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不好当》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闲泽】神仙不好当》作者:家出 文案 飞升神官范闲X千年厉鬼李承泽 在鬼片中谈恋爱 接剧版+部分原著背景 跳出舒适圈的一个脑洞 算是副本文 第1章 范闲飞升了。 大男主的剧本就是如此大快人心,先是在副本剧情上一帆风顺,有贵人相助,接着是在情感剧情上羡煞旁人,有才人相依。 就连死后,小范诗仙的名号要被人传唱,小范诗仙的灵位也要被人供奉。时间一久,当没有人记得范闲的长相,祭奠的人多了,不知是谁建了他的神庙,人间便也开始相信小范诗仙便是这头顶天而高高在上的神官了。 多年后,一个少年郎进京赶考,天逢下雨,他路过一个简陋的范闲神庙,躲雨的同时帮范闲打扫了寺庙,进去上了三炷香,便高中了状元。从此,这小范诗仙的称号便算是正式封神了。 这飞升,就是神棍的事儿多了,就成了神官。 范闲的飞升就是那么简单,没有刻苦修炼,没有参悟世道,头顶一个男主角的光辉,跻身进了天界。 最初范闲觉得自己是又一次穿越了,明明死了好多年,一睁眼,天宫门柱下一群白衣举着玉牌同他作揖,说是小范诗仙给人世留下笔墨三千,定是要在这南天门创得一番天地才是,这未来必定是前程似锦。 范闲的法器是支大毛笔,紫檀木的笔杆,优质狼毫,可点石成金,挥笔成山,普通小神仙哪有他这么气派,一声“小范诗仙”,送佛送到西,便是这天界,无人不得毕恭毕敬尊他一句“诗仙”。 他的官职挺轻松的,一开始来求福的大多是为了学业,以致那会儿他以为状元郎是每个人的梦想。后来,开始有小孩来求夫子留下的作业能顺利完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身怀五甲的妇女来求他保佑孩子能学富五车的。现在,他便是大事小事,样样都照看着点,又样样都吊儿郎当。 若是范闲把这些事儿都管了,人间岂不是人人都是文学大家。祈福也不过是图个念想,真正能实现的愿望少之又少,很多还不是神仙帮着完成的,靠的是人定胜天。但天界的各位都图那些香火钱,自然是高调无比,巴不得把自己的功名能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天界人手一直不够,三界大乱的时候又有跳出来宣扬自己为三界主宰的毛病。这不,这年人间的鬼门道一破,管你这神官职位高低,俸禄有无,统统得被赶下人间除鬼。 同范闲分到一组的,是一个武将与一个丹药师,分别名为施白和程君。 范闲与他们不熟,三个人职位又是各不相同,刚开始总归少了点默契。磕磕绊绊在人间折腾了一个月,除掉的鬼不少,但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高品级鬼魂。 武将施白急于建功立业,听说隔壁城一口气死了好多人,跃跃欲试。 范闲同二人进了城,一看,心道这不就是自己以前常住过的京都吗。可惜,离他身陨已经过了近千年,京都早就大变了样。更何况此时百鬼纵行,民不聊生,街上冷清的很,整个城市哪里像个王都,倒像个死城。 范闲在城中街上走过,迎面而来一个老人,似是下山归来,背上的竹筐全是羊草,却是眼眶凹陷,眼神无光,就连范闲这种不喜欢装神弄鬼天天喊那天灵灵地灵灵的神仙,都忍不住说了一句:“枯枿朽株,枯枿朽株,怕是命不久矣。” 身旁的施白对周遭观察的仔细,程君却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 岂料到范闲话音一落,那老人便停下脚步,掏出竹筐内的镰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是来了一刀。他双目怒睁,脖子上的经脉一断,鲜血喷涌而出,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到满地的鲜血,直盯盯地看着范闲。 那一刀应是割断了他的声带,他张着嘴,甚至还想同范闲说话,只能徒劳的发出嘶嘶声。 饶是三个见多了世面的神官也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范闲最快反应过来:“老人家,您这是……” 他伸手拦住老人倒下的身体,捂住他的脖子。可那老人好似魔障了,执着地同范闲搭话,手脚抽搐着想拉住范闲的衣领。丹药师程君赶紧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利索地帮老人止了血,又喂了颗大补丸。 老人的伤口好了,但精神未曾恢复,见有人要救活了自己,又急忙去够自己的镰刀,巴不得给自己再来一刀。 范闲当机立断,单手往老人后脑勺一击,劈晕了他。 “范兄,您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程君接过老人的身体,帮他做更细致的伤口处理,“这才刚为他算了命,他就要死了。” “我这张金嘴,好歹也是开了光的。”范闲完全不恼他的调笑。 施白态度最认真,用风灵盘在地上勘探了一番,同他们二人打起了商量。“小君儿在这里守着老人家,此城的城东和城西鬼气较盛,我和范兄分头行动吧。” “嘿,怎么范闲就是范兄,到了我这里就成了小君儿了?” 范闲早已习惯了他二人的拌嘴,连忙打马虎眼:“这不是因为我是金嘴吗?若是我替你们算出了什么,怕是你们也得遭罪。” 程君郁结地把老人背到路边的茶水摊上休息,他们三人中,范闲的官品是最大的,虽然没有直接的上下属关系,但二人总是默认了范闲的指令,算是把范闲当做了这个小组的头儿。 范闲做事也不拖泥带水,和二人约定了事成之后在此碰头,便往城西而去。 越是靠近城西的集市,可见的恶鬼们便越多。范闲用神笔随手一挥,屋顶便凌空出现了三只火麒麟,猛兽们张着烈焰之口将恶鬼们烧了个尽。可惜,歼灭他们没多久,又出现了一批新的恶鬼,鬼魂们年龄不一,男女老少皆有,但如他三人之前遇到的所有鬼魂一样,介是刚成型没多久的鬼,脸色灰黑,神志不齐,泥足巨人,话都说不清。 人死后化鬼,鬼魂多保留着逝者死前最后的模样。原本照这个逻辑,鬼魄里最常见的应大多是老人,可这批鬼魂,年龄分布均一,怕是因为这次鬼门道大开,活生生逼死了那么多居民。 他们死状各式各样,却都令人心惊肉跳。有些四肢扭曲,有些头骨破裂,有些肚子都被打开了洞,范闲不是没见过死状极惨的鬼,但这么多触目惊心的鬼聚在一起向自己走来,他实在是有些不适。 “辣眼睛,实在是辣眼睛。” 范闲默念一句罪过,挥笔号令火麒麟们在此消磨战力,自己向前奔去。 一口气在城内杀了那么多人,且可号令百鬼,前方定有个大家伙。范闲心道,不知道施白那里如何,若是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却满载而归,岂不是显得特别尴尬。 前方小鬼们像是蜂窝一般的密集,他们集体出动,笑声夸张,噪音连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气已经把天空都染成了黑色,范闲心下一横,挥笔祭出几把冰刀,瞬间刺穿了数十个鬼魂。 “还不赶快速速现身!” 他把风灵盘放在地上,咬破左手食指,用指尖的血在风灵盘的伤门一划,怒道:“伤门,开!” 他方才祭出的冰刀突然消失,只见周遭房屋瞬间被爬上了冰棱子,温度骤降,就连范闲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可见的白色水汽。 地表结冰,空气凝华,那些小鬼们也瞬间被冰冻成了雕像,范闲轻轻一碰他们,便碎在了尘埃里。 可有一个鬼并没有被冻上。 那鬼背对着范闲,站在一个包子铺前,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衣织,长发倾泻,一直覆盖到他的膝盖,几乎包裹他整个削瘦的身体。若不是他身形高挑,光看个背影,范闲几乎要将他认成一个女子。 “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范闲眼皮跳了跳,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不是他瞎来的,而且他看到了对方的脚,一双裸足坦荡荡地站在那里,被冰层覆盖,只露出了一对脚踝泛红惹眼。 范闲怕了,他没想到自己的金嘴真是一语成箴,那鬼转过头来,熟悉的面容让范闲当场骂了一句“我去”。 李承泽死的时候乃是毒酒入肚,肉身且未受到什么扭曲的酷刑,灵体自然浑然天成,尽善尽美。 他的打扮与普通的鬼并无太大差别,只是他天生气质出众,玉树临风,且容貌端正,面如冠玉,生前自然配得上一句“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便是这死后,肤色同往日白了一分,也是成为了妖艳异然却又杀气凛凛的罗刹恶鬼。 只是他此时行为略有不雅,方才他正在那包子铺的蒸笼里偷包子吃,被范闲突然使出的大招冻了个透心凉,连脚丫子都被冰层压在了地上,不悦地挑着眉看向范闲。手上也不闲着,他往嘴里又塞了一口包子,边吃边眨眼看范闲。 范闲收起法器,表情微妙的向李承泽走去,甚至还在他面前被自己画的冰层滑了一跤。 李承泽已经在对付下一个包子了,他胃口好,咀嚼速度快,吃起来像只小松鼠,被范闲这一跤逗笑后,手指着他,思索样端详了很久。 面前的男人神光熠熠,身着一件乌金云绣衫,腰间绑了一根碧绿虎纹绅带,发丝一丝不苟地系进了发冠,眼里装了困惑、震惊和似为愧疚的情感,他清俊挺拔,深色的衣袂飘飘,手上握了支粗紫檀毛笔,似是下一秒又要诗兴大发描绘千山万水,气吐山河所有的风景,李承泽甚至在空气里闻到了笔上的墨水味。 他思考了很久,才道:“啊……嗯……哦,哦,我记得了,你是范闲,原来你飞升了。” “……” “怎么,找我有事?”他打开了隔壁的一笼烧麦,挑挑拣拣地,想找肉馅儿的烧麦。 范闲被他老友久别重逢相谈甚欢的和谐开场白弄得摸不着头脑,毕竟在范闲的记忆里,死前凄惨崩溃的李承泽实在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原来他们现在还是能这样闲聊的关系吗? 李承泽浑身被一层浓重的鬼气覆盖着,范闲从没见过怨气如此之深的鬼,风都被李承泽染上了死气。他往周围比划了两圈,问他:“这都是你干的?” “什么?” “别装傻。” 范闲这下才从重逢李承泽的震惊下回过神来,重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重新拿笔指着李承泽:“我乃当今天界驱魔诗仙范闲,妖孽,莫要耍什么花招,变成什么我认识的熟人,你今天是逃不掉了。” 李承泽笑了两声:“范闲,你在搞什么,我就是李承泽呐。当年不就是在你面前自尽的嘛,你可没认错我。” 范闲活了那么久,怎么都想不到李承泽竟会变成这种令人闻风丧当的厉鬼,连他作为神官多年,也被他身上附着的怨气压得喘不过气。 二人生前的命运被纠缠在一起,李承泽在最后落了个满盘尽输,他范闲在过程中起了不可代替的作用。范闲不悔自己的作所作为,可现在看见李承泽未去投胎,而是在这人间悠悠荡荡了这么近千年,心脏不免悲痛了一下。 他李承泽现在是千年厉鬼,而他范闲现在是天界神官,职责所在,范闲虽然心中不忍,却只能出手,这等厉鬼留在三界到哪都是祸害,必须除了。 他这人,说是有情,多的是人同他肝胆相照、情意绵绵过,说是无情,便数李承泽这种人,吃尽了他的两面三刀,最后落了个万劫不复。 李承泽似是没料到他会二话不说便招手打过来。范闲叫来的火麒麟不好对付,一上来就烧到了他,李承泽还没挑完那笼烧麦,右手便是烫伤加身,他忍不了痛,一笼烧麦掉了满地,从冰层抬了脚换了个地儿。 “呀,我的烧麦。” 他越是这样,范闲越是心如刀绞,他又祭出一条雷龙,抓着龙角一飞冲天,居高临下道:“李承泽,你最好自己束手就擒。” 李承泽不解:“为何打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的话似真似假,要不是范闲同他相熟,定是信了。但正是因为范闲与他相交过甚,明白这人演技派,放到现代社会定是能那个奥斯卡提名。 可惜范闲心里埋了颗同他相关的情感种子,这次重逢,连他自己都未察觉,那种子忍不住自己发了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承泽被火麒麟追了半条街,终于开始还手。他怨气过重,随手一招,地底下的魑魅魍魉便耐不住吞噬怨气的欲望,纷纷破土而出。李承泽喂了他们少许怨气,那几个等待了百年哀愁的走尸无头无脑地向火麒麟跑去。 李承泽一路而下,京都城很快躁动了起来。本就是鬼门道大开的时间,人间鬼魅遍地,李承泽这类厉鬼一鼓噪,这群小鬼们便兴奋得像是吃了兴奋剂,对范闲一拥而上。 饶是范闲也架不住这等进攻,他神光一现,刺激了自己的神根,将妖魔鬼怪烧了个干净。 李承泽也被那道耀眼的神光刺得晃不过眼,只不过一个踉跄,范闲便骑着雷龙咬住了他,将他带上空中然后重重摔下。 那龙的利齿咬住了他的肩膀,李承泽被摔得两眼发昏,他吐不出血,嗓子一阵腥味,只觉得上半身疼痛无比,被那龙头压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喘气缓解自己的疼痛。 就在雷龙咬住他的瞬间,范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见李承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现在下了龙头替他做检查。李承泽受伤的左臂横在最明显的地方,像是故意让范闲看似的,红肿不堪,伤口已经开始起了水泡,可见火麒麟的那把火烧得有多旺。 这同他们生前一样,击退他的是范闲,最心疼他的也是范闲。 范闲不忍看他的伤口,伸手按住了他的天灵盖。一探,范闲更是沉默了。人死后化鬼介是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胎光、爽灵和幽精,掌管了人的生死、神识和性向。而七魄则指的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分别代表了人的情感——喜、怒、哀、惧、爱、恶、欲。 三魂七魄齐全方可重新遁入尘世,投胎为人。 李承泽这等品阶的厉鬼,面上气势恢宏,三破七魂却只剩下了三魂和一个惧魄。范闲不死心,重新探了一回他的天灵盖,结果仍是一样。 那雷龙仍然死死压着李承泽,肩膀的伤已经痛得失去了痛觉,李承泽被这家伙的体型弄得起不来身,颤抖着身子闭上了倔强的眼睛,似是要将生死都交给范闲了。 范闲赶紧撤了法术,李承泽三魂七魄不全就有了如此实力,若是找全了剩下的六魄,自己说不定是治不住他了。 “你……”范闲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为何魂魄不全吗?或者是问他为何在京都城内……偷包子吃? 见李承泽真的痛的紧,范闲赶紧掏出伤药替他疗伤,李承泽想都不想拍开了他的手。“不要你假好心,别管我。” “差点忘了你就是个死傲娇。”范闲叹了口气,从乾坤袋掏出一根金色的捆仙锁,绑他的手是不可能了,人家因为自己受了伤,自作孽不可活,套在脖子上又太恶趣味了点,定是会被他当作变态。 范闲在李承泽身上比划了半天,目光移到那双被冰层压了又压的脚背上,那双裸足细嫩白净,不似女人那般富有肉感,匀称骨干,化鬼后李承泽比生前苍白了不少,连这双脚都像是踏遍了千层涟漪而来的。 他朝那双脚沉默了一会,把捆仙锁套在了李承泽的右脚踝上。 李承泽的脚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礼遇”,他喊道:“范闲,你干什么!” 范闲被这双脚启发了一般,恶劣地向他咧嘴一笑:“干什么,把你抓回去,严刑拷打,直到你承认了为止。” “我……” 李承泽现在身上只有惧魄,唯一可能拥有的情感也不过是对范闲的恐惧。范闲从未知他生前感到过什么恐惧,也未曾出现过什么慌乱之色,他最擅长的便是用其他情感掩饰真相。但这回,李承泽可没了什么别的砝码,或许会别有发现。 可惜李承泽此人天生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想让他恐惧,恐是难于上青天。 没想到,李承泽竟然眨了眨眼,态度稍微柔软了些许,低声轻语:“我就是想投胎为人,这些不是我干的。” 范闲奇了,莫是李承泽真的怕了?有人害怕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吗? TBC 第2章 李承泽的小臂原是美感十足,现在左臂来了碗口那么大的烫伤,甚是狰狞。加之肩膀被龙牙所伤,鲜血流了他半身,颇为凄楚。范闲从乾坤袋掏出一瓶玉泉水,拉过李承泽左手作势要倒上去。 李承泽扭着手臂就是不让他碰,嘴里还嚷着:“你们神仙用的东西,我可用不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云笈仙子在天山上采来的,实在是治疗外伤的好东西,普通人还用不上呢。” 李承泽嘴角一歪:“哦,看来是哪个仙子向您献的殷勤,我怎么好意思拂了人家的好意。” “……你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不用。” 范闲也不怕他,一拉手上的捆仙锁,那条金灿灿的绳子先前还听话地缠在李承泽的右脚踝上,被他一扯,无缘无故长了一截,在他的小腿扭扭捏捏盘旋而上,顺着裤腿挂在了膝盖上。眼看它还有向上爬的意思,李承泽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了:“我涂。” 范闲丝毫没有省着用的意思,一瓶价值连城的神水被他哗哗的倒干净了半瓶,弄得李承泽整条手臂都湿漉漉的。 他爱干净,甩了甩手,地上一滩水渍。范闲见过玉泉水的奇效,哪个不是用了便生龙活虎,到了李承泽身上,效果自然也是不差。李承泽的衣袖被麒麟火烧掉了一半,之前举着个受伤的手臂招摇过市有些期期艾艾,可现在那手臂洁白如玉,沾了水后在日光的照射下更加盈盈动人,配上残缺的衣袖,总归是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 可惜此时的范闲虽对李承泽有些许的恻怛之心,但他终归还是个大直男,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来的同情之心,见人家手臂好了,便去扯他的衣领,执着地要在他肩膀的伤口也倒上一点。 这还成何体统,李承泽自然是奋力反抗。拉扯之间,李承泽本来就宽松的白衣衣领开了几寸,他正想伸手给范闲来上几拳,身后两声“范兄”强行把他拉回了现实。 原来是施白和程君见范闲迟迟未归,便来城西找他了。 一个品阶颇高的神官,一个千年一遇的厉鬼,站在一起的画面实在有些违和。更何况这神官还拉着那厉鬼早就半开的衣领,衣袖被烧断了大半,沾了水苍白的手臂露在外头喧宾夺主,更可怕的是则是那根套在李承泽脚踝上的捆仙锁。 捆仙锁乃上品灵气,只有到了范闲那个级别的神官,才能去天界的公共事务所申请上这么一根。传说捆仙锁没有锁不上的东西,且此物通灵,与其说是神官选择了捆仙锁,不如说是捆仙锁选择了神官,说的好听点是情投意合,说的难听点是沆瀣一气。 他们的视线从李承泽的衣领滑到手臂,再从手臂转移到脚上的捆仙锁,最后停留在范闲悔不当初的表情上。 施白指了指李承泽,话却是问范闲的:“熟人?” “是。” “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李承泽答的“是”,见范闲急于否认,细眉一蹙,眼神一言难尽。 施白和程君长长“哦”一声,颇不赞许地看看了范闲,眼里甚至带了点嫌弃。 “理解,理解。”程君向李承泽一作揖,“神鬼殊途,这过程想必颇为不易。” “不是……”范闲赶紧放开李承泽,“你们想到哪里去了?” “那范兄这是何意?你身边站着的可是千年一遇的厉鬼,任其逍遥定是后果不堪设想,为何不早些把他收服了。” “……” 反倒是李承泽开口给了他台阶下:“我同范闲不过是生前打过几次照面,最多算是我仰慕他的才华。” “啊,对,对的,他是我粉丝,书粉,书粉,头号大粉啊,这不,偶尔能见个面,就认识了。” “何为粉丝?怎么进嘴巴饱腹的粉丝,还能是哪个人的粉丝了?莫不是还能吃?” “就是喜欢我的人。”范闲大方地解答。 程君丢给范闲一个略微嫌弃的眼神,范闲一想不太对劲,赶紧改口:“就是,那种……支持你的人。” 见那二人还是一副看渣滓的眼神,范闲急的一跺脚:“我们两个真的是清白的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是普通熟人,熟人。” 做神仙的,已经对世间各色各样的人都见怪不怪了。施白见李承泽相貌端庄,站姿贵气又透着慵懒,想必生前也是个人物。只见李承泽一人默然站着,虽然脸色铁青,神情恍惚,但也未反驳范闲什么,举起自己的长枪指着他:“既然范兄说了与他并无太多瓜葛,那咱们就速战速决吧。” “诶?等等。”范闲握住他执枪的手,“怎么说的好端端的,就要打起来了呢?” “……范兄,厉鬼出世乃是不详之兆,若你念及旧情不肯下手,便由我来帮你。” “等等,等一下!”范闲朝李承泽使了个眼神,“你赶紧自己过来解释一下。” 李承泽睁大双眼一脸不解,顺着范闲的眼神才确认了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李承泽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是范闲给自己说情,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怀疑范闲脑子抽筋了。 范闲一脸严肃,连语气都假认真起来:“你想,我既与那鬼是旧人,自然是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性格,瞧不上这些小打小闹的。我说的对吧,二殿下。” 李承泽作势就想打他,被范闲扣住了手腕。 范闲赶紧转移了话题:“施老弟,你那边情况如何?” 施白一叹气:“大家伙跑了,抓了个充数的‘人证’。” 他挥手,一个女鬼席地而跪。那女鬼浑身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身体缠在身上,因为在水里浸泡久了,四肢涨得发白,嘴唇又肿又白,眼球突出,浑身散发着鱼腥臭——是个水鬼。 那女鬼现世不过片刻,先是默默环视了诸人,视线落在李承泽身上后发疯般的向对方跑去,而后呜咽着重重跪下,范闲这才注意到那女鬼的膝盖满是鲜血,怕是早就跪得膝盖血肉模糊了。 她身上的臭味实在难以忍受,李承泽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冷漠:“你是谁?” 这下连范闲一行人都觉得奇怪了。 女鬼并不是在对李承泽行跪拜之礼,她面露恐惧,战战兢兢地看着李承泽,一动都不敢动。范闲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撑开她的嘴一看,好家伙,舌头被人拔了,嘴里还含了一团水草,看来死前没少在池塘里挣扎。 见李承泽不认自己,那女鬼更是胆战心惊,冲上去就要抱住他的腿求饶。 李承泽从没见过这么对自己献殷勤的鬼,瞪大眼“欸?”一声,小跑着就往后退,慌忙之后还差点被绑在脚上的捆仙锁绊倒。 那女鬼实在疯疯癫癫,连范闲都看不下去了,一扯捆仙锁,李承泽便被那绳子“交”到了自己手上。 李承泽投以他无奈的表情:“我也没想到我这么有魅力,误会,误会。” “你还好意思说。”范闲故意在他肩膀的伤口一按,见他疼的龇牙咧嘴,心情才好了一点:“那女鬼明显就认识你,你别想跑,这事儿和你脱不了干系。” “肩膀疼,疼疼……” 范闲无奈摇头:“别想转移话题,二殿下,您以前还是人的时候就爱张口说鬼话,现在是个鬼了,难道不是句句都是鬼话?” “……”李承泽心道范闲真不愧是生前参加过谈判的人。 那女鬼呆滞了一下,似乎是不理解为何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就闲扯起来,倒是施白把那女鬼收了回去。“我去的城东,似乎也有一厉鬼,到处都是孤魂野鬼,不见人际。” 李承泽插道:“范闲,我说了,不是我。城东也有一厉鬼,你们大可找那个鬼算账去。生前是我多有冒犯,但我也是逼不得已,现在我二人也已分道扬镳,天下那么多鬼,你们真要一个个杀过来?” 的确,神、人、妖分治三界,而鬼作为人死后的产物,所处的地位其实非常尴尬又特殊。活在世间的人,离不开那种微妙的念想;猝然长逝的人,化作了那缕虚缈的幻想。人之可贵,在于七情八欲,人之不同,在于生离死别。 神在飞升前也是人,妖在堕落之前也是人。即使获得了更长的生命,未完成的使命,未触碰到的食物,未在一起的人,仍然是人和妖的执念。 若非碰到十恶不赦、祸害人间的鬼,神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断不会白白夺了人家重新投胎的机会。 李承泽的话倒是提点了范闲——方才,李承泽说自己的愿望便是重新投胎。 这话范闲必然是信的。毕竟李承泽死前那幕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范闲日后每每在梦中想起来,都能惊得一夜无眠。 范闲转念一想,将那女水鬼收入袖中,握紧自己的捆仙锁,却又对着李承泽彬彬有礼一鞠躬:“范某鲁莽,可既已伤着了殿下,这后果自然是由我承担,不知殿下可否移移您那金贵的脚,容范某给您打点打点?” 他嘴上这么说,捆仙锁却将他绑得更紧了。李承泽见施白和程君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咬牙切齿道:“那便有劳小范诗仙了。”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花招。 城北怨魂少,集市零星还有几个人。 范闲先是带李承泽去了一家制衣店。 李承泽衣衫不整,一截衣袖不知道去了哪里,白晃晃手臂露在外面,肩膀沾了血。再加之他光明正大光着脚,一头过长的黑发没有任何装点,自然被路人频频侧目。 好在李承泽也是目不斜视,歪歪扭扭跟在范闲后头。他想,若是捆仙锁能被凡人肉眼看见,他定是这条街上最醒目的人。 范闲认为李承泽的脸皮可能比自己还厚,凑上去与他咬耳朵:“你知道吗?传言,汉衰帝喜爱男宠董贤,一日早上起来正要去上早朝,发现袖子枕在董贤身下,不忍心惊醒董贤,便挥剑将衣袖斩断。从此,像殿下这种断了一只袖子的男子,便可被称作‘断袖之癖’。” 李承泽从喉间发出一阵鄙视的轻笑:“这也是你那‘仙境’的典故?” 范闲腼腆点头。 “挺好的。那我便是这君王,你就是那祸国殃民的男宠。” “……”轻敌了,竟然被反将了一军。 谁想到这段口水战竟然被程君听去了,他笑一声,把范闲拉到一边:“你还叫他‘殿下’干嘛,如果真的喜欢,还要这些俗礼作甚?” “……你真的误会了。” 程君安慰他道:“都活了这么多年了,咱们见得也多了,范兄千万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 李承泽停下脚步,右脚一勾,范闲手上的捆仙锁听话地把范闲拉了过来。 李承泽丢他一个请自便的眼神:“到了。” 范闲抬头看那金灿灿的牌匾,“仙衣阁”三个大字题得漂亮,可惜,今天是要来给鬼做衣裳了喽。 整个京都城鬼气凛然,不缺那点儿钱的店铺自然不会冒死开门,这家制衣店铺面极大,装修上乘,自然是大门紧闭。范闲坦然上前敲响了大门。 不出一会儿,店内便传来声音:“客官,今天闭店了,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实不相瞒,在下已经走过了三家店铺,您这可是最后一家了,拜托店家,报酬定不会少。” 大门果然开了。一个学徒模样的矮个男子探出头来,见范闲衣着不凡,瞬间喜笑颜开:“公子有什么需要。” 范闲立马拉李承泽过来:“想在你们这儿给这位买几件成衣。” 李承泽面色雪白,表情阴狠,一头黑发散落在白色纱衣上,穿得像是被人打劫了一般,偏偏背脊挺拔得像一棵青松,在大雪中独压一头。小学徒头一回见这样毫无气色的人,瞬间吓得不敢出声了。 “莫慌。”范闲恭恭敬敬朝他一作揖,又朝施白和程君指了指,“那二人是我的护卫,身上有些法术本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学徒只得将人引进去。 李承泽拉住范闲,阴阳怪气地问:“你可是真的要我进去?” “自然,二殿下请。” “范闲,你不要后悔。” 李承泽迈入店中,店内柜台上还有一个掌柜在算账的掌柜,见这四人面相,怕是惹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把算盘往那学徒头上一摔,破口大骂,右手掌一抬就要打他。 那掌柜的有些尖嘴猴腮,颧骨凸起,骂起人来可谓是唾沫横飞,就差把小学徒的祖宗十八代都从土里骂醒了。范闲赶紧朝他手心放了一扳金粒,好声劝道:“掌柜的莫恼,实在是在下苦苦哀求,他才为我们开的门。这鬼气冲天的,其他的店都关门了,生意不好做呐。” 李承泽站在他身后,真的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见那掌柜的脸色好转,范闲点点李承泽:“恳请店家为这位公子多备些成衣,好换个行头。都挑最好的。” 范闲这么一说,掌柜见是一桩大生意,便也通了口气:“那便请几位到里头来吧。” 买衣服最重要的就是量身。 这事儿原本是件普通小事,可惜那学徒看到李承泽便毛骨悚然,一根皮尺在手上瑟瑟发抖,实在不是个人选。 然后,李承泽看了看范闲,于是所有人都看了看范闲。 范闲把皮尺拿在手上,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就突然要给这位从来不肯消停的亲哥哥量体裁衣了。 李承泽生前,每三个月就有宫内派来的侍女为自己量身做衣,他的衣料与太子的级别相同,用的是整个南庆都难买到的布,配上最好的绣娘完成,将皇子的气派显现的淋漓尽致。 现在,在这种街边商铺内买衣,李承泽虽有些不满,却也不嫌弃。他心道范闲也算一直会察言观色,挑了最好的制衣店,不敢怠慢了自己,难得配合范闲一次,听话地伸开了手臂站直了身体让他量。 可惜,范闲只是知道李承泽的脾气罢了,说是与民同乐,其实根本不肯吃任何一点苦,人间常有的悲痛,他根本懒得体验,最好就是一杯酒一本书,在亭子里一人独享就是一下午。 范闲头一回给人量身,在数字显量化之后,李承泽优异的身形的确得到了更好的证明。他从前就觉得南庆二皇子气度不凡,身高七尺却又身轻如燕,若不是面容过于清秀,定是个威慑四方的将军面孔。 他在学徒震惊又羡慕的眼神下报完李承泽的四肢体长,又去量李承泽的三围。 量到胸部时,李承泽对范闲莫名其妙的眼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之后量腰围,范闲把双臂在他腰间一绕,不知是有意无意,碰了碰他后腰的两个凹窝,李承泽做鬼那么久头一回感到脸上发烫。 到了最后,李承泽见他犹豫不决,欲羞还迎地在自己屁股上要碰不碰,气道:“这个还有必要要量吗?” 范闲一窒息:“我也没有摸过啊,我怎么知道!” 李承泽扶额,刚才一语双关了。 “我自己来,不麻烦小范诗仙了。” 范闲求之不得,赶紧把皮尺丢给他,他刚才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在外头喝了口凉茶冷静大脑的功夫,学徒已经把量身结果交给了范闲,范闲盯着李承泽的三围看了很久,回想了一下以前自己看的片的姑娘三围,叹了口气。真是验证了那句话,当男人骚起来,就没女人啥事儿了。 TBC 第3章 范闲拿了一件白色的绣纹锦服,二话不说把李承泽拉进了内头的更衣室。 李承泽一脸狐疑:“干嘛?” “这不是瞧你穿成这样,给你换一套。这件是店里的成品,适合你。” “我换衣服,你进来干嘛?” 范闲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看看你肩膀上的伤口。” 李承泽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扯开了衣领,肩膀上的雷龙牙咬伤虽然鲜血淋漓,却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表面看了狰狞,并未伤到内里:“你再晚点时间就可以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了。” 范闲不好意思的摸摸了鼻头的小痣。 “那个……” “那个……” 异口同声让两人又尴尬了一下,范闲赶紧接道:“你先说。” 李承泽清清嗓子,目光上上下下绕了范闲一圈:“那你怎么,还不出去……” 范闲脸一红:“嗯,马上就走。” “欸,刚才你想说什么?” 范闲像是喉咙卡了根针,支支吾吾了半天:“咳,对不起,就是想和你说句对不起。” 一瞬间李承泽还以为他是在为生前两人的纠葛道歉,但很快反应过来,范闲只不过是在对他的伤势道歉罢了。 可就这一句话,对李承泽也很是受用。他记事起,就从未听到有人对他说过这三个字。新鲜感和欣喜感涌本该涌上心头,可惜他此时无情无欲,他反而愈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换好衣服,范闲还为他专门准备了鞋袜。李承泽只是看了那双白色袜子一眼,赤脚踩着后鞋梆子大摇大摆走出了店铺大门。 施白喊了他一声,被范闲拦下来。 “范兄,他这态度……” 范闲边掏银两边说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习惯了就好。” 见他为了三件衣服一口气往外掏了近千两银子,施白实在看不下去:“为了一个野鬼,值得吗?” “值得啊,这还远远不够,他完全看不懂,他不通人情,做这些哪里够。”范闲把找来的碎银放到钱袋里,煞费其事地苦恼道,“比如,我刚才明明是为了生前的的种种道歉,但他这个呆瓜肯定是以为,我在为方才伤了他的事实道歉了,你看他那表情就知道。” 施白忍不住发出灵魂三质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我怎么才能知道? 剩下的衣服就算连夜赶制,也不可能那么快完成。当晚范闲一行人落住在附近客栈,范闲牵着那根捆仙锁,盯着李承泽看了一晚上的书。 李承泽当他不存在,拿了个本当今流行的情爱话本随便翻着。他在床榻上翘着个二郎腿,脚丫子打着圈,惬意地躺在大床上。《红楼》早就完结了,李承泽不喜欢那个结局,倒是开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但是今天范闲就在旁边,他一点儿不想看《红楼》。 倒是范闲瞧了他一会儿,只吃了点夜宵就枕着自己的手臂在凳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范闲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床上,凳子上的位置成了李承泽的。那厉鬼用手撑住下巴闭着眼,刘海遮住了他的半张小脸,眉头紧锁着,似乎是在梦里都睡得不安稳。鬼睡着了,真的仿佛死了一般安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李承泽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一本《红楼》摊在一旁。 范闲在那本书的封面停留了片刻目光,不过起身是下了个床,这点声音就吵醒了他。 李承泽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一醒来入眼的就是范闲的一张过近的帅脸,不禁吓了一跳。 “范闲!”他嗔怒道。 范闲灿然一笑:“醒啦?醒了就和我下楼吃早饭。” 李承泽欲盖弥彰地把红楼合上,藏在身后:“不去。” “我听说这家店的小笼包不错,你当真不去?” “不去,我说了我讨厌人。” 范闲了然点头:“行嘞,那我等会给你拿一笼上来。” “……”李承泽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这人莫名其妙的好意了。 范闲一下楼,施白与程君果然已经等在四角桌边,二人见范闲招呼店小二要了份热乎乎的小笼包,还殷勤地亲自为那个厉鬼送上楼去,忍不住跟范闲咬筷子头:“范兄,你怎么和他老妈子一样,连吃的都要送到嘴边呐?” 范闲把榨菜夹到粥碗里,吃了两口,面上一脸坦然:“只要是这位要求的,不过分,我都是会应允的。” 施白和程君见他一脸心之向往的样子,频频摇头,隔壁桌子的讨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欸,你们听说了吗?仙衣阁的掌柜自杀了。” “可不是嘛。大清早的,说是直接活剖了自己的肚子,都能看到内脏了,惨不忍睹呐。” 范闲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走到那桌人面前:“兄台,大清早的,说这些话,难道不会犯恶心吗?” 那人见范闲衣着不凡,气质拔萃,又面相陌生,定是从外头进来的达官贵人,也不敢仗势欺人,老老实实答道:“我也是听说的。这街头小巷都传遍了,昨天他们接了个大单子,掌柜的让绣娘们抓紧时间赶衣服,谁想到有个绣娘说是孩子生病了得回家,于是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那掌柜的就拿剪刀自己捅了自己……” 这倒是奇了,还没见过吵架吵不过自己捅自己的。 范闲隐约摸透了事情的经过。他们昨天的确下了个大单,当时约定三天后交货,既然是加急的生意,范闲自然多付了点银两。那掌柜昨天对开门的小二态度极差,怕是对下人苛刻惯了,日常打骂已是家常便饭。只是范闲没有料到,这人说死,怎的就突然死了。掌柜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罪不至死。 虽说京都城内鬼气滔天,但鬼大多不过是吸食人的精血,并不会置人于死地,过分者取人心脏或肝脏用于调补,当然也有丧心病狂者以折磨人为喜好,越是看人痛不欲生,越是畅快淋漓,但这种诡异的死法,范闲还是头一回遇到。 他瞬间想到了自己刚进京都城时遇到的老头。 范闲命施白和程君去仙衣阁查看情况,自己则独自往楼上走去。 进门时,李承泽还在对付手上的小笼包。京都离江南甚远,少有蟹粉小笼包,这客栈开的大,厨师也都来自四面八方,李承泽手上的小笼包虽然没有江南的正宗,但也味道鲜美。他未曾去过江南,不知真正的蟹粉尝起来是何滋味,就手头的这份,也吃的极香。他照样蹲在凳子上,拿小勺接着小笼包里流出来的汤汁,时不时吸溜一口,又蘸醋咀嚼,全然没有个皇子的作风。 范闲大大方方落座在他身边,欣赏了一会他的吃相,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才说道:“昨天那个成衣店的掌柜死了。” 李承泽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给范闲也倒了一杯:“哦,那你的钱不是白给了吗?” 范闲不理会那杯茶,他观察着李承泽的表情,果然与以前一样,端的是一派潇洒自然,神态自若,话里真真假假都有,让人辨不清。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李承泽一挑眉:“不然呢?” 范闲叹了口气:“昨日,我们进店之前,你问了我一句,‘你可是真的要我进去?’,你当时是何意?” 李承泽放下茶杯,这茶叶是陈茶,太涩了,他不喜欢。“就是字面意思。” 范闲又道:“掌柜是用剪刀剖了自己的肚子。我进城时,也看到一个老头拿镰刀割自己脖子。你说,有什么鬼,能恶毒到这种地步。” 李承泽的眼睫动了动,他又喝了一口并不美味的茶,顿了很久才说话:“京都已经是个鬼城,这里的鬼魄不计千万,我不知道。” “殿下,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我什么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不知道你在指哪件事。” 范闲反倒大笑起来:“李承泽,你刚才是,怕了?因为我说你恶毒,所以怕我剿灭了你?” “……何来此意?” “你现在不过只得了一个惧魄,即使用理智在克制自己,我也看得出来。没有别的情绪压抑自己的害怕,是不是很难受,感觉自己束手无策?” 没想到李承泽一摔杯子大骂起来:“范闲,要杀要剐随便你,何必侮辱人。没错,我就是要报复你,昨天你假惺惺带我去店里,没想到那个掌柜的会因为你而死吧。是不是感觉和滕梓荆死的时候一样?” 范闲眉头一皱,怒气上来,一拉捆仙锁,那金色的仙绳在他脚踝一锁紧,李承泽吃了痛,捂着脚踝瞪着范闲不说话。 范闲一把把他抱到床上,拿被子将他裹住,眉头一转,又贴心地帮他整理了凌乱的头发,捏捏他光洁的下巴:“我说过,保你一生平安,即便是你的死了,我也不会对你下手。我问,你答,你答对了,我就不动粗,你若是答错了,我便打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承泽仍在反抗,范闲作势要去脱他的裤子,他才明白范闲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气喘吁吁躲在缩在被子里不敢出声了。 “你今早,为何不愿下楼与我一起用膳?” “我说了,我不喜欢人。” 那绳子果然又一次顺着李承泽的大腿直驱而上,缠住了他的大腿根。李承泽紧张的脚趾都缩了起来,抿着嘴摆明了不肯配合。 范闲苦笑:“那我们换个问题,你可听说过‘杀身鬼’?” 这回李承泽选择了不答。 他不答,范闲也不恼,反而大方地帮李承泽解答:“那种鬼全是自杀而死,所以死相不错,大多容貌秀丽,身姿妖娆,不过我看鬼史上写了了,只有女鬼呢。” “……” “三十六鬼皆以杀身鬼为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承泽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额头已经有了些许汗珠,一半是出于莫名的恐惧,一半是被范闲这被窝给捂的。 “杀身鬼走到哪,就是尸横遍地。有些做过亏心事的人呐,一旦见了这种鬼,总会心里有些忐忑,就好像被鬼敲门了,东想西想,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可不就自己吓自己,吓得个半死,然后……”范闲朝自己脖子来了个抹刀的手势,“然后就,模仿那些杀身鬼生前,英勇自杀了。” 李承泽喘着粗气,看着范闲朝自己俯下身。范闲把手指抵在他的下唇上,眼神阴郁,开口却是一脸的笑盈盈的样子:“那女水鬼,见了你就下跪,难道不是因为怕你?你今日不愿下楼同我用膳,其实是为了不波及到店里其他的人,对吗?” 李承泽扭头不肯看他。 范闲无奈地摇摇头:“你明明心怀善意,为何总是拒人千里。告诉我,来了这京都城,是为了取你的惧魄吗?” “我哪有什么良心,那个店铺掌柜就是我来报复你的。” “你的确成功惹怒了我。李承泽,上辈子的苦你还想再吃?” 不料李承泽手掌一抬,五指并拢对着范闲脖子上的脑袋一爪就来,范闲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那五个指甲已经化为纯黑,尖锐地能一下刺穿他的眼球。控制住了李承泽的手还不够,李承泽双腿往范闲身上一跨,把范闲压在身下,张开嘴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 他破罐子破摔,与范闲撕破了脸,鬼相全化,嘴里虎牙尖锐,把范闲的脖子咬的鲜血直流。范闲把他危险的手臂往后一折,李承泽吃了痛,嘴上一松,那捆仙锁便成功将他四肢紧捆,五花大绑地丢回在了床上。 “嘶……”范闲一摸自己的脖子,这可真够凶的,李承泽实在不讲规矩,打不过不带咬人的呀。 李承泽的双臂被捆在身后,双腿被捆着,并在一起用力地踢着床尾,巴不得一个鲤鱼打挺再送范闲一口。 范闲从床帏撕了一块布给自己做了个包扎,李承泽还在床上挣扎,凶狠得像个恶煞。 他的犬牙已经露了出来,眼神更显凶戾却又魅惑了许多,眼尾和眉形被拉长了些许,就连内眼角,都长出了红色的线条。范闲一瞧那脚,果然脚指甲都变尖了,瞬间感觉脖子上的咬伤更痛了。 范闲走近多瞧了几眼,真是越看越上瘾,心想若不是捆仙锁正好套在他身上,自己怕是已经美色当头锤,快被他咬死在床上了。 可他没多瞧多久,就发现了李承泽的不对劲。这鬼突然涣散,浑身颤抖,汗沾湿了头发,嘴里嘟囔着什么,神似癫狂。 范闲暗道不对,把他扶正在床头,倒了杯茶送过去,轻轻拍他的胸口让他喘气。李承泽还有点理智,哆哆嗦嗦抿了两口就缩在被子里不肯理他了。 范闲自然没想到李承泽真正恐惧的模样会是这样,把他连人带被子搂住安慰:“以后不会这样对你了,我说了保你,就一定会保你,接下来也一定会保你。” 李承泽头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没怕,我就是心肠歹毒,范大人为民除害,做得对。” 哦,没怕,那是谁,鬼相都全露出来了。 一瞬间二人都沉默下来,范闲本想说些什么活跃一下气氛,忽然听到远处几阵巨响。他走到窗口往外一看,外头果然已是兵荒马乱,怨气弥漫,怕是另一个厉鬼有了动静。李承泽直起身,也往外瞧了一眼,道:“范闲,快给我松绑。” 他嘴唇上还残留着范闲的血,唇若涂脂,貌比潘安,这模样实在让人有股金屋藏娇的冲动,范闲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行。” 话音刚落,窗台上便有人说话了:“两位,打扰一下……” 来人正是程君。他与施白去了仙衣阁打探情况,范闲正欲问他情况,程君倒是先开口了,边说边遮着脸不敢看李承泽:“范兄,真的很不好意思叨扰您的正事,只是昨日施白在城东遇到的那个厉鬼,现在现了形,强的很。” 难怪外头突然风云大变。范闲赶紧道:“那咱们还不赶快过去。” 程君不好意思一笑:“这可真是巧了,那厉鬼,和您床上这位,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在下实在是,过目难忘。” 范闲看看李承泽又看看程君,也是一脸疑惑。 程君又补充道:“我用我一千年的道行发誓我没看错。” 范闲掏出神笔,摸摸脖子上的血,又用嘴舔掉指尖的血腥:“话不多说,走吧。” 李承泽见二人跃跃欲试,被捆的双腿一蹬床榻,忍不住道:“等一下,你们不能去。那个是我的怒魄,七魄没有灵智,只知道发泄,怒魄身上积攒的东西太多,你们必须让我过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下范闲反倒是高兴起来:“殿下不是说自己心肠歹毒,天下之罪大恶极吗?这可真的不能放了您,不然,您要是逃走了,我这神官,也就不用做了。” 他神笔一挥,捆仙锁被注入一道新的神力,浑身金光难挡,愣是把李承泽捆得更紧了。李承泽怒吼了一声“范闲”,被点名的当事人却是嬉皮笑脸地帮他掖好了被子,也不嫌脏,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李承泽方才额头和颈部的冷汗。 “就麻烦殿下在此好好做个睡美人吧。”他摸了摸李承泽的耳垂,这人仍然顶着个鬼相,双目碧波盈盈,他看了会郑重其事道:“殿下莫怕,臣去去就回,回来就同你算算仙衣阁的账。” 李承泽对他的一声怒骂,范闲头也不回扯着程君离开了。 程君看着范闲面若春风,实在是越来越想不明白了:“范兄,你担心他就直说,把人家捆成那样作甚,怪让人想歪的。” 范闲承认自己在李承泽身上的恶趣味是有些多,可这都是因为李承泽自己太惹他了:“你瞧他那样招人,不就是得好好治治他才能听话。” 程君只觉得这厉鬼除了容貌好看了些,实在看不出哪里招人了,料想定是二人生前接触颇多,怕是可以写段话本供天界传阅:“你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范闲不答,继续赶路。两位神官已经离那怒魄不远,范闲尚且离他还有百米,这个没有灵智的怒魄瞬间怨气爆发得滔天怒地,丢下对手施白,怒冲而上。 地砖飞掷,那怒吼声已经不是人的声音,更像一种野兽的嘶吼。 忽然黑雾中突然冲出一道黑影,尖锐的手指扣住范闲受了伤的脖子,对着范闲的左胸口便是一掌。范闲被打得甩出数十丈,他吐出口中鲜血,不在意地用衣襟擦擦嘴。心道李承泽的怒魄果然理智全无,难以抵挡。怒魄力气极大,少了李承泽身上天生的贵气,多了一份野蛮,漂亮的眼睛怒瞪着范闲,脸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着,对着范闲看戏的脸又是一拳。 范闲还真活生生受了这一拳,他揉揉脸上的伤,对看呆了的施白和程君淡定一笑:“你们问我和他什么关系,看到没有,血海深仇。” 说罢,他用笔在地上一划,对着面前的鬼说:“二殿下,已经让了你一掌一拳,等会别说我欺负你。” 被独自留在客栈的李承泽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下,他像一条毛毛虫在地上奋力滚了一圈,没有束冠的长发倾泻得满地都是,喘着粗气,扭着手腕想要挣脱那绳子。 捆仙锁弯了弯自己的一段身体,似是嘲讽地在他眼前晃着。李承泽用牙去咬它,不料捆仙锁溜的太快,李承泽的牙咬了个空不说,头还狠狠撞到了桌子上。 “痛……” 没想到李承泽不过一句自言自语,那捆仙锁又贴心地去揉他的头了,还帮他整理了头发,似是心疼地不行,在他面前跳起了舞。 这鬼绳子似乎是听得懂人话,见状,李承泽眼神一亮,又假装期期艾艾说道:“你放了我吧,我要去救你主人,他会被打死的。” 那小绳子似乎不信,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却因喜欢李承泽,又缠上来讨好他。 “你放了我,我去救他,如何?” 捆仙锁左右摇晃着身体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兴奋地蹭了蹭他的腰,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听话得替李承泽松了绑,化作一根普通的绳索挂在了他腰间。 TBC 第4章 范闲同那怒魄缠斗。李承泽或许真的恨范闲入骨,怒魄一见到他,怨气便高涨了几层,天都为他震了震,怨气直冲而上遮住了日辉。 京都是王都,帝都自古尸横遍地,多少忠魂埋骨,李承泽的怒魄仿佛重新吹响了战争的号角,唤醒了沉睡多年的他们去血染沙场。施白和程君架开武器,义无反顾冲进了鬼场。 李承泽的怒魄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强大,打起架来招式混乱,光凭蛮力,只盯着范闲出手,招招狠绝。范闲以神笔召唤出四头灵犬,白光熠熠的神犬们一跃而起咬住了他的四肢,那怒魄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理会这群不肯松口的狗,将怨气聚集于指尖,黑色的指甲对着范闲就是一爪。 范闲不得不转动手腕用神笔的笔杆抵挡。这神笔自飞升起就跟着范闲,虽是紫檀木所制,但坚不可摧,范闲被对方击退了好几步,握笔的虎口发麻,低头一瞧自己的笔,好家伙,笔杆上留下了一道指甲印。 那怒魄同样伤痕累累,先不说身上四只灵犬的犬牙,方才对范闲的那一击,冲击力反击得他也闷出了一口血。可他根本停不下攻击,怒魄积攒了李承泽一生的怨念和愤慨,偏偏其中极大一部分针对了范闲,心里遍地是范闲留下的残骸。 他见到范闲,就仿佛大火中又浇了一层油,好似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雄鹿,顶着头上巨大的鹿角对人乱撞。 范闲见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想好生劝他几句,对方趁此机会一个俯冲,凌厉柔韧的身体化作一道影子,顷刻间便出现在范闲跟前,鬼爪朝他的腹部一刺,直捣黄龙,范闲吃了痛,神光爆发把他灼伤至倒地不起,发丝都被烧掉了好几缕。 那一击没有收束任何力量,范闲被扔出了老远,落在周边百姓的房顶又滚落而下,先前召唤出的灵犬也因他神力不稳也消失了个干净。他原以为自己会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却只觉衣领一紧,转过头来,原来是被人提在了半空中。 “范闲。”来“人”说话了。 范闲瞥见那“人”腰间的捆仙锁,震惊地好似头顶被人砸了块砖头,虎头虎脸问道:“李承泽,你怎么跑出来的,你把我的捆仙锁怎么了!” 李承泽丢垃圾似的把他丢在地上:“你这狼狈样,也是少见。我就说他不好对付,还不听了。” 范闲捂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腹部,皱着眉头看他:“你轻点,刚才那下我肋骨怕是断了。” 那怒魄已经被伤的体无完肤,偏偏见李承泽亲自到了此地,更是怒火中烧,甚至都懒得管地上喘气的范闲,伸出爪子就往李承泽身上攻击。 作神官多年,从没见过七魄攻击本体,连范闲都忍不住张口调侃道:“他为什么攻击你,见了正主不能乖点吗?” 话音一落,怒魄的动作更是如霹雳疾风,飞针急下,落雨般打在李承泽身上,李承泽不禁怒骂自己的魂魄明明已经插翅难飞还想破釜沉舟,真是愚蠢至极。 他拿起腰间的捆仙锁,对着怒魄就是一鞭。对方动作皎洁,逃得快,捆仙锁堪堪抓住了怒魄的手,却也劈的对方触手不及,把他的的右手瞬间打得皮开肉绽。 头一回看到有人拿捆仙锁当鞭子使的,范闲心疼地大叫:“那个是仙家法宝,可不是马鞭啊!” 李承泽扭头冲范闲大喊:“你别说话了,不要再激怒他。” 就这一个动作,对方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承泽脸庞,黑色的尖指甲便划破了李承泽的右脸,利索地见了血。 李承泽捂着自己的脸,暗道一声糟糕,喉间瞬时涌上一阵血腥。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整个人突然一震,跪倒在地,唇角涌出大量鲜血蜿蜒不断。李承泽身体扭曲地在地上匍匐着,他瞪着双眼,愣愣见自己的怒魄靠近自己,想说的话竟都被新鲜的血液挡在了喉间。 范闲已经见过他因为惧魄魔障一回,怕他又犯,忍着腹部的疼上前想帮他护法,却被李承泽不知何时召唤的压山鬼压在了身上,一时难以行动。 而后他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只见那面目全非的怒魄走到李承泽面前,抓住李承泽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诡异一笑,伸出舌头舔在了他脸上的伤口处。李承泽看上去十分痛苦,即使拼命抵抗,身上唯一的惧魄仍让他难以抵挡面前过于强大的怒魄。 范闲看到一个极其嗜血成性的鬼亲吻了一个会同人谈笑风生的“鬼”。 那怒魄如同气泡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残留在李承泽周遭的戾气。 黑色的戾气尖锐得已肉眼可见,他们笼罩在李承泽身上,像是一张网,包裹住了李承泽所有仅存的人性。李承泽停止了战栗,他更像个真正意义上的鬼了,脸色苍白的不带任何温度,却又那么摄魄钩魂,及膝的长发盖住了他精瘦的胸膛,眸若冷电,唯独脸上的血痕增添了一丝气色。他就那么定定地站着,给予了范闲寂寞与冷漠的目光。 范闲被体型巨大的压山鬼按倒在地上,面对这样的李承泽一瞬间看呆了,甚至忘记了挣扎。 李承泽取回了怒魄,两魄归位,鬼气滔天。他一个飞身落到范闲面前,抬手就给了范闲几拳,毫无章法的拳脚几乎要了他的命。 “范闲,我要你偿命……” 范闲被他打得痛到摧心剖肝,他这才意识到,李承泽怕是对这个怒魄毫无办法,才一直没有取回。这下怒魄得到了正主的灵智,可就更难对付了。 “李承泽,你冷静!我拜托你冷静点!” 李承泽对着范闲又是一脚,也不急于杀死范闲,显然已经陷入报复的快感中,沉迷在了折磨血敌的愉悦里。 范闲飞升后很少再受这样的伤,也是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小指一勾,李承泽腰间的捆仙锁闪耀出一道金光,瞬时几阵扭转,又把李承泽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见状,范闲松了口气,吐出嘴里憋了好久的淤血。 现在再去责骂自己的绳子已经亡羊补牢,谁料李承泽就算是被困,嘴里也不停下:“范闲,你个伪君子,小人,你为了你的护卫,杀了我多少护卫?你自己算算,为了滕梓荆,你杀了多少人!” 范闲对他的话一愣,心里不免波涛万丈。 而那边李承泽早已陷入癫狂,怒气滔天,硬生生把自己的生平拆成一段段,仿佛已经细细品了千百遍,如今硬要把过去遭遇不公之事给范闲娓娓道来。 “我恨父皇,我恨他,我恨这个京都,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到了后来,李承泽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恨谁,说着说着,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李承泽也是个孬种,知道了自己杀身鬼的身份后,竟然没有想着在鬼界做番大事业,倒是东躲西藏,怕惹到了凡人暴毙而死。” 他是个疯子,但范闲体会到了疯子的绝望和痛苦。那种刺骨的悲痛从他身上漫出,像是绵绵不绝的冷水,窝在手上,也会从指缝中流出,最后只留掌心一滩冰凉。 “那个惧魄胆小怕事,一直跟着我,李承泽从我手上取回了那个胆小鬼,齐了,这胆小鬼和他真配,就是孬种,哈哈,都是孬种,他不行,他这样的人,怎么当皇帝。” 李承泽说着说着,反倒自己先落下泪来,很快他便因为浑身剧痛得直打哆嗦,牙齿打架。被那捆仙锁困在这片弹丸之地里,李承泽缩起身子扭头看范闲,见那男人神色复杂,他更加兴奋起来,用气音吞吐着:“你现在对他好……有,有什么用,他死了,他早就……死了,他不要,他不要你的那些……假东西。” 范闲知道这是因为怒魄强行夺了李承泽的意识而反噬造成的痛苦,七魄受控于三魂,现在本末倒置,想必真正的李承泽此时也不好受。 范闲看着他眉眼冷凝的神色,将对方那种悲怆的样子印入眼帘:“殿下,少说几句吧。” 李承泽终于颤抖着吐出了一口鲜血,他被反噬的太厉害了,他没有办法杀了自己,也没有办法杀了范闲,只能气气范闲,让范闲变得和自己一样撕心裂肺,让他兔死狐悲:“我最多,就是痛个几天……你,你就不一样了……你不想听?也是……你从来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生前,集市清场,若是拿了人家的东西,都会留下银两,你也从来……都不听我说……” 捆仙锁通灵智,也物同主人,不知何时那绳子早就松了大半,可惜李承泽浑身动弹不得,即使捆仙锁只是装模作样地缠在他身上,他也全然感知不到。 李承泽一受控制,方圆百里的魑魅魍魉终于收了形,施白和程君腾出手来,赶到此处,见范闲少有的千疮百孔又心如刀绞,脸色苍白的和倒在地上的厉鬼李承泽差不多,介是大惊,心道这鬼究竟是强大到了何等地步才会令小范诗仙如此难堪。 同僚受伤至此,岂有不管不顾之理? “妖孽胆敢再此胡言乱语!” 施白和程君同时出手,祭出一道仙气,化作一尾飞羽向李承泽袭去。 李承泽看了一眼那道神光,淡淡一笑,微微抬头,朝范闲的方向轻轻吹了一口气。范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大脑发昏,周身的骨头都被重新拆开重组了一次,一瞬间目不可视物。等这阵疼痛过去,他才发现自己趟在了方才李承泽的位置上,自己的捆仙锁真真切切缠到了主人身上。 范闲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前面惨叫一声——是李承泽抓住了施白和程君。 李承泽像个君临天下的鬼王,面目狰狞,乱发狂舞,瞳孔泛了红,嘴角带着独特的高傲,两只手分别掐着两个小神官的脖子,用力起来手臂上都是青筋。 他把两个神官压在地上,虽然对二者用着刑,但眼神却是看向范闲的。 施白痛苦的用手去推他的手臂,但李承泽岿然不动,鬼气完全压过了二人的神力,势不可挡。 “移形换影……他什么时候……”程君艰难地开口。这招式在三界内并不是什么稀奇招式,妖魔鬼怪,道士和尚,神佛大仙都有在用,但皆需要符咒作为介质,李承泽断然没有时间制作符咒。 范闲身上的捆仙锁仿佛明白了自己已经犯下大错,立即收了神通,畏畏缩缩向范闲鞠着躬。事出有因,罪在自己,范闲都懂。 捆仙锁为何没能在客栈控制住李承泽,这缘由他猜到了,只能认,不能怪这个小灵器。 范闲一瘸一拐朝李承泽走过去,他在想办法,他必须想出办法来。他每靠近一步,李承泽便更加用力地掐着两个神官,面色凶戾。范闲停下了脚步,他不能让李承泽手上染了神官的血。 范闲淡然道:“不是移形换影,是替身术,因为我们交换了体%/[Q'';-]液。” 他边说边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绷带,把那个压印露出来给李承泽看:“方才,你在客栈咬了我一口,用自己的唾液交换了我的血液。” 范闲按了按脖子上的咬痕,那里还是疼的,虽然只是一个小伤口,却疼过他浑身所有的伤口。他继续道:“刚才划破李承泽的脸,怕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用手上捆仙锁打出来的血交换了他的血,所以你成功强占了这具身体。” 范闲说道这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李承泽的聪慧他早已明了,但那怒魄明明已经失了神志还能算计至此,真是配得上是千年一见的杀身鬼名号了。 范闲已经体力不支,喉咙间血水涌了上来,面前李承泽的凌厉杀气却越迫越近了,血流入了他的眼睛,李承泽的脸连同周围的景色变得血红起来。但红色很衬他,这样机敏的杀身鬼配得上最艳丽的红。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一定不能让李承泽杀了神官,不然自己难保他。 范闲把神笔收了起来,他不想让对方有任何怀疑自己的地方,他要把李承泽完完整整保下来,之前没成功,这次必须成功。 “殿下,你先前说,想重新投胎为人,此话现在还算数吗?” 李承泽眼神松动了些许,此时的他其实疼痛难忍,强撑了一口气拿手上的两条命在威胁范闲,范闲提出的条件的确极具诱惑力。 范闲快站不住了,继续道:“你说,我不给你机会解释。我问你,客栈对我咬的那一口,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 “我问了你,你却也不答,咱们以前的事儿,怪我,也不能仅怪我。” “……” “殿下,我会帮你找全七魄,助你重新投胎,不知你是否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李承泽深沉地看了一眼范闲:“你,要如何助我。” “我会单独与你行动,走遍神州大地。而你手上那两位,会去别的地方捉鬼。” 李承泽不语。 范闲心里很是焦急,他的手变得愈来愈冷,身上的伤口叫嚣着疼痛,他认真看了看李承泽的表情,额头上的汗不自觉得流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翻山倒海的,很受煎熬。 他手指一蜷缩,捆仙锁扭着身体探出头来,朝范闲唯唯诺诺询问半天,再范闲点头同意后听话地缠在了李承泽腰上。 “这东西欢喜你,我把它赠你,表我诚意。” “若是没成功,你待如何?” 范闲运气好惯了,生平最不怕的就是赌:“若是没成功,我这命,你便拿走吧。” 李承泽放开了施白和程君。 李承泽的鬼相实在是动人心魄,内眼角的两道红印像是两道血泪,他收了那副张牙舞爪的面孔,素净的脸上一道爪印,安静下来的时候是个翩翩君子,空灵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他凝视范闲良久,想要透过范闲的这层皮囊,看穿他的柔情和沈迷。李承泽用自己的躯干抒写过一个故事,范闲也用一支笔书写过一段传奇。范闲心里究竟藏了什么,如今他看清了些许,但大部分仍然模糊不清。 李承泽只得了两魄,分不清情感,心情大起大落后只感疲惫,他落得一句话:“范闲,我是无意间咬的你。我也不要你的性命,我不稀罕。” 三天后的深夜,范闲选择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带李承泽出城。 临走前,范闲找来施白和程君。 “你们去找珏林山的书晨上仙借他的踏金印一用,就说是我需要。”他把身上的玉佩作为信物交给二人,“速去速回。” 踏金印是天界数一数二的封印咒印,施白经过这一遭,已经深知李承泽的可怕,他颇为担心地看了一眼范闲。 这诗神反而笑道:“我不会乱来,你们照办就行。” 李承泽为杀身鬼易招人自杀,死人的怨气重新回到他身上凝集,如此下去即是恶性循环,范闲难以想象在这之前他到底引了多少人自杀。 活到现在,范闲明白自己手染鲜血,有无辜的血,也有可恨的血。这世间没有绝对干净的人,他自知自己不是善人,但他突然觉得,自己比他杀死的可恨之人脏的多。 李承泽的怒魄大骂他的那些言语,让范闲彻底醍醐灌顶,看清了自己的虚伪,此刻,他无比地想帮这杀身鬼投胎做人,完成逆天之怒,了却心愿。 他们不想惊扰任何人,挑了一条偏僻小道,避开人群离开了京都。 TBC ———————————————— 惧魄算是初遇,而怒魄,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两人的心结吧,虽然是靠打架和嘴炮模式。 剧情是李承泽赶到京都是为了取回自己的二魄,惧魄因为胆小一直跟着怒魄求保护。怒魄实在太难对付,李承泽就先收了惧魄想再等等,没想到等到了范闲。 第5章 范闲和李承泽的目的地便是皇陵。 地方是范闲定的,目前离京都最近的七魄——哀魄便在此处。其实,就连李承泽也说不上自己七魄的具体位置,只能依据感觉定个大概。他不过画了个范围,两个人还得商量。 李承泽对范闲说:“京都城外东北方向八里到十里,哀魄就在那附近。” 范闲思索片刻,道:“那就是皇陵了,那里有个庆国皇陵旧址。” 李承泽隐约记起来了些。他还活着的时候,庆国曾修筑过一次皇陵,祭祖仪式都是太子去的,和他没什么关系,后来他服毒自杀,恨那些宫里人恨的要死,怎么可能去皇陵瞧上一眼,具体位置自然不晓得。 他极其不信任地瞧了两眼范闲:“你怎么知道就在那里?” “……猜的。”范闲不好意思提自己曾经去过几次南庆皇陵,都是为了放置东西,“先去看看吧,就算不在,我们也可以地毯式搜寻。” 二人披着浓浓夜色出发,现在已是夏末,他们踏着今年最后稀稀拉拉的蝉鸣,吹着日益凉爽舒适的秋风,空气里闷了点潮湿,但无伤大雅。李承泽踩在枯枝落叶上,范闲就走在他前面,隔了两个身为,熟门熟路地仿佛是这皇陵的主人。 南庆皇陵历时五年竣工,后来又有不少继位者善修。可惜毕竟已是千年的文物了,朝代更迭,现在的人早就不在意什么庆国帝皇,没人再会给庆国皇室留面子。 皇陵建在地下,入口处破布阑珊,杂草横生。范闲提了盏小灯,边走边清理杂草,怕李承泽踩到什么硬物,还踢走了不少带了棱角的石块。 范闲成功找到了入口,那里堆了几块大石头,掩映在草丛里,人烟罕至,确实隐蔽。范闲伸手搬开其中一块石头,又在底下的石头上敲了三下,一阵地动山摇,地面打开了一道小门,阶梯直通而下,看不到头。 底下的霉菌气味扑面而上,李承泽难受得呛了个喷嚏。 范闲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好歹也是自家祖宗的大本营,嫌弃成这样的也就李承泽了。他挥手打散飘上来的尘土,轻咳一声:“殿下,下来吧。” 范闲把灯往后提,替李承泽照亮脚下的路。 通道很窄,两个男人均是身高体长,免不得缩头缩脑。李承泽的鞋子从来没有好好穿过,好几次只赤脚用脚趾勾了鞋面,脚后跟踩着鞋梆子,颇有现代人穿拖鞋的架势,范闲回回见他那样,都忍不住怀疑他也是“穿越”过来的。 以前范闲是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面子去说他,虽说是沾了点血缘的亲哥,但一个是在朝堂搅弄多年风雨的二皇子,一个是突然入京身份成迷的范家私生子,范闲怎么开口,感觉不是个办法。 范闲是个脚控,就喜欢看人白白净净的脚面,脚美衬人美,李承泽这样的最对他胃口。 台阶太多,李承泽走的小心又缓慢,范闲也不恼,就拿手上的灯笼照着他的脚。纸做的神灯是红色的,暖融融的烛光为李承泽的皮肤添了一层血色。 李承泽一手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手提着长长的衣摆,明显不能习惯这种又脏又窄的地方,满脸的厌恶。他见范闲慢条斯理地提着灯笼,甚至时不时转过身来瞧几眼自己的脚,有些愤懑。他这是怕自己不会走路摔着? 李承泽把衣摆放下遮住脚面,气道:“走你的路,赶紧下去。” 范闲暗道莫不是自己的小癖好被他给发现了,赶紧扭头看前面的路,末了还装模作业补上一句:“殿下,下头大概还有一百多档的台阶,咱就到了。” 李承泽翻了个白眼,好在范闲果然安分起来,领他踏上了底下的地面。范闲一挥手,地下皇陵的烛灯都被他的神火点亮了。即使庆国后来由于国力衰弱被颠覆,这片皇陵也象征了这个国家最辉煌的时刻,地下空旷的很。 李承泽没想到地底下设施这么齐全,恼的用手拧了下范闲的胳膊:“你玩我呢?” 范闲疼得直求饶:“殿下呐,你先前打我的那几拳还没好呢,手下留情。这烛台只有下面有啊,我真冤枉。” 李承泽瞪了他一眼:“果然如此,刚才就觉得你对这里熟,你有事没事来我家皇陵干嘛。” 范闲心道你家不也就是我家嘛,但怕开了口会被暴揍:“就……给你们送点东西。” 地底下的空气实在是乌烟瘴气,李承泽不想多说话,把范闲晾在原地就往主室走去。 皇陵藏了无数金银财宝,自古以来就有不要命的来这里寻宝盗墓。 过了近千年,南庆皇陵也被偷盗了无数次。李承泽能看到墙壁上痕迹斑斑,心想之前这里镶嵌的宝石怕都被人用小刀挖走了。越往主室走,偷盗的痕迹越是明显。陪葬的酒盏和铜器介是不翼而飞,只留下几个旧迹斑斑的破箱子,更别提棺材旁放的金条玉器了,偷了不算,还在地上留下了不少打斗痕迹。 庆帝生前贪恋皇权,国家也在他的控制下盛极一时,三皇子李承平继位后同生父并无二样,快刀斩乱麻断了不少前朝旧部势力,统一天下触口可及。可惜盛极必衰,等到了下一辈,庆国便因连年的战事岌岌可危。或许是他们庆国皇室天生贱骨,握着十足的财权还恐着手足的反扑,宫中内斗不断,加之外部风云聚变,衰弱下来不过那么几年。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整个国,消散殆尽了。 皇陵里的陪葬物大多被盗走了,哪里还有皇亲贵族们鼎铛玉石的影子。李承泽自己也是皇权更迭上的牺牲品,他若有所思地抚摸过一个个灵柩腐朽的木头,心里忍不住感慨万千。庆帝没能看到的未来,他看到了。他觉得甚是好笑,起了兴趣,在这许多房间内走来走去,对着各个灵柩前立的铭牌观察起来。 他找不到庆帝的灵柩。 他猜,庆帝的棺材可能是什么特别高等的木头做的,若是没有腐烂,定是被人拆了连同棺材都搬走。 而后便是一个小室,并排放了几尊破烂棺材。他瞧见其中一个墓碑写了李云睿的名字,想着旁边的烂木头,便是自己的归处了。往事如烟,多思无益,他强迫自己不要在乎这些。 他未有任何一丝伤心,很快又找到了自己母妃的灵室。在这皇陵的一侧室内,是个又脏又小的内室,这里也是被盗墓的偷了个精光,除了母妃生前喜欢的一个青铜书架——那太重了,什么都不剩。 李承泽一眼便认出这是母妃最后安葬的地方。 这间房里有书,还是干干净净的,整整齐齐摞着的新书。 “范闲!”李承泽喊道。 刚才范闲见李承泽一直脸色不善,生怕他又一时想不开,七魄不受三魂控制又发作,这次如果再打架,他们两个定是要被埋在这皇陵里了。 他赶紧道:“我在呢,在这。” 李承泽略紧张地指书架上的书:“真是见鬼了。” 范闲看看他苍白的手指,心道的确是见鬼了,这鬼就在他跟前贼喊抓贼呢。范闲叹气道:“……这书都是我放的。” 李承泽松了口气,又觉得莫名其妙,一撇嘴:“你放这书干嘛?” “殿下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让我好生照顾淑贵妃,我怎敢失约。”范闲只得老实交代,“这里老遭贼,我带来的书都被偷了好几回了,也不知道偷书能干嘛……又不是什么古董。我就只得时常补上几次。” 李承泽靠近书架,瞧了瞧上头的书,古书典藏放了不少,流行话本也不缺,甚至连辞藻文释的注本都有,但书架的最上面一层,满满的放了一排《红楼》精装本。他心道范闲可真够自恋的,随手抽了一本翻了起来。 纸质甚好,手感极佳,适合打发时间。他让范闲拉开乾坤袋,想把这一架子的书都装进去带走,范闲哭丧着脸:“殿下呐,您现在和那些盗墓的有什么区别,偷的还都是自己母亲的东西,小神罪过啊,罪过。” 李承泽被他这话逗笑了:“不过是留个念想,给她送书还有什么用呢?死了就是死了,不如物尽其用。” 他边搬书边清点,等拿完了大部分,探头去够最上层的《红楼》。 范闲实在是没眼看了,他每回进这屋,哪次不是抱诚守真,怀着最高敬意来的。淑贵妃因为李承泽的事被贬,最后病死在冷宫,但念在母家忠心耿耿,家底殷厚,还是葬入了皇陵。淑贵妃知书达理,又是李承泽的母亲,范闲从来不敢怠慢,倒是她自己儿子没皮没脸,连老娘的供品都不放过。 “范闲,你这书送都送了,怎么还少了一本?” 范闲拎着乾坤袋凑过去看:“不可能呀,我明明放了一整套。” “你自己瞧。”李承泽把书册递给他,的确,二十二回之后直接跳到了二十四回,蹊跷。 范闲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可能,我记得我全放上来了……哪个盗墓的偷书只偷一本啊。” 李承泽细细摸了书封,回忆起了第二十三回 的内容,瞬时想了个明白,马不停蹄地把剩下的书塞给范闲:“他来过了,拿走了那本二十三回。” “谁?” “我的哀魄呀。”说起这书,李承泽侃侃而谈,“二十三回讲了林黛玉听那《牡丹亭》,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明是豆蔻年纪却得不到想要的,触景生情,林妹妹就哭了咧。” 范闲看他在那里洋洋自得,生前对方一句“只谈风月”飘进脑海,脑里介是对方意气风发的样子,他苦笑道:“殿下还真是……喜欢《红楼》。” 李承泽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不免有些尴尬,可事已至此,李承泽懒得在他面前撑面子,糊弄地嗯了一句,把书打包好装进乾坤袋,大摇大摆地就要走人。 “等等,我们不找他了吗?” 李承泽无所谓的摆摆手,仿佛找七魄这事儿与他无关似的:“随缘吧,看来他还想品品《牡丹亭》,我也不急。” 范闲却是替他心里悲凉,庆国举国颠覆,生母灵柩被盗,可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在皇陵东张西望,现在他能置身事外,也算是自由了。 范闲说道:“我还知道一处地方,哀魄可能在那里。” 李承泽扭头:“何处?” “不远,你随我来。” 李承泽生前犯了谋逆大罪,虽因体面入了皇陵,但范闲知道他还有一处衣冠冢。地方是叶灵儿选的,入棺的时候,范闲特意请了寺庙的大师替李承泽念安魂咒,谁知李承泽未能投胎,现在想来,真是被对方坑走了一大笔钱。 李承泽的衣冠冢离皇陵不远,叶灵儿知道他厌恶皇家,将李承泽的墓背对了皇陵,直到死前最后一口气,也对那墓念念不忘。她身故后,范闲在那衣冠冢后面栽下一棵合欢树,直接替这墓断了皇陵的气念。过了这千年,那小树已经长成参天古木,枝繁叶茂。 范闲虽常去皇陵祭拜淑贵妃,但从未在那里瞧过几次李承泽,他心里的李承泽只安葬在此处,一个合欢花落下的地方。 范闲这回牵了李承泽的手,他仍然小心提着灯笼,大老远就看到了这棵引人注目的合欢。 这季节正直合欢花期末尾,那花朵像柳絮,风一吹,粉色的花飘得到处都是,细细长长的花瓣包裹了花蕊,洒得满地缤纷。 李承泽知道合欢,这树常见,却从未仔细瞧过这种树,第一次观赏,便是这么一棵庞然大物,愣得没说上话来。 他绕到树后面,见自己的墓成了个小小的山包,坟前立了墓碑,上头刻了一排大字:夫君李承泽之墓,突然心乱如麻。 他若有所思惊道:“原来是灵儿立的碑。” 范闲自然也想起他说的红衣姑娘,那武痴当初在此不知落了多少泪,虽然最后改嫁,但当时心里终归是有过李承泽。 那棵合欢实在是太大了,落下的粉色花骨朵儿铺满了李承泽的整个衣冠冢,配上叶灵儿立的墓碑,一边是落花如雨,一边是与世长辞,倒是有些滑稽的相配。 李承泽摸了摸自己的墓碑,大理石做的碑,这么多年过去也是磨损的厉害。他沿着刻字的印记写了一遍墓碑的内容,完全能想象叶灵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葬下了自己。说实话,他原以为自己死了就是死了,哪会有什么安身之所,没想到,自己虽然结局溃不成军,却因叶灵儿之举,保留了一个衣冠冢。反倒是那群葬入皇陵的人,个个死后灵柩不知所踪,水中捞月一场空。 李承泽想,真的是太好笑了。 他冲范闲指了指落在自己坟上的合欢花,笑得停不下来:“哪个傻子脑子进水,在坟墓旁边种合欢花,吃饱了撑得慌吧。” “……”他都这么说了,范闲实在开不了口说是自己种的,便道,“说不定是哪颗种子觉得殿下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便想落地生根了。” 李承泽笑得更癫狂了:“就我这儿,还风水宝地,这草木能发芽算是它毅力顽强。” 他轻轻拍了拍墓碑,大步走到合欢树下,抬脚用力一踹,那树杆猛地一抖,只是掉下来更多花朵,花瓣带着深夜的露水,很快李承泽的头上便沾满了花瓣。他却根本停下来,继续踹那棵树。 范闲曾来这墓碑前说,等自己不用再羞羞笑的时候,再来看他。结果,那一辈子只来了一回,即是叶灵儿死后栽树的时候。 飞升后,范闲活畅快了,祭拜过李承泽几次,次数不多,不挑什么日子,想起来了便来这里看看。他也不明白这棵树为何就长得那么大了,但这棵树算是他看着长大,即便只有播种之恩从未浇过水,可多年情感,他实在看不惯李承泽这么折腾那树。 “李承泽!”范闲跑过去拉住他,李承泽挣扎,几下交手后,灯笼落在了地上。被那火红的灯光一照,李承泽发上粘的合欢花像极了曼珠沙华,合欢突成了死亡。 范闲呼吸一滞,只听到一声树干折断的声音,树的躯干被踹了那么多下毫发无伤,上头的树冠却活生生掉下来一束。 树冠上挂了个“人”,和李承泽有一样的脸。 李承泽丢开范闲的手,走到自己的哀魄面前。哀魄果然满面泪水,整张脸苍白无力,黑眼圈大得吓人,眼睛肿的像两个铃铛,见李承泽一脸凶样跑过来,更是哭的直抽泣,上气不接下气。 李承泽才懒得管自己的哀魄怎么样,他跑过来只有一个目的,抢他的书。哀魄反抗,但哪里敌得过两魄归位的李承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李承泽胜利了,他拿着那本皱巴巴的《红楼》洋洋得意,还不忘嘲笑对方一句:“看什么《红楼》,你晓得个什么《牡丹亭》,一边儿呆着去。” 那哀魄被欺负了,也不理会李承泽,反倒看向范闲。 他从树冠上被李承泽活生生踹下来,多少有些狼狈,树叶花瓣落了满身,偏偏只着了一件白色纱衣,在和李承泽的撕扯中,两条白花花的腿都露在外面,现在全身被树上的露水一打湿,趴在地上起不来,身形倒是显得美轮美奂,像林妹妹般惹人怜爱,要不是脸蛋实在哭的太凶太骇人,范闲都要控制不住自己上去英雄救美了。 当然了,范闲也不敢和现在的李承泽抢书。 只见李承泽毛手毛脚整理了那本第二十三回 ,胡乱把书压平,拉着哀魄的手就要收服了他。 那可怜的哀魄自然没有任何反抗,他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范闲,等到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哀楚,才哀哀欲绝地问范闲:“你……为什么……要种这棵树?你告诉我……” 范闲一惊,暗道不妙,全身都紧张起来,那哀魄怕是早就知道这棵合欢是自己栽的,莫不是在这里躲了几百年了?那自己方才和李承泽扯谎有什么用,李承泽会知道真相吗? 哀魄消失,李承泽重得三魄,鬼气大涨,他胸口起伏,慢慢吐出几口气,靠深呼吸按捺住几欲暴涨的力量。《牡丹亭》中,杜丽娘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搅得地府天上地下,终于与柳梦梅终成眷属。现在他自己成了鬼了,才觉得荒唐。管他是林黛玉,还是李承泽,都何必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话本子就只是话本子,多说无益。 那册《红楼》二十三回好不容易被辗平,在他手里又被捏皱了。 “范闲,我要见叶灵儿的转世。”李承泽抬手指着那棵合欢树,“你若不同意,我就砍了这棵树。” TBC ———————————————— 《牡丹亭》其实是很有名的昆曲啦,故事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百度,但是我觉得只看我的文章叙述应该也能明白故事梗概。 第6章 想要指定找个人的转世,对范闲这级别的神官而言,说难是难,说不难,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都道睹物思人,若是手头有那人托付过情感的物品,念情虫都能嗅着气味找到转世。可惜这东西宛如春蝉,鸣叫上一夜便化作春泥,归入尘埃,成本略高。 李承泽的墓碑在此,自然是最适合的“睹物思人”物件。 范闲平日经常下凡刷任务攒功德,念情虫这种东西实用性高,他还留了一只。 那头李承泽架势逼人,一手握着另一手的手腕,看似真的要徒手劈树,范闲被他吓得赶紧掏出沉睡中的念情虫,又对他吹嘘了一番这宝贝的妙用。 这虫子还是虫蛹模样,李承泽生前贵为皇室,从没见过什么醪糟虫子,见范闲把虫蛹放在手心把玩,恶心得捂住了嘴。 “什么玩意儿,长的太难看了。”李承泽道。 范闲从小在儋州长大,乡野田地里小虫子见怪不怪,他少年心性一上头,故意把手上的虫蛹往李承泽的方向一伸,李承泽惊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寒毛都立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逗殿下了。”范闲把手摊平,虫蛹闪出一道白色光芒,迅速张开了透明的翅膀,战战巍巍飞高了三指距离,似乎因为不能很好的适应新身体,又摇摇晃晃落回到范闲手上。 这虫化了成虫,倒是有萤火虫的韵味,浑身闪着光芒,似若黑夜中的一盏小灯笼。 范闲把手托举,将念情虫向上一抛,小虫儿终于展翅飞了起来,落在了李承泽的墓碑上。 它在那块大理石墓碑上爬了一圈,停在碑面刻印的字上,吱吱叫了两声,飞回到范闲的头上不肯走了。 李承泽盯着范闲发冠上的这点小光亮,见它没有任何后续动作,皱着眉问:“灵儿呢?” 范闲同样困惑:“殿下稍等片刻。”话落,他伸手去赶头上的小虫,催他赶紧动动。 神官的手若是真的拍下来,对小虫而言必定是灭顶之灾,念情虫紧张地吱了一声,迫不得已飞了起来,在范闲身上饶了两圈,又是停在他头顶不肯走了。 李承泽讨厌它的模样,见那虫子在自己墓碑上爬了几圈,仿佛它落在自己身上一样难受,现在念情虫消极怠工,本来就不好的脸色冰冷得杀气腾腾。若不是他恶心这类虫子,早就对着范闲的头顶来一鬼爪了。 他道:“范闲,我看这虫子不是用来追踪转世之人的,是用来找想死的人的。” 范闲一听,心想这可坏了。用了那么多念情虫,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心想莫不是自己弄死了它那么多兄弟姐妹,这回终于来了个受家族重托来报复自己的? 他无奈地把小虫子从自己发冠上抓下来:“大哥,我和您打个商量,咱们有什么苦仇大恨,下回再算可以吗?虽然您就这一条命,但是事成之后,我定对您的家族尽心尽力,再也不乱杀无辜了。” 念情虫吱吱叫得更加大声了,它拼命地闪耀着身上的光芒,在范闲手上抗议。 范闲见那虫子拼命的样子,似是故障了一般,忽然茅塞顿开,脸上冷汗直冒,局促不安起来。 手上的念情虫似乎是在为他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喝彩,扭着身子兴奋起来。 李承泽死后,范闲的确对他念念不忘。范闲也不知为何,整日的怅然若失,好像时间忽然被人偷走了一段,浑身不自在。李承泽说他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他没否认,也不承认,那种矛盾且尖锐的想法一天天侵蚀着他。范闲明白自己同李承泽未曾连枝共冢,却因为天生的相似,有过那么一刻情深一往。 但那种情感,也仅此而已了。 他觉得不过偶尔会想起李承泽,那情感在墓碑上已凝集至此了吗? 往日不可追,范闲明白这个道理,他很少沉迷过去,只想做好现在。可这念情虫这么一针见血地道出此事,让他实在束手无策,敢怒不敢言。 好在李承泽因为厌恶那东西并未注意到那小虫儿的异样,只是见范闲对那虫子的自言自语,讽刺道:“傻人养了只傻虫,绝景。” 范闲耐下脾气,生怕被李承泽发现,捂着手上的虫子低语道:“大哥,别光盯着我啊。您再嗅嗅这墓碑,上头有位姑娘的气息,让您找的是那位,不是我。” 念情虫听了,这才不情愿地闪耀着身上的神光,装模作样在范闲手上滚了一圈,鄙夷地扭扭屁股飞走了。 连只小虫子都嫌弃自己,范闲觉得自己这神官是越当越没面子了。 李承泽找人心切,懒得管范闲在那自怨自艾,起身追上那虫子。念情虫飞得快,李承泽脚步也不慢,跟得紧紧的。 范闲还沉浸在刚才念情虫的反应里,他瞧了瞧尚在花期的合欢树,掉下的一小丛树冠倒在树下,微风一动,花瓣如蒲公英飘飘洒洒。他鬼使神差地上前,掰下了一截小树枝。 范闲追着念情虫的痕迹跑了许久,黑夜渐渐转亮,东边的天际吐出一道火红的朝霞。潮湿的空气中飘来咸味,风声慢慢变大,隐约听到阵阵浪涛声,范闲明白,他们是来到海边了。 远远的,他便看到李承泽立在小小的海崖边,赤脚站在一个巨大的石块上,约是跑的太快,鞋子也弄丢了。 这是李承泽第一次听到看到大海,呆在那里愣了半天。海风太大,吹得他一头长发如云飘逸,清瘦的身子被裹在衣物间,衣袖纷飞。范闲不由回想起上辈子看的那些电视剧,海边自杀的人,最后一幅场景大多是这样,决绝且孤独。 念情虫明明往前还飞了半里地左右,李承泽却停留在这里,范闲走到他身边,见他表情温和,面带浅笑,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范闲只得同他一起站在海崖上,离下头涛涛的波浪一线之隔眺望。 忽然李承泽伸出手指着海面,淡淡说了一句:“灵儿回来了。” 范闲顺着他的手望去,的确,微微亮起的天际,一艘不大不小的渔船摇摇晃晃得朝岸边驶来。坐在船头撑浆的是个男人,脸上的笑容比李承泽更加柔和,对着渔船中央的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脸上没什么绮罗粉黛,苹果肌被海风吹得红彤彤,利索地用手上的钩子整理渔网,将今天捕来的鱼虾螃蟹按种类丢在不同的水桶里。她手上的活不停,抬头回应那个男人,今日收成不错,两人自然脸上笑容熠熠。 两人那副样子,连范闲都看呆了。 李承泽拉拉范闲的衣角,问:“他们今天捕到了什么,你认得吗?” 范闲只看到那两人满满一箩筐的收货,哪里看得清这鱼是什么鱼,这虾是什么虾。 李承泽生前吃的山珍海味不少,却都是放在盘子里的熟物,也不认识什么生鲜海鲜。他被日出的太阳刺了眼睛,眯着眼又凝视那两人的船靠了岸,接应二人的伙计也把装鱼虾的家伙拿过来,帮两人拉拢渔船靠岸。 范闲看不得李承泽惆怅的模样,只得道:“看不清呐,要不上去仔细看看?如果你想和灵儿说说话,也不是不可以。” “算了,我怕我一过去,明天就只能看到他们的尸体了。” “不是说,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死吗?再不济我帮你护法,你躲到我袖子里来,我带你过去。” 李承泽斜眼瞧他:“我就是随便看看她,你瞎掺和什么。” 他说是这么说,人倒是诚实地蹲在了石头上,两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那两夫妻给船卸货。 念情虫帮他们找到了人,功成身退,气息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范闲叹了口气,瞧李承泽看得仔细,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便说:“渔民大多寅时时分就得起床出海,赶在清晨第一批海货上架前出货。” 李承泽不回应,范闲以为他没听,心想他应该是累了,又来了一句:“等会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整顿整顿再出发。” 海风呼呼,听得李承泽耳朵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李承泽才开口:“是吗?那渔民好辛苦啊。” “……”感情还在想先前那句话的内容吗? 李承泽面上冷淡,实则内心五味陈杂。他对叶灵儿谈不上感情,却多少有过情谊。过了这许多年,见了墓碑,又看了叶灵儿,有些许庆幸她的安好,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难过。范闲多此一举种的合欢树像是一层酸楚的屏障,遮住了那个空荡荡的皇陵,也遮住了李承泽的双眼,搅的他大脑生疼。海风吹得他眼睛泛红,但他不能揉眼睛,只怕一揉,里头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范闲按了按太阳穴,一夜没睡,饶是神官也受不了了。他不忍看李承泽的黯然,只想快些把他拖离这个海边,本还想安抚李承泽几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范兄”。 范闲一个激灵,这下瞌睡虫也被打跑了,他看了一圈四周,并未有人,还想着是自己累得出现了幻听,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范兄,是我啊,程君,我在你们后面,你小心过来,别让他发现了我。” 千里隔音术!难怪李承泽听不见。 范闲见李承泽还在那里默默发呆,根本无心看自己,赶紧迈开脚步去找人。 果然程君躲在离他们不远的石堆下,见了范闲,赶紧把手上的烫手山芋给了他:“给,这是你要的踏金印,你可得记着还呐,千万得完璧归赵。” 东西到了手,见程君一脸惴惴不安,范闲笑道:“多谢。为何如此慌张?” 程君明显脸上带了话,欲言又止地看了范闲一眼,伸手在范闲手上写了一个“天”字。 天界耳朵万千,指不定就被谁听了去。程君如此反应,定是他借金印的消息走漏了风声,或是这金印本身就有问题。 能帮范闲的只有这些,程君赶紧露出一脸非礼勿视的表情:“你以为我想来啊,还不是同施白猜拳输了,被那杀身鬼盯上,可够我吃一壶的。” “……” 还不等范闲把东西收好,程君又恢复了八卦的样子:“欸,你们刚才在干嘛?为什么不动手,海边冷冷冰冰的,风景有什么好看?” “动手?……你是指打架?” 程君真是恨铁不成钢:“我说的动手,就是那个呀!”他双手举起大拇指,暧昧的靠在一起,“亲嘴啥的。” “……”范闲差点跳起来,“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程君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那种人。 范闲扶额:“人家现在难过的紧,我再冲上去岂不是自讨苦吃,被他一通揍。” “佩服,佩服,小仙没啥经验,不愧是范兄,真上道,学到了。” “……”范闲选择放弃同这人讲话。 收好了踏金印,范闲回到海崖,果然李承泽保持这方才的姿势一动未动。范闲明白他现在需要什么,同他一起坐在那块石头上看海。 现在旭日东升,整个海面都被镀上了一层不均匀的金色,天空变成橙色,这片土地朦朦胧胧的就要醒来,正是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好时光。谁知道肩头一沉,身边那个威风凛凛以一敌千的杀身鬼突然脖子一歪倒在了范闲怀里。 “……” 李承泽双眼紧闭,面色安详,一只手撺着范闲的衣角,动了动脑袋调整了一下位置,在他腿上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便更懒得动弹了。 “……殿下。” 李承泽抬了抬肩膀,单伸出食指往自己嘴上摆了个手势:“嘘——别说话,有些累。” 范闲听话地噤了声,脱了自己的外套替他盖上。老实讲,李承泽睡着的样子颇有些乖巧的样子,盛气凌人的嘴角弯成一个小小的月勾,薄薄的嘴唇抿着,白净的脸躲在刘海下,任由阵阵海风为他轻和抚摸。 他很快睡着了。范闲帮他把散在脸上的头发理好,拿出踏金印沉思。这法器不可多得,底部用篆体写了个“封”,若被这东西盖了印,妖魔鬼怪便介会成阶下囚徒,听令于印的主人。 李承泽身为一个鬼,手还放在神官的衣服上,他的五指泛着粉红,下意识轻轻握着拳,慵懒得恬静,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 范闲吹了会海风,只觉这风太咸了,差点把他眼泪吹出来。他见李承泽熟睡,从乾坤袋掏出了天帝御赐的小刀。纯金偏软,范闲用上了神力,毫不犹豫地用刀割去一小块底部的纯金,抹去那里刻的“封”字,又从衣袖拿了方才捡的合欢花枝,照着那朵粉红色的小花,一刀一顿,刻上了一朵合欢花。 所谓四大皆空,心中若是只留了花红柳绿的空空世界,便只图为一人吟唱。 此刻的范闲还未参悟到如此,他只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也不怕世人笑他疯。为了李承泽,折了腰便折了腰,他这一生活的太顺畅,好似一场美梦,现在突然梦醒了,眼里的人和事也都变了,他范闲不贪常人贪的,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但此刻,他不会让李承泽再胡作非为,也不会容任何人欺辱李承泽。 活在当下,就要为当下努力。 李承泽一觉醒来,范闲仍是那个坐姿,只是歪着脑袋,一只手贴着石块滑动,垂下来的卷毛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李承泽不过动了一下脖子,他就有所察觉停下了手上的活。 李承泽浑身还有点僵硬,他撑手起来,范闲的衣服便掉下来。他捏着那块布料呆了很久,直到范闲的手碰上自己的头发,才忽然神志归位,反射性捏住范闲的手问:“你做什么?” 范闲手掌一翻,将掌心的东西给他看,是一支小小的木簪。木簪通体白净,流畅笔直的簪身,底部削尖,顶端微微弯曲,虽然不惹眼,却也足够素雅出尘。李承泽见他身边放着一把一看就不凡的小刀,手边石块的位置被划出一片白白痕迹,想他必是趁自己睡着做了这个小东西。 范闲捏着李承泽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拿手指梳理对方及膝的头发。其实李承泽生前头发并未长成这般,只是化鬼后身形多少有了变化,头发便比普通女子长了不少。 这几天他们东奔西走,李承泽也从未束发,一头长发早就打了结。范闲怕他疼,小心帮他解开几个大的结,实在理不清的,就拿小刀直接割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承泽虽以断了世间尘缘,但毕竟从没被人剪过头发,僵硬地不敢动。范闲替他揉揉肩膀放松,刀锋利,几下就削掉他数缕打结的头发。 范闲道:“剪了烦恼丝,就不要去想那些事,忍不住,就发泄发泄,别憋着。” 李承泽眨眨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但是有些烦恼是关于你的,也不要想吗?” 范闲被他的直白吓到:“……你发泄的还不够?咬的我脖子现在还疼呢,我的事你若不高兴想,也不要想,开心更重要。” 李承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下次不准咬人,有事情就说出来。” “那个替身术只能用一次,你伤口好了,我就不能对你用了。”李承泽以为他对这个咬伤耿耿于怀,解释道。 “我没怪你,再说了我也伤了你。”范闲利索的帮他处理好头发,把长发束成一缕盘起来,又替李承泽绑了个发髻,拿刚才自己削的木簪固定上。 李承泽奇道:“你哪来的木头?” “在你坟头捡的合欢树枝,我给打磨了一下。” 范闲把他丢在地上的外套拿起,掸掸灰尘,整理好东西站起身又捏捏大腿,李承泽在上面躺了大半天,他身体早就麻了。 李承泽生前经常束发,现在却有些不习惯了。范闲替他扎得不松不紧,他甚是满意,调皮地吹吹自己的刘海,又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果然自觉清爽了不少。 范闲盯着他吹弹可破的后颈,藏在胸口的踏金印硌得他莫名心慌:“这样比较像你。” 李承泽整理好衣服伸了个懒腰:“嗯啊,海边可真好。” 范闲盯着他惬意的模样,苦涩地开口:“是啊,容易静心想些以前想不通的事情。” TBC 第7章 广陵是块风水宝地,紫薇星护体,即使如今鬼门道大开,也是风调雨顺,一往如前。 这里自古百姓安生乐业,藏富于民,整个城市水网密布,勾勒了一番国泰民安的景象。虽然地处吴侬软语的江南,但因毗邻齐鲁,民间巧藏了北方豪爽不羁的性格,热情好客,来者不拒。这里商贾甲天下,街上热闹非凡,饶是范闲见多识广,也想出来走走看看。 范闲同李承泽来到此城已有五日,说是为了抓喜魄,但这儿民康物阜,实在看不出哪儿有鬼。唯一的鬼正藏在范闲右手的衣袖中,指挥着范闲买这儿买那儿,像极了个“偷钱”的财鬼。 范闲站在一个小摊前,端详着摊位上各色各样的头饰。李承泽的头发太密,一根发簪总觉得不踏实,这摊摆了不少男士发冠,范闲瞧瞧这个镀金的,又摸摸那个带玉的,觉得哪个都不对劲。 为了避免祸及无辜,作为杀身鬼的李承泽只得躲在范闲的宽袖内遮挡自己身上的怨气。这可着实为难他了,他化作一道鬼气缠在范闲手臂上,范闲便把他装在衣袖里,只准他在无人的地方出来放风,憋得李承泽心烦。这里头又窄又黑,哪里都是范闲的体温,李承泽别扭,只想给他找麻烦。 外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李承泽虽然不喜欢人,但喜欢与民同欢。若是能让他在屋顶上“蔑视”尘世,“眺望”人间,而后对这大好河山指点指点迷津,李承泽还是心动得直痒痒。 范闲正静心敬业帮李承泽挑着东西,收东西的正主又开始了这几天的日常活动。 他才不管范闲正在干嘛,直接在衣袖里不拘小节地开了口:“范闲,我要吃红糖年糕。” 那摊贩只见范闲一人,突然冒出来人声,心道这公子看着文质彬彬,一表人才,说的话怎会如此幼稚无理。谁想范闲立即丢下了把弄在手的发冠,双手揣着袖子,自言自语道:“好好好,马上去买,马上去买。” 小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想这人难道是会腹语之术,又或是得了人格分裂? 范闲头疼地按按太阳穴,这几天在广陵闲逛那么久,喜魄半点消息没捞到,反倒是李承泽在自己这里捞走了不少银两。 一看这条上门的大鱼就要游走了,小贩赶紧喊道:“公子,咋不买了?” 范闲转身对他挥挥手告别,无奈向小吃摊走去。 买到的红糖年糕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几块晶莹剔透的糯米年糕被打成含了些许颗粒的糊糊状,浇上一层粘稠的糖浆,恰巧正值初秋,店家还大方的撒上了好几层干桂花,吆喝着给范闲端上来。范闲留下一粒银子,大方告诉店家不用找钱,碗筷他也得借走,稍后才能还。 出手阔绰的客人在哪都受欢迎,店家一阵点头哈腰,笑着答应。范闲端了那碗年糕就往小巷走。 到了无人之处,李承泽从他的衣袖里钻出,舒活舒活筋骨,抱臂微微抬头看看范闲。 范闲已经习惯他略微骄纵的样子,一如既往地微微弯腰,把碗筷都递过去:“殿下,请。” 李承泽也不和他客气,接过东西便吃起来。年糕被处理地极好,李承泽咬下去,被敲打过的糯米似是有了莲藕般藕断丝连的气势,黏黏得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糯米条。甜美的糖浆配上当季的干桂花,香而不腻。李承泽撑着热气多吃完了一块,吃完注视了范闲一会儿,见他未提出什么异议,低头净对着剩下的年糕下狠功夫去了。 他吃没吃相,站没站姿,嘴上狼吞虎咽不说,身子还得半倚着墙壁,范闲除了得看着他,不让他乱跑,还得防着普通百姓钻进巷子,以免一命呼呜。突然大街上响起数声锣鼓声,而后一阵鼓乐齐鸣,街上人头攒动,闲逛的人群如同麻雀整齐地蹦蹦跳跳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了。 李承泽停下筷子问道:“什么事这么热闹?”雪白的年糕还留在他嘴上,模样甚是滑稽。 范闲侧耳聆听,譬如抛绣球啦,招女婿的字样落入他耳里,便道:“应是哪个人家的女儿快出嫁了,要抛球秀择佳婿。” 这习俗李承泽闻来已久,却从未瞧见过真的,心中好奇,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嘴里的红糖年糕也不香了。 他一摇一摆走到范闲身边,把碗和筷子丢给范闲:“凉了,年糕硬了,不好吃了。” “……”这才过了多久啊,您也真好意思说这话。 李承泽见他脸上略带嫌弃,眨眨眼无辜道:“别客气啊,机会难得,你也吃几口。” 几天下来,范闲其实已经摸透了李承泽的皇家脾气,哪次不是吃到一半就不愿再吃了,理由无非那么几句“吃腻了”、“突然饱了”、“可以留着肚子吃下一样嘛”。罢了,一个生前习惯了骄奢淫逸的皇子,要对他包容,学会忍耐。 范闲任劳任怨地咽下他吃剩的年糕,见他赤着脚怡然自乐地往大街上走,一声“殿下留步”,举着碗熟能生巧地把他装进了袖子里。 这种招亲的大场合,可千万不能放这妖孽出去溜达。 完事,范闲打了个饱嗝,心想李承泽再不吃饱,他范闲就要吃撑了。 等这一仙一鬼去年糕铺子里还了碗,再走到招亲的地方,街上早已人千人万,围得水泄不通了。 正因范闲还了个碗,他们才被人群挤得难以靠近,李承泽生气地在袖子里掐了范闲一把,疼得范闲“啊哟”一声叫出来,惹得旁人纷纷侧目。范闲低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内心无数牢骚又开不了口。 只偷听了路人的交谈,范闲便很快明白了这场抛绣球招婿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户杨家是广陵有名的游侠世家,真乃侠肝义胆。平日里救死扶伤、利国利民的事情没少干,颇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和尊敬。这老杨家,有一独女,也是貌若天仙,冰雪聪明,继承了父亲的侠士心肠,从小练武,闯荡江湖也留下不少佳话。 只可惜,这姑娘命犯八字,天煞孤星,以前有过一位男郎陪伴,可惜过早命陨,坐实了她命中无缘人的生辰八字。 这家世相貌配得上杨姑娘的男方,嫌这嫌那的,瞧不上杨家,若是稍微降低了对男方的要求,杨姑娘又是百般不愿。这样不上不下推搡了几年,眼看自家姑娘年龄渐渐上去了,当父母的自然急。广陵民风淳朴,城内百姓大多富饶老实,杨家人一合计,索性来个抛绣球招亲,把姻缘交给天定。 杨姑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命中注定之人迟迟不来,念着这或许也是天意,也甚是乖巧,便同意了父母的安排。 抛绣球的楼高三层,小楼独立,红绸四起,鞭炮轰隆,敲锣打鼓的一样不少,气势起来了,热闹也就来了。 约是杨家条件太好,乘龙快婿的机会难得,广陵也有部分人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迷信,不少男子纷纷向楼里的姑娘怒表心意,喊几句“非你不可”还不够,更有人拿了范闲的情诗来凑数,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大声念出。惊得范闲为他们的直白鼓掌,大夸这几位仁兄为爱痴狂,感天动地,逗得躲在他衣袖里的李承泽笑得里直打滚。 终于,万众瞩目之下,新娘登场了。只见她早已穿了一件红艳艳的喜服,神态悠闲地迈上了高台。众人眼中,杨姑娘虽是武家出身,但身上莫名添了一份书香气质,秀雅淡泊,只有笑起来时美目流盼,热情似火,千娇百媚又风情万种。虽是喜服,这身衣服也颇具杨家特色,腰封收束,灵巧活泼,配上穿这衣服的美人,更是让人自叹不如,赞叹连连。 只是,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独留范闲一人满脸困惑。他见这杨姑娘双眼细眯,满嘴龅牙,一颗黑痣点在她的下巴处,整张脸像是涂了层油,在楼上娇滴滴地一笑,又一番搔首弄姿,真是东施效颦。范闲很久没见过这么丑的姑娘了,加之刚才下肚的年糕,胃里真是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他发出灵魂的呐喊:“有毒啊!这绝对有毒!” 范闲拉过身边一位男子。那男子手上举着块红绸,颇像范闲“穿越”前为偶像发疯的姑娘们,呐喊尖叫。四周环境嘈杂,范闲只得跺脚大声喊道,“兄台,兄台,你瞎了吗!那台上的人,丑得不像个人呐,她不是人!” 那男子很激动,只听到了后面半句,害羞得说道:“没错,她不是人,她是仙女啊,如果能和她成亲,我做鬼都愿意!” “……” “她还救我呢……杨小姐真是,火辣辣,哎,我都不配看她一眼。” 范闲虽然早就明白,这世界还是瞎子多,众人审美一直令他忧心忡忡,但时至今日,他只能由衷感叹一句:“这个世界真的太疯狂了。” 不由得范闲再多想,他只不过无意间一个抬头,台上的杨姑娘与他“不小心”来了个四目相对。杨姑娘见他也看向自己,又是莞尔一笑。范闲冷汗直冒,这是她看上自己了? 他双腿一抬就想撤退,袖子里的李承泽怒道:“不准走!” 话音一落,袖子里又是被一阵猛掐,范闲疼得嗷嗷大叫,捂着手臂哀求道:“殿下,饶了我吧,她好像看上我了,我不想啊。” 李承泽恶劣地笑了一声,接着袖子里又传来恶魔般的声音:“就是不准你走,小范大人文武双全,玉树临风,又有神光护体,才不怕那姑娘命中煞星,你快去抢绣球,定是一段金玉良缘,小王我准了。” “……殿下!您要玩弄臣,能不能看看场合,下次还有机会玩,这次恕不奉陪。” 李承泽怎会如他所愿,袖子里最方便下手,李承泽对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范闲瞬间眼泪直飚,也不知道是被李承泽咬疼的,还是被这婚事吓哭的。 李承泽耽误了他的逃跑时间,台上的杨姑娘眨眼就开始丢绣球了。 这颗绣球缠了不少彩条,捆上六颗铃铛,阳光下闪耀夺目,像极了杨姑娘,漂亮又精致。杨姑娘不愧是学过武的,对着自己的意中人一抛,这球扔得又快又准,就像是长了眼睛,飞快冲着范闲而来。 范闲自然得逃啊,他早就顾不上那么多,就算暴露了神官的身份也得逃走,施展神力就想飞走。不料李承泽在袖中一用力,他的身体像是被灌了铅直直下坠,他“啊哟”一声,那绣球就如同个巨大的炸弹冲到了眼前。 范闲急中生智,用肩顶了一下那球,使出足球运动员都不一定会有的颠球技术,踢飞了那个绣球赶紧逃。 耳边又传来一声李承泽的嗤笑,只见范闲袖中飞出一根金色的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捆住那个绣球,灵巧地往范闲右手一抛。 范闲眼睛瞪得巨大,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是自己的捆仙锁在帮自己牵姻缘! 心里早就目中无人的捆仙锁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将那球绑的紧紧的,大大咧咧往范闲手上送。 不能让他得逞! 范闲一扭手腕,把手锁进衣袖,想让捆仙锁扑个空。可惜事与愿违,袖子里的那位祖宗伸出一只苍白骨干的手,稳稳地替他接过了那个绣球。 捆仙锁第一次同新主人合作,如此天衣无缝,高兴得不得了,赶紧钻回范闲的衣袖里向新主人撒娇领赏去了。 李承泽的身体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冰冷,他只将右手化了形,贴着范闲的手臂,让范闲觉得那股凉钻入了心里,愣得一动不动,生怕一碰,李承泽便消散了。他也断然不可能把自己的手伸出来,不然一人两只右手,不把全场的百姓吓死不可。 范闲差点两眼一白晕过去,见全场都安安静静看着自己,便知自己已经被下套,怒喊道:“……李承泽,你,你太过分了!” 捆仙锁速度极快,普通人的肉眼难以捕捉,只见到范闲当众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蹴鞠实力,那绣球似乎是飞了出去又飞了回来,蹊跷又玄乎。但总而言之,这表演眼花缭乱,甚至厉害,可见这位相貌堂堂的公子一身好功夫,和杨姑娘真乃门当户对,是段天赐良缘,众人纷纷鼓掌祝贺。 李承泽把球抛到范闲的左手上,悄悄缩回自己的手,深藏功与名。 杨家众人原本还怕抛球招婿会招到个不求上进的新浪,见范闲衣着不凡,貌若潘安,又身手利索,甚是满意。 现下新姑爷诞生,场上的乐队吹奏的更是起劲了。杨家管家一招呼,欢呼雀跃的百姓们便让出一条小道,府上丫鬟们端着金银珠宝、肉食果盘,在范闲面前立定,微微一屈膝甜甜得喊道:“姑爷请笑纳。” 范闲冷汗不止:“我不是,我没有,你们认错人了。” 此时,连杨家当家,赫赫有名的杨大侠也下楼来了。“这位公子莫见外,别生分了同小女的关系。”说罢,还往他手上的绣球瞧了瞧。 范闲改变了刚才自己的想法,手上的绣球不是什么炸弹,绝对是原子弹。 喜迎姑爷自然红红火火,场面虽然比不上范闲生前的那次婚宴,但这门亲事少了皇家贵族的条条框框,讲究单刀直入,城内百姓皆可参加酒宴来喝一杯喜酒,热闹极了。 这可苦了范闲,他虽常称自己是个乡野村夫,但好歹是个皇家的私生子,从小学习礼乐文明,现在反倒觉得这杨家是群山中强盗,强抢自己这个可怜的民男。 但静下心来一想,方才这群瞎了眼的百姓,以及杨家粗暴至极的婚姻习俗,实在是蹊跷。 范闲知晓一种名为千面鬼的鬼魄,千人千面,每个人见它的模样都是不同的。可千面鬼只喜爱杀人剥皮为自己装扮,又为何大费周章搞上这么一场招亲?何况杨家人个个神色正常,不像是被鬼附身的样子。 既然已经被招作了姑爷,范闲身为神官,自然得好好探查此事,遂也放弃了同这家人理论,打算将错就错,为民除害。 谁想得到,这家人实在是对这婚事心急如焚,范闲才进了他们家的大门,便跑出来一群丫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气洋洋,一口一个姑爷,直接站成一圈围住了范闲,露出了笑面虎的微笑。 身为男人,身为神官,不可对普通凡人女子出手,范闲只得无力反抗。这群丫鬟不愧是侍候武家游侠的,个个力大如牛,三下五除二便要上来剥了范闲的衣服。范闲一不留神,身上的乾坤袋、神笔和踏金印也被拿了下来。 他大呼:“不可以,我的东西!那些东西非常重要!” 主事的丫头名为芳儿,很是机灵,见状赶紧把他的东西收起来放在盒子里,捏在手心,道:“姑爷放心,同我们小姐圆了洞房,芳儿便把这些东西都还给您。” “……” 很快,范闲就没空去理那盒子的宝物了,因为他的外衣也被扒了下来扔到脏衣篓里。 ……李承泽! 这罪魁祸首还躲在衣服里! 范闲还来不及开口,那群姑娘们又来脱他的裤子,立马把范闲如鸡蛋剥壳收拾了个利索,只留了范闲一件亵裤,恐慌地遮着胸口看着她们。一个小丫头笑眯眯地将脏衣篓拿出了房间。 “我的衣服……你们快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芳儿又笑道:“马上,姑爷稍等。”她一招手,丫头们拿来一件崭新的男士喜服,一身喜气从头红到脚,用料精致,金丝镶嵌,大气华贵,可惜范闲无暇欣赏。 “这喜服与姑爷身形刚好,想必是老天爷也猜到了今天,托梦给了裁缝先生。奴婢先帮姑爷准备洗澡水,姑爷莫恼。” 范闲握拳闭眼,深呼出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妖孽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范闲必要抓到他,与他势不两立! TBC 第8章 范闲一身绯红色的新郎官服,直襟长袍尽显飒爽英姿,胸口挂了一朵巨大的喜庆红绸花,腰间是条金色祥云纹的腰带,上头一块质地良好的紫玉刻了双凤齐飞,留有一截红艳络子坠到腿上。他的头发全部束起,以金色的发冠固定,细碎的刘海散落在额头,气质可谓丰神俊朗。但这青年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好似要上的不是什么婚典,而是刑场。 芳儿见新姑爷沐浴更衣后突然配合起来,自然喜笑颜开。只是这笑容并未能感染到范闲,他反而苦笑一声,让芳儿将寓意喜庆的红布缠在手上。 天色暗了下来,傍晚的吉时将至,新郎一出场,吹吹打打的奏乐人更是把唢呐举得老高,加大劲头把喜乐奏得更加洪亮。杨家大院放铳子和炮仗,大红灯笼高高挂,长相甜美的花童在长长的红毯上撒上花瓣,在座宾客比肩继踵,纷纷探头去看这个踩了“狗屎运”的新郎官。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范闲迎来了自己的新娘。 只见她头上遮了一块红色盖头,垂下缕缕金色锦线,嫁衣流光溢彩,身着堇色彩凤双层大广袖,衣袖边缘一对苏绣鸳鸯交颈,胸口挂了一粒红色宝石,纤细的腰被大红的娟带捆绑,红裙上百花争艳,脚踏一双红莲绣鞋,脚步拘谨,走起来身上的珍珠流苏、碧玺珊瑚摇曳,光彩夺目。 她的指甲染了凤仙花红,一对玉手接过媒婆递过来的红绸。这红绸另一端被范闲牵着,她将绸子轻轻拉了拉,见新郎一动不动,也不气恼,慢慢朝范闲的方向走了两步。 院子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清香,树枝房梁悬了红色花灯,房檐屋角贴了精美窗花,正是金秋丰收季节,入眼一片耀眼的金和艳丽的红,的确是办喜宴的好时节。 只是这新娘子一走到范闲身边,范闲便收起了方才不情不愿的苦瓜脸,霎时正经起来。 可这不是由于他突然想通了,而是这新娘虽然动作温雅大气,娇媚灵巧,但她的鞋同范闲的大小几乎一致,红盖头下约是凤冠头戴,金钗满支,身形竟然比范闲还高出不少。染了朱蔻的手指扯着红绸,躲在广袖下,只露出一点苍白的指尖,范闲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心中肯定了一个事实:这个新娘是个男人! 未有人察觉新娘的异常,范闲只得硬着头皮上。 范闲此回乃是入赘,杨家也够随便的,不过只报了家门,未多纠结他的家世故里,说是广陵不拘小节,即使少了男方亲戚,照样要把婚礼办个红红火火。 范闲牵着新娘走到杨家二老面前,突觉身边人的熟悉,不过几丈距离,手上的汗把红绸都快浸湿了。 那新娘或许真是欢喜范闲的紧,这么点路,同范闲的距离却是越靠越近,等到了自家父母面前,还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太娇媚俏皮,在如此鞭炮轰隆的场合下,竟然难辨雌雄,却清晰得如一条毒蛇的尖牙刺破了范闲的鼓膜,那股熟悉感更加猛烈了。 范闲冷不丁倒吸一口气,那边的礼官已经仰头扯着公鸭嗓开始喊了。 “一拜天地——” 范闲恍惚想起生前的那场婚礼,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皇家婚宴,繁文缛节,结个婚把他累得不行。而这次他未备彩礼,连迎亲都未曾经历,便牵得了一位“美娇娘”。 新娘对着天地一拜,五指一阵揉捏,又是一扯那段红绸,催促范闲鞠躬。范闲拜完,礼官便机械地来了第二句:“二拜高堂——” 范闲生前拜的“高堂”同他未有半点血缘,却胜似父母。倒是林婉儿的母亲,一生贪图皇权荣华,一败涂地。这回的高堂,范闲是第一次见,杨父杨母面相和善,平易近人,正因舍不得养了多年的独女小声哭泣着,受了这身材过于高挑的“女儿”一拜,并未半分异常。 拜过了天地再拜高堂,范闲心里已经少了那层膈应,同新娘一齐对着杨家家主一拜,利索地转过身面对新娘,等着第三拜。 那礼官又是一阵“曲项向天歌”的架势:“夫妻对拜——” 这下反倒是新娘犹犹豫豫了,他局促地揪着衣袖,像是突然找不着了北,迟迟没有动作。 范闲破天荒扯了扯红绸提醒他,新娘恍然大悟,转过身赶紧一拜,不想他身形过长,两个人靠得太近,范闲一弯腰,二人脑袋狠狠撞在了一起。 满堂大笑下,新娘害羞地缩回了手,他倒还好,头上的发饰少说没有二十件也有十件,一点都不疼。倒是苦了范闲,被他头上金的银的玉的狠狠一砸,疼得脑壳发晕。 杨大侠笑作说客:“范公子不要笑话,小女这是高兴坏了,心急的。” 范闲心想这大侠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怕都是靠了对瞎的眼睛行走江湖,连女儿被掉包了都不知道,实在糊涂。 三拜结束,礼便成了一半,只差送入洞房了。媒婆笑盈盈地把新娘搀去了洞房,留新姑爷在此被好好“闹闹”。 这婚礼虽然霸道又无厘头,可杨家是真心疼这独女,连闹洞房都爱屋及乌,不过是拉着范闲被宾客们好好灌酒捉弄了一番便放过了。 范闲号称千杯不倒,生前以“诗仙”之号成名那晚,便是酒后诗兴大发,水到渠成。今日这番劝酒,也不过信手拈来。 等范闲进了洞房,虽是满身酒气,不过脸色微红,双目却炯炯有神,大脑也精神万分。 若说外头的装扮是浮夸艳丽,屋内的摆设倒是精致典雅。床上洒满了红枣坚果,寓意早生贵子。少了大红大紫,只留几段红丝布挂在床檐,连屋内花瓶的花都忘了换——一个细长白净的青花瓷瓶内竟然插了三朵白菊。三成单,寓意孤独,白菊寄语哀悼,在这喜庆的杨家大宅里很是突兀。 杨姑娘的闺房很素雅,墙上挂了几把剑彰显身份,最扎眼的还得数角落摆设夸张的书架,可谓文山书海,拥书南墙。书架上的书摆得并不整齐,一摞摞随意放着,应是经常翻看的原因,好多书页起了折角,倒是有些武家独女不拘小节的性格特色。 质朴的家具构成了这个朴实的房间,最华丽的,当属坐在鸳鸯被上的新娘了。 新娘仍是方才的打扮,凤冠霞帔,身上点缀的明珠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双脚微微踮起倚在床边,双手缩在衣袖间一动不动,整个人被这层红艳艳的衣装包裹住,竟是一寸肌肤也未外漏。 进洞房前,喜婆塞给他一根秤杆,用红纸紧紧包裹着好图吉利。 范闲的法宝尽被丫鬟收走,却不见丝毫胆怯。他神光护体,即使不能捉住这个妖孽也能自保,不必忌惮。 范闲握着这根秤杆,冷静地向自己刚过门的新娘走去,仿佛手上拿的不是什么挑红盖头的喜秤,而是一把夺命的小刀。立定深呼吸,他左手摆好姿势,打算若真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妖怪,便立即让他死在自己手上。 范闲抬手挑起新娘的盖头,只不过瞥了一眼,正要发动神光的左手忽然静止了。 红盖头只被挑起了一半,底下藏着的脸却耀眼得天上人间,美不胜收。 范闲从未见过李承泽如此,淡妆如烟,明眸皓齿,浓密的乌发盘起,留着一缕活泼的刘海增添羞涩,凤钗头戴,轻巧的金锤子轻轻摇摆,垂在脸庞,与他的脸恰好般配,毫不女气,却削弱了一点刚劲,添了一份柔和。 他的两颊定是上了胭脂,泛着粉红,给他苍白脸修饰上人类才有的温度,又在额头点了些许粉黛,眉间一朵娇艳的凤仙花,双眸凤眼含情,薄唇轻抿,上头涂了朱赤色口脂,微笑地看着范闲。 范闲呆滞了一会,想着反正酒意已经上脸,装壮着胆索性将那红盖头全部掀开,盯着这张无与伦比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范闲心中只记得两场婚庆,一次是自己的,一次是李承泽的,两回都是百感交集。如今二者的男主人公众目睽睽行了三拜九叩之礼,他不知怎的,心里涌起一阵诡异的雀喜和一种突破常理的刺激,甚是欣慰。 他不说话,那头李承泽便先说了,可惜,这个李承泽开口便是一句“安之”,一盆冷水浇得范闲心里拔凉。 生前二人关系破裂后,李承泽也曾叫过他几次安之,可惜那时双方皆已撕破脸皮,势要整个你死我活,几句“安之”,也不过是李承泽在旁人面前卖弄情感的九曲回转大法,看似真,实则虚,若是要追溯,只会让范闲图感伤痛。 只是这个身着喜服的李承泽笑容熠熠,自在地探过身在范闲面前摇摇手:“怎么,看傻了?” 范闲很快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个不是李承泽,定是他们找了很久的喜魄。 他抓住对方的手:“你赶紧跟我走。” 范闲脸色严肃,神色紧张,仿佛屁股后面有只豹子追着他跑似的,喜魄不悦地拍了拍他胸口的红色礼花:“这怎么行,还没喝合卺酒呢。” “……” 没想到李承泽的喜魄一语惊魂,下一句话更是让范闲濒临奔溃了。 “我是杨家的女儿,我能走到哪里去?你不是入赘了吗,为何也要走?” 范闲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面前的人害羞地朝他眨眼一笑,倒是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垫着脚慢悠悠站起来,大方地一挥手,把姑娘家的灵动模仿的惟妙惟肖:“小范大人别惊讶,进了我们杨家门,我定会让父亲大人好好待你,将来财运亨通,扬名四海不在话下。” 他顶着那么重的衣服和头饰,走起来不方便,只得抱着自己的腰,模仿宫中见过的各位娘娘才人们小脚迈步,反倒走出了个小碎花步,要不是范闲现在大脑一片混乱无暇欣赏,配着脸上喜庆的妆容仔细端详一番,还是蛮俏皮可爱的。 裙子太长,李承泽的喜魄差点被绊倒,不过就是从床上走到桌子边,“哎呀哎呀”喊了好几声,方才拜天地的时候走得一板一眼的,倒也不见得穿了这衣服就不会走路。 范闲只得认命地帮他去提裙摆,又换来他一声清脆的笑声:“小范大人好生讨厌,担心就直说,干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范闲突然觉得,这几日李承泽指挥自己跑了东街跑西街,天马行空地要买东西看新鲜,根本不算什么小陋习,这眼前的喜魄才是真正的恶劣顽皮,让他头疼。 果然那喜魄落了座,又摆出一脸黯然销魂的模样,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桌上的白菊:“都说洞房花烛夜,小范大人这是要把我晾在这里呐,枉费我今天还精心装扮,原来小范大人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看看范闲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又拿起瓶子里的白菊:“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应该是不喜欢吧,他第一眼见我,就是不喜欢我,后来还要杀我,肯定是顶顶厌恶我。”说着说着,还真呜咽了两声,巴不得现在就表演当场落泪。 范闲为自己狡辩:“这话听着耳熟,但真不是这样……” “那是哪样?”他丢下那朵白菊,一下子被范闲带走了思绪。 七魄都是李承泽的情绪,虽然带了些许李承泽的记忆和神志,但大多头脑简单,只照心情行事,直来直去。范闲见他果然好骗,又道:“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成了杨家的女儿,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那你先同我喝了这合卺酒。”他也同范闲谈条件。 面带花妆的喜魄端起桌上的酒杯替二人满上,紧接道:“喝了就不许耍赖。” 范闲赶紧上前同他肘挽肘,凝视着对方好看的脸,一口干了。 这酒也同这屋子的主人,清雅恬淡,但这是范闲记忆中入口的第二杯合卺酒,比他的第一杯浓烈了不知多少倍,像李承泽这个人,让范闲的胸腹一下焦灼难耐,心烦意乱。 见范闲喝了酒,喜魄也是喜笑颜开将酒落了肚。 他没什么大心机,遵守了同范闲的约定,朗声道:“我附身在了杨姑娘身上,自然是他们杨家的女儿,赖不掉。” “……”难怪算命的说杨家独女命犯孤星,你这是人家孩子一出生就附在她身上了吧!这杨家到底是倒了什么大霉被你选上了? “好了,我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你了,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 见范闲犹豫,喜魄瞬间变脸,瘪着个嘴便要哭喊出来,范闲生怕他引来旁人,赶紧捂住他的嘴:“我喜欢的,我喜欢你!” 说出了这话,范闲却突觉一身轻松,那股诡异的违和感消失殆尽,仿佛对他而言喜欢李承泽是个天然的真命题,不必遮掩。 对方果然笑容重现,提着范闲的衣领就拎着他往床边走:“既然我们两情相悦,还不赶紧把这个洞房坐实了。” 他说着就要脱自己的衣服,范闲方才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真情表白吓懵了,愣是被他连人带鞋扔在了床上。 李承泽的喜魄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扯开自己的腰封就往范闲身上扑,范闲抬着他的肩膀想推开对方,他又一歪头,头上的发饰纷纷掉下来往范闲的脸上砸。 范闲被几串金银珠宝闪的两眼一白,才晃过神来,就见这个喜魄扯着嗓子一扯自己的衣领,范闲无意间一撇,差点叫得比对方还大声。 只见喜魄修长雪白的脖子上挂了一根后颈打结的红绳,线头之下便是清晰可见的锁骨,肌肤透着一片苍凉,再往下,红艳艳的布料用粗线秀了两只停在梅花枝头的喜鹊,遮住了他胸膛的风光。 范闲脸涨得通红,上下排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李承泽的这个喜魄,真是不可小瞧,穿了姑娘的喜服还不算,连里头的肚][;.'';兜都没放过。 范闲一扭头赶紧把脸埋在喜庆的大红被子里:“殿、殿、殿下,饶了小臣吧,若是被别人知道了,臣真是怕第二天自己命就没了。” 那喜魄仍然拉着范闲的喜服闹他:“你就看看嘛,看看我嘛,又不会长针眼。” 范闲扪心自问,吞了吞唾沫,想着若是李承泽真穿成这样,怕是太阳能打西边出来。 可这实在机会难得,范闲顺从了心里头那点小九九,微微抬头,欲拒还羞地单手遮眼,眼神却从指缝间往李承泽身上瞥。 实话实说,闹腾了一番后那厢喜魄头发凌乱,嘴上的红脂也化开了,可就这衣衫不整的样子配上里头那件莫名其妙的红肚'']/.兜,喜感中多份被屈辱了的委屈,只要不说话,定是能让众生癫狂。于是乎,范闲躁动不安的心一下子加速跳动,快失控了。 他的嘴唇涂那么红,根本不像个鬼,像极了坐于轿中的美娇娘,等的人或是好人,或是坏人,反正不是他范闲。 但范闲狂妄,明知没那么容易,也硬是想带走他。 见范闲这般小心紧张的柳下惠行径,喜魄开怀大笑:“逗你玩儿的啦,我才不喜欢你,我又不是爱魄,我不爱人,也不要别人爱我。瞧把小范大人紧张的,真好玩。” 范闲一抬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附身这种事情,也不知哪里好玩了。不如赶紧跟我走,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谁知这喜魄嘴巴一撅,还不乐意了:“不要,我要保护她。” 范闲心道就你这样子还保护人呢?没把杨家闹得鸡飞狗跳算是天地良心了。 这话题似是触及到了喜魄最不高兴的地方,他从范闲身上爬下来,闷闷不乐道:“不和你走,我不走。” 范闲瞧着他的唇,思绪不由回到李承泽被怒魄夺了身体的那天,那次他被自己的怒魄吻得神志不清,被对方抢了时机用了替身术而大闹京都。范闲心中一横,拉过喜魄,对着他红艳的嘴唇就来了一口。 他们都喝了酒,范闲更甚,早就不知道喝了多少,亲吻中满是酒气,清香醇厚的气息在二者唇齿间交融,范闲上瘾地用力吮吸他,没想到这个喜魄像是吃糖果似的反客为主。 可能李承泽的嘴天生就会接吻,喜魄明明神志还没上身,身体已经学会跟着范闲的节奏调整呼吸,甚至连手脚都缠了上来,抱着范闲的脑袋巴不得把嘴上红色的口脂全部粘到范闲脸上去。 突然听到咚的一声,范闲大梦初醒,抱起对方的身体一看,原来这喜魄真的被他吻到勾了魂,不再缠着人家姑娘了。真正的杨姑娘拖离了喜魄的附身,竟然也穿着一套红艳艳的喜服倒在床上,趴着一动不动。 李承泽的喜魄嘴上像是抹了层辣椒面儿,抱着范闲的脖子迷迷糊糊看着床上的年轻姑娘,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轻轻叫了一声:“别把母妃摔疼了。” 范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将姑娘翻了个面儿,瞧着她的正脸,只见对方素面朝天,安静地睡着。因习武常年在外,杨姑娘的肤色是健康的蜜色,脸上带这那个年纪女孩的水润和灵气,身上一股书卷恬雅气质,正是百姓眼里的那个丽人。 虽然她的气质和样貌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范闲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年轻版的淑贵妃啊! 他马不停蹄抱着李承泽的喜魄滚下了床。 白天范闲还在嫌弃这杨姑娘极丑无比,而现在,这位杨姑娘不知是几世前的儿子,正衣襟大开地眨眼瞧着自己,内搭一件极可能从自家母妃柜子里拿的肚''][;.兜,穿着和自己配套的喜服,飘飘然不明所以。 范闲一时惶恐,按着喜魄的脸,拿喜服赶紧帮他擦干净嘴上的口脂,两腿一跪向淑贵妃大声认错:“臣该死,臣该死啊!” TBC ———————————————— 李承泽:感情这章我全程没出场是不是??? 我:没呢殿下,您全程在泥您自己呢…… 喜魄:没被我笑到算我输! 范闲: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太难了…… 第9章 范闲闹出这么大动静,杨姑娘却未有任何反应,着实古怪。 范闲迟疑地把手指放在她的人中处一探,还好,还活着,想必是因为被喜魄附身太久,身上缺少灵气陷入了短暂的沉睡。范闲见她短时间是清醒不过来了,赶紧帮她盖好被子,也不忘掖掖被角,生怕把淑贵妃的转世给冻着了。 李承泽的喜魄仍然处在莫名的兴奋中,丝毫不觉自己便是问题所在。 范闲拉着他劝道:“殿下莫要再接近淑贵妃的转世了,您这行为打破了轮回规律,对杨姑娘身体不好。你看你母妃,这等家世,这等样貌,上一段姻缘还能白白葬送,不应该。” 这件事不提还好,提起来可把这喜魄气的不轻,气呼呼道:“是那男的脚踏两只船,我帮母妃出气罢了,这也不行?” 范闲不好对他说人生遇到一两个渣男也是命中劫数,都是老天赐的门槛,迈过了才能通往庄康。何况这等小磨难同别的事相比实在不足一提,怕是未来有更难的事等着杨姑娘。这喜魄虽是捣蛋顽皮,“棒打鸳鸯”也只是多此一举,并未改变杨姑娘的命数而酿成大祸,还有余地。 虽然被“新娘子”亲自闹得没法进行洞房,仪式也算成了大半,范闲恭敬地问他道:“主事丫鬟里,有没有一个叫芳儿的?” “有,有。是母妃的贴身丫鬟,长得可漂亮了,办事也灵巧。” 范闲一听这话,便知自己的那些法宝有了下落,赶紧又问:“实不相瞒,芳儿收了我的东西,我得去取回来,殿下可有什么线索?” 李承泽的喜魄思索着晃晃脑袋,似乎想到什么,从内室柜子拿出一个小盒。范闲一瞧,这不正是芳儿放在装他法宝的盒子吗? 范闲紧绷的脸色一松,正要去接,喜魄却狡猾地一勾手,将盒子藏到身后,笑道:“芳儿让我洞房了之后再把东西交给新姑爷,可现下咱们又没洞房,你说,该如何是好?” 范闲苦笑:“殿下只是玩性所致,既然并无与在下同床之意,又何必为难小臣?” 那头喜魄眼神一亮,道:“那你把这盒子里的东西一一告诉我,我便把东西还给你,如何?” 他打开小木盒,最先看见的便是乾坤袋,这东西不稀奇,凡间捉妖的道士也有,遂想都不想便把东西丢还给了范闲。 入眼的第二件东西,自然是范闲的神笔。李承泽生前也见过不少珍贵罕见的文房四宝,可这支笔个头虽大了点,其他同别的狼毫毛笔并无差别,反倒是清雅的紫檀笔杆上留了一道痕迹,像是被什么硬物划伤,喜魄怎么猜,都不知范闲为何对这东西如此宝贝紧张。 他拿着笔不知所以然地瞧瞧范闲,范闲接收到他的困惑,赶紧鞠手作答:“这是小臣的神笔,可幻化千物,只要臣想得到的,都可拟态成真。” “那岂不妙哉,你画些金银元宝,来他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世间首富的位置非你莫属。” 范闲笑着摇头:“可这皆是虚假之物,乃臣的神力幻化而成,神力一旦消散,那些便财富都会消散。何况做假的东西,想必殿下也看不上。既然是自己唤出的假物,便心知肚明,总归是膈应,又何必在这上面贪图享乐呢。” 范闲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面上先是谦逊一番,又道出自己不懈宵小之辈沉迷玩物的志向,里子里却是坦言了这宝物的神通广大,连现在心智不全的喜魄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李承泽的喜魄虚虚挥了几下那支笔,未见任何反应,而范闲脸上自信满满的表情恰巧说明了问题:便是这笔只有他可驱使,即便落入了恶人之手也并无大碍。 范闲虽然宝贝这笔,但如今如此坦荡荡,可见他最担心的,定是这第三样宝物。 第三样宝物是个方形硬物,被范闲用金丝厚布包着,喜魄心中好奇,正要伸手翻开那层布料瞧瞧,范闲大喊一声“不可”,便来抢夺那东西。 这下喜魄心中那点穷根究底的想法更加浓烈了,范闲越是不让他看,他越是想看。 范闲向他出手,却也不敢真的伤了这位自己刚进门的鬼新娘,只为抢那块踏金印,用的大多是普通的武学招式,掌式,拳法,踢脚,连番上阵。李承泽幼时被太子推下水伤了筋骨,未学过武,如果化成了厉鬼也不过是靠鬼气涨气势,手上动作全凭狠劲,虽然管用,但细细剖析,单调得不行。好在他如今身姿灵活,若是单纯躲避范闲的攻击,还是游刃有余的。 范闲抓不到他,反倒是弄乱了这屋子的家具摆设,不禁恼他玩性过大,召来神笔便是一划,一道火焰窜出来吓了对方好大一跳。 这喜魄常年在广陵各地东奔西走,因广陵受了天地庇护风水好,从未惹出什么大祸,也恰巧是因为如此,他从未见过什么强大的妖魔鬼怪,被这么一条窜出来的火龙吓得目瞪口呆,忙着一躲,手上堪堪握着的踏金印便掉了下来。 那层金丝布不过简单裹着金印,被他一折腾,金印完全暴露出来,好巧不巧,落地时乃是底部朝上。神器一摔,触动了神威,爆发出一道金光,离得最近的喜魄措手不及被这光照到,皙白的颈部瞬间被打上了数道不规则的金纹。他呻吟一声,疼得倒地起不来了。 范闲亦是震惊,踏金印虽说威力无比,但不过一道散出的神光,最多对普通小妖有着致命的打击,却没想到,李承泽的喜魄作为杀身鬼的七魄之一,如此不堪一击。 那喜魄摸着自己的脖颈,想必是化鬼之后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不敢置信地看着范闲,眼泪瞬时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脸上的胭脂粉黛全被泪水打花了。 范闲被他的眼神灼伤到心痛不已,巴不得自己替他受了这罪,赶紧收回踏金印,想去扶起他。不想过了这么一遭,这喜魄却是再也不相信他了,赏了范闲几个掌风,缩在桌角不肯动。 那金纹像一张蜘蛛网,束缚了喜魄的颈部,甚至还有更加锁紧的迹象,颈部细嫩的肌肉都被崩得有些变了形。 他虽早已尸骨冰凉,不需要呼吸,但这种被细铁丝掐着喉咙的感觉仍是疼得让他撕心裂肺。他无力地敲打着凳脚,像是要发泄这最后一丝力气,语气中带了哀求之意,艰难开口:“小范大人威武神通,我甘拜下风……只是我因这颗庇护广陵的紫微星,已经受困多日,无奈之下附身在母妃身上,也不过偷了她些许灵气自保,并无伤她性命。” 他的眼泪根本流不完,淌在地上沾湿这套滑稽的喜服,脖子被金纹锢着,声音很是沙哑:“你若能念着咱们的旧情,就把我收服了吧,我不想,不想受这苦,我要痛快地……” 他未说完这话,又是无奈一笑,他同范闲之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可念的旧情,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的无聊交情,现在再提这些,实在是自己不自量力。 范闲红了眼,心脏随着他的话语被狠狠一揪,却强迫自己很快镇定下来。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迅速整理好神态,二话不说把他抱了起来,开口时竟然也有些哽咽:“谁要收服你了,你这种捣蛋鬼自然得祸害留千年,我会救你,我们去找你的真身,回到他身上,就不痛了。” 脏衣篓能去哪里,范闲一想,只得碰碰运气,以全力抱着他往后院水塘跑。 喝喜酒的宾客都在聚客厅把酒言欢,新郎不忙着洞房,如此抱着新娘乱跑,竟然也无人注意。 为了救怀里的鬼魄,范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也不怕被人发现,扯开了嗓子喊李承泽的名字。无人回应,便一路磕磕绊绊,跑到后院找出自己丢失的外衫一抖,不见李承泽的真身。 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越跳越快,快得要跳出他的胸膛。他无力抱着自己娇艳的鬼新娘,泪腺猛地一酸,以头磕地,像是要把自己撞死好同这新娘一起去了。 直到额头磕得鲜血直流,范闲才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嗤笑。 他转过身,来“人”更加是大方地干笑两声,毫不回避他的视线。 范闲额头的血是滚烫的,这下只觉得心脏也滚烫得快烧坏了。李承泽死后不久的日子里,他曾经也像今天,强烈地渴望见到李承泽,渴望到撞坏了桌椅,打碎了碗盘,满头是血求而不得。仆人都道是他疯了。他是疯了,只有疯子会以为被自己逼死的人还会愿意回来见他。 李承泽提着个巨大的酒坛子,明明是个厉鬼,脸却被酒熏得通红,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走路还一摇一晃的。 范闲愣愣地看他靠近,然后听他大声嘲讽,颇有要为他们贴个布告宣传的气势:“大喜日子,殉什么情呐,真是让我感动得要落泪了。” 话音落了,他还打了一个酒嗝,后知后觉道:“对不起,差点忘了,你们没有情投意合,哪来的殉情。咳,那你们在这儿瞎折腾什么啊。” 范闲见他那醉态,沸腾的心不可遏制烧得更旺了。他将抱在怀里的喜魄露出正脸,让李承泽出手救他。 李承泽喝到站都站不稳了,酒坛子一丢也陪范闲坐到地上,俯身去看他怀里的新娘子。这新娘子是真的好看,虽然有些傻里傻气,但活泼漂亮,打扮得也精致,可见为了这场喜宴花了不少心思。 喜魄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一张小脸惨白,眼神迷离看了自己的正身一眼,完全放弃了反抗。他脖子上的金纹微微发亮,被一身火红的喜服一衬托,像是夜黑里点亮的一盏发烫小灯。 李承泽拍拍他已经疼到僵硬的脸,酒意上头,直截了当地小声骂着:“如你的愿,替你抢了新郎官,没想到会这么疼吧。怎么不长记性啊,上辈子玩得命都没了,这回还这样。玩什么不好,偏偏要玩小范大人,真傻。” 范闲虽已将这事的来龙去脉想得八九不离十,没想到李承泽这么坦荡的承认,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承泽温柔地摸摸喜魄的脖颈,一阵烟雾缭绕、鬼泣鸦鸣后,范闲怀里的鬼新娘消失了,范闲知道,他回到该回去的地方了。 李承泽收了喜魄,心里莫名畅快,提着酒坛子又灌了自己半坛。 他生前也爱喝酒,但都是用酒樽细细品味,何曾这样狼饮过。醉得痛快了,他瘫倒在地上,醉眼朦胧,心道这也算是自己的喜酒,自己算半个东家,毫不吝啬地对范闲说道:“这酒是从他们家酒库拿的,上好的女儿红,小范大人要不要也来点。” 范闲仍然失魂落魄,凉意钻进了身躯,促使他动身说话。他知若是再不开口,往后怕是再也不能同李承泽说话了:“那个金印……” 李承泽喝酒的手顿住,脸色一变,眼神淡漠。 “那金印名为踏金印,是我向同僚所借。我本想压制你身上的鬼气,好让你能痛痛快快上街,不必躲在我袖中,没想到误伤了他。”他边观察李承泽的脸色边说着,既然这印已经被戳破,范闲索性把话摊开,让李承泽也爽快些。 能抑制鬼气的印自然不是凡物,李承泽不笨,想着方才自己喜魄被那东西折磨的样子,眼皮一跳脱口而出:“小范大人要对付我就直说,莫装好人。找这么个理由,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范闲苦笑:“殿下自然是不信的。” 李承泽潇洒把酒坛子一摔,抬颚瞥视他:“你要治我,我自然反击。看在你前几天的诚意上,若是你不再提此事,我便当作没发生过。范闲,你了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已经想了很久,上辈子就想好了。”范闲说罢,从怀里掏出踏金印,大喊一个“封”字。但见李承泽周身土地出现一个金色封印阵,光芒万丈,源源不断的仙力汇聚至此,让他无处可逃。 李承泽化出鬼相欲冲破阵法,杀身鬼之强大,即便是紫微星护体的广陵,也自身难保。可他忽然脖颈一阵刺骨的疼痛,原是方才喜魄受的伤并未痊愈,毫无保留地留在了他身上。他顿时倒地,摸着自己的喉结,心中满是震怒,却来不及多说什么,踏金印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立在他头顶,对着他的右后肩重重盖下。 这一印仿佛泰山压顶,让李承泽站不住脚跟,他跪在地上,眼中怒意令人发指。踏金印施展完神通刚刚落地,李承泽便疾风扫落叶一般扣住了范闲的天灵盖。他鬼相大显,一喘气,阴森的怨气便顺着他的四肢漫延在地,杨家大院顿时乌烟瘴气。 范闲用了踏金印已是体力透支,此时杯水车薪,见李承泽这般肃杀之气也未露丝毫胆怯,反而是凭着最后一丝气力,对这杀身鬼讲起了道理:“踏金印对殿下虽起了封印之用,但我已经修改了法印暗语,只要无人知晓这其中的秘密,殿下便是无碍的。” 范闲早已大逆不道,踏金印的暗语乃单纯一个“封”字,这是天地通行的法则。他将这道暗语改成了一朵合欢花,便是为了保全李承泽不死不灭,直至重新投胎。 活了两世,范闲深谙存活之道,杀身鬼现世,天界不会置之不理,他要保眼前人,便不能让他滥杀无辜,累及旁人。正如生前他折断李承泽所有羽翼,只为他能活命。 死在李承泽手上的人,不论是李承泽有意无意,对他而言既是戾气加成的力量,也是岌岌可危的底线。他范闲自知,这天下,最没资格管这事的便是他自己,可最在乎这件事的,也只有他自己。 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李承泽自己都不在乎的事,范闲比他更在乎。就好比现在,李承泽不在乎踏金印的暗语倒地改成了何物,范闲却在乎得替他雕刻了许久。 李承泽凝视了他一会,毫不留情道:“我杀了你,三界便没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了。” 范闲口吐鲜血,欣慰地说道:“殿下恨我,我知。你杀了我,这踏金印没了盖印人,也便失效了。要动手,你就动手吧。” “我怎知你还会不会像刚才那样……”李承泽摸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还在忌惮刚才的疼痛,心下仍有惶恐,“范闲,你回回逼我至此,就不能想想我……” 他突然又想到什么难以开口的事,顿了顿,眼睛霎时红了一圈:“对,是我性格不好,不识好歹,但是我也……我也不想……我总不至于,让你这般讨厌,厌恶至此。” 范闲见他语无伦次,也难过起来:“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 只是有时候看到李承泽的假笑,就像看到另外一个令人作呕的自己,仿佛一石双生,不得和睦善终。 “你现在便杀了我吧,我把心脏给你,过了奈何桥,你把它交给孟婆,还能做个人情选户好人家……”他认真直视李承泽的眼睛,补充道:“除了方才那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用踏金印强迫你,你别怕。” 李承泽随即又恢复那副杀人如蒿的面庞,鬼爪刺破范闲的胸膛,残忍地探入内里。范闲仍是生死淡泊的样子,甚至对他微笑了一下,像是在信誓旦旦对他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是李承泽最讨厌他的样子。 后肩上的踏金印痕果然没有任何反应,李承泽见状,心烦意乱将范闲抛下水塘,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像只无头苍蝇乱窜,慌乱之中,下意识地去了杨姑娘的闺房。 淑贵妃的转世安安稳稳睡在床榻,李承泽见了,方才忍不住的眼泪便淌了下来。或是在自己的喜酒上喝了个不醉不归,或是仍然对光明正大上街走走看看抱有幻想,又或是真的想再见一面母妃,他胆怯了。 他的确不想杀范闲,但他也不想再做任何人的棋子,范闲又一次触了他的底线。他暗暗发誓,他要留着那颗肮脏的心脏,必须永远只能由他留着。 后肩隐隐作痛,李承泽懒得再管了,在母妃面前敞开了心扉抱着凳脚静静流泪。 他与淑贵妃生前并不亲近,比起自己,母亲仿佛更喜欢书册。本是母慈子孝,却在李承泽参与夺嫡后,两人变得不即不离,直到离世,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往事莫再提,叩首断旧情。 李承泽掐断眼泪,跪地,朝着杨姑娘以头抢地重重三击。 一跪地,还了十月怀胎之苦,二磕头,尝了冷宫寂寞之寒,三叩首,清了不肖子孙之罪。 他留下一地怅然若失,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范闲知道自己在池底。他的眼泪一直在流,溶在水里散了没了,难辨真假。血染红了水塘一角,喉咙生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晓自己并非一个圣人,只不过一个俗人,何德何能飞升在位,还同前世的人纠缠不清。这下真切体会了窒息的感觉,便知再好的掩饰和虚伪,在水里都会无所遮掩。 他像是在做梦,梦里,那个常光脚的厉鬼不假思索跳下了水塘,他游向自己,奋不顾身地抓着自己的肩膀往岸上去。 他被那个厉鬼救上了岸,对方似乎很担心他的伤口,对着他破烂不堪的胸口发呆了许久。 这可是他爱情的徽章,差点被鬼掏心的五个鬼爪印记,范闲一拉衣服,舍不得让旁人看走了。 范闲视线模糊,只觉得对方的眉眼有那么一点像心上人,愧疚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李承泽的喜魄告诉了他,说喜欢,也没那么难。 于是他抓住那个厉鬼的手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弃你,你也不能,弃了你自己。” TBC 第10章 身体传来柔软的触感,像是陷入了缥缈的云层中。阳光暖洋洋照在他身上,烘得他惬意极了。他下意识翻了个身,两臂一横,却碰到一团冰冰凉凉的东西,将他一下子冻清醒了几分。 范闲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熟悉的床檐入眼,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这几日留宿广陵的客栈中,想必是李承泽将他扛回来的。房间窗户大开着,秋日的暖阳打入屋子,给这个凉秋添了点温度。范闲懒洋洋地直视太阳几眼,索性敞开了身子让太阳照着,却迟迟不见身体暖起来。 他眯着眼,拉起被子想睡个回笼觉,却扯痛了胸口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将痛到僵直的手臂放下,不小心又触碰到了那团凉凉的布料。 被他这么一闹,那团沁凉的白色布堆也动了动。只见那件宽大的白色锦衣下钻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被打扰了美梦显得一脸不耐烦。他用头顶了一下范闲的肩膀,小短手都来不及伸出衣袖,就着长长的衣摆推了范闲一把,恼道:“安静些,莫吵。” 范闲半个人还在同周公下棋,这下瞧见布堆里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小屁孩,瞬间清醒过来,直起身子,也不顾上还在泛血的伤口,仔细看看缩在自己胸口的男孩。 范闲觉得眼下的状况太匪夷所思了,他先是作为抢亲的受害者同李承泽成了亲,后在洞房花烛夜被李承泽揍得差点没了小命,一觉醒来,李承泽不知所踪,床上反而多了个小孩。 范闲这一起身,床上多了个被人体温暖过的好位置,这孩子咂咂嘴,慢慢把整个身子移过去,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睡姿,继续团着个脑袋缩在衣料上,还不忘扯过范闲的被子给自己裹上,巴不得这点残留的温度都好好藏在被子里,不让旁人偷了去。 小孩背对着他,只露出了半张小脸,面容与李承泽很是相似,白净的脸上带着稚气的淡笑,嘴唇透着粉红,鼻头微微上翘,眉毛像极了女孩,又长又细,配上眼睑上翘起的睫毛,不难猜测这副眉眼在清醒时定是灵气动人。 范闲仔细观察了他很久,心里锣鼓轰隆,这孩子长得也太像李承泽了,简直就是李承泽的迷你版,难道他和李承泽成了一次亲,一夜之间孩子都这么大了? 范闲怀着忐忑的心拉下孩子肩头的被褥。小孩不悦地呜咽了一声,范闲心中有鬼,顿时好爸爸精神上身,体贴得摸了摸他的额头,咿咿呀呀唱了两句不成调的外婆桥,见这孩子不过象征式地反抗了几下,便壮了胆子,夺了小屁孩的被子还不算,一鼓作气将他右肩的衣服扯下。 只见对方右方肩胛骨上端落了一朵粉红色的合欢花,小花娇艳欲滴,开得正是旺季,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肤,长在了他身上。 这个孩子粉雕玉琢,浑身上下像是从未受过什么苦,肌肤娇嫩,吹弹可破。只是身体冰彻入骨,血色全无,胸膛并无任何呼吸的起伏,范闲立即纠正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担心地拉起他的手:“殿下,殿下,醒醒。” 李承泽睡得很沉,范闲这么吵他,也不过皱了皱眉头不愿醒来,顺着范闲的手抱上他的手臂。 范闲身为神官,法力高强,加之直接由人身飞仙,体温比普通人还暖上不少。李承泽抱了他一会,索性把自己的脚也搁在他怀里,末了还嫌不够,双脚伸进范闲的长襟内汲取范闲小腹的体温,很快又不肯动弹了。 一个杀身鬼,怎么好端端的化成了小孩。范闲虽是担心他,但更心痛他这样求暖的姿态,赶紧和衣而卧,用被子裹紧两人,不想让他再冻着。 范闲失血过多,之前同李承泽的怒魄相斗,伤还未好全,这么一落水更是雪上加霜。他强撑着眼皮不肯让自己睡去,怀里的小孩被裹在李承泽原先穿着的锦衣内,睡得香甜。范闲边温暖这个小冰块,边思考他身体异样的原因,心道估计是踏金印的副作用,从乾坤袋里拿出踏金印的使用说明书,快速翻完,终于也因疲劳倒头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李承泽活生生喊醒的。 李承泽语气很差,嗓门比平时大了不少,还生怕范闲醒不过来,毫不留情地去扯他的耳朵。可惜他现在化为了儿童,就算火冒三丈想找范闲算账,一张童真脸庞配上颇具手感的苹果肌,一口一声“范闲”,净是小娃娃的撒娇语气,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和威慑力。 范闲睁眼便见他小猫挠人似的撒泼行为,心道这老虎不过是现在被迫成了奶猫,即使退化成了猫屁股,也是狸花猫的猫屁股,他是断然不敢摸的。 他一个车轱辘鲤鱼打挺起身,毕恭毕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只见李承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怒瞪,小嘴直抽气,似是被气得话都说不上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只写满了一句话:有什么吩咐你自己看不懂? 范闲知他心里恼火,只得从李承泽的被窝里起来。李承泽毕竟只穿了一件大人衣裳,整个人像是个露了馅儿的饺子,甚是令人发笑。范闲怕他身体又凉了去,赶紧用被褥把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下床时还不小心慌慌张张踉跄了一下。 他顶着李承泽怒气滔天的眼神,说道:“踏金印有些副作用。殿下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乏力,腹内戾气空空,却心态平和,头脑清晰,不再孤木难支,比以往能更好的控制七魄情感了呢?” 李承泽不情愿道:“是。” “这便是好事了,殿下七魄不全,踏金印帮殿下调和了体内不平衡的七魄,也稍微控制了戾气。白天众鬼归巢,殿下会变回小孩模样想必是身体的自我调节。等殿下身体适应了踏金印,便能同往常无异了。” 李承泽看不惯他脸上嬉皮笑脸的模样,心里仍然不信任他,道:“变不回来就杀了你。” 范闲摸着自己胸口的伤口,他的衣服仍然血迹斑斑,瞬时装起了可怜:“我现在也打不过殿下,自然是实话实说的。” 李承泽把头一扭,沉默着不搭理他。 范闲在那里站了半晌也不见李承泽什么反应,倒是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两眼一眨正想找个凳子坐坐,李承泽却别扭地一摔被子,气得嘴上都能挂水壶了,道:“我衣服呢?你赶紧去搞一套现在我能穿的。” “……好,立马去办。” 重新穿戴完毕的李承泽真是灵秀可爱,着实是从皇宫出来的小公子模样,现下不过七八岁,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大眼睛水灵灵,一身绿色小劲装,腰间系了黑腰带,佩戴一块白色小玉佩,脚上黑靴靴头微翘,他严肃地扯平长长的衣摆,迈着小短腿转了几个圈,自己也甚是满意。 这身衣裳是范闲拜托店小二购入的,直接点名了要店里最贵的那套,小二也是眼睛雪亮,知道他们不普通。范闲给的银两太多,全贪入自己的口袋容易露馅,于是给李承泽添了把小纸扇,这才毫无愧疚地把找来的碎银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小金库。 李承泽不愧是真正的京都公子哥,一把纸扇打开又合上,颇为拿手,配着这套略显成熟的衣裳,净显人小鬼大的神气。 店小二这行为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范闲见李承泽穿得好看,也不点破那小二,还深觉他慧眼识人,见李承泽一个小屁孩,还能看到他身上的皇子气质。 李承泽虽然不满被人控制,但看在范闲还算诚心坦荡的份上,先不同他计较。这踏金印果然让他身轻如燕,焕然重生,不想莫名发火牵连无辜,连那谄媚的店小二都顺眼不少,从范闲的乾坤袋里又拿出两粒碎银给了小二当作打赏。 范闲知道小二已经有私银入袋,李承泽又是一番阔绰,苦笑这二皇子还真是不知钱财为何物,赚钱为何事,难办。 李承泽得了自由,第一件事便是出去闲逛。他把范闲留在客栈内养伤,丝毫不怕生人对自己一个孩子不利,拿了范闲的钱袋就大大方方上街。 他喜欢街景陌巷的风光,虽然讨厌人群的汗臭味,课其中的喧哗和热闹又让他一直向往,真是坐实了矛盾体的身份。李承泽化鬼那么久,从未好好体验过人间一回,这次玩了个尽兴,将这街市一圈逛下来,肚子也饱了,腿也累了,人也懒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白日赶集的摊子纷纷撤下来,轮到夜市登场。李承泽一转念,索性去了杨府,找了处屋顶坐在那里吃点心。杨府被他和范闲昨夜一闹,全府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新姑爷逃婚了,小姐睡了一夜全然不记得新姑爷的样子,类似的八卦瞬时传遍了府里府外。 李承泽手上端着的仍是那日范闲给自己买的红糖年糕,他咬了一口,味道没变,入口即化,只是心境有些变了。他无聊地听着街头巷尾对昨夜神乎其神婚礼的讨论,见杨府附近并未有人有性命之忧,杨姑娘今日更是恢复得生龙活虎,想着范闲果然没有骗他,踏金印的确是个神武。见杨府无恙,他也舒坦了。 他心中一边咒骂范闲强迫他下了印,一边又感谢范闲帮助他下了印,耷拉着脑袋瞧着今天的落日,不知道怎的连太阳都艳丽了不少。 李承泽嘴里嚼着年糕,品着舌苔上的甜味儿忽然胸口一阵暖意,整个身体不可遏制地向前一抽,后肩落印的合欢花迸发出一阵黑色怨气,难受得他停下了筷子。李承泽只觉得身体从头到脚被力量充沛,汹涌得快要溢出来了。 手中的年糕碗哐嘡一声落地,胸口像是燃了一团火,李承泽暗道不对劲,一个漂亮的翻身下了屋檐,杨府人来人往,不是藏身之处,他见后院中仍挂了红布头的桂花树,利索地一蹬脚,将自己藏在了桂花树冠上。 他下意识驱动了腰上的捆仙锁,那傻绳子见他不舒服,在身边寒虚问暖、点头哈腰。李承泽见了心烦,不知怎的脱口一句:“去找范闲。” 直到那绳子消失在了落日的暮色里,李承泽还扯着胸口的衣襟黯然失色,暗骂自己娇弱多事,好不容易独自出来溜达一圈,找那家伙干嘛。 被捆仙锁绑来时,范闲还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正躺在床上为李承泽的事情发呆,反反复复思考自己对那人的情感,这根叛变自己多时的绳子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把自己捆了个紧实,五花大绑丢到了一棵桂花树下。 范闲怎么瞧这儿怎么眼熟,心道这不是杨府吗,一声“范闲”就把他拉回了现实。范闲左右张望,不见人影,正纳闷,又是一声“抬头”钻入耳蜗。 他抬头,梦如初醒,不禁暗骂李承泽又是犯了什么毛病,是受了自己哀魄的影响想在树上安家了吗?这杀身鬼已经完全没了要杀人的样子,恢复了大人姿态,一双长腿光;[];/裸地挂在树梢头,整个人裹在昨日婚宴留下的大红布头里,长发半披,害羞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局促地坐在树梢,神色慌张又胆怯。 范闲吞咽了口水,努力摆平心态,心道还好杨家后院来人不多,一鬼这副打扮坐在自家树冠上,岂不是天下奇闻。 “殿下,您这是干嘛?”范闲甚至怀疑李承泽是故意考验自己的耐力来了,这可真舍得下血本。 李承泽脸色一凶:“少废话,我衣服呢?” “……” “大约是天黑了,我就变回来了,赶紧拿出来。” “……”平心而论,范闲还是喜欢李承泽小娃娃的模样,虽然凶,但煞气迷你了至少十倍,他就不怕了。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将衣服从乾坤袋里拿出放在树下,扭头等李承泽换衣服。 李承泽脸皮薄,明明范闲转过了身,也不肯下树拿衣服,让捆仙锁把衣服捞上来,心里还是不放心,让范闲又走远几步才肯换衣。 事毕,范闲上前替他用合欢花木簪挽发,对着他白净的后颈盯了半晌,心想李承泽自己不自知,若是衣服领口大些,后肩上的印痕定是暴露无遗,赶紧后怕地帮他把领口拉紧了些。 李承泽未觉异常,拍掉衣袖上的桂花,说道:“东南方向有欲魄的气息,休息几天再走吧。”他瞥了眼范闲,眼里有些不屑,“你抓紧时间养伤,到时候别拖后腿。” 这番决定对范闲的身体自然是有益处,对范闲的钱袋而言,可就遭了殃了。 李承泽没有钱的概念,生前银两都是旁人恭恭敬敬送到手上,化鬼后也一直没有好好经营过日子,几天下来,有用的东西一样没买,没用的东西买了一堆,新鲜劲一过就丢。等范闲同他到达临安,钱袋里的钱早就岌岌可危了。 临安乃鱼米之乡,秋季荷花谢了,莲藕成熟的季节却来临了。这里曾经作为国家帝都,文化风靡一时。戏台子舞、水袖纸扇,姑娘娇羞可人,捻指成花,踏步成风,眼中带情,软化了这座城。 白天的李承泽又化为了幼童模样,他已习惯了随太阳起落改变形态,同范闲两人走在街上,像是年轻父亲带着孩子出来玩耍。不少女子见李承泽模样可爱,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又见范闲在一旁风度翩翩,对孩子可谓是所求必应,心中不免唉声叹气,说着果然好男人都是别的女人的,与自己无关。 范闲同李承泽找了个小摊落座,店家替他们上了一壶龙井和糯米莲藕,李承泽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吃起来,范闲却对着越来越瘪的钱袋哀声连连。 李承泽抬头问:“做什么这幅衰样?” 范闲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装作认真探讨的样子转移话题:“你说你的欲魄,到底是对什么有欲望啊?” 李承泽筷头一顿,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应该很了解你自己吗,怎么会不知道?” 李承泽嘲笑他:“那你了解你自己吗?” 范闲一哽,无话可说,只得替自己把茶再满上,答非所问:“反正你的欲魄对权利,应该是没欲望才是。” 李承泽埋头苦吃,不理他。 范闲见他又生气了,心想自己刚才的话应是冒犯到了他,怎么都找不出这话的毛病。无奈之下,只得自己也夹一块糯米莲藕,一咬,猛地被甜齁了,连灌三杯茶水才解了味儿,看着李承泽面色不改得对着莲藕大快朵颐,着实佩服。 正欣赏着他的吃相,李承泽突然停筷,看着范闲,神色迷离地轻声说:“来了。” 只见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集市上到处鬼哭神嚎,卖艺人仓皇流窜,不少店家摆在外头的鸡笼子都被风吹得飞起,拴着的狼狗狂吠,落了实实在在的鸡犬不宁,狼狈不堪。 街上突然疑神疑鬼,李承泽这桌子也不能幸免,他面前的碗筷翻了个面儿落在地上,甜腻的莲藕撒了一地,滚了好几圈落了尘土,定是吃不了了。李承泽一个咋舌,不过弯腰一个捡碗筷的功夫,这阵妖风却又停了。 范闲眨眨眼,对着头一回亲自下地捡碗筷的李承泽小少爷吃惊不已,正想夸“儿子”长大了,隔壁的水果摊大叔大声一拍桌子,嘹亮的喉咙响彻街尾,大怒着:“我刚摆在这里的葡萄呢,怎么少了一串!” 范闲闻言,差点把手上的茶杯摔出去,只见这头莲藕摊的店家见怪不怪地抖抖手上的抹布,脸色平静地收拾桌子。 范闲隐隐猜测到了始作俑者,却又不死心,便又问摊主:“店家,刚才这风,着实奇怪呐。” “咳,常有的事儿,咱们这儿,都是做生意的。来来往往人多,这邪门的事儿,也多。报官儿没用呀,衙门没办法,找了道士看了好几回了,啥都没查到啊!反正每次都只丢几串葡萄,卖水果的防着些就完事了,不打紧。” “……” 李承泽破天荒地把将自己的碗筷放回到桌上,拉拉范闲的衣角,眼里不知怎的有些鄙夷:“看到了吗?我的欲望。” 范闲一鞠躬:“……在下实在望尘莫及,殿下实乃人中翘楚,是鄙人愚钝。” 李承泽晃晃脑袋,两手插在袖子中,天灵灵地灵灵装神弄鬼一番,摇摇小脑袋一撩刘海,摆摆手势,让范闲不要太崇拜自己,遂道:“你看他,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的很。我想了个好主意,定能抓到他。” TBC ———————————— 欲魄:好笑了,我怎么可能只想要串葡萄……太小看我了吧! 第11章 范闲站在水果摊面前,面色凝重看着这位不同一般的摊主。这位摊主长了张国际化的脸,金发碧眼,一头卷发包裹在白色头巾里,身上戴满了各色的夸张宝石,正用一口口音极重的不标准国语招揽着生意。 “走过路过,多来看看,世界各地的水果,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 李承泽头一回遇到外国人,好奇地观察了他很久,甚至比划比划自己的鼻子,偷偷去对比那人的高鼻梁,清朗地笑出了声。 范闲寻思,临安的重商文化果然在民间根深蒂固,这令人怀念的国际友人专用的中文发音也是许久未听到了,生意能做到这里来,想必不是什么普通商人。 果然,这店面看似简单,货架上摆的水果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连范闲这种在现代世界生活过的人都看呆了。 先不说荔枝、覆盆子这种当季难以运输保存的水果,就连火龙果、车厘子这类需要海外引进种子的水果也都整整齐齐一字排开。范闲不禁心中感慨,这个世界发展了这么多年,看来是又要将丝绸之路再走一遍,算是大有进步了。 此店的牌匾写了“金世果家”,范闲看看这些水果的成色,又看看标签上的价格,觉得这店还不如叫“抢金世家”。 相比范闲的观望为主,李承泽显得更加兴奋一些。他就爱这些甜津津、水灵灵的东西,个子矮不要紧,他踮起脚来瞧。各式水果被店主淋了点水雾,晶莹剔透的水滴更显得其鲜美可口。他好奇得走走看看,直到发现了自己的所爱,便停在那里走不动了。 那个排货架上摆了几串巨大的葡萄,紫得发黑,葡萄个头大得堪比多金老爷的扳指,一颗颗如学堂里凑在一起小和尚念经的孩童们,摇头晃脑地在葡萄枝干上摇摇欲坠,对李承泽绽放着笑脸。恍惚间,李承泽听闻到那串葡萄开口说了话:“快来吃我,快来吃我。”他趴在台架上,仿佛看到了烟柳之地的花魁妩媚招手,目不转睛。 发现了目标,李承泽立即行动。 摊主还在向范闲推荐刚从邻市进货的海涂西瓜,只见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小公子晃着短小的身体跑过来,一把扯住范闲的衣袖,看着范闲的眼里满是渴求。 范闲现在已经对自己这个“假父亲”的身份如鱼得水了,赶紧露出一副关心他的样子。 李承泽一言不语,把范闲拉到那个货架前,指了指上头摆的葡萄。 范闲见那葡萄的成色,连他都忍不住心动了一番,可惜一看价格,立马打消了念头。一串一百两,这老板怎么不去抢钱庄呢! 都说孩子是一家最大的宝贝,孩子说要买,做父母的怎能亏待了孩子,这小孩万一哭闹起来,父母便是不买也得买了。这外国店长深知国人的毛病,赶紧向范闲更加卖力推销起来:“这葡萄可是从东瀛海运过来的呀,叫做红宝石,用冰镇了许久,成本大着呢。这个价格我也没多少利润。公子,您瞧瞧这色泽,这大小,上品呐!” 范闲开始怀念现代社会便捷的交通了,别说是日本的葡萄,就算是要地球那头的巴西葡萄,照样几天就能到达。再者,难道葡萄中的巨峰和黑美人就不好吃了吗?难道他们不配被摆在这货架上吗? 不料这外国人像是能读心似的,下一句便是:“红宝石比巨峰葡萄好吃了不知多少倍,光是甜度,就是三倍!”他说完便面露些许嫌弃,似是嫌弃巨峰葡萄到了提都懒得提的地步。 一看范闲面露尴尬,李承泽又勾勾他的小手指,将手放在嘴边摆了个手势,似是有话要说。范闲即刻蹲下身与他轻声商量起来。 不等李承泽开口,范闲倒是先面上愁眉苦脸:“殿下,您也太会挑了吧。虽说是要用陷阱引出欲魄来,可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李承泽严肃地一挑眉,这张幼稚的小脸做起这个表情甚是风趣横生,范闲被他一逗,倒是有些松动了原则,想给他买葡萄了。李承泽不解道:“哪里明显了?” 范闲支吾了两声:“就是……你想呐,咱们买了这么贵的葡萄回去,欲魄肯定会觉得这是有人故意要引蛇出洞,反倒会躲起来。” 范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但李承泽整颗心都已经挂在了那串葡萄上,虽然觉得范闲这话有些道理,眼里范闲铁公鸡的形象却盖过了心底对他观点的细微认同,说道:“贵的才更能上钩呀。你是不是不肯给我买?” “……没有,我自然是肯的。”范闲心想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他自然是会尽力满足李承泽的所有愿望的。 李承泽动了动黑溜溜的眼珠,悄悄对他说:“他肯定会来的,我了解我自己。” “……”您之前吃糯米年糕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这下水果摊的老板反倒是有些看不懂这两人了,说是父子,但这互相咬耳朵的样子却像极了私奔的小情侣,挤眉弄眼的,让人脸红。 老板见范闲原本坚毅的表情有些松动,赶紧摘了颗葡萄拿清水清洗,递给李承泽让他试吃。 李承泽毫不客气,那葡萄入口即化,汁水饱满,清香无比,不过一口唇齿间便净是红宝石的甜美。嗓子被甘甜的葡萄汁浸润,李承泽眼前一亮,这下可好,他非要买了他了。 范闲无奈,李承泽的瘾头已经勾起,只得拿出钱袋掏钱。 见大鱼上钩,这商人赶紧趁热打铁,用那滑稽的外国口音继续道:“公子,看您家的小公子爱吃,我就算您两串一百九十两,如何?” “……” 李承泽乖巧地抱住范闲的大腿,抬头眨眨水灵的眼,道:“一串诱敌,一串诱我,不好吗?” “……甚好。”范闲心痛,无商不奸,无商不奸呐! 买了这么贵的葡萄,生怕欲魄没发现,自然得招摇过市。李承泽瞧了那串葡萄许久,小心翼翼将它放入竹篮,转头就去提另一串,丝毫不亏待自己的舌头和肚子。范闲也不扭捏,像个买菜的妈妈牵着他,颇有带着自家儿子上街赶集的风火气。 做戏就要做全套,上辈子勾心斗角,范闲充分利用习得的演技,逢人必吹自家儿子聪明可人,不惜重金买了葡萄送给儿子当礼物。男人上菜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稀奇,更何况身边跟了个如此精致可爱的男孩,卖菜的大叔大婶忍不住多给他们塞了几捧菜。 “哎——小郎君,怎么以前未见过你上街?你长得可真俊。” 不过付个银子,还牵上手了。范闲笑着从那卖菜厥的少女手上收回自己的手,拎过李承泽的衣领,笑道:“平日里都是娘子上街,今天她病了,我便带孩子出来看看。” “啊……您家孩子真可爱,可怎么这幅男孩打扮,看脸明明是个女娃娃。” 范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摸着李承泽扎成球形的小发髻,道:“可不就是怕她上街被那些流氓小子欺负了去嘛……这样稳妥些。” 李承泽刚花了他大把的钱,只顾着手上的葡萄,听到这话也不过抬头给了范闲一个警告的眼神,懒得恼了。 他边走边吃,自觉别有一番风味。一串红宝石葡萄很快落肚,美食滋润了心情,李承泽无视了范闲多次口头挑事,听话得跟着范闲走了许久,眼看范闲手上的菜篮子满了起来,那串葡萄被盖在了各种各样的菜叶子下,生怕压坏了那串金贵的葡萄,李承泽赶紧把葡萄提起来放在最上头,还不忘再摘一颗放入嘴里品尝,甚是满意。 范闲扭头看他,欲言又止。 李承泽道:“我这是怕那欲魄看不到葡萄。” 范闲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就说做的太明显了吧,他肯定不会上钩。” 又是一颗红宝石入口,李承泽此时心旷神怡,抬眼瞧范闲,微微笑了笑,小手伸向葡萄,做势要从这串诱饵上摘下第二颗来。 未待他完成这番动作,范闲眼前突然一片乌黑不清,热闹祥和的集市刹那间乌烟瘴气,尘埃漫天,鸡鸣狗盗。这番飞沙走石的场景他们在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一次,看着四周百姓慌忙收摊逃窜,范闲心道眼下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单手抓紧了手上的菜篮子,打算等那欲魄一现身便好抓他个措手不及。 范闲仰起头,身为神官,在周围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环境下显得格外亭亭独立。可惜风卷残云,这妖风实在太大,石粒细砂不长眼,恰巧跑进了范闲的眼里。双眼一受刺激,范闲眼睑瞬间淌出两行清泪,刚擦了把脸,他便听见身边李承泽“哎哟”一声仓促的小孩奶音,又是一阵摔倒的衣料摩擦声。 范闲脑子一晃神,手上不过稍微失了力道,那菜篮子就被狂风吹到了上空,瞬间不见了踪迹。 眼下场面,范闲也懒得管那菜篮了,他眯着泪眼去找李承泽,只见这孩子头发被吹得东倒西歪,脸上灰尘东一块西一块,正坐在地上生闷气。 范闲赶紧上前把他扶起,上下检查了一番,并未受什么伤,大约真的只是被这风吹得摔了一跤,这欲魄脾气真够古怪的。 临安的百姓对这妖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这回的风来的快去的快,摊都还没来得及收便风平浪静了,既然没什么损失,大家又是兴高采烈吆喝着做起了生意。 李承泽看着周围欢声笑语,只有自己屁股朝地来了个平地摔,愤怒地甩开范闲的手,闷闷不乐道:“他竟然敢打我的手!” 范闲心道这欲魄也真是性情中人,盯着这串诱饵这么半天,死活不出来,眼看李承泽吃了一颗,心生嫉妒,还不等正主吃第二颗就上门找事。抢了葡萄还不算,还记仇地打了正主的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谁让你动了那串诱饵。我还真不明白了,欲魄对葡萄心有执念也就罢了,为何你也对此有执念,这欲望还能一分为二吗?” 李承泽反驳道:“我这只是普通喜好,他那是抢,抢劫你明白吗?” 范闲佩服他的逻辑,丝毫未因这恶作剧生气,反而被李承泽七魄的坦率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拉起李承泽的右手一看,果然手背红了一片,还来不及给他吹上两口,李承泽便将手缩回衣袖,艴然不悦道:“你手上的菜篮子呢?那串葡萄去哪了?” 范闲脸色一僵,不好意思道:“我一松手,就被他抢走了……” 李承泽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这就是抢,明白了吧。你就应该用捆仙锁教训他,直接捆起来就完事了。” “……那绳子现在在你手上呀,关我什么事儿。” 李承泽气结,憋得无话可说,扭头一看,地上几棵散落的蔬菜无人整理,仔细一想,这不正是自己同范闲买的菜吗。 他赶紧拉上范闲顺着蔬菜位置找方才的犯人,青菜萝卜一路捡过来,很快在一辆敞开的运货马车前发现了菜篮子。李承泽见车上货箱边沿露了一截白衣衣角,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届衣角便缩进了木箱,人太多,他作罢,只得同范闲悄悄跟上。 马车停在一古朴园林前,明明是处私人宅院,今日门前却车水马龙,衣着华丽的官家富商、公子小姐笑盈盈互相打着招呼,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李承泽同范闲在角落观察片刻,只见车夫拿了份红帖交给管家,管家一声吆喝,立即来了数名小仆人动作熟练地开始给马车卸货,用绳子捆住木箱,挑担似的搬去了后院。 见状,范闲也拉了李承泽进场。那管家见二人锦衣玉食的外相,赶紧鞠躬迎客,右手一摊,向范闲讨要请帖。 范闲也不尴尬,鞠躬还了礼,问道:“在下途径此地,见这儿来人络绎不绝,似是有什么热闹的事儿,遂带孩子来看看。” 李承泽赶紧装作怕生,牵着范闲的手躲在他身后看管家,真是一幅令人怜惜的好景象。 这管家一直在为大户人家做事,见他二人彬彬有礼,也赶紧恭敬解释道:“是府上的老爷办了个古藏玩具的竞拍会,公子若是感兴趣,在一旁手册登记了名字也可直接进府参观。买不买是另外一回事儿,重在广交好友,欣赏藏品呐。” 这下李承泽也提起了兴趣,二人意见一拍即合,交了份假名册便光明正大进了大宅院。 这座园林是临安商家大户王家所有,门口瞧着是普通江南风光的白屋黑瓦,里头却别有洞天。王老爷偏爱姑苏景致,院里也是模仿那儿。一座座造型怪异的假山排列不一,显眼的花朵竞相开放,松柏通天,树影倒影在院内的小池中,与水中投映的水榭楼台交至,净添书情画意。一道道圆形拱门坐落在石道上,每往里走一道门,又是一座新的小花园,令人眼花缭乱。 园林内不少俊男美女眉目传情,江南的空气撩拨了情谊,可惜李承泽不用呼吸这道暧昧的空气,不过欣赏了几眼园林风光,便拉着范闲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跑。 后院已有不少打开了的木箱,行走的仆役们行色匆匆,手上拿的皆是各种珍贵的陶瓷铜器、名篇字画。想必这些东西就是今日的重头戏了,众人只敢小心搬运,生怕磕了碰了酿出大祸。 李承泽记忆力超绝,一眼就找到了他们正在寻的木箱。那箱子通体乌黑,大得可以塞下三四个成年人,捆绑的绳子已经撤去,正安静放在偏僻的角落里,还未被仆役们整理过。 恰好此时一个巨大的青铜器搬入院内,众人纷纷上前帮忙,范闲见他们无暇顾及角落,赶紧带了李承泽上前开箱。 箱子带了锁,范闲稍施神力,铜锁便立即打开了。谁想到,箱子里头躺的皆是摆放整齐的书画,数量众多,少说也有百卷,哪有什么欲魄的影子。李承泽也是爱大家出手的名册之人,可惜现在情况特殊,心中虽有不忍,也是立即弯腰要将这箱书画一一打开检查,范闲立即阻止了他:“殿下,这样恐引得旁人注目。” 李承泽转念一想,觉得有理,赶紧关上了木箱。这方刚落定,果然有仆役注意到了他们。一个身材矮小的仆役走来,面色带凶色:“你们在干嘛?” 他上前仔细检查这木箱的锁扣,好在范闲动作快,已将铜锁复原,那仆役瞧了半天也未看出什么端倪,反倒是范闲眼尖发现了他们需要的线索,从箱子旁弯腰捡起一根光秃秃的葡萄枝梗,给了那仆役台阶下,对他说道:“孩子不懂事,吃了葡萄乱丢垃圾,我回去教育教育。” 欲魄不知躲去了哪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范闲只好同李承泽留在了园林内,顺便瞧瞧这场盛大的古董鉴赏会。 开场前,主人还摆了一场戏摊子,特意去姑苏请了几位名伶小生献唱。李承泽个头矮,在人堆里被挤来挤去,偏偏还仰了头想看戏。范闲见他小脸憋得一股委屈样,又死活不肯让自己抱,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一股怜惜,把李承泽举到头顶,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最初,范闲还未患肌肉萎缩时,他的父亲就经常将孩子骑在肩上走路看风景,可李承泽哪里享受过什么父爱,被这么一举,浑身僵硬地仿佛如临大敌。这动作他只在民间父子身上见过,他知,这常发生在一生打拼、和谐普通的家庭中,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戏台上唱的正是《牡丹亭》,原是李承泽喜欢的戏,这下他可丝毫没了兴致观赏,只觉得心中空荡荡一片,连《牡丹亭》的词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赶紧拍着范闲的脖子让自己赶紧下来。 或许是他真的崩得太紧了,范闲将李承泽放下来时,他竟然是双眼通红,遮着脸不让范闲看,直嚷着自己要进场看古董,誓要抓到欲魄以牙还牙。 范闲本就不想捉弄他,见他现在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燃,赶紧送小公子入了场。 大伙儿都还在外头看那出《牡丹亭》,正厅来客极少,范闲刚想帮李承泽选个好位置,那小公子却自己找到管家开了口:“来个雅间,视野要好,备一壶龙井,再送些糕点上来。”说完,李承泽掏掏范闲的钱袋,向对方送上一盏银元宝。对方顺理成章地笑纳了。 见范闲表情复杂,李承泽毫无愧疚之意,解释道:“我是真的不喜欢人。” TBC 第12章 不一会儿,场内便挤满了人。 二楼雅间原为一排凉廊,今日特意用了别致的屏风一一隔开,李承泽便是坐在这一隅空间内,单手捏了块薄薄的桂花糕,看底下一片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喝茶品物,惬意极了。 场上司仪是位小有名气的藏品鉴赏大师,四十多岁的年纪,对这样的场面已经拿捏得炉火纯青,几句常见的开场祝词后,他先谢过主办方王老爷,再谢过到场赏脸的来宾们,一阵掌声中,藏品们被一样样轻手轻脚搬了上来。 这鉴赏会说是鉴赏交流,也图个竞拍得利。起此彼伏的竞价声中,半数古藏皆寻到了新人家。其中自然也有不少庆国年间的青铜铁器,但大多是流入民间的普通货,非官家锻造。私人拍卖会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李承泽看了会儿便觉得有些无聊,正要同范闲一起离开,最后一个冰冷的铜器下了场,会场终于翻到了山水名画、名书字帖的展示篇章。 李承泽爱好这些,他虽没有前太子李承乾那般执着到世人皆知的收藏癖好,但终究是个爱书之人,惜才之人面对这些蕴藏了漫漫心意的作品,自然是忍不住多瞧两眼的。 展品有些是出自民间大师之手,有些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还有些佚名作品,纯属是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或是画面精美至极才被端上来展示。 范闲对这些兴致淡淡,叫人续了一壶龙井,刚替自己重新满上一杯茶水解闷,就见李承泽脸色一变,两眼严肃盯着场上司仪手上一卷密封的画卷。他的眼神像是着了火,巴不得将那画卷盯出个洞来。 范闲顺着那道炽热的目光,见台上司仪慢条斯理诵读着这卷画卷的来历。作画者乃庆国晚年的一位通州知府,眼看国家日益凋零,心中愤慨,百感交集之下挥笔即成,绘了一副他想象中的庆国盛年景象,以心心念念的画面反讽当下,颂唱亡国之恨。画作完成后不过两年,南庆便真的灭了。 司仪像个说书人,将这故事说罢,连范闲也不免胸中郁结哀叹连连,想是这画勾起了李承泽的家仇国恨才会如此神色异常。虽然李承泽生前勾结北齐走私,虽是出于下策,情非得已,但的确对庆国而言并非忠义之举。 毕竟是养育了他的国土,见到此画,此时必定是念这江山多变,物是人非吧。 不想这画卷被两个侍女一打开,范闲直接把茶都喷了出来。 绘的是庆国盛景不假,泛黄的纸上,一条水路在城内贯通直入,水边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岸上人们手拿彩色缎带或是小型烟花,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乐不可支,对着水上的船只翘首以盼。岸上亭台楼阁到处金碧辉煌,一道小石桥横跨河道,桥上各色衣式的年轻人们提了盏小灯笼,个个笑靥如花。 这场景颇像范闲第一次见花魁司理理的场景,本是司空见惯,但船上的人才是让范闲大吃一惊的所在。 只见三艘小舟缓缓驶入,两艘小的驶在大船前后,除了船夫,两侧船头各立了两位美娇娘向水面洒着红色花瓣。而中间那艘最大的小舟轻轻摇曳,只见床舱内伸出船桨,不见船夫,船头孤零零只有一位美人,他披着一件几乎透明的白色丝绸长衫,修长匀称的身体大半袒露在众人的视线下,一条雪白的腿勾着另一条长腿,暧昧地夹着自己的腿根,半侧臀线一览无余。 他半趟在船侧,一手拢着几乎没有遮蔽作用的衣襟,一手垂在船檐去勾水面的花瓣。长发被他全部整理在左耳一侧,顺着棕色的船身笔直垂下,几乎浸入水面,表情千娇百媚,刘海遮住了一只风情万种的眼,露出来的黑瞳虽是斜眼看着桥上的侍女侍郎们,可在岸上人眼里。此人鲜眉亮眼,面上芙蓉,可是少见的人间尤物呐。 这美人如此楚楚动人,胸口两点红缨娉婷万种,但胸膛坦荡荡的一马平川,怎么瞧都是个男人呐! 范闲看着身边李承泽僵硬的稚嫩脸蛋,他现在因身体原因,外相年岁颇小,但早已眉眼如黛,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范闲见的美人不少,自认从未见过画卷上那般秋水盈盈的人,但他肯定那人必是李承泽,想是欲魄躲入了画中,才闹了今日这么一出逼他们画中捉鬼。 展开的画卷果然引得场上宾客议论纷纷,七言八语之下,身经百战的司仪也有些站不住了。他也是第一次见这幅画,在台上尴尬地擦擦脸上冷汗,先瞧瞧画上的可人,再看看介绍词本的内容,仔细一琢磨,虽说这画的内容新颖大胆了些,但的确是描绘了画者想象中的庆国盛景。 坐在头排的王老爷也是脸色铁青,这画是他十年前从京都的拍卖场买来,他恍惚记得画中那艘最中间的小船上,应是只有一个船夫划着桨。画中意境虽然略显弥乱,那船明显是去接楼台中的花魁出场,并未如此露骨。 原本这画怕是画者想不出世间绝色的面容,便未绘美人的模样,空一手留白好让后人细细品味。当时正是看中了这点缱绻的思绪,王老爷才买了那画,不料十年后此画重见天日,竟是这般内容,连王老爷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朝司仪使了个眼色,那司仪一清嗓子,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这画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正体现了庆国在最盛的年代,不拘小节,民风大胆,此作品乃是极品啊。” 此话一落,场间不知哪个男人不知好歹,油腻腻喊了一声:“画是不是极品我不知道,但这船上的人,的确是个极品。” 李承泽这下脸上已经完全铁青,仿佛下一秒不是飞上去撕了那张破画,就是掐断那人口出狂言的喉咙。 范闲也是怒火中生,他一拍桌,站起来就要把那人骂个狗血淋头,没想到隔壁雅间的人速度比他还快。只听见一道冰凉刺骨的声音波澜不惊在屏风后响起:“伤风日下,恬不知耻。前人的画作,岂是由得尔等宵小来评价的。” 这声音怎么听都有些耳熟,不单是范闲,连李承泽都转过了头瞧那屏风。没一会儿,那男人又说道:“古玩典藏之中,闺房之物不胜枚举。何况一副画作,家常便饭了。南庆当年国力鼎盛,有这等良人也不足为奇。是男是女又如何,我倒是觉得此画不俗,值得入库。” 此话一出,像是打开了场内宾客心中那点小九九的阀门,顿时有人附和,还是位中年女子,她道:“没错啊王老爷,钱老板这话说得妙,怎么净在浪费时间,还竞不竞拍了?” 场上司仪这才回过神来,看二楼雅座内说话的人,竟是临安城内颇有盛名的酒庄大亨钱老板钱世海,赶紧道:“那便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开始竞拍吧。” “且慢!”那副画仍被两个侍女摊开供场上如此多双眼睛观摩着,范闲火气没下去,又是心中莫名酸溜溜,出口道,“纸张长期与空气接触容易氧化,不利于作品的保养,司仪大人还是赶紧收了藏品,再主持拍卖也不迟。” 司仪不解:“何为空气,何为氧化?” “……反正就是,请您赶紧把画收了。” 范闲这话有道理,摊着这么张画,场上的男女不知也是在品这画的价值,还是再看画里的人了。王老爷听了范闲的话,立即挥手招人来将画收好,他站起身向众人一鞠躬,面露愧色:“此物乃友人所赠,是在下没有好好检查藏品,未打开便将东西拿了上来,惭愧。” 坐在范闲二“人”隔壁雅间的男人笑道:“王老板何必妄自菲薄,既然拿了出来,倒不如将错就错,拍个好价格为画寻个良家。我看在场各位也是蠢蠢欲动,王老板可不要拂了大家的面子啊。” 王老爷恭敬地看了他一眼:“那便如钱老板所说,竞拍吧。” 他说的谦逊,但明眼人都知道,王老爷买的可不是在场宾客的面子,而是他一个人的面子。范闲见隔壁那人说话虽语气冷漠,但逻辑一丝不苟,彬彬有礼,年纪轻轻便同年长不少的王老爷互称老板,还被请入雅座,想必是个人物。他悄悄侧身往屏风后一看,坐着的那位钱老板倒是没瞧见,反倒瞧到了个站在角落的护卫。护卫腰上挂了一把剑,一身黑衣,站得笔直,脸上同样冷得像块冰块,范闲心中骂了声苍天,这护卫不就是范无救嘛! 这下范闲更好奇那钱老板的身份了,李承泽看他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焦急地想看屏风后头端坐的人的真面目,又怕动作太明显被对方察觉扭扭捏捏,淡然地把桌上的糕点推向范闲,道:“别看了,当心被他发现,坐着的那位的确是必安。” 虽然范闲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但仍然忍不住一皱眉:“你怎么又知道了?” 李承泽冷笑道:“我笃定,这声音肯定是。” 范闲心里不是滋味,还想呛他一句,竞拍却已经开始了。 或许是画里的人太过惊艳,即便是惊世骇俗,收藏家们还偏偏就要了这番罕见的古画。起价出乎意料的高,四百两,范闲太阳穴一痛,还来不及吃惊,隔壁的钱老板就已经开始加价了。“八百两。” 李承泽把最后一块糕点吞下肚,手指点点桌面不悦道:“加价呐,不然这画就得去别人家里头了。” 范闲手忙脚乱道:“一千两!” 场上竞争者良多,一声“一千一百两”,一句“一千五百两”,价格很快爬到了两千两。范闲头痛,心中早就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吃味了,大喊了“三千两”,颇有当年殿堂前醉酒吟诗、颂吟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壮志模样,只是这回祭得不是自己的青云才志,祭得是自己的绵绵柔情。 范闲话音刚落,屏风那侧的年轻男人便道:“三千二百两。” 这下一楼众人皆是倒吸一口气,全场静默了一会儿,范闲又是一挥袖道:“三千五百两。” 李承泽放下手中茶杯,呆呆看着范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道范闲这厮疯了不成,这几日他们过得毫无节制,已经快要囊中羞涩,他哪来那么多钱? 钱老板的身形映在这层屏风上,他挺胸直背,煞是气势盎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范闲知道,对方也在凝视自己。果然,那钱老板仍然波澜不惊地继续加价:“三千八百两。” 范闲憋着胸中那口闷气,眼睛都不眨一下:“四千两。” 那头毫不退让:“四千三百两。” 整栋小楼内鸦雀无声,连司仪都颇为纳闷,这古画虽然有些年代,小有收藏价值,但毕竟不是出自名家大豪之手,区区一个小知府,道的还是亡国之恨,顶多两千两,哪里需要这种天价,莫不是二楼雅座两位公子真当冲昏了头脑,要为画里虚无缥缈的假人一掷千金?还真当是美色误人要不得。 李承泽蹲坐在凳子上与范闲四目相对,面前的范闲给他一种极其义无反顾的错觉,与他生前他面对长公主,面对自己,面对庆帝时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渐渐重合,而后他见范闲对自己莫名一笑,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目前的全场最高价:“六千两。” 整个过程中李承泽一言未发,却也紧张得口渴难耐,好似自己与那画里的欲魄心有灵犀,正在为自己究竟花落谁家急不可耐,窃喜不已。 六千两的天价一出,全场皆是屏住了呼吸,见隔壁的钱老板未再有动静,司仪喊道:“还有人要加价吗?” 一片寂静之下,司仪落锤三下,这画卷至此便算是易主了。 范闲沉沉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达成了英雄救美的成就,胸中涌起一份诡异的快感。他知道谢必安的转世正在看自己,遂大胆朝钱老板的方向拱手一鞠躬道:“先生,原谅在下无礼之举,承让了。” 这模样颇为耀武扬威,钱老板也是好脾气,丝毫不恼道:“这位公子想必是对此画一见钟情,相信公子定会珍爱此物,在下先道声喜,恭喜了。” 说罢,他还特意起身对着屏风那头的范闲一鞠躬。李承泽看着二人阴阳怪气地互相奉承,怎么看都不是滋味,等范闲落座,立即问他:“你哪来这么多钱,等会儿所有古董都展览完,便要交易了。” 范闲将自己的乾坤袋亮给他看:“自然是去典当行当些宝贝。你在这里休息会儿,我去去就回。” 溜出王家园林很是简单,但要找个典当行便没那么容易了。范闲出王府时约莫为傍晚时分,来到街上本没花多少时间,可这街市虽然热闹,几家典当行不是见天快黑了关门歇业,就是当家老板也去王家园林参加古藏鉴赏会去了。 范闲从城东一路找到城西,沿街打听,终于找到了一家门店娇小、毫不起眼的当铺。 这当铺实在不像个当铺,普通典当行个个财大气粗,门口铺金镀银,店里摆上一两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镇店之宝撑撑场子。可这当铺,一块陈旧的木头牌匾简陋地写了“以一当十”四个大字,本是意指骁勇善战的词语,却被店家用来打虚假广告,若不是街上老居民说这是家当铺,范闲还真以为这是哪个铁匠开的兵器铺。 整个铺子似是很久没打扫过,入眼处皆陈旧不堪。这个时间点还开着门,可见老板的勤快实属少见。 范闲跨过偏高的门槛,还未开口,坐在柜台上的掌柜便满脸春风恭迎贵宾来了。 范闲看着那掌柜老成的手势,熟悉的弓腰,连眼角的小细纹都皱得同记忆里分毫不差,霎时就明白了这当铺装修为何简陋至此。试问王启年转世开的当铺,能大方到哪里去啊! 范闲僵着嘴角,连连后退,总觉得自己定是要被宰上一翻,现在可不是和老友相认的时机,脚腕一动就想开溜。 这掌柜热情地握住范闲的手,稍微一用力,“友善”地将范闲挽留在原地。他见范闲谈吐不凡,走姿站姿皆有世家之气,这个时间还来当铺求钱,定是遇到了难题,此等机会,他岂有放过之理! 掌柜的不仅笑容动作让范闲怀念至极,连嘴里冒出来的话都让范闲恍恍然回到了过去。他道:“大人,有什么需要的吗?” 范闲回以他同样粲然的笑容:“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我还有急事,我先……” “欸——大人,大人,您先不慌。小人知道您有什么急事,就是缺钱呗。这样吧,来都来了,也不怕耽误这点时间。小人姓梅,实不相瞒,现在这个点儿,当铺老板们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在花楼里听小曲喝小酒呢。”这梅掌柜手劲也是极大,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般抓着范闲不让他走。“您若是真的急着用钱,方圆十里便只有我这儿还有机会了。” 好啊,你和谢必安,这辈子一个姓梅,一个姓钱,就是为了笑话我没钱吗? 范闲作罢,他明白,即便再花些功夫找到了新当铺,赶回去怕也是晚了,这回只得便宜了梅掌柜。他赶时间,也懒得避嫌,直接从乾坤袋里掏出几样仙家宝贝给梅掌柜看。 什么紫金葫芦,金光佛珠,琼极舍利,应有尽有。那些仙物样样金光熠熠,仙气充沛,范闲把东西推给梅掌柜,张嘴便是狮子大开口:“这些,我要换五千八百两。” 梅掌柜生平第一次见冒着仙气的宝贝,先是喜闻乐见地把玩一番,而后饶有兴致地上下检查,又忽然没了兴致,大失所望地朝范闲摇了摇头。他对范闲一鞠躬,为难道:“大人,啊不,仙人,您这些都是修炼所用的东西,咱们凡人用不到呐。” 范闲不解:“你再转手卖给那些修炼的道士,岂不是能大赚一笔,我这些都是真货,不唬人。” 梅掌柜苦恼地摇摇头:“小人也想呐,但是我做的不过是小笔生意,不想徒惹生非,望海涵。” 范闲听懂了,梅掌柜是怕收了这些仙家宝器被道上修炼的不法之人给盯上,难保身家性命。范闲又确认了一遍,道:“这袋子可容纳万物,你也不要吗?” “不要。”梅掌柜答得斩钉截铁。 范闲理解,生前王启年因自己被卷进大局之乱,这回自己断然不可再重蹈覆辙,他将东西收回乾坤袋,恭敬道:“如此说来,在下身上实在没有什么贵重之物,但有一不可替代之品,平日总是忍不住多摸上几回瞧上两眼,趁今日,也好断了在下的念想。” 范闲双手奉上自己胸口珍藏的踏金印,踏金印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和得像块软玉。范闲对梅掌柜一行礼:“这金印,不知道能不能入了掌柜的眼?” TBC 第13章 看见金子,梅掌柜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快翘到头顶了。他拿过金印,上上下下嗅了半天,确定了是金子的味道才说:“仙人出手真是阔绰啊,我也不难为您,这块金印大约值了五百多两,我这就给您结算。” “……”范闲一侧头,“你再说一遍?” 梅掌柜一摊手:“小人可真没骗您呐,这东西说白了也就是块金子,融掉了和别的金子没啥区别。” 现在须得装出踏金印并非神器的模样,不然连金印都会当不掉,范闲只得清清嗓子,说道:“掌柜说的有道理,但是在下实在着急用钱,这……” 梅掌柜把金印往柜台抽屉一放,俨然已经把这东西当成是自己的了,咧嘴道:“这好办,小人愿意借仙人五千两,这印的价格,我卖个人情给仙人,就算八百两,如何?” “……”范闲纳闷这画面为何似曾相识。 “现在连钱庄都关门了,借不到钱了哟。仙人可莫要辜负了小人的一片善心。” 范闲闭眼深呼吸:“何时还钱。” “啊呀……仙人的寿命,在下可是望尘莫及,在小人活着的时候还钱就行了。一成利息,如何?” 这行为放在现代社会就是不折不扣的高利贷!眼下实在是窘迫,范闲忍了:“拿钱来吧,我要现钱。” “稍等,稍等。”梅掌柜拿起笔在桌上写起字来,“先拟张借条,仙人请来这儿签名画押。若是到时候真找不到您了,我就去您的庙里拜拜您,您可得赏脸。” 范闲心道他怕自己赖账就直说,老老实实画了押,那头梅掌柜吹了吹纸张,喜滋滋收了借条:“原来是诗仙大人,小人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 得了银子范闲便快速原路返回,但见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突然想起还是个奶团子的李承泽此时怕是快化出本相,焦急地加快了脚步。 他还是慢了一步,等他回到竞卖会的宴厅,宾客们已经三三两两散得差不多了。 范闲心中一慌,赶紧踏步上了二楼雅座,果然空无一人。 “殿下!”范闲下意识喊了一声,未见有人回应。他从二楼往下一看,正瞧见一位谢必安模样的男子与王老爷说着话。他手上握了一卷熟悉的画卷,神情惬意,方才见过的护卫也正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这下只得把找李承泽的事稍微往后放放了。范闲心中一凉,想那人必是钱老板,缺不明白为何画卷会到他手上去。 范闲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从二楼翻身而下。他施展了如此漂亮的轻功,连忙于打扫的仆役都忍不住看呆了。范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钱老板面前,问:“为何是这位钱老板拿了这副画?” 王老爷见他语气中藏不住淡淡怒意,赶紧解释道:“咱们一直都是散会后交易,管家去二楼找了先生许久,还是钱老板说您出去了,眼下寻不到您,便把画卷用第二档的价位——四千三百两,卖给了钱老板。” 范闲恼了:“王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确是个外乡人,自然不比身边这位在临安声名显赫,不想将画卖给我便直说,这样兜圈子作甚?” 范闲也知竞拍散会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道上规矩,但出于诚信和面子,就算等不到人卖家也没有终止交易的说法。眼前这位王老爷明显是想将这画顺水推舟当作人情给了谢必安的转世,他怎么能坐以待毙。 范闲袖摆一挥正要措辞,一旁的钱老板反到做起了老好人。 “这位先生莫恼。在下方才就坐在先生隔壁,也算是有缘人。”他将画在身后一藏,笑道,“看得出先生是真喜欢这画,我也不想夺人之美,既然您竞拍得了这物,画自然是您的。” 范闲听了这话便要上前去抢。钱老板身旁的护卫岂会置之不理,拔了剑就要取范闲脑袋。范闲灵活一避,反倒弄得王老板吓得倒地不起。那边钱老板又笑道:“先生怎可明抢?在下不过有个小请求,成了,这画我便送你了。” 范闲收回手,心道这钱老板还真是个人精,已经家缠万贯的人看不上钱财,四千多两买来的画说送人就送人,喜爱的是玩弄人心、品味百态。 范闲恢复到那番彬彬有礼的样子:“请讲。” “我见先生如此喜爱这画,但这喜爱,究竟是如何程度,是否比得上在下,尚且未知。在下就是想瞧瞧先生如何证明自己的喜爱,是否值得让我将画送给你。” 这下就连范无救转世的护卫都愣住了。这可是个难题,地上的王老板仔细看了二人几眼,心里纳闷,这答案他可想不出。 喜爱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说是爱得凄凄惨惨,转眼间又是铁石心肠。爱可化为恨,喜可化为愁,范闲在李承泽身上深有体会,活了那么久,早已心中有了答案。 他将腰间悬的神笔取下,递给钱老板,不卑不亢道:“这笔跟了我有些日子了,虽说是我的吃饭家伙,但意义远远不止如此,没了它,我便失了生命的一部分。我将它同你的画交换,以表诚意。” 钱老板接过神笔上下端量,似乎是在思考范闲这话的真假。倒是身边护卫瞧了眼那笔,不屑道:“你若真是宝贝这笔,怎会在笔上留下划痕。” 经他一提醒,钱老板也发现了笔杆上的痕迹。原是支好笔,紫檀木的笔杆上突兀地多了一道划痕,像是野猫的爪痕,不深,但也将这笔的品质和价值大打折扣了。 那是与李承泽怒魄相斗时留下的印记,是李承泽的鬼爪痕迹,范闲笑道:“我说了,会把我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可没说会将最值钱的东西交给你。我将一支破笔随身携带,本就是罕见之事,痕迹恰恰代表了它对我的重要性。我说它重要,必定有我的道理。钱老板认还是不认。” 钱老板一愣,被范闲反将一军,不禁上下多看了几眼范闲胸有成竹又全心全意的神色,知他并未撒谎,失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见画中人恰似故人,若是见了千遍万遍,心中怀念,不忍看这画流离失所,或是落入小人恶贼之手才出手喊价。没想到先生的意志高于在下。君有意,自然承了您的意。” 他也是守信之人,好不犹豫用画卷同范闲的笔做了交换,转了圈范闲的笔,向上一抛,并未见这笔有何不同之处,遂招来自家护卫跟在身后,对范闲一作礼。范闲见二人要走,诚恳地说道:“先生,珍重。” 钱老板潇洒一挥手:“你也珍重。” 范闲即刻寻了处角落摊开画卷,不禁大吃一惊。画中内容未变,水道上泛的小舟却是变了。中间船舶上的丽人不见了,徒留一位年迈船夫摇桨。 范闲把画卷合上,正心中担心不已,墙角一道熟悉的金色忽隐忽现,范闲一挑眉,头一回见捆仙锁这么犹豫不决的模样,心中不安又涌上几分,跟着捆仙锁赶紧离开了原地。 话说李承泽这边,范闲离开雅座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胸口发闷,浑身躁动。 这几日每回从孩童化为成人,他总要忍一遍心烦气躁的心情。范闲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他见太阳就要下山,自己的衣物还在他的乾坤袋内,气得将桌上的茶水狼饮殆尽,跳下椅子跑出大厅,在王家园林东奔西撞找了半宿,才寻到一处偏僻无人的书房。 李承泽关了门就将其反锁,将自己剥得一干二净,趴下身,将胸口贴在地面上消磨自己如焚的心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下心来,伸展几下变回来的修长四肢,他懒洋洋一蹬腿,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气,闭上眼静默养神。 在地上匐了半天,李承泽才觉得自己浑身冰凉,还趴着的他默默翻身,脸一朝上,只见一张同自己别无一二的脸正倒了个方向凝视着自己。李承泽一惊,翻身缩到墙边,背倚靠书柜,再抬起脸来已是咬牙切齿。 他此时赤身裸体,孩童的衣物虽小,但好歹还有遮蔽作用。他拿衣料盖在自己腿根,瞬间满脸通红,夹起双腿巴不得自己能藏到地下去。 明月当空,李承泽在暗处烟视媚行,欲魄却俨然将这儿当成了自己家,以鬼火点根蜡烛为屋里添了点灯光,似笑非笑看着李承泽。 他还穿着那件白纱,如此这番欲遮未遮,只会显得欲盖弥彰。烛光给他削瘦匀称的身体镀了蹭黄澄澄的金,虽然衣不蔽体,却不觉浪荡,反而盈盈然让人怜惜。 李承泽见他仍是画上那副打扮,气不打一出来,几乎是立刻破口大骂:“瞧瞧你的样子,往日学的礼节姿态都去了哪里,简直像个……” 他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他骂不出口,欲魄帮他接了下去:“像个小倌儿?” “……” 欲魄单手提了烛台走近他,跳动不止的烛火下,李承泽的脸显得飘然不定,似是愤怒,似是害羞,欲魄欣赏了一会,便道:“你现在也同我差不多嘛,何必来骂我。” “……” 欲魄把手指伸向烛火,指尖穿过那尾小小的火焰,他道:“你看,这鬼火点着了蜡烛,却点不着我——很冷,就和你一样冷。” “都死了多久了,尸体早凉了,还在意这些?” 欲魄不理会他的挑衅,把烛台放在地上,接的话文不对题:“让我猜猜,你是觉得我喜欢葡萄,才做了这么幼稚的陷阱吗?” 李承泽闭眼,扭头不答。 欲魄了然。“果然,你知道我要什么。李承泽不图荣华富贵,也不求天赐皇权,就是比普通人多吃了两颗葡萄,多看了两本书,还有——”他突然朝李承泽讥笑了一下,“想要范闲呐。” “……” “你真的很聪明,故意同范闲亲密惹我生气。我的确妒火中烧。”欲魄靠近他,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范闲身上暖和吗?他让你暖和过吗?” 他多问一句,李承泽双唇便咬得更重一分,落在背后的手指一动,一根金色绳子探出头来。捆仙锁原是想将欲魄来个五花大绑,却见欲魄近乎一丝未挂,犹豫了一阵,差点败下阵来。在主人强硬的命令下只好飞上前去。不想这绳子一碰欲魄,欲魄却突然气急败坏地娇喘一声,身体软绵绵撑了个椅子才能站立,媒眼如飞,好一个美人计。 捆仙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害羞地躲回李承泽怀里,像个初春少女撞见了别人的好事,打死都不愿意出头了。 李承泽眼皮一跳,心道这绳子脾气也太软了,平时拍马屁吃豆腐倒是当仁不让,今天怎么吓成这样。那厢欲魄的声音又响起:“是范闲的东西吗?为何不来捆我?可真是害羞。小可爱,快去把范闲叫来。” 捆仙锁抬头瞧瞧李承泽,又瞧瞧欲魄,画面春光满泄,非礼勿视一摇头,火急火燎地飞走了。 见那绳子走了,欲魄更是大胆起来。他绕着椅子慢慢绕圈走着,双腿并得很紧,腿根贴在一起,长长的纱衣摩挲着肌肤,像在做一场无人观看的表演,没过一会儿,胯间的家伙便有了抬头趋势。 见他未有任何爱抚便来了感觉,李承泽原本的雷霆之怒消了大半,先是惊讶,后又想到这是自己的七魄之一,先前就微红的脸顿时艳得像是涂了红胭脂。 欲魄身上有种莫名的气息,月光照着他,明明什么都未做,却仿佛下一刻就能在床榻上唱出世上最好听的淫调,他有着李承泽的身体,用着李承泽的五官,端着李承泽的仪态,李承泽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自己也瘙痒难忍,身体不知哪个器官叫嚣着开始嘶吼。 他学着欲魄的样子用力夹起自己的双腿,又觉得不太对劲,把自己的男根放到双腿间摩挲。他很紧张,不知所措,像个孩子般摆弄着自己的身体,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脑袋也浑浑噩噩起来,坐在地上一抬眼眸,眼里满是对未知欲望的渴求。 欲魄停下来不走了,再动一下,他也快被莫名的快意吞没,强行拉回自己的思绪,道:“承认吧,你对他有欲望。你很了解自己,不要骗自己。” 李承泽徒劳摇头,他不承认,他不想承认:“你别说了……不准你说。” “你明明知道自己的爱魄在哪里?为什么不说?瞒着他很好玩吗?”欲魄就是不如他的愿,话里带刺,这张嘴无论何时都是那么尖锐。 李承泽喊了出来:“你闭嘴!” “好,就算我不说,他早晚会知道。你可以尝试着抚摸自己,看看你想的和事实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李承泽赌了口气,伸手就对自己的男根拼命爱抚。他生前并不是未经人事,原先这般自我安慰并不是难事,可今日,那地方都被自己掐得发疼了,他仍然没有要释放的迹象。 李承泽望着那盏冰冷的鬼火烛灯,顿时心生悲凉。 欲魄早就料到如此,他轻笑着抬起腿,一脚搁在凳子上,俯腰单手伸向自己后穴。他的喉间露出几声微弱的娇喘,身体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那裸足用力压在凳面上,仿佛那凳子是最后的浮木,悬丝一线。 而后,他就着李承泽不可思议的目光从后穴拿出了自己的缅铃。那东西如龙眼般大小,一共五颗,被红绳穿在一起。铜制的球体镂空,中间藏了颗小小的银珠子,随意摇动还能听到些许微弱的撞击声。那串东西连同欲魄的手指,粘液遍布,李承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也会湿了。 他已然不知道自己应是震怒还是羞愧,呆呆地看着欲魄走向自己,对方湿哒哒的手伸向自己后面,也不顾自己愿不愿意便塞进去了一颗。 李承泽顿时痛苦地拱起身,陌生的感觉让他反胃,他开始挣扎,欲魄卡着他的腰往他后背一瞧,看着他后肩那朵漂亮的合欢花吃味道:“你背上有个印记,好漂亮,也是范闲给你的吗?” 李承泽一愣,只觉得肩上烫得可怕,随即又被塞入了一颗缅铃。他咬上自己的食指,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正在经历的事。 欲魄停下手,摸摸他姣好的脸蛋:“你也体会一下,这么长时间来我独自苦苦追求的感受。” 李承泽只觉得冷,七魄是冷得,地面是冷的,范闲说的话也是冷的。他无力抠着地面,欲魄却耐心握住他的手放到他身后,贴在他耳边慢慢讲:“先把自己的手指想想成范闲的手指,然后伸进去,把剩下的三颗铃铛也放进去,会暖和的。” 李承泽听话地照做了,他只觉得自己后面涨得难受,身前的男根却挺得更厉害了。 他用手指默默把那些缅铃向里推,欲魄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稍微靠右一点,用力按按,那里是你的点,要记好,以后告诉范闲。” 李承泽听着他的话,脑海一片空白,不过稍微一用力,酥麻感便传遍了全身,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欲魄笑开了花:“别这么叫嘛,你不需要呼吸,但是他喜欢你喘不过气起来的样子,回想一下以前自己活着的时候,学着用急促的喘息去挑逗他。” 李承泽已经语无伦次,可他这样玩弄了自己许久,身前的男根只见挺起,仍然没有发泄出来。眼下的他已经气急败坏,手上动作更加毫无章法,换来的只有身体更加猛烈的抖动和停不下来的呻吟。 欲魄瞧他可怜,啧啧两声摇摇头,打算放过他了。这反应是自然的,欲魄还未归位,可怜的李承泽达不到高潮。心中这么想,欲魄一个侧头,忽然眼里瞥进一个身影,忍不住心里的欢喜拍拍李承泽的背喊了出来:“承泽,范闲来了呀。” 话音刚落,地上的李承泽霎时脸色雪白,体温降得与地面无异,身体僵硬得难以动弹。可惜欲魄恰是此时回到他体内,欲望和理智的交织下,李承泽还是颤抖地在痛苦中释放了自己。 欲魄骗了他,发泄后一点也不暖和,还更冷了。 屋里只有一盏鬼火点燃的烛光,太微弱了。他顺着方向找范闲的身影,见那男人几乎整个人藏在黑暗中,似乎沉默得快爆炸了。 李承泽苦笑:“小范大人来了多久了?” 范闲压抑了太多,他的声音很低:“从爱魄的话题开始。” 李承泽心道这不等于他看完了全部,也不再藏着掖着,道:“那你还愣着干嘛?呆子,快过来。” TBC 第14章 范闲的身体是温热的。李承泽一拥抱上他的身体,便觉得自己拥抱了一个小太阳,像是三月的春光和和煦的春风,暖融融的。他闭上眼,放松身体任由范闲亲吻他的身体,双手拉开范闲的衣服好汲取更多的温度。 他的双手在范闲赤裸的后背画了几个圆圈,又往下去扯范闲的腰带,细长的十指在范闲腰上摩挲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范闲的吻像暴雨中的雨点,密密麻麻,逃不及便被撒得满身皆是。李承泽轻轻扭动脖子躲开他绵延的吻,谁料范闲的唇下一刻便找上了他的唇。 唇齿相交,李承泽反客为主,将自己整个柔软的舌头都送上,趁机扯落范闲的发冠,一吻毕了,他大气不喘,反倒捧着范闲的脸认真问道:“你的神笔呢?” 范闲双目通红,气息被李承泽扰得又急又粗,他咬着李承泽的喉结,小声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管这些?” “……你说不说。” “嗐,都是身外之物,交给谢必安了。” “你……等……嗯……等一下。”李承泽正要骂他意气用事,很快便说不上话来了。范闲一按那串缅铃,李承泽心中那些嗔怪的话便一骨碌全部咽回了肚子。他把身体贴在范闲胸口,双臂也缠上去,巴不得整个人同他融为一体。 后处被范闲按压得很舒服,李承泽闭着眼微微抬起腿,夹起腿根小幅摩擦,身体肌肉带动着缅铃细微的移动,加上范闲恰到好处的按摩,还在不应期的他很快又陷入了下体传来的酥麻中。 范闲见他那样享受,笑着含住他的乳尖,李承泽下意识挺了挺胸,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哪里学来的夹腿,舒服吗?” 李承泽抬起眼眸,混沌的大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享受了一会儿这样轻柔的爱抚,觉得自己就像水坝泄洪,邪念同体内的水都溢了出来。他沉沉说道:“相公长久不在家,便只好自己想法子了。” 欲魄自离开了他的身体便忍受这等空虚之苦,又不愿找别人解愁,只好自己夹腿舒缓自己,甚至连缅铃这般物品都随身含着。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到了范闲耳里却有另一番挑弄的风情。 他们拜了堂成过亲,这话反倒像是怪罪起了范闲对他的冷落,似是嫌他不够用力般,范闲只觉一根银针刺入了太阳穴,激得他巴不得现在就将身下的人拆碎至破破烂烂。李承泽水光潋滟的眼眸成了最好的催情剂,范闲更加卖力地捏弄他,手指在他后面的褶皱留下数次碾揉,很快李承泽便浑身无力到夹不起腿,只能扭着腰在他身下低吟了。 “舒服死了……你再,往里些。” 范闲却不想再如他的愿,李承泽的男根不受控地抽动着,渗出数滴粘稠的液体。方才释放了一回,算上现在范闲对他的安抚,他身下已经一片狼藉,像口小山泉,在范闲身下源源不断的淌着清露,弄得地上滢滢水迹。 范闲深呼一口气强行说道:“你就从没好奇过踏金印痕的样子吗?要不是今天欲魄瞧见了,你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李承泽没好气地说:“后肩那个位置,我自己怎么看得到。” 范闲心想他或许是真的对此没兴趣,苦涩一笑,猛得抽出对方体内的缅铃。李承泽哑着嗓子放出一声尖叫,双腿勾住范闲的腰张嘴缓缓吐息。 缅铃离开了身体,李承泽那处的欢愉霎时被掐断了。他天生的理性让他不能出声,欲望回归本体的感性却让他想在范闲身下死上一回。二者情感交织,他竟敢小声哭了起来,掐着范闲的胳膊慌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范闲告诉他:“我就是不想让你看到那个印痕才在你后肩留印的。现在既然你看到了,事关性命,记着不要告诉任何人有关那个图案的事情。” 李承泽徒劳地睁着眼,有些不明白范闲的意思,无意识地缩紧后头。虽说李承泽这具身体还未经历过欲潮,但欲魄是个玩弄自己的老手,身后缺少了填充的东西,自然忍不住颤抖,流连忘返地伸缩着媚肉,只希望范闲能疼爱疼爱自己。 范闲见他双颊通红,喉间发出的声响不知是求饶还是呻吟,用尽了自己的柔情亲亲他的脸:“你告诉我爱魄的去处,我便进去。” 李承泽已经快按捺不住自己,只得呜咽着摇头。 “今天圆了洞房,便是坐实了夫妻名分,娘子听话,莫要胡闹。” 鬼魂没有体温,被折腾了这么久,李承泽的薄唇仍然粉白娇嫩,冰彻入骨,抿了几下才开口:“……我没胡闹,你快进来。” 李承泽脱下范闲的裤子,双手颤抖握住他的家伙,那方尺寸让他有些害怕,但他仍然轻轻搓动起来。 洁白的月光将他的身体照得清冷透明,范闲只觉得自己身下躺了个雪娃娃,自己靠近了便会融化,他怜惜地舔舐掉李承泽被逼出的眼泪,抱起他的身躯,让他的后背贴在自己胸口,将其整个人锢在怀里。 “别躺在地上,地上太凉。”他边亲吻李承泽的后颈边说道。 这姿势让范闲的男根整个夹在了李承泽的股缝间,李承泽何时被男人这样对待过,吓得双腿往回一缩,反而整个人都坐到了范闲胯上。他这才注意到范闲也早就硬了,对方的男根也是湿润到多情如水,他想逃,但范闲的体温又让他贪恋得不想动弹。 范闲吻着他后肩的那朵合欢花,把自己一寸寸埋入李承泽的体内。李承泽只觉得体内的欲魄就要冲破自己的禁锢和控制。范闲停下来时,近千年来的苦恨才在此刻平息,他叹了口气,闭眼放任自己沉迷。 范闲动作缓慢而轻柔,似乎是怕惊醒了闭目养神的李承泽,小心托着李承泽的腰,将胯上的人上下摆弄。他的男根若有若无压着李承泽后面的点,每次碾压,李承泽才像个活人般小声吐纳一口气息。 李承泽是个很好的学生,欲魄只教了他一遍便都学会了。胸膛恰到好处的喘息,喉间魅意横生的呻吟,身后妙趣横生的紧致,范闲舔舐到他肩上的印痕时,他还会忐忑不安地浑身颤抖。 李承泽摸索着去找范闲的手,范闲贴心与其右手十指相扣。范闲咬着他的耳垂问:“这样可以吗?” 李承泽扭头睁开眼,背后的范闲双眼黑瞳深邃,眼里充满自己这番动情的样子。李承泽羞愧地低下头,他的小腹贴在自己的后腰上,那个男人用薄薄的肌肉摩擦着自己的皮肤,热量从四面八方缓缓涌入体内。李承泽化鬼这么些年,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柔且强大的暖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与范闲相握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好温暖,好烫。” 他能感受到范闲埋在他体内的那根家伙又硬挺了些,不禁面红耳赤。范闲用另一只手摸着他前面,好笑道:“娘子,你又夹腿了。怎么相公进来了还在玩自己呢。” 李承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抬起膝盖磨了腿根好久,慌张想将腿伸直,不想范闲一用力,差点射在他手上。 “殿下,你自己动动。”范闲一边揉着他前面,一边摸着他的肚脐,从李承泽的小腹能隐约感受到自己的形状,满足了他的恶念。范闲环抱住他,吻过他的发丝,将主导权交给李承泽,冷不等一个想法飘过脑海,他想把血管里滚烫的血液喂了李承泽暖胃。 李承泽主动抬起臀部上下晃动,范闲突觉他可能真的天赋异禀,用腰部的那点劲儿就把自己咬得近乎缴械投降。他以下巴抵在李承泽的后背,揉着他肚脐的手改去掐弄他胸口的两点红缨。李承泽果然难耐地软了腰,慢下速度容范闲把控,而后体内涌入一阵暖流,他知那是范闲,畏缩得抖了一下,一片白浊交代在范闲手上。 李承泽六神无主,好些时候才缓过神来。清醒的瞬间他就起身想从范闲身上下来,谁料还未等他行动,范闲便倾身将他用力搂在怀里。身体里的东西被挤得更进了一分,满满当当堵得李承泽心慌。 他推了范闲一把,小范诗仙却固执地抱着他,近乎是哀求地同他说:“承泽,让我抱你一会,就一会儿。” 天色太暗,一盏鬼火烛灯下李承泽看不清范闲的模样,伸手探上范闲的脸,只觉得这位神官湿漉漉的脸烫得可怕。他纳闷地又确认了一遍,轻轻抚过范闲的眼眶,不小心碰到了他炽热的眼睑和眼泪。 李承泽吓得赶紧缩回手,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只觉得自己都已经不哭了,范闲难道也是同自己一样爽得哭了吗? 范闲突然像个小孩,似是把他当成了玩偶藏在怀里,李承泽只觉得身下那点柔软的肉被他堵得气闷,本想好好讽刺他一番,只是范闲的反应太奇怪,他不知怎的一颗心也沉了下来,罕见地搂住范闲的肩臂:“怎么了?” 范闲声音闷闷的:“心痛。” 李承泽扭头在黑暗中亲亲他的嘴角,心道原来是心痛,还好自己现在死了,再也不会心痛,一身轻松。关于这件事,他是过来人,遂教导范闲:“多思无益,不想就不会痛了。” 范闲患得患失地抱着他,语气里已经有了哭腔:“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 “想什么?” 想你,我在想你。 范闲突然一愣——现在想他还有什么用,为时已晚,不如早些时候找全七魄了了李承泽投胎的心愿,让他心想事成才是最好的结局。此时再爱他,太自私了。 “我想,我想回客栈休息。” 李承泽笑出了声:“你怎么和个调皮蛋似的,白天我那孩童模样都比你成熟些。” 范闲觉得他也只有对自己趾高气昂的时候看着像个“稳重”大人,嘴上却仍用孟浪之词逗他:“殿下教训的是,殿下的身子如此让人甘之如饴,的确是个大人。” 李承泽一听,这下可就不痛快了,悄然将那里一缩,范闲便哭着求饶起来:“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疼死我了,要夹断了,疼,疼死我了。” “那你还不赶快放开我。” 范闲赶紧听话地松手。 李承泽懒洋洋起身,范闲滑出他体外,带出几流白浊,令他身后风光煞是精彩。站起来时腿还是软,李承泽不小心摔回范闲怀里,贪恋了范闲那点体温,也懒得动弹。 这一神一鬼化作两道纠缠不清的烟雾飘回客栈房间内。被摔回床上时,李承泽不知怎的又是娇喘连连了——原来是他方才被身边这神官玩弄了一路。 李承泽只觉得刚才范闲若是再碰他那里一下,自己定会现了形直接从空中摔下去。他瞥了范闲一眼,现在也不再装矜持,敞开了喉咙在床上快活,连同范闲一直闹到后半夜才睡下。 小范诗仙睡着的时候颇为好看,一双浓眉配上姣好的嘴唇,端正的身材加之挺拔的胸膛,也难怪生前有那么多女子对他芳心暗许。可惜这人的心是块铁皮,捂不热也钻不透。 李承泽轻手轻脚起来为自己更衣,瞧了床上沉睡的男人许久,在心中默默描绘了一遍他的样子才转身离开。 他先去了王家园林,找到钱老板待过的那间雅间后,循着里头的人味儿穿过街市,来到了城中一家大户宅院。见院口牌匾“钱家”,李承泽便知自己找对地方了。 他很快找到了家主的主卧,钱老板在房中点了香薰,满屋都是淡淡的花香,李承泽没空品味,草草翻翻钱老板卧室的外屋,因找不到范闲的神笔颇为苦恼。 他想着以前谢必安总是习惯将重要物品随身携带,只好轻轻开了内室房门。 范闲的神笔赫然映入他的眼帘——钱老板果然将笔直接放在了桌上。 李承泽张望一下四周,打算直接偷了笔一走了之,没想到刚走到桌边,床上的人便开口说了话:“何人?” 李承泽一顿,他生前从未做过偷盗之事,新手出马总归是经验不足,被人撞见了也不知道逃跑,反倒是紧张得被钱老板瞧见了脸。 李承泽全身苍白,又刚和范闲搞了那么久,比起凡人更有种病态娇媚之感。明眼人定会觉得他是被什么妖精鬼怪附体了,可钱老板却高声呼道:“您便是那画上的仙人?” “……”身为厉鬼的李承泽有点羞愧。 钱老板起身,搬了把椅子请李承泽入座,很是好客:“实不相瞒,今天因您的画卷和那位买家公子,心中总觉必然有事要发生。一直想着这事儿吧,在下便失眠了。” 李承泽嘀咕:“……那不是我的画。” 他替李承泽满上茶水,继续说道:“没想到能看到仙人下凡,虽然失了画,却也是赚到了。” 李承泽严肃地看了他几眼,见他也不像骗人的样子,道:“你这笔……是从哪里来的?”他一开口便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到,心中暗骂范闲,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心虚。 仙人的问题岂有不答之理,谢必安全盘托出:“隔壁雅座的买主公子似是对仙人的画像喜欢得紧,不巧画落到了我手里,我提议让他用重要之物来做交换,于是那公子拿这笔换走了画。这笔看似普通,但似乎对他极为重要,我便同意了。难道是仙人不满他,特意托梦于我?那我定明日一早就去寻他下落,不惜千金也要将仙人的画像再换回来!” 他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一句“不满他”,李承泽不知怎的脑中又跳出方才同范闲乱来的场面,饶是他也想了半天才接过钱老板的话茬儿,慌乱中说道:“不必如此,他对我……嗯,很是爱惜,还……还可以。” 谢必安见他忽然耳垂微红,又给自己灌了好几杯凉茶,虽然心有疑惑,但因极其信任仙人所言所感,只得欣慰道:“那便好,那便好。” 李承泽没有想到范闲是以这种方式拿到画卷,心中似是欢喜似是悲凉,一时间五感交杂。他此番前来偷笔只是因为不想欠下范闲人情,不料还有这等意外惊喜,有些无措。 生前李承泽是眼前人的主子,李承泽打赏,谢必安接赏,水到渠成。可现在让这厉鬼有求与对方,李承泽自然是有些不自在的。 早知世上已无庆国,更别提什么南庆二皇子,李承泽捏了捏自己的衣襟,低下头说道:“先生,不知我可否也能用别的重要东西换回这只笔呢?” 话音刚落李承泽便后悔了,思来想去,对他而言,他身边根本没有重要的东西,怎么还有脸向钱老板提这样的请求。 钱老板一听,只觉这还了得,赶紧鞠手道:“仙人要这笔,送您便是,何必见外。” 李承泽心中不是滋味,双手瞬时沉重不堪,胸口酸楚,他看看那神笔,扭头闷声道:“我总得给先生留下点什么,不然……过意不去。” 钱老板凝视着李承泽,看这丽人春切盈盈之意,忆起那人还在画中时,自己心头的确对他有些故人之念,此刻见他在凳上愁眉苦脸,便顺着自己的心意说道:“仙人若是能给在下留些笔墨书法,便再好不过了。” 李承泽了然,起身为钱老板提笔《登高》。 上好的笔,新磨的墨,清香的纸,一气呵成。 南庆二皇子的字清隽端正,苍劲有力,一撇一捺,落笔生辉。如今再写一遍《登高》,李承泽又有了新的理解。年轻俊美的外相不过是他的一张鬼皮,皮相底下的,是一颗已经累得不会跳动的心。范闲的神笔被他挥舞,他愤慨又悲叹,把心境溶于这首七言诗,“浊酒杯”最后三字落笔时已是精疲力竭。 钱老板看呆了,他将那字上上下下鉴赏许久,不禁鼓起掌来:“多谢仙人赐字!” 李承泽抬眉收笔,嘴里苦得说不上话。 钱老板见他面容难堪,好似身上千斤重担,又道:“仙人千万莫要委屈自己。” 李承泽心头拔凉,他拼命回忆自己是否有委屈了自己,竟是一时间想不通透,只得向钱老板一鞠躬,化作鬼烟顺着窗户落荒而逃。 这道烟在钱府里里外外徘徊片刻,最后落到大门前,李承泽化出本相,紧紧握着那笔,千言万语化为几个字:“谢谢你,必安。” 他话音刚落,一件黑色袍衫被人披在他肩,他一受惊吓,亮出鬼爪要将其灭口,范闲顺势握住他的手腕,盯着他另一只手上神笔叹息道:“不是说了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再拿回来呢。” TBC 第15章 见范闲脸上有些许责怪之意,李承泽疑惑地看着他。 范闲潇洒一甩袖子,晃晃脖子坦言:“真的抱歉,我睡得浅。殿下从床上一起身我便醒了。” 李承泽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落落大方,坦坦荡荡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遂干净利索地将笔丢还给了范闲。 李承泽亲自来此取笔,范闲心中自然有些小得意:“殿下还真是为在下着想。” 李承泽对他的没脸没皮习惯了:“不想在你这里欠人情罢了。说过了,不要多想,多思无益。” “明白,明白。我只是比较惊讶殿下还会愿意再写一遍《登高》。” 李承泽皱眉,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本以为,我同殿下闹成这番,殿下是不会再愿意誊写《登高》了。” “我还分得清人和诗的关系,你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干嘛避讳你的诗?” 范闲认真纠正道:“这不是我的诗,我说过的,是从仙境抄来的诗句,我只是个搬运工。” 李承泽满脸冷漠。 “祈年殿夜宴那回醉酒作诗,我说这些诗是仙界抄来的,其实半真半假。如今我成了神官,去了仙界,发现那里不过比人间多了几朵云彩和几只仙鹤,仍是尔虞我诈,生死不由己。” “小范大人同我说这些作甚?” 范闲叹口气:“我只是不想再对殿下有任何隐瞒。殿下,我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配做诗仙。” 李承泽双手抱臂,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出来了。” 范闲见他毫不惊讶,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就凭你时常目中无人,出口狂言,说出来的某些词汇也是闻所未闻,脸皮比天厚,可不就是别的地方跑来的嘛。是不是那个地方的人脸皮都是这般厚?” “……不是,其实和你们差不多。” 李承泽瞧了范闲几眼,走上前凝视他的眼睛,这下倒是蠢蠢欲动,颇有向往之意:“那里真的有这么多好词佳句?”他手上还握着替范闲讨回的神笔,眼眸亮晶晶的。 范闲默默接过那支笔,一挥笔,气宇轩昂道:“何止呢!” 一个花花世界映入李承泽的眼帘。这里高楼鳞次栉比,水泥路上车水马龙,年轻的母亲把孩子送入学校,刚起床的社会人边打领带边跑进公司,工地上的工人继续去完成昨日留下的工程,红绿灯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时间计时工作……是个拥有人工智能的社会,也充溢无私人性的世界。有人幸福快乐,有人郁郁寡欢,人们各司其职,昂首挺胸。当初阳的光线打在高大的桥塔上,飞翔的鸟儿唱出了一日新的晨歌。 李承泽恍恍惚惚迈入了那个世界,他与那些人面面相觑,见他们自信饱满,神色奕奕,不免有些惆怅。 范闲又将神笔一转,眼前的幻境化为一团黑雾,刹那间风云突变。闯入城市的坦克,冰澈透骨的子弹,毫不留情的战机,机械伴随着人们的哭喊和血泪直截了当刺入了李承泽的眼睑。随之而来的还有疾病、辐射、污染、浪费,无知和贪婪构成人类的另一面,来自恶的本源,病变出一系列更加可怕的问题——战争和瘟疫。 在范闲勾画的仙境里,快乐的方式比他所知的更多,痛苦的方式亦然。 美好和恶臭在李承泽眼前一一飘过,他看到了一个异样且未知的世界,当他伸出手去触碰那些细节,摸到的却是一具温热的肉体。 那些灯红酒绿随风飘散,只留了范闲一人。范闲是善,也是恶,似是给了李承泽一块功能健全的调色板,可根据任何需要恰到好处地割裂人的两面性,按比例显出恶与善。不凑巧,上辈子范闲给李承泽的恶大于了善。 往事如烟,莫要提了。李承泽忽然觉得自己更了解范闲了一些,似是触碰到了范闲心里最深的境界,这种感觉很是莫名其妙。 范闲把笔放回腰间,同人分享了秘密后,他很舒心:“我一直想同人分享这些,没想到殿下会是第一人。” 李承泽反驳:“我看上次和你一直捉鬼的那两位小神官便不错的人选。” 范闲害羞笑道:“殿下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范闲胸口一紧,心道我喜欢你,自然看你,便从头到脚就同别人不一样了,憋了半天嘴里终于蹦出几个字来:“你是故人。” 李承泽一笑,“故人”两字在嘴里细细品味,轻描淡写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故人,我也不为难小范大人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用花钱,高兴吗?” “哪里?” 李承泽远眺彼端,处之泰然:“鬼门道,我们去抓恶魄。带你去我的世界开开眼界。” 传言三界在构成之初本是狼藉一片。那时神仙鬼魄同人类生活在一起,人虽然力量最为弱小,可繁衍迅速,遂三方势力割据,常年战争纷乱,民不聊生。 后有了停战协议,三方领头人将世间和万物按上中下分成三块。最上为天,乃神仙灵境;中间为地,为人间世俗;最下为底,是万鬼混沌。以人间为媒介,二者相连,遂构成了天地与地底。 天地之间有云雾遮蔽,由日月掌时。除去远古初代万神,迈入仙境的唯一途径便是飞升。而地底二者则以地表为界,常年来,山沟万壑、百川归海隔绝了混沌之气对人间的影响。可惜土地可气吞山河,却吞不了鬼界对日月宏辉的欲望。大地的经年侵蚀不仅来自于地底下的戾气吞噬,也因人类对土地的贪婪和索求而岌岌可危。 鬼门道开是寻常之事,千百年间定会发生一次,但这次却比星辰占卜早了整整十年,仙界未有准备,乃至鬼门最初打开之时,大约有千万鬼魄逃出。虽后来进行了捉拿和净化,却也是亡羊补牢。 所谓鬼门道,便是这层坚硬无比的地表。这门开了,便会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地缝,长约千里,宽约百丈,深不见底。 上回鬼门道大开,是青龙火凤以自身脊骨做媒填了地缝,命归荣膺,龙凤遂成为三界祥瑞。这回的地缝开了那么久,却迟迟不见有人挺身而出,只有不断扩大的趋势,众神皆是愁眉苦脸。 范闲站在地缝旁,探头小心向底下望了望。底下漆黑一片,隐约有哭喊声自下而上传来。范闲知道那是鬼魄的叫喊,找了块小石头丢下,怕是连颗石头都被魂魄吞了去,未听到任何声音。 接待他的天兵是个刚入职没多久的新人,战战巍巍道:“诗仙大人别挑逗下面了,不然还会有新的小鬼跑出来,烦得很。” 他们在这个地缝旁已经驻扎多日,虽有人换班,但老盯着这么条地缝,每日不过查看查看是否有新的鬼魄从底下出来,无聊的很。强大的厉鬼们在最初鬼门道大开时已经逃走,现在跑出来的都是些胆小柔弱的小鬼,也挣不到什么军功,驻扎的天兵天将免不得游手好闲,懈怠了不少。 范闲知他们心中愤慨,就想做笔大的单子,说道:“等会我下去后,你多叫几个人在这儿等着。如果出来的是我,那是最好,但万一不是我,你们立功的机会就来了。” 这年头敢往鬼门道里头闯的神官极为少数,那里没有天归约束,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有任何鬼魄为此受到惩罚且付出代价。多数神官偏好处理逃到人间的鬼魄,有同事照应,有朋友相伴,总比独自无头无脑在这里被人欺负来得强。 那小兵一听,便明白了范闲的意思,知道诗仙大人这是想去里头抓个大家伙,机会难得,赶紧点头哈腰表示明白。范闲整了整衣摆,头也不回头地转身,一跃而下。 眼前一片漆黑,冷风呼啸,穿骨而过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和戾气。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范闲从未来过此地,他一手紧紧捏着另一手的衣袖,紧闭双眼。很快袖内便传来熟悉的调笑声:“范闲,让我出来吧,这地方我来过一回。” 范闲顺了他的意思,一松手,右手很快被对方的手握住。那手指骨微凉,却同范闲握得极紧。方才为了让范闲顺利进入天界驻兵的鬼门道,李承泽在他袖中已经闷了很久,此刻二人这般忘乎所以地自由坠落,让他很是悠然舒心。地底的风呼呼吹拂着他,同之前自己独创鬼门道不同,这次他丝毫不觉寒冷,只觉得这般同人跳向鬼界,让人找寻到自缢的痛快感来。 “范闲,你睁眼看看。” 范闲努力在风中睁开眼,惊讶地叫了出来。 鬼门道里的世界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这里同人间中间仿佛只不过隔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而这镜子正是鬼门道。此刻的景象事无巨细地倒影了人间百态。到处可见的小阁楼台,整齐排列的街道小路,安居乐业的普通百姓化作了鬼魄在这里生活自如。 一瞬间范闲以为自己并未离开人间,惊异不已的尖叫很快变为畅快淋漓的喊声。李承泽一皱眉,也喊道:“你再叫我就要放手了啊。” 范闲反射性握紧他的手:“别啊,殿下,我在这里是个外地人,可别把我丢下。” 李承泽知他身上神官灵气重,若真是暴露,定是兔子入了豺狼堆,被鬼魄啃得骨头都不剩,便也不再欺负他。 他们不断坠落,底下等着他们的是一片巨大的荷塘,眼看他们一神一鬼就要撞上去,范闲喊道:“我们要不要减速啊!” “不用,你屏住气息,我们潜下去。” 范闲还来不及反驳,二者便极速掉入了荷塘,水面激起了一层水花。未屏息的范闲囫囵吞了几口水,好不容易将气息控制住,身边不需要呼吸的李承泽便带着他一路向下潜去,没过一会儿水压便压得他有些受不了。 李承泽入水前为范闲吞了一大口空气做准备,见他现在看似难受,便捧住范闲的脸轻轻吻上,替他渡了一口气。 好在这水层并不是深不见底,等到范闲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就着同对方接吻的姿势掉到了另一个世界。比起刚才所见的城市,这里更像一个原始村落。鬼魄们穿着兽皮,赤裸上身烤着肉。他们拿着简单的工具追赶野兽,范闲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被李承泽拉到一棵苍天大树上端。 大树高入云霄,耸然矗立,枝繁叶茂,将这个世界的半数生灵皆数遮蔽。只是这树木主树干空空如也,范闲心中一凉,赶紧放开李承泽的嘴唇。一吻毕了,这厉鬼立刻收了方才温柔腼腆的模样,细眉一皱,二话不说就把范闲推进了那个空心的树冠。 范闲张嘴喊他:“李承泽!” 好在李承泽紧随其后,声音伴着窄道内的回声缓缓传来:“闭嘴,安心等着!” 范闲只得老实等着。也不知一个中空的树如何活到现在,这棵树似是有了亿万年的年纪。他只觉得自己同李承泽像是在做滑梯游戏,九十度垂直的滑梯,危险系数用四个字概括:生死未卜。 掉出树冠,入眼便是满目的沙尘。这里虽然还有少数几个蒙古包样的帐篷,却早已被沙尘淹没了大半,居民不知所踪。范闲已经隐约猜到了鬼界的结构,约莫是同天界的九重天一样,这鬼界,也是分层的。 他被这阵狂沙吹得睁不开眼,两眼泪流不止,好在李承泽还在身边,他翻身抓住李承泽的胳膊,即使张口满嘴黄沙,还是执着地开口:“这鬼界一共有几层?” 李承泽拉过他的手在那掌心画了一个六字。 砂砾的颗粒感让人难受,层层叠叠的飞沙下,范闲只得闭眼任凭自己坠落。 失重感不知过了多久,风沙的侵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难耐的火热。范闲再睁眼时,只觉得自己被丢入太极八卦炼丹炉中,入眼之处皆是熊熊火焰。大火吞噬了一切,火苗布满了整个空间。 这里不见任何活物,炎热、滚烫、焦灼的感受占据了范闲的大脑。不等范闲反应,李承泽便一个侧身将他拥在怀里,紧紧锢着不愿放开。 范闲看他的架势便知他是要护着自己强行冲破这层火海,反扣住他的脖子要把他拉到自己胸口。这神官和这厉鬼都认为自己比对方强上一点,互争外头的位置,纠缠在一起的样子倒像是两只打架的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承泽心中蛮横,一声令下,范闲就被捆仙锁绑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听话地藏在李承泽胸前容这过分霸道的厉鬼替自己挡了那层火焰。 范闲掐着自己的掌心,怒喊:“李承泽,你停下!” 李承泽不顾他废话,顺着下坠的惯性强行突破这层真实的炽热。后背一阵刺痛,他只觉有些麻木,将范闲的呼喊左耳进右耳出,缓缓放松了身体一言不发。 捆仙锁乖巧得将他和范闲绑在了一起,范闲眼中噙着泪,嘴上念他的名字,眼前燃烧的火红色很快幻化成一道白光,恰如当目对日般闪耀不止。 范闲定睛一看,挺立在地上的是各式各样的兵器,刀、剑、枪、矛,尖锐的刺口朝上,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像个看戏的笑客就等着来者自投罗网。 李承泽带范闲深潜莲花湖塘,穿过古木树洞,飞过漫天黄沙,闯过层层火海,最后变成是这道迈不过的兵刃屏障。范闲狂笑不止,他忽然明白了鬼界的安排,这是将金木水火土五行都走上一回。 只可惜李承泽仍然固执的把他拥在怀里,范闲猜他已经受伤,这回撞上去定会血肉模糊,他掐着李承泽的手臂,心中把李承泽骂了千遍万遍,但嘴上仍是在劝他放手:“你放开我,让我……” 李承泽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有血有肉,会受伤、会死去,脆弱的很。我不怕,就算受了伤,我也很快就会好起来。范闲,这种时候就别和我争了,我求你。” 范闲抬头怒瞪他,百口莫辩,脸上写满了不认同。 李承泽不忍看他这番生离死别的诀别表情,抬手劈向他的天灵盖,竟是把范闲活活拍晕了。 他让捆仙锁调整了一番位置,确认两人牢牢绑在一起,扭头瞥了眼铺天盖地的刀山,伏在范闲耳边轻轻说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就是从第六层爬上来的。” 等待自己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疼痛,李承泽认命地闭上眼,放任自己不断下坠。 范闲从噩梦中惊醒,梦里皆是满目疮痍的李承泽,那厉鬼睁着自己湿润的眼睛,小心翼翼瞧他,喊了两声范闲便是沉默。 一醒来,范闲浑身冷汗,他顾不上自己的仪容赶紧寻找李承泽。放眼望去,鬼界第六层满目鲜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他衣裳后滑落,并未沾湿任何东西。几滴雨点落在范闲脸上,范闲一摸,这雨落的是血。 捆仙锁牢牢套在范闲手上,绳子那头是他的心上人。李承泽安安静静趴在地上,金色的绳子仍然金光闪闪,嫣红的血不能染红它。范闲顺着绳子跑过去抱住李承泽。他身上并未有任何伤口,只有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毫无血气了。 范闲一将他抱起,他便说话了:“轻点,还有些疼。” 范闲将他的衣袖拉开,刀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剩道道红痕,范闲喉间一紧,心痛得说不上话来。李承泽想必是躺在地上等着恢复,他只得将李承泽的头搁在自己膝上,轻轻揉他头部的穴位。 范闲的按摩让他好受了不少,李承泽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我的七魄在人间散了之后,只有恶魄因为作恶多端被鬼使带到了第六层。本可留在人间慢慢找寻剩下的六魄,可惜恶魄实在是……不服管教,附在我身上不肯离去,自己受罪还非要拉个垫背的,鬼使只好把我也带到了这里。” 他嗅了嗅那绵绵的雨:“你闻这雨,全是那些不知所谓的鬼为了闯过第五层的刀海流下的血。鬼门道开了,想要上去的鬼便也多了不少,平日里,这里其实也不怎么下雨。” 范闲默默听完他的话,过了好久才嗯一声。 “小范大人不必害怕第六层的鬼,虽然大多是不好惹的,都是那些,生前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但是有我在……” “别说话了,好好休息。”范闲猜得到,鬼界上头几层还勉强算个生活的地界,是给普通鬼魄安家用的。下头这两层“火”和“金”,才是真正用于惩罚厉鬼用的。至于第六层,怕是原本不存在的,躲过了刀山火海的鬼聚得多了,才有了第六层的说法。 李承泽看他那忍声吞泪的严肃样,安慰范闲:“难道小范大人是心疼我孤苦伶仃飘荡了近千年?不是的,多数时候是恶魄掌控这具身体,我只是浑浑噩噩醒着,可比他快活多了。” “那他怎么没上去?” 李承泽眨眨眼:“大约是怕痛吧,我比他多了点理智,所以耐力好些。” TBC 第16章 鬼界第六层的土壤是柔软的,仿佛刚刚翻新的田埂,温柔挽留下范闲和李承泽的脚印。地上铺满了细小的红色颗粒,薄薄地一层层沉淀下来。这些都是凝固的鬼血,落雨后散不去,日积月累,便将鬼界第六层染成了血红一片。范闲一抬脚,鬼血微微漂浮,附着在他长长的衣摆上。 路上不止他同李承泽,除了少数几个厉鬼,范闲还看见数个移动缓慢的巨兽骸骨,象形、蛇形、狮形,形态各不相同。它们将小半个身子埋在这些凝固的鬼血中,探出上半身看着自己。它们的双目早已腐朽,可从那些空洞洞的眼眶中传来的注目感仍然逼得范闲紧张不已。 李承泽向其中一架骸骨招招手,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匹巨物吼了一声,整个身子探出来快速跑到了李承泽身边。 那是个猿猴模样的动物骸骨,前臂修长,高不见顶。它身上满目疮痍,森森白骨被侵蚀得厉害,五个手指骨也早已不完整,靠近李承泽时,范闲还可闻到骸骨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它向李承泽伸出了食指,李承泽象征性碰碰那骸骨的手指,它立即兴奋地在地上打个滚,不慎将聚集于地上的鬼血洒了范闲和李承泽一身才意识到自己身体过于庞大,这才吧头埋在地底,像个鸵鸟似的不再看人了。 范闲将身上的鬼血抖落,见李承泽被洒得全身红色星星点点,忙上去帮他收拾。 李承泽听话地垂眼让他收拾衣着和头发,说道:“这些都是鬼界的大前辈们,待着这里久了,比你们守在地缝口的那群天兵天将过的还要无聊,瞧见你新鲜,就来看看你。” 范闲瞧着这些被时间侵蚀的远古巨兽,这些庞然大物睁了对空空无神的眼眶看着他们,第一眼令人脊骨透寒,第二眼却是倍感冬日可爱。 没走一会儿,范闲便听到了潺潺水流声。这个世界入眼皆是红色,天空是流动的血红,地面是凝结的嫣红,即便是条绵延的河流,也是血水涛涛,滚滚无尽。 岸边立了个简陋矮亭,李承泽上前敲敲亭柱,长椅上便出现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女鬼。她丹朱华蔻,绀紫长裙飘逸,身姿体态优美,只可惜脸上面颊凹陷,双眼凸出骇人,似是被人折磨了很久,吊了一口气苟延残喘着。 那女鬼见到李承泽,害羞一抿嘴,瘦骨嶙峋的手娇娇滴滴捂住小嘴,嗲声嗲气开口:“二公子回来了呀。” 李承泽把手收回衣袖内:“徐娘,备船吧。” 名为徐娘的女鬼抬眼又瞧了瞧范闲,笑着说道:“二公子今天怎么带人回来了?瞧这样貌,怪让人眼馋的。” 李承泽嘴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让你备船,没听清楚吗?” 徐娘见他面色铁青不善,知是自己多嘴了,巍巍然双手一击,血河岸边即刻出现了一艘不大的棕红小船。 船头一人形骷髅撑着根长长的船桨定立远眺,头骨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这才看到李承泽和徐娘,夸张的下颚骨头上下晃动。他出口的话语严重漏风,但仍是坚持不懈地张嘴同李承泽搭话:“二公子还是要去渡月桥吗?好久不见您来搭船了,近来可好,是去哪里快活了,给老头子我讲讲呗。” 他嘴上喋喋不休,却因头部动作幅度过大,嘴上的假牙都被呛掉了好几颗,吐字更是滑稽不清了。 范闲忍不住一声轻笑,那撑浆的老骷颅这才注意到了范闲,大呼小叫道:“稀奇了,这是二公子的人?用来打牙祭还是暖床的?抢来的还是撸来的?怎么连个喜酒都不通知一声,我还想喝口酒呢。酒是好东西啊,多少年没喝了,想来还蛮怀念的……” 范闲心想抢来的和撸来的好像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这老头实在热情好客,他便耐心多听了几句。这满嘴的胡话他爱听,李承泽可不喜欢。 果然,李承泽听了这厢废话,立即拉范闲上了船。他走向船夫,二话不说卸走了对方的下颚骨,废话连篇的老骷髅头顿时安静了。 李承泽将他的下颚骨在手上潇洒一抛,道:“身边这位是我一位故人。徐大爷不要有歪心思,还是老老实实撑浆吧,到了渡月桥我再把您的嘴还给您。” 范闲被逗笑了,问他:“老顾客?” 李承泽也不顾老头无声的肢体咒骂,把船夫的下颚骨放在船尾,在船上找了个位置,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让范闲也一并坐下。 “算不上,点头之交吧。”李承泽瞧了那老骷颅几眼,把脸凑到范闲耳边悄悄说,“他同刚才亭子里的女鬼是父女,关系还挺乱,所以才被带到第六层的。” 范闲瞪大了眼:“什么叫关系乱?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吗?” 李承泽使劲一拍他的大腿:“这么大声干嘛?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听说。” 范闲打量他几眼,不可思议道:“那我和殿下您,还是同父异母的那种关系呢,莫非殿下也是因为……” 李承泽气得掐了他一把:“不是,我不是因为这个。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范闲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小舟移动速度不快,水道蜿蜒曲折,好在老骷颅头是个划船老手,小船一路行驶平稳,船桨落在红色水面的拍打声伴随着几阵不固定的木头吱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一弯溪流中欣赏岸上风景名胜,哪里会想到这般红雨血河。 划了一会儿,河上雾气便涌上来了。漂浮的水雾也为淡红色,空气中的血腥味不断变浓,四周的漫天红色渐渐便得浑浊,一时间难辨地面与水面的交接,使人毛骨悚然。 范闲扭头看身边的李承泽,只见他单手撑着下巴,双眼呆呆瞧着前方,白净的侧脸被长长的刘海遮住,范闲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知他此刻心事重重。 七魄已经收回了五魄,如果成功制服恶魄,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爱魄。范闲觉得现下或许是最后一次开口问他的机会,略显拘束地说:“殿下,你的爱魄究竟在何处?” 李承泽回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就这么好奇?” “……嗯。” 关于自己的七魄,李承泽也是一知半解,比如自己为何会七魄离体,比如自己为何会成为杀身鬼。好在如今他已经慢慢理清头绪,他根据故事结局猜的到故事过程,现在要做的,就是向“老友”恶魄确认自己的猜测。 “不急,马上就能知道了。”李承泽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小范大人何必在乎这个呢,反正……” 李承泽话未完,远处一个声音突兀打断了他。 “反正,小范大人今天就要死在这里,知不知道也无关紧要了。” 这声音音色与李承泽大同小异,语调却更加恶声恶气。他的话语中充满不屑之情,又饱含害人之心。李承泽立即反应过来,双脚一蹬船桅飞奔而去。 这下老实划船的老骷颅头可就不干了。偏偏他说不了话,船也顾不上划了,用力拍打船身发出声响好引起剩余乘客的注意。眼下到处血雾茫茫,范闲视线受阻,实在找不到渡月桥的去处,只得拿了那老头的下颚骨替他接骨。 船夫一得了机会,果然又是喋喋不休:“我就不往前面去了,渡月桥太可怕,公子请自便。” “……” 老头又是一顿叽叽喳喳,好在多嘴的他很快替范闲排忧解难了:“渡月桥原本可热闹啦。可惜,那里来了个会吃鬼的鬼,进去的鬼没一个能出来的。他胃口不小,吞了好些个鬼。时间一久,渡月桥就成了那鬼的老本营啦。” 范闲心中顿时明了,会吃鬼的鬼便是恶魄。 “只有二公子还去了那里还能全身而退,我猜那东西和二公子有点关系,说不定是老相识。” 这老头怕是不知李承泽先前七魄散尽,更别提见过李承泽的恶魄,范闲鞠躬谢过老人家,飞身踏着静静流逝的血河一路飞驰。 血雾渐渐散开,尽头之处,一座巨大的廊桥横跨河面。 廊桥桥身呈梯形,底部通红,桥身立满圆形陈木,上头乃是普通江南人家的翘顶屋瓦,黑色的瓦片覆盖了大半个桥身,桥长百米,甚是宏伟,可范闲仍然一眼瞧见了桥中心的两位。 实在是那恶魄穿着过于明显。他不似李承泽那番鬼魄打扮,更像个人,一身青绿劲装长至脚踝,小臂胸前金纹装饰,长发全部束在金色发冠内,手上捧了个骷颅头骨,头骨盈盈有光,里头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他像极了范闲初次见李承泽的模样,除却过白的脸色,那敛容屏气的神情,比起对面的李承泽,反倒更像活灵活现。 李承泽正与恶魄纠缠扭打在一起,双方在心头都憋了一口气,出手狠绝,招招毙命,巴不得一爪扣住对方的喉头,扭个粉碎好让对方丧命。 恶魄那身青衣明显让范闲反应极大,他无暇顾及两鬼干净漂亮的战姿,飞身跃起,一跤踩上廊桥桅杆立定,瞧见双方不肯服输的样子,口中一时无话可说。 恶魄一见范闲,收了手摸着那个骷颅头骨,脸上似笑非笑:“李承泽,出息了啊,还知道找帮手来了。” 李承泽解下腰上的捆仙锁握在手上,打算来个速战速决:“谁说他是找来的帮手,我们之间的事与他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了?好端端的杀身鬼,怎么七魄都散的一干二净。小范大人还有所不知吧,你知道他七魄怎么散的吗?其实承泽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我先前同他讲了好几次,他同我赌气,死活不肯听。要不这回我与小范大人好好娓娓道来?不去理他李承泽了。” 李承泽气急败坏地丢出捆仙锁,金色的绳索顺着他的意念尾随恶魄一阵追赶,可惜恶魄的速度实在过快,他边跑边笑,还时不时往范闲身上凑,捆仙锁见他同范闲靠的如此之近,放满了速度不知所措。 李承泽化出鬼相怒气冲冲而来,恶魄却是灵巧一跳,见李承泽不慎落入范闲怀里,啧啧笑道:“你瞧,还说同他没有关系,谁信喏。” 李承泽果然被他激得火冒三丈,风驰电掣般冲到他面前,鬼爪一亮,五指扣住恶魄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欲将其拧碎。 范闲见状心道不妙,大喊:“他是你的七魄,别太过了,殿下手下留情!” 李承泽听罢手上一顿,恶魄见状大笑:“你瞧,小范大人在心疼我呢。” 恶魄仍然手捧那个泛白的骷颅头骨,他见李承泽面露鬼相,身上似是有了无止境的力量,不好对付。 两道红色鬼纹落在李承泽内眼角处,像是两条血泪划开了他的脸,似是伤心至痛彻心扉,可恶魄明白这其中的半真半假。皮相不过是李承泽的虚像,这厉鬼还未集齐七魄,心中的情感定然缺失了一部分。 如今五魄归位,他已经能体会人间大部分的情感了。恶魄与他在这里打了数年交道,丢了七魄的李承泽是个榆木脑袋,一心只想着重新投胎做人,说起过去往往一脸狂躁,还来不及哄骗几句便是不偢不倸,无趣的很。 恶魄欣慰地说道:“也不知道你跑出去找回这五魄究竟是福是祸。既然回来了,定是要比以前那个提线娃娃的傻样子好玩的多,我这就把以前的记忆还给你。” 李承泽这回下了狠心,手上用力。恶魄咬牙忍着脖子上越来越重的力量,将手中的骷颅骨头一把拍碎在地上,但见一阵黑色浓烟散开,飘飘然钻进了李承泽的大脑。打红了眼的杀身鬼瞪大眼睛,随即失了力气倒在一边。 范闲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不等他迈步,恶魄便闪现在他身后,笑盈盈道:“来都来了,不如给小范大人也瞧瞧吧,你不是好奇他的爱魄去了哪里吗?这就告诉你。” 恶魄不等范闲反应,一把扣住范闲前额,在他印堂轻轻一击,范闲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眼前景象竟全是自己同李承泽相处的点点滴滴——生前凉亭初遇,死后京都重逢;前世饮毒诀别,现今三拜结亲…… 零碎破败的景象构成眼花缭乱的走马灯,范闲将所有画面一一静观默察,还来不及他将这些牢记于心,那些画面便静止消散了。 一道大门敞开,此刻场景是何等熟悉,偌大的门庭,排列的拱门,范闲知道自己闭着眼都可走到任何一个房间,因为,这里正是自己生活了许久的范府。 看来自己是被恶魄强行拉到了李承泽淡忘的那段记忆中,范闲不急不躁,却想不明白为何事情的发生地会是这范府。 这夜白月皎洁,天朗气清,范闲无暇观赏夜景,正想四下找找李承泽,恰巧身后小道走来两个正在私语的小厮。院中站了范闲这么大一个人,两位小厮却视而不见,直接向范闲走来,而后从范闲的身体中一穿而过。 范闲明白了恶魄的把戏,他将自己作为灵强行带入了这个世界,灵无形无影,无声无息,自然没有任何办法能改变这个世界。一个恶魄能将人的记忆幻化到这等精密的地步,范闲丝毫不敢小瞧他。 范闲认识那两个小厮,日常负责范府的饮食大业,做事踏实牢靠。范闲一倾耳,两人的对话便清晰完整进入了他的耳朵。这二人无非是在议论自家府上的小范大人,一个说诗仙今天又犯了病,撞坏一把夫人喜欢的椅子,样子可真渗人,另一个道可不是嘛,吃饭的时候还无缘无故发了脾气,摔了碗筷,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见那二人愁眉苦脸地摇头,范闲无所谓地拍拍衣袖。 他心里明白,此时距离李承泽自戕没过多久,那些日子他的确夜夜梦到各种模样的李承泽,白天又因李承泽的离世焦躁不安。那时的他根本不相信李承泽就这么离开了,就像李承泽不相信范闲对他有过欢喜一样。 范闲顺着记忆找到自己的房间,不出所料,那个同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小范大人正痛苦的坐在凳子上。那凡人穿着深色长袍,因为心脏的悸动和绞缩,费力压着自己的胸口喘气,脸上冷汗直冒,微微翘起的短刘海被汗水打湿,此刻肝肠寸断,脸上痛苦不已。 看着自己因李承泽的死心绞不已,痛不欲生,范闲竟有种一年万年的惆怅。 若是以前,范闲也会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心病罢了,可现在的范闲作为神官,只一眼便看透了自己的怪相。这哪里是什么心绞痛,这完全是由于三魂七魄不稳定,魂魄想要冲出体外导致的精神抽搐。 范闲大惊,那些日子的心痛来得快去的也快,有阵子频发后便再也没有复发过。 虽他从没想过自己这毛病究竟为何消失,正在为自己的大意苦恼,窗边突来一阵诡异凉风。范闲回头一看,那阵风将窗边的烛火吹得忽明忽暗,又吹飞桌上的宣纸,在犯病的可怜凡人身边来回打转。 凉风初定,白纸落地,一只透白的手搭上了凡人颤抖不已的肩膀。 那眉,那眼,是李承泽! 此时的李承泽不过是道微弱的鬼气,他一副寻常鬼魄的普通打扮,两眼无神,神色呆滞,虽然三魂七魄完好无损,可连化形都得费尽心力,三魄极为不稳定,七魄也不受控制即将离体。 刚化鬼的魂魄大多如此,气息奄奄,摇摇欲坠,趁着头脑灵智未回复到生前水平,也是鬼使带他们投胎的最好时机。 范闲心中波涛万千,李承泽化了鬼为何不去寻找鬼使投胎,反倒来了范府。他左思右想,不免猜测:李承泽是还想在最后看自己一眼吗? 一时间范闲无话可说,他不愿承认坐在凳子上的人便是自己。他呆如木鸡,看着气若悬丝的李承泽摇摇着那凡人的肩膀,嘴里艰难吐出“范闲”二字便没了下文。 而后李承泽的体内冲出一魄,这爱魄倒是头脑清晰,他面容姣好,笑容粲然,甚至面带红润,生灵活现得好似还有着呼吸,轻轻一句“范闲呀”说得字正腔圆,勇敢地奔向范闲的肉身,温柔抱住他,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犯病的凡人不再抽动,他的肉身和精神得到了最好的安抚,三魂七魄在这等助力下仿佛触碰到了通真达灵的境地,一时间体内金丹融聚,仙骨初现,开了通灵和神缘。而后他趴在桌上再也不得动弹,安稳睡着了。 范闲飞升多年,算上比旁人多活的一世,自以为早已铁石心肠,可眼下看到李承泽因爱魄离体瞬时魂飞魄散,突觉心脏被人狠狠挖走了一块。他徒劳触碰那团空荡荡的空气,泣不成声。 TBC 第17章 眼前景象猛然收束成一团黑色,徒留一道耀眼白光打在范闲身上。范闲呆呆向前走了几步,见一缕青烟在那道光中袅袅缭绕而起。 那团青色聚为恶魄,他手上的骷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咧嘴看着范闲泣如雨下,而后独自痴痴笑起来。他的笑声怪诞且诡异,如泣如诉却痛快淋漓,高起低收,最后竟然捧腹指着范闲笑得停不下来。 恶魄的眼角被自己的痴笑逼得沁出了眼泪,他不甚在意地将其抹掉,出声时,话里仍然带着轻微的笑腔:“多此一举,李承泽这人真是多此一举。死了的人,就算无头无脑,哪个不是赶着时间去投胎,只有他还想着再来看眼想见的人,结果弄得自己七魄散尽。你说说,他明明已经神志不清到自己的爱魄都控制不住,到底是怎么找到范府的路的?” 范闲只觉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化成锋利长箭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双腿失了力,他跪坐下来,觉得全身血液仿佛突然倒流回了心脏,狭小的心房就要被它爆开。 恶魄见他这般,竟然贴心走过去扶住他的上臂,将范闲的头小心搁在自己肩膀上。 他的右手在范闲胸口来回抚摸,静静感受范闲心脏微弱的跳动,而后伸长鬼爪,面无表情刺破了范闲的胸膛。 熟悉的麻木和抽搐感又回归到范闲的身体,自李承泽的爱魄替他填补上精神空缺,范闲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无助和绝望了。 “你知我为何被关在这里吗?”恶魄的手指已经探到了范闲的心脏,他以指尖触碰那颗温热跳动的心,任凭范闲渌渌的血液奔涌染红他的手掌。他喜爱范闲的体温,也沉迷范闲的心跳,配合血液的浸染,他快醉在范闲身上了。 “被人当了一辈子的棋子,我自是不服气的。好在我发现了个极好的消遣方法,可以挖掘别人的记忆,看他们痛苦,看他们后悔,我就舒坦。每个人心头血的味道各不相同,不知小范大人又是怎样的味道?” 他边说边笑,甚至用指尖抚摸那块跳动的红色肌肉,“范闲,你不必自责,马上就能赎罪了。我能带你去极乐世界,那里一片净土,说不定你还会不乐意回来。毕竟那里的烦心事,少太多了。” 而后他收回右手。 范闲鲜红的血液浸润了他的指缝,淅淅沥沥在他掌心汇聚,他伸出舌头暧昧舔舐掉掌心的血,闭眼品味,半晌才道:“小范大人的血果然不同凡响,旁的阿猫阿狗的确是比不上的。” 范闲大脑早已模糊一片,他的四肢疲软,满嘴鲜血,任凭恶魄摆弄,只有一对双眼呆滞地随他的脸来回转动。 恶魄在他胸口如此折腾,换做别人定是痛得死去活来。可他现在好似失去了痛觉,只觉得对方的手仿佛柔软的猫爪,刚才不过是在他身上挠了一下,出了点血,被他瞬间舔走了。 范闲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他做着最后的挣扎,拼劲全力抬起双臂想要拥抱恶魄。那还在恶语相向的家伙见他动作反而安静下来,不可思议地注视范闲。 恶魄再次抬起鬼爪想要直取范闲命门,却忽然痛苦一滞,震惊不已转过头去,身后站的是身着白色锦衣的李承泽。 七魄的主人举着那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合欢树木簪狠狠扎入了恶魄后背。木簪虽是木头材质,却因由神官亲手打磨,顶端尖利,藏了两丝仙气。如此长度的硬物刺破皮肤,差点捅破恶魄的前胸,让他疼痛难忍。 恶魄忽然浑身青筋凸起,浑身肌肉抽动难安,他大声尖叫,嘶哑的声音甚至激得半昏迷的范闲双眉皱起。李承泽趁此机会掐住他的后颈用力一拽,强行将他收回了体内。 压抑的幻境消失了,他们回到了血河岸边。潺潺的血水无情拍打着红色的河岸,似是这方情仇爱恨,不停不息。 窥得了李承泽的记忆,范闲仿佛大梦初醒,思绪万千。 六魄归位,李承泽一时鬼气高涨。戾气吹得他蓬头散发,他双眼的红色鬼纹似是变长了不少,但只需定睛一看便能发现,那是他真正落下的血泪。 见范闲瘫倒在地上,李承泽想上前将其抚慰一番,不想后肩的踏金印痕突然让人痛不欲生。李承泽死死抠住那处印痕,只觉得那里焦灼万分,缕缕金光从他捂着印痕的手指缝中漏出来,火烤般的刺痛疼得乱箭攒心。 生疼中他闭上了眼,眼中液体一受挤压,几道新鲜的血泪夺眶而出。他再也懒得管范闲,只觉得再多看范闲一眼,身体就要被这切肤之痛弄个七死八活,一鼓作气化作一道鬼气逃开了。 范闲半睁着眼,缓缓吐纳口中憋了许久的气息,鲜血顺着他的嘴唇绵绵不绝流着。鬼界底层最不缺的就是鲜血,便是神官的鲜血,也是一文不值。范闲无力地瞧着这个世界的顶端,浑身飘飘然欲乘风而去。 正如恶魄所言,他感觉自己半只脚迈入了极乐世界。 李承泽何止是个会吃鬼的杀身鬼,这世间没有他不敢做的。范闲边调侃他边因自己的无知笑出了声。与李承泽在京都重逢后,自己竟然信誓旦旦说要助他找寻七魄重新投胎为人,现在想来,只觉自己真是狂妄自大。 李承泽能感知到自己的七魄,爱魄一直近在咫尺,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怕是他们重逢的那一刻,李承泽便搭建完了戏台子,撰写好了话本子,就等着自己这个唱戏的了。 难怪他会愿意同自己走这一遭,难怪他不稀罕自己的这条烂命。 生前两人二虎相争,尔虞我诈数个回合只为拼个输赢,说不累是骗人,可李承泽的确是颗顽石,他不知道如何停止。 这回李承泽赢了,赢得彻底。 他的爱魄已经化为仙骨替范闲固灵,断然没了逆转的机会,更别提投胎为人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投胎了。”范闲自言自语,虚虚握住拳头,一时无所适从,心如刀割,无助地小声哭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哭声没有替他挽留住李承泽,反倒招来了别的鬼。 那位口若悬河的船夫小跑到他身边,慌张瞧了瞧他胸口的伤,大吃一惊:“公子,公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醒醒啊!” 范闲轻轻抬了抬手指向他示意自己还能听见。 那老头这才继续大胆地话语连珠道:“二公子这是怎么了,鬼界都被他捅出窟窿来了,吓得连老夫赶紧来了渡月桥找你。” 范闲一失笑,喉间含着的血液不慎呛到了他。老骷颅将他上半身扶起,替他顺气。范闲虚弱得难以动弹,只得顺着老头的动作又吐出数口鲜血。 老船夫化鬼比李承泽还早了多年,从没见过谁这么吐血,只得对范闲轻手轻脚小心翼翼,道:“您也差点被那个厉鬼掏了心了?竟然还留着条命,公子真是走了大运。” 自己能够保全性命完全是因为李承泽及时就下了自己,这里老头不知道恶魄的事,反而无所畏惧。范闲扭扭脖子,让气管里残留的血赶紧流出。他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至少得保下李承泽,他才有脸面去死。 他深知李承泽会有这般反应是因为踏金印失了效。 他七魄不全,极易失控,金印维系了李承泽体内魂魄的平衡,那个他亲刻的印痕帮他遮掩了杀身鬼的凶残之处,凡人不会因他自杀,缺斤少两的七魄也不会再扰乱他的心境。踏金印帮他将收回的情感各司其职,不让任何一个鹤立鸡群,让他渐渐步上正轨。 可踏金印的效果与盖印人的法力息息相关,他私心将自己同李承泽绑在一起,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却因算错一步,此刻显得计划漏洞百出。恶魄如此张扬跋扈,李承泽怕是早就失了本心。 虽没有被恶魄掏心,却也被他翻出了一抔心头血。范闲丢了半条命,连同身上法力神光都淡了下去。他知不能让李承泽再失控下去,否则酿出大祸,便是九重天的天帝都难以开口救他。 老骷颅头看着周围的景象,底下的鬼魄争先恐后地往上奔走,就连那些笨重的巨型远古骸骨都蠢蠢欲动站了起来。 老船夫大惊失色,低头反观范闲一脸如痴如梦,恨铁不成钢一拍腿,用力拉他起来:“上头的门槛都被二公子打通了,这鬼界要乱了。” 范闲望眼望去,果然底层的鬼魄都聚在一起欢呼雀跃,半是嘲笑天界神官的愚蠢无知,半是庆祝底层鬼魄的自由畅快。 范闲托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站起来,为了李承泽,也为了他自己,他得阻止这些东西跑出去。 他拿着腰间神笔,一丝丝抽出自己的神力,将力量灌入笔杆,狼毫的笔尖霞光万丈,迸发出的光芒化作他同李承泽跨过的冰冷刀山,如同神兵下凡,利刃出鞘,将作祟的鬼魄们一一射杀。而后他又唤出火龙数条,神龙们吞吐着喉间火苗,堪比他同李承泽穿过的烈焰火山,把残留的恶鬼们灼烧殆尽。 两大招过后范闲精疲力竭,他自然未能剿灭所有的鬼魄,底层的鬼魄大多十恶不赦,约是这回的免费午餐实在过于诱人,竟然鲜少有来理会范闲的。他们迫不及待向上飞去,老骷颅托着范闲的衣袖喊道:“公子你赶紧也去鬼门道那里吧,地缝还没补上呢!” 范闲反问:“老人家,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和我的徐娘待在一起,管他天上地下的!” 范闲痴痴一笑,心中念着有情郎真是好呐,他也要去找自己的情郎了。 他同那些鬼魄一拥而上,李承泽果然替他们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通道,他们顺利离开了血红的底层,飞跃不再锋利的刀山,与渐微的火海擦肩。飞舞的黄沙停止了,神树也已全然倒塌,就连那个荷塘的莲花,都被人打得支离破碎,花枝凋零。 范闲又走了一遭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卦,阴阳本源,这回他却是再也不信了。 大开的鬼门道附近早就兵戈抢攘,范闲还未迈出那道门便可感知万鬼狂欢的漫天戾气。不等他挥笔入阵,底下的骚动便夺走了他的注意力。原来是地底那群庞然大物的骸骨也随众鬼跑了出来。 最先在人间探出头的是一架巨大的龙骨。游龙如飞,掀起万丈狂澜。范闲听着骨龙的嘶吼和天兵的惊呼,挥笔将龙骨点石成金,龙骨顿时金光一现,坚硬得赛过钢筋。范闲转笔而起,那龙盘旋而卧,龙尾以锥,龙头以鼓,头尾相击像是为范闲敲响了战歌号角。 它虽在天地遨游,却实为范闲所控。巨大的金色骨龙一口咬住鬼门道外的三个厉鬼,将他们拖回鬼界,而后骨龙戾气殆尽坠落,化作一块金色玄铁填上了大开的鬼门道一角。 外头天兵神将见此景,道了一声喜从天降,自是越战越勇。骨龙被范闲当作了补门的材料,范闲如法炮制,趁热打铁。一冲而上的何止一条骨龙,飞鱼、巨象、猛虎、化蛇……数不尽的古兽在范闲笔下被炼钢锻金。 比起曾经补门的青龙火凤,它们相对身形略小,却胜在数量庞多,竟也在范闲的控制下归作了“补天石”。巨大的地缝被渐渐填补,范闲从未同时将如此数目的物件炼金,一时疲惫不堪、痛彻心扉,被剜走了一口心头血的他早已七窍流血了。 右手变得沉重且麻痹,范闲挥出最后一笔,一只天鸟残骨展翅高飞,以翅作器,甩着漂亮的尾巴,与那嵌入地表的巨大金块融为一体。 神笔笔杆自李承泽留下的爪痕断裂,范闲头一回未能抓住自己的神器。他蜷着五指,笑着下坠,就要同那笔一起掉入深渊。他睁着酸痛的眼,鬼门道还未被他补全,他功亏一篑了,还差一点,他就能替李承泽偿了今日打破五道门槛的过失。 范闲不甘心,抬头朝那个最后的漏洞怒喊。不想身下一只巨猿骸骨跃起,将范闲托在手心举起。他将范闲高高举出鬼门道最后的漏洞,以身体卡在那道门上,纹丝不动。 范闲愣道:“你是刚才跟着我们的……” 那猿猴不会说话,他啼叫,把范闲放在地上,手骨缓缓化为金色,直至全身骨骼僵硬,熠熠光芒四射,终于成了最后一块重要的金,将鬼门道补全了! 众神面面相觑,他们自是将范闲补门的经过完完整整看了下来,皆是惊得目瞪口呆。 范闲一心想找到李承泽,无暇顾及旁人,一迈开腿却因实在站不稳,一个踉跄就要跪地,来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范兄!怎么伤成这样?”这人正是施白。 这段时日一路同李承泽走走停停,明明没过多久,范闲却觉先前同自己组队的施白分外陌生。范闲将身体倚靠在他身上,边喘息边问:“他在哪?” 施白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这个“他”独自冲破了鬼界五道门槛,闹得外头兵荒马乱,自是被天界牢牢记住了姓名,他叫李承泽。 要不是看在范闲补全鬼门道立了大功,施白真想骂他一句没出息。施白怒其不争,扶着范闲往李承泽的方向走:“你还好意思问?我和程君不是替你借到了踏金印吗?你没用?” 范闲吐出口中淤血,虚弱道:“用了,可你看我现在这样,踏金印早就失效了。” “不是还有踏金印的暗语吗?不少神官知道暗语,借了你的血也可以施法让那厉鬼乖乖听话。” 范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把暗语也改了。” 施白脚步一顿,大喊:“……范闲,你疯了吗!” 范闲心道自己再怎么疯都疯不过李承泽,反而笑他大惊小怪,不值一提。 “上头怪罪下来的话……” “呵,你瞧瞧你说的,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但改了暗语,我还故意把踏金印弄丢了!你们谁都别想找到那东西,你们谁都找不着!哈,谁都……都别想碰李承泽。” 以前施白觉得范闲顶多做事不按常理、随心所欲,可现在他觉得这男人已经丧心病狂,风魔九伯,令他害怕了。 众神在前方布下了九曲星阵,此阵需九九八十一位上品神官施法,乃捉鬼降妖的最高阵法。李承泽方一冲出鬼门道便杀性大开,神挡杀神,佛挡灭佛。虽说范闲在进入鬼界前让看门小兵喊来了帮手,但架不住李承泽杀身鬼的蛮力和鬼气,天界一时损失惨重。 恰巧施白和程君也在其中,二人一见李承泽的脸,便知大事不妙,慌忙通知了其他上神前来捉鬼。八十一位上神紧急摆出此等大阵法,损失了数名天兵的性命才将李承泽压在阵中。可此阵只可短时间内束缚住猎物,并不可致命。众神官成法阵端坐其位,正愁眉苦脸,谁想救兵没来,捣乱的却来了。 只听不远处有人一声怒喊:“谁准你们碰他的!”众神回头,不知所以然。 范闲隔了徐徐之远便看到了困在地上的李承泽。那个杀身鬼趴在地上,刘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李承泽本静静在那头看着远方,他听到范闲的声音心中一动,却因被法阵禁锢了动作不得转头,他呜咽着,不多时,眼眶又多了一条血泪。 范闲甩开施白搀扶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法阵灵压让他喘不过气来,可他面对着李承泽时,却是前所未有的快活。 范闲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鬼相,李承泽身上沾的是旁人的血液,脸上布的是自己的血泪。鲜红映把他桑白的皮肤衬得几乎透明,他犬齿轻轻抵在下唇,被鬼纹勾勒的双眼像是开了两朵名为澄澈的花。 踏金印的主人书晨上仙也是布阵人之一,他见范闲状若癫狂,似是被恶鬼附身一般胡言乱语,怒道:“大胆范闲,先前借给你的踏金印呢?还不速速交出来!这厉鬼是你什么人?” 范闲旁若无人地俯下身凑上李承泽的双唇同他深吻。他不顾李承泽尖锐的犬齿,像是要将李承泽吃入腹中吮吸他的喉咙,顿时两人唇齿间血肉相交,绮丽靡靡,好不精彩。 范闲大笑旁人的傻:“你问他是我什么人?他是我爱的人啊,白痴!” TBC 第18章 公然挑衅天界,如此莽撞却又如此果敢之人,也就范闲一人了。他的行为无疑惹恼了在场所有神官。若不是在法阵中坐镇施法,书晨上仙真是恨不得将范闲揍个狗血淋头。 “说得好!好一个情痴诗仙!”来者未见其人但闻其声,这声音沉稳浑厚,实乃玉石之声。众神官听闻此声皆是单膝跪地,唯独范闲笔直立在法阵中央与来者目目相觑。 天帝屈尊降临,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放低身态,只有范闲不改生前陋习,当年不跪庆帝,现在也不跪天帝。天帝样貌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平日灵丹妙药神汤蟠桃吃得不少,一看面容便知保养得当,法力深不可测。 范闲微抬下巴,见天帝一身金衣长袍,笑面如虎又盈盈可掬,手上不沾半样兵器,猜他是被手下人通报了这事儿急忙下凡来,便长袖一挥,对天帝微震以待。 施白已将范闲今日做所之事一一告知了天帝。天帝平日对范闲颇为欣赏,如今听他前脚刚刚劳苦功高补了鬼门道做了番大事业,后脚却又逆天而行为救一个杀身鬼同大半个天界撕破了脸。 这等人才天帝自然是不舍得放过的。虽他胆大妄为篡改了踏金印,又故意隐瞒了踏金印的踪迹,但这样的人恰巧可见其心中谋略和胸中豪情。 范闲平日与众神虽然以礼相待,不矜不伐,但鲜少听说他同旁人称兄道弟,就连借了他踏金印的书晨上仙与他交情也是点到即止,可见此人生性凉薄。 范闲与旁人皆有隔阂,心中似是迷雾重重,不存在什么赤忱之心。天帝实在未曾想到他会如此用情至深,真是真人不露相,出手见真知。心中情感憋得久了,做事也会不知轻重。 天帝有意挽救范闲,抱着敬贤礼士的态度同他商量:“小范诗仙为何如此狼狈?您那法力无边的神笔呢?” “坏了,就丢了。”范闲坦然。 天帝故作一惊,继续道:“为了填补那个鬼门道,范大人真是不遗余力,可谓楷模啊。” 这话一说,神官们自然各各面露赞许之意,夸赞范闲为三界努筋拔力,一时间硝烟弥漫的战场人人交口称赞,就差把范闲捧上神坛了。 可惜范闲并不买他们的账,他早已内丹空空,自知此时若同这些神官硬碰硬定是没有胜算,却神态怡然走出法阵,道:“恭迎陛下大驾光临,陛下既然知许了微臣的苦劳,那臣便要厚着脸皮求赏赐了。臣不要别的,只求陛下饶那杀身鬼性命,放他自由。” “小范诗仙何至于搞得如此狼狈。杀身鬼千年一遇,天地不容,即使天界放过了他,一般鬼怪怕他,普通凡人惧他,他又能去哪里呢?” 范闲泰然自若:“原本,臣只想用踏金印让他这些为鬼的日子安然无恙。可既然事已至此,这踏金印便只得跟着他天长地久。臣已经铺好后面的路,踏金印与臣生死相连,只要臣仙体康健,踏金印便可保他今后稳当善行,陛下不必担心!” 天帝听罢叱责道:“范闲,你私自挪用天界神器,瞒骗书晨上仙,这罪你认还是不认!” 这下范闲终于双膝跪地了,他身上血迹斑斑,气若游丝,天帝一时间都猜不透他是由于重伤脱力下跪还是诚心诚意下跪的。 “臣认罪,但李承泽,你们不能带走他。” “这个杀身鬼的事情,已经由不得你了。” 范闲笑着对天帝微微一摇头:“谁说由不得我?” 只见他向法阵中的李承泽一勾手指,顿时徐徐清风渐渐变大,飞沙走石令人眼花缭乱。范闲翩若惊鸿,恰似一只仙鹤依风归去,待一切风平浪静,众神官皆是目瞪口呆。 法阵内镇压的哪里还是什么杀身鬼,正是方才口出狂言不知好歹的小范诗仙! 施白见过这个把戏,他同李承泽的怒魄初遇时便见过这个厉鬼用过一回,当时自己同程君被他玩弄了个团团转。施白气不打一处来,长枪指地,高喊:“是替身术!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换了体液……那个吻?该死。” 李承泽只用过此法一回,范闲果然天赋异禀,从李承泽身上偷师了这一法术。施白来不及感叹范闲的聪慧,怒道:“大伙儿赶紧去找那个杀身鬼。” 这下反倒是天帝摆手让大家作罢:“方才我的面前一阵青烟离去,怕是已经走远了。” 替身术只能交换二者位置,范闲刚才的位置距离天帝最近,怕是天帝最早就瞧见李承泽逃出了九曲星阵。杀身鬼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天帝为何不曾出手,施白不敢细想,赶紧跪地胡言:“陛下英明!” 于是在场神官皆跪地齐呼万岁英明,圣裁独断。 天帝就着他们的目光走到法阵中央,他见范闲匍匐在地苟延残喘,神色复杂。他对范闲说道:“范大人还是赶紧把身体养好,莫要让那厉鬼身上的踏金印再失效了。” 他招来天宫文书,又吩咐道:“先把范闲扣押,好好问问踏金印的新暗语。再多派些人,去把踏金印找回。” 另一头,李承泽离开那里,直接躲进了一处空无一人的山谷。 一轮明月当空,夜已沉寂,山谷流水淙淙,溪石铺地。李承泽衣裳破布阑珊,他正赤脚踩在石块上洗脸,鬼血顺着溪流消散不见。李承泽觉得自己身上到处脏得很,他用力搓着脸上的皮肤,最后索性将自己抛入流速平稳的溪水,浸湿自己的衣服,拉开衣襟对着后肩的合欢花印记一阵揉虐。 他扭头想再瞧两眼那个印痕,可范闲选的盖印点实在是微妙,他朝那里看了半晌,扯得脖子都酸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肩上的踏金印痕已经不痛了,似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印记,令人恍若隔世。先前他隐约猜到范闲为了这块金印费尽心思,听了范闲与天帝的对话,他这才明白范闲的苦衷。 印痕哪有那么容易洗去,他精神恍惚地从水中起身向山腰走去,方才下水的时候还未察觉,现下身上水汽蒸发,他突觉山风瑟瑟,冻彻心扉。他找到一处不大的山洞,对着石壁摩擦自己的后肩,直到那里的皮肤伤痕累累,血红一片,他才满意地停下,来不及清理地上的杂草便倒头睡了个昏天暗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冷风冻醒。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肩上伤口已经痊愈。 他怔怔地在山洞口整理了些干草和枯树枝摆成堆,伸出食指亮出一个小火苗将其点燃。他趴在洞口怅然若失,欣赏这弯明月。衣服已经被凉风吹干,他冷得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鬼火哪有什么温度。 他赶紧拿了新的干草垛和树枝亲自生火。相互摩擦的树枝带着干燥的干草发热,他看到缕缕灰烟,却迟迟不见蹿出的火星。他太冷了,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更加用力地搓动树枝,不想无意间一个回头,发现山洞口站了一匹巨大的灰狼正对他虎视眈眈。 李承泽定眼观察那匹孤狼。它受了很重的伤,后腿淌着鲜血,眼部血迹斑斑,咬痕显眼,定是在同类的抗争中败下阵来,形单影只地被狼群抛弃了。 那狼喘息极重,它极其饥饿,却又不敢靠近李承泽,在洞口来回徘徊。李承泽毫不慌乱,拿起根小树枝便要向那狼打去。不想这狼早就被他身上不寒而栗的鬼气吓得战战巍巍,李承泽一动,它抬起前腿便跑了个无影无踪。 李承泽被这狼弄得莫名其妙,他走到洞口四处张望,心道这狼约是怕了自己身上的戾气和冷意,笑它不知好歹,回头继续倒腾自己的小火堆去了。 本是月明星稀的赏月好时节,李承泽也想不通自己为何执着要在此地生火。他哪里做过这等糙事,做鬼的日子久了,渐渐也习惯了身上的温度。若是放在平时,他定是将就一下在这里过了夜,可不过与范闲同床而卧了几日,他便遭不住寒冷,能够学会忽略双手的酸痛,拾起了对火苗的执迷不悟。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冒烟的草堆忽然火星一现。李承泽看到了希望,不愿火苗稍纵即逝,更是卖力。他低身用双手护住那团小小的火苗,顾不上烟雾的呛鼻,轻轻吹拂。来回数次,他终于成功架起了一个小火堆。 将双手举在胸前,李承泽坐在火堆旁静静烘烤自己的身体。火焰将他的脸映衬得红润了些许,他就着自己的手,透过指缝凝视那团火焰。火蛇舔着他的指尖,他却不觉疼痛。而后他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拉开自己的衣襟,将树枝的火苗朝下,无情对着后肩印痕的位置一按。 李承泽咬牙忍着痛,手上力度不减。他只觉右后肩油煎火燎,甚至闻到了自己皮肤的焦灼味。第一根树枝被他折断,李承泽丢掉树枝,对着那团微笑的火堆发呆。伤口愈合得很快,李承泽抹掉脸上的眼泪,毫不犹豫抽出第二根树枝再次压上那片皮肤,火焰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达到胸腔,这回他疼得小腿一阵抽搐,冷汗直冒,大脑却无比清醒。 肩上那朵合欢花,他不想要了,却不得不要。 范闲被关在了天牢内。除去手脚上的特质镣铐,他被伺候得好酒好饭,丝毫不像个囚犯。 一个补全了鬼门道地缝的功臣,放在往日自是加官进爵,前程万里,可惜范闲身上背负了天规天罚,便只得这般对待。每日都有人络绎不绝往他这里送伤药仙丹,盼着他早日康复。全天界皆知,只有他恢复了,那个杀身鬼身上的踏金印痕才可稳稳妥妥万无一失。 范闲衣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内衫,闭眼在塌上打坐,听到开门声,眼皮下眼珠一转,懒得睁眼。果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范兄,考虑好了吗?还是不说踏金印的新暗语?” “辛苦你来一趟,我还是保持之前那个回答。” 程君深深叹气,这段时间他和施白每日轮流来看范闲一回,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可谓是苦口婆心。只是这诗仙的脑袋比石头还硬了几分,半点不怕威胁,对诱惑也是爱理不理,若是真的动起粗来,还会反呛对手一句虐待功臣,天界要完。 如此软硬不吃的人,饶是天帝都没了法子,陆陆续续往人间派了不少人去人间寻踏金印。大海捞针,谈何容易,踏金印仍然杳无音信,天帝只得天天翘着胡子巴不得亲自来这天牢同范闲好好交谈一番。 程君说:“有个事儿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个杀身鬼到底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 范闲纳闷他怎么忽然聊起天来,却也打算奉陪到底,一笑:“自然是哪里都不好,又是哪里都好。” 程君不解地看他。 这下范闲反而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师傅般叨叨念念起来:“他心狠手辣却慈悲心肠,刁蛮任性又俏皮机灵,你要让我细数他身上的不好和好,我便是两样都一天一夜也讲不清的。” 程君听完他描述,完全想象不出来这等怪人,指指自己的脑子,道:“这种人难道不就是这儿有病吗?” “瞎说什么呀。有病哪会这么机智选择我呢?这等人呐,自然是同我一见钟情,心心相惜,如此可遇不可求之事,你不会懂的。” 程君觉得范闲也病得不轻,干巴巴“哦”一声。 范闲冲他招手让他走进些,小声说道:“你以为他真的能从天帝眼皮底下逃走?天帝也是对他赏识,手下留情了,可惜不可做得太明显让人嚼舌头,才把我囚起来的。” 程君翻了个白眼,起身走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的脸皮真是比这九重天还厚了,是我不配和小范大人交心。” 范闲看他出门,说着慢走不送,站起身活动筋骨。床上躺得时间长了,总归有些身体疲软,眼下他的功力恢复了六成,已能勉强能让踏金印痕起作用,天帝应该是放心了不少。 他背对牢门,戴着镣铐的手脚做了几个伸展运动当作准备活动,便打算来一遍广播体操锻炼身体,刚抬起手就又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范闲笑着一叉腰,转过身喊:“你怎么还回来……” 他愣住了,这回站在门口的可不是程君,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呐。 李承泽穿了件普通小天兵的软甲,戴了个笨重的头盔,半抱着门倚靠在一旁,对着他眼睫频眨。 范闲被他的大胆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李承泽拉进屋子,探头探脑在外头一阵观望。好在他待在天牢最深处,重犯们往往隔了多间空室关押,无人发觉他这里的动静。 范闲抓着李承泽的手臂,担心地上上下下仔细将他检查了一番,震惊道:“你怎么过来的?” “我砸了你朋友的神像,他果然现身了。我便趁机威胁他,是叫薛……” “他叫程君。”范闲扶额,难怪程君今天会突然和自己聊起李承泽,怕是自己再说上一百遍李承泽的优点,他也是不会信了。 李承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他还蛮配合我的。” “……” 李承泽仔细瞧瞧范闲的屋子,见他丰衣足食,五谷不缺,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干巴巴的。他道:“我来带你走。” “殿下莫说胡话。” 李承泽皱眉:“我没说胡话。” 他边说边去拆解困住范闲的镣铐。那对手铐脚铐碰上他的手指便一阵浮光跃金,爆发出了惊人的灵气。李承泽吃痛缩回手,就在刚才,他的指尖被那铁链灼伤,沁出了血,红肿得吓人。 “殿下,这东西你是解不开的,只有天帝才能打开。” 李承泽自是不信,想用蛮力将那东西掰断,锁链又是灵气膨胀逼退了他。范闲心疼不已地抓住他的手腕:“殿下就是为了弄伤自己好让我难过才来的吗?” 李承泽面无表情:“我就是想带你走。” “殿下的这份心意,我领了。”范闲抹了把脸,“但是我们能去哪里?我已犯了大事,他们不会放过我。” 李承泽想了想,答:“我不想投胎了,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三界都会追杀我们,之前殿下为了不引旁人自杀,已经躲躲藏藏了那么久,现在难道不想光明正大过日子?” 李承泽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得不语。 “这样吧,如果殿下能吻我的话……” 他话音未落,李承泽赶紧在他嘴角轻轻一亲,低头小声问:“这样可以了吗?” 范闲哽咽了片刻,艰难开口:“我想要一个包含爱意的吻,你会吗?” 李承泽不恼,他面不改色,认真瞧了范闲一会儿,道:“范闲,你可知我为何这么恨我父皇?我曾经以为,父亲都会天生爱他的孩子。后来,我发现这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父亲不需要爱孩子,孩子也不需要爱父亲。但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会爱某些人,怎么都停不下来,你说这奇不奇怪,他是不是块傻石头,碎了都还要蹦跶?” 范闲如此斩钉截铁拒绝了他,他不死心,说这话的时候,灼灼的双眼直视范闲,想找寻范闲身上任何一丝的后悔表现,可惜无果。范闲比他更加坚定,更加狠心,更加残忍。 李承泽下意识点头,收起受伤的手指:“我懂了。反正旁人的伤心,同我是无关的。只要看不见,听不到,不去想,就不会难过。你也不过就是……就是个烦人的故人。” 范闲胸口一滞,柔声说道:“既然是故人,我是否能拜托你个事儿。” “你讲。” 范闲道:“临安有个当铺名为‘以一当十’,先前为了买你的画,我欠下老板五千两外加利息一成。姑苏城中有我一处最大的庙观,麻烦殿下从那里的功德箱取些银两替我还了钱。我不知自己还会被关多久,许是一辈子,不可让那老板死了还见不到银两。” “你把踏金印也当在那里了吧,真是考虑周全。” 范闲悻悻然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殿下。殿下若是想,就取印替自己解了咒吧,这样你就就同我无瓜葛了……你不是,一直不愿受人摆布吗?” 李承泽大声打断他的话:“你欠人家的钱,你会还,那你欠我的呢?那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我……” “范闲,当初是你说了不弃我,没错,我是不爱你,但是我跟你没完!你就活该在这里被关一辈子吧!” 李承泽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TBC 第19章 六个月后,踏金印的下落终于浮出水面。 原来,临安城内的“以一当十”典当行当家掌柜梅老板阴差阳错,早早地就已将这神器当成普通金印熔炼了。金熔于金,形影难寻。金印没有消失,却化为了无数颗粒,或为金饰,或为货币留存于人间,再也找不回来了。 范闲知晓这件事时已是出狱之日,颇为感慨。生前王启年为范闲多次深入险境,这回竟以凡人之躯替他化险为夷,范闲对此心中感激不尽。 凡人有眼无珠犯下的过失,天帝只得打碎了牙往里吞。念在诗仙在鬼门道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虽出于私心放走一个杀身鬼,但并无酿出大祸,只罚他下界在自己的姑苏寺庙内面壁自省五十年。 在这五十年里,李承泽毫不客气地拿范闲各地神庙功德箱的银两走遍了神州大地。他品过大河大川的潮水,赏过大漠孤烟的旭日,观了大千世界的欢欣,也尝了江南海北的疾苦,一路走走停停,有时甚至能对着隔壁农家鸡笼里的鸡发呆一整天。 他开始缓缓意识到,他真正自由了。 只不过是拈花时身边少了打趣的人,放灯时提笔不知能写些什么,可好歹可以驷马奔腾,枕稳衾温,没什么不好。 五十年面壁结束后,范闲去了临安。 仍是那些略显寒酸的装点,“以一当十”的店铺门面一成不变,像极了王启年生前的风格,把简约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范闲提了两壶女儿红入店,柜台后坐着的掌柜早已脸上皱纹遍布,白发苍苍。人老了,心却未老,他的那股爱财热情不减半分。 见了客人,梅掌柜笑盈盈地迎上去:“客官有和吩咐呀?” 范闲举起手上的酒坛:“梅掌柜,赏脸喝一杯吗?” 梅掌柜看了他好几眼,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记起他:“原来是诗仙大人!” 范闲遂也笑起来,同梅掌柜寻了处凉亭,摆上酒碗便痛快畅饮起来。 喝多了二人天南地北扯起了天,多是吹牛,范闲知晓了他此生平安顺畅,长寿健康,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笑着继续帮梅老板把酒满上,那头的老人却是遭不住了。 “诗仙大人,我不能再喝了,否则回头可得被家里那位狠狠训斥一番,罪孽啊。”范闲大笑,他听出来了,王启年这辈子果然还是个惧内的男人。此时天色已晚,范闲知他归家心切,便道出了今日来意:“我这次端酒来,是来谢谢梅掌柜的,没有你的无心之举,说不定我还被上头关着呢。” 梅掌柜喝得老脸通红,拍了一把自己的脸才勉强清醒些:“什么无心之举?” “当年我在你店里当掉的那个金印,多亏你把它送去熔了。” 梅掌柜一愣:“不是你叫我熔掉的吗?” “……什么?” “啊哟,老头子我虽然现在老眼昏花,可这事儿我记得太清楚了。临安冬季常年少雪,那年冬天不知怎的雪深三尺啊!漫天飞雪的,只有我还坚持开门营业。”说到这里,他因自夸腼腆一笑,又严肃道,“可那天走去店里开门,我发现门口大雪里埋了整整一万两银子呐!差点把我吓死,以为是脏钱。好在银子堆里有个锦囊,说是专程替诗仙大人来还钱,多来的银子算是跑腿费,让我把那个金印送去熔了。” “……” “把一万两直接埋在大门口着实危险啊,仙人,您这手下是不是没啥常识。我见雪里不见脚印,就想着,定是像仙人您这样的神官才能办到,哪里敢怠慢,火急火燎就把那个金印给处理了。” 接着他又开始细细诉说其中的细节,雪中出行,同隔壁金器店的老板扯皮,真是为了此事兢兢业业,尽心尽力。 只是范闲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 梅老板惊道:“仙人,你怎么了?也不至于被我感动成这样吧。” “没事……继续吃酒,继续吃酒。” 范闲咂咂嘴,心里想着李承泽,一杯接着一杯停不下来,喝醉后才心绪平静,念着李承泽的名字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去了。 那日之后范闲便叨扰上了书晨上仙。 书晨上仙的书库规模乃是三界榜首,藏书众多,无所不有。这位上仙因踏金印的事对范闲颇有意见,可耐不住范闲日日在自家神庙祷告恳求,最终借出了自己书库的一席之地予以范闲寻书。 范闲翻阅的书大多关于三魂七魄,他一字一句看得仔细,图个面面俱到,时不时将重要内容誊抄于册。书晨上仙有回好奇问他到底在书中寻找何物。范闲只道或是求一生路,或是求一死路。 书晨上仙又问:“那你可有收获?” “自然是有的。像我这种‘穿越’之人,本就不应来这世界。可既然来了,便是落了个魂魄不稳也得活着。平日里安贫乐道,安常处顺,三魂七魄相安无事。谁想却因一人之死大悲大喜,解发佯狂,犯上了无药可治的心病。” 书晨上仙不懂穿越为何物,但他向来欣赏好学之人,关心了范闲一句:“那这心病可有解?” “已经有人替我解了。” 范闲把书还给上仙,拜别告辞。 人间恰是一年除夕佳节。 范闲回到自己的神庙,到处早就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如此盛会佳节,免不了辞旧迎新,整个姑苏火树银花不夜天,热闹非凡。 范闲的神庙也被信徒们装扮得灯火辉煌,他迈过地上庆祝后的彩条爆竹,回到了住处。今天施白和程君约了自己包饺子,范闲走到后厨,两个小神官早就把数个剂子整齐排列在案板上,肉馅也剁好装入了碗里,等了他很久了。 范闲姗姗来迟,自是被他们一通打笑,在范闲脸上留下了一小撮面粉也不肯作罢。 玩闹到一半,程君却率先停了下来,慌张对范闲说道:“范兄,我突然想到菜还没洗。”说罢他便慌张跑了出去。 范闲纳闷喊了他一声,顺着他逃跑的身影往厨房门看去,只见李承泽头戴金铜发冠,身着贴身深绿锦服,摸了把自己的刘海,双瞳盈盈似水,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这下施白也浑身紧张起来,赶紧把手上面粉拍在自己衣摆上,也道:“我也突然想到米还没洗。” 他小心翼翼贴着墙从李承泽身边钻过,李承泽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纳闷地问范闲:“你们不是吃饺子吗,怎么还要淘米?” “咳!”范闲替他搬了把椅子,“别听他们胡说。” 李承泽大方坐下:“你会包饺子?” 其实范闲技术挺差的,他硬着头皮说:“会一点。” 李承泽抬眼:“我来你这里讨口酒喝。年夜饭,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范闲走到案板前掀起袖子打算动手。饺子皮还没擀完,范闲拿根擀面杖忙活了半天,面皮薄的薄厚的厚,成型的饺子也是个头大小厚度不一,他做了七八个,见成品惨不忍睹,脸也涨得通红。 李承泽抬脚蹲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撑着脸看他窘迫模样。范闲一抬头,他便说:“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菜谱,忙你的。” “……” 范闲包了几个说什么都不肯包了,道:“殿下,你能帮我出去看看他们两个在干嘛吗?” 李承泽屈尊下地走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道:“今天还要那两个蠢货干嘛?” 范闲差点握不住手上的擀面杖,愣愣得瞧了李承泽好久。李承泽毫不避讳地让他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问他:“干嘛这么看我?” 范闲脱口而出:“好看。” 这话一出,两个人皆是害羞地撇开脸去。李承泽如今仪表堂堂,脸上少了些冷意和诡秘,似是轻松了不少,更是翩翩君子样。便是在他生前,范闲也从未见过他这般怡然自乐的样子。 李承泽一扭头:“我还是去看看外头的两个蠢货。” 他赶紧找借口跑出去,院里哪里还有旁人,那两位小神官早就夹着尾巴走了。等李承泽若有所思地回到后厨房,范闲刚好把那些难看的饺子下锅。 大过年的,无酒不欢。范闲特意搬出珍藏多年的天庭御酒,此酒甘而不辣,后劲十足。李承泽就着小瓷杯喝了好几口。平心而论,这顿年夜饭够寒颤的,桌上几碟常见的下酒菜,一盘饺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酒。 范闲替他夹了几个饺子,李承泽也不嫌弃,边吃边同他分享这几年的见闻。 “我把马埋了,好歹也是驼了我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他留得个全尸,由我亲自厚葬,算它福气。”眼下他正讲到自己同一匹老马的相识和别离,范闲听着深感欣慰,又往他碗里送了个饺子。 李承泽一看自己这里满满当当,对方碗里却空空如也,纳闷道:“你怎么不吃?” “……我,我吃饱了。” 李承泽用筷子把饺子皮戳开,里头是普通的猪肉芹菜馅儿,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小范大人的看家本领,你下毒了?” “没有!我猪肉过敏,过敏,殿下知道吗?我一旦吃了猪肉,就会浑身发痒,治疗不当还会暴毙而死。” “我看你不是想暴毙而死,而是欠抽。范闲,你,哎哟……”李承泽边吃饺子边说话,不慎莫名其妙咬到一个硬物,牙都被弄疼了。他把那硬物吐出来,是个铜钱。 见他终于吃到了自己精心准备的铜钱饺子,范闲赶紧把酒满上起身鞠躬。“恭喜殿下博得彩头,祝殿下来年红红火火,事事如意,万事大吉!” 李承泽一手捏着那枚铜钱,一手举着酒杯,整个人不知所措。南庆也有年宴,也有吃铜钱饺子的习俗,他运气差,一直吃不到。今天这般故意又明显的局,他为何偏偏觉得暖心,觉得范闲似是把自己的好运分给他了一点点,后头会有好事了。 演技夸张的范闲也是略显尴尬,把这杯酒敬上后立即喜上颜开,强行同李承泽继续攀谈。二人把酒言欢,从诗词歌赋聊到市侩话本,最后李承泽不胜酒力趴在桌上,醉醺醺指着那瓶佳酿:“天上的酒,的确是好酒。” “殿下若是还想要,我再去拿壶来。” 李承泽招招手,让他速去速回。待范闲离开视线,他潇洒将捆仙锁在桌上一扔便大摇大摆离开了。 除夕夜万家团圆,却都没李承泽什么事儿。他从范闲住处出来,只觉偷得了个浮生半日闲,畅快地不得了。风月算是谈过了,好像再也没有留着的理由,他顶着半醉的脑袋像前走,如痴如梦哼起民间那些不着调的小曲儿来,快乐得不得了。 小路上只他一人沿着墙根踩酒步,有人快步上前,拉住他搂在怀里,闷声问他:“殿下以为还了根捆仙锁便是两清了吗?你还欠我一枚铜钱。” 李承泽被他的气息弄得发痒,缩起脖子笑他小气。 “我就是小气。不管殿下以后想去哪里,我都要追着殿下讨债才是。” 范闲将裘衣披在他肩上,李承泽乖巧把衣服套上,打个酒嗝继续缩在他胸前:“我还想去南海,听说那里有飞鱼。” 范闲听罢:“我小气,你幼稚,挺好,我觉得很般配。” 李承泽执着地摇摇头:“我不幼稚,我已经不会变成小孩了。” 范闲嗯一声,悄悄吻了吻他的头发。 “酒呢……我还想喝酒。” “在家里呢,我们回家。” 尾声 范闲难得不在,李承泽得了空独自坐在树下赏樱。 桌上一壶热茶,手上一本闲书,眼睛累了就停下来歇歇。又是一年春归来,暖风吹得他昏昏欲睡。 一侧身,忽的胸口被东西膈得生疼。他掏出胸口的铜钱举到眼前,透过中间方孔看一旁的花。方孔中的世界千奇百怪,树下竟然站了三个人。李承泽倍感稀奇,再仔细一瞧,心道这三人不就是灵儿、母妃和必安嘛。 他将铜钱拿开,樱花树下又空无一人。 谢必安的转世对他说过,莫要委屈自己。现在的他终于能回应这句话了,他没有委屈自己。 他发现了个好玩意儿,铜钱被他举起又放下,来来回回玩得不亦乐乎。范闲一回来就瞧见他独自傻乐,正要调侃,却见李承泽捏着偷钱放在右眼处,赠给他一个微笑。 范闲话锋一转,走进李承泽:“承泽,看什么呢?” 李承泽瞳孔一滞,铜钱孔洞里,那三人正是推着范闲走向他的。 李承泽的心不大,只分给了那么几个人,范闲占了大半。与范闲重逢时,他看到范闲胸口微闪的光芒,那是他的爱。这回李承泽终于明白,他的爱已经放下那三人,只剩下一个范闲了。 李承泽赶紧把铜钱藏起来不给他看。 他说不告诉你。 衔杯一同游, 明月来相照; 七感皆知己, 倾耳听君语。 那些都是他们的秘密。 END 第20章 后记 全文梗概 李承泽 我通过七魄的方式拆解了李承泽,也重组了一次李承泽。七魄特征明显,这里就不多阐述了。一人千面,我相信大家眼里的二皇子也是如此。虽然他敢爱敢恨,但理智往往会束缚他的情感。本文他通过特殊方式释放了这些情感,也重新找回了心里想要的东西。结局是微妙的,虽然他永远不会再爱范闲,但是他的爱永远会和范闲在一起,我想要传达的就是这种感觉。 范闲 正如文章标题,神仙不好当。文章一开始说了他的飞升过于顺利,但是其实最后反而成为了必须背负的切肤之痛。原著里,李承泽走的早,还未好好说开就闹的不可收场。这回他能好好再认识一回二皇子了,而且也认清了自己。范闲并不是没有爱过人,也并不是缺爱,只是没有被李承泽这样的人爱过。上辈子李承泽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现在都能告诉他了。通过这个方式,范闲又重新认识了一遍李承泽。 关于结局 或许对于范闲而言,结局对他而言可能会觉得不够圆满,身旁的李承泽不会爱他,可他又明白真是因为深爱过才会是这个结局。李承泽走遍了世界,最后还是选择回到他身边好好过日子,正如那句话“我跟你没完”,在一起了。爱情到了后面往往不知道到底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了,大概就如李承泽的七魄,什么都囊括了,只怕范闲没有感觉到。愿这份情感能永恒。 总结 没有龙傲天,所有事情都是有因有果,范闲赢了李承泽一次,这回便是输了。本文果然是一篇假大男主文 再说一下我自己吧。 40字的大纲我扩成了这么一个小长篇,感觉自己近两年内不会有这样完整的脑洞体系了(笑) 我从14年开始写文,陆陆续续有停笔好几次,基本都是因为三次元太忙,但是可以明显看到自己的进步,这是最欣慰的。 为了写这篇文失眠了好几次,刚脑补完全文的时候眼泪不止。因为我笔力不行,感觉文中有些悲伤和欣喜未能很好的传递给大家,也有遗憾。 推荐全文BGM:《借》by毛不易 实不相瞒,我哭的最凶的,便是这个尾声。 设计七魄的时候,我把惧和怒放在一起写,把恶和爱放在一起写,就是为了突出李承泽的矛盾。剩下的三个情感,各添加了叶灵儿、淑贵妃和谢必安,承托爱魄的另外三份爱。直到尾声,爱魄真的放下了那三人,正是表明,他同范闲两人真的在一起了。 在范闲的同意下,李承泽完完整整把自己交给了范闲。 正是因为爱魄阴差阳错让范闲飞升,范闲才重拾心里的爱诉。李承泽的贡献是值得的,而范闲的回应也是剧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