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说来话长》作者:哲学少男 文案: 想和你一起,从暮年走回懵懂。 CP:左柏川×宋嘉遥 老爷子们的爱情故事。 避雷: 1.我觉得是HE 2.第一人称,但叙事者站在第三方视角。 3.两个老头,别问,问就是帅老头。 4.阅读过程中如有任何不适,请立即弃文,不要骂人。 5.新人上路,乐意听取友善批评建议,谢谢大家。 序章 如果你站在上帝的位置,俯瞰整个A大家属区,不难发现,隐藏在暮色之下,有两个穿戴齐整的老头正飞快地穿梭过一条条被绣球花包裹的小径,步履矫健(?)的进行着你追我赶,并且乐此不疲。 那个被追逐的老头是我爸,大名叫左柏川,是A大微生物科学系的知名教授,要知道他五个小时前还在气定神闲地带领着他新招来的博士生参观自己的实验室,不曾想到这么短的光景,他就展现了永远不可能为他学生们所知的灵动身影。 而后面那个瘸着一条腿,挥舞着木制拐棍死咬着他不放的老头,是他的同性恋人,宋嘉遥,上周他被我爸从床上踹下来摔坏了腿,我叫他遥叔,我爸喊他遥遥,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拥有八块腹肌混血面容的时尚男摸,不过自从拍过一套令人血脉喷张的内裤硬照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过。 我曾经很故意地在我爸面前和遥叔谈论过这件事情,而我那个正在看文献的爸却立刻对此先表示了事不关己,随后嗤之以鼻。 至于他们两个为什么会闹到这般境地,那就说来话长了。 故事要从上个星期讲起。 那天我陪着遥叔去做半年一次的体检,遥叔年纪虽然大了,可是勤于锻炼,照理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拿到体检单的时候,我俩都慌了。 他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初期,这个病还有个俗名,叫老年痴呆。 “坤子,你告诉叔,这病有的治没的治?” 遥叔低头看了病历单好久,才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问我,那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头眼里看到一丝孩童才会流露出来的无措。 “只要好好接受治疗,不要命的。”我说道,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声音里的颤抖。 遥叔高中就辍学了,这方面没什么常识,我又是医生,本想他会很信我,但是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扭过头看着窗外,我试图和他交谈了几次,他都没有什么兴致。 我也很困扰,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我爸说,也难以想象他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我在医院里见过不少的,多少原本和谐圆满的家庭,硬生生被这痴呆症磨没了所有的爱与亲情,可谁又能怪得了谁呢? * 当晚我吭吭哧哧和我爸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遥叔正在阳台上逗弄那只丑萌丑萌的鹦鹉,比起我忧虑,他倒是显得相当波澜不惊,我爸看见病历单的时候果然傻了,布满褶皱的手背上绷起了突兀的青筋,扶着眼睛的手也开始抖得厉害。 就在我好奇着遥叔为什么只是过了一下午就突然淡定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含情脉脉地对着那只鹦鹉喊了一声柏川。 我当即回头一看,我爸脸色果然又白了一层,手里的病历单也被扯坏了一角。 得了这病确实记忆力会衰退,但也不能一下午就认不得人了,关键是这个人还是我爸。 我爸也丧失一贯的冷静,注意力直接从遥叔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转移到他他娘的竟然敢忘了老子? 我本来想要劝一劝我爸,但转念一想遥叔可能有他自己的用意,比如他这波操作一下子就把我爸从悲伤拽到了愤怒。 我爸心眼小,被遥叔一通装傻不认人气得够呛,当晚越想越生气,把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的遥叔一脚给踹了下去,据说遥叔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半夜被踹下去,不过老了身子骨不比当年,直接就把腿给别了一下。 而我呢,我夹在他俩之间才是最倒霉的那个,我不过是劝了我那个爹一下,遥叔是病人,你应该对他温柔点,结果我爸直接红了眼圈,骂我俩没一个好东西,然后一怒之下搬到实验室去住,可是一到饭点又准时跑回来做饭,他一把年纪,也不嫌折腾。 之后的那几天里,一直是我带着遥叔去医院接受基础治疗。 直到今天,我临时加的一场手术和遥叔治疗的时间冲撞了,我才打电话给我爸,让他在结束的时候去接遥叔,我爸哼哼着答应了,其实我想他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打我有意识起,他们就很少有超过一天不见面的时候,我爸就算是出差,也要生拉硬拽着,把遥叔带过去,唯一一次分离很久,还是因为南方爆发流感,中央调了一些学者去基地研发对应的疫苗。 那年我还在读大学,作为志愿者陪同我爸前往,走的前一天,我爸和遥叔还大吵了一架,因为之前对门那大姐总是邀请我遥叔去咖啡店,遥叔嫌她不好看一直没答应,偏偏就那天答应了。 在基地的时候我爸白天在实验室忙活,晚上睡觉前就跑到基地门口坐一会儿,我问他是不是想遥叔了,他就立刻臭起脸来骂我放屁。 那副嫌弃的模样和后来一听说遥叔来了就把人堵在楼梯间角落里,一边意乱情迷地喊着遥遥,一边压着他亲了半个钟的禽兽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在楼梯口给他把了半个钟的风。 后来我也问过遥叔,为什么总是挑那些特殊的节点气我老爹。 遥叔抿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他生气的时候比难过好哄。 手术结束后我回到家,本想着能看见二老和和睦睦地窝在一起说话,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阳台上不知道谁家的老头坐着和遥叔同款的轮椅,逗着阳台上那只丑鹦鹉。 而我爸站在阁楼上,靠着楼梯的扶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还有点愤恨地瞪着那个轮椅上的老头,嘴里气哼哼的嘟囔着什么见了鹦鹉都比见了我亲。 “爸……”我看着他悲伤气氛的模样,有点不忍心地开口,“您这事把谁家老头拐回来了?” 我爸一听五官瞬间就重组了一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那不是遥遥?” 我十分抱歉地告诉他说:“那不是你的遥遥。” 我转过身,想着赶紧把人家老头送回去,末了还是没忍住对着楼上的老爸补了一句:“别逞能了老爸,你这个年纪带老花镜不丢人啊!” 我给医生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还在等我接遥叔回去,病人的情绪有点低沉。 我心说不低沉才怪,生生看着我那个拒绝带老花镜的半瞎爹,接了别人家的老头不接他,这也就是遥叔脾气好,换了我那个小心眼的爹,早扑上去咬人了。 但脾气再好总归也受不了这委屈,我准备开车把人家老头送回去,我爸一开始说要跟去,后来想了想又不去了,在小区门口等着,接遥叔回来之后我刚停稳车,遥叔连轮椅都不要就举着拐杖冲过去要打他。 我爹理亏还不想挨打,小学生似的东跑一下西跑一下。 我摇着头叹了口气,把车停到了车库里。 想着今晚大概都能睡个好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第1章 这周末轮到我休假,本以为早上能睡个懒觉,但很快就被房门外叮咣的噪音吵醒了,我迷迷糊糊地担心我爸又和遥叔打起来,慌忙提上裤子就推门出去。 结果就看到我爸一手拉着遥叔,一手提着小行李箱,从阁楼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怎么不叫我一下?”我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责备,上前接过行李箱。 科室里常有同龄的抱怨家里的老人,年纪越大反而越像小孩子,离不开人,还会闹小性子,给家里的年轻人没少添麻烦,我家这两个老头倒是正好相反,一个赛一个的怕烦到我。 有时我也会闷闷不乐地想,可能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就算在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也还是存在隔阂,不过等到那阵坏情绪过去了,又会觉得那样想的自己实在不懂事。 “你昨儿不是回来的晚嘛,就像让你多睡一会儿,我叫你爸轻点,他笨手笨脚的,连个行李箱都提不好。”遥叔拄着他的拐棍,边走了两步,边说。 “你提得好你提?”我爸气哼哼地道。 遥叔一改和我说话时的温柔,瞬间换上了一副无赖样,指了指自己上次被我爸从床上踹下来摔伤的腿,“我瘸。” “你腿瘸手又没坏!” 我被这俩老头吵得脑壳疼,连忙摆摆手,一个闪身插在他们俩中间,“别吵别吵,你俩这是要去哪啊?” 遥叔的视线越过我,看了看我爸却不说话,他在等我爸开口。 我爸神色缓和了一下,才解释道:“回老家一趟,” 他们口中的老家在北方一个沿海的小城镇,九月份的海水被太阳炙烤了一整个盛夏,正是最暖和的时候。 我寻思着难得有个小假期,不如直接开车把他们送过去,顺便也尝一尝正肥美的蟹子,而且放两个倔老头自己去,我还有点担心他们路上打架。 那镇子离得也不远,过了最后一个高速口,隐隐就能嗅到铺面而来的海蛎子味,遥叔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我从后视镜看到他张开手掌扒在窗户玻璃上。 我关了空调,把棚顶和四周的窗户都打开,湿乎乎的海风吹得人倍儿舒服,我在墨镜之下也眯起了眼睛,我爸和遥叔在后排靠得很近,偶尔传过来一两段人声,似乎是悄悄话在风中被海风吹得散了开。 曾经听我爸说,他和遥叔第一次说话就是在那片海边。 他当时还在念高中,有一次心情不好,晚自习偷跑来海边,对着海面大吼大叫,想要发泄一下坏情绪,海浪也像是回应他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猛力撞击着礁石。 清寂的月光混着冷白色的灯塔亮,洋洋洒洒地铺在海平面上,遥叔突然就在两个大浪的夹层中探出头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他以为遥叔会被后面的那个大浪埋没,又拼命地叫他躲开,结果遥叔又把脑袋钻进了海里,又从盖下来的那个浪花之中钻出来。 随后海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爸说起来的时候,眼里似乎带着一丝极类教徒的虔诚,不过随后就暗淡下来,还有点鄙夷地继续讲道,说他那年十六岁,以为见到了人鱼,连忙傻兮兮地跪在沙滩上,乱七八糟一顿许愿跪拜,然后就看到那条晒得全身只有屁股蛋白净的人鱼慢悠悠地游上岸来,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然后光着屁股满沙滩找内裤。 但真得承认,遥叔水性是真的好,想我大学还是校游泳队的,在水里竟然追不上他,还被他坏心眼儿的拿海带把我的脚缠起来。 我坐在沙滩上拆脚上的海带,深感我爸找了两个随时准备捞遥叔上来的安全员简直多余。 我这儿刚把海带拆干净,就闻到了烤鱿鱼的香气,一回头就看见我老爹拿了三大串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递给了我一个。 “遥遥!上来吃点东西!”他招呼遥叔上来,随后就坐到我边上,自顾自地吃起来,还一边絮叨还是老家的烤鱿鱼香。 遥叔躺着脑袋游过来,却没上来,我以为他没听见,起身想再叫他,却被我爸拦下来了。 “不用管他,饿了自己就上来了。”说完,他就把第三串鱿鱼咬掉了一个尖尖。 “爸,好像从没见你游过?” “我不会。”我老爹坦荡地摇摇头。 “丢人啊,海边长大还不会游泳?” “能扑腾起来,小时候怕发大水,家里的小孩基本都被大人扔到海里扑腾过。”他擦了擦嘴角蹭上的酱汁,下巴朝着海面扬了扬,“他是个例外,他在海里就像一条鱼,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适合生活在陆地上。” “你说说你们现在的教育条件多好,有艺体特招生,像我们小时候,镇子上就那一所学校,只有教理科的老师,我也是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别的地方都有文理分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愣,随即涌上来的,更多的是惋惜。 我爸博士毕业后就直接留校了,不过遥叔很少会来学校找他,我只记得还在念书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一次比赛,结束后我们一块去西区找我爸一起吃午饭,当时正好赶上下课,学生成群地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或骑着单车,或挽着恋人的手说笑,遥叔静静地看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大学生活真好啊。 我笑着说,好啥?比高中可累多了。 然后他就摇摇头,没再说话了,可我分明看到他垂下来的眼睛里含着浓厚的遗憾与向往。 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 遥叔在水里游得很快,年轻的时候想必只会更好,念此我心里也不免有了一丝遗憾,于是轻轻说,“那遥叔当年要是能走体育特长生,你俩没准儿就能上一个大学了。” 我爸眼神飘忽了一下,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视线最后落在金灿灿的海面上。 “他辍学是我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开始更这篇啦~这篇想尝试一下温馨睡前故事的感觉,没有原型,有些小细节参考了一下家里长辈的生活,大噶晚安啦! 第2章 我本以为老爸会像从前一样,再和我多讲一些他和他和遥叔的故事,可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下文,他从包里拿出速干毛巾,朝着离海更近的地方走了去。 “上来吧,遥遥,我们去吃饭,晚一点再过来玩。” 这一次遥叔听到了,一个翻身朝岸边游上来,我爸在他疯狂甩头发之前用毛巾把他湿漉漉的脑袋给抱住,耐心地擦着,相比之下遥叔就很不耐烦,三番两次想要挣脱。 学生时期,我也在老爸的实验室里帮过忙,不过从来没想到那个面对实验只有只言片语的老头子,照顾起遥叔来倒像是个啰啰嗦嗦的老妈子,担心的事情一箩筐,刚喂完药转头就忘了,还扒楞扒楞遥叔问他吃没吃药,我要是遥叔一准儿开始烦他了。 看他们准备的药,估计是要在这里待上小半个月,我本来打算陪他们到明天晚上就回去上班,不过看他俩那样子好像不怎么想带着我。 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点来气,要不是怕这两个老头儿出事我才懒得跟来呢!大好的周末我在家干点啥不好,怎么就来这儿被当成电灯泡对待了? 于是当时我就宣布决定,我要回去了,我那个爸还真是一点留我的心都没有,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还是遥叔关心我,叫我回去的时候慢点开车。 不过他说完就又拎起他的装泳具的小花包往街边的店面走,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也是想尽快让我走。 遥叔到了路上,腿脚就不像在水里那么灵活,得靠人搀着,于是那两个老头就挽着手,在路灯下一晃一晃地走着,那灯光又昏又暗,洒在他俩身上,像是加了一层八十年代的老电影滤镜,我一时觉得好玩,就掏出手机照了下来。 那店面也有点破败,灰呛呛的门玻璃,里面垂着的白炽灯亮成一个黄球,按理说,就我爹那洁癖的臭德行,觉得是不会靠近半步的,可他却伸手敲了敲玻璃,还用袖子擦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 “您好呀,来点什……”那老板从里面拉开玻璃窗口,慢吞吞地招呼着,看见我爸的那一瞬却睁大了眼,“哎!你是,班长!是班长吗?” “好久不见。”我爸温和地笑了一下,手上却偷偷捏了捏遥叔的手心,被我发现了。 他们絮了两句旧,我才反应过来,这老板大概是我爸的同学,不过他看起来可比我爸老得多,脊背佝偻着,脸上的沟壑也积聚在脸中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板着脸的原因,我爸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岁数年轻一些,他的学生大多都看不出来他是被返聘的。遥叔就更不用说了,在我口无遮拦的那个年岁成年叨咕最多的,就是以后要长得像遥叔一样帅。 目光在遥叔脸上定格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遥叔一直没有在讲话,只是盯着下面的价目表,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一会儿要吃点什么,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也可能是他天生嘴角上扬,所以看面相总是在笑着的。 “来两份甜酱的梅菜扣肉饼,”我爸简单寒暄两句,就开始点餐,“我们先吃一份,等吃完再做下一份。” 那老板笑了起来,“怎么,你牙口也不行了?” “老了。”我爸也笑着回他,话音刚落,袖子就被遥叔拽了拽。 遥叔也不说话,指了指价目表上面第一行,我爸就懂了。 “要两份蜂蜜……蜂蜜……” “蜂蜜芥末酱。”我上前一步接话道,一猜这老头不戴眼镜就看不清,“请给我们来两份蜂蜜芥末酱,再加一份辣酱的,谢谢叔。” 那老板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瞅了瞅遥叔和我爸,才应了下来。 他头顶的小电扇慢悠悠地转,面团在他褶皱的双手里被挤压出一个小-洞,随即被填进了一块梅干菜馅球,他娴熟将面团糅合,按扁,最后用细细的擀面杖擀平。 “你儿子?” 他声音不大,可骤然出现在安静的环境里还是有一点突兀,他掀开眼皮看了看我,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我爸的脸上。 我爸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又慢了半拍地点了点头。 那老板又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我猜他大概想问我是不是代孕来的,但是碍于我在这儿又不好直接问出来,所以最后才化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和嘉遥什么时候和好的? 遥叔没什么表情,仿佛不认识他那个人一般,我爸只是尴尬又带着几分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冷冰冰地说:“说来话长。” 那老板也识趣地闭嘴了,带上糊了层白面的手套,把擀薄后的饼放到炉子里。 梅干菜的香味渐渐溢了出来,白汽虚浮在窗子前,模糊了每个人的眼,那老板也不急着做下一个,手指敲打着桌沿,半晌冒出来一句话,“嘉遥,当年的事我们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要不是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都要怀疑他到底认不认识遥叔。 遥叔过了好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啥事?老了,记性不好,但这饼应该是快糊了。” “啊?啊!”那老板一拍脑门,连忙用铁夹把饼从锅里夹出来,中间一块已经焦糊除了一个洞。 “我再重新做一个。”老板忙说。 遥叔又摆摆手,“不必了,浪费,把中间那块切了,边上还能吃。” 等到他俩的份儿烤好了,这俩老头嘱咐了我一句付钱,就肩并肩地走开了,我一个人站在窗口等我的那份。 老板对我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但是我就比较好信儿了,凑上去压低嗓音说话,左右那两个老头耳背,离那么远肯定听不清。 “叔,你和我爸是高中同学吧?” 老板抬头瞅了我一眼,笑呵呵地解释道:“这镇子上就一个高中,高中就一个班,岁数差不多的,都是同学。”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要不要再问一点什么,结果这老板却是先开口问了我。 “小伙子多大了?念大学没有?” “今年二十八,刚毕业。” “二十八刚毕业?读博士了?” 我又是一阵笑着点头。 “了不得啊,做学问的!”那老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大叫着,“你和大川一样,都是搞那什么,生物的吗?” “不,不是,我是学医的。”我解释道。 可能是因为医学专业的原因,我身边同学大多数都会选择读到博士,科室里也几乎都是博士生毕业,有些家里经济条件不错的,会选择再继续往上深造。 “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悠悠地叹了口气,拿起厚重的手套戴上:“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见识的,也难怪,以前班长就是我见过的学历最高的,我们这一届就十几个考上大学的,其他人基本就留在这里混吃等死了。” “这小镇子没什么年轻人,剩下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那些出去闯荡的小年轻留下来的小孩子,不过等他们闯出名堂了,应该就会把小孩儿都接过去了。” 他说完又是一阵接一阵地叹气。 “其实当年要是没出那档子事的话,嘉遥一准儿也能念个大学。” “什么事呀?” 我从没想过我一个大男人也能这么八卦,我爸虽然常给我讲他和遥叔的故事,不过主要目的还是在我这个母胎单身仔显摆,至于他们从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了解。 但是随着我长大,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 我爸对遥叔有一种极端强烈的掌控欲,而他本身并非一个喜欢掌控的人,不过遥叔在那方面又相当地惯着他,极尽本能地在给他安全感,结果久而久之,这老头的症状非但没见好,反而愈演愈烈。 想起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同性相爱这件事并没有现在这么包容,但他们具体惊了过什么我也猜不出来,唯一能清楚地知道的是,我爸很怕很怕失去遥叔。 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俩高中那时候就好上了,结果被我们发现了,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太能接受,就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当时大川他爸是镇子上管事儿的,怕影响大川名声就自作主张把嘉遥从这儿赶走了。” “什么?” 我登时就愣住了,遥叔怎么看也不想好欺负的人,怎么可能说赶走就赶走?而且他父母难道没有作为吗?我爸呢? “怎可能随随便便把人赶走呢?他父母同意吗?” “哎,”老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饼也顾不上放到锅里,褶皱的眉眼拧在一起,像一团揉碎的纸。 “他念初中的时候爸妈就死了,在海上运货,船被浪给打翻了,之后他一直靠救济金生活,他的救济金在大川爸那里,不给他,他也没法活,他那个人一没沟通能力,二没什么力气,就一张脸长得好,不过男人脸好又换不成钱。” 我越听越难受,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板,“那这也太过分了,救济金不是政府发下来的,他凭什么说扣就扣啊?” “这是小镇子,没你们大城市那么规矩,而且还是我们那个年代,不过说实话大川爸心肠不坏,每个月给他的救济金还会自掏腰包添一点,但出事之后只觉得丢脸,大川都差点让他爸给打没半条命。” 老板大概是说到了兴头上,也顾不得我的梅菜扣肉饼,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从上面的木板上撕下来一小块旧报纸,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凹凸不平的小铁盒,里面装了只有一个底的灰黄色烟草,他往报纸碎片上到了一些上去,卷一卷,用打火器点上。 “我们当时都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言语有多么伤人。” 第3章 等我拿着冷掉的梅菜扣肉饼找到我爸的时候,他正坐在沙滩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我问他遥叔上哪去了,他抬起下巴朝着海里扬了扬。 “八卦爽了?”他忽然问我。 我后背忍不住一僵,随即想起来自己至少在那摊子前面待了半个钟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我在干嘛。 “嗯。”我心虚地点了点头,挪蹭到我爸旁边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黯淡了的原因,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爸老了很多。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同,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受到过歧视,或者什么异样的眼神。 我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包容性很强的时代里,有幸得到凭借感觉去选择和我共度一生的人的资格,但是他们是不幸运的。 故事的最后,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被拉扯着,从最后一排托到门口,他拽着门把手不松开,目光始终执拗地落在第一排黑板正对面的位置。 他说,左柏川我走了。 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左柏川,我走了。 那个人却只是低着头写字。 当老板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心里还忍不住对我爸当时的无作为感到恼火,喜欢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凭什么让遥叔一个人顶了所有? “爸,我知道你肯定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愤愤不平地开了口,“你当年那么对遥叔真的有点过分。” 我真的很难想象,老板描述中的那个倔强地一遍一遍喊着左柏川的少年,和我认识这么多年的遥叔会是一个人。 似乎是惊讶于我的直白,我爸突然偏过头瞧了我一眼,干红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直到下唇被抿得泛了白,才极缓极缓地松开。 “我十六岁那年爱上的宋嘉遥。”他说。 游离在脚边的海水兀自褪了去,往着离我们很远的岸线褪去。 “可直到二十六岁,我才意识到。”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能被迭起的浪涛声盖掉,而那持续后退的潮水终于积聚在一起,又于那处激昂着奋起,喧嚣着铺盖过来,最终落在了我们两个抱着膝盖讲话,全然没意识到的傻子身上,一瞬间湿了彻底。 我没来得及看清我爸说最后那句话的神情,因为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我俩就被浪花浇了一脸,我把脸上一大片被带上来的海藻叶子扑棱开,高喊着叫了我爸两声,他没回我,也没在我旁边,我四处瞧了瞧,结果看见我爸猫着腰一边喊着“遥遥”一边沿着岸线跑。 “遥叔!” 我意识到坏事了,连忙站起来跟过去,我爸除了眼花还有点夜盲,突然间涨了潮,对他来说有点危险。 遥叔也被那个大浪从海里掀了上来,我爸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十分狼狈地和夹在他泳裤上的大蟹子斗智斗勇,最后还是我俩一个掐着蟹子,一个掰开钳子,才把那大家伙从他裤子上弄下来。 我爸瞅着他哈哈笑,遥叔就一言不发地瞪他,踹他,无论是被浪掀上来,还是被蟹子夹住了,都让这个对自己的水性相当自信的老男人很没面子,以至于他后来一再要求,要把那蟹子带回去蒸了。 不过我没听他的,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蟹子可不好往回带,所以趁他不注意,甩手一扬,就把蟹子给丢回了海里。 回去的时候,我把他们载到镇子上闲置的房子去,那里离海边不远,三五分的车程,不过从小区里直穿过来似乎也差不多时间,我爸当时买这儿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考虑到离海近了。 等到我娴熟的倒车入位,拔了钥匙,招呼他们下车的时候,这两个老头却已经脑袋靠着脑袋,睡熟了。 * 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返回来的,空荡荡的屋子就剩下我一个人,听不见那两个老头的拌嘴,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 索性安安静静地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后准备出门买点新鲜的菜回来,难得有空亲自下厨,得做顿好的。 我们小区的中央建了个小亭子,那些退休的老教师或者教师亲属常在那里聚会,唱唱曲儿,吹吹萧,有时候还自己排个晚会儿,上去演个节目。 我自然是不常来的,我那个常年泡在实验室的爸也对此没兴趣,知道这事还是因为遥叔有一次说楼下老太太唱得歌好听,又问了一下他才说出小亭子那边的事。 我爸当时已经顾不上他竟然夸了别人家的老太太,单是他会对那种人多的地方感兴趣就足够让人惊讶了。 因为他是一个从始至终都没能融入这个社会的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不具备良好的沟通能力和知识储备。 叛逆期的时候尤为明显,谁知道老了老了,反而愿意往扎堆的人群里靠一靠了。 我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听一听遥叔平日里听到的声音,看到的舞姿,于是便踱着步子过去,从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中探出脑袋过去看。 结果只看见地上铺着粗制滥造的广告条幅,醒目的标题处赫然写着什么雪山天然人参提取,包治百病,三疗程见效,保证药到病除。 作为一个科班出身的医学生,我驻足良久,把那上面的错字连篇的广告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两边,随后掏出手机,把拿着简易麦克风呱呱地说个不停的中年男子的面貌给拍了下来。 之后我就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晃悠着我的小菜兜,顺便在手机上按了个电话号码,不紧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喂?是警察叔叔吗?我想举报,我们这儿有人卖假药……” * 和警察那边衔接完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箱倒柜地找遥叔前几天偷偷摸摸往回带的东西,他还挺会藏的,我找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把所有的都找出来。 沙发腿后面的背阴处藏了两瓶,书架最上面一层,吃灰的那排书后面还藏了一溜,而且沙发底下的两瓶中有一瓶已经空了一半。 我一边核对着后面的说明书,一边给老爸拨了个电话过去,打了两遍那边才接起来,声音还有气无力的,像是刚睡醒。 我压低嗓音对他说:“爸,遥叔在你边上吗?” 我爸说他睡着呢,问我怎么了,我一五一十把那些药的事情给我爸交待了一边,本以为他会很生气,然后叫我把那些药全部都丢掉,可谁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相比之下干着急的我倒显得不怎么聪明。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我爸好像打了个哈欠,他那边的背景音也愈发的喧嚷起来,“没事,他那些药我都拿到的实验室检测过了,就是些普通的维生素。” 见他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我却忍不住急了:“那也不行啊,又不是正规药厂出来的东西,谁知道卫不卫生啊?” “放心吧,我把里面的东西都给他换了。”电话那边,我爸似乎笑了起来,“你呀,别总操/我俩的心,快点找个能看对眼儿的人吧,转眼就三十了还打光棍,让人说单身狗好听?” “……” “对了,别让你遥叔知道咱俩知道他买药的事。”末了,他突然语气正经起来,嘱咐了我一句。 “啊?可我觉得有必要好好给他说一说啊!保不准他下次又背着咱俩偷偷买别的药呢。” 我爸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道:“他乐意买就买吧,咱家也不差那点钱。” “要是买这些东西能让他心里稍微舒坦一点,那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我不大记得当时我说了些什么,被午时和煦的穿堂风拂过脸庞时,手机屏幕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桌面图片。 我看着茶几上整齐排列的一溜小药瓶,像欧洲古代带高帽子的小骑兵。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从前谁对不起谁都无所谓了,毕竟无论处于什么年龄段,大家还是要朝前走的。 从前如何我不敢妄言,但如今看来,我觉得遥叔是幸运的。 有个温柔又死倔老头告诉他,就算不用融入这个社会,也可以去感受生活的美好,就算不用强行敞开心扉,也会得到周到的呵护。 我爸也是幸运的。 有个寡言又温柔的老头,会原谅他的不成熟,拥抱他的坏脾气,满足他一切无理取闹的要求。 想起上大学的前一天晚,我们爷俩一边喝酒一边扯淡,他顺便还给我传了传他那含金量不高的恋爱经,不过有一句,却让我印象无比深刻。 他说喜欢总要图一点什么,图他模样好看,图他才华横溢,图他身价金贵,抑或其他。 但是爱不一样,爱什么都不图。 我爸当时的原话是,当你发现对方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傻-逼,可你还是舍不得离开他,那就永远不要离开他。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说起来总觉得粗俗。 不过我说他粗俗多少也带一点个人情绪在里面,因为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真的有点羡慕。 于是我批评他,我说你不可以这么说遥叔,他一会儿溜完鹦鹉回来,听到可是要生气的。 我爸已经有几分醉态,摇晃着脑袋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没听清。 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他是在说他才是那个傻-逼。 第4章 我家那两个老头在九月中旬才打算回来的,我开车过去接的时候,遥叔提着他的小花包,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不情愿也没辙,北方的海就热乎那么一段时间,秋雨一下,我爸就不准他再下去游了。 我不大记得,好像是遥叔年轻的时候再水里害过病,后来我爸看他就严了起来。 考虑到遥叔估计是舍不得那片海,回去的时候我特意绕了个远儿,走的那条沿海高速。 黄昏将尽,落日半没入海面,映得天海交接处一片乍眼的金红,无论从多么刁钻的角度去看都是抓人眼球的漂亮,我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就脑门一热,突然猛踩了一脚刹车。 然后就听到后座叮咣一阵响,那两个老头安全带记得好好的,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我爸一直在敲的电脑不幸从他腿上坠落了。 “兔崽子,怎么开的车!” 我这刚把脑袋探过去,就挨了老头一句骂,没敢吭声,先伸长胳膊把他的电脑给捡了起来。 电脑卡住的地方比较奇特,我解开安全带都不太好够,好不容易给拿上来了,我爸还在忙着把扒着窗子向外看的遥叔拽过来左看右看。 “没事啊,安全带都系着呢。”我把电脑放他腿上。 “你突然急刹车做什么?” 我朝着遥叔那边的窗外努了努嘴,“你别光顾着弄你那些菌啊,偶尔停下来看看窗外的风景嘛,怎么样?下来拍张照啊?” 在我说完这个提议的一瞬间,我爸蹙起来的眉头似乎就舒展了开,他都没能瞧一瞧外面的余晖映海图,一双眸子就亮起来,巴巴地望着遥叔。 “要、要去吗?” “嗯。”遥叔做作又矜持地点了点头,他嘴角常年弯着,也不知道笑没笑,“照呗。” 我在这俩老头脸上瞧了个来回,越瞧越觉着他俩搞笑,合影又不是什么丢人事,一把年纪了还在我一个小辈面前扭捏上了。 说起照片这个事,我还是在白天上班的时候想到的,科室里今天新来了一个实习生,是我的同门师弟,他的桌子就在我旁边,我也不是故意偷看,主要是桌子上立个大相框,里面整齐摆着三张照片,怪显眼的。 而且第一张的背景图,还是我高中学校里面那棵大榕树。 榕树前面正站着两个穿着藏蓝色校服的少年,一个对着镜头傻呵呵的笑,另一个乖巧的站在他旁边,目光却没落在镜头上。 下面两张照片里的人轮廓更加成熟了一些,背景是桐城春节时在江岸举行的烟花大会。 最后一张应该是最近照的,小师弟今早来的时候穿的就是照片上那件大衣,而他身边站着的漂亮青年,始终那一个。 我一时看久了,没注意到小师弟下了手术回来,被撞了正着,他发现我在看似乎还有点兴奋,白大褂都没穿好,就凑过来得意洋洋地给我介绍,问我他弟弟好不好看。 好看是真好看,但还是让我有点尴尬,我起初还误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 转而我就想到,我家那两个老头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我爸的照片都是和同学或者同事的集体照,而遥叔的就只有那家三无公司找他拍的内裤照,就出了几张样片,没来得及发行就被我爸给扣下了,我还是那天去他的书房找资料的时候发现的。 “往这边站一站,有点背光。” 提起拍照,这俩老头表面不动声色,其实都还挺期待的,眼底一片晶亮,还带着些无措的慌乱感,我把大学时闲置的拍立得带了过来,相机一举,他俩就像一二三木头人一样,眼睛都不眨,绷得紧紧地盯着摄像头看。 “别光站军姿啊,随意一点,爸,您老人家别老背个手,整得像领导视察似的。” “多嘴。”他瞪大眼睛凶了我一句,凶完又小心地拽了拽遥叔的袖子。 “要不比个心?我看他们现在年轻人拍照都这样……”我听见我爸结结巴巴地对遥叔说,还伸出手笔画出半个心形出来,“就像这样。” “不,傻。”遥叔摇摇头,拒绝地相当干脆。 我爸瘪了瘪嘴,倒也没生气,弯下腰勾着手臂笔画了一个大的,“这样?” 遥叔本来就上扬地嘴角此时也耷拉下去了,毫不客气地说,“更傻了。” 我端着相机憋笑,我爸的审美就在遥叔身上正过这么一回,其他时候都相当迷惑,这要是人多,我爸一定会让他们摆那个网红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的六芒星。 “那你说怎么样?” 连着两次被怼,我爸的臭脾气又上来了,两手在胸前一抄,歪着头看他。 遥叔轻轻笑起来,眉眼一弯,眼角的褶皱也跟着叠起来。 “一把年纪了,别弄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拉个手得了。” 小时候,我总觉得遥叔笑起来像武侠小说里的那种不务正业的反派公子哥,痞坏中还带点迷人,如今被岁月淘洗掉了朝气,倒显出了几分和蔼的温柔感。 我几乎是在遥叔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按下的快门,纸张随即就从下面缓慢地滑了出来,吱吱呀呀的。 他俩似乎也意识到我拍下来了,一齐睁圆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干巴的笑了两声,取出照片甩了甩,想说点什么,可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其实我只是忽然觉得那一帧画面很美。 真的很美。 火红的落日缀在他们身后,沙鸥怪叫着低掠过水面,海风吹起他们耳侧的白发,鎏金般的暮光打上了侧脸,明明是在争执的两个人,可望向对方的眼神却一个赛一个的温柔。 在一起生活久了,最初的心动或许会淡化、磨灭,但爱不会。 哪里都能找到它的踪迹。 “要不……牵个手再来一张?” 我把显出来的照片递给他俩看,又扬了扬手里的相机。 “遥遥,你老了。”我爸又背起了小手,叹了口气,沉重地说道:“想当年,脸上没褶子的时候,可比现在帅多了。” “左柏川……我还没嫌你老呢?”遥叔脸上的温柔十分明显地僵硬掉了,音量也跟着拔高了。 “有啥可嫌的,您二老没一个年轻的,”我实话实说道,又挥了挥相机,“还拍不拍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毕竟像我们这种医学狗平日里都不怎么注意外貌,成天忙得要死,干净就行,哪管得着自个儿好不好看的,年不年轻? 而对于我这种典型的糙直男思想,这俩老头好像不仅不大认同,甚至还有点来气。 “车你开?” “行,我开。” “给这不会说话的臭小子扔下去喂鱼?” “行,我抗他脑袋。” 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左同志大概是全网最闲的外科医生了…… 第5章 回来之后的日子里,我爸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他在带着遥叔去老家之前就已经申请了辞职,但是要在彻底不管之前,把他手下的课题和接替他的教授交接明白。 这着实是一项大工程,有时候他都来不及回来陪遥叔吃午饭。 我这边也忙起来了,医院接手了药物的三期实验,被抓过去的医生里就有我一个。 先前中午的时候,我还有闲工夫悠哉游哉地去门口的咖啡店点杯喝的,如今泡泡面的三分钟都是奢侈。 那几天我们两个谁也没顾上遥叔,他还是一贯的安安静静,早上我把他带到医院治疗,下午没人接,他就自己回来,晚上偶尔会因为床单太丑的问题和我爸吵两句,其余时候都和没生病的时候一样,一点都不闹腾。 可能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状态太过正常,我们都以为他的病情基本稳定在这个时期,一时间也放松了警惕。 结果,没多久就出事了。 他提着那只大胖鹦鹉走丢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和同事一起轮番享用一碗泡面,我爸的电话就这样火急火燎地打过来了。 遥叔每天的行程都很固定,早上去医院,中午我爸要是有空就接他回去吃饭,午睡一会儿在去医院,下午结束治疗,就一个人回来,领着阳台的胖鹦鹉出去溜溜弯,一般天没黑就回来了。 而我爸那些天基本上每晚**点到家,那天他回来的时候房间的灯是黑的,他有点夜盲,还懒得开手电筒,结果在墙壁上摸索了半天大灯的开关都没找到。 他又喊遥遥,不过也没人应他。 这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把我那口酸菜牛肉面秃噜进肚子里,随后把烫手的泡面碗塞到主任怀里,又和他打了个招呼,脱了白大褂就赶忙往外跑,电话里面我爸的声音都已经哆嗦上了,我的心脏也一下一下的,不安地跳动着。 我当时的状态没比他冷静多少,毕竟听过太多老年痴呆症患者走失,就再也没找回来的例子,生怕这件事情发生在遥叔身上。 我爸拿着上次在海边和遥叔拍的照片,一路走一路问,九点多街上哪还有什么人,除了后街附中刚下了晚自习的那些高中生。 我觉得相比之下,我还是智商在线的,我没先去跟他汇合,也没有立刻在朋友圈广播,而是直接去了社区的派出所报案,上次举报假药就是给他们打的电话。 本来我还对上一次假药事件的合理处理对他们的印象颇为不错,可谁知这一次见了,却让我气得半死。 “我要报案,我家老头走丢了,他……” 我是一路跑过去的,到那之后扶着台子气喘吁吁地给他描述,他连头都没抬,直接甩给我一个本子。 “登记。” ……好,我忍。 毕竟求人办事,要按照人家的规矩来,我一咬牙,飞快地把信息都登记好,顺便把气息捋顺了,准备重新给他说明情况。 谁知道他又打断我,不过这一次抬起了头,挑着半边眉毛,看上去有点凶。 “医生?” “对,我是。”我应道,可又想不出来我是什么职业跟报案有什么关系? “重写,看不懂。”他眉头一皱,把本和笔给我扔过来。 “……” 我十分优秀地把我的小暴脾气压了下去,语气尽量平和地对他说,“警察叔叔,我真的着急,我家老头走丢了,他有痴呆症,这么晚了我怕他一个人出事!” “身份证。”那警察又抬起眼皮,似信非信地打量我一圈,掌心摊在我面前。 我感觉的我的面部表情已经很难维持冷静了,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边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啪的一声拍在他手上。 我听见他嘶的抽了一口气,估计是被我拍疼了,还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捏着我身份证的一角瞅了瞅,又瞪了我一眼! 气得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找到遥叔之后绝对要举报他。 “左正坤,桐城本地人,8月25日生,28周岁。”他正没有感情地念着我的身份信息,就在我以为他要记录存档的时候,一双犀利的视线突然又落回到我的身上。 “管谁叫叔叔呢?自个儿多大年纪没点数啊?上次打电话举报假药的那个是不是你?” “……” 我一时间接不上来话,主要是在学校的时间太长了,不太容易从一个学生的思维转换过来,对于警察的印象,大多还源于小时候的儿歌,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 所以叫警察叔叔有错吗?没有。 那小警察一看也是脾气不好的主,三连问刚结束就把身份证丢给我,自顾自地往里走。 我急了,追在他后面问他去哪,就算我叫叔叔不对,可哪有因为这么屁大点事就不办案子的警察? 他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 “过来呀,你不是着急吗?我给你调监控!” …… 态度恶劣,举止不端。 我绝对要举报他。 第6章 “老爷子多高?” “一米八左右,不驼背,不胖不瘦,头发全白了,梳得很整齐……” “不用那么细致,你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穿得什么颜色的衣服?” “黑的,长大衣。” “是不是腿脚不太好?” “对。” “是不是还提这个鸟笼子?” “对!找到了吗!” 我惊喜地看着他,他却满脸鄙夷地看着我,说:“你下次可以直接说他提着鸟笼子,这样能省不少事。” 他说完就把电脑屏幕转向了我,看见画面上出现的遥叔的身影,我才压下了到嘴边的芬芳。 画面是下午七点左右,遥叔提着鹦鹉笼子,沿着后街的小河慢悠悠地走。 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这是他遛弯的常规路线,以前我陪着他走过的,在前面有个拱形的小桥,他一般走到那,就过桥折回来,再走到头,就回家了。 但是这一次他过了桥,却没有折回来,而是拐了个弯往前走。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看,生怕漏下什么要紧的信息,那个小警察却旁若无人地打起了电话。 “喂,老豆,做乜嘢哑,我啐嗓班嘢啰!”(喂,老爸,干嘛呀?我这儿上班呢。) “你快讲嘛,还有人喺等我。”(你快点说嘛,有人在等我。) “乜?遇见以前嘅队友?嗰你就去和佢饮一杯嘛!唔使畀我讲!”(啥?遇见以前的队友了?那你就去和他喝一杯嘛!不用跟我说!) “精神唔好……?”(精神不太好?) “你喺边捡到嘅?附中咩?”(你在哪捡到他的?附中吗?) 他嘴里叽里呱啦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突然朝我这边走过来,把电脑屏幕挪向了他自己。 “你讲慢点,佢有冇提着鸟笼?冇?唔通唔系?”(你讲慢一点嘛,他有没有提着鸟笼?没有?难道不是?) “乜?宋叔?”(啥?宋叔?) 他突然不在讲话了,举着手机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冒出来一句普通话:“你家老头叫啥?” “宋嘉遥。” * 十分钟后,我坐在他小摩托的后座上,一手抓着他的衣服,一手给我爹打电话。 “喂?老豆啊……呸,爸!我们找着遥叔了!你别着急,他现在很安全,他遇见他以前的队友了……嗯嗯,对,他现在在附中那,我正在往那边……” 我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了。 这老头还真是一点都不好奇我怎么找到的遥叔。 他两条腿毕竟跑不过我们两个轮,我俩抵达附中校门口的时候,方圆几里都没见着我爸的影子,倒是我,夹在熙熙攘攘的蓝校服里,还遇见了一个当年教过我物理的老师。 科任老师,而且就带过我们高三一年,我就想跟他打个招呼,都算不上寒暄两句,结果就被那警察揪着后衣领给拖走了。 “找你家老头要紧!”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他穿着警服在学校门口,当着我高中老师的面给我拖走真的不会对我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吗? 举报拉黑再见。 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他为什么在接完的电话,确认完遥叔的安全之后,表现的比我还着急了。 我们是在学校的灌木丛里找到的遥叔,发现他的时候,他旁边还有一个高中生。 那个高中生茫然且僵硬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被攥住了的袖子,小声问我:“那个,您是他的家人吗?” “我是,很抱歉,我家老人给你添麻烦了。” 我答话到,声音都有点发虚。 现在的小孩家里条件大多不错,十六七岁就长得人高马大的,还好这小孩脾气不错,遥叔这么抓着人家不放,也没被当成坏人打。 我光顾着看他来着,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大爷,挺着啤酒肚,手里还拿着半瓶散装白酒。 “仆街仔,你可算来嘞。”(臭小子,你可算来了。) “我接咗你电话就一刻冇敢阻”(我接了你电话就一刻没敢耽误) 我本想先答谢老爷子一下,我家遥叔估计是有他解释才没挨了揍,但见他好像醉醺醺的,又讲着我听不懂还有点凶的白话,索性先去查看遥叔的情况。 比我想像的糟糕。 “遥叔,遥叔你松松手,人家小孩放学回家了。”我安抚性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不敢贸然拽他,遥叔看着年纪大,力气确实不小。 遥叔摇摇头,很慢地说道:“不回家。” “他不能回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涌上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遥叔,你还记得我吗?我,坤子!你还记得我吗?” 他果然茫然地抬起头,神情淡漠而又疏离,幽黑的瞳仁被泛黄的眼白包裹着,生生倒映出我的面容,却也只有我的面容。 “他是不是得了那个病?”旁边那老爷子突然开了口,突兀的散装普通话让我恍惚了一下,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说病名,我知道一部分老年人还是相当介意这个病的,所以我只是点点头,甚至忘记要说感谢的话。 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块扎满刺的鱼肉,梗塞着让我讲不出来话。 “我感觉我也快了,像我们这种不用脑子的,就是爱得这个病。”他说。 “爸你一天天的,别老喝了酒就开始瞎琢磨!”那个小警察立刻接话道,“呢老爷子仲识到你咩?要不你劝劝他?”(这老爷子还识得你吗?要不你劝劝他?) “他也不知我嘞!头先都想畀个仔松开,边知道呢老嘢咁倔!”(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刚才我像让他给那孩子松开,哪知道这老头倔得狠!) 他俩说着说着就又飙上白话了,我和那个高中生大眼瞪小眼,一个字都听不懂,遥叔倒是自在,旁若无人地抓着高中生的袖子,倒是不吵不闹,但也不松手。 “那个,叔叔,要不我试试?” 叫谁叔叔呢? 我俩瞪了一会儿眼,他突然颤颤巍巍地提议到,可是听完他的提议,我的脑子就又卡壳了。 我觉得我找到他被遥叔拽了这么久,还没发火揍人的原因了。 这孩子乍一看有点唯唯诺诺的书呆子样,不过心理素质还挺好的,否则下学路上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头纠缠上了,不揍人也得吓得乱叫,他却很平静,任老头拽着,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 大概是我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太久,小高中生似乎有些看出我在想什么,又怯生生地开口道:“我就是觉得,他是不是认错人了?虽然刚开始有点害怕,不过我觉得他没想伤害我……” 认错人? 这个想法当即就被我给否了。 遥叔现在连人都不认得,怎么可能谈得上认错人? 可是到嘴边的话还没出口,我就十分打脸地点了头。 因为我突然就发现这小子像谁了。 蓝校服,有点毛的小寸头,一脸木讷的书呆子样,这不是我那个爹的高中2.0吗? “你试试叫他遥遥,说你要回家了……额,明天见这类的话,先试试!” “那我试试……不过我走了他也会走吗?” “没事,你先走,剩下的交给我们。”我摆摆手,一点底气都没有的大包大揽道。 我感觉那个小男孩还是有点别扭,毕竟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爸可以厚着脸皮管人家一个大男人叫遥遥,我看他求助似的望了我一眼,最后还是轻柔地拍了拍遥叔的手背:“遥遥,我要回家了,我们、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靠别说,这小子低声细语哄人的模样越看越像我那个爹。 遥叔果然松了手,但还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男孩,吓得他被松开了也不敢跑。 “好。”过了好久,他才点头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散装粤语凑合看看 最近迷上了粤语骚话哈哈哈哈真的好苏啊 第7章 我们把那小高中生劝走之后,遥叔看上去比刚才低落得多,他靠着围栏坐着,一眨不眨地盯着脚边的一小块地面看。 我过去给他说了很多,他完全不理我,我爹也不知道走到哪了,给他打电话也不接。 中途学校的保安还来过一次,还是靠了那个小警察的帮忙,我们这边的两个怪老头才没被请过去喝茶。 小警察家的老爷子姓程,刚来桐城没多久,普通话讲得不太好,讲着急了还参杂点白话,我俩基本上没法沟通,全靠小警察在中间翻译。 不过他也不太想和我说话,咕噜咕噜喝着他的白酒,过了一会儿好像喝懵了,用肩膀撞了我遥叔两下,道:“做乜嘢哑?”(你干啥呢?) “乜都冇做。”遥叔哼哧哼哧地回了他一句。(啥也不干) 我又傻了,在我的记忆长廊里完全没有遥叔会讲白话这一项,我也不记得他去过那些地方。 “听你家老爷子说,和我遥叔是队友?” 我突然想起之前被我忙乱之中忽略的一个信息。 “对啊,你不知道吗?”小警察点点头,在我旁边蹲下,“你为什么管他叫遥叔啊,他不是你爸啊?” “……说来话长。”我不太想给他解释,我还是更好奇遥叔以前的事。 “是部队吗?”我想到遥叔可能是去当过兵,于是问道:“他俩以前是一个部队的吗?” “不是啊,打捞队,哪年的事来着,我记不清了,当时发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后来政府组织了打捞队,专门捞尸体。” “啥?” 我真的惊了,尸体这玩意我上学期间可没少打交道,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还存在不少细菌病毒呢,更别提泡在水里的,而且…… 我爸那副恨不得把遥叔绑起来随身背着的德行,怎么可能舍得让遥叔去挣那么危险的钱。 “老头就是在那个时候捡到我的。”他指了指自己,又问道:“你是不是也被捡的?” “你才……”我差点脑子短路回骂一句你才被捡来的,后来想想他真的是被捡来的,自己也真的是差不多被捡来的。 当年那些事我也是捕风捉影听来的,据说我那个所谓的妈年轻的时候没干什么好事,末了打算怀着我找个接盘侠,这个接盘侠就是我爸,我爸不干,然后她把生下来就跑了。 我和我爹就这么过了一段孤父寡儿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放学被一个我爸的同事接走了,说让我上他那儿住几天,等我被老爸接回去的时候,遥叔就在家里了。 我转过头,不想理小警察,开始盯着遥叔和程老爷子叽里呱啦的聊天,我爸就在这个时候提这个鸟笼子满头大汗的跑过来了。 “爸,你怎么才来呀!”我差点像个没见过妈的小孩,没出息地哭出来,遥叔遥叔不认得我,小警察小警察气我,程老爷子更是不稀罕搭理我,我夹在这三个人中间,为难的要死。 “我去捞鹦鹉了,沿着河边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什么东西在哪儿背床前明月光,低头一看发现是它卡在石头里了,差点被水流冲走。”我爸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像是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把沾了水和淤泥的鸟笼子二话没说就塞到了我怀里,“遥遥呢?” “那儿蹲着呢。”我有气无力地用下巴朝着墙根扬了扬,“遥叔这次好像真不太记得人了。” “他可能只是不记得你。”我爸摇摇头说。 “……” 怎么都欺负我?这年头谁还没点小脾气了? 可我很快就发现,我爸只是嘴上说的轻松,他往遥叔那儿走的两步都有点抖。 他和程老爷子好像也相识,但也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多说什么其他的,我爸径直走到遥叔面前蹲下来,轻声叫了他一声“遥遥”,随后笨笨咔咔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胖乎乎的烤红薯,塞到遥叔手里。 “不烫了,给你放凉了。”他说,随即又用着听起来就很假的愉快口吻说道:“走哇!宋嘉遥!我们赶海去!” 我还想嘲笑他,怎么像哄小孩似的哄起遥叔了,结果就发现遥叔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他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捧着他的烤红薯蹭得一下站起身,我爸也跟着他起来,拉着遥叔的手一步一步往外走。 我怀里的鹦鹉在它的小笼子里面扑腾着湿漉漉的毛,也跟着喊起来,“赶海去!赶海去!” 我想让它闭嘴安静一点,因为它抖了我一肚皮的水,还有它嘶哑难听的嗓音在这静悄悄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刺耳,却听到旁边的小警察和程老爷子一起小声喝了起来。 “赶海去!赶海去!” 遥叔一手拿着烤红薯,一手被我爸抓着,他好像回头笑了一下,但被暮色隐藏住了,我看不真切。 好不容易等到我怀里的鹦鹉安静了,程老爷子又开始操着他的烟嗓笑,笑完后说道“真好啊,他俩。” “一对儿?”小警察不确定似地问他。 “你系冇吖嘛!”老爷子醉醺醺地骂他。(你瞎啊?) “你老爸,”他骂完儿子,又用酒瓶子扒楞了我一下,不过似乎不知道那个词该怎么说,就用另一只手竖着大拇指,一个劲儿地扬,“好!好!” “啊!原来你爸是左教授啊!”小警察恍然大悟一般,拍了一下他那被警帽盖住的脑瓜,“这么说你爸当年还救过我爸的命呢。” “啥?” * 都说这好奇心害死猫,其实人的好奇心上来了,也不比那些阿猫阿狗少。 我一路追着那个小警察,非要找他问个明白,结果他朝我摊摊手,说他也只知道个大概。 他所知道的大概,就是当年那个打捞队,说是队,到最后其实就剩下了遥叔和程老爷子两个人,刚开始招募的时候浩浩荡荡的来了一帮,不过都是奔着一具尸体五千过来的,没下去几次,就发现这是赌命的生意,很多人有命下去没命上来。 遥叔和程老爷子都是水性极好的那种,可架不住最后染上病菌,而且当时受灾地区的医疗设备有限,最后只得对两个人宣布的放弃。 可是随着感染者越来越多,不得不引起上层的重视,因此派了一批海洋微生物学者以及医疗学者前往,我爸当时就是被派过去的学者之一。 好像也是在那一次之后,我爸在生物学者圈就小小地出名了一下。 我带着满心的疑问回了家,一进门就看见我爸在厨房鼓弄着什么,关上门还没等我问他,他就突然窜出来,食指在嘴巴上一竖。 “轻点,我刚把遥遥给哄睡了。” “嗷。”我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爸,你这是干啥呢?” “准备东西啊,明儿个带遥遥赶海去。” “您还真去啊!离这儿最近的海开车还要俩点呢,一把年纪了别折腾了行不行。” 其实我原本是带着兴师问罪的心情回来的,从小警察那儿听来的从前事,让我不禁异常心疼遥叔,还不知不觉给我那个爹加了一层渣男滤镜,可一看到他脸上藏不住的疲惫,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连我,只是听了些片面的描述,就心疼的厉害,何况亲眼所见的他呢? 我爸固执地摇摇头,“不行,我答应遥遥了,我自己开车带他去,你该上班上班去。” “赶海最晚也得五点到那儿吧,你俩三点就得走,两点半就得起床,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嫌自己头发厚啊?那分我点儿呗!”我急得一顿胡乱比划,老头看傻子似的瞧了我一眼,给一包食用盐剪开,不慌不忙地往空的矿泉水瓶里装。 我实在忍不住,又劝他说:“遥叔当时明显是发病了,等明天清醒了他就不记得了,想赶海以后有的是机会,您这最近交接实验室那边的事儿也没怎么睡好觉,何必急这一天呢!” “可是我记得。”他语调提高了一些,手也跟着一颤,细密的精盐撒到了水池边上一些,但很快就被水溶掉了。 “你说的对,我一把年纪了,所以有时候特别羡慕你们这些小年轻,可以任性的拖延,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永远,而从我们做不到。” “我们老了,答应的事情如果不马上去做,没人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想做一个废话少的写手,但还是忍不住叭叭两句,感觉这文写得又容易又难,容易在很多情节都源于我看到的听到的,像会背诗的鹦鹉,是我家楼下饭店店家养的,它会背两首李白的诗,打捞队的事是假期去玩潜水听两个潜水员互相吹牛听来的,肯定有吹牛的成分,但是我觉得挺新奇的,就加工了一下写上来了,然后赶海是跟家人去的,经历过的事情比想象出来的好写一些,不过难就难在是从儿子的视角看,这臭小子能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所以得一点点地从后往前展开,而且主角是两个老人,他们虽然都有点老小孩的感觉,但是思维的高度是在的,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不是我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屁孩能诠释好的,不过我会加油写好的!也感谢一直看文的大家! 第8章 我一下说不出话了,厨房里只剩下精盐簌簌地落在瓶子里的声音,他见瓶子装得差不多满了,就给它扣上盖子,又在瓶盖顶部扎了一个大的孔洞,把吸管插进去。 “爸,你和遥叔……”我欲言又止,“当年为什么要让他去那什么玩儿命的打捞队啊?” 他把抬起褶皱的眼皮看了我一眼,把那个做好的瓶子装到遥叔的小花兜里去,转身去做下一个,不过他动作幅度忽然大了起来,看上去有点气哼哼的。 他也确实哼了一声,这一声还不小,用发胶打理好的白发生生掉下来一绺,不过过了一会儿,又被他给别到了耳后,似乎情绪也随着这一绺头发变得怅然。 “他是为了帮我还债。”他继而轻声说,“我当时欠了高利贷,他可能是怕我被打死。” “那时候我在读博士,遥遥在我们学校做体育老师助理,我们俩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一居室,当时只觉得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结果我爸来了,他在家的时候昏迷了好几次,但一直拖着不去看,后来被我姑姑带着过来做了检查,顺便来看看我。” 我爸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好一会儿,眉眼微微痉挛着。 “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已经胃转移了。” 我急忙接话道:“所以爸你就借钱去给爷爷治病?” 他沉默着不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虽然我是个外科医生,但对癌症也是了解的,癌细胞扩散到这种程度之后,能就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而且化疗和放疗对自身的损伤远远大于对癌细胞的损伤,我爹一个学生物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如果我是主治医生的话一定会建议保守治疗,一方面年纪大的患者能少遭一点罪,一方面也能免得人财两空。 我们医院曾经有一个食道癌晚期的患者,当时化疗已经对他没用了,正好家里条件还不错,就选择了放疗,最后病人也高高兴兴地出院了,但是没到一个星期,就死在了来医院的路上。 死因是肺部感染。 当时这个病例几乎在整个医院传遍了,我们也是看了片子才知道,放疗虽然杀死食道的恶性肿瘤,但也将食道照穿了孔,食物残渣就透过那个孔,有些入了肺。 也可能是因为我没见过爷爷,对他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对于这件事情,无论是从医生的角度还是儿子的角度,我都觉得保守治疗是最好的方案。 虽然有点马后炮,但我还是把我的想法给我爸说了一遍,我爸听完只是摇头,末了才开口道:“除了化疗和放疗,治疗癌症还有一种方法。” 我觉得我当时的表情可以用扭曲来形容了,除了放疗和化疗,再有就是免疫治疗了,这个方法相比前两种确实对机体损伤小一些,但是这技术放到现在都不算成熟,何况是我爸的那个年代?而且免疫药好他妈的贵! “当时免疫治疗也刚兴起,我们也算是最早拿到相关文献的那批人,我……我很信任这个方案,但是药很贵,我就去借了很多钱。” “而我爸知道自己是癌症后,拒绝接受医治,他说他活够了,这辈子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看我结婚。” 我嗓子里涩涩的,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来。 我觉得我大致猜到后来的剧情走向了。 一边是自己的亲爹,一边是自己的爱人。 我又没有办法责备爷爷什么,放在那个大时代里,他也只是个受害者。 我爸他手上麻利的重复着之前的操作,一边带着些自暴自弃似的口吻说道:“我妈去世的早,从小我是被爸带大的,他很爱我,但是他古板专横,也很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从不敢违抗他的任何决定,上学后也不敢违抗老师的任何要求,所以上学那会儿,大家都很讨厌我,觉得我是老师的走狗,管我叫小报告,不过后来我考了省状元,他们又开始夸我。” 他耸了耸肩,说话间,两个盐瓶都已经做好了,他把另一个也装到了小花兜里,转身又从冰箱里去了几块散装的杂粮饼干装进去,拿起壁橱上挂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看着我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眼里也不知不觉地爬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决绝感。 “但你知道吗?我当了那么多年的乖儿子,但我爸以重病要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这辈子第一次反抗了他。” “当年我26岁,却像个叛逆期的高中生一样,我告诉他病我给他治,但他找的女人我不要,我的命不是活给他看的,我还告诉他我这辈子只认宋嘉遥一个,结果呢?” 他近似发狠一般,用力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结果当天我回到家,房间是黑的,桌子上放了一沓用油纸包好的钱,上面写着几个狗爬似的字。” “左柏川,我走了。” 遥叔他不爱说再见,平日的短暂告别也只是挥挥手,说句走了,我虽然很难想象出遥叔和我爸说这句话时应有的口吻,反正绝对不像我爸这样,凶巴巴的,像是要吃人。 不过这剧情反转的着实让我有点懵,脑子没反应过来,嘴巴先傻兮兮地冒出来一句:“啊?我还以为是你又不要遥叔了呢?” 我的白痴反应果然换来了我爸的白眼,这件事大概在他心头积郁了很久,以至于现在提起来都难以做到释怀。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信息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很多人说完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他顿了顿,转而继续道:“我和他算是比较幸运的,过了十一年,我被派到灾区,后来的事情你差不多就清楚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我俩都哭了,我才知道原来那天他在,他来医院给我送钱,不过他听到我爸让我结婚就跑了,因为他觉得我一定会答应,所以他打算在我放弃他之前先放弃了我。” 夜色黏在了他身后的窗子上,把老头的身影映得有些佝偻。 诚然,从前的车马确实慢,爱一个人要掉用一生的时间,可错过一个人,却也只需要一瞬间。 “十一年啊,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一年?” 他分明在看着我讲话,眼神却仿佛穿过我的身体看向别的什么地方,喃喃自语一般,我很想上前抱一抱他不再高大的身躯,但脚像是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我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不再是由我开启的,而更类我爸在压力之下的一种情绪的宣泄。 他以往是从不会与我讲这些,至少在我印象里的,听到的都是他一遍又一遍的他和遥叔多么多么好。 原以为他知晓遥叔得病后所表现出来的平静是源于岁月的积淀,可如今看来大家不过都揣着重重心事装各自的轻松罢了。 “其实也怪我,都怪我,怪我当年没勇气抬头看他一眼。所以他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我会结婚。” “没事了爸,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笨嘴笨舌地安慰他,一边于心不忍地把他手里毛巾抢下来,他指缝间已经被擦得通红了,在擦下去绝对就破皮了,“你看你和遥叔现在多好呀,虽说过程可能坎坷了一点,有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我也不确定我的话他听没听进去,只知道他被抢走毛巾后的一瞬间有些茫然,呆愣地盯着指缝间看了一会儿。 “嗐,我跟你说着些干什么?”他忽然摇摇头说,看向我的眼神也不自觉带了点嫌弃,“别让你遥叔知道,我俩都约好了,当年的事谁也不再提了。” “……” * 当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却等来了主任给我放了一天假的消息,点开短信的那一刻我却并没有很雀跃,也没有像同龄的单身青年立刻披上外套前往娱乐场所嗨一晚上。 手机屏幕的蓝光打在我沧桑的脸上,我突然坐起来,觉得情况不对。 照理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那家里早急得逼婚了,怎么我反而天天操心家里那两个老爷子? 不过这想法从脑子里滑过去也就过去了,该瞎操的心一样没落下,我最终还是穿上拖鞋,轻悄地朝着老头房间走过去。 我猜我爸肯定也睡不着,遥叔当时的认知能力应该是倒退到了高中那个时期,而这势必会勾起他俩过去一些不好的回忆。 我想去告诉他,明天赶海我会陪他们一起去,一方面想看看他们层经看过的风景,一方面也有点担心遥叔的病,已经快进入了中期,万一有什么突**况,我爸一个人忙活不过来。 我爸果真没睡,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正坐在遥叔床边,屋里传来遥叔低低的打呼声。 我把手圈在嘴巴两边,刚想着喊一声“爸”,却忽然听见沉稳的鼾声里杂了几句很轻很轻的人声。 “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先走了?” “宋嘉遥,你存心报复我是吧?扔下我十一年还不够吗?” “……算了,你自理能力那么差,还是让我活得久一点吧,还能照顾照顾你。” 第9章 出发是在凌晨四点,我和我爸几乎一夜没睡,但这并不妨碍遥叔睡得香甜,凌晨迷迷糊糊地被叫起来,在车上又抱着他的旧皮包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过在他中间清醒的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倒是能认得出我了。 我一宿没睡,凌晨的公路上虽然没车,但怕疲劳驾驶,再出个什么意外,一直把眼珠子瞪着溜圆。 我爸倒是精神得很,趁着我开车的功夫偷偷去翻遥叔的包,不过遥叔睡着觉也不忘把包楼得死紧,最终没让他得逞。 但是下了车他俩的状态就交换了过来,遥叔从后车箱里拿了个小绿桶,兴致勃勃地就冲到了最前沿,我爸却开始萎靡上了,犹犹豫豫地跟在遥叔后头,不太敢上前。 我还是头一遭来赶海,听我爸讲,他们小时候不用上学的早上,赶海是常事,有时候收获多了,够吃好几顿。 遥叔看来是相当娴熟,我好不容易抓着几只半个身子窝在海螺里的蟹子,遥叔那边已经有小半筒的蛏子了。 我好奇地蹲过去瞧,我爸把盐瓶顶端的吸管对着方形洞口挤了一些进去,没一会儿,洞口就开始往外吐露着带泡的白液,遥叔抿着嘴,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处看,在泡沫越来越稀少之时突然伸手一抓。 “下一个。”老头把手里粘着沙子的蛏子往小绿桶里一丢,酷酷地说,一瞬间侧脸有几分像港片里叼烟的大哥。 “厉害啊,遥叔!”我忍不住凑过去吹两句彩虹屁:“这动作快得我眼睛都没跟上!” 不管多大年纪的人都喜欢听夸奖的话,遥叔也不例外,眉眼弯成了一个开心的弧度,朝着我笑了笑,转身却从我爸手里抢过了盐瓶,递给我,“来,坤子,我教你。” 他又对我爹说,“要涨潮了,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去车上歇一歇吧。” 我爸当即做出了一个拒绝的嘴型,可是瞥了我一眼之后又闭上了嘴,点点头说也好,一边自然而然地把遥叔肩膀上的小皮包拿走。 “我帮你带回去吧,你俩小心着点,有事叫我。” “知道了。”遥叔也顺从地点点头。 我跟着遥叔贴着圈找那些蛏子的洞,我瞧见几个和那些蛏子体型差不多大的,正要往里面撒盐,却被遥叔拦住了。 “那不是,找小的,长方形的。” “对,就是这种,行啊小子,比你爹机灵多了。”他笑着夸奖我。 遥叔年纪大了,但眼睛比我这个四眼儿好使,他找得很快,有时候我也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 不过瞧他像拔萝卜似的,一揪一个准儿,我就提议和他换一换,可是看着轻松,我实操起来,难度却大得很。 那些家伙滑溜溜的,稍慢一步,或者手劲儿一小,它们就钻进去,再不出来了。 一连丢了好几个钻出来的小蛏子,让我年轻的面庞凭白多了些挫败感,我气得开始拿着小铲子掘地,遥叔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开始无情地嘲笑我。 “在它冒泡的时候,你就把手放到旁边等着,它一钻出来,你就抓他,慢了它就跑了。”他在笑得间隙抽空解释给我。 “太难了,我还是去抓点鱼吧。”我要为挫败的自己寻回来一点尊严。 我刚站起来,就发现涨潮了,原本我们脚下还是干湿的沙地,不一会儿,就渐渐积了一层水,遥叔也站起来,随手拍了拍裤子上粘的沙子。 “别去了,一会儿又该吐得嗷嗷叫了。” 我刚想接话,可张开嘴的那一瞬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话很正常,却不是对我说的。 “啊,那什么,”遥叔也意识到了,笑容僵硬在嘴角,缓慢地抓了抓头发:“你爸晕海。” “晕海?” “我俩第一次赶海的时候,他抓不到蛏子,就跑到浅滩那一片抓鱼,涨潮的时候浪小,一晃一晃的,他还一眨不眨的盯着脚下的海面,没一会儿就吐了。” 遥叔咂了咂嘴,末了又灵魂补充了一句:“完蛋玩意。” “没搞错吧,他一海边长大的,不会游泳,还晕海?”我简直哭笑不得。 “可不呗,啥也不行。”他嘴上嫌弃着讲,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你都想像不到吧,你爸上学那会儿可怂了,任打任骂不还手,脑子还不太正常。” 别说,我还真能想象到那画面,乐个不停。 “哎,笑笑得了,可别说是我说的,不然那小脾气上来了又该和我闹了。”他叹了口无奈的气,拎着半筐蛏子背起了手,鞋子一脱,往前走了两步,踩水玩上了。 “那遥叔你当年怎么看上我爸的?” 我这一笑够,八卦之心就起来了,我学着他的样子,也跟着踩了踩水。 入秋之后,海水不像**月份那么暖和,给我冰得打了个哆嗦。 “谁还没个眼瞎的青春啊?”他低声讲着玩笑话。 但他很快又改口道:“不过帅的时候还是有的。” “啊?我爸还帅过啊?” “你小子,”他笑着摇摇头,“就那一次,我念书的时候功课不好,老师们都知道,也就没人管我,我上课不吵不闹,不影响他们纪律,但我们语文老师是个神经病,她那天好像是和她老公吵架了心情不好,看我在最后一排发呆不听她讲课,就抽风似的,歇斯底里地让我滚出去。” 他说着说着眉头就蹙起来了,这次看来是真嫌弃。 “我当时也有点叛逆期,我一没睡觉二没打扰她上课,她让我滚我就滚啊?凭什么?结果她就把粉笔一摔,说我今天不滚出去,她就不讲课,还说我在浪费其他人时间,每个人浪费一分钟,全班就是五十四分钟,说我有罪,开玩笑,发疯骂街的人又不是我。” 其实我也遇到过这种老师,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既笨拙又恶心,理所应当地耽误着其他人的时间,还自以为聪明地操纵的其他同学去针对那一个人。 “不过生气归生气,我也不想耽误其他人听课,结果我还没站起来,他们就开始一股脑地转过头来骂我,让我赶紧走,别耽误大家学习,那个神经病老师就坐在台子上冲我冷笑,当时就给我惹毛了,我准备冲上去和她理论理论,结果你爸突然就站起来了。” “他给你撑腰了是吧!”我突然激动起来。 “他当时可傻了,”遥叔忽然笑了,“他站起来的动作幅度过大,直接把桌子带翻了,当时全班都安静了,老师也傻眼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结果你猜猜你爸说了什么?” 我大致想象了一下我爸当年呆头呆脑的样子,故意慢吞吞地讲道:“你这样,不好。” 遥叔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摆了摆手道:“他当时突然深深地对着桌子鞠了一躬,然后特别大声地喊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又把桌子给扶起来了。我当时都忍不住想骂他有病哈哈哈。” 我哭笑不得,“他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吗?”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学习好的脑子都不太正常,然后我就看着他扶着桌子,他两条腿都在打哆嗦我在后面看的一清二楚,他就朝着那个神经病老师结结巴巴地说要举报她罢课,要扣她工资,但是一点威胁感都没有。” “然后老师的怒火就从我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其他同学也是,帮着一块骂,到最后就变成了一场大混战,你猜最后怎么着?” “遥叔你别卖关子了,我猜不出来,我爹那脑回路一般人都理解不了。” 我催促他继续讲,他却卖关子卖上瘾了,咯咯笑不说话,看我实在憋急了,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你爸骂赢了,神奇吧?” “他嘴那么笨是怎么做到的!?”我惊了。 “我当时也听傻了,都忘了上前帮帮他,不过瞧他骂的脸红脖子粗的,也用不上我帮忙,而且他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什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泱泱大国一堆我没听过的词,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硬是给听成了放弃一切狼狈为奸,后来还连着飚了好几句英文,讲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给其他人都整蒙了,他们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脏话,骂不出来其他的。” “等到他们全被怼得熄火了,你爸又傻了,特无助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嗷一嗓子跑出去了,路过门口的时候,裤子还被门上突出来的钉子给刮破了,露出小半个屁股,我也不能看着他光着腚满镇子乱跑,就追出去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我忍不住笑得直颤,“这是小学生干得事情吧?骂不过人还用英文,我小时候就那么干过,有个讨厌的前桌上课总抖腿,我在他后面用英语骂他是垃圾,现在想想当时好无聊。” “但是你爹不觉得,我追上他的时候,他满脸通红的给我摆摆手,说不用谢他,他是班长,保护同学是他的责任,”遥叔眼皮上的褶皱也耷拉下来,眼睛像是笑得眯了起来,“我本来是想谢谢他来着,但他这么说,我就不想谢了,脱口一句你今天的内裤真喜庆,下一秒他的脸就比他的内裤还要红。” “不过啊,他性格那么包子的一个人,竟然肯为了我傻呵呵地出头,说不感动是假的。” “只是当时脸皮薄,没好意思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蛏子是一个细长条的,灰黄色的,带须子的,我也不知道是啥的玩意,我老家管那东西叫蛏子,别的地也有叫小人仙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叫法就不知道了,不过没事,它不重要。 第10章 我满脑子还都是我爸又怂又凶还强作镇定的模样,没想到遥叔突然煽情一句,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遥叔就把上衣一脱,助跑后一个猛子扎到了海里。 “你先回去,我游两圈。” 他探出头来,把糊在脸上的白发捋到脑后:“对了,别告诉你爸。” “……” 这怕不是被我爸磨叨出了心理阴影。 “你自己小心点。”我也朝他挥挥手,不过他看不见,他这人说完自己的话就自己耍去了。 我晃了晃那小半筒蛏子,又寻个了瓶子灌满了清凉的海水,提着一大堆战利品去找我爸。 他坐在来的时候遥叔坐的位置,我透过封闭的车窗隐约能看到个轮廓,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我心说这老爷子实验室那边都交代完了,怎么还这么忙,于斯走上前瞧了瞧,车窗,给他吓了一跳。 我这边刚把车门打开,他就慌慌张张地往后面藏着什么。 “干嘛呢,爸?鬼鬼祟祟的。”我弯下腰,凑到老头跟前儿。 “没有。”他语速极快地摇摇头,问我:“遥遥呢?” “啊,遥叔东西落下来,又回去取了。”我瞎编了一个理由,一边侧过头想看看我爸到底再藏什么,我爸这边的推拒也很坚决,不过他在往后退的时候挤掉了遥叔的小皮包。 他登时脸色就变了,像个偷看男朋友手机被发现的大姑娘,气急败坏还有点羞。 “你怎么乱翻人家东西啊,爸。”我笑着调侃他。 “我就……看看。”他嘟囔一句,弯腰把包捡起来,忽然又不知道从来得来的底气,吼了我一句:“看看怎么着,多管闲事的臭小子!” “那上面写啥了?”我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笑嘻嘻地把我爹挤进去,关上了车门。 看来他也发现了,遥叔这些天总拿着一个小本子往上面写着什么,见来人了又快速收起来,我没问归没问的,又不代表我不好奇。 主要也是我一个小辈不好太没规矩,但是我爹先偷看了,我这只能叫共犯。 我爸撇了撇嘴,不太想告诉我,但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你遥叔好像从上周开始记忆就出现混乱了。” “啊?遥叔之前不是挺正常?” “他知道自己得病之后就开始写日记了,”他把藏在背后的软皮本拿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就又放回到遥叔的皮包里,“上面还贴了照片,写着谁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每天都会拿出这个本子看一遍,他这是怕忘了我们。” “也担心我们知道他忘了。” 我看着上面的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心中五味杂陈。 没人喜欢被人遗忘,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 可当你知道,他也在背地里,用着最笨拙的方式努力地想从病魔手里抢回一些记忆,除了唏嘘,还能做些什么? 我想不出来。 透过车窗看到那个晃晃悠悠地身影走过来的时候,车内的低气压还没有半点回转的现象。 我爸用力抹了抹脸,把软皮本放到了遥叔的小皮包里,“别让遥遥知道。” “……” 这俩老头互相藏事儿,怎么总把我给夹中间呢? * 不过遥叔记忆力减退这件事情还是让我耿耿于怀,于是当天下午,把老头送回去,我就又跑了趟医院。 我去见了遥叔的责任医师陈大夫,我俩虽然不是一个科室,也不在一个楼层,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混了个脸熟。 他见了我好像还挺高兴的,我觉着这很能说明我来的时间比较恰当,这要是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女神来了都不再想见的。 我这边是准备开门见山地说的,毕竟就算时间合适,耽误人家休息也不好,没想到他却比我先开了口,还有点急。 “是宋嘉遥先生的家属吧?” “对,我是……他儿子。” “早就想和你说一说病人的情况了,他一直说你忙,没空过来,我一想你是外科的,也确实忙。” 他话一出口,我的心里的懊恼就愈发明显了。 那么蹩脚的演技,怎么可能让人发现不了呢? “他从来和我没说过这些。”我十分沮丧地说,“我也是昨天才发现他状态很不好的。” “他很抗拒。” 大概也是看出了我的窘迫,陈大夫的声音突然就放温柔了一些,但还是掩盖不住那一丝急躁。 “宋先生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心气蛮高的人吧,能感觉的到。”他倒了杯温水给我,引得我到会客区坐下,“所以才会难以接受,被冠上了痴呆这样一个病名,但你一定要让他认识到,他只是生病了,病种没有高低,这个病也并不丢人。” “而且说的,不怎么中听一点,这个病如果护理好了,和自然去世的寿命其实没有差很多,但是他现在心理上很抗拒我们,对我们工作的展开也很不利。” “我明白。” “所以现在……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措施,就是如果有条件的话,尽量让亲近的人陪着,面对亲人,敞开心扉可能会更容易一点。” 我说不出话。 消毒水的味道,不管闻得再多,还是会有些刺鼻。 觉察起来,我早就从陈医生的办公室离开了。 可脑子还却记得离开前问他的那个蠢得不像话的问题。 “阿尔茨海默症有治愈的可能吗?” “暂时还没有先例。”他十分委婉地回答我。 已知结果的问题,却仍要问出口,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没那么切实际的希望,可是得到的只能是对结果的又一肯定。 不愿意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慌感。 * “小医生?小医生?” 这个称呼按常理在医院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也绝对不可能用在我身上。 一是因为我今天并没有穿白大褂,还有则是我在患者中的风评一项很好,不可能有人把这种不礼貌还带着戏谑意味的三个字用在我身上。 真的不是我不要脸,而是我也很温柔。 “还真是你啊,哎你走那么快干嘛?左正坤!” “……” 神他妈打脸。 “你这人职业病吧,穿个风衣口袋里还要插两支笔。” “脸色怎么那么臭,你和人吵架了?” “不就说你两句嘛,怎么还哭上了……哎哎,你别跑啊,医院不让急行!” 我本来就心烦意乱,结果半路又杀出来一个小警察。 “精神科上两层右拐,慢走不谢,记得预约。” 我抹了一把眼睛,恶狠狠地丢给他一句,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也不知道这丢人的泪腺是被他那句话刺激到了,眼泪就像跟我较劲儿似的,干抹抹不完,结果越流我就越窘迫,他还在后面寸步不离地追赶我。 “你别跟着我!” 情绪也在那一刻说崩溃就崩了,一点情分都不给我留,热度从脖子一直蹭到了耳尖,我手足无措地面对着墙壁蹲了下来,哭声也一丝一丝泄露出来,逐渐变大 “哎,左正坤……”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半天没敢走上来,声音也没了先前讨人厌的那份嚣张。 “就是……我爸让我来给你送个东西,我就嘴欠,没有恶意,谁让你总管我叫警察叔叔的,我这才刚从警校毕了业……” 他声音里带着点局促的不安,显然是被我这副说哭就嚎的德行吓到了。 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我是做医生的,念书的时候也到各地去当过志愿者,生老病死这些剧目每一天都在医院上演。 我以为我习惯了,我以为我彻悟了这其中的真理,我以为我放得下。 可当这一切降临在身边家人的时候,我才会意识道,没人会嫌亲人命长。 “对不起。” 我渐渐压抑住汹涌着冲上脑门的各种情感,尽量平稳下声音讲:“我不是故意要用那么糟糕的态度对你,我现在心情不太好,希望你谅解我。” 我发誓,这话出口的时候,我完全是本着一个成年人合理的处理自己坏情绪给别人带来的影响,但我压根没意识到,突然变得谦逊温和的我,在对方眼里像个精神分裂的傻X。 “不碍事。”他说。 不过弯腰打量我的样子还是相当地让我恼火。 而且他很快又冒出来一句让我更恼火的话。 “要警察叔叔给你抱抱吗?为人民服务!”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突然有种我提着刀在追着他俩砍的既视感…… 第11章 我当时地第一反应就是想抬腿踹他一脚,不过这腿还没抬起来,就被他给抓着天灵盖按回到了地面。 “好好讲话,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叫袭警我跟你讲。” “袭你丫……”我不知不觉就被小警察激得差点爆出一句粗口,好在理智及时让我刹住了闸门。 于是我没什么威慑力地板起了脸,威严地训斥他:“你们警察都这么闲吗!” “你们医生都这么暴躁吗?”他懒洋洋地回了我一句,半晌在我面前蹲了下来,颇为无奈地打量着我,“你说你一个快奔三的大龄男青年了,怎么遇上事还和小孩子似的,又哭又闹的?哦不,小学生都比你强,小学生都知道有困难找警察叔叔。” “……” 他给我埋汰一通,起身时有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走吧?叔叔请你喝茶。” “滚,不去!” 话虽说都是人话,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那么不中听呢? * 他还真带我去喝茶了。 茶馆虽然瞧着古旧,但还透露着有底蕴的气派,不过这只是从外形上来看,至于里面什么样我不清楚。 因为我被小警察带到了那座气派的茶馆对面的路边长椅处坐着,他从便利店里朝我走来,递给了我一瓶东方树叶,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一句“不客气”。 我本想回一句客气你大爷,因为感觉自己好像又被耍了。 不过转念一想人家也没理由请我喝茶,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补了一句谢谢。 然后气氛就变得相当尴尬起来。 我俩挨着坐,我喝着涩舌头的茶饮料,他喝着冰过的肥宅快乐水,看着车辆从眼前次序穿过,直到饮料喝完了半瓶。 我双眼放空地盯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不知不觉的,堵在喉咙里的那个结,似乎也被这车辆冲得打开了一些。 我想我是压力太大了。 工作,生活,都相继对我这个勤勤恳恳的乖孩子下了手,还是一点都不带手软的那种。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竟然会被这种压力压到在外人面前全面崩溃,露出那么狼狈的模样。 甚至还被压出了一些倾诉的欲-望。 我抿了抿嘴巴,怀着一点好奇地念头开口讲到:“遥叔他病情恶化了,他不愿意配合,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病,” “我爸更接受不了,他根本就离不开遥叔,我……” 一想到我爸,我的声音就忍不住哽咽起来。 从前我总笑他黏人,恨不能成天把遥叔绑在身上背着,在恋爱中一点成熟大人的模样都没有,我一个没谈过恋爱的都知道不要过于黏着恋人,要给对方留下一些独处的时间。 可当我看到他讲起从前事情时的落寞神情,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怕了。 因为那时候的世俗种种,他和遥叔分离了两次,其中一次还长达十一年。 我都不敢难想象在那个通讯那么不发达的时代里,他是怎样强作若无其事地度过那十一年的。 “确实接受不了。”小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天晚上我还梦见我老了之后得了老年痴呆,醒来之后心里一直挺难受的,你说我年轻的时候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老了得了这种病,想想都觉得没面子,你家老爷子应该也是这个心理吧,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干净的,一定都是像我这种死要面子的类型,不然早就成了我家老爷子那样,成天背心裤衩大皮袄,拎着个小酒瓶醉到忘我。” “……你这么说你爹真的不会挨揍吗?” “不会,我上小学的时候,跑得就比他快多了。”小警察十分自信冷峻地摇了摇头。 “……” 小警察见我没什么反应,板起脸继续说:“我回去还特意查了查这个病,虽然说不如你们学医的专业,但我还是想说两句,你不觉得这个病有点浪漫吗?” “浪漫?” “对啊,我以前看到过一个挺有意思的观点,是说人要是倒着活一回倒也不错,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健康强壮,然后带着丰富的阅历去工作,去享受生活,之后是去打拼事业,经历了疲惫与心酸,回到最最安逸的学生时代,坐在书桌前读书,偶尔三两聚在一起吹吹从前的牛皮,最后大家都变成了小婴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所有人的宠爱之中结束掉着一生,不过听起来怪不切实际的哈哈哈。” 他独自愉快的尬笑了两声,自己接上自己的话头说道:“也确实不切实际,可是你不觉得,这和痴呆症导致的认知障碍有些许相似吗?” “不觉得,痴呆症是神经退行性疾病的一种,临床上的认知功能障碍包括语言功能障碍,视空间功能损伤,失认和失用等几个方面……” 我是在仔细听完他的发言,又快速且深度地思考了一番,才出言纠正他话语中的不严谨性,结果这人非但没有虚心受教的念头,反而挤出一个反派标志性的假笑,还把手里的可乐晃到气泡,把瓶盖对准了我的脸。 “闭嘴,回答我像。” 我心虚地瞄了瞄可乐的红盖子,“……像。” “对吧,你看你也这么觉得。”他开心了,就把可乐瓶收了回去,中间的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叙事节奏,我不禁好奇这么一个流氓气质浓郁的人是怎么当上警察的。 “所以这样来看的话不就是赚到了吗?别人都是从幼年到老年,但他却多活了一个来回,而且痴呆症本身是不影响寿命的,后期护理的好的话,没准儿都能把你送走。” “我???” “你看看你自己,苍白无血色,印堂发青,眼眶还黑得像个大熊猫似的,不是心中积郁良久就是工作压力过大,要么就是迪厅通宵醉生梦死,年纪轻轻不睡觉,你不猝死谁猝死?我身为这个社区民警的一份子,就是要呼吁你们这些小年轻健康生活,摒弃不良嗜好,争做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你大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警察的观点来自伍迪艾伦的诗,下辈子我想倒着活一回巴拉巴拉, 第12章 在气人这方面小警察也算是个奇才,竟然能把我这样温柔体贴脾气还好的人气到跳脚。 我“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想不明白自己为啥浪费这么长时间听他讲废话,负气地走出去好远,半路又折回去把我那瓶没喝完的饮料带走。 结果却发现小警察一直跟在我后面。 “我怕浪费,节约环保,人人有责!”我学着他的腔调讲话。 “哦,好觉悟。”他和善地朝着我一笑。 我吃瘪,又开始找茬儿:“你跟着我干嘛?”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就一条路他不走我后面走哪去?找这么白痴的茬儿我也是被他给气懵了。 “我爸让我给宋叔送东西,我当然得跟着你了。”小警察朝我摊摊手。 “你给我就行,帮我谢谢你家老爷子。” “那可不行,有多少丢失案是因为中间的传接人过多造成的,既然我爸委托给我了,我就得亲手交到人手里,这是责任。” “……” “而且我带来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你难道不想对我表达一下感谢从而由衷地请我吃一顿饭吗?” “……” 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能这么不要脸,把蹭饭说得如此高大上。 结果他又说:“你是不是想反驳我,但又找不着词儿?没事不必多言,带路吧。” *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菜市买菜,小警察就两手插兜跟在我后面,有时候出言对我挑选的菜品指指点点。 “那菜叶子都黄成啥样了你还拿?做过饭没有啊?” “那只鸡一看就不新鲜,听我的,这只好一点。” “你拿那么大根儿的白萝卜干嘛?煨汤啊?”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想做什么饭……” 我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小警察没什么防备地被我这一嗓子给吼懵了,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脖子,大眼睛睁得溜圆,看上去非但没那么讨人厌,还有点可爱。 “我做火锅……”我转过身小声说。 …… 哎,我就是情绪的奴隶,认了。 回去的路上小警察就一直隔着一步的距离跟在我身后,半张脸埋在他的高领制服里,要不是他两手插兜,我都觉得他是出来遛狗的。 不对,我为啥要自己骂自己? 应该说成是像我雇了一个保镖,还是个没眼力价的保镖,生生看着我两手拎着七八包东西,也不知道过来搭把手。 直到我俩到了家门口,他见了没手开门才主动帮我提一下。 然而就在我把钥匙插进锁孔的空当,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似乎还有沉重的桌椅挪位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我一时着急,钥匙在锁孔上对了半天,都没插对地方。 “爸!遥叔!” 我一边开门,一边着急地喊了一声,小警察就在这个时候欠手欠脚地拽着我的后衣领,把我给拖到后面去,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钥匙。 “瞎着急。”他小声咕哝了一句,但还是被我听见了。 我没功夫理他,门开了之后,少了道阻隔,争吵的声音传来的更清晰了,我心里也更慌了,胸腔扑腾扑腾的,像极了凌晨四点被主任从板床上拎起来去记录数据的心跳。 然而。 我连白萝卜滚出去好远都顾不上地去看老头的情况,却只看到他俩像两个摔跤运动员一样,用腿绞着对方扭打在一起。 遥叔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被画上乱七八糟的黑线条,而那支目测是行凶器具的黑毛笔现在正在他手上,跃跃欲试地要画在我爸的脸上。 而我爸被遥叔压制着,处于下风,但仍然发扬了不妥协的精神在顽强抗争。 不过他俩在听到我制造出来的一系列动静之后就停下了,并且在我出现在客厅之后双双从奇怪的角度看向了我。 “哎哟,坤子回来了……” “今儿挺早啊……” 我:“你俩干嘛呢?” “嗐,没啥,下棋输了,你爸耍赖。” “是你先出的老千!”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睁眼说瞎话,你不带花镜看得着吗你!” “我是眼花又不是眼瞎!” “别跟我犟,左柏川,你是不是输不起!” “我呸!” 我冷漠地:“你俩别这么丢人行吗,家里来客人了。” “……啊?” * 十分钟后…… “宋叔好,左教授好。”小警察提着我慌忙扔在地上的菜兜,站在我爸和遥叔面前,笑得一脸阳光。 阳光得我都快忘了第一次去找他报案时,他那张恶臭的面孔,垃圾的态度。 不过这个时候我对他印象好了不少。 刚才我进门之后,本来以为他还会和之前一样,跟屁虫似的跟过来,不想这会儿他的眼力价又续费成功了,把门留了一道缝,一直乖巧地站在门外等,直到我在客厅没寻见他,才想起来去门口给他放进来。 “啊,小程啊。”俩人一脸淡然地点点头,附加一个慈爱的笑,仿佛十分钟前那个脸上魂儿画的扭打在一起的幼稚鬼不是自个儿一样。 哎,这大概就是人生了吧。 “我去做饭,你们先聊。” * 说起下厨,我家负责做饭的一直都是我爸,不过在我大学上完第一堂解剖课,厨房渐渐地就变成了我的阵地。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美其名曰叫我多练练解剖的手法,实际上就是懒得自己处理那些鸡鸭鱼肉。 终于,在我能够完整地剥离下一整只鸡的皮,骄傲地拿去给他显摆,我爸十分欣慰地把他的上学时的御用解剖刀赠与了我,还说以后就彻底交给我了。 嗯?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家厨房里除了正常的刀具,还会摆一些医用的解剖刀一类。 小警察拉开厨房门探进头来的时候,我正把剔除了骨和皮的一整只鸡塞进猪肚里,用镊子和线将猪肚缝合。 小警察一副张着嘴,指了指我旁边搪瓷托盘里由长到短,由粗到细整齐排列的鸡骨头。 “左正坤,你精神病吧?” “你丫才精神病。”我淡定地骂回去。 “你做什么呢?不……不会是猪肚鸡吧?猪肚鸡火锅?” “啊,怎么,饿了?”我应了一声,手上继续缝,“等一下我把汤炖上,去炒点海螺蛳,一边吃一边等,锅底好了就可以涮肉了。”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一脸复杂地走进来,提起我挂在窗口的鸡皮,翻来覆去看了看。 “你干的?” 我抿着嘴点点头。 我承认我当时有种小学生考了一百分被老师注意到的优越,但很快我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他并不是来惊叹我的剥皮手术做得多么完美,他只是单纯觉得我脑子有病。 “滚蛋!你不是来给我家遥叔送东西的吗?送去啊,别来烦我,饭煮的慢了饿着我家老爷子全赖你!” “我早送完了,你家两个老爷子这会儿叙旧呢,我待那儿不方便,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过来看你这个小变态医生做饭啊?” “我、我……你懂个屁!” 这家里没个妈,吵架就是不在行,我被小警察怼得说不出话,最后一怒之下,三两下把敞口的地方缝好,噗通一下丢进了温水锅里,溅了小警察一脸。 “你送的什么呀?” 可能是一直以来我在小警察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都太温柔了,他一点都不怕我,于是我决定硬气一回,趁着他呼噜脸上的水时,一下把他卡在了厨房的一角,手里还牛逼哄哄地转着我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解剖刀, “不说是吧,头顶给你削秃信不信?” “没不说啊,你总得给个回答的档口吧。”小警察嘴角虚虚地勾着,像是再强压着什么笑意,不过我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副故作流氓的模样有多好笑。 “是戒指。你家遥叔以前打捞的时候掉河里,我爸说他当时像疯了一样,氧气明明都不够了,还要下潜去够那个戒指,三四个人都差点没拉住他,就像不要命了一样。” “后来也是赶巧,他们有一次捞上来一条大鱼,厨师在收拾鱼的时候,发现鱼肚子里有那枚戒指,不过那时候遥叔已经被你爸接走了,戒指就放到我爸那儿保存了,他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这才叫我送过来。” 第13章 米白色的砂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不用看掀开盖子看,都能想象到装着鸡肉的猪肚和调料包,一起一伏地在里面翻滚的场景,把汤汁炼得浓郁。 狭小的厨房里渐渐飘起了香气,我悄悄地把推拉门拽开一道小缝,扒在门缝上好奇地窥探着客厅。 小警察从我身后压上来,下巴像锤子一样在我脑瓜顶上敲了两下,大爷似的说道:“低一点,你头发蹭得我太痒了。” “滚。” 我不客气地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小腹,结果…… “结实吗?”他停顿了一下,呲着一口森白的牙朝我乐道:“我可有六块儿呢。” 我靠! 挤兑谁呢? 当我没有啊? 我迅速且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手却不听使唤地挪到了自己身前儿,放到肚子那儿摸了摸。 又瘪又软。 操…… 我还真没有。 “你家这俩老爷子干嘛呢?” 我还在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而感到丢人,毕竟这关乎我男性的尊严,但是小警察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还专注于看我家那两个老头在干嘛。 “嗯……” 我眯起一只眼睛,十分不情愿地猫下腰,把上面的空间让给他。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我老爸正站在遥叔面前,低着头捧着他的脸,右手一晃一晃的。 “哦,擦脸呢。”我寻思了一下,说道,“他俩刚才下棋来着,谁输了就在对方脸上划一笔,你进门那会儿太仓促了,可能没擦干净。” 我话还没说完,小警察就我头顶笑起来,而且他从后面贴着我笑,他一动,我也被迫跟着动。 “这不是挺好的吗?有人陪着说笑,玩玩游戏,对延缓症状挺有帮助的。所以你看,你瞎操哪门子的心啊?到了他们这把年纪,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考虑过?用的着你个刚走出校园的小孩儿担忧得寝食难安的?你能看出来的事情,教授一定也能看出来,而且他可比你对宋叔了解的多,人生经验也多,处理起来,总比你要合适。” 小警察的话一字一句地从我头顶上传过来,可能是靠他喉结太近了,连他讲话时声带的震动都能感受的到。 我突然发现其实他的男低音其实还挺好听的,虽然最初听来只觉得不爽,尤其听他和他爸对着喷白话的时候,活像在吵架。 不过轻声讲话的时候倒是低沉得很温柔,像夏日烦闷午后的一阵穿堂风。 ……哎? 不对啊,我应该是比他大的。 那他摆出这副教育小孩的臭屁德行是怎么回事? 来气。 我瞬间冷哼一声,猛地直起上半身,一下子顶在小警察的下巴上,疼得他小声叫唤了一下。 “你又怎么了!”他捂着下巴,一脸摸不清头脑地看着我问。 “看你不爽。” * “你不说要炒海螺蛳吗?” 我看他不爽,小警察看我也不爽,连让我做饭时讲话都哼哧哼哧的。 “不炒了,不乐意。”我回头瞥了他一眼。 他两手在胸前一叉,倏地把背靠在冰箱上,一副来找茬的欠揍模样。 不过我很快就投入到食材的处理上去,没功夫理他。 白萝卜削皮切成片,青菜洗净后放进沥水篮,海蛎子去壳堆成一盘,虾仁去腥线切成肉糜,在打两个蛋清和少许料酒进去搅匀,最后团成团儿摆盘,图好看我还在每个虾饼上放了半个枸杞。 一轮摆盘完毕,汤底也熬得差不多了,泛着透亮的白,我把里面的调料包用镊子捡出来扔掉,结果转身扔料包的功夫就看到小警察原本臭着的一张脸,突然转变成了好奇宝宝的模样。 “起来。”这回换我臭屁地喊他。 小警察似乎蹙了一下眉头,动作太快我没能看清,不过最后也不情不愿地让开了。 我从冰箱里拿了盒家庭装的全脂牛奶,倒进了锅里,又抓了一小把枸杞撒进去,又盖上锅盖,大火收了收汤。 小警察就在一旁向我这边投来好奇的视线,我用余光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开吃了。”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戴上手套,把砂锅里奶白色的浓汤倒进了平锅里,转头就指挥着小警察端菜拿肉,耍了回威风。 结果却突然他神经兮兮地念叨了一句,“没想到你还是人妻型的。” …… 这话一出口,顿时给我雷得外焦里嫩,差点没把一锅刚熬好的汤底扣他脑袋上。 * 遥叔鼻子好使,我刚把汤底端出厨房,就被他嗅出来了。 “猪肚鸡?” “是呀!”我语调颇为欢快地应道,“最近新学的,还是头一回做,闻着是那么回事的吧?” “什么?”遥叔还没对我的汤底进行一下点评,我爸就急急忙忙地抢答道,“我怎么没听过?” “粤菜,这边不兴。” “那你怎么知道?在哪吃的?和谁去的?”我爸不太讲理地追问了一大堆,似乎对遥叔知道他不知道这件事很在意。 遥叔耸耸肩,“在那边打捞的时候吃的,和小程他爹,还有问题吗,左大爷?” 我爸当即楞了一下,随后瘪了瘪嘴,“哦”了一声。 小警察这时候也捧着一大堆东西颤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了,听到屋里的对话,便欠儿欠儿地接嘴道:“猪肚鸡汤挺养胃的。” “确实,你胃不好,多喝点。”遥叔自然而然地接起话头,还笑着给我爸乘了一小碗。 我见老头脸色瞬间就好了,心里笑他真好哄,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表现到脸上了,小腿立马挨了老头一脚。 “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让人家小程端那么多东西!小程坐,不理他,让他自己拿。” “哎哎。”我笑着敷衍他,“干嘛这么对我,我是你亲儿子,他是你亲儿子?” “你是捡来的,从小不就告诉你了吗?”我爸喝了一口遥叔给他盛的鸡汤,可讲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的恶毒。 “而且小程没准还能成咱家儿媳妇呢。”在旁边的以寡言著称的遥叔突然接了一句。 我爸瞬间转过头去,拍了一下遥叔的大腿,“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先别乱说,让俩孩子尴尬!” 遥叔也恍惚了一下,看了看脸上挂着懵字的我俩,凑到我爸耳边并不小声地说道:“差不多了,你看坤子都给人家做上家乡菜了。” “那也不行,万一小程看不上咱家这傻小子咋整?”我爸也学着遥叔的样子,在我们两个当事人的面讲起了悄悄话。 “那让坤子再努力一下子呗,万一碰上小程有时候眼瞎呢!我当年不就是这么看上你的吗?” “放屁,当年我追你你一下子就答应了!” “你才放屁,不是你先说我不答应你就跳海的吗?” “不是我!我没说过!你记忆混乱不能信!” 我:“……” 小警察:“……” 作者有话要说: 大晚上的给自己写饿了…… 第14章 这人啊,上了年纪就是喜欢把年轻时候的事情搬出来吵。 我和小警察迅速且尴尬地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决定由我先一步打断他俩愈演愈烈的战争。 “要不要来点酒?” ……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一是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了。 “行啊!”我爸兴致极高,“我记得楼上还有一瓶好酒呢,上次我学生来看我的时候带来的。” “我们三个喝点助助兴就行了,你就别跟着掺和了,一会儿喝多了又磨叽我,我待会儿还要去遛百万呢!”遥叔连忙制止他下一步去找酒的动作。 百万是遥叔养的那只又胖又丑的鹦鹉,大名叫宋百万。 “它一只鹦鹉有什么好遛的!” “啊,好了好了,咱别吵了啊,我上去拿酒,爸你就许喝一杯啊。” “不行,半杯,坤子你对他太有自信了。” “我……” “别争了爸,你酒量酒品一个赛一个的差,让你少喝点也是为了帮你留点面子。” 讲真的,我爸喝多了那是相当难伺候,不仅话特多,尤其还爱抱着遥叔絮叨,像个八卦别人家长里短的中年妇女,头几次我还见遥叔哄哄他,后来就看他一边嗯哦啊好,一边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上贪吃蛇。 不过那时,天真懵懂的我还以为他那个状态怎么着也得是被人灌了一箱啤酒,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醉,半瓶足以。 我爸当年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酒,就是我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父子俩对月把酒言欢,如此快意的人间喜事,结果他两杯就倒了。 前一秒还在一脸凝重地给我讲什么是爱什么喜欢,下一秒就随地一趴,大骂宋嘉遥你个二百五。 我:??? 遛完鹦鹉回来的遥叔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对我说:“坤子,以后有啥想不开地跟叔说,没事别和你爹喝酒。” 后来遥叔嫌烦,回屋顺带把门锁上了,结果他就去烦挂在阳台上的宋百万,和宋百万谈了一晚上人生,差点给它说出自闭症来,连最拿手的床前明月光都不会背了,张开嘴就只会没有灵魂地喊遥遥。 结果还触怒了我那个醒酒了的爹,第二天一早鞋都没穿好就冲下沙发朝着百万大吼大叫着什么“遥遥是你能叫的吗”。 我记得遥叔当时好像开门瞅了他一眼,转身就又把门给锁死了。 * 我爸给我大致比划了一下藏酒的位置,我就沿着楼梯爬上了小阁楼,那里是我爸的书房,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屋子常年用不上的古旧文献,没想到后来被遥叔看上了,当成了一个藏药的好地方。 再到前几年,网络发达了,这些书能用到的时候就更少了,渐渐的书房也变成了一个堆杂物的地方。 其中就有我爸的藏宝箱。 别问了,我爸说那也是他男人的浪漫。 我打开他落灰的箱子,厚重的灰尘将它上面的纹理填得尤为平实,里面东西的摆放倒符合他一贯强迫症的作风。 红酒装在一个很考究的棕红色木盒里,放到了箱子的最底下,我怕摔着他的其他宝贝,只好把放在上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下来放好。 上面的都是些小件,无一例外被装在方方正正的纸盒子里,但唯独有一个毛毡布小盒子,脏兮兮的都看不清上面写得字,而且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经受过比较严重的打击。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我爹的藏酒拎出来,一边忍不住瞥了一眼那个小破盒子,主要它坏的太过显眼,和周围整齐划一的家伙们格格不入。 对,于是我就这么不地道地给它拿出来打开,小盒子外面又黑又脏,里面确很干净,一枚被摸得清亮的银色男戒立在中央,顶端还镶着一小颗钻。 我突然想起了小警察说过的那个戒指,脑门一热蹭得一下就站起来了。 “爸!”我忍不住探出头朝着楼下叫了一声,“我不小心把你戒指盒摔坏啦!!” * 当我把那枚从我爸箱子里找到的戒指,呈现在俩老头面前,我看见他们下肉的筷子几乎是同一时间停在了空中,眼里尽是茫然。 小警察这一次特别有眼力价地在我旁边接了一句,“哎,这个和我送来那个戒指是配套的吧?不过这个好亮啊,我送来那个都有点生锈了。” “是啊,一定是经常拿出来打磨才能保持这样的亮度。”我机智地副和道。 我爹:“……” 遥叔:“你不是说扔了吗?” “我扔了又捡回来不行啊?再说,不是你先说你的弄丢了吗?” “我又不是故意弄丢的,你不会是因为我说丢了,才小心眼骗我说扔了吧?” 我爸理亏,张了张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筷子一撂就转过头来瞪我,结果却被遥叔给掰回去了。 “你瞪人家小的干嘛?自己小心眼还不让说?” 遥叔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把戒指从盒里拿了出来,放在掌心摩挲了两圈。 “我一猜你就舍不得扔,毕竟当时可是攒了两年的奖学金呢。”他侧过头,开始打趣我老爹。 “哎哟,这是有故事啊。”我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连忙起哄道。 我爸被遥叔看得脸上青红走了个遍,嘴角绷着一副让人给欺负了的样子。 “对呗,”遥叔笑起来,捏着戒指边反复瞧了一遍,“我当年在他们学校做游泳陪练,那天晚上在宿舍睡得正香呢,就听见他大着舌头,在楼外面喊我的名字,还摆了一地蜡烛,好像是想圈个心形,最后弄得像个花圈似的,他在中间一站,一手拿着戒指,一手点着个打火机,要不是我身手敏捷,他就把自个儿围巾给点着了!” “我那天喝多了!”我爸十分卖力地给自己辩解起来,“你们别笑!我真喝多了!” “爸你这追人的方法也太老土了吧!” “你懂个屁!”我爸吼我。 “时代不一样,那时候刚开始兴这种,”小警察一边说着,一边从我手里接过我爸珍藏多年的白酒,打开之后先给遥叔到了小半杯,“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新晚报上还报导过,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摆蜡烛,手里还捧着鲜花,周围的人就在喊答应他答应他,那时候贴吧上也都是。” “这么说也是。”我点点头,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继续给我爸倒酒的企图,“不过肯定会被围观的吧?” 遥叔捞了几片肉夹给我爸,音调骤然提高了一度,“岂止是围观,还有拿着那什么,我们那时候叫它傻瓜相机,拍呀拍呀的,后来把学校保安给惹过来了,那时候是冬天,天气干燥,保安怕弄出火灾来,就拿着水枪过来灭火,结果一看我俩,也傻了,第二天他就全学校出名了。” 我爸不屑地哼了一声,捏着杯沿抿了一小口,“我在整个大学城都出名了,逢人见了我第一句再也不是借笔记,张嘴就开始吹口哨喊宋嘉遥。” “啊,那学校没管吗?” “管了啊,我还上着课呢,就被导员给拽到办公室去了,连院长都在,说我造成的影响不好,想要劝退我,不过我酒醒之后就猜到有这么一天,提前就预备好了,他话一出我就把大一大二两学期的成绩单摆他面前,他就闭嘴了。” “所以说学习好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是吗?” “不是学习好,”我爸突然深沉地摇摇头,结果一不留神又泄露出来一个带着点臭显摆意味的笑。 “因为我全校唯一一个一直满绩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收藏海星和评论呀!!比心心!! 第15章 我爸这话一出口,我就感觉他榆木脑袋周围的一圈瞬间笼罩上学霸光环。 见我和小警察都惊呆了,他又憋着笑,低头抿了一小口酒,谦虚了一点说道:“毕竟我那个时候除了学习也没什么优点了。” 说完他又像是自嘲地摇摇头,但我仍然能从这老头脸上看到臭屁的痕迹。 “但爸你这一通操作也太简单了,这样就把遥叔给追回来了?” “没有啊……就、反正就……”他脸上的自信一霎那就没了,忍不住支吾起来。 “你爸可不止这一通操作,”遥叔突然冷哼一声,“那天之后,过了好几天他都没个信儿,后来一出现就把我堵到那个仙女湖边,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我也没听懂,最后他就总结性发言,指着旁边的仙女湖说我要是不答应他就跳海。”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哈哈哈。” “说的就是呗,我说有本事你就跳,结果话音还没落他就下去了,大冬天的湖面都结一层冰了,你说他一个旱鸭子下去那不是找死吗?我捞他还费了好大的劲!” “那不是你让我跳的吗?”我爸小声说了一句。 “我让你跳你就跳啊?” “我那是觉得你心里还怨我,寻思让你出口气也好。” 我爸越讲声音越小,最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委屈,不过一点都没换来遥叔的温柔,他反倒是皱起了眉头,不悦地开口道:“你个臭老头,又赖我是不是?我还怨你个屁,我当时是戴着戒指去见你的,你是瞎了眼看不见啊,还给我讲一堆废话,最后倒好,全冻感冒了,耽误了一个星期的课,还有……” 讲到最后,两人眉眼相继都弯起来了,所有的字眼似乎全化成温柔又无奈的笑。 “好好好,赖我赖我。”我爸抬手覆上了遥叔的手背,柔声说道。 “妈呀!酸了,酸了,我怎么在家也要被虐啊!”我越听越觉得自己有点亮堂,但我不能独自亮堂。 于是我扒楞了一下旁边的小警察,“虐我一个就算了,这还有别人呢。” 遥叔笑着,摆了摆手,“行了,光顾着唠了,开吃吧,一会儿肉煮久了,可就不好吃了。” 他放下手之后,又自然地盖到我爸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行,开吃,小程别客气,多吃点,尝尝坤子的粤菜地不地道。” “好嘞,谢谢左教授。” “甭客气,别叫我教授了,叫叔就行。” “叫老头也行。”遥叔笑着补了一句。 我记得那天日落后的群岚很美,透过落地窗打在了洁白的墙壁上,把人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的,火锅冒着热腾腾的水气,一顿饭吃下来,身心都热腾腾的。 唯一遗憾的是,我爸最后还是喝多了,搂着遥叔开始他五音不全的演唱,要不有那么一两句歌词吐得还算清楚,我愣是没听出来他在唱张学友的歌。 最后还是靠着遥叔和小警察强强联手,和醉鬼斗智斗勇了半天,才给他按到床上去,锁了门。 小警察临走前,遥叔还嘱咐我好好给人家护送回家,他得去照顾醉鬼。 我心说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要我护送,这大半夜的走路上,哪个坏人那么想不开打劫这么个长得就不像好鸟的玩意儿,但最后看小警察都能厚着脸皮答应了,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拒绝。 其实小警察家离我家也不远,他是最近刚搬来的,在隔一条街的小区,比我家离附中更近一点。 走了大半个路程,我俩也没说什么,却总觉得越走越慢,最后由护送变成了散步。 “这边风景真好。” 我俩沿着河边走的,都快到头了,他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黑灯瞎火能看见点啥?”我费解。 “这不是有路灯吗?我说你这人也忒擅长毁气氛了吧?” “你……” “你什么你,这不就是你家遥叔每晚遛鹦鹉的路吗,这小河修得多好,每天都能看到这样好的风景,心灵的幸福感会比看不到的人高,犯罪的概率也低。” “……你这不是也挺擅长毁气氛的吗?” “我那是上学的时候老师讲的……一顺嘴就给说全了。”小警察头一次被我怼得卡了壳儿,“哎,你那垃圾袋到底扔不扔啊,这都路过多少个垃圾桶了?” “啊?”我被他说的一懵,低头丑了一眼手里的黑色袋子,“什么垃圾?这是我炒的海螺蛳,装在盒子里的,我寻思端着麻烦,就拿了袋子套着,让你带回去给程叔下酒用。” “啊?哦。”他也愣了一下,随后慢吞吞地从我手里接过去,又小生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炒的。” “我爸耍酒疯的时候。”我如实说。 他不再讲话了,道路两旁的路灯虽然亮,照不到的地方还是有些暗,我瞥了一眼过去,也看不清他的侧脸。 直到过了小河,又连续途经几栋居民楼,小警察才逐渐停下来,朝我这边转过身子。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脑抽了连珠炮似的讲道:“你是不是要说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还有谢谢你今天的款待,不早了,早点休息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说完我也觉得我讲话时的那副嘴脸又娘又贱。 小警察应该也这么觉得,我看见他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忍不住说道:“左正坤,你是脑残。” 他连用“是不是脑残”这样的选择疑问句都没有用。 “我有病。”我尴尬地直挠头,“总之,还是让我先道谢吧,谢谢你和程叔一直保管戒指,还送回来了,然后我今天白天情绪不太好,你帮了我很多忙,我却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还……但这事你也有责任,谁让你讲话那么气人的!” 小警察忽然笑起来,那笑容仿佛在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顽皮的小孩,一瞬间我这小暴脾气又…… “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你讲气话,”他说,“因为你的官腔真的很烂哈哈哈。”说完他又特别夸张地大笑了两声。 “我果然还是看你不爽。” “没事,我现在看你还挺顺眼的,”他笑得更开心了,“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见什么见,”我当即反驳道:“你什么职业不知道啊,我见你能有好事?你见我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人……算了,”他一脸欠揍地咂咂嘴,下一秒却突然压过来,直接把我逼到了路灯旁边。 “你干什么,喝多了耍流氓啊你!” “你头发上有菜叶子,看你顶一道怪好玩的,回去就别了,怕你丢不起那个人。”他憋着笑说,“而且我就算耍流氓你能怎么着,法律可不保护你这种成年男性。” “你真是喝多了你!” “再说了,知道什么叫真的耍流氓吗?”他突然敛去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 “给你三个数,起来,不然揍你了啊!”我没好气地回他。 我还没来得及出手推开他,他半个身子就全都压了下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嘴唇蹭到了我的耳朵,熏人的酒气一瞬间浓烈了起来,“来,警察叔叔带你见识见识。” “靓仔,嘞罗柚好翘哦。”他附在我耳边说。 第16章 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觉得他附在在我耳畔,一个一个音节吐出来的低沉白话像一颗炸弹,嘭的一下就在耳边炸开了花。 我想我可能也喝多了。 他离开的也很快,步子迈得很大,走出去三两步,又转过来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谢啦。” * 我仿佛是飘着回去的,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可能是因为脸上还带着酒气的红,走到楼下的时候,正巧碰见坐在小马扎上,提着大茶缸的张大爷,还有在他旁边红着脸耷拉着脑袋,借着昏黄路灯看报纸的我爹。 那场面一度十分丢人。 张大爷是住在我家楼下一层的,他太太姓王,我读本科的时候,还上过他太太的毛概课。 这两个人就是我爸那个年代,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配方式,这些年来也常常吵闹不断,什么儿子娶媳妇,什么去那个孩子家过年,在我们这个以老太太为主的小区里,谁家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那肯定是早就传遍了。 我以前下了晚班,也常常看他在门口坐着抽烟,手里也提着这么一个大茶缸,不过我那时还以为是老年人的闲情雅致。 可如今见到这两个坐在一块的男人,才知道原来真正的闲情雅致是那么的难装。 并且,当我停下来聆听他们的对话后,又知道了原来男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尊严。 张大爷:“哥们儿,你是不是喝多酒被老婆撵出来了?” 我爸:“怎么可能,我是热的,出来透透气,你才是被撵出来的吧,茶叶都泡没色了,还有味吗?” 他讲话还有点含糊不清的,像是酒刚醒了一半。 张大爷:“没味那也是我老婆对我的爱,至少还热乎着呢,你那报纸是给你垫着坐的吧?啧啧啧,我老婆怕我着凉还特意给我带了个马扎,要不要借你坐会儿?” 我爸:“用不着,我又不是被赶出来的,我就是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家了,我老伴还等着我呢!” 我站在那儿听他俩互相伤害了半天,这俩老爷子硬是没发现旁边还有个会喘气的,倒是在楼上扒着窗户往下瞅的遥叔先发现了我的存在,一个电话打过来,引得那两个为了尊严而战的老头也一齐看了过来。 我接起电话,对他俩笑了笑,“嗯,对,我在楼下……啊?我爸,对啊,他就门口坐着呢……啊,是,他压根没走出去,你在楼上肯定看不着他……好,好嘞,我一定转达。” 我爸:“是遥遥吗?他怎么说?” 我:“他让你三个数之内滚……呸,走回去,不然就别想进门了。” 我还记得我爸在往回跑之前,对着旁边的张大爷露出的那个嚣张又欠揍的表情,那是我至今都没懂的关于一个老头的骄傲。 * “张恨生!” 我本来还想再多管一下闲事,毕竟这是深秋天儿,老爷子穿这么少可别冻坏了,结果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粗暴的推门声,紧接着一句尖利的女声。 “我知道你在楼下,赶紧给老娘死回来!” 我是上过王老师的课的,知道她平日里是一位相当优雅知性的成熟女性,反正和这声音所反映出来的性格特征肯定违和就是了。 她的声音刚静,我随即又听到了拖鞋叭嗒叭啦地踩着地点的密集声响,猜她估计是小跑着下来了。 于是我俩也猝不及防地来了个对视。 这毕竟是撞见了人家家庭矛盾的,双方以后见了面肯定尴尬,不过好在我还是很机智的,作势半个身子一斜歪,扶着掉灰的墙壁继续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上楼梯。 “哎呀,好晕啊,喝了好多啊……” 我瞄见王老师僵硬掉的面目神情瞬间缓和了一下,低着头走到张大爷身边,一手掐着他的耳朵小声骂道:“长能耐了是吧,敢给我赶离家出走了?我不就说你两句吗?让你戒烟还不是为了你好?跟我扯什么谁谁谁抽烟喝酒照样活到九十九,你长了那张活到九十九的脸了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比我先走,我肯定找个新老伴,打你孙子,领你的退休金,我让你死了都不能安生!” 我听到那原本并不怎么轻柔的女声,到了最后甚至染上了些哭腔。 老年人对生命逝去的恐惧,其实和年轻人是不同的,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对衰老的恐惧,剩下的,更多的是对其他人的离开而恐惧。 他们害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害怕自己成为战友中活到最后的那个,害怕诺大个世界,孤身一人来,又孤身一人走。 “我错了阿华,我错了。”他轻轻说:“我好饿呀,你想吃你做的打卤面。” “做什么梦呢,你那么气我还想让我给你做饭,死老头你咋这么不要脸呢!” “吃什么卤的你倒是说啊!” * “你看看他给我咬的,这儿,还有这儿。” 这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亏我那时候还想着在楼下管一管闲事,明明自己的家事,我都管不过来。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我爸还在房间里被压得好好的,结果不到四十分钟,他就灰溜溜地出现在单元门门口了。 遥叔是相当的气愤,他脖子上被咬了一个很深牙印,手腕上还有一个,罪魁祸首还一副受气包的模样,怪遥叔骨头太硬,把他牙给硌掉了。 然后遥叔最后那点对醉鬼的宽容也瞬间消失了。 我爸撅着嘴辩解道:“宋嘉遥你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对我发火!” “放屁,我之前说你多少次了,别咬我别咬我,我第二天还要给人家上游泳课,让那么多学生看见了该怎么想!” “哎哎,两位老先生,咱们先放一放,大家今晚都喝……” 我忍不住站出来想当个和事佬,结果话还没讲完,就被俩老头一齐打断了。 “没你事,回屋睡觉去!” 得嘞,正好我也不想掺和他俩的战争。 房间的隔音效果一般,午门一关还是能听到门外争吵声。 “我看是你长本事了吧?这么大岁数了还学会离家出走,嘿有种你别回来啊!” “你以为我想回来啊!” “你走远点多好啊!” “行,你行,宋嘉遥,我走了你可别哭啊!” …… 哎,今夜,估计又是一个难眠夜。 第17章 我还记得,刚进门的时候他俩还一副剑拔弩张非要较个高下的模样,等我洗漱完出来,就看见遥叔冷静地把被子铺到沙发上,却不见我爹的身影,只有他俩房间的门把手,被咔嚓咔嚓地拧动着,看来是被遥叔给锁屋里了。 我忍不住凑上去问:“我爸年轻的时候也这么烦人吗?” 本以为遥叔会继续保持他脸上的不高兴,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他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嫌弃。 “以前还凑合,谁知道他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一个烦人的老头子。” 其实我大概也能想象出来,种种迹象都表明,我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人畜无害还有点小害羞的纯良少年…… 可能人到暮年就开始尝试不管不顾,放飞自我了吧。 “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啊?” “啊?我吗?”我一愣。 “嗯,你回来就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让你去睡觉你也不去,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想到这姜还是老的辣,这俩人吵成那样都还能发现我的不对劲,可见我表现的是有多么不对劲。 “遥叔,我呢,确实是有一个小小的困惑。”我尬笑了两声后,极为僵硬地说道。 小警察最后留在我耳边的那句莫名其妙我还听不懂的话,已经在我脑子里绕了一路了,实在是烦人。 于是我就按着脑子里的那个调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给遥叔听,不过很快我就听到“噗嗤”一声,并且尽管客厅的灯是关着的,我依然能看清遥叔嘴角弯曲的那个弧度绝对不是在自然状态下。 我心中警铃大作:“遥叔,这是不是不是什么好话啊?” “没有,是夸你的。” “骗人的吧?” “你转过去。” “啊?” “转过去。” 我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遥叔又催促了我一遍,我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去背对他。 “是挺翘的,他没骗你。” 我:“???” * 我果然一晚上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子起了床,我的闹钟还没响,遥叔就已经在厨房忙活上了,他昨晚睡得沙发上,还剩下张皱皱巴巴的薄毯。 我叼着牙刷,循着味道凑到厨房去,锅盖上糊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我还没戴眼镜,完全看不清里面在蒸什么东西。 遥叔突然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就转过头去继续摆弄他的陶瓷汤勺。 但是当我掀开锅盖去瞧里面的东西,手背立刻挨了他一下子。 “洗手去。”他说,说完停顿了几秒钟又补充道:“叫你爸起来吃饭,这都几点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赖床,哪有那么多觉给他睡?” “……” 我不讲究地用手擦了擦从嘴角流下来的牙膏沫子,又瞅了瞅那个被转动地好像螺旋桨一样的门把手。 这没记到小本本上的事情,第二天就不记得了呀。 我爹被我从屋里解救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宋嘉遥那个老王八犊子还真敢锁我一晚上!” 不过还好遥叔在厨房做饭,没听见他的话,我亏手快及时卡断了我爸后续的危险发言。 “爸,你先别挑事,遥叔好像不记得你昨晚喝高之后咬他的事情了。” 然后我爸瞪着眼珠子吼我,“放屁!谁喝多了?谁咬他了?” 行吧,当我没说…… 不过饭上了桌,看着金灿灿的鸡蛋羔里鼓出来的鸳鸯贝和大虾仁,熬得粘稠香菇肉沫粥,我爸又光顾着吃,什么都说不出来。 呵,男人。 “遥遥,晚上去宴会吧。”我爸吃开心了,语调也跟着开心起来。 “不去。”遥叔的拒绝一向都来的那么干脆。 “去吧去吧,我当时的导师,今天晚上钻石婚宴,我是他带过最久的学生,肯定得去,正好咱俩一起去,”我爸突然有点害羞地笑了一声,“回来也可以琢磨一个金婚宴。” “哦呦,钻石婚啊,那得结婚多少年啊?”我在旁边接嘴道。 “六十周年,我们那时候结婚都早,我老师和师母好像十**岁就结婚了。” “人家钻石婚,你带我过去干嘛,砸场子?”遥叔抽了张面纸擦擦嘴,“我吃饱了,你记得洗碗。” “他知道你的。”我爸不死心地说,眼睛就跟着遥叔走,他起身,他抬头,他绕一圈,我爸也拧过来半边身子。 “你当时搞那么大动静,你们学校还有谁不知道我?不去,别想骗我出门。”遥叔回头瞥了他一眼,又慢慢悠悠地朝他家宋百万走去。 我爸当即就不高兴了,“啪唧”就把筷子一撂,起身离开座位,直接从后面搂着遥叔往房间里带,活像在大街上暴力抢人,“不去也得去,别人家老头都有老伴陪着,我也得有!” “我不去!你别拽我!” “你说了不算,这事听我的!” “坤子!” 突然被提名,让我这个正在从我爹碗里扒楞虾仁吃的小可爱有点慌,一回头遥叔已经被我爹拖到房间门口了。 虽然都是家事,但是不该我管的,都假装看不见。 于是我从桌子上又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随手抽了两张餐纸包了包,“我走了啊!我上班要迟到了啊!您二老好好的,别打架!” 话一出口,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为什么我会突然产生一种单亲妈妈带两个儿子的错觉? * 我出门确实晚了。 而且其中缘由很多。 比如我今早多照了会儿镜子,不过这么臭不要脸的事情我一般不会往外说。 比如给我爸开门时花了很多时间找钥匙,我没有问遥叔,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给放到哪里了。 再比如今天的早饭太好吃了,终于暂别了一天我爹的白菜豆腐配咸菜,忍不住多吃了一会儿。 但我觉得,综上都不足以成为我一出门就碰见小警察的理由。 他坐在他黑色的小摩托上,戴着头盔,只露出来让我十分不爽的一双眼,然后像个雨刷一样对我摆了摆手,说早上好。 早你个大头鬼。 “你上班是不是要晚了,我送你一程啊,我的车可以闯红灯。”他拍了拍他后面的空位。 “谢谢,下了班我会记得举报你的。”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转身扬长而去。 他的小摩托也很快蹭过来,“小医生,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因为我昨天说错话了?我昨晚那是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 “喂,你别走那么快啊,你这,好端端大男人怎么心眼那么小……” “好好好,我错了,我道歉,不过你理理我啊……” “医生哥哥……” 他没在跟上来了,发动机在我后面轰隆隆地响,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就看见他抱着头盔看着我,模样可怜还有可爱。 “你吃包子吗?”我突然问他。 “什么馅的呀?” “猪肉白菜。” “……吃。” 第18章 宋百万死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刚下了晚班,家里两个老爷子都不在。 笼子里,它身体僵硬,双目阖实,嘴巴大张着,叼着门上那个小小的闩。 已经近了岁末,它却还是没能在我家过完第二十一个年。 我把它的笼子解下来,把它胖乎乎的身体装在小盒子里,用白纸巾盖上,想等遥叔回来让他再看一眼。 可是想着想着我就哭了。 这鹦鹉是遥叔刚回来的时候,身体不好没法出门,我爸买来陪他解闷的。 渐渐的,一起生活久了,我们也都习惯去听它语调诡异的“床前明月光”,习惯有这么一个胖家伙在你推门进来之后,大呼小叫着欢迎光临。 太习惯了。 我不知道在沙发上坐了多久,直到楼梯间里响起了熟悉的讲话声,我想也没想,趿上拖鞋就一股脑地冲出门去。 “谁还敢让你喝?就你们学院迎新晚会那次,你上台前喝了一杯,然后上去就站在那傻笑,还好主持人机灵,不然就糗……哎?坤子?怎么了?” “这是哭了?那个小警察欺负你了?我找他爸去!” “百万走了。”我把拖鞋正了正,小声说道,“宋百万死了。” * 遥叔最后选择把它埋到天台的花盆地下,他说那里很高,是那只胖鸟,这辈子都飞不到的高度。 其实它下辈子可以不做一只鹦鹉,至少管住嘴,不做一只胖鹦鹉。 不过遥叔和我爸的反应都比我想象中的平静得多,倒是我在听完遥叔的话,眼泪不知道怎么就又涌上来了。 都怪眼眶子太浅。 “谁都有这么一天,”遥叔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把他的泥手印拍到了我忘记换下来的白大褂上,“我感觉我也快了。” “遥叔!”我喊了他一声,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他把手抹干净了,就自顾自地活动了一下老腰,腰还挺配合他,嘎嘣嘎嘣响了两声。 “等我死了之后,不用火化,不用下葬,给我扔海里就行。”他说。 “不可能。”一直站在后面安安静静的我爹突然生硬地打断他。 我俩一齐回头看他,夜色之中他明显躲闪了一下视线,半晌又僵硬地别过头。 “我不会游泳。” 遥叔突然大笑起来,随手解开自己小礼服的扣子,朝他摆了摆手,说道:“可别,左柏川,我要是死在你前头,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怎么?你怕不是惦记着哪个女鬼吧?”我爸立刻竖起眉毛,“你又想吵架是不是?” 这一次面对先一步露出凶相的我爸,遥叔却没再跟腔,他可能是在笑着,也可能只是嘴角天生上扬的那个弧度。 “我没开玩笑,左柏川。” * 那天之后,我终于迎来了家里两个爹最长时间的冷战。 准确来讲又是我爹单方面的冷战,因为遥叔总忘了他俩在冷战。 起因也很荒诞,我爸希望两人能一起办一场金婚宴会,但是遥叔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活不到那天,至少没办法保持清醒。 家里的气氛也一度很诡异,诡异地就像我每天遇见小警察的频率。 我最近早上总能碰见他骑着小摩托在我们小区里面转悠,看见我之后就一个急刹车停到我边上,然后一脸正气地告诉我他在巡逻。 “我发现你年纪不大,一天天操心的事儿不少。” 每次的发展都是我不知不觉就坐在他的摩托车的后座上,然后把这些天的事儿一五一十的给他讲了。他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和着风声,显得有点不真实。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给你家放两个老爷子试试看?”我生气地回道。 “我家只有一个老爷子,还打了一辈子光棍。”他说,“你呀,就老老实实的当个傻儿子,相信他们,也给他们一点时间。” 我下意识抓紧了他制服的衣角,没在说话。 “会好的,都会好的。”他说。 * “如果有一天你意外离世了,你会希望你的恋人记得你吗?” 年末的时候高中的班长举办了一场同学聚会,在附中对面的火锅城里,当时班级的散伙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上一次聚会还是在六年前,我们刚大学毕业的那年。 我和班长大学也是同学,他考到了我们学校的计算机专业,本科毕业后就开始干自媒体,算是我们这一群社畜里面过得比较轻松自在的了。 听到我们的调侃,他却连连,摆手说:“看上去自由,其实时间早就被热点给绑架了。” 就比如说现在,连同学聚餐,这么轻松愉快的时刻他都在忙着从我们这里收集素材。 “来,说说,都说说。”班长开了瓶酒,给我们面前的杯子道上,然后招呼对面那桌的女同学,让她们随意。 “就当帮班长个忙了,这个话题太老,实在没什么新思路了。” 结果我们这桌理科男面面相觑了不到1分钟,那桌的不再年轻的小姑娘们就开始众说纷纭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挺纠结的,怕他没了我之后过得不好,又不甘心他有了新人过得太好。” “哪有什么可纠结的,我死都死了,当然要永远活在他的心中了。” “你这种爱太自私太可怕了,要不得,要不得。” “怎么还上升到爱的高度了,咱们现在不都是搭伙过日子吗?高中时候暗恋的男生,你睡到了?” 一到这种带着思辨性的问题就能看出来已婚和未婚女人的差别,我心里想着,多少年之后的她们就会从大龄剩女变成中年妇女或者中年剩女,心里还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虽然说,除了高中时候的班主任,我对中年妇女的可怕,并没有其他更深的体会了。 “吃你们的,我这是问我们男同志呢。”班长及时制止了这帮大龄少女们逐渐火热的争论。 “不好说呀,这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可能有什么在天之灵之类,说起来怪吓人的。” “哎呀,你们好好审题,这题这么出,不就是为了假设能知道。” “算了,算了,”班长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头大,“我就不应该问你们这些死直男。” “哎,你们看左博士的表情,我怎么感觉咱班这千年木头好像开窍了呢?” 我:嗯嗯嗯? 干嘛突然提到安安静静对着水蒸气发呆的我。 “我的妈呀,突然好想听听左博士的发言。” “是呀,是呀。” 我上高中到时候,我爸在微生物领域就已经出了点小名,他们都管我爸叫左教授,顺便就给我起了一个左博士的外号,却没想到我还真就读了博士。 “我的话,应该不会吧。”我支吾了一下说道。 “怎么说呢?” “题目里说的是恋人,那一定是两个相爱的人吧,一方突然离世,那被留下的那个肯定会很难过,对恋人最大的要求,不就是希望他好好的吗?那么越早忘记或者干脆不记得不是更好吗?” 我这话说的不痛不痒,可当我没有灵魂的,讲完时,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的,是我爸那晚在天台上流露出来的落寞。 “还是别了吧。”我突然像丢了魂一样,改口道:“失去了恋人,如果再连那段相恋的记忆也一并失去的话,那也……” 我说不下去了。 聚会散场之后已经很晚了,我晃悠着手提包一个人往家走,天上陆陆续续地飘下来雪花,打湿了睫毛模糊了视线。 这是桐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车灯交错着打亮前方的路,细白的雪花就在车灯的光束之中上下纷飞。 我突然好想见一见小警察。 再听他讲那些气人的废话。 那样的话,至少能让我平静下来。 * 我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 一是为了抖掉身上的雪花,二是在思考措辞,我必须想个法儿,让这两个倔老头好好谈一谈。 然后就当我信心满满,准备掏出钥匙开门时。 我他妈的发现我没带钥匙…… 遥叔通常睡得比较早,我看了一眼表这个点,我爸应该还醒着。 我小心地敲了敲门,果然门外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爸?我,坤子,忘记带钥匙了。” 来开门的果然是我爸,他在门后应了一声,然后有点慌乱地拧开门锁,把门打开一条缝却并不让我进去。 “坤子,下去给爸买包烟。”他在门缝后露出小半张脸小声跟我说。 “咱家也没人抽烟啊,遥叔不是被你逼着戒了吗?”我疑惑道。 “哦,说错了,我让你下去买两袋盐。” “盐?遥叔昨天上早市,不是刚买过吗?” “你管那么多干嘛?爱上哪就上哪去,反正现在别进来!”我爸小眉毛一竖,突然就发起火来。 我当时的反应也像个傻子,只觉得大事不妙,硬往里挤进去半边身子,“你俩又打架了?” 结果话还没说完,我就愣在原地了,屋里没有开灯,借着烛光,隐约能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个丑了吧唧的小蛋糕,蛋糕上插满的蜡烛,方形桌子两边还摆着烛台。 昏黄的烛光把遥叔的眼睛映得更加泛红,突然看见我眼睛里,还有一点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惊讶。 “呵呵……”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想着两个老头儿估计是趁我不在,想玩一把浪漫的结果,没想到我回来的还挺早。 “我有点热,出去跑两圈……” “那什么,外面下雪了,还挺好看的。” “桐城的初雪啊,可别再错过了。” 第19章 遥叔的病没能撑过第九年。 办理完住院手续,我爸依旧立在病床前不走,像棵原本就长在那里的歪脖树,我给他说我找了最好的护工,叫他放心,他就好像听不见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爷子的脊背早就不似从前那般挺直,也放下固执戴起了花镜,苍白的发也乱七八糟地贴在头皮上。 我爸真的老了。 他不理我,遥叔也不理他,只是扭着头看窗外,好像压根不知道旁边还有我们两个会喘气的人似的。 窗外正对着附中的操场,遥叔在丧失行动能力之前,经常趁我爸不注意,一个人跑来这儿,扒着围栏看着学生整齐划一地做广播体操,我爸追过来,就站在他身后陪他一块看。 后来,附中换了校服,男生换成了衬衫衫小西裤,女生换成了衬衫百褶裙,广播体操也变了风格,虽然少了点一成不变的愚蠢,却依然调动不起大多数人的积极性,还是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在操场中央舞动,衣袂飘飘,随风而摇。 而那天遥叔坐在围栏边上,像个小孩儿一样哭了好久好久。 * 陪护的第一个晚上,我下了班就直接去了遥叔那儿,他独自一个人捧着烤红薯发呆,我就在他旁边支起我的小铁床,一连串弄出来的动静还不小,好在上午住院的那个病人下午就出院了,今晚就只有我和遥叔在。 “睡吧,遥遥。”我躺在我的小床上,扯了扯他的被子脚。 遥叔现在记不大清自己的大名,只听得懂遥遥是在喊他。 遥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我又重新把被子掀开又盖上,双手合十在耳边,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他楞了一会儿,最后也乖乖地学着我的动作躺下了。 手里还是抱着那个烤红薯。 我觉浅,直到后半夜才睡着,遥叔早就打起了鼾,听起来倒是比以前的睡眠质量要好得多。 不过我睡下没一会儿就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弄醒了。 一起身就门口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身形还挺熟悉的,我爹。 “爸,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折腾来了?”我一个鲤鱼打滚儿从床上翻下来。 “嘘—” 他立刻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抓着我的手腕把我给拉出去,四周张望了一下,给我解释道:“我一个人在家睡不着,你回去睡吧,晚上我来这儿陪着就行。” 我揉了揉太阳穴,十分头疼地说:“爸,你这不是为难我呢?我能放心把你们两个老头儿扔这儿过夜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这儿大半夜的出点什么事,我在这儿还能帮忙……” “老左!” 我这边话还没说完,就被走廊拐角飞出来的一个白大褂都没穿好的医生给叫住了,他一边揪着衣角擦眼镜,一边快步往我这边走。 “快点,急诊,车祸,外科那边忙不过来,叫咱们过去帮忙!” “好!好,马上!”我匆忙地应着,其实没戴眼镜,我连他是谁都没看清。 看他跑得那么急,我也不敢耽搁太久,随即对着我爸嘱咐说:“爸,你先顶一晚上,有啥事一定叫护士!” 出车祸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大腿骨折,小臂粉碎性骨折,情况还算乐观,就是出血量有点吓人,很显然是喝了酒之后出的车祸,而且喝的不少。 不过手术的结果还算顺利,除了我下了手术台之后,脚下比较虚浮之外。 本来也还好,毕竟我还处于年轻的尾巴,熬个夜通个宵那也是年轻人的专利,结果精神高度集中了一场手术之后,还没走回更衣室就开始一边走一边打瞌睡。 上眼皮生生粘上了下眼皮,但耳朵还算灵光,隐约听到有人问主刀医生,我还在心里应了一句是我,下一刻就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堵黑墙,而我就那么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一抬头,除了明亮的白光之外,还有一个布满青灰色胡茬的下巴。 然后最后那么一丁点的困意也夹着尾巴跑没影了。 卧槽? “嗨?”他低下头和我打了个招呼,“你这上面写得什么呀?我看不懂你的字。” “……” * “怎么能出这么大的事儿?当时护工跟着吗?” 我没想到多年之后当我再一次遇见小警察,他竟然还是带我去当年我俩坐过的小长椅上,去同一家便利店给我买了一瓶绿茶,给自个儿买了一瓶可乐。 “老爷子晚上爱和他哥们出去喝大酒,还说带着护工丢面子。”小警察说,“我说他也说不听,该喝还是往死里喝,哎……好在没什么大问题,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我家那俩也是,小孩性子,老头脾气,道理讲不听,说还说不得。” “其实我以前还挺不理解你成天有操不完的心,总觉得老一辈的人经验多,遇事处理的肯定要比咱们这些小年轻顺手,但后来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嗯,有时候父母和孩子的关系真的挺微妙的,小时候他们是你无所畏惧的资本,等到长大了,他们老了,也要努力成为他们的资本。” 我大概是太渴了,那么难喝的茶水,没一会儿就喝干了。 “这些年你去哪了?”我还是没压抑住,问了出来。 小警察原本是我们社区的片警,早上经常碰见他骑着小摩托巡逻,有时候小摩托被别人优先骑走了,他就骑着二八自行车出来巡逻。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我也再没遇见过提着酒瓶子到处巡视的程老爷子。 “机密任务,不能说。” “那你以后还会走吗?” 他顿了一下,手上把已经旋开的可乐瓶盖又拧了回去。 “……不一定。” “行吧,”我像个呆子一样点了点头,“回去吧,这个点程老爷该醒过来了。” “你不回家吗?” “我最近就住在医院。” * 我没有早班,和小警察分开之后,就回到办公室,把正在铁架床上睡觉的小实习生赶到里面去,这才补了两个小时的觉,起来之后还觉得晕乎乎的。 但在我爹和补觉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前者。 只隔了一宿,病房里就多出来一个新的老太太,边上也没个人跟着,抬眼一瞧见我,把我认成了他孙子,颤颤巍巍地下了床要过来抱我。 我把护士叫了过来,一方面让她照顾一下老太太,顺便也问问我家那两个老头跑哪儿去了,大清早的就让我找不着人。 我最后是在楼下的小树林前的空地找到他俩的,当时小警察也在场,不过他并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后面远远地看。我爸一手提着一条鱼,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烤红薯,手舞足蹈的样子相当滑稽,遥叔就坐在椅子上,咧着嘴笑,还给他鼓掌。 然而那条鲤鱼并不老实,尾巴一甩一甩地扑腾着,身上还滑溜溜的,没一会儿就从我爸手里挣扎出去,掉在水泥地上,他又笨笨卡卡地弯下腰,想把鱼从地上捡起来,但是捡了几次,没成功不说,还把老花镜给搞掉了。 这回笑的可不只有遥叔,连站在后面的小警察都不客气地笑起来,还十分没有眼力价儿地不知道上去帮个忙。 我走过去的时候就心想,我爸要是能想到这么隐蔽的地方,还有人在看,可能会觉得后半辈子的脸都丢完了。 可见关键时候还是我这个从小养大的儿子比较靠谱。 “爸呀,这病房里不让你带生鱼进去,你就跑到外面来玩了?”我把鱼和花镜递给他。 “你不懂,遥遥喜欢。”我爸笑着说,脸上的褶子也跟着肌肉拉动的幅度皱起来。 “那也不至于天天玩吧,你去看看遥叔枕边的红薯, 攒一攒都能凑一麻袋了。” 从遥叔认不得我爸那天起,我爸每天锲而不舍地上早市买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还有一条滑溜溜的活鲤鱼,鱼玩死了好歹还能炖汤喝,那个红薯却一直被遥叔收着,谁敢从他手里拿,他就跟谁急。 “你不懂,”我爸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遥遥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鸽了太久对叭起,考完六级就回来稳定更!!加更!!主线快结束了,会详细写他俩年轻时候的故事,小警察和傻儿子的故事会放到番外!这篇总体就是日常向的,情节都比较平淡,感谢一直追到现在的小仙女们!!???? 第20章 我说不出话来。 像那条被我爸接过去的黑鲤鱼,终于垂下尾巴保持了安静。 遥叔捧着被我爸放凉一些的烤红薯,用他皱巴巴的手去抚摸红薯被烤成暗紫色的皮。 他咧着嘴角笑,很难想象那是因为得到了红薯才流露出来的。 “你有没有觉得你家遥叔现在还挺幸福的。” 我插不上话,索性就不管了,临走的时候没忘了把看热闹的小警察带走。 “怎么说?” “有句酸溜溜的诗不是那么说的嘛,人生若只如初见,你看遥叔和教授现在每一天都好像那什么初见一样。” “不对,”我摇摇头,“时间不对,我爸和我说他第一次见遥叔是在一天晚上,他跑到海边去发泄,正好看见遥叔从海浪里钻出来,然后他误把遥叔当成了人鱼,磕了好几个头。仔细想想那个画面其实不太美好。” “……”我瞥见小警察脸色瞬间就僵了,“你能不能稍微用感性的思维去想一下?其实咱俩第一次见面也挺好的,帮你找到了遥叔,顺便还帮我爹认了个兄弟。” “一点也不美好,我忍你那个破态度很久了,要不是袭警犯法我早抽你丫的了。” “……” “你傻站在那儿干嘛?不上去吗?” “左正坤你就这样吧!怪不得你对象谈一个吹一个,能成才有鬼了!” * 我查完一圈房,末了靠在走廊头那儿的窗台上歇一歇,中央的花园广场内有很多护工或是亲友,带着行动不变的病人出来溜弯,夏日将近,等到秋天彻底来了,这样的好天气也是难得。 我爸和遥叔也在,他时不时佝偻着腰凑到遥叔耳边和他喊话,露出遥叔的后衣领里插_满的大红花。 倒是挺符合我爹那个恶俗的审美。 想起早上小警察给我说他俩现在的状态是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倒觉得不然,因为不是若,就是。 对于遥叔而言的今天,是有一个叫大川的老头儿,用烤红薯从他那里换了一条鱼,于是他们成为了朋友。 那就是他们的初见,每一天都是。 可对于我爸而言,这一天,已经上演了无数个轮回。 在遥叔什么都记不得之前,有一天他从菜市场领回来一个小机器人,我一打眼就知道他一准儿又是被哪个无良商家给忽悠了。 可我看见他非常非常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午,才找到如何正确的录音时,所能做的,也只有在那个小机器人日常报废之后悄悄拿去修理一番。 他每天都会对着小机器人讲话,拿着他快被磨烂了的小本本,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刚刚录过,又来回录了很多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左柏川,我回来了。 我爸说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宋嘉遥对他说,“我走了”。 偏偏遥叔还是个不爱说再见的潇洒性子,每次出门都撂下一句“走了”,他被我爸接回来那会儿,我爸被他这一句吓得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停下手中的事探出头来张望着门口,仿佛那扇门关掉的是他的那十一年。 后来遥叔就不再说“走了”。 他录了很多遍,那个劣质机器人真的不是我瞧不起它,音质差就算了,程序也垃圾的很,每次我爹假装不知道的摸摸机器人的头,它就像突然魂穿进了鬼畜视频一样,开始重复个没完。 而他只是含笑,又摸了摸小机器人的脑袋,极轻极轻地回了一句。 “我知道啦。” * 几周之后,也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借了我爸日复一日努力的光,遥叔竟然记住了有大川这么个人,虽然总觉得和那个停留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左柏川大概不是一个人。 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大川是个幽默的老头,他很温柔,很有耐心,也很善解人意。 但是活在他记忆里的那个左柏川,却是笨拙的,青涩的,除了考试什么事情都干不好的。 不过我爸一点都不介意他以一个片面的形象活在他爱人的脑海里,仅仅是遥叔认得他,不再每一天睁开眼都把他当成陌生人,就足以让他开心雀跃,以至于中午我给他俩送饭的时候,他久违地吃了一大碗。 那天我心情也不错,给程老爷子复诊的时候,还顺便给小警察带了袋包子。 天气渐渐冷了,我爸也减少了推着遥叔出去吹冷风的时长,天天和遥叔两个人窝在一起说话,我爹还总像个多动症儿童似的抓着遥叔的手玩儿。 我冷面无情地拒绝了我爹想在医院拥有一个病床的愿望,毕竟每天都有人住院,位子实在不够,而且我怕我万一答应了他,他能把家都搬过来。 不过我爹也有他自个儿的办法,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和小警察联系上的,还使唤人家帮他弄来好些垫子,硬是那个小折叠床,垫的和遥叔的病床一边高,晚上他就躺在遥叔旁边睡。 如此之后,我爸也很快在三楼那些八卦心极强的小护士那里出了名。 我还是从负责他们科的女医生那里听来的,我在那些小护士们当中口碑不怎么好,虽然我也不清楚怎么搞的。 我和那个女医生在她妈妈的劝说下曾经谈过三个星期的恋爱,后来分手分的我不明不白,不过我们俩的关系倒是更近了一些,她说我是个好人,但不适合做伴侣。 不过至于好人为什么不能做伴侣,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懂。 那天是这样的,我下了手术寻思来病房看看我家两个老爷子,在门口就看见玻璃窗被黑压压的人影糊住了,我按下门把手想进去,结果竟然没能推动门。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女医生从里面出来了,脸上还挂着异样的笑容,当时我看见她笑,条件反射地就舒了一口气,总之里面应该是没出坏事。 “有个老爷子在讲故事呢,还挺有趣儿的,左大川和宋遥遥,那些小护士们爱听,我就也跟着凑个热闹。”她礼貌地朝我微笑,手上忙乱地拆解着耳机线,“我失陪一下,主任抽风似的,给我发了一堆语音,大概是有什么急事。” 她朝我挥了挥手,便踩着高跟鞋走了,我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最后努力板起脸,开门挤进去。 “都干嘛呢?再偷懒我去给你们护士长告状,叫她扣你们奖金了!” 我挤进去一看,岂止有八卦的小护士,连隔壁屋病人奶奶们都滑着轮椅过来了,还有人带着盒饭来,屋里交杂着好几种饭菜的气味。 小护士瞧见我进来,立刻哄乱地要往外走,我又机智地就近抓了几个,让她们把老太太们带回去。 靠在病床上的遥叔显然也看见了我高大威猛本身,嘴角拉着用一种不太友善的眼神看着我,我爸就把他往自己那边拉过去一点,凑到他耳边讲我坏话。 然后遥叔看我的眼神就更加不友善了,就像在看高中里扒后门突击检查的班主任。 既然我爸至于我不仁,那我也正好过一把高中班主任的瘾,晃晃悠悠地走到他俩跟前儿,小膀一抱,“干嘛呢?” “讲故事呢。”我爸掀开眼皮瞅瞅我说。 “左大川和宋遥遥?”我又问道:“爸你可真行,都传到我这边来了!” 我爸皱起眉头,看上去想打我,但在“宋遥遥”面前还要保持他温柔幽默的老先生形象,一时间脸上表情变扭的很。 不过过一会儿我就知道我浪大劲儿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痴呆症的老太太,我爸大概是觉得说话不方便,抓着我的手腕,要我跟他出来说,结果他刚一起身,我就被遥叔扒楞了一个趔趄。 我爸也被他给拽了过去,搂在怀里不撒手。 “遥遥,遥遥。”我爸安抚性地抓了抓遥叔的后脖颈,轻声安慰道:“我和坤子说两句话,坤子,不认识了?小坤子。” 遥叔瞪了我一眼,还是不撒手。 “谁走谁小狗。”他含糊不清地说。 隔壁床的奶奶悄悄拉了拉我的手,靠近我轻轻说,他俩有约定,叫我别打扰。 …… 我还真就纳了闷了,这俩老爷子又玩哪门子的浪漫? 为了在遥叔眼里显得不那么像坏蛋,第二天一早,我就脱了白大褂,还摘了小眼镜,拎起我们科室的小马扎,早早地出了门,连我同事要分给我泡面我都给拒绝掉了。 本想混在小护士群里偷听一会儿,结果来的太早了,观众都还没来。 然后就看见我爸笑得像个卖假货的,凑到高冷望着窗外的遥叔身边,拍了他两下,问道:“你在干嘛?” 遥叔回过头来,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吐字费劲地给他说:“我在等人。” “你在等谁呀?”我爸又问。 “我不记得了,”遥叔沮丧地摇摇头,“只记得他叫我在校门外等他。” “哦,这么巧,我也在等人,我陪你一起等吧。” “好啊,”遥叔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不过迟疑了一会儿,又学着我爸刚才的语调反问他:“你在等什么人啊?” “你想知道吗?” “想。” “可是说来话长啊……”我爸颇为遗憾地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 “好啊!”我爸开心地应道,但马上又语调一转,添了几分深沉,“但是你要答应我全部都听完。” “嗯嗯。”遥叔乖乖地点点头。 “谁走谁小狗。” “嗯,谁走谁小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明天主线完结。 第21章 -你愿意以后,无论贫穷或富裕,健康或疾病,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都爱他,安慰他,保护他,尊敬他,并在你们一生之中对他永远忠心不变吗? -我愿意。 * “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现在这个状态……” 遥叔住院这段日子,我和他的主治医生陈大夫也迅速熟络起来,可当他把结论告诉给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他的面容相当陌生。 “可能挺不过今晚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木讷地点点头,把鼻梁上的眼镜一扶再扶,磕巴着说:“那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嗯嗯,去忙吧。” “谢、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不是,对我家老爷子的照顾,瞧我这嘴,怪不好使的,哈哈。” 我打着哈哈圆场,可是还是圆地很蹩脚,老陈笑都没笑。 “我先走了,回见啊!改天请你吃饭!” 装不下去了。 从前我也没少和患者家属说请做好心里准备,可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句客套话,一定要面对的话,做再多的心里准备又有个屁用? 心里的难受是不会少半分的。 我推门出去,就看见不知道在门边站了多久的我爹。 他低着头看脚尖,把本来就佝偻的身躯衬得更加瘦小。 见我出来,他也没有很明显的惊讶,只是很稀松平常地扫了我一眼,便又看回他的脚。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欲言又止,我爸低着头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天天陪着他,他什么状况我都清楚。” 我轻轻“嗯”了一声,走过去揽着老爷子的肩膀,慢慢地往病房那边走。 “遥叔呢?睡了?” “嗯,刚哄睡,护工陪着呢。”他说。 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一些,隔着布衫能清楚的摸到老爷子松垮皮肉覆盖之下的骨头。 只一下,我鼻头就酸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被他们牵着我的手沿着河边散步的情形,只要稍稍仰起头,就能看见他俩笑着讲话。 他俩曾经那么高大过呀,那么健康过呀。 可现在只有我记得了。 “坤子,”他突然停下来,抬起头看着我,像我小时候无数次抬起头看着他那样,对我说:“其实爸过来找你,是想问问,今晚能不能带着你遥叔出院。” 我嗓子像是梗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摇头,“不行,外面又冷风又大,遥叔现在经不起折腾的。” “哦。”他失望地低下头,继续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明白了。” “我回家取点东西,晚上不忙的话,一起吃顿饭吧。” “好。”我答。 他是在病房前和我分开的,背着手沿着墙边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目送着他走到走廊尽头,最终那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 从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 主任也知道我这边的情况,二话没说直接批了我的假。 入秋后天黑的早,五六点时,天色就已经暗淡下去,窗口处还透进来一些学校操场照明灯的光。 护工阿姨坐在窗口的高凳子上,垂着脑袋昏昏欲睡,但似乎睡得很轻,我刚一靠近她就醒了过来,随即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满脸歉意地向我鞠躬道歉。 我也反应很快地拦住她,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把她带出去,简单地和她说明了一下,顺便把这段时间的钱给结了。 “屋里怎么就剩我家遥叔一个了,53号床那个老太太呢?” “她呀,上午突然就走了,不过一直没人来领,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了。”她给我解释道。 “啊,行我知道了。”我点头说,“那什么……姨你路上注意安全啊,最近天黑的早。” “嗯,谢谢你啊。” 我没多停留,转身就回了病房里,坐到阿姨刚刚坐的位置,结果发现伸不开腿,本来挺宽敞的过道,被我爸搭了个床就变得满当当的。 遥叔在他的小床上睡着,呼吸声很弱,不像从前,累极了还会打两声鼾。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肯定会到来,从前想过,真到了最后一晚,要陪他做什么,现在看来,连当时的想法都是多余的。 什么想做的事情都没有了,只是想再多看看他,再多看看。 * 我爸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还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借着窗外的路灯光,我隐约看见他换了一身深紫色的小礼服,以前这是他最爱的一套,遥叔还总笑他品味太骚。 “回家了怎么也不带把伞,瞅这给浇的。”我抓起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和脖子,西服颜色本来就深,被雨浇过后颜色更是深了一个度。 “不碍事,我也没手拿,”我爸摇摇头,抬起胳膊肘按亮了房间的灯,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提了很多从饭店打包来的菜。 “爸呀,你也不提前和我通个气,我这边刚定了外卖。” “没事,你留着当宵夜吃吧,遥遥特别爱吃这家的鱼,”他久违地朝我笑了一下,“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我瘪瘪嘴,立刻趁着他这兴奋劲,和他辩了两句嘴,“我做病号餐,那得讲究营养,饭店里做的大油大盐,不合适。” “行行行,我今天就想吃这家行不行?” “行,有啥不行的,但你跟我说呗,我给你叫外卖,现在外卖很方便的!” “我不的,”我爸摇摇头,“我用不习惯。” “得与时俱进啊!”我随口接话道,一边忙着从我爹搭的小床底下,把他的宝贝折叠桌拖出来,支上。 “遥遥,醒醒,遥遥,开饭啦!” 我俩还分工合作,我这边支桌子摆盘,他去叫遥叔起床,不过遥叔今天困劲大,我爸叫了他好一会儿,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我爸把病床摇起来,遥叔坐在上面,身子就跟着床往前倾,像刚出生的小兽一样,缩着身子揉眼睛,揉完之后也没什么起色,看向我的时候还是眼底一片茫然。 不过看向我爸的时候倒是变了个样,抓着他衣角,念叨着,“大川……故事。” 他现在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我爸就笑他是刚学说话的小孩。 “来,边吃边讲。” 他从后面把遥叔扶起来,还从黑袋子里抽出一件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小西服,要往遥叔身上套。 “哎,遥叔也有这件?”我疑惑道,毕竟从没见他和爸一起穿过。 “嗯,他以前总嫌,”我爸一脸的理所当然,甚至还有点硬气,“不过他现在没机会嫌了,我让他穿什么他就得穿什么。” “……爸你这算不算欺负人啊?” “闭嘴,没你事。” 什么都不知道的遥叔还在重复着:“故事……故事……” “好,好,给你讲。”我爸坐到遥叔身后,给他当会喂饭的人肉垫子,“不过在讲之前,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讲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吐的很清楚,为的大概是让遥叔听清楚,不过遥叔听是听清楚了,但是嘴巴忙着吃鱼,哪有工夫理他。 我把红烧鱼的肚子翻到他俩那边去,鱼肚子那块的肉上只有几根大刺儿,我爸挑着方便。 “今天是左大川和宋遥遥认识的第五十周年,正正好好五十周年哦。” 宋遥遥不理他,也没见他自顾自讲话有多尴尬,而且还挺乐呵的,“四舍五入就等于金婚啊。” “噗,”我没忍住笑出来,差点被到嘴里的米饭呛着,“爸,你这是哪门子的四舍五入法?” 他眼神立刻就凶起来,“闭嘴,臭小子。” 我只好耸耸肩,闭嘴老实吃饭。 “你知道结婚要干做什么吗?” 遥叔终于舍得看他一眼,虽然只有一眼,还摇了摇头。 “是要发誓的,要当着很多很多人的面,会有一个人问你,嗨,请问你愿意以后,无论贫穷或富裕,健康或疾病,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都爱你眼前这个人,安慰他,保护他,尊敬他,并在你们一生之中对他永远忠心不变吗?” 他讲的越来越慢,遥叔咀嚼的速度也随着我爸的语速放慢下来。 “别吃了,问你话呢。” 遥叔被他卡着脸掰过去,眨巴眨巴眼睛,完全没晓得我爸的意思。 “来,跟我说,我愿意。”我爸放弃了温柔路线,开始强买强卖,“我、愿、意。” “我、我……愿意。”遥叔也听话,重复了几遍就跟着学上了。 “那你呢?”我是真心看不惯我爸这种趁机占人家便宜的行为,“请问左柏川先生,你愿意以后,无论贫穷或……” “我愿意啊!”我爸飞快地答道。 “不带抢答的吧!我还没说完呢!” “因为怎么样都愿意啊。” 我闭嘴了。 消消停停吃饭不好吗?没事找什么虐啊? 我埋头扒了两口饭,突然就觉得着饭也没那么香甜了。 小时候寒暑假,没少抱着作业本蹲在电视机前看回放了无数遍的言情剧,每当看到男女主结婚的时候,总觉得司仪的那些话又土又烂俗,同学之间也常常拿它来阴阳怪气地开玩笑。 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虽然只有半句,却感觉像是在念着什么古老而庄重的咒语。 如今想想,只觉得我那时太小,不明白所谓的誓言,是需要用一辈子来践行的。 * 雨越下越大,还和着些闷雷,这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明天看来不会暖和。 路况也差得很,医院这段路本来也是重灾区,我定的外卖足足迟了半个多小时才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也一直在抱歉,但我没怪他,毕竟我现在挺饱的。 我爸却没怎么吃东西,他一直在喂遥叔,小半条鱼都进遥叔肚子里了,这也是他病重以来吃的最多的一次。 果然是我的病号餐不够有吸引力啊。 我给我爸说,我下楼去取外卖,问他需不需要捎东西上来,我爸摇了摇头,不过很快又点了点头,说想要些热牛奶,晚上睡不着。 他这谎撒的拙略极了,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猜他大概有些话想单独和遥遥说,所以才想把我支开得久一点。 我还是给他买了热牛奶,并且在便利店里,还遇见了小警察,他久违地穿起了制服,但是被外面地大雨浇成了落汤鸡。 “你也买牛奶?”小警察看了看我手里的奶瓶说。 “嗯,给老爷子买的,助眠。”我点点头。 “我也是,”他冲我一下,跟在我后面一齐去了收银台,“补钙。” “程老恢复的不错,下个月肯定能出院,不过还是注意少喝点酒,毕竟伤身子。” “嗯,恢复的是挺好的,现在已经能打我了,多亏了左大神医。” “……我怎么没听出来你这话里有半点感谢的意思?” “咳咳,”他很假地清了清嗓子“我最近复职了,都没怎么去看遥叔,他老人家精神还好吗,我听我爸说他上次下楼去看他,俩人还聊了一会儿。” 其实不提还好,我还能催眠一下自己没那回事,没那回事,可一旦听来就像被踩了尾巴 “医生说,可能挺不过今晚了。” * 小警察没说什么,只是表示要陪我过去看看,我应了,回病房的路上,他头一次安安静静地跟在我后面走,没跟我臭贫。 后来我回想起那一天,却发现我那天的最后是很平静的。 从便利店后门直接走进地下通道,拐个弯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等待着电梯降下来,我俩再走进去。 后来电梯升到三楼开了门,我俩又走出来,沿着走廊往病房走。 小护士迎面跑过来,仪态相当不体面,帽子都歪掉了,我刚想停下来提醒她,她在我们面前来了个急刹车,喘着粗气告诉我54号床的两个老人刚刚过世了。 我笑她没逻辑,一个病床怎么可能有两个老人。 结果小警察比我更快的冲了出去,等我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却看见他神情紧张地往口袋里藏着什么东西。 “左正坤你先冷静一下。”他把我挡在门口,不让我进去,“你老实告诉我,那药是不是你开的?”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挤进去,可我还挤不动他。 “安乐死药是管制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他压低嗓音对我说。 他真的很烦人,一直问我药不药的,我是个外科医生好不好? 我上哪能接触到氰化物呀? 他力气比我大的多,我实在挤不过他,就没出息地哭了,还没能控制好音量。 他可能也是觉得我太吵,就上前抱住了我,把我的哭声都闷在了他怀里,传不出去了。 可惜他这么做不但止不住,连从我嘴里冒出来的话,都越发语无伦次起来。 “警察叔叔……我要报案……” “我家两个老爷子丢了,刚才还在的……刚才还在的!” “收到,”他把温热的手掌覆盖到了我的后脑,在我耳边轻声说,“已出警。”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发现目标,他们去天堂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发言:我觉得Be应该是生离或者死别,所以没有生离死别的都是HE(?▽`) 第22章 尾声 大学上课时,曾听老师讲说,生物体的本能是趋利避害,人对一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也是一样的。 就比如当我得知我爹买了两块墓地的原因是第二块半价时,我选择了相信。 我爸的死讯大概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传开的,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有他的学生,同事,还有不少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和遥叔有关的,却只有一个瘸腿儿的程老爷子。 我原本以为会是这样。 事实上知道遥叔的人很多,虽然可能叫不上来准确的名字,但大部分的描述都称他为我爸的同性恋人,还有一些记得遥叔年轻时候长得很帅。 我爸他除了一封信,一个空掉的针管,还有一张剩下2084.26块钱的银行卡之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那个第二块半价的墓地在他们老家,靠近沿海公路那里,我按照他信里交代的,把遥叔的骨灰盒沉到了老家的那片海,他说他要把宋嘉遥还给大海。 读信时,看到这句话就很想笑,心说这老头儿可真会装潇洒,这会儿倒是忘了自己是个旱鸭子了。 可也只是想想,我最终也没能笑出来。 我把两个人的戒指取下来合葬在一起,另一块是我爸给自己准备的,他选的位置倒是好,第一排,碑文朝着海平面,被落日的余晖拉出好长的影子,像一个不知疲倦地等待者。 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他的人鱼,从层叠交错的海浪里探出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二更! 第23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 “你好哇,我叫左柏川。” 我大概是个性子很闷的人,毕竟从小到大在我学生档案的教师点评那一栏里,老师写给我的评价都是,认真,勤勉,不爱说话。 家里的长辈们也常常会在逢年过节时,取笑我这一点,然后半开玩笑地说我以后可以去搞科研。 不过当时他们都没想到,后来我还真的去搞了科研。 我的出身一般,但在我们那个小镇子上应该还算不错,我父亲是镇子上的高官,亲戚也大多走了这条路,在他们眼里这是铁饭碗,是最好的归宿。 高考那年,差一分没能考上我爸认为最理想的专业,被调剂到他们名字都读不利索的新专业——生物工程。家里都劝我复读,说脑子有泡的人才会学那个,弄些转基因的东西出来毒死人。 我没听,偷偷用我攒了好多年的零钱买了那张去桐城的车票,直接办理了入学,为此我爸气得专程跑来一趟。 为了揍我。 其实在闷这方面,宋嘉遥绝对甩我十条街,我俩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我从来没听过他说一句话,班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大家还猜测他是哑巴。 直到上高中的时候,一次撞见他被不学好的高三学长们打劫,才知道他的行事准则是能动手的绝不瞎哔哔。 我和宋嘉遥第一次讲话的场面,回想起来是相当搞笑。 那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气,翘掉了晚自习,一口气跑到了海滩上,对着汹涌的海平面抒发着我内心的所有委屈。 宋嘉遥就是在那个时候从海浪里探出头来,月光照在他水淋淋的脸上,胸膛上,像一条会发光的人鱼。 我也是脑子短路,不知道怎么想突然就给他行了好几个大礼,好像他真的能帮助我还愿一样。 然后我就看着他光溜溜地上了岸,拾了根木棍,在沙滩上扒楞着找他的内裤。 路过我的时候,还没忘甩给我三个字。 “神经病。” 但他不知道这三个字对于十六岁的那个我来说,并没有任何贬低智商或者质疑精神的意味,甚至自动被转化为“你好哇”,甚至还带上了轻松上扬的语调。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又被我爸给打了。 但是那一夜,我却睡得很香甜,可能也是被打累了,毕竟挨打也是要体力的。 夜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全都是宋嘉遥那个沾着海水的赤条条的背影,还有他那对比周遭肤色白了不少的屁股蛋。 那时候还没有直弯概念的我,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洗内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完了。 这事儿我一直没敢告诉宋嘉遥,因为我俩第一次成人体验实在不太美好,后续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多只给我亲两口,亲出响来都不行,我怕他知道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惦记上他的屁股,二话不说直接把我给踹了。 *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见钟情。 不过以前他上课总是把脸圈在手臂里睡觉,我也没怎么好好看过他。 姑且就算吧,总之在那天之后,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收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道德质问。 我开始利用班长这一身份,每天第一节 课下课,风雨无阻地去找他要作业,他总是特别不耐烦地从手臂里抬起头,蹙着眉头瞪我一眼,再重新趴回去,像只被惹恼的小老虎。 我知道他那个眼神是在说我有病,因为 全学校没人不知道他宋嘉遥上学不背书包。 我也觉得我有病,他瞪我的时候,我却满心都在雀跃。 今天又和他说上话了,真好。 后来我和宋嘉遥提起过这件事,我问他我当年是不是每天都骂我一边傻×。 他说他从来不骂人的,只是每次被强行吵醒都想揍我一顿,不过后来想想书桌里的那个烤红薯就忍住了。 我又问他怎么知道书桌里的红薯是我放的。结果他很快打脸了他不骂人的原则。 “你是不是傻Ⅹ,每天都是你第一个到,我第二个到,不是你放的还能是谁?” 他妈的,都是装的,他心里果然还是嫌弃我。 * 其实学生时代,从很早的时候我就对宋嘉遥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我觉得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 一样的闷,一样的不讨喜。 一样是中年妇女们嘴里的可怜孩子。 但他活得比我潇洒多了。 因为他不在乎自己讨不讨喜,也不在乎自己的可不可怜。 他爸妈以前镇子上最大的那家港口的老板,一次出航的时候半路突然遇上了恶劣天气,一船的人和货,一夜之间全没了。 之后有不少人去他家那边闹事,宋嘉遥当时就站在出港的高台上,一言不发地俯瞰着下面聒噪的人群。 说不出来的,那时的我只觉得他映在海平面上的影子格外高大。 那件事最后是我爸出面摆平的,他本想把厂子还剩下的货物给大家分一分,却不想这些人一进去就开始挑啊,抢啊,连犄角旮旯里一个积了好多灰的鸡毛弹子都没放过。 后来厂子也兑了出去,我爸以为这件事情差不多就结了,但他没意识到,有些人心中的怨是一辈子都平熄不掉的。 那段时间街上风言风语很多,很多都粗俗不堪,明明宋家夫妇也是那次案件的受害者,到了那些人的嘴里,就成了报应,就成了罪有应得。 我想不明白,我爸说,因为我还小。 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再见到过宋嘉遥,听说他被我爸带到了隔壁镇子上的福利院,因为他一个孩子没法独立生活。 但是大概不到一个月,他就回来了,带着一身子伤回来了。 随即他在福利院的战绩也传了过来,而且越传越离谱,还有人说他拿刀把校长给捅了。 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宋嘉遥没和我说过,不过他倒是挺满意那些风言风语带来的效果的,至少没人再敢当着他面说他什么。 自那以后,他就在无拘无束这条路上勇往无前,学校的老师们自然也是知道他的情况,索性就放着他不管了,他的位置永远在最后一排靠窗那儿,单人单桌,不过他经常上着上着课就顺着窗户跑出去了。 我的位置在讲台正对面的第一排,也是单人单桌。 那时候我还很烦我俩这个位置,每次回头看他都要大幅的转头,影响我的颈椎不说,还要编各种我自己都不信的借口应付我的后桌。 高一期末的时候,镇子上来了几个来支教的大学生,而且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还挺稀有的,连班上那些混小子见了他们,比对自家朝夕相处那些老师要尊敬得多。 但是其中也不乏被尊敬的多了,看宋嘉遥那种上课睡觉,醒了就跳窗跑路的刺头格外不顺眼的情况。 那个教我们英语的女老师就属于这种,而且据说那天她还被甩了。 她好端端的,突然拿宋嘉遥撒上气来,还威胁他今天不滚出这个教室,她就不讲课,一时间把我们弄的都有点懵。 原话好像是什么,你耽误一分钟,再乘以四十三个人,就等于你一个人杀死了全班的四十三分钟。 她说话时的那副飞扬跋扈的神态在我眼里是相当难看的,但我没有想到班里那些人竟然会那么给她面子,平时一个个上课干什么的都有,这会儿到成了争分夺秒学习的好学生了。 我实在是气不过,就直接和他们吵了起来,虽然过程结果都很丢脸,但有一件事情还是挺美好的。 我竟然看见宋嘉遥对我笑了,虽然是笑我的内裤颜色有点喜庆。 * 我和宋嘉遥就是在那之后熟络起来的,我还是每天第一个到教室,在食堂多打包一份早餐放到他的书桌里,时不时回头验收一下。 渐渐的我还发现了他的饮食规律,他不怎么爱吃主食,包子馒头什么的总是吃得很慢,比较爱吃甜的,红糖包啊,烤红薯啊这类。 不过后来我也不怎么给他塞糖包了,他吃不了烫的,舌头经常会被糖包里淌出来的红糖烫出泡来。 我是住校生,每个月只能回家两次,一次放学的时候,经过学校侧边的灌木林,他突然从里面伸出手来,把我也拽进去,我那时候胆子小的要死,还以为是打劫的,差点没叫出来。 主要他穿了一身黑,还背了个大包,脑袋上带着连在衣服上的帽子,再戴个口罩完全可以去抢银行。 我俩在小树林里一直待到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才钻出来。 他带我去了我俩第一次说话的那个海岸,那里在当时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的。 我们这个镇子虽然小,但三面环海,总体来说资源不错,出口物资什么的都很方便,政府也将这份资源物尽其用,不过独独那一片海域是荒废的。 那里原来就是宋家的港口,本来地理位置是得天独厚的,走水路可以直达周围的两个国家,不过那里潮水涨落的规律很怪,当时技术还不太能摸清,大家也是凭着经验和运气在走。 但是在出了那一起海难事故之后,就没有人愿意靠近这篇海域了。 这片海里死了太多人了。 老一辈儿的人说,这海吃人的,小孩子听了就怕了,久而久之,连那些大人也开始信了。 不过我从来不怕,宋嘉遥也不怕。 因为这片海里有我们的亲人。 第24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2 我跟着他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礁石,他卸下大背包,娴熟地掏出各种架子组装好,还燃起了火。 橙红色的火光从下打在他脸上,将那眉眼的轮廓描摹地越发深邃。 他就在看我呆了的时候,突然抬起头问我,下海吗? 我傻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于是他又说,那你看着点儿火,别让风给灭了,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就在我面前,极其麻利地脱得只剩条内裤。 我强迫自己专注地去盯着火堆,可视线还是会不自觉地越过手掌的遮挡,去追他的背影。 我看着他在浅滩处助跑了一小段距离,随后一个猛子扎进了还算平静的海面。 他那时候的水性就是极佳,没一会儿就扔上来还几条鱼,有一条落在我脚边的沙滩上,它挣扎着甩动尾巴,甩了我一嘴沙子。 说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我虽然生长的在海边,但对鱼这种没有上眼皮的生物多少是有点怕的,因为当它们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之后,看上去就像死不瞑目一般。 而且好死不死的,我去念大学的时候,第一堂解剖课就是解剖鱼,四个人一组,我是我们组里唯一的男同志,总不好让女孩子动这个手,于是我干脆利落地给它一棒子敲死,捂着它的脑袋开始刮鳞片,结果就是在我刮完鳞片换刀的空当,猝不及防地被它圆睁的鱼眼睛吓得刀都甩出去了。 一想到我要在它眼睛的注视下开膛,我就哪儿都觉得不对劲了。 我也是在那堂课之后在我们专业出了个丢人的名儿,因为全年级只有我们组交上去的作业是没有鱼眼睛的,老师问起来的时候,同组的女同学们一齐表明,眼睛被我挖了。 而且我犯了个大错,我以为只有鱼的眼睛是闭不上的,却不想我们后来的实验项目,鸡,兔子,还有小白鼠什么的,不管我用多么温柔的手法让它们失去生命,到最后它们都是睁着眼睛死的,而且都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解剖它们的肉身。 迫于强大的心理压力,我一次又一次地下了手,不过这让我不仅弄丢了我实验同伴,还让我得到了一个挖眼男的绰号。 我的实验课老师花了一节半课的时间做我的思想工作,一番沟通之后,他决定让我以后的动物学相关实验一个人完成,并且每次给我们班上课的时候,都会带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额,还会有意无意地把收音机往我这边的实验台推一推。 我并不讨厌这样,那个小方块里面总是放着让人心静的歌曲,即使听不懂歌词,也会产生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幻觉。 不过当宋嘉遥告诉我那首歌叫大悲咒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阳光了。 * 我光顾着盯着鱼看,全然没注意宋嘉遥什么时候上了岸,等到发现的时候,我的脸也被海星糊上了。 你吃烤海星吗?他一边笑,一边问我。 我紧张地直摇头,让他赶紧帮我弄下来。 他手一扬,就把从我脸上拽下来的海星扔回到海里,弯下腰开始拎着鱼尾巴数条数。 一边数一边嘟囔着说,这个时间段不好,还是早上能吃的比较多。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赶海的事情,我没注意听,主要是他半撑着膝盖站着,屁股就不得不鼓出一个圆润的弧度,被浸湿了的黑色内裤束缚着,显得沉甸甸的,腿根处的褶皱也因为弯曲的角度而舒展开,挣脱了布料露出一些未被晒黑的原始肤色。 讲道理,这一幕对于一个已经意识道自己性取向的青春期少男来说是绝对的刺激,真不是因为我满脑子的黄色废料。 我记得我当时非常想伸手摸一摸,就像女孩子看见路边的小奶猫的本能反应那样。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主要这手它不受我的控制呀,却没想到宋嘉遥数完了,直接就站起来,还顺便转了个身。 你干嘛?他手里抓着一堆鱼尾巴问我。 我愣了三秒,凭借机智的头脑在短时间内迅速作答:你腿上缠了海带。 他回头看了一下,又转过身来背对着我,让我帮他摘一下。 …… 其实当时还挺糗的,但好在有火光映着,他没看出来我脸红成了什么奶奶样。 虽然第一次失败了,但是来日方长嘛,后来我也亲自动手去验证我当时的猜想。 是对的,真的很弹。 怎么处理鱼,他可是很熟悉了,没一会儿我俩就围在火炉旁边闻着四溢烤鱼香。 太阳彻底的沉入了海平面,天色一下子黑了不少,原本我俩这样烤着火看日落还是挺浪漫的,但他光着身子靠在我旁边,总让我忍不住想入非非。 我劝他说,你要不要穿件衣服,没阳光了怪冷的。 他摇摇头说,没事,他不冷,待会儿还要下去游两圈。 我:…… * 他烤鱼给我吃,自己却不怎么吃,我还脑子木呆呆的,给什么吃什么,到最后撑到打嗝儿,他就笑我。 见我饱了,他就使唤我收拾东西,自己在一旁抻抻胳膊抻抻腿,俨然一副准备下水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借来的勇气,提意跟他下去游一游。 他侧过头打量我一会儿,随后说,那你可要跟紧我。 我不住地点头,心脏跳的厉害,甚至当场就能脑补出,我也变成了一条人鱼,跟随着他穿梭在迭起的浪涛里。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我都忘了我不会游泳了。 我愣神的功夫,他就已经扎进去了,于是我也脑子一热,跟着他跳进去,可是我不敢睁眼,也不会换气,刚下去就背冰冷的海水刺激地不敢动弹,调动着全身的感官,也只能感受周遭海水流动的痕迹。 此番相比之下,他像人鱼遨游于海洋,我像投海自杀未遂。 我成功在呛了几口咸涩到发苦的海水后,被宋嘉遥抓着胳膊拎出了海面。 他也是费了半天劲儿,才让我把闭得死紧的双眼睁开。 你是不是不会游泳?他问我。 我会啊。 我回答地那叫一个干脆,要知道青春期男生的自尊那可是比命还重要,虽然有点莫名其妙。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把前额掉下来的几绺湿法捋到脑后,说,来,我教你换气。 嗯。我咬着后槽牙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海里的缘故,总觉得被他握着的肘腕处的皮肤,滚烫的异常,可我还是忍不住在抖。 我以为我长大了,我以为我不怕了。 他也发现了,拉着我往浅滩处游去,垂着眼睫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想怎么措辞。 不过这片海最终也没给他这个机会,我刚想试探性的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就见他神色一边,拉着我疯狂向岸上游。 我也慌了。 视野迅速的暗了下去,再迟钝的身体,此时也能感觉到洋流不自然的变化。 快一点,再快点。 我脑子里不断叫嚣着,可是身体僵硬地像一块浮木,只能被宋嘉遥牵引着。 不,我连浮木都不如,它好歹还能浮起来。 我记得最后关头,宋嘉遥突然吼了一句,抓紧我。 那一刻我的身体就像回光返照了一样,但是耳朵好像进了水,不大灵光,整个人像个八爪鱼一样抱了上去,只想把他的脑袋圈在怀里。 我俩最后被那股浪掀到沙滩上,我顾不上脑子被摔得晕乎乎的,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拖着宋嘉遥就要跑,他硬是被我拖出去小半米,连连摆手,说没事了,不会再来了。 他躺在细软的沙子上,把我也拽下来,和他并排躺着。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紧张和恐惧,躺下后也没松开我的手。 我的鼻子很灵的,他说。 他躺着讲话,传过来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他给我讲说,他有超能力,能闻到涨潮前的气息,刚才他闻见了。 我问他真有这么灵,他又说,就错过一次。 他父母出航的那一次。 我感受到他和我相握的那只手骤然收紧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了,快到我以为那个瞬间是我脑子进水后产生的错觉。 气氛并没有因此变得沉重,他反而哼两声不成调的曲子,把另一只手垫在脑后,侧过头来看我。 你是不是怕水?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他忽然问我。 我这才注意到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抖得像个筛子,还怎么着也停不下来。 我怕呀,我怕死了。 小时候,有个叔叔送了我一盒积木,听说是从海外带回来的,我当时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连我爸安排背的诗和单词都忘记了。 他特别生气,说我玩物丧志,打了我一顿不说,还把那盒积木丢到了这片海里。 我知道之后也很生气,推了他一把,不管不顾地从家里跑出去,我想把我的积木捞回来,我要告诉我爸,那是叔叔送给我的东西,他没有权力帮我处理。 但我那时候太小了,我不懂有一个成语叫石沉大海。 我也不知道我妈会追出来。 一脚深一脚浅的像海中走去,我妈冲过来抱我,说不找了,妈妈给你买新的。 如果我那时候有现在半分的乖巧懂事,我都会听她的话,牵着她的手回家。 只可惜,我一次又一次地挣脱她的怀抱,朝着更深的地方走。 我只要那个,我只要那个。 我赌着气,一遍又一遍地说。 再后来,海浪越来越凶,顷刻间就达到了我必须仰望的高度。 再后来,我被我妈用力勒紧在怀里。 再后来,口鼻被海水淹没,视野一片混沌。 再后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扔回到了岸上。 我害死了我妈。 我爸说,都怪我不听话,才害死了我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投喂!!谢谢!! 第25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3 艺术节是在夏天的尾巴。 高中时期的艺术节总算是有点艺术的气氛,但那些其实也无关紧要,主要给了我们名正言顺地不学习的机会。 我早在一个月就开始期待了,十年前的时候我被爸妈带着,参加过一次一中的艺术节,当时操场中央架着篝火堆,女孩子们垂着长辫,歌声与笑声混作一团。 我喜欢那丛篝火。 不过当时资金有限,每隔十年才能举办一次,我记得我当时还偷偷掰着手指数年数,为自己能赶上一次欣喜了好久。 这事吧,我们学生是开心了,校方头可就一个顶两个大,因为是和校园艺术节融合在一起的,我们这边节目的质量,直接影响到领导检查后的评价。 就在艺术节开幕前的几天,校长每天晚上都把我拽去多功能厅,问我这个节目怎么样,问我感觉我爹会喜欢吗? 我刚开始也不是故意想要敷衍他,只是我的文艺细胞从一出生就被我爸一个个地给敲死了,我真的听不出台上响起的歌声哪里动人,也欣赏不来舞姿哪里优美。 至于我爸?可能在他眼里最好的节目就是三秒钟精准拆解复杂函数方程组。 但是为了不让宋嘉遥在小灌木丛里被秋蚊子给咬死,我还是用尽了我当时的语文绝学夸了个天花乱坠。 到后来,我感觉校长他自己都不信了,赶鸭子似的叫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我欢快地往楼下跑,手掌高速地擦过染着红漆的木质扶手,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一盏一盏亮起来,又在我身后一盏一盏的灭掉。 宋嘉遥还是蹲在之前那个灌木丛里,他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场子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我每次去的时候都要特别夸张地拨开树杈,吓他一跳。 起初他还会上当,眼睛睁得圆圆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有点恶劣的笑,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后来他就直接一巴掌打在我的脑门上,还耷拉着眼皮打量我,一副你敢不敢再无聊一点的样子。 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可爱。 他一定是认识了我之后,才变得这么可爱。 他本来一个月会来这儿找我两次,最近学校忙着艺术节的准备工作,基本上不怎么管我们,所以他最近来的也频繁了一些。 我也大概摸清楚了他的作息习惯。 他早上四点多爬起来去赶海,回家收拾收拾就来了,学校到教室就开始睡觉,一睡一上午,等到中午人就没影了,下午偶尔还会回来待一会儿。 我问他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等到放学咱俩可以一起走,省得他一个人在树林里挨虫子咬。 我当时都快产生了我俩在偷情的错觉,每次和他躲在树林里等学生们走光时,那种鬼鬼祟祟那种做贼心虚都让我忍不住肾上腺素飙升。 他只是摇摇头说,还是别让大家知道你和我走得太近比较好。 我听不明白。 他嘴皮子也没比我利索多少,支支吾吾的解释了半天,我才勉强找到了他话里的重点。 大致上就是说他从前的那些事情就像个标签一样,始终贴在他身上,再难撕下来,他怕我和他走得近,就也被那些人打上一样的标签。 反应过来之后我还愣了好半天,主要是我从来没觉得他还有这么细腻的心。 当时我俩在等艺术团的同学们走完,我记得我是一手抓着他的书包带子,一手抓着他帽衫上的帽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从树丛里拖出去,他还一副誓死不从定要抗争到底的架势,导致我俩在马路牙子上就是倒在一团。 而且一抬头就看见醒目的红色裙摆,在往上看,就是几个手挽着手的艺术团学姐。 我俩二话没说蹦起来就跑。 倒不是因为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主要是太丢人了。 某中学两名男子高中生扭打着从灌木丛滚到马路牙子上,还能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 * 那段时间,我一直有一个烦恼。 我想劝宋嘉遥来参加我们班的艺术节表演。 我们班主任是邓丽君的忠实粉丝,挑选节目的时候,他一意孤行决定,让我们唱当年那首红极一时的小城故事。 你们能想象到,五十多个人合唱这样一种甜蜜的歌曲,其中还有四十多个糙汉的声线,只有零星几个细弱的女生夹杂于其中。 我本来是很抗拒的,小班任估计也看出来了,叫我去前面那根小细棍子指挥,我原想着如此也挺好的,不用丢人现眼,也不用显得太不合群。 但是,没想到我们班主任的操作可以那么骚,他竟然让我们全班再唱高潮部分的时候,手拉着手一左一右的晃,而且对于那些没有节奏感的人来说,真的很难晃得整整齐齐,我在前面看整个场面,就像一从麻秆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 可转念一想,我有点心动。 合唱的队形是按身高排的,我们班男生多,而且在男生里,我和宋嘉遥明显是高出一截了。 如果我俩参加到合唱的队伍中去那小班主任势必会,为了排面的整齐,把我俩扔到最后。 心动。 好想再名正言顺地牵一次他的手。 不过宋嘉遥能给出来的答案,我拿脚趾头都想得到。 不可能的。 后来我问他,当时是不是不想和这个镇子上的任何人有交集。 他不回答我,反而欲盖弥彰的左看右看。 直到我卡住他的脸,让他不得不直视我的眼睛,他才点了点头。 我又问他,那我呢? 他说,你是意外。 * 艺术节当天下午,我果然没看到宋嘉遥的身影。 说不失望是假的,那天我换上了一身板正的西服,还偷偷打了我爸的红色领带,尽管只有我自己觉得帅,却还是忍不住想让他看看。 开幕是漫长的领导讲话,不过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废话没有什么吸引力,紧跟着就是高质量高排练度的艺术团组合节目。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才能到各班出场,小班人本来想着争一个开头或者压轴,但是节目审核的时候直接被校长调到了中间的位置。 也就是说,我们班的节目结束之后,就是中间的燃火环节。 校长真的很坏心眼,他特意把篝火环节提前了一点,我们这边还没结束,那边家伙什就已经抄好了。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不想让我们班这颗老鼠屎坏了艺术节的整锅粥。 毕竟是十年一度的篝火晚会,谁还有心思去听这不怎么悦耳的大合唱呢? 反正我是指挥不下去了,关键是我的指挥,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们该跑调的还是跑调,能跑到丈母娘家去的那种。 听到后面有要点火的兆头,我也顾不上在旁边一边比划一边摇头晃脑陶醉其中的小班任,回过头去看即将一飞冲天的火焰。 刚刚好。 时间刚刚好,火光就在那顷刻间占满了我的视野。 可是在暖色的火焰中央,却有一颗怎么也忽视不掉的榕树,它残败的枝叶下掩盖一双弯得恰到好处的眉眼。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面。 那是我晚上放学拨开灌木丛就能看见的眉眼。 * 我从舞台上跑下去,动作幅度很大,制造出来的噪声很吵,但是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关注点都在那堆篝火上。 我路过三三两两抱在一起欢呼的女同学。 路过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极快亲吻了一下的情侣。 路过眼里映着火光的老门卫。 穿过人群,穿过凹凸不清的沙地操场,越过矮围墙跑到那棵榕树下面,想都没想,对着它粗壮的枝干又踹又摇。 我用的力气大,没几下就晃下来一个被吃掉一半的苹果,它还正正好好的砸到了我的额头,但是我没喊疼。 宋嘉遥的声音随即就从上面传了下来。 别摇了别摇了,我在上面呢。他喊。 我听话地不晃了,梗着脖子等他下来,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怎么了,只是透过火光看到他的那一个瞬间,就激动到无与伦比。 他下来的很慢,衣服的下摆似乎被撩上去了,露出的小半截腰身还能看见两个对称的腰窝,等他转过来朝向我,我才发现他用衣摆兜着几个青红交杂的小苹果。 他拿起一个,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我,问,吃吗?刚摘的。 说话的模样有点像犯错被抓包还死不承认的小学生。 你不说不来吗?不是说这辈子不可能来的吗?我反问他。 我就摘几个苹果。他不耐烦给我解释。 逗我呢?谁家榕树上长苹果? 然后他就开始嫌我烦,嫌我屁话忒多。 不过我不气,我就知道他肯定想看,但又不好意思直说。 我直接拉着他去了教学楼的天台,那里肯定不比围在现场的一级视觉体验,但是从上帝视角俯瞰篝火的感觉也还挺特别的,宋嘉遥也不跟继续跟我犟了,他看得入迷,脖子都快伸到护栏下面去了,连我从他怀里拿了个苹果,还在他后背上蹭了好几下的灰儿都不理。 一轮抽奖过后,后半部分的节目还有继续走,歌舞声鼎沸了起来,我和宋嘉遥都快脸贴脸的讲话,还需要再吼两下。 他看着火焰,我看着他被火映得红彤彤的侧脸,一时间发现他嘴唇的弧度尤为好看,嘴角略微上扬,中央的唇珠很是饱满,像雨后垂在叶子尖上的水滴。 反正怎么看怎么适合接吻。 我发誓那天背景音真的很吵,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耍流氓,主要是人在心情特别惬意的情况下,就很容易把心里话给顺口而出。 而且我讲得真的很轻很轻,比宋嘉遥睡熟了之后讲得梦话还要轻,总之当我反映过来的时候,下面的歌也不唱了,曲儿也不放了。 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小风都不给刮了。 一时间只能听见我没过脑子地说出来的那句,我好想亲你。 宋嘉遥绝对听见了,而且听的很清楚,不然他不能僵硬地转过头来看我,还带着满目的茫然。 我也傻了,我没想到楼下能这么不给我面子。 我于是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左右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着这朋友也是做不成了,不亲他一口我真的……我能遗憾一辈子。 所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着他的耳朵就亲上去了,别问我为什么抓耳朵,我本来是想捧着他的脸的,可是那个情况下我能辨认出那两个是耳朵就不错了,谁让它俩看上去那么好抓。 嗯,亲了。 嗯,很软。 嗯,还很甜。 可能是嘴角的苹果汁没擦干净。 第26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4 亲了一时爽,亲完撒腿就跑。 我甚至没敢回头再看宋嘉遥一眼,脚下冲得太猛了,还撞坏了天台的木门。 我在横纵交错的巷子里撒着欢儿地跑,索性大家都去看篝火晚会,无人注意到我这副疯癫模样,我才得以越发的无所顾忌,敞开西服外套,像鸟羽一样挂在两边的肘腕,昂着头尽兴地感受着皮肤破开潮湿的海风,感受着热汗顺着头皮一寸一寸地流进我的衬衫里。 两旁屋檐下挂着的路灯,被渐起的雾霭装点得极为昏暗,也可能是我无端呈现出了一种醉酒的状态,以至于看什么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纱。 我整个人像是被人拿着巨斧劈成了两半,一半好似经年夙愿达成后的喜悦,一半却好似压抑着喘不上来气的难过。 我在巷子里跑了很多很多圈,直到怎么也跑不动了了,才呼哧带喘的回了家,原以为我都这么累了,冲了个澡躺床上就应该像个死猪似的睡过去了,结果却是一夜都没能合上眼。 我想了一夜,为啥我的青春活得这么畸形? 没有刚兴起的摇滚乐里唱得那一腔热血,也没有人人赞颂残酷拼搏。 没有互吹牛逼狐朋,和必要时肝胆相照的狗友。 也没有能让人记一辈子的梳麻花辫的姑娘。 独独遇见了一个想要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的人,却被我少不更事的冲动劲儿给搞砸了。 想来也怪可笑的,十六岁,还没学会怎么爱人,倒是先无师自通了矫情。 * 那之后,我足足有十几天没见到宋嘉遥。 篝火大会之后就是十一小长假,连带着校庆和周末,可是给我们这帮学生放足了假。 我却没从这小长假中体会到半点喜悦,宋嘉遥的脸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脑内视网膜上,为了不想起那段窘迫的回忆,我只能逼着自己找点事情干。 可思来想去我又无事可做。 毕竟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除了学习以外我爹什么都不让干。 我用那十几天创造了一个在我们学校,至今还在广为流传的佳话,并且越传越离谱。 我原先还不清楚这事儿,直到有年校庆,我提早了几天去了学校,正巧碰见我念书时的班主任,啊,当时他已经升到了教导主任,在教育一对被抓包的小情侣。 “瞅瞅你们这成绩单,又一个能拿出手的吗?都快跌到地底下去了!能怪我不让你们早恋吗?这么点年纪就爱来爱去,分分合合的,多影响你们的心态和学习!你们要是有本事也行,学学你们亲师哥!你们失了个恋,又买醉又要死要活的,人家失恋可是背了十天的书啊!连练习册最下面一行的冷笑话都背了!放假回来的联考,除了英语语文,其他科全是满分!” 我记得他当时扯着嗓子,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爆出来了,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成绩单,随着他声调的高低起伏,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掉了漆皮的桌面,不过他的激昂之情应该是半点都没有渲染到那对小情侣身上,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地背着手站着,一副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的模样。 哦对了,这件事情在我当年的数学老师口中还有另一个版本,是说我把教材后面的编者目录都背下来了。 那次校庆我压根没去,和宋嘉遥在家里窝了一个星期,他一边嗦着海螺蛳,一边看着我在阳台走来走去,对着电话胡诌各种蹩脚的借口,笑个没完,还问我怎么答应好人家了,又不去了。 因为要脸。 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他们传得那么夸张,但我为了熬过那十几天确实没少靠背书转移注意力,不是因为书呆,主要是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视电脑,武侠小说还是我爹头号管制书籍的年代里,家里除了教材和习题也没别的书可看了。 假期结束,回去就是全市统一的联考,分两天考的。 那两天宋嘉遥都没来,他的座位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考完试之后他就来了,我有点心虚,没再敢往他书桌里放过东西,倒是下去收作业的时候路过他那儿,他迷迷糊糊地从肘腕里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梦呓似的说了一句,明天还来吗? 然后我就没刹住车,膝盖直接磕到他椅背后面凸出来的钉子帽上,怀里抱着的作业本也全砸他后背上了。 他被我砸得清醒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算算日子,第二天正好是我们住校生半个月一次的回家时间,也是我俩之前约好的日子,我以为我这一嘴亲下去之后,他是绝对不会再理我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愿意。 我答应那叫一个果决,三两下把作业本都捡回来,就跑着去给老师送作业了。 都说这少年的心思不如少女的细腻,其实处于思春期的状态谁也没差谁多少,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想入非非,随便一句示好的话又能让心情瞬间灿烂起来。 那天晚上我跟在他后面走,入秋后天黑的渐渐比从前早,路上我俩谁也没提那天的事情,我不禁有点暗喜。 只要能把这失忆症装下去,我俩这朋友就还能做下去。 快到海边的时候,他突然转着圈吸鼻子,我知道他嗅觉天生灵敏,这会儿大概是感受到什么异样。 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却只等到他一脸凝重地跟我说,待会儿海面不太平。 到我脑子里就自动翻译成今天计划泡汤了。 我当时脸上的失望大概是十斤面粉也糊不住了,宋嘉遥可能也看出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要不要去他家。 这我能拒绝吗! 这我拒绝得了吗! 一下子给我激动地三步并两步,都走到他前头去了,他还在后面笑我,又不认路走那么快有什么用。 没用,但我没出息,实在控制不住。 他住的地方离海不远,我到之后先被他家院子里整齐挂着的一排“风筝”给吓了一跳。 那些“风筝”都是棕黑色的,顶上似乎还画了长狰狞的脸,又不太像人脸,宋嘉遥给我倒了杯水,发现我没进来,又走出来找我,结果看见我站在那儿发呆。 我说他这风筝画得有点诡异,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门,问我是不是学傻了,那是老板鱼。 “你不会没见过吧?” 他见我久久不答话,又惊讶地问我。 “……见过熟的。”我脸红了。 他又笑,从架子上摘了一条下来,说今儿个晚上就吃它了。 * 他家屋子不大,东西还很多,却出奇的整齐,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个十六岁男孩的屋子,还有好些我没见过的稀奇玩意,上面还留着我不认得的文字,应该是他爸妈出海的时候带回来的。 他在厨房忙,我就贴着那些小器物,一件一件地看过去,视线最后聚焦在他的床上。 没叠被。 应该是醒来之后,掀开被就下床了。 我发誓我真没往他被窝里钻,只是低下头瞧了瞧他枕头上的刺绣花纹,碰巧就发现了他放在他枕边的一个小黑匣子。 未经主人允许动人家东西是不太好,但是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好奇心已经自动帮我把那东西拿起来了。 我没见过这物件,但放在枕边的,大概都是些珍重的东西吧。 左瞧右瞧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手指倒是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小黑匣子突然亮起了绿光,还从里面传来了欢快的女声。 “遥遥,我们到冲绳了,妈给你带了几个咧着大嘴笑的小狮子!我们明后天就启航回去了,这几天别老泡海里,听话,等爸妈回去。” 那一声播完,绿光又不见了。 我下意识抬头在那片架子找,果然看见几对呲着牙笑的小摆件,不过它长得实在太丑,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是个狮子。 虽然不讲究,可我还想再听听,但厨房那边又传来脚步声,我只得做贼心虚地给放了回去。 那时候的宋嘉遥做饭就很好吃的,但是卖相实在难看,再加上我先前见过那老板鱼下锅前的模样,虽然它做出来很香。 宋嘉遥还一直坐在我对面,单手撑着下巴盯着我看。 最死亡的是,当我终于破开心理障碍,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突然也不知道是笑着还是没笑地问我。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考完期末考啦!!回来稳更啦!! 第27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5 我虽然清楚这事不可能装傻装一辈子,也在那十天里设想过一千种宋嘉遥跟我摊牌的方式,但我没能想到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能直白成这样。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又问了一边,把我表达惊讶的“嗯???”自动理解成没听清。 我为了掩盖脸红顺便多给我的脑子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突然弯下腰捂着嗓子极为痛苦地冲他摆摆手。 “水,水……鱼刺卡在嗓子眼里了。” “这鱼没有硬刺,骨头都能吃。”他还是那副看笑话的模样,为了证实他这鱼没刺,还夹了块鱼骨扔到嘴里嘎巴嘎巴地嚼。 “……”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在这个问题上依然不肯放过我,我把头低得越来越深,想现在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咱俩都是男的……”我恨不能把头拧到椅背后面去,不让他看到我现在窘迫成什么样。 “那你亲我干嘛?” “……” “还天天回头看我?” “你怎么知道!……不对,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怕我醒着你不好意思看。” 这要是换了长大后的我指定要骂他自恋的,但是当时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往后拧着脖子,他也挪着椅子跟过来,我怎么也躲不开他那双眼。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我这小暴脾气,当即我就眼睛一闭,把狠话给他撂下了。 “我还就喜欢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宋嘉遥也愣了,张着嘴看了我半天,后来他跟我说,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告白演绎成喝酒不给钱的老赖。 我可去他的。 单恋的原理其实很像薛定谔的猫,处于一种又死又活的叠加状态,如果你不打开箱子,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也是在宋嘉遥离开我的那十年里,才意识到他那天不断地追问之下,隐藏了多少的不安和勇敢。 只是遗憾在当时,我把那些当成了戏谑与玩笑。 在我破罐子破摔地告完白之后,宋嘉遥也没有讲话,他仍旧趴在椅背上抬着眼皮瞅我,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后背上,隔着衣服就能看见他脊骨上的线条,像一只趴在自己爪子上的猫,懒洋洋的,唯有一双眼睛很是亮堂。 我左晃右晃,最后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抚平肾上腺素飙升后的紧张,只剩下恰到好处的心跳。 “会反感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反感的话,你跑掉的那天我就不会留下来给你修门了,说起来你这一惊一乍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 可以很不要脸的说,当年的我,单纯的就像一只小白兔,而宋嘉遥鸡贼的像一只大尾巴狼,对我一通逼问加色诱,自己爽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也不知道给我个准确表态,还纵容我后续刻意亲近的行为。 不主动,不拒绝,放到现在来说就是渣男典型。 后来他还强词夺理地给我解释,说他只是讲得含蓄,没听出来言外之意都是我耳背的锅。 反正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黏他的时候越来越多,说起来还怪幼稚的,路过他身边总要装模作样地扯一下他的袖子,视线对上还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午休的时候我俩就躲在没人的天台上接吻,从最初的简单碰触到渐渐深入。 我喜欢故意把他嘴唇吸得肿起来,如此就看不大出来他嘴角天然的上扬弧度,然后下嘴重了,吸疼了,他就踹我,一点面子不给的那种。 不过他最烦的还是我总在气氛特别好的时候问他问题。 “能亲亲吗?” “能抱抱吗?” “再给我亲一口行吗?” “能给我摸摸后背吗?” 然后他就骂我,亲都亲半天了问个屁。 说实话,好不容易给他亲的眼睛都雾起来了,能不趁热打铁,再多瞧上两眼吗? 我的脸皮想来也是在那段时间里飞速增厚的,从前只是不经意对一下视线,脸上都会热一下,如今只要看见他嘴闲着,就会想凑过去吧唧两口。 宋嘉遥平日里虽然不拒绝我亲他,抱他,但在人前哪怕一丁点示好的举动,他就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警惕地横我一眼。 不爽。 像喝酒贪杯,我也渐渐不能满足于这样双重偷偷摸摸的甜头。 想和他做同桌,想在课桌下牵他的手。 想和他并肩走出校门,告诉所有人其实我俩关系很好。 我还想带他来我的家里,给他看我长大的地方。 还想告诉他,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只有他宋嘉遥这鲜艳的一笔。 可惜好景不长,我俩平安地窝过了整个寒假,却没能坚持到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是我太过得意忘形,忘了这段关系,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我害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海子。 第28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6 可能是有人尾随告密,也可能只是碰巧尘封已久的天台突然来了老师,总之关于那天的细节我本能不愿意回想起来,只记得最后被我爸扇了一耳光,那半边耳朵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那时候开春了,街道两旁的冰雪化开,潮湿的空气混着海腥味,是我被关在地下室的那一个星期里所有的嗅觉记忆。 那一个星期我爸没去上班,我的后背能感知到他靠在地下室的门上,打火机的按纽声隔上片刻就要响一下。 他不断地问我,知不知道错了,我不答话,把脸埋在大衣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要坚持住。 我俩的背仅仅是隔了一道门板。 自我妈去世后,他极少和我有过如此距离亲近的时候。 可是,心与心的也从未隔得如此远过。 * 刚被关进去的时候,我特别自信地认为,不可能有人敢为难宋嘉遥什么,我以为只要我这边不松口,我们就赢了。 而我肯定免不了挨打,但是我爸总不可能把我打死,我家三代单传,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可是那些天里,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巴掌,他再没打过我,这并不像他的风格。 起初几天还能听到他点烟的动静,到后来我整个人贴在门上都听不到一丁点呼吸声,我开始没完没了地弄出各种声音来,检验我是不是聋了,一会儿又怀疑自己瞎了,拼命地撞击着门,想给自己撞出一丝亮光来。 我意识到他是故意的,一早备好的水和食物,够我在里面活上好些天的,他不是想要单纯地限制我的自由,他是逼疯我。 他成功了。 在里面,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我摸不到任何活着的东西,只有生理性饥饿的时候,会从门开始向后走六步,去桌子上拿东西充饥。 充饥这一动作,开始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但这份期待没能支持我撑过第七天。 我终于被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给逼疯了。 * 我在里面度过了七天,他才把我给放出来,还好是晚上,我的眼睛已经不再适应得了任何的光,双手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他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我妈的墓碑前,我给我妈嗑了好几个头,他才允许我直起身子。 坟前有很多烟头,还有浓厚的酒气,想来在我疯狂拍门却得不到任何呼应的那些天里,他都是在这儿度过的吧。 不过是几天的光景,他却老了很多,眼白泛着昏黄,像古旧书页上的茶水渍。可当那双眼看向我的时候,却流露着许多交互错杂的情感,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宋嘉遥明天走。”他给我说,“你也该回去上学吧。” 我跪坐在雨后的湿泥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只听不懂人话的狗。 一时间我突然不知道这几天的疯癫到底是为了换取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还以为我爸是看见我出现自残行,为才放我出来的。 “你知道错了吗?” “我没错。”我固执地摇摇头,“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喜欢人有错。” 他气得抬腿踹我,“你这叫同性恋你知道吗?放到早些年是要沉海的啊!你知道我现在走在街上,街坊邻里都怎么说我吗?我老左家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好、好,又是这种眼神,你妈死的那天你就是用这种眼神瞪我,不服气是吧?” “我没错!” “你是不是忘了你妈是怎么死的了?她就是被你不听话给害死的!好好用你的脑子想想,你错没错重要吗?我是你亲爹呀,我可能害你吗!” 话到最后,只剩下发泄般的嘶吼,他抱着我妈的墓碑哭啊哭啊的,直到后来我再也说不出一句我没错。 我的手很疼,但是第二天,我还要去学校。 * 那是我高中时代最后一次见到宋嘉遥。 然而进到班里,我才知道,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宋嘉遥绝对不比我好过。 多少忌惮点我爸,他们不怎么敢当着我的面嘴碎,但是对于宋嘉遥就不一样了,他们也算从小听着宋嘉遥闲话长大的,如今自个儿逮到了这么大的话头,怎么可能不用来发酵一下。 我坐在第一排,低着头往手上缠纱布,他在最后一排,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他空荡荡的书桌里有什么要收拾的,他也不明白我的纱布为什么拆了又缠,缠了又拆。 后来班里进来几个长得像受保护费的,破门而入后就笔直的朝着后排走,我听见宋嘉遥低声吼了句别碰我,但还是传来了一阵桌椅推搡的声音。 我慌乱地从笔盒随便摸来只笔,在面前的课本上写写画画,装得很忙很忙。 我还听到他说,左柏川,我走了。 但是我低着头写字,没有应声。 他又重复了一边,左柏川,我走了。 左柏川,我走了。 这六个字一度成了我的噩梦,也成了我俩之间生出来的那道刺儿。 但在当时我的心里没有半点难受,仿佛那个本该鲜活着蹦跳的东西没有,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胸腔。 * 我辞掉了班长的工作,从第一排搬到了最后一排,我爸得知后直接杀到学校,扬起巴掌就要打我,我连眼神都不曾躲闪,让他有本事就打死我。 他那巴掌最后也没落下去。 我变得越来越刻薄易怒,班里的同学老师也不大敢靠近我,屁大点小事都能面红耳赤地骂人踹桌子,我把他们都视作杀死我刚刚萌芽的恋爱的凶手,近乎用报复性的态度对待着身边的所有人,在这一点上倒是深得我那个爹的风范。 我就这样,度过了他走后的第一年。 但是我什么都没得到。 他们开始绕着我走,像以前无数次绕过宋嘉遥那样,我的坏脾气再也没处宣泄,胸腔里的那个位置也越发的空旷,仿佛刚刚经历过台风海啸的席卷。 拿回家的成绩单也越来越差,我爸沉默着看了好久,我以为他会打我,至少也要骂上一两句难听的,但是他没有,他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去给我办了留级。 我和他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厮打起来,因为我打死也不要留级。 一想到还要在这样的地方多活一年,我浑身的细胞开始都不对劲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已经只剩下来哀伤,可是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当时心里有多么大的绝望。 他问我,“你这分能去哪?” 我说,“我不想念了,等拿到毕业证我就出去打工,我就死也不要死在这个地方。” 他看着我,举起手中的文件袋,没有砸到我脸上,反而重重地摔倒地上,骂我王八蛋。 那份文件最后被我撕了个粉碎,留级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第29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7 但是其实说不在乎成绩是假的。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如果不是我爸往死里逼我,我本来挺喜欢学习的,家里也有供我念大学的条件。 我印象当中的人生本不该存在辍学这条路的,如今被我硬生生地给作出来了。 最搞笑的是,我作没了前程,却也没换回来任何报复过后的快感,反而每一次平静之后都会异常的难过。 为什么宋嘉遥在的时候,我连作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 正式进入高三的那个晚上,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和我父亲心平气和的谈话,当然这是他自己的理解,在我的印象中,只要他不动手抽我就已经算心情不错了。 他捧着一大堆资料,坐到我的床边,给我讲同性恋其实是一种病,是一种性别认知障碍。 我皱着眉头想反驳他,可他又问我,你喜欢宋嘉遥什么? 我犹豫了,干巴巴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喜欢宋嘉遥什么?当他问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对宋嘉遥的感情原本就起始于一种难以说出口的****,也是这种欲望引得我不断地向他靠近,想和他更加亲昵。 我爸像是看透我的想法,又说:“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对吧,因为一切都是你的错觉。” 他把我以为的所有悸动心情,都归因于青春期的荷尔蒙错乱。 他还说爱情是成年之后才配拥有的,学生学习就好,不要想得太多。 我低着头,我不说话。 可潜意识里还是有一个声音不断叫嚣着告诉我,你那不是喜欢,你那龌龊的感情怎么也配称为喜欢。 可惜当时不懂,不懂爱与欲从来都不应该分开谈。 后来我学着试图去忘记宋嘉遥的存在,我又一次拿起书本,找回曾经书呆子的感觉,很难,忘记很难,学习也很难。 不过高考时候发挥的还不错,考上了我爸心仪的桐大,却没能考上他心仪的专业。 他开始劝我复读,认为我这个成绩是荒废一年后的报应,再考一年肯定没有问题。 我答应了。 * 当同学们提出吃一顿散伙饭的时候,我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以后未必见的到了,没准儿就是最后一面了。 可如果不是散伙饭上的那句话,我不知道还要沉默多久。 那时酒过三巡,大家脸上都带了些醉态,有的人开始吹牛,有的人开始哭自己看不到亮的未来。 支书就是在哪个时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着酒瓶子往我嘴边凑,我拒绝着说我不喝酒的,我讨厌酒精的辛辣味道。 他摇摇头,哭了。 他说,他觉得他对不起宋嘉遥,也对不起我。 我愣住了,其他借酒发疯的同学也沉默了大半。 “我们当时讲话太不知轻重了。”支书摇摇头说,“你知道的吗?他走的那天一直在看你,叫你的名字,但是你一次都没有抬头。” “他走的那天,我们本来还想嘲讽几句的,但是你在那儿,不好开口,我们就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么目中无人的一个人,被人拉扯着从最后一排,被拖到门口,”他动作夸张地给我比划着,“就那样死倔死倔地盯着你的脑瓜顶看。” “对对,我还记得那个眼神,感觉像哭出来了。”有个姑娘接话道。 “后来听见他说,‘左柏川,我走了’,我就乐不出来了。” “其实你发神经的那一年里,大家不是打不过你,只是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心里就会生出来点愧疚。” “仿佛他是被我们给逼死了一样。” 回想起来那天还是我第一次喝酒,没一会儿就断片了。 醒来的时候半个身子挂在宋嘉遥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上,我应该是哭了很久很久,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睁开一会儿就干的不行。 我有点落枕,翻了个身儿让脖子好受一点,借着月色,一抬头就看见他家门梁上挂着一串黑乎乎的东西。 只有我能看出来那是香蕉,是我亲手带来的,看着他挂上去的。 我不用费力就能回忆起我们在这里说话时的神色,我问他为什么要挂那么高? 他说这样坏得慢。 我又问他,为什么挂得高就坏得慢?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给我说,可能香蕉会以为它还长在树上。 你瞧,我俩还是挺般配的,他也是个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 香蕉挂起来真的坏得慢,但不是因为它觉得自己长在树上,而是因为放在地上容易有压迫伤,挂起来能少点 第30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8 我决定去找宋嘉遥。 总归是我俩之间的事,我俩之间的感情,轮不着他人替我做评判。 我鼓起勇气去打探了宋嘉遥的消息,但是没人愿意告诉我,我还是偷摸查了我爸的购票记录,才知道他被送去了齐州。 齐州很好,临海,很适合他生活,但是齐州也很大,一个区就能囊括下我们这个小镇子。 直接去齐州不现实,我没有钱,也没有生存手段,但是如果我不想办法离开这个镇子,就还要在我爸的控制之下再活一年。 我已经荒废了这么久,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再一年。 我想起了那封还在路上的录取通知书,或许我可以先到桐城落脚,从桐城去往齐州的交通方式会更多一些。 我没告诉我爸,自己买了去桐城的车票,在邮局门口蹲点,拦住了要往我家送通知书的小哥,先一步劫走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带着我所有的零钱,和几件衣服,坐上了夜色之下开往桐城的绿皮车。 下了车更是一刻不敢耽误,直接去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 这样一来,等我爸追过来的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他除了给我交学费似乎也没别的选择。 大学第一年的课程很杂,但是奖学金丰厚,说起来我念书时候的国奖就是八千,等我当教授的时候还是那些钱,任凭物价长得飞快,它也岿然不动。 那时候我们连自己专业是干什么的,毕业以后能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为了那八千块的奖学金,没有人不再拼命努力,我当然也想要,这些钱不仅够我在桐城活上两年,还足以支撑我来回往返齐州的车费。 后来,我确实以全系第一的名头拿到了这份钱,但是那一年里,我完全没有探寻到宋嘉遥的任何消息。 而宋嘉遥对我这边倒是了如指掌。 * 其实左柏川这个名字,在我真有点成就之前就很出名了,当然,各种方面的不是什么好名。 最开始是因为刚入学的时候,被我爸拿着扫帚杆子追得满学校跑,我穿着拖鞋,嘴里还有没漱掉的牙膏沫子,极其狼狈地从寝室楼冲出来。 我爸就在后面追我,那奔跑的速度和形态一点也不像一个中年人。 那次也是够疯狂的,我为了甩掉他抢了一个女孩子的自行车骑,从学校挖的人工湖边上绕过去的时候,却没想到我爸为了追上我直接从湖里游过来堵我,这不就是欺负我不会游泳呢吗? 我只能丢下自行车往回跑,他还在锲而不舍地追,我一边跑一边揪了些树叶子扔他。 我不是怕挨打,也不是怕挨骂,主要是我爸脾气上来了,一点都不给我留面子,我可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挨揍。 不过后来想想,我被他追得满学校跑好像也没好到哪去。 而且跑到最后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哪有路往哪跑,我爸气疯了,最后我俩不知道怎么跑进了我们学校的主楼里,眼看着前面死路一条,我也跑不动了,结果我爸抬腿一踹,给我踢进了旁边的办公室里。 我摔了一大跤,倒下的时候腿还把我爸给绊了一下子,他也摔了,压在我身上。 我趴在地上睁开眼,看见了一双考究的皮鞋,还有熨烫平整的裤腿,顺着那个裤腿网上看,又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光头。 “你、你、你是不是主楼大厅里面挂着那个!!?校长!!” 校长微微一笑,“你他妈才在主楼顶上挂着。” 那算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面出名,我爸被校长留在校长室喝了会儿茶,我呢,则被两个气喘吁吁的保安带到了警务处,一边给我拍招记过,一边给自己擦汗,嘴里还碎碎念叨着,“奶奶个腿儿,这小子真能跑!” 然后我的脸就出现在了校园的公告板上,宋嘉遥大概就是那时候知道我来了,还好那两个人保安给我拍得挺帅,没把我疯跑完后红着脸张着鼻孔的样子拍下来,不然丢人丢大了。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当我得知宋嘉遥跟我在这么近的地方待了一年,还知道我每缝节假日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跑到齐州找他,并且沉得住气完全不联系我,当即就给我气得不行。 我像个泼妇似的质问他怎么那么狠心,那么无情,那么舍得看我瞎折腾,看我想他想得发疯。 他说没我说的那么复杂,他只是单纯地嫌我丢人。 我去他奶奶个腿儿。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有一种完结叫我以为能完…… 第31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9 大学里体育课是必修的一项,但是具体修什么可以选择,我为了逃课方便每次都选择最水的太极。 可也有人每学期选的课都不一样,每学期期末重新选的时候,大家还会互相交流谁的课比较好混,谁的课给分比较高。 然而在民意选举出来最不好混分也不高的游泳课却成了班级里好多女生的首选,甚至还出现的贿赂班长的行为,毕竟每个班的名额就那么几个。 原因是游泳课的那个助教长得特别帅,身材特别好。 不过选游泳课的男生就很少了,据他们说,室外课有可能因为刮风下雨而停上,室内课可一直正常,而且一块上课的都是些大老爷们,有啥可瞅的。 我起初没在意,后来学校的贴吧里也出现了关于那个助教的话题,不过下面跟帖的都是尬吹一类,吹完脸蛋吹身材,吹完身材又吹游泳技术,我当时还傻了吧唧地跟着我室友一块酸溜溜地嘲讽人家。 后来渐渐又有了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那个年代的手机像素真的糊得像屎一样,我就是眼睛贴上去也瞅不见这人长得有多帅,但我那时候也傻,光顾着盯着照片看,完全没注意到下面跟着三个大字,宋嘉遥。 就因为眼瞎,我一直到大二上学期,才知道那个助教就是宋嘉遥。 * 选课有名额限制,有些没抢到的就会被自动调剂到人少的课,比如游泳,我们寝室长就是那个倒霉蛋。 自从知道助教叫宋嘉遥之后,我也想办法去体育部蹲过点,但他从来都没有被我堵到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向我们寝室长提议说,我可以替他去上游泳课,他乐不跌地就应下来,还说可以替我一节太极。 上课宋嘉遥是必须在的,他是躲不掉的,他们助教的工作就是在一边溜弯看见有溺水的同学及时给人救上来,我这要是堂堂课去,我就不信他堂堂课请假。 我当时觉得这个战略极有头脑,但是我他妈忽略了一点。 别说游泳了,我就是下水都得先给自己鼓上半天气。 我去上课的那天,上课铃响完的十分钟过后,既没有看见授课体育老师,也没看见那个助教,有几个校游泳队的直接跳下去玩上了,大部分不想上课都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干瞪眼。 只有我一个人在泳池边上站得溜直,眼巴巴地望着通道口,希望那里等一下能出现我想见的人。 可惜我没能在那里等到宋嘉遥的出现,倒是先被几个打闹起来的同学给撞了个重心不稳,就在我整个身子即将拍到水面上的时候,突然感知到屁股一凉。 我的裤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拽住了,脚还踩在池子沿上,身子已经歪斜在半空了。 抓着我泳裤的人突然开口说道,“老师今天有事请假了,大家自由活动一会儿就可以下课了。” 我已经顾不上回头看看那人的脸,因为我听见了某种布料撕碎的声音。 然后我一头栽进水里,等被捞出来的时候,最后一片布料也离开了我。 “好久不见。” 两年半未见,这是宋嘉遥丢给我的第一句话,说完还丢给我一条沙滩裤。 他看上去比以前结实了一些,裸露在外的身体上能看到一些浅显的肌肉线条,人也白了许多,但是绝对没有我印象中的屁股蛋儿白。 我们都不是掩藏情绪的高手,他自然是看得懂我眼里的渴求,可我也能看得出来他友好表面之下透着的那股疏离感。 他理解我,他不怨我,可他也不再信我。 就像我俩在更衣室聊了很久,仿佛真的是久未相遇的老友,讲述着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唯独关于从前的那些事情,我们很有默契地只字未提。 后来我也会想,如果当时见了面就把心里话都坦白,以后定能免去很多遗憾。 那天之后我们维持了一段联系,不过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我主动去找他,能不能找到还不一定,而且每一次说完再见之后,心里对下一次见面的期待,也不由得也越来越小。 说到底,我这个包子性格也是一点都没变。 * 到了我念大二的那个秋天,我俩终于连这种表面上的和平也维持不住了。 他嫌我管得太宽,我嫌他身边烂桃花太多。 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醋,吃起来都剌嗓子,而且好像显得我没人追一样。 虽然我也搞不懂那些姑娘究竟是为了笔记接近我,还是为了接近我拿借笔记做幌子。 我开始意识到宋嘉遥始终在我心里那个位置没离开过,不管别人将这种相同性别之间演生出来的感情描摹得多么不堪,但最初的那份心动是干干净净的。 它是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最隐秘也是最美好的梦。 关于我追回宋嘉遥这件事,说来惭愧,本来我手里是有一副好牌的,不过最后生生被我打了个稀巴烂。 都他妈怪我临上场前喝酒壮胆,结果却变成了喝酒误事。 不过我还挺无辜的,毕竟那才是我第二次喝酒,当时也也不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平常像个人,沾了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的货色,好在蜡烛是提前摆好的,没因此酿成什么火灾之类的。 但是可惜了我准备那么久的情诗,以一个理工男独有的浪漫视角凝结成的一片酸溜溜的情诗。 “宋嘉遥!” 那一晚,我跑到宋嘉遥他们的教工宿舍楼下,扯着嗓子喊道。 “老子爱你!” 喊完,我还动用两条胳膊给他比了个大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理工男的浪漫 第32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0 宋嘉遥那时已经睡下了,被我吵醒了,外衣都没来得及穿,背心裤衩趿着拖鞋就跑出来了。 他这辈子估计也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我瞧着他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挤过来,走向我,朝我张开了双臂。 我以为他要抱我,也张开双臂迎上去,直到他一把拍掉我手里的打火机,拽过我的衣服后面的帽子,把我的脑袋罩上,我才发现这个梦做的有点早。 他随后又给我的头按下去,夹在臂弯里拖着走,把拿着灭火器赶来的保安大叔嘴里的骂骂咧咧全都甩到身后去。 我眼前黑乎乎的,偶尔能从间隙里看到积了落叶的水泥地面,夜间还有些上霜。 我稀里糊涂地就被他拽进了宿舍楼,进去之后,也没着急上楼,他直接把我堵在走廊的墙角里,顺手带上了防盗门。 他捏着我的下巴,皱着眉头说,“你这是在惹火。” 啊,不好意思,当时喝多了记错台词了。 他那个嘴型好像是,你脑子被门夹了吧? 我权当没懂,张开双臂厚着脸皮说,“抱抱。” 宋嘉遥似乎也是惊叹于我醉酒以及不要脸程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毫无动作,我就当他同意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红着脸抱上去,搂住他的腰,一边抱他,一边咬他脖子,把他从这边的墙角挤到对面去。 “宋嘉遥,”我弓着腰,把脸埋在他颈间啃咬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埋怨道:“白天那些穿泳衣的姑娘好看吗?有我眼睛大吗?有我鼻梁高吗?有我学习好吗?啊?你说话啊!有我腿长吗?有我屁股翘吗?有我胸大……额、这个好像有……” “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喝成这样!” 他嫌弃地推我,但是力道却不怎么大,我喝完酒四肢软得像面条似的,他一脚应该能给我踹出去老远才对。 那时候我已经醉得不行了,有些细节还是后来宋嘉遥为了和我吵架翻旧账才得知的,我俩在楼梯间里没黏糊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保安大爷的声音,还嚷嚷着要进来抓我。 然后醉醺醺的我就又被他兜着帽子夹起来,给我从一楼拖到了七楼顶楼。 员工宿舍都是上下铺八人间,不过他在的阁楼就能放进去两张床,他室友还是个本地人,自从他搬进来就没见过对床的那个人住。 他把我怼到那张空床上,自己拿了外套要出门,我就从床上蹦起来,从后面扯他的外套,死活不让他走。 可我这软手软脚的怎么能拦得住他,于是我就咬着他大衣上的扣子,没一会儿我就被他拖到门口,他到底没忍心给我拖一路,瘪瘪嘴抓着我两条胳膊给我扔回床上。 “你没完了是吧,我就去给你买个解酒药,又不是不回来。”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走。”我嘴里叼着他的扣子,讲话也含糊不清的。 他好半天没有动静,最后终是蹲下来捏着我的脸,想把扣子拿出去,我就跟他较劲儿,变着法地咬他的手指,可能是一下咬重了,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随后就把我压在床边上又深又狠地亲了好几口。 当时就给我亲懵了,我俩好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主动过。 我仰着头和他接吻,手也大着胆子从他的衣服下摆探进去,动情地抚摸着他被风吹得有些凉的皮肤,顺着后背中央的脊梁一路游走到他的后颈,随后两条胳膊顺势一穿,直接把他身上的跨栏背心给弄下来。 我扒了他衣服,他就过来拽我裤子,没一会儿我俩就彻底坦诚相见了,这亲的正有气氛呢,他却开始不配合地揪我的头发。 我回了回神儿,才发现他已经被我压倒了床上,嘴巴肿了一圈。 “轻一点。”他粗重地喘着气埋怨道,用手背揉了揉下嘴唇。 “嗯。”我口头应允了着,手臂也软下来,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吻着他的嘴角,揉搓着他鬓角的碎发,像个小孩儿一样咯咯笑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我了?”笑够之后,我好像大着舌头问了他一句。 他没吭声,可能也是觉得冷落我太久了,于是良心发现侧过身子抱了抱我。 我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照着他的锁骨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一吃痛,立刻要推开我,奈何我咬的死,他就一巴掌拍到我后背上。 “左柏川你属狗的吧!?” 他这下手也不轻,直接给我拍麻了半边后背,但好歹我也是从小挨打到大的,哼哼都没哼哼一声。 “我好想你。”我答非所问,声音都闷在了他的颈项间。 他又不说话了,我也不咬他了。 “非常非常想。”过了一会儿,我又补充了一句。 “嗯。”他轻轻应道。 * 后来嘛,没有后来了,我他娘的不争气地睡着了,讲真的,在掉链子这条路上我还服过谁。 宋嘉遥衣服都被我扒干净了,嘴都让我亲肿了,人都跟我挤在一张小床上了,然后我睡死过去了,还在梦里背了一晚上的氨基酸。 早上醒来,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归,一抬眼皮就看见宋嘉遥明显一副一宿没睡的模样,在我还强迫自己在脑子里回放我是谁,我在哪,我衣服去哪的时候,他已经掐着我的耳朵把我从他身上扯开。 “你在我耳边念了一晚上的经。” 然后我就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他床上迷茫,看着他下床去把我昨晚费老鼻子劲儿才给他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又穿回去。 “吃泡面吗?”他回过头问我。 我愣了一下,紧接着又一顿摇头,“我们去食堂吧,我应该带饭卡了。” 他不看我,走到窗户边上晃了晃热水壶,“你还想被围观?” “嗯?” “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不会全忘了吧?” “……” * 那晚之后,沉寂了一年半的我,再一次出现在保卫处警告栏上,提名是生命科学学院某男子醉酒后当众用99个蜡烛表白同性,此举危害消防安全,希望大家以此为戒。 要说这有什么其他的变化,打饭似乎变得容易些了,窗口前面原本排了长长的队,看见我来了就都闪开了,跟拍偶像剧似的。 我顺利地打到了四两饭,外加一大份红烧肉,宋嘉遥死活不跟我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我吃着正香,一个自称学生会会长的男的走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说院长找我。 说不慌是扯淡,我以为这事到辅导员那儿就完了,怎么还把院长老人家给搬出来了。 “我等会儿有课。”我继续往嘴里扒楞饭,一边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有人在现场表演最后一顿午餐。 我就在那些目光的洗礼下,把餐盘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还没忘擦擦嘴。 我对那天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那位会长一直坐在我对面等我吃完送完餐盘,想直接把我带过去,可能顺便还想要蹲在墙角听个八卦什么的。 然后我,跑了。 说别的不行,像我们这种从小被打大的,跑路那是最擅长的,就他那瘦得跟个麻杆儿似的两条腿,还想追上我?太天真。 下午第一节 课我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阶梯教室的第一排,我倒不是不想去面对这事,主要第一节课专业课,教书的老头脾气不好。 但我没想到我们导员疯狂到亲自过来抓人了。 我直接被她带到了院长室,院长也是个秃顶老头,和校长秃的位置还挺相似的,当时那场面叫一气派,院长坐在正中央,左右坐着我们学院两个有名的教授,弄得像左青龙右白虎似的,不过一个在喝茶,一个在看报。 院长一见看见被辅导员押进来的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是不是你小子昨天晚上闹出那么大事?还表白男职工?校园里那么多女同学不够你喜欢的是不是!” “我不喜欢女的。”我顺着他的话,颇为惋惜地摇摇头。 “你们看看!这一点认错态度都没有!我警告你,少在这儿跟我打哈哈,等着被处分吧!你知不知你作为一个学生,你的言行举止已经很大程度上对学校的形象造成了……” “老师,您要不先看看这个,这是我大一大二两学期的成绩单,这些是我代表学校去参加的各种竞赛获奖,还有这个下个月基因设计大赛亚洲区赛的邀请函,您要在这个档口开除我有点可惜,咱们学院就我一个有邀请函,上面还有照片,还录了指纹,不能顶替的。” 院长狐疑地看着我,还有点怒气未消,但最终还是拿起我的邀请函看了看,“这个比赛我知道,咱这儿只有科技大有参赛名额,你怎么会有?” “我去那儿蹭过他们外教的课。哦对,举办方说如果我能拿到名次,明年可能会多给咱们学校几个名额。” “有几成把握能拿到名次。” “十成。” 这么臭不要脸的话不是我说的,是跟在院长旁边的“右白虎”说的,他捏着下巴上一撮小胡子,眼里带着几分笑意地看着我,“他没问题的。” “左柏川,”他看着上面我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两学期满绩,学校能力没有问题。” “哦,我也听说过,”左青龙也接过来话头说,“是不是之前办公室唠嗑时候,你们说实验课挖人家眼珠子的那个怪小子?” “对对,就是他,哎,你是不是信点啥呀?” 我:“……” 院长兀自往后靠了靠,摸了摸自己中年发福就没再下去过的肚子,仰着头叹了口气,“满绩点啊……已经好久没见过满绩的学生了,你自己也觉得有十成的把握?” “如果不遭受什么重大变故的话,”我低下头,姿态谦卑地说,其实内心慌的一批,可毕竟是自己装的逼,怎么也得给圆上。 “比如辍学和失恋。”我又灵机一动,小声补充道。 院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但我能看穿他平静表面下抓狂的心,以及从他心里飘过去无数句脏话,他本来是抱着开除我以正学风的目的把我揪过来的,如果我认错态度好的话,可能记个大过,到时候他把宋嘉遥一开,再伪造点其他谣言什么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他开不了我,他也开不了宋嘉遥。 “其实对学校也没什么特别的影响,主要是有些人的格局太窄了,但咱们都是搞生物的,这基因尚可杂交,同性怎么就不能谈个恋爱呢,对吧,他又没跨物种谈恋爱!你觉得呢,孙老师?” 他开始朝着抓我过来的辅导员发难,说到最后,脸上的皱纹都跟着狰狞起来。 孙老师被点名的时候,还有些茫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坚定点头附和,“您说的都对。” 第二天,那一席话又原封不动的出现在午间的校园广播里。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改改了写好几遍,还是觉得有点夸张,哎 第33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1 我被那个右白虎扣在实验室帮忙刷了好些天瓶子才放出来,他约莫四十出头,头发有点长,还胡子拉碴的,我坐在马扎上刷那些瓶瓶罐罐,他就拿着烟灰缸站在我旁边吸烟,头发大概是一周一洗的频率,难得看见他有模样清爽的时候。 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最后会成为我一辈子的老师。 被放出来之后我就去找宋嘉遥,他人不在寝室,去他办公室门卫还不让我进,最后没办法了我才去给他宿舍门口贴小纸条,约他在晚上在学校里的那个湖边见面,然后我第一晚没等着他,第二晚也没等着。 越等我心里越没底,想着高中那事他还没原谅我,如今又给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最后愣是被自己脑补出来的种种假设吓傻了,导致我一见到宋嘉遥就扑过去搂着他的腿,话都讲不利索,眼泪就开始吧啦吧啦往下掉。 后来宋嘉遥骂我弱智,也不知道在纸条上写个日期,谁知道上面说的是哪个晚上。 可我当时的心境那叫一个悲情啊,自动带入了经典悲剧里的男主角,还好深秋天黑得早,宋嘉遥光顾着从我怀里拽腿出来,并没看见我怂成了什么奶奶样。 我就抱着他的腿胡言乱语着什么再给我一次机会,不然我跳湖里之类的,回头想想简直是大型逼婚现场,宋嘉遥没给我一脚踹湖里去都是念了旧情的。 他也在我的胡言乱语之中见缝插针地说了很多,可惜我自说自话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最后终于把他的小暴脾气给激起来了,腿也不要了,指着湖面吼我,“有本事你就跳。” …… 他吼我。 他还让我跳湖。 然后我他妈还特别听话地跳了,动作麻利到宋嘉遥都没揪住我。 我还记得湖面起了一层冰碴儿,我脸朝下掉下去,砸得脸皮生疼,宋嘉遥在上面骂了我一句,紧接着也跟着跳了下来,为了捞我。 结果就是当晚我俩哆嗦着发紫的嘴唇挤在他的小宿舍里,裹着一张被子,一人捧着一个烤红薯。 他在骂我,我在听他骂我。 * 他骂够了,开始吭哧吭哧地啃红薯,我就在他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侧脸看,盯到人吃不下去饭的那种。 “你还愿意和我好吗?”我问他。 宋嘉遥给了我一个大白眼,“不愿意你是不是再去跳一次湖?我告诉你要去你自个儿去,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说完我又凝视了他三秒,把红薯往他手边一放,被子刚掀开一个角,宋嘉遥就从后面一把把我抱住了。 “你是我祖宗行了吧?”他这话说的有几分咬牙切齿。 我也委屈,“我也不知道是得罪哪路神仙了,我给你准备的告白原本没这么……尴尬的,但是每次,总会发生点意外,没办法按照我意想中的进行。” 宋嘉遥顿了顿,好像对我的话产生了好奇,“你原本怎么准备的。” “你还记得我给你摆蜡烛的那次吗?” “你是说你在我们宿舍楼下摆花圈的那次吗?” “……”瞧瞧这话怼的,让我怎么接?我只好瘪瘪嘴,装作没听见,“我当时就寻思啊,那块晚上也没什么人去,我就站在那一圈心形蜡烛中央,给你读我……给你读我写了好久的情诗,我还买了对银戒指,结果那天喝了瓶啤酒壮胆,壮过头了,场面搞砸了,戒指盒也不知道丢哪去了,我怀疑是被那个门卫大爷捡走了,我一过去问他他就拿扫帚杆子撵我走!” 这越说我心越疼,毕竟花了我两个学期的奖学金。 “你是说这个吗?” 直到宋嘉遥突然朝着我缓缓抬起左手。 “哎?” “从你衣服里面掉出来的,还那张写在演算纸背面的诗。我看上面写着我名字,就戴上了。” 当时宋嘉遥觉得我还是随时有可能冲出门去跳湖的小炮弹,所以他没告诉我他有多么庆幸我那天喝多了,没在楼下单膝跪地给他读那首酸溜溜的诗。 我只觉得可惜,他长那么好的一张脸,却没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审美,还总质疑我的审美。 在那片他以为的酸溜溜的诗里,我引用了当时并不算流行的西洋婚礼誓词,初次在书本里读到这几行文字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浪漫。 无论贫穷或富裕,健康或疾病,美貌或失色。 都永远爱他,保护他,尊敬他。 那是我在那个年纪所能想像到的,爱情最美的样子。 我也却是拥有了理想中的爱情,只是过程有点曲折。 有人说,恋人之间的情愫分两种,一种是感动,一种是心跳,初次听闻这一说法,我以为是道单选题。 就像我以为宋嘉遥对我的一切好,都是一种妥协,对我无理取闹的妥协。 所以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也想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着我。 第34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2 我和宋嘉遥住在一起了。 我们在学校外面租了个单间,房间很小,只能摆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几十个人公用一个厨房浴室卫生间。 实验室放人没点儿,宋嘉遥有时候会等我,有时候就直接就睡着了,他体温不高,却也总能把被窝捂得暖乎乎的,冬天时候我带着一身在外面染上的寒气,回来就直奔被窝,把我冰凉的爪子往他屁股上招呼。 多数时候我都会直接被踹下去。 白天的时候,我上课,他上班,闲了也会并肩在学校的枫叶林里面走一走,像那些普通情侣一样,宋嘉遥也不再抗拒跟我出现在一起,用他的话说,左右都闹得这么大了,没必要藏着掖着。 起初不太友善的指指点点还会如约而至,可惜我俩完全没有反应,后来他们大概也是觉得自讨没趣,渐渐地也对我俩经常性的同时出现熟视无睹了。 生活啊,终于能看见亮了。 除了夜生活,处处顺心。 说起我俩十分有纪念意义的第一次,我记得我当时像一个卖假药江湖骗子,废了半天口舌才把宋嘉遥骗到我身下躺了一回。 结果就是事后小半个月他都不让我碰他,亲亲也要求上半天。 但是作为一个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的人,我十分乐于总结前车之鉴,并且未后续的工作开展进行设计。 上一次最大的失误在于我没找到***的位置,以及情绪过于激动丧失了理智,抛开这些不提,其实还算一次比较合格的成人体验。 宋嘉遥就比较能打消我的积极性,当我这样给他狡辩的时候,他只是冷眼看着我,说,狗屁成人体验?你那他妈叫强-奸。 …… 不过他再怎么抗拒也没能躲得过七夕,我下午一早就回了家,和几个大妈争一口锅,做了一大桌他爱吃的,还把应季的橙子皮剪碎烤干研磨成粉末,用无纺布包起来挂在窗口,风一吹就带进来一屋子的甜橙香气。 宋嘉遥进门之后,我就上前去帮他挂衣服,他就一脸警惕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饭,就径直走到床头,拿出我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上的小塑封袋。 “这是什么?” 我搓着手,有点害羞地给他解释,“我亲手做的医用人体润-滑,还放了点橙花提取物,挺香的。” 他看着我,脸上闪过几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下了,坐到我对面拿起碗往嘴里扒楞饭。 “多吃点。”我给他夹菜。 “没事,我想吃点清淡的。” 我:“……” 忽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心疼,尤其是看见他洗完澡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脸的视死如归。 对于我这个天生gay来说,做1做0真的无所谓,但是,我从16岁开始就惦记上宋嘉遥的屁股,终究再心疼也没舍得松口。 我覆上去亲了亲他的眼皮,他顺势勾着我的脖子,和我交换了一个温热的吻。 “我喊停就得停。”他蹭着我的鼻尖,闷闷地说。 他浮在眼底,被垂下的睫毛挡住的些许不安和不情愿,在我眼里却全化成了别别扭扭的可爱劲儿,我立马点头如捣蒜,他估计觉得我不靠谱,有重复着确认道,“等会儿我喊停就得停!” “好好好,都依你。”我捧着他的后脑勺亲下去。 但事实证明,努力学习就会有回报,事后我非但没被宋嘉遥撵下床去,我俩歇了一会儿准备去洗澡的时候,他又把我给勾回来,假装面无表情地问我要不要再来。 呵,男人。 第35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3 也是赶巧,我本科毕业的那年,我们这个没什么人知道的专业,突然一跃成了当下的第一热门,桐城里开设了很多制药的工厂,开始大面积招工,并且提供的薪水,在当时看来相当可观。 招聘室在学校的大礼堂挥洒的唾沫,不知道变成了多少学子眼里的光。 我也是其中之一。 招聘会结束后,又排了长长的队去领一张单薄的报名纸,拿到手之后就一路狂奔着去往实验室,生怕晚一步饿死了我培养基里的细胞。 给细胞换液的时候老师突然来了,要知道他自认为把我教的差不多了,平时就早上来给我开个门,晚上来给我放出去,其他时候基本看不见人。 我以为他是来检测我实验结果的,手上忙着就没顾上招呼他,随口报了几个现有的数据,他却半天没有回应我。 等我忙完,他上前一步摘了我的口罩,把我随手放在操作台上的报名纸拿起来,“你要去?” “嗯!”我有点兴奋地应道,在那个年纪能有一份这样报酬的工作,足够我吹半辈子牛的了。 但他却不理解我的兴奋,甚至面容上还浮现出一点愠色,但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对我说,“你还小,容易被那些人管忽悠,我告诉你这个工作真正的内容是什么,就是你每天都要穿着工作服和一批人挤在同一个车间里,日复一日重复着一样的内容,照着从别人那里剽窃来的反应设计去制作药物,并且这个药物是别人花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去设计临床实验,动辄启用了上千的实验体,投入了大量资金才研发出来的,这种工作你愿意去做吗?” “我愿意。”我回答的特别坚决,“老师你说的我都理解,但我做不到,你是科学家,你可以为你的情怀和理想付出一切,我没有,我只是个俗人,我更需要钱,我想要给我和我爱人更好的生活,这份工作刚好可以满足我的需要。” “目光太短浅!”他没忍住,还是把火气发了出来,“你仔细想想你这四年,想想你花在学习和实验上的时间和精力,现在你要把这些都统统都埋没在一个车间!” 这还是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头一遭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的怒火,而我呆立在那里,茫然得像个二傻子。 我不懂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懂他怒火之下的那股悲凉从何而来。 回家之后我被打压下去的情绪也没能调整回来,宋嘉遥也看出来了,晚上我俩躺在床上,他没像平时一沾枕头就着。 我把白天的事情删删减减地和他说了一遍,他听完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愣愣地瞅了我三秒,才问道,“你真的一点情怀都没有吗?” “没有。”我摇头道。 “那些学习那么认真干嘛?” “我是学生啊,学生不就是要学习吗?” 他说不出话了,末了躺回我身边。 “等我以后拿工资了,咱们换一个好一点的房子,我再也不想和那些大爷大妈们抢厨房抢卫生间了,换一个大的,什么都带的,厨房要亮亮堂堂的,最好再有个小阁楼,放点文献啊,书啊什么的,哦对,最重要的是要换一张大床,软的,结实的,还有……” “左柏川。”他突然打断我,“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不知怎么,想也没想就反问回去,“你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你成为你希望成为的人。” 他的话很拗口,拗到我听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忽然捧着我的脸,在我嘴上极快地亲了一口,然后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我,“不想了睡觉。” 留下我丢了魂儿似的瞧着他后背发呆。 * 我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实验室门口蹲着,比隔壁的师兄去的都早。 结果我把自己亲师兄等来了,也没看见老师来,我就拉着师兄问他去哪了,他说不知道,应该在办公室吧,原来你没钥匙啊。 我又跑去办公室找他。 他又没洗头,怀里抱着一个大茶缸,小口小口的吸溜着茶水喝,我在那站了半天,他才感觉到旁边有人。 “我还来干嘛?” “工厂我不去了老师,我想留在实验室,请您给我一次机会。” “你说来就来啊?我还不想要你呢?你瞅瞅你那个瓶子刷的,让你刷十个能给我砸九个!”他的口气一开始很凶,说到最后自己都乐了,从桌面上一大堆文件袋里抽出一个拍到我身上,“回去自己看,不懂问我。” “知道了,谢谢老师!”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那天下午来实验室找我,是想告诉我毕业后可以继续留在他的实验室里工作,以及他那天手上拿的文件袋,是想要交给我的第一个独立实验项目。 不过还好,还好我没有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要虐了 第36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4 我是个俗人,是个没有大义却有点小理想的俗人,我也会对二十多岁就能看到老的未来有些许不甘,也会憧憬自己有一天能长成和老师一样的人,但更多的是不敢。 我怕宋嘉遥总有一天会厌倦和我挤在狭窄阁楼里的生活,怕到每次做的时候都有固执在他身上咬下很多牙印,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在他心上打上我的记号。 宋嘉遥总是很温和的骂我,说,你他妈让我明天怎么上课? 反正我不理他。 如果没出那场变故的话,我和宋嘉遥可能会慢慢攒几年的钱,然后在桐城附近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把我们从小对家的幻想全部填进里面去,我在教室里教书,他在体育馆教课,中午一起去食堂排队打饭,夕阳西下时一起回家,把周末分成两半,一半他陪我看书,一半我陪他看海。 如果没出那场变故的话。 * 姑姑找上我的那年,我二十六岁。 当时我俩的家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了,新房子在装修阶段,我们也即将和这个蜗居了多年的小单间道别了。 那天回来就看见姑姑等在我俩的屋子门口,我还有点惊讶,她比我更惊讶,指着我旁边的宋嘉遥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我有点不高兴,把手里的菜兜子倒了一下,腾出来一直空手捏了捏宋嘉遥的手心,“给我吧,你开门。”然后把他手里的东西一并接过来。 我带姑姑进去了,一边倒水一边招呼她坐下,宋嘉遥归拢了一下我们买回来的菜,选了几样用盆子盛好,给我递了个眼色,就跑去厨房占位置了,姑姑握着水杯,面色有些为难。 “实话说了吧姑,我俩好上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分,您要是被我爸派来催婚的……就在这儿玩两天,我再送您去车站。” “不重要了,大川。”姑姑只是摇了摇头,“你爸他住院了,肺癌晚期。” 脑子里忽然嗡了一声,手臂也不知道该摆在那里好,我愣愣地僵在那里看她,半晌才出声问道:“在哪?” “医大一院。” 她一口水都没喝,起身拉着我往楼下走,宋嘉遥还在公用的厨房里做饭,整个人沐浴在翻炒之余的些许烟火气里,我抬手朝他挥了挥,说我现在要去一趟医院。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我等你回来。 我拦了辆的士,直接去医大一院,车上姑姑一直说,这些年我不回家,不知道我爸身子越来越差,叫他去医院查查他还不去,昨儿晕倒了才把他弄来桐城看病,结果就得了这么一个噩耗。 那个时候医疗远没现在发达,癌症两个字基本等同于判下死刑书了。 我听得出姑姑她字里行间都在怨我,怨我这些年不着家,不娶妻,不生子,不孝顺。 我没吭声。 医院里常年人多,我爸的床位在走廊头儿那,对比其他位置相对来说安静,他大概是老远就能看见我和姑姑走过来,可他却把头转了过去,“你带他来干什么?” 语气明显是不欢迎的。 “那我走了。”我也没和他客气,这么大人还玩上嘴硬那套了,要不是他动关系查了姑姑能找到我? 我和宋嘉遥的事他大概也知道了,不给好脸的原因这个就得占一半,与其在这耽误还不如去找主治医生聊聊。 “哎!”他立马急了,从床上坐起来叫我,精神头一下子回来了大半。 姑姑也上前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幅度地冲我摇摇头。 “你又和那小子好上了是不是?”他伸手把我扯过来,压低声音说,心里估计觉得这是家丑,不能外扬。但他扯我过来的动作,总能让我联想起以往他接下来要挥起来的巴掌。 “他叫宋嘉遥。”我认真地更正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斜了我一眼说,“我没几天活头了……” “非小细胞肺癌就算不治疗也有五年的存活期,”我打断他,随手翻了一下病床旁边挂着的病历本,“虽然现在到了3B,但是腺癌的治疗以及预后效果还是很乐观的,主要是扩散的情况,我会和你的主治医生沟通好方案,至少延长十年的存活期不成问题,你可以把心态放乐观点,癌症不是绝症。” 他闭嘴了,皱着眉头看着我,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大大方方让他看,“没什么事我先去见医生了,走廊每天进出的人多还吵,容易交叉感染还影响你休息,待会儿让人给你转到病房里,不用心疼钱,反正我不娶媳妇用不上那么多钱。” “你就这么恨我吗?”他突然大声质问我。 “我不恨你,我爱你,老爸。”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我愿意替你承担所有的病痛,哪怕是死亡我也愿意。” “但是我不会再把我的人生交给你,那早就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人生了。” * 我和他的父子关系说起来也复杂,这么些年来除了挨打和挨说,我们很少有亲密度的时刻,并且他把宋嘉遥赶走的那段日子里,我确实怨过他。 可我也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他的表达方式不是那么能让人接受。 那天晚上我像鸵鸟一样窝在宋嘉遥怀里,他就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拍我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那样。 “叔叔的情况不太乐观?”他小声问我。 “没有,能治好。”我闷闷地说。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 “你眼泪都蹭我身上了。” “……”我伸手掐他腰。 和主治医生约了明天一早谈,下午在我爸的床前放话放得利索,其实我自己对这个病症也很没底。 “明天我陪你去吧。”他说。 我摇摇头,有宋嘉遥在确实能让我安心不少,但一想到我爸连我都不给什么好脸色,我可不想叫他过去跟着受气。 宋嘉遥“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这也是我和宋嘉遥之间最大的矛盾所在。 我闭嘴是因为真的没有话说。 他闭嘴是因为心里有一万句话不知道该说哪句,长那么好看一张嘴仿佛只是为了和我接吻,一点自我意志表达的功能都没激活。 就比如当他把我的摇头自动理解为怕我爹看见他受刺激,影响病情。 * 我和老师那边请了假,一大早就赶到医院去,和主治医生商量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肿瘤细胞扩散的很快,肝脏上已经带了阴影,但好在面积不大,比较让人头疼的是胃转移,还有他糟糕的身体状态。 肝脏和胃还有切除部分的余地,但是肺部已经是重灾区了,化疗和放疗对于老爷子现在的身体状态来说也不是很好的选择,恐怕坚持不过三个月。 医生给出的建议是保守治疗,最大程度上的减轻痛苦,保证质量的度过余生,我爸也是这个想法,他自己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他就是不想治,要不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但是治疗腺癌最好的方式还是靶向药,激活自身的免疫系统,对人体的副作用对比化疗和放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我也是这样和医生说的,没想到他却笑我。 “知道的挺多啊,学医的?”他抱着手臂问我。 “学生物的。” “那你知道生物药在市场上的价钱吗?” 我答不上来,他朝我摊了摊手,嘴角的笑意似乎也带上了嘲讽。 那还是我第一次接收到来自金钱上的赤裸质问,我爸也瞬间火了,倏地从床上坐起来要赶他出去,医生没多停留,摇摇头就走了。 我爸把连在手上的针管粗暴地扯下来,作势还要将架子也轮到地上,他总是这样,永无止境地用暴力去宣泄他的怒火。 我把他拦下来,他又冲着虚掩的房门吵嚷,结果把护士招来,叫我们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别的病人休息。 我理解他愤怒的原因,他在那个小镇子被人尊敬了一辈子,何曾受到过这种待遇。 但也怪不得别人,终究是囊中的不体面,才造就了一提钱,反应就像被踩到了自尊心的尾巴根儿。 * 那几天里,我情绪一直很低迷,还和宋嘉遥吵了一架,我俩平日里也没少吵嘴,不过终归还能床头吵完床尾和。 起因是他近来总是有的没的给我灌输一些别和病人顶嘴,让病人放松心情这样的话。 他还让我能答应的事情尽量都答应。 我问他什么叫能答应的事情,让我回老家结婚算不算? 他没说话,估计也是听出来我语气有些不善。 这些天来他和我说过的话总让我担忧,如果今天是他来面对我当下的处境,他也许会放弃我。 事实也告诉我,当年的直觉没错。 我转身开门走了,关门的时候被穿堂风带了一下,弄出来的声音很大,联系到我俩最近不算愉快的相处,我怕误会就想敲敲门解释,可是手腕抬起来的那一刻,又觉得多余。 只可惜当时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宋嘉遥会是在十一年以后。 第37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5 算上我手上的存款,以及我爸给我攒了大半辈子的娶媳妇钱,也只是刚刚够交手术费,后续的医药费仍然需要很大一笔钱,在肿瘤科的每一天都能听见有人在抱怨说,一呼一吸间都能感受到账户上数字的流逝。 富贵人家尚且还要肉疼,何况我一个穷学生。 上大学以后第一次返乡就是为了借钱,这么做其实挺没良心的,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不回去的。 没良心的我也确实一分钱都没有借来,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邻听完我的诉求后,纷纷表示你爸年纪大了,还是别折腾的好,我永远记得他们说话的神态,那么随性,那么淡漠,那么理智,那么置生死于度外,和很久以后他们面对摇头叹气的医生时,下跪哀求无论如何也要救救他们的模样相差甚远。 那副模样算不上体面,可我也不想用丑态来形容它,怕死是本能,对尚能活着的人有着难以割舍的留念,不怕死是本事,像课本上说的,因为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 可有本事的毕竟是少数。 我借了高利贷,这在我后悔做过的事情里绝对能排到前几,不过当时它还不叫做高利贷,只是一种被伪装的很正规的借款手续,凭身份证就可以借钱,不需要抵押东西,可以借出的资金还大,光凭后两点就比银行更能满足我当时的需求。 而且想到我明年博士毕业,相对的工资也会涨一些,再多上一些课,我还这么年轻,总能还完的,却没想到他们在合同中做了手脚,如此下去利息就不知道比本金高了多少倍。 意识到被骗了之后我和他们理论过,并且以报警做威胁,他们笑着叫我尽管试试,看看是他们先被抓,还是我先因为还不上钱被打死。 * 这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宋嘉遥,最初是因为盲目地相信自己有能力不拖累他单独偿还请所有的债务,事发之后又觉得难以启齿。 我不想和宋嘉遥分开,可又觉得让他和我一起面对如此多的债务相当无耻。 这些年一步一步走得那么难,眼瞧着见亮了,我凭什么把他和我一块拖下来。 我爸看出来我难,他对我渐渐温和起来,他说他知道我不愿意回去,他也希望我可以留在桐城,留在桐城结婚。 我不反驳他,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学着闭嘴,直到有一天,他领过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看上去很疲惫,眼角挂着没卸干净的妆,和我爸说话时却仍然保持着温婉得体。 我爸笑得也很温柔,尽管他从来不曾那样温柔的对我笑过。 他开始给我介绍那姑娘,说她是我家后面那条巷子头儿那刘阿叔家的小女儿,人有多么多么优秀,多么多么漂亮,很独立,初中毕业就来了桐城打工,一个人也把生活过得有模有样。 漂亮是漂亮,可我从她的大眼睛里只能看见算计与轻蔑。 我十分没教养地无视她伸过来的手,把她刚刚坐过的椅子拖过来坐下,拆开带上来的盒饭喂给我爸。 我爸果然生气了,这种情形一度让我想起小时候见到他的同事不打招呼的下场。 他猛地挥手,把我手里的把盒饭打翻,瞪着眼睛问我:“你几个意思?人家姑娘跟你问好呢!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认为我没礼貌,在刘阿叔的小女儿面前给他丢脸。 但他不知道那份饭是我给他交完住院费之后,最后的积蓄。 “我不喜欢女人。”我一字一顿地给他说,放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发抖,“这位小姐请回吧,折腾您一趟不好意思。” 那女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和我爸道了个别就出门了,关门的时候还做作地给我使了个眼色,不过我没时间去想她的意思,不出意外的话,我爸应该要开始闹起来了。 他把手边能砸的东西全都弄到地上去,嘴里细细数着我少年时的同学有多少结婚的,生了多少个孩子,镇子上那些没他混的好的,早就当上爷爷了,连我那些没考上大学的同学们,也都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年都会拿回不少钱,家里早就盖上高楼了,他还骂我不孝,家里三代单传,香火全他妈断在我身上了,说我早晚要遭报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这次是真的气到份上了,连最在乎的面子都不要了。 我也可以不要脸,也可以陪他一块砸,也可以像我从小耳濡目染的那样毫无底线地发泄我的坏脾气,但是我没有,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 “我结婚你的病能好吗?”我用袖子擦掉他喷到我脸上的唾沫,不咸不淡地问他。 却没想到我这死鱼一样的态度竟然把他的火气给噎回去了,他不说话,哆嗦着发紫的嘴唇看着我。 “你说啊!我结婚你的病能好吗!” “能!”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用和我相同的音量吼回来,但那一小段沉默早就把他的气势杀的片点儿都不剩。 “你问问你自己信吗!能治病的那他妈是药,你让我生孙子给你下药用吗!” 他的脸在我的视野里一点一点皱起来,像刚被人展开的一团废纸,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坐下去,抱着头哭。 围观的人纷纷辱骂我的不孝,我也觉得,可是他抱头痛哭的样子真的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我就是想在临死前抱抱我的孙子,你就连这么点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吗?” 我蹲在他面前,用指腹替他擦了擦眼泪,“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选择活着,爸爸连这点权利都不愿意给我吗?” * 我俩不欢而散,几个吃完瓜反应过来的小护士开始骂骂咧咧地收拾我惹出来的残局,我一眼都没回头,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在医院的大门被刚才屋里的那个女人拦下了。 “你叫左柏川是吧?”她笑着问我。 我推开她继续走,她也不介意,踩着高跟鞋跟上来,在我身后絮叨,“你是不是喜欢男人,你放心我不介意,我认识挺多哥们儿和你一样的,这样最好了,我可以跟你结婚,满足你爸的愿望,婚后咱俩各玩各的,谁也不耽误,好不好?” 我不理她,脚下步子越迈越大,她只能跟着我一路小跑,“你放心,我知道你家的情况,我不要你彩礼钱,但你不能要我嫁妆,哎你这人能不能走慢点,我在跟你说话。” 我被她的话激得一个急停,转过身问道,“你结过婚吗?” “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她朝我摊摊手,从她的小包里抽出来一根香烟点上,然后摆了一个自以为诱惑的笑容,对我说,“你是不是心动了,这样咱俩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实话给你说,我最近被一个太子爷包了,他老婆好像发现了,我怕她查到我头上,就寻思结个婚保命。” 我有一肚子的话想掏出来骂她,比起被我爸逼着结婚,她这种把结婚当作廉价交易的行为更加惹怒我。 仿佛誓言里那些凝重的美好都不过是走一个形式的过场,而相信这份美好的我在对方眼里大概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傻/逼。 但我很快就决定闭嘴了,因为被一个傻/逼说成傻/逼,还因此浪费时间,那我他妈不用看起来,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傻/逼。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短短几个小时内,我突然解决了我所有的烦恼,经此一战我爸不会在找姑娘来烦我,我想明白了欠下的债务无论多少,只要我还活着就总有还完的那一天,还有宋嘉遥。 大二那年,我给宋嘉遥写过一封十分丢脸的情书。 里面有一段婚礼誓词,是我心头最爱的一段话。 无论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美貌或失色。都永远爱他,保护他,尊敬他。 宋嘉遥说他愿意。 诚然,我确实没有资格把他拖进我开始崩塌的人生里,可我也没有资格替他做主。我要去告诉我现在处境,我要告诉他我很难过,我多想抱抱他以及我多害怕。 我把什么都告诉他,是走是留,我让他自己选。 但是太晚了。 我一路跑回家的时候,推开门,屋里却再也看不见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生锈的古铜色窗户上挂着水果皮做的小香囊,夕阳穿过玻璃,映红了一踩就吱吱呀呀响的木地板,吃饭的小圆桌上少了一只杯子,却留下了一张格外刺眼的白纸。 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六个大字。 左柏川,我走了。 第38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6 那张白纸下面盖着几捆板板正正摞好的蓝色钞票,纸面上连个褶子都没有,是从银行里新取出来的。 小腿开始一抽一抽,脚腕也不断地打晃,我怎么也站不住了,弯腰扶着桌沿儿,头发垂下来,似乎有意把我的视野局限在那些深蓝之中,平整的钞面上很快就接连浮现出一摊又一摊水滴,我却听不见它掉落的声音。 我不记得哭了多久,反正声音肯定不小,左邻右舍全都过来了,推开门就看见我捧着一大堆钞票一边哭一边吐,那个总和我抢锅的胖大妈好像还和我说了几句话,内容我记不得了。 大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提醒我,时隔十年,我再一次失去了宋嘉遥。 我想他是在报复我,他始终记恨着我十年前的面对他离开的不作为,所以他才留下了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那句话,和十年前一样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走得我哪都查不到找不到。 我后来被好心的邻居们送到了医院,在我爸病房外的长椅上斜歪着打了几天吊瓶,他瞧见我这副模样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连几天心情都特别好,是不是还和隔壁床的病友聊天,问他家姑娘有相好没。 在我打吊瓶的第四天时,老师来医院看我,他难得把自己搞得利落了些,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相比之下我继承了他往日的邋里邋遢。 我们在医院楼下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他说好几天不见我去实验室,一打听才知道我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抿着嘴,低头看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针眼。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问我有什么打算,是不是离开桐城回老家一类的,但是他没有,他给我讲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关于他妻子的故事。 我一直都知道他有一个妻子的,据说还是我们学校一个很杰出优秀的女研究员,但我从来没见过她,有人说她学校革职,也有人摆摆手,叫我不要再问。 我想那是他的伤心事,所以从不主动问起,他倒是常把她的名字挂在嘴边,还说我很像她,连使用移液管的错误习惯都很相似。 可当我一没忍住追问时,他只是笑笑说,说来话长。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说来话长”这个词正如字典释义那般不是什么好词,不过是为那些不愿回忆起的往事盖上了一块布,挡一挡灰尘,掩一掩难堪,为往事不堪回首的找了个能保留一点点体面的词儿。 那时还不懂这个词在恋人之间也可以很美。 * 老师他在谈起自己伴侣时,眉眼间非但没有半点落寞,反而更加神采奕奕,还带着掩盖不住的温柔劲儿,香烟一根一根地递到嘴里,仿佛那是他这辈子最高的成就。 他们从小就认识,两个人都是桐城老一辈上层名流的后代,小时候在一个先生手底下念得私塾,后来又一起出国留的学,回国之后被桐大特聘过去当教师,当时学校里的生物实验室只有两个,他们俩一个分管一个。 本来也是对受人羡慕的青梅竹马,虽然追求过程中的坎坷只有我老师自己的能体会。 可惜好景不长。 出事是在他们准备结婚的那年,在一次实验课的授课过程中,用作实验样本的羊,在实验前,负责免疫检查的实验员因酗酒过度未能按规定进行免疫检查,以至于携带了布鲁氏菌的山羊进入了解剖室的课堂,那节课的授课教师就是老师当年的伴侣。 “当年的染病人员包含了一名教师,以及三十六名学生。”他讲到这儿的时候不再笑了,像个没有感情的新闻播报员,“这个病的最初症状是发热多汗,当时是在冬天,大多人都以为是着凉了,就没有人在意,直到后来开始出现站不起来的。” 他摊摊手,眉尾耷拉下来,显得有些无奈,“大概用了四个月,我们才通过血清确认是感染了布病,我立刻向学校提出申请,成立布病防控领导小组,可学校为了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优先采取的措施是上过那堂课的所有学生隔离,但他们不知道这事在学生之间的传播速度有多快,隔离之后很快又出现了人传人的谣言,一时间人心惶惶,学生罢课,家长闹事,而那个负责检验的实验员连夜跑了,所有的矛头最后全部指向了她,说她防护不到位,说她实验不规范。” 他边说边摇头咂嘴,仿佛从嘴里吐出来的是愚蠢的笑话,“我不怪他们,他们不知道那个年代的最高的防护措施水平也就那样,他们只会讨伐自己所能看见的。” 我渐渐地被他的故事带了进去。 他的伴侣在那场事故之中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她的双腿,失去了为人母的资格,她德高望重的父亲也因此遭人辱骂唾弃,家门上日复一日的挂着横幅,还我儿子的下半生。 然后我的老师失去了他的伴侣。 他说他是看着她从工地最高的架子上一跃而下,他试图去和她沟通,可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和现在的我一样。 老师说她做了最坏的选择,所以她不知道当年那个酗酒的实验员主动回来认了罪,她不知道她父亲的支持者们一如既往地站出来为他发声,她不知道她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们在痛苦之余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痛苦,她不知道那个锲而不舍追求她的人日夜不眠地赶制出了能救命的疫苗。 因为她做了最坏的选择,她不知道在坚持一下,后来的每一天都可以很好。 * 我爸体内的肿瘤细胞在三个月之后逐渐稳定,我带他搬进了学校分给教工的公寓里,狭窄逼仄,只有一扇小窗户的屋子。 我也说不清老师那天的话对我到底有没有影响,但是我承认,在意识到宋嘉遥把我们的房子换成了钱之后,我确实想过要离开。它在我眼里早就不是一个屋子那么简单,它是带着亮堂窗子的厨房,是我以为生活见亮了的那个亮,是我宁可去借贷都不愿意放弃的和宋嘉遥的未来,虽然事实证明,这么做的我傻/逼/透/顶。 不过他的话还是挺对的,咬牙挺过了那三个月,后续确实走了不少的狗屎运。 首当其冲的就是老家那个小镇子要改造成景区,过去的老房子拆迁了,地产商也大方,分得了好大一笔钱,一下子解决了我的债务危机。 其次就是生物技术在医学方面逐渐展露出头角,我们这个新兴专业也引起了各大高校的重视,开始扩招学生,老师自然也是需要的,于是我这个留校多年的没费什么力气就当上了授课教师,不过只是教一些和专业相关的选修课,老师总说我像个木头人,教学内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说的好像他自己上课很有趣一样?不就是把院长骂他的话拿到我身上用了一遍? 总之大体上还是变好了的,我爸病情好转了,我的债务解决了,物质生活也没以前那么苦了,可惜宋嘉遥都看不到。 有时候我也会想,老师的那套理论放到我和宋嘉遥之间也是适用的,要是他当时能再信任我一点点,一点点……后面的我就不敢想了,因为时光不可能逆流。 如果可能的话,我最想要回到的,只有十六岁那年。 作者有话要说: 要加快进度了吼吼吼 明天就去见遥遥 第39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7 生活有了转机大概是在三年后,当年那个和我在医院有过一次相当不愉快的谈话经历的女孩找上了门来,只是这一次她模样看上去着实狼狈。 妆花了大半,一边的脸上还肿着个巴掌印,我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她就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着说她怀孕了。 我他妈当时在她另一半脸上扇一巴掌的心都有了,你怀孕关老子屁事? 但问题是当时在学校食堂的正门口,而且那个时间段正有一大部分学生涌进食堂吃午饭,其中不乏上过我课的学生,我解释不清也丢不起这人。 于是我把她领到学校的保卫处,和保卫处那个看我不顺眼很久了的大爷说这个女人她骚扰我,大爷骂我放屁,然后还让我帮他看一会儿,他要去吃个饭,和他交班的家伙请假了。 大爷一走这个女人又开始哭哭啼啼的,跟我说她命好苦,给人家当二奶被抓包了,那个死鬼男人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正房太太给赶出来,她告诉男人她怀孕了,想让他多少顾忌一下孩子,谁知道那个男人听完就和她翻脸了,让她把孩子给打了。 我一边磕着大爷的瓜子一边给她讲道理,我说你这不叫命苦,你这叫活他妈该。 然后她就哭得更大声了,还骂我王八蛋,女人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 在等大爷吃完饭的那十分钟内,就是她哭,我磕瓜子,我嗑完瓜子她还在哭,我就开始捏瓜子皮玩。 后来她哭够了,一点形象没有的撩起裙子擦了一把脸,问我愿不愿娶她。 我问她是不是傻。 在学校给她打发走了,没想到她又找到我家去了,准确的说不是她自己找过去的,好像是我爹给她带回去的。 反正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了,她脸上魂画儿的妆都卸干净了,碎花裙子外面罩上了围裙,倒还真有点居家主妇的样子,不过见到我之后便眼神躲闪地站到了我爸身后去了。 我爸说人一个小姑娘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大家都是老乡,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等人姑娘找到新的房子了,再搬走也不迟,然后用嫌弃的眼神,把我放到了不仁不义的位置。 但这货就一女骗子,把我爹哄得开心了,说住几天,结果一直住下我撵都撵不走,直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特别不讲究地扔到我家门口,然后就跑了。 那小孩还有点黄疸,皱皱巴巴的一坨丑不拉几的,哭得左右邻居都敲我家门,让我爹管管他孙子,哭一早上了赶紧让他妈出来哄哄。 我:??? 这回我长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我试图去找那个女人回来让她把孩子带走,也确实很轻易就找到了,她又是梨花带雨地给我一顿哭,说她准备回老家了,她还没结婚呢,带个孩子以后怎么嫁人,而且让他爸刘阿叔知道了指定打折她的腿。 我说让你早把孩子打了,你不打,你说要等他回心转意,转转转,他转世了都不带转意! 她又哭,哭得我心烦。 不过那些都是小问题,她那边都快被我给攻克了,但没想到最后问题出在了我爸身上,他看那孩子看了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和他缔结下了深厚的亲情,以至于我后来要送那孩子去福利院,他还给我上演了一幕现场版的爷孙情未了。 未了个屁!未启还差不多。 但我最终没拗过他。 老爷子上了年纪以后,就特别喜欢小孩,平日里我去上课他就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羡慕着别人家有孙子,这些年过来,他也认清我这辈子是给他弄不出来一个亲孙子了,好不容易白捡个便宜孙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因此有点于心不忍,这份不忍是双向的,一向对他,一向对我自己。 我看着襁褓里小婴儿黄黄的皮肤,和皱巴巴的脸。 真的太丑了。 我委婉地跟我爸表达了一下我的拒绝理由,他特别没有好脸色的看着我,说你小时候也这德行,他这是小儿黄疸,扔医院照一照就好了。 我起初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没想到这小崽子褪了黄疸之后还是个白净的主儿,再一大一些五官也长开了,跟他妈那张妖里妖气的脸不同,模样生得倒还挺秀气的。 而且这小子还挺聪明的,我从来没教他喊过爸爸,他自己竟然无师自通,还学会了我爹教他喊的爷爷,后来我又试着教他一些长句子,比如我是捡来的,他学得也挺快的,然后我就被我爸打了。 但是后来回想起,当时留下他是个正确的决定,这个小家伙也算是帮我完成了我爸最后的心愿,以至于他离世的时候,可以不要那么遗憾。 不过当家里只剩下我和他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日子就比较尴尬了,屁大点孩子没法一个人扔家里,我就只能带着他去上班,不过等到上学之后就轻松多了,只有周末的时候在家烦人。 大概是他升初中那一年,南方沿海一代突然大面积爆发瘟疫,先后出现了几个死亡案例,才彻底引起广泛的关注,对局部地区进行了封锁。 但是久久没有好转,死亡的人数还在增加,最后报道怀疑说可能与海洋污染有关,于是上头又下令掉了一批生物学和环境学的学者过去,其中就有我的老师。 老师把我也带过去了,走前还开玩笑说,反正咱俩都无牵无挂,嗝儿屁就嗝儿屁,我当时也笑了,可是当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那个小家伙抓着我的行李箱边,仰着小脑袋问我要去哪,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了无牵挂。 于是我蹲到他面前,说爸爸要去出差,回来给你带礼物。 我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说要把这小孩儿在他家扔一段时间,我要是没能回来,这孩子就送他了。 他在电话那头骂我,说你可真会占便宜,现在养个孩子多费钱,你还当是从前呢,有口饭吃就能活, 然后让我早点回来,还说没人给我养儿子。 * 我走的时候那小子应该还在上学,我跟着老师和其他的学者以及他们的助手一块乘上了专机,降落的时候就看见机场围了很长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我们的到来。 戴上初步的防护措施之后,我们这一行人就被拉去疫苗研发基地,在入口处又排着队去测体温,发全套的防护服,我和老师互相给对方弄好,紧接着就跟着引导人员去了隔离区。 “这个病的症状大家在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收到了详细的报告,我就不赘述了,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重症隔离区,最初发现的感染者群体现在只有两个身体素质相对较好的患者幸存,这个病已经证实具有人传人的现象,但是尚未发现具体的传播途径,大家在采样的时候一定要做好防护措施。” 老师他们在前打头,我们跟在后面,这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走起来的气场都感觉非同一般。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我怂了,什么防护常识都随着行走带的风散出去了。 隔离区的消毒水味道相当呛鼻,熏得脑内思路也渐渐飘乎,我开始忍不住可怜这两个被留下来的家伙,他们自身的病痛可能都没有舆论压力带来的折磨多。 但我对他们的悲悯也就局限在那一小段路上,当宋嘉遥从病床上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我才意识到命运跟我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第40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8 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放起了炮竹,噼里啪啦几秒钟的光景,就把我所有的理智都炸成了一盘散沙,回过神来我已经手脚并用挂在宋嘉遥病床的床尾,老师骂骂咧咧地在后面拖我,和安保人员一起,差点没把我和宋嘉遥的病床给一块拖走了。 宋嘉遥看见我了,毕竟我闹得那样丢人,还隔着口罩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 他肯定也认出来我了,过于消瘦的脸把他那双眼睛衬得很大,初见时的那种美感早就被长期的压力,后期的绝望,以及突如其来的病痛磨灭的一点都不剩了,我却只觉得心疼的厉害。 老师被我连累的也倒了霉,板板正正地站在负责人面前挨训,他以前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只是当时的我差劲到毫无自觉,被保安拖出来之后,还在扒着厚重的玻璃往里面看。 回到实验室的路上我才冷静下来,老师把我拉到门口用绿色亚麻布和挂着绣红的支架做成了临时通道口那儿,我以为他会抽我一巴掌,至少也要骂我一顿,但他没有,他个头比我矮一些,再加上常年驼背,看上去更加矮小。 他低着头看地面,我也低着头看着他在看的那块地面,他摘下口罩,我也跟着摘下口罩。 我猜他肯定憋了一肚子话,只是看见我当时的落魄样儿什么都不说出来,最后只是干巴巴地把口罩戴了回去。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还是很失望。”他说,声音里的怒气被口罩过滤掉了一些,但我还是能听出来,“你说你没有远大理想,可以,但我希望你能认识到,你现在是一个科研工作者,你在灾区。” 说完他转身进了研究室,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把我留在了外面。 我看见他一面向前走,一面举起了手臂。 我听见他用那常年被烟熏的,像个破锣一样的嗓子高声喊道:“各组仪器都OK吗?” 其他人陆陆续续从各个方向回应他。 “今晚把这玩意儿拆解出来有信心吗?” “有!”这一次的回应倒是相当的整齐嘹亮。 我走上前去,自动玻璃门便又在我的眼前徐徐打开,门口挂着一点文化水平都体现不出来的标语——干死病毒,也不知道是哪个研究所的教授给起的。 他的话无疑是给了我两鞭子,把我从失而复得又可能得而复失的操蛋情感中抽醒。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一尘不染的操作台,在这个三天速成的实验室里,所有设备不是全新的,就是从附近研究所搬过来的,随便拉出来个大家伙动辄也要上千万。 应邀前来的老师们都是业界顶端,为人所敬重的学者,有很多是我平淡人生中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人。 是疫情让我们相聚在这里,我们的目的也只有这一个。 我低着头走着,虽然我知道在这个关头没有会在意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我还是忍不住为在隔离区时的失控而无地自容,可当我走到老师身边的时候,那两种在我胸腔里互相碰撞的情感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这从来都不是冲突的,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还是相当幸运的。 我是本次参与抗病毒试剂研发的科研人员,被我弄丢了十一年的恋人是本次病毒的受害者。 我不知道那个厚重的贴着隔离区三个大字的玻璃分别了多少血亲和恋人,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能像我刚才的所作所为一样,无论怎么拍打着玻璃窗,也没有办法离他更进一步。 而我何其有幸,拥有着亲手救他的一线希望。 * 我们的进展并不顺利,三天过去别说拆解病毒,就连提取致病的病毒株也只是将将完成,经溯源,该致病毒株虽然当地海域大量存在,但却并非源生于海里。 不过它到底来自哪儿就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了,我也只是后来听说当地几家生物公司被查处了,事情闹得好像还挺严重的。 提取出毒株后,我们第一时间对病毒进行了拆解,好消息是有的,比如这是个DNA病毒,相较于单链的RNA病毒能少一些变异。 但也有个坏消息——传播途径太难控制了。 血液,性,黏膜接触,还有呼吸道等等,而且传染率很高。 这是个临海的城市,九月又是海水最暖的时候,最初感染者主要来自于这些海泳爱好者,而且年纪普遍偏大,身上携带的其他疾病很多,感染后容易引起并发症致死。 还有一些来自于生食带病毒的海鲜,生鱼片,生吃生蚝等也算是当地一大特色。 最初的感染者基数较大,传染途径有多,隔离还不及时,结果就演变成如今这个瘫痪的场面。 感染者日益增加,如何有效防护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但是这个被分派给医学专家那边处理,上头一再催促我们抓紧研制抗病毒的药物,这个疾病的致死率太高了,再拖下去病情很有可能控制不住。 专家们挤在狭小的隔间开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会议,要不是都带着口罩,那应当是一副唾沫星子横飞的场面,对于他们而言,这一天是演练和争辩,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助手而言,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只能站在角落里,捧着手写板做了好几页的会议笔记,结束的时候地上飘着好几页,大家你的我的又争辩了半天。 最后统一的大方向是在复制阶段对病毒造成妨碍。 大方向定好之后,各组分工合作,从理论计算到药物设计,走得都很顺,可当第一支抗病毒药物即将出现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药物的主要成分不能再人体内长时间稳定存在。 这无疑给我们了沉重的打击,也把过去的那些不眠不休的日子都化成了无用的废品,作为主要负责人的老师也为这次错误的指挥埋了单,病毒这个不用显微镜都看不到的小玩意儿,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侵犯每个人的心理防线。 负责人换成了一个当地一个老牌病毒研究所的老所长,在首轮研究宣告失败后,他给了我们三个小时调整,三个小时之后开会。 我用那三个小时去见了宋嘉遥。 其实每天在死亡名单公布之前,我都会偷偷溜到玻璃门外看他一眼,他有时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抬起眼睛看我一眼,但是近来大多书情况下,都是闭着眼没什么生气的躺在那儿。 第一批感染者之中,还活着的就只剩下他还有另一个打捞队的。 而我最初那点救世主一般的狂傲奢望已经荡然无存了,仅仅是知道他还活着就已经心怀感激了。 挫败感和相继涌上来的无力感都太真实了,我怕我救不了他,我怕他等不到和药物临床使用的那一天。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 * 新一次的会议采用的还是旧方向,在原有的复制阶段阻碍,只是计划中改变了阻碍的策略,从干扰变成了竞争性抑制。 这个方案在我们上一次的会议记录草案上就是存在的,只是经过理论计算后发现不如干扰素来的快,我看见老师似乎皱着眉头似乎想说这一点,但是他还没有发言就被驳回了。 他现在的处境也很尴尬。 会议结束后我走到他身边,想把那些欲言又止的话问出来,他说合成慢,条件高只占一小部分,他比较在意的可能存在的毒副作用,但是没办法,这次是长期作战,只能先试试看了,必须想办法扳过一句,不能再死人了。 他说的对,不能再死人了。 我停下来不走了。 老师独自往前走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发现我没有跟上,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我快过来,大家都开始各自的部分了,我们不能拖后腿。 渐渐的,他的脸在我眼前被水汽模糊起来,护目镜里起了雾,我哭了。 “试试抗病毒血清吧,老师。”我对他说。 他问我突然犯什么神经,到目前为止一例治愈患者都没有出现,而制作动物血清又是耗时最长的,最快也要三个月才可以用到临床试验上,而且这种异种生物制剂没有经过层层关卡的检测,是不能用在人身上的,容易引起更严重的过敏反应。 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我说不用动物,我来。 后来我也常常记起接种病毒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研究所后面那片还荒废着的水泥地上,我睡不着,脑子里总能想起我那个白捡来的便宜儿子。 也不知道他豁的那颗牙长回来没有,期末的家长会有没有人去给他开,在我实验室写作业时打翻在本子上的氨水有没有散下干净味道。 仔细想想,我坑他叫了那么多年爹,好像只教会了他怎么站在椅子上刷碗。 我想给友人打个电话,可一周没充电的手机却在开机的一瞬间耗尽了最后的电量。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我没有和宋嘉遥说过,也没有和我的便宜儿子说过。 * 可能也是上辈子积德,可能也是老天爷不想对我们赶尽杀绝,由我和老师主要设计的第一次血清试验在不被众人看好的情况下竟然成功了,而且当我从实验室的隔离间走出来的时候,老师抱着我哭了。 我成了整个疫区第一个拥有抗体的人。 血清提取的后续工作也在顺利开展,成功抑制了一部分病情后,另一边的抑制剂也正式投入到了临床实验中去,几个月后我们又成功提取到羊血清,弥补了人血清来源有限这一缺点,量足又安全,对于这个被笼罩在恐惧之中的小城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 当我体内的抗体检测确诊为阳性的那天晚上,我成功地在工作人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老师的半吊子掩护下,没穿防护服潜入了宋嘉遥的病房,给了他一个堪比八爪鱼的熊抱。 他带着隔离口罩,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在外面,我这儿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他看向我的眼神却是半点重逢的喜悦都没有,只有气恼,还使劲把我往外推。 看得我心脏生疼,要不是害怕他直接气过去,我都想在他眼皮上亲两口。 我好想告诉他这几年我有多想他,每天隔着玻璃看他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可那些话从嗓子眼里钻出来就清一色地化成了嚎啕大哭,最后安保人员实在看不去了,以我打扰病人休息为理由,第二次给我拖了出去。 后来宋嘉遥因为这事打了我一拳。 不过这一拳挨得不算冤,几周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当时没告诉他我有了抗体的事情,并且在被安保人员拖走之后足足一个星期没去找过他。 那一个星期里,我一面被抽血,一面忙着提取血清,还要设计第一批临床试验,压根儿忘了隔离区还有个为自己成功把病毒传染给我而懊恼不已的宋嘉遥。 但是打完我他也哭了。 出院的患者逐渐多起来之后,我就搬了张病床和宋嘉遥的并在一起,他不大乐意,但他一个病秧子打不过我。 等到钻进被窝里抱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瘦了多少,不由得想这病虽然治好了,可是身体也熬完了。 我把脸埋在他硌人的锁骨间,我不敢张嘴说话。 难过会自己从牙缝里跑出来。 * 如果不是宋嘉遥的那个队友老程问起我外债的情况,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他去那捞尸队是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伙儿放贷人曾经找到过宋嘉遥。 更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一点都不好,省吃俭用把钱攒下来,但是不会用银行卡,于是就把这些命换来的钱都交给了自称是我的学生的骗子。 宋嘉遥可以出院的那天,我拿轮椅去接的他,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太久,走路不是很灵活。 我怕他不能招风,就拿我的实验服给缠了好几层,宋嘉遥还没说什么,我老师倒是给我一脚,说我把人家缠成了个木乃伊。 我打算带他回桐城,一别十一年之后,当我第一眼看见他就有了这个想法,我甚至没想过他会拒绝,直到我们这边的工作结束后,我和实验室的师长朋友挥手道了别,随后推着他往火车站走,他才扭过头一直问我去哪去哪。 我听得一头雾水,回家啊还能去哪。 他仰着干瘦的脸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有欲言又止,还染上点无助,我忽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头一回这么快的想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等待火车进站的时候,我把他推到边上去,低头告诉他,多亏了他,外债已经全都还清了。 他果然小小地舒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就好。 大概是老了,皮肤松弛了,眼眶子也变浅了,他下意识舒气的那小动作都能弄红我的眼眶。 火车咣吃咣吃地开,城市的标牌倒退着离我们远去,我想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或许能让他好受一点。 我去找过装我学生的骗子,可惜他的名字更早出现在了疫区每天宣告的死亡名单上,无论愤怒还是怜悯,一下子都没有发泄的对象。 但是不重要了,以后的日子我会把宋嘉遥绑在我的身边,我要把他因为我受得那些委屈全部补回来。 * 我推着宋嘉遥回到了桐城,回到了学校旁边的那所教工公寓离,进门之前我故作玄虚地捂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告诉他,一会儿睁开眼就能看到,有阳光的厨房,阁楼上的小书房,还有宽敞结实的双人床。告诉他,年轻时和他挤在出租屋的被窝里描述的未来,都一一实现了。 阳台向东,回家那天刚好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长时间没擦的脏玻璃窗,斑斑驳驳地打在地板上,我以为宋嘉遥多少会掉两滴眼泪,然后我俩抱一块哭一哭这些年的遗憾,他却特别不应景地来了一句,你没成家啊? 嗯??我不用酝酿就能浮在心头上的悲伤都哪去了? 我说我成个屁家,你什么时候见我喜欢过姑娘。 他这才支支吾吾地说起那日在病房外听见我父亲给我找来的那个适合结婚的同乡女。 被那些个放贷人找到之后,他二话没说就把我俩预定好的家推了,再三协商才把押金拿回来给我救急用,却在门口得知我爸用命要挟我结婚的事。 他以为我会再放弃他一次,所以先一步离开了我。 我没法怪他不信任我,是我在他被驱逐离开时毫无作为,才在他心里形成了那道坎,我知道他理解我的难处,也听我父亲谈及离开也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说我还要考学,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是十七岁的我连和他面对面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并且我没有过解释,也没有过道歉。 我闭嘴不提,我缄口不言,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抹消掉那段记忆的存在,但是回忆没有放过我,也没有放过他。 我扶着他握着把手的手,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一开口出来的声音我自己都觉得颤地不像话。 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还债,还是在他以为我成家了的情况下。 他视线躲闪地厉害,被我追着逼问了很久,才负气似的说,怕我让人给打死。 我红着眼说他骗人,脑子里却想起第一次在他家里吃饭时,他抱着椅背一翘一翘地笑着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于是连珠炮似的骂他道,你他妈别扯淡了,你就是喜欢老子,喜欢的不行不行的,你承不承认吧。 然后我就听见像我当年一样他破罐子破摔似的冲我吼了一句,对。 他说,左柏川,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写写改改拖了很久,当时设计这个情节的时候没想到在点击发表的那一天会因为疫情在家禁足,文中疫情相关的背景参考的是09年的甲流H1N1,细节有参考了我老师跟着她老师去参与药物研发的经历,我一个学渣写学霸人设真的太难了,要是有什么错误还望包含一下,谢谢大噶!! 第41章 左大川和宋遥遥19(完结章) 你们能想象到当时那个气氛有多好吗? 散漫的日光包裹着一对历经波折才重逢的同性恋人,当我终于又一次让宋嘉遥对我松开牙关的时候,防盗门的门锁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紧接着我的便宜儿子的小脑瓜就从吱吱嘎嘎开启的门缝里挤进来,一边哇哇哭一边喊着爸爸朝我扑过来。 我第一反应确实是好他妈感动,儿子我也好想你,可是刚把他的小身板抱在怀里,脑子里就嗡了一声。 友人是位刚毅杰出的女性,主要体现在实验室抢设备,研究生抢人等环节上,此时她没穿实验服而是换成了平常中年理工女的家居服,手臂上还挂着我家便宜儿子的小书包,食指上转圈晃悠着一个别着史迪奇公仔的我家大门钥匙,那是我儿子的。 我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宋嘉遥,心里直喊娘,这场面可不是我一时半会儿能解释得清的,我太怕一眼没看住,宋嘉遥又跑了。 他果然也很茫然地看着我,嘴上还挂着一丝不知道我俩谁的口水。 “儿子,别哭了。”我忍不住拍拍我儿子的后脑勺,把他的下巴扭向宋嘉遥,崩溃地大喊:“你快给他说你是我捡来的!” 然后我儿子哭得更大声了。 后来友人觉得我此行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于是把我儿子是怎么被捡来的这一过程给宋嘉遥解释了一遍,要知道这事我在实验室里说了不下三百回,每次叫我儿子过来刷试管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忘性大的过来问我什么时候的结婚,儿子都这么大了。 于是我干脆教会儿子怎么描述这个过程。 友人曾经还委婉地问过我孩子这么小就和他说这些事情,会不会对他的心理健康造成什么影响。 我觉得不会,他长得和我又不像,长大了自己也能悟出来。 而且从他记事起我就把他的身世告诉给他,同时也告诉他我对他的爱不会因为他有个王八犊子一样的厚脸皮亲娘而打折扣,仅仅只是比我对宋嘉遥的少一点点。 儿子没有好奇宋嘉遥是谁,而是缠着我问一点点是多少,我就给用手指给他捏了一点点。 他还问,我就给他后脑勺一巴掌叫他回屋里写作业去。 等着臭小子情绪差不多稳定了,我就给他正式介绍宋嘉遥说,这是你爹我给你救回来的后妈。 但是妈字还没说完,宋嘉遥赖皮,他偷摸掐我屁股。 儿子倒是特别欣慰地点头叫了声妈,顿时雷得宋嘉遥五官都有点错位了。 我隐约觉得这小子好像知道我干啥去了,便狐疑地看向友人,只见友人笑着给我说,他在电视上看到我了。 然后儿子十分激动地去打开电视,很轻松的就找到一个播放我老师接受采访时的视频。 视频里的老师把自己倒腾出了个人样,端庄大方地微笑着,正在回答关于这次疫情关键血清的研制问题。 我记得老师和我说过这个采访,他说想带我一起去,还夸我是功臣。 但其实我才是最没资格的那一个,相较于其他为了疫情无私奉献,夜以继日工作的科研人员来说,我的每一份付出都是藏了私心的。 我给他说,我不知道如果当时躺在那里的人不是宋嘉遥,我能不能做到那种程度。 老师却忽然对我笑得特别温柔,说,不知道不等同于不会,没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毕竟没有可能让事件重来一次。 老式电视机常会收音不好,电视里老师的讲话声混合了杂音。 我依然清晰地听见他说,希望大家能记住左柏川这个名字,他是一名非常勇敢的生物学家,也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一时间心情难以平复,宋嘉遥也看出来了,悄悄捏了捏我的手心, 儿子忽然扬起小脏脸对我说,原来爸爸是去当英雄了。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或许英雄这个词我还配不上,但有朝一日,希望我足以相配。 * 说说宋嘉遥和我的便宜儿子吧。 一开始我以为这俩在相处的初期多少会有一点摩擦,后来发现我想的有点多,我习惯叫宋嘉遥他遥遥,那小崽子就跟我学叫他遥遥爸,惹得宋嘉遥哭笑不得的,花了几天功夫才让他改口叫遥叔。 而且没过几个月他俩好的就像真的父子俩似的,期末家长会的时候那小崽子还偷偷摸摸地想让宋嘉遥去给他开,被我逮住后再三逼问才磕磕巴巴地说他觉得遥叔长得帅。 当时我这个小暴脾气,怎么着我长得给他丢人了?想我当年在学校的坚决出柜给我挡掉了多少桃花啊! 他转过头又跑到宋嘉遥耳边说我穿衣风格太奇葩了。 最气人的是宋嘉遥也在他耳边说他也这样觉得。 至于我为什么能听见,因为他俩咬耳朵的声音一点都不小! 其实在我们正式进入一家三口的甜蜜生活之前,发生了一件悲剧。 这个悲剧就是我从厨房阳台掉到二楼的缓台上把腿摔断了。? 这一切都怪宋嘉遥。 我刚把他养胖回来一点,身体锻炼得好了一点,他竟然说在家太闲了要去找工作,找工作就算了,还他妈找了个内裤男模的工作,我知道的时候样片都排出来。 这么大的决策说都不和我说一下,摆明了是拿我当空气,当晚我就在他身上咬满了牙印,我看他还怎么找这种不穿衣服的工作。 后来他那份内裤男模的工作被我轻松搅黄了,为此他还不乐意了七八个小时,然后把自己倒腾利索又要出门找别的工作。 结果这一走就是三天,那三天里,实验室的同事笑我天天看窗外的模样像一块望夫石。 三天之后他回来,手上还拎着两条绿油油的海带,一问才告诉我出去兜风正好碰见货船缺人就跟着走了一趟。 我是真被他给走怕了,好不容易捱过了这十一年,他再一走了之我可真的受不了,于是第二天早上当他又准备去和他的Miss货船偶遇时,我二话没说翻身站在了阳台上。 他傻眼了,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有本事你就走,看看是你下楼的速度快,还是我自由落体的速度快。 他嘴上骂我神经病,多大人了还玩这种把戏,但其实已经妥协地放下了包。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二楼缓台把腿摔断……你听说过有一种开心叫手舞足蹈嘛? 我当时真没想跳,虽然心里难受但我也不是当年那个20岁的大学生了,我是太开心了导致没站稳掉下去了。 躺在医院外科的病房里我也是这样给宋嘉遥解释的,但是他不信,张口闭口这些年我在说跳就跳这方面还真是一点变,坚持本色,坚守本心。 然后我就不解释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被误会是表达者的宿命,尤其是看见他他往好的结果误会时,我虽然腿疼,但心里乐得开了花。 只是我那傻儿子有饭就是爹,在我受伤期间伙同宋嘉遥没少挤兑我。 他竟然还当着我的面问宋嘉遥“当年是怎么看上我爸的”这种狗屁问题。 宋嘉遥只是笑着和他说,说来话长。 而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被护士姐姐包成了粽子的头。 儿子不懂在大人的世界,像说来话长这样的词是用来敷衍那些不想说的事情,还傻兮兮地问宋嘉遥话长是有多长。 宋嘉遥竟然还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他,很长很长,一辈子都说不完的那种长。 最傻的是我,没忍住跟着他的节奏在心里默读了两遍这个词。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忽然发现这个专门用来堵住闲人嘴的词也可以是美的。 因为它在祝我们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第42章 【知乎体】我的医生男友1 番外篇:小警察和小医生(知乎体) 问:有个学医的男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程sir: 实名赞成高赞回答的内容,学医的尤其是学外科,他做饭厨房里肯定得放着手术刀,洗碗时带手套都能带出某种仪式感,常常还会把一张完整的,带着毛囊的鸡皮 摆到你的面前,仿佛我能看得懂他刀工的奥妙一样。 要知道看懂是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尤其是看到答主隐晦地提起夜生活的时候,一时深有体会到实在忍不住亲自来怒答一波,不过我和那位答主的体会还不太一样。 因为,我是1。 但是。 我想要的夜生活嗯嗯啊啊之后点起一根烟贴着耳朵讲几句平时说不出口的情话,互相道句晚安一起入梦的那种,不是大晚上毫无尊严地像摊煎饼一样,赤身裸体地 铺在床上,让他记号笔在我身上圈圈画画。 评论区有人问我为啥不反抗,我心疼啊,他们医院一点人性的没有,手术排到凌晨四点,我们社区的小偷都没几个起得来的,他还是第一次做独立做拿什么开膛手 术,我不献身还能怎么办? 难得等他来了一次兴致,结果十回有九回叫到一半自己爽完就睡死过去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对着鸟儿发愁。 那感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念书时,教官给我们这些小男生做抗诱惑试验。 不过他还算有良心,只是没长到正地方,就比如他总是给我留一些精美的冷饭,可其实我更想和他暖乎乎地一起吃一顿。 还比如他忧心我时间一长容易憋坏,还特意去他们隔壁男科帮我预约了一下。 像我这样血气方刚的男人需要吗? 不说了,我去给我家小医生送饭了,88。 ——第二次更新—— 【脸红表情包】 好久没上知乎,忽然发现多了这么多的赞,感谢大家喜欢我家小医生,还有评论区那些大叫找1的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小MB们,有空欢迎来警察叔叔的办公室喝 茶。 还有我解释一下啊,我家小医生做饭还是很好吃的,只是过程有点瘆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手艺的喜爱。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小时候吃我爸的饭吃伤着了,从此看什么都好吃。 还有人问我和我家小医生是怎么认识的,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我是警校出身,大四实习的时候被分配到社区派出所值班,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了我的第一份任务,处理一个小型犯罪团伙,其实就是卖假药的。 报警的就是我家小医生,接通电话的那一刻我就很清楚地知道对方是一个成年男子,结果他竟然叫我警察叔叔。 这是什么恶趣味???叫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再后来他又一次来报案,找他家走丢的老爷子,当头顶响起那声熟悉的警察叔叔,我就把他和那日电话那边的男人联系到了一起,要来身份证一看,还真是他。 写得一手标准而又潇洒的医学生字体,还天生一个凭本事单身到老的榆木脑袋。 大家评评理哈,报警找人的时候难道不应该先说人物最明显的特征吗?他就往屏幕前一站,像念病历本一样往外报他家老爷子的信息,最关键的提着鸟笼的信息, 还是我反问出来的。 最戏剧性的一点是,我爸也打电话来报案,说他捡到了一个老头儿。 我和小医生对了一下信息,还真是他家走丢的老爷子。 他家老爷子姓宋,和我爸以前是一个打捞队的队友,我爸小时候还总给我讲,他和宋叔当年被一个微生物学家从病毒手底下抢救过来的传奇经历。 我带着小医生赶到的时候,他们两个正躲在灌木丛后面,一个痴痴傻傻地拽着一个小高中生不撒手,另一个把跨栏背心卷到啤酒肚上,岔着腿脸色熏红地喝着便宜 白酒。 那画面现在想起来,我还忍不住有点心酸,两个扬言征服大海的男人,如今也看不出曾经青春时的模样。 ……好像扯远了。 我和我家小医生的缘分大概就是在那一晚上开启的,入秋后的夜晚总会把人的真实情绪无限地放大来,让我们能在狭小的灌木从中短暂的放**份,放下大人的架 子,稍微坦诚相待那么一会儿。 他家里的状况要比我家复杂一些,他有两个父亲,宋叔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当年救了他们的那位微生物学家,我爸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对之后,只是稍微惊讶了一 下,就转头冲着小医生醉醺醺地夸教授多么多么好。 而且第二天酒醒了之后,还疯狂拆了一次家。 我问他在做乜吖?他讲他在找戒指。 看着那在光下熠熠生辉的戒指,我灵机一动。 于是就有了我和我家小医生的第三次见面。 第43章 【知乎体】我的医生男友2 小警察和小医生2 ——第三次更新—— 刚执勤回来,没想到大家对我和我家小医生的故事这么感兴趣hhh,那我就在多说一点,反正他不玩知乎看不到。 我俩的第三次见面开始的也不太愉快,我去他医院找他,正好在楼梯口碰见他,我在后面叫了他好几声,他都不理我。 好不容易理我了,还奶凶奶凶的,凶完我就自己蹲在地上哭。 我好心凑上去问他,用不用警察叔叔给你抱抱,结果这个没良心的竟然跳起来踢我。 不过身为善良的人民警察,我并没有和他计较,反而带他去茶楼对面的小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并且给予了贴心的开导。 然后还厚着脸皮到他家蹭了顿饭。 老实说,曾经我以为像我们这种原生家庭组成异于常人家的孩子,在自尊心最强的青春期时,都会留下来一点点落寞。 可是小医生比我想象的可爱。 虽然烧饭的方式和工具诡异了一点,但会做好吃的粤菜,家里的气氛也暖呼呼的。 不过酒量好像不怎么好,几杯下去小脸儿就红红的,让人想上去嘬一口。 那晚我从他家走的时候,他一半自愿一半被动地给我送回了家,手上提着一袋用来给我爹下酒的海螺蛳。 晚风轻轻起,袋子里的螺蛳壳轻轻响,可能是被这风吹得更醉了一些,我双手规矩得很,他竟然还觉得我耍流氓。 没干过的事情瞎冤枉我可不行。 所以我还偏就给他耍个教科书一般的流氓看看。 反正……法律不保护成年男性。 (上面那句是我开玩笑的,大家都要当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第四次更新—— 哈哈,我又来了。 想知道后续的网友们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 第二天等我酒醒之后,一早便开开心心地骑着我心爱的小摩托去找他。 结果我家小医生吃了一道儿包子,对我一点都不上心。 最关键的是他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包子,说是他家老爷子做的,特别好吃。 可我咬了一口发现是猪肉白菜馅儿的,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后来我和小医生严肃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他当时真没多想,也没拿自个当那棵白菜,只有我傻不拉几的长了个猪鼻子。 你们以为我俩的故事到这儿就正式开始了吗? 天真! 等我骑着我心爱的小摩托,一路颠簸回到局里,就接到了上级秘密任务,一走就是九年。 ——第五次更新—— 别打听是啥任务了,机密懂不?机密!不能说。 当时还是因为我老爹喝酒喝蒙了出了车祸,才批准我提前回来照顾。 结果特别巧。 我家小医生成了我爸的主治医师。 我俩重逢和相遇的时机都不是特别的妙,甚至算得上沉重,不过换一种方式想想,我们出现在对方恰好非常需要的时候,这应该也算一种缘分。 当时我爸住院,他家老爷子也住院,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我爸能坐轮椅了之后经常转转悠悠地下来找他唠嗑,不过那时候宋叔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 宋叔只记得左教授。 说起这个,当时宋叔的情况不是很好,但我和小医生的注意力大多都在他身上,多少有点忽略左教授。 那时他天天陪在宋叔身边,还经常去楼下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别在宋叔的衣领里,他总是大笑着讲他们以前的故事,惹得当时整个楼里的小护士都搬着小板凳 过来听。 我们都被他演出来的假象给骗了,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宋叔离开的心理建设,却没想到只是下楼买瓶热牛奶的光景,小医生就失去了他的两个父亲。 我在现场找到了装有氰化物的针管,我记得这是违禁品,就算是医生也不能擅自给患者开,我担忧又害怕看了看小医生,他已经站在门口泣不成声。 我只觉得心脏那个地方不断地下坠下坠,看着他伸手攥紧了我的衣角,一边叫我警察叔叔,一边说要报案。 他说他家两个老爷子不见了,要我帮他找回来。 我抱了抱他说好。 发现目标,他们去天堂了。 处理两个老人的后事,我也一直陪着他,他说不愿意回到原来的家,到处都有两个老爷子的生活痕迹,他说见了生老病死,切切实实发生在至亲身上,却发现并不 容易接受。 我心疼的他,就接他来我家住,一住就住到现在。 后来我才知道那氰化物不是小医生给开的,是左教授自己在实验室配的。 震惊之余,隐隐还觉得有一点浪漫。 我记得他是微生物学的教授,零几年一次流感爆发时,还参与过血清疫苗的研发。 于是我和小医生讨论了一下,自己这个职业在对方死后能为对方做什么。 没想到小医生对这个问题相当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重组之后摆在客厅,保证我不死你,你不臭。 我被他盯的背后发毛,心里直骂自己,好好的提什么死不死的。 结果他还没完没了了,一本正经地压上来,告诉我,等我死后,他就这样把我摆在客厅,然后花我的抚恤金泡妞,还特意领回家来,让我有点参与感。 你们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不过他后面又接了一句,所以出任务的时候你要不要小心谨慎你自个儿看着办。 所以我觉得我家小医生还是爱我的。 他可能只是不善言辞。 嗯。 ——评论区彩蛋—— 程sir你快去看看隔壁那个【有一个警察男友是什么样的体验】的高赞回答!!!感觉好像你家小医生!!! 作者有话说: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