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慕》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倾慕 作者:果酱果酱 文案: 薛慕母亲临终前说,此生后悔的事就是嫁人。有这样一个渣爹,薛慕毅然决然走上了单身女青年的道路。第一批女学生+女教师+女教师+校长+名士,她终于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可是偏偏遇上齐云,她觉得晚节不保了。 小剧场: 最开始,心疼她一个人走得艰难,齐云邀请:“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嫁给我好不好?” 薛慕稳住心神木然道:你想多了,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直到后来,神州晦暗,齐云联合众人力挽狂澜,宁愿身陷囹圄。 薛慕全力将他救出,急着问:你说过要娶我,如今还算数吗?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阅读指南: 1.非典型爽文,1V1+HE。嫌一开始节奏慢的,可从第21章 开始看。 2.架空背景,架空!一切为剧情服务,请勿对号入座。考据党请移步《穿到北宋变法那些年》。 内容标签: 强强 种田文 科举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慕、齐云 ┃ 配角:《汴京小厨娘》求收藏 ┃ 其它:汪启霖 一句话简介:第一女名士 第1章 庆续二十八年七月,上海。 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虽然是清晨,依然不见一丝凉意,潮湿闷热的空气将人团团包围,薛慕再一次醒了,不是热醒,而是生生疼醒的。 薛慕十岁丧母,父亲薛纬把仅存的那点父爱给了妾生的小儿子薛兆,对她一向不管不问。谁料一个月前,薛纬新娶了柳氏做填房。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贤惠,也许是怕薛慕无人管教以后难嫁人,柳氏竟然逼着她裹上了小脚。 薛慕已经十五岁了,骨骼早就发育成形,这个时候缠足,痛楚倍于幼时。她忍耐不住向父亲哭诉,谁知薛纬对柳氏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早就被吹足了枕头风,张口便怒斥道:“你母亲这是为你好!这么大了还不裹脚,以后谁肯娶你,难不成一辈子在家做老姑娘?当初你娘就是太宠你了,才养成你这骄纵的性子。” 薛家本是上海大族。祖父薛岳官至湖北布政使,到了薛纬这一代日渐没落。薛慕生母唐氏也是江南大族出身,外祖唐光远曾做过驻法大使。唐氏自幼随父亲在法国生活,思想远比囿于深宅大院的闺秀开明,所以薛慕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只可惜五年前,唐氏染上痨病身亡,从此薛慕的待遇一落千丈。 柳氏觉得薛慕缠足太晚了,为了保证效果,竟然将碎瓷片一并裹入布中,每□□着薛慕下床走路,只求双脚快一点腐烂化脓瘦起来。 薛慕这两天度日如年。白天一双脚痛得厉害,但还被逼着走路,彷佛受刑。到了晚上更难熬,一双脚放在被子里蒸热燠闷,简直像炭火烧着一样痛苦,半夜疼醒捱着脚哭是常有的事。只有将脚跟搁在床栏上,压得神经发麻才好受一些。 薛慕自小坚强,但这两天没少流眼泪,这种痛不光是身体的痛,她觉得自己的心理也渐渐残缺起来。她记得《新民报》曾论缠足之害:天下事良法每惮奉行,而谬俗每易相袭,以此残忍酷烈轻薄猥贱之事,乃至波靡四域,流毒千年。缠足不知所自始也,要而论之,其必起于污君、独夫、民贼、贱丈夫。 薛慕觉得这话说得痛快极了,她思前想后已是下定决心,眼看房内无人,翻箱倒柜寻到一把剪刀,用力剪开缝得结结实实的裹脚布。 缠裹多日的双足猛然解放,血液冲进脚掌,薛慕只觉得又麻又痛。她咬着牙慢慢撕掉裹脚布,上面早是一片血肉模糊,勉强挣扎下地,却因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薛慕的奶娘王氏在隔壁耳房安歇,一向睡得轻,听到上房的动静便赶过来,看见薛慕竟然将裹脚布解开,忙扶起她劝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回头让太太看到,少不了又要吃苦头。我给姑娘倒盆热水泡泡脚,再重新裹上吧。” 薛慕摇摇头问:“王妈,老爷出去了吗?太太在做什么?” “老爷一大早出门吃茶去了,太太想必还未醒呢。” 薛慕略一沉吟:“王妈,我想出门一趟,下午就回来。你就跟太太说我去了舅舅家吧。” 王妈是薛慕生母唐氏从娘家找来的奶妈,自幼对薛慕忠心耿耿,这时忍不住替她担忧:“姑娘究竟要干什么?不跟太太说一声就出门,回头又有一场官司好打。” 薛慕笑笑道:“前两天我看《新民报》,说是务本女学要招生,今天就是考试的日子,我想去试试看。” 唐氏生前一向重视女儿教育,除了聘请一位老夫子教授国学外,还亲自教习英文。便是唐氏去世这几年,薛慕也未放松学习,她认为凭借自己水平,考取务本女学还是很有希望的。 王妈表示反对:“姑娘想要抛头露面去学堂上学?这万万使不得。老爷太太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薛慕的意思十分坚决:“我自有主张,妈妈不用操心。”她看见王妈一脸不以为然,放缓了声音道:“妈妈,家里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你就全当是救我了。”说完,忍不住掉下泪来。 王妈心软了,叹息一声道:“也罢,姑娘自小便是有主见的,老这么熬着,也实在不是办法。如今趁着主子们没起床,姑娘赶紧出去,家里我来想办法来应承。” 薛慕大喜,忍不住上前抱住王妈:“我就知道妈妈最疼我了。” 当下薛慕也顾不得脚下疼痛,匆匆洗漱过了,找了一件元宝领葛布绣栀子天竹短衫穿上,配上素色筒子褶裙。她揽镜自顾,觉得精神也开始振奋起来。 王妈贴心地从厨房取出一个粢饭团递给她:“姑娘凑合吃点填饱肚子,千万早去早回。” 务本女校位于上海西南,薛慕出门叫了一辆皮蓬马车向西直行,很快便来到了黄埔滩。马车向南一拐,走了没多久便停住,一座三层高的西洋小楼掩映在花木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务本女学了。 薛慕付给车夫一角银币,快走几步来到门前,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女学生由父兄引领着来考试。薛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正打算进去,却被门卫挡住:“这位小姐的父兄怎么没一起来?” 薛慕一愣,很快恢复了镇定:“我没有兄长,父亲这两天不在家,怕耽误了考试,所以自己过来了,还望尊驾通融一二。” 门卫上下打量了薛慕一眼,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这可不行,若是没有父兄相陪,我却不好放小姐进去。入学必须征得父兄同意,否则日后闹起来,学校难免会受牵连,我们也会说不清。” 即使上海与洋人通商日久,颇得风气之先,但还是有许多守旧的士绅不愿意女眷抛头露面出外就学。门卫这种事情见多了,经验老道,怀疑薛慕是背着家里私自投考的,客气地将她拦在门外。 薛慕真的有些慌了,眼看就要无功而返,却见一位中年女子款款走来,柔声对那门卫道:“这位小姐我是认识的,她是嘉兴候补同知薛纬的女儿,考试马上要开始了,先放她进去吧。” 门卫看到那中年女子,态度立即变得恭敬起来,忙赔笑道:“原本张先生发话,小的不敢不从。只是盘查来客是小的职责所在,这位小姐的父兄没来,小的实在不敢放他进去。” 那中年女子笑道:“我与薛家是世交,薛大人实是有事出去了。还是让她先去考试,万一有什么事情,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你的。” 话说到这份上,门卫只得放薛慕进去,总算有惊无险过了一关。 薛慕看那中年妇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着天青色葛布长衫,架着金丝边眼镜,五官虽不突出,却自有从容娴雅之态,她心下十分感激:“多谢先生,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妇人微微一笑:“鄙人张涤新,表字拂尘。是务本女学师范科的教师。如若有缘,日后自会熟悉。” 薛慕忍不住好奇:“敢问张先生如何知晓我的家世?” 张涤新笑而不答,掏出怀表看了看:“考试时间马上到了,你还是快过去吧。”等到薛慕反应过来,早已转身离去。 考试地点在二楼教室,前来参加考试的女士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十几岁的少女,也有一些年长的已婚女子。有专门的女教工上前搜身,防止夹带小抄。 考试时间为两个时辰。考卷很快发到每一个人手上,英文部分薛慕有基础,迅速答完了。这场考试的重头戏是策论,薛慕见那卷子上写得是:“士习之邪正,视乎教育之得失。今者朝廷大兴学堂,欲为选才之法,试论学堂施设之旨。” 这策论倒也有些意思,薛慕略一思索,便在纸上洋洋洒洒写道:“学堂之设,其旨有三,一曰陶铸国民之教育,二曰造就人才之教育,三曰振兴实业之教育。国民不能自立,必立学以教之,使皆有善良之德,忠爱之心,自养之技能,必需之知识,盖东西各国所同,日本则尤注重尚武之精神,此陶铸国民之教育也;法律,理财,外交诸专门,以备任使,此造就人才之教育也;分设农,工,商,矿诸学,以期富国利民,此振兴实业之教育也。” 薛慕答完后又认真检查了一遍,自觉满意,便率先交卷出场。时已向午,天色却一片昏暗,夹杂着阵阵惊雷,今夏久违的一场雨终于落下,给沉闷燥热的空气带来了几分清凉的气息。 薛慕早上急着出门,并没有带伞,懊恼之下只得快步跑向沿街的商铺躲避,一不留神却被一青年男子撞了个满怀,随身携带的包裹也掉在地上。 作者:接档文《汴京小厨娘》求收藏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炊羊下盐豉,煮蟹酿香橙。 作为汴京城身价不菲的厨娘,薛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直到她受雇于参政知事李维。 李维:薛娘子手艺凑合脾气太差,将来不知谁眼瞎娶了去。 薛盈:虽然家道中落,但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又有美食美酒相伴,疯了才要嫁人受约束。 后来薛盈挣够了钱,也受够了李维自视甚高+超级挑剔,终于一脚将他踢开。 李维开始频繁出入紫云楼:薛娘子,来份新法鹌子羹。 薛盈:买完了,请回吧 李维:那来份洗手蟹,配上寿眉酒。 薛盈:今天没进货,快走吧。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维忽然脸红了:我家里材料齐全,不如你跟我回去做? 食用指南: 1.美食文,欢喜冤家打脸真香的故事,轻松向。 2.半架空宋,勿考据。 第2章 薛慕只觉得又羞又恼,连忙俯下身来想要去捡散落一地的纸笔,却见那男子已是抢先一步上前,默默将东西收拾好递给她:“刚才是我冒昧了,实在抱歉。” 薛慕看那男子大约二十余岁年纪,身着黑色纺绸长衫,灰色对襟马褂,头戴黑纱小帽。身量高颀,剑眉星目,倒也是位翩翩佳公子,当下也不多言,只略一点头便欲走开。 谁知那男子将她拦下笑道:“这雨越发大了,我就在附近办公,这把伞小姐若是不嫌弃可以拿去,也不用归还了。”说完,便将手中的油布伞递了过去。 薛慕一愣,警惕地躲开,推辞道:“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转身冲进雨中,叫了一辆东洋车匆匆上去。东洋车走了好一段路,她忍不住回首看了看,那名男子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当下又好气又笑:此人若不是登徒子,难道是个呆子不成。 回到府上,却见王妈匆匆走过来:“姑娘快去太太那里吧,今早太太一起床便找你,我跟她说姑娘去了舅舅家,太太的脸色当时就不大好呢。” 薛慕叹了口气便要过去请安,王妈见她还穿着原来的平底棉布鞋,提醒道:“姑娘好歹装一装样子,还是勉强将脚缠一缠,穿上弓鞋吧。” 薛慕摇头道:“既然早晚躲不过,何必装样子,我自有主张。” 王妈还是不放心:“那姑娘走路时把脚收一收,横竖这裙子长不大能看出来。” 薛慕来到柳氏房中,看见自己十二岁的弟弟薛兆也在。薛慕一进门,他便站起来笑着喊:“姐姐来了。” 薛兆与薛慕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生母刘姨娘早逝,姐弟俩从小一起由唐氏抚养长大,关系还是不错的。 柳氏新嫁过来,为了树立自己贤惠的形象,对薛家这颗独苗自然要格外假以辞色,她上前摸摸薛兆的头笑道:“你身上的棉布衫有些旧了,我给你做了件新衣服。”转头吩咐自己的陪房张妈:“去带少爷试试新衣合不合身?” 薛兆毕竟年纪小,听到有新衣服穿,忙不迭跟着张妈去了。这里柳氏慢慢收了笑容,扫了一眼薛慕,咳嗦一声道:“我没嫁过来时,就听说薛氏是江南大族,子弟们从小都读书知礼,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出必告,返必面,我虽年轻也是你的长辈,你去见你舅舅,我自然不会阻拦,只是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柳氏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绸缎商,薛纬娶她做填房,原是看上了柳家的钱财,柳氏肯嫁过来,也是看上了薛家的门第,双方一拍即合,倒也算得上圆满。柳父为人古板,不赞成女儿读书,只是请了位老先生教授《女儿经》《弟子规》等几样书,不过让她认识几个字罢了。 薛慕强忍不快赔笑道:“女儿今天出门早了些,怕影响母亲休息,所以没有提前禀告。原是女儿考虑不周,以后必不会了。” 柳氏见薛慕肯伏小做低,这才满意点了点头,刚打算借机再敲打她几下,眼光无意向下一扫,却见薛慕还穿着从前的平底布鞋,心中的火又冒了出来,提高了声音问:“大姑娘这是自己把裹脚布解下来了?为了你缠足我费了多少力气,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薛慕避无可避,索性起身道:“母亲息怒。缠足原本是前朝陋俗,戕伐身体,迫束筋骸,以为美观,与诲淫诲盗有何区别?身为女子,幼年罹剥肤之害,毕生受刖足之罪,这太不公平了。” 柳氏见薛慕居然振振有词,怒道:“胡说!《女儿经》你难道没看过?为什么,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束缚。亏你还是大家出身,居然不明白做女儿的道理。” 薛慕忍无可忍,思量片刻道:“恕女儿冒昧,朝廷已明发上谕禁止缠足,上海也成立了天足会。母亲难道认为朝廷也不明白道理?” 柳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陪嫁丫鬟兰草正要上前来劝,她转头看见薛纬回来了,立即觉得自己有了靠山,抱怨道:“老爷可算来了。大姑娘我是没法管教了,她私自放了足不说,还拿朝廷来压我。如此目无尊长,那里有做女儿的样子。” 薛纬刚刚吃了酒回来,本就有些脾气,他不耐烦地扫了女儿一眼训斥:“越大越没规矩,快给你母亲认错,回去把脚缠上。你母亲是为你好,你去打听打听,方圆十里内谁愿意娶不缠足的女子。你莫要学你娘,因为她是天足,亲戚们早就背地笑话我无数次了。” 薛慕见父亲提起自己生母,越发觉得心酸,低声道:“爹可知道女儿缠足这几天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夜不成寐、食不下咽,女儿无罪,为何要受此酷刑?” 薛纬漠然道:“别的女子都能忍,你为什么不能忍?难不成要一辈子不嫁人,你还是太娇惯了。” 薛慕的最后一丝希望随之破灭,她再也不期盼父亲的仁慈,抗声道:“赵翰林说得好:自古灭种亡国,皆由于自造,缠足是自戕其体,自丧其魄,女儿就是死也不会缠足的。” 薛纬大怒,将手里的青花瓷茶碗掷到地上摔得粉碎,指着薛慕喝道:“孽障,别以为你跟着你娘读了几年书,便可以忤逆尊长。你简直跟你娘一样不知好歹。” 薛慕生母唐氏精通三国语言,素有才女的名声,薛纬却是自幼不学无术,且看不上妻子学习洋鬼子的语言,夫妇之间一向不睦,唐氏郁郁早逝,便与此有关。 薛慕别的都可以忍,唯独忍不了别人非议自己的生母,索性冷笑道:“女儿能有今天,全靠娘的悉心教导。实话告诉爹,女儿已经报考了务本女学。身为女儿身又如何,一样可以学本领,做大事。” 薛纬还未来得及说话,柳氏便抢着道:“大姑娘你今天说去舅舅家,实则是报名参加考试去了吧。这样大事你竟然瞒着家里一个人做主,你眼里没有我也就罢了,竟然连老爷都不顾了吗?” 柳氏话还未说完,薛慕脸上早挨了父亲重重一掌:“放肆,你还嫌不够丢人,居然抛头露面去外面上学,如此自甘下流,与娼妓何异?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薛纬想是气极了,向一旁的小厮喝道:“快去拿大棍,我打死她算完,省得出乖露丑,玷污祖宗!” 下人们十分为难,求救的眼光看向主母柳氏,谁知柳氏转过头去一言不发,正情急间,薛兆在隔壁听见动静闯了进来,低声哀求父亲:“姐姐也是一时糊涂,爹就饶了她吧,她受不起大棍的。”一面又劝薛慕:“姐姐就认个错吧。” 薛慕见到弟弟焦急的眼神,心下一软叹了口气跪在地上,却还是一言不发。 薛纬怒犹未消:“不用你替她求情,我看她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今还不肯认错。”转头喝命下人:“将她关在自己的屋里好好反思,不认错不许放出来。谁也不许去看她,任她自生自灭去吧。” 从这一天起,薛慕便被关在自己的卧房里,外面上了重重的铜锁。柳氏严格执行丈夫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去探视。一日三餐只送些薄粥,仅能续命而已,美其名曰这样有助于薛慕反思。 禁闭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一开始的几天,薛慕还趴在窗前看日出日落,慢慢地数着时间,到后来,日子变得模糊起来,她也没有力气起身,索性躺在床上混混沌沌捱时光。有时一觉醒来,她抬眼望见外面淡青的天空,偶尔有一群燕子飞过,天地如此广袤,可是她却被幽闭在这里,日日挣扎于这昏暗的方寸之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床边的博古架上摆着成化窑暗青色花瓶,里面的栀子花因多日没换水,早已枯萎衰败,像废弃的字纸,像破旧的棉絮。自己生在这间卧房里,难道也注定要死在这间卧房里吗? 干脆就这样吧,向父亲承认错误,放弃自己的痴心,放弃自己的梦想,像旧式闺秀那样过一生,她这样想着,终于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朦胧中有人给她盖上被子,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低声嘱咐她:“囡囡,你一定不要重复我这样的人生。”她努力睁开眼,原来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生母。 薛慕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想要抱住她,却感觉自己抱住了虚空,她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四处找寻,哪里还有生母的影子。 卧房的门吱呀作响,薛慕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饿得久了出现幻觉,却听见有人低声唤道:“姐姐,我偷偷来看你了。” 薛慕这才回过神来,挣扎着走下床来到门边,听见薛兆低声道:“姐姐,他们不让我来看你,我想着此时夜深他们都睡下了,就偷偷溜了出来。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来自亲人的关怀让薛慕差点掉下泪来,她强忍着道:“我没事,你去帮我找一找这几天的新民报拿过来,我急着要看。”事已至此,她只好赌一赌了。 薛兆忙答应了蹑手蹑脚离去,不知多了多久,薛慕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姐姐,我找到了,你要报纸做什么?” 薛慕来不及解释,让弟弟隔着门缝将报纸递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细细查看上面招生录取那一栏,不出片刻,果然找到的自己的名字。自己真的被务本女学录取了! 薛慕大喜,觉得自己幽暗的世界照进了一道光,略一思索沉声道:“小弟,姐姐有重要的话嘱咐你,你一定要记清楚了。” 薛兆点点头:“姐姐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你有什么事尽管拜托我。” “你去找王妈,让她给我舅舅送信。说我已经考上务本女学,爹爹不让我出去读书,又把我关起来,请舅舅务必给我做主。” 第3章 在薛慕关禁闭的第十天,大舅唐致靖和大舅母徐氏便找上了门。 薛纬谋得浙江候补同知的缺,唐致靖出力不小,此次亲自上门,薛纬知道八成是自己禁闭女儿一事暴露了,只好将他们请到花厅接待。 唐致靖决定开门见山:“衡之,听说外甥女言行无状,你把她关了起来?” 薛纬把事情经过简略叙述了一遍,愤愤道:“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样的不肖女,我也只好请出家法了。” 唐致靖受父亲影响,思想比较开明,一贯看不上妹夫不学无术兼守旧迂腐,对他的做法颇不以为然,思量片刻道:“外甥女的性子是骄惯了些,说话有些不管不顾。不过她本性是好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可怜我那苦命的妹妹早早去了,外甥女这些年无人教导,衡之看在亡妻的份上,就饶她这一回吧。” 提到早逝的唐氏,薛纬有些心虚,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柳氏抢着道:“他大舅,非是我多事,大姑娘性子顽劣,忤逆长辈也就罢了,我看在去世的姐姐份上可以不计较。但她还要标新立异去上什么女学,抛头露面败坏薛家清白门风,这不得好好管教吗?” 对于柳氏,唐致靖根本懒得敷衍,转头对薛纬道:“衡之,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的时代,从前许多陈腐的规矩,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女子是国民之母,不教育女子,便不能教育国民。李巡抚、周道台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务本女学,他们都是上海的世家大族,如今让外甥女去,也没什么不妥的。” 薛纬固执地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到外面上学的道理。更何况,大姑娘也是读书识字的,以后相夫教子没有问题,又何必这么费事。” 唐致靖的妻子徐氏看不下去了,她扫了柳氏一眼:“大姑娘自小聪颖,诗书教两遍就背过了,是难得的读书苗子,在家里荒废了真是可惜。妹夫若是担心费用问题,我们可以代付。” 薛纬的倔脾气上来了,提高了声音道:“这跟学费没关系,我薛家的女儿,即使去死,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丢人现眼。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舅兄就不必操心了吧。” 唐致靖深知自己妹夫,生性迂腐又死要面子,话说到这里已无转圜的余地,便向妻子徐氏使了个眼色。 徐氏会意,当下笑道:“大姑娘是薛家的女儿,我们虽是至亲毕竟是外人,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今天来还有一事。当初妹妹嫁过来,带了花园弄附近的六间商铺做嫁妆,两家原是商量好,万一妹妹早逝,这几间铺子还要归还唐家的。前些年外甥女还小,我也就没开口要。拖到现在实在耽误不得了,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这事儿吧。” 徐氏话还未说完,柳氏的脸色就变了,早就听过唐氏当初陪嫁甚丰,花园弄一带如今越发繁华,地价涨了几倍都不止,商铺也跟着水涨船高,眼看到嘴边的鸭子又飞了,她无论如何不甘心。 薛纬的脸色也变了,横下心来道:“舅兄想来是记错了吧,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令妹既然嫁到薛家,嫁妆自然也是薛家的。” 徐氏却没料到薛纬会这样无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这上面有妹夫当前的押字,妹夫不会不认得吧。” 薛纬接过那纸只匆匆一扫,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柳氏是真的急了,她嫁过来不久便发现,薛家只是顶了个世家大族的空壳子,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丈夫又镇日打牌喝酒,不知上进,照这样下去,自己的嫁妆早晚要填了这无底洞,她觊觎唐氏德嫁妆非止一日了。 这种情形之下,柳氏索性口不择言:“他大舅不能乱说,日子过去这么久了,谁知道这押字是真是假。” 竟是这样无赖,徐氏怒极反笑,还是唐致靖开言道:“妹夫想必是忘了,妹妹临终时,托王妈把这几间商铺的地契交还娘家了。” 柳氏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唐氏居然还留了一手后棋,不由大惊失色,半响方讷讷道:“都是骨肉至亲,他大舅何必如此,一切好商量。” 唐致靖也懒得跟她废话:“你说得没错,大家都是亲戚,撕破了脸也不好看。我看这样吧。这铺子我收回四间,留给薛家两间,全当我给外甥女的学费了。只是有一点,你们现在就要把外甥女放出来,也不许拦着她上学。” 薛纬正在犹豫,柳氏已是抢着答应:“我们就按他大舅说的办吧。大舅是新派人物见多识广,他说外甥女去学堂好,想来也有道理。朝廷现在不是也要办女学了吗。” 徐氏好笑地看着柳氏,半响转头问薛纬:“妹夫觉得呢?” 薛纬此时又羞又恼,恨不能立马找个地缝钻下去,推脱道:“我还有些别的事,恕不能奉陪了。这里的事情,就让贱内做主吧。”言罢逃也似的离去。 在禁闭的这些日子里,薛慕开始害怕夜晚降临。白天还可以看书学习打发时光,到了晚上,室内连一只蜡烛都没有,只有早早睡去,半夜偏偏又早早醒来。日子一长,薛慕便有了失眠的症状,夜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可以听到风吹过檐铃的响声,墙角下窸窸窣窣的虫声,黎明前鸡鸣狗吠之声,直到窗纸透出清光来,才发现已是残夜将尽。 夏去秋来,夜越发长了。这一天薛慕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感受到无边的夜色再一次侵袭,室内的一切器物变得黯淡又涩重,内心不由涌上无名的惶恐。难道今天又要和往日一样,在卧房里睁眼到天明吗? 她正绝望时,听见门外的锁咔哒响了一下,她略一愣,便兴奋地用尽全身力气坐起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漆黑的卧房透进了一道光,她努力让双眼去适应外面的光线,舅舅和舅母终于来救她了。 唐致靖看薛慕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又生气又心疼:“你父亲也太不像话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转头嘱咐妻子:“你去和柳氏说一声,外甥女我带走了,等养好了直接送入学堂,不必她操心。” 薛慕在舅舅家休养了月余,身体渐渐恢复过来,眼见开学的日子要到了,便开始专心温习功课。 这日薛慕温习完英语,看了几章《世界古今名妇传》,觉得脖子有些酸,正要出去走走,却见舅母徐氏的陪嫁丫鬟清芷进来笑道:“大姑娘,我们太太有事要找您呢。” 徐氏跟小姑子唐氏是自小的手帕交,二人感情极好,所以薛慕与舅母也十分亲近。她随清芷来到徐氏上房,看见舅母正在与下人们打点入秋的衣物,见到薛慕来了,忙笑道:“大姑娘坐,我这里刚刚做了两套衣服,预备你着上学穿,你快去试试合不合身。” 务本女学明文规定:学生帽鞋衣裤宜朴素,棉夹衣服用元色,单服用白色及淡蓝。脂粉及贵重首饰一律不准携带。徐氏便依样准备了几套天青色棉布长衫,薛慕试穿后揽镜自顾,觉着有朴净淡雅之美,忙笑道:“又让舅母费心了。” “自家骨肉何必这么客气。”徐氏示意下人们出去 ,语气已是变得严肃:“今天叫你来,是有事要商量。” 薛慕仔细打量舅母的神色,不由紧张起来。 “当初你母亲嫁到薛家,最重要的陪嫁便是花园弄的六间商铺。如今唐家要回了四间。我和你舅舅商量,这四间铺子便转到你名下。” 薛慕觉得非常不安,刚要推辞,却见徐氏摆手道:“大姑娘不要跟我客气。你外祖留给你母亲这些嫁妆,原本就是觉得你父亲靠不住,为了让她安身立命的。如今她就剩下你这一点骨血。这嫁妆本就应该留给你。务本女学的学生都出自高官显族,学费高昂且不说,日常吃穿用度皆所费不赀。没有钱财是万万不行的。” 薛慕心头一热,半响方道:“如此我就暂时收下了,若日后学有所成,必不敢忘记舅舅舅母周济之恩。” 徐氏笑了:“好,我就等着外甥女中个女状元,我以后就能享福了。”她话风一转正容道:“大姑娘,上学这条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轻松。你一向聪明好学,功课我自然不担心,但现在世风保守,对女学生的风评也不佳,好多人家都不与女学生议亲。这关乎你的终身大事,可要想清楚了。” 薛慕不假思索答道:“舅母,我不想嫁人,只想上学学习本领,以后能自食其力就很好。” 徐氏又好气又好笑:“傻话,姑娘大了怎么能不嫁人。我先把话说在这里,唐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去,但你外祖出使西洋时花钱没节制,你舅舅又不会理财,眼下也没有多少积蓄了。我和你舅舅能给你的,也就是这几间铺子。至于你父亲那里,更是不能指望太多。这些钱上学花销了,日后的嫁妆必然要寒酸,你心里一定要有数。” 薛慕决然道:“舅舅肯把铺子给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至于嫁人,我是绝对不会考虑的。人贵自立,当初我娘若不是遇人不淑,也不会早早去世了。” 第4章 八月初九,务本女学正式开学。薛慕收拾好行李到教务处报到,领取了课本后,便由教工引领至宿舍安顿。 宿舍可容纳两人,陈设十分简朴,不过两张木床,两套桌椅,并一个大衣柜而已,但也算干净整洁。案上仿汝窑花瓶插着数枝白菊,给刻板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灵动气息。 薛慕正在收拾行李,却见一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女孩儿推门进来。身着淡蓝色棉布高领短衫,黑色棉布长裙,脚上穿着一双铮亮的黑色皮鞋,显得十分俏皮。她见到薛慕,大方地招呼道:“初次见面,我叫张清远,表字静宜,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鄙人姓薛慕,表字修文。” 张清远当即笑道:“以后我们就是舍友了,我看咱们两个年岁差不多,我是同光三年生,薛小姐呢?” 薛慕笑道:“巧了,我也是同光三年生人,生辰在六月。” “那我比你小二个月,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吧。”张清远上来拉住薛慕的手,打开了话匣子:“修文不知道,我英文基础不好,原本还担心考不上,在家里偷偷哭了好几回,等到在报纸上看到自己被录取的消息,不知有多高兴。” 薛慕还没来得及插话,却听张清远继续道:“上海近几年女学开了不少,我还是最中意务本女学。张先生、李先生,都是业界有名的女教师,一切天算、舆地、历史、动植物、理化手工等学,务本女学有完备的仪器,标本以备观摩。家中几位堂姐堂妹知道我能来这里上学,不知有多羡慕。” 薛慕内心一动问道:“你说的张先生,可是张涤新?” “正是她。张先生早年留学英国,精通四国语言,思想极开明,课也讲得好,她若是我们的老师,那就最好不过了。” 薛慕把这话暗暗记在心里。张清远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来参观薛慕的书桌,感慨道:“修文带来了好多书。”她一眼扫见桌子一角摆着一本《罗兰夫人传》,眼睛一亮问:“你也喜欢罗兰夫人?” “罗兰夫人生于自由,死于自由,虽为女儿身,却丝毫不敢忘国民责任,她是我的偶像!” 张清远笑道:“巧了,她也是我的偶像!”二人聊得言语投机,很快就彼此熟悉起来。薛慕了解到张清远的祖父官至国子监司业,后来告老还乡,张家亦是上海的一大望族。张清远来务本女学读书,祖父本来是反对的,还是祖母大力支持,家中才算勉强同意。 几天后学校正式开课,按照投考时的成绩,薛慕和张清远被分到师范科甲级班,一个班大约有十来名学生,学制三年。 师范科课程安排相当紧凑,除了设有史志、艺术、治法、格致、性理、音乐等基础科目,还需研习算学、医学、法学和教育学。因为课程艰深,中途肄业的学生也比比皆是。 第一堂课是音乐课,薛慕这一批新学员由教工引领着来到音乐教室,还未入门,便听得琴声悠扬,等她们走近了,看见有十来名女学生在音乐教师的引领下一面按琴,一面唱歌,薛慕通晓一些音律,很快就听出来,她们唱得是: “四千余载女界冥,大幂忽开新,彬彬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比陶熔深。二十世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斯责逾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歌声刚结束,下课铃声便响起。音乐教师起身发现新学生来了,立即对教室内的学生笑道:“你们的小师妹们来了,大家快出去迎接。” 这些女学生们正在活泼顽皮的年纪,听到来了新同伴,像一窝蜂似地聚拢来,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圈,霎时便将薛慕等人围在正中心。 一位年长的女子想来是她们的领袖,笑着起哄:“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们欢迎新生的特殊仪式,你们这群女状元姓甚名谁,快快报上家门,我们好来认亲。” 这些女学生有大方的,有文静的,也有害羞的,一时间大家叽叽喳喳笑闹起来,姐姐妹妹叫个不停,很快就相互熟悉起来,直到老师前来制止,才渐渐安静下来。 多少年后,薛慕在北方的寂寂风尘里,在海外飘摇的风雨夜,时常回忆起此刻美好的少年时光。即使日后遥隔江海,天涯风雨,这明媚的时光也是她逆境时难得的支撑。她刚刚从黯淡幽闭的庭院里走出来,来到这光明世界,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也许这短短三年的时光,便是她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了吧。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便迎来了新生入学仪式。薛慕等人被引领至学校礼堂。教务总长李冰鉴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她清清嗓子道:“今天是诸位开学的第一天,我们特地请来《新民报》主编齐云齐先生来做演讲。齐先生是报界先驱,一向畅兴女权,是我女界的良友,请大家起立欢迎。” 薛慕上了一天的课有些疲乏,机械地起身向台上看去,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台上演讲的人正是自己投考那天撞到的那位青年男子。他居然就是新民报的主编,亏自己还把他当作登徒子。 正在胡思乱想间,齐云已经开始演讲:“李先生的褒扬,在下愧不敢当。今天称不上演讲,只是有些心得和诸位一起交流罢了。我国有两万万名女同胞,诸位可知道能够来学堂读书的有多少人?”说完,眼光便向台下扫去。 薛慕觉得他的眼光很快要扫到自己身上,忙低下头去,一阵沉默后,齐云已是自问自答:“新民报前不久刚刚统计过,全国不过二百余人。所以我说,今天坐在这里的诸位,都是女界的幸运儿。四千余年来,我国女性困守深闺中,幽闭束缚如囚笼,事不能为,书不能识,与木雕泥塑何异?女子为国民之母,欲新中国,必新女子;欲强中国,必强女子,欲文明中国,必先文明女子,现在女界蒙蔽如此,怎能教育我新国民?” 齐云的演讲极有感染性,原本一开始还有学生交头接耳,现在大家都安静下来,期待他口中继续说出鼓舞人心的话。 齐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欲救两万万女子于沉沉黑幕之中,男女共登二十世纪生存舞台,能自立而不为男子拖累,能自存而不受男子侵范,唯有施以教育,养成女子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能力。日下西风东渐,男女平权之论日兴。岂不知欲言女权,必先修女学。女学为女权最根本的问题,女学不张,讲求女权适足以亡国。” 齐云见台下的女孩子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则陷入思考中,顿一顿道:“在座的诸位是我国第一批女学生,是女界的精英,我国前途绝大之希望,实托命于诸位之身。愿诸位勿为浮华所染,一心向学,莫要辜负这大好青春;愿日后中国的罗兰夫人、批茶女士,皆出于诸位之中。” 齐云话音刚落,台下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薛慕受到感染,也不自觉地鼓起掌来。却见齐云的眼光扫过来,含笑向她致意,不由一愣,慌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张清远低声对她笑道:“这位齐先生口才很好,人也很有风度呢。” 齐云演讲完后,教导主任和学监又开始训话,直到大家都感到疲倦且饥肠辘辘,入学仪式才正式结束。 张清远约薛慕一起去饭堂,薛慕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餐具,无奈之下只得回宿舍去取。 出了礼堂向西一折有一小花园,宿舍就在花园尽头。谁料薛慕在这里又碰到了齐云。 此时避无可避,薛慕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齐先生。” 齐云笑了:“这么巧又相见了,恭喜小姐成为务本女学的新生。” 薛慕有些不好意思:“初次见面时多有唐突,还望先生见谅。” 齐云无所谓一笑:“原是我莽撞了,小姐不必介怀。” 薛慕略一迟疑鼓起勇气问:“先生刚才的演讲令我受益颇多。只是尚有一点未明。先生说若女学不张,讲求女权适足以亡国。但依照卢梭的主张。权利是上天赋予我们每一个人的,原本无分男女,若非被人剥夺,则终身无一日可离。先生为何认为讲求女学要优先于女权呢” 齐云认真看了她一眼,慢慢笑问:“敢问小姐如何称呼?” 薛慕此时也不再扭捏:“不才薛慕。表字修文。” 齐云笑道:“薛小姐,我一向主张唯有自治之学识,自治之道德之人,方可以言自由。唯有自治之学识、之道德之女子,方可以言女权。人固然生来就有自由之权,但与此同时,也有保守自由的责任。若没有能力尽责任,也就没有能力享受对等的权利。若通过大兴女学,使女子能够学有所成、自食其力,和男子一样尽到对国家的责任,如此则女权不争而自争,不平则子平。” 薛慕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沉思片刻道:“先生妙论,我记下了。” 齐云笑笑道:“不敢当,只是彼此探讨而已。《新民报》新开辟了女学专栏,薛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妨投稿赐教一二,我们报社正缺少女性撰稿人呢。”言罢一拱手,转身离去。 已经是秋天了,齐云还穿着深蓝色纺绸长衫,秋风乍起,长衫的下摆也随之飘拂。薛慕好奇地想:天越发凉了,他穿成这样也不嫌冷吗? 薛慕随即被自己这个怪念头吓到了,连忙摇摇头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作者:1.罗兰夫人、批茶女士在晚清很有名,详见《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 2.男主天赋异禀不怕冷,换句话说很嘚瑟,嘿嘿 第5章 齐云在入学仪式发表演讲后,一时间成了话题人物。女学生们天生喜欢八卦,没过多久,张清远等人就弄清了齐云的身世。 齐云祖父齐皓曾任两江总督,父亲齐寿官至礼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读,齐家也算得上是诗礼世家。齐云一开始走的也是科举入仕之路,高中庆续二十四年的探花后,原本可以入翰林院做编修,然后混个几年迁为学政、侍郎,做个三品京官是稳稳当当的事。谁知他偏偏想不开,非要放弃大好前程,联络一帮朋友到上海去创办《新民报》。齐云对外宣称:以眼下形势来看,报刊更能启发民智,留在翰林院,也无非做些寻章摘句之事,毫无意义。 齐寿气了个倒仰,训诫过儿子几次他偏偏不听,一怒之下便将儿子从族谱中剔除,不许他再入齐家的门。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便是连太后和皇帝也有所耳闻。京城的世家大族纷纷猜测齐云怕是中了什么邪,平时也都拿他做反面典型,语重心长地教育子弟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这一天上完课已经很晚了,薛慕和张清远在宿舍里温习功课,却见自己熟识的教工匆匆走进来道:“薛小姐,教务总长请您去教务处一趟。” 薛慕见那教工神色严肃,心下惊疑问:“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那教工犹豫片刻苦笑道:“小姐去了自然会知道。” 薛慕情知必有缘故,连忙随他赶到教务处。教务总长李冰鉴和分管新生的教务长张涤新都在。张涤新扫了薛慕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李冰鉴咳嗦一声问:“修文,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人举报你入学考试抄袭,你承认不承认?” 薛慕稳住心神道:“李先生,这纯属诬陷,学生可以保证绝无此事。” 李冰鉴点点头:“我也不愿意相信有这样的事。但是有人举报,证据确凿,所以我们必须调查一下。” 说完,李冰鉴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她:“举报人说入学考试的策论题,你的回答与《自强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字句有些相仿,你仔细看看吧。” 薛慕接过那报纸仔细看过,心中已是有了定见,沉声道:“学生并没有看过《自强报》。刚才仔细看过那篇文章,只是有二三句话重复了。这两三句话学生也不是抄自《自强报》,原是赵翰林的论述,学生觉得文采斐然,就大胆引用了。” 李冰鉴冷笑道:“引用赵翰林的话也算是抄袭。我校创建四年来,校风清白,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她转头对张涤新道:“我的意思,这件事必须要引起重视。” 话说到这份上,无论是薛慕还是张涤新,都看出来这位教务总长是有意为难了。薛慕终是忍不住道:“做策论时引经据典,甚至于引用名人的言论,也是常有的事。先生以此便认定学生抄袭,学生实在是冤枉。” 李冰鉴冷冷扫了薛慕一眼:“身为女学生,德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你若老老实实的阐述自己的观点,别人何至于要举报,我看你算不得冤枉。” 她摆手制止薛慕再次为自己辩护,放缓了声音道:“若是一般的引用名流言论原无不可,但修文的策论被人举报抄袭,且有切实的证据,事关学校声誉,校方必须有所处置。我的意思,修文便由师范科甲等降为乙等罢了,也算是小惩大诫了。以后你务必要谨言慎行。” 降等虽然不是重罚,但涉及女学生声誉,薛慕日后便无法在学校立足了,她抗声道:“此事原系捕风捉影,若真的执行惩罚,学生恐怕日后考试成绩揭榜时,匿名诬告之事在所难免,学校从此无宁日了。不知是谁举报了学生,学生愿与他当面对质。” 李冰鉴却不料薛慕这样伶牙俐齿,思量一阵皱眉道:“举报人当然不能告诉你,省得你日后打击报复。这事暂且这么定了,你且回去等待结果吧。” 薛慕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张涤新用眼神制止,她缓缓进言道:“总长,若是只根据举报人的一面之辞便处置了修文,一来她本人不服,二来也显得学校太软弱了些,日后容易被学生辖制。不如让重新出题再考试修文,若这次考试通过,修文继续在师范科甲等班学习,若是通不过,便降至师范科乙等班,如此一来大家便都无话说。总长以为如何?” 张涤新见李冰鉴还在犹豫,压低了声音道:“总长也要考虑到学生家长,若是他们闹起事来,也是很麻烦的。” 李冰鉴顿悟,务本女学的学生都是大家出身,非富即贵,薛慕的家世虽然在一众学生中并不显眼,但万一和权贵牵连有亲,得罪了也是件棘手的事,遂同意了张涤新的建议:“那就重考吧。事不宜迟,张先生办事我放心,就由你来组织出题,后日考试吧。” 李冰鉴说完,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涤新一眼:“这次考试一定要严格,要测试出她的真水平。” 薛素回到宿舍,张清远还没有安歇,见她回来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素简单解释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依我看,举报人八成是我们这一届的同学。” 薛慕入学考试成绩第一,自然会有人眼热,张清远思索一阵道:“也许是师范科乙等班的同学。她们若是将你排挤下去,自己就有希望升至甲等班了。前一阵子我碰到乙等班的王子柔,她还抱怨入学考试题出得太偏,影响她临场发挥呢。你说会不会是她?” 王子柔为人泼辣,平日里一向言语无忌,但那是个直肠子,若说她举报了自己,薛慕却不大相信。二人讨论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索性埋头睡下。 第二天周日,张清远见薛慕还是闷闷不乐,便约了她和平日一向要好的几位女同学去学校附近的一品香吃大菜。 一品香算是上海有名的西餐馆。因设有雅座,能够隔离外界的纷扰,所以前去用餐的仕女很多。务本女学的学生想要打牙祭或请客,一品香也是首选。 大家点了铁扒比目鱼、蒜头罐焖鸡等招牌菜。吃到差不多的时候,车厘冻和杨桃冻等甜点也上来了。车厘子和杨桃在上海算是稀罕物儿。冷玉凝脂,奇香饶舌,好多上海的大家闺秀为了吃甜点,专门去一品香。 李佩林在这一届同学中年级最长,消息也灵通,等到仆役们上完最后一道咖啡退下,她低声笑道:“你们可知道,师范科乙等班的那些同学是这里的常客,开学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们来了好几次了。其中那位苏小姐最爱请客,她已经订婚了。” “真的吗?苏小姐明明还很年轻,这么早就订婚了?”张清远大感兴趣。 李佩林冷笑道:“听说苏小姐未来夫家大伯是浙江提学使,想来是贪慕夫家的权势吧。” 众人围绕这个话题开始八卦起来。薛慕却对此毫无兴趣,她原本肚子就不舒服,西式大菜又不大合胃口,甜点是凉的,吃下去后只觉得肚子一阵阵绞痛。无奈之下只得离席找地方去方便。 一品香的厕所是完全西式的,白色瓷砖铺地,设有当时难得的抽水马桶。十分干净清洁,薛慕隐隐听到隔壁有人在谈话,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这大菜我实在是吃腻了,这是我们这个月第三次来一品香了。要我说,还是鹿鸣春的中餐对胃口。” 另一名女子低声笑道:“这也是苏小姐的好意。你可知道,她马上要升入甲等班了,今天这顿饭也算是送别宴吧。” “我却不信,升班谈何容易,苏小姐就这么笃定此事能成?” 那女子越发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苏小姐的未婚夫上面有路子,只要她把那个倒霉鬼整下去,升班是顺利成章的事。” “苏小姐的未婚夫这么厉害?” “你可知道,昨天苏小姐的未婚夫刚刚在这里宴请过我们的教务总长。这事也算是板上钉钉了” 那谈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渐至不闻。 薛慕只觉得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手脚一片冰冷,她的怀疑没错,这件事果然是有人故意排挤。苏宜,平日文文静静不声不响,遇到谁都是一副笑模样,没想到背地里行事这么龌龊。 薛慕借口肚子不舒服,提前离开一品香回校。行至宿舍旁的小花园,她无意间看到枫叶的边缘已经变红,秋霜在不知不觉间侵袭,傍晚风带着凉意吹来,林叶簌簌作响,举目皆是一片肃杀的景象。她自认不是旧式女子,却无端有些伤感,索性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以天地之大,终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吗 “修文,我们二十世纪的新女性,是不时兴伤春悲秋这一套的。” 薛慕一愣,抬起头来才发现张涤新来了,连忙起身惊喜地唤道:“张先生!” 第6章 薛慕把自己在一品香听来的话向张涤新复述了一遍,见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忍不住提醒她道:“张先生,这明明是有人故意陷害学生啊。” 张涤新扫了薛慕一眼,淡淡道:“修文对我说这些,是想让我替你讨回公道吗?” 薛慕不由愣住了,半响方小声嘟囔道:“明明是教务总长处事不公,想要把我压下去,给别人上升之阶。” “修文,你要知道,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数不胜数,身为女子,想要有所成就更是难上加难。现实已是如此,我同样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只能尽力给你争来一个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就全靠你自己了。” 张涤新见薛慕陷入沉思,放缓了语气劝道:“你想要继续在甲等班学习,就只能尽你所能通过明天的考试。只有自己变得更强,别人才没有机会中伤你、排挤你。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薛慕原本一心埋怨学校处事不公,此刻却仿佛顿悟一般,把张涤新的话全都听进去了,感激道:“先生是为我好。谢谢先生提点,也谢谢先生给我争来了表现自己的机会。” 张涤新欣慰地笑了:“你明白就好,快去准备考试吧。李教务有意为难,明日的考试会有不少格致题,我这里先提醒你一下。” 第二天全天课程结束后,薛慕被留在教室里开始她一个人的考试。有些不明就里的同学惊奇地看着她,开始在门外指指点点。 张清远看不下去了,提高了声音道:“大家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人诬陷修文入学考试抄袭,所以学校组织重考。修文的实力我是知道的,这次必定能考过,举报人明明是捕风捉影、一派胡言。” 乙等班的王子柔一向爱凑热闹,遇到此事自然不肯放过,冷笑道:“我知道静宜与修文一向交好。但苍蝇不碰无缝的蛋,有人举报她,肯定是她有不妥之处。想不到修文平常文文静静,一副好学生的样子,背地里居然胆子这么大。” 乙等班的苏宜也感慨道:“要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据我所知,我校创建四年多来,还没有出过入学考试抄袭这样的事呢,她的脸皮可真厚,要是我啊,说不定就自动退学了。” 张清远是真的生气了,还想再争论几句,却见张涤新已是领着几位教师拿着考卷走来,见到教室门外围了一群人,轻斥道:“你们聚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考试马上开始,还不快退下。” 众人这才不情愿地离开,王子柔拉住苏宜等人,依旧八卦个不停。 试卷很快发下来,薛慕知道,属于自己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薛慕有英文基础,所以英文部分对她来说并无难度。但有一道算学题真的难住了她。 “今有一担瓦片,不知若干张,每两张一数后多一张,三张一数也多一张,四张一数也多一张,五张一数也多一张,六张一数也多一张,七张一数适合不多。问有若干张?” 薛慕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仍是没有答案,下意识抬眼向四周望去,监考的两名教师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张涤新正在专注地看一本书,根本没有抬头。 薛慕心头涌上一股屈辱之感,索性沉下心来跟这道题死磕到底。她一遍又一遍列算式,最后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了答案。 做完了这道题,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后一道题照例是策论:泰西最重游学。斯密氏为英大儒,所论游学之损,亦最挚切。应如何固其质性、限以年例、以期有益无损策。 近几年朝廷开海禁,游学之风大盛,在海外领取文凭回国的大有人在,但薛慕听舅舅说,好多留学生只是在国外大学速成班学习,或者只是混一重资历,涉猎知识较浅,将中学西学融会贯通、洞晓大体的人更是百不获一。她思量片刻,心中已是有了定见,挥笔写道: “如英儒斯密氏之所论也,夫欲求其益、当先防其弊。尝反覆思之,而得数策焉。一曰选材。凡出洋游学者,必其先通中学,盖中学通则心有所主,不至忘本。一曰节费。惟严定章程,除寒士出洋游学,酌予船费修脯外,外官员之子弟资斧皆令其自备。如此则人无希冀之心,其往者必其坚苦好学者也。一曰考业。西国学堂章程,或三年卒业或五年卒业,各随天资之钝敏,学问之浅深,以为区别。宜照会各国、凡华人游学者、必所学卒业,方准给凭回国,再由外务部考考取,然后擢用。一曰出身。惟妥议定章,凡学成而有益者,即予以何等出身,与科举仕途等,则人皆鼓舞求学矣。” 终于将考题答完了,薛慕径直上前交卷,不顾台上几位教师惊异的目光,微笑着一鞠躬,转身走出了教室。 因为只有薛慕一人参加考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李冰鉴拿着卷子皱眉道:“薛慕这回又得了高分,是不是题目太简单了。” 教务处的几名教师面面相觑,还是一位年长的教师开言道:“总长,这次试题是按照京师大学堂入学考试的标准出的,只会比上一次更难。” 李冰鉴又仔细看了看卷子,挑剔道:“这里有两道格致题答错了,由此可见,她的基础还是不扎实。” 无论如何,薛慕这次考试又拿了高分,李冰鉴现在这个样子,明明是有意为难。想到这里,张涤新决定不再沉默:“我们这一届学生能考到这种程度的,无论如何都是凤毛麟角了,修文具备师范科甲等的水准,这一点毫无疑问。” 张涤新看到李冰鉴还在犹豫,索性放低了声音道:“据我所知,修文的外祖,曾经做过驻法大使,舅舅也曾做过外交官,修文的英文和算学基础好,想是与家教有关。” 李冰鉴深深看了张涤新一眼,终是笑道:“拂尘,还是你的消息灵通。如此看来,此次举报纯属诬陷了。那就照你的意思,让修文继续留在甲等班学习吧。”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薛慕洗清了抄袭的嫌疑,依旧与同学们和睦相处。这天晚上张清远身上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薛慕思量片刻,穿好衣服向师范科乙等班宿舍走去。 按照事先打听好的位置,她用力敲了敲门,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很快来开门,看到是薛慕,当场愣在那里。 “怎么,苏小姐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苏宜很快恢复了平静:“进来吧,现在宿舍里没别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薛慕径直进去,微笑道:“我的话很短,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苏小姐没有如愿以偿升入甲等班,想必很失望吧。” 苏宜略微变了颜色:“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薛慕冷冷道:“你非常明白。不过你不明白的是:这世上或许有人可以凭借权势将他人践踏,从而风光一时,但德不配位,才不堪任,他所获得的一切,不过是水中幻影、空中楼阁罢了,只要有人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话音未落,薛慕轻轻拿起桌子上的茶碗,随手向地上掷去。茶碗立即摔得粉碎。 苏宜一惊,脸上挂不住了,低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薛慕冷冷道:“这回你找我的麻烦,无非是欺负我没有父母庇护罢了。可是我告诉你,我既然没有父母管教,便能无所顾忌。这次你没有得逞,我不跟你计较,但若有下次,我一点也不介意和你纠缠到底,到时候玉石俱焚,你可不要后悔。” 苏宜明显有些慌了,连忙把她往门外推:“你八成是疯了,这幅样子与泼妇何异?还不快出去?” 薛慕的力气明显比她大得多,她反手将苏宜推了一个踉跄,冷笑道:“人在做,天在看。你若是想顺利完成学业,就给我安分一点,别忘了我警告你的话。”言毕转身离去。 作者:那道数学题是民国时期女学堂考试真题,数学渣表示自己根本不会,我家理工男貌似也不会...... 第7章 每天辰时三刻至巳时三刻,是新民报主编齐云雷打不动的审稿时间。 《新民报》创刊已有四年,主旨是“将天下可传之事通播于天下”,共有八个版面,内容涉及政治外交、风俗变迁、商贾贸易、市井民生方方面面,文字通俗,不仅士大夫能欣赏,稍微受过教育识字的人都能读懂,所以在国内颇有影响。 为了适应形势,新民报又开辟了商业新闻、科学周刊、女学周刊等副刊,所以最近的审稿量相当大。 齐云觉得有些疲倦,正想要叫人沏一壶茶,不料一篇来稿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一阕小词《满江红》:“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怀愤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他忍不住拍案叫好,想要知道是谁写的,发现来稿人没有透露真实姓名,于是叫来执行主编徐庆春问询:“信厚,这阕词的作者,你知道他的底细吗?” 徐庆春只略扫一眼便笑道:“这是务本女学的学生薛慕写的。为此我还特地打听过,薛慕在务本女学的校刊上也发表过诗文,风格大抵相似。说起来女作者的诗词能有此格调,还真是难得。” 齐云笑道:“这阕词立意高远,沉郁雄浑,敢言人之所不敢言,远非一般吟风弄月之作可以,即使放在历代诗词佳作中,也毫不逊色。” 齐云想起与薛素上一次见面的情形,她明显是一个爱学习又爱较真的小姑娘,倒是与自己当年有些相似,忍不住微微一笑。 徐庆春见主编对薛慕感兴趣,迟疑一阵笑道:“主编有所不知,这位薛小姐最近也是务本女学的风云人物。有人举报她入学考试抄袭,校方一度要将她降为乙等科呢。” 齐云一愣忙问:“后来呢?” “后来又重新组织考试,没想到薛小姐依旧成绩优异,这么看来,抄袭一说原系捕风捉影,也就不用降等了。经过这次的风波,薛小姐也算是出名了。” 齐云冷笑道:“这事八成是有人恶意中伤,新式学堂的黑幕,我们报界是最清楚了。” 徐庆春也笑道:“主编说得是,务本女学的教务总长李冰鉴不是寻常女子,有关她的小道消息也尘嚣甚上。”他越发压低了声音:“据传,李冰鉴与上海许多政商名流关系都不一般呢。” 齐云无所谓一笑:“女子想要有所成就本来就难,李冰鉴若不是左右逢源、老于世故,也混不到现在的位子。我们且不必管她,如今报纸新设了女学副刊,撰稿人却都是大男人,这无论如何不成样子,信厚最近多留意一下女性作者。至于薛慕,人才难得,我想聘她为本刊特约撰稿人,你觉得如何?” 徐庆春表示赞成:“新民报聘请女性为特约撰稿人,这也算是文明开化之举。那我就照主编的意思,给薛小姐去信邀请了。” 务本女学自成立来,春秋两季都会组织学生郊游。九月初八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张涤新早就筹划好了,要领着新生们去江园赏菊花。 这个时代的女性大多幽闭于闺阁,女学生本来就少见,女学生集体出游,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薛慕等人一出校门,便被眼前的情形震慑住了。 大约有成百上千名男性等候在学校门口,看到这些女学生出来了,眼光便齐刷刷扫过去。他们大多是年轻人,生性比较内向的,便给女学生让出路来,在一旁像看稀罕物件一样呆呆观看。至于那些轻浮浪荡子,丝毫不回避,索性鼓掌喝彩起来。 薛慕看见一名黑衣少年正冲着自己指指点点,跟一旁的仆人讨论:“这位小姐的姿色,可算是这些女学生中的花魁了。” 花魁本是来称呼□□的,薛慕又羞又恼,忍不住要上前理论,却被张涤新一把拉住,低声嘱咐道:“别理他们,年年女学生出游皆是如此,越理他们越得意,反而更要起哄了。” 学校事先租好了马车,薛慕赶紧拉着张清远上了车,拉下帘子,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有几位浪荡子还是不死心,居然紧紧跟随在马车后。薛慕忍无可忍,她忽然想起自己带了几瓶橘子汽水,此时也顾不上许多,掀开车帘向尾随的人招招手,那人见佳人主动垂顾,兴奋不加思索便跑上前,谁料薛慕拿出汽水瓶,狠狠向他身上砸去。 那人痛叫一身倒在地上,玻璃瓶被打碎了,汽水流得满身都是,样子十分狼狈。其他人看到同伴这个样子,也迟疑着不敢上前。 薛慕觉得十分解气,嘱咐车夫:“师傅,麻烦将马车赶得快一些。” 那车夫摇头惊叹:“小姐,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这些人可不好惹。”虽然嘴上在抱怨,还是加快了行进速度,很快将那几个浪荡子远远抛下。 张清远总算松了口气,对薛慕竖起大拇指:“修文,你刚才那么做太解气了。那帮人简直像饿狼一样,我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舒服。” 薛慕也笑:“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还以为我们女学生都软弱可欺呢。这帮人活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活该他们打一辈子光棍。” 车夫叹道:“小姐们不知道,女学生如今是稀罕物,专门有无聊的人在女校附近徘徊,见有女学生出来,便一路尾随纠缠,出了事的也不在少数。哎,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们出门一定要小心。” 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江园。江园位于上海东北,原是前朝江启瑞的产业,由造园名家潘东阳设计并亲自参与施工,奇秀甲于东南,为上海名园之冠。 每年自九月初一开始,江园都要举办为期一个多月的菊展。展址便在萃秀堂一带,室内廊间、径边石上皆摆满了菊花,每盆菊花上都标注了艺菊者姓名,欢迎行家品评。引来众多仕女观看,有时间热闹非常。 前来赏菊的女学生自然也成园内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到了后来,薛慕等人也分不清是来赏菊,还是让别人来赏鉴了。张涤新看到这种情形,索性让女学生分开行动,约定好时间在涵碧楼集合。 张清远向薛慕使了个眼色,二人向南穿过宜春堂、得月楼、听涛阁,绕过积玉水廊,便来到了静宜园。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有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株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廊尽头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去是一坐小小的院落,种着两颗桂花树。 薛慕笑道:“想不到江园中还有这样清幽的所在。” 张清远得意道:“我去年随家人来过江园,无意间发现还有个园中园,这里原本是旁边城隍庙的产业,去年才向游人开放,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二人将准备的汽水和牛乳蛋糕拿出来,席地而坐享用了一顿惬意的午餐。偶尔有微风拂来,吹落桂花如雨,二人笑着整理衣襟,觉得全身都被桂花香熏染了。 张清远叹了口气:“修文,自从入了学堂后,我才知道还可以过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越发不想再回家了。家里规矩太多,勾心斗角的事儿也多,我自小被母亲管教,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真的太压抑了。” 薛慕心有所感,正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却听见月洞门外一阵喧哗,一名浪荡子带着仆从闯了进来。 “啧啧啧,今天我是交了什么好运,赏完名花,又得遇佳人,这就是缘分吧。” 二人见那人身着玄色缎绣蝴蝶夹衣,头戴瓜皮小帽,一副轻佻无赖的样子,连忙起身便要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拦住。 “两位小姐不要走,今日遇到也是有缘。江园旁边便是有名的双合楼,我请二位吃大菜如何?” 薛慕忍无可忍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小心我们告诉巡警,让你吃牢饭。” 浪荡子索性笑了:“佳人毕竟是佳人,即使发起脾气来,也别有一番风致。你们既然是女学生,如今提倡男女社交公开,又何必这么不开化,还是跟我走吧。”说完便向一旁的仆从示意,公然要拉拉扯扯起来。 二人大惊,正在苦思脱身之道,却见一位青年男子挺身而出:“阁下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两位女子,不觉得惭愧吗?” 浪荡子被他搅了好事,觉得十分不快,冷笑道:“你少管闲事,你去坊间打听打听,谁敢和我过不去。” “阁下是王观察的公子吧。我还真不怕你,我就在《新民报》任职,阁下要是一意孤行,这荒唐的举动明天就能见报,我说到做到。” 《新民报》朝中有人撑腰,别说是小小观察的公子,就是一品大员的丑闻也多有披露,浪荡子突然感到心虚。气势立即弱了下来。 那位青年士人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浪荡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骂了句什么,领着仆人灰溜溜去了。 青年士人拱手向二人致意:“二位小姐受惊了,以后出门还请多多小心。这些僻静无人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如今这世道,对女学生来说太危险了。” 张清远十分感激:“多谢阁下搭救,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士人笑道:“在下沈康年,刚才没有说谎,原是《新民报》的法务编辑。” 张清远笑道:“阁下不愧是法务编辑,专爱打抱不平,维持公义。《新民报》我常看,务本女学的各位先生,也对贵报赞不绝口呢。” 沈康年却不料她如此直率,内心一动道:“小姐谬赞了,敢问小姐芳名?” 张清远倒是毫不扭捏,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 作者:那首词是有来历的,大家一查便知:) 第8章 临近季考,薛慕这几天都在宿舍专心复习功课。教工敲门来找她:“薛小姐,有你的信。” 薛慕还以为是舅母写给她的家书,接到信才发现是《新民报》编辑部寄来的,连忙将信打开细看。 “试读薛女史之词,其寄托之遥深,吐嘱之风雅,极淋漓慷慨之致,我中国女界何尝无人?女史悲中国之学术未兴、女权不振,亟思从事西学,力挽颓风,且思想极新,志趣颇壮,不徒摛藻扬芬已也。中国自古亦多才女,而唯以吟风弄月消耗其岁月者,盖上无提倡实学之举,故借以有用之精神耗于无用之地。今国家如提倡女学,将来女界之人才,必当极为可观,此所谓时势造英雄也。当此文明开化之际,本报拟聘女史为特约撰稿人,料以女史之大才,为振兴女权计,必不肯效区区庸人扭捏推辞。本报主编拜读女史之大作,钦佩之余,亦有诗作相和,特乞女史斧正。” 薛慕发现信封内果然夹带着一张笺纸,上面写着一首七律:“不学胭脂凝靓妆,一枝彤管挟风霜。勤王殉国钦戎女,演说平权薄薛娘。忍视楼船群压海,可怜红泪凄沾裳。须眉设有如君辈,肯使陵园委虎狼。” 这回轮到薛慕惊叹了,想不到齐云的旧学功底如此深厚,别的且不说,光这一手漂亮的行楷,就颇得二王的神韵。 只是现在她很是为难。学校里功课繁重,她给报刊投稿原是偶尔为之,全凭兴趣,若是做了《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肯定会有大量的写稿任务,她不知自己能否应付得来。 张清远见到薛慕迟疑的样子,笑着问:“修文,你已经发呆好久了,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薛慕大略解释了一下,把信笺递给她看。 张清远看完信后笑道:“修文要是答应了,就是上海报界首位女性特约撰稿人了吧。这是极好的事,你还犹豫什么?” 薛慕苦笑:“我们现在还是学生,当以学业为重。你也知道我们功课繁重,想要毕业有多难。” 张清远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是,要是我们能早些毕业就好了。”她突然又眨眼笑道:“修文,那位《新民报》的主编,诗作写得很不错呢,和你的词放在一起,可称双绝了。” 薛慕一愣,淡淡道:“齐云的旧学是有功底的。” 张清远索性靠得更近一些,低声笑道:“我倒是觉得,齐云对你很是留意呢。” 薛慕的脸突然红了,刚要说些什么,却见教工又敲门进来:“张小姐,府上有人找,我让她们在楼下接待室等着了。” 张清远的脸色突然变了,等到教工离开后,拉住薛慕的手哀求:“修文,你陪我一起下去吧。” 薛慕非常疑惑:“静宜可是府上有什么事?” 张清远已经快要哭出来:“前几天家里来信,说是给我订了亲,想让我放弃学业回家成婚,我实在不愿意。” 薛慕一惊,连忙陪张清远来到楼下接待室,发现一位下人打扮的老妇人正在那里等待,见到薛慕也来,不由一愣,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清远冷笑道:“张妈这是当说客来了,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张妈扫了薛慕一眼,赔笑道:“看姑娘这话说的,我这次前来,也是奉太太的意旨。这是关系姑娘一辈子的大事,太太让我来劝劝姑娘。” 张清远淡淡一笑:“什么一辈子,青灯古佛也是一辈子。妈妈也不用费心了,你告诉太太我不成亲。” 张妈恍若不闻一般继续相劝:“姑娘不要说气话。太太就姑娘一个女儿,满心都是为姑娘打算。我听说亲家公官拜巡警部右侍郎,是顶顶有名望的人家,姑爷是得宠的小儿子,长得一表人才。最妙的是,亲家母是填房,不是姑爷的亲娘,姑娘过门后不用受婆婆的气,这可是打着灯笼都寻不来的好亲事,姑娘千万不要错了主意。” 张清远冷笑道:“妈妈以前当过媒婆不成,谎话说得这样熟练。谁不知道李继业是有名的浪荡子,平生最讨厌读书。靠着家里关系去了上海法政学堂,结果上了半年学便嚷着要回家,亲戚朋友间传为笑谈。这样的人,我是无论如何都瞧不上的。” 张妈放缓了声音道:“年轻人性子不定,贪玩儿一些也是常有的事。等到成婚后,姑娘多劝着些就好了。好在李家如今大富,姑爷即便本事寻常,姑娘嫁过去也一辈子吃喝不愁,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清远已是提高了声音:“妈妈,我经历千难万难求了祖母来学堂读书,就是为了不嫁这样的人,不过这样的生活。” 张妈一时语塞,薛慕眼看她二人陷入僵局,忍不住劝道:“你们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会回头。她好不容易能来务本女学读书,是绝不可能放弃学业回家成亲的。妈妈还是先回去向张太太解释一下,女儿学有所成,不也是替母亲争气吗?” 张妈固执道:“小姐你是外人,不清楚我们张家的事。”她转过头来继续劝张清远:“姑娘你可知道,三姑娘也订亲了,亲家公是浙江按察使。太太这回是亲自求了老太爷才得了这门好亲事,总算压了那小妇养的一头,姑娘这回你一定要给太太争气!” “够了!我是一个人,不是给母亲争气的物件。三妹妹成不成亲与我什么相关?你让母亲别争了,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不觉得累吗?”张清远的眼圈红了,索性扭过头去不理张妈。 张妈实在没法子,只得向薛慕求救:“小姐劝劝我们家姑娘吧。我们家姑娘是长女,她的婚事若是有差池,会耽误底下的弟弟妹妹的。” 薛慕淡淡一笑:“我终究是外人,不便干预贵府之事。你们姑娘现在这样子,今天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还请妈妈先回去,过些天再来吧,” 张妈真的有些急了:“姑娘,不是我要逼你,这门亲事老太爷已经应下了,只等下月初八下了定,明年开春便要成亲。太太已经跟老爷商量好了,下月初一就接姑娘回去,姑娘若还是这么固执,只会苦了自己。” 张妈走后,张清远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哀哀哭泣起来。薛慕先不说话,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默默拧了把热毛巾递过去:“先擦擦眼泪吧。” 张清远用热毛巾敷了敷发肿的双眼,闷闷道:“在我们张家,我的母亲就是个笑话。” 她停了停继续说下去:“我父母一向不合,从我记事起,他们总是在吵架。我父亲有四房姨太太,最得宠的是三姨太,因为她生了父亲唯一的儿子,所以母凭子贵,就是母亲也要让她三分。刚才张妈说的三姑娘,就是三姨太的女儿,一向得父亲宠爱,就是我这个嫡出的女儿也是不能比的。” 说到这里,张清远的眼圈又红了,她稍微平复了下心情低声道:“我母亲为人要强,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生出儿子来,所以自小把我当男儿教养,样样不肯落人后。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努力不让母亲失望,我努力念书,努力讨长辈的欢心,努力给自己争来外面上学的机会,可是我没想到,最终还是一场空。” 薛慕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劝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里的糟心事,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有舅舅的帮助比你强些罢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张清远苦笑道:“你如何帮我?长辈们做主定下的事,我也没办法。我母亲和三姨太争了一辈子,我的婚事能让她扬眉吐气,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薛慕突然问:“静宜,你想不想像你母亲那样过一生?” 张清远原本黯淡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我不想,我就是死,也不要过这样的生活。我是绝对不会嫁给李继业的。” 薛慕略一沉吟:“我有个办法,只是太冒险了些,也不能保证会成功。” 张清远彷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你快说。” “我在花园弄有几间商铺,原是外祖家的产业,后来舅舅为了支持我读书转到我的名下。其中一间铺子是我奶妈张氏的丈夫经营的,你若是真的不愿回家成亲,眼看学校就要放旬假,你便到那里去躲几日,想来贵府找不到人,这门亲事也暂时成不了。只是那里环境简陋了一些,要委屈你了。” 张清远忙道:“有什么可委屈的,你肯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薛慕皱眉道:“只是你终究还是要回学校上学的,虽然躲得过一时,可是过了这阵子,他们依旧要你回家成亲怎么办?” 张清远横下心来道:“躲得一时是一时,到时候我们再慢慢想办法。只是我家人必会到宿舍来要人,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薛慕笑了:“我又不傻,自然也会躲啊。反正那个时候季考已经结束了,功课也不要紧,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第9章 等到季考完毕,张家来学校接人,却根本看不到张清远的影子,就连薛慕也不知道那里去了。 教工在张家的逼问下,苦笑道:“你们先别着急,昨天刚刚考完,也许张小姐出去散心了。” 张妈冷笑道:“你少来打马虎眼。我们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了,如今已经到了学校闭门的时间,要是去散心,我们姑娘早该回来了。万一她有什么闪失,我跟你们没完。” 教工被逼急了:“实话告诉你,张小姐这是成心避开你们,我怎么可能一天到晚看着她。” “胡说,我们张家把姑娘交给学校,如今人找不见了,不找你们要找谁要?” 教工实在没办法,只好提醒道:“你也别逼我,我给你指一条路子,张小姐与薛小姐交好,薛小姐说是回舅舅家了,也许张小姐也跟着一起去了。” 张妈眼睛一亮,当下要来唐府的地址,领着一众仆从匆匆去了,谁料到了唐府,大门紧闭,询问看门的老仆,说是唐家人带着薛慕去苏州了,至于张清远,唐府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 张妈气了个倒仰,回去禀告张清远的母亲林氏。林氏急了,想着这是家丑又不能外扬,第二天索性亲自到学校来找教务总长李冰鉴理论。 “当初我同意女儿出来上学,就是看重你们学校最守规矩,不会闹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如今可好,连人影都寻不见了,我们张家是有声望要脸面的人家,如今她出了事,我只和你们要人。” 李冰鉴甚感头大:“夫人不要着急,这两天学校放旬假,。据我猜测,令爱说不定是和同学一起出游了。等到明天开学,自然就会回来。” 林氏怒道:“先生说得倒是轻松,要是明天回不来呢。我们姑娘马上要成亲,名声最是要紧。要是误了终身大事,这责任谁来负?” 一直沉默的张涤新忍不住了:“夫人,我听学生宿舍的教工说,令爱对这门亲事是不满意的。她若诚心躲开家里人,学校也没办法。婚姻大事原要你情我愿,何况令爱的成绩很好,现在放弃学业实在可惜。” 林氏冷笑:“先生未免太多事了吧,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做主,我还能害了女儿不成?至于学业,我送她到学堂上学,就是为了让她嫁一个好人家的。” 李冰鉴向张涤新使了个眼色,赔笑道:“夫人说得是,天也晚了,夫人暂且回府,等明天再来吧。夫人放心,校方一定会全力配合贵府找人的。” 林氏一时也无他法可想,只得愤愤道:“也罢,我先回去,要是明天再找不到女儿,我定会要个说法。还有今天这事,你们千万不能外传。” 李冰鉴忙道:“我明白,女子名声何等重要,校方一定会保密的。” 好不容易打发走林氏,李冰鉴总算松了口气,她觉得口干舌燥,坐到椅子上喝了口茶,皱眉道:“张清远突然消失,定是薛慕给她出的主意。此人一向不安分,有这样的学生,学校早晚会受连累。” 张涤新出言劝道:“此事还未做实,还是等明天她们回来了再盘问一下吧。” 李冰鉴冷笑道:“薛慕与张清远关系最好,两个人每日同进同出,若说薛慕对此事不知情,我是绝对不信的。” 张涤新沉默良久道:“若真是薛慕领着张清远外出躲避,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总长还是不要对她太严苛了。” 李冰鉴扫了张涤新一眼:“拂尘,身为教师,你的责任就是把书教好,至于学生的私事,还是少参与为妙。我原以为你工作多年,是懂得这些规矩的。” 张涤新的眸子黯淡下来:“总长教训得是,是我冒失了。” 李冰鉴叹了口气:“且看她们明天能不能回来吧,否则,又有一场官司好打。” 到了第二天,薛慕从苏州回来,到花园弄接张清远一起回宿舍,却发现林氏早就领着张妈堵在宿舍门口。此时学生都去上课了,倒是也没多少人瞧见。 林氏看到女儿,两眼中的怒火快要冒出来:“你这两天到那里去了,我四处寻不到你。要不是我拼命拦着,你爹爹也要跟着一起来。到时候定要打断你的腿。” 张清远像是早有准备,她转头对薛慕道:“修文,你先去上课吧,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 薛慕叹了口气,眼下这情形她在场也实在尴尬,只得匆匆离开。 张清远转过头来对林氏道:“母亲有什么话进去说吧。”一面打开了宿舍门,将二人请进去。 林氏来到宿舍提高了声音:“你还知道要脸?你可知道这几天我的老脸都丢尽了。昨天亲家母来家里相看,你却不在。亲家母当时脸色就不大好看,还是我再三解释学校功课忙你一时回不了家,人家这才勉强同意本月初八下定。你胡闹的事要是传开,最后被人退了亲,这脸面和性命还要不要?” 张清远突然觉得厌倦,怔怔问道:“在母亲眼里,女儿的性命和一生的幸福,都比不上脸面重要吧。” 林氏愣了愣,放缓了声音劝道:“这门亲事是我求了老太爷好多次才得来的,姑爷家世人物都配得上你。我被那贱人压了一辈子,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这次能与李家结亲,你爹爹十分高兴,我也终于能扬眉吐气,你告诉我,到底还有那里不满意?” “张妈没告诉您吗,我不喜欢李继业,也不喜欢为嫁人放弃学业,我的婚姻大事,母亲还是让我自己做主吧。” 林氏怒喝道:“胡说,我真后悔送你来学堂读书,心思越发野了,连父母之命都不顾。这门婚事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就这么定了。我和你爹爹商量好了,明年开春就把你嫁出去,省得夜长梦多,你又闹出新的花样。” 张清远深吸一口气反问:“母亲也是奉父母之命嫁给爹爹的,如今后悔不后悔?” 林氏愣了一下道:“我当然后悔,所以才要给你找一门好亲事,姑爷家世人物都比你三妹妹的要强百倍,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自然一心为你好。” “可是我偏偏瞧不上这样的纨绔子弟。”张清远向后退了两步,语意带着决绝:“我不想像母亲这样,夫妇不和过一辈子。” 张清远突然从袖间抽出匕首架在颈边:“你们不要逼我,你宁可死,也绝不会结婚。” 林氏慌了:“你不要做傻事。”说完看向张妈:“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姑娘的匕首夺过去。” 张清远冷冷一笑,横下心来狠狠向颈部划下去。即使张妈抢夺及时,张清远颈部还是受了伤,血流了一地。 薛慕虽在教室上课,却一直隐隐不安,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想要回宿舍看看情况,却被教工叫住了:“李总长让薛小姐过去一下。” 薛慕知道必无好事,赶到教务处,李冰鉴却没在,副总长赵允明看着她冷冷道:“李总长临时有事出去了,我来说也是一样,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不要来上课了。” 薛慕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敢问先生,学校这是要将我开除吗?为什么?” 赵允明扫了她一眼:“你真的不清楚吗?张小姐原本是要退学成婚的,你却怂恿她逃婚。如今她宁死也不肯回家,还当着张太太的面自杀。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校内校外都传遍了。务本女学一向以规矩严明著称,如今出了这样辱没门风的事,以后还有谁家敢把女儿送到这里来?” 薛慕心下一惊,急着问:“张小姐如今怎么样了?” 赵允明摆摆手道:“幸亏匕首被及时抢下来,现在请了大夫来,人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学校的名声都让你们败坏了,话不多说,你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赶快回去吧。” 薛慕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务处,已是初冬时节,草木零落而变衰。朔风吹来,她觉得彻骨的寒冷,停下脚步将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茫然向前望去。 对面是教师宿舍,灯火未熄,那是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薛慕内心一动,匆匆向前走去。张涤新的宿舍漆黑一片,也许她今晚有课还没回来,薛慕便站在门外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宿舍的灯火一盏盏渐渐熄灭,薛慕觉得自己的脚都快冻麻了,双手已经失去知觉,正在她渐渐绝望,觉得张涤新不会来的时候,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张先生!”薛慕惊喜地叫道。 张涤新并无意外,慢慢打开了宿舍门,沉声道:“进来吧。” 她给薛慕沏了碗热茶,又拿出几块牛乳饼干,招呼道:“你先吃点东西。” 薛慕又冷又饿,也顾不上许多,她喝了口茶,又把饼干吃完,感觉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 “你可知道你错在那里?”张涤新开门见山地问。 “我不该做无用功。把静宜藏起来,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张家早晚还要来学校闹事。” 张涤新笑了:“你倒聪明,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薛慕慨然道:“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张家把人带走,让静宜重新回到那个火坑,这对她来说和死了并无区别。” 张涤新收了笑容道:“你倒是仗义。修文,君子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弊,若贸然行事,不计后果,只会误人误己。这一条你务必要记住了。”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张先生,我知道错了。” 张涤新点点头:“你的来意我知道。事已至此,我的能力也有限,不能挽回大局。但是,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子。” 薛慕眼睛一亮:“张先生请说。” 张涤新低声道:“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你转交给《新民报》主编齐云,他为人公道仗义,一定会帮你。” 第10章 新民报馆位于黄浦区汉口路,从外表看是一座不起眼的砖木二层小楼。薛慕推开门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接待室的秘书是一位五十来岁的长者,看到来了年轻女子,迎上来问:“请问小姐要找谁?” 薛慕笑道:“我受人所托,有一封信要交给贵报齐主编。” 长者扫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小姐来得不巧,齐主编现有重要的客人谈事情,不如改日再来吧。” 《新民报》是全国影响力最大的报纸,有多少落魄文人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在报上发表,借机一炮成名。每天请托求见齐云的人比比皆是,他自然不会把薛慕放在眼里。 薛慕的语气带了几分执着:“这封信实在很重要,齐主编现在没空不要紧,我可以等。” 长者看向薛慕的眼神带了几分玩味,半响方道:“既然如此,小姐随我到楼上去等吧。” 长者领着薛慕来到二楼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嘱咐道:“小姐先在这里等等,齐主编的办公室就在对面。等他有空了,我自然会叫你。” 薛慕只好百无聊赖地等待,报馆日常业务繁忙,还不到半个时辰,会客室已经有好几批客人进进出出。他们看到里面居然坐着一位年轻小姐,都十分好奇,薛慕从头到脚被人打量个遍,觉得十分不自在。 临近中午,会客室的客人纷纷散去,薛慕总算松了口气。她发现对面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来,齐云和他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又关上门回去了。 那位长者想来是去吃饭了,一直也不来通传,薛慕实在等不及了,索性自己去敲门。 门很快开了,齐云的声音带着怒气:“子诚,我不是嘱咐过你,今天有重要的客人,闲杂人等不要放进来吗?”他仔细一看发现是薛慕,一时竟愣在那里。 薛慕这才发现办公室内还有一位青年,也愣住了。 那位青年看到这种情形,无声地笑了笑,转头对齐云道:“逸飞,既然有佳人,咳咳客人来访,我就不耽误你了。你放心,《新民报》的主张,我会及时向凤阁传达。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齐云看了薛慕一眼,向那位青年拱手道:“秉均,这次恕我招待不周,明年开春凤阁也会来上海,到时候我做东,咱们老地方一醉方休。” 送走了那位青年后,齐云笑对薛慕道:“薛小姐是稀客,这次是我唐突了,请进。” 齐云的办公室是套间,内部陈设很简单。黄花梨木书案上堆满了报纸。案后一面墙全是书架,经史子集、历代名人法帖并各色洋装书陈列期间。里面的房间想来是齐云加班休息的地方,隐隐看见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褥有些凌乱。 薛慕觉得有些尴尬,咳嗦一声道:“齐先生恕我冒昧,刚才看见有人出来,还以为你谈完事了。” 齐云转身去关上里间的门,笑笑道:“没关系,事情已经谈完了。薛小姐是有新作要投稿吗?” 薛慕摇摇头,把张涤新的信递给齐云,大概解释了一下事情原由,轻声道:“事已至此,还望齐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齐云一目十行看完那封信,失声道:“真是巧,张先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他见薛慕一脸纳闷,知道她还没看过信,笑道:“这件事我心中有数,薛小姐等了大半天,我却连茶水都没有招待,实在是失礼。” 齐云不等薛慕答话,走到书桌旁按了下铃。很快刚才那位长者就推门进来了。 “子诚,去沏一壶茶来。别忘了用我上回从黄山买来的云雾茶。” 那长者又诧异地扫了薛慕一眼,答应着去了。 薛慕有些着急:“齐先生,我刚才说的事……” 齐云摆摆手道:“薛小姐稍安勿躁,等喝完了茶自然见分晓。” 薛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默默等待,过了没多久,那位长者又推门进来,把沏好的茶递给齐云和薛慕。又闷声道:“主编,云雾茶就只剩下这些了。”说完便走出去,还不忘关上办公室的门。 齐云苦笑了一下,从里间拿出一碟糕点:“这是我在沈大成买的细沙条头糕,原是预备着平常加班的,薛小姐也吃一块吧。”说完,很自然的将糕点递给她。 齐云果然体质特殊不怕冷,时值凛冬,他却只穿一件薄薄的黑色衬绒袍子,走动时下摆飘拂,露出里面雪白一条纺绸单裤。当他慢慢靠近,雪茄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薛慕莫名觉得有些紧张,好在他很快便走开了。 薛慕今天着急找他,连早饭也顾不上吃,此时确实有些饿了,也就不再推辞,低声道:“多谢齐先生款待。” 齐云怕她尴尬,笑着嘱咐道:“薛小姐慢用,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拿一下明天的样刊。” 齐云推门出去后,薛慕总算松了口气,忙忙地将点心吃完。用了不了多久,齐云便又回来了,他递给薛慕一张样刊:“这上面有贵校教务总长李冰鉴的新闻,薛小姐仔细看看吧。” 薛慕忙接过样刊,看那上面写得是: “李冰鉴为务本女校教务总长,到校两载,毫无设施,自拥虚号,专恋权位,校务遂愈形败坏,其无耻之行为,为生等久所不齿。李冰鉴曾借家访之名,在六国饭店设盛宴招待浙江提学使刘荫成,接受其重金贿赂,具体金额信诚银行有实据可查,绝非虚言。又四处请托关说,广交政商两界名流,种种不法之行不一而足。概其所为,罔顾国法校规,以大罚为儿戏,倘使一任伸张,诚为学界大辱。可知李冰鉴一日不去,即如刀俎在前,学生为鱼肉之不暇,更何论于学业!乞有司即下明令,速任贤明,庶校务有主持之人,暴者失□□之地。学校幸甚!教育幸甚!” 薛慕惊喜道:“没想到齐先生已经提前一步有所动作了。” 齐云笑道:“薛小姐放心,李冰鉴受贿有实迹可查。非是我自夸,以《新民报》的影响力,这条新闻一出,李冰鉴就要引咎辞职了。至于她想要开除薛小姐的事,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薛慕十分感激:“这次多亏了齐先生,大恩不言谢,日后但有任使,我必不敢推辞。”她眼看时候不早了,便欲起身告辞。 齐云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轻轻一笑道:“薛小姐不必客气,我与张先生原是旧交,她拜托的事,我不敢不上心。更何况,这次即使没有张先生的信,我也要披露李冰鉴的劣行的。只是我确实有事要拜托薛小姐。” “齐先生请说。” 齐云笑笑道:“鄙报新设了女学副刊,欲聘请薛小姐为特约撰稿人,前些日子去信,却迟迟没收到薛小姐的答复,不知薛小姐是什么意思?” 薛慕一愣,她已经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想要推辞,但自己刚刚明明说了“但有任使,必不敢推辞”,一时十分为难。 “薛小姐可是有什么难处?” 薛慕沉吟片刻道:“齐先生,非是我不肯帮忙。但我区区一女学生,知识浅薄,能力不足,平常功课繁重,实在不堪此重任。上海文风鼎盛,又不乏才子名士,齐先生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撰稿人的。” 齐云的神色变得严肃:“薛小姐何必过谦。你的词作我是见过的,足以令一众须眉男子愧色。更何况,即使上海的文人才子多如过江之鲫,但想要寻一位女性撰稿人,却是难上加难。” 齐云见薛慕意有所动,又继续劝道:“薛小姐,鄙报设女学周刊,原是为了唤醒社会、振兴女权的,观小姐的词作,对此亦颇为留意。如果薛小姐以女性的身份撰文,在女性读者中影响力和号召力会更大,还望薛小姐三思。” 薛慕已经动心了,迟疑一下问:“不知作为贵报的特约撰稿人,有什么应尽的义务?” 齐云忙道:“很简单,只需每周发一篇文章,诗词评论皆可。另外,报社每季度集会,特约撰稿人也要参加,商议本季报刊的策划选题。薛小姐放心,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事已至此,不容薛慕不答应,她慨然道:“既然这样,我就厚颜接受了。只是我的程度浅薄,日后还请齐先生多多指教。” 齐云笑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就知道薛小姐是个爽快人,不会像一般深闺女子那样扭捏推辞。”他递给薛慕一张名帖:“这上面有报社的电话,薛小姐有什么要紧事,可以电话联系我。稿酬方面薛小姐可以放心,本报的待遇在上海报界是最优厚的。” 薛慕接过名帖,略客气了一下便告辞。齐云忙道:“我送送薛小姐。” 薛慕赶紧推辞:“不必了,齐先生事情忙,还请留步。” 齐云见她坚持,也只得罢了。薛慕走之后,室内依稀荡漾着淡淡的香气,给一向刻板的办公室平填了几分旖旎的气息。他愣了一下才发现,这是家中女眷常用的玫瑰蜂蜜雪花膏的味道,不由微微一笑,想着以后每个月都能见到她,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 第11章 李冰鉴受贿的新闻一经公布,便在教育界掀起轩然大波。赵子初、韩东旭等名流连续在各大报刊上发文谴责,并联名向学部呈文请求撤换务本女学教务总长。在这种情势下,李冰鉴走投无路,只好主动递上辞呈。 李冰鉴辞职了,原先对薛慕的惩罚也一并解除。而张清远以死拒婚,李家大概是被震慑住了,况且他们眼下正得势,有的是名门闺秀可挑选,忙不迭地与张家退了亲。张清远的父母虽然恼怒,一时也无法可想。好在祖母疼爱张清远,答应她身体恢复后继续上学。 眼见着年关将近。腊月二十四为灶神上天奏事之日,故腊月二十三之夜,家家户户要“送灶”,庆新年由此拉开序幕。薛慕在舅舅家早早和表弟妹们一起把灶神像贴好,又到坊间采买荸荠、茨菰、鱼肉、糖元宝和香烛准备上供。 忙完各色杂事,徐氏笑对薛慕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晚是小年夜,大姑娘还是要到你父亲那里去看看,无论如何,这礼数是不能缺的。” 薛慕当即就郁闷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回薛家去走走过场。正赶上家里要摆饭,继母柳氏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大姑娘是有福气的人,我采办年货从早忙到晚,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吃点东西,大姑娘正巧就来了。”说完便做势去揉自己的腰。 薛纬扫了女儿一眼,冷冷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新式的学堂果然不好好教规矩,我看你书是白念了。年下诸事杂乱,你母亲有孕在身受不得累,你还不早点回家帮忙。” 大年下的薛慕不想为小事争吵,只得笑道:“是女儿疏忽了。”她拿出两块呢绒布料交给仆人:“这是我在协大祥买的,呢绒料子眼下正时兴,爹爹母亲用来做件外袍最合适不过了。” 柳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一时间仆人们摆上饭来。糖醋小排、葱烧鲳鱼、腐乳酱方等下饭菜都摆在薛纬和柳氏一侧。薛慕敬陪末座,只好用鸡汤泡了半碗饭,胡乱吃些八宝辣酱填饱肚子。饭后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柳氏懒懒道:“何必着忙,大姑娘在家住两天吧。” 薛慕连忙推辞:“还有些功课要做,就不在这里叨扰母亲。” 柳氏巴不得薛慕离她远些,又假意客套了两句,便放她走了。临行前薛慕特地来到小弟薛兆的房间,送给他一只派克钢笔,又嘱咐道:“上次给你留的功课别忘了,这只笔你学英文应该用得着。” 薛兆摇摇头:“很贵吧,姐姐一个人在外求学不容易,还是自己拿去用吧,不用给我买东西了。” 薛慕笑笑道:“我现在《新民报》上发表文章,每个月都有固定的稿费。你不用操心这些,专心学业就好。” 薛慕从家里出来已近戌时了。学校早就放了假,她不愿意回宿舍一人面对冷清,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逛。 临近年关,市井间热闹非常,路旁的店铺都挂出了灯笼,稍微时髦的洋货店里亮起了电灯,照得整条街亮如白昼。靠近望平街一带设有临时花市,路旁摆满了腊梅、天竹、水仙和各种松柏鲜花盆景,引来许多路人选购。 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孩童兴奋的笑脸,人们都在享受这一年中难得的购物狂欢。薛慕突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转身折入一条巷子里。一间小小的书店吸引的她的目光。推门走进去,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一本线装书。 薛慕在书店扫了一遍,发现没有自己的感兴趣的书,正要失望地离开,店主叫住她低声道:“小姐,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你要不要看?” 薛慕心动了,店主领着她来到里间小屋,笑笑道:“小姐在这里慢慢挑吧。” 书架上杂乱摆着一些小说,薛慕翻了翻,无非是《恨海》《劫余灰》《情变》《泪珠缘》《鸳鸯血》之类的艳情之作,正觉得无聊,突然在角落里发现一本《天演论》。张涤新在讲课时向她们推荐过这本书,她不由好奇拿起来看。 正看得入迷时,听到背后有声音响起:“这么巧,薛小姐也在这里。” 薛慕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一看,竟然是齐云。一时竟愣在那里。 齐云笑笑道:“这家书店老板是我的故交,所以一旦来了什么新书,他都会提前通知我。薛小姐在看什么小说?” 齐云果然认为自己在看禁毁小说。薛慕觉得这情形实在尴尬,忙将手上的书递给他:“张先生向我提起过《天演论》,一时好奇就拿来看看,倒真是本好书。” 齐云眼睛一亮道:“薛小姐喜欢此书?我以为近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书,《天演论》可称第一。” 薛慕笑道:“严侯官以古文家言译西人哲理之书,名词句调皆出于独创。他的物竞天择之说,真令人耳目一新。依照达尔文的物种演变理论,中国现在正处于千年未有之危局,大家不能不振作了。” “正是如此。物既争存矣,而天又从其争之后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我中华已经衰弱到极点,若再不发愤图强,怕是真的要到亡国灭种的地步了。” 二人正在讨论,店主走进来笑道:“齐先生,我这里又进了严侯官的新书,你要不要看?” 齐云笑道:“让我来猜一猜,可是《原富》?” 店主也大笑:“正是,特地给齐先生留着呢。” 齐云见薛慕疑惑,笑着解释:“是严侯官新近翻译英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也是难得的救国良方。” 二人都找到了自己心仪的书,满意地走出书店。夜已深了,这条巷子因为两侧都是深院高墙,所以并没有多人车走动,显得格外冷僻。齐云道:“天色已晚,薛小姐一个人在路上走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薛慕忙道:“齐先生不必客气,我坐东洋车回去很方便。” “那么,我就送薛小姐到大路上,看你坐上车再走吧。” 薛慕也不再推辞,二人沿着巷子慢慢向前走,远处传来了“切笋,切笋”的吆喝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薛慕见齐云好奇,笑着解释道:“齐先生不知道,笋干是上海人过年时最常见的食物,但笋干太硬,切起来太麻烦,所以一到年底,便有江湾人带上菜刀、闸刀和板凳,到上海来做上十来天切笋的生意,赚点小钱过年回家。” 齐云点头笑道:“我是北京人,那里虽然与上海风俗不同,但热闹是一样的。我们北方过年最常见的食物是大白菜,每到这时候,家里就要准备用大白菜制作芥末墩了。” 薛慕笑了笑,又忽然想起幼时每逢年关,母亲都会给自己几个铜板去找江湾人来切笋,不由伤感起来,好在巷子里光线昏暗不明,没有人会看到她此刻的怅然。 烤红薯的香气慢慢飘来,给空寂的小巷带来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齐云突然问:“薛小姐饿不饿?” 薛慕愣了一下,才发现巷子一角有一位老人挑着挑子卖烤红薯,忙摇头道:“我已经吃过饭了。” 齐云笑笑道:“薛小姐不饿,我却有些饿了。” 那老人挑子上一头放着洗净的红薯,一头则是小小的炉子。齐云交了钱后,他便带上手套,揭开炉子上面覆盖的红塘泥,拿出两只红薯用报纸包好递给他:“刚出炉的红薯比蜜还甜,客官小心烫。” 齐云接过红薯顺手递给薛慕一只:“拿着,如果实在不饿,就用来暖暖手吧。” 薛慕这才发现自己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冻得有些发麻,烤红薯的热度很快让手暖和起来,她笑了笑撕开一角红薯皮咬了一口,果然滋味甘醇,比寻常的蒸红薯要好吃许多。 二人转过这条巷子继续向前走,远远听到街上有东洋车跑过,叮当叮当的铜铃响着,渐渐又去得远了。路边的煤气灯骤然亮了,昏黄的一点光映在薛慕的脸上,隐隐如美玉般光华。 齐云忙收摄心神转过头去,路旁深宅的高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他认了许久,才辩出原来是山茶花。上海不比北京苦寒,即使在冬天,草木也没有完全凋零,依旧是润泽的,青碧的,充满了勃勃生机。 有隐约的香气传来,初时他以为是刚才山茶花的味道,走了很远才发现,原是薛慕的鬓边簪着一枝兰花,小小白色的花,在乌黑的发上闪闪发亮,慢慢绽出香气来。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薛慕提高了声音道:“齐先生,我们已经到大路上了。” 齐云一愣,终是回过神来。虽然是深夜,棋盘街两旁商铺依旧热闹非常,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他无端觉得路边的电灯有些刺眼起来。 薛慕笑道:“谢谢齐先生送我过来,贵府离这里远不远,不如先坐车回去吧?” 齐云坚持道:“我的住所离这里不远,还是薛小姐先请吧。” 薛慕也就不再和他客气,转身叫了一辆东洋车匆匆离去。 作者:苦逼社畜终于放假回家了,今天也算是撒糖吧。各位小可爱新春快乐。 第12章 庆续二十九年春,江南江北水灾。自打进入二月起,上海连续二十几天阴雨不断。初时还是绵绵细雨,后来就变成倾盆大雨。薛慕随时随地都能听到人说:灾荒要来了。 到了三月份,汹涌的洪水冲垮了里运河的堤防,使得下河地区尽成泽国,毁灭性的水造成上万人丧生,千亩农田绝收,大批灾民流离失所。 上海街头讨饭的人越来越多。起初市民们还会施舍一些饭食,到后来由于数量实在太多,便避之唯恐不及了。市面越来越混乱,米价已经上涨到十几银元一石。官府眼看不是办法,便在城南城北设置专门的灾民安置所进行疏散,同时严禁商人囤积居奇,只是水灾仍在继续,这些措施作用不大。 务本女学是贵族学校,学生的日常生活自然也不受影响。只是面对越来越严重的灾情,薛慕等人内心实在不安。在这年夏天,张涤新引荐薛慕、张清远参加了一个慈善团体——上海妇人会。 当此大灾之年,上海妇人会义不容辞。请名家绘制了几千份《难民图》,连续几天在棋盘街一带进行募捐。薛慕和张清远作为会员也参加了这次活动。 女学生抛头露面参与募捐,这在当时是件稀罕事,但确实也吸引了一大批人来捐款。这天傍晚,一天的活动即将结束,薛慕揉了揉发酸的腿问张清远:“静宜今天成果如何?” 张清远兴奋地笑道:“我这里已经有100多银元了,修文呢?” 薛慕笑笑道:“我比你还要多一些。早知道这么有效果,我们就早一点出来募捐了。” 薛慕忙了大半天有些口渴,便让张清远代为照应,自己去旁边的商铺里买瓶荷兰水。谁知当走到一旁弄堂里,便被一位青年学生拦住了去路。 “薛小姐,冒昧打扰了。在下冯宗明,是上海译文堂的学生,对薛小姐仰慕已久,今日不揣自荐。” 薛慕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他:“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认错人了吧。” 冯宗明忙笑道:“没有认错,薛小姐经常在《新民报》发表文章,倡兴女学,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又有幸得见芳容,薛小姐不愧为闺秀翘楚,在下真的想与薛小姐交个朋友。” 薛慕见冯宗明目光灼灼打量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忙推辞道:“都是虚名而已。男女有别,我对交朋友没有兴趣。” 冯宗明依然纠缠不放:“薛小姐是新派人物,又何必为男女之别所局限。在下以为中国四万万人口男女参半,然而交际之情,除兄妹夫妇外,皆不敢言朋友,是以中国男女之分俨若两国,这实在太不合理了。昔日在下在北京游学,也曾交过几位女性朋友,但皆不脱脂粉习气,唯有薛小姐落落大方,学问渊博,在下最是景仰。” 薛慕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忙正容道:“阁下错了,当此大灾之年,我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募捐上,实在没有心思去交什么男女朋友。我还有事情要忙,告辞了。” 薛慕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冯宗明拉住了手,却听他急切道:“今日能遇到薛小姐也是难得的缘分,还望薛小姐体谅在下渴慕之情,彼此以朋友相处吧。”说完,便上前一步,想要拉住薛慕另一只手。 薛慕对此人厌恶到极点,想要甩开她的手,却被他紧紧抓住不放,只听他继续劝道:“薛小姐既然在新式学堂念书,应该知道泰西礼俗,男女一相见,便可通报姓名彼此通信交往,合则留,不合则去,薛小姐既然效慕欧风,又何必在乎瓜田李下之嫌。” 薛慕提高了声音道:“男女交友原要两厢情愿,阁下如此纠缠,我也有拒绝的自由。此处离大路不远,阁下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冯宗明这才悻悻地放开手,薛慕连荷兰水也顾不上买,直接快步走回募捐的摊子上,张清远好奇问:“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你买的荷兰水呢?” 薛慕竭力驱散脑中不愉快的回忆,敷衍道:“突然又不渴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薛慕本以为这件荒唐事已经结束了,谁知第二天上午,教工匆匆来到宿舍,笑笑道:“薛小姐,有你的一封信。” 薛慕一眼看到那信上署名冯宗明,心中涌上一股怒火,等教工一离开,便把那封信扔进了垃圾桶。 张清远好奇问:“修文,你怎么看都不看就把信扔了?” 薛慕大致解释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冷笑道:“不过是轻浮浪荡子罢了,想来那信里也没什么好话。” 张清远笑笑道:“我也讨厌他这样死缠烂打,可是我真的挺好奇这信上写了什么。” 薛慕瞪了她一眼闷声道:“好奇你自己去看,这种人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不成?” 张清远得到薛慕的许可,从垃圾桶里把信翻出来细看,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修文,要不要我念给你听,真是绝妙好辞。” 薛慕冷笑,张清远索性念出声来:“识君将有一载,清风朗月,我劳如何?胡图天假之缘!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私心庆幸,曷维其已。” “酸腐之极,我又什么时候认识他了?还天假其缘,如今天降灾涝、民不聊生,他这么说,简直毫无心肝!” 张清远表示赞同,接着念道:“今者南方风气大开,灿灿自由之花,遍生于女界。务本女学汇聚上海名门闺秀,女士求学于此,其学问可知,昨日得瞻仰风姿,落落高雅如君者,百难寻一。” 念到这里,张清远忍不住笑了:“他说修文落落高雅,这话倒是没错。” 薛慕冷冷道:“如今新式学堂的人动辄把自由二字放在嘴边,岂不知罗兰夫人曾说过: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而生。像冯宗明这样的人,不过假自由之名,行调戏之事罢了。” 张清远点点头接着往下念:“鄙人落拓青衫,滋愧巾帼。岂敢自居轻薄,遣郑风芍药之思;何当共守文明,寄秋水蒹葭之慕。暑假将毕,学校定章,已将开学。此后唯有星期一日,可图良晤。然上海为尘俗之区,求稍古雅之地,或者雨花阁旁,相与畅谈,良可乐也。不则鱼雁往还,时吐金玉;青鸟有人,当无误落。幸勿鄙吝,至以为祷。” 薛慕忍不住痛斥:“简直一派胡言。明明昨日当众调戏,他还有脸说共守文明。他这封信言语佻薄,明显是在勾引良家妇女。此时他若在,我一定把信甩到他脸上。” 张清远劝了薛慕几句,又问道:“既然出了这样的事,修文明天还有心情去募捐吗?” 薛慕略一沉吟慨然道:“当然要去,募捐是大事,不能为了一个登徒子搅乱心情。” 接下来的几天,薛慕依旧跟随众人一起募捐,她绝不单独行动,倒也没出什么意外。七月二十五是活动最后一天,学校过几日就要开学了。薛兆如今也准备考法政学堂,薛慕放心不下弟弟的功课,便趁机回家看看。 棋盘街离薛府不远,薛慕并没有叫车,打算徒步走回去。有一条冷僻的巷子是到薛府的必经之路,薛慕刚刚走进那条巷子,却发现冯宗明在尾随自己。 薛慕暗暗恼火自己运气不好,冯宗明很快靠近她笑道:“这么巧,又碰到薛小姐了。前些日子我给薛小姐去信,却一直得不到答复,这几天真是寝食难安。” 薛慕决定有话直说:“谢谢阁下的好意。但我现在只想好好完成学业,对交友没有兴趣。阁下寄给我的信,我全当没看见,希望我们以后不再有交集。” 冯宗明却不肯放过她,犹自劝道:“学业固然重要,但薛小姐正当青春,上海得风气之先,男女交往也是很平常的事,薛小姐又何必如此固执呢?” 薛慕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冯先生,莫非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我不喜欢你的做派,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这话一说出口,冯宗明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当即愤愤道:“我在《新民报》上读过薛小姐的文章,以为薛小姐是文明开化的女子,不料却如此顽固守旧,我真是太失望了。” 薛慕怒极反笑:“没错,我一向顽固不化,阁下本就错认了。” 谁料冯宗明索性一把将薛慕拉近怀里,低声道:“薛小姐,我对你倾慕已久,你就知趣一些吧。”说完便欲用强。 薛慕慌了,当即奋力挣扎,但女子的力气终究不敌男子,渐渐落到下风,她想要出声呼救,冯宗明一把捂住她的嘴道:“薛小姐,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此处冷僻无人,你呼救也没用。就算是有人来,看到我们这幅模样,你的清白就全毁了。” 薛慕狠狠啐了一口:“衣冠禽兽、学界败类。” 冯宗明索性笑了:“薛小姐既然这样说,在下敢不从命。”说完便欲低头强吻下去。 薛慕情急之下挥拳向他脸上砸去,冯宗明躲避不及,右脸当即肿了起来,他愣了一下低声道:“原来薛小姐是带刺的玫瑰,倒比木头美人有风致得多,我喜欢。只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最好老实些,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薛慕见他又要用强,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正在绝望之际,突然有人大声问:“是什么人在那里?” 第13章 薛慕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弟弟薛兆来了。薛兆今年已有十三岁,个头长得很快,看上去已经像个大小伙子了。他看到有人要欺负姐姐,气得浑身的血都涌上来,挥拳便向冯宗明打去。 冯宗道倒也识时务,赶紧抛下薛慕逃之夭夭。薛兆还要去追,却被薛慕制止了:“天晚了,你不要出头,我们赶快回家吧。” 薛兆气犹未平:“姐姐何必要拦着我,这个无赖居然敢欺负你,我绝对饶不了他。” 薛慕冷冷道:“你放心,冯宗明欺人太甚,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薛兆沉默了片刻,闷闷道:“姐姐一个人在外头,我实在不放心,不然还是回家里念书吧。” 薛慕笑了:“又说傻话。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单独行动就是。以后回家,你就负责去学校接我好了。” 很快,薛慕在《新民报》发表了文章,不仅把冯宗明给自己的私函公开,还一并附上自己的答书,用词极为激烈。 “慕前日收到上海译文馆学生冯宗道私函。玩其词语,颇涉猥鄙佻薄。辞章勾引不成,乃变本加厉当街调戏,诚不知君视慕为何等人,而君又何以自处,其居心直可诛而不可问也。君既为学生,应知教育,乃丧心病狂如此,形同狗髭,心为鬼魅,实为学界之耻。又云天假其缘,慕更不解所谓天缘二字从何说起?或者此次天降奇灾,慕等售图助赈灾,风霜历尽,劳怨不辞,以为生民杯车之助,乃疑为钟情来耶?君云欣幸,而慕窃愁苦不暇也。” “嗟乎!中国至今危弱极矣;将来事业,责在学生。译学馆为上海高等学堂,闻平时教育最称完善,而竟有败类如君者厕身其间,设学生均如君者,中国前途大可知也。况中国女学界黑暗刚放一线光明。凡学界中人,知女学关系匪浅,方期极力提倡之,维持之,不意君竟鄙夷视之,等诸下女。君顾俨然人也,而品行顾如是乎?” “慕为女学生,方谓千年禁闭打破,将来二百兆之同胞女子,皆可出而办事,发愤自立。而不意君竟意存破坏,至以私信投递、当街调戏。诚恐此风一旦开启,不唯顽固者得以借口,而新学界之洁身自爱者,亦引以为羞。卒使女子世界复处于极幽,无复有拨天见日之时。君试思之,胡甘为男女学界的蠹贼,文明士庶之公敌也。” “慕一己之名节事小,剔除败类、振兴女学之事大,君以私来,慕以公布。除封送学部、译学馆外,特登之报章,使天下政界、学界、工商界中人裁判之。” 这篇文章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海各大报刊纷纷转发,一时间冯宗明便成了学界败类,人人喊打。文章在报上发表的第四天,上海译学馆便将冯宗明开除了,罪名便是勾引女学生。张清远觉得十分解气:“总算老天有眼,译文馆出了这样的斯文败类,当真是学界的耻辱。” 薛慕笑笑道:“冯宗明以为我会像平常弱女子那样,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节,被欺负了也不敢发声,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当街调戏。我偏偏要把他的恶行公之于众,让他知道我们女学生是不好惹的。” 张清远也笑了,半响忽又问:“修文,你觉得男人当真都不可信任吗?” 薛慕随口答道:“在我看来,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以压迫女人为能事,纵使在追求的时候甜言蜜语,一旦成婚也就换了一副嘴脸。我和你说过我母亲的事,当初要不是我爹爹死缠烂打,她也不会出嫁。后来结果如何,你也是知道的。” 张清远沉默良久突然道:“修文,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薛慕笑了:“真想不到,你这样的直肠子也会有秘密,到底是什么事?” 张清远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江园,有浪荡子来骚扰,后来有位《新民报》的法务编辑将他赶跑了?”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沈康年吧。此人看上去还算正派。” 张清远的脸突然红了:“就是这个沈康年,之后一直写信给我,说是要和我交朋友。” 薛慕冷冷道:“我刚还说他正派,想不到也是别有用心。” 张清远迟疑道:“他在信里说的很客气,大多是在和我讨论学问。我觉得他与冯宗明之流不同,对女士很尊重,所以也回了一封信。” “你竟然和他私信往来,这可是有违校规的。男人在信里的话信不得,你千万要把持住。” 张清远显然没把薛慕的话放在心上,笑笑道:“修文,他长的很像我早逝的兄长,又有才华,我觉得是个正人君子。” 薛慕颇感头大:“你们不会私下见过面了吧?” 张清远连忙否认:“当然没有。我们到现在还只是文字之交。” 薛慕松了口气:“那就好。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凡事还要小心些才好。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张清远怔怔道:“当初我誓死不嫁李继业,后来李家主动退了婚。母亲一直在生我的气,说我丢她的人,说我被人退婚以后就嫁不出去了,以后要在家当老姑娘。也许是上天可怜我吧,让我碰到沈先生这样的人。” 薛慕对这话颇有感触,刚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却见教工敲门进来:“薛小姐,张先生让你去她宿舍一趟。” 薛慕还以为是学业上的事,谁知张涤新的脸色有些沉重,她示意薛慕坐下,低声道:“有一条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薛慕心下一惊:“张先生,可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张涤新摆摆手道:“没那么严重。你自己看看吧。”说完,递给她一张《时报》。 原来是上海妇人会副会长廖夫人在报上发表了《上海妇人会募捐余谈》,文章提到:“上海妇人会会员千人。前日江南江北水灾募捐。务本女校薛慕由其校教师张涤新力保,暂充本会卖图处临时义务书记。不意突有冯宗明投函一事。薛慕固尊重道德,未可干犯,然此事毕竟因其而起,与本会名声大有干系,今特予革退。道德者,女子立身之要素,提倡女学者,尤当重此。今后女学生可陈设手工物品以助赈需,不必亲身到会募捐。” 薛慕看完这篇文章,心头之火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愤愤道:“张先生,这件事我没有错,错的是冯宗明。上海妇人会为何反要将我革除?比如有人当街偷盗,难道大家都要怪主人没有看管好自己的财物,而不去谴责小偷吗?这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张涤新叹了口气:“修文还是太年轻,你要知道,在中国,贞洁已被视为女子的生命。但凡在这方面出了一点问题,不管是谁做错了,该打板子的都是女子。现在已经比从前好多了,这要放在二十年前,按照烈女的标准,修文就该投缳自尽了。” 薛慕提高了声音道:“所谓的旧道德真是可笑,我没有错,当然要好好活着。张先生放心我不在乎,他们想要开除我,随便他们,我以后也不要和上海妇人会有什么瓜葛,正好专心学业。” 张涤新叹了口气:“你能想开就好。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物过刚则易折,玉过硬则易碎。女子立身何其不易,修文以后为人处世要更加小心,不要让别人抓到把柄。” 薛慕知道张涤新这话是设身处地为她考虑,心头一热,放缓了声音道:“张先生的话我记下了,以后处事会更加周全。但是这一次,我绝对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张涤新笑了,走上前去拍了拍薛慕的肩膀:“我看到你,便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也是一样的固执,撞到南墙都不后悔。那时我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国内女学刚刚兴起,对有些人的做派,握还真的瞧不上。” 薛慕内心一动,迟疑片刻问道:“张先生说与薛家是世交,可是我问过爹爹和舅舅,他们都不知道你,先生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张涤新笑笑道:“我与令堂是旧交。”见薛慕十分好奇,摆手制止她问下去,又提起另一个话题:“还有两年你就要毕业了,有没有想好今后要干什么?” 薛慕不假思索答道:“我要向张先生那样,留校当一名教师,为女子教育尽一份力。” 张涤新的面色已是变得严肃:“修文,做女教师绝非易事,成绩必须要出类拔萃才可以。你要是有此打算,现在就得好好努力了。” “张先生放心,我会努力的。” 张涤新笑了笑:“其实有一条更容易的路,修文可以选择毕业后嫁人。” 薛慕笑了:“张先生不要怪我狂悖,我此生都不想嫁人。说来很奇怪,从小到大,我选的都是难走的路。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张涤新笑了:“修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希望你一直走下去,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作者:冯宗明的故事是有原型的,详见《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 第14章 夏去秋来,金风送爽,上海的天气渐渐不那么酷热了,眼看就要开学,薛慕与张清远约好,利用最后的闲暇去刘家园逛逛。 刘家园原为英国商人营造的花园,后来为中国商人刘叔和收购,大力增修,仿照西洋园林风格,以洋楼、草坪、鲜花、绿树、池水为筑园要素,全园面积近六十亩,为上海私家园林之最。 刘家园既像公园,又似游乐场。内有“海天胜处”剧场一座,由女子京剧班演出,时谓“髦儿戏”。还有一所电气屋,设置电灯、电灶、电扇、电铃等新鲜物件,并有放电光影戏及照相室,网球场等设备,引来观者云集,每逢周末几无坐地。 薛慕不愿意凑热闹,与张清远一起在清风池畔赏完晚荷,觉得有些口渴,便去旁边凉亭买荷兰水,却听见一位青年男子上前招呼:“张小姐,薛小姐,这么巧。” 薛慕这才发现沈康年和齐云也来了,沈康年笑道:“年来江南江北大涝,《新民报》在刘家园组织募捐,活动刚刚结束,我便与逸飞顺道逛一逛。你们快要开学了吧?” 张清远面色微红道:“明日开学,听说张园的晚荷开得正好,我便与修文一起来看看。” 齐云亦向二人含笑执意:“时候还早,我正好有事情要请教二位,不如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坐坐?” 薛慕正在犹豫,却见张清远已是点头答应:“也好。” 齐云引着他们来到池边一水阁旁,沈康年笑道:“这里就是刘家园有名的听雨轩了,茶点很不错,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他们刚刚找到位子坐下,沈康年便起身去买饮品和点心,张清远忙也起身道:“怎么好意思让沈先生破费,还是让我来坐个小东吧。” 沈康年忙道:“那里有让女士做东的道理,何况这也是所费无几的事。”说完便抢着去付账了。 齐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康年一眼,转头笑对薛慕道:“去疾这话说得其实没道理,如今男女平权,二位小姐做东也无不可,不过他刚刚得了一大笔稿费,就让他破费一下吧。” 不一会儿,沈康年拿了四瓶荷兰水和几块奶油栗子蛋糕来,笑着招呼道:“听雨轩的奶油栗子蛋糕是沪上一绝,二位小姐不要客气,请随便用一些吧。”说完,便将一碟蛋糕递给张清远,然后又递给薛慕。 张清远低声谢道:“沈先生太客气了。” 薛慕道谢后问:“齐先生刚才说有事情要指教,敢问何事?” 齐云笑道:“我听说薛小姐与张小姐参加了上海妇人会,一起为灾民募捐,鄙报也正在组织募捐,一些细节正要请教二位小姐呢。” 他们针对这件事讨论起来,张清远很快就没那么拘束了,最后沈康年笑问:“明日就要开学了,以后二位小姐怕是没有时间出来募捐了吧?” 张清远看了薛慕一眼,颇有些为难,谁知薛慕却毫不忌讳:“不瞒二位,我已经被上海妇人会开除了。” 齐云随即问道:“这又为什么?” 薛慕大概向他们解释了一下事情原由,齐云冷笑道:“这真是毫无道理。说来廖奉先早年出使英国,廖夫人也一并同行,夫妇二人也算是新派人物,没想到遇事便对女子求全责备,骨子里和那些老顽固没什么两样。” 张清远忍不住道:“我真不明白,大家同为女子,为什么上海妇人会不为女同胞出头去谴责冯宗明,反而掉过头来将修文开除,这未免太荒谬了。我是一直站在修文这边的,所以主动退会了。” 沈康年称赞道:“张小姐为人义气,在下佩服。”他又对齐云道:“上海妇人会会长刘文山与《新民报》颇有交情,我们要不要出面提一下,让薛小姐恢复会籍?” 齐云不答话,含笑看向薛慕,却听薛慕决然道:“多谢沈先生的好意,不过上海妇人会既然是这样的做派,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以后专心学业就好了。这次被开除,我真觉得没什么可惜的。” 齐云笑了:“薛小姐果然是霁月光风之人,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不过我造次提醒一句,薛小姐还是《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研习学问之余,还请留意一下报社的事。” 上次《新民报》特约撰稿人集会,薛慕因故没能参加,内心原本就有些不安,齐云这么一说,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下次的会议我一定参加。” 大家说笑一阵,薛慕见天色已晚,便要起身告辞,沈康年忙挽留道:“今日张园正好放电光影戏,二位小姐随我们一起看完再走吧。” 薛慕笑道:“电光影戏我们以前看过了,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课,就先走一步了。” 沈康年忙又道:“海天剧场今日演出京戏《能仁寺》,刘英翠亲自登场,这可是上海有名的坤角,横竖用不了多长时间,二位小姐还是赏脸一起去看看吧。” 张清远是京剧迷,听说刘英翠亲自登场演出,未免有些心动,她犹豫地看了薛慕一眼,低声道:“现在是酉时一刻,似乎还有些时间。” 薛慕见张清远一脸期待,只得叹了口气道:“沈先生的好意我们不敢推辞,只是这次无论如何还是让我们做东吧。” 沈康年见她们肯松口,连忙答应下来。海天剧场是上海最豪华的戏园子,今天又是刘英翠登台演出,那些戏迷、票友老早便在剧场候着了,楼上楼下坐无虚席,黑压压的全是人。 四人看这种情形不由苦笑,幸好齐云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与剧场老板熟识,抢了几张剧场包厢的票。走进包厢后,薛慕本要和张清远坐在一起,谁知沈康年抢先一步挨着张清远坐下,薛慕无奈,只得坐在齐云一侧。 他们刚一落座,那戏台上已经响起了锵锵的锣鼓之声。虽说刘英翠演唱的《能仁寺》名动天下,但薛慕一向不喜欢听戏,眼睛瞧着戏台上,心早飞到不知何处去了。 正出神间,却听齐云低声问:“薛小姐不喜欢京剧吗?” 薛慕愣了一下才发现是齐云在说话,微微一笑道:“我不懂得欣赏京剧,只觉得节奏太慢了些,戏园子里又嘈杂,自小便把听戏当做苦差。” 齐云笑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去疾是报社有名的戏迷,今日不好扫了他的兴致。我看他和张小姐倒是爱好相同,很谈得来。” 薛慕向旁边看去,张清远正与沈康年热烈地讨论剧情,微微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看见齐云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脸莫名一红,连忙目视前方专心看戏。 齐云悄悄地打开了一小盒薄荷糖,拿出一块递到薛慕手中,薛慕转头看时,他才轻笑一声,说了两个字吃糖。 他的手指轻轻扫过,干燥而温暖,薛慕接过糖,不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将薄荷糖送到嘴里,清凉的气息在嘴中散开,她慢慢觉得嘈杂的剧场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戏台上刘英翠正唱到十三妹能仁寺弹打恶僧,杀死全寺余党一段,齐云倒看得有些意思,笑对薛慕道:“没想到这个十三妹见义勇为,扶危济困,是红线、聂隐娘一般的豪杰人物。可见自古以来,中国女界一向不乏人才。” 薛慕笑笑道:“原来齐先生没有看过《儿女英雄传》这部小说,我小时候挺喜欢看,确实很有趣。” 齐云轻笑道:“这戏唱得太慢了,薛小姐不妨提前告诉我,何玉凤最后怎么样了?” 薛慕对这个话题颇为感慨,叹了口气道:“后来何玉凤救下了安公子和张小姐,并且做媒将张小姐许配给安公子。她本来大仇得报打算出家的,谁知后来被人劝阻,也嫁给了安公子。” 齐云笑笑道:“薛小姐不要再往下说了,让我来猜一猜。后来肯定安公子得二位贤妻之助,考□□名,连连高升,位极人臣,何玉凤张玉凤妻凭夫贵,享尽富贵荣华是不是?” 薛慕也笑了:“齐先生猜得一点不错,正是如此。” 齐云笑道:“历来才子佳人小说都是这个套路,作者如果不写个大团圆的结局,也就没有人喜欢看了。” 薛慕认真道:“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前半部十三妹救难于能仁寺,虽与安公子萍水相逢,却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当真既可亲又可敬。可惜她后来嫁人后,豪侠之气顿失,变成了一个刻板无味、循规蹈矩的贵妇人。可见旧时的女子,一嫁人便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和志向,我真不愿意她嫁给安公子。” 齐云怔了一下,刚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谁知台上的戏已接近尾声,刘英翠最后一段西皮流水堪堪唱完,楼上楼下喝彩声如雷,他们只好也跟着鼓起掌来。 剧场内的电灯很快亮起来,齐云无端觉得那灯光十分刺眼,听戏的人很快一哄而散,他只得陪着薛慕等人一起出来。 沈康年过足了戏瘾,又有佳人在一旁相陪,自然十分兴头,他拱手向张清远、薛慕笑道:“这次多谢二位小姐做东。我打听到下月初十刘英翠还在这里演出《武家坡》,界时我会还东,还请二位小姐赏脸。” 大家客气一阵出了剧场,暮色渐起,朦胧一点夕阳的余晖照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上,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愁绪。他们慢慢向门口走去,过了没多久,突然下起雨来,起初还是零星几点,慢慢地越来越绵密,张清远失声道:“真不巧,竟然下雨了。” 齐云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凉亭里:“诸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伞。”他不等众人客气,径自跑了出去。 过了没多久,齐云便拿来了四把油布伞,他先递给薛慕一把,接着又递给张清远一把,薛慕忙推辞:“齐先生不必破费,我和静宜共用一把伞就可以。” 齐云轻笑道:“你看这雨下得越发紧了,这一次,薛小姐就不要再推辞了。” 第15章 庆续二十九年注定是动荡的一年,江南江北的洪涝刚刚结束,为了争夺旅顺港,日本和俄国就在中国东北开战了。这两个国家中国那个都得罪不起,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干脆宣布中立。 东北是日俄双方陆上交锋的主战场,凡日俄大军经过之处,菽黍高粱均被抢割充作马料,烽火所至,村舍为墟,数万百姓死于枪林弹雨之下,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父子兄弟哭于途,夫妇亲朋呼于路,种种情状惨不忍闻。 在这种情形下,仁人志士痛心疾首,赵启明在《新民报》上发表文章称: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瘀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变法图强已经成了开明士绅的共识。 这一日张涤新给学生们上史志课。讲到日本明治维新一节颇为感慨:“日本原是东洋小国,二十多年前伊藤、山县、陆奥诸人愤其国为西洋所胁迫,遂分赴英法德诸国学政治、工商、水陆兵法,学成后君臣一心变法图强,所以能雄霸东方。反观我中国,原先也是日本人效法的对象,可是现在,日俄两国在境内打仗,官府竟然宣布中立,一任东北数十万生灵涂炭,真是庸弱衰败到了极点。” 薛慕对此也深有感触,她听张涤新继续讲道:“国家兴亡,匹夫匹妇皆有责。在做诸位虽是女子,但既然接受了教育,也同样有振兴中华的责任。我的意思并不是让大家都去做女将军上战场。诸位现在需要做的,是沉下心来专注学业,学习泰西各国政治、工商、格物之法,日后自然有机会革除弊政,一雪前耻。诸位正当青春,我相信,只要诸位肯努力振作,中国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张涤新话音刚落。薛慕带头,台下的学生热烈地鼓起掌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薛慕对功课更加用心,这一天刚刚下了自习,她与张清远正打算去食堂用餐,却见李佩林神神秘秘地把她们叫住道:“有件大事,你们听说了吗?” 张清远知道这位同学一向爱传些小道消息,笑笑问:“又怎么了?” 李佩林见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张先生因为在课堂上发表了不适当的言论,被学校停职了。” 薛慕心下一惊,张涤新昨天没有给他们上史志课,而是让另外一名教师代讲的,她还以为是张涤新有事请假了,想不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忙问道:“这事不能乱说,你确定吗?” 李佩林笑笑道:“我有亲戚在学校教务处任职,她的话总不会有假吧。我其实挺舍不得张先生的,她课讲得好,人又温和,只不过在课上抱怨了一句朝廷庸弱无能,便被停职了。看来最近风声又紧,我们说话要小心了。” 不等李佩林说完,薛慕便跑了出去,她必须要找张涤新问个究竟。 张涤新正在宿舍收拾行李,看到薛慕来了并不意外,笑笑道:“你来了,坐吧。” 张涤新泡了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牛乳饼干递给她:“这是我从六国饭店买来的,上次见你很喜欢吃,我带不走太多的行李,就送给你吧。” 薛慕接过饼干怔怔问:“张先生,你真的要走了吗。” 张涤新笑笑道:“没错,正如你听到的那样,上次讲课我言语不慎,涉嫌诽谤朝廷,已经被学校停职了。” 薛慕失声道:“这太没道理了,张先生只是据实而言,为的是激励我们上进,那里算得上是诽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中国眼下已经衰弱到极点,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朝廷又何必讳疾忌医?” “噤声。我已经因为言语不慎吃亏了,修文还想效仿吗?”张涤新扫了薛慕一眼,越发放低了声音:“事发突然,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之所以被停职,固然有眼下风声紧的原因,但我在学校任职多年,得罪的人不也少,遭人怨恨也是有的。这次怕是有人故意寻我的错处向上告发的。” 薛慕沉吟一阵道:“张先生说得没错,李冰鉴倒台后,赵允明升任教务总长,副总长的位子就空了出来,先生是有力的竞争人选,也许是有人觉得先生妨碍她的上升之阶,故意陷害先生。” 张涤新笑了:“修文能想到这些,可见这两年心智大有长进,不再是刚到学校时莽撞的小姑娘了。” 薛慕愤愤道:“先生的竞争者无非就是那几个人,要确认是谁并非难事。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涤新正容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是学生,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学校的这些是是非非,牵扯得越少越好。” “可是先生,若真的让那些小人做到高位,他们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张先生难道要看着学校风气日益败坏下去吗?” 张涤新沉声道:“修文,停职一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至于那些小人,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撼动他们,又何必意气行事。我任教职多年,对官场的种种不法情弊深有体会,眼下的中国已经从根子上腐烂了,务本女学发生的这些事,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 薛慕沉默良久闷闷道:“可是我舍不得先生离开。”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她与张涤新早已发展成亦师亦友的关系,如今恩师突然离开,她真的不适应。 张涤新笑了:“修文,刚刚说你长大了,怎么一转眼又做儿女态。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重返我的母校牛津大学继续学习古典文学和希腊语。那里的夏天真是美好得可爱,我在牛津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次被停职正好有了机会,我已经买好了去欧洲的船票,再过半个月就启程了。” 薛慕失声道:“这么快吗?先生何时回国?我还有很多学业上的事要请教先生呢。” 张涤新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你是有才华有志向的女子,校内不乏名师,你有问题尽可以向她们请教。只是有一点,你平日锋芒太露,日后要尽量戒急用忍、低调行事。我在学校一日,自然可以护你一日,但是我一走,你就要格外小心了。” 薛慕低声道:“先生的嘱咐我记下了,先生那一日出发,我一定会去送行。” 张涤新笑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又何必相送彼此伤心。”她看到薛慕十分伤感,转移话题道:“我曾经说过与你母亲是旧交,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的故事?” 薛慕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其实我以前的名字叫张嘉仪,张涤新是后来我自己起的名字。” 薛慕疑惑道:“可以我一向没有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名字啊。” 张涤新的声音已是带了伤感:“令堂那是替我避讳。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原也出身大家,与令堂是手帕交,从小深受父母宠爱。那时候上海女学初兴,很多人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去学堂上学,可是我父母还是力排众议送我去经正女学,令堂也是我的同学。” “那时我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很快喜欢上学堂里的一位男教师,他也对我很有好感,两人遂有嫁娶之约。怎料我父母坚决反对,说师生恋本就不伦,男方家世又不匹配,说什么也不让我嫁给她。” “当时我被恋爱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劝,执意与他私定终身。但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名声已毁,也没法继续从事教职,只得去北京在一家报馆谋了个职位。等他安顿下来,我也一起去了北京。” 薛慕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张涤新苦笑了一声:“后来我们也过了几个月舒心适意的日子。只是我在北京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往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日子一长,难免有些小摩擦,他对我越来越不耐烦。再后来,他报馆的职位也丢了,我们在家天天争吵。有一天他说要出去找工作,从此就再也没回来。” 薛慕脱口而出:“始乱终弃,他太过分了!” 张涤新怔怔道:“一开始,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也曾咬牙切齿恨过他。可是现在我想开了。他当初肯为了娶我放弃教职,也算是真情可感。后来放弃我,也实属无奈,我们总不能一起守在出租房里饿肚子。总得有一个人要活下来。” 薛慕想要发表自己的看法,却张涤新制止,她继续道:“当时那种情形下,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也没脸再见父母,只好写信向令堂求助。多亏了令堂出面将我的窘境告诉我父母,可是他们已经伤透了心,不愿意和我相见,托令堂转交了一笔钱给我当嫁妆,以后任我自生自灭。” “我当时真的绝望了,还好令堂一直在身边鼓励我,才能够坚持下去。后来令堂随令祖一起出使西欧,劝我和她一起去,顺便投考英国的大学,我也想换个环境重新生活,没想到我经此挫折发愤努力,真的考上的牛津大学。可以说令堂是我的恩人,没有令堂的帮助,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薛慕颇为感慨,她没想到一向洒脱大方的张涤新,竟然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往,思量一阵劝道:“先生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倒是那男人成全了先生。” 张涤新正容道:“修文,我们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女子立身尤为不易。我之所以自曝其短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再重蹈覆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自己。你既然选择要做职业女性,我希望你不被外物所扰,心无旁骛坚持下去。你要记住:人必须先生活下去,情爱才能有所附丽。” 薛慕颇受触动,起身拱手道:“先生的教导,我终身不敢忘。先生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作者:大家有没有看过鲁迅的《伤逝》,张涤新是套用里面的观点。 第16章 星期五上午照例要上钢琴课,令人惊讶的是,乙等班的苏宜也一起来上了。 教师见大家诧异,笑着解释道:“按照学校规定,乙等班期末考试取得第一名的,有升入甲等班的资格。苏小姐是乙等班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状元,经校长特批,从今天开始,加入甲等班和大家一起学习。以后你们就是同班同学了,彼此要好好相处。” 台下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议起来,张清远愤愤道:“谁知道苏小姐又搞了什么鬼,我才不信她能考第一名。” 薛慕愣了一下低声道:“别管她,我们专心上课吧。” 她来到自己的固定位置坐下,正要随大家一起练习曲子,却见苏宜走过来笑道:“薛小姐能和我换一下位置吗?我面前的那架普莱耶尔钢琴太笨重了,实在用不顺手。还是薛小姐面前这架施坦威钢琴好些,我在家里也用惯这个牌子了。” 薛慕还没来得及说话,张清远便冷笑道:“为什么要和你换,谁都知道那架普莱耶尔钢琴是老古董了,失于保养音色不好,你这不是明显在欺负人嘛?” 苏宜恍若未闻,笑对薛慕道:“薛小姐愿不愿意割爱呢?” 钢琴教师忙打圆场:“苏小姐初来乍到,对课程还不熟悉,薛小姐还是让着她些吧。” 薛慕对张清远使了个眼色,一言不发去教室一角的座位上坐下。 今天钢琴课的内容是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教师让同学们自由选择乐章演奏。不得不承认,苏宜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指法娴熟,节奏流畅,很快就完成了第二乐章。教师赞许道:“弹得不错,苏小姐的钢琴功底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 苏宜十分得意,她的眼光有意无意扫过薛慕,似是在挑战。 薛慕坐在角落里最后一个表演,跟其他人不同,她选择了第三乐章进行演奏。不同于前两个乐章的轻快与舒缓,开头的急板很快将大家带到疾风暴雨般的旋律中,仿佛平静的海面刮起了大风,卷起了巨浪。被月光照得雪亮的浪花,一个连一个朝着岸边涌来。 音调越来越高昂激越,节奏越来越快,这架普莱耶尔虽然在高音域比较欠缺,但音色相当有厚度,平衡性很好,大家很快便被薛慕的演奏所吸引了。 以钢琴为媒介,薛慕忽然体会到了贝多芬失聪后的感悟,人生如此艰难,前途如此渺茫,可是他还是在努力追逐希望。渐渐的,他的痛苦变成了自己的痛苦,他的愤怒变成了自己的愤怒,他的执着也变成了自己的执着。演奏终于以强有力的主和弦结束,似乎所有的思索与彷徨都有了定论,希望始终都在,一切只待付诸行动。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音乐教师愣了一下夸赞道:“薛小姐的演奏别具一格,也很有感染力。不过以女子论,未免太激烈了些,至刚则易折,至柔则无损,还望薛小姐留意。”说完,深深看了薛慕一眼。 钢琴课结束后,张清远见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低声嘱咐薛慕道:“修文以后要小心了,苏小姐以前跟你有过节,这次是故意找麻烦。” 薛慕笑笑道:“若是在功课上找麻烦,我并不怕她。” “张小姐的话有道理。”李佩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神神秘秘道:“苏小姐我们都惹不起,你们可知道她的新闻?” 张清远十分好奇:“怎么说?” 李佩林放低了声音道:“苏小姐实在不简单,据说,他又交上新的男朋友了。” 张清远皱眉道:“她不是已经和刘家订婚了嘛,怎么可能又有男朋友。” 李佩林鄙夷一笑:“静宜不知道,因为李冰鉴一事,刘家受牵连,苏小姐未婚夫的大伯被免去浙江提学使一职。她看到刘家失势,便让父母主动退了亲。谁知过没几个月,又勾搭上新的权贵。” 薛慕冷笑问:“那么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什么来路?” 李佩林低声道:“你可知道虞万丰,他原是德商鲁麟银行的买办,又通过做洋布生意发了大财,如今捐钱从朝廷领了候补道台的头衔,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苏小姐现在交往的男友,就是虞万丰的独生子虞顺卿。” 张清远忍不住啐了一口:“她可真是毫无廉耻。不过虞万丰毕竟是个商人,算不得什么权贵。” 李佩林正容道:“你可不要小看虞家,有钱能使鬼推磨,虞万丰在政商两界人脉极广,这回苏小姐能够进甲等班,恐怕还是虞家花钱买得路子。我们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薛慕笑笑道:“谢谢你提醒我,以后我们对苏小姐敬而远之就是了。不过我始终认为,一切靠金钱维持的关系,终究是脆弱的。” 这天下午是修身课,按照学部的要求,班昭的《女诫》是必修的。今天该讲《曲从》这一章。讲课的教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想来原籍是福建一带的,她用浓重的闽南腔读先把文章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 “舅姑之心,岂当可失哉?物有以恩自离者,亦有以义自破者也。夫虽云爱,舅姑云非,此所谓以义自破者也。然则舅姑之心奈何?固莫尚于曲从矣。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则所谓曲从矣。” 她的口音含混不清,台下的众人听了昏昏欲睡,薛慕眼睛盯着老师,心思早不知道飘到那里去了。旁边的张清远扯扯薛慕的袖子低声道:“都已经二十世纪了,学校还在讲这一套陈腐的理论,真是无聊。” 薛慕笑笑道:“朝廷必欲尊崇曹大家,有什么办法?”她想到学部前一段时间刚刚给全国女学堂下文,特别强调:“中国女德历代崇重,今教女子学生,首宜注重于此。务时勉以贞静、顺良、慈淑、端俭诸美德,总期不背中国向来之礼教。其一切放纵自由之僻说,务须严切革除,以维风化。” 在这种情形下,北京的女学堂带头,纷纷开始供奉起中国女学的鼻祖——班昭了。 台下的学生听得无聊,台上的老师也讲得无聊,草草阐释了几句,嘱咐学生再自己温习一遍,就匆匆离开了教室。 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薛慕想着上一节算术课还有几道题没弄清楚,便拿出课本自己演算起来。 偏偏被坐在后面的苏宜看到了,她提高了声音道:“薛小姐,先生让我们温习《女诫》,你偏偏要做算术题,未免太不遵守纪律了吧。” 薛慕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女诫》我幼时就学过,早就会背了。练习数学,充分利用时间有什么不妥吗?” 苏宜立即抓住她话里的破绽:“薛小姐觉得学习《女诫》是浪费时间?这可是朝廷钦定的女子修身必读之书。薛小姐不愧是张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守规矩、离经叛道简直是一脉相承啊。” 薛慕霍然起身,提高了声音道:“说我可以,做什么要牵扯到张先生?苏小姐既然注重国学,岂不知古之学者必严于师,师严而道尊。张先生虽然离职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背后说先生的是非,这就苏小姐的修身之德吗?” 苏宜一时语塞,不由涨红了脸,半响转移话题道:“且不说这些有的没的,刚才先生在台上讲课,薛小姐与张小姐在台下窃窃私语,分明是不以为然,根本没把先生的话放在眼里。” 薛慕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朗声道:“薛小姐误会了。我只是有些疑问,与静宜一起讨论而已。” 苏宜冷笑:“什么疑问,八成是离经叛道之辞,薛小姐敢不敢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薛慕笑道:“《女诫》上说:舅姑之心莫尚于曲从。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但我记得《孝经》上明明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曹大家固然是女圣人,但孔子却是如假包换的大圣人,我们究竟该听谁的呢?” 苏宜不由愣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张清远觉得十分解气,也笑道:“修文说得是。还有一事我也十分为难,大家都知道方子敏之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她本是苏州人,参加了当地的不缠足会,不但自己放了脚还给女儿也放了脚,因此不容于舅姑,竟被锁闭在家,最后活活饿死。朝廷是提倡放足的,日前居然表彰了方氏,还责罚了她的舅姑。可是按照《女诫》的教导,方氏不顺舅姑执意放脚,即使被饿死也是她咎由自取,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表彰的。” 张清远这话一说出口,不但薛慕,连周围的同学也忍不住笑了。苏宜气得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一跺脚离开了教室。 张清远十分得意:“修文干得漂亮,苏小姐这样的为人,居然厚颜无耻大谈修身,我们今天联手,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薛慕摆手笑道:“静宜的这张嘴,比我还要厉害十分,今天算是领教了。” 二人说笑着来到宿舍,教工拿来一封信递给薛慕,薛慕打开一看暗道糟糕,原来明天《新民报》特约撰稿人集会,若非齐云来信提醒,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第17章 自从成为《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后,薛慕是第一次参加报社的集会。她提前出发来到报馆,发现接待室的秘书换了人。那人看到来了一位年轻女子,愣了一下才迎上去问:“小姐要找谁?” 薛慕笑笑道:“我是《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齐主编邀请我今日来开会的。” 这回轮到那位秘书大跌眼镜了,他认真打量了薛慕一眼,疑惑着问:“小姐确定吗?据我所知,《新民报》从来没有过女性撰稿人。” 薛慕非常无奈:“我看上去像是骗子吗?不然阁下去请示一下齐主编,看看到底有没有我这号人物?” 秘书倒也知趣,想想自家主编向来不乏惊人之举,忙笑道:“那里那里,会议室在楼上,小姐这边请。” 秘书将薛慕引到二楼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候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夫子看到薛慕来了,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位小姐,我们马上要开会了,你若要找人,可以向楼下接待室的秘书去打听,不要妨碍公务。” 薛慕只好又解释一遍:“我也是来开会的,《新民报》新设了女性周刊,我是特约撰稿人。” 此言一出,不仅那位老夫子愣住了,会场的其他人也十分诧异。薛慕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稀罕物件,被这些文人们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过了半响,那位老夫子喃喃道:“逸飞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我等竟然要沦落到与妇人共事的地步。” 在他看来,女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良家妇女。他对这些人一向严守男女之防,避之唯恐不及。另一类是风尘女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些玩意儿,可以无所顾忌调笑谑浪。对于薛慕这种身份,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打交道。只好向一旁挪了挪,与她保持安全的距离。 过了没多久,齐云推门进来了,他注意到众人对薛慕格外留意,忙笑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薛小姐,务本女学的高材生,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特聘为报社的特约撰稿人,以后大家就都是同事了。” 那位老夫子皱眉道:“逸飞,我并不是老顽固,朝廷提倡女学,我也是赞成的。但兴女学不过是为了培养贤妻良母,以后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可我没想到,如今女人竟要和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出来工作,这未免太伤风化了。” 齐云深知赵鼎明是个老古董,笑笑道:“克之,从国际形势来看,十九世纪是民权兴盛的时代,二十世纪是女权兴盛的时代,男女平权的风潮已经刮到国内了。《新民报》一向以开明自诩,聘请女性为特约撰稿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西欧,女子外出工作也是常见之事。” 赵鼎明摇头道:“此言大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泰西诸国船坚炮利固然远胜于我,但论起文化,我中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乾刚坤柔,男尊女卑,乃千古不易之理。女子既以柔顺为主,何权之有?” 齐云知道他一向顽固,懒得再废话,转头问另外一位撰稿人:“子牧,你怎么看?” 李清云笑笑道:“男女平权我是赞成的。但我觉得倡兴女权,必要先培养女子的学问和道德。按照如今中国女子的程度来看,男女平权还是再缓一缓吧。” 李清云言下之意很明显,他觉得当下的女学生只是粗知字义,略懂些新学,便自得自满,意欲与男子一争高低,这样的人,他实在瞧不上,薛慕无非也是此类人物罢了。 薛慕觉得自己不得不开口了:“阁下这话说的很是。我既然被《新民报》聘为特约撰稿人,绝不会只是装装样子,男子能尽到责任和义务,我一样能尽到。《新民报》女学周刊已经印发了八期,每一期的约稿我都没耽误过。除此之外,我还在文艺副刊上发表过诗词。当然,我自知学识浅陋,生恐贻笑大方,各位有什么指教,我一定虚心听纳。” 李清云不由一愣,《新民报》虽然开设了女学周刊,但他认为那是女人才看的,一向不屑一顾。至于薛慕发表在报上发表的诗词,他也没留意过。 薛慕见众人一时无话可说,提高了声音道:“在座的诸位都是报界英才,应该比我更知道: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我既然能尽到撰稿人的义务,自然也可以和诸位一起享受撰稿人的权利。若是我发表的文章有什么不足,诸位尽可以指出,我都可以改正,但仅仅因为女子的身份,诸位便质疑我的能力,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齐云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笑着打圆场道:“薛小姐的大作我是篇篇都拜读过的,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薛小姐肯出任特约撰稿人,是《新民报》的荣幸。” 赵鼎明意味深长地扫了齐云一眼,半响方道:“即便薛小姐的才华能够胜任,但《新民报》的撰稿人皆是男子,薛小姐混迹其间,恐碍男女大妨。所谓人言可畏,这瓜田李下之嫌,主编不可不顾忌啊。” 齐云笑了:“克之,礼岂为我辈所设也。这世上的小人惯于拿男女关系大做文章,只要我心光明,处事公正,又何必管别人怎么说。诸位都是开明人士,想来不会因为区区小节去单方面苛责女子吧。” 齐云作为主编话说到这份儿上,众人也没有了反驳的余地。大家讨论完下季度报刊的选题后,便散了会。 薛慕一点也不想在报社多留,转身匆匆离去。出了报馆她才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用强撑着了。早春的风带着寒意吹到脸上,她只觉得眼角涩涩的疼,轻轻揉了揉眼睛。张先生说得一点没错:这世上女子想要有所成就,实在太难了。 一个高大身影映入眼帘,齐云不知什么时候追出来,默默递给薛慕一方手帕。 薛慕觉得十分尴尬,喃喃解释道:“风太大了,不留神迷了眼。” 齐云笑笑道:“上海这几天的风沙是有些大,快比得上北京了。” 薛慕见他并不点破自己,这才接过帕子擦了擦眼。齐云沉声道:“我很抱歉邀请薛小姐参加此次集会,倒让你无端受到他人的质疑。” 薛慕忙道:“这不能怪齐先生,该来的事总是要来,作为《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我总是要参加报馆的集会的。你放心,我不是心窄的人,不会介意这些事的。” 齐云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道:“贵校离这里不远,我送薛小姐回去吧。”说完不等她拒绝,便匆匆向前引路去了。 二人就这样缓缓而行,天已向晚,苍茫的暮色渐渐袭来,让人无端觉得怅然,齐云突然开口道:“庆续二十五年,我下决心放弃探花功名,南下到上海办报纸,周围的人都认为我疯了。” 他突然亲口提起这段往事,薛慕有些惊讶,齐云停顿了一下道:“因为这件事,我父亲恨极了我,不惜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新民报》刚刚创刊时,我四处求人打点,又四处碰壁,实在是艰难。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就连周围的亲朋好友教导子弟时,都说做人千万不要学齐逸飞。” 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一直认为:在当下的中国,办报刊与建学堂一样能启发民智,比起庸庸碌碌做个京官,这样更有意义。” 薛慕笑了:“齐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作为《新民报》第一个女性撰稿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同样有意义。齐先生放心,眼下处境虽难,我也会坚持下去的。” 齐云见她一点就透,十分欣慰。上海的春天来得早,虽然还是二月里,道路两旁已玉兰花已经开了,淡薄的一点香气送过来,冷冽清香。渐渐的,春风中夹杂了水气,庆续三十年第一场春雨缓缓落下。 好在春雨总是下不大,如细针、如牛毛,微微沾湿了衣裳。齐云笑道:“真是不巧,这次我们都没有带伞。” 薛慕也笑了:“无妨的,我们快些走几步就回去了。” 齐云踌躇片刻,笑着对她招手道:“跟我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雨。” 薛慕犹豫了一下,跟着他折入路边一个弄堂内。齐云领着她来到一间小小的店铺。店家似乎认识他,笑着招呼道:“齐先生来了,这边坐。” 齐云先请薛慕坐下,笑着解释道:“这家店的馄饨与上海不同,颇有北地风味。天已晚了,薛小姐吃完饭再回去吧。”一面提高声音道:“店家,老样子,来两碗馄饨。二个烧饼。” 店家答应一声便到厨下去忙活了,薛慕第一次到这种小地方来用餐,觉得十分好奇,不由四下打量起来。齐云笑道:“薛小姐应该比较少尝试这种平民风味吧,其实在北京,我也是二荤铺的常客。” 薛慕好奇问:“什么是二荤铺?” 齐云笑了:“二荤铺一般不太大,一两间门面,灶头在门口,座位在里面,食物不离鸡豚,不烹制海鲜,价廉物美,是平民果腹的地方。” 馄饨很快就端上桌。齐云仔细将筷匙擦拭干净递给薛慕,笑着嘱咐道:“薛小姐不必客气,趁热吃一些暖暖身子吧。” 薛慕发现那馄饨比她常吃的要大很多,以精肉、春韭做馅,十分美味。最绝的是那碗汤,是用老母鸡熬制多时而成,澄润无渣滓,入口清鲜异常。 二人就着蟹壳黄烧饼很快吃完了馄饨,薛慕额头上微微冒汗,觉得肠胃非常舒服,笑着称赞道:“包得馄饨味胜常,馅融春韭嚼来香,汤清润吻休嫌淡,咽后方知滋味长。以前读杨静亭的《都门纪略》,有许多北京风物总是不明白,今天算是领教了。” 天已完全黑了,店家点上了煤油灯,昏黄的灯火映在薛慕的脸上,越发显得面色莹润如玉。她鬓边一缕碎发散落下来,他觉得那发丝像是拂到自己脸上,心中微痒,想抬手替她整理,犹豫了一下又暗暗缩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一个话题和齐云讨论,他却怔怔地恍若未闻,她的双颊带了可疑的红色,略略提高了声音道:“齐先生,天晚了,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第18章 张清远是第一次和男人单独在外就餐,当她答应沈康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沈康年笑笑道:“本来想请张小姐吃大菜的,又怕张小姐用不惯刀叉。这家荣顺馆家常菜做得很好,张小姐也不是外人,我们在这里用餐,反而更自在些。” 张清远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道:“沈先生说有事情和我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沈康年笑道:“不着急,我们吃过饭再说,张小姐想吃什么尽管点好了。” 张清远决定装乖巧,低声道:“我不会点菜,沈先生做主吧。” 沈康年笑了,招手叫来跑堂,点了八宝鸭、油爆虾、草头圈子、扣三丝等家常菜,每点一样菜时,他都会征求张清远的意见。 等到菜上来时,沈康年怕她拘谨,便主动拿起公筷向她碗里夹菜。张清远看到自己碗里的菜已经堆到像小山那样高,红着脸道:“沈先生不要客气,我已经够吃了。” 沈康年笑道:“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张小姐,就觉得很亲切,后来相处几次,便把张小姐当成了很熟的朋友,张小姐不会觉得我冒昧吧。” 张清远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我觉得沈先生人很好。” 沈康年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笑了。他把一碟桂花拉糕挪到张清远跟前:“这家馆子拉糕做得很好,张小姐尝尝看。” 张清远怀疑自己又说错了话,便有些讪讪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小二又端上两碗焖蹄面,二人都觉得实在吃不下了,便要了一壶普洱茶消食。 沈康年清清嗓子道:“张小姐,有一件事情,我实在为难,想要讨张小姐的主意。” 张清远忙道:“沈先生尽管说,我若能帮上忙,必不敢推辞。” 沈康年笑笑道:“不瞒张小姐,我的老家在宁波,自从法政学堂毕业后,便一直孤身一人在上海打拼。前日接到家中来信,父母说我岁数也不小了,想要给我在乡里寻门亲事,让我回去结婚,可是我实在不愿意。” 张清远万万没想到沈康年竟要与自己讨论这个话题,脸更加红了,讷讷道:“这是沈先生的私事,沈先生自己做主就是了。” 沈康年看向张清远的目光多了几分恳切:“张小姐,我是一向主张婚姻自主的,实在不愿意父母安排我的终身大事。我早就下定决心:未来的伴侣,一要天足,二要受过新式教育,通晓中西学术门径。就是日后的婚礼,也要按照文明通例来进行,尽除中国旧有陋俗。” 张清远觉得心跳得厉害,半响低声道:“以沈先生之才,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算过分。沈先生日后一定会遇到合适的人的。” 沈康年笑了:“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小姐,你能成全我吗?” 张清远脸越发红了:“我不明白沈先生的意思。时候不早,我也吃饱了,多谢沈先生的款待,我先告辞了。”说完便欲起身。 沈康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急切道:“我对张小姐仰慕已久,今天这番话,绝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想好了,张小姐明年毕业,我不会耽误你的学业,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订婚,等到毕业再结婚。” 他的手很热,在她的心头点起了一把火。她慌忙向周围看去,好在旧式酒家环境嘈杂,根本没人留意他们的对话。 沈康年见她一直不答复,原本炽热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沉声问:“张小姐不愿意?看来是我冒昧了。” 张清远讷讷道:“你父母想要给你在家乡寻亲事,是不会看上我的。更何况……”她停顿一下继续道:“我性子很倔,脾气也不好,实在不适合结婚。” 沈康年笑了:“谁说的,我不喜欢性情柔懦的女子,在我眼里,张小姐样样都好。至于我父母那边,你更不用担心,他们并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只想让我赶快娶亲,如果知道我自己找到合适的人,还是位女学生,一定会很高兴的。” 在这一刻,张清远觉得酒馆的嘈杂喧闹渐渐隐去,她眼中只有他,内心荒芜已久的角落逐渐被填满,她低声道:“这毕竟是大事,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话虽这样说,但她眼中的光彩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沈康年放下心来笑道:“当然,终身大事不能仓促决定。若得张小姐一诺,此生必不相负,有违此言,愿受……” 张清远连忙制止他:“好好的又起什么誓。我信你就是了。时候真不早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沈康年笑笑道:“我虽然不喜欢旧式才子佳人小说,但里面男女主人公往往彼此交换信物,这个安排我觉得很好。”从解下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递给张清远,轻笑道:“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代表了我的诚意,张小姐收下吧。” 张清远见那玉佩雕刻成鸭子的形状,用一条红丝栓着,其厚不到一分,作春水色,上面又微微有些红丝细纹。因沈康年贴身佩戴,摸在手上还有些余温,脸不由又红了起来。 第19章 张清远回到宿舍时,薛慕正在温习功课。她觉得自己还是心跳得厉害,坐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突然道:“修文,我也许要嫁人了。” 薛慕吓了一跳,忙撇下书本问:“究竟怎么回事?” 张清远简要说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薛慕失声道:“这么说沈康年向你求婚,你也答应了?” 张清远忙道:“没有,我说了要考虑一下再给他答复。” 薛慕腹诽:连人家的祖传玉佩都收下了,这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思量一阵问道:“静宜,这是关系到你一生幸福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张清远怔怔道:“修文,沈先生真的很好,如果错过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温柔亲切的人了。我是退过一次亲的人,家里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薛慕忍不住道:“静宜,我不许你妄自菲薄。你性格好,学问好,为人正直公道,沈康年能遇到你才是幸运。” 张清远笑了:“修文就别哄我了。你也许会怪我没志气,但我们这些女学生,毕业后总是要嫁人的,像张先生那样不嫁人从事教职的少之又少。既然早晚要嫁,不如趁现在年轻挑个合意的。” 张清远见薛慕又要说话,忙摆手笑道:“不用提,修文肯定要发表独身主义见解了。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学习成绩一般,见识也寻常,还是走嫁人的路子更容易一些。倒是你和我不一样,我听说学校打算设立北京分校,现在正招聘优秀的毕业生到北京任职,你何不去试试?” 薛慕皱眉道:“我们明年才毕业,也可以报名吗?” 张清远笑道:“自然可以,北京的分校要到明年才开。修文你成绩这么好,一定会被录取的。” 薛慕试着报名后,发现学校对此次招聘格外重视,不但有笔试,还有最后的面试。轮到自己参加面试的时候,她发现教务处几位总长和副总长都在。范伟仪算是其中资历较低的,她先开口问道:“薛小姐的籍贯是上海吗?” 薛慕忙道:“是的,但学生很愿意去北京工作。” 范伟仪淡淡笑了笑问:“薛小姐在北京有没有亲人?” 薛慕愣了一下道:“我在那里并没有亲朋故旧,可是我适应能力很强,相信很快就会熟悉那边的环境的。” 新任的教务总长赵允明接着问:“薛小姐毕业后有嫁人的计划吗?” 薛慕连忙否认:“学生入学起便立志要从事教职,从来没有嫁人的想法。” 赵允明不置可否,停了停方道:“眼下虽这么说,但你毕竟年轻,几年后情形如何,谁也说不准。你的意思我们知道了,先下去等消息吧。”说完挥手示意她退出。 薛慕有些失望地从教务处出来,没过多久,苏宜也面试结束出来了。薛慕扫了她一眼正要离开,却被她叫住了:“薛小姐,还请借一步说话。” 薛慕迟疑片刻随她来到宿舍前的小花园内,苏宜见四下无人,方提高了声音道:“我劝薛小姐不要痴心妄想,你是不可能有机会的。” 薛慕笑了:“我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倒是苏小姐最近功课大不如前,我劝你还是不要替别人操心了。” 苏宜冷冷道:“我看薛小姐八成是读书读傻了。你要知道,这次在北京设分校,学生一时招募不全。学校选聘教师,是要找在北京有背景有关系的人去拉拢生源。薛小姐觉得自己有资格被录取吗?” 她看了一眼薛慕突然笑了:“本来张先生若在,薛小姐还有些希望。但如今她走了。”苏宜把声音压得更低:“薛小姐,我真是很好奇,你究竟给了张先生多少好处,才让她这样护着你。” 苏宜话音未落,面上早吃了薛慕重重一掌。 第20章 苏宜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慕:“你竟敢动手,简直是泼妇!”说完便欲还手。 薛慕立即上前按住她,冷冷道:“苏小姐,我以前警告过你安分一点。你自己阴微鄙陋,四处许人好处,便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你父母既然没教好你,我今天便告诉你: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收买和被收买的关系。下次你再敢出言不逊,我还会打你。” 薛慕的力气比苏宜大,她的手一时动不得,只好愤愤道:“你打了我又如何,实话告诉你,我男友这回出了大力去运作,我获取这个职位是十拿九稳的事。” 苏宜索性上前一步冷笑道:“薛慕你不要犯傻了。学问再高,成绩再好又如何,没有关系、没有路子,照样争不过我。我自小便知道,如今这世道光靠自己努力是不行的。”说完,甩开她的手匆匆离去。 苏宜走了之后,薛慕怔怔地在花园里站了很久。正值江南梅雨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然下起一阵急雨,打在槐树的枝叶上簌簌有声,过不了多久,满树的槐花便零落如雪。 雨势很快变大,虽是初夏季节,可因为这雨声,总叫人想到深秋,清寒的水气扑面而来,薛慕的衣衫被淋湿了大半,丝丝凉意沁入肺腑,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忽然想起自己九岁那年秋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母亲得了痨病久卧在床,却还是坚持每天上午教她英文。有一天父亲难得来看母亲,见到她手中的英文书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学这些有什么用!” 父亲冰冷的眼光扫过母亲枯黄的脸:“你就是因为成天看这些洋鬼子的东西,心思太重,才折了自己的福。”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母亲为人温柔坚强,病了这么久,丈夫冷遇、下人侍候不周,也从不抱怨什么,但这一次,她却忍不住落泪了,她低声嘱咐薛慕:“囡囡,你日后嫁人,一定要擦亮了眼。” 那一刻,薛慕觉得绵绵的秋雨似乎永不停歇,她恨自己太弱小,没有能力保护母亲。如今她长大了,自以为凭能力可以在社会立足,却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以天地之大,她真的无路可去了吗?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耐不得,不顾越来越大的雨势,转身向学校外奔去。如果真的要舍弃一些坚持才能得到她想要的,那么就舍弃吧,她实在太想得到了。 第21章 虞万丰万万没想到,会有年轻女子主动上门来找她。他思量片刻把夫人一起叫上,在内花厅接待薛慕。 下人上过茶退下后,气氛变得异常尴尬,虞万丰扫了一眼浑身湿漉漉的薛慕,咳嗦一声问道:“薛小姐一向少见,不知有何事指教?” 薛慕沉吟片刻道:“我与虞大人素不相识,此番来访实在冒昧。但事关令郎的前程,我就大胆造次了。” 虞顺卿是虞家独苗,虞氏夫妇的心头肉。虞夫人听薛慕这样说忙道:“薛小姐有话尽管直说。” 薛慕决定开门见山:“夫人,我本是务本女学的学生。令郎新近交往了一名女友,是我的同学。她原是与人定过婚的,因夫家出事败落,便主动退了婚,没过几个月便攀附上了令郎。令郎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于前途名声恐怕有碍。” 虞顺卿为人风流,这几年身边的女友如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虞氏夫妇深知儿子的性格,劝过几次不听也就罢了。眼下这位薛小姐,怕是也与儿子有什么瓜葛。 虞万丰看向薛慕的眼光带了几分耐人寻味,他笑笑道:“让薛小姐见笑了,我们商户人家没那么讲究名声,犬子年轻胡闹,他在外面交往的女人不过是些玩意,我一个也不认得,也懒得去管。只要我不点头,他是万万不敢领她们登堂入室的。薛小姐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直说吧。” 薛慕笑了:“虞大人不要误会,我不认识令郎,也无意插手他的私事。若只是风流韵事,您大可以一笑置之。但令郎这回为了帮女友谋得北京分校的职位,不惜动用贵府的关系,重金贿赂校方,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未免太冒风险了。” 话音刚落,虞万丰便皱起了眉头,半响突然笑道:“犬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薛小姐这话怕是道听途说吧。” 薛慕索性道:“这话是令郎的女友苏宜当面和我说的。虞大人若是不信,回头一查便知。我校上一任教务总长就是因为收受贿赂被报刊披露,最后主动离职的,行贿的人也受到了牵连。虞大人是朝廷下诏表彰的义商,想来必不会做不法之事的。” 虞万丰沉吟片刻突然问:“这么说来,薛小姐也报名参加北京分校的应聘了?” 虞万丰果然是只老狐狸,薛慕愣了一下索性承认道:“虞大人料事如神,我真是佩服。” 虞万丰大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薛小姐若不是与苏宜竞争职位,又怎么会找我说这些呢?” 薛慕正容道:“虞大人,我知道我现在的做法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与苏宜早就过节,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务本女学,被分到甲等班,苏宜原是乙等班的学生,为了升班,不惜动用关系诬陷我作弊,幸亏有人主持公道,否则早就被她踩下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次她又故技重施,想要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教职,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不瞒虞大人,以我的成绩,获得这个职位是没问题的。但照眼下情势来看,走正途明显行不通,既然如此,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不上过分。” 虞万丰笑了:“薛小姐,你这性子我很喜欢。该是我们的,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抢了去,我也不喜欢学那些所谓正人君子当缩头乌龟。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出面阻止的。” 虞夫人亦道:“苏宜那样的女人,我实在看不上眼。若是花些钱也就罢了,居然还为了她去跑关系,卿儿这是糊涂了,回头我好好教训他。” 五天后,应聘结果出来了,苏宜并没有被录取,倒是呼声不高的薛慕榜上有名。张清远很高兴:“修文,恭喜你。学校还是很公正的。” 薛慕笑笑不答,李佩林将她二人拉到一旁冷笑道:“那里是学校公正,我听说,原本苏宜被录取是板上钉钉的,后来还是虞顺卿的父亲虞万丰出面阻止,这事才没成。” 张清远诧异过后笑道:“果真如此,倒是老天长眼。听闻虞万丰为人精明得很,像苏宜这样的人,实在入不了他的法眼,也不值得去冒风险,他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薛慕突然问道:“这几天一直没见到苏宜,你们可知她去那里了?” 李佩林漠然道:“谁关心这些,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败兴,这一阵子没脸再来学校了吧。” 薛慕也认同李佩林的说话,谁知过了几个月,还是不见苏宜的影子,学校已经将她公开除名了。 在不知不觉中,庆绪三十一年的春天已经来临,薛慕和张清远约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去郊外踏春,回来一起在一品香用晚餐,薛慕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还有几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 张清远笑道:“希望我们毕业后还有机会一起出来踏青。” 李佩林叹道:“我们这些人算是都有了好归宿,修文毕业后去北京任教,剩下的人也都找到了如意郎君。”她转头问张清远:“静宜,你和沈先生什么时候成亲。” 张清远不好意思地用勺子搅着手中的桃子冻,半响方道:“我和他商量好,定在今年十月。” 李佩林调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前几日我在学校见到沈先生,长得是一表人才,与静宜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本来就喜欢八卦,大家就着这个话题纷纷讨论起未来的夫婿,闹了一阵。李佩林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可听说了苏宜的事?” 薛慕皱眉道:“她不是已经被学校除名了嘛,最近又有什么新闻吗?” 李佩林冷笑道:“苏宜的手段,我们真学不来。那次她应聘教职没成功,虞万丰逼着儿子和她断了关系。原以为她以后会安分一些,谁知居然勾引着虞顺卿与她同居了。说起来她也算大家出身,竟然这样不顾廉耻。” 李佩林越发压低了声音:“据说苏宜的生母是位歌妓,苏家大妇为人精明强悍,她自小在苏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想来她攀附男人的本事,也是生母教得。” 薛慕此时心情很复杂,过了半响还是张清远开口问:“那后来呢?” “后来虞万丰发了狠,扬言虞顺卿若继续和苏宜在一起,就断了他的月钱。虞顺卿虽然舍不得苏宜,却也更舍不得钱,便乖乖地搬回虞府住了。” 薛慕叹了口气:“这么看来,苏宜表面精明,内里也是个傻的。她早该知道,虞顺卿做不了自己的主,应该去求他父亲才对。” 李佩林叹道:“毕竟是小妇养的,只会学些小家子做派。她若把用在男人身上的心思用在学业上,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经历了这次的事,苏家也觉得她太丢人,她父亲赶着将她嫁给一位老举人做填房了。” 第22章 张清远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筹备婚礼。沈家在宁波世代从商,家境殷实。此次沈康年成婚,沈父特地在上海西郊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带一处花园。四月初八是沈母的五十大寿。沈家便在新宅内宴请亲友。 沈母急着相看未来的儿媳,嘱咐儿子在寿辰那天将张清远一起带来。张清远心中未免有些忐忑,非要拉着薛慕和李佩林同去给自己壮胆。 沈家交游广阔,四月初八那天贺客盈门,足足摆了四十桌宴席。张清远并沈家的近亲在沈母房内用膳,薛慕等女眷被招呼到内花厅入座。 薛慕一向不爱喧闹,同桌的除了李佩林又都不认识,只捡席上能填饱肚子的面食,草草吃了几口便欲离去,却见张清远在花厅外边给她使眼色。 薛慕借故离开花厅,找了一个僻静之处笑问:“待晓堂前拜舅姑,画眉深浅入时无。未来的婆婆对你可满意?” 张清远笑着啐了一口:“胡说什么呢。不过沈先生的母亲为人和气,对我也很好,还嘱咐我别客气,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 薛慕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她肯定会喜欢你的,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我也吃饱了,正好和你说一声先回去了。” 张清远忙道:“你可不能走,沈家今天请了上海名角在后花园唱戏,你一定要陪我。” 薛慕连忙敬谢不敏:“你是知道的,让我听戏简直是活受罪,还是饶了我吧。” 张清远笑道:“修文有所不知,沈家是南边人听不惯京剧,这次特地请了昆曲班子演唱汤显祖的《紫钗记》。昆腔曲词文雅,行腔婉转,不比京剧锣鼓喧嚣,你一定不能错过。” 经不得张清远苦劝,薛慕只好留了下来。戏台临时设在后花园假山旁,正对着一池碧水。男客们在池中水阁内听戏,女眷们则在旁边的小楼内听戏。 时值晚春,气序清和,女眷们都穿戴着鲜艳的衣裳首饰。明媚的阳光在她们的衣裙发髻上流转,这一室莺莺燕燕、娉娉婷婷,让园内盛放的鲜花都失了颜色。 四月正是桑葚上市的时候,沈母提前交代厨房泡制了桑葚米酒,今日早起又特地在酒内加上碎冰供大家取食。薛慕见那酒度数不高,又清凉爽口,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今日演得是《花院盟香》这出戏,薛慕看过《霍小玉传》,知道这一段唱得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后,自知身份非匹,担心色衰爱迟,秋扇见捐,终日闷闷不乐。李益为了宽慰她,便相约一同游园赏春、焚香盟誓。 台上扮演霍小玉的小旦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乍一看并不十分艳丽,谁知一开口,眼中便有风情流转。她缓缓清唱道:“铺翠陌平沙茸嫩,拂画檐垂杨金偃。春成片,无人见,平付与莺捎燕翦。” 薛慕原来只是漫不经心听着,此时也不由感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不能静下心来细细体味。悠扬的丝竹声紧接着响起,小旦轻柔婉转的声音合着节拍慢慢送到耳边。 “一枝低压宜春院,芳心半点,红妆几瓣。和莺吹折流霞茜,糁香肩,春纤袖口拈插鬓云边。” “尊酒把玉人低劝,背东风立稳,微笑花前,斜簪抛出金缕悬。步香埃窣地凌波见,湘裙皱嚲,晴丝翠烟。粉融香润,千骄恣妍,真珠几滴红妆面。” 那小旦婉转的腰肢,低吟浅唱的风韵,有种别样动人的风致。恋爱中的人总是患得患失的,她眼中的情思与彷徨如一弯澄澈的清水,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以戏曲为媒介,薛慕忽然懂得了旧式女子的爱情与悲伤。眼前的一花一木。一声燕叫一声莺啼,都能触动她们最隐秘的情怀,她们眷恋与思念便再也遮挡不住。 薛慕正在出神,张清远忽然拍了拍她肩膀笑问:“如何,听着还算入耳吧。” 薛慕定了定神方笑道:“词意高古,情随境转,一段真堪断肠,昆腔果然别具一格。” 张清远被人搔到痒处,便打开了话匣子,大讲起南北曲的异同,什么声、气、韵、形、格、味,滔滔不绝。薛慕听得头大,半响方笑道:“我不懂曲调,静宜同我讲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沈先生是你的知音人,你们成婚后,有的是时间一起讨论。” 张清远这才悻悻地住了口,那台上已是换了小生在唱: “催花雨片,度池亭草气熏传,点蜻蜓撇去惊飞,趁泥香掠水盘旋。咱两个一径行来一字肩,同行覆着同心扇。停半霎潇湘画阑,坐一答绣墩金线。” 暮春时节最唱不得的,是伤春的歌,太容易让人身临其境。那唱词既亲昵又大胆,薛慕又多饮了几杯酒,只觉得面上发烧,楼上十分气闷,便起身打开了窗户,细密的雨线扑面而来,原来春雨无声无息降临。 薛慕缓缓伸出手去,感受着春雨的阵阵凉意,她忽然发现齐云恰巧也在对面的水阁里听戏。他见到薛慕,怔了一下便含笑致意。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忙关上了窗户,转身回到座位上发呆。一时也没心情听戏了,随便找了借口走了出去。 作者:在男女不对等的条件下,婚姻,甚至所谓的爱情,对那个时代的女性来讲,有时更像一个牢笼。后文会有更多体现。 卑微冷文作者在线求收藏。 第23章 沈府的后花园地方不大,薛慕绕过假山走进一座小小的院落,正中有一间亭子,正好可以避雨。她在亭子里坐下,清凉的晚风带着水气吹来,顿时酒醒了许多。 对面墙上爬满了扒山虎,是春天嫩绿的颜色。细雨无声将庭院中的茉莉花打湿,那宜人的花香便沁入肺腑,让人觉得欣喜又茫然。 她想起儿时的初夏,她和弟弟常常去后花园中采摘茉莉花,插入花瓶摆在母亲房中,好驱散那一室难闻的药味,那是她不多的快乐时光。 不远处有声音传来:“薛小姐怎么在这里?” 薛慕身子一颤,原来齐云来了,她的脸很快红起来,却还是强自镇定笑道:“桑葚酒不留心喝多了,觉得有些闷热,出来透透气。” 她的脸颊染了一抹如霞红晕,配上茜色衣裙,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齐云竭力稳住心神笑道:“本来打算吃完饭就走的,谁料去疾硬拉我来听戏。没想到听到后来也有些意思,那霍小玉真是位痴情女子。” 薛慕觉得有些尴尬,低声道:“我如今酒已醒了,先告辞了。”起身刚要走,却被齐云拦住低声问:“这些日子你为什么一直在躲着我?前日连报社集会也没去。” 薛慕讷讷道:“我没有,最近一直在准备毕业考试,实在功夫出去。” 齐云盯着她慢慢笑了,她还来不及思索,他已经伸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夹杂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在这暮春时节无端令人神情恍惚,薛慕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却得厉害,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侧过身去想要闪避,他已是经低头吻了过来,初时带着试探的温柔,后来就变得坚定而热烈。她觉得难以喘息,浑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气。在一片混沌中她怔怔地想:一定是自己酒喝多了,才会失去自制力变得软弱。 齐云见她浑身都在颤抖,彷佛被冷雨打湿的花蕊,心下爱怜万分,轻轻放开她低声道:“别怕,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他将她的双手放在怀中去暖,她怔怔地抬起头,无意中看到了院落中的一角天空,旧式女子一生都被锁闭在这方寸之地,苦乐皆系于枕边之人,情爱便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她不惜一切代价外出求学,便是为了摆脱这样命运。天地如此广袤,与之相比这后花园也变成了牢笼。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咐:你一定不要重复我这样的生活;想起张先生的鼓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希望你一直走下去,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她的内心逐渐清明,满腔的情思渐渐冷下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齐云推开:“齐先生,我很快就要去北京工作。今天的事我们都忘了吧,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说完也不等他回复,便冒雨匆匆跑了回去。 张清远见她出去很久才回来,担心问道:“修文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薛慕勉强笑道:“没事,只是吹了点冷风,头有些晕。” 张清远摸了摸她的头,发现并不发烧,松了口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又嘱咐道:“喝完茶你早些回去吧,马上就要考试,若是感冒就麻烦了。” 薛慕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平复了心情。台上才子佳人的故事仍在继续。那小生泣泪发誓: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请以素缣,着之盟约。水上鸳鸯,云中翡翠,忧佳相随,风雨无悔,引喻山河,指呈日月,生则同襟,死则同穴 。 薛慕想起日后二人的结局,只觉异常讽刺。他终是负了她。她在病榻泣泪控诉: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霍小玉的咒怨如此触目惊心,最初的爱人终于变成了怨偶。也许这不能全怪李益,也许他当初的誓言是真诚的,可是世间有多少真心经不起现实的消磨,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爱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想到这里,薛慕最后一点幻想也随之破灭,她已经做出了选择,或者说自小的经历使她别无可选,无论前路有多难,她总要坚持走下去。 第24章 薛慕准备毕业考试时突然被叫回家,心情相当忐忑。谁知柳氏这回相当热情,笑着招呼道:“大姑娘来了,饿了吧,快坐下一起吃饭。” 薛慕看那饭桌上摆满了家常大黄鱼、油爆虾、酱鸭、蚝油双耳等家常菜,柳氏又把一碟糕点挪到她手边:“这是我叫张妈特地从沈大成买来的桂花条头糕,我记得你一向喜欢甜食,快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薛慕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起身陪笑道:“有劳母亲费心了。父亲怎么不在?” 柳氏神色暗了一下道:“你父亲出去打牌,我们不用等他了。” 柳氏十月怀胎生了个女儿,薛纬的脸色当时就不大好看,柳氏也恨自己肚子不争气。柳氏的女儿如今已经一岁多了,取名薛艾,刚学会走路,正是调皮捣乱的时候,看见桌上有条头糕,便闹着要吃。 柳氏皱起眉头轻斥道:“还不赶紧把她抱下去,一天到晚只会捣乱。” 薛艾的奶妈刘氏只得上前敷衍哄道:“二姑娘乖,快跟我出去玩皮球。” 谁知薛艾对皮球不感兴趣,见母亲不许她吃糕,登时嚎啕大哭起来。 薛慕见柳氏马上脸色突变要发作,忙从桌上夹了块鱼肉送到薛艾嘴边,轻轻哄道:“不哭不哭,糕不好消化,你还小不能吃,这块鱼肉也很好吃的。” 薛艾见有人肯耐心哄自己,挣大了眼睛尝了一口鱼肉,慢慢地不哭了。 柳氏叹了口气道:“还是大姑娘有办法,这孩子太顽皮,自从生下她,我一天到晚没有消停的时候。” 薛慕笑笑道:“二妹妹很聪明的,能听懂大人说得话。” 柳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过是个女孩子,聪明有什么用。”她示意刘妈将薛艾抱出去,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眼看就要毕业了,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 薛慕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女儿打算去北京分校任教,已经被录用了。” 柳氏笑道:“这不成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已经过了十八岁,找门好亲事比什么都重要,那能为当教师成了老姑娘。你亲娘死得早,你的终身大事我自然要操心,否则不光你父亲,就是薛氏宗亲也会怪我的。” 薛慕突然紧张起来,决然道:“母亲,我只想任教职,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柳氏的眉头皱了起来,轻斥道:“胡闹,姑娘家那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别说你父亲,就是我也不会答应。”她又放缓了语气道:“你也别害臊,如今就有一门好亲事。说来也是缘分,男方名唤郑秋华,是上海法政学堂的学生,在《新民报》上看到你发表的文章,说是仰慕你的学问,特地让家人来提亲的。男方父亲现任刑部给事中,马上就要升任四川盐茶道,和咱们薛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柳氏见薛慕愣愣的,再接再厉劝道:“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亲事,那四川盐茶道可是个肥缺,你若嫁过去,吃穿不愁,还可以多帮衬娘家。” 薛慕突然冷冷道:“想必郑家给了很多彩礼吧。” 柳氏登时变了脸色:“大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公子也是学堂里出来的文明人物,又无病无残疾,有什么配不上你的?你去找薛氏宗亲评评理,我这么做难道害你不成?” 薛慕提高了声音道:“可是我已经答应学校去北京任职了,如果订了亲,就只能留在上海了。” 柳氏冷冷道:“薛家从来没有女人出去工作的成例,你若订了亲,自然以家庭为重,以后专心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实话告诉你,我和你父亲已经应下这门亲事了,只等过几日男方来相看了就定亲。” 薛慕最后一点希望随之破灭,索性笑道:“母亲,父亲一向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如今还未定亲,男方便到家里来相看。女儿难道就这么不值钱,等着别人来挑拣吗?” 柳氏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咳嗦一声道:“如今是文明时代,男女成亲前见一面也没什么不妥,你也是从新式学堂毕业的,何必这么保守?” 道理居然都让她说尽了,薛慕也懒得废话,起身告辞回校,柳氏见她态度不那么执拗了,便放缓了声音劝道:“对我们女人来说,还是嫁人最重要。大姑娘,我和你无冤无仇,不会害你的。三日后郑家来相看,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薛慕随口答应了,回到学校发现张清远也不在,宿舍内空无一人,她心绪烦乱地倒在床上,教工忽然敲门喊她:“薛小姐,楼下有你的电话。” 务本女学的学生非富即贵,为了方便她们和家里联系,宿舍楼内新装了一部电话,薛家是没有电话的,薛慕还以为是舅母找她,谁知电话拿到手中,对方沉默了好久方道:“薛小姐,上次是我莽撞,可是我觉得有些话还没说清楚,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再见一面吧。” 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薛慕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她失去了一贯的沉稳,挂了电话便匆匆离去。 薛慕那边早就没了声音,齐云犹自抱着电话发愣,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放下电话,苦笑着点了一支雪茄。 他想起那场暮春的雨,她穿着茜色的衫裙,轻薄软滑的衣料映得她面色莹润如玉,他将她搂在怀中,她浑身微微颤抖,脸颊和手那样凉,唯有嘴唇是灼热的,令人生了一种迷乱的狂喜,那一刻,他仿佛飞蛾扑火。 可如今,她的凉意慢慢流到他心里,迸发出无可抑制的痛,他无法细想,亦不敢去细想,只是本能的知道,他不该强迫她,她终究会一步步远去。 他在办公室呆呆坐了许久,秘书突然敲门禀告:“京中梁公子来了。” 齐云一惊,连忙起身出迎:“平甫远道而来,可是令兄那里有什么事吗?” 庆续三十一年夏,皇帝得到太后的首肯大行新法,新党气焰大盛。七月十二日明发上谕:“内阁候补侍读徐锐,刑部候补主事李光远,内阁候补中书林承、江苏候补知府梁继新,均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如今一切大政均由四京卿拟议,发号施令亦由四京卿拟上谕交内阁明发。这等于皇帝另外组织了一个政府,原来的军机处已经变得有名无实了。 四京卿之中又属梁继新才思敏捷、勇于任事,最得圣眷。今日来访的梁继文即是他的胞弟,梁继新有什么不方便出面之事,一向委托弟弟代为斡旋。 事出紧急,梁继文坐下来不及寒暄便道:“逸飞,麻烦事来了。”说完递给齐云一份文件。 齐云打开发现那是一份明发上谕,很简单的一句话:“擢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庆育为文渊阁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当今皇帝以冲龄继位,皇太后垂帘听政十几年,在朝野中的势力不可小觑。自庆续三十年皇帝亲政以来,后党帝党之争愈演愈烈。直隶总督号为“疆臣领袖”,北洋更是掌握了举国主要的兵力。太后派自己的亲信庆育出镇北洋,勒兵观变,下得是一着足以制新党死命的狠棋。 齐云与梁继新私交甚笃,他在上海办《新民报》,言论算得上大胆,全凭梁继新在朝中全力维护,所以这一次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替新党去筹划。 齐云沉吟片刻低声道:“事不宜迟,我们也该在军方有所动作了。” 梁继文笑了:“逸飞,这回我们想到一处去了,皇上前日在阳和园召见了汪鼎毓。皇上还特地交代,汪鼎毓对练兵事务可随时详奏。” 汪鼎毓倒是肯实心做事的人,近年来在塘沽编练新军颇有成效,手下的军队战斗力很强,他也成为大清官场冉冉上升的一颗新星。最妙的是,汪鼎毓貌似亦支持维新,去年皇帝召见他询问如何变法,他竟然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万多字的具体方案,皇帝对此十分欣赏。 齐云却对此人不大感冒,思量片刻道:“这虽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汪鼎毓为人摇摆不定,我听说他这次进京还特地拜访了庆育,送了一箱金子不说,还呈上了自己写的兵书求教。这是只老狐狸,无利不起早,想要拉拢他绝非易事。” 梁继文愣了一下笑道:“逸飞此言亦有理,但皇上如今已成年,亲理大政是名正言顺之事,太后虽然精明,亦不得不受制于祖宗家法。汪鼎毓既然是聪明人,就该早点认清大势才是。” 齐云笑道:“凤阁与平甫心中有数就好,拉拢汪鼎毓我不反对,但革除弊政、培养势力要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啊!” 梁继文叹了口气道:“道理我如何不知?,但如今对方步步紧逼,我们也不得不加快动作了。” 如今朝野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听信梁继新离经叛道之言,欲大变祖宗之法,天下早晚要闹大乱子。太后已经与庆育密谋欲行废立之事了。 齐云沉吟片刻道:“有些谣言做不得实,还请平甫转告令兄,万万不可自乱了阵脚。” 梁继文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但有些事情亦不是空穴来风。逸飞为《新民报》主编,掌控南方言论,还望继续为新法造势。” 齐云慨然应诺:“平甫放心,但有任使,在下必不敢辞。” 作者:从本章起节奏加快。汪鼎毓的原型,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吧,嘿嘿。 第25章 等到郑家来相看那天,薛慕一大早就回来了。柳氏看她穿着紫色香云纱衫,红色百褶裙,眉头当即皱起来:“大姑娘怎么穿了这一身,这配色太扎眼了。” 薛慕笑笑道:“这几年在学堂里穿惯了白色和淡蓝色的棉布衫,顾不上做多余的衣服。母亲嘱咐我今天穿亮色,我翻箱倒柜才找到这一身。” 柳氏十分恼火,有心给她换一套衣服,但自己生产后身量宽大,薛艾又小,家中也找不到合适的。郑家人马上要来了,只好忍下不提。好在薛慕底子好,纵使衣裙配色怪异了些,倒也压得住。 这回郑秋华和他的母亲都来了。郑秋华二十多岁年纪,戴一副金丝眼镜,人倒生得白净,只是太胖了些,撑得那身纺绸长衫鼓鼓囊囊的,叫人疑心他在长衫里面穿了夹衣。郑母岁数也不大,精明外露,早就用挑剔的眼光将薛慕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微微皱起了眉头。 郑秋华见薛慕姿色不错,倒是十分热情,上来便和她打招呼:“薛小姐写得一手好文章,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实在幸会。” 薛慕小声道:“过奖了。”她低头端坐,随手在碟子抓了一颗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一些。郑少秋再问她话,她的头总是不肯抬起来,只是用两个字简短回答,倒是很像沉默害羞的旧式淑女。 郑秋华上了几年学堂,一向以新派人物自诩,他在报上见到薛慕发表的文章,原以为是位落落大方、善于交际的新女性,却不料她如此扭捏作态,当下便有几分失望。 郑秋华有些不甘心,又试探着问:“薛小姐平时喜欢什么消遣?” 薛慕细声道:“也没什么消遣,只是闲下来看看书。” 郑秋华眼睛一亮:“薛小姐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平常喜欢看什么书?” 薛慕这回打开了话匣子,抬头笑笑道:“我最喜欢看小说了,诸如《恨海》《珠泪缘》《鸳鸯血》之类的小说我都喜欢,有时候为了一口气读完,常常整夜不睡觉。” 这些都是当下流行的风月小说,女学生们私下看看也就罢了,根本不登大雅之堂,也实在跟薛慕的才女名头不相符。此言一出不仅郑秋华大感失望,连郑太太也微微露出鄙夷的神情。 柳氏知道薛慕是有意为之,只恨当下不能发作,只好插言道:“饭菜已经备好了,请郑太太、郑先生入席吧。” 薛纬当仁不让坐了首座,郑秋华与郑太太坐在客席,薛慕打横相陪,薛艾忽然跑过来,只顾把酒席上的瓜子抓来吃。柳氏不耐烦地令奶妈抱她走开,谁知她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薛慕装作手忙脚乱的样子去哄,薛艾闹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薛兆看不下去,拿了一块席上的糖果去哄她,薛艾才止住了哭泣,由奶妈领着出去玩了。郑太太见薛慕一脸慌张的样子,忍不住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孩子性格果然上不了大台面。 下人们陆续端上鱼翅、八宝鸭、清炒虾仁、响油鳝丝等热菜,柳氏勉强招呼道:“席面粗陋了些,郑太太、郑先生不要客气,随便用些吧。” 郑太太看见菜用成化窑五彩碟子呈上来,却都是不成套的,席上的鱼翅也细碎得不成样子,知道薛家如今是表面光鲜,内囊眼看要尽上来了,与之结亲的念头越发淡了。 郑秋华又不死心搭讪问:“薛小姐喜不喜欢吃西餐?务本女校旁边的一品香西餐倒是做得不错。” 薛慕夹了一块奶油菜花低头吃了半天还没吃完,闻言低声道:“我没吃过西餐,听同学们说西餐多生冷,一品香的花费也太贵了。” 郑秋华彻底无语了,这一顿饭接下来吃得很沉默,还是薛兆看不下去,找些话题与郑秋华闲聊,才不至于太冷场。 最后下人端上一大碗鸡汤,还没来得及分盛,薛慕先用自己的小勺在大碗内舀了汤喝了一口。 这是非常没有教养的行为,郑太太一眼瞥见,脸上的鄙夷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了。 薛纬一贯粗线条不留意,柳氏的脸色登时变了。过了一会儿,却听郑太太咳嗦一声道:“一连几日身上不好,今日若不来实在失了礼数。因此竟要恕我先告辞了。”一面取出先前备好的一串腕香珠递给薛慕:“姑娘别笑话菲薄,这串珠子留着赏丫头们吧。” 按照当下的习俗,男方来女方家相看,若是中意便直接下定,若不中意便赠予女方首饰,谓之压惊。郑太太这么做,明显是没相中薛慕。 柳氏见薛慕还在那里扭捏推辞,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等到郑家人离开,当即厉声训斥薛慕:“你干得好事!” 薛慕笑道:“我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薛纬就是再迟钝,此时也看出端倪来了,也向薛慕喝道:“白把你送去学堂念书了,瞧你那副上不了台盘的样子,真是给薛家丢人现眼。” 薛慕此时也不打算再忍下去,冷笑一声道:“郑家人要来家里相看,爹爹母亲答应了,女儿也不敢有异议,怎么如今又嫌女儿丢人。” 柳氏提高了声音道:“大姑娘打量我是傻子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如今人大心也大,根本瞧不上郑家,便故意搅黄这门亲事。” 薛纬现在也彻底回过味儿来,忍不住骂道:“你混账,郑秋华本人仪表堂堂,父亲马上要任四川盐茶道,有什么配不上你的,非要如此做作?” 薛慕决然道:“女儿早就说过,这辈子都不打算成亲。母亲非要逼我,我也只好配合她演戏了。” 薛慕话音未落,面上早着了薛纬重重一掌,却见他红了眼睛训斥道:“我薛家没有不嫁的老姑娘。终身大事轮不到你做主。我真后悔送你去学堂,如今越发目无尊长了。” 薛慕刚要回嘴,却被弟弟薛兆拦住道:“爹爹真的动怒了,姐姐还是先避开吧。”一面又劝薛纬:“姐姐不是故意顶撞的,爹爹饶过姐姐一次吧。” 薛纬一把推开儿子厉声道:“这事不用你管,你先退下去。” 薛兆还在犹豫,看见薛慕给她使了个眼色,心下稍定只好退出去。 这里薛纬还在对着女儿咆哮:“你趁早断了出去工作的念想,这世道再怎么变,也没有女人抛头露面和男人一起工作的道理,我们薛家丢不起这人。”一面又指示妻子:“这几天抓紧给她找人家,我看双方也不用见面,门第差不多的就定下来吧,省着她又搞什么新花样。” 薛慕突然插言:“女儿知道,其实对方门第人物还在其次,关键是彩礼要丰厚,爹爹在外面赌钱闹亏空,还指望彩礼去赔补呢。” “放肆!”心中的隐秘被女儿一语戳破,薛纬觉得颜面大失,随手将一旁的成化窑五彩茶盅掼到地上,滚烫的水四下溅出,薛慕躲避不及,手上当即起了水泡。 薛慕抬起头来直视父亲:“女儿上务本女学全凭舅舅帮助,并没有花家里的钱。如果不嫁人也不用家里出一分钱嫁妆,以后我在北京有了工作,完全可以养活自己,爹爹若是还在乎女儿,就成全了女儿吧。” 女儿的眉眼神态像极了早逝的妻子,薛兆突然想到唐氏初嫁来那些日子,二人倒是有一段举案齐眉的甜蜜时光,他觉得有些心虚,神色间不免犹豫起来。 柳氏早就想明白了,薛慕的嫁妆早就被唐致靖要去,与薛家毫无关系,倒是眼下她成亲,薛府能得到一笔彩礼,这才是真真切切是自己的。眼见丈夫有些心软,忙道:“大姑娘这话就错了,我们薛家即便没落了,女儿也是养得起的。实在是因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若是下定决心做老姑娘,亲朋好友会怎么议论薛家?日后你弟弟妹妹长大了怎么结亲?你不要名声,薛家却是要名声的。” 话说到这里,薛纬仅存的那点恻隐之心也消失了,他咳嗦了一声道:“你母亲说得是正理。薛家没有不嫁人的女儿,你若是再固执己见,别怪我不认你。” 薛慕沉声道:“那就随爹爹吧。薛家全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柳氏失声道:“大姑娘疯魔了不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纬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这就是唐氏养得好女儿,我若再不管教,早晚要做出弑君杀父的事情来。”一面连声喝命下人:“拿大棍来,我要替祖宗教训这个贱人。” 薛兆不放心,一直躲在外间听里屋的动静,见到这种情形也顾不上许多,忙跑过来劝道:“姐姐,有道是小受大走,你还是赶快出去吧。” 眼前的这一幕和三年前何其相似,薛慕却再也不是当初懵懂的少女,她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从怀中掏出一块长命金锁放到案上,沉声道:“这是女儿出生时爹爹赐给女儿的,如今便还给爹爹。” 薛纬暴怒,又想要动手,却被薛兆紧紧抱住。薛慕冷冷问道:“母亲临终时爹爹不在身边,想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话?” 薛慕不等父亲答话,径自道:“母亲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你。” 她见父亲神色突然变得颓然,内心涌上报复的快意。她再也不想和这个家有任何纠缠,转身跑了出去。 夹杂着隐隐惊雷,酝酿了多日的雨终于落下,雨点打在薛慕的脸上,她的精神逐渐振奋,内心也更加清明,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也不愿再回头,便慢慢向学校方向走去。 第26章 知道外甥女在薛纬那里的遭遇后,徐氏非常气愤:“你继母太过分了,即使家里再缺钱,也不能这么草率地给你定亲呀。” 薛慕漠然道:“对于薛家,我早就不抱任何指望。爹爹不打算认我这个女儿,就随他去吧。” 徐氏皱眉道:“大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真要去北京教书不成?” 薛慕笑笑道:“这个机会我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当然不能放弃。” 徐氏的神色变得复杂,迟疑片刻道:“不瞒大姑娘说,你舅舅也不赞成你到北京去。眼下京城局势复杂,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 薛慕刚要解释,却被徐氏打断道:“大姑娘要说什么我知道。但眼下你已经过了十八岁,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若是因为教书耽误了,日后再想找合意的就难了。说实话,女学堂里的先生都是些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不少人脾气古怪,我可不想你今后也变成和她们一般。” 薛慕固执道:“可是我想要这样的生活,实在不想嫁人生子,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这时徐氏的小儿子唐达拿着一本书蹦蹦跳跳走来,笑着问母亲:“妈妈,宝鸭是什么地方?” 徐氏扫了一眼书噗嗤一声笑了:“小祖宗,这是宝鸡,你把偏旁看错了。还记不记得我前两天给你讲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宝鸡就是从前的陈仓城,现在也是陕西的重要城市。” 唐达不好意思地笑了,薛慕也觉得表弟十分可爱,摸摸他的头调侃道:“亏你怎么想的,是不是想吃鸭子了,倒是巧了,今天晚饭真的有八宝鸭。” 唐达越发不好意思,索性躲在母亲怀里撒娇,直到下人拿糖果逗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经过唐达这么一闹,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徐氏拍拍薛慕的肩膀劝道:“你还年轻,有志向有抱负是好事。可是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对于咱们女人来说,得遇良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比什么都重要,你看小孩子多可爱。” 徐氏见薛慕一时无话,继续劝道:“你继母给你寻的亲事不靠谱,舅妈给张罗,肯定让你满意。” 薛慕见徐氏又开始大谈她那套太太经,甚感头大,只好低下头来,拿起碟子里的一块桃酥慢慢啃,好不容易等她说完,忙摆出一副诚恳的神情道:“舅妈是真心为我好,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已经答应校方了,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更重要的是,我若放弃眼下这个机会,会后悔一辈子的。” 徐氏又好气又好笑:“你舅舅让我来劝你,我跟他说没用的,他偏不听,如今果然被我说中了。你这性子啊,简直跟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 薛慕也笑了:“还是舅母了解我,在我眼里舅母和亲娘没什么差别,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徐氏笑骂道:“你少在那里甜言蜜语哄我,随你去吧,京城混不下去记得回上海,我答应过你娘要照应你的。” 徐氏托人定了一个月后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票。这些日子薛慕忙着打点行李、辞别亲友。张清远已经和沈康年成婚了,听说好友马上要离沪,便相约在刘家园见面。 她们一起在清风池畔赏了荷花,又去看了电光影戏,觉得有些累了,便来到听雨轩的茶座小憩。 薛慕见张清远气色很好,也比先前胖了些,知道她婚后日子过得不错,笑问:“成亲感觉如何?沈先生待你好不好?” 面对昔日密友,张清远没有那么多顾忌,低低笑道:“他待我很好。至于成亲的感觉嘛,”她露出促狭之色:“你也赶紧找一个合适的人不就知道了。” 薛慕的脸色很快变得暗淡,张清远自悔失言,犹豫片刻问:“你和齐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慕叹了口气道:“你别问了,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亲的。” 张清远掏出怀表看了看,又向窗外扫了一眼,过了没多久,齐云突然推门进来了,张清远见薛慕神色大变,低声解释道:“你别怪我,外子拜托了我好久,说齐先生想和你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我实在被磨得没办法了,才把他约了来。” 齐云先给张清远打了招呼,径自在薛慕对面坐下,沉声道:“薛小姐好久不见。” 他这样定定看着她,薛慕突然心跳加速,竟然没出息地又想要逃避。张清远看着情形有些尴尬,咳嗦一声道:“两位慢慢谈,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张清远居然就这样溜了,薛慕在心里把她埋怨了一万遍。强自镇定问道:“齐先生想喝点什么,这回我做东。” “不必了。”齐云止住她问:“我听说薛小姐几天后便去北京任职了?” 薛慕沉声道:“正是,报社这边的工作,我已经和王先生做好交接了,不会耽误公事的。” 齐云陡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些,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他眉宇间带着冷冽之气,令人感到无形的威压。薛慕突然笑了:“齐先生,这是我的私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齐云愣了一下,自嘲一笑道:“薛小姐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吗?我并不傻,看得透人心。若真是这样,我绝不会再来纠缠。” 薛慕决然道:“齐先生并不了解我,我天性凉薄,只想任教职自食其力过日子,此生不愿与男人有任何瓜葛。” 齐云皱眉问:“为什么?” 薛慕笑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今天也顾不上许多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家母早年陪外祖出使英法,精通三国语言,也是沪上有名的才女。她与家父自幼相识,也算是自由恋爱成亲的。婚后的生活一开始也算甜蜜,家父欣赏家母的美貌才华,家母喜欢家父温柔体贴。只是日子一长,家父渐渐觉得家母仗着才学处处压他一头,家母也觉得家父不学无术不脱纨绔子弟习气,当初的优点都变成了缺陷,争执也就成了常事。后来我出生了,家父嫌我是个女儿,便张罗要纳妾,他与家母之间更无话可说了。” “我六岁那年姨娘生了弟弟,紧接着家母便得了痨病一直卧床。家父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根本不顾我们母女死活。有一次家父突发善心去探视家母,发现她又在床上看洋装书,当即暴怒要把这些书烧光,说家母就是因为读书才变得清高瞧不起丈夫,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从此之后家父再也没走进家母房门半步。” 薛慕的眼中已是含了泪意:“家母临终前对我说,老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有道理。女人读了书,知道了人情冷暖,便会更忍受不了世间对女人苛责与恶意。但她一点也不后悔教我读书,因为女人读了书,也会了解天地之广,体验更丰富的人生,与之相比个人的小悲喜真的不算什么。” 齐云默默递给她一方手帕,放缓了声音道:“令堂是有见识的女性,这话很有道理。” 薛慕将手帕还给她,自失一笑道:“齐先生,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内心也是残破的,不敢去喜欢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去喜欢一个人。家母临终前嘱咐我,一定不要再重复她这样的人生。我现在顺利从务本女学毕业,又在北京找到了工作,总算可以稍微告慰家母了。” 齐云沉默片刻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令尊一样,如果薛小姐和我在一起……” 薛慕随即打断他的话:“齐先生与学界人士多有往来,应该知道北京女学堂的情形,这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我既然选择这条路,当然要心无旁骛走下去。” 齐云再一次沉默了,据他所知,京沪两地女学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教书的先生只能是未婚女子,原因是担心她们成亲后会被家庭子女牵绊,所以最后留下来任教都是些老姑娘。 齐云内心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外面细微一点声响。他有些恍惚地转过脸去,原来是下雨了 。他突然开口道:“又下雨了,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也是下着同样的雨。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我讨厌这样的雨。” 薛慕亦怔怔向窗外望去,苍茫的暮色渐渐袭来,夹杂着这样风雨,越发令人心绪惆怅。齐云沉声道:“薛小姐,我不喜欢难为别人,也不喜欢难为自己。你有自己的选择,我的人生同样很宝贵。希望薛小姐此后得偿所愿,一切顺遂。” 他起身拿起油布伞递给薛慕:“薛小姐不要多想,外边雨越发大了,我多拿了一把伞,这把就送你了。”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慕的心无可抑制地痛起来,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她随口饮尽,许是糖放少了,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忍不住向窗外望去,外面的雨下得像瓢泼一般,偌大的清风池畔游人寥寥,他就那样撑伞站在那里,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周边的雨丝如同千万条绳索抽打着地面,他很快便衣衫尽湿。她本来也想离开,可是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动弹不得,连移开目光都不能。 隔着玻璃和雨幕,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谁知过了许久,他终是走开了。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朦胧的薄暮里。再过了一会儿,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天地间便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雨气。 第27章 沪京铁路上海站距离静安寺不远。由英籍工程师西排立设计,站房为高四层的西式楼房。从外看倒是十分雅致气派,谁知一走进站内,嘈杂的人群流水似的扑来,薛慕觉得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天气本来就炎热,旅客既然这样多,站内的空气越发闷热难忍。薛慕的舅舅舅妈一起来送行,眼看离火车开车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推着薛慕连冲带挤来到头等车厢内。 与外面的嘈杂不同,头等车厢内倒是很清静,只是空气依旧酷热难当,徐氏今天出门匆忙,恰好没有带了扇子来,只好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在胸前拂着,皱眉道:“入秋了天气还是这样热,大姑娘还要在车上熬两天,可真够受的。” 唐致靖身上的长衫已经像水洗过一般,当着女眷亦不便宽衣,只好笑笑道:“这已经很好了,看来今天头等车厢客人很少,外甥女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房了。” 这话又勾起了徐氏的心事,她忍不住叮嘱道:“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格外注意安全。” 薛慕笑着接下去:“要尽量待在车厢里不要出去走动,看好自己的行李,不要和陌生人搭讪,到北京后直接去学校报道,不要在街上乱逛。舅妈,这些话你已经嘱咐过好几遍了。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的。” 饶是徐氏愁肠百结,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你少在这里贫嘴。记着到了北京一定给家里去信。” 唐致靖夫妇又嘱咐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下车回去了。薛慕嫌车内太憋闷,忍不住打开车窗,一阵热浪迎面扑来,越发令人觉得烦躁。 天色已经慢慢黑下来,送客的人渐渐都走了,在几十丈的站台上,便只剩下七八名兵警疏散地站着。铁路上的公务人员手提了马灯,用不整齐的步子走着,站台上的干沙子悉悉作响,更增加了环境的寂寥。 正百无聊赖间,薛慕突然发现车窗外有人向她招手,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张清远赶来送行了。 这个时候遇见密友,薛慕感到非常欣慰,她听到车厢外茶房将张清远拦住道:“这位小姐若是来送客的,还是请回吧,火车马上要开了。” 薛慕忙推开车厢门恳求道:“还请阁下通融一下吧,聊几分钟她就下去。” 茶房知道头等车厢的人非富即贵,却是得罪不得,犹豫片刻只得道:“那小姐们得快点,火车十分钟后就要开了。” 张清远忙点头答应了,提着一个大蒲包上车交给薛慕道:“京沪车我探亲坐过一次,途中实在无聊,饭菜也不好吃,我顺便带了一点水果来,你无聊时可以打发时间。” 薛慕笑着接过来道谢:“这可真是礼轻情意重了。” 张清远犹豫了片刻问:“你和齐先生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薛慕的神色黯淡下来,半响方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张清远见她伤感,忙转移话题道:“外子年底会到北京出差,我会一起跟着去,到时我们见面再好好聊。”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茶房便过来催促了。张清远只好下了车。随着一声汽笛鸣响,火车缓缓开动。张清远跟着火车急走了几步,提高了声音道:“修文在外一切保重,记得勤来信。” 火车开始加速,张清远却还是站在站台上和自己挥手,薛慕凭了窗子,眼看与她越离越远,直到她的人影越来越模糊不清,才慢慢坐下来。薛慕心中原本满是离情愁绪,有了张清远的周旋,倒也解去了不少烦闷。 火车开得越来越快,转眼便出了车站,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薛慕的心中却隐约带了一丝憧憬,北京是首善之区,人才济济、文教彬彬,是她一直向往的城市,她害怕孤寂,可是更贪恋这新鲜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茶房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却见他笑着问:“小姐,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您是到饭车上去吃,还是点好菜我给您端进来。” 薛慕在车厢内一个人坐久了,也实在觉得有些闷,笑笑道:“不用您张罗,我自己到饭车去吃就好。” 饭车上的旅客并不多。零零星星坐了几位中年男子,在那里抽雪茄打发时间。还有一位带孩子的少妇在用餐。薛慕刚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茶房忙迎上来问:“这位小姐是一个人吗?” 薛慕点点头:“劳驾给预备一客中餐吧。” 年轻女子一个人出门,这绝对是稀罕事,众人对薛慕更加留意了,茶房咳嗦一声笑笑道:“车上的中餐不好吃,小姐还是吃西餐吧。” 薛慕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争执,只得依言点了一客西餐。这时侯,车厢里进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衣衫破旧,尖削的黄瘦脸,梳了一条毛辫子,可以看出来是营养不良的穷苦人。因天气闷热,女孩子身上的气味格外难闻,车厢内几名中年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过了没多久,一位中年妇人跟着车上的查票员走进饭车,查票员的声音带着怒气:“三等车厢的人是不能进饭车的,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看好?” 中年妇人低声道:“对不住了,我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忙拉着女儿往外走。 “等一等。”检票员伸手将她们拦住:“你这女孩子买票了吗?” 中年妇人愣了一下苦笑道:“先生,小孩子也要票吗?” 查票员冷冷道:“废话,小孩子为什么不要票,过了四岁的买整票,过了七岁的买全票,这孩子十多岁了,当然要买票!” 中年妇人赔笑道:“先生,你做个好事吧,我们都是逃难的苦人,实在拿不出钱来。” “拿出不钱来,就不该带小孩上车。国家办铁路不是办慈善,若是都不花钱来做,铁路局早就赔本了。你是干什么的?” 中年妇人见查票员问她这句话,以为有相怜之意,忙道:“我男人死得早,我靠给人洗衣服挣钱养活女儿,先生可怜可怜我,通融一下吧。” 查票员问:“那你给小孩子洗衣服要不要钱?” 中年妇人愣了一下道:“自然是收钱的。” 查票员冷笑道:“哦,小孩洗衣服照样收钱,为什么带小孩坐车不买票?” 查票员话音刚落,饭车里的中年男人便都哄笑起来,中年妇人又羞又恼,急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有钱还能不买票吗?” 查票员瞪了眼道:“你这妇人实在无知可恶,这孩子要不买票,下一站停了车就让她下去。”说完就往外撵她们。那女孩已是吓得浑身发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中年妇人一面低下身去哄孩子,一面对查票员连声哀求。 薛慕有些看不下去正要说话,却见在一旁用餐的少妇开言道:“她们也是可怜,若实在没钱,我替她们买个半票吧。”、 查票员一开始也是不肯,经不得薛慕也帮着说好话,只好答应补了一张半票。这一幕闹剧演毕,薛慕细细打量旁边的少妇,大约二十多岁年纪,身穿天青色竹布长衫,像是受过教育的新式女子。相貌倒是寻常,只是眉宇间有女子少见的英气,令人见之忘俗。 薛慕的客饭终于上来了,但这火车上的西餐,口味实在非常怪异。第一盘子汤送上来,就是稀薄的浆糊。第二盘炸桂鱼,鱼有一些臭味。第三盘红焖牛肉,只是那番茄的红颜色好看,牛肉又冷又腥,另外一撮清水白菜,丝毫没有味道。好容易等到上了甜点,那牛乳蛋糕一看就是存放许久的,更要命的是一味死甜。 菜点已经点好了又不能退,为了避免浪费,薛慕只好皱眉往嘴里塞。 一旁的中年男人搭讪着笑道:“小姐上了他们的当了。火车上的中餐卖一块钱一客,西餐卖一块五毛钱一客。他们当然不愿意客人吃中餐的。其实中餐味道倒是比西餐强些。” 那男人约四十多岁年纪,身穿蓝色纺绸短衫,长得又白又胖,一说话露出一口金牙,薛慕一点也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只略一点头作为回应。 中年男人竟然大摇大摆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我是老上海了,经常跑京沪线,茶房的那些小伎俩瞒不过我的眼。小姐是一个人出门吗,住在几号车厢?” 薛慕见他出言无状,内心越发厌恶,索性扭过头去不再搭理,谁知那男人得寸进尺,低声笑道:“小姐为什么不说话,一个人孤身旅行,陪我聊聊天,也可以打破长途的寂寞。” 薛慕忍无可忍道:“我们男女有别,阁下话太多了,还是坐回去吧,不要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中年男人当即变了脸色,冷笑道:“小姐还是不要装什么三贞九烈了,青年女子独自一人坐火车出远门,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你若真的是规矩女人,就该守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 薛慕气极了,刚要说些什么,却见旁边坐着的少妇朗声道:“有些人自己不正经,便把别人想得和他一样不入流,真是太好笑了。” 中年男人对她怒目而视:“你这妇人说谁呢,少在那里指桑骂槐!” 第28章 那少妇朗声道:“谁心虚就是说谁,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当众调戏妇女,当我们这些人都是死的吗?” 中年男人怒声道:“要你来多管闲事,我看你一个人领孩子出门,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少妇冷笑道:“你平白污蔑人,我父兄就在这列车上,要不要我把他们叫来?” 中年男人见她有男人撑腰,气焰立即矮了下来,少妇索性起身对众人道:“大家都来评评理,这个人刚才一直在纠缠这位小姐,人家不愿理他,他便恼羞成怒侮辱人,这样一个轻浮浪荡子,就没有人来管管吗?” 茶房有维持车上秩序的职责,只得咳嗦一声对那中年男人道:“这位先生,您与这位小姐毕竟男女有别,还是先回到自己的座位吧。火车上人多眼杂,闹起来对大家都不好。” 饭车上其他人也都开口帮着茶房说话,中年男人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只得悻悻起身回到自己车厢内。薛慕十分感激:“多谢夫人仗义执言,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少妇笑笑道:“举手之劳罢了,那臭男人实在太过分了。鄙姓谭,名霜华。” 薛慕眼睛一亮问:“谭夫人可是《女子世界》的主编?” 谭霜华诧异道:“正是,小姐如何得知?” 薛慕笑了:“在下薛慕,曾任《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女子世界》办得很好我常看,也拜读过夫人的大作。夫人高才,在下钦慕已久了。” 谭霜华笑着上前握住薛慕的手道:“薛小姐在《新民报》发表的文章我也拜读过,我们很多观点都很一致,却只恨无缘相见,今天能在火车上相会真是太巧了。” 话说到这里,谭霜华半岁多的孩子醒了哭闹起来,她只得停止交谈去哄孩子,好不容易将孩子再度哄睡,她低声笑道:“这个小祖宗太能折腾人了,饭车上环境太嘈杂,薛小姐和我一起回车厢内谈谈吧。” 薛慕跟着谭霜华回到她的车厢,把孩子轻轻放到卧铺上,对旁边下人打扮的老妇人道:“王妈,我已经吃完饭了,你也快去饭车上吃点东西吧。” 等到王妈走出去,薛慕疑惑着问:“夫人出门只有下人相陪,令尊令兄在那里?” 谭霜华轻笑一声道:“那是说出来吓唬那些臭男人的。我娘家在上海,我回上海探亲经常跑京沪线。日子长了就发现,女子出门若无男子相陪,总会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找你的麻烦,像苍蝇一样撵都撵不走,真是讨厌。薛小姐是要到北京探亲吗?” 薛慕笑道:“不是探亲,务本女学在北京开设分校,我是去北京任教职。” 谭霜华不由认真打量了薛慕一眼,称赞道:“真是后生可畏,薛小姐从此也是职业女性了。我常常说,女子必当有学问,求自立,不当事事仰给男子,有自己的职业是最好不过了。” 薛慕忙谦虚道:“谭夫人事业有成,能在兼顾母职的同时,尽到自己的社会责任,这才是我辈的楷模。” 谭霜华叹了口气道:“我刚刚怀孕那会儿,很多人都劝我放弃工作回归家庭,杂志几乎要停办,后来受过多少白眼,历尽多少艰辛,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她停了一下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聊,笑问道:“薛小姐既然到北京任职,《新民报》这边的工作便暂时顾不上了吧?” 薛慕点头道:“我已经辞去《新民报》特约撰稿人一职。眼看就要开学,我又新来乍到不熟悉情况,学校那边的工作就够我忙的了。” 谭霜华沉吟片刻道:“薛小姐诗词文章写得好,辞去撰稿人职也实在可惜。《女子世界》正缺编辑,薛小姐愿不愿意到鄙刊任职?” 薛慕犹豫道:“据说学校课程安排得很紧,我怕两边不能兼顾,辜负了夫人引荐之情。” 谭霜华笑道:“薛小姐放心,《女子世界》的编辑本来就不是全职的,有家庭妇女,也有女学堂里的先生,原是为给女子一个接触外界的机会,工作任务并不繁重。” 谭霜华也不等薛慕答复,径自道:“就这么定了,《女子世界》是月刊,薛小姐每周去一次杂志社审稿即可。杂志社定期会有集会,到时会提前通知你的。” 薛慕见谭霜华已经替自己做了主,也只好答应了,谭霜华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问:“火车明天就到北京了,薛小姐可有地方住?外子现任户部主事,我们在北京的宅子倒是宽敞,不如先到鄙舍安顿下来再想办法。” 薛慕算是充分体会到了谭霜华的热情爽朗,忙推辞道:“深感厚意,只是学校给教师安排了单身宿舍,就不麻烦夫人了。” 谭霜华这才罢了。薛慕有了这样一个同伴,一路上说说笑笑倒是颇不寂寞,很快便到了北京。 出了正阳门车站,谭霜华家中派了马车来接,她带着歉意道:“薛小姐,实在对不住,本来应该送你一程的,可是家中长辈在等,晚回去实在不恭,我只好先走了。”她吩咐前来接站的佣人道:“你去帮薛小姐雇一顶轿子吧。” 谭霜华见薛慕诧异,笑着解释道:“京城风俗与上海不同,这里还没有东洋车,马车也少,到时轿子更容易雇到。” 与谭霜华告辞后薛慕坐上轿子,她终于可以隔着轿帘近距离打量她向往已久的北京。 她第一次见到那样高大的城墙,与城墙相比,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上面,令人生出一种敬畏之感,这真是庄严而又古老的帝王之都。 大队的驴子慢吞吞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衣着褴褛的小贩们各自用方言叫喊着,官员们的马车急速奔驰过来,街道上瞬时扬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灰尘。为了抑制灰尘,许多苦力挑着大担的水,用大瓢将水很有节奏地洒在街道上。 黑夜彻底降临,街上的煤油灯被一一点燃,那光线极微弱,仅能照亮脚下的尺寸之地。借助着这一点点微光,薛慕的轿子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轿夫在两盏灯笼旁停下,提醒薛慕道:“小姐,这就是务本女学了。” 薛慕振奋精神下了轿子,务本女学临时设有接待处,介绍完自己的身份后,便有教工领她去教师宿舍安顿。 第二天薛慕早早起身道教务处报到,一名和蔼的中年妇人起身招呼她:“薛小姐,久仰大名。鄙姓刘,名令婉。主管北京分校的教务,日子长了我们自然会熟悉。薛小姐来得好早,用过早餐没有,一切可还适应?” 薛慕忙笑道:“学校环境很好,我也休息得很好,刚刚已吃过早饭,总长有什么要交待的,就直接和我说吧。” 中年妇人笑了:“薛小姐真是急性子。早就听说你是务本女学的高材生,这次聘你来北京分校,你想请你教授国文与修身课程。” 刘令婉向一旁的青年女教师挥挥手道:“启心,你把教材拿来给薛小姐。” 那女教师在旁边的柜子里找来几本教材递给薛慕,薛慕接过来大致翻了一下,微微皱起了眉头。国文倒还罢了,修身课的教材就是把《列女传》《女诫》等古籍直接照搬过来,未免太陈旧落后了。 刘令婉仿佛看透她心思一般笑道:“北京与上海不同,民风比较保守,所以女学堂修身课的教材与坊间旧私塾没有多大差别。如今是咸与维新的时代,校方不是不想改革,只是京城的民情是如此,若骤然改动教材,恐怕有些学生家长会有意见,眼下也只好将就了。” 薛慕随即问道:“总长,教师可不可以自选教材?上海那边有女学堂把《世界古今名妇传》列入修身课教材,作为《列女传》补充,我觉得很好。” 刘令婉沉吟片刻道:“朝廷眼下只是强调新式学堂要倡兴国粹,保守礼教,倒没有规定禁止讲授什么。《世界古今名妇传》我也看过,并不妥之处。你愿意便尝试一下吧。” 作者:接档文《汴京小厨娘》求收藏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炊羊下盐豉,煮蟹酿香橙。 作为汴京城身价不菲的厨娘,薛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直到她受雇于参政知事李维。 李维:薛娘子手艺凑合脾气太差,将来不知谁眼瞎娶了去。 薛盈:虽然家道中落,但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又有美食美酒相伴,疯了才要嫁人受约束。 后来薛盈挣够了钱,也受够了李维自视甚高+超级挑剔,终于一脚将他踢开。 李维开始频繁出入紫云楼:薛娘子,来份新法鹌子羹。 薛盈:买完了,请回吧 李维:那来份洗手蟹,配上寿眉酒。 薛盈:今天没进货,快走吧。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维忽然脸红了:我家里材料齐全,不如你跟我回去做? 食用指南: 1.美食文,欢喜冤家打脸真香的故事,轻松向。 2.半架空宋,勿考据。 第29章 轮到薛慕上修身课时, 按照课程安排本来要讲《列女传》节义篇的,她却跳过去直接讲许穆夫人的事迹, 称赞道:“许穆夫人不仅是中国文学史见于记载的第一位爱国女诗人, 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爱国女诗人。正是由于她及时向齐桓公求援,帮助卫国打退了狄兵, 收复了失地,卫国才得以延续四百年之久, 许穆夫人不愧是春秋时期的女英雄。” 她话风一转又道:“其实在世界历史上, 女界也是英雄辈出,今天我要给诸位讲授的, 就是法国女英雄罗兰夫人的事迹。” 讲台下的学生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 听到先生要讲西洋女英雄, 不由大感兴趣。 面对学生们期待的目光,薛慕大受鼓舞,清清嗓子道:“赵大人在《新民报》上发表了《近世女杰罗兰夫人传》, 文采斐然,论述精妙,大家有兴趣不妨一读。” “这篇传记开篇便指出:罗兰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 彼梅特涅之母也, 彼玛志尼、噶苏士、俾士麦、加富尔之母也。质而言之,则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 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何以故?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十九世纪之母故,罗兰夫人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故。” 女学生们很快便被薛慕的陈述所吸引了,她借机向大家详细讲述了罗兰夫人的革命事迹,最后感慨道:“罗兰夫人虽为女子,却始终不敢忘国民责任,不愿意跟随法国贵族醉生梦死、苟且偷生。西欧女人能做到的,我们中国女人一样也能做到。中国现今的国势衰弱到了极点,男人女人一样为国家百姓,救亡事业原无分男女。今天我在这里讲授罗兰夫人的事迹,是希望诸位学习罗兰夫人的爱国热情,日后向罗兰夫人一样,为国家振兴做贡献。” 薛慕的话音刚落,一名学生便随即问:“照先生所言,罗兰夫人是法国大革命之母。而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流血与动乱也是空前绝后的。罗兰夫人的做法真的值得提倡吗?” 薛慕看了她一眼朗声道:“这位同学的问题很好。在我看来,处于法国当时的形势下,破坏革命在所难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没有破坏何来新生,没有破坏何来建设?正是因为法国大革命以来绵亘七八十年空前绝后的大破坏,才带来欧洲各国后几十年的安定与繁荣。罗兰夫人并非天生爱革命,而是因为爱法国,最后不得不革命。” 民主、革命这些字眼,在绝大部分女学生眼里是新鲜又陌生的,薛慕的讲授为她们打开了一扇窗口,那里面有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纵使这堂课结束了,还是有一些好学的学生拉着她问这问那,薛慕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近一个月的教师生涯让薛慕对自己的职业迅速熟悉起来,她目前一周只有十几节课,闲暇时间便负责《女子世界》来稿的整理编辑,日子倒也过得非常充实。 只是北京毕竟不比故乡,远离亲友,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她有时会想起齐云,想起那个一起听《紫钗记》的雨天,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或许早就把自己从记忆中抹掉了吧。 这一日《女子世界》编辑集会,讨论新一期杂志的主题与大纲。编辑们都已经到齐了,主编谭霜华还没来,正当大家窃窃私语时,谭霜华领着一位青年男子走进了会议室。 薛慕扫了那男子一眼,顿时心跳加速,原来是齐云来了。 谭霜华笑着向众人介绍:“今天我特地请来了《新民报》的主编齐云先生,齐先生是报界前辈,也是有名的笔杆子,他的事迹想必诸位都听说过吧。新一期杂志的社论,我想邀请齐先生来写。” 谭霜华转头看向薛慕道:“修文,社说一栏是你负责的,这一期的主题你向齐先生介绍一下吧。 薛慕又迅速地扫了齐云一眼,见他并不看向自己,面色平静无波,只得竭力稳住心神道:“这一期杂志主题是如何铸造国民之母。依照我的浅见,纲要有三方面,一是断绝女子劣根性,而后复其固有性;二是跳出现有旧风气,而后接近于文明新风;三是排除女子依赖心,而后养成其独立心,齐先生以为如何?” 齐云这才认真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据我所知,贵刊上一期社论的主题是论女魔,对于女界如今的种种不良风气,已经有过详细的阐述了,这一期社论似乎不用再重复而要从正面入手,直接论述如何打造新国民。” 薛慕还没来得及说话,谭霜华便眼睛一亮道:“齐先生所言极是,这篇社论如何写,想来齐先生已经成竹在胸了,不妨赐教一二。” 齐云拱手道:“不敢言赐教。只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我觉得要培养新女性。一要没有依赖的心肠,便是独立。二要肯做公共的事情,便是公德;三要自己勿做伤风败俗的事,便是自治;四要与同志的人一同办事,便是合作;五要不许他人侵犯着我,我亦不可侵犯他人,便是自由;六是任凭什么事,若是自己分内应得的,便不让人,便是权利;七是我应该做的,便尽心着力去做,便是义务。除了这七点之外,还有一项最要紧最不可缺,便是要参与政权。至于完纳租税,教育子女,都是国民的责任,自然就不用说了。” 薛慕听完不由暗暗佩服,社论这样写,确实比自己一开始列的提纲要有条理多了,谭霜华亦称赞道:“齐先生高见,这一期社论就这样写吧,修文觉得呢?” 主编点了自己的名,薛慕只好硬着头皮答道:“齐先生的论述简明扼要,我并没有异议。” 谭霜华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说起来你们应该很熟悉。修文曾是《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这次她来北京工作,我顺便把她挖过来,齐先生不会怪我吧。” 薛慕的脸当即红了起来,只好低头拿起杯子喝茶,停了一停却见齐云笑道:“那里,谭主编是独立女性的代表人物,我一向十分敬佩。《女子世界》比《新民报》更需要人才,这样安排很好,也算是我以实际行动支持谭主编的事业了。” 谭霜华是个爽快人,当即笑了:“齐先生过奖了。我一向认为。天下事靠人是不行的,总要求己才是。那些腐儒提出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胡说,我们女子要是有志气的,就应该自己号召同志们去反对。女子要和男子一样学习知识,自己振作,否则到国灭种亡的时候,一切便都迟了。” 由这个话题引申开来,齐云与在座的诸位编辑言语往来谈得很投机,唯有薛慕始终沉默不出一言。谭霜华见时候不早了,笑着邀请齐云:“齐先生今晚和我们杂志的编辑一起用餐吧,外子在广和居定了位子一起来。齐先生一定要赏脸。” 齐云扫了一眼一脸不自在的薛慕,笑笑道:“谭主编做东原不应辞,只是强学会今晚集会要商议大事,我实在脱不开身。我今天先告罪,改日再做东请谭主编如何?” 谭霜华见齐云确实有事,也只得罢了。众人又谈了一阵闲话,齐云便起身告辞,谭霜华嘱咐薛慕道:“修文,齐先生算是你的老上司了,你替我去送一送他。” 薛慕只好硬着头皮去送齐云出门。北京的秋天来得格外早,虽然还在十月里,秋霜已于无声中侵袭,街头槐树的叶子已经落了一大半,到处是一片肃杀的景象。一阵寒风吹来,薛慕瑟缩了一下,连忙将身上的大围巾紧了紧。 齐云突然开口道:“我知道薛小姐并非情愿送我,还是赶紧回去吧。”言罢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薛慕加快脚步赶上他,提高了声音道:“齐先生,如果我昔日的言行伤害了你,我很抱歉。其实为了工作,我们完全可以像同事那般相处。” 齐云突然停下脚步笑了,他直视薛慕冷冷道:“抱歉,我做不到像薛小姐这样大方。在你心里,究竟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薛慕当场愣在那里,齐云也不等他答复,转头离开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教师宿舍,薛慕只觉得身心俱疲,洗漱完毕正打算休息,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薛慕诧异之下穿好衣服去开门,却见两个衙役打扮的公人创了进来高声道:“薛小姐,你身涉重案,随我们到刑部班房走一趟,有话要问你。” 薛慕大惊,竭力稳住心神问道:“我只是一名教师,能身犯何事?你们怎么能平白无故闯入宿舍抓人?” 为首的那位衙役冷冷道:“你们学校校长李泽文因散布自由革命之邪说,朝廷已下旨押入刑部大牢严加审问了。有人顺便揭发你在课堂上讲授法国大革命的事迹,我们主事下令,此事必须要当面问清楚。” 那衙役忽然放缓了声音道:“小姐也不用过分担心,你毕竟不是正经人犯,进班房也不是进牢狱,只要将事情交待清楚,我们自然会放你出来。”他扫了薛慕一眼笑道:“毕竟对你这样的年轻女子,我一向是怜香惜玉的。” 作者:接档文《汴京小厨娘》求收藏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炊羊下盐豉,煮蟹酿香橙。 作为汴京城身价不菲的厨娘,薛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直到她受雇于参政知事李维。 李维:薛娘子手艺凑合脾气太差,将来不知谁眼瞎娶了去。 薛盈:虽然家道中落,但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又有美食美酒相伴,疯了才要嫁人受约束。 后来薛盈挣够了钱,也受够了李维自视甚高+超级挑剔,终于一脚将他踢开。 李维开始频繁出入紫云楼:薛娘子,来份新法鹌子羹。 薛盈:买完了,请回吧 李维:那来份洗手蟹,配上寿眉酒。 薛盈:今天没进货,快走吧。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维忽然脸红了:我家里材料齐全,不如你跟我回去做? 食用指南: 1.美食文,欢喜冤家打脸真香的故事,轻松向。 2.半架空宋,勿考据。 第30章 刑部位于皇城之西, 是在前朝南镇抚司监狱旧址上兴建的,有一棵老槐树直干参天, 相传为杨继盛手植。 刑部班房原是衙役们值班的地方, 后来逐渐发展为羁押未决人犯和干连佐证的处所。时下人常称坐班房比坐牢房更惨。因为牢犯尚且有朝廷按标准拨给的口粮,虽经各道关卡盘剥, 好歹还有一口吃的。但是班房嫌犯口粮全靠本官捐养廉银购买,根本无法正常保证。家中送来的饭菜也往往被狱吏、禁卒扣留调换, 被押人往往被饿得面黄肌瘦, 轻生寻死者比比皆是。 衙役见薛慕是女教师,衣着打扮也算体面, 便把她单独关在西面的单间里, 环境虽然污秽不堪, 但好歹有一个小天窗可以通气, 有一张木床可以睡觉。 衙役笑对薛慕道:“算你好运,刚刚有人出狱腾出一个单间。要不然,你和其他嫌犯吃喝拉撒都挤在一起, 那可真是进了活地狱了。” 衙役见薛慕并不答话,暗暗恼她不知趣,咳嗦一声又提醒道:“你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按惯例, 去掉铁链要花三十吊钱, 进单间要加五十吊钱,加床铺再加五十吊钱。”说完便把手伸了出来。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薛慕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银元递给他:“阁下留着买酒喝吧。” 那衙役立即喜笑颜开,低声嘱咐道:“你有什么亲人想要探视送饭,可以提前告诉我,到时我会放他们进来。” 薛慕苦笑了一声,她在京城无亲无故,也不想连累上海的舅舅舅妈。略一沉吟只好把谭霜华的住址告诉衙役,劳烦他去送个信儿。 黑夜很快降临,班房内便如冰窖一样冷,薛慕实在冻得受不住,只好躺在床上盖上薄被取暖。那床铺既油腻又肮脏,被子也散发出一股腐臭难闻的气味,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忽然想起了十五岁那年被禁闭的日子。 天窗被关闭了,寂夜里透不进一线光亮。她隐隐能听到床下蟋蟀的叫声,轻轻浅浅,时断时续,像是被寒霜侵袭失掉了气力。不知过了多久,外间淅传来淅沥沥的雨声,这就是北京深秋的雨,肃杀的寒意直抵心底,让人生出刻骨的悲凉与绝望。 她一夜未眠熬到天明,衙役推开房门进来,提高了声音道:“跟我走一趟,我们主事有话要问你。” 薛慕跟着衙役来到刑部主事的房间,那是一位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一双眼睛精光毕露,他打量薛慕一眼笑笑道:“薛小姐,蹲班房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我说,你好好一位年轻小姐,安分守己地教书有多好,何必跟着你们校长胡闹。” 薛慕直视她道:“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我只是恪尽职守去传道受业,实在不知为何被关在这里。” 刑部主事冷笑道:“薛小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你在课堂上向学生讲授罗兰夫人的事迹,鼓吹自由革命,罪名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薛慕沉声道:“如今朝廷变法维新,梁大人在《新民报》上发表了《近世女杰罗兰夫人传》褒扬其事迹,这份报纸皇上也常看,有什么不妥吗?” 刑部主事想不到薛慕竟然这样伶牙俐齿,愣了一下厉声道:“皇上那是被奸人所惑,无论怎样变法,祖宗家法绝对不能变。如今圣意已悟,前日亲发上谕,下令严查一切革命自由之邪说。薛小姐死到临头还不认罪吗?” 他见薛慕一时愣在那里,忽然放低了声音劝道:“薛小姐,我劝你识相一点。按理说这都是校长李泽文的责任,你只是他手下的小卒。只要你承认一切都是李泽文指使的,顶多落个失职不察的责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离开这里。” 刑部主事越发放缓了声音笑道:“薛小姐,你还这么年轻,我还真舍不得你吃牢饭,你要早点拿定主意才是。” 话说到这里,薛慕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她停顿片刻突然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人要我攀咬上峰,我做不到。授课内容是我自己选的,与他人无关。” 刑部主事怒极反笑:“薛小姐,我看你是没体会过蹲牢狱的滋味,所以嘴才这么硬。”他转头吩咐一旁的衙役道:“你带这位娇小姐去刑部大牢里去看看。” 她跟随衙役向西走去,牢门紧接着被打开,霉烂秽浊的气息迎面扑来,乍一闻实在令人作呕。 衙役领着她来了一间狭窄的牢房前,借着油灯的一线微光,她看里面关押着近10名犯人,个个面呈菜色,衣衫褴褛,他们双腕让镣铐绞在一起,沉重的链球垂坠下来,脚上穿着铁鞋。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像地狱里的恶鬼。一股陈绣混合着血腥的气味袭来,薛慕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衙役扫了她一眼冷笑道:“看到了没,这就叫暗无天日,关在这里的人根本动弹不得,天天靠一罐稀粥续命,根本活不过半个月。你要是再嘴硬,就到这里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薛慕静静靠在牢狱的石壁上,绝望与决绝在内心交织,过了许久终是沉声道:“那么,就请把我关进来吧。” 梁继新府邸位于东交民巷内,此刻他正与一众亲信展开激烈的讨论。 梁继新皱眉道:“刑部逮捕李泽文是完全冲着新党来的。这动作未免太快了点。” 皇帝变法维新,为了广纳人言,曾经下了一道圣旨,要求各部官员如有上奏,当由各部堂官代奏,任何人不得阻挠。礼部主事刘照围绕如何变法维新上了一道折子,但礼部尚书瑞祥是个不折不扣的守旧派,与下属商量后,竟然私自将奏折压了下来。此事很快暴露,皇帝得知大怒,将礼部六堂官全部撤职,刘照升官,赏三品衔。 刑部尚书齐塔布与瑞祥同为太后亲信,二人私交甚笃,为了报复新党,刑部很快就以散布邪说的罪名逮捕了李泽文,帝后两党的斗争越发白热化了。 四京卿之一徐锐为人比较保守沉稳,沉吟片刻道:“这件事若只是齐塔布所为倒还好说,但眼下很难说背后没有人授意。我听说除了李泽文,务本女学的教师薛慕亦牵连下狱。她为人倒很仗义,始终没有供出是李泽文首肯她教授罗兰夫人的事迹的。李泽文暂时没有危险。我们不妨再拖一拖,静观其变吧。” 齐云当即提高了声音道:“玉京是什么意思,当下的形势已经剑拨弩张了。自从皇上将两江、两广总督和礼部六堂官撤职那一刻起,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唯有挺身向前,才能为新法创出一片新天地来。” 李光远表示赞成:“逸飞说得有道理,若是我们退一步,别人让一步也就罢了。但如今后党步步紧逼,我们要一味软弱,只会被别人逼到绝路上。更何况,变法维新重要的是人心,李泽文就算性命一时无碍,在刑部大牢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又能熬多久。他算是不折不扣的新党,如果我们连他都护不住,到时候谁还敢替我们办事?” 徐锐还在犹豫:“现在太后扔然把持着朝廷二品以上大员的任免权,兵权也在她手里,新党势力实在单薄,若是我们动作太大,恐怕皇上的处境会为难。” 李光远冷冷道:“玉京,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双全之法,照眼下的情形看,皇上与太后决裂是早晚的事。新法想要彻底推行,杀人流血也在所难免,若一味软弱犹疑,只会坏了大事。” 梁继新看二人眼看要争执起来,忙摆手道:“好了好了。人心不可失,李泽文我们还是要救的,关键是想个什么法子将他救出来。刑部说他散布革命自由邪说,这理由也算说得过去,我们又凭什么让刑部放人呢?” 齐云冷笑道:“要找这些人的差漏并不难。有人曾经向《新民报》爆料,曾庆涤为了谋得刑部郎中一职,花巨金买歌妓刘翠喜赠予刑部尚书齐塔布的儿子做小妾,其中内情甚详,此事必不是空穴来风。赵御史是我们的人,让他写个弹劾折子,我带着去找齐塔布,想来他也就偃旗息鼓了。” 梁继新笑笑道:“还是逸飞的消息广,那就这么办。还有一件事”他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宫中有太监传说,太后与庆育密谋明年四月令皇上巡幸天津,届时欲行废立之事,你们可听说了?” 李 光远失声道:“若真如此,皇上危矣。军界那里我们必须有动作了。” 徐锐沉吟道:“这怕做不得实,宫中太监们惯会传些谣言,众人相传便以为实。依我看,太后现在还没有理由要废立皇上。” 齐云沉吟片刻道:“军界那边我们是要提前安插人手了,否则早晚要受制于人。不过玉京说的也有道理,皇上虽不是太后亲子,毕竟也是她一手扶立的,现在后党依旧把控着朝局,他们应该不会这么急着动手,我们实在不必自乱阵脚。” 第31章 又是一个无眠的长夜, 值守的狱卒早就熄了灯。狭小窄仄的陋室内其他两名女犯都睡下了,只余薛慕一人清醒。 狱卒见她身子单薄, 怕熬不过几天就倒下, 便自作主张替她卸下了镣铐。她四肢百骸的痛楚渐渐麻木,神智却越发清明, 靠在墙壁举首向远处望去,却只看见一片模糊混沌的巨大阴影。她想起悬钉在大牢外墙上凶神恶煞的陛犴, 此刻自己便钳制在它的爪牙下,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里是前朝锦衣卫大牢, 她实在佩服椒山先生的勇气, 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熬过三年时光。仅仅几天的时间, 她便觉得自己求生的欲望渐渐丧失, 唯有靠信念才能勉强撑下去。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像暮春时节陌上吹来的和风, 她疑心自己生了幻觉,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挣扎着站了起来。 铁栅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沉声道:“薛小姐, 是我。” 是齐云来了, 她心弦猛得一颤,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他向她伸出手去,天青色夹袍带着雪茄的淡淡甘香。那样洁净儒雅的谦谦君子, 越发衬得这牢狱秽浊肮脏。 他上前扶住她,轻声道:“我是从谭主编那里得到消息的。好在刑部尚书齐塔布有把柄在我这里,已经答应放了李泽文,你也可以出去了。” 她的伤口与不堪就这样暴露,她突然觉得自惭,轻轻推开他的手道:“大恩不言谢,请齐先生稍等一下,容我收拾一下自己再出去。” 她的衣裙便已脏得不成样子,一连几天没有洗漱,即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这幅容貌有多吓人,只好转过身去抽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把脸擦干净些。方沉声对齐云道:“我们走吧。” 在这样难堪的处境下,她依然保持着沉着的气度,犹如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在这一刻,齐云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子内心的坚持与骄傲,他叹息一声,默默在前面引路。 他们慢慢走出牢狱,夜正深沉,外间已是深秋了。一阵朔风吹来,寒意透过薛慕单薄的夹衣,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齐云解下自己黑色衬绒外袍递给她:“穿上吧,我不怕冷。” 薛慕微微摇了摇头:“我怕把你的袍子弄脏了。” 齐云默默凝视她,手并不收回去,僵持片刻后,她只好接过袍子,他这才开口道:“我送你回学校宿舍吧。” 薛慕看了一眼怀表苦笑道:“已是子时了,宿舍大门想必关了。我走得匆忙没带钥匙,现在没法进去。” 齐云沉默片刻道:“薛小姐若是不嫌弃,可到寒舍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他见薛慕迟疑,便冷冷道:“薛小姐若信不过我,那就算了,我送你去谭主编那里。” 薛慕实在不愿意深夜打搅谭霜华,忙道:“我信先生。我们这就走吧。” 齐云不再多言,领着她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向东疾驰,二人沉默良久,薛慕突然开口问:“为什么要救我,值得吗?” 齐云突然笑了:“因为你无罪,无罪之人不能冤死。我为人处事,一向只求心安,无所谓值与不值。”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地安门内的一所宅院旁停下来,齐云先跳下来道:“我们到了。” 薛慕的双腿因久不活动变得麻痹,她勉强扶着围栏站起来,却见齐云已经向她伸出手来,只轻轻一携,她便稳稳地立在地上。她突然有些羞赧,耳垂颊畔俱觉燥热,他却放开她转身向前院走去。 一名老仆迎上来,好奇地打量了薛慕一眼,低声问:“少爷用过饭了没?” 齐云沉声道:“先不必准备饭,你收拾一间客房给这位小姐歇息,多烧些炭火取暖,另外让张妈备好洗浴的热水。” 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三进宅院,老仆领着薛慕来到东厢房内,笑着交代道:“委屈小姐今晚在厢房休息,洗浴用的热水一会儿张妈会送过来。” 薛慕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张妈便把热水备好了,她又递给薛慕一包衣服,笑道:“少爷特地吩咐我给小姐找一身干净衣服,家中都是大男人,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把我女儿的衣服拿来了,小姐可别嫌弃。” 薛慕忙谢道:“妈妈太客气了,有干净衣服换,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妈笑笑道:“少爷让我给小姐找衣服,我真是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生活一向粗枝大叶,还没见他对那位小姐这么上心呢。” 薛慕正觉得不好意思,却见张妈一拍脑门道:“瞧我只顾着在这里扯闲篇了,少爷吩咐我去做点夜宵,我得赶紧走了。现在水温正好,姑娘快趁热洗澡吧。别说小姐这样文文静静的姑娘家了,就是七尺壮汉,在刑部大牢那样的活地狱带上几天,也会受不了。如今这世道,真是造虐呀。” 张妈叹息一声忙忙地走了,薛慕这才脱掉脏衣服去泡澡。温热的水流经肌肤,她觉得自己冰凉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天,她终于活过来了。 把一身的泥垢洗净,薛慕换上了张妈女儿的衣裙,稍微有点宽大,不过却十分暖和。她这才有心情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当地放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磊着各色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笔海内插得笔如树林一般。书案后面是一大排书架,上面陈列着各色线装书。 西墙右侧摆着一张小小的床榻,只吊着青纱帐幔,陈设虽然朴素却十分洁净。薛慕随意翻看书架上的书,发现不过是些《千字文》《幼学琼林》《佩文韵府》之类,正觉得无趣,突然在角落发现南京国子监版本的《史记》,不由抽出来细看。 这其中《游侠列传》是这本书的主人经常翻看的,书页已经有些破旧。一张发黄的信笺纸突然掉了出来,上面写了一阙《望海潮》。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醉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那一手颇得二王神韵的行楷,一见便是齐云所写。薛慕没想到他以前阅历这么广,他见过大漠孤烟,关河日落,亦见过湖上春帆,烟雨江南,她突然明白他身上的豪侠之气是从何而来了。 薛慕正在用心体味这阙词,却见张妈提着一个食盒子进来,笑道:“小姐洗完澡该饿了吧,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 说着便打开食盒子,里面放着饽饽、麻酱烧饼、酱菜、素什锦等几样点心,还有一碗粘乎乎热腾腾的汤,薛慕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汤?” 张妈笑了:“小姐是南边人吧。这是我们老北京庙会上的吃食牛骨髓茶汤。碎花生米、核桃仁、芝麻用牛骨髓油炸熟了,再加精盐白面不停地炒,熟透了起锅就成。想喝的时候用滚水冲拌匀了就好。我们少爷最喜欢吃,他说这茶汤省时省力充饥解渴。” 薛慕又问:“你们少爷用过夜宵了吗?” 张妈看着她笑了:“我先前已经给少爷送过去了,小姐快吃吧,可怜见在牢狱这几天肯定吃不饱饭。” 张妈怕薛慕不好意思,便借故走开留她一个人用餐。薛慕在牢狱那几天仅仅靠稀粥续命,胃已经被饿小了也没什么食欲。她尝了尝茶汤,只觉得香甜适口,便端起碗来一连喝了好几口。她突然觉得眼角发热,几滴滚烫泪水落到茶汤里。连忙用手擦去,这一切终于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大半碗茶汤下肚,薛慕浑身彻底暖了过来,张妈过来收拾了食盒,又铺好了被褥才离开。躺在松软洁净的床榻上,她隐忍多日的疲乏渐渐涌上来,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正房内的齐云却是久久不能入睡。仅仅几天未见,她便已经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得厉害,若不是自己相救及时,她恐怕在牢狱里熬不过这个秋天。 夜越发深了,齐云在床上辗转片刻,忽闻一声烈雷振地,外间突然下起一阵急雨,过不了多久,檐外便雨声潺潺。 横竖睡不着,他索性披衣下榻,信手推开窗户,清寒入室,枕席生凉,细密的雨线急急扑来,一点一点打湿了衣袍。他向东厢房那侧望去,灯火已熄,唯余苍茫一片夜色,原来她已经歇下了。不知她冷不冷,雨声有没有扰了她的安眠。 他闭目细听那雨声,似是又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他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倦意渐渐涌上来,便关上窗户躺回榻上。 他素来不怕冷,室内一向不生火,此刻却觉得遍体生寒,他将被褥裹紧,突然想起朱彝尊的小词: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第32章 一场风波过去后, 务本女学校长李泽文无罪释放,薛慕依然回去教书。只不过学部对言论控制更严, 学堂教材均改为钦定, 介绍法国大革命的相关书籍被剔除,《世界古今名妇传》也包含其中。 薛慕这次获救多亏了齐云, 这天下午无课,她坐马车来到齐府, 归还张妈衣物, 顺便当面向齐云致谢。 张妈收了衣服笑道:“薛小姐何必这么客气,这旧衣服不值什么钱, 不必归还的。” 薛慕笑道:“那有这样的道理。齐先生今日在家吗?” 张妈愣了一下方道:“在的, 不过少爷最近很忙, 今天也在和人谈事情。” 薛慕正容道:“齐先生是我的恩人, 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表示感谢。你放心,我就说两句话,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 张妈迟疑片刻道:“好吧, 我向少爷通传一下,薛小姐在这里稍微等一等。” 薛慕在东厢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当下人们又重新换了一遍茶,打算摆上点心的时候, 张妈终于来了:“薛小姐, 趁少爷现在有空,我们赶紧到花厅去吧。” 张妈领着薛慕穿过一道抄手游廊,还没靠近西花厅, 便听得里面一阵喧哗之声,张妈入内回禀后脸色颇为尴尬,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方道:“薛小姐,少爷让您直接进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慕刚一走进花厅,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齐云和几位青年男子正围着一位长衣翩翩的妙龄女郎戏谑笑闹。 一位青年男子笑问:“今天银仙怎么没来?” 妙龄女郎笑道:“她因为肚子痛,临时请假,我就代表她来了。” 青年男子笑了:“据我看,银仙应该没有什么大病,想必是另外有缘故不能来。” 齐云笑问:“你又在搞鬼,能有什么缘故?” 青年男子提高了声音笑道:“银仙不是肚子痛,据我猜来,她是要添小孩了。大家说,她的小孩子该姓什么?” 众人忍不住哄笑起来,这时只见右边一列屏风一动,走出一位绮年玉貌的青春女郎,指着那青年男子笑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二爷该罚多少?” 青年男子偏头笑道:“为什么要罚我?” 女郎笑道:“你背地里这么编排我,不该罚吗?” 青年男子提高了声音道:“就算我说错了,可是他们都笑了,怎么可能单单罚我一个?” 银仙走到齐云旁边坐下,牵着他的手笑道:“我不信,齐三爷是正经人,肯定不会跟着你们胡闹的。” 青年男子笑道:“你别被他外表哄住了,他才不老实呢,不过表面看不出来罢了。” 齐云拍拍银仙的手笑道:“好了,大家斯斯文文的谈一会儿吧,别闹得太不成样子了。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下提前去准备。” 银仙越发靠近齐云笑道:“还是齐三爷贴心,那里像你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青年男子也在银仙旁边坐下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偏偏要跟他一个人亲近。银仙,咱们俩也要好要好,成不成?” 银仙又靠近他笑道:“要好就要好,有什么要紧。” 室内的情形已是这么不堪,薛慕觉得十分尴尬,只得用力咳嗦了一声。 众人这才发现又来了一位青年女子,不由愣住了。齐云并不放开银仙的手,笑问道:“薛小姐此来何事?” 薛慕沉声道:“烦请齐先生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薛慕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起哄:“逸飞,你最近走了什么桃花运,独得一众女郎青睐,有时间一定要向我们传授经验。” 齐云轻斥道:“别胡闹。”转身出了花厅。 与刚才一脸的漫不经心不同,齐云的神色变得严肃,他低声道:“有什么话,薛小姐快说吧。” 薛慕踌躇一下道:“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我只是想当面谢谢齐先生。” 齐云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笑笑道:“薛小姐何必如此客气。你不要太介意,这件事即便换了别人,我也会出手相救的。”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我明白齐先生的意思了。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失了礼数。今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偿还齐先生的恩情。”言罢便欲转身离去。 “薛小姐。”齐云突然叫住她,提高了声音道:“有时候你亲眼见到的,并不等于事情真相。” 薛慕脚步微滞,终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东交民巷汪宅。 汪鼎毓现任直隶按察使,仍主持天津新军事宜。这天是星期日,按照汪鼎毓的习惯,用过晚饭后照例要到书房去,把自己心爱的诗文翻一两部出来看看。却不料长子汪启霖也在这里。 汪鼎毓不由皱眉轻斥:“我难得清静一会儿,你又到这里胡闹。” 汪启霖赔笑道:“不敢打扰爹爹,实是儿子在外面寻来一部不错的诗稿,请爹爹赏鉴。” 汪鼎毓虽是行伍出身,却一向以儒将自诩,平时也喜欢结交些名士。不由将手上拿得书本放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钞本书顺眼一看,封面上写着很工整的题签,是兰清阁小集几个字,便道:“这像是闺秀的诗稿,你从那里得来的?” 汪启霖笑道:“您先别管是那里来的,且说这诗词做得怎么样?” 汪鼎毓笑笑道:“现在的闺秀里面,哪里有作得好诗的,平仄能不出错,也就是顶好的了。” 说着便把那册钞本取了过来,偶然翻开一页,见是上等毛边纸订成的,一手楷书写得极有风骨,不由笑道:“她这笔字倒是不错,想是在柳体上下了些功夫。” 汪鼎毓一共有两个儿子,长子汪启霖自幼聪颖,六岁识字,七岁读诗经,十岁习文章,十五岁学诗赋,十八岁便被授予法部员外郎之职,是汪鼎毓的得力帮手。因他一向得宠,跟父亲说话也没什么顾忌,笑着催道:“您先别说话,还是看她几首诗再批评吧。” 汪鼎毓却不放过儿子,正容嘱咐道:“说起练字,你的字体就太过奇特,非少年所宜,要我说,平常要多临欧柳法帖以资矫正。你身上的名士派头要不得,当此乱世,平时还是要用心实事才能出人头地。我若不是在天津训练新军小有成效,也不会有进京任职的机会。” 汪启霖只得肃容表示受教,汪鼎毓这才放过他去看诗,他随便翻开一页,却是一首七绝。 他随口念道:“旗翻五色卷长风,万里波涛过眼中。”不由赞一声道:“居然是很合绳墨的笔调。” 汪鼎毓接着向下念道:“别有奇愁消不尽,楼船高处望辽东。” 汪鼎毓知道这首诗是别有影射,用手拈了胡子点头道:“这孩子有才调,比一般闺秀吟风弄月之作高明得多,可惜意思未免太颓丧了些,若是拜我为师,我倒可以纠正她的缺点,成全她做个女诗人。” 汪启霖笑道:“爹爹前日不是要给三妹四妹找女先生,让她来教国文应该完全够格吧。” 汪鼎毓不由放下诗稿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汪启霖这才直言道:“她是务本女学的教师,名唤薛慕,课教得很好。” 汪鼎毓失声道:“原来是她,我在报上看过她的文章,倒也是位才女!我听说李泽文因散布革命言论,前些日子被押入刑部大牢,薛小姐亦牵涉其中,此事确实吗?” 汪启霖冷笑道:“那是刑部尚书齐塔布有意跟李泽文过不去。薛小姐只是在课上向学生们讲授了《世界古今名妇传》,算不上散布不当言论。他们如今被放出来了,此事就算不了了之。” 汪鼎毓笑笑道:“齐塔布我是知道的,他是良山一党,出了名的老古董,他的做派我还真瞧不上。说起来我和李泽文也有些交情,你抽空拜访他一下,找个机会请薛小姐入府教书吧。” 汪启霖忙答应了,却见老仆匆匆走进来禀告:“大人,宫里来人了。” 汪鼎毓与儿子迅速对视一眼,沉声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汪鼎毓将宫中的人打发走,依旧回到书房。他一言不发端起茶碗啜饮,半响方道:“为父回京这一步棋,怕是下错了。” 汪启霖忙问道:“爹爹此话怎讲?” 汪鼎毓苦笑道:“刚刚宫中来人宣旨,皇上擢升我为工部侍郎,仍专办练兵事务。” 看来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向他示好了。为了给自己留后路,汪鼎毓一向留意笼络帝党,这次进京亦专门拜访了梁继新、李光远等人,也送上了丰厚的冰炭敬。此时他却有些后悔与他们往来过密了,毕竟他的顶头上司是直隶总督庆育,此人是不折不扣的后党,是位不好糊弄的人物。皇帝的旨意自然不能不遵,但此后后党对他会是什么态度,还真的不好说。 汪启霖略一沉吟笑道:“爹爹何必担心许多,天津的新军是您一手训练出来的,将领们都对您忠心不二,也难怪帝后两党都刻意笼络。只要您牢牢掌控着军权,又何必管朝中这一笔烂账。” 汪鼎毓笑了:“小子无知,乱发狂言。即便如此,当此非常之时,还是要好好站队才是,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汪启霖笑道:“爹爹是何等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说完,拿起案上的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汪启霖学瘦金体,笔锋极有特点,汪鼎毓一眼便扫到那纸上写的是“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不由与儿子相视一笑。 作者:男二正式出场。 第33章 汪启霖来到务本女学, 向李泽文表明来意,李泽文大为重视, 忙道:“薛小姐正在上课, 我派人去通知她。” 汪启霖摆手道:“不必耽误薛小姐讲课。烦请世叔带路到她课堂外面看看。我想看看她是怎么教学生的。” 李泽文笑道:“今天正好轮到她讲修身课,沛之若是感兴趣, 不妨过去听听。” 李泽文引着汪启霖来到教室前,隔着窗户望去, 只见一苗条的身影站在讲台前, 正在向台下的学生慷慨陈词。 “现在很多人听闻兴女学、倡女权,便很不以为然。殊不知兴女权是为了爱国。女子和男子同习有用之学, 同具刚毅之气, 便可合力保我种族, 合力保我疆土。君之于民, 男之于女,仿佛辅车唇齿相依。君若愚弱民众,无异于自弱其国;男若愚弱妻女, 无异于自弱其家。自剪爪牙,自断羽翼,故强者虎视眈眈。国势如此,再不觉悟, 更待何时?唯愿此后君民男女皆发深省, 协力以图自强。” 汪启霖越发好奇地打量了薛慕一眼,她看上去弱质纤纤,与一般闺阁女子并无区别, 却能发表这样激烈的言论。听闻她前些日子很受了些牢狱之苦,看来并没有因此吃一堑长一智。 薛慕讲完一个段落无意中向窗外一望,发现李泽文站在外面等自己,忙出去招呼道:“校长有事找我吗?” 李泽文一向欣赏薛慕的才华,此时咳嗦一声道:“你先上课,课程结束后到校长室来一趟。” “是。”薛慕这才发现李泽文身后还有位青年男子,修身玉立,潇洒非凡。还没来得及细看,李泽文便领着他匆匆离去。 等到下了课,薛慕夹着课本向校长室走去,一进屋子,汪启霖首先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垂手肃立,微微俯视。薛慕亦出身世家,深知礼仪,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长的神态,不由大为诧异。 “修文,”李泽文向她引荐:“这位是汪按察使的长公子。” 汪启霖为法部员外郎,亦是京城名士,薛慕早就听闻他的大名,正要说话,却见汪启霖已经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薛先生好。” 薛慕更加诧异了:“汪公子为何如此称呼,我实在不敢当。” 李泽文出面解释道:“修文,汪按察使想请你做西席,我已经替你答应了。汪世兄今天是特地来学校致聘的。” 汪鼎毓如今是风头人物,薛慕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得他的青眼,迟疑一下道:“校长,学校功课繁重,我怕自己没时间更没能力胜任,实在惶恐得很。” 汪启霖忙道:“我与家父商量,定在周末上课,每天只需二个时辰。学生便是两位舍妹,只是教她们一些浅显的国文,能读书识字便好。不会耽误薛小姐学校的工作的。” 李泽文亦相劝道:“修文不必过谦,以你能力,不至于不能胜任。说起来务本女学能在北京设分校,汪按察使也是出了力的,你我皆深受其惠,你就答应了吧,汪世兄已经把关书带来了。” 于是汪启霖拿起手边拜匣道:“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先生大驾。”说完将拜匣高举,等待薛慕来接。 李泽文对薛慕有知遇之恩,前些日子他入狱,也是将过错揽到自身,尽力护她周全,这回不能不卖他一个人情。于是薛慕不再迟疑,转身用双手接过拜匣向汪启霖道:“校长这么说,我更无可推辞,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汪启霖见薛慕落落大方,并无一般闺阁女子扭捏之态,越发有好感,便向薛慕拱手道:“家父的意思,家塾不比正式学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薛先生不如早早就馆,好让舍妹早沐春风。” 李泽文随口道:“既然汪观察使有这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办吧。” 薛慕只得答应了,又道:“容我改日上门拜见令尊,再定下具体授课的日子吧。” 汪启霖忙道:“这是正理。家父正好明日休沐,我便明天来接先生如何?” 薛慕心想此人原来是个急脾气,只好答应了,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提起来冒昧,我还不知道令妹的年纪,还有受教育程度,日后也好准备相应的课程。只是时间有些仓促,若课程安排有不尽人意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汪启霖笑笑道:“三舍妹今年八岁,四舍妹七岁,都还没开过蒙,请薛先生尽管教训,一开始只是打个基础,没有太多讲究。她们今后也想在外面学堂上学。”他顺口又问:“不动敢问薛先生芳龄?” 薛慕略一迟疑正容道:“我今年二十岁。” 汪启霖留意看了薛慕一眼,笑笑道:“那比我小一岁,薛先生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三个人又寒暄一阵,汪启霖来的目的已达成,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问薛慕:“明天一早派车来接薛先生怎样?” 薛慕忙道:“明天我有一天的课,只能晚一点了。” “没关系,那就等傍晚再来接薛先生吧。”汪启霖是痛快人,向李泽文和薛慕拱拱手,转身离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汪府便派人来接薛慕,她诧异地发现汪启霖也来了,忙道:“府上派下人来接即可,又何必劳动汪公子大驾。” 汪启霖拱手笑道:“我是奉家父之命前来的。家父说,薛小姐既是舍妹的先生,也就等同于我的先生,做学生的来接一趟先生,这也是应当的。” 薛慕却没料到汪府如此多礼,只得客气一声上了马车。汪启霖提起话头道:“李世叔学问很好,是位蔼然君子,家父与他交情很深。贵校能有这样校长,也是件幸事。” 薛慕点头道:“我一向敬佩李校长的品行,平时也没少受他的照顾。” 汪启霖试探着道:“只可惜如今这世道是好人遭殃,李世叔前些日子被牵连入狱,家父很是不平呢。” 薛慕略一迟疑道:“说起来,李校长也是受了我的连累,总是我言行不谨的过错。” 汪启霖笑了:“薛先生同我说话不必顾忌太多。先生在课堂上传授新知识并无过错,是刑部大题小做,有意党争罢了。像齐塔布那样的做派,我还真瞧不上。” 薛慕暗忖,人们都说汪启霖有名士风范,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她不便跟着他臧否人物,只得保持沉默。 停顿片刻后,汪启霖突然开口道:“薛先生如今不是外人,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如今朝廷党争日起,李世叔年纪大了,前些日子又吃了大亏,不愿再深陷其中,打算下个学期便辞职还乡。不知薛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愿替先生谋划一二。” 薛慕不由吃了一惊,稳住心神道:“我并不知道李校长的想法。不过既然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我原就打算教一辈子书的。” 汪启霖笑了:“薛小姐果然是立志为教育奉献的奇女子,我真心佩服。其实北方的风气还是过于保守,受教育的女子太少。在江南一带,女学已经遍地开花了。” 薛慕对此颇为感慨:“汪公子说得没错,京师只有务本女学和女子师范学堂两所学校,招生能力实在太有限。女学的课程设置也太陈旧,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汪启霖沉吟片刻道:“家父负责训练天津新军,也计划在天津筹办军事学堂和女子公学,课程设置中西参用,并不墨守成规。只是因为京城诸事冗杂,所以一时耽误下来。薛先生若有意,我愿替先生留意合适的职位。以先生的大才,担任教务总长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薛慕有些动心了。在务本女学任职以来,她觉得学校在教育宗旨、课程设置、学生管理等方面皆不能完全合己意,筹划创办自己的学校想法越来越强烈,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她与汪启霖刚刚相识,汪鼎毓又被传颇有城府,她一时摸不透汪氏父子真实用意,无论如何,交浅言深都是大忌。所以只是笑笑道:“谢谢汪公子的好意,只是我还年轻,学识浅薄,做一名普通的教师已觉力有不逮,更别提充任要职了。我目前也没有到外地任职的想法,恐怕会误了令尊的大事。” 汪启霖知道她不愿意,也只得罢了。此时天色已晚,外面下起了点点细雨,街上的店铺渐渐闭了门,路旁的煤油灯一盏盏亮起来。马车一路疾驰,那煤油灯便如士兵排班一般一颗颗向车后飞跃而去,汪启霖忽然出声吟道“暮色空蒙,一灯昏入菰蒲雨。薛先生的这阙词,此时倒是很应景。” 薛慕没料到他竟然熟悉自己的小词,愣了一下方道:“一时游戏之作,让汪公子见笑了。” 汪启霖笑一笑道:“薛先生的每一首诗词我都很熟悉。” 薛慕突然觉得尴尬,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汪启霖轻声道:“我们到了。” 她这才发现马车在东交民巷内一所大宅院停下来,这就是汪府了。 作者:薛慕的那段言论有出处的,大家一查便知。 第34章 在汪府的工作要比想象中轻松。只有两个年纪幼小的女学生, 身体又弱,功课不限多寡, 原只是为了让她们识字而已。这一天薛慕给她们讲了几段“千字文”, 汪府三小姐汪文珊突然站起来道:“薛先生,我请一会儿假。” 说完她便快步走出书房, 招手问一旁侍候的丫头:“我今早让你给金鱼换水,你换了没有?” 那丫头忙道:“奴婢一大早就换了, 三小姐放心。您饿不饿, 要不要我现在去准备一些茶水点心?” 薛慕轻咳了一声:“上课期间无大事不得请假,也不可以吃东西。” 汪文珊这才回到自己座位, 吐吐舌头道:“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 薛慕正打算上生书, 却听汪府四小姐汪文澜又举手道:“先生, 我想要小解。” 这事是十万火急拦不得,薛慕叹一口气只好放人,又等好大一会儿, 汪文澜才慢腾腾走过来,脸上还带着吃过的点心渣,薛慕又好气又好笑,向一旁侍候的丫头使了个眼色, 这才给她把渣子擦干净。 讲到“果珍李柰, 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这一段, 汪文珊又有问题了:“先生,什么叫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薛慕笑笑道:“那意思是说。李子和柰子是果中珍品,蔬菜中最重要的事芥菜和姜。” 汪文澜不服气了:“照我说,李子实在算不上珍品,杨桃和葡萄才算。而且我最不喜欢姜了,蔬菜中最重要的应该是大白菜才是。” 薛慕只得跟她们解释:“你们不能望文生义。医书上说:李子和柰子能和脾胃,补中焦;芥菜和姜味辛能开窍解毒,这几样东西都能扫除人体邪气,所以才认为它们是珍品。” 薛慕话音刚落,却见书房外有老妈子在探头探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又有什么事?” 老妈子赔笑道:“太太让我过来看看,功课还有多久结束,家中舅太太来了,想要见见三小姐四小姐。不过太太特地嘱咐我在门外等,不能打扰先生教书。” 薛慕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女学生正是天真淘气的年纪,汪鼎毓管教儿子很严,对女儿的教育却比较马虎骄纵,她也不好一上来就立下马威。只得由她们混闹了一阵,草草结束了上午的课程。 薛慕照例是要在汪府用过午饭再回学校的,此时离吃饭还有些时间,便信步走出后花园去游逛。这园子不大,布置得倒还清雅。穿过小小一方水池,便是一叠假石山接上游廊,四周全是花木。正值暮春时节,有几株樱花开得正好,薛慕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赏鉴,一阵疾风吹来,花瓣便如雪般纷纷落下。 汪启霖正在池中央的水阁里向外张望,只见薛慕穿了一件淡灰色锦云葛的长袍,下面配了白色的袜子,灰色的皮鞋。她站在樱花下面,那粉色的背景映着一身淡灰的软料衣服,越发衬得人清雅妩媚。 汪启霖伏在窗子边,竟是看呆了。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问:“沛之兄在看什么?” 汪启霖突然有些心虚,敷衍道:“这园子里的樱花开得真好,我看得出了神,正想做一首诗呢。” 李云卿是汪启霖在北社的诗友,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薛慕已是离开了,他不知就里,还以为汪启霖真的诗兴大发,便拿着一本《李义山集》与他谈讲讨论起来。 李云卿指手画脚地讲诗,足足谈了好大一会儿才歇住,汪启霖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半响伸了个懒腰道:“谈话都谈忘了,还有人约着我这时候相会呢。我要得罪失陪了。”说完放下手中的书匆匆去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薛慕便回到书房。按照私塾的规矩,先生用餐,学生是要相陪的,不过汪府两位小姐年纪尚小,随各自生母吃饭,薛慕一个人吃饭倒也清静自在。 汪鼎毓是北方人,府上的饮食也皆是北方风味。薛慕发现今天席上除了有清蒸鸭子、肉丝炒韭黄、口蘑烧羊肉,猪肉包子等北方菜外,竟然有一碗苏式汤面,不由有些诧异。 一旁侍候的丫头笑道:“府上刚请了一位南边来的厨子,大少爷说先生是南方人,恐怕吃不惯北边的饭菜,特地嘱咐厨子做了一碗汤面送过来。” 薛慕愣了一下,草草用过饭便欲回校,却在院子里碰到了汪启霖。他笑着寒暄道:“寒舍的饮食可还吃得惯?舍妹一向顽皮,让先生费心了。” 薛慕只好敷衍他:“令妹天资聪颖,我教起来很省力。府上的饭菜很好,就是我一个人用餐太浪费了,以后实在不用准备那么多东西。” 汪启霖笑笑道:“先生不必客气。中餐是容易浪费,府上新请了一位西厨,西洋点心和汤羹做得不错。薛小姐若吃得惯西餐,我下次便让他们预备。” 薛慕忙摆手推辞道:“汪公子不必费心张罗了,我没那么多讲究。今天吃的汤面就很好。” 汪启霖笑了:“今日来是有事要请教先生。我们北社约好后天集会作诗,诗题便是有关春雨的小令,我怕临时抱佛脚来不及,便提前准备了一阙小词,先生的国学功底我一向佩服,还请帮我看看妥不妥当?” 汪启霖要和自己讨论学问,她却不好推辞,信手拿来诗笺一看,上面写得是: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 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薛慕忍不住拍案叫好,早就听说汪启霖是少年名士,也是不带丝毫尘俗之气的风雅公子,如今看来果不其然。难为他摹写女子情态如此深婉细致。 她笑道:“写得极好,看得出是由易安居士的《如梦令》脱化而来,词意上却更跌进一层,易安居士的词作本意是惜花,汪公子却把它扩大到人花互怜,这样看来,漱玉犹当避席,《断肠集》更不必提,我竟要搁笔了。” 汪启霖越发笑容可掬,忙拱手道:“实在过誉了,我的游戏之作怎能和先生相比。如今是男女平权的时代,北社成员却只有男子没有女子,这无论如何不合适。久仰先生高才,我诚心邀请先生加入北社,以后也好早晚请教。” 薛慕忙推辞道:“恕我我实在不能胜任。目前多处兼职,也实在没精力参加其他团体了。” 汪启霖知道她会这样说,笑笑道:“其实加入北社只是个名义。一些集体活动先生若没空可以不参加。但是北社成员有不少学界名流,与他们结交,对先生以后的职业发展有利无弊。先生听说过赵启明吧,他也是北社的成员呢。” 赵启明早年曾入翰林,后来又担任过贵州、浙江学政,现任直隶学务处总办。薛慕经常在各大报纸上拜读他的文章,早就将其视为偶像。听汪启霖这样说未免有些动心。她沉吟片刻道:“汪公子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汪启霖笑道:“当然可以,先生必有自己的考量。” 薛慕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汪启霖也跟着站起来道:“我送先生回学校吧。” 薛慕忙道:“那里好意思每次都麻烦汪公子,让下人们送就可以。” 汪启霖笑笑道:“我正好要去西城办事,顺路送先生过去,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既然这样说,薛慕也不好推辞,汪府距离务本女学较远,到达以后已是黄昏了。汪启霖还想送薛慕回宿舍,她忙道:“真的不必费事了,天也不早了,汪公子还是早些去办正事吧。” 汪启霖只得罢了,忽然笑笑道:“今天无意看到先生在后园赏樱花,倒真是个好诗题呢。”言罢转身离去。 好不容易打发走汪启霖,薛慕真的觉得身心俱疲,刚要松一口气回宿舍,抬眼望见齐云冷着脸走过来,沉声问:“刚才是谁送你回来的?” 薛慕心中涌上一股无名之火,信步向前走并不理他,齐云只好紧跟在他后面,二人一直走到宿舍前的小花园旁,薛慕方停下脚步冷笑道:“这与你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的行踪不是也一直没有向我解释吗?” 齐云也停下脚步,看着她慢慢笑了。她突然觉得又羞又恼,她实在诧异自己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原以为掩饰得很好,却还是在他面前破了功,她的脸很快红了起来。 齐云拉起她的手轻笑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前几日我是在家中谈正事,叫上那些人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薛慕原本便有预感,此时心中的疑虑彻底消除,却还是啐了一口甩开他的手道:“谁问你这些了,我才不要听。” 她正要转身离去,却被齐云一把拉近怀中,低头吻了下来。 作者:本文中所有诗词皆有来历的。 男主终于出场了,嘿嘿。 第35章 不同与上一次的试探与温柔, 这个吻异常粗暴,又令人无法抗拒, 薛慕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头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调动仅存的理智, 用力将他推开,喃喃道:“你疯了!” 齐云自失一笑:“也许吧, 直到现在, 我才彻底明白我的心。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了。” 他就那样凝视着她, 她亦像受了蛊惑一般移不开目光。暮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到身上, 她忍不住把偷偷把手缩在袖子里。 她听到他的轻叹一声, 转眼他的外袍便披在自己身上, 她连忙向周围看去,四下里并无行人,松了一口气道:“我不冷。”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轻声道:“你这个人最是嘴硬, 上一次从牢狱出来也是这样,手这样凉,还说不冷。” 他的手很暖,携着她又缓缓向前走, 这时天已晚了, 因是月初,夜色很明。他们顺着回廊来到一叠假石山后,齐云将一块平整的山石拂试干净, 自己先坐下,又向她招手道:“月色很好,我们来这里坐一坐吧。” 薛慕手扶着廊柱只是迟疑,齐云笑笑道:“你不相信我,我只是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声音有令人信服的魔力,薛慕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对面是几株千叶石榴树,连着一排密密的小凤尾竹,又摆着几大盆芍药花,人坐在这里,真是花团锦簇,与外间隔绝。 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你不要再去汪家了。如今党争日起,朝野局势越发晦暗不明,汪鼎毓城府颇深又首鼠两端,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薛慕慢慢推开他的手,沉吟片刻道:“我已经收了汪府的聘书,不能言而无信,还是上完这学期的课再说吧。我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见到汪鼎毓,以后只管一心教书就是。” 齐云沉声道:“汪启霖你也要远着些,此人心机手段不亚于乃父,汪鼎毓有一些不方便做的事,都是令长子出面调停的。” 薛慕笑笑道:“汪启霖邀我加入北社,我原本是没兴趣的。可是北社有许多学界知名人物,我确实想结交一下。说实话,在务本女学任教职两年了,总感觉束缚太多,缩手缩脚,不能施展所长。我对教育学生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做梦都想创办自己的学校。” 齐云不假思索便道:“北社鱼龙混杂,你不要参加。你想要办学校,我来帮你。” 薛慕略一迟疑,齐云便扫了她一眼道:“北社最出名的人物不就是赵启明吗,说起来,他是我的座师,我们私交很好,你若是想结识他,我替你引荐便是。” 薛慕知道他交游甚广,笑笑道:“这样也好,那我就拜托你了。” 齐云笑了:“我听梁凤阁说,朝廷亦有意出资鼓励民间办学。北京是首善之区,恐怕会率先实行。你现在想要办女学,也许真是个机会。” 薛慕眼光一亮道:“真的吗?” “怎么不真,据我所知,学部很快就要发文了。” 薛慕看到希望十分兴奋,和齐云讨论起自己的种种设想,齐云含笑听着,等她说完了方道:“好了,这些细节以后慢慢研究也可以。我看你比往年越发瘦了,你也别一心扑在工作上,应该好好保养才是。” 薛慕谈得忘情,这才发现自己离他那样近,他的体温慢慢传过来,她无端瑟缩了一下,脸又慢慢红了起来,悄悄向边上挪了挪。 他却上前靠得她更近,在她耳边低语道:“我的心意你已经知道了,可我也想明白你的心。” 薛慕踌躇良久道:“齐先生,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我……” 她话没说完,却被他打断道:“这么说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了,抱歉,是我一厢情愿了。”说完便欲起身离去。 她急了,站起来提高了声音道:“谁说我是无意的?那天在听雨轩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也难受了好久。” 齐云突然回转身来看着她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可惜现在没有纸笔,否则我真想记下来做证据。” 薛慕这才发现自己上了他的当,红了脸啐了一口道:“登徒子。” 齐云突然伸开双臂揽住她,轻笑道:“敢不从命。”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茄的味道,当他靠近自己时,那甘淡的气息变得鲜明,她贪恋那怀抱的温暖,一时竟舍不得离开。她听到他在耳畔呢喃:“我知道你的难处,你放心,我可以等,等到你完全没有顾虑那一天。” 二人就这样依偎许久,她无意间抬眼望去,天上一弯新月本来被几层稀薄的云盖上,忽然间云影一闪显露出来,照得四周一片雪白。她看见两人的身影并列在地上,无端觉得不好意思,轻轻推开他道:“天好晚了,我赶紧回去了。” 她也不管不顾匆匆走出花丛,站在廊檐下理了理鬓发,又牵了牵衣襟。因只顾低头向前走,并没有心思分辨东南西北,直打直撞竟走到教室旁边。过了许久才稳住心神,慢慢走回自己宿舍去。 这一年五月,沈康年在法务部谋了个职位,在京城租了套房子安顿下来,张清远也跟着一起进京了。 薛慕与张清远已是两年未见,一得知这个消息,便马上赶到东城花枝巷去拜访。她比两年前胖了许多,气色倒是不错,已然是一位饶有风韵的少妇了。 张清远忙着嘱咐用人端茶倒水上点心,薛慕笑着按住她的手道:“咱们自己人,你不用费心张罗。沈先生怎么没在?你在京城可还住得惯?” 张清远笑笑道:“部里最近事情比较多,他每天很晚才能回来。京城别的还好,就是春天风沙太大,街上全是尘土,真叫人受不了。” 说话间丫头把茶水送来了,张清远尝了一口皱眉道:“怎么还是泡得花茶,不是嘱咐客来了要准备我从南边带过来的信阳毛尖吗?” 薛慕忙道:“花茶也好,我在京城这些时日也喝惯了。” 那丫头这才红着脸退下去,张清远犹自抱怨道:“除了贴身服侍的一个丫头外,这宅子里的佣人都是进京后现找的,用得实在不趁手,你别见笑。” 薛慕笑笑道:“你知道我不介意这些的。”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裹递给张清远:“这是我在书局买的几本西洋书,怕一个人在家里无聊,留着打发时间看吧。” 张清远眼睛一亮打开包裹,发现是《基督山伯爵》《离恨天》《空谷佳人》之类的言情小说,愣一下苦笑道:“谢谢你,只是现在我已经看不下这些言情小说了。” 薛慕奇道:“为什么,我记得你当初熬夜看《茶花女》,还为那本书流了不少眼泪呢。” 张清远苦笑道:“修文,成婚后你就会发现,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都是虚的,光是一大家子各种琐事,就已经把你的精力耗尽了。” 薛慕犹豫了一下问:“静宜,沈先生这两年待你好吗?” 张清远愣了一下,笑笑道:“也不能说是不好吧。但沈家各种规矩礼节实在多。这次去京城,我婆婆原本不想让我来的,还是外子出面苦劝,我才能跟着出来透透气。” 说话间到了傍晚,张清远苦留吃过饭再走。又打发老妈子去问沈康年什么时候回来,老妈子去了好久回话道:“刚问了上午陪老爷去衙门的小厮,他说老爷今天不回家吃饭,让太太不必等了。” 张清远叹了口气:“我们不等他了,先开饭吧。” 下人们摆上饭来,除了烧羊肉、炸丸子、芝麻酱拌水萝卜几样北方菜外,还有一碗鸡汤。 张清远亲自给薛慕盛汤,突然眉头一皱叫来老妈子问道:“这鸡汤怎么这样淡,两只鸡腿又怎么只剩下一只?” 老妈子赔笑道:“还有一只鸡腿留着明天给太太下面吃的。若太太嫌汤淡,我再去加点盐。” 张清远盯了她一眼,只得挥手让他下去。叹了一口气对薛慕道:“用人真是个大问题,一开始找了个丫头,动辄便要请假回家,人又懒,晚饭吃完便要睡觉,饭碗都不知道洗。我想这怎么成,只好又换了个老妈子,一开始倒还安静,谁知日子一长,她也开始偷懒耍滑。” 薛慕只得劝道:“我看她还好啊,比较会过日子,还知道留着鸡腿给你下面吃。” 张清远笑了:“修文不知道,一开始我也以为她老实。我每天给她的菜钱也不少,可是每次烧菜,肉的分量都不够。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把省下来的肉拿回自己家,有一次被我在厨房撞了个正着。我训诫过她几次便好些,没过几天便旧态复萌。她人还算干练,烧菜的手艺也可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先勉强用着了。” 薛慕沉默片刻突然问:“静宜有没有兴趣在社会上谋个职位?我认识《女子世界》杂志的编辑,可以介绍你去兼职。” 张清远苦笑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外子是不会同意的,我们刚在京城安顿下来,家里杂事也多。等忙过这一阵,我再试着跟他提一下吧。” 张清远还在继续念她的太太经,薛慕渐渐沉默了。她发现这不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与张清远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匆匆吃完饭后,便找借口早早告辞了。 第36章 这一年夏天, 薛慕在《新民报》《女子世界》连续发表了倡导女学的文章,为今后筹办女校营造声势。李泽文对薛慕的想法也很感兴趣, 他写了引荐书信给时任直隶工艺局总办的同年傅春熙, 想替薛慕争取一些经费支持。 傅府位于东城崇武门附近,薛慕刚到门外, 便被门上拦住了:“小姐眼生的很,想要找谁?” 薛慕笑笑道:“我有事求见傅总办。” 门上扫了她一眼, 皱眉道:“这也奇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与总办非亲非故, 有何事非要见他?” 薛慕叹了口气, 拿出李泽文的推荐信递给他, 解释道:“是为了筹办女学之事。这是务本女校校长的引荐书。”说完, 又偷偷塞给他一元银币。 门上这才换了一副神色笑道:“既然是李校长引荐,还请到花厅稍等。小姐今天来得不巧,总办正与人在书房商议公事呢。” 门上引着她来到花厅坐下。傅春熙是靠兴办实业发家的, 曾创办崇信洋灰公司获利颇丰,如今任直隶工艺局总办,主管直隶一带银元的铸造,是不折不扣的肥差, 故而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花厅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那些访客像遇到什么稀奇物件一般,早就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将薛慕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薛慕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她不慌不忙地喝着茶水, 等这些人都走了,门上才过来招呼道:“这位小姐,我们总办有请。” 傅春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因发了福,蓝色纺绸长衫显得紧绷绷的,他皱眉看完了李泽文的引荐书,淡淡一笑问:“你们李校长身体可好?” “承蒙总办惦念,校长身体安康。” 傅春熙点头问:“在京城创立民办女学,这件事是薛小姐主导,还是你们李校长的意思?” 薛慕略一停顿道:“是我的想法,李校长也很赞同。听校长说,学部日前已经发文,鼓励民间创办学堂,朝廷亦会给予经费支持。” 傅春熙扫了薛慕一眼叹道:“我的这位老同年啊,还是书生气太重。学部的想法当然是好的。可是甲子战败以来,朝廷的经费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如今又要推行新法,兴办实业、开办学堂处处要花钱。户部是最擅长哭穷的,一个个都找到我这里来。前段日子梁继新说要设立船政学堂,工艺局已经赞助了三千银元。如今你又要办女学,我这里实在拿不出了。” 薛慕心下一沉,还是竭力争取道:“京师目前只有两所女学堂,一为务本女学,一为京师女子师范学堂,满打满算只能招收200名女学生。据我所知,京师还有许多闺秀想要去学堂学习新知识,若再设一所民办女学,生源是绝对可以保证的。更可况女学不必大办,凡事可以因陋就简,实在费不了多少钱。” 傅春熙笑了:“薛小姐,我是搞实业出身的。恕我直言,钱投在实业上面,只要经营得法,就能挣到更多的钱;办法政船政学堂,可以培养急用的人才,师夷长技以制夷;可是兴办女学,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回本钱。” 薛慕正要说话,却被傅春熙打断了:“薛小姐不要再跟我提什么培养国民之母的空话,道理我都懂,可是现在资金紧缺,钱得用在刀刃上,这个道理,薛小姐不会不明白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傅春熙端起茶碗,薛慕只好起身告辞。正是盛夏天气,她跑了一上午只觉得浑身燥热,胸中那股郁塞之气更是如论如何都散不去。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信远斋冰镇梅汤”七字的木檐横额忽然映入眼帘,那是两间小小的临街门面,玻璃门窗拂拭得一尘不染。薛慕信步走进去,里面是道地北京式装修。店小二迎来问:“小姐,您是要在店里喝酸梅汤,还是要买点儿酸梅糕带回去呢?”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给我来碗酸梅汤吧。” “好嘞。”店小二一面答应着,一面打开放在他身旁的黑漆大木桶。木桶里面有一个白瓷罐,罐外四周全是碎冰。店小二从瓷罐里舀出一碗酸梅汤递给薛慕:“小姐赶紧趁凉喝吧。” 薛慕接过碗来尝了一口,冰冰凉凉,酸甜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谬,感觉身上的暑气立即消退了不少。她正想再来一碗,忽见有人推门而进道:“小二,来碗酸梅汤,一斤酸梅卤和酸梅糕。” “齐先生!”薛慕又惊又喜招呼道。 齐云先是一愣,见到薛慕不由笑了起来:“好巧,竟然在这里又碰到你。” 薛慕笑问:“你不是前些日子刚回上海吗?” 齐云笑道:“《新民报》打算在北京设分社,所以接下来这段日子我要两地频繁往来了。”又好奇问:“薛小姐怎么在这里?” 薛慕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经过,苦笑道:“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齐云递给她一袋酸梅糕,嘱咐道:“这个给你拿回去吃,比自己做得要好些。别着急,我先和老师联络一下,过几日就给你引荐。” 齐云果然说到做到,三天后,由薛慕做东,在前外煤市街“四海轩”宴请赵启新。 薛慕与齐云提前来饭馆等待,薛慕见这里人员嘈杂,设施简陋,忍不住皱眉问:“我们在这里请赵总办,太简陋不恭了吧。” 齐云笑笑道:“你不了解老师,这是他自己指定的,他平时最喜欢下小馆子,说大饭庄排场大反而吃不惯。” 话未说完,他便招呼店小二道:“店家,还照老样子,麻豆腐、熘肝尖、爆三样、炸丸子,半斤二锅头,再来一碗高汤卧果儿。” 店小二忙笑道:“好嘞,高汤卧果儿我给您加几根豌豆苗,吃个鲜劲儿,其余的口味您甭说,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是老主顾呢。”一面答应着,一面赶紧下去传话了。 齐云见薛慕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解释道:“这就是我曾经跟你说的二荤铺。我和老师都是这里的常客,别看它简陋,菜的口味却很地道。” 过了没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齐云忙站起来招呼道:“老师来了,请这边坐。”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启新了,薛慕仔细打量他,约五十余岁,站在人堆里极其扎眼,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他太不修篇幅了。 他那身灰色葛布长衫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早就失了原有的颜色,留的长胡子上还挂着不知何年何月的饭渣,最好笑的是,他竟以缚腿带充作裤带绑在腰间,露出空荡荡一截小腿,样子极为滑稽。 齐云却早已经熟视无睹,笑着向赵启新介绍:“老师,这就是我跟您提起的薛小姐。” 赵启新径自在坐到主座上,笑着点头道:“久闻薛小姐之名,经常在报刊上拜读大作。” 这时店小二已经把菜麻利地摆上桌,赵启新一面不管不顾地夹了一筷子麻豆腐送到口中,一面摇头晃脑的吟道:“旗翻五色卷长风,万里波涛过眼中。别有奇愁消不尽,楼船高处望辽东。这是薛小姐的大作吧。写得真好,难以想象竟出自年轻女子之笔。” 赵启新转头望向齐云:“逸飞,你也是在诗赋上下过一番功夫的,可是论起天分,比薛小姐就差得远了。” 齐云看着薛慕只是笑:“老师的眼光自然差不了。” 赵启新笑骂道:“能结识薛小姐,这也算你的福分。我亦有一首七绝与薛小姐相和,你们听听怎么样?” 他又也不用人劝,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摇头晃脑吟道:“女权发达振颓风,力破危言主馈中。学界乾坤原一体,迷航从此度瀛东。” 薛慕眼睛一亮道:“总办高见,学界乾坤本就是一体,可是京城男子学堂已经有十余所,女学却只有两所,招生能力也极有限。我虽不才,却愿意为倡兴女学做一点贡献,还望总办支持。” 赵启新笑笑道:“你的事,我已经听逸飞说了。若要兴女学,民办官助是最好的方法,大概需要多少启动资金?” 薛慕忙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若按一百个学生的规模来算,场地租赁、教师薪酬再加上各种开销,只需要一千银元的启动金。等招上生源后,每月只需一百银元来维持,其他费用我们自己筹措就好。” “好!”赵启明索性直接拍板:“这是所费无几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去跟傅春熙去说,让他负责筹备经费。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学生,这一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我们学部的,这也是青史留名的好事。” 薛慕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正要表示感谢,却听齐云抢先说道:“谢谢老师。” 赵启明乐了:“我给薛小姐办事,你谢我做什么?” 这话一说完,齐云倒还好,薛慕的脸已经红透了,赵启明笑道:“还是年轻好啊,二十世纪是属于你们的时代,说起来,我这个老头子还真心羡慕你们。”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赵启明酒喝多了有点上头,便先告辞了,齐云与薛慕出门相送,见他招手叫了一乘轿子,摇摇晃晃地坐上去,轿夫高声问:“您要去那里?” 轿内赵启明亦高声道:“当然是回家。” 轿夫乐了:“我是问您家在那里?” “在一条小街上,旁边有一家裁缝店。” 薛慕忍不住扑哧一笑,齐云笑着解释道:“老师一向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总是记不清府上的地址。” 齐云悄悄上前塞给轿夫一张纸条和五角银币,嘱咐道:“地址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轿钱我先给你,可不许再找他多要。” 轿夫一面答应,一面笑着走了。 作者:说起赵启新的原型,嘿嘿不大好猜。 写到酸梅汤这一段,我没忍住点了一杯喜茶。。。。。。 第37章 赵启新果然手眼通天, 在他的运作下,直隶工艺局总办傅春熙答应划拨一千银元为学堂开办费, 天津海关道道台唐明湘亦答应每月筹措一百银元为学堂维持经费。 钱的问题解决了, 这些日子薛慕忙着选地址、租场地、请教习、买设备,几乎没有一刻空闲, 最后诸事总算粗备。可是他们连续在报刊上登了几个月的广告,却只召上来五六十名学生, 与原来设想的差距很大。 薛慕与李泽文看着学生名单相视苦笑, 这些人大多是南方官宦的女儿,京城土著极少。薛慕沉吟片刻道:“朝廷三番五次下令在京城增设学堂, 学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如由校长出面, 宴请学部一众官员的夫人, 让她们去运作京城官宦子弟入学,这样岂不省事?” 李泽文觉得可行,与赵启新等名流全力去运作, 终于定了十月十五日在东兴楼宴请一众官太太,然而有人提出异议,说东兴楼环境太嘈杂,请女客须择清静幽雅之地。薛慕等人实在没办法, 最后还是京郊双修别墅的主人主动把场地让出来, 又答应聘请两名巡捕在四周巡查,不准闲杂人等经过,这些官太太们才勉强答应出席。 宴集之前, 薛慕一连三日在《女子世界》《新民报》上刊登广告宣传,言明非但学部官员的家眷可以参加,凡事有志于学的女子都可以参与。 等到十月十五那日,宴请的女客只到了一半,然而这样的结果薛慕等人已经很满足了。他们先将学校章程传送众女客阅看,又将校舍选址和草图一并传观。然后侍从们摆上酒菜,宴席正式开始。 大家敬酒寒暄了一阵,学部侍郎李成庆的夫人廖太太咳嗦一声道:“办女学是件大事,京城风气保守,女子即便出外就学,也要严别内外才是。” 学部尚书的夫人托故未来,廖太太就是这些官眷中身份最高的,她的话李泽文很重视,忙道:“廖太太说得是,新办女学中教习、提调还有一应服役人等都是女人。男子都在与校内隔离的外院办公,绝对万无一失,这一点请您放心。” 廖太太这才点点头:“要这样才好,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就不好了。” 薛慕与李泽文对视一眼,提高了声音道:“现在女学的各项经费皆已到位,唯有生源不足。诸位都是开明人士,肯赏光参加今天的宴会,我等感激不尽,还望今后鼎力相助。若家中或亲友间有适龄女性要入学,我们会在学费方面给予优惠的。” 廖太太笑笑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刚才看了学习章程,招生范围是十四到十八岁的未婚女子。这正是女孩子们要嫁人的年纪,京城的这些人都是写老古董,怎么可能因为上学耽误了姑娘的终身大事。” 另一位官太太亦附和道:“就是这话了。我家的姑娘今年十六岁,外子原也打算送她去学堂上学,可是婆母说:学堂要上满三年才毕业,届时她已经十九岁,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还有那家敢娶?坚持不同意,我是很为难呢。” 薛慕忙解释道:“其实我们还有补充章程,学校对学生年龄限制并不严,超过十八岁的或是已经出嫁的女子,只要有志向学的,也可以参加入学考试。” 那位官太太笑道:“薛小姐自己还未出嫁,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已经出嫁的女人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那里还有精力去学堂上学。即便自己想要上学,家里丈夫公婆也多半不会同意的。” 薛慕一时默然,廖太太又开口道:“我此次前来,外子特地嘱咐我,办女学规矩顶要紧,务必要整齐严肃,不知你们准备些什么功课?” 李泽文忙道:“现在还没有确定,不过我们计划设教育、修身、家政、国文、英文、算术、医学、理科、史地、音乐、体育、图画十二门功课。” 廖太太失声道:“女孩子学医干什么,以后还打算做大夫不成?” 薛慕解释道:“我们设医学课程,原是为了更好的诊治女病人。我国男女有别,男人给女人看病,总是不大方便。女子若学医,以后儿科、产科都可以请女医生去治疗。” 廖太太摇头道:“女子不能在社会上工作,设医学科目恐怕没有用处。外子还嘱咐:学校学科设置要以中国学问为重,洋文,算学不过稍求新知识,未尝有什么大用处,体育、音乐虽说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性情,究竟不过聊备一格。。功课的轻重本末,你们一定要留心。” 李泽文只好答应了,又试探着问:“廖太太,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生源问题,还得拜托您多想想办法。” 廖太太沉吟片刻道:“我会尽力去宣传,但效果如何,我实在不能保证。” 一时大家都沉默下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那些官太太们便都借故告辞了。薛慕等她们都走后,苦笑着抱怨道:“看来请她们这些人来,并没有什么大用处。” 李泽文亦叹道:“京城风气保守,依我看,课程设置还是以学部的意见为主吧。医学课也可以先取消,毕竟眼下没有合适的女先生去教,也不一定有人愿意学。” 薛慕沉默良久方道:“校长,我们开设女学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女子接受教育自食其力,目前最适合女子的职业便是教师与医生。设医学课是我们女学的办学特色,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放弃的。” 李泽文沉吟片刻道:“现在赶紧招生开课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先以国学为主向学部报备课程,这样容易快些获批,以后再慢慢添加医学、格致等课程好了。眼下没有双全之法,事急只好从权了。” 薛慕只好同意了。她现在深深体会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只觉得十分郁闷,回到宿舍连饭也顾不上吃,一直在灯下发愣。 教工突然敲门喊她:“薛先生,楼下有人找。” 薛慕信步走下楼去。发现谭霜华竟然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青年女子,不由露出笑脸招呼道:“谭主编!” 谭霜华笑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该不是为了办女学愁得吧?今天你得好好谢谢我,我给你找了一位女才子。” 谭霜华拉着她身后那人介绍道:“这位是刘同薇女士,江苏宜兴人,中医世家出身,亦曾赴英国学习西洋医学。你们学校不是缺医学教员吗?刘女士很愿意担任。” 薛慕眼睛一亮,仔细打量刘同薇,她大约二十多岁年纪,是一位非常苗条清秀的青年女子,身上丝毫没有老派女子的忸怩之气,大方道:“谭主编说得不错,我刚从英国康斯顿医学院毕业,教授基本的医学知识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我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家累,很适合从事教职。” 薛慕笑道:“那真是太好不过了,不过鄙校刚刚创办,各项经费开支有有限,一般的国文教师每月薪金二十元,像刘女士这样的特殊人才,我会向校长申请,每月给予三十元薪金。不过这还是少了些,恐怕委屈了刘小姐的大才。” 刘同薇看了薛慕一眼突然笑了:“薛小姐,我不是为了薪酬才来这里任教的。在西欧,已经有不少女子和男人一样出去工作,但在国内,女子想要接受基本的教育都很难,我愿意为国内的女子教育出一份力。至于薪酬,每月二十元就可以,我不想让学校为难。” 薛慕又惊又喜:“刘女士有如此志向,真令我又惭愧又敬佩。原本没有合适的教师,学校打算放弃医学课程的,刘女士如果肯来,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 谭霜华笑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她转眼又拿出一百银元交给薛慕,嘱咐道:“这是我个人的捐款,我知道办女学和办杂志一样,一开始处处都需要钱。这点钱不多,你留着慢慢用吧。” 薛慕忙推辞道:“已经在社会上募集到一些捐款了,谭主编挣钱不易,就不用破费了。” 谭霜华笑道:“这笔钱不是给你,是给捐学校作为急用的,你没有理由阻拦个人捐款。” 薛慕这才笑着收下:“那就谢谢谭主编了,所有的捐款我们都会好好使用,回头学校会把账目公示,还请谭主编监督。” 谭霜华亦笑道:“好。闲话不说,我今天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得做东破费一下吧。” 薛慕晚饭还未吃,这时才觉得肚子有些饿,忙笑道:“走吧,我请你们去玉华台吃灌汤包子。” 三人谈笑间走出学校,天已近完全黑了,街上的煤油灯一盏盏被点燃,虽然只是微弱的萤火之光,却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薛慕觉得自己失望的内心又重新温暖起来。因为她知道,个人的力量虽然有限,但只要尽己所能,在黑暗里发一点光,就带动更多的人冲破长夜,最终迎来真正的光明。 第38章 周末薛慕在汪府教完功课正打算回去, 却见一名老仆匆匆过来道:“薛小姐,我们家大少爷请您上内书房一趟。” 汪府的内书房地方很宽敞, 一架紫檀木屏风将空间一分为二, 前面是会客区,后面才是藏书的地方。仆人引着薛慕折入屏风后面, 几列长长的书架映入眼帘,除了陈列各色书籍外, 也摆了一些玉石古玩。薛慕暗想:坊间都传汪启霖为人洋派, 这书房的布置倒是完全中式的。 汪启霖见她来了,站起来笑道:“薛小姐最近辛苦了, 听闻启新女学马上就要开学, 一应设施都准备好了吧,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薛慕笑道:“谢谢汪公子的好意, 一切粗备,打算二月初八开学。” 汪启霖问:“现在大约有多少女子报名?” 薛慕叹道:“目前已有将近百名女子报名,入学考试会刷下去一批, 届时恐怕就只剩下五六十名女子入学了。” 汪启霖笑道:“我叫薛小姐来正是为了此事。我的亲眷中有五名适龄女子想要报名,国文英文程度还算可以,我预先打个招呼,若是她们入学考试成绩不太糟糕, 你就走后门录取了成不成?” 薛慕笑了:“岂敢岂敢, 我求之不得,这些日子正为生源发愁呢。” 她迟疑片刻又道:“启新女学眼看就要开学,诸多事务冗杂, 我连务本女学的职务也辞掉了,实在没精力再加入北社,还望汪公子原谅。” 汪启霖扫了薛慕一眼,突然笑道:“我介绍薛小姐加入北社,本是为了方便结识一众名流,听闻薛小姐如今与赵启明相熟,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薛慕沉默片刻道:“还有贵府的差事,我也打算过一段时间辞掉。我有一位同事学问极好,曾在范侍郎府上教过书,汪公子若有意,我可以代为引荐。” 汪启霖正要说话,却见他的贴身侍从匆匆进来道:“大少爷,李光远来拜访老爷,老爷说眼下相见不便,让您出面敷衍一下。” 李光远为“四京卿”之一,现已升为刑部主事,是帝党的中坚力量,汪启霖略一沉吟便道:“就请他在这里相见吧,你先去招呼一下,我马上出去迎接。” 薛慕见状忙道:“汪公子要见客,我那就先告辞了。” 汪启霖摆手道:“我还有话要对薛小姐说,劳烦你在书房稍等一下,我和李光远应该很快就能谈完。” 那侍从不赞同地看了薛慕一眼,迟疑片刻终是道:“少爷,事关机密……” 汪启霖扫了他一眼冷冷道:“多话!我自有主张。” 汪启霖出去没多久便回来了,薛慕听见他在屏风外面与李光远打招呼:“子迟兄,许久未见,风采依然啊。” 李光远的语气带着急迫:“沛之,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令尊现在何处?” 汪启霖笑道:“新军有人闹事,家父奉命去天津弹压。子迟有什么话,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光远犹豫道:“兹事体大,沛之怕是做不了令尊的主。” 汪启霖沉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子迟是要做大事的人,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回去。” 李光远知道汪启霖素有智谋,且汪鼎毓对儿子一向信任,沉吟片刻道:“也罢,我也不瞒你。沛之可知道,皇上现在处境十分危险。” 汪启霖并不吃惊,随口问:“什么危险?” 李光远慨然道:“太后与庆育密谋,欲在三月十五带皇上巡幸天津,届时要行废立之事。” 李光远还未说完,汪启霖便勃然变色道:“是那个无知小人枉造谣言离间两宫?据我所知,深宫之内一向母慈子孝,我惟愿年年如今日,岁岁如今朝。” 李光远提高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这里有皇帝的密旨。”说着,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信笺给他。 汪启霖接过信笺细看,发现那的确是皇帝亲笔,上面写的是:朕近来仰窥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皆由荒谬昏庸大臣所误,但必欲朕尽黜此辈,则朕之权利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不保。今朕问尔等,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又不致有拂慈圣之意。尔其与徐锐、李光远、林承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折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待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之处境实在两难,不胜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汪启霖不由失笑:“子迟兄,圣上忧虑,是因为新法推行不畅,要让你们想个两全之法。那里提及废立之事了?” 李光远摇头道:“沛之可知道皇上前日已经下旨将梁继新调离京城。而且还命我给他传了一道口谕:说此次调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非笔墨所能尽述。令梁继新速速外出,不可拖延,望其善自调摄,爱惜身体,将来更效驰驱。” 李光远停顿了一下道:“沛之仔细想想,皇上既然已经明降谕旨,为何又让我面传口谕,而且还让梁继新速速离开,这不是恰好证明皇上已遭胁迫了吗?更可况,皇上在密旨中也言及若尽黜老谬昏庸之辈,则皇位不保,又说处境两难,有不得已的苦衷,非笔墨所能尽述,这不就指的是逆臣贼子欲行废立之事吗?” 薛慕听见外间安静了片刻,汪启霖压低了声音道:“在我看来,皇上为了行新法想要罢黜大臣,而太后有所顾忌,两宫在这方面起了矛盾,所以皇上才觉得处境两难。至于将梁继新调离京城,那是因为他的一些做法太激进招人怨,皇上想要保全他,也想要缓和与太后的关系。这些都是具体政务,并不影响两宫的感情,如何就扯到废立了?子迟,你我身为臣子,千万不可妄揣圣意、无事生非呀。” 李光远冷笑道:“沛之,这几个月来我与皇上日日见面,若说圣意,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了。皇上已经亲政四年,太后还牢牢把控着朝政,三品以上官员任免都要她点头,如今后党充斥朝廷,我等欲行新法处处掣肘。皇上不是汉献帝,不可能一直对她俯首帖耳,以后矛盾只会愈演愈烈。现在后党步步紧逼,情况十分急迫,皇上对令尊一向寄予厚望,他此刻必须表明立场了。” 汪启霖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家父的立场,不过是期望母慈子孝,两宫合力革除弊政,推行新法而已。” 李光远大为失望,冷冷道:“久闻沛之思想开通,有侠士风范,看来是我错了,既然话不投机,我先告辞了。” 汪启霖突然拦住他:“且慢,子迟兄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这不关你的事,无可奉告。” 汪启霖提高了声音道:“子迟兄,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新法要循序渐进,切勿树敌太广,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是这个道理。殷鉴不远,还望子迟兄深思。” 李光远沉默片刻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沛之,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李光远走后,汪启霖折入屏风内,轻笑道:“果然是书生误国,倒让薛小姐看了一场好戏。” 薛慕沉默片刻方问:“汪公子留我有何见教?” 汪启霖笑道:“薛小姐筹备启新女学无暇他顾,我可以理解,只是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舍妹对你颇有好感,若是突然更换教师,我怕她们会难以适应。薛小姐还是继续执教一段时间,等我们寻觅到合适的教师再辞职如何?” 汪启霖说的如此诚恳,薛慕也只好答应了,刚要起身告辞,却听他突然问:“我这么做,薛小姐怎么看?” 薛慕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所指,沉声道:“我不懂朝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选择,我无从置喙。” 汪启霖凝视她片刻,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不,你在腹诽。” 薛慕索性直视他道:“汪公子恕我冒昧,我只是觉得,这世间原无两全之法。太后要掌权,皇上要亲政,这矛盾本就是不可调和的。权利场中即使是亲母子尚且会产生嫌隙,更何况皇上并非太后亲生。眼下情势紧急,皇上处境确实为难,汪公子想要继续和稀泥观望,恐怕是不行了。” 薛慕话中暗含微讽,汪启霖如何听不出,他冷笑道:“四京卿要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他们想让家父去冒险,出兵逼迫太后还政。但庆育是家父的上峰,兵权大部分掌控在后党手中,他们这样做无异于玩火自焚。还是老话说的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才不会与这些人合作,将家父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薛慕沉默片刻道:“谢谢汪公子教我自保之道,我也不赞成令尊眼下冒然出兵。但自甲申战败以来,中国日益贫弱,有识之士都认为:当今的形势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了。这世上没有不树敌、不流血的变法维新,若按部就班坐等一切妥当,恐怕早就大势已去。太后只想保守自己的权利,对刷新弊政并无太大兴趣。若皇上皇位不保,新党尽遭罢黜,不知新法靠谁施行?中国的前途又在何方?这是大义,还望汪公子三思。”言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汪启霖一个人在书房呆了许久,日影渐渐西斜,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一名侍从摸索着进来点灯,他只觉得电灯的光线十分刺眼,厉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汪启霖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如此暴怒,那侍从慌了,连忙掩门退出。 作者:站在汪启霖的立场上来说,眼下他的做法不是不能理解,但女主与他追求的道不同罢了。 皇帝的手谕是有来历的,一查便知。 第39章 薛慕现在启新女学旁租了一套房子, 从汪家回到住处,天已完全黑了, 这段时间她忙着处理学校的各种杂事, 简直身心俱疲,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薛慕是被王妈摇醒的, 只见她急匆匆道:“姑娘快醒醒,外面有人找!” 薛慕揉揉眼睛问:“到底是什么人?” 王妈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姑娘快出去看看吧。” 薛慕匆匆梳洗了走到正厅, 却见一名下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拱手道:“薛小姐,我家大人请您入府一叙。” 薛慕愣了一下问:“请问贵主是?” 那人笑笑道:“我家大人现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原来是庆育, 薛慕不由吃了一惊, 那人话虽然说得客气, 但以庆育的身份而言, 这是不折不扣的死命令,薛慕只好跟着他坐马车来到东厂胡同庆府。 庆育起居豪奢是远近闻名的,入府之后, 那下人引着薛慕穿过几重院落,向东进了一道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转过穿堂便是正房大院, 南面五间正房皆是雕梁画栋, 下人将薛慕领进中间的会客厅,便默默退了出去。 早有一名丫头笑着走出来打开门帘,薛慕进去后定了定神才发现, 那里面空间极大,烧起两个云白铜的大火盆,虽然正值倒春寒的时候,室内却温暖如春。 庆育正坐在室内正中的炕上吃茶,见到薛慕来了,并不起身,只放下茶碗招呼道:“薛小姐请坐。” 薛慕仔细打量庆育,大约五十余岁年纪,身着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许是室内太热,他将两只袖子微微卷起,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短夹袄。她度其情形且不入座,行礼后问道:“大人召见民女,不知有何指令?” 庆育也在仔细打量薛慕,他实在没料到她这样年轻,笑笑道:“你不必客气,先坐下,今日只当闲聊。” 薛慕这才在东面椅子上坐下,却听庆育闲闲问道:“听说你在北京要办女学堂?你以前办过学堂没有?” 薛慕沉声道:“民女以前并没有办过学堂,但也是上海务本女学毕业的,对办学章程也略知一二。启新女学打算聘任李泽文为名誉校长,此人在上海办过女学,经验很丰富。” 庆育点点头道:“李泽文我知道,倒是位有学问的。我今天叫你来,是因为太后在宫中听到风声,对民间办女学很感兴趣,让我找你问问章程。” 薛慕连忙起身:“民女愚钝,蒙太后垂询,实在是惶恐。” 庆育这才笑着摆手道:“你坐,刚才说了今天只是闲聊,没得倒弄成奏对格局了。兴女学太后很赞成,不过女学生首先要守规矩,这内外之别,一定要严明。” “是。”薛慕只好又重申了一遍:“启新女学一应提调供役之人皆是女子,男人绝对不可能混迹其间。” “这才是。”庆育紧接着又问:“你都请了些什么人做教师啊?” “教师皆是女子,以前都在南省的女学教过书,是经验丰富的饱学之士。” 庆育点头道:“女教师操守尤为重要,我听闻贵校女教师有从家里逃婚出来的,这样的人万万要不得,会教坏女学生,可确有此事?” 薛慕愣了一下才发现他指的是刘同薇。忙澄清道:“绝无此事。鄙校教师刘同薇自幼与人定亲,后来随父兄去英国留学,学成归来后,夫家认为她在西欧日日与洋人接触,心都变野了,恐怕会不守妇德,主动与她退了亲。逃婚一说原属谣传。” 庆育忍不住失笑:“这也倒罢了。只是女人本事太大,男人无法驾驭,确实也是件麻烦事。你要记住,办女学是为了培养贤妻良母,并不是要女子凌驾于男子之上。女学中一定要讲三从四德,不能被西洋人自由平权的邪说所误。” 薛慕沉默片刻只得答应了,却听庆育又道:“我还听说,启新女学除了设一般的科目,还特别设立医学课程。我看这大可不必,女人最终还是要嫁人的,又不能当大夫,我的意思,这门课务必撤掉。” 薛慕实在忍不住了,思量片刻道:“大人,民女开设医学课也有自己的考虑,我国一向严男女之别,男子给女子看病,实有诸多不便。更何况女子是国民之母,若掌握一些医学知识,以后年幼的子女有病症,也可以及时医治。我国幼儿夭折率很高,除了自然原因外,恐怕也与大部分母亲不懂医学常识有关。” 薛慕见庆育正在沉吟,索性再接再厉道:“恕民女冒昧,据民女所知,太后十几年前曾患骨蒸重症,还是江南女医廖云华细心调治才转危为安的,如此看来,女子中亦不乏回春妙手,大人又何必拘于成见呢?” 庆育凝视薛慕片刻突然笑了:“薛小姐,你真是个人物。这么说来,就照你的意思不必变更课程了。” 薛慕忙道:“大人从善如流,民女实在佩服。” 庆育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如今用不着了。”他忽然问道:“启新女学新召的教师中,有肯就私人西席的没有?” “大人的意思是?” “拜托你帮我物色一位。”庆育随口道:“有两个小妾,忽然想念书,不过她们为人古板,不愿意抛头露面。我想在贵校教师中选聘一位西席。” 薛慕如何听不出庆育话中的拉拢之意,只是她实在不想与他有更多交集,只得含混道:“深感大人垂顾之意。容民女回去细细在教师中访查,若有合适人选,定会向大人推荐。” 庆育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名下人匆匆走来向他耳语了几句,庆育霍然起身道:“山雨欲来啊,速速备车,我要去西苑请见太后。” 地安门齐宅内,薛慕向齐云备述近日见闻,忧心忡忡道:“我这两天实在不安,总觉得梁继新、李光远等人要铤而走险。如今后党势大,庆育又牢牢控制着兵权,他们无论如何不是对手。你和他们往来甚密,总要想办法劝劝才是。” 齐云沉声道:“你不必担心,凤阁他们是有些书生气,我不会视而不管的。”他见薛慕还是一脸忧色,笑着转移话题道:“眼看北京的天气越来越暖和,过几日我们一起去西山逛逛如何?这次我们不乘轿子,也不做马车,我向朋友借两匹好马,我们骑马过去。” 薛慕迟疑道:“可是我马术还不太熟练呢。” 齐云笑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走,这一路上有不少好风景。万寿山重嶂叠翠,昆明湖绿水清波,庆林苑春花灿烂,我们都可以细细观赏。” 薛慕被他说得有些动心,也笑道:“我听说香山碧云寺内的晚樱很有名,每逢季春上百株樱花齐齐绽放,仿佛云蒸霞蔚一般,倒真想去看看。” 齐云笑了:“这有何难,香山一带我最熟,这个周末便领你过去。” 薛慕不由笑了,窗外的夕阳化作细细的金粉,洒落在她的身躯上,隐隐如美玉般光华,齐云内心一动,笑着问:“差点忘了正事,我上回找你要的画,你完成了吗?” 薛慕从包裹里取出画轴递给他,笑着抱怨道:“给你。偏偏你是个急性子,催得这么急,画得不好别怪我。” 齐云接过画来仔细欣赏。发现那是一副寒林平野图。在萧瑟的隆冬平野中,长松亭立,古柏苍虬,枝干交柯,河道曲折,仿佛冰冻凝固一般,烟霭空濛直至天际。他脱口称赞道:“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有大家气象。在我看来,没有十年的功力是不成的。” 薛慕乐了:“你又在哄我,我的水准我心里有数,游戏之作罢了。有画无字,究竟不算完工。我的字不如你,你替我在上面写一首诗吧。” 齐云笑了:“你这个提议很好,我们合作完成这幅画。日后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薛慕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却见齐云站在案边细细揣摩了一阵笔意,已是缓缓下笔,却见他写得是:“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后面又落款道:薛女史雅正,玉川阁主某年月日午晴,读刘延之《公子行》既已,楷书节录于杏花帘底,茶熟香沉之畔。 薛慕的画风本就沉稳大气,配上齐云苍劲的楷书,真可算是二难并具了,齐云对这幅作品十分满意,忍不住笑着微微点头。 薛慕的脸越发红了起来,却听齐云凑上前低声道:“愿意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作者:刘希夷《公子行》: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第40章 不知过了多久, 薛慕听得齐云在耳边低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家里断绝关系?” 薛慕诧异道:“我记着你曾说过, 不是因为你放弃探花功名南下办报纸的缘故吗?” 齐云停顿了片刻道:“对外是那样宣称的, 其实另有隐情。在我取得探花功名的第三天,我的生母便自缢了。” 薛慕大惊:“这是为什么?” 齐云的语气变得苦涩:“我生母亦出身大家, 与我父亲从小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 原本两家一早就定了亲的。可是后来因外祖渎职贪污, 朝廷定罪全家流放上京。那时候情形乱糟糟的,外祖家也顾不上母亲, 便嘱托我祖父代为照顾。祖父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不愿意罪臣结亲, 便做主将母亲接过来做父亲的小妾。” “我父亲一开始对母亲也是有愧的, 想法设法尽力弥补。但母亲的性格越来越古怪。表面上,她脾气似乎很好,对家里的任何人都很和气, 也不和人争论短长。可是一旦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便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记得有一次她和父亲一起喝酒,大约两人都喝得有些醉意了,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起来。先是动口, 接着便动了手。母亲竟然把和我父亲对坐下棋时所用的棋盘、棋子, 都给扔到水里去了。幸亏下人报告了我祖父,等他大声喝止后,两人才算罢休。” “这件事过后, 我父亲也不大理会母亲。母亲的脾气更怪了。她在过年、过节和自己生日的时候,总是要闭门谢客自己大哭一场,经常一个人坐一天也不说话,有时还会毒打婢女出气。我变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每每教育我说,一定要给她争气。” “所以我自小便比其他人从用功,总是期望日后出人头地,好让母亲扬眉吐气。我中探花那天,母亲高兴极了,破天荒和父亲一起喝了好多酒,还嘱咐我以后要继续上进。谁知过了两天,她便在房中自缢了。” 齐云的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可是薛慕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熬煎才变得漠然,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 齐云紧紧回握住,低声道:“那一刻我伤心极了,觉得自己多年的努力成了笑话。原本以为只要自己有了功名,母亲自然在家中有了地位,也就不用整天郁郁寡欢了。可是她竟然这么狠心弃我而去。” “后来我想明白了,自从母亲嫁入齐家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后来之所以苟活于世,不过是为了我牺牲,想要亲眼看到我成才罢了。” 薛慕轻声安慰道:“令堂既然活得这么辛苦,也许去了也是一种解脱。” 齐云叹息一声道:“你说得没错。只是从那一刻起,我突然觉得功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金榜题名、仕途顺畅、封妻荫子,这些都不是我想要追求的。我们的社会必然是那里出了问题,我母亲的悲剧绝不是个例,我不想要这样的牺牲,它换不来任何人的幸福。所以我才要南下去办报纸,在当今中国,启发民智,改革陋俗比任何事都重要。” 薛慕柔声道:“你这样想很对,纳妾这种陋俗,不知断送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 “这件事我不愿跟任何人提起,但觉得应该对你坦白。我们也算是同命相怜吧。你曾经说过,自己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内心也是残破的,不敢也没有能力去喜欢一个人。但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渴望一份稳定的感情。我不敢承诺给你一生平安顺遂,但我可以保证,在我有生之年,绝对不会让你我母亲的悲剧重演。”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暮色慢慢袭来。她依稀看到不远处亮起了灯火,朦朦胧胧透进来一点晕黄的光,映得一室皆春。她觉得心中的那块缺失渐渐被填满,惟愿一直这样依偎在他身旁。 这一年的春天结束得比任何时候都早,虽然才是四月光景,天气却燥热不堪,薛慕处理完学校的各项杂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朦胧之中,听得王妈匆匆进来道:“姑娘,大事不好。太后宣布训政,皇上被软禁在西苑。齐先生亦受到牵连被关在刑部大牢了。” 薛慕大惊,想要起身,谁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也挪动不得,想要叫人帮忙,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于是拼命挣扎起来。 “姑娘醒醒,刚才梦魇了吧。”王妈忙推醒他。薛慕翻身惊醒,才发现是一场僵梦。 心头还是乱跳,汗水已经湿透了小衣。此时天色蒙蒙亮,薛慕定了定神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王妈道:“刚过卯时,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学校,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薛慕无论如何睡不着了,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人渐渐清醒过来,刚要吩咐开饭,却听见一阵急急地敲门声。 是齐云府上的张妈来了,她匆匆递给薛慕一封信道:“少爷有急事去天津了,临行前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小姐。” 薛慕急忙打开信封,那上面写道:“朝廷有变,太后欲下旨逮捕梁继新兄弟捆交刑部。吾已提前联络天津领事馆赴日避难。家国不幸,唯留有用之身以图后起。望卿善自珍重,来日共赴碧云寺樱花之约。阅后即焚,至嘱至嘱!” 薛慕连忙烧了那信,竭力稳住心神问:“齐先生是坐火车去天津吗?” 张妈道:“正是,少爷刚刚出门不久。” 从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是辰时三刻出发。想到这里薛慕顾不上许多,也不顾王妈阻拦,急急出门叫了一辆马车向正阳门车站奔去。 距离京津列车出发只有二十五分钟了。正阳门外东车站的旅客,流水似的由外向里走,薛慕随着人群挤到站台上,正要上火车,却被茶房拦住道:“这位小姐,火车马上要开了,你若是来送行,还是请回吧。” 薛慕忙掏出一元银币递给他:“烦请阁下通融一下,我想见一个人,有重要的话对他说。” 茶房见薛慕衣着打扮不同常人,出手又异常阔绰,忙笑道:“小姐要找谁?我领你过去。” 薛慕愣了一下道:“他在头等车厢,我自己进去找就是。” 茶房笑笑道:“那也好。不过小姐可得快着些,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就开车了。” 薛慕不顾车上众人惊奇的目光,沿着包厢一间间找过去。终于在车厢末端发现了齐云。 当包厢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齐云先是愣了愣,方低声道:“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如今朝内人人自危,你绝对不能在与我有牵连了。” 薛慕沉默片刻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齐云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前段日子凤阁向皇上建议:设制度局总揽一切变法事宜,分六部之权。英美日三国对此亦很感兴趣,愿意提供必要的帮助。太后怎肯让大权旁落,欲重新训政,结束变法。凤阁等人被逼无奈,派子迟说服九门提督刘庭安围阳和园兵谏,谁知刘庭安表面上答应得很好,转眼便向庆育告密。如今太后重掌大政,皇上被软禁在西苑,新党已是人人自危了。” 薛慕叹息道:“四京卿也太心急冒失了,他们并不知道刘庭安的底细,怎可冒然向他泄露机密。真是害人又害己。” 齐云黯然道:“我也曾苦劝过凤阁的,无奈他总是不听。子迟深夜拜访刘庭安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的。哎,如今一步错,便步步错。之迟也很后悔,托人给我和梁继新兄弟买了英国太古公司的船票。由天津前往日本东京避难。” 薛慕这才稍微放心,如果齐云等人坐了招商局的船,很可能沿途便会陷入罗网。太古公司是英国人的,想来不要紧了。她又问道:“李光远自己不走吗?” 齐云叹息一声道:“我和凤阁兄弟如今父母皆亡,李光远的老父却在礼部任职。他不愿意一人出逃连累家眷。更何况,他自幼便爱读古人节义之事。临行前曾对我们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杵臼、程婴,我等分而任之。他这是抱定了必死之心。” 薛慕忍不住为之动容,二人相对无言片刻,齐云轻声道:“火车很快就要开了,你走吧。我本来想劝你一起去日本的,但一来启新女学刚刚创办,你必然走不开。二来,我也不忍心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你放心,等国内形势稍微好些,我定会来看你。” 薛慕突然上前抓住齐云的手:“我不想和你分开!” 齐云叹息一声张开双臂将她揽到怀中,轻声道:“我知道,可是你是不会随我去日本的,我也不想耽误你的正事。等我三年时间,我定会风风光光的娶你。” 两人还要再说话,突然听到车厢外面的敲门声,茶房提高了声音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小姐赶紧下去吧。” 薛慕这才恋恋不舍地与齐云分开。她下了火车不肯离开,齐云也透过车窗痴痴的望着她。随着一声汽笛鸣向,火车缓缓开动。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动弹不得。眼看着与他越离越远,最终消失在空旷的天际。她究竟与他相隔万里。 送站的人纷纷向站内拥去,薛慕浑浑噩噩随着人流前进,有湿热的液体慢慢流淌下来,又慢慢风干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内心渐渐平复,抬起头坚定地向前走去。 第41章 几经挫折, 启新女学终于在五月份开学了。李泽文为名誉校长,薛慕为教务总长。这些天忙着选定教材, 采买设备, 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薛慕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 却见王妈来禀告,谭霜华来访了。 薛慕忙洗漱了来到书房, 谭霜华已经在那里等了, 她笑着调侃道:“知道今天周末,修文必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所以我特地晚些来看你。” 薛慕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这段日子忙昏头了, 《女子世界》的稿子交得晚了些, 谭主编万勿见怪。” 谭霜华摆手道:“今天找你不是来要账的, 是来和你辞行的。” 薛慕忙问:“谭主编要回上海吗?” 谭霜华摇头道:“我要去东京女子实践学校留学了。” 薛慕不由吃了一惊:“那《女子世界》怎么办,你家里人同意吗?” 谭霜华冷笑道:“我丈夫不同意,可是他也拿我没办法。孩子我会一同带去日本。实话告诉你, 现在办杂志已经不重要了。国事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那帮守旧的大臣依旧热衷于内斗揽权,我对当今朝廷,是彻底失望了。 薛慕叹息一声道:“我亦深有同感。前些日子刘光第、徐锐二人在菜市口问斩。他们都是广东人, 可是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迫于朝廷淫威, 竟无人敢过问。他们死得太惨了。” 谭霜华冷冷道:“不是死得惨,是死得冤枉。可是我坚信,这世道再怎么混账, 头上依旧有青天。放心吧,他们不会白死。我这次去日本留学,一方面是想学习新知识,另一方面是想与振兴会众人汇合,探索救国之道。天下兴亡是我等国民的责任。我虽身为女子,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 谭霜华四下打量了一眼,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民报》是洋人办的,朝廷不敢管。我做了一阙小令,跟他们主编说好,等我一到了日本就发表出来。你听听可好不好: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与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纤手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 当今太后最爱在阳和园排云殿听戏,谭霜华这阙小令讽刺得是谁显而易见。薛慕不由低声笑道:“写得极妙。朝中那些老顽固见了,定会气个半死。” 谭霜华亦笑道:“如今也只好先这样出出气了。我定的后日的船票出发。如今京城风声越发紧了。太后对西洋东洋的东西切齿痛恨,你不必给我写信落下把柄。就是你有什么话要对齐先生说,托我传达便是。” 薛慕微微红了脸,沉默片刻道:“你让他在日本多多保重身体,别像以前一样忙起来了连饭也顾不上吃。谭主编也是一样。” 谭霜华调侃道:“我不重要,关键你就传这一句话吗?再好好想想,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二人顽笑一阵,薛慕理了理鬓发正容道:“说实话。我在京城本就没什么亲朋故旧,还真舍不得让你走。” 谭霜华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你别的都好,就是有些不脱小儿女态。我们是要办大事的人,日后总会再相见的。眼前这些小别离。真的不算什么。” 薛慕被她的洒脱所感染,也随之振作起来,笑笑道:“伤感的话不再多说,主编不是一直求我写一副字吗?趁我现在有心情,就赶紧写了还债吧。” 谭霜华笑道:“正是。如今修文已是京城难得的女名士。众人皆说求你一幅字画比登天还难。如今你主动要求题字,真是我的荣幸。我当亲自为你铺纸研磨。” 薛慕并不推拒,略一凝神在纸张上写道: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将建伟功。 直把伤心家国恨,化成碧血洒长空。” 薛慕写完,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方递给谭霜华笑道:“匆促之间写得潦草了些,这首诗权当给你送别吧。” 谭霜华不由赞叹道:“这首诗定是修文的大作吧,难得豪迈悲壮,有稼轩之风,与这一笔洒脱的行楷相配,可称双绝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着。在日本想起你时,就拿出来看看。” 花枝巷内沈宅,张清远再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半夜,忽听到窗子外头滴滴哒哒地响了起来。原来是下雨,起了檐溜之声。半个时辰之后,檐溜的雨声越发响了,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叮当作响,在这深沉的夜里,越发令人生厌。 张清远迷迷糊糊听了一夜的雨,不觉窗纸微微亮了,总算又熬过了一夜。自己这失眠的病症已经很明显了,应该找个大夫瞧瞧了。这样一直到了辰时,老妈子才进房来侍候,她失声道:“呀,都八点钟了。少奶奶对不住,下雨天我起床迟了。” 张清远懒得和她计较,吩咐她服侍自己洗漱起身,又胡乱吃了些早点,随口问道:“少爷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呢,少爷打发小厮回家传信,这两天衙门里公务忙,就暂时不会家了。” 张清远叹了口气,挥挥手就打发老妈子出去。窗子外面的雨声越发紧了,屋子里阴暗暗的,她烦闷了一宿,此时精力实在不济,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正睡得深沉时,忽然听得沈康年大呼大嚷道:“真是倒霉,大下雨的天又害我跑一趟。” 张清远猛然被惊醒,本来心里有气不想理会他,但看他那着急上火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么麻烦,只得挣扎着起来问:“你不是公务忙吗,又回来做什么?” 沈康年皱眉道:“ 有点急事需要用钱,怕小厮说不清楚,我亲自回来取一下。” 张清远不由问:“又有什么急事需要用钱?” 沈康年本懒得和张清远说,向窗外一看,雨下得越发紧了,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下来,只好向椅子上一坐道:“这样的大雨,车子也没法走,只好等一等了。你懂些什么。朝廷近日出了大变故,四京卿逃的逃,死的死也就罢了。凡事与新党有关联的人,也都被免职降职。我和逸飞一向往来甚密,若再不花钱运作,这法务部的职务就不保了。要不我这两天一直在部里探听消息,不敢回家呢。” 张清远亦担心起来,忙问:“需要多少钱呢?” “我先取一千银票吧,不够再说。” 张清远不由失声道:“要这么多!” 沈康年冷笑道:“妇人之见。这点钱对人家来说九牛一毛罢了,还得看人家收不收呢。你不要多话,快把床头柜子上的钥匙给我。” 张清远犹豫片刻道:“这是正事,我自然没话可说,可是我们如今有了小孩子。这孩子以后的读书钱,总得给他预备一点。” 张清远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康年匆匆打断道:“这我当然知道,何用你说?说实话,我们结婚你家里也没出什么嫁妆,来北京后家用都是我一个挣的。要是我这差事有个闪失,这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你不要碍我的事。” 张清远叹了口气,只好把箱子钥匙递给他。沈康年翻开柜子取了一叠银票。眼看着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转身便走了出去。 沈康年走后,张清远一个人呆呆坐了很久,又凭窗掉了几滴眼泪,自觉无味,又要倒在床上睡去。却见老妈子来传话:薛慕来了。 在这样的风雨如晦的日子能见到旧友,张清远觉得又惊又喜。忙将其直接请至卧房。 张清远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难得你今天有空给我做个伴,我一个人守着这坐院子,简直要闷死了。” 薛慕有一段日子没见过张清远,觉得她比上一次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拍拍她的手安稳道:“快去床上躺着,看你比前越发瘦了,刚出了月子,还得好好调养一阵子呢。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张清远叹了口气道:“奶妈刚带他睡下了,改日吧。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这个小麻烦。我真希望像你一样出去找份职业,也好过一天天闷在家里。” 薛慕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今天是周末,沈先生怎么不在家陪你们。” “他最近公务忙,已经一连好几天不在家了。” 薛慕迟疑片刻终是问:“静宜,你实话告诉我,沈先生近来对你还好吗?” 张清远苦笑道:“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家用他倒是按时给我,对孩子也算上心。只是近来我们越来越无话可说,部里的事他也懒得和我解释。我有时在家里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薛慕看到张清远满脸怨妇状,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这是胡思乱想,沈先生倒不至于这样。依我看,你是在家里闷得太久了。等出了百日,你把之前我们在务本女学的功课温习一下,今年秋天就来我们学校教书吧。” 张清远又惊又喜,迟疑着问:“这样真的可以吗?据我所知,北京女学堂的女教师都是未婚人士,像我这种已婚已育的妇女是不可能被录取的。” 薛慕笑笑道:“谁说已婚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还有已婚女人带孩子出国留学的呢。依我看来,京城女学堂的这种陋俗早该革除了。你放心,我身为教务总长,这点事情总还可以做主的。” 第42章 忙乱的一个学期终于结束了。许是前一段日子太过操劳, 暑假空闲下来,薛慕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 竟然发起低烧来, 一连几日都不见好。 北京的夏天雨水格外多。这天中午薛慕草草喝了几口粥,倒在床上百无聊赖看一本西洋小说。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那雨偏偏松一阵紧一阵, 下得紧的时候,屋顶树上一片潮声;及至松懒之际, 又万籁俱寂, 只有那槐叶上的积雨,滴答不绝地溜下雨点。屋子里昏暗极了, 那雨声只顾稀稀沙沙响着, 一点一滴合着凄凉的况味涌上心头。她又一次想起远渡重洋的齐云, 不知东京是否也在下着这样的雨?他素来畏暑, 不知怎样熬过这个夏天? 薛慕嫌屋里太闷,索性起身打开窗子,雨点随着风势迎面扑来,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纱长衫,虽是盛夏时节,也觉得遍体生凉。王妈连忙走上前关上窗,又唠叨道:“姑娘身上还发着烧, 外边还下着雨呢, 可不能随便打开窗户。赶紧回床上去。” 薛慕只好重新躺下。从枕边的匣子里拿出那副合作完成寒林平野图,齐云苍劲的楷书映入眼帘。她轻轻抚摸着图纸,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那雨声依然不曾停止, 她依稀看见齐云站在窗外向她招手。薛慕连忙走出去问:“你怎么回来来了,国内风声这么紧,你不要命了吗?” 齐云看着她微笑:“我做德国轮船悄悄回来的。如今后党忙着内斗,不会注意我的。你一个人坐在屋子不觉的烦闷吗?这雨没完没了,真是惹人厌。” 薛慕笑笑道:“那也不见得。亏你还是探花出身。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买杏花。这意境不是很好嘛?” 齐云亦笑:“你说的不错,还记得我们碧云寺樱花之约吗?走,我们一起去香山去。” 他也不管薛慕答不答应,拉了她的手就走,那一条小路十分曲折,二人走得十分辛苦,好容易快到了,从大路上闪出一队人马,为首的长官指着齐云大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这个时候竟然敢回京城,左右给我拿下!” 兵士们一拥而上,没一会儿功夫齐云便被绑得严严实实,薛慕急了,想要呼救,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拼命把手伸出只管乱抓乱招。 她忽然听到王妈在耳边唤道:“姑娘快醒醒,有客来了。” 薛慕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自己依然躺在床上,汗湿重衫,浑身冰冷。她让王妈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了才回过神来,随口问道:“是什么人来访?” 王妈笑笑道:“是汪公子听过姑娘身子不适。所以来探病。我让他在书房等一等。” 薛慕只好梳洗了来到书房,汪启霖已是站起来笑问:“最近庶务繁忙失于问候,薛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薛慕客气道:“不过是偶感风寒,倒让汪公子冒雨来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 汪启霖见薛慕身穿半新旧白色印蓝花薄纱长衫,脸黄黄的,面容有些清减,纤腰不盈一握。突然想起黄仲则的两句诗: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消。不由微笑道:“薛小姐何必客气,倒是我来得唐突,打扰你静心养病了。” 说着,递上一篮水果:“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消息,仓促之间没带什么礼物,这一点水果实在不成敬意。” 薛慕道了谢将水果交给王妈,又笑道:“本是与令堂约好这个暑假教完令妹功课的。可是我这一病又给耽误了。实在惭愧得很。” 汪启霖忙道:“不着急,薛小姐的身体最重要。眼下可请了大夫,吃得什么药?我与太医院院使相熟,不如请他来给薛小姐看一看吧。” 薛慕忙道:“已经请大夫看过了,不过是感冒而已,养两天就好了。实在不必劳动太医。” 汪启霖只得道:“那就好。只是薛小姐未免穿得太单薄了。下雨天寒,还要多多加衣才是。” 汪启霖见薛慕沉默,又试探问道:“下星期北社要开诗社,薛小姐若身体好了,不妨也赏光参与,现在薛小姐声名鹊起,北社的成员都很仰慕你的诗词文章呢。” “汪公子。”薛慕正容道:“当此国家多事之秋,我实在没有心思吟风弄月。况且学堂里还有一些杂事没处理完,恕不能从命。” 汪启霖面色微变,却还是勉强笑道:“用心国事自然是应当的,但这并不等于要耽误日常娱乐。薛小姐是风雅人,又正当青春,实在没必要日日忙于学堂庶务。出去见见人,解解闷不也很好嘛。” 薛慕看了她一眼,冷声道:“我这个人跟风雅不沾边,倒是学堂那些庶务能让我安心。很抱歉汪公子,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自己已经是这样小心翼翼了,薛慕却丝毫不假以辞色。汪启霖内心涌上一股无名之火,不由提高了声音道:“薛小姐怕是还惦记着流亡在外的齐云吧。我真不明白了,这世间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他们谋国谋身不谨,才落到这般田地。论出身,论谋略,论手腕,我那里比不上他?” 薛慕索性上前一步,直视汪启霖冷冷道:“他们是书生意气没错,他们谋国谋身不谨也没错。可是中国现在已经衰弱到极点,那些当权者只想保住自己的地位财富,指望他们救国无异于痴人说梦。齐先生等人虽然眼下流亡海外,但日后定会总结教训,卷土重来,他们是中国的未来。” 汪启霖突然大笑:“薛小姐毕竟是年轻女子,社会经验太少。救国并不是他们这些书呆子喊喊口号,改改条例,发几条上谕就能成的。鼎故革新靠的是铁腕,是权力,是时机。你未免太看低我了。” 薛慕冷笑道:“我自然佩服汪公子的手腕,能够在新党与后党之间游刃有余。太后训政之后,新党人人自危,唯有汪公子不降反升,现已为法部侍郎。汪公子如此操守,倒真让人刮目相看呐。” 汪启霖不怒反笑,上前一步抓住薛慕的手腕道:“看来薛小姐对我知之甚详呐。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些:我十五岁中举,十六岁进士及第,十八岁便为法部员外郎,自来我认定的事,看上的人,便是天王老子也别想让我放弃。我对薛小姐倾慕已久,劝你放聪明一点,不要继续执迷不悟。” 薛慕竭力挣开他的手,冷笑道:“这么说来,我和汪公子倒有几分相似。齐先生是我认定的男人。此生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跟着他。” 汪启霖暴怒,额头上青筋迸起,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不待她惊呼出声,已经低头吻住她,令人窒息的强取豪夺。不知不觉间,她的背已经抵在墙壁上,他下意识放松了桎梏,她反手一掌便抽了过去。 这一掌薛慕用尽了全力,汪启霖不由楞在那里。他看到她鬓发散乱,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抑制不住地的淌下来,内心叹息一声,终是转身走了出去。 第43章 启新女学秋天开学后, 各项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张清远受薛慕邀请,也来学校教授国文, 虽然每日忙忙碌碌, 但生活有了寄托,气色比在家时好了许多, 渐渐恢复了从前活泼开朗的性格。 只是庆绪三十三年注定是多事之秋。太后训政后,一度想要废黜皇帝, 还是洋人反对, 此事才不了了之。太后从此对洋人更没了好感,不顾洋人的抗议, 听取瑞王的建议, 下令招安义丰团。直隶总督裕详除了向义丰团发放饷银外, 还邀请他们的首领大师兄到天津开坛聚众。 义丰团本是山东民间扶清灭洋的组织, 朝廷下旨安抚后,大批的拳民涌入直隶,烧教堂、杀洋人, 并捣毁坏铁路电线杆等洋物。瑞王出任总理衙门大臣后,拳民开始大举进京烧杀抢掠,北京外国使馆对外通讯断绝。德国驻华公使克莱尔代表各国前往总理衙门寻求保护,中途竟被拳民所杀。 消息传出, 列国皆惊, 日俄英美法德意组成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 十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义丰团一场混战。结果官兵闻警先溃,联军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在这种情形下,唯有严惩拳民,向列国议和才能自保。谁知太后偏偏从瑞王那里收到虚假情报,以为外国要求她还政于皇帝,于是毅然向七国开战,同时悬赏捕杀洋人。 庆绪三十四年的春天就这样惨淡开场。京城里的情形,比崇庆年间英法联军内犯,李隆旭、盛宣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乱砍,所以九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入。 启新女学原有近百名学生,这种情况下人人自危,大部分都不来上课了。只有高年级几个学生因快要毕业,还坚持天天来上学。 其中一个女学生的父亲是神机营的长官,派了一队人马在启新女学护卫,所以学校秩序还能勉强维持。薛慕与张清远商量好,提前把大部分粮食和几架德国产的钢琴移到地下室密藏。 这一天上午上完课,薛慕刚打发了走了那几个学生,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嚣,管事的匆匆来禀报:“不好了,有一队拳民抢东西抢红了眼,护卫们拦不住,很快就要闯进来了。总长快领着先生们去避一避吧。” 薛慕心下一惊,略一迟疑便道:“你带几名兵丁领着先生们去旁边躲一躲。我不能走,学校的藏书与设备都在这里,若是被他们抢去,这损失太大了。” 管事的急了,提高了声音道:“总长,这都什么时候,您还记挂着这些身外之物,赶紧逃命要紧。” 薛慕冷冷道:“这些藏书与设备是我们费尽心力才置办齐全的。它们不是身外之物,是学校文脉所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有损。” 张清远亦挺身而出道:“修文说得有理。纵使眼下形势危急,学校关门是早晚的事。但我们有了这些藏书和设备,日后形势好转后重新开学也很容易。我愿意留下了与修文一起与拳民交涉。” 刘同薇亦附和道:“我也愿意留下同总长一起护卫学校。” 于是校内的人兵分两路,大部分教师由几名兵丁护卫,去学校地下室去躲避。薛慕、张清远和刘同薇带着几名兵丁在直接向学校大门走去。 京城这段日子都不太平,所以薛慕她们的打扮也都尽量朴素,薛慕穿着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的棉袍,脸上脂粉不施又涂了一层锅底灰,看上去与中年妇人无异。 几十名拳民很快便拥进大门,薛慕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多乱民,他们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衣裳上还沾着上一次杀戮的血迹。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阴司里来的厉鬼,那疯狂而怨毒的目光让人看了心里发寒。 守卫的兵丁刚要阻拦,却被一名红了眼的暴徒直接拿大刀砍了上去,这一刀直接中了头部要害,那名兵丁痛苦地哀嚎了一声,便倒地抽搐起来,没一会儿便断了气。 这场景过于血腥,张清远当即吓得尖叫失声。那名杀了人的拳民扫了她们一眼狞笑道:“不过是几名臭娘们,也敢和我们作对。” 他转头吩咐身后的拳民道:“兄弟们,老样子,给我一把火烧了这洋人的学校。留个活口,让她把学校的粮食找出来,其他人一概砍杀。” 他话音刚落,其他拳民便疯了一样向前闯,有人见刘同薇在一旁挡路碍事,索性要一刀砍了她。 忽听得“砰”得一声枪响。那名拳民便应声倒地。众人皆面露惊诧之色看向薛慕,没想到她身上竟然藏着□□! 薛慕是第一次杀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强自镇定喝道:“谁再敢向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 “不好,这娘们手上有洋枪。” “不妨事,我会施法术。”为首的那名拳民冷笑道:“只要稍微念念咒,那臭娘们的洋枪就不灵了。” 薛慕见那人头札红巾,腰系红带,头巾上写着四个字:协天大帝。腰上的红带上画一个圆圈,圈中也写着四个字:护心宝镜。眉毛用浓墨渲染,鼻子两旁画两道直杠,一身打扮活像戏台上的小丑。顿时觉得啼笑皆非,一时也不拆穿他,且看他如何表演。 却见那人装模作样念了几句咒语,隐隐听到是:“铁眉铁眼铁肩胸,一毫口角不顺风。”念完之后身子向前一扑,随即一跃而起,再念咒,再俯身,三诵三拜既罢,脑袋一摇道:“好了,弟兄们向前冲,洋枪洋炮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那些追随的拳民有聪明些的,还在犹豫观望,几个人傻胆大的已是带头冲了上去,正要挥舞着大刀砍人,却听得又是“砰”得一声枪响,原来薛慕又硬下心肠开了一枪。冲在最前面的人又是应声倒地。 众拳民见首领的法术不灵,一时间大为恐慌,也不敢向前闯了。那首领急了,大声喝道:“兄弟们,这帮臭娘们只有一人有枪,大家拼了命把她的枪抢下来,她们就奈何不了我等了。到时候这里的一切财物大家平分。” 大首领法术不灵,在众拳民中的威望顿减。这时候再发出号令招呼大家出头,便没有什么人听他的了。于是众人便都僵持在那里。 薛慕趁机提高了声音道:“列位都是聪明人,你们首领的法术本就不灵,如今又撺掇你们冲上前送死,人都是血肉之躯,为什么要白挨枪子?” 大首领急喝道:“我行这个法术忌阴人,下回贴个符咒就好了。兄弟们别听那臭娘们瞎说,快给我向前冲!” 薛慕冷笑道:“你吩咐别人向前冲,为什么自己反要在一旁当锁头乌龟。” 薛慕话音刚落,刘同薇便嗤得一声笑了。拳民中亦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薛慕再接再厉劝道:“我知道大家无非想要些粮食,可是如今京城里的情形你们是知道的,粮店早就被抢空了,学校里的粮食也所剩无几。只有几斤玉米面,够教师们吃上几天罢了。几天过后学校也要关门。你们若不相信,尽管去厨房搜查。至于学校里其他的东西,无非是些课本和桌椅板凳,你们要来也无用。” 京城的粮食财务早就被那些匪徒搜刮殆尽。这些拳民们这几天也抢掠了许多人家,大多是十室九空。薛慕这样说,也在他们预料之中,他们又怕洋枪,只好冲进厨房抢了仅剩的那袋玉米面,便一哄而散了。 一场危机就这样消弭了。等拳民们撤去,薛慕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下来,这才发现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刚才血腥的一幕幕便一直在脑中盘桓,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张清远和刘同薇见薛慕一直呆呆的,别人问话她也不答,知道她刚才受了很深的刺激。张清远默默走到她旁边,拍拍她的肩膀道:“修文,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面对好友的安慰,薛慕再也撑不住,伏在她身上痛哭起来,她一遍遍重复道:“静宜,我杀人了。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人。” 张清远安慰她道:“可是你不开枪,我们大家都会死。为了救更多的人,你这样做一点都没错。” 沉默许久的刘同薇突然开口问:“总长可知,杀一人而救一船,与杀一船而救一人,那个罪孽更重?”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若那一个人心怀恶念想要谋害全船人的性命,自然要除掉他。” 刘同薇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佛祖当初为了救众生,也被迫杀了一名盗匪,更何况是我等凡人。我们身处乱世,为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罢了。若是有一天,要了我的性命能够拯救大家,我宁愿去死。我相信静宜与修文也会有这样的觉悟。” 薛慕此时亦醒悟过来,缓缓擦掉眼泪道:“文澜说得有理。是我一时失态软弱了。只是京城的情形这样糟糕,学校眼看也开不下去了。你和静宜回去收拾收拾,赶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吧。” 张清远脱口问道:“那修文怎么办?” 薛慕笑笑道:“学校的地下室太窄,放不下那么东西。我这几天正让工人再挖深一些,好把那些珍版书籍都放进去。办完了这件事我就走。静宜的孩子还小,前几天丈夫也辞了职,还是赶紧带着家眷离开京城吧。” 张清远记挂着孩子,犹豫片刻只好答应下来。刘同薇慨然道:“我没有家累,留下来陪总长办完这件事再离京。” 第44章 到了三月里, 京城的状况更加糟糕。内城自正阳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全被乱兵烧毁。各使馆被围攻一月, 亦全都变为焦土, 所伤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惟有英国使馆比较坚固暂时无恙。不断地有京官南下逃难, 但路上安全没有任何保障。礼部侍郎杜铨携眷出都,路遇团匪拦截, 被团匪用刀刺入腹部当场毙命。在这种情况下, 乘坐火车离京是最安全的选择,可惜一票难求。 京中米价每石已经涨到二十五两, 这还是有价无市。学校里除了本地的两名教工留下看门外, 便只剩下薛慕和刘同薇了。还好她们提前储备了一些粮食, 尚不至于挨饿。 学校的贵重书籍与设备都转移到了地下室。薛慕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偏偏刘同薇此时患上了胃疾, 京中无法医治拖得越来越重。其家人好不容易抢到几张火车票,便强令她她赶紧坐火车离京。 刘同薇本不想走,经不住薛慕和家人苦劝, 也只好离开了。薛慕托人去买从北京到上海的车票,却一直没有回信。她租赁的院子早就被乱兵烧了,这两个月一直住在学校。这天早上梳洗完毕,她发觉东面的炮声更加密了, 不但密, 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 就这样栖栖遑遑过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教工匆匆忙忙闯进薛慕的宿舍,神色大变道:“总长, 不好了,洋兵很快就要进城了。” 薛慕实在没料到洋人的动作会这样快,竭力稳住心神问:“你先别着急,说清楚,洋兵到底到了那里?” “我有亲戚在神机营当差,他说洋兵已经到了外城了。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 薛慕皱眉问:“那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呢?” 那教工跺脚道:“朝廷的兵早就向西逃了。据说太后和皇上要去西安避难,那里还顾得上我们百姓死活。”她看看薛慕的脸色又道:“总长,非是我不仗义,情况这样危急,我得先出城去乡下亲戚那里避一避。” 薛慕叹了口气挥手道:“你走吧,不必回来了。” 教工走了,薛慕静下心来思索一阵,觉得在没有火车票的情形下,她一个青年女子还是留守城中比较保险。好歹地下室里储备的粮食还够她吃上一阵。主意已定,她心里反而踏实了,已经失眠了好几天,眼下索性回宿舍去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深沉,薛慕是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的,雨点如小溪一般从檐溜上淌下来,可见这雨已经下了很长时间了。薛慕随手打开窗户,清寒入幕,天地混沌,唯余一片空濛的水气,不由叹息一声,家国不幸,遭此大难,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呢? 她正伤感的时候,唯一留下的那名教工匆匆进来禀告:“总长,外面有客来访。” 薛慕不由诧异,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找自己呢。她内心忽然一动,急匆匆地走出门去。 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他果然来了。 薛慕愣了一下抱怨道:“你疯了,这个时候回国,不要命了吗?” 齐云一身尘土,难掩憔悴之色,但神态却十分笃定,微微笑道:“你在这里,我当然要回来。”说完,便笑着向她张开双臂。 薛慕再也忍耐不住,快速扑到他怀中。他身上有熟悉的雪茄味道,让人心神安定。她眼泪便慢慢流了出来。齐云缓缓抚着她的背,柔声劝道:“是我不好,应该提前回来的,实在想不到国内的形势已经如此糟糕。好在我提前托朋友买到两张去上海得火车票,京沪列车明天就好停运了。我们得赶紧收拾行李走了。” 薛慕这才忙忙地放开齐云,却发现他的棉袍的肩部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不由大窘。却见齐云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横竖我已经邋遢了这么多天了,也不在乎再邋遢一点。只要你别嫌弃我就行。” 薛慕笑着啐了一口,当此危难之时,实在也不好再做小儿女态。忙忙地收拾了几件贴身行李,便和齐云一起出了学校,马车早就预备好了,齐云亲自驾车向正阳门火车站奔去。 内城里四处都是向外逃难的民众,马车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挪动,几乎费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正阳门外。二人下了马车回头望了一下,城头已经竖起白旗了。 火车站内的秩序也比城内好不了多少,站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班车了,与其说是抢着上车,不如说是抢命。 越是这样拥挤,车便越难上,还有许多人并没有车票,也拼了命地向前挤想要蒙混过关。维持秩序的巡警急了,当空鸣了几枪,依然没有吓退汹涌的人群,直到后来开枪打伤了几名无票上车的人,众人才稍微向后退了退。 趁 着这个空隙,齐云抓紧薛慕的手向前挤去,薛慕右手牵着齐云,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裹,不料后面的人不抬头地向里面挤,将薛慕的左臂夹得紧紧的动弹不得。恰巧后边的人被更后边的人向前冲着,把那夹缝松了,薛慕身子一松便要要向前栽去。 慌乱之中一双手臂伸过来将她稳稳扶住。齐云回头向后面看了一眼低声喝道:“胡挤些什么?”那人见他是位精壮男子,嘟囔一声只好稍向后退了一步。 二人好不容易挤上车,污浊的空气直向人脸上直扑了来。车厢里两排椅子上乌压压的坐满了旅客,就是椅子头边,中间的空道上也挤满了人,除此之外,便是散乱一地的包裹行李,那上面也无一例外坐满了人,让人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火车很快就要开了。还有一些没挤上车的人实在无法,居然通过车窗爬了进来,维持秩序的巡警眼看火车就要超载,连忙催着司机赶快开车。 伴随着一声汽笛鸣响,这辆京沪列车仿佛负重不堪的老妇一般缓缓向前挪去,车厢外面的人开始咒骂起来,而车厢内的人总算可以死里逃生,大家都松了口气。 齐云还要领着薛慕向卧铺车厢挤,却被薛慕止住道:“这车厢里黑压压全是人,我们挤过去不知要废多少力气,不过在这里等等吧。” 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位老者亦开言道:“这位小姐说得有理。现在头等二等车厢里也都挤满了人。列车员根本控制不了秩序,还不如待在三等车厢里,地方还宽敞些。” 齐云这才罢了,他见薛慕鬓发都散乱了,面色亦十分憔悴,忍不住皱眉道:“只是这列车要天亮才能到上海,你要在火车这么熬一夜,恐怕会受不了的。” 薛慕理了理鬓发笑笑道:“我们能挤上车,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过是站一天,这点苦有什么吃不得?” 齐云亦笑道:“也好,你要是实在累了,便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儿。” 他这话还没说完,薛慕的脸便红了,她慌忙向四周望去,却见那位老者正看着她微笑,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齐云却毫不介意向那老者笑道:“我携内人出门,总是要多操心一些。” 薛慕却没料到他的脸皮这样厚,当着众人又不便反驳,只得微微瞪了他一眼。 那老者见这小两口眉来眼去十分有意思,忍不住问道:“二位看来是是新婚不久吧?” 齐云笑道:“正是,老伯也要去上海吗?” 老者摇头道:“我们在济南下车。”他指指旁边坐着的一位年轻人道:“这是犬子,他好不容易在户部谋了个差事,本想把我接到京城享福,可是偏偏又赶上了战乱。我们只好回济南老家避难了。我活了六十岁了,赶上了太平军,赶上了捻军、赶上了英法联军侵占北京和日俄战争,如今又赶上了七国联军,要我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这一路走来,大路上、屋檐下、水井里,全都是死人,简直作孽啊。” 那位老者儿子的面色也变得沉重起来:“真是家国不幸。朝廷昏庸,居然相信那些拳匪的法术,贸然向七国宣战,闹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竟又弃城而逃了。” 齐云见他的打扮像是斯文一脉的,便向他拱拱手道:“阁下说得是,朝廷这些年屡出昏招。也难怪洋人瞧不起朝廷,眼下就是东南诸省,也都不大听朝廷的号令。我听闻两江、湖广总督已经跟洋人签订了《东南保护条款》,所以境内很是太平。保得东南这一份元气在,日后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就这样谈论起来,倒也稍微破解了旅途的寂寞。到了半夜,那两位父子在济南下车,齐云和薛慕终于有了座位。 夜越发深沉。三等车厢内只有顶棚上两盏电灯,细火星星,再加上车厢内有人抽烟雾气腾腾,车内光线越发昏暗不清。薛慕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坐下,隐忍许久的疲乏一点点袭上了,终于昏昏地睡去。 第45章 薛慕头靠在齐云肩上睡熟了, 他虽然困乏到了极点,却一动也不敢动, 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不知过了多久, 齐云觉得脖子有些酸痛,被薛慕枕着的右肩也有些发麻, 忍不住微微动了动肩膀,却见薛慕眉头皱了起来, 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两手握住齐云的手,索性依偎在他怀中睡了。 齐云内心一动, 觉得她更是娇媚可爱了, 索性向外侧挪了挪, 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此次逃难虽是件大不幸的事, 但有了爱人的陪伴,时光也不那么难捱了。 坐火车的人感受与平常人有所不同,平常人在家里安安稳稳睡着, 若有了响声,立刻就醒过来。而坐火车的人习惯了在颠簸声中入睡。等到火车进站,颠簸停止了,他反而会醒过来。在半夜四点钟以后, 火车不知是停在什么车站上。齐云正在向窗子外打量, 薛慕也醒来了。 薛慕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竟睡在齐云肩上,整个身子也依偎着他。立刻抬起头来, 见同车的人七颠八倒,都是半坐半歪地睡在椅子上。有几个不曾睡的,都挣了眼向这里看来。 这倒真够难为情的,薛慕连忙直起身来,抬起手臂挡住了脸,向齐云低声道:“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 齐云这才抽出揽住她的手臂,将左手轻轻捶着右肩,笑道:“我看你是真的累了,坐火车能睡着是好事,白天就能有精力了。” 薛慕见他总是有意无意揉肩膀,忙问道:“是我刚才睡着了压到你了吗?” 齐云笑道:“没关系,只要你睡得舒服些就好,对我来说这是求之不得呢。” 薛慕再一次大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向四周看去,周围的人大多都睡熟了,剩下的几个也在打瞌睡,这才放下心来。她扯开话题问道:“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齐云笑道:“照时间来算,应该是到了徐州了。” 薛慕闻言向窗外望去,站台旁是一片旷野,拥着几簇黑巍巍的树林影子。有几个站上的工作人员,手上提了马灯 ,在站台上走来走去巡逻。偶尔有几声汽笛声传来,更显着寂静清冷。而他们所在的这辆火车,就仿佛在海上漂泊的孤岛。她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世事如棋,天涯风雨,她亦不知道自己终将去向何方? “在想什么呢?”齐云柔声道。 薛慕这才回过神来,她低声问道:“你这次回国,还打算再去日本吗?” 齐云沉默片刻道:“我目前在早稻田大学学习法政,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学习西洋和日本的宪法是我平生志向,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这次送你到上海安顿下来,我就得赶紧回去。” 薛慕沉默了,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发一言。 齐云突然道:“你和我一起去日本吧。那里亦有不少女子学堂,你可以继续读书深造,我也可以随时照应你。” 薛慕沉吟片刻道:“其实这次回上海,我不光是为了逃难,还想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齐云认真地看向她。 “我想办平民女学。眼下无论南方还是京城的女学,都是专门为了贵族子弟设立的。学费高昂,寻常人家的女孩根本上不起。我计划向社会善心人募捐,再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积蓄开办平民女学,教学和住宿环境可以简陋一些,课程设置以浅显实用为主,这样学费就比较低廉,一般人家的女孩子也可以有机会接受教育。” 齐云沉默片刻终是笑了:“这是好事,我也会捐钱出一份力。”他的神色忽然又黯淡下来:“只是这样我们又要分别一年了。说来是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总是聚少离多。” 薛慕笑笑道:“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来。” 齐云也笑了:“这么说来,我们都是幸运的。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薛慕忙道:“我已经睡了一会儿,还是你睡吧。” 齐云很自然地将她揽过来:“那有这样的道理,我读书习惯熬夜了,你赶紧睡吧。” 他的怀抱那样温暖,她一靠近便觉得心中安定下来,经不住他的哄劝,终于再一次沉沉睡去。 为了让薛慕睡得更舒服一些,齐云索性站起来把位子都让给她。把一个小包裹当枕头垫在她头下,又将她放在椅子下的双脚也搬起来放在椅子上,让她半捲了身体睡着。 一切安排妥当,齐云突然注意到她虽然穿着呢面绒鞋,但腿上却只套着薄薄的棉袜,担心她着凉,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腿上,这才放心地在对面椅子上找了个空坐下。 火车抵达上海已是第二日黄昏了,与京城的衰败凋敝不同,这里依旧繁华如昔。薛慕觉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齐云送薛慕在舅舅家安顿下来,便匆匆买了船票返回日本了。这些日子薛慕和张清远忙着募捐筹办平民女学。她们在《新民报》上刊登了募捐广告,但看起来效果并不好。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只收到一百多银币。 这天早上,薛慕正对着募款的账单发愁,忽听下人来报:弟弟薛兆来了。 薛慕与薛兆已是多年不见,不由又惊又喜,薛兆来不及与她寒暄,便匆匆道:“母亲又要作妖了,一会儿便要来找姐姐,我特地来告诉姐姐,千万不要理他。” 薛慕不由皱眉问:“她这又是闹得那一出?” 薛兆叹道:“家里的日子如今越发艰难。爹爹只知道出去吃酒赌钱,如今将嘉兴候补同知的职位也丢了,只好靠变卖祖产过活。母亲日日在家与爹爹争执,爹爹一气之下,连家也不大回了。她不知从那里打听的你在京城出人头地了,就想找你来要钱。” 薛慕冷笑道:“你放心,我自有主张。”她看向弟弟放缓了声音道:“我们且不管他们那一笔烂账。你如今在法政学堂上学,功课可跟得上?” 薛兆笑笑道:“我功课还可以。家里如今太乱,我也懒得回去,索性留在学校温书。” 薛慕见弟弟个子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也沉稳了许多,不由大为感慨,她上前拍拍薛兆的肩膀道:“真是光阴似箭,一转眼长成大小伙子了。” 薛兆不好意思地向旁边躲了躲,笑笑道:“姐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觉得薛慕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也爱笑了。 薛慕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薛兆:“学堂里各项花销不少。这些钱你留着用吧。” 薛兆推辞:“我的钱够用了,姐姐挣钱不容易,如今在上海办学校处处都需要用钱,还是自己留着吧。” 薛慕与弟弟争了半天,好说歹说让他拿了一些钱,二人又谈了一些别后琐事。薛兆便告辞回学校了。 薛兆前脚刚走,柳氏后脚便找上门来。她见了薛慕便赔笑道:“听说大姑娘从京城回来了,我便赶着来瞧你。大姑娘果然是今非昔比,越发有气度了。你爹爹一直都惦念着你呢,一会儿跟我回家吃饭吧。” 薛慕只低头坐在椅子上吃茶,看见柳氏进来了,才慢慢地起身,淡淡笑道:“母亲客气了,我在京城那么多年,也不见家里来信过问,想必爹爹早就忘了我这个女儿吧。” 柳氏忙笑道:“你爹爹那性子你还不知道,最是死要面子,他心里自然是惦记着你的。只要你认个错,给他个台阶下,大家还是一家人。” 薛慕冷冷扫了柳氏一眼:“一家人?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人,我娘是怎么死的,我当初又是怎样被赶出家门的,爹爹不会忘了吧。” 柳氏尴尬地笑笑:“大姑娘,之前的那些事,你爹爹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长辈始终是长辈,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你始终这么拧着,只会让外面人看笑话,认定你不孝。” 薛慕索性直接问道:“母亲这次来,就是为了让我回家吃顿饭吗?” 柳氏打量薛慕的神色笑道:“我这次来,一方面是想让你和你爹爹和好,一家人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另一方面,也是想向你借些钱。如今你父亲的职位丢了,家里人口多开销大,早就寅吃卯粮了。别的不说,你妹妹眼看也要上学了,这学费还没筹集到呢。” 薛慕却没料到她的脸皮这样厚,冷冷道:“我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母亲找错人了。” 柳氏笑道:“大姑娘不要哄我了。我听说京城学堂的先生们薪酬十分丰厚,大姑娘又是启新女学的教务总长,若说没有钱,我反正是不信的。” 薛慕实在被柳氏的嘴脸恶心到了,提高了声音道:“我是有些积蓄,不过都拿来筹办平民女学了。母亲不要忘了,当初我上务本女学,家里可是没出过一分钱的。” 柳氏有些急了:“虽然你上学家里没出钱,可是你爹爹毕竟把你养大成人。如今娘家有难处,你一毛不拔,我若告你忤逆不孝,我看你也难在社会上立足吧。” 薛慕大怒道:“随便你怎么去说,这些年你们是怎么对我的,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眼见我得势了,又巴巴跑来要钱。莫说我现在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你。” 薛慕话音刚落,舅母徐氏也走了进来,冷冷对柳氏道:“你说是妹夫抚养外甥女长大成人的,如今我就来和你算算账。妹妹在世时,从来也没有见过妹夫问过她们娘俩的死活,全凭妹妹的嫁妆过活。妹妹去世后,外甥女在薛家的日子越发艰难,衣食不周全凭我们接济。要不是她抓住机会去务本女学读书,还不知被你们磋磨成什么样子。如今居然还想来要钱,不觉得脸皮太厚了嘛?” 柳氏这才哑口无言,半响方喃喃道:“无论如何,尊长始终是尊长,这天下没有做女儿的不认父亲的道理。” 徐氏也懒得再和她废话,转眼吩咐一旁服侍的下人道:“你们是眼瞎了吗?居然放这样的人进来,还不给我赶紧轰出去。” 下人们忙一面将柳氏向外推,一面苦笑道:“我们说什么来着,让您老家人不要来,您非要厚着脸皮进。如今倒连累我们受埋怨。” 柳氏此刻又羞又恼,只得一跺脚走开了。 第46章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平民女学的筹款依然没有眉目。薛慕和张清远十分着急,索性在城隍庙一带卖诗画募捐。 薛慕此时名声在外, 很多士人想求她的作品, 如今公开在街头卖画,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引来一众人围观。这天傍晚,一天忙碌终于结束, 薛慕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问张清远:“刚才光顾着低头写字了, 我们这一天收获如何?” 张清远笑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修文亲自出马果然不一般,我们这一天就赚了一百银元, 照这样下去, 我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筹够办学款了。” 薛慕亦笑道:“虽然如此, 但要我连写上一个月也真要命, 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吃晚饭吧。” 二人收拾笔墨正要离开,却见赵启新与汪启霖联袂而来。 薛慕大为尴尬, 忙催着张清远快些走,赵启新已经发现她们了,远远地招呼道:“薛小姐,好久不见。” 薛慕此时避无可避, 只好上前道:“赵总办一向少见。”又迅速地扫了一眼旁边的汪启霖, 见他面色还算如常,只略一点头算是打招呼。 赵启新笑道:“薛小姐创办平民女学的义举在上海滩已经传遍了,我也很是佩服。” 薛慕笑道:“让赵总办见笑了, 赵总办是何日抵沪的?” 赵启新叹道:“瑞王无道,听信拳民的妖术杀大臣立威,京城一片乱象,汪观察使两个月前便辞官归隐,我便随沛之一起回沪了。薛小姐筹办的平民女学什么时候开学?” 薛慕皱眉道:“款子还未筹齐呢,看这样子,今年九月也不一定能按时开学。” 赵启新当即便问:“还差多少钱?” 薛慕道:“平民女学的招生人数较多,总得再有二千银元才能勉强够。” 赵启新沉吟片刻道:“薛小姐这样日日街头卖文也不是办法。也罢,我就再助你一臂之力,我和上海商会的一些人相熟,这些人若是肯发善心,比你在街上站半年都顶用。” 薛慕不由又惊又喜,忙道:“赵总办肯出力,这事便十拿九稳了。” 赵启新笑了:“薛小姐不要急着给我带高帽,我先把话说在前面,我尽力去办,不过能不能成也要看造化了。”他又从袖中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薛慕:“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并算入筹款吧。多了没有,否则内子又要跟我着急了。” 薛慕忙谢了,又寒暄一阵,方与他二人告别。这时沈康年亲自来接妻子了。张清远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和你说过今天我要晚些回去吗?你怎么又找过来了?” 沈康年皱眉道:“孩子在家一直哭着要找你,我这实在没办法了,快随我回去吧。” 张清远冷冷道:“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是他亲生父亲,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连孩子都搞不定?” 沈康年叹了口气道:“我这不是白天一天在报馆里忙正事顾不上嘛。” 张清远随即便道:“你忙得是正事,我忙得也是正事,现在不是你一人养家,抽出空来顾一下孩子也做不到吗?” 沈康年当即沉默了,连连向薛慕投去求助的目光,薛慕只当做看不见。 沈康年无奈之下只好向妻子赔笑道:“好了,是我说错话了,如今你事情也忙完了,还是跟我回家吃饭吧。” 薛慕这才开言道:“静宜,你快跟沈先生回去吧。孩子一直找你,万一生病了就不好了。我回舅舅家吃饭就行。” 张清远瞪了丈夫一眼,这才跟他一起上了马车。 此时天彻底黑了下来,城隍庙一带依旧热闹非常。路边多得是小吃摊,有卖梨膏糖的,有卖糟田螺的,有卖排骨年糕的,有卖生煎馒头的,薛慕却觉得意兴阑珊,逛了许久,她终于在一家卖烤红薯的摊子前停了下来,愣了一下方问:“大爷,红薯怎么卖?” “六文钱一斤。” 薛慕交了钱后,卖红薯的老人便带上手套,揭开炉子上面覆盖的红塘泥,拿出一只红薯用报纸包好递给她:“这红薯很甜,小姐小心烫。” 这一幕和许多年前何其相似,薛慕忽然觉得眼角发热。忙转身匆匆离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坊间逛了一会儿,手上的红薯渐渐凉了,她正打算今晚用它来充饥,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薛小姐,借一步说话。” 原来是汪启霖,薛慕吃惊之下只是迟疑地看着他,并不向前挪动一步。 汪启霖苦笑道:“薛小姐不信我,看来我上次吓到你了。” 薛慕只是沉默,良久之后道:“舅舅还在家等我回去,汪公子若没别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汪启霖忙道:“在这里说也可以,耽误不了你太多时间。” 说完,便抽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给她:“这是我给平民女学的捐款,薛小姐收着吧。” 薛慕愣了一下方道:“你的钱我不能收。” 汪启霖正容道:“薛小姐,这钱是我帮助平民女子接受教育的,你没有权利拒绝善款。你若认为我别有用心,那未免太看低我了。” 薛慕这才认真看了他一眼,终是收下了银票正容道:“这样说来,我要替她们谢谢汪公子了。” 汪启霖见身着淡青色衣裙,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丰仪秀美,心中涌上一种无言的情绪,半响低声道:“我明日便和父亲回苏州老家了。筹办女学诸事繁冗,还请薛小姐保重身体。” 薛慕觉得十分尴尬,胡乱点了点头,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刚要转身走开,却见汪启霖叫住她问:“薛小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若是先认识你,会不会有机会?” 汪启霖见薛慕一直沉默,自失一笑道:“是我多话惹人嫌了。”言罢转身而去。 在赵启新的帮助下,款项很快就筹齐了。接下来薛慕忙着选校址,买设备,选教材,招老师和学生,索性一切都很顺利,在这年秋天,上海第一座平民女学终于开学了。 同样在这年秋天,逃亡西安的太后和皇帝任命贺明详为全权大臣与列国议和,最终签订议和大纲,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大局稳定下来后,两宫便忙着回銮。与春天离京时仓皇辞庙不同,这一回两宫入京,百官皆在西安门外跪迎,外国使臣亦前来观礼。 太后年纪大了,又一路风尘劳累,刚回宫不久便得了痢疾,偏偏她为人固执不肯忌口,纵使太医开了方子也总不见效,拖到这年冬天,终于一瞑不视了。 此刻京城的的乱象可想而知,但上海这边一向后知后觉,百姓们依旧热热闹闹地过春节、闹元宵。这一天薛慕忙完学校的工作,正打算和张清远一起去一品香吃西餐放松一下,却见门卫匆匆进来禀道:“校长,张道台来了。” 薛慕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女学出了什么差漏,忙忙地迎出去,却见上海道台张明详笑容可掬的走上前来道:“薛小姐,大喜大喜。” 薛慕越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正欲发问,却见张明详清了清嗓子正容道:“皇上有手谕赐薛小姐。” 薛慕只好跪下接了皇帝的手谕,却见上面写得是: “朕欲在全国倡兴女学。薛女士才华素著,且于办学甚有经验,今特着来京引见面询。” 第47章 既然皇上有手谕, 薛慕不敢耽搁只好立即动身。好在平民女学诸事已见伦绪。薛慕重托张清远总理学校庶务,便叫上刘同薇一起乘坐火车赴京了。 皇帝是在西苑的蓬莱洲召见的。薛慕由太监引领, 自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门, 往南过桥,便到了三面临水的蓬莱洲。蓬莱洲地方很大, 楼阁参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间。薛慕跟着太监来到一处北向的敞厦, 蓝地金字的匾额大书“盈香殿”三个字, 走廊上站着一位红顶子大臣。 太监提醒薛慕道:“这位是今日带班的内务府大臣启秀。” 薛慕忙上前行礼:“启大人。” 启秀略一点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在上海创办平民女学的薛慕?” “正是民女。” 启秀笑笑道:“薛小姐以女子之身蒙皇上召见, 这也是我朝的异数。皇上现在正和军机商议要事, 你且再等等。” 薛慕忙道:“多谢大人提醒。只是我初次入宫, 召见之地是怎么个样子, 进殿之后该怎么走皆茫然不知,深恐自己失仪。” 启秀随口道:“进殿之后自然会有太监引领,到什么地方止步, 朝那个方向跪下,他们会告知你。不过……”他扫了薛慕旁边的太监一眼笑道:“这银子你得给够了,否则这帮太监们,有的是办法坑你。” 旁边的太监忙笑道:“看大人您说的, 我们的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您。陷害谁我们可是不敢, 不过是谁使了银子,我们多提点着些罢了。让大人您见笑,宫里发得那点俸银连吃饭都不够, 我们也只能想想别的门路了。” 薛慕对宫中的黑暗也有所耳闻,只得从袖中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那太监,赔笑道:“这点钱总管留着赏人吧。” 那太监随手接了银票,向启秀使了个眼色,这才笑着提点她道:“我教薛小姐一个诀窍,你进殿之后先不忙举步,站定了看一看清楚,把心定下来,就不会出岔子了。” 三人正谈着,远远望见有太监往来,作警戒之状,启秀忙提醒薛慕:“时候到了,我们快过去吧。” 薛慕紧跟着他进了殿。按照小太监的提点,先站定教看,皇帝正坐在正中御案后。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瘦,气色似乎不大好。 薛慕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步,跪下来高声道:“民女薛慕恭请皇上圣安。” 接着便伏地叩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静候垂询。 皇帝见她礼仪娴熟,先就有了几分好感,亦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在上海办女学堂,听说成效很好。朕看你年纪很轻,以前有过办女学的经验吗?” 薛慕深吸了口气答道:“民女是上海务本女学毕业的学生,年初也在京师办过女学,后因战乱暂停了。” 皇帝叹一口气道:“经过年初的一场祸事,朕越发感受:教育是立国之本,那些拳匪但凡知道一些格致之道,也不会整些法术自欺欺人、贻笑大方了。前些日子朕刚和学部定了兴办男学堂的章程。兴女学这件事也刻不容缓了,不但京城的女学要重新恢复,各省各市都要创办女学堂。朕且问你,如今要创办一座中等规模的女学堂,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薛慕沉吟片刻道:“如今大乱初平,百物腾贵。以招一百名学生为例,租场地、买设备、聘教师总得需要三千两银子方能创办,以后每月还需要三百两银子方能勉强维持。” 皇帝当即皱眉道:“这样看来,在全国大兴女学,总得要两百万两银子才能打得住。朝廷眼下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了。” 薛慕对皇帝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款款进言道:“依民女只见,只要运作得法,其实不用花这么多钱。” “哦?”皇帝坐直了身子道:“你且详细说说。” “民女以为在全国各地骤然兴办这么多女学,的确不现实。原则上省城可以侧重兴办高等、中等女学,各州府侧重办初等女学。各省的高等、中等女学可以先办起来,两江、两湖、两广富庶之地,女学本来就有基础,皇上可以动员当地士绅捐款,朝廷亦可以少出一部分钱。” 皇帝点头道:“你说得有理,那么各州府的初等女学呢?” 薛慕笑笑道:“教育要从小抓起。据臣女所知,西洋和日本的女子亦和男子一样,是六岁入学,这样算来,女子初等学校毕业时亦不过十二岁。所以西洋和日本初等学校是男女同校的,我国完全可以效仿。如今全国各地都创办了男子初等学校,皇上不妨下旨女子也可以加入,这样一来节省资源,二来节省资金。” 皇帝沉吟片刻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国素来注重男女之防,朕恐怕此议一兴,那些老夫子们要炸了锅。” 薛慕正容道:“皇上,历来除旧布新,总是要有人要说闲话的。若在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要兴女学,肯定会被人视为异端;若是在五十年前,有人提出要开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翰林院诸人必会群起而攻之,但如今不也成了朝野公论了吗?世易时移,变法宜矣。中国欲与列强争锋,必要顺应世界大势,还望皇上留意。” 皇帝认真看了薛慕一眼,忽然大笑道:“世人皆传薛女士有国士之风,如今朕算是领教到了。也罢,就照你的意思,和学部好好商议一下,回去写个章程呈上来。以后办学之事朕还要多多依仗,你先跪安吧。” 薛慕再次叩首后,由太监领了出去,再次经过勤政殿时,被一位五十多岁男子拦住了:“你就是薛慕?” 薛慕见他亦是红顶子,官服的补子上绣着仙鹤,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道:“正是民女,不敢动问大人尊姓大名?” “户部尚书阎敬文。” 阎敬文是朝野出名理财高手,亦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先太后在世时修建阳和园所费甚巨,百官迫于太后淫威无人敢发一言,还是他率先上折子,请求停园工以节国用,太后当即大怒,撤了他户部尚书之职。太后薨逝之后,官场风向大变。皇帝想起了阎敬文的好处,又下旨令他官复原职。 阎敬文皱眉看向薛慕问:“皇上召见你,可是为了在全国兴办女学之事?” “正是。” 阎敬文当即提高了声音道:“兴女学是好事,我身为臣子并不敢有所异议。但如今国库已经被掏空了,户部是拿不出一分钱的,这一点你务必要心里有数。”说完,也不等薛慕回复,急匆匆地走了。 薛慕既好气又好笑,出了西苑之后天色已晚。这次进京她打听道赵启新也一并官复原职了,便相约他在“四海轩”共用晚餐。 本来是约好酉时三刻见面的,谁知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赵启新人影。薛慕与刘同薇急了,只好出门去找。却见赵启新从一顶小轿上急匆匆下来,看见薛慕便如同见到救星一般:“薛小姐,今天我出门太急忘了带钱,你快帮我把轿费结了。” 薛慕只得问那轿夫:“需要多少钱?” 轿夫提高了声音道:“三元银币,我可是走了大半个东城的。” 薛慕不由失笑,她问赵启新:“赵总办,您家还是住在煤市街胡同吗?” 赵启新点头道:“正是,我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这里,他要这些钱也不算多。” 刘同薇亦笑了:“赵总办,从煤市街到这里坐轿子只需要一刻钟时间,他这是故意绕路让您花冤枉钱。” 薛慕随手递给轿夫一元银币道:“拿了钱赶紧走,否则我们把这事张扬出去,你以后买卖做不成。” 轿夫们只好收下钱悻悻地离开了,赵启新却丝毫不以为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薛慕提起阎敬文一事,赵启新笑道:“也怪不得他,他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薛慕皱眉道:“按照我设计的章程,办女学是所费无几的事,朝廷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赵启新叹道:“薛小姐有所不知,年初战败,朝廷与列国签订合议赔款四亿五千万两,这一笔钱尚且不知怎么去筹,太后的大事又出来了,葬礼满打满算也要二百万两银子。如今皇上求治心切,办铁路、开学堂、整军备样样都要花钱,国库早已经掏空了。如今又要办女学,阎敬文当然要着急了。” 薛慕叹了口气道:“因为年初那场匪乱,京城女学的房舍多有损坏,朝廷不会连这笔修复钱也拿不出吧?” 赵启新道:“难啊。前段日子皇上下旨在全国各地开设学堂,朝廷是拿不出钱来的,只好下令让各省摊派。各省的藩库也同样没钱,只好以各种名义向民间征税,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这不我刚刚听到消息,宁波百姓苦于官府聚敛太重,居然冲进学堂打砸抢烧。如此民怨沸腾,终非长久之道啊。” 薛慕实在没料到局势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彻底沉默了。赵启新见她沮丧,出言安慰道:“不过修复京师的女学堂是所费无几的事。汪鼎毓如今奉旨训练新军,他手上还是比较宽松。我向他写封信说明情况,我这个老同乡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薛慕忙问:“汪观察使也官复原职了吗?” 赵启新笑道:“算他走运,当初九门提督刘庭安向庆育告密,坏了新党大事,皇上对他恨之入骨。如今亲掌大政,已经下旨将其革职下刑部严讯。倒是汪鼎毓不偏不倚实心任事,在朝野中颇有人望,皇帝已经令其取代刘庭安的职位了。” 第48章 接下来这几天, 薛慕与学部沟通过后,便开始着手草拟在全国兴女学的章程, 足足忙了半个多月才完成初稿。考虑到中国的国情, 她觉得已经很保守了,谁知学部那里还是没有通过。 学部尚书李奉先皱眉道:“薛小姐, 我觉得章程上说的办学宗旨还是太激进了些,朝廷兴女学, 是为了培养贤妻良母, 日后也好相夫教子。你开宗明义说要培养合格国民,礼部那些老夫子又该说三道四了。” 薛慕朗声道:“李大人, 欧美女子教育是为生存竞争而设, 所教授的道德知识与男子相同, 女子能够与男子齐驱共进, 故其国势日益强大。我国国情虽与欧美不同,但国家兴亡,占人口一半女子也应该尽到责任。所以要教授女子各个方面的知识, 对于家庭来讲,是为了培养合格的成员;对于国家来讲,是为了培养合格的国民。以此为宗旨,我觉得 并无不妥。” 李奉先摆手道:“我且没空和你打嘴仗。无论如何男尊女卑、乾刚坤柔是千古不易之理, 若女子和男子并驾齐驱, 这天下便要乱了套了。我的意思,这一条务必删去。” 薛慕见李奉先如此固执,只得先答应了。李奉先又指着章程里面“智育”一条提到:“女子学校的课程, 我看设家政、国文、外语、算术、美术、格致也就够了。又何必涉及实业,女人又不能外出工作,医学、法政、工艺对她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薛慕这回不想再让步了,提高了声音道:“李大人,实业是高等女子学堂的课程,此时女子已经接受了基本教育,知识已开,人格已成,根据学生的特长授以专门实业,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眼下女子虽然不能外出工作,但以后学有所长,也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民女虽不才,亦是受皇上所托草拟女学章程,其中每一个条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若大人觉得不妥,民女情愿面见皇上请辞。” 李奉先却没料到薛慕有如此胆色,他亦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好安抚道:“薛小姐何必着急?我这也是和你一起商量嘛。皇上既然把兴女学这件大事托付我等,我们当然得把事情办圆满了,不能让翰林院那些人说闲话不是?” 薛慕笑了:“李大人,自古立一事,废一事,总是要有人要说闲话的。去岁朝廷废八股改策论,朝野间风言风语也不少,大人不也漂漂亮亮地把这事办下来了。至于我自己,办女学这些年听得闲话多了,也不在乎多听一些。” 薛慕给自己带了这么一顶高帽子,李奉先也不好再说什么,二人又讨论一阵子,薛慕正要告辞,忽见有名小太监匆匆走入学部公署,提高了声音道:“薛小姐,我们家王爷请您到府上一叙。” 小太监说的王爷是礼亲王,当今皇上的胞兄。太后薨逝之后,之前失势的新党又重新回到要职,后党人人自危。倒是这位礼亲王为人中正平和,时常劝皇帝调和新旧、稳定大局,所以深得皇帝信赖,在朝野间颇为威望。 礼亲王的府邸在枫林胡同,是乾丰朝贪官魏翔的私宅。后花园颇具林泉之盛。太监领着薛慕穿过重重庭院,绕过一道假山,便是一片极大的池塘,礼亲王的书房朴庵便在池塘尽头,环境极为清幽。 本朝亲王礼绝百僚,礼亲王在朴庵召见薛慕,是坐着受了她的全礼,然后才抬抬手道:“薛小姐坐。” 薛慕度其位次,在西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却听礼亲王问道:“皇上很是赏识薛小姐的才华,欲授予你女咨政的头衔,估计不日就有旨意下来。” 薛慕忙起身谢恩道:“民女德才浅薄,蒙皇上信赖,必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礼亲王点头道:“你肯用心就好。以女子之身参预朝政,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异数。眼下是咸与维新的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些老规矩也过时了。兴办女学是好事,我也很赞成,不过有两件事我要预先嘱咐你。” “王爷请吩咐。” 礼亲王提高了声音道:“办女学我有两个原则,一是初等学堂绝对不能实行男女同学。礼记上讲男女七岁不同席,若学堂里男女混杂,闹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这责任谁也担不起。眼下言官气焰正盛,他们知道此事一定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皇上也下不来台。二是办女学朝廷不能出钱。我的意思,各州县的女学可以缓一缓,各省的女学可以先办起来,经费便让各省督抚去想办法。别的省不好说,两江、湖广总督长袖善贾,让他们挤出点钱来不算难事。” 薛慕刚要再说些什么,礼亲王却摆摆手道:“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说与你们听也未必了解。我今天叫你来,主要倒不是为了办学的事,还有一件事要重托你。” 第49章 薛慕只得道:“王爷请说。” 礼亲王笑道:“皇上对日本的华族女学堂很感兴趣。打算在宫中也办一所女学堂, 学生便是后宫嫔妃和列位公主们。宗室中有适龄女子也可以参与陪读。这是件大事,你下去之后要好好谋划一下, 尤其要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教师。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 内务府会帮着筹划的。” 薛慕忙推辞道:“兹事体大,民女能力不足, 恐怕会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能为皇室服务,多少人求之不得, 薛慕却似乎不大感冒, 礼亲王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正容道:“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这事你不必推辞。当然,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全国开办女学之事可以循序渐进, 但在宫中开办女学却是迫在眉睫,这两件事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有数。” 话说到这份儿上, 薛慕只好答应。从王府出来后,她心中的这股郁塞之气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张清远远在上海,谭霜华出国了,京城里和她谈得来的人便只剩下了刘同薇, 她便在东兴楼定了一间雅间, 二人小酌散闷。 东兴楼不仅是内城第一家有名的馆子,整个京城算起来,亦是最响亮的一块金字招牌。掌柜是山东登州府人氏, 所以菜肴亦是山东风味。 张清远与刘同薇是东兴楼的常客,落座了点了特色菜乌鱼蛋、葱烧海参、糟烩鸭腰等,掌柜还特地送了一盘小黄瓜,细长如指,正值隆冬,非时之物,所以名贵非常。 薛慕兴致不高,只是略尝了一口黄瓜放下筷子叹道:“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子值数金。微物不能增寿命,万钱一食是何心。”言罢便摇头叹气。 刘同薇笑问道:“陛下欲在全国兴办女学,特召你入京委以重任,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却满腹牢骚?” 薛慕冷笑道:“兴办女学,恐怕又是虚应故事,我只盼着地方督抚不要以此办学堂为借口,向当地百姓硬行摊派就好。” 刘同薇皱眉问道:“这话怎么说?” 薛慕把近日发生的事向刘同薇解释了一下,苦笑道:“办女学朝廷明显是不出一分钱的。说句犯忌讳的话,近年来皇上大婚、修阳和园、太后葬仪,那一项不是花钱如流水?内务府那些大臣们早就富得流油了,宫里但凡有点头脸的太监也赚得盆满钵满。如今谁都知道教育是立国之本,可是真到用钱办学堂的时候,他们却一毛不拔。我听说日本眼下在全国大兴教育,就连天皇也拿出内帑来支持,可国内却是这样的情形,真真令人灰心。” 刘同薇亦叹道:“也难怪你这样说。自甲子战败以来,朝廷做的那些事,没有几件是得人心的。眼下已经快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了,王公贵族不是耽于享乐,就是忙着内斗揽权,没有几个是真正为国家前途考虑的。长此以往真不是办法。” 薛慕冷笑道:“还有更可笑的。礼亲王委托我抓紧在宫内开设女学堂,言下之意这事比在全国兴女学还重要,这办学的钱倒是一点不用我发愁。我立志办女学,是为了让全国的女子接受教育,又不是为了给皇室当家奴,想想这事就觉得憋屈。” 刘同薇皱眉问道:“这样看来,倒真不如回上海经营平民女学更自在,校长接下来要怎么办?” 薛慕沉吟片刻道:“做事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眼下关键是把章程写好,把各省的女学堂先办下来,总之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吧,但求无愧于心便好。至于宫中办女学之事,还要劳烦你费费心了。我的意思,差不多应付过去就好,横竖有内务府出头,我们不用多操心。” 刘同薇叹道:“还是谭主编说得好,这个朝廷已经从根子上腐烂了,我们做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作者:卑微冷文作者在线求收藏 第50章 十月初八是汪鼎毓的生日, 薛慕在汪府做过教师,与府上内眷相熟, 汪太太亦将她请来参加生日宴。因这次启新女学的维修经费还是汪鼎毓帮忙筹备的, 薛慕思前想后,还是答应了汪太太的邀请。 汪鼎毓现为步军统领兼兵部尚书, 在京中风头正盛,今日来贺寿的人极多。薛慕抵达汪府时, 门外一条街上已经停了长长一排马车, 那些卖小吃水果的小贩夹在人群中专门做马夫的生意。整条街上热闹非凡,引得路人无不驻足围观。还是汪府的管家找了几名巡警疏散众人, 才勉强能维持秩序。 薛慕随着众人在门房上了礼, 便被请到内花厅来, 厅里挤满了人, 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说笑声,一时间下人们摆上宴席,她眼见连个做得地方都没有, 心想横竖礼到了,还不如早些回去为妙。 薛慕正在思量脱身之策,却见汪太太的贴身丫头上前对她低语道:“薛小姐,我们太太请您到上房叙话。” 以前薛慕在汪府教书时, 汪太太待她极客气。她只得虽着那丫头向上房走去。汪鼎毓为人洋派, 所以上房的布置也是中西合璧的。屋子正中摆了一套极大的绿绒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引枕,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沙发一侧放着仿古的雕花格架, 随格放在花盆、茗碗、香炉、果碟等物。汪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与家人闲聊。 薛慕刚一进门,就见汪府三小姐便从沙发上站起来笑道:“薛先生很久未见了,你难道把我们忘了吗?” 汪太太不由笑斥道:“越大越没规矩,见到薛先生还不快行礼。” 汪文珊吐吐舌头行过礼后,汪太太向薛慕笑道:“外间客太杂,薛先生又一向不喜热闹,所以我特地将你请到这里清静一会儿。我一向拿先生当自己人看待,你千万不要拘束才好。” 薛慕忙谢过汪太太,早有下人奉上茶水点心来,汪太太笑道:“府上新请了一个厨子,北式点心倒是做得地道,先生快尝尝。” 薛慕只得捡了一块桃酥放在嘴里慢慢嚼,却见汪文珊对她笑道:“先生今日一定要多留一会。爹爹过寿,特地请了卢时玉老板来唱堂会呢。” 汪文珊话音刚落,却见汪太太笑斥道:“今天府上来了这么多客人,你不帮着我出面招待,一心只想着玩。你还快出去打听一下,几位军机大臣的太太来了没有,回头我好出门亲迎的。” 汪文珊噘噘嘴只好出去了。汪太太这才拉住薛慕的手笑道:“薛先生你别笑话,小女自幼被我娇养惯了。我看你比往年越发瘦了,办女学的事虽然要紧,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是?” 薛慕只得应了声是,又笑道:“令爱聪明活泼,很招人喜欢的。” 汪太太笑道:“她不过是瞎淘气罢了。倒是拙夫常常夸赞你,说你不但有才能,而且还温柔知礼。京城的名媛虽多,但跟你比就差远了。” 薛慕忙道:“汪太太过奖了。京城才女亦比比皆是,我不过是因为办女学,所以略有些微名罢了。” “薛先生就别谦虚了。我记得薛小姐是属羊,不知是几月份的生辰?” 薛慕实在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低声道:“我是三月初十的生日。” 汪太太笑道:“那真是巧了,堪堪比犬子小一岁。薛先生不要怪我们冒昧,拙夫一向欣赏薛先生的才华,特特拜托我代犬子求亲,不知你心里是什么意思?” 薛慕吃了一惊,不由当场愣在那里,汪太太还以为她在害臊,低声笑道:“如今是咸与维新的时代,你又是极开明的人物,事关终身大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薛慕这才知道她误会了,忙道:“我知道汪太太是好意,可是我……” 薛慕话还没说完,汪启霖已是从屏风后闪了出来:“娘,薛先生是打定注意受独身主义的,您还是不要难为她了。” 汪太太诧异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一进门就说怪话,那里有好好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汪启霖沉声道:“娘,我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太忙,实在也不打算这么早就成亲。您和爹爹自作主张给我定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依的。” 第51章 汪太太实在料不到一向老道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以为他看不上薛慕,一时觉得十分尴尬。好在四小姐汪文澜闯进来打破了这个僵局。薛慕一刻也不想多呆, 找个借口便告辞了。 偏偏一出去便在抄手游廊上碰到四小姐汪文珊, 硬是要拉着她去后花园听戏,薛慕正苦于无法脱身, 汪启霖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四妹,你先去后花园听戏, 我有话要单独和薛先生说。” 汪文珊不满意地瞅了兄长一眼, 只得悻悻地走了。院子里便只剩下汪启霖和薛慕二人。汪启霖沉默片刻道:“薛小姐,家母求亲一事我并不知晓, 是她太冒昧了。” 薛慕忙道:“没关系, 谢谢汪公子替我解围。” 汪启霖见薛慕今天难得穿了一件茜色云锦葛的夹袍, 腕上却带了一只西式镯子, 那镯子上镶满了满天星的碎钻,直耀得人眼花,越发显得她皓腕如凝雪, 心念一动只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终是强自忍住问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金玉之物,怎么今天倒愿意带这样的镯子?” 薛慕忙把手腕向袖子里缩了缩,低声道:“这是舅母送我的生辰礼物。想着今天是好日子, 就带上了。” 她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头慢慢低下来,乌黑的几根碎发垂在耳畔,让人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汪启霖突然开口道:“说来好笑,我在屏风后听到家母那样说,明明知道你会怎样答复,却还是觉得紧张。薛小姐,为什么我遇到你那样迟?” 薛慕越发觉得不安,忙伸手理了理鬓发,正容道:“汪公子若没有别的话,我先告辞了。” 薛慕走后不久,汪启霖便被叫到父亲的书房。汪鼎毓的神情看上去很疲惫:“我在上房招待几位几位军机大臣,一时顾不上外边,今天可还来了什么要紧的人物?” “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都来了,还有六部的尚书侍郎,礼亲王虽未能亲自来,也派人送上寿仪了。” 汪鼎毓冷笑道:“礼亲王也算是个人物。他前日将我请到王府,你猜是为了什么事?” 汪启霖淡淡一笑道:“左右不过是想夺权罢了。” 汪鼎毓冷冷道:“他对我说,如今我领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事,又管着兵部,怕我精力无法兼顾,所以天津的新军,他建议暂时交给崇庆来管。” 崇庆是满人,亦是礼亲王的亲信,才具一向平常,汪启霖不由失笑道:“京城的这些八旗子弟一个个都是大爷,玩鹰逗狗、吃喝嫖赌是样样都行,若说让他们练兵,只会误了大事。天津新军是您一手训练出来的,军队编制、日常训练、粮饷筹备皆以德国军队为蓝本,跟那些八旗绿营军完全不同。若崇庆这个外行人去接管,恐怕军中那些将领都不会服气。” 汪鼎毓冷笑道:“如今八旗、绿营军的战斗力就是个笑话,礼亲王想要揽权,就让他去试试,这些人不撞南墙总不会死心的。” 汪启霖笑道:“爹爹请放心,天津新军的粮饷都是您亲自派发的,士兵们吃的是您的饭,穿的是您的衣,自然会死心塌地为您办事。更何况军中的将领都是您的心腹,万一有什么异动,他们会提前告知您的。” 汪鼎毓亦笑道:“那些满族亲贵不足为虑。倒是你如今一天天大了,亲事也不能再拖。我原本看上了薛小姐,想着此人也算是德才兼备,又是皇上亲封的女咨政,娶进门来也可以成为你的助力。但我怎么听说她拒绝了你母亲的提亲。” 汪启霖却不料父亲消息这样灵通,忙道:“薛小姐并非一般女子,她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的。儿子也不想这么早成亲,有了家累就不能专心事业了。” 汪鼎毓扫了儿子一眼突然问:“怎么,是她不愿意与汪府结亲。” 汪启霖忙道:“并非如此。但凡有点才华的女子,身上总归有些傲气,何况薛小姐如今已是朝野闻名的女名士,她确实是怕嫁人妨碍事业。” 汪鼎毓这才笑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薛小姐身上的傲气的确重了些。天涯何处无芳草,以我们汪家的权势地位,要什么样的人家没有?你年纪不小,也该成家立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明天一开春就把你的亲事定下来。” 汪启霖忙道:“父亲,我的亲事不急。儿子不想仓促行事,总要选一个合自己心意的。” 汪鼎毓皱眉道:“你这叫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不能等了。天下女子这么多,难道还挑不到合你意的?” 第52章 庆续三十五年春, 启新女学终于又重新开学了,在开学典礼上, 薛慕被请上台去做演讲。 她内心无限感慨, 不由想起七年前刚刚入学那天,也是一样要举行开学典礼, 不同的是自己已经从听众变成了演讲者。薛慕清清嗓子道:“恭喜诸位成为启新女学战后的第一批学生。套话我不多说,我先问诸位一个问题, 我国有两万万名女同胞, 诸位可知能够来学堂读书的有多少人?” 薛慕停顿了一下,见台下并无人回答, 便接着讲道:“我不久前统计过, 全国不过千人罢了。虽然这个数据比七年前涨了很多, 但我国能接受正规教育的女子还是太少了。所以我说, 在座的诸位都是女界中的幸运儿,要格外珍惜受教育的机会。” 薛慕的演讲很快吸引了学生们的注意,原本还有人交头接耳, 现在大家都安静下来。 薛慕稍稍提高了声音道:“身为女子,想要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必须要付出比男子多几倍的努力。我曾经在务本女学学习,入学时有近百名学生, 后来有人因功课艰深无法坚持, 有人因成亲而退学,最后顺利毕业的还不到一半。我希望大家遇到困难想要退缩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初心, 想想自己的理想。男女平权如今已经成为世界潮流,但诸位想过没有,若是女子没有接受教育,就无法谋职业求自立,又怎么可能争取到自己应得的权利?” 薛慕见台下的女学生纷纷陷入沉思,停一停继续道:“庚子战乱后,中国的国势已经衰弱到极点,诸位虽身为女子,亦有拯救中国的责任。欲新中国,必先新教育,欲先新教育,必先倡女学。当初我刚加入本女学的时候,有位先生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今天我一字不改送给大家:我国前途绝大之希望,实托命于诸位之身。原诸位勿为浮华所染,一心向学,莫要辜负这大好青春;愿日后中国的罗兰夫人、批茶女士,皆出于诸位当中。” 薛慕话音刚落,台下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她无意间撇过去,礼堂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就那样含笑望着她,和众人一起鼓起掌来。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强自镇定地走下台,热情的学生们随即将她包围,纷纷向她问各种问题。 “校长,我听过您正计划在全国各省创办女学,此事确实吗?” “校长也欣赏罗兰夫人与批茶女士吗?为什么我们中国没有这样的人物呢?” 薛慕只好耐下心来为她们一一解答,纵使和他相隔很远,她却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好不容易打发了那批学生,空空荡荡的礼堂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快步向她走来,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将她揽入怀中。他身上的雪茄气味让人安心,原来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很高兴,当年遇到的那个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二人就这样依偎了许久,薛慕这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齐云笑笑道:“昨天夜里。本想连夜去找你的,可是刚下火车的样子实在邋遢,怕吓到你,所以就拖到今天了。” “你算是正式毕业了吗,还走不走了?” 齐云笑笑道:“这次再也不走了。我怕你再像上次那样掉眼泪。” 薛慕红着脸啐了一口。上次齐云从上海回日本,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送行,谁知他刚一离开,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以为此事无人知晓,没想还是被他看见了。 齐云低声道:“上次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离别了。” 二人又低语了一阵,齐云突然笑道:“我差点忘了,今天找你来,是要守约践诺的。” 薛慕诧异道:“要守什么约?” 齐云敲敲她的脑袋道:“你的记性真不好,忘了我们碧云寺樱花之约了。眼下这个季节,正是樱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西山吧。” 薛慕迟疑道:“已经是下午了,现在去西山,怕是晚上赶不回来吧。” 齐云笑道:“不要紧,西直门要七点钟才关城门,我们坐马车快些走,是来得及的。你放心,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了。” 薛慕见他如此笃定,便也就信了。齐云已经提前备下了马车,二人坐车很快出了西直门,但见远远近近一片新碧之色。因马车走得很快,和暖的风拂到面上,夹杂的青草的香气,让人的心情也变得爽快起来。 马车在香山脚下停下来,二人携手并肩缓缓向上爬去。山路上的桃花都开败了,却还有那一丛丛野花幽媚动人。草里的小蚱蜢、小黄蝴蝶迎着风势,在日光里乱飞。薛慕笑道:“好些日子没到城外来,差一点就错过了西山春色。” 齐云笑道:“那以后我们每个月来一次好不好。”二人说话间爬到半山腰,这个地方,是一条小路,并没有人来往,只有风吹着树叶子的声音,沙沙地一阵阵过去。薛慕向山脚望下去,近处是山岗,远处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烟雾沉沉里有模糊的街市影子,那就是北京城了。她突然叹了口气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齐云亦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们正当青春,正该用心国事,克复神州,又何必在这里楚囚相泣呢。” 薛慕点点头道:“是我失言了,不该做此颓废语。只是朝廷……” 薛慕话还没说完,却被齐云打断道:“叫你出来本来是散心的,今日我们不谈国事。”他见薛慕一只手撑在石头上,随手一摸却是冰凉。便又携起她的手道:“如今天气渐渐和暖,你的手怎么那样凉?我们还是别在这里吹风了,赶紧向上爬暖和一下吧。” 薛慕笑道:“我这手是让石头冰得发凉,其实身上并不冷。你也太小心了。” 齐云这才放开她的手,从身上取出一对镯子递给她:“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我最珍视的东西,如今送给你吧。” 薛慕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便也不再推辞收了下来。那是一对细锁链翡翠片软金镯,她小心地带在手腕上,笑着问他:“好不好看?” 齐云笑道:“很衬你。我以为金玉这类的东西,带在俗人身上便会显得俗气,带在美人身上便会益增其美。” 薛慕的脸微微红了红,催促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爬山吧。” 二人看完碧云寺的樱花,正打算下山,突然有人从东边出来招呼道:“逸飞,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薛慕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西装革履的西洋人,齐云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原来是辛普森先生,我们好久不见。”见薛慕诧异,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在日本结识的报界朋友,如今在英国驻京使馆任职。我还特约他在《新民报》上发表文章呢。” 辛普森笑问:“逸飞,这位美丽的小姐是谁,能和我介绍一下吗?” 齐云看了薛慕一眼笑道:“这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们趁着周末一起来游山了。” 薛慕瞪了齐云一眼,并没有出声反驳。辛普森为人热情,忙招呼道:“西山傍晚的风景最好看。我在这里有座别墅,二位若肯赏光,不妨在我那里用晚饭,顺便欣赏西山的暮色。” 齐云转头看向薛慕,见她并没有直接反对,便笑道:“好久不见,我是很愿意到府上做客的,只是怕时间耽误多了,赶不进城。” 辛普森笑道:“不要紧的,我这儿有好几幅床铺,是让逛山的朋友来住的。逸飞若赶不进城,就在山上住了,我们明天一起下山。若是嫌寒舍简陋,山下还有旅馆可以住下。” 薛慕听他那样说,脸越发红了起来,齐云看了她一眼忙道:“不必不必,辛普森先生若留我们吃饭,就早一点,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却不过辛普森的盛情,三人便一起向山顶爬去。约莫有半里之遥,到了一个山坡前,辛普森的别墅就在这里。 齐云扶着薛慕上了几层台阶,两面绿油油的铁纱们映入眼帘,早有用人上前将门打开。楼前的小院异常宽敞,临近悬崖有一座小小的花圃,当中摆着一副石桌凳,桌上摆着几盆牡丹和山茶花,非常雅致。 辛普森招呼他们在这里坐下,便一迭声吩咐厨子备饭。只是山上办东西,无论预备得怎样齐备,究竟不及城里那样便当。等到晚饭做好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辛普森早年在中国生活,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非常了解当代中国青年的想法。他和薛慕聊了几句,见她是个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当下非常欢喜,三个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间,便又混过了半个时辰。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山顶上这半边山光逐渐黯淡下来,苍松翠柏亦做幽碧之色。从月台向下望去,山下一带平原全都笼罩在一片斜阳暮霭中。齐云不由对薛慕道:“这斜阳暮景,实在要到山顶上才能看出好处来。天高气清、驰目聘怀,真的令人胸襟开阔,有出世之想。” 辛普森笑道:“逸飞是洒脱人,一向主张以出世之心,做入世的事业的。二位闲暇时,不妨多来西山逛逛,倒可以涤荡城中的俗尘。其实西山的月色最好,我诚心邀请二位在这里住一晚赏月。” 齐云内心一动,犹豫着问薛慕:“辛普森先生如此盛情,我们似乎不该推辞,你觉得呢?” 薛慕的心不由乱跳起来,半响方红了脸道:“也好。” 三人又谈了一阵,辛普森笑道:“我去吩咐用人将客房收拾一下,二位可以到旁边的亭子里去看看,那里风景很好。”说完,笑着向齐云眨了下眼睛,便匆匆离去了。 这个时候,天色越发晚了。一轮红日早已落向山后,站在亭子里向下望去,那一片平原已是暮色苍茫,田园屋宇已是失去了轮廓。又过了一会儿,万物都被黑暗笼罩。那月亮从东边升上来,一轮冰盘似的挂在山头。 齐云悄悄走上前来握住薛慕的手道:“天也好晚了,这里风又大,仔细受了凉。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 薛慕脸越发红了,幸好齐云看不清她的颜色,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在这里赏月呢。” 齐云轻笑道:“那我也在这里陪你。” 薛慕越发觉得不自在,正要掉头离开时,却见佣人走上来道:“齐先生、齐太太,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二位可以回去休息了。” 佣人见他二人无话,便主动在前面引路,薛慕只得跟着他向客房走去。用人打开二楼东侧的一扇房门让他们进去。薛慕一看,这件屋子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有一张铜床,另外两张西式桌椅。临桌的两扇窗门洞开,正对着一列平山。一阵晚风悠悠吹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用人将点心和茶水预备好后,便关上门出去了。薛慕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只是发愣。 齐云道:“我们今天能在西山赏月,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 薛慕低声道:“我就在这屋里,你再另找一间吧。” 因薛慕侧着脸,齐云看不见她的脸色,于是走上前来问:“那为什么?” 薛慕的脸像火烧一般,灯光下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只得侧过身去用袖子遮住脸,齐云上前轻轻将她的手移开,微笑道:“我已经对辛普森先生说你是我的妻子。若吩咐用人再开一间房,反而不好。这张床让给你睡,我就在地上打地铺吧。” 薛慕还未说话,他已是从衣柜里拿出备用的被褥在地毯上铺好,又去浴室匆匆洗漱完毕。笑着招呼薛慕道:“你一向爱干净,山上尘土多,快去洗一把脸吧。” 薛慕在浴室洗完脸出来,见齐云已是躺在被子里,笑对她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他既然这样说,自己身为女子亦不能和他客气,薛慕只好关了灯,合衣躺在床上。她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却那里睡得着?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他低声问道:“你睡着了吗?” 薛慕笑笑道:“我睡着了。” 齐云亦笑问:“睡着了,你还会讲话?” 薛慕低笑道:“我是说梦话呢。”她停了一停又问道:“你在地上睡,冷不冷?” 齐云忙笑道:“山上是冷,这被褥有些薄呢。” 薛慕沉默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道:“那你到床上来睡吧。” “哎。”齐云倒是从善如流,转眼间便上了床。薛慕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悄悄用被子盖上了头,却被他一把拉开,低头吻了上去。 那个吻初时温柔,紧接着便带了几分急切和热烈,她听见他在耳边喃喃道:“阿慕,我实在想你的紧。” 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又急又密,她觉得自己渐渐要窒息,身上仿佛点燃了一把火,忍不住微微发抖起来。他心下爱怜万分,轻轻哄劝道:“别怕,别怕。” 薛慕此时脑中一片混沌,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的耳畔,有一种奇异的酥痒,四处都是他的雪茄气息。直到他想进一步攻城略地,她才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他:“不要,我还没准备好。” 齐云一愣停了下来,他见她实在紧张得厉害,只得压下满腹情思安抚道:“是我莽撞了。不动你了,早些睡吧。” 说完往床边移了一些,侧过身子准备睡去。 薛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沉默片刻道:“我不是嫌弃你,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只是,我只是……” “嫁给我好不好。”齐云打断她的话突然问。 薛慕笑了:“好。”不知不觉间,她又靠近了他一些,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发丝蹭在他的脖子上,他觉得心上又痒了起来,无奈道:“你若再离得这么近,我可就管不住自己了。” 薛慕吓了一跳,只好向床边移了移,此时她实在乏了,辗转了片刻,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齐云与薛慕下山回城,刚打算去报社布置一下工作,却见侍从匆匆走来道:“少爷,宫里来人了。” 齐云一愣,他刚刚返京,没想到皇帝消息这样灵通。忙走出去迎接,竟是御前总管太监李明德亲自来了。 李明德打小服侍皇帝的,当初变法失败皇帝被囚禁在西苑,他始终忠心耿耿不离左右,所以深得皇帝信赖。太后薨逝后,他的地位更是扶摇直上。齐云在梁继新府上见过李明德一次,忙上前问候道:“契阔多日,李总管一向可好?” 李德明越发笑容可掬:“劳您惦记,我一切都好。您虽然不是朝臣,皇上却一直记挂着您,听说您从日本留学回来,十分高兴,这不请您立即入宫见驾呢。皇上还特地吩咐我叫上军机大臣,想必是要谈论大事呢。” 齐云听他这样说,并不敢耽误,忙吩咐侍从备轿入宫。 皇帝与先太后不同,不喜欢西苑和阳和园,一年倒有一大半时间住在宫中。他是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齐云和军机大臣的。 宫中殿阁采光一向不好,外间虽是阳春三月,室内却还是寒凉如冬,暖阁里特地加了三个红彤彤的大炭盆,寒气这才消散了些,君臣方能够从容议事。 齐云入殿行礼毕,皇帝特地伸手虚扶了一下,露出笑容道:“刘光第在世时,经常向朕称赞你的大才。《新民报》办得很好,朕每天都看。朝廷初平大乱,百废俱兴,人才匮乏,你也该从幕后移到幕前,为拯救时局出一份力了。” 齐云偷眼看向皇帝,御容清瘦,面色蜡黄,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夹袍,可见本元有亏。他停顿一下道:“皇上求治之心,如日月朗照。臣虽见识鄙陋,但陛下若有任使,臣必不敢推辞。” 皇帝点头道:“套话不用多说,如今国势艰危,变法已经成了朝野上下的共识。朕听说你去日本是专门学习宪政,这宪政的利弊,你可为朕详细陈说。” 齐云轻轻嗓子道:“皇上恕臣直言。在臣看来,推行宪政有百利而无一害。”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唯有刚入军机的梁继新含笑向齐云执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皇帝亦坐直了身子问:“此话怎讲?” 齐云清了清嗓子道:“庚子战乱后,中国已经衰弱到极点。众人皆言要讲求武备,讲求实业,岂不知政体不变,□□不立、民智不开、民气不伸,武备实业终莫能兴。皇上,近日民心已与几年前大不相同。百姓慕外国之富,鄙中土之穷;见外兵之强,而疾官军之懦;乐海关之平允,怨厘局之刁难;羡租借之整肃,苦胥吏之骚扰。于是民从洋教,商挂洋旗,效法西洋的体制已是民心所向。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欲救中国残局,朝廷体制必须彻底改革了。” 齐云这话说得很有感染力,梁继新亦出列道:“齐云这话说得不错,国势如此,断非苟且补苴能挽回厄运,唯有立宪自强,方能救危局、兴民生。皇上为宗庙计,为臣民计,舍此更无他策。” 皇帝亦听得频频点头,开口问道:“朕早就有变法图强的决心。如何推行宪政,你们能为朕简要陈述施设之方吗?” 齐云朗声道:“宪政施设之要有三,一曰育才兴学,二曰整顿中法,三曰采用西法。采用西法最重要的就是要改革官制、设立议会和实行地方自治。这一切的核心是为了倡导民权、振兴实业。二十世纪全球皆进入工商时代,工商之进,而政治不与之相宜,则工商不可兴,故不得不变政治。皇上不可不留意。” 齐云话音刚落,礼亲王便提高了声音道:“皇上欲效西洋之法,制兵器,设矿场、练新军,奴才不敢有异议。但若变更政体,则不得不谨慎从事。我朝家法圣圣相传,权柄一向不可下移。若要倡导民权、实行地方自治,臣恐朝局会大乱啊。” 齐云看了礼亲王一眼,随即反驳道:“皇上,几年前日俄之战,为何日本能够战胜俄国?简而言之,实在是因为立宪政体远胜专政政体。日本本是东洋小国,三十年前伊藤、山县、陆奥诸人愤其国为西洋所胁迫,遂分赴西洋诸国学习宪政,学成后君臣一心变法图强,所以能够雄霸东方,亦未见其朝局有何动荡。以眼下的形势看,实行宪政是唯一的救国良方。若朝廷主动变革,朝局还可以掌控;若为情势逼迫变革,则有些事非臣下敢言,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朕对宪政还不大了解。你回去写个条陈详细奏来。”他又转头向礼亲王道:“朕的意思,宪政到底可不可兴,还需你亲自到日本和西洋考察一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礼亲王迟疑片刻终是道:“皇上说的是,奴才遵旨。” 礼亲王带队去西洋东洋考察宪政后,一改之前的看法,向皇帝上了一封密折,力言以今日时势来看,立宪之利益有三端。 “一曰皇位永固,立宪之国君主,神圣不可侵犯,故于行政不负责任,由大臣代负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议会与之反对,或经议院弹劾,不过政府各大臣辞职,另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迁,君位万世不改,大利一。一曰外患渐轻。今日外人之侮我,虽由我国势之弱,亦由我政体之殊,故谓为□□,谓为半开化而不以同等之国相待。一旦改行宪政,则鄙我者转而敬我,将变其侵略之政策,为和平之外交,大利二。一曰内乱可弥。海滨洋界,会党纵横,甚者倡为革命之说,顾其所以煽惑人心者,则曰政体专务压制,官皆民贼,吏尽贪人,民为鱼肉,无以聊生,故从之者众。而今改行宪政,则世界所称公平之正理,文明之极轨,彼虽欲造言,而无词可借;欲倡乱,而人不肯从,无事缉捕搜拿,自然冰消瓦解,大利三。” 皇帝看了这道奏折便下了决心,不久后诏告天下仿行宪政。与此同时,齐云被礼部主事兼军机章京衔,参与修订宪政条例。薛慕亦被正式授予女资政的头衔,参与兴办学堂事宜。 薛慕足足忙了一个月才把章程修订好,各省开办女学堂总算有了头绪,接下来又要和户部、学部扯皮讨要京师学堂修缮经费,这些日子忙得是焦头烂额。这天下去精力实在不济,正打算小睡一会儿,却见王妈来报:谭霜华来了。 薛慕不由又惊又喜,因二人是知交,所以直接请进自己的寝室密谈。 薛慕笑道:“一年多未见,谭主编风采依然。在日本的学业完成了吗?” 谭霜华笑道:“上个月已经顺利从东京女子学校毕业了。齐云也回来了吧,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二位的喜酒呢?” 薛慕不由红了脸,笑笑道:“那你可得等一等了,如今我和他都忙得焦头烂额,那里有功夫顾得上个人的事。” 谭霜华收了笑容问:“齐先生可是在忙着起草宪政条例?” “正是。” 谭霜华冷笑道:“在我看来,朝廷仿行宪政,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薛慕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朝廷是满人的朝廷,那些满族亲贵视汉人如家奴,那里懂什么民主宪政?朝廷下诏立宪,不过是形势所迫,想要减轻民怨,永固皇权罢了。让这一帮人来兴民权、办实业,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薛慕沉默片刻叹道:“你说得没错,庚子战乱后,朝廷为了清偿赔款横征暴敛,民间早已怨声载道了。那些满大臣一心只想保守自己的特权,对国计民生之事根本不在意。远的不说,修缮京师各大学堂是所费无几的事,可是朝廷一毛不拔,倒是花了大笔钱在宫中建了一座西洋楼,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吗?” 谭霜华冷笑道:“满洲朝廷已经从根子上坏掉了,我们还是不要对它报什么期望了。依我看,这京官不做也罢,你和齐先生还是回上海办报的好。” 薛慕随即道:“各省兴办女学堂的事告一段落后,我就打算辞官回上海继续经营平民女学了,倒是齐先生……”她迟疑片刻已是换了话题:“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这几天你那天有空,我和齐先生做东,再叫上刘同薇,我们到东兴楼好好聚一聚。” 谭霜华沉默片刻道:“恐怕我不能赴约了,过几天我就要南下广州了。” “啊,这是为什么?” 谭霜华慨然道:“你我至交,我也不瞒你,我已经加入同兴会了。” 薛慕从报界同仁那里对同兴会略有了解,它的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是不折不扣的革命组织。她不由失声道:“谭主编,你是怎么和同兴的人联系上的?” 谭霜华放低声音道:“同兴会的总部就在东京。我在女子实践学校上学时,黄达先生曾来校演讲,我对他的理论很是崇拜,后来经过他的引荐,我便入会了。修文,以眼下的形势来看,革命是挽救中国的唯一出路,你一定要转告齐先生,不能再自误下去了。还有我入会的事情,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薛慕忙道:“不用你嘱咐,我自会守口如瓶的。但如今朝廷风声正紧,你一定要小心。” 谭霜华走后已是傍晚了,薛慕突然想起今晚和启新女学的教师约好在广和居小聚,忙令王妈叫了一辆马车匆匆出门。 广和居位于宣外菜市口西路半截胡同,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京城名气极大。道咸年间魏元矿、潘炳年、何绍基等名流经常出入,向为京城文人雅士集宴之地。名菜有南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鱼、清蒸干贝等,食客趋之若鹜。 广和居房子并不大,临街是一座磨砖刻花的小门楼,推开黑漆大门,迎面是一个磨砖影壁。薛慕发现影壁四周聚集了不少人在那里指指点点。 她好奇地挤上前去,发现影壁上赫然提着一首诗: 妲己倾有商,褒姒灭宗周。天意信遐邈,女祸亦因由。 阴阳颠倒日,民物含怨仇。名士如名妓,人世乱未休。 薛慕当即脸色一变。却听旁边一位白衣士人问道:“这首诗影射的是谁?” 另一位黑衣士人笑道:“自然是朝廷刚刚任命的那位女咨政了。她兴办女学也就罢了,还倡导男女平权之说。这不是阴阳颠倒嘛?照我说,这天下眼看就要大乱了。” 白衣士人亦低声道:“名士如名妓,这句话最妙,妇人不守妇道到处抛头露面,与□□何异?我听说,这位女咨政能坐到今天这位子,她与朝廷一众权贵关系都不一般呢。” 黑衣士人冷笑道:“这自然不用说。女人能爬到高位,不靠男人还能靠什么。” 二人又议论了一阵,方转身离开了。 薛慕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过了半响,突然发现有人轻轻拍拍她的肩,原来是刘同薇来了。她低声对薛慕道:“这帮轻浮文人惯于捕风捉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朝野名流都不免遭他们毒手,校长不用放在心上。” 薛慕此时已经勉强镇定下来,冷笑道:“全是陈词滥调,毫无文采可言。这样的诗居然能题在影壁上,可见广和居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刘同薇道:“我去和店家交涉,让他们把这首诗去掉。” 薛慕摆手道:“不必。此时去交涉,倒正好中了他们的圈。我总觉得此事不是空穴来风,劳烦你明天帮我查一查,这首诗是谁写的,背后可有人主使?” 刘同薇忙答应了,又道:“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在这里聚会了吧。我现在就回去打听。” 薛慕提高了声音道:“干嘛要走?教师们难得放松一下,今天定要一醉方休。” 二人绕过影壁向南,跨过一个小院,来到东厢房的雅座。教师们已经聚齐在那里等了,薛慕便招呼店家点菜上酒。店小二陪笑道:“女士们见谅。这菜倒罢了,你们点的玉泉酒卖完了。” 刘同薇皱眉道:“现在刚刚酉时三刻,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卖完了。” 店小二笑道:“一会儿还有来几桌男客,得给他们留一些。女士们喝茶吃饭就好,这酒喝多了也不雅不是?” 薛慕冷笑道:“这叫什么话?你们做买卖的讲究先来后到,一样是客人,一样要花钱,为什么只卖给男人不卖给我们。不是我们不讲道理,今天非要把这话说清楚了。” 于是在座的女教师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抱怨指责起来,店小二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强硬的女客人,好得赔礼道歉,最后给她们上了一坛老酒才罢休。 薛慕平时酒量甚浅,今日却来着不拒,才半个时辰,这坛酒就见了底。刘同薇见她还要向众人敬酒,低声劝道:“校长,你已经喝了不少了,还是多吃菜吧。” 薛慕笑道:“偏你要来扫兴,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学校的经费总算批下来了,我心里高兴,多喝几杯还不成吗?” 刘同薇叹了口气,眼看不是事,便找个借口悄悄离了坐,。叫来自己的贴身用人嘱咐道:“你赶紧坐马车去地安门去请齐先生来。” 等到齐云到来时,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刘同薇在雅间陪着薛慕,见到他来了,简单向他解释了一下事由,苦笑道:“薛校长喝多了,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就把您请来了。” 齐云面色一沉道:“有劳了,这里交给我就好,刘小姐请先回去吧。” 刘同薇走了后,齐云见薛慕伏在桌子上似要睡着,向店家要了块冰毛巾给她擦了擦脸,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我们走了,你还能不能自己起来,要不要我背你。” 薛慕这才揉揉眼睛醒过来,笑笑道:“你来了,我能自己走的。”她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以前不怎么喝酒的,可是我今天发现,酒真是好东西,它能让你忘记尘世的一切烦恼。” 作者:接档文《汴京小厨娘》求收藏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炊羊下盐豉,煮蟹酿香橙。 作为汴京城身价不菲的厨娘,薛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直到她受雇于参政知事李维。 李维:薛娘子手艺凑合脾气太差,将来不知谁眼瞎娶了去。 薛盈:虽然家道中落,但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又有美食美酒相伴,疯了才要嫁人受约束。 后来薛盈挣够了钱,也受够了李维自视甚高+超级挑剔,终于一脚将他踢开。 李维开始频繁出入紫云楼:薛娘子,来份新法鹌子羹。 薛盈:买完了,请回吧 李维:那来份洗手蟹,配上寿眉酒。 薛盈:今天没进货,快走吧。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维忽然脸红了:我家里材料齐全,不如你跟我回去做? 食用指南: 1.美食文,欢喜冤家打脸真香的故事,轻松向。 2.半架空宋,勿考据。 第53章 齐云一言不发伸开手臂搀着她向前走, 薛慕偏偏不肯走,笑着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们男人也真是, 总喜欢管着女人,一言不合就生气。” 齐云无奈道:“我没有生气,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薛慕摇头道:“不对, 你还是生气的。你上次当众召妓被我碰上, 我气了几天就原谅你了。我这次不过多喝了几杯酒,你就沉着脸不理我。就许你们男人花天酒地, 我们女人出来交际就是行为不端, 这太不公平了。” 齐云又好气又笑:“好了好了, 上次是我不对, 下次再不敢了。你现在能跟我回去了吗?” 薛慕忽又警惕道:“干嘛要跟你回去?你要骗我做什么?你们男人一向没安好心。” 齐云不由失笑:“你现在醉成这样,我还能做什么。求你了,赶紧回家歇息吧。” 薛慕皱眉看了他许久, 这才不情愿地由他扶着上了马车。马车启动后,齐云随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受凉了。” 薛慕忽又叹了口气:“齐先生, 我知道你是好人。但这些年一步步走来, 我觉得好累。这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但凡你稍微取得些成就,总会有人拿你的私事大做文章, 你之前的努力和付出便都成了笑话。” 齐云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柔声劝道:“我知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睡一觉,忘掉这些烦心事,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来到薛慕府上,齐云指挥王妈服侍她洗漱躺下,王妈又泡了一壶茶便退下了。齐云见薛慕在床上气息平稳,似是要睡着了,走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打算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 许是酒实在喝多了,她脸上像是涂了层薄薄的胭脂,做明霞之色,灯光下格外妩媚动人,他听见她握住他的手喃喃道:“我不要你走,这么多年我们总是在离别。” 他内心一动,柔声道:“好,我不走。” 第二天薛慕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揉了揉双眼唤道:“王妈。” 谁知齐云推门进来向她笑道:“你可终于醒了。” 薛慕吃了一惊问:“你怎么在这里?” 齐云笑道:“看来你真的是醉糊涂了,昨晚我送你回来,是你硬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走的。” 薛慕不由大窘:“我没有,我记得昨天晚上回来明明很清醒,我可还说什么了?” 齐云不由失笑:“你还在抵赖。刘同薇可以作证,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说了。” 薛慕此刻头有些痛,只依稀记得昨天抱着齐云说了很多的话,她的脸立即红起来,小心翼翼看齐云一眼,闷闷道:“我是喝醉了胡说的,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齐云轻笑道:“人都说酒后吐真言,由不得我不信。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喝醉后更可爱些。”他忽又正容道:“阿慕,这世间不如意事十有□□,你以后有什么为难不开心的事,尽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分担,不要总是一个人憋在心里。” 薛慕内心一动,低声答应了。王妈已是做好早餐送上来,齐云端起一碗小米粥递给她:“酒大伤身,先喝点粥养养胃吧。” 王妈在一旁看着他们只是笑,薛慕红着脸道:“妈妈也赶紧去吃饭吧,总站在这里做什么?” 王妈笑道:“我早吃过早餐了,本想叫上齐先生一起吃,谁知他非要等着姑娘。依我看,齐先生对你也算十分用心了。” 齐云随口笑道:“妈妈是明眼人。可是你们姑娘对我不大满意呢,昨天喝了酒,借机抱怨了我许多事。” 薛慕又羞又窘,不由瞪了他一眼,齐云忙笑道:“罢了罢了,我也怕河东狮吼。你这一个眼风扫过来,我举双手投降。” 二人说笑了一阵,齐云便上衙门办事去了。中午的时候,他的贴身侍从见左右无人,走上前低声禀道:“少爷,您昨晚让我查得那个人,我知道他的底细了。” 齐云沉声问:“是谁?” “是学部侍郎李成庆。薛小姐如今负责筹办全国女学堂,夺了他的职权,他对此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找人捉刀写诗诋毁,想要薛小姐知难而退。” 齐云冷笑道:“他这手段太龌蹉了。前几日刚有人给报社去信揭发他挪用公款,如今又做下这样的事犯在我手里。我看他这官是当得不耐烦了。” 庆续三十五年秋天,各省的女学堂都陆续开办了。薛慕总算有了空闲,这天吃过午饭,她看了几份报纸正打算睡一会儿,听见王妈匆匆来报:谭霜华的丈夫来了。 薛慕不由吃了一惊,她虽然与谭霜华是知交,但却并没有见过他的丈夫,此次贸然上门,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谭霜华的丈夫名叫王守君,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他见到薛慕也来不及寒暄,连连拱手道:“薛小姐莫怪我冒昧登门,还请救救贱内吧。” 薛慕心下一颤,忙问:“你不要着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守君叹道:“薛小姐与贱内是至交,想来你也知道她参加同兴会一事吧。” 薛慕忙道:“我知道,难道事情败露了吗?” “贱内日前在广州大兴学堂任职,与同兴会成员徐应达往来甚密。那徐应达本是广东巡警处会办,他在广州秘密编制光复军制,并起草檄文告示,计划在肇庆起义,谁知人少势微,兵败后被杀。” 薛慕失声道:“有人供出谭主编了吗?” 王守君愤愤道:“徐应达也是自不量力,他开枪打死了两广总督恩庆,把事情闹大了,自己被恩庆的部下剖心杀害不说,家人也都牵连入狱。经此一役,朝廷定要穷究同兴会成员。徐应达的弟弟受刑不过,把贱内也供出来了,如今她被押在肇庆县大牢。” 薛慕忙问:“谭主编现在情况怎么样?” 王守君皱眉道:“幸好肇庆县令李泽安是家父的故交,所以对贱内颇为照顾,一时可保无恙。可是广州知府瑞清与恩庆同为满人,发誓要抓捕同兴会成员替他报仇。李泽安毕竟人微言轻,我怕他顶不住上峰的压力,最终还得公事公办。” 薛慕沉吟一阵道:“你放心,谭主编是我的至交,她出了事我不能不管。” 王守君感激道:“多承盛情,薛小姐在全国筹办女学堂颇为成效,深得朝廷信赖,想必是可以一言回天的。” 薛慕皱眉道:“此事牵涉到两广总督恩庆,他与朝内亲贵一向有交情,可能会有些麻烦。我在朝内也是人微言轻,哎……”她不由叹了口气。 王守君拱手道:“我知道,薛小姐尽力去做就是了,万一事不成,我也不会有怨言。说起来也是贱内自作自受,身为女子不安安分分在家相夫教子,却做下如此悖逆之事,不但连累自己,还连累家人。要不是因为犬子实在可怜,我真拉不下这张脸来求薛小姐。” 薛慕扫了王守君一眼,沉声道:“谭主编没有错。多年后,人们可能会忘了你,但绝对不会忘记谭主编。” 王守君走后,薛慕估计齐云还未下衙,便去找赵启新去商量对策,赵启新叹道:“薛小姐,这件事,我还真是无能为力。” 薛慕失声道:“赵总办门生故旧遍天下。在朝野中一向有威望,难道您也无力回天吗?” 赵启新叹道:“近些年朝廷虽然倚重汉人,但你应该知道,这天下毕竟是满人的天下。徐英达刺杀了恩庆,他就是满人的公敌,他背后的同兴会更是犯了谋逆之罪,这样人,朝廷是绝对不会轻饶的。” 薛慕还是不甘心,皱眉道:“谭总编虽然同兴会成员,但与此次谋逆事件并无直接关联,朝廷不能网开一面吗?” 赵启新摇头道:“同兴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如此悖逆,朝廷怎能包容。听闻皇上得知此事大怒,定要斩草除根。这是前日的上谕,你自己看看吧。” 薛慕接过赵启新递过来的信笺,见那上面写的是:今有匪首徐英达起义谋叛,煽惑愚氓,不知祸害,贪利忘身,竟至谋害朝廷命官,虽现已伏诛,但其余党仍存。今特命第六镇统制吴其贞为两广总督,迅速赴任,毋庸来京陛见,严密防缉同兴会悖党,以防内窜。 薛慕看完不由倒抽了口气,半响方咬牙道:“谢谢总办提醒,但谭主编是我的至交,无论如何,她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赵启新突然觉得气闷,随手推开了窗户,院中的槐树的叶子已经变黄,不知不觉间秋色已浓。一阵风吹来,摇落了半树得槐叶。他缓缓伸出手去,感受着秋风的阵阵寒意,沉声道:“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劝。只是凛冬降至,我等一言一行也要小心了。” 第54章 地安门内大街齐府, 齐云与薛慕起了争执。 齐云提高了声音道:“你现在去找礼亲王没有用,他根本是恩庆一党。谭霜华既为同兴会成员, 她犯得就是谋逆大罪。皇上虽然宽仁, 也不会纵容逆党。” 薛慕急道:“纵然没有希望,我也要拼死试一试。谭主编儿子才五岁大,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失去母亲吗?” 齐云皱眉道:“她做事也太莽撞了些。我这没料到她在日本这两年,居然加入了同兴会, 那里面都是一群亡命之徒, 奉行暴力革命。这样的做法,我并不赞同。” 薛慕扫了他一眼冷冷道:“谭主编这么做, 是为了心中的信仰, 是为了拯救中国。” 齐云摆手道:“我无意与你争执, 谭霜华我自然要救, 你且稍安勿躁,明天就有一个机会。” 第二天上午,皇帝在西苑五龙亭召见齐云。他性格与先太后不同, 不喜京剧锣鼓喧嚣,政务闲暇时,倒时常在这里临池垂钓。 齐云远远看见皇帝,忙躬身欲上前行礼, 御前总管太监李德明连连摆手, 示意他再等一等。 果然没过多久,一条红色鲤鱼咬住了饵,皇帝瞅准时机猛然收杆, 鱼果然上钩了。 李德明一面上前摘下鲤鱼放入鱼篓中,一面笑道:“奴才恭喜皇上,这一下午收获好多。” 皇帝自负一笑道:“这算什么,还会有鱼陆续入我榖中的。” 他一眼瞥见有些局促的齐云,笑着招呼道:“逸飞来了。” 齐云忙伏地叩首道:“臣齐云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我们君臣私下里见面,不必这么多礼。”皇帝看上去心情很好:“你莫怪朕心急,今天叫你来,是想问问,□□大纲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齐云起身后小心答道:“已略见伦绪。然而立宪是大事,设计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不可以不周详。诗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皇上宜深知变革之难。” 皇帝已是丢下钓竿缓缓走了过来,沉声道:“朕知道,几年前的那次变法,朕与梁继新是太着急了些。然眼下形势已经不同于庚子战乱前,南方的革命党人越发猖獗,朝野内外的质疑之声也一直没断过,看来推行宪政这步棋,是要抓紧下了。” 齐云抓住这个话缝隙趁机道:“皇上,对那些革命党人,臣主张还是要以安抚为主。他们眼下闹事,无非有感于国势衰败,政体□□,官吏贪墨,民不聊生。若改为立宪政体后,想必大部分人也会偃旗息鼓。就是再有宵小之徒作乱,朝廷也有缉捕搜拿的口实,民心自然会顺服。” 皇帝扫了一眼齐云皱眉道:“逸飞,你这未免太书生之见了。前日朕接到密报,同兴会逆党意在倾覆我满洲天下,这是谋大逆,朕怎能轻饶?朕眼下这位子坐得并不稳当,外有洋人觊觎胁迫,内有革命党蠢蠢欲动。治乱世,用重典,朕不得不开杀戒了。” 齐云犹豫片刻道:“同兴会逆党确实悖逆无状,如今徐应达伏诛,他的同党也已处决。此举足以震慑朝野。但臣听闻两广总督吴其贞、广州知府瑞清在辖境内大肆搜捕,凡与徐应达有交者皆牵连入狱,这未免太过了。如今地方人怨沸腾,若这样株连下去,恐怕有伤皇上圣名。” 皇帝淡淡一笑道:“是朕让他们好好查一查,清理同兴会余党的。你放心,吴其贞办事有分寸,朕不会株连无罪之人,但也绝不会放过逆党。皇额娘在世时曾反复叮嘱过朕:除恶务尽。朕当时只做泛泛论,如今看来,竟是至理名言。” 齐云沉默良久,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皇帝忽然笑道:“朕听到一个笑话,同兴会逆党里,居然还有个女子,听说她与你也有交情?”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忙道:“臣……” 皇帝忙摆手道:“你不要自疑,朕知道你一向忠心。谋逆之事她岂肯轻易泄露?纵使你认识她,你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齐云忙道:“谢皇上信任,臣是与谭霜华是有交。她是《女子世界》主编,为人豪爽侠义如男子,平日间言语不羁、放浪形骸是有的,若说她是同兴会同党,臣敢担保她不会如此悖逆。她不过是一无知女子,一时受人蛊惑走错了路,还请皇上恕她一次吧。” 皇帝深深看了齐云一眼,淡笑道:“逸飞,你胆子不小。这事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忙着避嫌尚且不及,你却敢替她担保。不过朕劝你: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替人担保的事要少做。朕刚刚收到吴其贞的密折,谭霜华是同兴会同党证据确凿,你就不必替她说话了” 齐云内心叹了口气,忙跪下道:“臣识人不明,言语无状,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沉默片刻,方抬抬手道:“起来吧,朕知道你是问心无愧才敢对朕说这样的话,以后吃一堑长一智就好。你现在要集中精力抓紧修订□□大纲,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多操心了。” 庆续三十五年秋,肇庆县大牢,谭霜华已经在这里关押了快一个月了。 夜幕无声降临,阴森潮湿的牢狱内,霉气秽浊不堪,唯有一灯莹莹如豆。狱卒拖着惫懒的步子走来,踢了踢在牢房内沉睡的谭霜华:“起来吃晚饭了。” 谭霜华在这几日内接连受讯,为了逼她招供,官府上了大刑,她的细瘦双腕让镣铐铰一起,颈上带着木枷,稍微动一动,肌肤就像针刺一样疼,伤口抑制不住流出血来。 狱卒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上前替她卸了枷锁,语气倒是难得的柔和:“今天的饭不错,趁热吃些吧。” 谭霜华这些天吃到的牢饭无非是些霉米咸菜,她打开今天的食盒一看,居然有一条鱼,一份青菜,身子不由一颤,良久方问道:“看这样子,我大概命不久矣了罢?” 狱卒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要犯下这谋逆大罪,自己送命不说,还要连累朋友家人。” 谭霜华懒得和他解释,忽然笑笑道:“死前先吃顿饱饭也好,否则没有力气去阴间诉冤了。” 她夹了一口鱼肉正要送到嘴里,牢狱的门忽被打开,是知县李泽安来了。他的神情很恓惶,见了谭霜华便拱手道:“还请谭女士谅解,我实在回天乏力了。” 谭霜华放下筷子沉声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怪你。我的判决已经下来吧?” 李泽安叹息道:“本来谭女士抵死没有招供,官府是无法将你定罪的。可恨瑞清一心要替恩庆报仇,向两江总督吴其贞谎报你已经承认。吴其贞信之不疑,已经下令明日将你处决了。” 谭霜华的手略颤了颤,终是冷笑道:“我坚持不认罪,是不愿意牵连他人。如今定了罪名也好,我死也可以死得明白。革命本来就是要流血的,如果我的鲜血可以警醒后人,那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李泽安感慨道:“我很佩服谭女士的志向,只恨自己位卑言轻,没有能力挽回。你有什么话要对家人说,可以写下来,我帮你捎回去。” 谭霜华叹了口气道:“我这些年在外求学,忙着追求自己的事业,对家人亏欠良多,这个时候不想再连累他们。我也没有什么对他们说的,只愿他们早些忘了我吧。” 李泽安不由掉下泪来,半响悄悄递给谭霜华一包药,嘱咐道:“明日酉时在河亭口行刑,谭女士提前吃下去,可以死得痛快些。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有?” 谭霜华沉默片刻道:“我有两点要求,还请大人成全。第一,死后不要枭首,第二,不要剥去衣服。” 李泽安慨然道:“谭女士放心,明日我负责监刑,这两点要求,我保证可以做到。” 他又看了谭霜华一眼,终是咬牙道:“谭女士若是没有别的交代,我就先回去了。一路走好。” 李泽安去后不久,空空荡荡的牢狱内便只剩下谭霜华一人,她忽然间觉得彻骨的孤寒,忍不住抱紧自己,望向牢狱门口的那盏灯火,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渐渐模糊,那唯一的一点光亮也终于消散。 谭霜华是十月二十日酉时三刻处以斩刑的,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谭霜华的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最伤心,此外便是寥寥几位至亲。至于其他故旧,因朝廷抓捕同兴会余党风声正紧,竟无一人敢来送行。 谭霜华虽未枭首,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目圆睁,形象可怖,谭家老仆跪在地上祝告:“姑娘,你死得好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她的话:“是死得冤屈。” 谭母闻言拭泪望过去,见是一位二十来岁,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不由问道:“阁下贵姓?可是小女的旧交?” “老夫人,鄙姓王,是谭女士的学生。”他含泪蹲下去抹上谭霜华死所不暝的双目,悲愤道:“先生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白白死去的。” 作者:接档文《汴京小厨娘》求收藏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炊羊下盐豉,煮蟹酿香橙。 作为汴京城身价不菲的厨娘,薛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直到她受雇于参政知事李维。 李维:薛娘子手艺凑合脾气太差,将来不知谁眼瞎娶了去。 薛盈:虽然家道中落,但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又有美食美酒相伴,疯了才要嫁人受约束。 后来薛盈挣够了钱,也受够了李维自视甚高+超级挑剔,终于一脚将他踢开。 李维开始频繁出入紫云楼:薛娘子,来份新法鹌子羹。 薛盈:买完了,请回吧 李维:那来份洗手蟹,配上寿眉酒。 薛盈:今天没进货,快走吧。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维忽然脸红了:我家里材料齐全,不如你跟我回去做? 食用指南: 1.美食文,欢喜冤家打脸真香的故事,轻松向。 2.半架空宋,勿考据。 第55章 庆续三十五年冬天, 各省女学陆续开始筹办后,薛慕毅然辞去了女咨政一职, 买好了车票准备回上海。这天上午, 她刚吃完早餐,正拿出笔墨准备练字, 王妈来禀道:“姑娘,齐先生来了。” 齐云的脸色很不好, 想是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一来就直接问:“听说你已经辞职要回上海,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薛慕放下笔淡淡笑道:“齐先生如今位高权重, 诸事冗繁, 我不便打扰。” 齐云沉声道:“你这么说, 是在怪我吗?谭主编之事, 我实在无力回天。” 薛慕扫了他一眼,终是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怪你,实在是厌倦了京城的纷纷扰扰, 倒不如回上海操心平民女学的事更自在一些。” 齐云提高了声音道:“就因为前些日子有人写诗诋毁,你就要灰心至此吗?我已经查到了背后指使之人,不久便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女咨政的职位,能够为全国的教育大业出一份力, 难道就这么轻易放弃吗?” 薛慕笑笑道:“齐先生如今已经是四品卿衔了, 官正做得兴头,自然不会体会我们这些失意之人的苦恼。” 齐云冷冷问:“你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薛慕提高了声音道:“齐先生, 你错看我了。我不是因为个人的荣辱得失才辞职的。这个朝廷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即便我继续留在朝中,也根本无济于事。” 齐云沉默片刻道:“你这么灰心是因为谭霜华的事吗?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她毕竟是同兴会的成员,行得是谋逆之事,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放过,日后那些革命党人会更加肆无忌惮,早晚会国将不国的。” 薛慕亦放缓了声音劝道:“革命党人做得没错。满洲朝廷视汉人如家奴,视天下为私产,怎么可能真正为国计民生考虑。那些权贵在乎的无非是自己的特权,他们怎么可能真正支持宪政?不过是因为国内要求民主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所以要装装样子堵天下人的嘴罢了。齐先生,我劝你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齐云决然道:“无论如何,皇上是有改革陋俗、推行宪政的决心的,我受皇上知遇之恩,绝不可能半途而废。远的不说,我们的邻国日本,不也在明仁天皇的带领下变法成功,短短十几年就足以傲视亚洲了吗?日本都能做到,我们中国为什么做不到?” 薛慕冷笑道:“别明仁天皇能拿出内孥在全国大兴教育。我们国家呢?各省的女学堂,朝廷可是没有出一分钱。倒是前些日子宫中办了一座女学堂,内务府一下子拿出了十几万两银子。国库空了不要紧,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也不要紧,内廷的钱是一点也不能省的,我已经对朝廷彻底失望了。” 齐云沉默片刻道:“我同你一样看不惯那些满族亲贵。,但我同样不赞同暴力革命。革命本质是破坏,仁人君子不得已而为之。远的不说,一个世纪之前的法国大革命入洪水猛兽,噬国王则国王毙,噬贵族则贵族毙,举国之民若饮药发狂,包括罗兰夫人在内的多少无辜之人因之丧命。革命之后如何收拾烂摊子,如何建设新秩序,这些问题你想到了吗?” 薛慕直视齐云道:“这世上的事一向是不破不立,以中国现在形势看,破坏在所难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没有法国大革命绵亘七八十年空前绝后的打破坏,又何来欧洲大陆以后几十年的安定与繁荣?你这么说,难道是怕了,还是因为身居高位,自动蒙蔽了双眼。” 齐云陡然提高了声音道:“在你眼里,我难道是贪权恋栈之人吗?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带来了七八十年的大破坏。七八十年的时间足以毁了两代人,我们为什么不能效仿日本和平改革?中国与欧洲国情不同,并不合适共和政体。我毕生的志向,是辅君行大道,是施政泽生民。我在日本潜心研究他们的法律制度,完全有自信在中国施行宪政。与其像革命党人那样搞破坏,不如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只要大家都付出努力,国家会越变越好的。” 薛慕叹息一声道:“朝廷是满洲人的朝廷,并不是天下人的朝廷,我们做得再多也没有用。齐先生,这么多年来,在我心中你不仅仅是爱人,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我们追求的并不相同。此后大家自行其道就好,你自己保重吧。” 齐云冷声问:“你说这样的话,是要和我断交?” “我以为割席分座之事,不光可以发生在朋友间。抱歉,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齐先生请回吧。” 齐云冷笑道:“很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今日才发现,以前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说过,不喜欢勉强别人,我自己的时间也很宝贵,薛小姐以后多多保重。”言罢转身而去了。 这里王妈在屋外听到二人争执,齐云竟然掉头就走了,忙上前劝道:“姑娘是傻掉了,齐先生一片真心待你,你总是小性歪派他。情侣之间争执是难免的事,但伤了人的心就不好了。我去请他回来。” 薛慕颓然倒在床上,摆手止住她道:“不必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天渐渐黑了,室内一片沉寂,床头那盏西洋钟滴答滴答的响声愈发分明,无端令人觉得心绪烦乱。薛慕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一直没有睡意,原来冬天的夜是这样长。 进入十二月,京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已经被罢职的学部侍郎李成庆和广州知府瑞清一大早冒雪冲寒来到东交民巷汪府,他们是来找汪启霖的。 如今汪鼎毓已经取代了庆育的地位,升任步军统领兼北洋大臣,在京城可谓炽手可热,起居也日渐豪奢。新改建的花厅极大,悬着双重门帘,烧起两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所以室内温暖如春。 李成庆与瑞清都上了年纪,冷热相激,顿时觉得喉头发痒,咳个不住,闹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跟汪启霖寒暄。 三五句闲白过后,李成庆向瑞清使了个眼色,瑞清轻轻嗓子道:“汪侍郎,京中尚有同兴会余党。” “哦”汪启霖一向瞧不上瑞清为人,慢慢喝了一口茶方问道:“你说的是谁啊。” “就是不久前被皇上授予女咨政头衔的薛慕。下官在广州搜查逆贼谭霜华的家,查到了薛慕与她交往的书信。”一面说,一面将信笺递给汪启霖。 汪启霖心下一惊,面上却丝毫不露,接过信笺一看,那上面写着一首七律: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将建伟功。直把伤心家国恨,化成碧血洒长空。 瑞清向汪启霖解释道:“经下官查证,此诗是薛慕亲笔无疑。什么叫铜驼已陷、汗马建功?这是彻头彻尾的悖逆之词。下官听闻薛慕是谭霜华的至交,想必二人早就沆瀣一气了。更何况薛慕日前辞掉咨政一职打算回上海,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汪启霖沉吟片刻,忽向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会意忙道:“本来少爷在这里见客,小的不敢打扰。只是半个时辰前老爷就命小的传唤少爷,这不屋外又有人来催了,少爷你看。” 汪启霖随即起身向二人拱拱手道:“父亲传唤,想必是北洋那边要事,二位恕我暂时失陪一下。” 汪鼎毓如今位高权重,二人亦不敢耽误,只得拱手道:“汪侍郎请便,下官在这里等待就好。”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钟头,还不见汪启霖回来。只是汪家款客甚厚,点心水果接连不断地送上来,盖碗茶换了一道又一道,二人虽然满心不悦却发不出脾气。 其实汪鼎毓根本不在府中,汪启霖是借机脱身和幕僚商量对策。他想保薛慕,但瑞清二人有证据在手,他不得不顾忌。后来师爷樊立山道:“少爷,事已如此,我们亦无法面面俱到。”他悄悄向汪启霖耳语了几句,汪启霖大笑道:好,就这么办。 于是汪启霖装作十分疲惫的样子再度见客,一进门便拱拱手道:“二位对不住,军中有些麻烦事,所以耽误了。”然后一面在火盆旁坐下来,一面随口道:“刚才没有看清楚,这首诗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汪侍郎娴于辞章,请仔细看”瑞清再次将信笺递给他:“这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词。” 汪启霖一手接住信笺细看,一手取铜著拨炭,火烧得越来越旺,他很快地将信笺捏成一团投入火盆。 二人不由大惊失色,想伸手抢救,却早已来不及了,那张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瑞清不由怒道:“汪侍郎,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当面烧毁谋逆的证据。你和薛慕沆瀣一气,以为我等不敢上奏章弹劾吗?” 汪启霖淡淡一笑道:“二位请便。若是与谭霜华有交情便是逆党。谭霜华旧日交游甚广,家父亦与他相识,莫非家父也是逆党?” 二人被堵得一时无话可说,还是李成庆知趣一些,知道汪鼎毓父子如今正得圣眷,无论如何招惹不得,何况此时证据已失,只得向瑞清低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还是先告辞吧。” 作者:齐云毕竟是老派的文人,有他的局限性,不过他很快就会明白过来的,轻拍。 今晚还有一更 第56章 因这一天要入宫请见皇帝, 齐云不到卯时一刻便起身了,隔坐在轿子里向外望去, 四周尚黑蒙蒙一片。 轿子走到半路, 齐云忽然吩咐停了下来,他掀开帘子问下人:“她回上海了吗?” 那人愣了一下, 顺着齐云的眼光看向路东侧宅院,方恍然大悟道:“小的亦放心不下, 昨天特地去打听了一下, 薛小姐几天前就乘火车返回上海了。” 齐云沉默良久,终是道:“她远离这是非之地也好。我们走吧。” 齐云在天亮之前便入了宫。与梁继新一起递了牌子请见, 第一起就叫。皇帝对他二人倒是颇为礼遇, 行过礼后让他们站着讲话, 又命太监端奶茶给他们喝, 说是可以挡寒。 “雪是停了,反倒格外的冷。”皇帝问道:“你们两人要见朕,是为了宪政大纲的事吧。” “是。”齐云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大纲已粗备, 臣等特呈御览。” 李德明接过齐云手中的奏稿交给皇帝,皇帝大致扫了一遍,点头道:“很好,纲目明晰, 筹划详备, 照你们的打算,需要筹备几年的时间可正式立宪?” 梁继新道:“如今朝野上下对立宪的热情都很高,臣等以为以五年为宜。第一年由各省督抚筹办咨议局。第二年在朝廷设资政院, 推广各州县简易识字学塾。第三年在各乡镇创立简易识字学塾。第四年成立地方自制组织。民众识字义者须达五十分之一。第五年宣布□□,颁布议院法和选举法,选举内阁成员。万事俱备后,便可正式推行宪政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据我了解,日本从宣布立宪到正式推行,是用了九年的时间的。中国的情形比日本更复杂,仅仅用五年时间筹备怕是不够吧。” 齐云解释道:“皇上,当今形势已经不同于庚子战乱前,朝野内外对民主和宪政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地方士绅的情愿折子已经纷纷递上来了。早一日推行宪政,则早一日受利,若等到万事俱备的时候再去推行,臣恐怕会有不测横祸。眼下最关键的是要开启民智、训练民众参政议政。所以各州县的学堂要抓紧完备起来了。” 皇帝皱眉道:“开启民智固然重要。但我朝自太平军战乱以来,地方督抚的权利越来越大,如今两江、湖广的总督都不大听朝廷号令,朝廷反要看他们的脸色。立宪还要在各省设立咨议局,朕怕以后地方更难辖制。本朝家法,权柄一向不可下移,朕的意思,你们还是要和礼亲王商议,将章程再修改一下。总的原则是要天下臣民皆明忠君爱国之义,君上大权无论如何不容旁落。” 齐云还要再说话,站在前面的梁继新抢着应了声是,已是叩首跪安,他亦只好跟着行礼,相谐退出。 出了养心殿,齐云见四周无人,不由埋怨道:“话还没说完,凤阁为什么要拉住我跪安呢?” 梁继新低声道:“逸飞,事到如今你还未看出来吗,皇上已经不同于几年的皇上了。高处不胜寒,人一旦真正到了至尊之位,所思所想亦不过如何保住这个位置而已。如今皇上最关心的两件事,一是汉人督抚权利过大,二是南方革命党人闹事。满汉亲贵之所以对推行宪政感兴趣,不过是想借宪政之名,行夺权之实罢了。” 齐云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皇上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皇上,那么你呢?还和几年一样吗?” 梁继新叹息一声道:“宦海沉浮这么年,我亦早以不复当初的雄心壮志,眼下的情形,走一步算一步,有多大力出大多力吧。” 齐云冷笑道:“立宪的核心是开议会、兴民权。在日本,天皇的权利虽然很大,但也要受到□□的限制。若是我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立宪还有什么意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要争一争。” 因皇帝指名让他二人与礼亲王商议立事宜,所以他们出宫之后便马不停蹄奔赴礼亲王府。礼亲王如今已是掌班军机,凡外官进京,京官外放都要谒见,每日其门入市。 二人向门房递了拜帖,梁继新又塞给他十两银票。那门子只略微扫了一眼,随口道:“二位大人今儿来得不巧。我们王爷正和步军统领汪大人商议要事,还得再等一等。” 谁知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天已经快黑了,梁继新与齐云不由有些着急。可是看着在花厅等待的一众官员倒像是司空见怪一般。 梁继新向一旁等待的一位蓝顶子官员拱拱手问:“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亦拱手笑道:“鄙姓陈,在工部任职。阁下等了多久了?” 梁继新皱眉道:“两个时辰了,我衙门还有事情,还真有些着急。” 那人淡淡一笑道:“礼亲王府天天门庭若市,我已经习惯了。”他放低了声音问:“你们给了门子多少钱?” 梁继新自以为自己给得不少了,低声道:“十两银子。” 那人失笑道:“这怎么够,二位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梁继新与齐云跟着他出门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那人压低了声音道:“看你们可怜,实话告诉你们吧,礼亲王掌枢之后贪名在外,除了每月由神机营送二万两银子供家用,还公然向来客索取门包。每个门包至少要七十二两银子。王府的下人从门子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给工钱,全由门包中提出一半来均分,另一半充公。你们只给十两银子做门包,怕是等到明天也见不到他了。” 梁继新与齐云不由倒抽一口气,正打算走时,却见门子已是不耐烦地走过来:“二位大人,我们王爷有请。” 门子本不想替他二人通传的,谁知礼亲王竟亲自问了起来,他亦只好领他们进去,脸色不好自然也在预料之中。 礼亲王开门见山道:“二位找我是为了立宪之事吧,我一会儿还要入宫请见,时间不多了,你们捡要紧的说吧。” 梁继新皇帝召见的情形大致陈述了一下,礼亲王沉声道:“皇上既然这么说,我们做臣子的自然要体仰圣意。我的意思,□□大纲务必要在前面加上一条,皇上有权颁行法律、黜涉百司、设官制禄、宣战议和、解散议院,统帅海陆军并总揽司法权。另外预备立宪的期限不妨延长成十年,也好给朝廷策划筹备、掌控舆论的时间。” 齐云不由提高了声音反驳道:“立宪最重要的就是要设立议会,若给予任何人解散议院的权利,还何谈实行宪政?王爷,立宪的本意在收拾民心,自然应该急民之所急,如今却亟亟伸张君权,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朝廷?若果真如此,祸不远矣。” 礼亲王却不料齐云有这样的胆色,扫了他一眼淡淡笑道:“逸飞这是书生之见。我国与西洋东洋国情不同,君主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皇上有解散议院的权利,是为了防止宵小犯上作乱。若是因为施行宪政让皇上大权旁落,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礼亲王特地将犯上作乱这四个字说得很重,亦不管他二人如何反应,已是换了话题道:“今天叫你们来,不光是为了立宪之事。朝廷如今百废待兴,设咨政院、整顿新军、开办学堂都需要钱,而户部的家底早就空了。理财筹款是当今第一要务。我和户部尚书阎敬文商量,还是向省摊派烟酒税吧。凤阁如今主管户部,逸飞亦是户部主事。你们下去草拟一道上谕。就说各州县身拥厚资,坐视国家独受财政窘迫之难,当必有所不安。直隶一省每年派烟酒税八十万两、奉天省每年派七十万两,江苏、广东、浙江、四川、福建诸省每年派五十万两,江西、山东、广西、云南甘肃诸省每年派三十万两。” 礼亲王话音刚落,梁继新便道:“王爷,前些日子朝廷刚发了一道上谕令整顿契税,已经向各省摊派了一大批银子了,如今又要摊派烟酒税,恐怕各省士绅会不服的。到时候有民众借机作乱,局面将如何收拾?下官以为万万不可。” 礼亲王却丝毫不为为意,淡淡一笑道:“朝廷有兵在,怕什么。” 前些日子朝廷借立宪之机设立陆军部,尚书及侍郎都由满人担任,又设度支部控制地方收支,地方督抚的军权和财权不断削弱,所以礼亲王自觉说这话非常有底气。 齐云的心却迅速凉下去,在他看来这话无异于亡国之言。从来施政未合民心或官吏措施失当,以致于激起民变,总是要以安抚为先,而事后再追究责任,亦一定反复申诫,务须防患于未燃。 即便是地方有人称兵造反,亦要先剿后抚,或剿抚兼用,从来没有见民变将起,悍然不顾,竟打算勒兵观变的道理。这无异于自绝于民,不亡何待? 第57章 齐云与梁继新在王府门口告别。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 初时不过星星点点,而后便如鹅毛般渐渐密了起来, 等到回到地安门宅院的时候, 积雪已有寸余了。 齐府与载熙贝勒府相邻,载熙刚刚被封为陆军部尚书, 即使晚间府上贺客亦络绎不绝,门前雪地一般狼藉。齐云只觉得龌龊非常, 不由皱了皱眉头。 齐云的随行侍从名唤刘五, 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为人机警又仗义, 是以深受宠信。此时在一旁催促道:“少爷, 我们别管他们, 还是早些回府吧。” 齐云沉默良久忽然道:“如今看来, 还是她有先见之明。我齐逸飞空读了一肚子诗书,说什么致君尧舜上,能使风俗淳, 我只愿离那些龌龊越远越好。” 刘五没上过私塾不识字,不明白他的用意,一时竟愣在那里。 齐云冷笑道:“去把西城的那所宅院收拾出来,我以后搬到那里住。你先回府吧, 我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些烟。” 刘五答应一声默默退下。那雪下得越发紧了, 夜色深沉,天地间一片混沌,此时风停了, 空气却格外冷。齐云一人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四周的房屋殿阁皆被白雪笼罩,倒显得格外空茫洁净。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分明。齐云走上前问道:“大爷,现在几更了?” “已经三更了,冬天的夜又长又冷,您还是早些回家吧。” 齐云笑了笑:“不妨事,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天总会亮的。” 庆续三十六年正月,皇帝崩于养心殿西暖阁。原本皇帝圣躬不豫已经有些时日,但如今骤然崩逝,事出非常。军机直庐内很热闹。军机大臣连同军机章京皆集齐待命。 眼下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刻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大行皇帝何时崩逝?领班的礼亲王决定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不只军机,亲藩重臣皆到场参与了。 户部尚书阎敬文是个直肠子,此时诧异道:“前些日子见皇上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子祥慎言。”汪鼎毓扫了他一眼道:“圣躬不豫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前几天越发厉害了些,皇上听信庆云观道士的谣言服用丹丸,最终至于大渐。说起来也是我等臣子失职,不能及时劝谏皇上。” 礼亲王随即道:“元泽说的是。这帮道士最是可恨,等大行皇帝山陵事毕,我一定要找他们算账。如今且不说这些闲话,先应付眼前的大事,稳定局面最重要。” 内务府大臣启秀熟知礼仪,此时开言道:“依下官之见,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然后再发遗诏,宣明嗣皇帝入承大统,礼亲王为监国摄政王,按部就班的来,自然能够稳定人心。” 启秀说的嗣皇帝是大行皇帝独子,今年才五岁大,是毫无争议的人选。汪鼎毓随即道:“我赞成。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得赶紧打发,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利。” “好吧。”礼亲王拍板做了决定:“就这么办。凤阁文笔好,就由你来草拟遗诏吧。另外,最近革命党闹得很厉害,为了安全起见,要不要调兵入卫?” 汪鼎毓沉吟片刻道:“下官以为不必。调兵徒然引起纷扰,而且花费不小。不如拿这笔钱救济贫民,倒可以安定人心。” 梁继新亦道:“汪统领说的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而且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令户部尚书闫敬文,预备五十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面的稳定。 大家就这样谈着,等到一切商议妥当已是寅时了,在坐的诸位亲贵皆是困倦不堪,纷纷招呼侍从准备好寝具,准备军机值庐内在小憩。 梁继新年纪尚轻,此刻尚无睡意,便去军机章京的值庐找齐云聊天。 “凤阁,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今天一出门,见到街上剃头挑子人满为患,就知道大事已出了。” 梁继新叹道:“大行皇帝的身子一向不好,入冬以来又接连闹了几次肝病,本元早就亏损得厉害。只是我不明白,大行皇帝也算是受过西洋文明熏陶的人,怎么会听信道士的谣言,轻易服用含有重金属的丹药?” 齐云沉默片刻道:“终究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与寺宦之手,病急之时旁人一蛊惑,自然也就信了。” 梁继新忙示意他噤声,低声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逸飞你只和我说说便罢了。” 云亦放低声音道:“我知道。只是礼亲王监国,是出自大行皇帝的遗命吗?” 梁继新叹道:“启秀和汪鼎毓都一口咬定是的,宫闱之事本就暧昧难明,嗣皇帝又年幼,只得行此权宜之计了。” 齐云冷笑道:“如今这局面,恐怕是庚子之乱前都意想不到的,别的不说,礼亲王、载熙贝勒,加上一众满人亲贵,才具皆平庸,有几个是能撑起大局的?” 梁继新亦叹道:“礼亲王当政重用满大臣,排挤我们汉人,如今六部尚书汉人寥寥无几,满汉分域愈发严重了,长此以往,必要出大乱子。我是早就萌生退意了,逸飞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齐云冷笑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倒想留下来,亲眼看看这些人如何收场。” 梁继新说得不错,大行皇帝入殓后没多久,以礼亲王为代表的满洲亲贵就忙着抢班夺权。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设立禁卫军,专归监国礼亲王统辖调遣,并派贝勒载熙充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 也不过刚有个名目,礼亲王便有了错觉,自以为雄兵在握,有恃无恐。在召见汪鼎毓商办军务的时候,便有意无意提起他现为军机大臣,又兼管直隶和北洋,担子实在太重了,想要再成立一个海军部,由宗室载择任尚书,主管北洋新军。 这天下值后,汪鼎毓将儿子召入书房密谈:“咱们这位监国摄政王,性子可真是太急了,刚一上位屁股还没坐稳,就想着揽权了。” 启霖冷笑道:“礼亲王不过一庸人而已。禁军的人员粮饷还未来得及筹备,他就真以为自己安枕无忧。儿子听说,礼亲王如今忙着筹建摄政王府,内务府找木厂估了价,要花费五百万两银子。这帮满洲亲贵书是读到狗肚里去了,甫一上位不想着如何稳定大局,收买人心,倒忙着卖官鬻爵自己享乐。再这样下去,亡国不远矣。” 汪鼎毓叹息道:“□□皇帝立国的时候,怎么想到有如今这么一天。朝廷的那一笔烂账我们且不去管它。我这几年在天津和北洋招致人才,颇引人侧目,礼亲王上位以来又一心排汉,先说说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吧。” 汪启霖笑笑道:“儿子以为,与其留在朝中受人排挤,不如主动把位子腾出来,以退为进。” 汪鼎毓皱眉道:“你是说激流勇退、辞官回乡吗?我倒是也想过,只是坐到我这个位子,就是你想退,恐怕也会有人不放过你。” 汪启霖忙道:“爹爹想到那里去了。如今礼亲王昏庸,军机大臣大多衰迈,梁继新等新党虽服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如果爹爹真的激流勇退,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那你的意思是?” “爹爹可以借口足部旧疾复发,辞去军机大臣见兼直隶总督的位子,仅保留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我们回到苏州老家后,只需要做二件事,恐怕朝中那些满洲亲贵便做不住了。” 汪鼎毓不由笑道:“小子无知,乱发狂言,你且说说是那两件事?” “爹爹与英国和美国大使的交情很好,亦没少照应英美两国在中国的生意。只要稍微给他们透漏些风声,恐怕他们就会第一个坐不住,想要去和朝廷交涉了。朝廷早就不是庚子之乱前的朝廷了,洋人可以做得了中国一半的主,若英美的大使能够出头说话,不由得礼亲王不重视。” 汪鼎毓笑笑道:“你就不怕有人议论我挟洋人以自重?” 汪启霖亦笑道:“儿子还没说下一步棋呢。如今南方的革命党人闹得很厉害,若不是爹爹的新军震慑着,怕早就乱起来了。那些满洲亲贵平常读读三国哄哄人罢了,那里懂得训练新军,爹爹索性隐退让他们胡闹去。我们只需要向革命党人略透漏一点风声,到时候局面一乱,礼亲王还不得请爹爹再度出山。” 汪鼎毓沉吟道:“这怕是不大妥当吧。若真是闹大了,恐怕难以收场。” 汪启霖笑了:“爹爹,如今北洋和天津的将领大半皆是您的心腹,万一有什么异动,他们会提前告知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我们汉人的天下。那些满洲人庸弱无能,一心只想着揽权揽财,若任由他们折腾下去,国运只会更加糟糕。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您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论才德、论威望,比那些满洲亲贵要强百倍,早就该上位了。” 汪鼎毓沉吟片刻决然道:“罢了,就是你说的,满洲的国运已经将尽了,可笑那帮权贵死到临头还不悔改。我并非恋栈之人,实在是情势如此,不得不出头。眼下宪政大纲刚刚颁布,十年的预备期关乎天下的兴亡,我实在不忍坐视不问。” 第58章 宣庆元年清明, 上海市郊。 是日天气和暖,市民们皆扶老携幼去郊外祭祀先祖, 顺道踏青。大家皆为祖先的坟茔除草添土, 并在上面放上纸钱,然后依次叩拜酹酒。亦有一些无主的孤坟无人照管, 坟头上早已杂草丛生,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薛慕慢慢走到一座低矮的坟前, 四周绝少人烟, 但显然有人不久前刚刚清理过坟头的杂草,上面摆放了几束鲜花。 她把自己准备好的酒食摆在墓碑前, 低头祝祷一会儿, 又低声道:谭主编, 我来看你了。记得你最喜欢吃沈大成的青团, 今天我特地带来了。令堂身体很好,令郎也顺利进了小学,刘同薇现在是《女子世界》的主编, 上面的文章依旧是当年的风骨,你尽管放心。 她缓缓向地上酹了一杯酒,又自饮了一杯,轻笑道:论起酒量, 我远远不如你。今日清明, 我就陪你一杯吧。 和煦的春风吹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夹着鸟声啾啾, 花香阵阵,薛慕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原来春天这样美好,即使旷野再空寂,孤坟再凄凉,亦终究挡不住这浩荡的春风。 远处传来孩童的阵阵嬉闹声,原来他们在原野中放风筝。薛慕就这样出神的望了许久,直到天慢慢黑下来,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那样熟悉的雪茄味道,即使在梦里也不曾忘记。他就那样慢慢靠近他,轻声道:“我知道今天你会在这里。” 薛慕并不意外,抬头看向他道:“是不是前头没有路了,你才想要回头?” 齐云默默走到墓前祭了一杯酒,沉声道:“谭主编,之前是我错了,但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去改正,我相信自己可以挺直了腰板与你在九泉之下相见。” 薛慕默默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接下来你想怎么办,要辞官回上海吗?” 齐云沉声道:“阿慕,我有要事要重托你。” 薛慕亦正容道:“你说,我定不会推辞。” “替我出任《新民报》的主编。” 薛慕失声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齐云冷笑道:“你可知自大行皇帝崩逝之后。朝野的形势越发动荡。汪鼎毓先是以退为进辞官归故里,可洋人不答应非要和外务部办交涉,南方的革命党也闹了起来,那些满族亲贵皆是庸碌之人,如何懂得领兵办洋务?礼亲王实在没办法,只要托人请汪鼎毓出山,如今他已经再度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了,便是天津的新军,也一并归他指挥。” 薛慕皱眉道:“我也略有耳闻,只是无论是满洲亲贵,还是汪鼎毓父子,都只关心自己的权势,不会真正在意百姓的死活的。” “这是自然。所以我要拜托你,接替我担任新民报的主编。” 薛慕不由失声道:“你要继续留在京城吗,你想做什么?” 齐云沉声道:“继续留在朝中,看那些跳梁小丑接下来如何动作。我会及时给你传递消息的。” “不行,礼亲王热衷于杀大臣立威,汪鼎毓亦为人狠辣,你留在朝中太危险了。” 齐云笑笑道:“如今朝廷对言论控制更严,你留在上海编辑新民报并不比我留守京城容易。记得当初李光远让我去日本避难,曾说过杵臼、程婴之事,我等分而任之。现在报社的事就拜托你了。” “可是我……”薛慕话还未说完,却被齐云打断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还望你成全我的志向。” 薛慕沉默良久,终是道:“好,我答应你。” 夜越发深了,一轮明月排云而出,皎皎挂在山头。那月华如水一般洒落旷野,整个天地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春风乍起,翻起满地的花草香,他们的衣摆亦随风舞动。齐云随手将薛慕拥入怀中:“起风了,你冷不冷?” 薛慕的眼泪慢慢涌出来:“你什么时候回来?” 齐云将她抱得更紧,柔声道:“阿慕,等我,等我完结了这件事,风风光光地娶你入门。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豫园赏花,去张园看戏,去佘山赏月,我们都不可以失约。” 宣庆元年注定是多事之秋。六月初,借着湖北新军兵变的机会,革命党人发动汉口起义,湖北军政府正式成立。起义胜利后两个多月内,湖南、广东等十五个省纷纷宣布脱离朝廷独立。礼亲王眼看形势危急,只好委命汪鼎毓为全权议和大臣,南下与革命党人展开谈判。 汪鼎毓向来识时务,知道眼下满清朝廷已经日薄西山,索性同意了革命党人建立共和政体、成立联合政府的要求。但他有一个条件,自己必须出任联合政府总统。革命党人思前想后,汪鼎毓掌控着北洋新军,万一有异动,只会毁了革命的成果,眼下也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只得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过革命党人对汪鼎毓的支持也是有条件的,一是几位同兴会的元首必须出任联合政府要职,二是必须尽快进行国会选举,并由议席最多的党派领袖出任内阁总理。 迫于形势,汪鼎毓答应了革命党人的要求。这年秋天,在他的授意下,北洋将领通电支持共和。没过多久,汪鼎毓便逼迫皇帝逊位,礼亲王以皇帝的名义下诏组建中华民国。满洲人对中国200多年的统治终于结束了。 民国政府对皇室有优待条件,所以他们暂且能够留在宫中,可保衣食无忧,但那些满洲亲贵就没那么幸运了,失去了种种特权,一时间仿佛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满洲朝廷与革命党人博弈了这么多年,如今看来,反倒是汪鼎毓渔翁得利。这一年冬天,汪鼎毓被选举为临时大总统,并在太和殿就职。 当走完了全套的仪式,人潮皆散去后,汪鼎毓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感慨万千,他索性走到正中的九龙金漆宝座前坐下,笑笑道:“原来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说起六亲不靠,孤家寡人,皇帝算是是头一份。” 汪启霖亦笑道:“这宝座表面上气派,其实远没有家里的沙发舒服,可偏偏照样有人为它争红了眼,即使是骨肉至亲也可以抛弃。” 汪鼎毓淡淡一笑道:“权利场中的人都是迫不得已。人一旦坐上这位子,以后日思夜想的,也无非是如何坐稳而已。” “就是这话了。”汪启霖抚摸着椅圈上的金龙问:“爹爹现在是大总统,地位已然尊崇无极。只是那些革命党人不甘心,总是害怕您权利太大,非要搞出临时约法来限制。” 汪鼎毓冷笑道:“革命党人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也敢来和我分一杯羹。讲条件是要有筹码的,别的不说,光是我北洋的实力,就比南方革命军强上十倍都不只。他们若真有本事,又何必把我推上这个位置?” 汪启霖笑笑道:“爹爹说的固然是正理。只是如今民主共和已经成为时代潮流。我们干大事,总是要打出这个幌子。我听革命党人的意思,他们不久便要在广州举行国会选举,由议席最多的党派领袖充任内阁总理。这样看来,民兴党最有希望获胜,他们的理事长黄达极有可能成为最新一届内阁总理,这可是您的一大劲敌。” 汪鼎毓笑笑道:“黄达不足虑,我自有办法对付他。倒是如今人才难得,梁继新已经辞官归故里,坚决不肯与我合作。我倒听说齐云一直留在京中,他精通宪政,又掌控着京城的舆论,倒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抽空可以拜访一下,替我向他致意:只要他愿意为我所用,教务总长的位置我会替他留着的。” 汪启霖大不以为然:“齐云不过是一书生罢了,未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骨头又硬,断非我池中之物。” “话不是这样说。”汪鼎毓沉声道:“齐云毕竟名声在外,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但我不能不摆出虚怀纳士的姿态。这不光光是为了拉拢齐云,更是做给天下的士子看的。你还是太年轻,见事见得浅了。” 汪启霖沉默片刻,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作者:是不是前头没有路了,你才想要回头?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京剧《红鬃烈马》。 本文篇幅原因,齐云的转变急促了些。 第59章 汪启霖虽然答应下来, 但他以为:以齐云的个性来看,是绝对不可能向父亲投诚的。谁知事情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他竟然答应出任联合政府的教育总长。 汪鼎毓未免有些喜出望外, 一连几日设宴款待。接下来便是与北洋的几位将领酬酢来往,齐云只觉得不胜其烦。 这天齐云正在用早餐, 却见下人上来禀告:“少爷,汪公子打电话过来, 说是请您出城围猎, 您看……” 齐云笑笑道:“告诉他我去,汪公子如今风头正盛, 我倒想会会他。” 齐云用毕早餐出门, 汪启霖已在门外等着了, 一身戎装打扮, 倒显得格外英姿飒爽,一上来就招呼道:“齐先生,久仰久仰。” 齐云亦道:“就闻汪公子大名, 幸会幸会。” 汪启霖指着旁边那匹枣红色蒙古马笑道:“齐先生是文人,想来不惯骑马,所以我特地找了一匹性格温顺的。” 汪启霖话音还未落,齐云已是轻巧认镫, 身轻如燕便翻身上马, 随即远远兜了个圈子。汪启霖和侍从才纷纷上了马。 即使汪启霖自幼在军中,长于马背,也不得不承认他姿势端正, 马术娴熟,他淡淡一笑道:“好极了,没想到齐先生与我是同道中人。” 齐云亦笑笑道:“在日本留学时上过骑术课,我不过学了一点花架子罢了。” 二人说话间,已是一口气跑出四五里地,把那些侍从远远抛在后面,汪启霖这才勒住了马,与齐云并驾齐驱,他突然笑道:“齐先生近来行事真是出人意表。我还以为你是大行皇帝的忠臣,会像那些遗老遗少一样誓死拥护满洲政府的。” 齐云亦放开缰绳,慢慢由着那马缓步上前,笑笑道:“彼此彼此,我亦以为汪总统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必会誓死效忠,没想到思想这么新派,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中华民国的总统。” 汪启霖陡然变色,从□□掏出□□指向齐云,冷声道:“齐逸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云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毫不畏惧看向他道:“汪公子,今日我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不赞同共和政体的。中国的情势与西洋不同,百姓根本不具备成为共和公民的素质,像日本那样推行君主立宪才是正确的选择。不过满洲亲贵都是个顶个的庸才,根本不配执掌天下。令尊是汉人,且在朝野中声望素著,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是什么立场,令尊不会看不出吧?” 汪启霖不由愣了愣,缓缓收回枪道:“你真的是这个意思?” “自然,推行宪政是我毕生的志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我愿意替令尊去谋划。” 汪启霖未置可否,回头向侍从们打了个唿哨,那些人都打马追上前来,腾得烟尘滚滚,拥簇着二人纵马往前奔去。 汪启霖领着齐云在西山猎场围猎一番,收获了不少野兔、獐子,大家清点成果,二人竟然不相上下。 汪启霖笑道:“最近俗事冗繁,好久没这样痛快的围猎了,总觉得不尽兴。这里不远有一座校场,齐先生要不要跟我过去打打靶子?” 齐云亦看出汪启霖今天有些反常,笑笑道:“已经是下午了,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改天如何?” 汪启霖收了笑容道:“今日难得棋逢对手,必要决出胜负来,齐先生可不能做逃兵呐。” 齐云知道汪启霖今天是必不会放过自己了,索性道:“汪公子要比试,我自然奉陪到底。” 西山那坐校场是最近才修建的,原为检阅北洋新军,平常也作为卫兵们练习射击的场地。因汪启霖来到这里,四面都放出岗哨,隔不多远,就有卫兵背枪矗立。 侍从们早就在墙根上立起了靶子,一名老仆站在一旁替汪启霖装好子弹,他接过枪来对齐云道:“这是德国斯纳普汉□□,沉是沉了些,但极有准头。” 汪启霖从小就喜欢玩枪械,一扬起手来,只听砰得一声,子弹便稳稳打住了靶心。左右侍从都齐声欢呼起来。汪启霖随手将枪递给齐云:“你试试吧。” 齐云稳稳将枪接过去,低头看好准星,毫不迟疑扣动扳机,子弹同样稳稳射中了靶心。 汪启霖大笑道:“与齐先生比试就是痛快,我们再来。”他还要再射击,却见一名侍从过来偷偷向他耳语了几句,他眉头一皱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帮人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消停。齐先生,真是不巧,爹爹有急事传唤我,我们改日再比试。” 齐云自然无可无不可,便跟着汪启霖一起回城,二人在城郊纵马狂奔,直到了西直门外,才慢慢缓辔徐行,一众侍卫又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依稀能看到城门高大的轮廓,沉默了一路的汪启霖突然问道:“她一切还好吗?” 齐云愣了一下,方明白汪启霖所指,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黑暗中看不清汪启霖的神色,他沉默片刻问道:“那是为什么?” 齐云笑笑道:“她是立志要守独身主义的人,又对政治天生不感兴趣,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交情自然慢慢淡了。” 汪启霖突然松了口气,已是换了话题道:“我们在这里停了这么久,那帮侍从还没撵上来,真是无用。不等他们了。我们先进城吧。” 齐云笑道:“我亦有事求见总统,我们一起去吧。” 进了汪府,却见汪鼎毓的心腹徐亭林上来道:“世兄可算来了,令尊等了你很久了。” 汪启霖随口问道:“又是怎么回事?” 徐亭林看了一旁的齐云一眼,只是踌躇不言。 齐云忙道:“既然总统有要事要处理,那在下先告辞了。” 汪启霖笑道:“不必,齐先生先在内花厅等等,我们不会谈很长时间的。” 齐云走后,徐亭林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刚刚探知消息,第一届国会选举在上海结束了,众议院议员596人,民兴党得了301个议席,已是超过了半数。按照欧洲内阁制惯例,民兴党有权以党首身份组阁。黄达为民兴党理事长,由他出任内阁总理是顺理成章的事。” 汪启霖神色微变:“走,我们去找爹爹商议。” 来到内书房,他们发现北洋的将领伍佑民也在,汪鼎毓皱眉道:“我却没料到,同兴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选举,而且民兴党的选票竟然能过半数。枉自我与共和党和统一党的领袖打了招呼,没想到他们这么不中用。” 徐亭林清清嗓子道:“总统,我早就说过共和党与统一党是乌合之众,关键时刻根本不顶用。眼下黄达就要北上,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了。” 汪启霖冷笑道:“万全之策,这世间那来得什么万全之策。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依我看……,他越发放低了声音,走上前去向父亲耳语了几句。 汪启霖沉吟片刻,一拍桌子道:“好,就这么办,你们分头去准备。” 徐亭林、伍佑民退下后,汪启霖简单向父亲说明了一下齐云的态度,沉声道:“这么看来,他是有意向爹爹投诚了。” 汪鼎毓笑笑道:“齐逸飞我是知道的,他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推行宪政是他毕生的理想,这一点倒是同我不谋而合。既然如此,我们更要着意笼络。你要知道,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同于以前。掌控舆论与掌控雄兵同样重要,齐云这样的人才必须为我所用。” 汪启霖颇有些不以为然,但亦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得笑道:“齐云还在内花厅等待爹爹传唤,儿子去将他请来。” 齐云过来后,汪鼎毓对他格外假以辞色,笑着起身道:“是我的学弟来了,我正好也有事情要请教你。”汪鼎毓早年亦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所以他会这么说。 齐云忙笑道:“能与大总统同校毕业,是我的荣幸。” 汪鼎毓招呼齐云在一旁坐下:“逸飞不必过谦,我以为我们不但同学,而且同志。我和你一样,对宪政是有执念的,先帝当年变法的时候,我还为此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万言书。只可惜……”他叹了口气已是转移了话题:“往事不提也罢。好在我遇见了你,我们可以完成未竟的理想了。” 齐云笑道:“在下对大总统当年的事迹亦有所耳闻。听说大总统任山东巡抚时,曾经想在地方设置咨政院,又首创巡警制度,可见大总统对宪政一直念念于兹。” 汪鼎毓笑了:“我一直认定逸飞是我的知己,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在下以为在当今世上,没有比大总统更合适的领袖人选了,愿为大总统效犬马之劳。” 汪鼎毓忙道:“逸飞,你太高看我了。不过我很愿意和你一起为中国的明天尽一份力。你给先帝草拟的宪政大纲我看过,已经很周详了,不过这一年形势变化很大,还需要再修改一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齐云笑笑道:“大总统说的是。不过在下以为,中国的形势再怎么变,都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君主来引导民众,而君主的权利必须得到保证。这一点我会在大纲中特殊强调的。” 二人就这样越谈越投机,最后汪鼎毓又非要留齐云款待茶饭,等他离开汪宅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齐云身上的烦躁亦消退不少。他低声对贴身侍从刘五道:“去查查,汪鼎毓今日与徐亭林和伍佑民在密谋什么事?” 作者:这一章略狗血,小汪有些失态了。 第60章 上海, 在薛慕宅院里,刘五低声向她交待了几句, 又递给她一封信道:“这是齐先生嘱咐我交给薛小姐的。” 薛慕打开信看了不到两页, 不由失声道:“汪鼎毓真的打算这么做?” “小的以前在镖局谋职,人脉很广, 我打听到的消息没有错。” 薛慕略一沉吟便吩咐王妈道:“备车,我要去黄达府上。” 民兴党在国会选举中获胜, 黄达府上贺客盈门, 热闹非常。门上见是一个女子前来求见,诧异之下挡驾道:“这位小姐来得不巧, 今日寒舍来客太多, 我们先生怕是没有空见你, 还是先请回, 改日再来吧。” 薛慕笑笑道:“你就说是薛慕请见,你们先生不会拒绝的。” 门子半信半疑地扫了她一眼,终是入内去传信。不久后, 黄达便笑着迎了出来:“薛小姐,久仰大名了,幸会幸会。” 薛慕亦笑道:“我亦与先生神交已久,今日得见, 甚是欣慰。” “薛小姐是女子教育的先行者, 创办女学的义举已经传遍天下了,真是令人感佩。今天来得正好,寒舍来了几位同兴会同志, 我给你顺道引荐一下。” 薛慕放低了声音道:“深感盛情,不过我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告知先生的。” 黄达脱口问:“什么事?” “先生借一步说话。” 黄达略一迟疑,将薛慕引至宅院深处一密室,方开口道:“薛小姐,这里是以前我和同兴会众人商议密事的地方,可以绝对保险,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先生是否打算近日赴京去见汪鼎毓?” 黄达皱眉道:“正是,民兴党在国会选举中获胜,按照当初议定的《临时约法》,下一步便是要重组内阁,这是大事,我当然要与汪总统知会一声。” 薛慕忙道:“汪鼎毓狼子野心,先生千万不要去。” “这话怎么说?” 薛慕低声道:“先生可否买得是十月初八的火车票入京?” 黄达失声道:“正是,薛小姐如何知道?” “刚从京城得来的消息,汪鼎毓与北洋将领已经找好了刺客,打算在十月初九在北京正阳门火车站行刺。” 黄达只是惊慌了片刻,随即便恢复镇定道:“我就知道汪鼎毓这只老狐狸惯于揽权,却没想到他敢这样背天行事。薛小姐是谭主编的朋友,我信你。” 薛慕不由问道:“先生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黄达冷笑道:“同兴会的人都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不会怕汪鼎毓的龌龊手段。北京我还是会去的,偷偷让人改成前一天的车票,另外多带些侍卫一路严防就是了。” “那就好,汪鼎毓手下多的是亡命之徒,先生一定要小心。” 告别黄达回到家,张清远不请而来,她现在在上海的平民女学任教务总长一职,顺便也在《新民报》兼职,人比以前干练了不少,只是性子还像以前一样直爽,一见面便问薛慕:“修文,你嘱咐我明天报纸的有一篇社论要等你回来再定,天已经很晚,若是再拖,印刷厂就来不及印刷了,你现在确定了没有?” 薛慕迟疑片刻,默默将齐云那封信递给她,张清远只略扫了一眼,便失声道:“这,未免太冒险了吧,我怕这篇文章登出来,齐先生在北京立即就有危险。” 薛慕亦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他执意如此。我若不这么做,怕违背了他的重托。” 张清远提高了声音道:“修文,我只要你们都好好的。齐先生疯魔了,你也要跟着他一起疯不成?” 薛慕沉默片刻道:“静宜,拜托你,这篇文章大后天一定要发表出来,另外帮我买一张明日去北京的车票。” “不行,京城现在太危险,你无论不能去。” 薛慕苦笑道:“《新民报》北京分社有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去料理。另外我也想与他见一面,有话要当面问他。” 张清远急道:“修文,你这是在玩火。” 薛慕恳切地看向她:“静宜,当此非常之时,我只想陪着他,我不能看着他一个人冒险。你我相交多年,你应该明白我的。” 张清远瞪了她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脾气,这么多年一点未改。在京城要处处小心,随时与我保持联络。” 薛慕笑道:“你也始终都是这样古道热肠,所以我们能成为知交。” 张清远笑了,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薛慕皱眉去扶额,不由问道:“你可是那里不舒服?” 薛慕勉强笑道:“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这些日子总是失眠,所以有些偏头疼。” 张清远忙道:“失眠不是小事,长此以往很伤身的。我在北京认识一位很有名的西医爱德华先生。我把他的名片给你,你一定要抽空找他去看看。” 汪鼎毓府上,他叫来伍佑民、徐亭林一顿训斥:“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让黄达平平安安来到京城?下一步要怎么办,难道要任由他组建内阁?” 伍佑民的神色有些惶恐:“总统,原本我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谁知黄达事先得知风声,提前一天买票到北京了。” 汪启霖沉吟片刻道:“此事绝密,只有我们四人知道,黄达如何得知?事情必定有蹊跷。” 徐亭林低声道:我记得那天齐云也在府中,莫非是他?” 汪鼎毓随即否定道:“应该不会,总统府上那一天不是宾客盈门?更何况议论此事时只有我四人在场,说不定是手下办事的人走漏了消息。” 伍佑民忙道:“总统,我对您一向忠心不二,就连我手下的人,我也可以担保的。” 汪启霖亦安抚道:“爹爹知道你的忠心,你不要自疑。看来家里的下人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汪鼎毓皱眉道:“这是自然,最近家里新进了一批用人,你去好好查一查,查出是谁严惩不贷。黄达明天就要来见我,先说说眼下这关怎么过吧。” 汪启霖笑道:“爹爹放心,黄达不过是一介书生,并无半点实权。他想组内阁,我们不妨答应他,但内阁成员不能由他说了算。兵权在我们手里,无非多费些周折罢了。” 汪鼎毓叹息一声:“这真是横生枝节,也只得如此了,北洋的老将领都是要入阁的,这一点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步。” 薛慕坐早八点的火车,抵达北京时已是第二天黄昏了。她也顾不上休息,叫了一辆马车便赶赴地安门齐宅。 齐云正在内书房写信,见到薛慕来了,不由起身皱眉道:“这个时候来京,你不要命了吗?” 薛慕笑笑道:“北京分社这边有事情,我必须来处理。你放心,我出任《新民报》总编一事,对外是严格保密的。” 齐云叹息一声道:“罢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早该知道的。我嘱托你发表的那篇文章什么时候能见报?” “后天一早就可以。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回上海的火车票,你跟我一道回去。” 齐云沉默良久道:“阿慕,没用的。汪鼎毓势力太大,上海新军将领是他的心腹,他想抓捕我是易如反掌的事。” “那我们躲到租界里去,或者买船票去日本。” 齐云上前拉住她的手:“逃亡异国这件事,我经历一次就够了。几年前变法失败的时候,李光远坚持留在北京,嘱托我前往日本,以图将来。我曾当面答应他,他若有不测,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如今该轮到我做牺牲了。这条命是我欠他的。” 薛慕急得眼泪都流出来,提高了声音道:“那你答应我的事呢,你说过要娶我,如今就不算数了吗?” 齐云见不得薛慕流眼泪,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柔声道:“你别哭,你这一哭,我心都乱了。” 薛慕的眼泪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你们一个个都以公孙杵自命,我却不愿意做程婴。如今形势与以前不同,干嘛要做无谓的牺牲?只不过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我不答应,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齐云轻轻拍拍她的手道:“我早已想了很多次了,光是那一篇文章的分量,恐怕不足以令世人对汪鼎毓失望。我好歹也是小有名气的人,如果被捕入狱,民众更能看清汪鼎毓的嘴脸。阿慕,这一回我必须留在北京,否则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当年牺牲的李光远,还望你成全。” 薛慕怔怔看了他许久,终是道:“好吧,我答应你。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认定一件事情,就是千难万难也不能放弃。但你也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不能轻言牺牲。” “好。”齐云郑重答应了,忽又问:“你饿不饿?” 薛慕愣了愣,才发觉天已经很黑了,自己还未吃晚饭,她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吃。” 齐云笑了:“是你让我照顾好自己的。走吧,你先去洗把脸,我带你去煤市街吃爆羊肉。” 作者:在这样苦逼的章节最后,我还是要说,热爱美食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顺便推一下我的新文《汴京小厨娘》戳专栏可见。 第61章 煤市街一带多得是清真馆子, 入秋以后,店家便爆羊肉的镬子支在门口现炒现卖。那镬子极浅, 中间略凹, 几乎像一块大圆板。厨子把切得极薄的羊肉片和大葱丝一起到在铁板上翻炒。 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香味随油烟飘散开来, 没过多久,爆羊肉便出锅了, 店家把羊肉塞进芝麻烧饼里, 笑着递给薛慕:“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 齐云见薛慕还在犹豫, 笑着催促道:“快尝尝, 味道很好的, 我在日本留学时, 怀念的就是这口家乡味。” 薛慕这才小心咬了一口,羊肉软嫩鲜香,烧饼很脆, 二者真是绝配,是令人安心的人间烟火味道。 二人在用罢了晚餐,谁也不提回去的话,就这样拉着手漫无目地在街头游逛, 北京城高大的城墙映入眼帘, 原来已经到了宣武门附近了。 齐云突然笑道:“想不想去城墙上面逛一逛?我认识这里的守卫。” 薛慕表示很感兴趣,齐云跟城楼下的守卫打了招呼,借了一盏灯同她一起登上了城楼。夜凉如水, 依稀可见东西九城的点点灯火,如繁星一般璀璨。 薛慕指点笑道:“这样看来,京城要比上海大得多,这样笔直宽阔的街道,跟几百年并没有什么区别。” 齐云沉默片刻问:“阿慕你说,一百年后的北京城会时什么样子?” 薛慕随口道:“会比现在更繁华,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通上了电灯,住上了洋房,就像现在西欧一样。” 齐云笑了:“你说的没错,好在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可以无愧于后人了。” 二人携手继续向前走,那城墙上的风很大,吹得人衣块飘飘,薛慕下意识把衣领紧了紧,却见齐云已是停下脚步,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肩上,柔声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薛慕忽然踮起脚亲吻他的额头,脸可疑地红了起来。齐云怔了一下,转眼间便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了下来,温柔缠绵的一个吻,少了几分欲望,多了几分抚慰的意味。她依稀听到深秋的风从耳边擦过的声音,细细地钻入空茫无际的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将她放开,轻笑道:“今天你主动向我示好,在我们的恋爱史上值得大书一笔。” 薛慕沉默良久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齐云随手整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柔声道:“我也不想和你分开。若上天庇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东交民巷汪府。 汪鼎毓阅毕今日的《新民报》暴怒,召来心腹刘亭林、伍佑民等人厉声责问:“你们干得好事,教我如何面对天下人?” 刘亭林不知就里,捡起被汪鼎毓掷到地上的报纸,大略扫了一眼,不由大惊:原来那上面头版的社论赫然指责汪鼎毓意图暗杀黄达,破坏共和政体,有野心自立为帝,而且将汪鼎毓提前谋划的宪政大纲都登出来了,这一下证据确凿,他想推也推不掉了。 刘亭林忙道:“总统,这必是齐云所为。这宪政大纲除了您,就只有他最清楚。况且他曾经是《新民报》的主编,即使现在辞职了,报社的一众编辑也都是他的心腹,必是他授意发表的。” 汪鼎毓咬牙道:“齐逸飞,枉自我对他如此信任。我这人最恨手下背叛,此人留不得了。” 伍佑民忙道:“下官请总统的示下,立即将齐云拿交司法部,严刑讯问。” “好”汪鼎毓又问:“《新民报》现任主编是谁?” “是齐云的老部下徐庆春。”伍佑民道:“下官以为,齐云的同党应该一律严办,除恶务尽,以正纪纲。” 徐亭林沉吟片刻道:“总统,如今毕竟是民国了,民众有言论的自由,若贸然抓捕多名报界人士,恐怕会有人说闲话,下官的意思,只办首恶即可。” 伍佑民抗声道:“不然,徐庆春也实在可恨,总要当面敲打一下他,让他下次不敢妄为。” “好了。”汪鼎毓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眼下抓人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怎么应付这个乱子,黄达该更有话说了。” 徐亭林决然道:“总统,不如就势摊牌好了,齐云的这篇文章一见报,我们已是退无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办了,北洋的将领都和您是一条心的,我们有绝对的胜算。” “好”汪鼎毓随即拍板定下来:“从来富贵险中求,你下去跟犬子好好谋划一下这事,先把舆论造起来,要稳,也要快。” 地安门齐宅。 天已过午,齐云目前是总统跟前的红人,平日门庭如市,访客不断,这时虽然房门洞开,却绝无人来。他的贴身侍从刘五想到主人此刻的境遇,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齐云笑着安慰他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也很好。” 刘五跺脚道:“少爷,都什么时候,您还有心思开玩笑,您跟日本使馆的人都相熟,不如到那里去避避难吧。” 齐云摇头道:“不必,我自有道理。我还有一事要重托你。” “少爷您说。” “你走吧,赶紧去找薛小姐,护送她离开京城,拜托了。”说着,起身作了个揖。 刘五急道:“少爷,您这是折煞我了,我答应您就是。” 刘五走后,齐云终于放下心来,囫囵睡了午觉,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连同大兴、宛平两县的捕役,已经到门,很快将他移解到司法部,在看管所暂住。 新民报徐庆春提前得知消息,早就买好回沪的火车票打算出逃,谁知在半路上被总统府的侍卫拦了下来,言辞倒是很客气,说是汪公子有事情要请教徐主编。 徐庆春当即觉得大事不妙,不由感慨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他知道这是不折不扣的命令,无论如何违背不得的。只得随侍卫来到汪府。 汪启霖倒也不急着见他,徐庆春在内花厅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一位老仆才出来对他冷冷道:“趁我家少爷现在有空,您赶紧进去吧。” 汪府的内花厅是新近改建的,地方极轩阔,徐庆春入内后略定了定神,才发现汪启霖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周围环绕着几位戎装打扮的侍卫。他也不起身,缓缓喝了一口茶闲闲问道:“你就是《新民报》的主编?” 徐庆春在花厅外等待的时候,已经将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个遍,本就焦虑不堪,一进门又发现汪启霖是这样的阵仗,人不由矮了半头,忙道:“我只是受齐云所托,暂时代管一阵,其实很多事情是做不了主的。” 汪启霖笑笑道:“今日的那篇社论,想来是出自齐云的手笔了,倒是篇绝妙好辞。” 徐庆春越发不安,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徐主编坐。”汪启霖示意他在东侧的椅子上坐下,“你真的是齐云的好搭档,他让你做什么,你配合得很好。” “汪公子”徐庆春有些急了:“我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徐主编稍安勿躁。”汪启霖淡淡一笑道:“如今是言论自由的时代,我亦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听说,你的老母和妻小都在北京?你一人养家也不容易,日后做事要更加小心才是。” 徐庆春如何听不出汪启霖的言外之意,他忙又站起来,索性心一横道:“汪公子,在下只是名义上代管《新民报》,其实齐云在出任联合政府教务总长之前,早就将稿件的审核权交给薛慕了,她才是真正的主编。” 汪启霖神色一变,霍然起身道:“你胡说。你想要胡乱攀咬,我必不会饶你。” 汪启霖话音刚落,一旁的侍卫便快速走到徐庆春身边,用枪抵住他的额头,低喝道:“我家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少在这里耍花样。” 徐庆春的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就是汪公子说的,我的老母妻儿都在北京,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汪公子。” 天渐渐黑下来,室内还未点灯,徐庆春离得远,看不清汪启霖的神色,惶惶然等了好久,却听他沉声道:“知道了,你走吧,别忘了今天我对你说的话。” 徐庆春走后,伍佑民从屏风后闪了出来,冷笑道:“原来他们报界也不都是齐云这样的硬骨头。薛慕不过一妇人,想来比徐庆春更好对付,少爷只需找人去吓吓她,想来她就不敢妄为了。” 汪启霖的神色悲喜难辨,半响方道:“你亲自去一趟,把薛小姐请进府来。管好你手下的人,对她一定要客气一点。” 伍佑民诧异道:“少爷,杀鸡焉用牛刀。我听说薛慕与多名权贵关系非同寻常,一定不是什么正派女人。我只需派几个弟兄上门将她羞辱一番,想必她就没脸再见人了。” 汪启霖忽然暴怒:“放肆,她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指点点。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汪启霖为人儒雅,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伍佑民大为惶恐,只得应了声是,便急匆匆出去办事。 “慢着。”汪启霖忽又叫住他:“薛小姐若少了一根毫毛,我唯你是问。” 第62章 京郊汪家别墅。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 一楼大厅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装饰。二楼寝室的落地窗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家具皆是从法国运来的古董, 精致细腻的洛可可风格, 薛慕已经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关了两天了。 天渐渐黑下来,女仆打水伺候她洗漱就寝, 她随手接过热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慢慢拭净脸上的泪痕。女仆又拿了粉盒和胭脂来, 劝道:“小姐还是扑一点粉吧, 您的脸色很不好。” 薛慕无意间向镜子里瞧去,自己的黑眼圈已经很明显了, 她沉声道:“不用, 饭我可以吃, 但我不梳妆打扮。我要见你们少爷, 有话对他说。” 那女仆颇为惶恐,正要说些什么,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汪启霖慢慢走了进来。 他只扫了薛慕一眼便皱眉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薛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若怠慢了,我定不会轻饶。” “与他人无关,是你要将我关在这里的。”薛慕冷冷道:“汪公子, 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他一开始就没有真正追随, 又何谈背叛?我只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没背叛过自己的理想,即使上刀山下火海, 我也要跟着他。” 她眼中的决绝与疏离让汪启霖从心底生起一股怒火:“好,好得很,你们二位还真是真情可感。实话告诉你,齐云如今已经下狱了,不日即将处决,你等着给他守一辈子的寡吧。” 薛慕虽早有预感,但听到他这么说,心中还是大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不愿让汪启霖看见自己的软弱,索性转过脸去。 她的肩头微微颤抖,汪启霖心下一软,声音带了几分茫然:“若有一天我从高位跌落身陷囹圄,你会不会伤心失落?我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一直看不到?” 薛慕沉默片刻放缓了声音道:“你放了我们,我会感谢你的。” 这一颗心顿时被绝望笼罩,汪启霖忽然暴怒,他提高了声音道:“薛慕,你做梦,你是我的人,休想再回到他身边。”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揽入怀中,他紧紧牵制住她的脸,迅速低头吻了下来,狂乱而热烈。她觉得既厌恶又恶心,拼命地躲闪,最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她听到他在耳边喃喃道:“阿慕,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回头。” 薛慕趁他放松了桎梏,曲膝用力向上一撞,他痛得失声,下意识向旁边一闪,她的手摸到了他腰间的佩枪,用尽全身力气往外一抽,咔嚓一声上了膛对准他。 汪启霖愣了一下,看着她慢慢笑了:“薛小姐,你今天就是一枪打死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索性伸处手来,扶着她的枪口慢慢向自己胸口挪去,冷冷道:“你开枪吧,我们一了百了,倒也省心。” 薛慕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看到她眼中的迟疑,索性再将枪口往自己胸前一扯:“你开啊,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 薛慕只觉得无比厌恶,冷笑道:“我却不愿死在你手下侍卫的手里。汪公子,你的命比谁都宝贵,就不要在这里演戏了。” 汪启霖勃然变色,起身大声叫人,这里的下人早就避得远远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赶忙过来,汪启霖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给我看好她,别让她走出这间屋子。好好照应着,她若少了一根毫毛,唯你们是问。” 汪启霖掉头摔门去后,夜越发深了,下人们怕薛慕出什么意外,都守在她身边。薛慕冷声道:“我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服侍,都出去吧。” 下人们迟疑地看向她,只是不敢说话,薛慕叹了口气道:“你们放心,我活得好好的,不会寻死的。你们守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首的那位老仆这才笑道:“小姐说的那里话,您好好休息,我们就在旁边房间里待命,有事随时吩咐。”言毕领着众人鱼贯而出,临走前不忘将门紧紧地锁上。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薛慕疲惫地倒在床上。她漂泊辗转半生,少年时曾被幽闭,几年前曾下牢狱,最恨别人限制自由,却也早已看淡了生死,眼下这个华丽的牢笼,她拼了命也要逃出去。 这一夜辗转许久才朦胧睡去,她看到齐云在远处向她微笑,连忙跑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却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血,不由想放声痛哭,但嗓子彷佛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女仆在一旁轻轻推醒她道:“小姐是梦魇住了吧,快醒醒。” 薛慕慢慢清醒过来,心还在乱跳,汗水已经湿透了睡衣,她茫然向外望去,天阴沉沉的,隐隐听到北风呼啸吹过,女仆忙走过去拉上帘子,赔笑道:“薛小姐仔细受了风,我们二小姐来瞧您了。” 她话音刚落,汪文珊便推门走进来,她见到薛慕不由失声道:“薛先生是不是晚上没睡好,脸色这样苍白。” 薛慕只是沉默不发一语,汪文珊叹了口气做到她身边:“我知道大哥这么做是不对,可是他有他的难处,看在他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你就原谅他吧。” 汪文珊见她只是沉默,只得换了个话题道:“即便你不肯原谅大哥,但我好歹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你总不能连我都不理吧。” 薛慕这才开口道:“汪小姐,我对你并无成见。只是我现在并没有闲聊的兴致,还请回吧。” 汪文珊叹了口气道:“薛先生,我听说你这两天总是不爱吃东西,这怎么行,无论如何,我陪你一起吃了早饭再走。” 汪文珊是这样热情,薛慕也不好再下逐客令,洗漱完毕后,汪文珊不由分说牵着她的手在外间餐桌上坐下来,各色早点皆已准备齐全。 宣威火腿,锦州酱菜,都是市面所无的珍物,本地出产的只有一碟小黄瓜,非时之物,昂贵非凡。下人们又端上两笼汤包呈上来,汪文珊笑着劝道:“听说先生喜欢吃玉华台的汤包,这是大哥特地请了那里的厨子来做的,快趁热吃吧。” 薛慕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只就着酱菜喝了半碗香粳米粥便放下筷子道:“我累了,要休息了。” 汪文珊看她这样子,也不敢再提起兄长,又扯了几句闲白便告辞,到了第二天,她又和妹妹汪文澜一起来了。汪文澜年纪更小,见到薛慕瘦得脱了形,脱口道:“薛先生,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总得请个医生来看看。” 汪文珊瞪了妹妹一眼:“别胡说,薛先生是换了环境休息不好,过两天适应了就好了。” 薛慕叹了口气道:“我这失眠是老毛病了,在家里习惯吃安眠的西药,这次走得急没带过来,你们这里有吗?” 汪文珊忙道:“薛先生这么年轻,这安眠药容易成瘾,可不是随便吃的,照我的意思,还是请家里的大夫来看看吧。” 薛慕随口道:“我听说仁和医院的爱德华大夫治疗失眠很是拿手,不如就请他来。” 汪文珊迟疑地看向她,薛慕的眼神倒是极坦然自若,她犹豫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总得请大哥的示下才行。” 薛慕淡淡一笑道:“我不难为你,你知会他一声,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来监视。” 汪启霖正在内书房与刘亭林商议要事。刘亭林笑道:“少爷能把杨明轩收罗到门下,这再好不过了。杨明轩是日本东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精通宪政,名气不比齐云差,由他来牵头宣扬君主立宪,是再好不过了。” 汪启霖笑着将手上的文稿递给他:“你看看,这是杨明轩写的《共和与君主论》,见解极精妙,倒可以破除不少人的迷思,有这一篇文章,胜过无数洋枪洋炮啊。” 徐亭林亦笑:“杨才子的手笔自然不消说。他近日正在忙着筹安会的事,如今山东、云南、湖北、湖北、湖南等省都成立了分会,用不了多久代表们就可以进京情愿,要求改换国体了。” 汪启霖又问:“浙江成了分会了没有?” “杨明轩暗示过浙江都督李未然,可是他一直在装糊涂。” 汪启霖冷笑道:“李未然和同兴会的一帮人走得近,看来浙督是要换人了。”他忽又问:“齐云下狱后,外面是怎样议论的?” 刘亭林觑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心答道:“黄达是第一个站出来抗议的,其余的不过是一群书生私下里抱怨,实在不足为虑。” “这些人倒罢了,英国和日本使馆那里,你要多留意一下动静。”汪启霖刚要再说什么,却见二妹汪文珊站在门口张望,不由皱眉问:“我正在见客,你又有什么事?” 刘亭林是个人精,见状忙起身告辞:“少爷交待我的事,我得赶紧去办了,改日再来请您的示下。” 刘亭林走后,汪文珊把薛慕的请求向兄长复述了一遍,抱怨道:“哥哥惹下的乱子,我不敢做主,还是你决定该怎么办吧。” 汪启霖沉默片刻问:“她失眠的症状有多久了,情形不大好吗?” “说是陈年痼疾了,今早我见到她,脸色真的很差,人瘦得快脱了形。哎,她也是个可怜人,大哥你就这样关着她,也太狠心了。” 汪启霖眉头深皱,只是在那里沉吟,汪文珊从没见过大哥如此彷徨的样子,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沉声道:“薛小姐若愿意,可以让下人陪她出去走走。家里常用的那几个大夫都是些废物,只会开些不温不火的药方。就照她的意思把爱德华医生请来,明天我亲自去看她。” 作者:这一章是真狗血。。。。。。好吧我的恶趣味又来了。 第63章 第二天清晨, 汪启霖便来到京郊的别墅,他见到这里静悄悄的, 楼下连一个人都没有, 不由皱眉问:“人呢?都开始偷懒耍滑了吗?” 管家忙迎上来道:“薛小姐还在睡,我怕吵醒了她, 吩咐大家都回自己房里了。” 汪启霖听说薛慕睡了,放轻了脚步走进卧室, 一眼便看见她呆呆地坐在床上, 只望着窗外出神,形容十分憔悴。叹了口气柔声问:“天还早,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薛慕垂下头低声道:“睡不着, 一闭眼就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累得很。” 汪启霖从来没见过她彷徨无助的样子, 心下一软,走上前扶住她的肩劝道:“你看你越发瘦了,放宽心思不要想太多, 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薛慕身子向里一缩,躲开他的手冷冷道:“什么好不好的,总归不过一个死罢了。我曾被爹爹关禁闭, 下过刑部大牢, 如今又被困在这里,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 汪启霖越发心酸:“阿慕,我是喜欢你的, 只要你跟了我,我会对你好的。你若觉得闷,等身体好些了,可以到屋子外边走走。二妹三妹都会过来陪你聊天,我但凡能抽得出空,也会来陪你的。” 薛慕淡淡一笑道:“汪公子这是打算金屋藏娇?可我记得你是不久前刚成了亲的。” 汪启霖沉默片刻道:“那是爹爹逼我的,我并不喜欢她,也从来没把她当妻子看待。你信我,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薛慕突然觉得非常厌倦,她重新躺回枕头上问:“我累了,爱德华大夫什么时候来?” 汪启霖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快了。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问问下人。” 过了没多久,爱德华便被女仆领进了卧室,那是一位很年轻的美国人,他看了看薛慕的脸色,问了几句饮食睡眠的情况,又用听诊器细细听了心脏的动静,便操着熟练的汉语说道:“失眠与抑郁的症状很明显了。好在时间不长,还可以挽救。我给这位小姐开几种安神镇定的药,一定要按时吃。” 汪启霖忙问:“若按时吃药,病情会好转嘛?” 爱德华笑笑道:“患者的环境心情很重要,不要总闷在屋子里,没事多出去走走锻炼身体,心情舒畅了,也有助于病情恢复。” 薛慕忽然撑起身子抓住爱德华的手道:“大夫一定要救救我,我已经一连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爱德华愣了一下,安抚道:“小姐放心吧,我对病人是负责任的。药你先吃着,过两天我再来复查。” 汪启霖亦起身拱手道:“爱德华大夫,一切拜托了。”转头吩咐管家道:“你去用我的马车亲自送大夫回诊所,诊金一定优厚。” 两天后爱德华大夫来复查,笑对汪启霖道:“已经比上次好很多了。这个病只要能睡着觉,就会好办得多。” 薛慕沉声问:“还照上次方子吃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增减的地方?” 爱德华看了一眼汪启霖道:“镇定药的剂量可以慢慢减下来,我再重新标注一下,小姐按着上面的分量吃就可以。” 说完,爱德华拿出一张纸来,用钢笔匆匆在上上面写了几个字,随手递给薛慕。汪启霖凑过来也要看,却见薛慕望向他道:“我倒有些饿了。” 汪启霖神色一动,忙吩咐用人去准备午餐,爱德华略等了等,见主家并没有别的吩咐,便起身告辞。 汪启霖一吩咐下去,厨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来。主食是一碗苏式的汤面,配一碟热腾腾的萝卜丝饼,另有虾米拌黄瓜、花生仁拌香干、福建肉松、烧二冬几样小菜。汪启霖此刻心情很好,笑对薛慕道:“这些菜看上去很清爽,我也饿了,陪你吃一点好不好?” 薛慕默默点了点头,下人便张罗着摆上碗筷,薛慕看了看那碗面,倒是有了些胃口,慢慢拿起汤匙想好喝一口汤,汪启霖笑着嘱咐道:“你小心烫。”说完拿了一个小碗,慢慢挑了几筷子面,又浇上一些汤和浇头递给薛慕:“这样就可以了。” 下人们从来没见过汪启霖做这样的事,相互使了个眼色,皆默默退了出去。 薛慕默不作声挑了几根面吃了,又喝半碗汤便放下筷子,汪启霖笑道:“你总是吃得那么少,病怎么能好得快。”随手拿了一张萝卜丝饼递给她:“这饼做得很好,你尝尝。” 薛慕闻言接过饼尝了尝,点点头道:“还不错。” 薛慕这几天一直对他冷冷的,难得有这样温和顺从的时候。许是她昨日休息得不错,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因刚吃了热汤面,额头上微微冒汗,越发显得皮肤如凝脂,汪启霖内心一动,情不自禁抚上她的鬓发,薛慕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吃饱了,你该回去了。” 他恍若不闻,不由分说将她揽入怀中,那一刻的禁锢几乎令她窒息,她听他在耳畔低声道:“我今天不回去了,好不好?” 薛慕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已是低头吻住他,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夹杂着浓烈的酒香,她浑身都在抗拒,用尽全力推开他:“我们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究竟算什么?” 汪启霖愣了一下,终是缓缓放开她:“你信我,家里的那个人只是个摆设,只要给我点时间,我会光明正大地把你娶进门。” 薛慕垂下头来低声道:“我真的累了,想吃了药早点休息。你明天早一点来吧,在这里闷了许多天,我想出去走走。” 汪启霖本就对她抱愧,听她这么说忙道:“好,我听你的。明天就是下刀子,我也会早早来的。” 薛慕扫了她一眼道:“我看你来这里之前是喝多了,净说些胡话。” 汪启霖低声笑道:“不是胡话,这是真心话。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多穿一点,我们一起去西山赏梅。” 薛慕点头答应了,汪启霖又嘱咐了许多话,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汪启霖走后,薛慕迅速地把爱德华递给她的纸条又扫了一眼,随手撕碎扔到垃圾桶内。她在屋内一直休息天黑,才按铃叫来下人吩咐道:“我在屋里闷得很,想去院子里逛一逛。” 因爱德华大夫嘱咐过,薛慕多去外面散步有利于早日恢复。故下人们也不敢违逆,薛慕洗漱完毕,随手套了件烟粉色织锦缎夹袍,又披上一件呢子大衣,便下了楼。 昨日下的雪停了,天气却格外冷。汪家别墅的花园极大,遍植松柏,虽然是冬天,园内亦是一片苍翠之色。她依稀记得入门时的路,这座楼前后皆是空旷的草坪,唯有东南角有一座小阁楼,便默不作声向那边走去。 女仆陪着她走了好久,赔笑道:“我们已经出来好大一会儿了,小姐想是累了,我们回去吃晚饭吧。” 薛慕笑笑道:“我不累,多走走反倒有食欲。只是有些冷,你去卧房衣柜里把那件大氅拿来。” 女仆听她这么说,生怕她再着凉感冒,明天汪启霖定会怪罪自己,只好嘱咐道:“那小姐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女仆走后,薛慕加快脚步向阁楼上跑去。这座楼有两层高,比院墙高出尺许,原是给门卫值守用的,薛慕走上二楼。刘五果然在那里等着,见到她低声道:“薛小姐可算来了,我前天收到爱德华大夫的口信后,便和弟兄们来这里打听地形,那两个警卫已经被我制服了。快些随我走。” 薛慕来不及多说,便跟着刘五来到窗前,刘五往她腰间系了一根麻绳,悄悄把窗户推开,低声嘱咐道:“你踩在我身上爬到院墙上,把身上的绳子扔下去,下面有兄弟在接应,别怕,你大胆走就可以。” 薛慕索性心一横,踏在刘五的手上上了他的肩,抓住窗口上的麻石翻身上到院墙上,借助街头昏暗的灯光,她依稀看到墙外有人再等,依言把绳子送了下去。 墙外的弟兄们收到了信号,很快地叠起了三层罗汉,薛慕深吸一口气,踏上他们的肩膀,转眼间便落了地,她终于自由了! 没过多久,刘五也出来了,他低声嘱咐道:“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赶快走。” 众人连忙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马夫驾车向内城疾驰。刘五这才松了口气:“我来晚了一步,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好在你现在脱险了,否则我真没脸见少爷。” 薛慕忙问:“齐先生人还好吗?” 刘五迟疑片刻道:“少爷人还在牢狱里,暂时是安全的。薛小姐,贵府现在是去不得了,委屈你在寒舍休息一夜。明日我亲自护送你回上海。” 薛慕的神色带了几分决绝:“我不能走。齐先生现在有危险,我决不能弃他而去。麻烦你送我到黄达先生府上,我有要事要找他商量。” 第64章 黄达在宣武门内花枝巷租了一座宅院。薛慕见到他后, 来不及寒暄,直接问:“齐先生的判决下来了吗?” 黄达此时已经知道了薛慕和齐云的关系, 迟疑片刻道:“我刚刚得到的消息, 汪鼎毓打算尽快处决。”见薛慕当即变了颜色,忙又安慰道:“薛小姐不用着急, 我已经向汪鼎毓郑重交涉过了,他这么做, 内阁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此外, 云南、贵州、广西等省的都督也都对汪鼎毓专权很是不满,我已和他们去信, 他们不久就会给联合政府发电报, 要求释放齐先生。” 薛慕沉吟片刻问:“先生与英国和日本驻华大使是有交情的, 他们怎么对这事这么看?” 黄达冷笑道:“汪鼎毓不久前给了英日不少甜头, 汉阳铁厂、关东煤矿的股份,英日占了大头,如今他要杀齐先生, 想必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薛慕慨然道:“如此说来,求人不如求己。先生有纸笔吗?我借来一用。” 用人们递上纸笔后,薛慕略加思索便奋笔疾书: “国民悯构兵之惨,许清室旧臣自新, 竭诚志以临时政府付汪鼎毓, 今汪所报民者何如哉?背弃前盟,暴行□□,而闾阎无安民矣;解散国会, 而国家无正论矣;滥用公款,谋杀人才,而陷国家于危险之地位矣;假民党狱,而良懦多为无辜矣。有此四者,国无不亡!国亡则民奴,独汪与二三附从之奸,尚可执挺衔璧以保富贵耳。呜呼,吾民何不幸,而委此国家生命于汪氏哉! 今汪鼎毓乃变本加厉,不惜暴其逆谋,托始于筹安会,伪造民意,强迫劝进,令杨明轩标立宪主义以为护符。慕且问杨明轩,挟何券约,敢保国体一变之后,而宪政即可实行而无障?如其不然,则仍是单纯之君主论,非君主立宪论也。既非君主立宪,则其为君主□□,自无待言。慕再问杨明轩,若诚以希求立宪为职志也,则曷为在共和国体之下不能遂此希求,而必须行曲以假图君主?盖中国现不能立宪之原由有多种,或缘夫地方之情势,或缘夫当权之心理,或缘夫民众之习惯与能力。然此诸愿为者,非缘因行共和而发生,即不能因非共和而遂消灭。 按汪氏之本心,实欲以宪政之名,行专政之实,以一姓之尊奴视五族,此所以为天下公贼。一夫振臂,而万夫响应。除贼务尽,焉得赦乎?敢有养贼者,天下共诛之。愿与有志之士共勉之。” 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薛慕就将文章写好交给黄达,黄达只略一扫,便笑着称赞道:“真可谓檄文如箭,薛小姐这篇文章一旦发出去,鼓吹君主立宪的杨明轩之流可以休矣。” 薛慕笑笑道:“岂敢岂敢。还得劳烦贵价通知我报社的同事,让他们到这里来开会。我打算立即将这篇文章登报,同时正式接管《新民报》的事务。” 黄达随即答应,又嘱咐她道:“薛小姐此时还是不要去报社办公了,还是在寒舍住下了,我会保障你的安全的。” 这里薛慕与黄达正在全力营救齐云,赵启新得知齐云入狱后,当即便跑到汪府痛骂去了。 赵启新这一身打扮也是极为标新立异,手执鹅毛团扇,头带北洋军阀高官帽,身上穿得却是前朝遗老官服,足穿一双破官靴,气势汹汹地向总统府杀过来。 门卫见到赵启新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但赵启新与汪鼎毓是同乡兼世交,他实在不敢怠慢,只得上前赔笑道:“赵总办,您来的实在不巧,我们总统出去阅兵去了,您改日再来吧。” 赵启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你是什么人,也敢来拉扯我。汪鼎毓的作息我清楚,他不睡到中午不会起来,什么阅兵,你连撒谎都不会吗,叫他出来见我,否则我就站在门口不走了。” 门卫知道此老难惹,却也没料到他骨头这样硬,只得连连作揖道:“您老饶了小的吧。大总统特地吩咐了,今日不见人,我也做不了主啊。这样,您先在门卫室等一等,我去再请示一下总统如何?” 赵启新这才骂骂咧咧地来到门卫室坐下。大概等了小半个时辰,却不见有人来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随身带的拐杖将窗户打得粉碎,又将室内的桌椅板凳一齐推到,这动静闹得极大,引得东交民巷的一众百姓都来围观。 赵启新见状索性提高了声音道:“大家都来听着,汪鼎毓名为总统,实为民贼。如今民不聊生,国多忧患,汪鼎毓却不管不顾,铁了心要做皇帝。眼下的共和政体是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塞热血才换来的。汪鼎毓既然忘了共和,想要恢复专政,就不配当我们的首领。我只恨自己以前瞎了眼,没有早日看清他的真面目。” 眼见汪府门前的群众越聚越多,汪府的警卫拦都拦不住,门卫正要入内禀告,汪启霖却走出来了,他低声呵斥警卫道:“一群废物,快去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维持秩序,让这些无知民众赶快散了。” 赵启新冷冷扫了汪启霖一眼:“我当时谁,原来是京城四少汪公子。汪公子莫怪我倚老卖老,民意不可违,民心不可欺,他们是中国的主人,汪公子不能撵他们走。” 汪启霖知道赵启新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只好换了副神色赔笑道:“赵世叔,爹爹他今日正在跟北洋的将领们商议要事,您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一面说着,一面拉住他的袖子道:“赵世叔,我们到书房去谈吧。” 赵启新一把甩开他,指着自己一身穿戴问:“汪公子可知我这一身打扮何意?” 汪启霖知道他必无好话,正思量着如何应付,却见赵启新冷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懂,我是笑以令尊为首的这些北洋将领,虽然动辄把民权宪政挂在嘴边,但骨子里却和那些一心光复满洲的遗老遗少没什么两样。你告诉令尊,让他少做皇帝梦,这个世界早就不是几百年的世界了,谁要是反对共和,民众必将群起而诛之。” 汪启霖神色微变:“赵世叔,你怕是酒喝多了,怎么净说胡话。”他转头吩咐一旁的侍:“你们带赵世叔去上房醒醒酒。” 侍卫闻令正要上前,却见赵启新提高了声音道:“我看谁敢来拉我。汪公子,我和令尊创建汉阳铁厂,大兴实业的时候,你还乳臭未干呢。我倒是真的替你可惜,好好一位年少有为,风流蕴藉的贵介公子,为何偏要与令尊一起做民贼,难道太和殿上的那个宝座就这么抢手?” 汪启霖大怒,正要喝令侍卫下手,汪鼎毓终于出来了,他低声呵斥儿子:“不得无礼。” 此时步军统领衙门的卫兵已经赶了过来,民众见到这阵仗,也都纷纷散去。汪鼎毓却换了一副神色对赵启新道:“衡之,你是误会我了。我一生的志向,不过是推行宪政而已,至于后来劝进之事,是手下人瞎起哄的,我早就训斥过他们了。衡之,你我相交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赵启新冷冷道:“误会?既然如此,齐云在《新民报》上指责你谋杀黄达、意图颠覆共和政体一事也是误会了。既然都是误会,齐云为什么眼下还被关在牢狱里,你把他放出来,我才会相信你。” 汪鼎毓面色微变:“衡之,齐逸飞是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他如此污蔑我,我岂能轻饶?” “不,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吧。”赵启新哂笑:“我且问你,你前些日子修改临时约法,把总统四年一选改成终身制,是何意图,如今杨明轩在各省建立筹安会,鼓吹君主制的好处,怂恿士绅上京情愿,这又是何意图,你能和我解释一下吗?” 汪鼎毓愣了愣方道:“这也无非是民意如此,我并不知情啊。” 赵启新索性大笑,半响方止住道:“汪总统,你的这一套伎俩未免太拙劣了。下一步想要做什么,连我这样迟钝的人也猜得出来。先是各省纷纷派出代表来劝进,说宪政只有在大总统的领导下才能顺利推行,说只有您登上帝位,中国才有希望。您一开始肯定不同意,必要假意辞让几回,不过只他们一直坚持情愿,您也就半推半就了。这法子没什么新鲜的,历朝历代谋权篡位的奸臣都是这么做的,我说得是也不是?” 汪鼎毓一开始还勉强笑着听,到后来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都气得微微发抖,直指他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汪启霖实在看不下去对父亲道:“赵世叔的绰号是赵疯子,爹爹何必跟疯子一般见识,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不让他乱说也就是了。” 汪鼎毓这才勉强镇定下来,低声向一旁地侍卫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赵启新的疯病又犯了。先给他找个屋子败败火。” 侍卫们忙一拥而上捉住赵启新,赵启新嘴里犹不罢休,连斯文也不顾了,直骂得汪鼎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都已经去了老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一旁侍候的下人想笑又不敢,忍得极为辛苦。 汪鼎毓气犹未息,愤愤道:“赵启新这个老匹夫欺我太甚。” 汪启霖劝道:“爹爹实在不必跟书生一般见识。不过此人毕竟是前朝元老,门生弟子遍天下,若是一直关在府里,对外也不好解释。还是把这尊大神请到京郊龙泉寺吧。那里人烟稀少,即使他闹再大的动静,也没人理他了。” 汪鼎毓气得头疼,只愿离赵启新越远越好:“就照你说的办,多派些人看守,谨防再闹出乱子来。” 作者:1.薛慕的这文章由历次《讨袁宣言》和《异哉所谓国体论者》杂糅而来。 2.赵启新很可爱,他说出了我的心声,哈哈哈。 第65章 薛慕的文章在《新民报》发表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守利、张学民等名流纷纷在各大报刊发文响应, 国内舆论掀起了一股批判汪鼎毓的热潮。 而赵启新被关押在龙泉寺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 浙江都督李未然第一个来电反对,紧接着江苏、湖南、广西、云南等省也都提出了抗议。刘亭林拿着一叠电报只是皱眉, 试探着请示汪启霖:“要不然,我们干脆把赵总办放出来吧。” “不必。”汪启霖冷笑道:“出尔反尔, 那些人更有话说了。何况赵启新的脾气我是知道的, 现在就是放了他,他也不会走, 只会把事情闹得越发不可收拾。” 刘亭林只得答应下来, 觑了一眼汪启霖的脸色道:“少爷让我打听的事, 我查出来了。是齐云的贴身侍卫刘五干的, 薛小姐托爱德华大夫给她传信,目前她住在黄达府上。” 汪启霖坐在沙发上,因背着光, 瞧不清他的神色,停了一会儿方听他冷声道:“将那一日的侍卫全都开销了,领班的沈世严打发到打发到漠北去驻防。” 刘亭林只得硬着头皮相劝:“少爷,这未免处置太严厉了。” 刘亭林话音未落, 却见汪启霖已操起案上的花瓶, 咣当一声掼了个粉碎,犹不解气,伸手横扫, 又将茶几上的茗碗、笔墨都扫到地上,他提高了声音喝道:“全是一帮废物,一个都不能饶。” 刘亭林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样子,沉默片刻劝道:“少爷,眼下如何惩罚那些侍卫并不重要。当此内忧外患之际,总统身子又不好,有多少大事等着您去决断,怎么能为区区一女子所误。” 汪启霖默不作声许久,似是非常疲惫,半响方道:“我嘱咐你的那件事,现在要抓紧办了。” 于是第二天便有人向汪鼎毓建议:宜早日处决齐云,恐其铤而走险勾结外洋及地方,致生他变。汪鼎毓深以为然,当天便签署了一道总统令:齐云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司法部次长陈维民监视,步军统领衙门出兵弹压。 齐云已从看守房挪出,现被关押在前朝的刑部大牢,处决令下达时,他正在狱壁上题诗: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 司狱等他写完,方开口道:“齐先生,今天过堂。” 齐云望一望院子里问:“怎么一直到今天才过堂?” 司狱对他倒是客气:“您回头就知道了,这边请吧。” 刑部大牢称为“诏狱”,俗名“天牢”,是前明锦衣卫的镇抚司,共分南北两座。两百多年来,建制如旧,不论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都有东西两道角门。司狱这时指的是西角门,齐云脸色一变,随即站住了脚。 原来诏狱中多年的例规,如果释放或只是过堂,都出东角门,唯有已经大辟定谳的犯人才出西角门。 齐云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今天是我毙命之日吧。” 司狱难得低下头来:“还请齐先生谅解,我们奉命办差,实在是身不由己。” 齐云听得这话,脚步只略迟疑了一下,便挺值了腰杆走了出去。 到了大堂,却需要等待,原来是黄达特地赶到司法部扰局了。 “两广、浙江、和云南省的都督刚刚发了电报来,力保齐云”他将电报递给陈维民:“众意不可违,齐云无论如何不能杀。” 陈维民看那电报厚厚一大叠纸,顿感头大,但黄达现为内阁总理,虽无实权,也不得不敷衍他,只得赔笑道:“这些电报上说了什么,还请总理给我解释一下。” “那就长话短说。民国言论自由,齐云不能因言获罪。否则民众会不服。” 陈维民皱眉道:“总理,我恕我愚昧,听不大懂您说的那些道理。但我是奉了大总统命令行事,实在是没办法,还请您谅解。” 黄达随即道:“那好。你随我一起去总统府上请命。” 陈维民忙道:“总理,您体谅我,大总统如今对齐云恨之入骨,我去准碰钉子。” 黄达道:“那么,劳烦你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现在就去总统府当面请示。” 陈维民是刑名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判、就缚、绑到刑场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处决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他想停当了,笑笑道:“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总理放心,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黄达只得点头道:“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便欲离去,而陈维民却又叫住了他,“总理,我劝您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又何苦来哉?” 黄达冷冷扫了他一眼道:“我不怕汪鼎毓,只求无愧于心就好,大不了他派人再暗杀我一次就是。”言罢转身而去。 等到齐云到了大堂,见到陈维民等人,随即抗声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伍佑民愣了一下,索性大声道:“宣大总统令。” “慢。”齐云的声音比他更大:“按照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监刑官亦该予以代陈,请求复审。未讯而诛,即使在前朝亦无此成例!他汪鼎毓这么做,是践踏法律,漠视民权。亏他还有脸口口声声说要推行宪政。” 这番侃侃而谈,让陈维民顿时语塞。他实在没料到齐云有这样的胆色,他奉命监斩过多次,一般人到这时候都吓得魂不守舍,站都站不稳,更别提有精神与人争论了。 堂上堂下,一时间空气僵硬如死,齐云便又重申要求:“请照律例去办。” 陈维民索性心一横道:“我奉令监斩,别的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一面又喝令两侧的番役:“带下去,上绑。”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半拖半扶地将齐云弄上骡车,这一日处决的还有其他两名刑犯,前后有百十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荡荡走出宣武门,直奔刑场而去。 其时夹道内的百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看见骡车一辆辆驰过来,个个引颈观望,唯一例外的是薛慕,等到骡车将近,她忽然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王妈低声劝慰道:“姑娘,今天京城的报界人士都已经上街□□抗议了。黄先生现在已经去了总统府请命。您再等一等,事情应该会有转机的。” 薛慕掩面转身,走到人迹较少之处,她现在泪痕已消,沉声道:“他不会死,他答应过我的。” 王妈叹息一声劝道:“姑娘,我们能做的事都做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有什么意外,您也一定要撑住啊。” 薛慕再也忍耐不住,掉头便向刑场方向跑去。 如陈维民所料,黄达一来到汪府,便被汪鼎毓以身体不适为由挡驾了。黄达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叫了来同兴党的一众同志和部分内阁成员在总统府门前示威。 在这样僵持的气氛中,汪鼎毓收到了一份电报:云南都督蔡昌明宣布云南独立,并公开添编两个警卫团,招募退伍官兵和新兵以待编制,此外,四川、浙江、广东三省也宣布独立。 蔡昌明和李未然也就罢了,四川都督张立详是北洋将领,不折不扣的嫡系,他居然也在关键时刻背叛,汪鼎毓看完电报后气得肝疼,当即便宣手下心腹入府议事。 伍佑民不知就里,上来便对汪启毓笑道:“总统,我和杨明轩昨晚商议年号用什么字眼。我们以为昌宪二字最妙,可以体现总统毕生的追求以志向,您以为如何。” 汪鼎毓索性把那一叠电报摔道伍佑民上,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忙着这不急之务。人家的兵马上要打过来了,你们一个个是死了不成?” 刘亭林等人忙接过电报细看,不由大惊失色,他思量一阵道:“总统放心,眼下局面还在我们掌控之中。蔡昌明即便要出师,从昆明北上也需要时间,陕西、甘肃、河南、直隶、山东诸省都督都是您的心腹,蔡昌明孤掌难鸣,又劳师袭远,后勤供应肯定跟不上。我们只需以逸待劳,镇静处之即可。” 汪鼎毓冷笑道:“心腹,你敢保证他们不会背叛?眼下的形势谁也不好说,登基一事还是先缓一缓吧,也别忙着定年号,这表面功夫,我们还是要做一做的。” 刘亭林忙道:“总统说得是,北洋这边要属段应明对您最忠心不二,在一众将领中威信也最高,您可授予他陆军总长一职,谨防各省异动。” “就照你说的去办,另外电告河南、直隶两省的都督,让他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刘亭林觑了一眼汪鼎毓的脸色道:“黄达等内阁成员还在府外静坐,要求释放齐云,眼下似乎不能不收拾人心,您看?” 汪鼎毓忽然觉得异常疲惫,沉默片刻方道:“连自己的狗也看不好,何况他人。你看这办吧。” 齐云等人的囚车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刑场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向来小民最喜欢看热闹,这时人潮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巡警们端起枪托,在人头上乱敲乱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薛慕此时根本顾不上许多,跟着人群一起向里面挤去,偏偏这时又来了一辆马车。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夹道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司法部的督查专员。 联合政府处决犯人的程序与前朝一脉相承,由司法部先拟定处决的犯人,在处决当天,犯人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司法部复审,再由督查专员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 在这个关键关头,薛慕作为一名女子,体力自然不如周围看热闹的壮汉,早就被挤到外围,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王妈在后面紧跟好不容易追上她,眼见不是事,硬是拉着她来到刑场西面一家药铺前,低声道:“姑娘是昏了头了,我们与刘五约定午时在这家药铺见面的,他会派手下的兄弟实时报告刑场的消息的。” 薛慕这才勉强镇定下来,手还是在发抖,她们来到那间叫鹤年堂的药铺,刘五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见到薛慕先安慰道:“薛小姐不必着急,黄达等人已经到总统府请命去了,刚才司法部来了专员,想必没多久就会宣布赦免令的。” 一语未毕,只听得砰得一声枪响。前朝处决刑犯花样很多,常见的是斩刑。联合政府成立后,觉得满清的刑罚太野蛮,便一律改为枪决。所以听到这声枪响,便知道已有一人被处决了。 薛慕神色大变,刘五手下的弟兄很快来报:“不打紧,处决的是姓陈的,是一名贪污犯。” 薛慕的提起来的心又放了下来。鹤年堂的小徒弟年轻好事,闻言索性抬脚上了柜台向远处张望,同时向众人高声报告:刑场还有两个人,有一个上了岁数,还有一个人很年轻,番役将那个年轻人带走了,看来下一个枪决的是他了。 一听这话,薛慕五内俱焚,再也忍耐不住,直直向后倒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黄昏,她慢慢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经历的事,心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慌乱地起身去打听消息,房门忽然被推开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又出现在面前。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了吗?” 她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眼泪慢慢涌了出来,他走上抱住她,柔声安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齐云轻轻用手拭去薛慕脸上的泪水,谁知她的眼泪就向开了闸一般越流越多,一点一点打湿了他的肩膀,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略有些慌乱地哄劝道:“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薛慕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边哭一边道:“你一心要做英雄捐躯,有没有想到我要怎么办?留下来守望门寡吗?你别跟我提什么大义,我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就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口不择言,鼻涕一把泪一把,丝毫也不顾形象了,齐云千巴结万巴结,好不容易哄得她委委屈屈地止住了哭声。 二人沉默了半响,齐云忽然问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办婚礼好?” “呸。”薛慕觉得形象尽失索性自暴自弃了:“你这是得寸进尺。” 齐云恍若未闻继续说下去:“依我看,就明天春天吧。省得夜长梦多。婚礼的形式我已经想好了,要破除陋俗,文明结婚。” “你这个人,还真是……” “阿慕”齐云忽然正容道:“特赦令是在最后一刻才颁布的。我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想了许多。我这半生,弃功名,办报纸,倡民权,扬宪政,纵使一时误入歧途,最终也用行动补偿了,对得刘光远,也对得起天下人,本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是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当时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却不敢四处张望,实在是怕看到你伤心的样子。” 薛慕叹息一声,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道房门外刘五重重地咳嗦了一声,她忙掏出手绢胡乱擦了把脸,齐云轻笑道:“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很快就回来。顺便给你打一盆水洗脸。”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齐云又匆匆推门进来,笑对薛慕道:“有一个好消息,蔡昌明不满汪鼎毓恢复帝制,在昆明组建卫国军出兵讨逆,广西都督也随即响应,全国形势很快要大变了。” 薛慕亦恢复了笑容:“多行不义必自毙,看来汪鼎毓的末日要到了。” 齐云踌躇片刻道:“阿慕,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薛慕警惕地望向他:“什么事?” 齐云觑了一眼她的脸色解释道:“我与浙江都督李未然是旧交。如今云南、广西的军队兵分两路北上讨汪,浙江虽然宣布独立,但李未然为人谨慎,不愿贸然出兵。我想南下亲自去劝劝他,晓以大义,若他肯加入讨汪大业,我们的胜算就大了几分。” 薛慕扫了他一眼道:“你都已经决定了,又问我做什么?” 齐云忙道:“没有,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去了。” 薛慕又好气又好笑:“我没有理由阻挠你。横竖最糟糕的情况已经经历过了,也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你一路注意安全就是。” 齐云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从今以后,我这条命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不能保证一直陪在你身边,可是我一定会让你安心。” 齐云第二天便南下赴杭州,薛慕留在北京全权负责《新民报》,每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天午后刚要小憩一会儿,黄达又上门拜访了。 黄达见到薛慕也来不及寒暄,皱眉道:“薛小姐,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赵总办的情形不大好。” “怎么回事?”薛慕忙问。 黄 达苦笑道:“赵总办上次登门大骂汪鼎毓,结果被关在京郊的龙泉寺。原本赵总办门生故交便天下,汪鼎毓一时也不敢拿他怎样,一应饮食供应也不缺少。可他一入寺就开始闹绝食,一连两天水米未尽,如今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怎么劝也没用,你快帮着想想办法吧。” 薛慕愣了一下,决然道:“劳烦先生备车,我同先生一起去龙泉寺劝他。” 二人到达龙泉寺,看守人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您二位快去看看赵总办吧,他如今越发古怪了。” 薛慕随口问:“他还是不肯进食?” 看守摇头叹息:“这是自然,昨日总统府的管家亲自送了参汤来,还有一床锦被,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参汤洒得到处都是,锦被被他当场烧了,说是不食嗟来之食。” 薛慕暗自思忖,有力气骂人,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她与黄达走进赵启新的居所,发现这间房内窗上、墙上到处写着“汪贼”两个大字,赵启新正在烧一张字纸,一边烧一边大呼:“汪贼被我烧死了。” 黄达颇为无奈,思量着劝道:“赵总办,您这又是何苦?横竖您在这里骂汪鼎毓,他也听不见。” 赵启新冷笑道:“我管他听不听得见,我心里痛快不就行了。” “好好好。”黄达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粥劝道:“你好歹吃点东西吧,饿坏了自己多不值得。” 赵启新非常固执:“我不吃,士可杀不可辱。” “赵总办”薛慕突然出声道:“您不要中了汪鼎毓的奸计。” “哦?”赵启新对此有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薛慕笑笑道:“汪鼎毓是当世奸雄,狡猾程度不下于曹操,而总办之名过于祢衡,他不敢对总办下手,是怕千秋万世后担上杀士的恶名。如今总办自愿饿死,汪鼎毓既不用担杀士的名声,又能除掉心腹之患,这岂不正中他下怀吗?总办为何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赵启新闻言豁然清醒:“你说得不错,我不能便宜了汪贼。”他转头吩咐黄达:“你把粥给我,我现在就吃。” 黄达实在没料到薛慕寥寥几话就会让赵启新转变了态度,忙把粥盛出来递给赵启新。薛慕笑道:“光吃粥太寒素了些,我特地给总办准备了几样小菜。 ” 薛慕说着拿出食盒,顷刻间案上便摆满了福建肉松、虾米炒菜苔、椒油蕨菜几样小菜。赵启新一见便有胃口,很快便把这些饭菜吃完了。 薛慕趁机又劝道:“这间屋子太阴暗潮湿了,不利于您调养身体,依我看,您干脆让汪府的管家给您换一个地方,横竖是汪鼎毓掏钱,您不用替他心疼。” “好。”赵启新一口答应下来:“我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看汪贼是何下场。” 作者:实不相瞒,我下章想开车,但看到别的大大的车,我深深自卑了…… 第66章 齐云在杭州有一处祖产宅院, 正与西湖十景“曲院风荷”相邻,颇得林泉之盛。院内以临湖筑榭, 曲径通幽, 假山叠石,极富雅趣。其中“景苏阁”正对苏堤, 可观外湖景色,齐云相邀李未然在此喝茶。 李未然尝了一口刚刚沏好的九曲红梅, 赞道:“滋味甘醇, 冬天喝这茶甚好。我们这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齐云望着阁外的浩渺湖水,悠悠叹道:“山河破碎, 我等终不能效南宋君臣偏安一隅。” 李未然皱眉道:“逸飞, 你的来意我已尽知。只是打仗是要流血的, 近年来战事频繁, 只有东南一带地面上还算太平,所以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虽不才,却愿效仿钱王保境安民, 还望你能理解我的苦心。” “敏之,你错了。”齐云将杯中的茶一口饮尽:“覆巢之下安得完卵?眼下的共和政体,是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争取来的,汪鼎毓意欲恢复帝制, 毁了大家用鲜血换来的革命成果, 就是国民的公敌。蔡昌明在云南振臂一呼,各省都纷纷响应,这是天下大势。” “哦。”李未然扫了齐云一眼,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齐云索性提高了声音道:“江浙富庶甲天下,军队实力也是最强的,若能与此时与云南广西同时出兵,敏之便是维护共和的第一功臣,天下人都不会忘记你的义举。若是继续观望迟疑,等到各省都出兵再开始动作,那就被动得多了。” 李未然沉吟片刻道:“汪鼎毓毕竟控制着北洋,他手下的那帮将领毕竟不是好惹的,若我冒然出兵,究竟有几分胜算?” 齐云笑了笑,放低了声音道:“刚刚从京城来得消息,汪鼎毓的肝病已经很严重了,眼下连正常理事都困难。还有,他目前委任的陆军总长段应明,虽然对他忠心不二,但在军事上并无建树,是个不折不扣的庸才,实在不足为虑。” 李未然眼睛一亮:“段应明我见过,守成之辈而已,但河南都督黎世江是汪鼎毓的嫡系,此人倒是难得的将才。” 齐云冷笑道:“北洋的那些人惯会见风使舵,四川总督张立详是汪鼎毓一手提拔的,不也前不久宣布独立了?这些人原本以利合,后来以利分,也是顺利成章之事。”他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敏之此时出兵,与四川、广西兵分三路讨汪,黄总理在京城里应外合,可有九分的胜算。这个时机一旦错过,事情就很难说了。” “好”李未然亦将杯内的茶一饮而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听你的。” 谈完这件大事,李未然又有了闲聊的心情:“逸飞,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婚姻大事也该早些定下来。有什么中意的女子,我可代为作伐。” 齐云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守院的老仆匆匆走过来对他耳语了两句,他立即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快请她进来。”一面又向李未然拱手道:“对不住,我要失陪一下。” 薛慕被齐云领进景苏阁,发现李未然正尴尬地坐在那里,她的脸不由红了,却听齐云笑着和李未然介绍:“这位是我的未婚妻薛慕。” 薛慕兴办女学的义举已经传遍天下,李未然大感兴趣,忙起身道:“薛女士,久仰大名,今日幸会。” 薛慕此时已镇定下来,笑笑道:“李都督好,齐先生常跟我提起您,浙江富庶甲天下,您功不可没。” 齐云很自然地拉着薛慕的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晚饭吃了没有。” 薛慕微微瞪了他一眼,笑问李未然:“李都督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李未然就是再迟钝,也看出此地不宜久留,忙推辞道:“不必不必,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我就先告辞了。” 李未然走后,齐云笑着问:“你来杭州怎么没有事先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的。” 薛慕笑道:“上海平民女学这里有些事,所以我回来一趟。顺道拐到杭州,想给你一个惊喜。” 齐云拉住她的手道:“走吧,我领你去山外山菜馆去吃西湖醋鱼。” 薛慕笑笑道:“这几天火车做久了有些累,就在家里吃些吧。” 齐云迟疑着苦笑道:“这坐宅院因我许久不来,就只留了一名看门的老仆负责打扫,别说吃饭了,就是要壶热水也不方便。要不,我们就去附近的馆子凑活吃点东西吧。” “那做饭的材料总该有吧?”薛慕无奈问。 “自然有,不过……”齐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不会做,这几天都是叫隔壁馆子送菜过来。” 薛慕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齐云越发心虚,小声嘟囔道:“君子远庖厨。” “好好好,你是君子。小女子我倒是百无禁忌,走吧,领我去厨房看一看。” 齐云愣了愣,招手叫来看门的老仆,由他领着才找到后厨所在。平日里老仆一人自作自吃,所以材料很简单,除了柴米油盐外,只有一把鸡毛菜,一块冬笋,一条鲤鱼。那老仆有些不安道:“少爷,您还是回去歇着,晚饭小的来做就好。” “不必。你做你的事去吧,我来做晚饭,”薛慕摆手制止他,她已经计划好了。鲤鱼半条用来做醋鱼,半条做宋嫂鱼羹,鸡毛菜蒜蓉清炒,这顿饭便齐活了。 薛慕立即付诸行动,舀出缸子里的水来清理鱼,那水极凉,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齐云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见到她这幅模样,忙提醒道:“你放些热水呀。”他索性走进过来,开始四处找水壶准备烧水。 薛慕看到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忙推他道:“你还是别添乱了,若真的想帮忙,就到旁边去帮我择菜洗菜吧。” “哎。”齐云此时倒是从善如流,不再遵守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了。 鸡毛菜收拾好后,薛慕开始切鱼片,因为平常很少下厨,切得深一刀,浅一刀,她对此十分不满意,于是更加专注起来。斜阳的光线映在她的发际,映着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晕,越发显得面色莹白如玉,齐云突然走上前轻轻抱住她:“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 薛慕这番话非常不满意,轻轻推开他道:“差不多怎么能行,啊,对了,淀粉放在那里?” 他苦笑一下,只得专心配合她打好下手。等到这顿饭昨完,天已经很黑了。 二人将做好的饭菜端到齐云房内,薛慕亲手承了一碗鱼羹递给他:“尝尝味道怎么样?” 齐云低头喝了一口,笑道:“很好喝。” 薛慕不信,犹疑地尝了一口汤,立即皱眉道:“太辣了,好像胡椒放多了。” 齐云轻笑道:“不要紧,我喜欢多放胡椒,你喝不完可以留给我。” 薛慕勉强就着汤吃了半碗米饭就放下筷子。齐云倒吃得很香甜,还把她剩的半碗鱼羹喝完了。 老仆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走后,房内就剩下他们两人,齐云一直这样瞧着薛慕,她的脸慢慢红起来,顺手理理鬓发道:“刚才忙着对付那条鱼,头发有些乱,手也有点脏,我去打盆水洗一洗。”说完,便欲转身走开。 “傻瓜,你还想躲到那里去。”他一把拉住她,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吻已经细密地落下来,她的心跳得厉害,双颊都泛起潮红,他却打横抱起她向榻上走去。 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丝慌乱,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她听到他在耳畔呢喃:“阿慕,别怕。” 在一片混沌间,她忽然想起了十七岁那年的春日,在张府的后花园内,他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吻住他,她只觉得迷茫与绝望,到如今却退成了甜蜜的伤感,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拥住他。 他的脸纠缠在她的颈肩,直到她身上的肌肤渐次发烫。“阿慕。”他喃喃地唤着他的闺名,似是在叹息:“阿慕。” 她像是受到蛊惑一般,任由他除掉身上仅存的小衣。冬夜寒冷的空气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激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紧紧与他贴在一起。 当预期的痛楚来临,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却摸到了他背上伤疤,那他在牢狱里受刑讯留下的,他对这段经历一向轻描淡写,她忽然觉得心酸,叹息一声放弃了挣扎。他越发抱紧了她,轻轻吻上她紧皱的眉眼,就这样亲近无间,抵死缠绵,寸寸成灰。 这一夜睡得深沉,等到齐云醒来时,天还未亮,他下意识向一旁摸去,薛慕却不在身边,连忙更衣起身去找寻,却发现她站在临湖的一座亭子里。 齐云走上前去为她披上大衣,柔声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夜来风寒,小心着凉。” 薛慕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笑笑道:“半夜醒了睡不着,索性出来走走,这里的风景真好。” 齐云依言望去,淡薄的明月向西沉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处青山如黛,薄雾若纱,全都笼罩在这朦胧的晨曦里。他拥住薛慕轻声道:“长夜将尽,星河欲曙。我很庆幸,经历了这么多,我们终于能够携手看日出日落了。” 薛慕与他依偎得更紧一些,微笑道:“天很快就要亮了。” 这一年冬天,李未然宣布在浙江起义,江苏、贵州、湖南、湖北诸省也纷纷响应,几路大军汇合于南京。 在这样的情势下,汪鼎毓只得放弃总统终身制,重申遵守临时约法。然而滇军还是不罢休,坚持要他交出行政权和兵权,恢复内阁的权利。汪鼎毓患肝病身体本就不好,此时更是忧愤交集,终于于第二年春天不治身亡。北洋将领张立详被推选为总统,黄达依旧为内阁总理。 汪鼎毓在遗嘱上说:“余之死骸勿付国葬,由汪家自行料理”,但张立详对老上司还是有一分香火情在,他颁布总统令,说汪鼎毓“奠定大局,忧心国事,惜天不假年。所有丧葬典礼务极优隆,用符国家崇德报功之至意。”于是由国民政府拨款20万银元为汪鼎毓举行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国丧。 办完了父亲的丧礼,汪启霖与账房理了半日的账,把仆役们召集起来道:“父亲去世,我也辞了官,家里用不着这么些听差。我和母亲商量过了,汪家厚待下人,想留的,我不会赶你们走;想去另谋生路的,本月工资照给,另外加赏两月薪水以示体恤。我丑话说在前头,今后的日子不比从前,没有外快,只有发到手里的那点工钱,你们要想好了。” 佣人们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管家出头道:“少爷,我们都是汪家的老人了,当此危难之际,怎么可能做背主的事。我们不走。” 汪启霖淡淡一笑道:“这个时候不用你出面做代表。罢了,也怪我说得太直白。给你们一个时辰的考虑时间,有愿意走的,随时可以去账房领钱。” 佣人们聚在一起商量,固然有上了岁数的人想在汪家养老,也可有年轻些的想要另谋前途。到了下午,汪家所用的男役,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前面两大进屋子,立刻冷淡起来。汪府门口平常东西横着两条板凳,总不断的有人坐在那里说笑,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格外寂寥。 汪启霖午睡醒来,抬眼便看到衣箱上放着的一套皇子服,这是仿照英国宫廷式样用黑色呢子缝制的。胸襟前是一横排凸起的金绣。他现在只觉得那金色格外刺眼,心中升起一股郁塞之气,索性起身去后院牵了一匹马,出门直奔西山而去。 汪启霖的贴身侍卫阻拦不住,忙也找了匹马紧紧跟上。 他们策马奔驰了许久,直到天已黄昏,方来到香山脚下。那侍卫劝道:“少爷,我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就要关城门了。” “怕什么,大不了在西山别墅住一晚。”说话间汪启霖翻身下马,漫无目的向下爬去。 汪启霖到了半山腰的一片空地停下来,太阳已向山后落去,唯余苍茫一片暮色。山脚下的平原有两行疏落的杨柳,夹着一条人行大道,正是进城去的马路。再往东望去,那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便是北京城了。 汪启霖转头对侍卫道:“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可笑我竟在那里混了二十几年。世事如棋,天涯风雨,到头来竟是大梦一场。” 侍卫听不大懂他的话,也不敢做声,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声声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阳,也越发黯淡下去,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他忍不住劝道:“少爷,起风了,我们走吧。” 汪启霖忽得一笑:“是该走了,我暂且在西山住一段日子,洗洗身上的尘土吧。” 民国三年春天,上海滩举办了一场轰动一时的文明婚礼。 薛慕是在舅舅家出嫁的,她此时身着白色礼裙,肩上披着白纱,头戴花冠和花环,正在等待男方的迎亲马车。舅母徐氏忍不住感慨道:“大姑娘这一身打扮真漂亮,你以前总把不嫁人守独身主义挂在嘴边,现在总算知道成婚的好了。” 薛慕脸微微红了,她的两个表弟今日充作花童,其中一个只有6岁大,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忍不住问道:“新郎怎么还不来?” 伴娘刘同薇笑笑道:“快了,快了。我去外面瞧瞧去。” 正说话间,齐云的迎亲马车也到了。他一进唐府,目光便一直停在薛慕身上不肯挪开,他低声道:“眼下正倒春寒,你这礼服太单薄了。” 徐氏心中好笑,调侃道:“好了好了,有多少话不能娶回家再说,眼下不能耽误了吉时。” 于是现场的乐队奏起乐来,在一片鼓乐声中,薛慕由刘同薇和男方两个傧相引上了花马车。她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原来自己终于要嫁为人妇了。 齐云就坐在她旁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的心渐渐安稳下来,由众人簇拥着下了马车,来到预约的礼堂前。这里男男女女早已围得花团锦簇,眼见新郎新娘郎才女貌,站在那里真如一对璧人,早就暗暗喝了一声彩。陪同的傧相又都俊秀美丽,真是锦上添花。 司仪人赞过夫妇行礼后,便由证婚人张清远宣读婚书,接着便是新郎新娘在婚书上盖印。走完了这个环节,主婚人赵启新清清嗓子,开始他的演讲了。 “诸位,逸飞是我的关门弟子,薛小姐是我的忘年交。我也算是他们恋爱史见证人了。在我看来,他们的结合是可以说是自由恋爱结合的典范。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相知易,相守难,希望他二人一直这样彼此体谅,永远甜蜜下去。逸飞和薛小姐都在青春时代,虽然成了室家,依然应该好好地追求事业,希望他们不要辜负亲友的祝贺,在好好经营家庭的同时,继续为国家、为社会做出贡献。” 他说道这里,台下当即响起一阵如雷般的掌声,又有人起哄道:“赵总办是新郎新娘恋爱史的见证人,但我们却不知底细,我提议,请新郎上台汇报恋爱感想。” 此言一出,众人接跟着附和,齐云无奈之下只好上台,他清清嗓子道:“诸位,我没什么可多说的。我和薛女士相恋已久,她既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知己,这一点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了。” 就这么干巴巴的两句话,众人当然听得不过瘾,又转头起哄让新娘子也上台汇报恋爱感想。薛慕的脸当即红了起来,张清远在一旁小声抱怨道:“这帮人可太能折腾了,也怪外子没提前跟他们打招呼。” 齐云忙替薛慕挡住:“内人不会演讲,还请诸位见谅。” 却见沈康年在台下提高了声音道:“齐主编也太维护妻子了。薛女士是平民女学的校长,也是报界的知名人士,怎么可能不会演讲?” 他的话音刚落,张清远便啐了一口道:“他怎么也跟着胡闹,我回家再和他算账。” 薛慕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低声道:“没关系,我也有话对他们说。”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台上,齐云给予她鼓励的目光,她向他微微一笑,提高了声音道:“诸位,在少年的时候,我其实是一个很偏执的人,总以为世界亏欠我很多,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大家实在没料到她会如此开场,台下一时都安静下来。薛慕停顿一下继续道:“可是我后来遇到了齐先生,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导师,是他让我一点一点放下偏执,变成了更好的自己。我们是幸运的,也祝愿大家都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薛慕的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阵阵掌声。他含笑向她望过来,他的眼中只有她,她也一样。这一路走得坎坷,未来亦注定多风雨,但她愿意同他携手前行,走过漫漫长夜,迎来真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