寻常男子,也不能再这样……和他人搂搂抱抱……倒显得她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了。 她羞窘地低了头,支支吾吾地辩解:“那,当初妾还同燕家有婚约时,您,您不一样也……” 她想说她今日没推开他纯粹是顾忌着他的伤,就如当初式乾殿里她亦不敢推开他一样,并非出自男女私情。可男人却明显回错了意,脸色一瞬冷沉如寒水: “萧念阮!” “朕怎么对你的,你就要让他也这样对你是吗?朕伤你一回,你就要回回都往朕心里捅报复回来才觉得解气是不是?” 她亦曲解了他的意思,面上僵滞了瞬,噙着泪的水目瑟缩闪了闪,雪白的脸颜迅速红了,红唇一张,支支吾吾答:“那、那怎么可以……陛下是妾的丈夫呀。” 嬴昭满腹的怒气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晌,反应过来她那榆木脑袋都误会成什么了,简直要气笑了。 “念念以为朕要怎么对你?” 他当真笑出声来,蓦地把人拦腰一抱,在她的尖叫声里把人抱进浴殿,沉入了热水潺潺的池子里。 衣衫一件件被扔落在地,念阮双肩微颤,一张雪白的脸顷刻间红至粉颈,泣道:“不……我不要在这里……” “这里怎么了?”他把她长发挽起,凑近她耳畔,幽幽一笑,“念念不是说,只要朕原谅你做什么都愿意么?那朕就对你做些夫妻间该做的事。” …… “念念,念念,你喜欢朕么?” 烛影摇红,星月流光。粲艳的红烛光里,榻声低语若牙板浅唱。 念阮鬓发乱斜,一双天生含情的杏眼此刻雾沉沉的,勾魂摄魄。咬着下唇隐忍地抑制着嘤啼,待从浪尖上滚过方兰气吁吁地反问他:“那陛下……会爱念念一生么?” “自然。”他不假思索。 念阮颊边热泪颤巍巍摇落,帐子外透进的红光在眼前摇曳不定,她闭上眼:“可一生那么长……陛下如何能为以后的事做承诺……” 不是她不信他,前世他也对他很好,可后来,却是那样惨烈的结局。她实在是怕重蹈覆辙。 “是你这样问的,你存心气朕是不是?朕怎样回答你都能找到反驳的地方是不是?” 他不想再听这些败兴的话,以唇堵住了她哭哭噎噎的娇泣声。良久之后,云消雨散,她睁着双失神的水目缓了好一会儿,方把脸轻轻贴在他颈下,应了他方才那话:“那妾也喜欢陛下……” 外头烛花烧尽,帐子里光晕昏朦。嬴昭一双黑眸寒意深深,徐徐吸了一口气。心道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真是半点不肯吃亏,这种时候也清醒得过分,先要了他的承诺才肯应他。偏他被她吃得死死的,拿她毫无办法。 明月流银,河汉无声,宣光殿里,太后犹然未歇,正与女侍中郑芳苓在灯下弈棋。 素晚同一个宫人跪侍在侧,魂不守舍的,眼前全是汝阴公主临去时那张不甘、怨毒与愤懑的脸。 她杀了人,这是第一个她亲手杀死的人,佛家有言,杀人者死后堕无间地狱,日夜受罪,劫数无绝。汝阴公主死后为鬼,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可她临去时说什么?说她该去问问太后她和元皇后是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个罪婢之后,汝阴公主说这话却是何意。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郑芳苓唤她斟茶也未反应过来。太后不悦地掠了她一眼: “这是怎么了?自午间回来便心不在焉的,冒冒失失。”眸光锐利如刀。 素晚忙倒了茶,糯声磕头请罪。好在太后并没与她计较,揉搓着指间温润的玉石棋子,狭长凤目微微一眯:“罢。眼下,朕正有件事要你去做。” “但请太后吩咐。” “皇帝的生母李氏在入宫前曾为南安王所掳,后值南安王谋逆被诛,李氏入宫为奴,彼时她已有身孕,入宫不久便产下一个女婴,是谓皇帝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素晚浑身一震,不觉抬起头愣怔地望向她,忆起汝阴公主临去之言,更觉毛骨悚然。太后这话,总不能是说…… 太后神色却淡淡的:“现在,朕要你去扮做这个人,伺机接近皇帝。然后,找机会给朕杀了他。” 太后语气平淡,末句的凌寒杀意却令郑芳苓同素晚两个俱是心头一跳。素晚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领命去了。郑芳苓迟疑着问道:“太后……是要对陛下下手了么?” “貉奴羽翼已丰,再不动手,死的便是我们。” 珍珑上黑子已败下阵来,太后捻棋沉思,柳眉紧蹙。又问:“嬴霓怎么会知晓李氏和南安王的事。” 这已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汝阴彼时已出嫁,没理由知道宫中这桩密辛。即便知道,南安王常年与南朝作战,不常入京。汝阴理应没见过他,更不可能认出来素晚和他相貌相似,临死还要将她一军。 但嬴裳却是见过的。 她的前夫是南朝宗室,当年北投,正是南安王去接应的人,后来两人成婚,南安王也出席过二人的婚礼。 郑芳苓心领神会:“臣这就着人去查兰陵公主的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渣女! 念念:双标绿茶! ………………………… 第52章 清晨, 洛阳城难得出了一回暖阳。冬阳倦倦,照在窗纸上雾濛濛的,日光的粲艳都模糊起来。枝头鸟雀鸣啾不停。 念阮起身时枕畔已没了男人的身影,闻得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折枝和采芽忙端着银盆跑来, 凑到跟前, 又小心翼翼地问:“女郎,陛下昨夜没为难您吧?” 算是……算是为难了吧。 念阮红了脸, 腼腆低眉, 折枝见了她这幅扭捏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尴尬地同采芽对视一眼,跪下请罪道:“奴婢失言了。请女郎降罪。” 她摇摇头,眸子四下里一扫, “陛下呢?” “任城王来了, 眼下陛下正同他在非鱼池商议什么事呢。” 任城王如今入主尚书台, 手握皇帝同太后之下的最高权力,昨日燕家事发嬴昭又钦点了他全权处理,这会儿来, 可是查出了什么。 念阮很想去问一问案子进展得如何了, 但想起昨夜事, 她暂时还是不要去火上添油了。他是个恩怨分明的君主,她应该相信他才对。 “这么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了?” 式乾殿的西殿后有一座小小的假山石池,引灵芝钓台的活水入池,淙淙涓涓,红尾如舞,都争着游至嬴昭身前争食鱼食。 方才任城王来报了廷尉对太原王府走水的初步调查, 只从灰烬的走向勘探出火是自外向里烧的,门窗外的花木楹栏皆有浇过油的痕迹,极有可能是场人为的纵火案。但具体是什么人放的火却一无所获,眼下,廷尉正在对事发之日驻守太原王府的卫兵仆人挨个盘问,却都问不出什么结果。 任城王面有愧色,离席跪道:“是臣无用,请陛下降罪。” “王叔已经做得很好了。” 嬴昭把人扶起,目光柔和地看着他道,“没查出来才是正常的。把守太原王府的皆是太后的人,能让他们查到的才不可信。” “王叔是朕的股肱之臣,日后私底下见朕不必再行拜礼。此生,朕当与王叔共创万世基业。” 任城王鼻翼微动,长睫下涩意翻覆,险些掉下泪来。上辈子便是为了他这一句披肝沥胆,生死相随。壬寅平乱,建元改制,再到秣马厉兵挥师南伐,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他同他约定了要共创万世之功,尔后策马同游,夜雨对床。可行至半路,他却丢下他们先走了。 如今,至多还有半年,陛下的身体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他须得先找到那位神医才是。 “任城这是怎么了?” 见他眼角泛红,嬴昭微感诧异。他的这位王叔可是从不掉眼泪的,便是当年他十三岁时父亲为贼人所杀、他手刃贼人后入京为父鸣冤,因千里赴京脚下流脓起满了血泡,他也未见他流一滴眼泪。算起来,两人的情谊便是于此刻始。 “回陛下,方才微风拂尘,臣可能是眼睛被迷住了。” 任城王笑着摇摇头,提起旁事:“听说陛下近日新得了位小友?什么时候也为臣引见引见?” 嬴昭启用奚道言的事,本也没刻意瞒他。微微一笑:“也好。季鸾此人,才称王佐,识具明允,真可谓朕之管仲也。等这件事过去后,朕想擢他入御史台,届时你们再见吧。” 任城王上辈子正与奚道言不睦,深知此人性情孤僻阴戾,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后来更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一手提拔扶持他的皇帝。但眼下见君王正是器重也不好再置喙什么,只道:“臣听说,此人眼下只是太常寺中的一名小吏,官微位低,陛下为何独独对他悉心栽培?” 他气定神闲地一笑,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鱼食抛入池中:“小人物未必不能有大用处,全看上位者怎么用了。” 想他幼时,萧氏只需在他身边安插几个小宦官就能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只因他不肯贿赂他们,这些宦者便诬告他对萧氏不敬,令萧氏信以为真,怒气冲冲地将他召进宣光殿里打了他一顿,若非念念替他求情,或许那时他就该去见父皇和阿姨了。 太后自然是恨他的,可这件事的本质却是她被宦官这些小人物迷惑了心智丧失了判断,拿自己手中的权力,反做了这些阉人的刀。如今,他亦能借奚道言再迷惑太后一次。 任城王去后,嬴昭回到惯常处理政务的东殿里,朱缨正抱了中书省新起草的诏令请他过目,他顺手取过最上头的一本翻阅,随口问道:“长乐王府那边可有异动?” 汝阴公主一死,他立刻意识到兰陵姑母也会受牵连,暗中派遣了暗卫去盯着。好在他那不着家的岳父此刻一如既往的不着家,倒是省却了他的担忧。 “别的事倒也没有,只今日宣光殿的郑姑姑去送节礼了。马上就是年末,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马上就是岁暮了。 他眸光微微一凝,目光如炬火,落在淡黄长缎上那个以楷书写就的名字上。陕州刺史,萧朗。太后的次兄。 如今,太后调了他回镇司州。 京师洛阳正属司州,刺史掌兵,太后这会儿调萧朗回镇用意为何已不难猜到。而岁暮有岁除大傩之礼,届时将有士兵扮演傩人,在阊阖门前排兵布阵演练阵法。名为傩仪,实为军演。太后一定会有所动作。 他持朱笔在锦缎上批了个“准”字,把诏令随手一扔,吩咐朱缨:“去太常寺问问李卿,岁暮的傩仪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到寝殿里,念阮正在案前用膳,见他突然回来,忙不迭把手中的冻梨放下,起身行礼:“陛下回来了。” 不上朝的日子,他总是等她一起用膳的。今日她因故起得迟了,料想他已经用过了,便自个儿独叫了小厨房给她备膳,才知了他其实也没用饭。但料想他同任城王议事要等许久,便也没等他。此刻便有些心虚,活像只偷食却被待个正着的小馋猫。 嬴昭还是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淡淡扫她一眼:“冬梨性寒,你少用些。”在她对案坐下,随手拣了盘中仅剩的半个翠玉豆糕。 念阮看得脸热,那正是她咬了一半又嫌腻扔下的,却又不敢明言,只得替他盛了碗酪粥,道:“陛下可用了早膳?可要叫小厨房再送些胡饼来?” 这没良心的小娘子终于忆起他没用膳了。 他薄唇微抿,眼睛却只看着手中的玉勺,沉默用着酪粥。 他还是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念阮有些忐忑,但再一想,该解释的她都解释清楚了,昨夜还被他折腾了个够,他要再生气她也没办法了,便起身告退:“那若无什么事,妾就先去温书了。” 她神色漠然,言谈间竟是半分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嬴昭脸色一沉:“朕还有事要同皇后商议。” 她脚步止住,回过身婉婉行礼。他把杯盏一推,用清水漱了口,起身执住她的手道:“走吧,陪朕出去走走。” 今冬的天气比往常暖和些,已是十二月初,洛阳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空气中有微寒的凉意,水声潺潺,清流萦绕,修竹摇青,乔松凝翠。二人沿廊道北行,不觉走至后宫地界。 朱缨同白简两个随侍在后,其他宫人都远远跟在后面,二人执手行在碎石路上,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言,气氛压抑得如同空中渐渐堆积起来的凝空愁云。 最终还是嬴昭先开了口:“栖迟年纪也不小了,姑母年岁渐长,也需人照顾,朕给他送两房妾侍过去如何?” 叫她出来竟是为了说这个。念阮一噎,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有给下属送小老婆的癖好? 下意识想拒绝,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是不放心她家里要派两个人过去照应着,感激一笑:“妾多谢陛下。不过这些事还是妾来吧。” 眼下衡哥哥还未娶妻,就先纳妾,只怕有些明显。由她名义赐些奴仆给母亲,他再把人安进去,方稳妥些。 冷战了这半日才见她笑颜,嬴昭终于等来了台阶下了,微松一口气。他只当是她先服了软,道:“对了,朕已瞧中了谢氏三娘做栖迟的正妻,你意下如何?” 谢氏女是尚书令谢伯远的孙女谢姽,上次重阳宫宴念阮便已见过,谢氏女气度高华,清华芳菲,是位难得的大家闺秀。她曾与他提起谢氏女可为妃嫔,他却言谢氏女“像个老学究”,如今却想把对方赐给衡哥哥。 衡哥哥生父是已故的南朝前朝宗室,身份尴尬,陈郡谢氏却是绵延五百年的北朝第一大族。这桩婚事落在旁人眼中,只怕还是她家因为她的缘故高攀了,又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口舌。 她婉转拒绝道:“我哥哥官位微低,谢家怕是瞧不上。还是算了吧。” 嬴昭知她心思,皱眉道:“栖迟严毅谨重,风神清令,又是皇后兄长,谢家有什么瞧不上的?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 念阮拗不过他,只得应下:“妾多谢陛下。” 她面现难色地屈身行礼:“妾读《后汉书》闻明德皇后‘车水马龙’故事,大为惭愧。陛下对妾家之宠幸已远远逾过礼制,妾却不能尽到劝谏之责,实为惶恐。” “原来皇后也知道朕对你好、也知你未尽到皇后之责?” 嬴昭冷笑,把她手一握,顺势拉进了自己怀里,“朕还当你不知呢?” 当着诸宫人的面,此处又是露天地界,念阮羞涩难当,娇娇地嗔了他一声:“陛下!” 这时前方隐隐传来阵歌声,婉转缠绵,吴侬软语,唱的亦是南朝的《子夜歌》。嬴昭神色一凛,神情却飘渺怔忪,目光灼灼望向声源处:“谁在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不再哄哄我吗? ps:司州就相当于河北,还是有军.区的那种。 第53章 歌声顿时停歇, 几名十一二岁的小宫奴惶恐跑来,噗通跪下,头叩得砰砰响,有个胆子大的诚惶诚恐地应:“回陛下, 奴等不知您和皇后在此, 扰了陛下清净, 还请陛下恕罪!” 几人膝盖皆在颤,见都是些半大女孩子, 生得清秀温婉纤纤弱质。念阮于心不忍:“在园中唱歌并不违反宫规, 陛下就饶了他们这一回吧。” 几人忙又向她谢恩。嬴昭却皱着眉:“你们是谁?方才又是谁在这园子里唱歌?” “回陛下,奴等……奴等是负责园子洒扫的宫女……” 躲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宫人怯怯地抬起头,身如斗筛,眼泪憋在眼眶打转, 忽地嘤泣一声哭了出来, “方才……方才是奴……” 小宫人不过八、九岁的年纪, 说这话时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架势,语毕便深深地埋下头,不住地磕头请罪。 念阮长睫微眨, 若有所思。此举实在是像极了后宫中女子刻意邀宠的手段, 嬴昭素来最厌恶这些, 这若非这几人实在年纪太小,只怕这会儿就得被乱棒逐出宫去了。也难怪她们害怕。 她想好词句,斟酌着要再劝,不想他却是道:“你把方才的歌再给朕唱一遍。” 这回不单是念阮,连那几个宫人亦是齐齐愣住,她的同伴率先反应过来,暗暗推了她一把, 那小宫人如梦初醒,颤着嗓子战战兢兢唱道: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 词还是方才的词,曲调亦然,但唱歌人心境大不如前,这歌便也唱得磕磕绊绊,称不上悦耳。小宫人唱完,又倏地把头低下了,低低地呜咽。 她唱得是吴声,念阮听得不甚明白,温声问她:“这词听着倒新鲜,你是吴人?” 小宫人含泪摇头,抽噎着应:“奴,奴是代北人氏,这歌是奴、是奴偶然听人在这园中唱学来的,奴也不知这词句是什么意思……” 嬴昭眼中透出浓浓的失望,拉住念阮的手,语气透着疲倦:“走吧。” 二人遂又沿着原路返回,回到式乾殿里,念阮见他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忍不住问:“陛下,怎么了?” 嬴昭在书案前坐下,随手拾了本建安诗集在手,眉宇轻颦,心不在焉。他眸光闪了闪,郁郁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方才那宫人所唱之曲,竞和朕幼时阿姨所唱,一模一样。” 他五岁时生母李氏便去了,太后言,以祖制,子立母死,请他父皇下旨赐死李氏。他父皇那时已然缠绵病榻,抵不过太后和群臣,无奈同意。这项灭绝人性的制度一直要到他登基后才被下诏废除。而太后属意萧家女为后,自然默许。 于是那时他便明了,所谓金科玉律不可更改的祖制,也不过是太后铲除异己的借口。 生母留给他的记忆不多,残存的记忆中,常常是她哼着缠绵悱恻的吴地歌谣,一面为他缝衣裳一面哄他入睡。橘黄的烛晖之下,她乌发如云,眉目柔和,温柔可亲。这图景是他整个孩提时代最珍贵也最温暖的记忆。而那些清丽婉转的吴地乐曲,自她走后,他也再未听过了。 念阮不知该怎样安慰他,李元后确确乎乎是死了,总不能复生。上一世,直到她死,她也未曾听说皇帝召回同母姊的事。 她又觉今日事有些诡异,似是小宫人利用皇帝的孺慕之情要引出那个唱歌的人来。但那几人的恐惧却不似假的,更连那人名字都未引出来。 她道:“那陛下要去找那个教宫人唱歌的人么?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陛下思母心切,可要当心给人设计了才是。” 嬴昭摇头:“再看看吧。朕亦觉得这事有些过于巧合了。” 他的生母确乎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只是隐隐有些预感,预感那个教宫人唱《子夜歌》的人,会和他生母有些关系。 他轻拥念阮入怀,把下颌轻轻抵在她颈下,叹息一声:“念念,朕的娘在二嫁先帝之前,曾嫁与南安王,育有一女。我娘去时,她犹在人世。” 念阮黑瞳微震,怔愕地看向他。元皇后二嫁她是知道的,可她不知她犹在入宫之前同南安王生了一个女儿。 她眸子转了转,轻声道:“陛下的意思……是哪个唱歌之人会是您同母异父的亲姐姐么?” 嬴昭微微颔首,展眸看向窗外苍翠松柏:“阿姊比我大三岁,我没有见过她,母亲也没有。可她理应是活着的,当年母亲与我告别时,曾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她,替她好好照顾阿姊。” 提起往事,他语声哽咽,眸中亦蒙上一层水雾。当年,太后以子贵母死赐令他生母死。她像往常一样送他离殿去往他父皇处侍疾,如往常一样嘱咐他要好好听父皇的话,待他同她告了别时,却又拉回他,抱着他温温柔柔地说了好一通话,这临别的最后一句,便是托他找到他阿姊。 可惜彼时的他并未察觉异样,等到回来后才知再也见不到母亲,伤心得大哭。父皇骗他母亲去了天上化作了星星,等他背完四书五经就会回来,他便信了。但两年后父皇殡天,他被太后抱上那方龙椅,满座麻衣的恸哭声里,从此明了死亡的释义。 同他相处两世,念阮还是第一回见到他露出这般伤怀之色,也便不好再推开他,柔声安慰他道:“陛下精诚所至,一定会找到您姐姐的。元皇后同先帝在天上,也一定会保佑你们团聚。” 这夜念阮从梦中惊醒,却见他正站在榻边脱衣袍,发上缀着层晶莹的露珠,似乎才从外面回来。 “陛下去哪儿了?” 念阮朦胧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自榻上坐起。 日间才说了不会去找他,这会儿却被她抓了个正着。还好那小宫人才止十一二岁,否则,他这半夜出去找人问话,怕是跳进洛水也洗不清了。嬴昭有不自在地轻咳了声,翻身上榻,故意道:“也学念念出去夜会小情人了,这个答案念念满意与否?” 他作势要去抽她腰间那根系带子。连着两夜被他欺负得狠了,念阮这会儿犹为抗拒,羞红着脸死死推他:“不……我要睡觉!” “好了,不逗你了。” 把人往怀中一拽,他撩开她额发轻轻一吻,柔声应她:“朕去找那个小宫人了。她说她不认得那个唱歌的人,只是有次见她从园中路过口中吟唱,就记下了。” 这又关她什么事。 念阮恹恹闭上眼,只觉他这解释得犹为多余。她又不关心他出去找了谁,他就是真和小情人夜会也不关她事! “我困……” 察觉他手上渐不老实,缩在他怀中的念阮不满地扭了扭,声音像埋在棉花里,闷闷的。嬴昭把她樱唇轻吻了吻,“念念睡吧。” 他哼起白日那首歌谣助她入眠,只是改唱了洛阳雅音,声清沉悦耳,飘渺得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念阮终明了歌词所唱,在他的歌声里沉沉睡去,迷糊想道,原来这是首写相思之苦的离别曲。 次日。念阮起身时,嬴昭已上朝去了。殿外多了个小丫头,正是他们昨日在华林园中见到的那个。 折枝采芽看那小宫人的眼神都似看仇人一般,小宫人梳着丫髻,已换上了式乾殿里的青色宫人服,扭捏不安地跪在珠帘后任她打量。送她进来的朱缨笑着道:“陛下言,她日后就在殿中服侍。”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折枝同采芽两个后槽牙皆磨得咯咯作响,念阮神色却还柔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叫阿宝。” 宫人惴惴地答,末了,又“啊”地一声,噗通跪下,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奴失言了,奴还没有名字,请殿下赐名。” 倒是个没有机心的丫头。 念阮不禁莞尔,并未怪罪:“你就叫阿宝吧,这名字喜庆,你人也喜庆。很合适。” 阿宝就此留在了式乾殿当差,做了洒扫的丫头。虽不被允许进到内殿来,到底也算是式乾殿里的人。她人小,做事却不含糊,勤勤恳恳的,相处不过半日,殿中那些原先当差的宫人都和她熟了。 “真是个小狐狸精!” 傍晚,采芽服侍着念阮在殿内看书,突然恨恨说道。 折枝比她稳重些,瞪她一眼:“这里有你置喙的地儿么,主子们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争吵起来,念阮饶是想看书也无法了,轻轻乜了二人一眼,视线重又回到书页。采芽见她无动于衷,急道:“殿下,您都一点不着急的么?陛下都不知会您一声,就扔这么个小丫头进来,日后可还了得……” 折枝险些被她气笑:“那阿宝才九岁,你这……你这担心得也太早了吧。” 念阮亦是无奈,他大概不是喜欢幼女之人,把阿宝调进殿中来,自然有他的用意。 她只是担心他思姊心切,失了判断。 采芽却不知想到些什么,支支吾吾:“也不是不可能……” 这时,阿宝清清脆脆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欢快得黄鹂似的:“殿下,宣光殿来人送节礼了,您见是不见呐。” 她人小,嗓门却着实不小,也难怪昨日在园子里唱歌能引来皇帝。念阮道:“让她进来吧。” 阿宝欢欢快快地领命去了,不过片刻,便引了个女官进来,又惊讶地“啊”了一声:“啊,这个姐姐好像就是教我唱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也不是不可能??? 狗昭:念念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太恐怖了。以为朕是王叔吗?! ---- 没女配,皆炮灰。一直忘了说了,没有母妃这个称呼,狗昭喊的“阿姨”是喊他生母。 感谢在2020-09-10 11:42:30~2020-09-10 23:5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月落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念阮微笑僵在脸上, 采芽则同折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稍稍放下心来——原来这小蹄子真正想引出的人是宣光殿的素晚。 亏她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旁人还有可能,宣光殿的人却是白忙活了。即便她随皇后入宫不久也看得出来, 陛下厌恶宣光殿, 何况这名叫素晚的女官比陛下还要大上几岁, 容貌也仅仅只能算是清秀,比她们女郎可差远了。 “殿下。”来人娉娉袅袅一福, 笑容温婉, 礼节挑不出半点错误,“奴奉太后之名,来给殿下送些腊日的节礼。” 北靖承前晋为水德,腊祭定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辰日, 算着时间, 距今也不过二十日的光景了。念阮冷眼瞧着她指挥着宫人把太后所赐诸物一件件搬进殿中来, 觉得她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当日在崇宁寺中给自己递毒酒的样子。 素晚心中亦是忐忑。皇后似乎一直对她有些成见,每次见了自己皆是冷冰冰的,便是她入宫之前, 也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分明她对宣光殿里的其它宫人都和蔼可亲的。 她并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 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恭敬小心地侍奉着。那名唤阿宝的小宫女走过去悄悄地与她道:“姐姐,姐姐!你还记得阿宝吗?你上回教阿宝的歌阿宝都会唱了,还因此获得陛下青睐进了这殿里伺候呢!姐姐可真是我的贵人!” 她嗓门天生大,这点儿自以为的悄悄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众人耳中。素晚面色尴尬,并不应她。念阮眼中冷光如炽,昨日园中那般胆怯,这会儿却十分地没有眼见力, 是她低估这女孩子的心机了。 她已认定了这事就是个圈套,可素晚——她想起前世死时对方奇怪的反应,不知怎地,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那边阿宝还在叽叽喳喳地同素晚说着话,念阮可以视若无睹,折枝同采芽两个却忍不了。采芽冷笑道:“殿下面前岂容你多言,阿宝姑娘这是把这儿当作你自己的家了吗?” 二人俱是面色一白,素晚方要张唇劝两句,天子威严的声却从殿门外传了进来:“在吵什么。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 两边侍立的宫人都跪了下去,恭迎天子回宫。念阮不得已起身去迎他,膝盖还未弯下去便被男人扶了一把,一抬眸,对上双柔和似水的眼睛:“皇后不必多礼。” 自他让她搬进自己殿中来,嬴昭最享受的时刻便是下朝后她来殿门口迎自己的时候。每到这时他便会有种错觉,仿佛他和她只是这凡尘间平凡却相爱的一对寻常夫妻,她只是一个等待夫君回家的妻子,满心期盼地来迎他。哪怕他明知她是迫于君臣之礼。 明日就是太原王行刑的日子,念阮这会儿犹记挂着对燕淮的处置,碍于众人在场却不好多问,赧然低头被他拉着往殿内走。那小女孩子却欢腾地跑了过来,欢欣道:“陛下,您上回不是叫我替您留意着那唱歌之人吗?喏,就是她啦。” 她指了指素晚。 这就“您”啊“我”的了。采芽在心里啐了一口,实觉这小丫头片子狡猾得紧。 “是么?” 嬴昭眼眸含笑,忽地松开了念阮的手,只虚虚拍了拍她的肩、转向似是不明所以的素晚。脸色一瞬严肃许多:“朕有些话想问姑娘,随朕来吧。” 他说完即朝东殿走去,素晚心跳如脱兔,屈膝向念阮行了礼后告退。唯余殿中一众宫人错愕满目——皇后自入宫以来备受礼爱,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陛下丢下皇后转而召了别的女子离开,且是当着皇后之面。这,这简直是在打皇后的脸! 难道皇后近来失宠了么? “女郎……” 采芽呼吸微微急促,惊恐地看向自家女郎。念阮神色却淡淡的:“叫小厨房传膳吧。” 方才他当着她面儿叫走素晚的一瞬,她真有种即刻动身去东殿见小麒麟的冲动,转念一想到底忍住了,他不该是她和旁人置气的工具。 她也没什么可气的。皇帝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难道她还会为他吃醋不成? 虽是这般想着,晚膳却着实吃得没什么胃口,懒懒用了些麦粥,沐浴后歪在榻上听折枝给她读南边传来的一本笔记小说《世说新语》。殿中地炉烧得暖和,热气蓬蓬扑至脸上,吹拂得人昏昏欲睡。 连枝灯上的灯花结了又剪,铜叶上厚厚的一层,念阮却始终没有等回丈夫。她在折枝平淡的诵读声中困倦睡去,直至被人揽在怀中小脸儿贴在了某处温热所在。 “陛下回来了?妾恭迎陛下圣驾。” 她嘴里迷蒙地喃喃着,却半点没有起来迎接的意思。烛光下,眉眼轻颦红唇微翘,妩媚娇慵,好一副月下海棠图。嬴昭把她小耳朵揉了揉,一笑:“念念这是在等朕?” 她意识仍有些朦胧,恹恹摇头。嬴昭看着她因侧卧不当心被揉开的衣领,肌肤腻白,轻薄衣料下雪峦起伏,春色诱人。他眸色一暗,伸手去解她腰间绣着辛夷花的系带,嘴上则道:“今日都不等朕回来用膳,这是吃醋了?” “才没有!” 怀中的人儿突然猛烈地挣脱起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系带便在他手中一滑,随她动作跌散开了。嬴昭暗觉好笑,这小哭包还说没吃醋。揽住她细腰把人捞到跟前来,轻咬了下她唇瓣,道:“萧念念,你都一点不关系你丈夫同别的女人独处一个多时辰是去做什么了么?你是不是还想着我不仁你不义好去私会你那旧情人?” 被勘破心思,她红着脸支吾了声想逃向榻的里侧,却被箍着腰动弹不得,只好敷衍地应了句:“那陛下今日和她说什么了嘛。”一双眼却困倦得睁不开。 “说了很多呢,念念想知道哪一句?” 嬴昭故意吊着她,像等待鱼儿上钩的钓叟耐心地诱问:“不过念念得告诉朕,今晚是不是在等朕。” 念阮极度困倦,想睡又被他的话勾得意识犹有一丝粘着,一声嘟哝轻轻的,不情愿地应了。 他得寸进尺:“那念念是不是在吃醋?” 这会她再不肯上当,却把脸贴在了他颈下,亲密极了的姿势。 “……陛下。”半寐半醒间,念阮柔声唤他,“妾不喜欢那个人。” 嬴昭修眉微蹙,不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小脑袋在他怀中挪了挪,她声音闷闷的,显然是真的不高兴了。嬴昭便不再逗她,如实相告:“好吧,朕告诉你,朕今晚什么都没和她说。” 竟然敷衍她。 和他磨了半日却得来这样一个敷衍的回答,念阮烦透他了,察觉男人已把自己小衣皆剥了下来,羞恼得小粉拳乱挥着打他:“不许碰我!”大骗子! “念念不信么?” 嬴昭握住她纤白如玉的两节雪腕子,重新把人拉入怀中,“朕向你保证,朕同她,绝对没有超过五句话。” 谁要信他了!念阮忿忿地咬了下唇,粉唇上印出月白的印子,又很快被他指腹揉平了。她恼得要张齿咬他,他也不躲,以指腹把她两片湿腻的唇瓣揉弄了个够,口中幽幽道:“眼下朕倒是有好些话要说给念念,念念想听么?” 念阮困倦地提不起半点精神来,认命地由他抱着去浴殿清洗。沉如水中的一瞬间朦朦胧胧地忆起,这是《世说新语》中王忱数谗殷仲堪、殷求计于王珣的故事。 月华影转,照在宫外结了银霜的青砖上,冷莹莹一片。如星河,如碎玉。窗外渐渐开始飘起了雪粒,酝酿了一冬的洛阳初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金碧辉煌的宣光殿里,太后正就着烛火看一幅洛阳舆图。明日便是老情人临刑的日子,她打算去送她一程,然后,再去北邙山上看看太常寺给她选的筑陵之地。 烛火刺眼,太后看了一息眼睛便不太遭得住,叹息一声合上。她果然是老了,季玉说得不错,也是时候为自己选址筑陵了。 以她的功业,她才不要去陪伴那已死了十几年的丈夫,除了情人数量,文韬武略他有哪样比得过自己的?她不屑于死后还要与他合葬! 她要给自己在北邙山上建一座帝陵,比先帝、比靖朝历代帝王还高、还巍峨。 素晚跪在案前,双膝隐隐打颤。太后扫她一眼,似随和地问:“今日皇帝把你单独叫去都说了些什么?” 式乾殿里她的手伸得有限,但阿宝那孩子却是瞧得清清楚楚,皇帝把素晚单独叫去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必然是和她促膝长谈过了。 素晚面现难色,犹豫了半息终是咬牙应道:“回太后……陛下今日,什么也没问奴。” “什么?” 太后勃然变色,美眸中已隐隐添了怒气,“你和他少说也单独处了一个时辰,他分明已是中计了,又怎么会什么都没问?!” 千挑万选才挑出个机灵的小丫头,教她唱南地歌谣,为的就是引出素晚来,好让那小子上钩,相信她就是他的同母姐。据他昨日在后园中的反应,明显是上钩了,今日把这贱奴单独叫过去,又岂会什么都没问。 素晚打了个哆嗦,恐惧地泫然欲泣,含泪泣道:“回太后,陛下真的什么也没说。他,他叫奴进去,只是与奴谈了几句晋人王羲之,然后便叫奴在旁研墨,真的什么也没问啊!” 太后狐疑看她一晌,见她面色惶遽不似有假,终究忍下满腹怒气:“罢,貉奴多疑,暂且如此,徐徐图之吧,你先下去。” 素晚含泪谢了恩,忐忑不安地离去。太后目色阴沉地看着她背影,心间突然闪过一缕怀疑。 如果素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叛她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呜呜呜,禽兽! ps:我发现每次写剧情都没啥评论qaq,只有写互动才有些,是我剧情写得太无聊了么,就,只好一半剧情一半互动了,但这样剧情进度就会慢下来了orz所以,求评论呜呜呜。 那啥我明天补吧?上次答应了还是要更的。 再ps: 狗昭的计策出自《世说新语》。 第55章 水声哗哗。汉白玉雕的龙头中吐出潺潺的水来, 腾腾热气在浴殿之中蔓延。 念阮疲惫地靠在被温泉水泡得温热的池壁上,只露了一对小巧的肩头在外,任嬴昭给她清洗。盈盈缭绕的水汽将她鲜妍如荷绽的稠艳容色蒸得愈发妩媚,疲倦半阖的眸子里艳光如流, 褪去了外人前的端庄疏离, 才更像那个才满十六岁的娇憨甜软的小姑娘。 嬴昭眼睫微颤, 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元夕节上她攀着灯回头盈盈一笑的甜美模样, 彼时她的笑并不是对着他, 如今,她的身心可都属于自己了么? 他心里怀揣着心事,搓揉她腿.间肌肤的力道不觉便重了些。念阮娇声娇气地嘶了声,楚楚可怜地含泪嗔他:“疼。陛下轻些啊。” “疼就自己洗。” 他脸色转愠, 手上动作却从善如流地轻了些。又觉憋屈, 想自己堂堂九五之尊, 竟还要在敦伦后替她清洗。偏生这小娘子怕生得厉害,除了他连她的侍女都不给看。因而这事每每便落到了他头上。 念阮颊上飞红,忍着倦意和全身的酸, 软拍开了他的手, 一想到他方才留在那里的东西, 又窘迫得脸上如烧,嗔道:“你脏死了,为什么弄在外面呀。” 除了第一回他每次都弄在外面,于念阮而言,她倒情愿那些脏东西留在里面,眼不见为净。 嬴昭把她抱在石阶上,取下浴巾把她柔软白皙的身子一裹, 又替她把头发擦了擦,冷着脸应:“真是好心没好报,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某个娇气又怕疼的小哭包,那么怕疼,怀孕了怎么办?” 念阮忽地愣住,看着男人俊美冷硬的轮廓,樱唇瑟瑟地张了张。 她很想告诉他,他们不会有孩子。最终却是轻轻搂住他腰把脸贴在了他心口,柔声说道:“谢谢陛下。” “这有什么可谢的。” 嬴昭把她光露的身子抱离些许,耳尖却红如滴血,佯作不在乎地道:“真心想谢朕,就把身子养好。早日,为朕生个皇子。” 他是天子,天子不能没有继承人,生育这一关她迟早是要过的。他只希望她能把身子养好少受些苦,免得像太后一样,亏空了身子。 念阮眼睫一颤,低下了头。两世夫妻,她最愧疚的就是这个。上一世她入宫三年独占恩宠也没得过一子半女,连怀孕都不曾,太医丞诊断她难有孕事后,他从宗室中选了年已十二的高祖之孙、堂侄河间王嬴祐为太子,悉心教导。 嬴祐为太子之前尚算知礼,可做了储君之后,骨子里的顽劣便渐渐暴露。他不好书学,更做不到嬴昭这个便宜爹对他仰光七庙俯济苍生的期许。而她身为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比太子大了还不到十岁,与他非亲非故,自然更管不下他。 建元十九年孟春,嬴昭北上巡幸六镇,命太子监国。他离开后,嬴祐杀害老师逃回河间,她下诏追捕太子,却被时任司州刺史的叔父萧朗横夺玺绶,假传她诏命起兵拥立京兆王。好在嬴昭及时赶回,一场叛乱才被迅速平定。 教导太子是她职责,太子杀师悖父如同谋反,他对她失望不已,更认定她和叔父密谋要反他嬴氏江山,将她关进崇宁寺里思过。 从前她一直逃避回忆这件事,只因她也心知这事完全是由她不能生育所引出来的。可那时为了恨他,她始终逃避、拒绝面对自己的过错。如今既知前世除了他把她丢在崇宁寺里两年以外皆是误会,却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陛下,抱抱妾吧。” 她嗓音微哑,眼边已泛出一圈泪花。一双柔荑主动地揽住了他。 嬴昭直觉她情绪有些不对,却也怕她再来撩拨自己会忍不住,大手轻抚着她泪光盈盈的脸,轻轻一吻落在她鬓角,温声地劝:“早些睡吧。明日,还要陪太后去北邙山选址呢。” 飞雪融融,殿外的月光渐渐淡了。朔风轻拍殿檐窗棂,一夜铃铎轻响。 次日清晨,太后与皇帝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乘车辇前往位于宫城之北的刑场,此乃前晋时晋武帝讲武的宣武场,北临邙山,以图犯人死后直接安葬之便利。 燕淮身为人子亦在队伍之列,被允许提酒前往刑场与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太原王之罪,廷尉叛的是车裂。偌大的刑场被木栅圈起,四周围满了执戈戍卫的羽林卫。重臣宗室分列座次席两边,皆有些骨寒。 太原王伏诛,他们本不用来观刑的,但太后意欲借此震慑旁人,特地叫上了文武百官及皇帝一起来观刑。 刑场的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内外寂静如死,只听得见拴马桩上拴着的五匹枣红色的大宛良马咴咴地抽着气。太原王及几个儿子身着单衣,皆以绳索缚着,如牲口般扔在草垛上。燕淮沉默地提酒走近。 几个庶兄皆垂头在哭,唯独父亲太原王燕毅嘴里叼着根茅草,仍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嘲讽:“好小子。” “背叛自己的爹的滋味怎么样?很好受么?可你又落得了什么好下场?听说你娘已死了,是你害死的吧。若早些随为父共谋王业,兴许结局会大不相同。” 燕淮面色平静,替他汩汩斟上一碗鹤觞酒,端给了父亲:“阿父,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而不是如您这般狼藉都市。” 此酒性烈,饮之辄醉,或许能减轻些临死时的痛苦,已是太后对他的最后的一点情意。燕毅推开酒碗,夺过儿子手中的酒壶咕噜咕噜地灌完,轻蔑一嗤:“生不能列九鼎而食,死则当五鼎烹。” “麒麟吾儿,你以为席上那对母子真会放过你?你迟早要下来见我的。” 燕淮只作未觉,漠然提了酒回到席上。嬴昭神色淡淡地掠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燕毅见他冥顽不灵,不再搭理,吐出嘴里衔着的茅草扬起了头提高声音对端坐在观刑台上的太后笑道:“萧岚,你鸩杀先皇,残害天子,恶贯满盈,人神共愤!我在底下等着你来和我做对黄泉鸳鸯!” 语罢,坦然走向五马之间,躺下了。 众臣都为这一句勃然变了脸色,恐惧地喉咙发干。有些胆大的,则侧目瞥向了危坐太后身边的皇帝,想一窥他的反应。 嬴昭面无表情,太原王所言,也不过是席间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但太后真正倒台之前,却不会有人“相信”这些。 “将死之人,胡言乱语罢了。” 太后朱唇微扬,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一只蚂蚁,向廷尉正投去一眼,“行刑。” 太原王的四肢及头被分别套进绳索,叫五匹马拉着往不同的方向跑去。只听惊马嘶鸣,骨骼被绳索扯得笔直的咯咯声清晰地响了起来。那行刑之中的太原王径直于剧痛之中晕死过去,身体悬在半空,仍被五匹马拉着,要将他四肢头颅与躯体生生撕裂! 燕氏五子惊叫一声纷纷晕厥,群臣之中,也有不少老臣颤巍巍地倒下,席上一阵惊恐的抽气声。群臣掩面不忍相看,燕淮则死死咬着唇忍住了眼眶中的浊泪。 众人之中,唯有太后气定神闲地安坐着,唇角衔着锋利的笑,得意地看着台下被生生扯裂的老情人。如此一来,看还有谁敢反对她! 终于,在历经了漫长的折磨之后,太原王身首异地,头颅和四肢被终得解脱的惊马拖行老远,仅剩个躯壳颓然落下,鲜血慢慢将其下积雪染成鲜红。 早已等候许久的宦官一拥而上,争啖其肉。嬴昭到底于心不忍,起身道:“车裂乃无道之刑,不是仁君所为,剩下之人,就赐以鸩酒吧。” * 处理完太原王父子的事情后,太后又乘车辇前往北邙山选址筑陵。嬴昭同念阮陪在她身侧。 念阮不必观刑,是才从宫城里赶来的,倒是幸运地避免了夜间的噩梦。她扶着太后登上北邙山的最高峰翠云峰,自观景台俯视而下,洛阳城翼翼京室耽耽帝宇皆收入眼底。 山间更耸立着东周后汉曹魏前晋数十座帝王陵墓,历经千年兴衰,陵园陵殿等建筑多已破败,唯余高大巍峨的封土,冬日萧瑟凄冷的日光之中有如座座山陵,野旷天低,格外凄清。 太后犹在为了方才刑场之中皇帝公然的违逆不悦,抚着素晚同郑芳苓的手,背对着他,语气幽寒:“方才在刑场之中,我儿何故阻拦母后对那剩余几个乱臣贼子施以车裂。” 嬴昭沉默一息,恭敬地应:“回母后的话,车裂之刑未免太过残忍,前朝便已废除,如今既已处罚了首犯,旁余之人倒是不必这般麻烦。” “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威薄,则犯者无害也。若刑罚不重,那些个心存反叛之人岂不是还会心存侥幸,再度兴兵作乱?” 太后却不以为然,边说这话边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素晚:“素晚,你说朕说的对么?” 素晚方才在刑场内目睹了整个行刑的过程,这会儿全身骨头犹在打颤,慌忙跪下应了。嬴昭不欲与她争辩这些,只道:“母后教训得是,是儿子懦弱了。” 太后这才满意地眯起凤眸,打量着峰下群山莽莽旷野萧条:“若死而不灭,必不为贱鬼。当与此筑陵而眠,方不负朕平生功业。” 众人之中,唯有念阮格外静默。她目光空洞地望向翠云峰的北边——那是上辈子嬴昭的长眠之地,长陵。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虎狼之词! 念念:…… 本章来自存稿箱无情定时发,明早体检了我先撤了。太后的话来自商鞅。太后比较注重重刑,昭昭推崇王道,所以昭昭上台后会重修律法。 第56章 不同于后来的皇陵高耸, 眼下,那儿还只是一片草木葱茏的低洼地,形同宝盆,藏风聚气, 是个汇聚风水的好所在。 今日落了场雪, 视野有限, 自长陵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巍峨宫阙、四十里外的龙门洛水俱隐在茫茫云雾里。看不真切。 今生, 他会同从前一般, 一样的短寿么? 念阮的眼睛也似被云雾打湿,心头寒意笼罩,一片怅惘。 她得承认,得知了前世皆是误会后,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轻易地把感情交付给他, 以免像上一世一样被抛弃。可她的心仍是有些动摇。 她不想他死, 她也不怨他了。如今,她只想他能陪着她,长命百岁。 “怎么了?” 嬴昭把兔毛披风替她拢了拢, 随她目光看去, 唇边扬起浅浅的笑意:“此地风水奇佳, 的确是处建陵的好所在。朕亦属意于此开凿帝陵,想不到,念念竟是和朕想到一块儿了。” 念阮心头大震,忙把眼角一滴泪悄悄拭去了,笑着回头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发此悲音。” “您会长命百岁,与天无极, 享万万年寿。” 她虽是笑着说的,内心却一片荒凉。他真的能长命百岁么?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谈何改变他人的。 “那你呢?”嬴昭把她髻上微松的朝阳五凤钗正了正,深深地看着她道。 “念念陪着陛下啊。” 她不假思索地道,触到男人微怔的视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微红了脸,小小声地支吾着道:“陛下说过的,要把寿命分念念一半的……” 女孩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意令他十分妥帖,笑了笑,也不顾是不是外人在场,长臂一揽,把人搂进怀中。太后在侧冷眼瞧着这对小儿女喁喁细语情意绸缪的样子,道:“前些日子还听见有宫人乱嚼舌根,说你俩因了燕家那孩子的事吵了一架,眼下见你们俩好好的,母后就放心了。” 她虽是笑着,眼底却殊无温度。犹跪在地上的素晚暗自抬头觑了眼,顿如掉进了冰窟窿,慌忙低下头去。 “这都得多谢母后,感谢母后给了儿子这么好的念念,儿子感激不尽。” 嬴昭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话里尽似嘲笑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意思,太后笑着掠了似是含羞低头的念阮一眼,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个没出息的赔钱货,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掉进了男人甜言蜜语的陷阱里! 车辇回城,车队如长龙行进在莽苍原野。 念阮同丈夫同乘一车,他手捧了卷《尚书》仔仔细细地看着,安静得像尊泥塑的佛像。念阮偷偷觑他一眼,怯声央道:“陛下,妾想求您一件事。” “何事。”他眸光皆不曾从竹简上移动半分,看上去兴致不错。念阮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带了丝讨好的意味:“妾想见一见任城王,您让妾见见他吧。” 嬴昭俊眉皱起,卷起竹简在她额上轻敲了下:“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想向他问一问父亲去何处了。”撒谎并非念阮所长,借着捂额头把游移不定的眸光也掩住了,声音亦小了下去。 “你父亲的踪迹,朕派人去找就行了,为什么你非得问他。” 嬴昭凉凉瞥她一晌,把人拽进怀中按腿上坐着,捏着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他。念阮脸上烫如火烤,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道:“反正我就是有事要问他……” 啧,两个人还有秘密了。 嬴昭唇边衔着淡淡的笑,目光却冷冷的:“问什么。” “不能告诉你!” 她脸上娇红漫出,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兔子。 “那不行。” 他拒绝之意明显,念阮就如突然泄了气的河豚,生动稠艳的眉目瞬间黯淡了下去,眼泪迸出,赌气泣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是怕你生气……结果你连人都不许我见。陛下到底把我当什么了?难道我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一举一动都得看你的心情,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么!” 女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的,眼泪就如连绵不断的雨珠簌簌落下来,湿了那张皎白秀丽的梨花面,芙蓉宿雨,更见可怜。 他无法,以指腹一点点地把她眼泪拭去,耐着性子哄她道:“朕岂会是把念念当小猫小狗?更不是不许你见人,只是,王叔他毕竟是外臣……” “妾知道分寸的,陛下答应妾嘛。”她娇唇一努,可怜兮兮地望他。得到男人略微无奈的同意后脸上笑意盈盈漫起,把他腰一抱笑得甜甜的:“陛下最好了。” 习惯了她待他的冰冷,嬴昭犹是头一回招架她这般小孩子般的脾性。自是无奈。又觉好笑。问她:“你今日是怎么了?” 他只觉自王叔那次回京见了她后她便十分反常,待他也不如往日冰冷,至少,是学会撒娇了,还学会了说些甜言蜜语来蛊惑他,倒令他隐隐有些招架不住。 “陛下不喜欢妾这样么?” 嬴昭面上微赧,不自然地撇过脸轻咳了一声:“小哭包能接纳朕朕自然是开心的,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 想起两个弟弟之前所言,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高阳所说的睡过了就不一样了? 回到宫城之后,嬴昭去了观德殿大宴群臣,却还信守诺言,暗中叫了任城王往式乾殿去谒见皇后。 两人在殿宇东面的非鱼池地界择了处地势较高的凉亭见了面,四周围了宫人,倘若有外人经过远远便能瞧见,也是为了避嫌。任城王微感不解:“皇后殿下今日约见臣是……” “王叔,我想问一问,陛下当年的病到底是怎么了?” 念阮语气诚恳,上一世,她同他有心结,极少关心这些,是故对丈夫的了解远不如一直跟在他身边南征北战的任城王、奚道言等人。 她只记得壬寅宫变之后,皇帝在含章殿大宴群臣,席间呕了血。此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等到建元十九年才有所好转,又匆匆忙忙地南下了,后来便在讨伐南朝的关键时期犯了病。死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九岁。 任城王神情一怔,眼眶极速泛了红:“陛下幼时曾被太后喂以鸩毒,伤及肺腑。又常于寒冬腊月,仅让他身着单衣关在阴冷的屋子里,多日不给饮食。这些年不过是勤于练武有副健壮的身子撑着,底子却是虚的。此后常年征战,夙兴夜寐,便是铁打的体魄也得把人拖垮了。” 那种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至亲至重要之人在眼前逝去的无力之感他如今忆起仍是脊背发颤,任城王边说浊泪边颗颗滚了下来,哽咽不能语。 他至今犹能忆起,皇帝临去之时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一字一句认真地嘱咐:“任城,朕把江山和她都交给你了,不要令朕失望。” 可他到底是食言了。 念阮错愕满目,手缓缓攥紧又松开,摇头哀怜地道:“这些,他从没对我说过。” 女孩子芙蓉花似的面上水露盈盈,十分娇弱。嬴绍不由得放柔语气温声安慰她:“殿下莫要担心,臣已托令尊前往青州寻访传闻中的神医赤松子。如今离陛下病发还有四年,臣定会寻回神医,治好陛下的隐疾的。” “原来父亲离京是……”念阮愈发震愕,起身离席,盈盈一福,“妾多谢王叔搭救之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嬴绍哪敢受她的礼,忙倾身将她扶了起来。两人视线对上,皆是面上一红,顷刻分开。念阮犹豫着道:“我还有一事想问问王叔。” “太后身边的那个素晚……”她微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己这番问话像极了悍妒的醋妇。声音低得跟蚊子似的,“到底和陛下是什么关系……” 任城王亦是一脸错愕:“难道陛下不曾告诉你吗?” 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比从前提前了,唯独这件事还没有,笑笑道:“殿下莫忧,宣光殿的素晚是陛下同母异父的姐姐,殿下难道忘了么,当日宫变,她待在太后身边出了大力。” 见她神色惘然,又和缓地笑笑:“自然,如今还不到相认之时。殿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别说是她了,如今的陛下也是不知情的。这件宫廷秘辛本来知晓的人就少,当日,还是兰陵公主托苏衡传了消息给陛下,尔后便招至太后的报复,连累得萧道长也…… 他娓娓把一切事情道来,念阮心里咯噔的一声,只疑自己听错了。 如今陛下分明是拿素晚当仇敌,昨夜单独召见她却又什么都不说,乃是要她在太后面前失了信任,离间二人。 太后的狠毒手段她是见识过的,素晚失了信任后,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也失了像前世一般暗中给陛下传递消息的可能了。 她心里一时惘惘的,瘫软无力地坐下。诚然她很讨厌素晚,因她前世给她端来了鸩酒,因她假传诏令置她于死。可如今这一切尚未发生,她又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姐姐,念阮便不知要怎么样办才好了。 她有些艰涩地把近来的事情说了,任城王眼睫微眨,“这个无妨。殿下想个办法告诉陛下便是,好叫他及时改变策略。” 话一脱口才反应过来自己此举无疑是让她宽恕素晚,未免有些强人所难,露出尴尬神色。念阮却明白他心中所想,点点头应:“我会告诉陛下的。” 眼下不是纠结前事的时候,太后召回叔父便是要对陛下下死手,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处。她不会傻到连大局也不顾的。 “那么王叔的结局是……”沉吟片刻,她犹豫地问起。任城王却淡淡一笑:“有劳殿下挂怀,不值一提。” 兔死狗烹罢了。 先帝膝下无子,先前所立的太子嬴祐被废,便于临终择了堂兄广陵王之子齐王嬴恪为帝,命他和高阳王好生辅佐。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却是头狼,十六岁亲政,便迫不及待地赐了他和高阳王一人一杯毒酒。 高阳王自发妻去后便不想活了,不过是为了陛下的嘱托勉力在这世上行尸走肉,自然欣然赴死。而他呢,他还没有实现陛下复礼万国统一南北的夙愿,又岂能甘心! 这一世,他若能延长陛下的寿数,自然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两人正说着话,念阮眼角余光忽瞥见燕淮孤身一人自宣光殿的方向出来,心头陡地一颤。 燕淮怎么会从太后宫殿里出来? 燕淮却是满面寒色,似是察觉她视线,漠然抬眸远远望了她和任城王一眼,又低下头、视若无睹地走了。 任城王勃然变了脸色。高声唤他道:“阿贺敦!” 作者有话要说: 腰酸背痛还头疼(物理性的),所以更迟了,轻拍啊。 一直很想说,小叔叔绝不是工具人,他是喜欢念阮,但在他眼里有比男女情爱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忠,比如义,比如友情。包括出场没几回的奚中丞也是。所以我一直开玩笑说昭昭才是真正的玛丽苏(划掉,杰克苏)。他俩之间,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肝胆相照,不是耽美那种啊,单纯是君臣之谊。念念真正的桃花也就小麒麟一朵,希望不会被说玛丽苏qaq 感谢在2020-09-12 23:31:19~2020-09-14 14:0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故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燕淮脚步一顿, 人是停下了,可那双眼,严寒料峭,冷冷幽幽的, 暗夜里的狼似的。 他也不行礼, 就站在花木间冷淡地打量着两人, 更不解释为何会从宣光殿回来。任城王气结:“你这样做,对得起陛下么?” “那貉奴呢?他对得起我吗?” 他却冷笑, 直呼皇帝名讳, 视线冷冷扫过同任城王并肩而立的念阮,“你们,都对不起我。” 语罢,拔腿便走, 身后十丈远的地方, 一个小黄门鬼鬼祟祟地躲在花木里, 探头想看,见念阮目光扫来,又飞快地缩回灌木丛中了。 “燕淮他真是执迷不悟, 只希望他别做什么傻事才好。” 任城王叹着气道。有前世的殷鉴在, 太后注定是输家, 他就怕这父母俱亡的少年郎站错了队,便是陛下不想动他也不行了。 两人一时沉默,朔风卷下亭上寂寥卷曲的梧桐落叶,刺拉拉作响。念阮若有所思地看着燕淮临去的背影:“我相信他知道分寸的。” 任城王想劝谏几句,瞥见那边草木异动倒也明白了过来,皱眉道:“但愿如此。” 那黄门离他们尚远,想是太后特意派去监视燕淮的。念阮回身对他行了一礼, 悄然道:“还请王叔想个办法带话给母亲,请她把素晚的身世写在信里递给我,越详细越好。” 任城王会意:“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回去式乾殿不久,朱缨便来报了燕淮已离开式乾殿的事,自言仅是一罪臣不便在宫中久住,已搬回了太原王府。 朱缨边说边暗自觑着她的神色。念阮脸色淡淡,只点了个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朱缨走出殿去,雕龙刻凤的栏杆上正坐了一清瘦少年,抱剑观花。她略微惊讶地对那人道:“可真是稀罕事!方才我去报燕家那位走了,殿下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 白简未曾回头,只把雪亮的长剑取出拿衣袍擦了擦:“妄议皇后,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 朱缨吐了吐舌:“我这不是觉得奇怪么!皇后何曾对陛下上过心,就前日,前日不还私见燕家公子,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么。” 白简峰眉一蹙,抚剑不语。回廊拐角处,却有一颗小脑袋悄悄缩在了廊柱后,轻抚胸口,蹑手蹑脚地跑走了。 “这么说,前日他们两个争吵的事的确是真的了?” 宣光殿中,太后听完阿宝的汇报,微感诧异。 这话原也不是特别大的情报,但它至少透露出一个讯息,即念阮如今明显偏向了皇帝。她想要再利用燕淮生事,却是难了。 名唤阿宝的小宫人懵懂地睁着眼睛,她不懂这些,便不知怎样回答。太后柳眉蹙起,唤素晚:“带她下去领赏吧。” 素晚遂上前领着小宫人下去。太后转首向正在替她整理衣裳褶皱的郑芳苓:“我前日让你盯着兰陵那边,查得如何了?” 郑芳苓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公主一直深居简出,许是臣愚钝,尚未查到事发之前她和汝阴公主那边有任何的来往。” 太后微微颔首,忽又问:“皇后昨日赐了几个宫人回去,是不是?” 郑芳苓面不改色:“是,但臣留意过了,都是些即将年满出宫的宫女,从前侍奉老太妃们的。” 其实她也留意到有几人是从式乾殿里出去的,但内心里实则不是很赞同太后的狠辣,是故能瞒也就替她瞒了。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半晌,不知又想到些什么,伤怀喃喃:“哥哥又走了……” “这王朝,家族,里里外外就我一个女人撑着,他可真舍得我这个妹子。” 郑芳苓有些尴尬。不知是不是因为幼时家贫曾被家人卖掉,唯有被长乐王将她赎回来,她对父母毫无感情,对这个长兄的感情却是超乎寻常。 思来想去,也唯有安慰她道:“太后莫忧,郡公马上就要回来了,必能为您分忧。” 她口中的郡公是太后的次兄,才被调为司州刺史的汲郡郡公、陕州刺史萧朗。太后欲在年底腊祭上幽废皇帝,除禁军之外还留了这一手,因此这次任命也就急了些。 郑芳苓心地良善,私心里也不愿太后同皇帝走到兵戎相见的这一步,但她也清楚二人之间必有一役,不容她幻想。 西堂的一间小小的夹间里,素晚从橱柜里取下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罐子,交给垫着脚一脸期待痴痴望着的阿宝:“喏,拿去。” “谢谢素晚姐姐,谢谢太后。” 阿宝欢天喜地,接过小罐子磕了个头便跑开了。素晚出神地看着她背影。掉脑袋的大事,竟然只是为了一罐糖莲子,她一时也不知是该羡慕还是鄙夷这女孩子的傻了。 是日傍晚,兰陵公主的信便被苏衡借献表文送进了式乾殿里。 念阮就着烛火看罢,把信笺贴在心口,久久不能平静。 母亲在信里说,这已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事,她当时犹是未嫁之身,元皇后以罪婢身份入宫,恰被分在她宫里。元皇后身份低微,她本来是没理由见到她的,只那日宫人来报有宫人生产,她便赶去了。只记得,那婴儿腰部有粒胎记,状似五瓣梅花。 宫人产女本是有违律令,但兰陵见元皇后柔弱可怜,特令瞒下此事。后来她产女之事暴露,孩子被抱走,她则被罚去看管仓库,再然后,就是遇上先帝,一跃成为宠妃。 兰陵还赐了一个璎珞圈给那孩子,但年代已久,想必早也不在了。那孩子被抱走后,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念阮放下信笺,纤指无意识清敲桌案,一手撑腮,在灯下沉思。 想那元皇后也真可怜,本是南朝大家之女,城破父死,被杀父仇人俘虏为妾,后来丈夫谋逆,又被杀夫仇人强占,虽诞下皇子,到头来不过是子立母死,芳华永逝。一生颠沛流离,连狐死首丘都不能,只能通过家乡的民谣来派遣思乡之情。 不过这后宫嫔妃,又有谁不可怜呢。连太后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嬴昭进来时瞧见的就是幅绝美的灯下海棠图,殿中地龙烧得暖和,女孩子只着了身单薄的织金绣玉兰衣裙,青丝披散,长裙拂地,以手支颐地望着被烛光照耀得橘黄的青瓷莲花灯座发呆。 烛光潋滟,照得她如瓷肌肤皆染上一层温润的玉色,杏眸似含着一汪水,柔媚多情。 他不动声色地走至她面前,念阮被突然闪进眼帘的黑影晃了眼,缓过神来,忙将信笺藏入袖中起身相迎: “陛下回来了。” “念念在看什么?” 他垂着眼睑,浓而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才藏了信笺的纨袖,念阮颊上微烫,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了头:“只是母亲寄来的家书罢了。” 今日苏衡的确往殿中递了表文来,嬴昭也猜是家信。但她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有事瞒着他。 他长睫微眨,想起她白日在马车间那番话,不好再强迫她,低咳一声抱了她往内室走,口中随意说道:“给姑母送去的那几个暗卫已送过去了,她可有说什么?” 念阮手挽着他的脖子,既害怕信掉出来,也害怕他揽在她尾椎处烫得过分的手,期期艾艾地应:“……没,没什么,母亲说多谢陛下恩典……” “那念念呢?”她身上有股杜若幽香,夹杂着沐浴时所用澡豆的丁香香气,被殿中的暖气一熏,直叫他心跳加速。 他把她轻轻放在榻上,背身取下挽着帷幔的帘钩:“念念打算怎么谢朕?” 罗帐落下,眼前的光顿时就昏暗了下来。念阮把袖中书信往枕下一藏,以手后撑怯怯往里侧避了避,口中振振有词:“周礼,女御当九夕,世妇当三夕,三夫人当一夕,后当一夕……王后一月之间不过两御于王,陛下该遵循礼制……” “那朕没有那些个妾御,只有念念呢,岂不是要你把她们的日子都补上?” 他在榻上躺下,长臂一揽便将人卷进了怀中。念阮瞬然自榻上坐起,急道:“这怎么可以?” “如此频繁,虽金石之躯,不足支也……陛下要以龙体为重才是!” 嬴昭双手枕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孩子小胸脯起伏不定、通红着脸磕磕绊绊又异常坚定拒绝他的模样,眼角眉梢皆挂着笑意。把人重新拉入怀中躺下,沿着那柔美的脖颈曲线吻了吻,柔声道:“罢了,不逗你。睡吧。” 她既不是很情愿,他也不欲强求,否则不就成了他先前骂赤獭的话,天天就知道这事,与牲畜何异。 “陛下。” 她却在他怀中拱了拱,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下巴枕在他胸口上有些雀跃又有些愧疚地望他: “妾不是故意不告诉您的,等过几日妾确认之后,妾就告诉陛下,好吗?” 女孩子吐息如兰,幽幽甜香随她唇齿开合袅袅吹拂在他颈窝里,不断撩拨着他已濒临溃败的意志。他不动声色地扶住她腰把人往后抱离些许,薄唇微扬:“嗯。” 年华如水,转眼便到了月中,离腊祭的日子越来越近,念阮的叔父萧朗也正式回到了京师,接任司州刺史一职,又升任车骑大将军,典京师兵卫,掌宫卫。与掌管禁军的京兆王分庭抗礼。 此外,太后又破格提拔了燕淮为羽林中郎将,供职禁军,群臣虽议论纷纷,见皇帝未曾反对,议论声也就渐渐小了。 腊祭在即,太后动作频频,连念阮皆可闻见其间的阴谋味道,嬴昭却似无事人一般,朝政之余,不是去太常寺与官员商议祭礼细节,便是去往茅茨堂沉心经史,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念阮又记挂着素晚之事,不免有些心焦。 望日这日,素晚奉命来式乾殿送节礼。 “有劳。” 念阮端坐在书案前,借竹简遮挡,暗给折枝使了个眼色。折枝会意地端上茶水,佯作不经意地撞到她身上,茶水顷刻泼洒而出,泼了她满身。 “可真是对不住,我带素晚姐姐去换身衣裳吧。”折枝歉意地道,边说边要拉她下去。 那茶水并不是很烫,但恰巧泼在胸口的位置,极是不雅。素晚无法,只得给念阮赔了个礼,命宫人好生交接着,同折枝下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素晚换了衣裳带宫人告退,折枝上来悄声禀报:“女郎,确如您所说,她左腰的部分有粒梅花纹的胎记。” 冬日的袍裳较厚,那茶水其实泼不到里面的衣裳去,折枝便以茶水味道不好闻要她沐浴为由,把人剥光了才得以瞧见。又怕太后起疑,特把她外面的袍服拿熏炉烤干了,仍叫她穿来时的衣裳回去。 还真是她! 意料之中的结果,也是她最不想接受的结果。念阮怅怅地叹出一口气,她现在可算是明白为何她死前素晚一口一个“阿昭”叫得那样亲切了,且语气哀怨,似还在怪她对皇帝不够深情。 可他们姐弟情深,又非要拉上她做什么。她又凭什么矫诏杀了自己,还让自己误会是陛下的旨意。她自己怎么不自杀去陪他呢? 念阮只觉心里堵得慌,她是讨厌素晚,因她前世杀了自己,讨厌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可上苍却如同与她开了个玩笑,她的仇人,却是她至爱之人的至亲。她若接受他,就必须接受她。 在殿中无精打采地枯坐了半日,晚间,念阮早早地沐浴了趟到榻上去。夜里嬴昭回来,见她早早地歇下了,还道她是生了病。伸手在她额上一探,冰肌玉骨清凉,微微诧异:“念念可是身子不适,要传太医么?” “妾没事,多谢陛下关心。” 她恹恹地应,小脑袋趴在他胸上,搂着他腰,有些委屈地红了眼,声音也闷闷的。嬴昭捧起她小脸细细一看,试探性地问:“那就是不想同朕亲近?” 念阮眼眸噙泪,张了张唇,本想把素晚的事合盘托出,可想到前世那刻骨铭心的穿肠之痛,恨屋及乌,又不大想搭理他了,收回搂在他腰间的手默默转向了榻的里侧。 “念念?” 嬴昭愈发奇怪。她这小脾气,好一阵地歹一阵,他也拿不准她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 “妾累了,请陛下恕妾失礼。” 念阮背对着他,忍着泪意说道。 她就是生气! 说她矫情也好小气也好,凭什么呀,凭什么她就要被他自以为好心地瞒了三年,凭什么她就要被人下鸩酒毒死,若不是上天垂怜,让她有幸重来一回,她的生命也就结束在了那日,连知晓真情的权利都没有。 偏偏她这满腹的委屈都没人可以诉说,他根本不知道她受的那些苦,也永远不会知道。 念阮眸中水汽氤氲,眼泪无声沿着鼻峰躺下,湿了枕面。片刻回转过身,忿忿扑进他怀中,眼波漉漉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我恨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  鼓掌,念念终于变攻了。 赤獭:老二京兆王的小名儿,獭就是土拨鼠。老大是土狗老二当然就是土拨鼠。 女御当九夕,世妇当三夕,三夫人当一夕,后当一夕。就是说十五天之内,皇帝该有九天在女御这个级别的嫔妃那儿,三天在世妇处,三夫人一天,皇后一天。算下来皇后一个月也就两回咳咳。 感谢在2020-09-14 14:06:12~2020-09-16 00:3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声撼枕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她起先还只是隐忍地嘤声地哭, 到后来,情绪渐不受控制,便似被抢走糖果的小孩子,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嬴昭耐心地哄了她许久才等到那哭声小了下去。 “发泄完了?” “明日你叔父可要来见你, 再哭, 顶着两个又肿又红的桃子眼眼出去见人,丢的可不是朕的脸。” 他煞有介事地以手指着她两只红红的眼圈儿, 故意气她:“瞧, 好大两个桃子。”气得念阮张齿要咬他,对上他得逞的笑,脸上一红,把发烫的脸颊轻轻贴着他心口, 眼睫扑闪, 又有泪水落下来, 浸入衣理,润湿肌肤。 嬴昭也不说话,大手安抚地摩挲着背心, 耐心地等她自己愿意开口。外头屏风后面, 红烛烛花一朵接一朵地在青铜连枝灯上噗噗地开绽, 他又等了许久,才闻见她一声轻轻的嘟哝:“陛下日后,不许再骗我了。” 他下意识想说他何尝骗过她,忆起前事,心虚地抿抿唇不言。念阮却急了,蹙眉扬起小下巴来:“你答应呀!” 小姑娘像只乖巧的兔子趴在他胸口上,两只眼圈还红红的, 似乎不答应她下一瞬就能掉下泪来,嬴昭哄孩子似的:“好好好,朕都答应你。我嬴昭此生,若有一言欺骗吾妻,便叫我中道丧亡,英年早逝……” “你别瞎说!” 一句“英年早逝”正牵动念阮心里隐秘的担忧,慌忙以手捂住他的唇。嬴昭拽着她手在手心里亲了一口,方把她不觉坐到他腰腹上的大半个身子扶稳,含笑望她:“朕已经发过誓了,念念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腰间被他大掌扶住,传来温暖酥痒的触感,她才意识到自己这姿势有多羞人,忙翻身下来朝后躲了躲,声音也羞得蚊子似的:“……还有的,陛下不许有事瞒着我。” “嗯?” 嬴昭挑眉。 念阮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造次了些,忙补充道:“自然了,朝堂上那些不该妾知晓的事,陛下也不必告诉我,妾只是想,有关妾自己的事,陛下不要瞒着我好么?” 她眼里含着晶莹剔透的泪,一字一句却说得极为严肃认真。嬴昭无奈一哂,轻柔地抚着她泪水辘辘的小脸:“你的事我瞒你做什么?我又什么时候瞒过你了?” 她怎么知道他瞒着她做什么。 念阮轻轻一咬唇,闭眼不言。嬴昭以指拨弄着她温润可爱的小耳朵,微微凝眉沉思。道:“念念为何总是问朕要这些傻承诺?朕对你还不够用心么?难道真是爱惨了朕,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谁爱惨他了! 念阮腮如染赤。转念一想,也觉自己太没用了些,含羞含怯地望着他,怔然不语。 殿外传来鸡人的报筹声,静谧的冬夜里格外的凄清,已是三更了。嬴昭把她轻轻一揽,嗓音里带着丝疲惫:“睡吧。朕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再任她胡闹下去,他怕他会忍不住。 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鼻尖是熟悉的淡淡龙涎香,耳边是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念阮一颗悸动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听话地闭上了眼,轻声道:“陛下,妾有一个秘密,等明早妾就告诉你。” “为什么还要等到明早。” “因为我现在很生气。” 还真是孩子气啊…… 嬴昭失笑,把被角替她掖了掖,抱着她进入了梦乡。 月花影转,博山炉里龙涎香幽幽吐息,嬴昭在耳畔的匀匀呼吸声中睡去,又在梦中的佛铎清鸣声中醒来。 眼前仙雾飘渺,楼阁玲珑,虚空被浓雪泼做素白,脚下,一座九层浮图巍峨屹立,金碧辉煌。 他又梦见崇宁寺了。 自九月以来,他已有近三个月没再梦见崇宁寺。知是上天降下的警示,他缓缓吸了口气,平静地望向脚下的恢弘寺庙。 这一眼才发觉自己身在云端,并无形体,嬴昭心头一颤,顷刻涌上一阵寒意。原来—— 原来这时他已死了么? 他果然没能改变自己早逝的命运。 白茫茫的视野里倏地多了两行影子,他展眸看去,一队身着素服的宫人鱼贯而入,进入塔下的那间小小庵房。 他的视线似是能穿过那被浓雪覆盖的屋梁一般,极清晰地得见庵房中金花宝盖,檀香如雾。而那尊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前正跪着个女子,雪衣墨发,窈窕的身姿裹在宽大的青灰色尼袍里,双手合十,闭目向佛祖默声祈求着什么。 嬴昭心下一怔。旋即如插了把匕首进去,剧烈地疼了起来。 念念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他不该把一切都替她扫除干净了吗?他和她的孩子呢?即便他和她没有孩子,他是皇帝,就一定会有继承人,他死了,她也该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是谁将她关在了这里。 失神只是一瞬,他很快想明白了其间种种,心口骤然凉了下去。 是了,还能是谁。能把她关在这里的,只能是他。 上次的梦便已给了他预示,只他以为梦不尽然都会成真,他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能改变她的,即使是走在她前面,他也要替她铲平荆棘,定不叫她重复梦中的悲剧。 可现下这个梦才算叫他明白了,原来这么久以来,他所做的种种努力,皆是徒劳。 命运有它原定的轨迹,不随人力与人的意愿改变。 嬴昭有些心灰意冷,闻得底下渐起了说话声,垂眸望去。他看见宫人将一尊铜爵放在了念阮面前,那领头的女子,竟是宣光殿的素晚。 为什么会是她?嬴昭心下疑惑,微微皱眉。 他似被堵看不见的墙阻挡着,动弹不得,只能旁观旁听。底下的说话声清晰入耳,他瞧见素晚将一尊盛满碧绿酒液的酒樽端给了她:“……殿下莫要害怕。这是治觞里的鹤觞酒,酷烈芳甜,饮之即醉。奴保证您喝下去不会有任何的痛苦……” 竟是要杀了她。 不!不要喝 嬴昭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口,他拼了命地呐喊着,拍打着眼前看不见的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容不迫地端起那盏毒酒,仰起优美的脖颈,将酒液一饮而尽,半分也没有犹豫。 她甚至,含笑掀了杯底与那人看,苍白樱唇张合,勉力说着什么。她那么爱哭的一个人,毒酒穿肠,却是笑着的。 笑着倒下去,笑着闭上眼,笑着赴死。 那一瞬间,嬴昭如遭霜雪浸心,五脏俱焚,痛得他四肢百骸俱如遭受车裂,硬生生撕裂开来一般。 念念死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啊! “陛下——陛下——” 眼前的图景蓦然虚无,耳畔传来声声焦急的呼唤。嬴昭猛然惊醒,自榻上坐了起来。 他浑身皆是冷汗,身上温度却烫得吓人。念阮猝不及防地被他滚烫的胸口一撞,惊觉他的慌张,忙回抱住了他:“妾在的,妾在的。念念在的……” 她两辈子也没见过他这般无措伤怀的模样,连声应着,手抚在他不安颤动的脊背慢慢安抚着,紧盯着他神情待他缓了些许方轻声地问:“陛下怎么了?可是被魇住了?身子可有不适吗,要不要妾把御医叫进来。” 方才他在梦中便一直唤她的名字,起先她还抱怨他在梦里也阴魂不散,后面才觉不对自梦中醒了过来。果然是他在叫她。 嬴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发上冷汗如珠滚落。他心神还有大半遗落在梦境里,心脏处仍剧烈地疼着,女孩子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半晌才有声音。他愣愣地转过眸,双手无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柔荑,一张口,两行眼泪便落了下来。 “是我害死你的么?”他问。 “什么?” 猝不及防地叫他这么一问,念阮神情惘惘的,方要再问他几句,却被揽住了后腰,尔后重重一吻落在了唇上。 “陛、陛下……” 这个吻初时粗暴尔后慢慢温柔下来,却一样不容她拒绝,压着她倒在了榻上。念阮有些紧张,以为他又要行那敦伦之事。 他的气息充盈在唇齿间,严丝合缝,随他唇舌来去自如,吹拂着她脆弱不堪一击的意识,倏尔云端,倏尔坠下。黑夜中换气声和交错的轻.喘声格外清晰,听得人脸红心跳。 念阮抵不过这般绵柔如水的亲吻,自颊边到耳边再到脚趾俱生了一片胭脂红艳。她意识渐渐朦胧,双手无力地抵着他覆上来的身躯,身子也软如春风中的细柳。 许久,嬴昭放开她,轻轻拥她入怀,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语气柔声地道:“对不起,吓着念念了吧。” 念阮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有些担心地问:“陛下,您怎么了?” 她直觉今日的他十分之反常。 女孩子柔波潋滟的水眸间写满了关怀,花容妩媚,生动鲜妍,还不是梦中那种夏花突然定格的沉寂。嬴昭眼中热泪瞬然迸出,哽咽着问:“是我害了你的对不对?你总要我许诺不会丢下你,是不是因为你也梦见了我会把你关进崇宁寺,才始终不肯接受我?你也梦见了是不是?” 念阮眼眶一涩,险些又掉了泪,却是笑了笑极力隐忍着:“陛下怎么说这种话?是做噩梦了吗?可既是梦,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不,我梦见的都会一一变成现实,最初是我娘的死,尔后,是父皇。先前,我便是梦见了你会嫁给我,才会那般不择手段……” 原来他也知道是不择手段…… 念阮还是头一回知道他能梦见这些,鼻尖微微发红。倏尔想到,上辈子,他是不是也是梦见了什么,才会自以为是保护她地把她囚在了崇宁寺。 她眼眶又热热的,摇头笑道:“没事的陛下,妾在这里。只要陛下在,只要陛下好好的,就没有人伤害得了妾。” “所以,即便是为了我,陛下也要好好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原来念念先前不肯接受我,是患得患失爱惨了我?这么好的吗??? 念念(猛摇头):不是! 感谢在2020-09-16 00:30:27~2020-09-17 01:3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猩猩兄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念阮轻拍着他的背, 神思却渐渐飘远。他既然能梦见她的死,也一定,知道了他自己的结局。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先前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地教她处理政务,也许,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早逝。 她鼻子有些酸酸的, 纤手攥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把他抱得更紧了。嬴昭低下头,眸中哀伤如笼月轻烟般袅绕不散。手掌轻抚着她素靥, 喃喃问道:“那你还喜欢我吗?” 念阮有些赧然地垂了目, 半息过后抬起眸来回以坚定的一笑,“妾一直都喜欢陛下的。” 或许吧,她以前是患得患失。害怕他对她的好只是骗局,害怕再被他抛弃一次。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不肯承认自己也动了心。 如今, 既知了前事皆是误会, 她只想好好地陪着他走完余生。如果可以,再尽力地扭转命运。 女孩子的话像夜风中的风铃一样轻,如隔世声, 如梦中闻。他淡淡一笑, 拥紧了她:“此生, 朕定与你荣辱与共,生死同命。” 不知是不是昨夜做了噩梦之故,次日他起得格外得沉。待宫娥上前收拾了行装后眼底犹有些昏沉,见念阮正在妆台前揽镜梳妆,挥挥手斥退宫人走过去,拾起妆台上一粒红玉耳环在她耳边试了试,替她戴上:“念念昨晚说今日有个秘密要告诉朕, 是什么?” “陛下想知道么?”念阮回过头,莞尔一笑,“那陛下帮妾梳头好不好?” 她抓着发髻的手一下子放了下来,墨发披散,软缎般柔顺地垂了满肩,面上铅华洗尽,碧湖天河里天然雕饰的芙蓉一般。菱花镜中,一双眼清亮皎然,眼波盈盈。 嬴昭想起昨夜梦中所见,她跪坐在佛前,亦是这般素肌不污天真、时妆净洗的模样,眼神一黯,握过梳子梳理她长发。 柔软青丝如流水一般自手心里滑过,他心神却惘惘的,始终也安定不下来。念阮拿过唇纸对镜抿了抿,拿绢帕晕开,面妆就算完成了。手掌攥紧又松开,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方道:“陛下,妾可能找到您姐姐了。” “是谁。” 他语气平静,手中动作却慢了下来。念阮回过身去,拉住了他的手:“是宣光殿的素晚。” “谁?” 嬴昭只疑心自己听错了。昨夜梦境之中逼死他心头挚爱的人,是他的至亲? 念阮不知为何嘴里有些发苦,微微深吸一口气,笑着重复应道:“是她,宣光殿的素晚。” “妾已向母亲询问过了,母亲说,元皇后入宫生产是在她宫里,她见过那个婴孩,腰间有粒五瓣梅花的胎记。妾后来也找素晚求证过,的确如此。何况她和您的相貌也确有几分相似,想来应该错不了。” 室中忽然静寂一瞬,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睛,对视良久,却半丝波澜也未起。念阮见他全无诧异,暗暗猜测或许他昨夜梦见了也未可知,便试探性地问他:“若要认亲,可能需要滴血之法。陛下可要与她滴血认亲么?素晚久在太后身边,必定知晓她许多机密,眼下这个节骨眼认回来才对您更有利。” 嬴昭不言,垂眸久久地睇着女孩子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昨夜梦境中所见,更觉心酸。 虽则眼下她不肯告诉他,可他感觉得到,她从未嫁时便极度地抵触他,必定也是如他一样知道了些什么。现下却还为了杀害她之人向他求情。 他从前还觉得她脾气骄纵,爱同他使小性子,如今方知,他的念念才是天底下心地最为良善心软之人。 念阮犹然未觉,拉着他手望着他依旧絮絮叨叨地在说:“她是您的亲姐姐,虽长在太后宫中,到底是您的骨肉至亲。如今太后是存心要让你们骨肉相残,您总不能置她的死活于不顾吧?元皇后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嬴昭摇摇头:“不必了。” “可……” 念阮还欲再劝,鼻尖却被他屈指刮了刮,嬴昭道:“没有她我照样可以成事,之后的事,再说吧。你叔父今日可要来为朕拉纤保媒,朕得去应付应付。” 梦终归是梦,一切还是要往前看。上天既预警在前,这一次,他定要把一切险阻都替她铲平了,定不会叫她落得梦中玉殒香消的结局。 “保媒拉纤?” “是呀。你叔父今日进宫,保不齐是想送个女儿给朕。念念吃醋吗?” 念阮眼神懵懂,望着他的模样十分娇美。嬴昭不禁莞尔,拿过螺子黛在她眉上试着画了画。念阮仰着脸由他画着,话音轻轻的:“陛下,把三堂姊叫进来吧。她是个聪明人,在这宫里,聪明人才有用。” 她面上半点不见妒,笑盈盈的,似乎极为盼着堂姊入宫为伴。嬴昭不禁生出几分恼意,放下螺黛,在她颊上掐了掐:“念念就不怕外人入宫分了你的宠爱?” “我不怕呀。”她轻轻嘟哝,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一如雪后初霁的空明月色。 她也不是很在乎他有没有别的嫔妃,因为不能在乎,无法在乎。他是天子,天子需要有人为他诞下继承人和辅弼继承人的皇子,三宫六院本是寻常,从无例外。即便没有上一世独占恩宠的经历她也不能怨怼,何况她并不能生育。 但见他眼中失望,她还是笑吟吟地补充道:“陛下对妾发过誓的。若违此誓,佛祖会替妾惩罚陛下的。” 嬴昭微松了口气,他不怕她醋,就怕她不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念念放心,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第三人。” 念阮鼻翼微酸,他知不知道他们不会有孩子的?天底下没有哪个妇人想自己的丈夫再有旁的女子,可有时候,她倒希望能有第三人来为他诞下子嗣, 她勉强笑了笑,抱住他主动把脸儿贴在了他小腹上:“我只要陛下好好的。别的,什么都不要。” 次日,皇帝下诏,言萧氏三女识度沉雅,有文词,敕令入宫侍奉皇后。 诏未婚女子入后宫多半是封妃的前兆,原本皇帝独宠皇后就引得人议论,此刻议论声才算小了些,但见入宫的这个同样是萧氏女,又纷纷猜测是否是太后给的压力。 念阮却知他既下诏封堂姊做女官便绝不会纳她,担心招致叔父怨怼,这夜安寝时忧心惙惙地问他:“陛下,怎么是做女官啊?” 嬴昭单手撑在脑后,淡然睇着急得脸色发红的她。北朝妇人善妒,将相王侯之中不乏无妾媵的,且天下习以为常,还曾有官员上书要求朝廷制定律法保障男子纳妾的权利。 可他这小皇后就盼着他把人接进宫做嫔妃似的,他白日怎么还有她会吃味的错觉? “那要朕怎么说?原本你若有孕,召娘家人入宫侍奉再正常不过,也不用想这曲折之法。可你——”他神色淡淡地说着,扫了眼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略微皱眉,“一点消息也没有。” 忆起昨夜梦境,又隐隐有些担心。他之前总怕她年纪太小怀妊会伤了身子,可难道他们后来也没孩子么?否则若有亲子,她怎么会沦落到梦里的境地。 念阮颊边红雾漫出,有些愧疚地撇过脸,支支吾吾的:“可,可堂姊一定是盼着能做您的妃子的……叔父他们也一定以为您会娶堂姊,您这样,不是给妾树敌么?” “女无美恶,入宫见嫉。念念树敌岂是在这一日两日。” 他伸手拉她入怀,薄唇在她柔软如绵的额头上触了触,大手轻解她蔽体罗裳,声音朦胧得梦里传来的一边:“至于你叔父,送个女儿进来必定不怀好意,朕收下就得了,他还管朕怎么处置么?” 话虽如此,他却清楚萧朗此人为人贪纵,对下横征暴敛,对上却很小心恭敬。当日便是获太后重用内心不安自乞外任,如今又被召回京师来蹚这趟浑水,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没底,想要两边都不得罪。 倒真是天助他也。 他指腹带着薄茧,所过之处带动一簇一簇细小火花,烫得她身下瘫软,眼饧骨酥。竭力咬唇忍住了溢到唇边的一丝丝呜咽。 待那阵浪潮滚过去后,念阮急弓的身子像个失了悬丝操控的傀儡娃娃骤然跌落下来,双眸失神地缓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她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鬓发汗湿:“那妾,妾也是萧家送您的女儿啊。”言下之意,他当初怎么就放心她了? “念念不一样。”他不暇思索地道,贴着她小鼻子,抚着她发红发烫的脸颊深深地道:“念念是上天赐给朕的最好的礼物。” 念阮本还有些感动,可鼻端尽是那些羞人的味道,急得小拳头直锤他:“脏!” “脏也是你的东西。” 银钩上松松挽着的帐子被他一拉便落了下来。他不由分说地堵住她檀口,再不让她发出一丝扫兴声音。 …… 真正安寝之后,嬴昭躺在帐子里却意外地失了眠,撇过头瞧了眼小妻子恬静甜美的睡颜,眸中浅浅漾起柔和轻波。 他翻身起来,取下衣架上搭着的衣袍自顾穿戴。守在外间的折枝闻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忙起身来看。却见天子已穿戴完毕,揽着狐皮大氅动身出来,手指竖在唇间示意她噤声:“朕出去走走。” 已是寒冬十二月,殿外天寒地冻,朔风凛凛,少有行走的宫人,只余身着甲胄的羽林卫执戈在宫外驻守,华灯寂寂,照得人影也寂寥。 今夜是十六,明月正好,照在草木积雪上明晃晃的镜光一般,嬴昭只叫了白简跟着,提着灯一路沿宫道行到了后宫地界。 此处离宣光殿已是不远,零星可见殿中灯火。却有幽幽的哭声自黑黢黢的山石草木间传来。嬴昭倏地皱了眉,沉喝道:“是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废话可以不看: emmm老实说作者君自己也觉得剧情太慢了,所以删了叔父入宫这段直接带过了,之前写的就成了废稿,也就迟了。 第60章 那边哭声顿止, 却没了回音。寂静中冰泉下流水潺潺犹可闻。 白简径直提灯走了过去,便闻花木中传来一阵惊惶的分辩声,一名宫人瑟瑟地随他出来,上前行礼。 “是你?” 嬴昭提灯晃了晃, 眉宇倏皱, 话音霎时冷淡了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里头躲着的正是宣光殿的素晚, 此刻鬓发乱散,满面泪痕, 宫灯光晕下熠熠若幽兰泣露。满是伤痕的手攥着什么东西, 见他目光扫来,瑟缩地往袖中藏了藏。 “拿出来。” 白简霍地持剑横在她颈前。她慌忙跪下来,呜咽哭着分辩:“回陛下,这, 这是奴生母留给奴的。不是奴私藏的宫中之物。” 嬴昭神色冷淡, 漠然扫了一眼, 她满是血痕的手心里攥着两截断掉的玉镯,玉质莹润,犹沾着星星点点的血。 那玉镯是由三段弧形玉拼接而成, 拼接处有金制的合页作轴, 雕刻成虎头模样, 上雕牡丹,嵌红珠,月光灯光下熠熠闪着血的浓艳。 他眸光微闪了闪,直觉这镯子眼熟,倏尔忆起,生母也有这么一只镯子。制式精美,是她及笄时外祖父的赠礼, 从不离身。 他犹记得,那只镯子的内侧刻了他阿娘的小字,阿嬛。后来阿娘下葬,那镯子也随她入了地宫。 历来匠人制作手镯都是成双成对的,素晚手心里的这只显然和他阿娘的是一对。 他微微瞬目,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还真是他长姊。只如今还被瞒在鼓里,为虎作伥。 “奴不是故意在这里哭惹得陛下晦气的。”素晚抽抽噎噎地说道,“只是,只是这镯子是奴的生母留给奴的唯一的信物,世上仅有一对,今日奴做错了事,太后责罚,不甚摔碎了……想起生母,实在难以自禁,还望陛下恕罪!” 她猛地磕了一个头,又响又急。嬴昭目色平静地看了她良久,面上露了些伤怀:“既是你生母留下的,好好收着吧。” 语罢,再没问一句,径直拂袖往前。白简面无表情地扫了跪在雪地里的素晚一眼,提剑跟上。 静谧夜色里天子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素晚震愕地抬起头来,犹不敢相信天子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不该过问这镯子的来历吗?方才她按太后吩咐的说了,他也分明留意到了这对镯子,怎么会什么都不问呢。 却也无法,过犹不及,她总不能捧着这断镯上前询问。素晚忍着掌心的剧痛把镯子收了起来,回了宣光殿。 夜色浓黑,宣光殿里零星亮着灯火。太后犹未歇下,只着了件纯白绢纱寝衣长发披散地在妆台前对镜卸妆,闻得宫人通报后诏了人进来,懒懒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素晚噗通一声在太后脚边跪下:“奴无用,请太后责罚!” “怎么,你没碰见他?”太后依旧是看着镜中又添了白发的自己,拿绢绵沾了玫瑰花水往颈间拍了拍,“他前脚刚走式乾殿里可就递了信了。” 素晚全身皆在发抖,低泣着应:“……太后英明,陛下的确是走了那条路。可他没问我什么,只叫我好好把东西收起,便离开了。” “那是他娘那个贱人的旧物,他怎么会什么都没问?” 太后勃然变色,忽一把攘下妆台上盛放面脂面膏的玉罐子,瓶瓶罐罐如跳脱的白兔争先恐后地跃下镜台,砸在素晚的后脑和脖颈上,火辣辣的疼。她却动也不敢动,瑟缩道:“奴该死,请太后责罚!” 太后满面怒色,目色阴寒地盯了她良久,这贱婢几次有瞒于她,上回也是这般,明明被皇帝叫去独处了一个多时辰,偏说皇帝什么也没说,分明就是把她当傻子戏弄。 便她不是骗她,可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她也没有留她在宣光殿的价值了。 太后强忍下心中厌恶,冷淡斥道:“罢了,皇帝疑心深重,不是你的错,你下去吧。” 素晚长松了口气,敬重地磕了个头谢恩,言辞恳切:“奴服侍殿下安寝吧。”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叫橙繁进来伺候。” 素晚一愣,橙繁亦是太后身边的宫人,可太后如今叫她出去,分明是对她起了疑心。 心内忽然漫出一片委屈,如潮水般迅速在五脏内蔓延流溢。素晚噙泪拜别退下。她走后,太后的脸色陡然冷凝下来,眼底杀意如波涛翻滚。 看来是留她不得了。 昔年吴帝孙权的潘皇后便是在昏睡时被宫人缢杀,若是这贱婢知道了自己身世,反过来和貉奴对付她可如何是好。貉奴生性阴狡,她叫回次兄,他就要纳令姒,次兄又惯是个投机取巧的墙头草,真真叫她头疼。 如今,还要留这么个隐患在身边…… 太后叹气摇头。看来,如今之计只能弃了素晚了。不过她会让她物尽其用的,骨肉相残才更有趣不是吗? * 三日后,令姒入宫,住进了式乾殿的偏殿里。 她入宫时念阮亲去正殿门口迎接了她,笑颜甜美,丝毫看不出介怀。倒令令姒颇有些受宠若惊。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希望与人同侍一夫,全京城都知道自己入宫是为了日后成为嫔妃做准备,她这四妹妹当真不介意吗? 念阮执她手在案边坐下,关怀地问:“我母亲还好吗?叔父叔母和二哥哥都还好吗?” 她口中的二哥哥是令姒的嫡兄萧岸,字仲岳。此次作为世子随父亲一起返京的,被太后调进羽林军做了中郎将,分京兆王之职。 令姒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家中一切都好,公主昨日往嵩山礼佛去了,有劳皇后关心。” 嵩山少林是嬴昭为安顿来朝传授佛法的高僧跋陀特意建造的,听闻母亲不在京中,念阮悬在喉口的一颗心才落了下去。这时折枝来报宣光殿来送账册,她轻拍了拍堂姊的肩,启身出去。 太后忙于国事,这宫中的一应庶务如今皆交给了念阮处理,因此账册也全送进了她这里。念阮命折枝等人将账册收好,不经意瞥到素晚手心里缠着的道道白纱,不禁问道:“姑姑这手是怎么了?” 原来那日太后本意是让素晚用镯子引起皇帝的注意,再隐隐透露出她对素晚不好素晚生了反心,好叫素晚顺势和他“相认”取得皇帝信任。是故为使戏做得真些,是真叫宫人拿刀在她手心割了几道,身上也上了刑。 然而事到临头,皇帝却问也没问那镯子一句,太后的计划落了空,素晚身上的那些伤却是受了。她勉强笑道:“前几日不小心弄伤了手,叫殿下见笑了。” 念阮沉吟片刻,叫折枝取来了药来:“正好,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是我哥哥从定州送回来的,治疗创伤有奇效。姑姑可要试一试?” 她神色和善,拉她在案边坐下,竟是个要亲自替她上药的趋势。素晚慌忙跪下:“贱奴之身,何敢有劳殿下!殿下真是折煞奴婢了!” 念阮也不勉强她,把药放在案上,唤折枝:“你替她把药上了吧。冬日天气严寒,生了冻疮可不好。” “谢殿下。” 素晚眼里噙着热泪,嗫嚅着唇谢了恩,忍痛拆了白纱由折枝上前把药倒在了伤口上。念阮随意睇了一眼,柳眉顿蹙:“怎么会这么多的伤口。” 原本,她猜测是姑母使的苦肉计,却也没想到素晚手心的伤口竟会如此之深。沟壑纵横,狰狞可怖,哪里是不小心伤到,分明是有人用利刃一道一道刻上去的! 素晚眼神闪躲,支吾着不肯应。念阮给一旁侍立的采芽使了个眼色叫她支走宫人,关切问道:“可是太后责罚姑姑?” 素晚摇头苦笑,两行清泪却无声无息地滑下脸颊:“是奴自己做错了事,该受罚的。” “是这样?” 念阮也没多问,点点头,故意隐约其词:“……我还以为,是因了陛下之故。” 因了陛下之故? 素晚不解望她,念阮却笑了笑,亲取过干净的白纱替她一圈一圈的包好,动作轻柔,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太后,应该是不知道那件事的吧。” “殿下……”素晚直觉她话中有话,分明知晓两人分属敌对,对方很有可能是在诓骗自己,心中却没来由地腾起一股莫名的不祥的预感,怔怔地问道,“敢问殿下,是什么事啊。” “你不知道吗?”念阮微笑注目于她,“你和陛下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虽未明言,背后的深意素晚却已猜到,腾地从座上弹起,脸色唰地褪成雪色:“不,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太后叫她装作是陛下的同母姊,可她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太后的计策,她没有那个福分。如今,皇后却说她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陛下同我说过,元皇后告诉他,他的同母姊腰间有一粒梅花形的胎记,前日我叫折枝把茶水泼你身上,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 念阮神色淡漠,径直对上她目色闪躲的眼睛把一切合盘托出:“你幼时,是不是还有个璎珞项圈?陛下同我说过的,那就是元皇后留给你的信物。” 实则念阮也不清楚母亲给她的璎珞圈她有没有印象,只是拿话诈她。素晚却脸色惨白。只觉脊背似被一桶冰水沿着脊柱缓缓浇下,冷寒透骨。 她自有记忆起便被老嬷嬷带着在掖庭的织室之中做活,直到五岁时才被郑芳苓领进了宣光殿。她有没有璎珞圈她不清楚,但那带她的老嬷嬷却是有的,且那分明是婴儿之物…… 难道,她真的是—— 念阮适时说道:“姑姑可想同陛下认亲么?我可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8 10:23:51~2020-09-19 00:4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henalan、旧故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素晚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被她一问,猛地抬起了头。 “这,这怎么可能呢……” 她仍是难以置信地喃喃,眼中悉是惊恐。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婢, 她这辈子也没想过她能和九五之尊的皇帝扯上关系。 念阮细细打量着她神情, 幽幽补充:“你还是不信么?” “予有何欺骗你的必要。你也可想想, 宣光殿里那么多婢子,太后为何独独要你来做这件事。” 素晚面上红晕漫出, 枉她还以为对方已然中计, 原来自己做的一切早就被对方看在眼中。 而她只不过是个奴婢,对方却是正宫皇后,确也没有什么欺骗她的必要。 念阮见她神色已然有所松动,斟酌着, 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姑姑在太后身边多年, 难道真的半点不曾察觉到什么吗?予听说, 前一阵子太后可是处死了好几个宫人。这其中缘故,姑姑当真不曾细想过吗?” 素晚如天灵盖上被人重击,双眸愕然睁大。当日的事还历历在目, 她记得清楚, 那日皇后兄长前来谒见, 有个名叫阿橙的小宫人因为席间意图勾引,被太后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儿杖毙了,言语间更是辱及元皇后和先帝。那一日,许多在场的宫人都被处死。 她从前未想过那小宫人和元皇后能扯上什么关系,只当是太后情绪失控。现在想来,若皇后所言为真,太后当日哪里是在痛骂那小宫人, 她骂的分明是自己。 她又想起汝阴公主临死时那通莫名之语,后来,太后便派郑芳苓去查了兰陵公主。 先时种种,皆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直至此时全在她脑海中串连成珠。素晚心里已然明了,却仍是不愿相信,双手紧绞膝上衣襟地含泪泣道:“殿下说的都是真的么?奴,奴真的是……” 若她真是元皇后的女儿,那么她这十几年以来所作所为算是什么?认仇人作恩人?素晚身子一晃,倏地瘫倒在地,凄然泪落。 “予说过,你若是不信,予可为你说服陛下与你滴血相认。甚至是,想办法找到当年那个从元皇后身边抱走你的宫人。虽然她很有可能已不在人世。” 念阮俯身,亲把她扶起递过一方绢帕,柔声劝慰。 “你也不要怪你的母亲。当年她也只是个罪俘,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生下你不久后便被宫中女官抱走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找你,临死时犹嘱托陛下要寻到你。” 当日,素晚被抱走时元皇后还未遇到先帝,这事应当并非太后指使。但后来把素晚养在身边便定是故意的了。如今,又特意叫素晚来接近陛下,分明是要他们骨肉相残。 念阮不禁有些脊背发冷。太后心计之深,心思之毒,真叫她不寒而栗。 她叹了口气,看向含泪不语的素晚,问她:“你见过你的母亲么?” 素晚怔怔然摇头,又怔怔然点头。她从织室入宣光殿才五岁,彼时元皇后还在世。但她那时年纪小,也做不了什么事,更没有近身服侍的福气。自然就没见过了。 只有一次,是元皇后来太后宫中拜谒,宫人们都说元皇后生得好看,若洛神再世,她忍不住好奇偷偷躲在柱子后瞧了眼,便被郑芳苓匆匆抱走,还要她把嘴巴闭紧了,不许告诉旁人。 如今,她早已记不起元皇后的模样,但那匆匆一瞥间的惊艳,铭记至今。 念阮见她言谈间已然默认,知她是信了,再次追问:“那你想和陛下相认么?予可设法,叫你们相认。” 素晚摇头,凄然一笑:“奴没有这个福分的。” 她认仇人作恩人整整二十载,还险些毒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又何来颜面与他相认? 思及太后密谋弑帝之事,又忙把太后意欲在腊祭上动用禁军逼皇帝退位的事说了。念阮微微笑着看她:“这些陛下已都知道了。” “你先回去吧。你不愿意和陛下相认,予也就不逼你。今日这番话予只当未说过,若你反悔,随时可来找予。” 素晚也怕久在式乾殿中引起太后怀疑,噙泪行礼告退。想起要回去面对那个视之如母的杀母仇人,纤骨又轻颤。攥紧犹在发疼的掌心艰难地出去了。 “女郎不怕素晚回去后向太后告密么?” 素晚去后,折枝扶念阮在书案前坐下,惴惴不安地问道。 念阮摇头,取过一卷《尚书》翻阅:“她不会的。” 素晚对陛下的感情应该挺深的。她不知道上辈子素晚逼死自己后有没有为嬴昭自尽。但前世壬寅宫变里她却是出了大力的,虽然彼时她并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 折枝愈发不解:“那女郎是想策反她好为咱们传消息吗?方才为何却不明言?” 念阮莞尔一笑:“有时候,要达到目的,未必非得说出口。”看着洞开的殿门,又叹息一声:“她也挺可怜的。” 生来便是颗棋子,上辈子为太后而活,下辈子为陛下而活,一辈子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 她原还有些耿耿于怀于前事,如今,倒也不怎么介怀了。一切都还未及发生,一切都还有重来的机会,于她如此,于素晚也如此。只要这一世的素晚不再伤害到她,她也没理由再抓着前事不放。 何况眼下,有比素晚更重要的人和事。 念阮轻叹口气,对折枝道:“去叫三姐姐进来吧。” * 今日有大朝会,嬴昭回到式乾殿里已然星子漫天,偌大的寝殿中却空无一人,不见了那个惯常在灯下看书等他的女孩子。倏地皱眉,脱下大裘交给朱缨,一面问:“皇后去了哪儿?” “回陛下,皇后在西偏殿萧三娘子那边呢。” 嬴昭脚步一转,遂往安置萧令姒的西偏殿去。未置殿中便见窗棂上橘黄灯晕中映着两个少女的剪影,一点笑声传来,似乎二人相处甚欢。 他面色微冷,抬脚走了进去。屋中,令姒正同念阮正在灯下做针指,见他来,忙起身相迎。 “陛下来了。” 念阮亦把手中的针线一放,上前主动挽住了他的手,笑着为他引见:“这是妾娘家的堂姊。先前见过的,您还记得吗?” 嬴昭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牵至眼前细看了看,柔声道:“怎么这么晚还做针线,也不怕伤了眼睛。” 念阮不好说是想赶在腊祭之前给他做个平安符,一笑应之,回头对令姒道:“时候不早了,三姐姐也歇了吧。” 令姒正痴痴盯着灯下皇帝柔和的侧脸,闻得念阮声音,慌忙屈身行礼:“恭送圣上皇后。” 念阮恰将她那一瞬间的怔然看在眼中,心中微讶。 她从不知她这三堂姊也曾对皇帝芳心暗许。 上辈子令姒同她一起入宫,皇帝却独宠她一个,她自觉对不住一道长大的堂姊,曾劝皇帝雨露均沾,却是枉然。但令姒从未有过怨言,后来她入了崇宁寺,偶有缺衣短食,令姒也常常接济她。念阮便以为她心里并没有他的。否则,即便不怨她,又哪里能做到毫无芥蒂呢。 可方才她看陛下的眼神,分明是…… “走了。” 正出神间,嬴昭把她手一拉,步出西偏殿。身后,令姒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二人十指相牵离去的背影,眼中透出一丝失落。 “念念同萧三娘子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夜间安寝,嬴昭抱着她在榻上躺下,见她神思不定似心还落在西偏殿里,有些不满地掐了掐念阮脸颊。 念阮回过神,扬眉轻横他一眼,杏眼流波:“陛下怎么连我堂姊的醋也要吃呀!” 今日堂姊入宫,二人谈论时下流行的绣样不觉便忘了时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还不是为了他么?叔父手握京师之兵,堂兄又进了禁军,她少不得要和堂姊搞好关系,好令她劝住叔父勿要为虎作伥。 嬴昭也觉自己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不是丈夫所为。轻咳一声,自袖间取出一枚玉质温润的玉制印章:“给。” “这是什么?” 那玉饰形似玉琮,又似印章,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底部用朱砂拓了“欢喜”两个字,舒畅流丽,风骨遒美。念阮一见那字果然喜欢,惊喜地接过了,问他:“陛下,这字从何而来,可真是好看。” 她眼角眉梢皆是甜美笑意,举着玉饰借灯光欣喜打量着,极是欢喜的模样,嬴昭把她腰一揽,凑在她耳边低沉说道:“这是朕从柔然回来途径青州龙兴寺,见碑文朴拙险峻,特意命人拓了雕刻在玉石上,原本成婚时便想给你的……” 如何没送,却没说下去。念阮脸上微红,那时她待他冷淡得跟仇人似的,确也不适合送这个。 “如何,念念可喜欢么?” 念阮点头,抿唇一笑,杏眼弯成了两弯月牙儿,艳胜流光:“谢谢陛下,妾很喜欢。” “朕亦喜欢你。” 他薄唇微抿,深深看着女孩子秀丽的眉目忽地说道,眼中柔情似水。 突如其来的剖白,若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闯进她心间,激起阵阵涟漪。念阮眼波微颤,愣愣地转首。原来,他送她二字是这用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颊上红晕若红雾漫出,声音低得同冬日的蚊子似的:“念念也是。” 嬴昭淡淡一笑,拥她入怀,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 他静默了许久,忽道:“念念还没出过京师吧?等过几日,朕带你去嵩山转转可好?” “去嵩山?” 念阮错愕抬眸。嵩山的少室山乃佛家圣地,母亲方才去了那边礼佛,可眼下腊祭在即,他带她去那儿做什么? 她惘惘地问出声:“陛下带我去嵩山做什么?” “求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别人的信物都是玉佩什么的,你这送个印章,太小气了。 狗昭:……庸俗! -- 咳咳,虽然少林寺现在以武术闻名了,可那会儿就是个禅寺,后面可能把名字改下,太出名了有点出戏? ps,青州龙兴寺欢喜拓片大家可自行搜索下,真的好看。 第62章 嵩山去京一百余里, 乘马车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山峰北麓遥与京师相望,建有为安置远道而来的天竺高僧跋驼所造的少室山寺,山峰南麓则建有行宫,以供皇室礼佛时暂住。 念阮未作多想, 只有些红了脸:“为什么要去嵩山求子……” 嵩山不是座禅寺吗?虽时下传若妇人求子可拜观世音。但京中诸寺供奉观世音的并不少, 又为何舍近求远, 选择嵩山。 她突然想通其中关窍,翻身自榻上坐起, 急急问他:“陛下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 他语气极淡, 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丝红线来,把那印章穿了挂在她脖子上,眼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朕陪你一起去。” 念阮将信将疑, “那陛下可不许骗我。天子一言九鼎, 陛下若再骗我便是小狗。” “嗯。”他笑容清淡, 大手揽着她躺下,“睡吧。” 念阮这才信了他些,把脸贴在他胸口闭上了眼, 沉沉进入梦乡。 临行前一日, 嬴昭去了宣光殿禀报太后。太后柳眉剔竖, 不悦地斥道:“后日就是腊祭了,陛下身为人君,当留守宫城,怎么能随意留京呢?” 她只疑心他是提前得知了风声,要趁此逃走。可转念一想,若真是策划逃走,倒也不必专向她来辞行。 嬴昭面不改色, 嗓音柔和平静:“嵩山离京不远。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赶回。儿会赶在腊日清晨返回京中,不会误了事的。” “且儿前时曾遣使往嵩山发愿,若皇后有孕,当亲往嵩山祭拜。如今皇后有孕,自然前往向佛祖致谢还愿。” “念念那孩子有孕了?” 太后嗓音不觉提高几分,惊讶极了。嬴昭笑着应:“是。已经一个月了。太医丞昨日才号出的喜脉,是故嵩山之行也就急了些。” “罢,你们去吧。”太后语气和缓下来,脸上也添了几分欣然笑意,“妇人怀妊前三月最是凶险,可得小心些。若实在赶不回来也不必着急,念念的身子要紧,母亲替你主持便是。” “多谢母后体谅。儿子定会赶在腊祭之前回来的。” 太后心知肚明他是不放心念阮留在宫中要把她送走,笑笑不言。心里却忍不住腹诽,防她跟防贼似的。那丫头好歹也是她嫡亲的侄女儿,难不成她还能杀了她不成吗? 嬴昭走后,太后脸上的笑即刻僵冷下来,郑芳苓抱着一堆奏章进殿,笑着上前道喜:“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您要做祖母了。这是好事啊。”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 太后语气凉凉,闲闲揉搓着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花。若是放在以前,若念阮诞下皇子,她便可挟幼子号令天下,一如当年,她挟貉奴而号令文武群臣,连那死鬼都拿她毫无办法。 可如今,她已下定决心鸩杀他另立宗王,她这个时候有孕,便也没什么用了。 次日清晨,帝后乘车出宫城前往嵩山,随行之队伍浩浩荡荡地排出一条长龙来。令姒亦在队伍之列。 城中已然戒严,大街上半个行人也没有,车马填填,行在街巷之中唯闻车轮压过青石板的轧轧声和士兵铠甲碰撞的清泠。 “明日便是腊祭了,陛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城啊?我们明天又赶回来么?” 念阮在车中开窗张望了瞬,好奇地问道。她总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又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嵩山,自己回京。 嬴昭手里攥了本《墨子》,两只眼低垂着视线落在书上,置若未闻一般。念阮把他书往膝头一摁,忿忿的一声:“不许看了,伤眼睛!” 嬴昭不禁莞尔,把人抱上膝来:“好好好,朕不看了,看念念,成了么?” “……”念阮脸上炽热如烧,两颊赧红,晕如胭脂。她哪里是那个意思了! “好了,不逗念念了。” 见她窘迫,他见好就收,温言笑笑:“我往嵩山,自然是为了向佛祖祈愿,请他保佑我能一举成功,为父母报仇。” 京中就有闻名遐迩的白马寺和国寺崇宁,他骗谁呢?念阮蹙眉忿忿地盯着他,两瓣软唇紧紧咬着,显然是不信。嬴昭又抬手揉揉她红唇,徐徐笑道:“自然,也是求佛祖庇佑,能早日得个白白胖胖的小太子。念念还不知么,少室山的观世音最是灵验。” 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颊上飞红,赧然垂眸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每次都……都……怎么可能有啊……” “朕每次都怎么?”嬴昭挑眉,“念念难道是怪朕每次疼你疼得少了?可那不是你娇气么,动不动就‘不要了’……” “陛下胡说些什么呀!” 念阮听得面红耳赤,慌忙摇着小手想捂他嘴,怕他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攥住:“这怎么又是朕胡说了,难道念念不是想抱怨这个么?” “我没有!”她忙矢口否认了,怕他嚷出更多令人难堪的话来,急忙解释自己方才的话,“我是说,那个,那个在外面,是不会有的。陛下明明知道的!”一张俏脸红至白玉似的脖颈,愈发娇媚可爱。 嬴昭看得有趣,笑道:“唔,念念可真懂这些。” 其实眼下他倒也不是很在乎这个,顺其自然罢了,只是想起前世她凄惨的结局,到底心有戚戚。捉弄她这一会儿,倒将前事尽忘了。 念阮气呼呼地瞪他,一痕雪脯起伏不定。果然男人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他上次还说不想她那么早就受生育之苦呢,过了有半个月吗,就张口闭口都是这事了! 她被他双手扶腰被迫面对面地跨坐在他膝上,挣扎着要从他膝上下去,腰肢却被箍得死死的,动弹不得,遂忿忿地别过脸去,任他百般逗弄也不理他了。 “真不理我啊?” 他语调悠悠,拖得长长的,忽而挺腰一撞,念阮霎时疼得一窒,泪花顷刻迸出,下意识搂住了他脖颈,腰肢软软的,被他攥着才不至于摔下去。她缓了好一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脸红得如充血,羞得直打他:“下.流!无耻!” “长本事了。” 他微微一笑,轻而易举将她腕子攥住,手则把在她双肩之上,用力一挣,她颈前衣襟便被扯了开来,露了雪白的颈子,及颈下大片大片的玉白肌肤,念阮惊慌地挣脱起来,伸手去挡,他凑近她耳边,低低地道:“朕还有更下.流的呢,念念要不要试试?” 车中虽放置了方暖炉,但马车行走间不断有寒气丝丝深入,彻骨寒凉。念阮衫袄皆被他褪至肩胛处,肌肤乍一触到空气中的冷气便激起阵阵颤栗来,她冷得连害羞也顾不上,急往他怀中钻:“冷……” 耳边却有热气源源不断地拱入,更叫她脊背发颤,脑后似有密密麻麻的电流滚过,烧得她耳尖如滴血。 “就这么急?” 他故意曲解她本意,微凉手指探入衣襟,念阮心口蓦地一凉,脸上却烧得滚烫,急得咬住了唇:“陛下别……” 两人虽身在马车里,但马车并不很隔音,她真怕他不管不顾起来就…… “念念以为朕要做什么?” 嬴昭揶揄一笑,手指往下,却扯出那枚被她体温焐热的温润的玉质印章来。就着她唇瓣上蘸了些胭脂,印在脂滑雪腻的的肌肤上。顷刻间,她锁骨下便印上了好几个“欢喜”字样,红白相衬,鲜丽又靡艳。 “嗯,这样才好看。” 他噙笑微微颔首,似乎当真是在打量一件器物。念阮脸上通红,觉得这样很是孟浪,但他似乎又什么也没做,具体如何孟浪却说不出。小下巴抵在他颈下,睁着双水汪汪的乌玉眼眸楚楚可怜地望他:“陛下莫要打趣念阮了,念念冷……” “那念念想要暖和起来么?” 他把她衣裳拉了拉,凑近她耳边嗓音幽幽的,“念念可知,佛教密宗有一种修炼之法,名为欢喜禅的?最宜驱寒,念念可要一试?” 念阮虽不太懂什么是欢喜禅,但听他语气便知绝不是什么正经之物,赧颜泣着咬唇:“……陛下就会欺负人。” 小皇后脸儿红红,鼻尖红红,眼睛也红红的,实在娇弱可怜。嬴昭也怕她着凉了,一笑,把她衣袍重新系好,不再戏弄她了。 少室山地处嵩山腹地,四周群山环绕,若旌旗环围,若剑罗戟列。白云青霭有若玉带萦绕于迭嶂层峦之间,缥缈如仙境。 山峰北麓,一座恢宏庙宇拔地而起。僧房楼观,雕梁粉壁。藂竹拂檐,乔松凝翠。艳阳金辉流泻于掩映在琼枝翠叶里的红墙绿瓦间,照得少林山寺有如披沐佛光。 行宫则建在山峰东麓,地势稍高,站在山门前,只稍一抬头便能望见重楼飞檐。再往北,云雾之下,坐落着洛阳城的千宫万阙。 清晨入山寺,空气中寒意凛冽,念阮搭着嬴昭的手自车中出来,朔风拂面,浸骨冰寒。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向了他。 她还是不明白嬴昭为什么要带自己来此。腊日大典在即,他却离京前往嵩山,竟不怕太后趁此控制禁军么? 住持跋陀同他的嫡传弟子慧光及一众弟子恭敬地等候在山门外,迎了帝后入寺。先引二人入禅房沐浴焚香,再前往大雄宝殿礼佛。 殿中供奉着释迦牟尼、药师佛等,皆以金玉铸成,状如小山。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四周则悬着金花宝盖,殿前供奉着鲜花宝鼎,檀香袅袅,遍布殿中。 第63章 嬴昭执她手在佛前跪下, 行过拜礼。临了许愿时,却有些发怔。 事在人为,他其实从不曾向佛祖祈求过什么。遂睁开眼,看向了身侧的妻子。 金像之下, 她脊背笔直地跪着, 轻闭着眼, 双手持香举过额顶,正对佛祖祈求着什么。 他回过眸, 双手合十虔诚发愿:佛祖慈悲, 若在天有灵,便请保佑长乐萧四娘子所求皆能如愿。 念阮拜完佛祖后便将那香插在了佛鼎里,转首看他。目光相撞,她对他露出温柔清甜的笑:“陛下许的什么愿?” 他眼睫微动, 唇角扬起抹细小的弧度, 执她手站起:“这怎能告诉念念, 说出来就不灵了。” 又问她:“念念呢?念念许了什么愿?” 窗棂漏进的清光里,他星星熠熠的眸子也似佛陀清俊柔和。念阮没来由的脸上发红,讷讷低下头去:“我没许愿。” “我这一生已经很满足了, 不能再贪心了。” 能够重来一回与他厮守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她不敢再贪心。 “这就满足了?” 嬴昭牵着她步出大殿, 含笑望她,“朕还以为,念念会向佛祖祈求和朕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呢。” 她脸上滚烫,被他握住的手也觉生出一层粘汗来,支支吾吾说道:“佛祖哪里会管这个啊!妾真的没求什么……” 她只是祈求佛祖,年年岁岁,家人常伴, 如此便甚好。 嬴昭淡淡一笑,也不戳穿她:“嗯,念念说没求就没求吧。” 殿外晴光正好,冬阳懒懒地穿云透雾下照万物,如隔轻纱,几点飞鸿唳嘹着掠过重檐,声如裂竹。 天色犹早,他却似乎并没有回京的意思。反执着她的手重又上了辇车,去往少室山东麓的行宫。念阮有些不安地问他:“陛下,我们真的不回去么?” 时辰还早,如今赶回洛阳城也是来得及的。她只担心他又会把她扔在嵩山自己独自回城去面对,虽说前世他是赢家,可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敢冒险。 生也好死也好,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嵩山风景奇绝,朕陪你在此小住一日不好么?” 嬴昭从身后慢慢拥住她,伸手将她额边的乱发理了理。念阮惘然回眸:“那,那大祭怎么办……” 他只笑,略微抬头吻上她湿润的唇瓣:“不说这些扫兴的事。” 行宫之中,兰陵公主已等候多时了。她于一旬前便被苏衡送来了少室山,亦记挂着念阮,母女相见,互相悬着的心才都放下了。 晚间,念阮歇在了少室山东麓的行宫里。行宫建在山麓地势稍高处,二楼的卧房里,只消推窗便可一揽群山如海云雾起伏的美景。鸟候朝昏来去,山随雨晴浓淡。 已是夕阳西下,山间的雾霭烟岚却迟迟不肯散去。渐渐的,金乌西沉,一弯月牙儿破云而出,夜色暗了下来。 念阮手抚在微凉的窗棂上,站在窗边久久地看着北方的天空。若是天气晴好时,这个位置一眼便可看见洛阳城的千门万户。但此刻云雾缭绕,视野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嬴昭沐浴过后回到房间里来,见她只披了件披风站在窗边痴痴伫望,略微皱眉,上前把窗合上轻声训斥:“你站在窗边吹风做什么?身子骨本来就弱,还不爱惜自己。” 念阮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只是这屋子里的地炉烧得妾头脑有些发昏,妾没事的。” 他眼神一顿,有片刻的静默。轻握住她的手:“时候也不早了,歇了吧,明日一早就得回京。” 眼下不过戌时,平日里,两人也是要亥时才歇的。而他眼神灼灼,分明意有所指。念阮脸颊微烫,慢慢地渡上了层胭脂。这里是佛门净地,他总不能…… 她勉强笑了一笑,手却轻挣了挣:“妾不困的。” “你不困,朕可是困了,还不睡做什么?” 念阮无法,只得随他上了榻,心思惴惴地躺下了。宫人们熄灭大半蜡烛,掩门退下。殿中一瞬黯淡许多。 透帐烛光昏朦,念阮枕在他臂弯里,小脸儿贴着他心口,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隔了层柔软的雪缎传来,自己的一颗心反倒疾跳起来,渐渐盈起愁绪。 两人都沉默着,嬴昭缓缓摩挲着她抱着他腰的手,察觉她今晚情绪不对,却也没开口问,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了句“睡吧”便要起身熄灯。 念阮却突然抱住了他:“陛下,京中当真没事吗?” “嗯?”他不解侧眸。念阮也觉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吉利,抿抿唇,小声地问道:“京兆王他……是不是被架空了?” 她原先还不怎么担心的。因那日在殿中听得清楚明白,掌管禁军的嬴曙是他的人。可前几日京兆王因病告假,如今代领职务的是原禁军副统领宦官刘叉。此人曾是太后的长秋卿,一向唯她马首是瞻。太后又把燕淮和她堂兄安排了进去,她实在心有惴惴。 她虽对燕淮有信心,相信他不会背叛皇帝。可他新上任,对禁军的影响力有限。而堂兄萧岸虽不会主动叛变,可他毕竟姓萧,届时会怎么选择也很难说。更何况,还有统领司州之兵的叔父…… 这一局,怎么看都是他们落了下风。 原来是担心这个。 嬴昭微微咧唇,指腹缓缓揉弄她柔嫩的虎口:“有你叔父和堂兄守着,能出什么事。” “可他……” 念阮下意识想说她那叔父就是个墙头草,谁占据上风就倒向谁,惯不可信。嬴昭却道:“睡吧。你不困,朕可是真的困了。” 他话里话外皆是要哄她睡下的意思,只怕是想趁她睡着了好自己一个人离开。念阮蹙着眉杏眼圆瞪地望他,想从那张脸上发现什么破绽,终是枉然,一下子泄了气。 她赌气道:“我不困,万一陛下等我睡着了又离开怎么办?” 啧,她总在这些不该聪明的地方变聪明。 嬴昭无言抿唇,薄唇贴着她额,略微无奈:“天子一言九鼎,朕在这上头骗你做什么?” “陛下难道没骗过妾么?” 她略微偏了头,坐起瞪他,两只眼儿有如浸在天水里的寒玉,昏暗中熠熠闪着光,娇弱可怜,见他哑然,又撒娇似的摇着他胳膊:“陛下别丢下念念,带念念一起回去吧。念念不会给你添乱的……” 她娇音楚楚,听得他心头那股本就是强压着的火霎时大盛。嬴昭目光幽幽地看着她鲜艳如滴的红唇:“真不睡?” 她摇头,待要厚颜再求他几句,忽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榻上:“你若不睡,便来做些不睡觉时该做的事!” 事出突然,念阮只来得及呜咽了一声便被他以唇封缄堵住了檀口,略显粗暴的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碾过后又沿着脖颈一路下沿,以齿咬开了她颈后的赤红系带。 “呜……” 她张齿抗议,却被堵得严严实实。拥在她背上的手同时发力,那件可怜巴巴的抱腹便被他完全剥落了下来,再在她发出抗议的一瞬间,重重咬上她口中那颗香甜的小石榴。 念阮疼得一缩,攘在他心口抗拒的手也不觉收了回来,被他轻而易举地攥住,带着她手往下一拉,却恰硌在她颈下坠着的他送她的玉质印章上,硌得念阮手心微疼。 另一只手则安抚地揉着她腰,昏暗烛光中,她腰下肌肤轻粉,腻白雪嫩,被他粗砺指腹轻抚而过,念阮瑟缩地朝后躲了躲,像是怕痒。 “你别动呀……”念阮羞得面红耳赤,脸上皆烧透了。忽地隐忍地呜咽了一声,粉颈扬起,贝齿磕在他肩上,索性忿忿地在他肩胛上咬了一口。 外头烛光隐隐约约,荜拨轻响。静寂之中,他气息稍显急促,又颇有些气急败坏: “小妖妇。” “到底是谁在乱动?” 她咬着唇不说话,眼前泪水模糊,渐渐地,汇成水流沿着眼角淌下,他脸颊轻贴着她耳边缓缓说了句什么,念阮不禁一个哆嗦,残存的理智重回脑中,低泣道:“陛下……” 她犹记得这是佛门净地。然话音还未落下,忽褪作声短促而猛然气窒的哭声,抱着他的手也在他后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印子。 “叫昭哥哥。” 他嫌她在笫榻间也这般扫兴,殊为不悦。念阮只觉眼前阴影更深重一分,他俯下来,把她颊边扑落的红珠一一啜去了。 帘纱轻摇,照耀其上的烛光也跟着晃动,影影绰绰,若池塘月光,上下沉浮。 …… 良久之后,殿中的动静才安静下来。念阮疲倦地缩在他颈下,眼皮蔫答答地合着,半丝力气也没有。 嬴昭抱着她平复了一会儿,徐徐地换着气。见她似已睡着,便摇了摇她香汗津津的娇躯:“念念?”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迷蒙恹倦的轻哼,念阮倒在他怀中,困得人事不知,他动作轻柔地放下她,翻身坐起,把衣裳一件件穿上了。 行宫外面已渐渐亮起了灯火。他把被角替她掖了掖,又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她睡梦中紧闭的唇角,“等我。”熄灭连枝灯上残余的灯烛,动身出去。 殿外月色当空,夜凉如水。阶下,蛰伏于少室山间的千余死士举着火把无声肃立,有如鬼魅。那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赫然是一身文士打扮的苏衡。 见他出来,苏衡抱拳行礼跪下,呈上一物:“微臣来迟,请陛下责罚。” 他手中呈着的正是先前皇帝交予他前往虎牢关调兵遣将的虎符。嬴昭身披狐裘,面色沉沉地望了眼隐在夜色里的洛阳城,翻身上马:“走吧,我们回城。”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叫昭哥哥。 念阮:):貉奴。 第64章 夜蓝得深沉, 弦月西行,群山间烟岚纵横,风露凄寒。 念阮是被山中凄厉的猿声惊醒的。她睡得并不安稳,一夜之间, 梦境中悉是洛阳宫阙的大火, 她一个人被困在火海里, 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忽然间,一声清脆的猿声自窗外传进, 她惊叫一声, 直直从榻上坐起。 眼前画面陡转,一室中唯有床脚青灯如豆,光影昏暗。守在外面的折枝急急赶来,念阮呆坐在榻上, 纤骨颤栗, 冷汗如流。 她下意识望向枕边, 触目唯空,心下一怔,眼间哀愁瞬间便如海雾萦起。 他果然还是走了…… 愁容不过一瞬, 她抬目看向折枝:“什么时辰了?陛下呢?” “回殿下, 现在是丑时, 陛下有些要事要处理,已然先行回城了,殿下不必担心。” 朱缨怀抱长剑,自屏风后款款走入,俨然是个奉命护卫她的架势。念阮眼波一颤,神色黯淡下来,双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身下的锦褥。 怎么能不担心呢, 与太后相比,眼下他们分明毫无胜算。 可他既离开了,她也不能再独自跑回去给他添麻烦。 房中燃烧的地炉已渐渐熄了,冬日寒气浸骨,她只着了件绣玉兰的绢纱寝衣抱膝坐着,折枝担心她着凉,忙把锦被搭上来殷切地劝:“女郎还是早些歇了吧。京中若有消息传来,奴婢定立刻禀报您。” 念阮摇头:“我想去看看堂姊。” “殿下若是担心京中局势,倒是不必了。”朱缨秉剑行了个军礼,“萧三娘子已经歇下了,方才,她托属下转寄书信给京中的汲郡公,属下已经看过了,是封劝降信。” 事出紧急,朱缨也来不及抄录一封呈给念阮过目。原本,没有这封信她也会替萧令姒写的,萧令姒却自己呈了一封上来,其聪慧机敏,倒令朱缨有些刮目相看。 念阮担心的就是这个。令姒虽是庶女,却是她叔父最宠爱的小妾所出,父女俩是有感情的。此次嵩山之行,嬴昭带上令姒来,本就有几分借此挟制她叔父之意。如今,令姒肯主动写信劝降叔父,倒令她们的胜算增加许多。 她披衣起身,赤脚踩在厚厚的苏绣芙蓉绒毯上,行去了窗边。窗外夜色沉沉,檐下铃铎在夜风中发出叮当叮当的轻响,什么也看不见。 她眸中也似有烟岚腾起,渐渐化作层水雾。但愿,他能一举成功便好。 * 军队在夜色间衔枚疾走。 嬴昭收拢队伍,抵达外城门宣阳门下犹是丑时。旷野里鹓鶵凄厉的叫声在夜风中轻啸,虫鸣相和,树木摇摆,寒风卷着砂砾一层一层刮到脸上来,宛如刀割。 “什么人?” 行至城下,犹隔着一条绕城的洛水,守城卒警惕的声便响了起来,城墙上齐刷刷架起了数十张弓.弩,皆对着行在最前方、马背上脊背笔直的嬴昭。 “是朕。” 嬴昭高据于马背上,冷冷抬眸睇了城墙上的守将一眼,月色下,他白袍泠泠泛着冷寒月光,映照到侧脸之上,俊美若神祇。 戍守城门的小将在城楼上张望一瞬,唬得魂驰魄散,慌张带着人连滚带爬地奔下城楼来,狼狈跪倒,隔河大喊:“末将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他壮着胆子望了天子身后绵延不尽的长龙一眼,脊背不禁发寒,冷汗如滚。天子从何调来这么多的兵?事出反常,须得立即禀报太后才是! 策马行在皇帝身边的苏衡看出他企图,厉声喝道:“天子在此,尔等为何还不放浮桥、下城门?难道是想造反吗?” “卑职岂敢。”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扬声往城楼上喊了一声,浮桥落下,城门洞开,从虎牢调来的五千兵马浩浩荡荡地驶过浮桥进入城内。城门守将呆呆地立在桥边目送千军万马鱼贯而入。冷不防天子的命令随夜风传来:“把吊桥都砍了。无朕指令,城门不得打开。” “听见没有?把吊桥都砍了!”苏衡举着火把,厉声重复了一遍。 中领军萧岸的队伍正驻扎在城南,宣阳门则是洛阳城正南面的门户,天子要他毁去浮桥、关闭城门的命令不言而喻。君命难违,守将只得命人将才容军马通过的浮桥毁去,万分不甘地目送了天子率军入城,待队伍稍远,一扭头,抓了个守城卒疾声催促:“快,快去禀报太后!” 夜色寒沉,若张巨幕笼罩着靖朝宫阙。宣光殿中,太后已然醒了。正坐在菱花镜前强打起精神来任宫人们梳洗。绞面,上妆,梳发……殿中宫人忙碌来去,烛火通明,黑夜中,殿宇熠熠如晶宫鲛室。 今日是腊祭的大日子,皇帝多半赶不回来,她正好出面替他主持,是故自丑时便起来了,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面上的妆上好,只剩口脂未涂。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则盘聚头顶挽了个繁复的十字髻,郑芳苓手捧沉甸甸的金玉珠饰翟凤冠,替她试了试。 折腾了这许久,太后有些饿了,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先传膳吧。” 早已等候在外的宫人们奉食而入,领头的却是素晚,手奉一瓮盛在青釉莲花尊里的麦粥,呈在了太后身前的彩凤云纹漆案上,替她盛上。太后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怎么是你,汀若呢?” 她的膳食一向是由名唤汀若的女官掌管,这会儿却不见了人。若是从前,素晚身为她贴身伺候的宫人去小厨房传个膳原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太后已然对她起了疑心,只是还未正式下令将她放置到外宫去罢了,便有些不悦。 “禀太后,汀若姑姑今日突感不适,不敢把病气过给太后,特换了奴来。” 素晚恭敬地跪着,应答得体,口齿也很清晰。太后又问了其它几名小厨房的宫人,得到的皆是同样的回答才微微放下心来,冷着脸道:“都下去吧,” 宫人鱼贯而退。太后手持银勺在犹冒着热气的麦粥里悠悠然划拨了一圈,忽又叫停素晚:“你留下。” 银勺能测出的毒物有限,太后疑心颇重,凡是饭食,总要以宫人事先试过才肯服下。知道是要她试毒的意思,素晚没有半分犹豫,素腕运匙,舀了一小勺盛在试毒的瓷碗中,自己先饮下了。 太后瞄她一眼,见她神色坦然,也不似有诈。再不怀疑,留了她和郑芳苓在侧奉食简单用完了早膳。 这时便有黄门急匆匆地入宫来报皇帝回城,太后正端了盏清水漱口,听闻禀报,柳眉倏地皱了起来。 貉奴怎么会在这时候回宫? 她吐了漱口的水在盂盆里,方要命人传令,腹部忽然一阵绞疼,脚下瘫软,险些摔倒。郑芳苓手疾眼快地扶住她,惊道:“殿下?殿下怎么了?” 再一瞧方才替太后试毒的素晚亦是痛苦地皱眉捧腹、瘫倒在地,心知是中毒,慌忙叫人:“快传御医!” 太后疼得才精心妆饰过的面目亦扭曲起来,额上冷汗涔涔,顷刻便污了额心那朵精致妩媚的牡丹花钿。她身子沉得扶不住,拽着郑芳苓直直往地上坠,周围宫人忙上前扶住二人。 “殿下,水,水!” 郑芳苓急得手皆在打颤,慌忙将清水递给她。顾不得仪容,太后抓着茶盏咕噜咕噜便往胃中灌,水液四溢,顺着她涂了厚厚胡粉的下颌流下,湿透重衫。郑芳苓焦急地抚着她前胸替她顺着气。 几盏清水入喉,太后腹中仍是绞疼,但好歹缓过一口气来,狠狠睁目啐了素晚一口:“贱婢!你竟敢给朕下毒!” 素晚倒在地上,疼得身子痉挛缩作一团,额上冷汗滚滚,却强撑着抬起脸来,无声咧嘴而笑:“奴是贱,可奴这一条贱命能把太后您的命搭上,便是死也值了。” 郑芳苓一听这话,心皆凉了半截,紧张地张臂护在太后身前,厉声喝道:“素晚!你不想活了吗!太后对你哪里不好了?你竟背叛她!” 太后的神情却很平静:“你几时知道的?” “这重要吗?” 素晚气若游丝地反问,眼角有热泪滑下,却咯咯笑起来,“难道只许太后您拨弄人心,令我姐弟骨肉相残,让我亲手杀死自己唯一的亲人,便不许我报复?能拉上您这么大的一个垫背,我这条贱命,死了也就死了。” 是她在粥中下的毒,水仙茎叶之毒,无色,银器亦测不出,且比之砒.霜的不易得,后宫苑舍里随处可见、正值花期的水仙可谓唾手可得了。 虽很可能会搭上自己的命,不过,自从她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她就没想过自己能活。 她已经做错了那么多糊涂事,认仇人为恩人,险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如今,即虽他不会认她,她也不要成为他帝王之路上的绊脚石。 “贱婢!” 太后疼得五脏皆在痉挛,攘袖怒目,眉心猝然耸动起来。养虺成蛇,是她大意了!早知素晚竟叛变得如此之快,她就该趁早将她处置了,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她疼得深深倒抽一口冷气,忍着腹中如绞剧痛,艰难抬袖指着素晚,“把这、把这贱人给朕拉下去,好生看管着,可别让她死了!” 宫人们应声而上,架着素晚下去了。这时,又一个守在殿外的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滚了进来:“报——太后,太后——” 他吓得脸容煞白,鼻涕与眼泪齐飞,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太后,陛、陛下回来了,还带了好多的兵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2 00:58:35~2020-09-23 00:5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皇帝回来了! 在场众人无不心神一窒, 仿若心间重重砸下块巨石来,有一瞬间的怔然。犹被宫人挟制的素晚忽然猛烈一挣,直直朝着宫柱撞了上去。事出突然,宫人们都来不及反应, 郑芳苓猛喝一声:“拦着她!她想自尽!” 宫人们这才反应过来, 一拥而上, 然终是晚了一步。素晚一头撞在两人合抱的庭柱上,额头破开一个大洞, 瞬间鲜血四流, 昏死过去。殿外,兵马橐橐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太后浑身一震,尚且来不及处理素晚之事,殿外便传来兵戈相鸣之声, 殿门被兵马强行撞开, 身着铠甲的陌生军队如潮水般涌进, 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道和一点冷幽月桂香也随朔风汹然而至,瞬间吹拂。 太后一时忘记了疼痛,震惊地望着殿外涌进来的兵马, 中有一人, 身披甲胄, 手按太阿,自洞开的殿门中踏着冷月桂香而来,先抱拳行礼:“儿子夤夜相扰,可是扰了母亲清净。” 他眼睫上犹浸着濛濛的风露,眉目如刻画,一双眼瞳沉静而温润。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太后却如惊弓之鸟地仓惶大叫:“皇帝, 你想做什么?!” 足下却是生出一股寒气,嬴昭他……他从何调来这么多的兵马?! 随他而入的团团兵马迅速将宫人及太后围住,嬴昭漠然看着瘫倒在地的太后,她花冠不整,一向镇定的脸上此刻也罕见地现了惶遽之色,眼中恨意毫不掩饰地一掠而逝。 他淡然启唇: “听说有奸人作祟,宫闱不宁,为安全起见,儿请母亲移居北宫。” 什么移居北宫,这小子分明是要将她幽禁起来! 太后心知肚明,然事起仓促,她尚未来得及调动禁军便遭了素晚那贱婢的暗算,被他抢先一步控制了宫城,此时,也不知刘叉几个得到了消息没有,怕是回天乏术…… 她心中一点凄然若春水荡开,难道,她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吗? 心念一转,很快又燃起希望。 不!她还没有输!她二哥手握京师之兵,拥十万之众,皇帝要调兵,只能去京师之东的虎牢。可虎牢才多少兵马?若二哥和仲岳那孩子能察觉到宫中异动率兵来救她便好了…… 太后美目一凛,心思急速地转动着,心知只能拖时间,便道:“貉奴说笑,并没有什么奸人作祟,皇帝多虑了。” 话未说完,腹中又是一阵绞疼,痛苦地皱眉。郑芳苓急道:“陛下,太后身中剧毒,还请先请个太医来啊。” 中了毒? 皇帝眼角余光掠了倒在血泊里的素晚一眼,皱起眉头。太后和郑芳苓瞧见他眼中不耐烦之余的一丝诧异,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下毒之事,他竟是不知道的?他到底与这贱婢相认与否,倘若没有,她们想用素晚要挟皇帝却是不能了! 嬴昭心念电转,转瞬便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这一路行来竟无半分抵抗,原是宣光殿起了内讧,有人在太后饮食中下毒,为他们拖延了片刻时间,以致太后来不及调令禁军。 而以当下看来,这个人,很有可能便是他还未相认的胞姊。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太阿,再未看血泊之中的骨肉至亲一眼,语气不疾不徐: “移宫之后,自有太医为母后诊治。儿请母后移宫。” 他身后虎士俱是怒目而视,太后无法,忍着剧痛起身,半是主动半是被胁地在宫人搀扶下,出了宣光殿。 血泊里还倒着那不省人事的女子,他神情复杂,叹了一声:“把她抬下去,请太医丞来吧。” 是夜,嬴昭所率的虎牢军兵不血刃地占据宫城,控制了武库。 又命高阳王嬴昀率领部曲奇袭禁军副统领刘叉府邸,趁乱杀入其府中。方是时,刘叉方从小妾的床上爬起,来不及穿衣便被刀剑架住,就此,高阳王不费吹灰之力便控制了其部下禁军。 此刻,奉命率军入城准备大典的萧朗、萧岸父子才刚刚率了一万人马行至宣阳门。 内外消息断绝,宣阳门城头旗帜变幻,已换成任城王亲自镇守。正当乘坐辇车的萧朗父子进入宣阳城门时,高可十余丈的城门訇然在身后合上,头顶有道声音若惊雷滚过:“陛下有令!刘叉与奸人合谋,意图不轨!今日祭典取消,禁军上交武器,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贸然走动!” 话音未落,城楼及道旁楼观上已然架起数百架强弓劲弩,黑洞洞的箭矢悉数对准了城门下的萧朗父子,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众将哗然,萧岸勒住缰绳,紧张地环顾一圈后请示地看向了坐在辇车中的父亲:“父亲!宫中好像出事了!” 萧岸的语气里不无惊恐。前些日,他的确是事先接到太后的命令,命他在祭典上和刘叉、燕淮等对皇帝动手。他请示父亲,父亲却言不能背负弑帝罪名,模棱两可地应付过去了,只言见机行事。 可,方才头顶这个声音,分明就是那受命与他弑帝的燕家麒麟儿! 萧朗端坐车中,捋须不言。城楼上又奔下许多的军士来,收缴众人兵器。一红袍玄甲的俊秀少年郎手提长剑一步步逼向辂车,萧朗身边亲卫霍地拔出剑护在辂车周围,目眦尽裂。 “大将军,得罪。” 少年却避也不避,淡然垂目,示意他缴械投降。萧朗挥手示意属下们退下,问他:“燕将军,这京中可是变天了?” 燕淮只答:“这京中,从来就只有一轮朝日。何来变天之说。” 萧朗哑然失笑:“燕将军所言极是,是老朽愚钝了。” 他摆摆手,示意属下卸甲交兵。萧岸犹有些不甘心,急喝一声:“父亲!” 太后还在宫内,生死未卜,以如今之形势,皇帝明显是要对萧氏动手了,他又如何能保证投降之后皇帝能手下留情? “卸甲!”萧朗亦怒喝道,萧岸面上神色白一阵青一阵,终究什么也没说,脱下铠甲交了兵器到燕淮手中。 于是萧朗所部纷纷褪下铠甲,一时间昏暗曙色里兵甲相撞声不绝。城楼上,嬴绍眼见萧朗所部万千人马皆顺从地上交兵器,心头微松。 这次宫变,变数最大的便是萧朗、萧岸父子。若其集结司州兵马负隅顽抗,只怕还会有一场恶战。 冬日的天一向亮得晚。卯时过半,天空依旧深蓝蓝的。街道上那令人惶惶了半夜的兵戈声渐渐消失殆尽,又恢复了前夜的宁静。 因是腊祭,全城戒严,里坊关闭如旧,诸城门唯有宣阳门打开,容居住在外城的大臣们进入,经铜驼大道前往衣冠里整理服饰后,再前往阊阖门等候腊日大典的开始。 天光晦暗,月淡星疏。燕淮身着银甲,身披红袍,亲自率兵在铜驼大街上驰骋如飞,一面高喊:“陛下有令!因有奸人图谋不轨,今日祭典取消,公卿请至太极殿面圣!” 群臣哗然,议论纷纷。有那机灵的,在入城之时便已注意到宫城戍备换了防,此刻并不多言。也有些看不清形势的大臣,若雀鸟聚在一处议论:“这是怎么回事?宫中出了什么事了?” “为什么是陛下的命令,今日可是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怎么不见太后出来主持大局?” 太常寺卿尚书仆射李景身在众臣之列,闻言,振振衣袍清声扬高声音:“诸位慎言。” “陛下才是朝廷之主,过去,是太后念其年幼不得已临朝。如今天子已然成年,自当亲政。” 眼见他这个太后往昔最为倚重之人皆如此说,群臣纷纷回过味来,先前牝鸡司晨的局面怕是已经结束了,陛下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于是众臣各怀心思,喜忧参半地排起长龙经铜驼大道进入阊阖门,入太极殿面圣。冬日初出,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打在太极殿前的华表上时,一声浑厚的钟声响彻宫阙,殿中十二扇巍峨宫门同时开启。 灯烛煌煌的大殿之内,御座之上,坐着那身着冠冕、清瘦俊朗的天子。文武百官行叩拜礼,口称万岁。巨大的山呼声震耳欲聋,似乎能将穹顶掀翻。 也许是嬴昭的错觉,今日的山呼声似比他登基以来任何一次朝会时都要来的震耳。他心头如有巨浪涌起,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抬手: “众卿平身。” 他身后,另有一方黄金作饰、翠羽为屏的凤座,此刻却是空空如也。唯余座前垂下来的二十道合浦明珠编织的帘子,在冬日凛冽的寒气里无风自摇。 众人心知肚明,今后,亦再不会有了。 * 京中局势很快明晰下来,不过三日,廷尉便定了刘叉的罪。言其于太后密谋弑帝,天子不得已而动手。幽太后于北宫,废去皇太后之位,诏赐刘叉死,弃市。 诏书是任城王亲自宣读的,群臣本还有些异议,皇帝以人子身份做主废去太后有悖孝道,但当任城王诵出宣光殿宫人的诉状,言明太后当年是如何以鸩酒毒杀先帝,便都沉默了。 当日先帝去的突然,京中本就有些风言风语,加之先时太原王行刑之时也曾当众嚷出太后弑帝之事,正与今日吻合。众人皆心照不宣,有那心思活泛的,甚至当朝上奏请求处死太后,自然也被皇帝以孝道为由拒绝了。 腊日后的第三日,刘叉及其党羽被当街处死。其掌管的禁军又被重新打散分编,仍是交由病中的京兆王统管。 至若萧家——正当众臣皆以为皇帝会清理太后余党之时,他却一反常态,并未清算萧家。只是在萧朗主动请辞车骑大将军、司州刺史等职时点了头,未废其爵位,也没有打击报复。尔后,又派人去嵩山接回了礼佛的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素晚下的毒是水仙,不至于毒死人,客观上为昭昭他们争取了时间,但也不是决定性的。只是让昭昭更容易了点儿。 感谢在2020-09-23 00:52:11~2020-09-24 01:0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寒冬时节, 洛阳城滴水成冰的冷, 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宫阙吻兽屋脊上,彤云密布,浓雾密浸, 朔风中梧桐落叶哗啦啦响着, 和着殿下风铃的玎玲轻响, 冷清孤寂。 嬴昭站在嘉福殿的三重宫门之外,无言立了良久。烛火透窗, 映着宫人御医忙碌的影子。窗前棠棣长得茂盛, 若薜荔攀窗爬棂,恰到好处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陛下,您不进去看看南安郡君吗?” 白简持剑护卫其后,轻问出声。南安郡君是皇帝今日新赐给宣光殿一名宫人的诰命, 以此表彰其在宫变之夜立下的功劳。她因不惜以身为太后试毒才成功骗取太后的信任令其饮下掺有水仙汁液的麦粥, 但同样的, 自己也中了水仙之毒。又因体弱,缠绵病榻足足三日,灌了不知几大瓮绿豆甘草水进去, 也未痊愈。。 嬴昭眼底若云封雾绕, 怅望良久, 轻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他不知那日素晚为什么帮他,也不想知道。前时的梦还似把屠刀悬在颈后,那夜梦中,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皇后在他死后被她以一尊鸩酒逼死在崇宁寺的漫天大雪中,着实心有戚戚。 虽然,他尚不知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事关念念性命, 他不能冒这个险。 南安是她生父生前的封地,若素晚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便一定能懂他赐她这个诰命的含义。若她不晓……那便永远不晓吧。 身后响起迭迭的疾行声,一名式乾殿的小宦官快步上前,喜声禀道:“陛下,皇后车辇已进了阊阖了。” * 同式乾殿南北相望的清徽殿前,正停着一辆衡轮雕彩的华丽马车。念阮身着宽大暖和的兔毛披风,搭着折枝的手微俯身自车中出来,夜风若吹绽昙花般轻扬起她精致繁复的十二破绣牡丹的裙摆。 灯火如明珠夜放光华,映照之中,高大巍峨的式乾殿宛如一座晶莹剔透的珠宫贝阙。东西两侧交空的复道和飞阁远远望去便似架构在虚空里,其上灯火氤氲,若天宫星市。 念阮站在马车上焦急地张望了一晌,才终于见到那抹熟悉的俊朗身影自宫阙暗影间走来,被朔风冻得红彤彤的小脸扬起甜美的笑意。 “陛下!” 她欢欣地自车辕上奔下来。嬴昭手疾眼快,忙把人扶住了,长臂一环,顺势把人打横抱起,疾步往殿里走。 “见了朕这么开心?一别多日,皇后可有想朕?” 他也不顾是不是有那么多双眼睛在周围盯着,抱着她一面往式乾殿走,一面含笑问道。夜风中清冽的香都拂至脸颊上,吹散了她脸上那股不可言状的莫名的潮热。 他脚步疾快,行动间未免有些颠簸。念阮不得已搂住他的脖子以防掉下去,又觉当着诸宫人的面实在有失沉稳,羞得轻轻嗔他:“……还有宫人在呢。” “不怕,他们谁敢看?” 如斯霸道,殿门处托举毡幕的宫人果都低眉垂眸。嬴昭抱着她跨过门槛,两步并三步的行到桌边,拂袖甩下一案书文,把她放在桌案上,用力地吻上她红唇。 男人身上浓烈的龙涎气息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念阮双手环着他脖颈,不得已仰着头承受他激烈的亲吻。待二人唇齿分开,她星眸朦胧,两靥娇红,洁白的耳垂也似被渡了层娇艳的桃花红,被他灼灼视线一瞧,情难自禁地垂了眸去。 小别不过四五日,可对于两人而言,却似历经了三秋那样长。这几日间,嬴昭没有一刻不忧心她那边的情况。 先前送她去嵩山,是因为嵩山地势较高地形复杂,可清楚地俯瞰到洛阳宫城。一但京中有变,可保证足够的时间护送她转移。直至如今扫清了一切障碍与祸患,才终于放心地把人接了回来。 “念念想朕没有?” 嬴昭抱她去榻上,声声喘息低沉得像是编钟低语。一声声敲在她心弦上,激起阵阵涟漪。念阮抽泣了声,眸中迅速聚起盈盈粉泪:“妾想的。” 细密轻柔的吻再若春夜细雨落了下来,一遍遍落在她眼角眉梢和瑶鼻。念阮心中没来由地泛起酸涩,拦腰把他一抱,主动迎上了他低下来的唇,香甜的气息在二人唇齿间充盈、纠缠,宛若缠枝花般密不可分。 云消雨散之后,她把脸轻轻贴在他光裸的胸口上,待胸腔里一颗疾跳的心渐渐恢复平静后才悄悄问了这半日来最关心的事:“陛下,宫中都已平定了吗?” 女孩子水漉漉的眼眸里悉是对他的担忧,嬴昭眼里慢慢萦起笑,伸手理了理她汗湿的额发,轻轻“嗯”了一声。 念阮长长松出一口气。他终于为父母报了仇了,也终于可以做个不受任何人牵制的君王。她心间俱被轻盈的欢悦充盈,甜笑着抱住他:“妾恭喜陛下啊!” 想起一事,又试探性地问:“妾听说,您封了宣光殿的素晚为郡君,为什么啊。” 那夜的事,念阮隐隐知道一点,联想到素晚至今仍在嘉福殿中调养,便知当日她定是出了大力。 嬴昭神色冷淡下来:“是。” “您不打算和她相认吗?”念阮有些困惑。他把素晚生父的封号给了她,等于是变相宣告了她是南安王之女,也就等同于间接承认了她同母姊的身份。可他又似乎并无与其相认之意…… 那素晚呢?她知道陛下并不想和她相认么?念阮眼波微滞,心头忽地生出些许怅惘。 “朕已依照汉时修成君之先例赐了诰命,且破格封了郡君,已算是报答了生母之恩。” 嬴昭抱着她温香软玉的身子,耐心地温声与她解释,“至于相认,她与朕本非同父,本也不是嫡亲的姐弟。朕做到这个地步,已然足够了。” 他这番话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过他自己。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暗得深沉。 “可、可我,我已将你们的关系悉数告诉了她……” 念阮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把自己曾私下里和素晚摊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嬴昭愕然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抚慰地吻了吻她樱唇:“知道了。睡吧。” 他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念阮樱唇瑟缩地张了张,想追问几句,瞧见男人眼角眉梢的倦意终是没忍心。朝他怀中拱了拱搂着他臂膀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睡着后的她总是乖巧黏人的,像是只认主的猫,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嬴昭垂目无声无息看了女孩子恬静的睡颜良久,却是轻轻掰开她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自榻上坐了起来。 他没有半分睡意。 分明他已为父母报了仇,大权在握,正是一展宏图踌躇满志之时,然这几日只要他一闭上眼便可看见自己死后妻子凄惨的死状,历历提醒着他未来归于何处。仿佛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更快地把结局导向死亡…… 他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嬴昭轻声叹息了声,揽衣起身,行至窗畔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朔风呼啸的寒夜。殿外大星坠空,若一轮长长的火坠着尾巴掠过宫城西南,没入浓黑云层中一颗蓝白色的荧荧明星内。 辰星犯轩辕大星。占曰“女主当之”。 嬴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忽地屈指敲在了窗壁上,唤了白简一声:“备辇。” * 洛阳宫城,北宫。 夜凉如水,北宫的鸣鸾殿内,太后身着华服,头饰金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案前以乩笔在沙盘中乱画。 自幽禁于此,消息断绝,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她,皇帝不曾苛待她衣食,却从不留任何活物与她作伴,连她心腹的女官郑芳苓也被嬴昭幽禁在别处。短短几日间,她已被逼得快要发疯,有时对着镜子便能喃喃自语。 “陛下到——” 宦官尖利的通传声有若旷野鸱鸮凄厉随风袭来,太后蓦地抬起头,待看清殿门外进来的年轻俊朗的男子,目中的警惕反倒平静了下去。 “是你啊,小貉奴。” 她有些失望地看了眼他身后,眉头旋即皱得更深:“念念呢?她不来送送我吗?好歹她幼时我也疼了她一场,连来送送我都不肯么?” “你杀她生母,把她当作棋子一样戏弄于股掌之间,又为什么会觉得她今日会来送你?” 嬴昭负手立于殿门口,冷淡沉静的声宛若如银月色泻入。太后始终高傲蔑然的脸上才现出几分颓唐,狠狠瞪他一眼:“朕败给你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终于给你那贱人娘报了仇是不是?” “可杀你娘的不是我,是你的父亲,是你引以为傲的世人口中的挚爱你娘的父亲啊!他死了,我替你杀的,你这辈子都报不了仇的,哈哈哈哈……” 太后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带了些悲悯。嬴昭面无表情地看她:“我只知道,逼父皇下令的,是你。” “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哪有什么权力?”太后红唇轻勾,脸上的笑魅惑又得意,“子立母死,不是你们老嬴家祖上传下来的狗屁规矩吗?女人们给你的列祖列宗们生了太子就得死,这不是你们家的祖制吗?你爹口口声声爱你娘要为她废了祖制又怎么样,不过留她多活了几年,到头来,不也一样赐死了吗?” “哦,对了,其实细究起来,你才是害死你娘的元凶。若不是你那畜生父亲一心要立你为太子,若不是你是长子,即便有我提议,你生母又怎么会死。” “害死她的,是你自己啊,小貉奴。” 第67章 嬴昭幼时失怙, 被迫长在太后膝下,这样的话他在太后殿中明里暗里不知听过多少遍。不过微微一笑,缓行几步:“还有吗?” 他按剑走来的一行一笑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太后无端背后发凉, 被不知从何倏然灌进的冷风一拂, 竟吓得朝后一闪, 险些瘫倒在地。 嬴昭眼神嘲弄,蔑然地似在看一只待死的蚁虫, 振了振稍显凌乱的衣袖:“母亲若说完了, 便轮到儿子了。” “儿子给母亲三条路。” 他轻轻拊掌,门外等候多时的三名宫人闻声而入,皆奉金盘,金盘上依次摆放着匕首、酒樽及一条白绫。 太后目光闪了闪, 透出一丝畏怯:“你想对朕动手?” 她到底是久经风雨的政客, 不待他回答, 很快恢复了先前的不可一世,气定神闲地扶案坐起:“朕是你的嫡母,国家以忠孝治天下, 你如何敢杀了你的嫡母。貉奴, 你当真以为你的帝国是铁板一块、坚不可摧么?” 他若敢杀她, 那些个本就心怀异心的州刺史、宗室王自会打着旗号兴兵。只要她仍是靖朝的皇后,孝字在上,他便奈何不了她。 话音才落,目光不经意掠到中间那尊酒樽之上,太后的面色忽然间褪作雪白,下唇猛烈地哆嗦了一下。 那酒樽……形制奇特,高足, 银质,以鎏金在盏身上刻绘了精美的缠枝葡萄纹与七八童子,乃是当年胡国波斯来朝的贡礼。也是她鸩杀先皇时所用之器物。 可貉奴怎么会知道她当日鸩杀他老子的事?连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 “看来母亲是不愿意自己选了。” 嬴昭在那三方金盘间踱步穿梭着,脸上似笑非笑的,脚步停在了那樽酒盏之前,目光一扬,分明意有所指,“那便由儿替母亲选吧。” 太后脸上阵红阵白,半坐半伏地瘫在沙盘前,胸脯惊慌不定地起伏着,凤目一翻,顷刻流泻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若是我不肯呢?” 嬴昭短暂地默了一息,看着盘上所盛高足杯。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躲在暗壁间,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指使宦官给他缠绵病榻已久的父皇灌下了鸩酒。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失了和她虚与委蛇的耐心,目光冷冷的,如同飞霜冰雪落在太后身上:“长乐王已在进京途中,朕会把太后十六年前所为之事,一件一件地,替岳丈大人理清。” 太后宛如灵魂皆似了重击,表情还僵在脸上,那端,嬴昭已拂袖转身踏月而去。太后趔趄站起身来,厉声叫住他:“等等!” “他、他果真不知道这件事吗?” 太后神色慌乱,却还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希翼。嬴昭头也没回,径直拂袖离开,三名宫人亦放下金盘迅速退下,殿外泻进的银色月光顷刻消散在殿门的吱呀声里。太后无力地跌坐于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尊酒盏,却有眼泪怔怔地顺着眼角落下来,还似少女时。 “好,很好。你果然比你的父亲狠心。” 她笑着连道了三个好字,伸手去端那盏酒。眼角有泪水绵延如雨地落下来,滴在杯沿上,落入幽绿的酒液中,消散了她的倒影。 她把酒液徐徐灌入喉中,被酒液的辛辣刺激得露出痛苦神色,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执着地望着映着煌煌烛火空无一人的门扉喃喃笑道: “小貉奴啊。自古以来坐拥天下的都是孤家寡人,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般,亲朋散尽,故友远去。” “母亲,在底下等着你。” 夜半,北宫突起火光。念阮像是心有所感,不安地自梦中醒来。 身边却没了丈夫的身影,窗外,有低低的议论声传来,依稀可辨“走水”等字样。念阮朦朦地揽衣赤足走出卧房,守夜的折枝同朱缨两个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她迷蒙问道:“出什么事了?走水?是哪里走水了?” 外间的窗纸上隐隐透着橘黄的火光,折枝二人见她赤脚出来,忙着急地上来劝她:“殿下、殿下,没事的。” “是北宫走了水,距咱们尚远,又有灵芝钓台隔在中间,烧不过来的。眼下陛下已派了人过去救火了……” “北宫?” 念阮喃喃自语,绒毯下的寒气沿着足底幽幽扑上来,突然间心静神明。 她拨开上前阻止的折枝二人,赤着脚朝殿外小跑出去。冷不防却撞进个温暖坚硬的怀抱里,吃痛闷哼了声。嬴昭把人抱起来,眉峰微微一蹙:“念念?” 她长发披散,脚下犹是光裸的,雪白狐裘下一副纤细骨架兀自被冻得打颤。嬴昭冷冷瞥了朱缨二人一眼,把人打横抱起重回温暖的卧房内,放在了榻上。 榻侧重燃的灯火映出他柔和如水的剑眉星目,念阮身裹着锦被坐起,烛光熠耀下一双眼如衔着泪光:“陛下去哪里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走了水,是太后出事了吗?” 她后背并无衣物遮掩,瑟瑟发抖。嬴昭把人圈在怀里,温热如炭的大手握着她一双冰冷的纤足暖着,薄唇贴着她亦是冰冷的小耳朵无奈叹了口气:“一介罪妇尔,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 京中都在猜测太后被废后他是否会迁怒到皇后身上,偏偏这当事人却似十分心大,一点儿也未往这方面想过似的。 他亦烦愁要如何处置萧家。太后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若对她的家族就此轻飘飘地揭过,也难以服众。 “不不不,我不是……” 念阮着急辩解着。她想起上辈子太后也是死于这样的大火里,她半夜从梦中惊醒,触目便是宣光殿冲天的火光,大火顺风蔓延,险些烧到了南边的大殿去。她那时犹不知太后和自己隔着杀母之仇,自然伤怀,更伤心的却是紧接着接到了父母于家中自尽的消息。 念阮雪白的脸颜无声无息掉下晶莹的玉珠,讷讷侧过眸轻声问他:“陛下,我母亲呢?” 嬴昭不知她心之所想,屈指刮了刮她鼻尖:“兰陵姑母不是和你一起从嵩山回来的么?她自然是回长乐王府了。” “那我父亲呢?我父亲几时能回来?”她又追问。 “这倒是不知。长乐王不是惯常在外寻仙问道?” 念阮心神微定,小声啜泣着把脸埋进他温暖的怀中。是。父亲前往青州游历去了,是受任城王之托去替陛下找神医赤松子。他自是不知的。不过,父亲既不在京中,理应是没事的吧? 嬴昭揽着她在榻间躺下,安抚地轻抚她背心。他能感觉得到,他的小皇后总是十分的没有安全感,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家人。 他不知她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但见她此时情绪十分低落,也没忍心追问,温声在她耳边说着明日就派人去寻长乐王云云。 念阮感激地点点头,脸贴着他温暖的胸口,又沉默了一晌,才小小声地问出声来:“陛下,她死了吗?” 她知道太后是咎由自取,也知道太后杀了自己的生母,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忆起幼时太后也曾像个慈母一般疼爱她,到底有几分唏嘘。 她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杀她娘,也不知她出于何目的对幼时的自己关怀备至。或许,人都是这般复杂的吧。 嬴昭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也不似要和她详细解释的样子。她趴在他胸膛上的小脑袋动了动,又追问:“那郑侍中呢?” 烛光晦暗之中,嬴昭神色微暗,不自在地别过脸:“自尽了。” 平心而论郑芳苓是个不错的人,心地良善,时常为他在太后面前周旋回寰,太后无端虐杀宫人之时也常常有所劝谏,只可惜,她站错了队。 念阮拿不准郑芳苓是否真的自尽了还是如太后一般“被自尽”,但她是个好人,是这宫阙间难得的好人,未免有些伤心。嬴昭轻轻揉弄着她指缝,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不是朕。” “她听说了萧岚葬身火海的消息后,便触柱而亡了。倒是个忠烈的女子,可惜跟错了人。” 念阮浅浅颔首,把悄然滑下脸颊的眼泪在他衣衫上蹭去了:“妾都知道的,妾不怪您。” 次日清晨,嬴昭离殿上朝,念阮召了母亲入宫亲自确认无事后才彻底地放下心来,又派了人前往青州一带寻访父亲。 太极殿里,嬴昭痛惜地宣布了太后焚宫自尽之事,命太常寺以皇后之礼下葬。放火烧宫本也符合太后刚直要强的性子,太常寺又云“辰星犯轩辕大星。占曰‘女主当之’”云云,纵使有怀疑的,联想到太后犯下的重罪,便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了。 论完过,便是论功行赏。此次宫变,持虎符前往虎牢调兵的苏衡自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毫无悬念地进入中书省,任中书监。 任城王、高阳王等各有加官进爵,兼之尚书令谢伯远老爷子致仕在即,嬴昭索性加封他为太傅,把尚书令的官职给了任城王,调令回京,总领尚书省一切事务。 连那在暗处为天子在星象上造势的太常寺小吏也被擢升为秘书丞,一时之间,朝廷上下各有赏赐,新年在即,很是喜庆。 “依诸卿看,燕家那麒麟儿要怎么处置?” 这天下了朝后,嬴昭将任城王、裴湛之等心腹之臣召至茅茨堂,商量燕淮的处置。 此次,燕淮作为一枚安插在禁军之中的暗子建有大功,理应封赏。嬴昭道:“朕,想把他调回并州。” “陛下,这怕是不妥。”高阳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并州是燕家旧地,又是北方重镇,燕淮乃罪臣之子,若其返回并州后重蹈其父覆辙却该如何。” 嬴昭薄唇微动,方要应他,忽然间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吐在了帕上。屋中惊恐的询问声此起彼伏:“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小貉奴,你又吐血了呀。 狗昭:??为什么说又。 感谢在2020-09-25 01:13:41~2020-09-26 00:5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任城王同高阳王两个快步上前, 扶着他在御榻上坐下,众人皆是一脸紧张,嬴昭却神色自若地拿帕子拭了拭,挥手道:“没什么。去叫太医丞过来。” “这事就这么定了, 把燕淮叫进来吧。白简, 你再去太常寺一趟, 把奚道言叫过来。” 眼见得天子病重若此,高阳王等哪里还说得出来反对的话, 只是眼含热泪地殷殷相劝:“政事可以暂且放一放, 皇兄要以龙体为重啊。” “朕没事,一点宿疾罢了,死不了。” 他笑笑安慰弟弟,低头瞥见白色绢帕上触目惊心的鲜红, 心中涌起股莫可言状的悲凉, 再难自欺欺人。 他幼时也曾吐血的, 只因彼时长在太后膝下,曾屡次遭她下毒又未及时得到医治,还曾于冬日被太后关在屋中不给衣食, 伤寒毁身。 太医丞言, 幼时体内毒素未清已渐入肺腑伤及心脉, 后来勤修苦练,强筋健骨,咯血的次数便渐渐少了。近年来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华林宴中被虎所伤,兼又怒急攻心,内外交困才咯了那么一次。 现下他身体康健,怎会突然咯起血来?难道真是上天给他的警示么?他扳倒仇人为父母报了仇又怎么样, 一样逃不过命运既定的轨迹。 命运,早在暗中写好了结局,从始至终,他所作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燕淮同奚道言进来时,太医丞正在榻前替皇帝把脉,青纱帐慢自榻顶垂下来,从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洁白如玉的手,时不时传出隐忍的咳嗽声。 燕淮一语不发地跪下见礼。倒是奚道言担忧地问了一句:“太医丞,陛下可是龙体抱恙?” “陛下这是宿疾又犯了,许是与近来天气寒冷有关。” 太医丞收回把脉的手,叹气而言。任城王瞥了低头跪着的燕淮一眼,眼神微转,招过个黄门悄悄与他耳语了几句。 “朕没事。” 太医丞背着诊箱去偏殿里熬药,嬴昭示意裴湛之扶着自己坐起,温声说着,“燕卿、奚卿,你们都起来吧。” 二人顺从地起身上前,停在了御榻外一尺见方的珠帘外。皇帝先同奚道言说了好一阵,言他在太常寺干得很好,为其加官散骑常侍一职,入侍左右,允诺将来召他入御史台。 奚道言诚惶诚恐地谢了恩。他不过平民出身,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一国天子的信任与青睐!嬴昭又温和看向燕淮:“小麒麟,知道朕今日为什么唤你过来吗?” 燕淮低着头,木然摇首。 杀父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时至今日,他对皇帝仍无多少好感。只不过是为了替母亲报仇才会与他合作做一枚暗桩。 仅是如此罢了。 “朕想把你放回到并州去,为朕镇守北境你愿不愿意?” 燕淮全身一震,神魂皆似被雷电蹿过。怔愕地抬起了眸。 他久久地不应,高阳王本就不喜燕家父子,怒从心起,骤然起身欲要踹去:“汝一罪臣之子,陛下把刺史之位给你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燕淮,你想违抗君命吗?” 燕淮却避也不避,冷冷直视于他,像头发怒的小狼,目眦尽裂。嬴昭厉声呵斥:“高阳!”气息牵动肺腑,又是好一阵猛烈的咳嗽。高阳王忙认了错:“皇兄莫生气,臣弟知错了。” 倚在病榻之上的天子病颜苍白,只因发怒才添了一丝血色。这时宫人上前端了事先熬好的汤药,任城王亲自侍药,侍奉着他饮了。燕淮眼间有簇短促的光一闪而没,却是冷沉着脸,不服气地低下头去。 “皇兄,慢些。” 殿间充盈着苦涩的中药气息,高阳王端了碗清水任他漱口,嬴昭挥手推开,忍下口中苦涩复又看着燕淮:“小麒麟,朕再问你一遍,朕把并州给你,放你回去和你祖父团聚。你愿不愿意为朕镇守北境?” “陛下敢把并州交给我?” 闻及祖父,燕淮终于有所动容,却仍是不能置信。并州是北方重镇,对南拱卫京师,对北抵御柔然、牵制六镇。即虽现下柔然是一蹶不振了,但北方的六镇仍在,若长期与朝廷离心,早晚会谋反的。陛下竟敢把这么个重要的地方交予他! 他的父亲才犯下谋逆大罪被车裂于市,即便他不曾参与,可陛下当真能毫无芥蒂地信他么? 嬴昭微笑:“天子一言九鼎,你不愿意?” “昔年嵇康为晋武帝所杀,其子嵇绍却为前晋忠臣。何况你父虽多行不法,你却是朕的好麒麟。麒麟是国之瑞兽,朕当初赐此号给你便是为了今日,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把这个位置给你,便是信任你。” 皇帝这番话说得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燕淮眼间有细微泪光闪烁着,低首的一瞬间,如霰珠消散扑落。他抱拳谢道,字字句句说得郑重殷切:“臣定当竭心尽力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大德!” 话音刚刚落下,殿外忽传来念阮焦急的声音:“陛下!陛下!” 她如头张皇失措的小鹿闯进殿来,脸上红泪扑洒,细雨湿春芜一般,直直扑到嬴昭榻边。高阳王不自在地摸摸鼻起身为她让了位置。 “皇后怎么来了。” 本想瞒着她的事却被抓了个正着,嬴昭有些尴尬,轻咳了声伸手半揽住了她。念阮两只杏仁眼儿哭得红红的,一时也忘了还有外臣在场,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袖脚流着泪问:“妾听太医丞说陛下咯血了是吗?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咯血呢……” 她是真的害怕,分明前世这个时候他都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会提前这么多。这会不会是上天的预示,预示他此生寿命也会……念阮眼中一酸,怔怔掉下来泪来。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唯独燕淮直直望了御榻上亲密相拥的帝后一晌,唇紧抿如线,颓然移开目光。 奚道言触到他眼中不经意流露的伤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御榻前花冠不整、红泪颓然的皇后。 绮罗珠履的小女孩子,面如观音,目泓秋波。面上怯怯然还有些稚嫩,红泪潸然,因疾跑而倾颓的云髻如堕,颓颓然偏在白玉似的耳边,倒显出一种意外的妩媚来。 他慢慢地红了耳尖,心间却升腾起一股厌恶。京中皆言皇后萧氏在入宫之前曾被燕家退婚,他亦有所耳闻。如今以燕淮的反应来看,这二人之前必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而萧氏…… 先前闻说太后被废萧家却半点事也没有他便觉不可思议了,如今,竟然这般不顾礼节地闯进殿来,即便是心忧陛下的安危,又哪里撑得起一国之母的风范。而陛下……却半点没有责备,反而对她极是纵容。 奚道言皱了下眉头。 这萧氏女真是狐媚惑主! 小皇后目光凄郁,明眸中盈盈然浮现层雾气,楚楚可怜。嬴昭也生不起气来,只轻轻拥住了她悄然在她耳畔道:“朕没事。倒是皇后,一定要在小麒麟面前宣告朕不好了吗?” 他尾音咬得暧昧,念阮红着脸挣脱了下,想要抽身出来:“那,那妾先回去……” 揽在她腰间的手却蓦地一紧,她被拉得同他更近,脸庞相贴肩胛相偎,脸上迅速红了。嬴昭目光幽幽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瑶鼻樱唇,眼神呼吸皆令她颤栗不已,长睫慌乱地眨着,生怕他不顾大臣在场便要胡来。 最终是任城王先道了句:“陛下,皇后殿下,臣等告退。” 众人纷纷告退,念阮只觉背后有道冰寒目光如电射来,忍不住偷偷回头瞧了一眼。这一眼却恰好和视线的主人对上,当即一个战栗,紧抓着嬴昭衣襟的手一下子放开了。 末了又反应过来,气呼呼的。她怕什么呀,奚道言现在还不是御史中尉呢! “念念很怕季鸾?” 这下意识的反应并没逃过嬴昭的眼睛,把她头上凌乱的珠钗翠翘扶了扶,指腹轻擦她唇瓣。念阮回过神来,摇头否认了:“没有……” 这话说得违心,任谁被奚道言追着咬好几年也会害怕他的。她想起前世奚道言弹劾她的那些话心里便一阵阵疼,他劾她悍妒,劾她狐媚惑主,劾她管不住废太子,还说她不能约束自己的家人致使叔父篡逆…… 这些话,从他入职御史台来便没停过,只在她丧父丧兄之时停了阵。念阮委屈极了,是她拦着皇帝不让他纳妃么?怎么就是她狐媚悍妒了? 但未能约束废太子和叔父一家却的确是她的错,只是她那时丧了父母根本无心做这个皇后了,站在奚道言的角度上,他也并没骂错什么。 “那便好。季鸾是朕倚重的股肱,还记得朕曾说要为你寻条鹰犬对付那些不法之臣么,你将来要和他共事的。他这个人虽然性子冷僻些,但本心却十分刚直,朕就是爱他的这份刚直,如此,方能为你所用……” 嬴昭手揽在她的腰间,一不留意便说漏了嘴。念阮怔住了:“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陛下出了什么事吗?陛下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却会咯血……” 她一下子慌了神,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如雨珠簌簌落个不停。他才二十二岁啊,人常言青年咯血寿数不长,难道,这辈子也会落得和上一世一样早逝的结局吗? 念阮的心一时间寒了半截,双目半晗,红泪簌然。嬴昭不得已哄着她:“朕没事,不过是旧疾犯了。太医丞已给朕开了方子,药也喝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念念不必担心。” “旧疾?”念阮朦朦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旧疾?”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不称职,两世了,他到底是什么病,她竟是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  是肺病哈。 感谢在2020-09-26 00:50:22~2020-09-28 00:2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一包咸鱼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他眼中笑意如雪水凝滞, 踌躇不言。念阮道:“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要瞒着我么?” 他总是这样,自诩为她好因而将什么事都瞒着她。可她难道不是他的妻子么?妻者,妇与夫齐也。她理应和他同生共死, 一起面对。 见她眼眸含泪泫然欲泣, 嬴昭无奈咧唇:“没有想瞒你, 只是不想你担心罢了。” “太医丞都说了,这是幼时余毒未清气虚弱证所致。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好将养着便是。倒是你, 这么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朕出了什么大事。” “朕好得很呢,不若,晚上念念亲自替朕把把脉?” 他薄唇贴着她耳际, 握着她手探入自己胸前衣襟触到微凉的肌理, 念阮颊边薄红一片, 触电般收回了手,轻恼地嗔他:“陛下莫要说笑了。” 她慢慢地伏下去,伏在他膝上, 浅浅合上了眼。 “陛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寿万万岁, 您答应过我的,艳裔阳之春,携手清洛滨,天子一言九鼎,念念等你好起来,兑现诺言。” 他不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耳边碎发, 目光却渐渐飘忽。白头相守是何等之难,大约他真的没这个福气吧。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嬴昭推开政务安心休养了几日后,到除夕之前倒也调养得差不多了。 期间是任城王监国,折子每日准时递进式乾殿里,念阮一封封地念给他听。新年在即,诸事繁忙,不仅政务,宫中的诸事也都一并压在了她荏弱的肩上,却都咬牙一一撑下来了。 除夕这夜,宫中悬红结彩,灯火摇曳,处处弥漫着节日的喜庆。 式乾殿里却半点也无佳节的气氛,殿中燃着地炉,青灯明亮的光辉下,嬴昭只着了件绢质的寝衣,身上搭着锦被,半倚在床靠上闭目养神。 榻前则搭了张书案,堆得满是尚书台送来的奏章和贺岁表文。念阮坐在案前,如往日一般将重要的奏折和上书整理出来,念给他听。 尚书台今日来送太后身后事的奏折。 太后下葬在即,太常寺选了北邙山先帝陵园内一座后妃陵墓供其长眠。至于谥号——大臣们议定的谥号是“幽”。 政令不通曰幽,祸乱纲祭曰幽,不明礼仪为幽,总之,这是个恶谥。 念阮把大臣们的讨论和上书都念给他听了,本以为他会欣然同意,可嬴昭沉默了许久,最终叹息了声:“改为‘宣’吧,也别葬在先帝陵园里了,在先帝陵东部另起一茔,因山而封,以皇后礼下葬。” 念阮执笔的手迟疑不定,疑惑地看他。 宣是美谥,太后逼死他生母,鸩杀先皇,还屠了他舅氏满门。时人视死如生,对身后之名同样看重,她实在难以相信他会给太后一个这么好的谥号。 至于另起一坟——太后生前便说过的,死后不与先帝合葬。他竟也考虑进去了。 “于公,太后至少教会了朕如何做个勤政爱民的君王,还为朕除去了意欲作乱的太原王,担得起这个“宣”字。于私,幽这个谥号也有损先帝的颜面。” 嬴昭倚于床靠上,浓黑眼眸沉静如玉。 太后的确是对他不好,可到底算是个合格的女君,执政十余年间,国家国力蒸蒸日上。他理应公私分明,希望将来,青史留给自己和太后的都能是公平公允的评价。 念阮仍是没动,只神色凝重地望着他:“陛下确定如此么?” 如今太后自杀,她叔父只是上交了兵权并未受到波及本就招人议论。他给太后加美谥出发点是好的,怕就只怕有些人误以为他对萧家无底线的纵容,从而人心思变。 她虽相信他压得住,却也不想他多思伤神忧劳成疾。 “写吧,就这么办。” 念阮遂提笔在皇帛上写了批复,放下朱笔,喃喃称赞了他一句:“陛下真是公私分明。” 她话里话外分明是不赞同他如此安排的意思,嬴昭一笑,凉凉睨她一眼:“我这辈子,大约只对一个人、只在一件事上有过私心。自然担得起这一句‘公私分明’。” 念阮红唇瑟瑟地轻抿了抿,她当然知晓他口中的这个人这件事是谁,方想反驳他几句,殿外突然传来了焰火在天空炸裂的声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往窗边看去。 守在窗边的朱缨会意开了窗子,寒气若长虹贯入,被殿中的暖气吹散搅匀。被窗棂框出的小小一方深蓝天空内,簇簇焰火在短促的爆裂声中急剧升起,若昙花一般在天空绽开,留下青白的火焰,绽裂在宫阙上空。 念阮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上前替他拽了拽被角,“陛下当心受寒。” 他回握住她手,眸子近乎固执地望着接二连三有焰火升空绽裂的天空,眉目间刹那恍惚流转,眼中却有艳羡。道:“烟花虽然短暂,到底曾经轰轰烈烈地绽放过一回,我很羡慕它。” 念阮直觉这话十分地不祥,不由愕然抬眸望了他一晌,想开口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一想到前世他的早逝眼角便不由自主地蓄满了泪水,怔怔地随着眼角滑下了。 “又哭啊,真是受不了你。”他佯作无奈地叹息一声,温柔地屈指替她把泪痕一点一点地拭去了,揽她入怀,温热手掌轻抚着她的头,“睡吧,小花猫,明日还有元日朝会呢。” 双眸却怔然望着窗外,眼中还映着殿外烟花徐徐流绽的影子。 烟花短暂又如何,只要在这人世间绽放过一回,燃尽光和热,纵使此后默默无闻地湮没于历史的星空里,也是值得。 眼下还有几年,虽然时间有些紧,亦足够他做那件事了。那件自登基初便一直构想要完成的事,那件龙城嬴氏祖祖辈辈砥砺前行朝着那个目标奋斗的事。 他要让他的族人不再颠沛流离逐水草而居,他要让他的国家由游牧部落成为真正的中原之主,他要让他的名字永远镌刻于青史之中,他要,复礼万国、天下大同。 而眼下的第一步,就是清除萧氏的余下势力。他不会迁怒萧氏的忠臣,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怀有异心、首鼠两端之人。 他不会再悲观了。 * 除夕惯例要守岁,这夜念阮便睡得极晚,次日醒来时,身边一如既往的没有了丈夫。 “陛下呢?” 她揉揉眼睛,自御床上坐起,问上前来伺候的采芽和折枝。采芽歉意地道:“陛下已经去太极殿主持元日朝会了。他不让奴叫醒您。” 念阮一瞬清醒了过来,取过架上搭着的衣袍穿戴完毕便要出殿。却被朱缨劝住:“殿下,太极殿是前朝,按例您不能踏足。” 朱缨本是好意,也亦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太后方伏诛,她的那些个罪行也被公之于世,朝野上下正是反感长乐萧氏之时。这种时候,自然不愿意再见到一个萧姓女子堂而皇之地踏足太极殿。 念阮温婉一笑:“早晚都要去的,还差这一时么?” 朱缨被说得哑口无言,默默放行。念阮没有乘辇,只带了几个宫人步行至太极殿,扬手止住了欲要通报的小黄门,自东侧门进,匿在了庭柱之后。 太极殿内,美酒佳肴陈列,公卿环坐。御座之上则坐着大病初愈的天子。他看起来精神似是不错,眉目奕奕,隽秀昳丽,璨若旭阳。 殿中悬挂着喜庆的红色绸幔,底下公卿觥筹交错犹欢,充盈着节日的热烈气氛。她叔父萧朗与堂兄萧岸亦在席间,叔父正奉了斟满美酒的青铜爵起身遥敬皇帝:“陛下,老臣敬您。愿吾皇寿万万岁,福泽绵绵。” 他姿态放得相当恭敬,也是畏惧他翻脸清算旧账的缘故。嬴昭并未接,五色冕珠后一双浓黑眼眸蕴着似笑非笑的玩味:“汲郡公两朝老臣,德高望重,又是已逝宣太后的亲弟弟,受命辅佐,朕怎敢受你的酒。” “昨夜太后给朕托梦,言皇后之父是王,你这个幼兄却仅仅只是公爵位,她在地下不安。你是皇后的叔父,便也算是朕的叔父,朕把你的爵位晋一晋如何?” 皇帝这话说得极为奇怪,分明世人皆知太后是他的仇人,此刻却偏偏抬出太后托梦一说。众臣噤若寒蝉,萧朗惶恐至极地跪下,两股战战额汗如滴:“罪臣于社稷无功,原就是忝居公爵之位,先太后犯下滔天罪孽,陛下未曾降罪于臣家已是深感大德,又怎敢有非分之望!” “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年事已高,愈发昏聩,已不能再为陛下效命。还请陛下看在臣年纪大了的份上,放臣回家安度余年……” 嬴昭失笑:“萧卿,朕不过是想晋一晋你的爵位,何至于此。” 但萧朗却十分坚持,跪地不起。嬴昭道:“那便依叔父之言吧,不过,朝廷的太傅之位永远为叔父留着,只等皇后诞下子嗣便行封赏。” 殿中一场可能的风波终是以萧朗的识趣悄无声息地湮灭下去。庭柱之后,念阮会心浅浅一笑。 他这是要颁布五品诏降爵了。 朝廷的异姓王制度,乃是王朝初创之时因嬴氏出身游牧民族不懂中原官制随意为之,传至今日,朝廷所封的除嬴氏宗室之外的王爵极多,太后在位时为拉拢群臣更破格封了许多的异姓王,这不仅不利于皇权的集权,对于国库开支也是极大的负担。 念阮心里明白,这是要拿她家开刀了。兴许,还会祸及她的父亲。 想起父亲,念阮心头又是一片怅惘。她倒是不在乎这些个身外之物,父亲也不会在乎,只是数月不见,她有些想他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寻回那位神医…… 正沉沉想着,一直守在殿外的朱缨忽而快步上前,悄声在她耳边禀道:“殿下,令尊长乐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8 00:27:30~2020-09-29 23: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念阮一听, 喜不自禁,吩咐折枝道:“你持我令牌,速去长乐王府邸请长乐王入宫,” 又命朱缨:“你在此处留守, 等陛下朝会结束, 立刻回宫告诉我。” 转身离了太极殿, 半日间的心神不定,好容易捱到父亲进宫, 已是辰时过半了。长乐王萧旷在黄门的引导下, 踩着冬日懒洋洋的金辉踏入殿中,疾行几步上前隔着一帘玉珠恭敬跪下:“臣拜见皇后。” 萧旷素来谨慎,虽被皇帝赐了上书不臣入朝不拜的殊遇,却也一次不敢托大。念阮忙上前扶起他:“父亲快快请起。殿中如今只有你我父女, 不必如此。” 萧旷环顾一周, 殿中珠玉满目以椒涂壁, 服侍的宫人则只有折枝采芽两个,这才自在了些。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女儿,见她容色皎若太阳升朝霞, 明艳动人, 显然是久受荣宠, 本还有些担心女儿受太后牵连,如此方放下心来,信了皇帝确是对她好。 萧父对女儿露了个慈爱的微笑:“念念先前托任城王要为父找的人,为父已经找到了。眼下,暂住在咱们家在首阳山上的道观里。” 念阮长松一口气,心念电转,柳眉又担忧地蹙起:“赤松子世外高人, 只怕他不肯替陛下医治吧?” 萧父笑容柔和:“念念放心,此事父亲已办妥了。赤松子已同意了,否则,也不会随父亲走这一趟。” 他遂将他是如何在青州山中寻到赤松子、又是如何破其珍珑换得他肯为他治一人的承诺细细为女儿道来,念阮担忧的双眸透出一抹浅浅的喜色:“如此一来,陛下的病可就有救了。” 她好似溺水之人望见浮波逐浪中一根浮木那般惊喜。萧父双目中清光惑然:“念念,陛下患的是何种病?” 宫中的太医丞已是技艺高超的杏林圣手,若真是他也治不好的病,该是有多棘手?可自己离京时陛下分明还好好的。 念阮自然没法同父亲说是事先窥得了一点天机,只含糊以时疫之气应付了过去。父女俩寒暄了一阵,言谈间又说起太后的事。萧父捋须叹道:“她幼时还不是这样,长兄为父,是父亲没把她管教好。” “您别这么说。” 念阮心里针扎一般,父亲大概还不知道太后对她娘做的事吧……竟还在为太后回寰。萧父道:“阿岚幼时……虽是争强好胜了点,却也远不是狠毒的性子。为父也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大概就是她七岁那年因家中贫寒被父亲卖出去换母亲的药钱那次吧。他们因是亡国宗室之后,幼时东躲西藏穷困潦倒,连替母亲抓病的药钱也出不起。父亲不得已只好卖掉了她。可即虽是卖掉了她,最终也没救回母亲。 父亲原本不打算赎回她的,嫌她是个女儿,家中又实在养不起。是他靠着给人做工攒钱赎回了妹妹。日后,每当他们缺钱了父亲便会卖掉妹妹,他再去把人赎回来。她却异常地乖顺,不哭也不闹。直至有回,他赎回妹妹,彼时才九岁的太后缩在他怀里懵懂问他:“阿兄,什么时候阿岚才能避免被卖的命运呢。” 他那时心酸不已,父亲卖掉她毕竟是为了母亲治病的药钱,便只能应她道:“再等等吧,等阿岚长大,等阿岚有一日变得足够强大,便再没有人可以主宰你的人生。” 后来她倒是没再被卖掉,因父亲寻到了在靖宫里做妃子的姑姑,他们一家人终于安定下来,太后也由此入了宫,以一罪婢身份最终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长乐萧氏也随着太后登上后位而渐渐发迹,只是他却未能想到太后会变得那般狠毒陌生…… 父女俩在宫中等了好一阵,却始终没等回皇帝。朱缨派了个小黄门回来报信,说是汲郡公在朝会上冲撞了天子,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出什么事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念阮十分不解。她那叔父最是胆小怕事,如今是在宫中,又没有崔氏同萧令嫦两个在后面撺掇,怎么会惹得陛下生气呢。 “奴也不清楚,似乎,似乎是为了纳萧三娘子的事。”小黄门跪在殿外,仔细回想了一晌答。 念阮这才忆起前时叔父把令姒送进宫的事。于叔父而言,这是在腊祭那日不偏帮太后所开下的条件,当初陛下虽未直接纳令姒为妃,但让她入宫做女官无疑是一种默认,全京城都这么想。如今若不纳,在叔父那方看来,无异于是过河拆桥、随时有可能翻脸请算旧账。 此事毕竟事关自己,念阮颊畔生出一片薄薄的绯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父亲道:“父亲先回去吧。等过几日,女儿必请陛下亲自前往首阳山拜访仙人。” 这种不世出的高人多是脾气高傲的,只怕不肯奉召而来。稳妥起见,还是他们亲自去一趟为好。 果然萧父亦道:“宜早来之。仙人超脱物外,非凡尘世俗可以约束。毕竟是咱们求着别人,还是礼敬为好。” 萧父离开后又过了许久,才闻见殿外宦官尖细的通报声。念阮放下手中篾萝起身相迎,见他神色阴沉地进来,笑吟吟地迎上去:“陛下今日是怎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惹得陛下不快?” 她极自然地取下他身上披着的貂裘,回身递给候在一边的折枝。嬴昭这时已踱至篾萝边,矢口不提萧朗在朝堂上要他纳妃一事,随口问起岳丈:“没什么。泰山大人今日来过了?和你说什么了?”见篾萝中正放了个做了一半彩线宫绦平安符,细细端详了阵,又低声问:“给我做的?” “上头有针呢,陛下小心别扎了手。”念阮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那绣了字的平安符往袖中一藏,借侧脸的功夫把颊上两痕浅浅的红晕掩去了,背对着他整理篾萝,口中轻轻道: “陛下,妾想去首阳山一趟,您陪我去嘛。” 她嗓音柔柔的,带了点女孩子撒娇的娇俏。嬴昭呵了呵手,自背后拥住她拉过她微凉的手以手替她暖着,“不去,眼下是冬日,天寒地冻的去首阳山做什么?如今朝局初稳,又是新年,朕得在朝中主持朝政,等开春了天气暖和了再去吧。” 念阮只好撒了个小谎:“父亲此次前往青州游历,有幸请回了世外高人赤松子。妾近日偶感不适,请太医丞来却都查不出什么,是故想请他代为诊治。” 她越说声音越低,脸上的两团赧色却越来越浓。嬴昭却明显误会了,把她脸颊一掐:“怎么个不适法?别是有人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孩子吧?” “陛下!” 她羞得直跺脚,脸上烧得连耳朵也红透了,心思一转,索性认了,一咬牙回过神柳眉微蹙埋怨地看他:“那你陪不陪我去嘛!” 女孩子生得娇美,点水双瞳含嗔含情,三分羞色七分生动的艳丽。嬴昭眼中笑意微凝一瞬,低下头柔柔在她额上吻了吻:“嗯。” 念阮脸上应声绽开纯美笑颜,拥住他:“谢谢陛下。” 他始终没提纳令姒的事,念阮也就不好再问。次日清晨起来,乘马车辘辘往城北首阳山而去。 首阳山地处北邙,为境内最高峰,融融日光照在山木积雪之上,折射出五色霞光,幻美如仙境。 萧父所建道观筑在山上,正与任城王的黄庭居毗邻而居,因而此次出行皇帝也叫上了任城王。山路崎岖,好在积雪已清扫干净,尚容人通过,车马却是不行的。二人拾阶而上,侍卫结成长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朔风呼啸而过,道旁岩松上结得厚实的冰棱子俱都呼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正月里天气凛寒,尽管来时已做好了准备,但念阮仍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巴掌大的小脸裹在厚厚的雪貂皮毛做的披风兜帽里,鼻尖通红。一阵风吹过,眼睫上也挂着些微冰粒子。 嬴昭皱着眉握住她冻得冰冷的手,语中带了些责备:“你要见的那个医工如何住在山上,为何不直接请他入宫?” 他手掌骨骼修长,正好把她整只手皆包裹在其间,源源不断的热意自手背上传向四肢经络,念阮心头也觉得暖和一点了。仰头与他争辩:“若是一召便肯至,这样的人又怎能说的上是世外高人呢。” 嬴昭无心与她争辩,把她披风拢得更紧一些,沉着脸皱眉斥道:“只怕病没治好,此行倒引出风寒来。” 好在萧父的道观是建在半山腰上,众人沿石阶艰难跋涉了两刻钟后,顺利抵达了清虚观。 他们此行突然,并未提前告知萧父,也是念阮为使此行显得诚心些,故意为之。是而此时道观门还紧闭着,乌檐覆雪,墙头上结着的累累的不知名的野果经雪清洗后却愈发青翠欲滴。墙后,蓬蓬翠竹沐雪而立。 念阮立在门前,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疾跳起来,她回头同任城王对视了眼,深吸一口气按下狂乱的心绪,对朱缨道:“去敲门吧。” 朱缨踏雪上前,手还未触到湿冷的木板,观门却自己打开了, 却是个极其年轻的朗月清风的白衣男子,抱玉握珠,意态清举。他目光先落在同男子执手交握的娇美少女身上,漂亮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玩世不恭的玩味,回头道:“尧卿,哪位是你说的请我医治的病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基本没啥爆点了,把事情全部交代完就可以完结了。建议大家养一养,再写个十章的样子应该可以完结哈。 出发去看姜子牙了,然后,国庆中秋双节,普天同庆的日子就发个小红包吧。10.2日零点统一发哈。 第71章 这话一出, 念阮同任城王皆不免吃了一惊,这位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也着实……太年轻了些! 他未曾束发着冠,只用一根形状奇特的树藤别起,柔顺垂于身后, 洒脱中见不羁。五官若冰雕玉瓷, 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 至多二十七八的年纪。 念阮不由回头向任城王投去征询的视线,手上却遭轻捏了捏, 嬴昭薄唇贴在她耳边, 殊为不悦:“你老看任城做什么?” 方才他便注意到了,这一路上,这两人就没少眉来眼往,明显是有事情瞒着他。 “没, 没什么……”念阮支吾应道, 脸上却因撒谎又染上些许薄红。微微卷曲的长睫一眨, 方要抬眸对那男子说些什么,他却睨着她脸上新添的胭脂薄红:“囿于表象,愚不可及, 真是个蠢货。” “……” 念阮还是第一次被人当着面这般辱骂, 先是一怔, 脸上迅速烧了起来。嬴昭勃然大怒:“放肆!” 寒芒在空中如银龙乱洒,朱缨同白简二人瞬时拔出了腰间的剑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闻声赶来的萧父忙道误会,试图劝架。 刀剑加身,那人脸上却半点慌张也没有,懒洋洋的,回头追问:“尧卿,你请我过来时可没说要我诊治的客人是如此尊贵。” “这是小女, 同家婿。”萧父陪笑着,替他介绍,神色谦和。 赤松子是他所信奉的北天师道中大名鼎鼎的宗师级人物,飘忽如云,杳不可寻,他在青州寻访了好些日子才寻到。又通岐黄,素有“活死人,生白骨”之称。性子却有些怪僻,视权贵金玉于无物,若非他机缘巧合之下破解其留下的一局珍珑,是断然不肯同他出山的。 阖天下皆知长乐王的女儿是皇后,女婿自然也就是皇帝了。但这位神医却似不知道一般,饶有兴致地睇念阮一眼,目光再懒洋洋移到皇帝身上,坦然打量。 这态度实在算不上恭敬,朱缨心里窝着火,请示地看向主人。嬴昭虽不满这人看念阮的轻佻,却也懂不以强权压人的道理,薄唇紧抿:“既是误会,还不快把剑收起来。” 银龙在空中一闪,双剑回鞘,气氛却依旧剑拔弩张。萧父怕再起冲突,忙把人请入观中,命小道童上了茶汤。 观中未设地龙,只燃了炉篝火,窗外细雪又如春雨一般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冻得窗纸上白蒙蒙一片。 男子慢悠悠啜一口热茶,漫不经心地问道:“求医的是哪位?” 但凡世外高人都是有些傲气的,因而念阮也没多见怪,恳切地道:“仙人,劳烦您替我家夫婿看一看吧。” “不是说是你要看么?”嬴昭不解侧眸。 念阮没应声,莹面风露清愁,星星熠熠的眸子里烟波潋滟如水雾。男子遂命道童上了药箱,口中则说:“别老仙人仙人的叫,把人都叫老了。” “某名姬恒,姬周八百年的姬,如月之恒的恒。赤松子这个别号,是老头子们传下来的。你呢?”他问念阮。 谁关心他叫什么了。 嬴昭额际青筋微微绷起,闻及后句,双拳紧握,俨然是动怒的前兆。念阮忙按住了他的手:“仙人还是先替我夫君号脉吧,我没什么的。” 姬恒始才慢悠悠地睨了男人一眼,见他面色黑沉,唇角微勾。这么紧张做什么,他不过是看这小娘子生得玉雪美丽,又爱脸红,生了捉弄之心罢了。 “手。” 不待嬴昭反应,念阮迅速撩开他层层叠叠的袍袖把他左腕按在了脉枕上,知他爱洁,又特意替他搭上了方丝帕。 嬴昭面色本不是很好,但被她一口一个“夫君”唤得心中妥帖,强忍着气性平心静气由他把脉。 姬恒隔着丝帕静静把了一阵,号完左手又换右手,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空气凝滞得仿佛静止了一般,炉中火声烈烈清晰可闻。任城王紧张地望着姬恒脸色,待他移开把脉的手指,迫不及待地问:“姬道长,我家公子的病情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幼时被人下过毒吧?体内毒素未清,加之常年累月殚精竭虑毁了根基,好好养着也就罢了。至少也还能活个几年。” 姬恒面无表情地道。 几人的心绪才放平了些,闻见后句,心弦重又凛绷。念阮忙道:“从前都没什么的,只是前几日,我家夫君本好端端的,却无缘无故地开始咯血……养了几日才好了的……” 她想起那日便十分不安,眼眶微红,涩然又蓄满了泪水。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能得几分优待的,姬恒倒也没有不耐烦,耐心地同她解释:“那是由时疫之气诱发的喘证,冬日易发,替你医治的医工误以为是他体内余毒复发,只拿绿豆甘草汤压制,自然就错了。可那诱发咯血的倒不是体内余毒,而是由时疫之气引发的喘证。” “不过这医工也不算太错,寻常人感染时疫,好生养几日也能捱过去。只他身子虚弱些,若不将体内余毒清除干净,日后还会复发。累以积日,极易发展为肺痨。” “肺痨”二字一出,众人皆为之一震。肺痨可是不治之症,素有十痨九死之威名!若陛下当真患上这个病,那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念阮仿佛当头遭了一棒,含泪回头看向任城王,两行清泪沿着秀靥静静落下,如芍药笼烟,梨花带雨。任城王神色晦暗,点头默认了。 上一世,陛下的确是死于肺痨。 因这肺痨还有传染之状,除了弥留之际,其他时候,他总不让他们接近。中间病情反复的那几年,他是怎么捱过来的,他一无所知。 室中一片死寂,嬴昭神色微凛,揽过念阮低声安慰她道:“眼下不还没有发展为痨证吗?你又哭,存心咒你男人是不是。” 姬恒却冷笑:“公子若还想多活几年,趁早放下那些凡尘事务,好生调养几月。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替令夫人考虑下吧。” 他也猜得出此人必定位高权重,医工不敢下猛药治疗,只能用绿豆甘草汤这样治疗轻症的解毒药汤慢慢调养。原也不算大错,若是身强体壮的常人早也治好了。这人体内的余毒缠缠绵绵不清,只能是常年累月夙兴夜寐疲累成疾的结果。 作为医者,他的提醒只到这里,具体如何却要靠他自己了。 念阮拿帕子把泪水揩了,轻声问:“那以仙人之见,要如何治疗呢?” “可用药汤,辅以针灸之术治疗,不过这至少也要调养小半个月,就看这位公子肯不肯治了。” 姬恒提笔在黄麻纸上写起药方来,眼睛半点不离笔端,“先说好,我可懒得去城里那腌臜之地,要治,就在这观中。” 在这观中调养小半个月?嬴昭皱眉,下意识便要拒绝,却被念阮按了下去:“治的,我们治的。” “那便按这个方去抓药,先喝三天看看效果。” 姬恒搁笔,起身离开。念阮忙将药方收起,却见他又回过眸来,眼神玩味地在二人身上打量一回:“对了,期间禁绝房事,依贫道之见二位还是分房睡比较好。” “……” * 尽管嬴昭百般不愿,到底在观中住下了,只遣了任城王回城监国。萧父命人将观中最好的上房收拾住了供帝后住下,对外则隐瞒二人身份,仆役等只以公子、夫人相称。 首阳山上诸事不便,待白简冒雪下山自城中抓回药来,再以炉火熬好,窗外天色已暗了下来。明月如银,照在积雪上映照得夜色空明如白昼。 房中燃着灯火,嬴昭一人倚在床靠上看白简顺路从宫中带回的表文。念阮亲去厨房里熬好药汤回来,见他又在看宫中递过来的表文,霎时气鼓鼓的,把呈药的托盘往案边的雕花矮几上一搁,上前劈手夺下。 “不许看了!” “陛下先把药喝了,然后休息。” 她把表文藏在身后蹙眉瞪他的模样颇是可爱,嬴昭唇角不觉轻扬,双手枕在脑后凉凉看她:“念念可真是越来越威风了,都敢骑到朕的头上了。” 念阮自己也觉得有些放肆了,脸上微红,把表文藏起回身在榻边坐下:“仙人都说了,陛下要好好养着,不能操劳。” “这几日恰好朝中修沐,陛下就在山上好好养着吧。朝中还有任城王和高阳王他们呢,不会出乱子的。” 知她好意,嬴昭端过药碗试了试温,饮下一口,当即被那股苦涩刺激得眉宇微皱。 也不知那江湖郎中给他抓了什么药,他自恃并非怕苦之人,也有些难以忍受。但在小皇后关怀的目光里,还是强忍着一饮而尽了。 “小骗子。” 他把药碗往几上一搁,胸膛微微起伏着,额头都渗出冷汗来,“你骗朕到这山上来,就是替朕找了这么个江湖郎中看病?” 他只疑心是那江湖郎中刻意愚弄他,也不知在那药中加了些什么古怪玩意儿,酸苦至极,险些令他呕出来。 念阮又把清水呈给他漱口,替他顺着背:“良药苦口才利于病啊,先试试看吧。” 她头枕在他膝上,柔情脉脉地望着他。烛光下,一双眼柔波潋滟,只映着他的影子。 嬴昭极容易地便沦陷在那样的深情里,喉头上下滚了滚,一把揽过她对着那张柔软的樱唇便吻了上去。念阮在他用力的亲吻里身子酥.软得像滩水,却被他唇舌哺过来的未尽的苦涩刺激得清明重回灵台,一双柔荑抗拒地抵着他胸猫儿一般呜呜抗议着:“不要……道长说了,你要好好养着……不能行周公之礼……” “他那是故意捉弄你我。” 他手掌在她两侧肩头上,稍微用力挣了挣,衣襟散开,月白的肌肤同高耸的圆软便同她脖子上坠着的那个小玉章一齐映入了眼中。 冬日严寒,冷气肆意在胸口胡乱钻着,念阮脸上滚烫,挣扎得却愈发厉害。他只好放她伏在枕上徐徐换着气,冷淡地瞪她:“蛊惑圣聪,引诱天子,该当何罪?” “妾没有。” 念阮飞快地把衣服拢好,委屈说道。 念及到底旷了他这许多日子,又把脸慢慢偎进他怀中,方要给他些甜头,却被他烦躁地推开:“离我远些。” “就不。” 她偏将他抱得更紧,像只讨好主人的小兔子一般,微红的鼻尖在他鼻端蹭了蹭,柔声如流水脉脉:“夫君要好好的。” “念念会陪着夫君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可以医闹吗? 作者君:不行!那是没素质的人! ps:其实医工在古代地位不高的,参照曹操骂华佗鼠辈。但是昭昭不能没素质对吧! 第72章 (捉虫) 她嗓音柔柔的, 也似汪清泉缓缓流过他心间。嬴昭唇角轻勾,露了抹温柔笑意,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一夜相拥而眠。 次日,嬴昭服用汤剂之后, 姬恒用上了刺血疗法。取银针在他委中、十宣、水沟、印堂、血海等穴位刺络, 以达到解毒之效。 “陛下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刺血完毕后, 因姬恒言宜适度活动筋骨,念阮遂拉着他在后园小转。今日天气不错, 洛阳难得出了一回太阳, 金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下照万物,于寒冽中带了几分暖意。 他指甲上及两眉之间还有方才刺血留下的针孔,念阮握着他手,手指轻擦过他指尖上那个嫣红的小点, 有些心疼。 嬴昭瞪她:“刺络罢了, 怎么在你眼里朕脆弱得同婴孩似的。朕就这么不堪么?” 那刺血疗法本也不痛, 初时如蚁虫噬咬,过后却似筋骨皆被打通了一般,神清气爽起来。不得不承认那江湖道士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也就是说姬道长的疗法是有效的了?” 她轻握着他放血的那只大手, 柔荑轻轻在他指尖按揉, 眼眸中悉是欢喜。若是在宫里, 太医丞为人谨慎,必不敢“有伤龙体”。但姬仙人并非朝廷之人,又不知他身份,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却反而对症下药了。 姬恒说,等毒素去除得差不多了,再服用麻杏石甘汤、华盖散、小青龙汤等治疗喘证的药物, 假以时日,便能痊愈。思及此,念阮眼中笑意渐深,鼻尖却微微酸涩。 这回,他会好起来的吧? “提起他你就这么开心?” 冷不丁一道声音幽幽传来,男人眉头拧成个川字,殊是不悦。念阮回过神,脸颊慢慢红了地嗔他道:“你怎么谁的醋都要吃呀……我难道不是担心你么……” 这招却半点不管用,嬴昭冷冷移开目光,望向了花园尽处的一堵爬满蔷薇枯藤的青墙:“他有恩于朕,朕自不会薄待他,可此人为人轻佻,皇后还是离远些为好。” 真是个醋坛子! 念阮气结,突然便不想理他了。却闻他又道:“那边住的是任城王叔?” 念阮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青墙那边,重重飞檐掩映在苍翠的松柏之中,正是任城王当年在首阳山上修建的黄庭居。便点点头:“是,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嬴昭脸色突然冷沉几分:“你族谱上的名字是不是令婉?” 念阮懵然点头。这的确是她族谱上的名,因自幼体弱,爹爹便以此名为她挡灾,便给她取了念阮这个小字,也是为了怀念母亲。久而久之,她的本名令婉便极少有人唤了。 “那你出阁前,他是不是唤你婉婉?” 谁? 念阮下意识看向他。他弯唇笑着,浓黑眼眸间却有冷光。念阮不解地道:“陛下是说任城王么?他是妾的长辈,又是家父的忘年之交,倒是随阿父唤过妾‘令婉’的。” 她的回答明显取悦了男人。嬴昭抿唇轻嗤,拥住女孩子厚厚冬装下仍窈窕得不盈一握的细腰:“王叔年纪也不小了,等开了春,你留意京中适龄的未婚女子,为其择妃。” 他倒不是怀疑他的心腹重臣和他的皇后有什么,只是“婉婉吾所爱,新居乃临墙”,这未免太过引人遐想。 或许,他就是嫉妒吧,嫉妒小麒麟和她青梅竹马,嫉妒王叔曾和她临墙而居。嫉妒他们和她认识的日子那么的长远,而他却只有短短的一年…… 这无缘无故的怎么又吃起任城王的醋了!念阮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樱唇瑟瑟地抿了抿。这时,白简沉默着自月门洞走来,见念阮在,踌躇着停下了脚步。 “过来吧。”嬴昭折下一枝梅花在她鬓边试着簪了簪,语气闲适,“什么事?” 白简迟疑地望了念阮一眼,呈上一封表文:“宫中才递的消息,京兆王同汲郡公家退婚了。” 念阮微微怔住,又很快明白过来。在世人眼中,陛下不过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没有清算萧家,她阿父阿母或可免难,先前被太后召入京中又曾手握重兵的叔父一家则成了个烫手山芋,京兆王自然不乐意再引火烧身。 对于叔父一家她虽无多少亲近之意,可二人这桩婚事是京兆王诱.奸令嫦在前,为平息风波才定下的。令嫦毕竟是个女孩子,前时被诱.奸又并非她之错,如今却被退婚,他怎么能如此混账…… 念阮不禁有些气愤,转念一想,叔父一家如今就像哽在皇帝喉间的一根鱼刺,杀也不是用也不是。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呢,京兆王此举或许是想为皇帝破局、掌握主动权也未可知。 事关萧氏,念阮不好开口,只静静望着皇帝。嬴昭皱眉说道:“既然不想在一起,那便退婚吧。强扭的瓜不甜,也免得日后成为对怨偶。” “你去转告汲郡公,朕自会替他的女儿再寻一门好的亲事。” “陛下。”白简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却现出抹难色,“萧二娘子已经有孕在身了。” 空气一瞬凝滞不流,嬴昭额上青筋剧烈地跳动了下,怒不可遏地喝道:“叫老二给朕滚上来!干的这叫什么事!” “陛下身体要紧,莫要动怒。” 他显然是真的生气了,怒则伤肝,念阮怕不利于他的病情忙替他顺着气。白简禀道:“陛下还是看过表文再说吧。” 念阮遂拾过那封被他盛怒之时拂至地上的表文呈给他,表中,京兆王自言未婚妻与家中奴仆苟且珠胎暗结,他不能忍受替别人的孽种作爹。皇帝阴沉着脸将弟弟的上述看完,脸间的阴郁才缓和了些。眉棱微微一挑:“朕准了。让他回去。” “把这封表文,送到汲郡公手里。让他自己看着办。” 白简遂领命而去。念阮本还张唇欲劝,见了表文中所言种种,脸上亦是烧得绯红,再无法言说了。这件事或许不是真的,但舍了一个萧令嫦,却能解决她叔父这个心腹大患,毫无疑问陛下会选择后者。 她也没什么脸面可替叔父一家求情的……本来,以太后做下的事,连她和父母亦是要被牵连论罪,是因为她皇帝才没有追究。何况叔父也并非完全无辜,她又怎么能为了一点私利有损大局呢。 “陛下……” 犹豫再三,她还是开了口,“事关女子清誉,还是调查清楚再做决定吧。” 她不是给叔父求情,若此事为真也还罢了,若只是京兆王为了退婚而出的阴损之招,虽则是有利于陛下,对于令嫦却过于残忍。同为女子,她实在无法赞同。 嬴昭眼神微闪,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会的。” 一夜风雪萧萧,朔风激扬春雪淋漓,洛阳城千门万户银装素裹,在灯光照耀之下反射着莹润的玉色光泽,如披新装。 萧父和萧朗兄弟二人并未分家,寿丘里的府邸名为长乐王府,实为两家人的府邸。萧旷为长兄,住了东院,萧朗一家人则住在西院,中间以青墙、池苑作隔,将府邸分隔开来。此刻东院灯火寥寥,西院里却是烛火通明,那间雕饰华美的正厅里,正隐隐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叫声。 “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未婚先孕,和奴仆私通,长乐萧氏的脸都被你这个贱人丢尽了!我萧朗英明一世,怎会生出你这种淫.贱的女儿!” 厅中奴仆散尽,皇后叔父、一品国公的汲郡公萧朗正亲把女儿按在长凳上,用荆条捆得死死的,拿军中赶马的乌金马鞭一边抽一边骂。 萧令嫦小脸汗湿,额发湿哒哒地贴在颊上,哭得撕心裂肺:“女儿没有!女儿冤枉!女儿真的没有与人私通!” 她唤一声“阿父”,喊一声“冤枉”,萧朗手下的皮鞭便抽得愈发厉害。令嫦被打得奄奄一息,到后来,竟是径直昏死了过去。 “阿嫦!” 崔氏被侍卫死死架在旁边,尖叫一声扑了过来,她抱着丈夫的腿涕泗横流地央求:“夫主,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妾日日皆与阿嫦在一处,阿嫦真的没有与人私通啊,那孩子是京兆王的,是他不想要阿嫦了才会出此恶言污蔑!万望夫主明鉴!” “贱人!你既言她腹中孩儿乃是嬴曙之血脉,又岂是未与人私通?!难道与嬴曙就不算私通了吗?” 萧朗愈发忿怒,乌金马鞭抽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清脆极了。崔氏吓得哭声一噎,方要辩解,却见萧岸阴沉着脸走进来,冷冷扫过长凳上晕死过去的异母妹: “父亲,他认了。” 原来被指控与令嫦偷情的乃是萧家父子自陕州带回的一名亲卫,为防止冤枉了令嫦,萧朗便命儿子亲去审问。对方却是承认了,连二人私会时是经令嫦身边哪个丫鬟搭得桥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只那几个丫鬟却嘴硬,被打得晕厥过去也不肯承认。 “贱妇!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萧朗当即一声暴喝,当心一脚将崔氏踹开。崔氏直接飞了出去,却撞在捆着令嫦的长凳上,连人带凳翻滚在地。她手撑着地面想要自地上爬起,却触到满手的热血,当即尖叫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阿嫦流血了!” 萧朗亦是一惊,到底是自己的血脉,于心不忍,匆匆唤了人进来抬去医治。 西院中灯火喧闹直至子时方歇。萧令嫦的命是保住了,腹中那个孩子却没有保住。这个结果正合众人之意,连同崔氏在内,众人皆保持了沉默。 “父亲其实也不该责怪小妹。即便没有这回事,他赢家铁了心要清算旧账,自会先了断了这门婚事。” 夜深人静,萧朗的卧房内幽幽燃了盏青灯。灯下,汲郡公世子萧岸轻声劝解着父亲。 “为今之计,这京师却是留不得了。父亲要早做打算。” 萧朗犹豫不决地捋了把胡须,“阿父自是想回陕州,只是……会不会是我们冤枉了阿嫦,这事其实是皇帝一伙人刻意污蔑,为的就是激怒我们好寻个错处名正言顺地动手。若果真此般,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和她私通的姘夫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冤枉她的?” 萧岸却不赞同,“阿父莫要犹豫了。貉奴小儿即将动手,如今留在京城就是一个死字,倒不如放手一搏。” 萧朗想起这丢人的女儿,脸上亦是一阵火辣辣的。无论如何,他是没脸再在京师待下去了。便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先来,本来也觉得念念求彻查会不会太圣母,但是身为女子,如果连这点同理心都没有就太冷漠了。 昭昭本来不知道这事,但是猜到了,默许了。 第73章 雪渐渐地停了, 浓云散去,明月便探了头,孤伶而悬。 夜上三更,萧府万籁俱寂, 偶有惊鹊别枝, 扑棱棱的一阵也都很快没了声响。令嫦所居的望舒阁里隐隐有哭声传来, 断断续续的,黑暗中格外渗人。 “女郎吃点东西吧, 您如今正是需要补身子啊。” 一名圆脸的小丫鬟跪在令嫦床边, 哭泣着劝。床上,令嫦苍白着脸望着帐顶,窗外有冷月幽光泻进来,照得帐子顶上亦是一片惨白。她两只骷髅眼似的干涸的眼中慢慢渗出泪水:“怎么是你?兰芍她们呢。” 兰芍是她的贴身丫鬟, 事发之后, 她身边亲近之人皆消失不见了, 只剩了这几个不知从何处调拨来的丫鬟照看。 萧朗不许崔氏与女儿来往,将人另行关了起来,只命这些新调来的丫鬟照顾。可令嫦往日里骄纵跋扈尽失人心, 这会儿几人便只派了这个小的进来守着, 自己却见周公去了。 “我, 我不知道……” 小丫鬟捧着那碗早已凉了的汤药,十分无助。令嫦慢慢闭上眼睛,气若游丝:“你放下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丫鬟犹豫再三,不敢不听,把汤药往榻边的矮几上一放,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她走后,令嫦复又睁开了眼, 目光空洞。 这时帘子轻轻地晃动,一抹人影被月光投射如户。令嫦心中烦躁,忍着身体的钝痛呵斥一声:“不是都叫你出去了么?又来做什么。” “阿姊,是我。”回答她的却是个清婉的女声。萧令姒曼步入室,抬手取下头上笼着的兔毛兜帽,露出巴掌大的斯文秀致的一张脸,冷幽月光之下,面色晦暗不定,一如月下潮水卷着月光海雾起伏。 “你来做什么,也来看我的笑话么?” 萧令嫦惨白的面容急剧扭曲,不顾身体撕裂般的疼痛坐了起来,大口喘息着平复心间翻滚的怒意与痛楚,“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她素来最是瞧不起令姒这个娼妓肚子里爬出来的外室女,此刻狼狈不堪,自然不愿要她看了笑话。 “我来替王上,送还姐姐一样东西。” 令姒轻裙曳裾,自顾走进屋中。 王上? 令嫦的目光怔愕地转向了她。 令姒自袖间取出一块白玉玉佩来,月光暗影里,那块弯月形的玉佩似幽幽闪着光,上刻玉兔嫦娥,下坠赤红缨穗,正是令嫦幼时父亲斥重金为她打造的那块月牙玉,前时两家交换庚帖时作为信物送去了京兆王府。作为交换,嬴曙也把自己的山玄玉交给了她。 他说,愿如明月,夜夜相见。鸳盟既结,千载同心。来年春暖花开时他便娶她。 令嫦睁大的眼眶里凝满了泪水,强忍着剧痛从床上爬起,伸手去抓那块玉佩。 “这是他给你的?他怎么会把这个给你?” 她嗓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指尖紧绷着,竭力撑起剧痛的身子去够那块玉。可就在她手指即将触到的前一刻,本站在榻边的令姒却往后退了一步,手亦松开,那枚弯月玉佩便如道白色彗星自她眼帘子里滑下,砸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响。 玉佩四分五裂。 “萧令姒!” 令嫦目眦欲裂,乱发蓬松,形容枯槁,光影幽幽打在她惨白凹陷的面颊上,像头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令姒轻蔑一嗤:“殿下早就不要你和你的东西了,姐姐还想着覆水可收么?您平日里总骂我娘下贱,殊不知,最下贱的是你,上赶着给人睡也没人要。” “你娘杀了我娘又怎么样,我娘只是个外室又怎么样?父亲至少是爱她的。可阿姊呢?阿姊啊,你连你口中下九流的娼妇都不如……” 她素来无波无澜的脸上此刻尽是嘲讽的笑,令嫦浑身血液都似沸腾了,惨白的脸上却簌簌掉下泪来,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这一切都是你在其中搞的鬼是不是萧令姒?!殿下不会不要我的……他说我是他的小月亮,他说会为我散尽姬妾……我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后院那么多女人他只允我怀了他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要我!” 屋中奴仆早被散尽,令姒半点不惧,她唇角盈起恬淡的笑,静静地看着嫡姐发疯:“孩子现在不是没有了吗?” 令嫦如遭了一击,原本狰狞的面色迅速僵在了脸上,神魂皆失。令姒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新涂蔻丹的指甲,眉眼妩媚,如含春情:“阿姊自己慢慢想吧,从前他是为什么而接近阿姊,现在又为什么抛弃阿姊,又为什么要害阿姊落得被全城笑话的地步……” “妹妹可没功夫和阿姊在这里浪费时间。像阿姊这样令家族蒙羞的贱妇,和您说话都觉得脏。” 令姒语罢便转身离开了。月光如流水脉脉入窗,青帐轻扬的床上,令嫦强撑的身躯颓然瘫软下来,她眼角噙着泪水,木木然望向了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玉。 是她识人不清,明知对方好色却还是在他的甜言蜜语中一步步沦陷了进去。一朝被弃,还要被扣上不贞的污名。小月亮?呵,自从太后出了事,他便连个笑也懒得施舍她…… 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场骗局罢了。 那么,她死了,他会伤心吗? 令嫦噙满泪水的眼珠艰涩地转动着,望向了榻边矮几上那碗早已凉掉的汤药。 …… 夜半时分,天空渐又飘起了雪花。月色在雪色里一点一点淡去,直至全被浓云覆盖。 令嫦的尸体直至天明才被仆人发现,唬得连连尖叫,慌忙去禀报了萧朗及崔氏。 令嫦是割腕自尽的。 本是救命的汤药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她摔碎了药碗,拿瓷片一点一点割破了自己的左腕,等到父母赶来时,早已没了呼吸。原本红润的脸仿如一朵骤然枯寂的花,青白凹陷,眉眼却是舒展的,走得很安详。 崔氏一声“儿”一声“心肝肉”嚎得几乎晕死过去,令姒跪在一众奴仆之中,螓首低垂,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她双肩微微颤抖着,哭得极为伤心。 萧朗老泪纵横,望着女儿似是熟睡的睡颜无言良久,颓然对儿子道:“把嫦儿安葬了,我们一家人就回陕州吧。” 萧岸眼中含泪,半晌,明白过来父亲话中的深意,眸中闪烁不定的幽光慢慢凝为坚定。他抽泣一声,涩声应了句是。 这件事并没有瞒得太久,两日后的清晨便呈到了首阳山上。念阮正在侍奉丈夫服药,待朱缨禀罢,二人惊愕良久,嬴昭道:“既然闹出了人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死者为大,即便萧令嫦真做过与人私通的事,随着她的自尽也都如烟云散了,不能再追究。何况,这事恐怕另有隐情。 此事,赤獭做的实在是有些过火。他或许是想帮他,却阴差阳错地致使萧二自尽,如此,他再想清除萧朗父子便显得锱铢必较、并非仁君所为了。 “朕不会再追究你叔父以往的过错,只是以你叔父那个多疑的性子,只怕如今愈发惶恐不安,怕是要做出些糊涂事来。” 他放下药碗,起身取过衣架上搭着的狐裘披上,“看来,要朕亲自走一趟才行。” “让妾去吧。”念阮却展臂拦住他,眉眼含着担忧,“姬道长说了,陛下应该好好调养,安抚叔父的事,就由妾来效劳吧。” 她起身离榻,又恭敬跪下郑重请命。嬴昭略微无奈地扶起她,轻握她微凉的指:“你去怎么成?” “你一个弱女子,若他们心怀不轨,挟持你怎么办?” “不是还有朱缨么?”念阮清浅一笑,回握住他的手,“陛下让朱缨陪我去就好了。叔父现下形同被幽禁,手里并无兵马,以他小心谨慎的性子自然不会在这洛阳城起事的。他能依赖的只有府中的几百家奴,可那也是妾的家奴……” “一直以来,都是陛下挡在妾的身前,如今,也是时候让妾站到陛下的身前,替陛下分忧了。” 她恬淡笑着,若雪后初霁的晴空月色,清浅温柔。嬴昭叹了声,手抚她背将人拥入怀里,交颈相贴,在她耳边动了动薄唇:“念念。” “嗯?” “若这一次你叔父还是执迷不悟,朕恐怕不能再手下留情。” 他语声里带着几分歉意,念阮眼中笑意微凝,轻轻动了动小脑袋在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柔声应他:“妾知道。妾不会怪陛下的。”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了。 这一切皆是在太后越俎代庖临朝称制时便已注定的。即便她没有滥杀无辜,为人君者,也不能容忍她所留下的外戚势力阴影尚存。 外戚因姻亲而生,永远只能依附皇权,不能反过来成为君王的掣肘。他就是要把权力全部收回手里。 只是令嫦—— 想起这个堂姊,念阮眉头重又轻颦起来。诚然令嫦并不算是毫无缺点的好姑娘,她自私贪婪,骄纵跋扈,还屡屡遭人利用。可她已为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又何至于死呢。 她想起上一世令嫦同叔父密谋造反、设计京兆王中了马上风只能随他们摆布的旧事,再观如今,唏嘘之余也只能叹一句冥冥之中似有报应了。 大概,人总归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收拢起万千繁杂心绪,她慢慢地抽身出来,对踌躇着抱剑停在门前候命的朱缨道:“更衣吧。我们去寿丘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4 16:28:27~2020-10-06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心照不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旧故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照不萱.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辰时时分, 皇后车驾驶入寿丘里。 半个时辰前便有黄门来告讯,萧府诸人不敢怠慢,萧朗父子及崔氏、令姒等皆服缟素,恭在门前恭敬地跪着, 焦灼而担忧地望着巷口的方向。 “来的怎么是皇后。”萧岸低低与父亲耳语。 小妹的事, 本不必惊动皇帝亲临, 但事关京兆王,貉奴总归要来安抚一番的。可今日过来的却是他那个做了皇后的堂妹。 萧朗目间亦闪过了一丝疑惑, 却未置一词。萧岸又自语道:“人言貉奴已不好了, 难道是真的?” 他这一声说得虽轻,身后的崔氏、令姒等却都闻见了,俱是心间一颤。萧朗瞪他一眼:“仲岳,慎言!” 隔墙有耳, 眼下家里的境地正危险, 若这话传去了皇帝耳里, 又是个光明正大地处置他的机会。他可不像他那好哥哥,有个得宠的好女儿。太后事发,他却一点事也没有, 反叫皇帝住进了他的道观, 足见圣眷优渥。 “儿也只是猜测。” 萧岸很快噤声。萧朗未再说什么, 心思却在飞速地转动。除夕之后,百官修沐,皇帝便住进了首阳山上,朝中一应事务皆交给了任城王、高阳王二王打理。至今日已有一旬之久,百官修沐早已结束,皇帝却始终没有回銮之意,这确乎有些反常。 貉奴自幼勤于政务, 便是往年受制于太后优游恭己无政事相扰,亦是潜心书案,勤习文史。像如今这般抛下一切与皇后住在郊外的首阳山上,确是不可思议。 朝中也渐渐起风言风语,言他那长兄为皇帝请来了个江湖术士,皇帝待在山上不肯回銮是为治病。萧朗本还不信,这会儿经儿子这一提醒,联想到今日只有皇后来皇帝却不曾降临,心底亦生出丝丝怀疑。 难道,皇帝当真是患了病么? 一阵清脆悦耳的銮铃声被微风送来,众人翘首而望,是皇后的云母安车到了。羽林静路在前,黄门相随在后,仪驾队伍堵得里坊巷子里水泄不透。待车驾近了,萧朗上前两步拂袖跪下,清声喊道:“罪臣萧朗,拜见皇后殿下。” 两家虽是住在一处,但正门却是设有两处。车门停驻在挂满缟素的汲郡公府大门前,念阮自云母安车中出来,触目皆是朔风中轻扬的白幡。她眼中隐隐闪过了一点泪意,手扶着朱缨走下车来,轻声唤了免礼。 众人见她神色和蔼,心间的戒备稍稍放下,迎她入灵堂。 令嫦是三日前去的,在明间停尸了三日,此刻已然入殓。灵堂中触目皆白,唯一的异色便是壁上那偌大的“奠”字及中心安置的一尊金丝楠木的棺椁。棺木已然合上,棺椁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放置了白烛,像是一盏盏引魂灯,引领着少女的魂魄归于幽冥。 甫一进入灵堂,崔氏忍了半日的泪便再憋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成个泪人,几乎站不住。萧朗给令姒使了个眼色,令姒遂扶着往日里势同水火的嫡母向念阮道了声失礼,下去了。 堂中一瞬安静不少,朔风北来,轻轻吹起满屋的白幡,烛火幽微。念阮黯然望着令嫦的棺椁:“二堂姊的事,实在令人意外。阿叔放心,这件事,陛下一定会给堂姊一个交代的。” 红颜未老,此刻却永归幽冥,念阮念及令嫦生时种种可爱之处,眼角渗出一点晶莹的泪珠拿帕子悄然揩过了。 “皇后殿下言重。” 萧朗却不敢应,颤颤巍巍地又跪下了:“此事是逆女自己想不开,却与旁人何关,惊扰到您和陛下,倒是臣的罪过了。” 念阮观叔父看似恭敬的面容上却有股清傲,知他到底是心怀怨念的,命朱缨扶起他,道:“叔父不必事事皆揽在自己身上。二堂姊的为人我亦知晓,这件事到底如何总要查个清楚。靖律,侵凌良家女便可戮之。即便是宗室王,亦与庶人同罪。想必——” 她话锋一转:“叔父也不愿阿姊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去了吧?” 即便是与人私.通,但与未婚夫婿婚前私.通和与侍卫私.通毕竟不可相提并论。而认真追究起来,京兆王当日诱.奸令嫦在前,若非太后压了下去令两家联姻,亦难逃被废为庶人的责罚。 念阮搬出靖律及令嫦身后清名来便是为展现她此行的诚意,要叔父放心。可萧朗却似是不曾听懂她话中深意一般,只摇头叹道:“罢了吧。她生前既做下这样的事,老臣有何脸面苛责旁人。还望殿下施舍老臣一点脸面,莫要再追究了。” 念阮又软言相劝了几句,见叔父拒绝之心明显,已知了他的打算,心底也渐渐地冷了。只问:“叔父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回殿下,小女骤然离世,老臣已万念俱灰,想去献陵为太后守陵,终此残年,皇后殿下和陛下不会不同意吧?” 萧朗觑着侄女的脸色,苍老的脸上一片小心翼翼,叫人不忍拒绝。 “自然。” 念阮微微一笑,面上滴水不漏,“侄女定当将阿叔的心愿原原本本地告知陛下。” 令姒此刻已去而复返,见父亲正与堂妹商议事情,便迟疑地停下脚步,跪在了灵堂当口。念阮顺势转目于她:“起来吧。” “二堂姊既已下葬,我便不打扰了。我去看看母亲。” 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观二叔一家是铁了心要反了,念阮不欲再劝,但如今继母兰陵公主却还住在府中,为妨二叔狗急跳墙以她做人质,须得提前把人接走了。 萧府众人遂又将她送去东院,待排成长龙的羽林亦消失在月洞门里才转身回返。父子几人沉默地行在冬草蓊如的碎石路上,令姒佯作不知地问:“阿父,我们当真要去为太后守陵么?” 萧朗眼神坚毅,不置可否。这个时候上表祈求外任自是名正言顺,但貉奴生性阴狡,必不会放他回陕州,说不定,还会将他调去他那好侄儿的眼皮子底下,让他看着自己。而此刻他手中无一兵一卒,要想逃回陕州谈何容易。 而陵邑,却是有兵驻守的…… * “妾观叔父必反,陛下宜早做决断。” 是夜,念阮返回首阳山上,夜间服侍丈夫更衣时,她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柔声劝了这一句。 因嬴昭下诏命在先帝陵寝之东另起一坟,太后犹未下葬,停灵在先帝的献陵之中。献陵有陵卫驻守,约三千之数。 陵卫本是选取精锐充任,以备战时护卫京师。但靖朝享国日久,陵卫自然也就久受冷落了,若以金帛诱之,或可收买。 这点人马远不足他反攻京城,念阮猜想,叔父或许是想利用这三千之众护送他逃回陕州去。 陕州是他旧部,势力根深蒂固,离京师亦不远,自可招兵买马引烽火西来。 她一双柔荑还按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稍稍一顿,纤纤玉指便被他握住了。嬴昭细细揉搓着她凉如夜露的手指,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那以皇后之见,朕当如何呢。” 他有心要考她的执政能力,是故有此一问。念阮偏头想了想,“陵卫久不受陛下约束,心向着谁并不好说,若事先安排下去只怕会打草惊蛇。” “献陵北有洛水,南有群山,皆难以翻绕,只有东西两条出路,可事先设伏于路口,守株待兔,不怕他们不来。” 嬴昭点头微露赞许之意,又问她:“那皇后再说说,这差事派谁去为好?” 羽林卫直属于皇帝,自然义不容辞。念阮心间很快有了人选,忽又反应过来,娇靥泛粉,嗔他道:“你又呷醋!你是不是就故意想我说让他去?” 她忿忿转过身,心间一点委屈如雨落池塘涟漪般蔓延开来。他怎么就这么爱醋啊,分明她什么都是他的了,他却还这样,总试探她。 啧,现在总算知道要避嫌了? 他薄唇扬起甜蜜的弧度,自身后拥住她在榻上坐下,把人抱在了自己膝上坐着。念阮犹在生气,死命去掰他扣在自己腰前的手,一双莲足不安分地乱蹬着,想要下去。 “好了好了,别乱动了,让朕抱会儿。” 他按着她手不让她乱动,双臂却如铁将她禁锢着,令两人身躯紧贴,以此纾解腹下那股渐渐升腾的欲望。因着调养之故,二人虽未分房睡,但她也是真没叫他碰过。一到了榻上就逃得远远的,他早已憋得难受了。 “就依皇后所言,让小麒麟去。” 他抱着她缓了一会儿,温热的唇浅浅触着她耳郭,慢慢说道。 耳鬓厮磨,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阵阵地往她耳中拱。念阮颈后皆起了一层细微的颗粒,小脑袋不自然地避了避:“不是我说的,陛下分明就自己拿定了主意,别想按在我头上。” “是是是,是朕的错。朕不该拿小麒麟打趣念念,念念别生气了。” 他原也打算派燕淮去的。燕淮与萧朗父子,皆为罪臣,可燕淮却能为他不计前嫌地所用,可见不是他不能容人,而是萧朗父子不知悔改。是故这人选非燕淮莫属。 女孩子生得娇小,坐于他膝上时,发尾便刚好扫在他喉间,即便是细微的动作也极是酥痒,引得他一阵口干舌燥。嬴昭喉头上下滚了滚,腹部有股热流悄然沿着肌理蔓延而上,索性抱着她欲站起身来。 “我就要生气!” 念阮迅疾地转身过来,岂料他突然站起,被她这一撞便仰倒在了榻上,又因右手还扣着她腰,两人便如连体婴儿般一齐倒下。 念阮的小脑袋恰好撞在他坚硬的下巴上,四肢却压于他身,暧.昧极了的姿势。 她脑中登时轰的一声,脸上迅速红了。男人的黑眸却幽沉不已,大手揽着她后腰,哑声诱问:“念念想在上面?”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 某昭:朕调养的是肺,又不是肾。 第75章 “你在胡说什么啊!” 念阮又羞又急, 手撑着鸳鸯绣花的锦褥想要起来,一阵短促的天旋地转,又被他揽着腰压在了榻上。男人灼灼的呼吸自头顶扑下:“念念不愿么?” 他左手已在慢条斯理地解着她腰间的系带:“那还是为夫在上面罢。” “唔!” 眼前阴影投下,念阮睫毛紧张地一颤, 未尽的字词瞬息被他拆吃入腹, 他像头啃食草芽的幼羊, 唇齿温柔噬弄着女孩子娇嫩如初生花萼的红唇,或轻或重, 待女孩子紧颦的眉舒开、紧绷的身子也放缓了, 才沿着下颌往下,咬在了颈骨上。 全身最柔弱的地方被他咬在口里,念阮不由瑟缩地躲了躲,眼边一片泪花朦胧。好在他只是轻柔地舐了舐, 像雄兽在为受伤的雌兽清理伤口。 “痒……” 脖子上像被根羽毛轻轻搔弄着, 很有些痒。念阮羞赧地咬着牙齿, 两颊却如染了胭脂一般,红透了。骤地又清醒过来,羞恼去推他:“你别……仙人嘱咐过的……” “既是肺部的病, 和做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以为意, 轻而易举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 右手已然探入衣襟。浑身丝缕如团皱纸被慢慢剥开,落花一般散至腰间,冷气的突然侵袭令她全身皆打了个冷战。她下意识往他怀中缩了缩,像是贪恋他给的温暖。 “念念不是不要么?” 嬴昭轻笑,右手却不轻不重地在她要紧处捻了一下,在她短暂而急促的一声哭哼里,薄唇继续往下, 咬在了她胸口坠着的那个小印章上。 “咔嚓。” 轻微的一声声响。他停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枚小小的印玺。潋滟红烛光里,她柔肤如玉,朱印如血,红白相得益彰,煞是绮.艳。 念阮心口还酸软着,朦朦睁眼泪光朦胧地瞧他,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会停下来。一双水漉漉的眸子潋滟含情,似一种无言的邀请,娇憨又可怜。他一笑,拾起那枚朱印在她唇瓣上来回碾压摁搓着:“早知道,该换朕的那枚朱印,好叫念念全身都印上朕的名讳。” 才沐浴过,她唇上自是没有胭脂可做印泥,少女脸颊如海棠嫣红,羞赧地别过头去。他又捏着她小下巴把人转过来,含笑奕奕的,长指微挑,勾过唇间深处那截红艳艳的丁香尖儿玩弄了一会儿,待女孩子忿忿张齿欲要咬他时终退出来,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想把你父亲也引来围观我们行事的话,念念可咬紧了。” 语罢,他腰间手上同用力,念阮红如胭脂的眼角突兀地迸出泪花来,两痕贝齿一颤,却咬在了那枚被推进来的印章上。乌木制的印章坚而硬,硌得她牙齿一阵发麻的疼。 嬴昭亦是不那么好受,额上青筋倏然绷紧,低低斥骂一声:“笨,不是叫你这里咬紧!” “念念,放松些。” 他低下头,细细亲吻她汗珠涔涔的瑶鼻,语气温柔地哄小孩子似的,宽厚的大掌流连在她腰测,让女孩子紧绷的身躯重新舒缓下来。 念阮眼前渐渐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五感六识皆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紧咬的贝齿间传出的痛楚提醒着她他们在做什么,呜呜咽咽的,唇边、颊边水渍淋漓。 …… 子夜过半,博山炉里最后一丝香烟也在空气中化为虚无,灯上红烛已然烧尽,渐渐熄灭,于是帐子里隐隐约约透出的一点春光也被黑暗吞噬了。 月色当窗,红烛的璀艳褪去,又有清寒的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粼粼如水纹流动。 念阮长发汗湿,光裸白皙的背上此刻密布绯痕,待他下去后,一下子累瘫在湿透了的褥子里,像头精疲力尽的小兽。 那枚始终含在口中的朱印也随之吐出,滚落在枕边,牵出暧..昧的银丝。 “好累。”她趴在锦枕上,娇声娇气的,一动不动,“我要沐浴,陛下抱我去。” “不是你要我在上面的么?” 嬴昭抱过她,撩开她汗湿的耳发,吻了吻她颈侧,却触到一片泪水的湿咸,不由失笑,“念念可真是水做的。” 他话中分明另有所指。念阮倏然涨红了脸:“你又胡说!”一下子涨满力气,翻转过身来,莲足乱蹬着奋力要去踢他。 她遍体的潮.红和热意还未褪去,两只玉足却冰冰凉凉的。嬴昭顺势把人拉进怀里交颈抵足地替她暖着:“睡吧。等会儿水烧好了我抱你过去。” 念阮终是累极,懒得再动弹。猫儿似的缩在他颈窝沉沉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梦。 次日,首阳山上便发出诏令,令萧朗、萧岸父子往献陵为太后守陵,限期三日。 三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明月别枝,鸱鸮低号,四处里坊门犹关闭着,寿丘里的汲郡公府门前车驾已排起长龙。夜色中,奴仆焦急来去,将一件件行李往马车上搬。 “动作都快些。” 萧朗坐在队伍前面的马车里,萧岸则身骑骏马,手持长戟,驾马在车队里巡视。 朝廷限令三日内赴任,今日就是第三日。他已与父亲商议过,决定趁此机会经献陵调令陵卫便回陕州。 事出紧急,这件事除了父子二人及安排下去的几个亲信知晓,便无人知晓了。 萧朗甚至连其妻崔氏都未告知,但临行时,想了想,又派人去叫醒女儿令姒。 “三娘子可到了没有?” 马蹄声行在青石板上哒哒的,萧岸自队首行至车尾,停在令姒的马车外。马车里却静悄悄的,寂静里只闻浅浅呼吸声,并未回应。 他心有疑窦,伸手欲撩开帘子,坐在马车外的丫鬟忽地噗通一声跪下:“少郎君,我们娘子昨夜偶感风寒,这会儿又睡过去了。怕是不方便见您。” 夜风中车帘轻轻摇摆,露出车内一丝熟睡的人影,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见确是令姒身边惯常服侍的丫鬟,萧岸未作多想:“那你们好生伺候着,路途遥远,可别出什么乱子。” 他放下帘子,侧身回转,策马行至父亲的车旁俯身低道:“父亲,可以启程了。” 车队于是前行,一路有惊无险。萧朗父子凭借皇帝调令顺利出了城郭,向位于洛阳西北的献陵邑进发。 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抵达献陵后,萧朗假传诏令半是利诱半是哄骗地说服了陵卫的首领护送他西去。车队稍作休整后又西向而行。临出发时,萧岸再度行至妹妹的车驾旁确认:“三娘子可好些了吗?” 此去陕州,长途奔袭,对于娇弱的小娘子而言确是有些难捱。 那丫鬟却支支吾吾的,一脸的慌张在已大亮的天色里再遮掩不住,萧岸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劈手将丫鬟拨开,猛一把掀起了帘子! 眼前所见却令他吃了一惊。车中的确有人,却是个昏睡过去、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丫鬟,根本不是令姒! “人呢?!” 他气急之下径直一鞭子挥了过去,那丫鬟疼得一缩,立刻清醒了过来。两眼却是懵懵的,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少郎君怒气冲冲的,瑟瑟发抖着挪下车厢只顾请罪。 方才那丫鬟见再瞒不住,忙抱住他腿哭泣道:“少郎主,奴不是有意骗您的!是小娘子叫我们这么做的呀!” 她遂把事情的真相合盘托出,譬如令姒是怎么弄昏这个小丫鬟塞进车里、又是怎么教她们瞒过盘查。总而言之,即使知道了父亲的图谋,令姒也不愿随他们西去,眼下还留在洛阳城里。 她想做什么?! 萧岸脸色煞青,紧握的手背上青筋几欲迸裂。全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父亲连崔氏都没带却想带走她,而她却执意留在城中,若非她真是自己的妹子,萧岸简直就要怀疑她是去投敌了! 然而此刻城中危险未知,他们也断不可能再为了令姒回转。只得狠狠咒骂了一声,把丫鬟提到了父亲面前,报了令姒留城之事。 “父亲,接下来怎么办?三娘那丫头究竟意欲何为?” 萧岸的嗓音里强压怒火。 萧朗听罢,花白的眉头亦是皱得死紧,无奈道:“不等她了,我们走吧。” 她一未嫁女,又未参与他们的图谋,皇后会替她求情的。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队伍再次起行,由官道缘邙山浩浩荡荡西去,有了驻守陵邑的那三千陵卫,已比萧氏父子来时壮大了不少。 渐渐的,官道走势变得收束起来,两岸山麓亦缓缓拔高,已是行至邙山西部边缘了。再往西,就是新安地界。 邙山地势平缓,空旷而高敞,唯独这处树木丛杂,两山之间唯有一条狭窄道路可供车马通行,竟形同一处峡谷。 军人的直觉令萧岸放缓了马速,回马请教父亲:“阿父,此处地势险要,极易中埋伏,还要不要前行。” 萧朗心里亦是没底,这是距离陕州最近的一条路了,若要掉头回去再绕路,耗时耗力不说,还有被追兵追捕的风险。方才陵邑之中,总有跑回去报信的漏网之鱼。 他略略沉吟:“继续前行。” 昏朦的天空浓云散去,行至谷口时,隐藏多时的太阳才终于自云层里探了头,金光下照,如箭如矢。 眼见得山口已在眼前,萧朗父子始终悬在喉咙眼的心终于可以落下去。却闻头顶杀声大作,火石坠下,前方山口处却有一少年将军领兵领兵行来,呈一字型摆开。 他策马在前,枪尖辉映着寒日金光:“汲郡公,别来无恙,这是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8 01:02:04~2020-10-09 23:5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黄昏时分, 首阳山上方昏暗的云层中总算透出一丝光亮。念阮如往常一般挽着丈夫的手出来园子里散步。日薄虞渊,惨淡夕阳照在园中的蓊如草木之上,朔风凄寒地拂起衣襟,衰草乱云, 格外萧瑟。 他这半月来调养的不错, 那刺血之法见效也快, 如今嬴昭已停了先前的药,改食百合、银耳等补益肺气的药膳。姬恒说, 只要再服用个把月, 好生滋补着,自然也就痊愈了。 “朕在你眼里是如此孱弱么?” 若非那夜夜入梦的噩梦,嬴昭原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病的。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亦能……他撇过脸似笑非笑地揶揄:“为什么念念总是觉得朕不好了, 是那日朕没把你伺候舒坦?” “……” 顶着脸上的薄红, 念阮假意不曾听到这句调笑:“那也要把药好好喝完呀!” “仙人说今日的药服完后, 还要再服些滋补的药膳的,你可别忘了。” 她日日跟个管家婆似的在他耳边念叨,势必亲为, 每每皆是把汤药捧到他跟前用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迫他喝下那些奇奇怪怪的汤药, 他又怎能忘。嬴昭把她冰凉的手卷进袍袖里, 屈指刮了下她微红的颊侧,“皇后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总这么怕苦,你这体寒的毛病究竟几时能好。” 念阮被说得脸上愈发红了。她有体寒的毛病,冬日里总爱手脚冰凉,每每月事时皆疼得满头大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算上从前两世了,独承雨露已久,肚子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上辈子她不想有他的孩子,自也没调养过,只因为月事腹痛喝过几个月的药,是令姒给她的方子,确也有用。而这辈子,她总觉得自己太小太小,还没做好做母亲的准备,又畏惧药苦,是故依旧不曾调养。 她扭捏着摇摇头:“……我不想生孩子呀,好疼的。” 又揽腰把他一抱,下巴枕在他胸前毛绒绒的狐裘领子上,眨巴着一双明眸楚楚可怜地望他:“陛下会疼念念的,对吗?” 嬴昭一怔。他只是心疼她体寒冬日里总要受那么多的苦,暂还未想到生孩子这一层上去。 但这事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他是皇帝,不可能没有继承人,何况皇后无子,这一条罪名就足够大臣们把矛头纷纷指向她了。若是从宗室之中过继,终究是半路母子,倘若有朝一日他走在她前头,那新帝又会怎样对她呢? 可他亦舍不得她受苦,女子生孩子本就是过鬼门关,他父皇的妃嫔亦有不少是死于难产。即便宫中有最好的稳婆,最高明的医生,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只能含混应道,屈指拨了拨她微微凌乱的额发:“那也要先把身体调养好了。你月事时不是总爱疼吗?让姬恒也替你把把脉吧?” 念阮生动的眉眼霎时沉寂下去,抱着他的手霎时也收了回来,厌烦地背过身:“唔,怕是请不动仙人呢,等您养好了回宫再说吧。” 嬴昭薄唇微抿,欲言又止。他知她大概是在气他不顾她的感受把子嗣看得比她重要,可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若他只是一介平民,自可允她。可他却生在帝王家…… “顺其自然吧。” 他从身后拥住她,薄唇贴着她耳际温声安慰,“你我都还年轻,朕不急,你也暂时别去想这些事了。先把身体养好,不要为了躲避这事伤害自己的身体。好吗?” 念阮实则也有些愧疚,事关国家承继,这件事不是她能耍小性子的,何况她难道不想有他的孩子吗?只是……只是实在害怕罢了。 她微红着脸点点头,又有些赧然地问:“我……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朱缨忽报令姒求见,俱都微微一怔。嬴昭骤然变了脸色:“她怎么上来的?” 她不是应该已和萧朗父子离京了吗? 这首阳山下密密麻麻皆是暗卫,为的就是确保他的安全。知他误会,朱缨忙解释道:“陛下,三娘子未上得山来,眼下还在山脚,自言有要事禀报。应是皇后堂姊,又是您亲封的女侍中,羽林们不敢隐瞒故而报了上来。若陛下不见,臣这就拒了去。” “还是让她上来吧,兴许,是有什么大事。” 念阮抢先说道。联想到上一世的经历,她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帝后在观中暂住的客房里见了令姒。令姒着一身朱色骑装,鬓发散乱,绣鞋染血,浑身衣襟被荆棘划得无一块完好的布料,狼狈中不掩国色天姿。顾不得整理仪容,膝行上前娇喘微微:“陛下,皇后,民女有要事禀报!” “我父萧朗反心已成,于今晨携我兄前往献陵,将调令陵卫逃回陕州作乱,请陛下、皇后圣裁!” 她一口气急促说完,双手叠放至额边,一拜触地,动作一气呵成、又急又响。 虽则萧朗逃走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令姒会来告密却是意料之外。嬴昭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回陛下,他们今晨本欲带我离开的,但民女自知家父此举犯下滔天罪孽,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又无力改变他之主意,只能觍颜面圣!” 萧令姒把头埋得极低,朝着青石灰砖冒着寒气的地板,两痕脊背如梅枝轻颤,似乎恐惧到了极点。众人看不见的阴影里,一张脸却是沉如寒水。 念阮与嬴昭皆有些尴尬,又不便说早已知晓了,无言对视一眼,嬴昭道:“朕知晓了,会着人去瞧的。三娘子先下山吧。” 这个结果并非想象之中的要她留下,令姒微有迟疑,婉声谢了恩便要随折枝下去。她艰难地起身,却打了个趔趄两股战战重又瘫倒下去,绣鞋渗出血来,污了她所站的那方地板,淡然的眉宇微微皱起,轻声解释:“回陛下,臣女不是有意有污尊眼。请陛下恕罪。” 她态度始终不卑不亢,眼波宁和如月下轻波,没有恐惧也没有谄媚。嬴昭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念阮关怀地道:“堂姊这是怎么了?可是伤了脚?” 令姒摇头:“回殿下的话,臣女不会骑马步行上山,只是磨破了些许皮肤,没什么大碍。 ” 念阮眼睫微闪,终归回过味来,有些尴尬,却不动声色地唤了折枝上前,“你带三娘子下去吧。拿我的衣裙给她换上。再找父亲要些治疗创伤的药,女孩子的皮肤最是娇嫩,可别留下了疤痕。” 令姒晶唇微动,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辩解,淡淡地谢了恩,随折枝离开了。 她走后,嬴昭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她离去的方向,问念阮道:“皇后觉得,她为什么而来。” “人心隔肚皮,妾岂能知晓。” 念阮蹲坐在茶瓮边照看红泥小火炉里的炉火。见水晶茶瓮里茶水已然沸腾,遂拿小银剪子剔开火炭。令姒会来告密她其实不惊讶,就如上一世,她也曾向他密告其父谋反从而捡了一条命未被牵连。如今令姒过来,实在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那念念信她是真来报信的么?” 念阮拨弄炉火的动作稍滞一瞬,尔后放下银剪,提腕运勺,替他舀好一碗新煮的茶汤,亲端给了他:“自然是信的。否则三娘何必路途迢远地跑到这山上来。” “只是一弱女子,却会背叛父亲来给我们报信?念念当真相信自己这话?” 茶汤汤色碧莹,宛如上好的翡翠。嬴昭伸手接过,眼中却透着丝轻讽。 “不然呢?还能是为了陛下么?”念阮赌气说道。 她其实知晓丈夫话里的意思。他是在指责令姒另有所图。她亦隐隐如此觉得。她知道这个堂姊并非表面上所表现得那么简单,在她的记忆里令姒便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自小性子淡然,被令嫦欺负也一声不吭,却在后来令嫦伙同叔父造反时一并报复了回去。可见其心计之深、为人之隐忍。 可她也拿不准堂姊想做什么。她知道令姒因为生母不得入萧府对叔父和崔氏心怀怨怼,或是因此背叛叔父。至于她另有何图谋……或许,她只是想借此获得陛下的信任,留在他身边吧。 想起那日在宫中得见的堂姊看着丈夫的眼神,温柔如水,又饱含深情。念阮在心底说服自己道。而令姒这么想原也不算什么大错,她本就是太后属意许给他为妃的…… “此次堂姊首告有功,陛下打算给她什么奖赏?” 收拢烦杂的心绪,念阮轻问出声。嬴昭轻呷一口茶,语调悠然:“她父亲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她首告虽有功,亦在株连之列,功过相抵罢了。还要给什么。” 默了一息又轻叹道:“念念,你这堂姊眼神里有股野心,可惜是生成女儿身了。” 念阮没再应。 她忆起上一世自己因月事疼得死去活来时,是令姒的一纸药方缓解了她的疼痛。后来自己被拘在崇宁寺,偶有僧尼照顾得不周之时,也是她雪中送炭,还曾与她书信来往软语宽慰。 分明她应该恨她的,是她独占了本也属于她的夫君,是她让她独守空闺多年。若连这些都是假的,那前世的她也太可悲了一点,连个真心对她的姊妹也没有…… 她终究是对萧令姒心怀愧疚,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嬴昭则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算着时间,小麒麟那边也该有消息了吧? 厢房里,令姒正在对镜梳妆。 因观中条件有限,并无多的梳妆台,念阮直接让折枝和采芽把她领去了自己的房间。室中鲛纱垂地,翠帷绮幕,菱花镜旁,浅黄色作底的十二破裙散花至地,每一幅破裙上都用金银线交错绣满了十二月花卉,绮丽又仙气飘飘。 额间点缀花黄,高高梳起的飞仙髻上缀着翠翘金雀,流尘金光透窗而来,照着映着女子娇美容颜的菱花镜上,如蒙幻光,一切都显得的那么不切实际。 令姒婉丽眉目间不觉透出一丝恍惚,有刹那间的痴迷。望着菱花镜中的那个女子,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她才是那个正位坤极母仪天下的皇后。 折枝看在眼里,心头微讶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把她髻上未曾插紧的金雀钗扶了一扶,笑言哑哑说道:“三娘子穿这身可真好看,和我们娘子比也不逊色呢。” 令姒回过神,淡淡启唇:“罪臣之女,岂敢与凤凰争妍。”梨白脸颊上却浅浅透出一丝红晕。 “三娘子本就貌美,何必妄自菲薄?” 折枝特意把念阮及笄生辰时皇帝特意命人打造的那支镂空缠枝凤凰钗找出来,插在了令姒的髻上,又蹲下.身在她腰间系着环佩:“我们娘子此前还说呢,咱们家的小娘子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二娘子……二娘子所嫁非人,您的婚事她会慎之又慎。一定会替您找个如意郎君的。可惜却出了这事……” 她像是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陪笑着宽慰她:“不过三娘子且放心,您如此深明大义,我们娘子定会在陛下面前替您求情,不会让汲郡公的事牵扯到你的身上的。以您的美貌才情,何愁找不到好郎君呢。” 折枝这番话果然将令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令姒面上神情淡淡,实则心间如石投水。听罢,她勉强笑了笑,掩在华美袍袖里的手却悄悄攥住了。 她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她要的是再不看人眼色、随心所欲的日子,她要的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而这些只有至高无上的天子能给她,而他的身边,本就该有她的一席之地。 室外厅中,燕淮的捷报已呈了上来,嬴昭览后大悦:“好一个麒麟儿,不愧是朕钦点的国之瑞兽!” “皇后,你也看看吧。” 隔着方紫檀木几案,他把羽书轻轻推过去。念阮有些尴尬,怕他呷醋,只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含糊说道:“军国大事,陛下知晓就行了。妾一个深宫妇人知晓这些做什么。” 适逢这时令姒更衣完毕,婉婉上前福身行礼,二人皆被她髻上华光流转的缠枝凤凰钗勾住了视线。念阮一愣,下意识瞥了折枝一眼。回眸再瞧身侧的丈夫,他脸色已明显冷沉了下来,俨然是动怒的前兆。 “起来吧。” 他久久地不作声,念阮只好代替他免了令姒的礼。令姒如芒刺在背,始终淡然的眸子里第一次现了些不安,抬眸瞧见念阮手边的那封羽书,更是错愕一怔,隐隐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念阮亦未曾瞒她:“你父兄不告而离城,买通陵卫伙同西去,已被羽林俘获。你首告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令姒胸腔里一颗心跳得狂乱,不顾身体的剧痛惶然跪下:“妾是罪臣之女,家父既犯下如此大错,按律同戮,陛下和皇后不杀妾便是天恩,岂敢再要什么赏赐。” “妾只愿……能够为皇后与陛下的牛马,结草衔环,以报大德。” 她再度磕了个头,背脊若雨中花枝轻颤。这回再不是方才的伪装,而是后怕。 她再蠢笨也不会认为她父兄被擒是她告密的结果,自己上山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捷报便递了上来,只能说明帝后早料到了。令姒庆幸自己走了这一遭险棋,及时与父兄划清了界限,置身事外。 又有些遗憾,此行既无功,是不能提什么要求了,只能行此迂回之术了。她这四妹妹往日就待她不错,这回……应该是会帮她的吧? “朕不能留你在皇后身边。” 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的却是皇帝,“汝虽是皇后族人,朕一再容忍汝父,可汝父却辜负朕的信任,意欲行此谋反之事,朕要再留你在皇后身边,岂不是叫人议论朕姑息养奸。” 令姒未曾想到他竟会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怔了一瞬,眼眶里顷刻泛起涩然,如朵开在濛濛山雨里的山茶花,纤美细弱。 嬴昭却瞧也没瞧她,漠然转首向折枝同朱缨两个:“送萧三娘子下山,暂时送回萧府,无朕命令不得外出。” 这是等同于幽禁了。 令姒心里一片冷寒。 原本,父兄谋反,她作为在室女是一定会被牵连的,在父兄罪名尚未定下之前,等待她的也就是这个处决。可她毕竟长路奔袭来给他们报了信,陛下却全然不肯宽恕…… 念阮于心不忍,想要再劝两句,令姒噙泪盈盈一拜,知趣地谢恩退下了。 “你是要故意气朕是不是。” 令姒走后,嬴昭微怒拂袖,责备地看向念阮,“那是朕赠予你的,你怎能随意赐给旁人佩戴?!” “那是折枝那妮子自作主张,陛下所赠,妾怎敢拿来赏人。”念阮菱口微张,露了个无奈的笑,轻握住他大手温言解释。 “你的女侍中,自然是听从你的吩咐,怎敢自作主张。” 他仍是不信。念阮也不知要如何辩解。想了想,轻轻说道:“陛下纳了三堂姊吧。妾看得出,她很仰慕您。您原本就答应过叔父的,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食言。” 嬴昭脸上的怒气瞬息僵在脸上。萧令姒仰慕他?不过是仰慕他背后的权力罢了。而这小妖妇竟如此大度!他都同她表过多少次意了,她还想着把他推给旁人! 他峰眉缓缓皱起,勾唇冷笑了声:“念念如此善解人意,肯为他人着想,怎么不为朕想想,朕已经有了你,不愿再有旁人。” “朕答应过你,此生誓无异腹之子。朕和你之间,永远不会有第三人。” 她苦笑着摇头:“可那并不是妾找您要的承诺。” “陛下,并非念念不想和您守心如一相携白首。可妾是您选中的皇后,为您充实后宫开枝散叶才是妾的职责。” “可朕不想和旁的女人诞育子嗣,朕只要和念念的孩子。” 他目光灼灼,眼神坚毅,反倒叫念阮心里一片酸涩。念阮心间如有轻浪翻覆,眼边水光盈盈。她揽腰抱住他,轻轻把脸贴上他暖热的胸口:“陛下对念念的情意,念念感激不尽。可是。” 她语中不由带了丝哽咽,含泪望着他,泪水漉漉沿着莹洁的脸庞滑下,湿了衣襟:“您有没有想过,妾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您有孩子。” 这件事实在埋在心里太久,她不想再瞒他,也不想再叫他有上辈子没有亲子的遗憾。嬴昭眉棱略略一挑,眼睫半垂,不解看她:“为什么?” “你我都还年轻,成婚也才半年,你怎会如此笃定?” “陛下其实都知道的不是吗?”女孩子含泪摇头,“前岁除夕,念念和陛下做了同一个梦。” “我梦见我入宫多年也不曾有过孕事,至死仍是孑身一人。也梦见……” 她小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埋怨地抬了湿透的眼轻嗔地瞧他:“也梦见您杀了我父兄,将我关在崇宁寺里,还说您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我……” 即使知道有误会,忆起这一幕,她眼泪还是簌簌落了下来,难抑伤怀地靠在他怀中轻泣。嬴昭忽地忆起一事,惊道:“所以你先前才会待朕——” “是。” 她没有半分犹豫地承认了。 “陛下或许会觉得荒诞,会责怪妾为了一个噩梦前时冷落您至此。可于妾而言,那不仅仅是梦,而是如同经历过一回一般,痛不欲生。那时候,念念真的很害怕会重复梦中的命运……” 终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念阮如释重负,她静静地望着他怔然的黑眸,眸中晶露未散,等着他的反应。 心间却有些紧张起来,他会生气吗?她还是无法把全部的真相皆告诉他,那些噩梦,她忆起便撕心裂肺的疼,她倒真心情愿那只是梦。 嬴昭愕然良久,心疼地把人拥得愈发紧了,涩声开口道:“念念,不要胡思乱想了。” “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朕梦见朕会英年早逝,可如今不是好起来了吗?你也会好好的,等会儿我们就下山,回宫让太医丞替你诊脉。子嗣的事,朕不急于这一时,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如若真的不会有——” 他顿一顿,眼前如有水露模糊,却温声在她耳畔道:“如若没有,天下子民都是朕和你的孩子,此生,朕必不会负你。” 和上一世相差无几的话,可从前听来她却觉他是虚与委蛇,如今才明了他身为人君肯为她许下这样的承诺是何等之难。念阮眼中一酸,再忍不住心中的酸楚,抱着他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今天也要守男德啊! 感谢在2020-10-09 23:58:42~2020-10-11 18:5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临行的时候, 念阮去见了父亲。如她所料,姬恒亦在,二人正在道观外一株二人合抱粗的松树下弈棋。见她盛装而来,姬恒懒洋洋地掀了眼皮子:“这就走?你那夫婿怎不来向我和尧卿辞行。” 萧父有些尴尬, 又不便解释。念阮浅浅莞尔算是默认了, 尔后轻轻启唇:“妾想求道长一件事。” 她一开口背后的来意便被猜中, 姬恒漫不经心地拈弄着手中的棋子:“想让贫道替你诊脉?贫道从不看千金科。” 他拒绝得利落彻底,念阮不欲强求, 还如昔作女儿时般给父亲行了礼便要离开。姬恒却叫住她:“等等, 看在尧卿的份上,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想看什么病?生孩子方面的?” 大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对美丽的女孩子总是格外宽容。念阮被他说得脸上一红, 究竟是面薄, 吞吞吐吐地把自己体寒的毛病说了。姬恒倒也没有不耐烦, 手隔着丝帕搭在她的脉搏上静静听着脉息,耐心地听她说完。 “是有些不足之症。” 他松开搭脉的手,又在她额上碰了碰, 神色古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吧?吃几副药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不是什么大病, 值得你吓成这样?” 方才这小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说求他,他还当她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呢。不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寒血虚,好生娇养着也就没什么大碍。 哎? 念阮眼睫迷惘一颤,目露疑惑。她竟是没病么?可前世她独承雨露三年,又正是青春年华,若非身体缺陷,怎会一次孕事也不曾有过?若说被人下药, 上一世她在宫中连个对头也没有,宣光殿的.太后自也是盼着她能诞下太子的,便更不可能了。 而姬道长却说她这会儿身子并无什么大碍…… 念阮百思不得其解,但见眼见得他就要不耐烦、扔下她继续和父亲下棋,又忙道:“那会影响生育么?” 姬恒持子欲落的手一滞,回过眸似笑非笑地看她:“你想生孩子?” “我……” 姬恒毕竟是个青年男子,这话说出去念阮便后悔了,脸上如染胭脂。姬恒神色渐渐转为严肃,轻咳一声,光华流转的黑眸中半点笑意也无:“你知道怎么生么?你做好生产的准备了么?就你这小身板,也真不怕一尸两命?” 念阮被说得哑口无言,颊上漫出红雾,若桃花飞散。仍是顶着脸上的滚烫殷殷追问着:“那,道长所言可是当真?我真的没什么大碍么?” 那脾气古怪的姬仙人却再懒得看她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持子落定:“尧卿,你这女儿可真有些意思。” “这天下哪有人盼着自己得病的。莫非是戏耍贫道不成。” 一席话说得念阮脸上愈发得红,萧父不忍见女儿窘迫,温声笑着说道:“念念若着急随夫婿回去,便先去吧。改日父亲再亲来看你。” “那女儿就告退了。” 念阮向姬恒婉声道了谢,行礼离开了二人弈棋的松鹤台,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心道,姬恒没有什么理由骗她,等回宫后,再请太医丞替她诊脉好了。 一路心事重重,等到傍晚返回宫中如隔了一个三秋那样久。归来池苑依旧,一切都还如一月前他们去时。太医丞早已在灯烛荧煌的大殿内候着,欲上前来请平安脉时,嬴昭摆了摆手温和说道:“无妨,爱卿先替皇后诊脉吧。” 太医丞替念阮把过脉后,亦是如姬恒一般的说辞:“殿下天生不足,体质偏阴,是故冬日为寒气所侵便易导致手脚冰凉,月事不调,多服用些进补的药物调养气血也就好了,若调养得当,不一定会影响将来生育。臣这就拟个调养的方子,陛下与皇后不必担心。” 竟是如此? 念阮心下惘惘的,一时也说不出是喜是悲。上一世,太医丞分明告诉她,她因体寒宫寒极难有孕。如今她本已做好此生皆无法生育的心理准备,可接连两位医者都告诉她她身子尚可并非不能生育,倒令她有些迷茫了。 嬴昭心头微松,待太医丞下去后,微微责备地睇着她:“就说让你不要胡思乱想,这回可信了?” “你还小呢。子嗣的事日后再说,不急。先把身体调养好,好么?” 他抱着她,柔声娓娓若泉鸣青石。念阮微红着面靠在他怀中,轻轻点了头。 风尘劳顿,嬴昭又温声安慰了她几句,亲喂她饮了太医丞新拟的进补的汤药,命她在榻上休憩,自己则去了茅茨堂处理萧朗父子叛乱一事。他走后,念阮亦没了睡意,她躺在绮罗流苏帐里,看帐顶繁复的缠枝花图案,听着清沉的玉漏声,一点一点地拼凑着上一世自己不孕之事的本末。 她自小就有不足之症,因母亲生她时难产,这股体寒血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多年调养,渐也好转,只是生得比别的女子娇弱些,也没生过什么大病,月事也正常。 大约是壬寅宫变之后吧,她因父母之死对他寒了心,不想再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自然也就不愿怀上他的孩子。虽未刻意饮用避子的汤药,却也停了之前调养的药,想是因此伤了胞宫,每每月事之时,便疼痛难忍。 然后,令姒便给她送了个调养月事的方子,说是专治痛经有奇效。那方子见效倒也快,她服了半个月后,此月便不甚疼了。此后,她也一直在按那方子用药。甚至如今,都还能背得下那个方子来…… 念阮心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如染风露,如浸寒水。 她已隐隐有了猜测,却是不愿置信。 “女郎,茅茨堂里有结果了。” 折枝的轻唤声将她从沉思中拉回,念阮回过神,夜色侵窗,灯烛辉煌,错金博山炉里的香已焚了大半,已然是亥时了。折枝拨开纷纭重遮的珠帘轻手轻脚地走近御榻,低声禀报道:“陛下废了汲郡公父子为庶人,圈禁在府,又在凌阴里赐了座大宅子给咱们道长,命人将咱们原先的屋子原封不动地搬过去住。” 他倒是有心。 念阮眼神微闪了闪,没问此事。柔荑撑着御榻要起来,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事:“今日山上,你为何要把那支簪子给三娘子戴上,引得陛下误会?” 折枝微一愣,一面扶她起来一面忸怩说道:“……奴知道不该擅作主张,可奴就是不喜欢三娘子……” “女郎都不知道,三娘子平日里装得那样清高,目无下尘,方才奴替她更衣时,她眼睛都快落在您的衣裳上了,分明是觊觎您的凤位。” 这丫头竟还有些委屈。 念阮哭笑不得,纤指轻戳她额:“那你也不该拿我的东西去赏她,还叫陛下误会了。” “就是要陛下误会啊。”折枝调皮地吐了吐舌,她从小陪伴念阮一道长大,两人之间主仆界限倒也不甚分明,“若不是陛下误会了,以女郎的心善,奴可真是担心您会同意三娘子以侍奉您为名留在宫里呢。” “三娘子留在宫中不好么?”念阮轻说道,若有所思。 “当然不好。” 折枝替她把裘衣的系带系好,轻声说道:“女郎就是太心善了。三娘子分明是为陛下而来,奴只怕您着了她的道,只属于您一个人的夫婿不要,偏和她做什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唔。”念阮被说中心事,两睫低垂,含糊应了一声。折枝又道:“您也不能总是想着给陛下纳妃呀。” “陛下就是喜欢您,只想和你在一起,您这样,多伤他的心啊。奴知道,您是怕外头那些大臣说您善妒,可这又不是您向陛下强求的,是陛下喜欢您主动不纳妃的,关他们什么事啊?依奴看,是他们自己想纳妾却不敢,才成天鼓动陛下纳妃。” “说得你好像很懂男女之情似的。”念阮目露无奈,在她的搀扶下向书案走去。 “奴就是知道。”折枝扶她坐下,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她惯常看的《世说》给她,“奴还知道,您一定会搬出周礼来反驳奴之所言,什么雨露均沾啊。可那些礼制都是男人定的,若是女人定的,那可就不一定咯。” “婢子说的都是真心话,奴只要女郎和陛下好好的。女郎好,奴才能好啊。日后也能嫁个如意郎君啊。” 折枝语若连珠,滔滔不绝,见她推开《世说》另取了一叠素纸,又会意地取了砚台,替她研墨。 念阮运笔,凭着记忆将那纸药方默写出来:枸杞子、鸡血藤、炒杜仲、薏仁、红花、桃仁、芒硝……折枝看得目露迷茫:“女郎,这是什么啊?您几时学了医?” 念阮不置可否,将药方递给她:“你把这药方再誊抄两份,一份送去请太医丞看看可有何不妥,一份送去中书省,请衡哥哥……请中书监带出宫,找个大夫瞧瞧。” 折枝见她脸色严肃,也知必是有什么重要事情,不敢大意,连夜誊抄了两份按她吩咐照做了。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太医丞那边的答复便传了回来,红花、桃仁、芒硝皆是寒凉之物,若是用来治疗气血瘀滞导致的痛经或许有效,但并不适合她的体质,若是长期服用,不仅有伤肌体,还可能造成不孕。 念阮纤手拈着那纸回复,如冰水没顶,寒气铺天盖地而来,充盈周身,冷寒彻骨。却仍是自欺欺人地存了丝希望:“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姬·工具人·恒:你有病?你压根没病! 念念:??? 原77和76合并,此乃新章。作话就没改了,我觉得很合适2333药方我还要和我学中医的闺蜜商量下,后面可能会改。 感谢在2020-10-11 18:59:06~2020-10-13 00:5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条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两日后, 苏衡那边的回复也递进来了,竟与太医丞的说法如出一辙。 折枝将回信带回来时,念阮正在式乾殿西殿后面的非鱼池边喂锦鲤。池边桃花打了新芽,空气中涌动着凛冽的春寒。她沉默着看罢, 秀手一顿, 那张薄薄的纸笺便落入水中, 激起浅浅的涟漪来,墨色如水纹化开。 有游鱼争先恐后地聚来, 又摇头摆尾地散去。她眼底的情绪也如纸页入水那般轻, 只眼睫微动了动,别过一枝初生的桃枝淡淡声启唇:“去请三娘子入宫吧,就说我病了,想请她入宫说会子话解解闷。” “是。” 采芽不明个中就里, 应声便下去了。折枝嗫嚅着唇欲劝, 念阮却回过头来, 莞然一笑:“是忠是奸,总要试探试探才知,不是么?” 前世的事不能算到今生的令姒头上, 但如今的令姒会怎么做, 她一样很好奇。 中宫的使者赶到萧府之时, 令姒正在房间内临字。父亲萧朗事发,整座汲郡公府被羽林虎贲围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也飞不出。 外头正在发卖奴仆,哭声幽幽一片。令姒神情却还平和,身在窗前,手搦狼毫临一副念阮未出阁时的写给她的生贺祝词。 念阮学的是卫夫人,简短的几行, 百十余字,若芳树婉然,若芙蓉低昂,已被她拆开部首仔仔细细地临摹了数遍。 紫檀书案上临字的纸若白蝶栖息,令姒临得手腕有些酸痛,暂时搁下笔拾起一页来对照那纸贺词细细比对。 那字迹已有十之七八的相似,若不细看,便能以假乱真。但令姒却轻叹着摇了摇头,只学这百来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有更多念阮的笔墨来临摹。东院那边倒是有许多她未出阁时的笔墨,可如今自己却被关在屋中幽禁,无法取得…… 要怎样才能够得到呢。 使者便是这时候到的,在门外宣读了皇后口谕。闻说皇后传召,令姒微征,一时竟难以置信。 “知道了。”强抑下心中的轩然大波,她把那些练习临摹的字稿皆投进了香炉里,又把原文书稿收好,匆匆妆饰了一番忐忑入宫。 念阮在寝殿召见的令姒,她躺在流苏帐里,秀发披散,面容微白,身上搭着床翡翠珠被,病殃殃的,看上去倒似真的病了。折枝同采芽两个正在喂她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药的苦涩无处不在,掩盖了博山炉里焚着的龙涎香。 殿中旃檀为床,红罗为帐,锦衾绣枕皆织龙凤。榻前更置着一尊及人高的珊瑚,枝丫上点缀着金玉珠饰。寝殿之中的华美自比那日道观中的临时行宫更甚,令姒坐在御榻前三尺来外的一方镶金饰玉的胡床上,自觉从头到脚皆冒着寒酸,十足的窘迫。 背脊却撑得笔直,她微微前倾身子,关怀问道:“皇后殿下可是凤体抱恙?” “是啊。”念阮推开药碗,皱眉拿清水漱了口,像是拉家常一般与她闲话,“三姐姐知道的,我这体寒的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一到了冬日便手脚冰凉,若逢月事,更是宛如受刑。大夫们都说这是气血不足之故,可调养了这许多年……” 她脸上露出十足的痛苦之色,叹一口气:“也毫不见效。” 原来是经水不利。 皇后未出阁时便有这毛病,令姒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是故不曾怀疑,只眼波微闪了闪,在心间斟酌着如何应答。念阮又艳羡地瞧着她:“有时候我倒真的很羡慕三姊姊有个健康的身体,能少受这许多苦。不知三姊姊是如何调养的呢?” “我们这些低贱之人哪有什么调养之法。” 令姒平淡迎着她视线,恬淡地笑了一下,“不过是皮糙肉厚罢了。” “那就是天生如此了?真个好叫人羡慕。”念阮郁郁叹口气,未免她怀疑,按下了没再追问。但令姒自觉这样的回答不能令上位者满意,于是她又轻声补充:“……说起来,妾的生母倒是给妾留下过几张调养的方子。她本医家女,后来家道衰败,入了长安勾栏。妾不敢拿她一低贱之人的药方搪塞殿下。” 她每说一句,念阮的心间便愈冷一分,面上笑容依旧:“这有什么干系?药无贵贱之分,只要能治疗伤病皆为良药,何况药方?” “你且取来,我先照着配几服试试看。”顿一顿,又轻声叹息,“如此,我才好寻个由头,救堂姊出那樊笼啊。” 令姒眸中有微光闪烁,不过转瞬又默然无息了。她俯下.身拜了拜:“妾谨遵殿下之命。” “殿下这是在试探萧三娘子?” 采芽送了令姒出去后,折枝上前来替她把翻开的被角掖了掖,一面好奇问道。 难道萧令姒送上来的药方会有什么问题? 虚与委蛇演了这么一场姊妹情深,念阮倒真有些倦了,恹恹阖眼:“是,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且看她怎么选择吧。” 如若令姒还是如同上一世一样,她不会再顾及同族姊妹之情。 * 却说令姒走后不久,兰陵公主便来了。因皇帝在凌阴里御赐了座宅子命她和苏衡搬出去住,她今日回来便是来取旧物的,顺带看望被幽居起来的妯娌和侄女。 “殿下,一个时辰以前,萧三娘子被宫里的人叫去了,想是很快就能回来。” 不待她问,守在令姒屋舍外的两名宫人便恭敬地应了。兰陵公主微微颔首:“不碍事,我在这里等她。” 侍女遂扶着她进入令姒的屋子。初春的微醺日光透纸而来,照得屋子里也似灰蒙蒙的。屋中陈设简朴而古旧,胡床、桌案、座屏、书架,皆古朴典雅,一应雕饰皆无。青纱的垂幔隔绝了外厅和内室。 南边明窗下设了张书案,摆放着纸笔,书案旁置了尊青铜的博山炉,里面正烧着什么东西,甫一进入便闻见股刺鼻的焦味儿,扑鼻而来。 “窗子都还关着,怎能在屋中烧东西呢。” 兰陵公主责备出声,几名侍女开窗的开窗,打扇的打扇,揭开了博山炉上的炉盖想将熏香剔除一些……炉内,犹在燃烧的檀香上正搁了一叠字稿,许是因为放得太多,那纸有大半已然焚尽,但仍有少许几张未曾烧尽,露出原本的字迹。 “呀,是烧的字稿呢。” 那丫鬟惊奇出声,拾了张未烧尽的字稿呈给兰陵公主看。兰陵一眼便看出是临的自家女儿的字,柳眉霎时蹙起,心间大惑。 她无事临摹念念的字做什么? 多年的宫廷生活使她敏锐地察觉到令姒定然有所异图,她不动声色地把那纸书稿收入绣囊中,吩咐几个丫鬟:“把东西放回原处,我们回去吧。” 又吩咐守在外面的宫人:“若娘子问起,就说孤来过了,不见她人又回去了。若没问,便不要提此事。” 皇后和苏中书圣眷正浓,连带着长乐王与兰陵公主亦是备受至尊礼遇,几名宫人自然是受宠若惊地应了。兰陵公主心事重重,攥紧了手中绣囊,迅速离开。 * 尽管丫鬟已做得够仔细,但等令姒回到屋中时,还是细心地发现了房间和她去时的异样。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先揭了香炉顶盖确认那些字稿都已烧成了灰烬,尔后佯作不知地问监守她的几个宫人:“姑姑们可是动我屋子了?我去时好像关了窗子,如今却合上了。” 被她这么一问,宫人们自然不能再说兰陵公主来过了,便很不耐烦地应道:“是又如何?你一戴罪之人,不知在屋中烧什么东西整得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们总得搜搜你有没有在屋中做什么大不敬之事。” 狗眼看人低的贱婢! 令姒心中窝火,面上却还和气,佯作怯懦地致了歉复又回到房里。手心被她掐出一痕白印来,她不甘心地看向复又合上掩去日光的门扉,心道,难道真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么? 而她那个好堂妹,又当真会救她出去么? 凭什么啊,凭什么同是萧氏女,她却可以那样好命,在太后、父亲接连出事后还能稳坐后位,不仅圣眷未减,陛下待她还比往日更好了。眼下便如此,等日后她诞下皇子,不知又是何等的恩宠。 若是她不能生育便好了。 这想法若水满则溢般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令姒自己皆被吓了一跳。但望一望四周萧瑟凄清的屋子,再低头瞧一瞧自己因长途奔袭上山而落了伤却没讨得好的一双秀足,这念头便若顽固的春草蛮横地在她脑中生长,再也去不掉了。 她决定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你觉不觉得你有些双标,凭什么萧令姒前世做过的事便不能算到今生的她的头上了? 念阮:…… ----- 为什么说念念不能生育就好了,不是嫉妒她受宠,而是在旁人眼里她不能生育为了子嗣皇帝就必须纳妃。这样她的机会就来了。 第79章 “念念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这几日的忙碌并未逃过嬴昭的眼睛, 是日就寝时他便问起,手揽着女孩子不盈一捻的细腰把人抱到腿上坐着。近来虽已开春,然正月里天气犹是寒冷,这般抱着, 倒也暖和。 “没做什么呀……” 念阮攀着他的肩往他怀里蹭了蹭, 活像只畏冷黏人的狸奴。问他:“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崔氏和我堂姊?” 嬴昭笑了笑, 伸手理了理她额前微乱的额发:“虽说出嫁女与夫家同罪,可崔氏毕竟是博陵崔氏女, 萧氏父子叛乱逃走也未带上她, 便命她回崔家吧。” “至若你堂姊,既是在室女,理应与父兄同罪。” “可是堂姊也没做什么呀,还来山上给您报了讯, 若是圈禁, 会不会显得陛下太无情了。” 念阮把他胸前被她蹭乱的衣襟一寸寸抚平, 轻声说道。嬴昭眼中笑意滞了滞,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尖:“念念到底想说什么?你和你堂姊真这么要好,嫁了朕也想继续和她做姊妹?” 式乾殿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嬴昭已知了她白日把令姒召进宫来问话的事, 却不知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又因她那日眼泪汪汪地说自己不会有孩子让他纳妃, 便当真以为她是要举荐令姒了。 “你这几日都忙着处理政事,我只是想找个人进来陪着说说话。” 她如今说谎功夫见长,一双盈盈眸子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眼睫也未眨一下,纤指轻轻摩挲着他下巴上因无暇打理而新生出来的一圈浅浅的青胡茬,眸子里又萦上一层心疼,柔声道:“你要当心身子,药要按时喝, 夜里要早些歇息,不许再学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批改奏章了。”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抱负。龙城嬴氏起自龙城,乃是鲜卑,尽管进驻中原已近百年,胡汉共治,却始终被视为鸠占鹊巢的蛮夷,不被承认正统身份。他想做胡人和汉人共同的君父,想让他的王朝成为真正的、被后世承认的中原之主。 整顿吏治,分姓定族,制礼仪,兴学校,修律法,改制度……前世他便是在短短几年间做完了寻常寻主穷其一生也无法完成之事,如今他已是清算了太后留下的所有陈旧势力,自是要着手进行他那些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而这改革的第一步,就是颁布五品诏降爵,确立嬴氏宗亲的地位。 果不其然,他轻握住她手吻了吻,温和而歉意地说道:“明日,朕会下诏降了你父亲的爵。不过不只是针对你父亲,凡是不是太.祖子孙及异姓封王的王爵都降为公,公降为侯,所有品级依次下降一等。” 她毕竟姓萧,她父亲更是长兄,太后、萧朗犯的皆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也需要做些表面功夫平息朝野的议论。怕她伤怀,忙道:“不过朕对岳父大人的礼遇并不会降,今日降爵,来日必定会从其他地方补回来,你大可放心。” 念阮轻轻摇头:“念念岂是要陛下为妾而对老父破例荣宠。” “我父亲未受牵连已是陛下开恩,所受国恩已然超乎寻常,念念知晓陛下为我父而顶下的压力。如今,陛下既要改制,自当从之。念念无用,没有明德皇后的贤德,不能约束叔父及其家人,如今若连这一点小事都无法为陛下分忧,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念念的情意。” 她轻声细语的,句句皆在为他考虑,听得嬴昭心里甚是妥帖,愧疚亦油然而生:“你能明白朕的苦心便好。” “这几日朕还有得忙,你既寂寞,等过几日,朕叫兰陵姑母入宫来吧,也好陪你说说话。” 念阮莞尔一笑,又撒娇地在他下巴上蹭了蹭,摇着他的胳膊道:“那陛下再答应妾一件事,好不好?” 她鲜少求他什么,遑论如今这般稚女撒娇的可爱模样。嬴昭微感诧异:“是什么事,竟值得你专程求我。” “是关于我三堂姊的事……” 念阮嗫嚅着唇,有些心虚地说道,“关于我三堂姊……不管我做什么您都别过问。陛下能答应我么?” 他脸色即刻便冷了下来,念阮赶紧补充:“您放心,我不会真让她进来和我做姊妹的。您是念念一个人的夫君,念念才不要和旁人分享你。” 磨了这半日,这妮子总算说了些暖心的话,他强抑欢喜地抿平扬起的唇,不咸不淡地轻轻“嗯”了声,念阮欣喜地搂住他脖子凑在他颊边亲了一口:“陛下最好了。” “朕哪里好?” 他握住她作怪的两只小手,把人放了下来,覆在身下。不待她回答,温热的唇已落在她额上,气息若浓雾笼下:“要不要?” “嗯……” 她羞涩点头,两颊艳如海棠,两条软臂则主动地攀住了他。若说从前她还畏惧这事,如今,倒也有些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了。因她喜欢他,她喜欢那种彼此身心皆属于对方的融为一体的沉沦。 红烛潋滟,帐钩挽起的罗帐缓缓落了下去。殿外灯皎月明,槛下初开百花像是不堪承受夜露之重,含露而滴。 次日,嬴昭正式下诏降王侯品爵,除□□子孙以外所有爵位皆降一等,王降为侯,侯降为公,击败柔然之事已让他积累了莫高的威望,而清算萧氏则让阖朝皆明了他的雷霆手段,自不敢造次,举朝莫敢反对。 往日最受圣宠的国丈爷亦被降爵为长乐公,而先时被破格封公的皇后兄长、定州刺史萧岑则被废去爵位,正当众人纷纷猜测皇后是否失宠、感叹圣心难测之时,过了几日,二月花朝节,皇帝却下令重修念阮生母阮氏的陵寝,正式称“长乐公夫人”,并召了兰陵公主入宫陪伴皇后,又给寿丘里的汲郡公府送去了一份大礼——数百虎贲。 除此之外,还命崔家来人接走了崔氏,令崔氏与萧朗和离。 崔氏本就是博陵崔氏女,也非萧朗原配,而是太后为使自家显贵迫使萧朗休掉替他生了世子萧岸、长女萧令姮的发妻后令其续娶的继室。而博陵崔氏则是汉地高门,自前汉时便绵延至今的,家中出过两位尚书令、三任中书监,能臣贤臣无数,在北靖素有威望。嬴昭终究是因为二弟京兆王逼死萧令嫦的事对崔氏有愧,便索性卖了博陵崔氏一个人情。 如此区别对待,再没眼力见的也瞧得出皇帝虽降了老岳父的爵,但实则并未疏远岳家。有些嘴碎的,便悄悄议论皇后无所出却能获此盛宠莫非是妲己褒姒转世云云。 外头的议论念阮是不知道的,却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令她十分诧异的事——这日兰陵公主奉命入宫,母女多日未见,自是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话。兰陵公主见时机成熟,遂命念阮遣走宫人,把那日在令姒房中寻得的一纸临帖交给了她。 “这个三娘子,母亲也是看不通的。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临你的字。” 三面临水的灵芝钓台上,兰陵公主叹着气说道。台下冰雪已融,二月里杨柳打头,水声哗哗夹杂着燕语莺声,倒将二人的对话与外界隔绝开来。 念阮手捧着那封被烧得只剩几字的残纸,春服新制,厚薄适中,却有一股寒气从她身下所坐的团花锦垫上渗透衣袍、浸透肌理,凉彻骨髓。 她并不知晓令姒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开始临摹起她的字,却是想起了另一事来。 任城王曾告诉她,上一世,陛下临终前曾给她去了信,信中具体内容他并不知道,但她寄回的却是首诀别诗以示决绝之意。而她,自始至终也不曾见过他的信,更遑论回他一封如此绝情的信。 她一直以为是素晚截下了那封信,又以她口吻回了那封绝情信。如今,才知了幕后之人是谁。 现在想来,令姒和自己书信往来,自己回的那一封封信,便成了她日后捅向陛下的一把把利刃。从前她总认为令姒和她书信往来是为了宽慰她,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念阮伤怀的喃喃出声:“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原是我看错了人。” 她自幼便没什么朋友,两个堂姊是最亲近之人,却遭受这样的背叛。兰陵看得满腹心疼,宽慰她道:“如今既知了,便要提防起来。可不是伤怀的时候。” 念阮缓缓撕碎了那纸残书,手掌一摊,微凉春风拂过,纸屑如落梅纷纷扬扬吹拂在水面。适逢采芽这时上来禀报:“殿下,寿丘里递来的东西,说是萧三娘子献给您的药方。” 兰陵公主一闻得药方二字便紧张不已,念阮雪颜平静,接过展纸一看,那纸上写的方子赫然是她前世给自己的那个,只少了附在末尾的红花、桃仁、芒硝之物。想来,如今的她也不会那样蠢笨,堂而皇之地就把那害人之物添在她的方子里。只可惜前世的自己太过信任她,太过信任同族之情,竟是不曾拿这方子去问一问太医丞…… “念念,这方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念阮摇摇头,把方子递给她:“不,这方子没什么问题。她还不至于蠢笨到在陛下和太医面前耍这个心眼。” “母亲,请您转告衡哥哥,请他找一名御史弹劾我与陛下合宫而居不服礼制。我想搬回显阳宫去,然后,请君入瓮。” 兰陵虽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但见得女儿一脸的严肃坚毅,郑重应下:“母亲知道了。” 兰陵公主回去后便将女儿的嘱托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儿子,苏衡虽疑惑妹妹为何会这样做,倒也照做了。三日后的朝会,指使御史弹劾皇帝偏宠皇后不分宫而居有违祖制。 嬴昭自是极为生气地驳斥了那名侍御史,宫中的念阮却主动上表请罪,做主搬回了皇后理应居住的显阳宫。 尔后,中宫传出旨意,萧氏三女献药方有功,命入中宫,侍奉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为什么你收拾个萧令姒还要闹分居 ps:改革这个词自古有之,为妨有人说出戏我先来。 第80章 二月春回, 天气转暖,一大早檐头便有喜鹊在叫。今日是敕令入宫的日子,宫中早早来了车驾候在萧府之外,屋中, 令姒正在揽镜梳妆。 清晰如水的银鉴里印出女子清丽秀婉的容貌, 她看得有些入迷, 久久地握梳不语。往日奉命看守的宫人却有些等不住了,凑在镜旁陪笑着道: “娘子, 快些吧, 时辰要到了。” 相隔不过十余日,这人的态度竟可以称得上前倨后恭,足见权势之迫人。令姒侧眸静静睇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发作, 更换衣饰完毕乘车前往宫里。 轺车迢迢走在路上, 她坐在车里, 听着车檐下玎玲清响的銮铃声一点一点在心里盘算着未来。 这些日子以来,令姒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是自己别下父兄秘密前往首阳山向皇帝告密的事没讨到半分好,被父兄咒骂是不孝之女, 连带着府中之人及看守她的宫人也都瞧她不起。 二则是死敌崔氏已被皇帝送回了家中, 杀母之仇, 她暂时无法报了。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那蠢笨如猪的堂妹竟然会主动召她入宫,这一次,她定会牢牢抓住机会,再也不要回到那座牢笼。 午时时分,车马入宫。令姒被宫人引入显阳宫地界,见沿途走来皆是陌生池苑,心间警铃大作, 问前来迎她的小宫人:“这是何处?仙使可是走错了?” “没错啊,皇后如今就住在显阳宫啊。”小宫人一脸天真地答,见她满面疑惑,又解释道,“娘子还不知道呢。有嘴碎的御史弹劾我们殿下住在式乾殿不合礼制,还拉扯上了星象之异变,我们殿下就搬回来住了。” 竟是如此。 令姒戒备的心稍稍放下,随她进入中宫。远远便见高可入云的显阳殿云环雾绕的歇山顶,待走得近了,异香馥郁随风送来,巍峨宫阙高耸欲颓。 显阳殿里以椒涂壁,雕栏画槛,薄澈若透明的绡纱绣帘随风飘动,露出宫阙深窈处盘龙舞凤的绣柱雕楹及种种陈设。 念阮正在殿中绣花,待人把她引了进来,不待她行礼便笑晏晏地拉她在胡床边坐下:“可把三姊姊给盼来啦,我这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三姊姊来得正好,你快来帮我看下,这朵流云绣在哪里的好?” 她手里持着个花绷子,手捻绣针,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跃然于绣面之上,鳞须毕现,栩栩如生。 身后十余名宫人列队而侍。令姒有些微不自在地在她身边坐了,指了飞龙左爪下指甲来宽的一处,又佯作不经意地问起:“是绣给陛下的么?” “是啊。陛下是四月里的生辰,已快到了。” 念阮说话间手动针飞,一朵飘逸流云即刻生于龙爪之下,她持起花绷子看了看整体效果,回眸一笑:“三姐姐真是冰雪聪明,日后,可要仰仗姐姐多指点指点妹妹了。” 令姒哪里敢接她这话,浅浅俯首:“殿下真是折煞罪妾了,是殿下救罪妾出府,罪妾感激不尽,惟愿结草衔环以报殿下大恩,何敢说什么指点。” 她低着头,自是瞧不见堂妹眼中笑意隐藏下的伤怀和失望。念阮扶起她:“三姐姐别说这么见外的话。” “你我是姊妹,本就该互相扶持。二姐姐走了,我就剩了你一个堂姐,你能入宫来陪我,我真的很开心。” 令姒亦浅浅一笑:“定当竭忠尽智,赴汤蹈火,为殿下计。” 萧令姒就此留在了显阳殿中,以女侍中的身份。此职务多由公主或一品命妇担任,令姒本该感激,可得知了连折枝那个家生女早在入宫之初便被皇帝赐了此职,心里便如淬了毒般,愈发怨恨。 女侍中算什么?太后许给她的是贵嫔之位。如果没有萧念阮,她便是这宫中唯一的女君,哪里用得着像如今这般……同这些下贱婢子一样地服侍人。 不管心里想的如何,她面上表现得却极是谦恭,而念阮也像是极为信任她一般,索性连药房的钥匙也一并给了她,指了个小宫人给她让她专司侍药之事。 初来乍到,令姒自是不敢一开始便在她汤药中下药,却也暗暗留心着盛放红花、芒硝的柜子。她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曾想,这一切都被念阮冷眼看在眼中。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她等着萧令姒自投罗网的那一日。 * 萧令姒留在显阳殿的第三日,亥时初,月上梢头,烛火新点,念阮沐浴过,饮了药要睡下,忽闻宫人来报圣驾已至,无奈之下只得起身去寝殿门口迎他。 “陛下怎么来了?” 她本已同他商议好,为妨那些个御史再嚼舌根,他不要那么早就过来,也不要来得那样勤。谁承想这才第三日他便过来了。 女孩子的声音含嗔带怨,嬴昭目光一扫,烛火氤氲之中,她长发披散,铅华洗净,只着了宽大的雪白寝衣掩住窈窕身姿,赤着一双足便出来迎他了,鼻尖冻得微红。 他俊眉倏尔一皱,把人拦腰打横抱起朝殿中走去,笑言说道:“找你来生孩子,念念想我了没?” 诸多宫人都还跪在殿中,闻言皆羞红了脸,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念阮亦是羞得双颊滚烫,嗔怨地乜他一眼,也不回答,把脸紧紧靠在他怀里由他抱着去到里间了。 待帝后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头之后,宫人们始才敢抬头,陆陆续续地起身出去。令姒亦在宫人之列,手里还端着那个方才给念阮封药的檀木案盘,胸腔里心跳如擂鼓,久久地不能平息。 她毕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乍一闻得这样的笑语,脸上便叫像炭火迎着烤一般,火辣辣的。一半却是妒忌,方才她亦跪在宫人之列,他竟连个正眼也不给她……分明,当初太后属意入宫的是她。 “走吧。陛下行事时惯常不要我们服侍的,退到殿外便好。” 见她出神,折枝笑盈盈拉了她一把。 令姒朝她感激地投去一瞥,手捧着案盘心事满怀地退出殿外。行到门边,脚步暂缓,她心思复杂地回头睇了眼殿中次第熄灭的灯火,扶着殿门退了出去。 殿内烛火已熄了大半,紫檀木边座百鸟朝凤的画屏后,两尊巨大的连枝灯上红烛落寞,只余了底部几株犹在熠熠燃烧着,光晕照在红纱罗帐上,氤氲出满室红光。 “你搬过来朕还真是不习惯。” 罗帐里,嬴昭放下她,轻轻除去她轻薄贴身的衣裙,眉间映着烛火落寞的影子。 往日她都在式乾殿里等他,他下了朝只要走上少许路便可见到她。他们如寻常夫妻一般同卧起,温馨而甜蜜。如今她却搬回了显阳殿,每到夜里,他便不大睡得着了。 念阮“唔”了一声,抱着他肩没应。嬴昭捏了捏她鼻尖儿,眼底暗蕴幽火:“你怎么还叫你堂姊近身伺候了?不是说好不会和旁人分享朕……” “只是见她可怜罢了。”念阮没说实话,如只贪恋温暖的小兽缩在他颈窝里,眉眼弯弯萦上丝促狭,“原来陛下方才有看她啊。” “你就存心气朕是不是。” 嬴昭冷眼睨她,正掌着她不可一握的细腰,咬牙切齿地低骂出声:“妖妇,该罚。”把人翻了个个倾身覆了上去,一点一点地用牙齿解开了她身上仅余的那件浸着杜若幽香的衣裳。 背上突然覆下的重量令念阮几乎坍陷在了褥子里,这令她羞耻万分,不安地挣扎起来,眸子里已添了盈盈泪水:“不,我不要……你别这么对我……” “由不得你。” 灼灼气息在耳边拂下,如有烈烈火焰滚过,嬴昭钳制住她不安挣扎的身子,暖热的大掌却探进她颈下衣襟里,勾出那个已被她体温裹得温热的印章来,推进她朱唇之中:“咬好了,别出声。” “唔——” 帐子里只余一声轻呼,再无旁的什么嘈杂声响。殿外星沉月落,鸟鹊低语,纷繁的流星如火坠落,四散如雨,向人间坠去。 …… 殿内烛火燃尽,渐渐陷入黑暗。殿门外,萧令姒匿在庭柱的暗影里,紧紧地抱着那方案盘,脸上如烧。 寂静之中,那些羞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隔了殿门传来,听得她一个女子亦是心如猫爪轻挠,心跳疾快。 想不到,她这看上去端庄的堂妹上了榻却是这般的……那娇媚的哭声比她那出身在勾栏院里的娘也不遑多让,勾着男人欺负她似的。 令姒脸上烧得绯红,一阵口干舌燥,攥着红木案盘的指甲却掐得发白。 不就是以色侍人么?凭什么不能是她呢? 一夜无眠。 窗外喓喓的草虫声皆成了殿里的那些羞人的声响,扰人清梦。次日,从未晚起过的令姒便起得迟了,是被拨给她一齐侍药的小宫人摇醒的她:“萧姑姑,殿下的药。” 那药是一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的,每日皆是现熬。令姒倦倦地应了声“知道了”,起身更衣,心中却厌恶不已。 一直站在煮药的汤瓮前她犹是浑浑噩噩的,满脑子皆是昨晚听见的那些声响。药房里空无一人,药瓮里药汤滚沸噗噗拍打着药罐盖子,这声音将她神魂从天际拉回,她抬起眼,视线却恰好对上那盛着红花、芒硝的药格。 鬼使神差的,她打开药格抓了把红花投入药瓮之中,又伸手去抓芒硝。 像是等着她似的,折枝的声音如道落雷在身后炸开:“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令姒:既然妹妹可以,姐姐亦可以。 --- 感谢在2020-10-18 01:35:54~2020-10-19 01:4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红豆双皮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豆双皮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折枝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 令姒手中犹攥着那大把的红花和芒硝,乍然受了惊吓,药材便落进了正煮得沸腾的药汤里。证据确凿。 “你在殿下的药中加了什么?” 折枝火速冲进屋,一把擒住了令姒的袍袖, 看清她手里剩下的一点芒硝, 饶是早有准备也被惊得不轻, 啐道:“……三娘子好歹毒的心肠,殿下哪里对你不好了, 你却恩将仇报, 在殿下的汤药中下药!” 念阮的生母阮氏便是死于红花所引发的血崩,也无怪乎折枝会那么的生气了。令姒将她身后跟随而至的数十宫人一扫,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得已强作镇定地解释:“红花有活血化瘀之作用, 芒硝润燥, 殿下既是治疗痛经, 我加这两味药有什么不对么?” “若真是这两味药有利于殿下的病,你怎不敢大大方方地写在药方上请太医过目?却要这般偷偷摸摸地给下在殿下的药里,萧令姒, 你可真是恩将仇报!” “来人, 把她带走, 请殿下发落!” 折枝丝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径直指挥几个小宦官将人驾去了正殿。寝殿里,念阮睡梦初醒,正由采芽同几个宫人服侍着更衣。 昨夜被他折腾得全身皆似散了架的轺车,动一动便酸疼难耐,她这会儿正是困顿,恹恹合着眼睛像个傀儡娃娃随侍女摆弄。闻见宫人来报, 倒也清醒了过来,颇感诧异。 萧令姒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以她前世煞费苦心地接近自己、徐徐图之的心机,她当是个心机深沉、极度隐忍的女子,又怎会在入宫初时便露出狐狸尾巴来? “把人带进来吧。” 她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心中似打翻了碗八合齑,五味陈杂。 令姒不多时便被带了进来,双手被绳索紧缚,如条断脊之犬狼狈地伏倒在她脚下。折枝忿忿地将药房之中的事说了,念阮神情平静,淡漠地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毫不相干之事测,侧眸向她:“三姊姊可有何话要辩驳吗?” 萧令姒仰头望着高坐凤座之上的堂妹,见了她神情已明了十之七八。她唇角缓缓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来:“四妹妹既早就算计好了,又何必再问。” 竟是全都默认了。 “三娘子为何要这样做?你一罪臣之女,我们殿下不计前嫌将你召进宫来,封你做女官,对你还不够好么?” 采芽并不知来龙去脉,愤然出言指责。令姒唇角微冽,巧笑着反问她道:“对我好?” “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若无你主子,我便是这宫人唯一的女主人,哪里用得着像如今这样,像条狗一样跪在你主子面前,还要受你们这些奴狗的的冷眼!” 她额上青筋凸爆,面容扭曲,歇斯底里地发作着。采芽犹是第一次瞧见这位惯常以柔顺淡然出了名的三娘子这般狂怒狰狞的模样,膝下一软往后退了退,倏地涨红了脸,恨恨啐她:“别做梦了,也不对镜子瞧瞧你的样子,你真以为至尊能瞧得上你?” 令姒眼间闪过一丝讥笑,眸子盈盈,转首向念阮:“念念,不,皇后殿下,你也觉得你对我已算是很好了么?” “赏一个和这奴婢一样的官职给我,我便该对你感激涕零,你一定也这样认为是不是?可是,你今日拥有的一切原本都该是我的。是你欠我,我不欠你。” 父兄出事以来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过,若入宫为后的是她,父亲还会反么? 若入宫为后的是她,哪怕陛下只是遵守同父亲的盟誓纳了她,事情也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父亲不会生出反叛之心,她亦可摆脱过去看崔氏母女脸色的困境。更不会为了自保出卖父兄,背负上不孝的名声。 所以,纠其本末,一切都是她这个好堂妹造成的!都是她! “我有什么欠你的。” 念阮手捧茶盏,高坐于凤位之上,目光若寒烟笼日云淡风轻地睇下:“以叔父犯下的罪,我能救三姐姐出来已是破例了。何况——你是第一回背叛我么?在我召三姐姐入宫之前,你不就已经在模仿我的笔迹意图不轨了么?” 她竟连这事也知道了。 萧令姒心间微微慌乱,她静一静,唇角含一缕苦涩的笑轻叹着摇头:“是,我是在模仿你的笔迹,可我做这事时并不是想伤害你。只是想借你之手,为我阿母报仇罢了。” “我早料到崔氏那个贱人会被接回娘家,她逼死我生母,让我娘死都没能进萧家祠堂,弑母之仇,焉能不报?可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如何能与四世三公的博陵崔氏抗衡?唯有借助皇权,以你名义给崔家去信,我才能杀了她!” “念念,你已经抢走我那么多东西,我要回来一点,不过分吧?” 她盈盈笑着,却看得念阮不寒而栗。原来她这么早就学会借刀杀人了,若非母亲发现得早,她要为她做多少次杀人的刀? “你与崔氏的纠葛与我何关?你凭什么把我卷进来。” 念阮冷冷说道,忆起前世之事,静若长夜的眸子里幽火燎原,“三姐姐,你总有那么多的说辞为自己辩解。你认为是我抢了你的后位,可当日的事难道是凭我的意愿发展的吗?谁来做这个位子,是我能决定的么?况且,我难道不曾给过姊姊机会吗?你又凭什么把一切怪到我的头上?” 令姒一怔,像朵被风雨摧残颓然衰败的瑶花,神情黯淡下来。 “是啊,你是给过我机会。除夕那回,若无你的指点,我怎么可能被太后选中呢?” “可是——” 她眼眸莹然含泪,略略抬眸,眼中的阴毒与怨恨如烈火喷薄而出:“可你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又为什么在给了我希望后又亲自抢走它?你不是都和世子订婚了么?又为何要回头来抢属于我的东西?” “像你这种自幼在万千娇宠之中长大的女子根本就不会懂,你不做皇后,有伯父和公主的庇佑也一样可以过得更好,美貌,家世,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若无权力庇佑,便会像只蚂蚁一般被人碾得粉碎!连萧令嫦那样的蠢材都能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入宫是我唯一能够改变宿命的机会!你却抢走了它!你却抢走了他!” “若不是你,靖宫的女主人原是我,陪他坐享万国来朝的也是我!” 令姒话里的怨毒令念阮心神震动,她错愕地看着令姒因妒意而扭曲的狂怒面容,如坠冰窟。 她脑中悉是令姒那句对令嫦的咒骂,想起令嫦蹊跷的自尽,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难道,令嫦的死—— “圣驾到——” 小黄门尖细的声音便是在此刻传来,像道惊雷劈开殿中已近凝为坚冰的空气。念阮如梦初醒,放下茶盏起身欲迎。 嬴昭却已径直走了进来。他厌恶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令姒,盛怒斥道:“朕娶谁,册谁,皆与你无关。更与皇后无关。朕从未与你有过一丝一毫的牵扯,你以为你是谁,竟敢以朕的女人自居,还敢对朕的皇后指手画脚!” “来人,把这泼妇扔出去,交给廷尉,赐死!” 他来得突然,念阮及萧令姒皆是唬得不轻,念阮忙上前替男人顺着毛:“陛下消消气,别伤了龙体。” 嬴昭脸上怒气半点未退。方才他在殿外听了半晌,实在是被这女人口口声声以他的女人自居给恶心到了,什么叫念念抢走了他,她是谁?他认识她吗? 至于册后纳妃之事,他是皇帝,他想册谁就册谁,想宠谁就宠谁,谁也不能置喙。别说是萧岚塞给他的人,就是他阿耶再世,也一样不能。 数十名玄衣宦官小跑进殿,令姒含泪看着男人盛怒的脸,脸颊边一滴眼泪如落星滑落。 这个男人啊……他眼里只有她的那个好堂妹,何曾知道,她亦对他情根深种,自去岁除夕宴上不经意的一瞥,她便乱了心曲,眼里再容不下旁人了。 她那么迫切地想要站到他身边的位置来,一半是为了权势,一半也是为了他这个人。只是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他眼里只有萧念阮,连个正眼都吝惜给她,甚至不会记得她的名字……不过如今,该是记得了吧? 令姒唇边萦起浅浅的微笑,不顾在后拉扯的黄门,盈盈拜倒:“妾,叩谢陛下圣恩。” “带走!” 嬴昭面上厌恶如旧,嫌恶地移开视线,眉头皱得死紧。黄门们会意地将人拖走,却被念阮叫住:“等等,二姐姐的死——” 令姒于是稍停了瞬,她回过头来,红唇扬起诡异的弧度:“不错,是我。” “可我也只是小小地推波助澜了下,京兆王始乱终弃是真,她为之自杀也是真。皇后殿下若要怪罪,就怪陛下和京兆王吧。”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含笑睇了嬴昭一眼,敛裾行礼,从容地退下了。 春阳璨辉自殿檐打下,和煦融融,她脸庞便模糊在金光里,是此生留给念阮的最后一面。 殿中一时又恢复了方才的静寂,宫人们跪伏在地,落针可闻。念阮惴惴地看向男人:“陛下……” 她想问清萧令嫦的事。 “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是二弟自作主张,朕不知情。”嬴昭冷着脸,眉目微有不耐。转目向她,眼中重又燃起灼灼冷火:“不过,念念方才说——” 他目光阴恻恻的,“当日册后非你意愿?” 作者有话要说:  念念:要完_(:з」∠)_ -- 正文完结倒计时。 感情线已经差不多了好像,然后因为时间线的问题,昭昭事业线只能放番外里写了。怀孕生孩子也扔进去。说好不超30W绝对不超! 感谢在2020-10-19 01:48:18~2020-10-20 23:5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香菜不是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thenalan、小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原就近乎凝滞的空气愈发冷沉一分, 宫人识趣地四散离去。念阮还陷在令嫦之死的诧异里,眼睫微动,转目向他:“陛下要听实话吗。” 殿间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他走近一步, 温热手掌轻轻抚上女孩子微凉的侧颜, 心情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难道念念有假话可答?”他微笑着问, 眼中却殊无笑意。 念阮浓密若蝶翼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扇了扇,轻轻偎进他温暖宽阔的胸膛里, 像头投怀的小兔子。她伸手抱紧了他, 仰着头微红了眼同他说话:“那我说了陛下不许生气。” 嬴昭俯眼睇着她,心里已有了些许预料,却很是享受她的主动,揽住她腰, 面上冷淡地应了声“嗯。” 鼻尖不知何故萦上一层酸涩来, 念阮吸了吸鼻子, 眉眼也似蒙上层雾。轻声开口道:“念念没什么出息,只想做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子,诗书琴画, 柴米油盐, 平凡此生。所以当初, 念念的确是想着要离您离得远远的,不踏入宫阙一步,是故除夕夜里才会装病不来,把机会推给了萧令姒。” “后来那些事,您也就知道了。虽然您可能会生气,可是,妾不想瞒您。若非您执意为之, 妾此生的确是不愿意入宫……” 她话里似还是在责怪他当初为了娶她不择手段,嬴昭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着语气问她:“那现在呢?你还是在怪朕强娶了你,是吗?” 念阮轻轻摇头,眼中浮现一缕淡如春云的伤怀:“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妾也不想再念了,就不提了吧?” 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嬴昭一颗心霎如万古长夜的荒寒,眸子也黯淡了下去。 “不过……”她怯怯地抬起眸来,对上男人木然抬起的双目,忽然踮起脚凑近来在他唇边轻吻了下,粲然一笑低喃似呓语,“……念念不后悔入宫遇见了陛下。念念是陛下的了……逃不开,也不想逃……” 未尽的字句融化在她唇间呼出的浅浅兰气里,如惠风,如春和,徐徐渡入他唇齿间。嬴昭像是濒死的鱼又重获清泉,心间漫上一阵密密绵绵的酥麻,如细微的电流在他四肢脉络中涌动。 他有些迷醉在那香甜的呼吸之中,用力地扣住了她后脑想要加深这个吻。可那股兰气却似阵春风从他鼻端拂过了。念阮微红着面,仰首含情凝睇地望着他:“……念念心中如今只有陛下,所以陛下,也不要老是拿过去的事试探和打趣念念了好吗?” 他心中一凛,灵台重回清明,这才惊觉自己险些又着了她的道。奈何心中颇为受用,半点燎不起火星来。嬴昭佯作不在意地别过视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才吻过他的唇际:“这是自然。世上哪有人舍珠玉而求鱼目的?朕信你了。” 这人可真不要脸! 念阮一阵语塞,突然便不想理他了。嬴昭自己也觉这话说得无趣了些,抱着人在榻上坐下,让她坐于自己膝上,指腹轻刮了下她下巴,皱眉问:“那念念如今可还想着小麒麟么?” 她愕然一愣,双眼又慢慢红了,继而摇首:“我和他之间,是我对不起他。” 重生以来,她最后悔的便是这件事了。若早知她和他之间皆是造化弄人,她又何必将燕淮也牵扯进来呢。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却叫他也痛苦…… “那你想再见见他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他长指轻揉她两瓣柔软得像红樱的唇,颇为暧昧。念阮一时忘记了躲开,抬眸愕然地看着他,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醋坛子竟肯允她去见阿贺敦? 嬴昭手掌抚在她春衫轻薄的细腰处,力道适中地替她揉了揉:“再过些日子,燕淮就当启程赶赴并州就职,朕打算去送送他,你也去吧。” “此后或许再难有相见之时,莫要给此生留下遗憾。” 他口吻沉静,神情也不似试探她。念阮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陛下岂是在说笑?” “不是。” “那陛下不会生气吗?” 嬴昭被她娇音阵阵问得心烦意乱,皱眉,手亦惩罚地在她腰臀处一拍:“朕有何可生气的?” “念念,难道在你眼里,朕竟是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两瓣桃瓣儿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念阮羞得双颊通红,暗中腹诽了句“你当然是”。面上却不敢显露,双手环住他脖子甜笑着谢他:“那……谢谢陛下。” 谢他什么,他允她去见旧情郎她就这般高兴么?嬴昭心间又荜拨腾起股怒气来。但转念一想,他的小皇后始终觉得自己愧对燕淮,若这一面能解开她的心结便也好了,省得她此生都不能忘怀。 他的女人,心里自然是只能有他。 晚间,廷尉便来报了萧令姒的死讯。她不肯赴死,廷尉正失了耐心,命人强行给她灌下了鸩酒,香魂一缕,终归尘土。 据闻,她死时犹在咒骂皇后,双眼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朱缨来报时念阮已歇下了。她长发披散、像只熟睡的猫儿似的蜷缩在丈夫怀中,肩侧衣裳微乱,露出小巧的肩头来,颊边红晕未褪,额上犹有星星点点的水珠。 殿中袅袅熏香未散,烛光将横绝在榻前隔绝内室与外厅的屏风照得泛出暖艳的蜜色。朱缨站在屏风外头,脸上亦红透了,手足无措。 “知道了,下去吧。” 所幸屏风后很快传来了回应,朱缨如蒙大赦,飞快地逃了。屏风后宽大的榻床之中,嬴昭低头看着熟睡之中的妻子,大手轻轻抚着她脸侧,柔声喃喃: “念念,萧令姒已经死了。此生,朕必不会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睡梦中的念阮自然不会给他半点回应,她像是睡得不甚安稳,樱唇微撅,眉头却蹙着,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又侧身背对着他了。 灯光暗影里,她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晶莹的泪来,落在轻薄的寝衣上,无声消散。 此后两日,洛京开始下起了淅沥的春雨,日子转眼到了上巳。春寒渐褪,淡烟笼日,东君似是一夜归来,洛阳城的千红万紫次第盛放,和煦的春风里,桃李争妍,柳絮轻舞。 燕淮出京的日子选在一个春明景淑的晴日。是日朝会,他于太极殿上辞别了御座之上的君王,轻骑缓辔,在任城王的护送下驶离了洛阳城郭。 “就送到这里吧。殿下要再这么送下去,只怕淮到宵禁也出不了洛阳地界。” 洛阳东郊的鸿池是行人送别圣地,燕淮同任城王嬴绍并驾齐躯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宜人春色里,浅草没蹄,燕子飞还。澄蓝苍穹下,泆泆的白云顺风而回,不远处的鸿池若一汪碧色翡翠镶嵌于大地之上。 春草蔚茂,幽碧草丛间鹞子白鹭低飞来往,有放牧的十三四岁的少女甩动春鞭乘牛行过,口中哼唱着甜蜜而柔情的古老歌谣: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女孩子的歌声清澈嘹亮,牵动着过往游子的马蹄。燕淮骑速减缓,终至停下。他木然看着春景中乘牛而去的少女,心绪似风中乱舞的蒲公英,在春风中漫游,无从栖息。 他不喜欢洛阳的春日。 日光曜景,陌上草薰,此情此景很容易便使他想起去年此时同那美丽的女孩子的约定来。他曾同她约定要趁春日来东郊骑马射猎游玩,却终是物是人非,不可能实现了。 草丛间正盛开着簇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芍药,诱蜂引蝶。燕淮眼中柔波一闪,收拢情绪,回头对任城王道:“殿下今日来送我,淮心中感激,无以为报。请留步吧,你我就此别过。” “阿贺敦,你就这么急着要走?” 任城王意气风发地翻身下马,执马鞭挥手指向他身后“你且回头看看,谁来了。” 和煦的春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銮铃声,燕淮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阳春艳景之中,一驾雕金饰玉的轺车辘辘而来。车前悬挂着纹饰繁复的罗帐,掩去车中情形,而坐于车前驾车的那个,赫然是他那已位极人臣的表兄苏衡。 “表哥?” 燕淮诧异喃喃,下意识看向了他身后低垂的罗幔。苏衡如今位高权重,能让他亲自驾车的除了他的父母也便只有陛下和皇后。陛下是会骑马的,不必乘车而来,难道是…… 他呼吸骤紧,视线紧紧粘着于帷幔之上,神魂皆似出窍。 轺车在二人马前停下,帷幔被人从车中拨开,露出一张娇美绝伦的小脸来。燕淮的神情僵在了脸上,猛地反应过来,屈膝跪下抱拳行礼:“臣燕淮拜见皇后殿下!” 那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此时犹该待在宫城里陪伴圣驾的皇后。念阮搭着兄长的手自车中出来,看着那自幼随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如今却伏在自己身前下跪行礼,眼角突兀地一酸,示意苏衡扶起他来。 “阿贺敦。你起来吧。” “我是来送你的。听闻,你此行要去并州,路远迢迢,途中可要当心啊。” 她笑容温柔而纯美,似还是两人未曾婚变时、温声细语关怀他的模样。燕淮痴痴看着往日魂牵梦萦的女孩子就立在自己身前,眼角渐渐地湿润了。 苏衡和嬴绍对视一眼,尽皆会意地退去了一旁,给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燕淮回过神,稍显局促地一笑:“是要去并州……陛下封了我做并州刺史,在洛阳蹉跎了这么些日子,也是该赴任了。” 他视线明亮而灼热,念阮有些不堪承受,便别过头望向了远处的平芜春色。寒暄之后便是沉默,念阮只得找话道:“这就是你往日说的东郊么?我还是第一次来呢,确乎很美。不知草丛间有没有狍子?” 这正是往日里两人的约定,如今相隔不过一年,却是恍若隔世了。幽碧的草色在眼间模糊,燕淮却似没听见这句一般,轻俯下.身,折过一枝开得正艳的芍药别在了她的发间。 芍药花瓣轻触耳郭,柔软如丝绵。念阮怔然回眸,两人的视线就此对上了。他眼中柔和,如春水涓涓: “念念,这个给你。” “本来去年就要给你的,可惜造化弄人。如今,还望你不要拒绝。” 念阮一愣,抬手欲要拂下:“谢谢你的花,不过,还是送给……” 未尽的话语却被他打断:“收下吧。此去一别,你我此生不会再见。还望皇后殿下能够成全臣未尽的心意。” “臣祝殿下,和陛下丝萝千年,子嗣绵绵。就此别过了。” 说完这一句,他翻身上马,若矫健的雄鹰策马而去,自始至终也未留给她拒绝的机会。念阮摘下鬓边的芍药,置于手心,愣愣看了一晌。再抬眼时,春草纷飞间已没了少年人远去的背影。 “我们回去吧。”她对动身走来的兄长说道。 回到方才和丈夫分别的长亭边,嬴昭已从皇辇中下来了,正倚坐于亭中,手中擒着捆不知从何摘来的柳条,长指上下,若白鹭翻飞,一顶花环的雏形渐在他手中显形。 见她回来,他眼也没抬一下,冷不丁抛出句: “你的老情人这么快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昭昭,你这又是何必呢。 第83章 四周侍从皆在, 苏衡同任城王尴尬地对视一眼,不敢上前。 龙颜不悦,唯独她还敢踩着天子的逆鳞作妖,念阮俯身把那朵芍药别在他发顶, 笑吟吟的, 清灵双眸藏几分慧黠:“是的呀。陛下满意妾的回答吗?” 这个妖妇! 嬴昭强忍着心底的怒火, 手中动作一顿,冷着脸起身把那顶柳枝编的花冠按她头上了, 发顶那朵芍药花则被春风拂落, 掉落在地。念阮道:“这是什么?” 她下意识伸手去揭,额上却遭他敲了一记,吃痛地“唔”了一声。嬴昭冷眼睨她:“戴好了,谁允你戴别的男人给你的花?朕去年送你的那顶花冠怎不见你戴过?” 哎? 她眼睫惘惘地扑闪, 像流蝶翩跹的痕迹。继而想起, 去岁元夕, 宫中的确送了一顶花冠来。柳枝为环,桐花、绿萼梅为饰,间杂缀着拇指大的一颗颗明珠明珰, 确是好看。她一心以为是宫中太后所赐, 没想到却是他。 “那是陛下送的?” 头上顶着花冠, 念阮颊上如饮了酒般火辣辣的,当初以为是太后所赐暗示她入宫,她佯作不知地束之高阁了,后来,那顶花冠上的桐花绿萼渐渐枯萎,只留下明珠明珰和柳枝,因是太后所赐不敢丢弃, 仍保存在她出嫁前的屋子里。 不过,就算当初知道是他送的,她也一定会做同样的选择。那时候她躲他皆来不及呢,哪里会珍惜。 嬴昭瞧了她这幅心虚的神色便知她必是没有好好保存了,联想到陪她回门时在她屋子里瞧见的存得满满几大架子的小麒麟的旧物,心里愈发不是滋味。面上倏地透出森冷,振袖而起:“回城!” 马车辘辘又驶回城去,行至近郊,一路半个多时辰,他还是不怎么理她,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念阮心里没底,终是忍不住自己先打破了这几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 她拽拽男人绣着繁复云纹的衣袖,语气柔婉:“您在生念念的气吗?” 明知故问。 嬴昭视线漠然盯着车壁,侧颜冰冷。见他不理她,念阮脸上略红了下,取下花冠默默起身,像只黏人的猫儿一般攀至他膝头坐着,双臂环住他脖颈,把张渐渐红透了的脸凑至他面前去,软糯糯地唤他:“陛下别生气了。” “妾真的不知道是您赐的,还以为是顶普通的花冠呢。若知是您所赠,岂敢不妥善对待?” “现在妾不是收了您送的花冠吗?妾定会好好保管,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了。” 她人生得娇小,坐于他膝上也不过和他平齐罢了。女孩子一双盈盈水眸近在眼前,眼底情意如水纹脉脉,娇弱堪怜。言语间呼出的徐徐香气更是不断撩拨着他已近分崩的意志。他耳尖泛上一抹薄红,语气却冷冰冰的: “下去,谁让你这么不知羞。” 话虽如此,他手正稳稳扶着她后腰,半点也不见放她下来之意。 念阮樱唇翕动方要说些什么,道路不平,宫车似碾至一处不平地,轻微地颠簸起来。念阮被这股力道一带,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他倒去,两片软软的樱唇亦碾在男人的薄唇之上,倒像是她主动献吻了一般。 嬴昭怔了一瞬,瞬息便如捕捉猎物的猎手精准地反攻回来,他啮住那软嫩而香甜的唇瓣,撬开贝齿,让自己的气息交融进去…… 宫车渐渐平缓下来,良久,待两人都呼吸不畅之时,他才终于肯放过她,绵密的亲吻细细碎碎落在她颊畔颈后,平复着呼吸及心下盈然泛起的欲念。 箭在弦上却不得发,这点酥酥绵绵的力道不过是寥慰人意。念阮脸颜滚烫,绵软胸脯抵着他暖热的胸膛,攀着他肩徐徐换着气。冷不防被他捏住了下巴拽过脸来,四目相对,他视线灼灼,如有业火燎原毫不掩饰地燃烧。 她莹面上霎时漫开一层红雾来,心也跟着颤了颤,羞涩说道:“等回去……” 她胸前衣襟已被扯了开来,露出如玉玲珑的锁骨以及那枚血红的朱印,车中气氛煞是暧..昧。嬴昭不置可否,长指拨开她凌乱衣襟拈弄了一会儿那枚印章,突然问了一句:“你会骑马吗?” 念阮脸上又是一红,还道他知道了去岁燕淮允诺要教她骑马的事,忙摇头否认。 他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指腹缓缓揉弄她被啃噬得微红的唇瓣:“回去后,朕教念念骑马吧。” 念阮不知他话里机锋,不过通红着脸,懵懂点头。蓦地,又想起早前便绣好的那个佩囊,忙自他膝上下来,自袖中取出讨好似地献上:“……这是念念亲手给陛下做的佩囊,针线拙劣,入不得大家之眼,只望陛下念在妾一片真心莫要嫌弃。” 嬴昭很早便知了她针线功夫极好,侧眸一瞥,其上绣着云龙之纹,云纹飘逸,龙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绣面针脚精致而细密,色泽层迭,光影氤氲,又缀着明珠流苏为饰,一看便知费了不少的功夫。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这一针一线皆沉淀着她对他的拳拳情意,思及此处,嬴昭薄唇不禁暗暗一抿。 但,转念一想,从去年冬日就答应给他做的东西,到如今才送了来,可见她对他有多么的不上心。 不过嬴昭如今正一心念着回去后教她骑马一事,便没发作,低头看着她将那佩囊系在他腰间玉带上。 “差强人意吧。” 他语气不冷不热:“你从前给小麒麟做过多少,以后,全部给朕补一份。” 要死! 念阮暗暗叫苦,却不敢表露出来。嬴昭满意地捏了捏她红晕未褪的脸颊,心绪如被春风吹走,已经想到教授骑马之术上去了。 岂料回京后却不得空,先是羽林卫来报了萧朗父子于府中自杀一事,后是黄门呈报如今居于嘉福殿的南安郡君自请出宫,前往崇宁寺带发修行忏悔己过。 萧朗父子的死是意料之中,嬴昭神色未动,不过微一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唯在闻至后句奏言时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许表情,薄唇微抿,一语不发。 南安郡君。 念阮呼吸微屏,她已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年前腊祭宫变,她立有大功,被他赐了这个封号命她在嘉福殿疗养,自始至终也没提过相认一事。那嘉福殿地处偏僻,念阮忧虑宫人怠慢,曾派过许多宫人过去侍奉,却都被她拒绝了,只要了那个被太后指派进式乾殿的小宫人阿宝。 对于素晚,从前的仇恨早已释怀,只余淡淡怅惘。人生苦短,她不想他为她留有遗憾。 她眼波如被微风吹皱的春水轻颤,浅浅莞尔:“陛下,去劝劝姐姐吧。” 嬴昭侧眸看向她,眸中含了缕怜惜,欲言又止。他道:“先帝不曾诞下公主,朕没有姊妹,皇后可是说笑?” “可……”念阮还欲再劝,却被他轻握住手劝住:“让她去吧。” “汝阴姑姑之死,罪魁祸首虽是萧岚,却是她亲手造成,朕不欲追究,但她理应去崇宁寺出家为汝阴姑姑祈福。如今她既自己提出,朕若不应,才是既对不起小麒麟和汝阴姑姑,也违了她的意。” 做错了事便该承担。便如他,当初为了得到怀中的女孩子的确是用了些阴险的手段,起初她不情不愿地嫁入宫中来,恨他厌恶他,他都能够理解。好在上天眷顾,她终是肯原谅他了。如此一想,便也值得。 “念念知道。” 念阮被他揽在怀中,脸贴着他胸膛乖顺地点了点头。她吸了吸鼻子,微红着眼抬眼嗔他:“念念只是不想陛下此生留有遗憾。” 嬴昭眼神微黯,却是摇头:“不会。” 不过,虽是此言,素晚出宫那日他到底去送了她一程。嘉福殿外,姐弟俩无言对视一晌,谁也没开口。那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女子轻福身向他行礼,上了事先已备好的马车,出宫前往崇宁寺。 她走后,嬴昭站在清暑殿东西交空的复道之上,远远目送着那辆马车驶出宽敞巍峨的掖门,渐渐在视野里凝为一粒黑点,消失不见。远处的澄明天空下,一座庄严焕炳的庙塔如长剑矗立,割据黄昏。 “郡君已经走了吗?” 身后传来念阮的声音,他回过头,她正捧了一袭披风带着两三宫人向她走来。一如当日阊阖门前,她嫁给他、捧着皇后宝册走向他的模样。 视线交汇,她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像是四月里春光融融杏花打头的暖艳明媚。念阮将那袭披风替他披上,柔声嘱咐:“陛下要当心莫要着凉了。” 不经意间的侧眸,那座曾困守她三年的寺庙便映入眼中,念阮下意识地身子轻颤,侧身避了避。却落入个温暖的怀抱。嬴昭从身后揽住她,薄唇轻贴她耳侧:“别怕。夫君在这里。” “夫君知道念念在担心什么,事在人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夫君会陪着念念,往后,还会有孩子……念念别怕,好么?” 念阮眼眶已泛上涩意,她轻轻点头,攥住他手,侧眸第一次看清了那座从不敢正视的庙宇。黄昏下,崇宁寺如沐佛光,恢弘而立。馥郁香烟若云雾升腾笼罩寺庙,一行大雁掠过塔顶,惠风和煦,送来铿锵清脆的铎音。 她忽然便觉得,从前的梦魇,从前的耿耿于怀,皆被这暖艳的夕光融化,就都放下了。 “这夕色可真美啊。” 她轻语喃喃。夕阳无限好,一切的不幸都已结束,下一缕黎明的曙光已近在眼前。念阮转身回抱住他紧窄的腰身,下巴抵在他胸前星眸如波如雾:“往后,陛下每日都要陪我看这么好的黄昏。” 嬴昭凝眸看着她娇美动人的笑容,只觉整颗心皆浸在了蜜水里,心间盈满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 抬指抚了抚她的脸,他柔声应:“好。” 他会陪着她,看朝升夕落,星月来去。 也要她陪着他,坐享江山万里,列国来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吧,平淡的开始,平淡的结束…… 番外估计还有个十来章。骑马一章,孕事三四章,阿贺敦的溱洧三四章(站昭昭的千万别看)还有任城王的上元。昭昭的事业线穿插在番外里,本来是该放在正文中的,但是,他那些事没有几年根本完不成啊,所以放番外中好些,可以随意拉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