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1003》作者:红酒杯里装狗血 文案: 一千零一夜,她的故事终于感动了国王,国王爱上了她。 一千零二夜,国王又让她讲故事,她无故事可讲,国王杀了她。 一千零三夜,国王又想听故事,但讲故事的人已经不在,国王死了。 过程不虐,结局不美,BE。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宜柔,梁世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童话故事 第一章 “二月死的人,四月才叫我们去问!”刘铮用力地按住车喇叭,对所有挡在在他前面的车怒目相向。 “没办法,梁世柏那阵忙,托人来说,让我们缓一阵。”李小宇解释,但他猜刘铮不光光是因为这件事才这么暴躁。 刘铮刚离婚。 李小宇说:“师父,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刘铮说:“不去了,今晚我得回家。”他紧紧抿着嘴唇,盯着红灯,红灯闪动着,跳成黄色,再跳成绿色。 车流黏稠地流动起来,李小宇担忧地看着刘铮,他想劝刘铮休息一阵,但他不敢说,而且他知道刘铮不会听。 梁世柏在办公室等他们,他有一间极其大的办公室,门也大,女秘书帮他们拉开门的时候,李小宇都不太好意思了。梁世柏坐在桌子后面,看见他们就起身,走出来,和他们一一握手,叫他们刘警官,李警官。 刘铮说:“梁总消息灵通。” 梁世柏歉意地笑,请他们坐下,又叫秘书去给他们倒茶。 秘书出去,端上两杯茶进来,杯子里一团浮动的茶叶,像上下打量的眼珠子。 刘铮把搁在面前的杯子移开。 梁世柏面前没有茶,他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跑一趟,这件事···”他停下不说,等他们开口。 刘铮说:“梁总不用客气,我问几个问题,你回答一下就可以。” 梁世柏说好 ,李小宇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 刘铮说:“请你把当晚的过程描述一遍。” 梁世柏说好,他说:“当晚我们在游艇上过夜,晚饭的时候,她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之后我们就上床休息了,早上我醒了,发现她人不在,她一般都是比我晚起,我在船上没有找到她,之后我报了警。” 梁世柏说完摘下眼镜放在桌上,双手握拳放在身前,看着他们,带着点哀求的语气问道:“有没有可能,她还活着?” 李小宇看着刘铮,刘铮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道:“你们当时是在海上,离陆地有距离,周围也没有其他船,她失踪,很大概率是掉进了海里,你中途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梁世柏摇摇头,怔了片刻,说:“我已经雇人在那片海域搜寻过,什么都没找到。“ 刘铮说:”大海捞针这个词梁总知道吧,人掉进海里想找到,基本就是这个难度,而且,我们还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梁世柏喃喃:”那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刘铮没有说话,他一直审视着梁世柏。 一般这种案子,死者是妻子,首先怀疑的就是丈夫。 这并不是一种偏见,而是有实例支撑的一种可行经验。 回到车上之后,李小宇问刘铮怎么看。 刘铮摇头,只说:“肯定还要再来两回。” 梁世柏今天只跟他们聊了二十分钟,他还是很忙。 李小宇说:“他是不是找理由躲我们。” 刘铮说:“没必要,他要躲可以干脆不见我们。” 其实他是不必要见他们,李小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爸···” 刘铮转着方向盘,把车倒出去,没听到他的话。 李小宇就又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刘铮此刻心里又被另一件事占据了,他今晚要回家,回他父母在的那个家,他真是不想回去。 梁世柏从楼上下来,电梯门刚刚打开,他还没出去,一只猫跑到了他脚边,是只中华田园猫,就是土猫,橘色,却不随主流那么胖且可喜,步子轻巧,走动时两个腿骨支起背上的一层毛皮。 它蹭着他的裤脚,梁世柏弯腰把它抱起来,意外的沉,骨头重,是只没忘记本事的猫。 电梯门又关上,他在缝隙里看见门口跑过来一个人。 梁世柏抱起这只猫之前,唐宜柔把猫递给女同事,说:“你抱它一下。” 女同事探身往前看着猫,不伸手,顾忌着身上的真丝衬衣,以及对猫的喜爱程度,不过是刚到愿意夸句可爱而已,实在犯不上去抱。 “不用,不用。”女同事摆手,猫睁着圆眼睛,瞳孔收紧成针尖。 唐宜柔还要再劝,怀里的猫忽然嘶叫一声。 “哎呀!” 唐宜柔还没叫,女同事先叫起来了,指着她的手,问:“你没事吧?” 唐宜柔低头看见手背上有两条浅浅的抓痕,细粒粒的血从皮里渗出来。 唐宜柔道:“没事儿。”她摸了一下猫的脑袋,脸上的恼怒一闪而过。 女同事失望又后怕,猫原来这么凶,她像揭穿了什么了不起的骗局一样。 女同事一走唐宜柔就拎起猫后颈,把它塞回了笼子里,一进笼子猫就趴下来了,和在家时一样。 唐宜柔不喜欢猫,一点儿也不,她觉得猫是最不值得养的宠物,猫是野的,养多久都不认人。 唐宜柔抽出纸,擦拭着手上的血,她看着猫,考虑要不要把它丢掉,正好今天把它带到了公司,就把它放到附近的小公园里,杜雁兰问起来,就说它自己跑了,它本来就是只野猫,野性难驯,迟早都是要跑的。 唐宜柔拿开纸,血没有再外渗,她把纸扔进垃圾桶,蹲下去,猫蜷缩在里笼子里看她,猫最有灵性,它又扮起可怜。 唐宜柔打开笼子,猫没有动,她站起来,踢了一脚笼子,猫舔舔指爪站起来,盯着她,要记住她的脸,再伺机报复。 猫慢慢地踱出了笼子,定了定,紧接着突然跑起来,朝电梯奔去。 那是一架专用电梯,通向十三楼,此刻电梯门是开的,唐宜柔不得不去把它追回来。 她跑过去,电梯门在她眼前关上,她看见里面站着的人,心念电转。 一眨眼,电梯门又开了,梁世柏抱着那只报复心极强的猫问她:“这是你的猫吗?” 唐宜柔说是。 “是我的猫,梁总。” 梁世柏抱着猫,唐宜柔紧张地看着猫,她只求它不要像对她那样对梁世柏。 梁世柏说:“你把它养得很好。”他在表扬她,好像她替他做成了一件什么事。 像是她替他养了这只猫。 唐宜柔后来想,原来他是第一眼就看上了这只猫。 唐宜柔在一家外企做前台,每个月有一个周五可以带宠物来上班,真带来的人并不多。楼上的女同事们都很喜欢猫,她们听说唐宜柔有只猫就说了一句,“到时候带来看看啊”,然后唐宜柔就把猫带来了,她们路过前台的时候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梁世柏却抱着这只猫说她养得好,唐宜柔认为他是喜欢这只猫的。 梁世柏问她猫为什么会跑进电梯,唐宜柔说:“可能它饿了,它想找吃的。” 梁世柏说:“我办公室里有猫粮,你要吗?” 唐宜柔当即点头,说:“麻烦梁总了。” 梁世柏便带着她上了十三楼,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袋子猫粮,袋子上面全是英文,他把猫粮直接倒在了地板上,唐宜柔闻到了一股鲜鱼味,猫鼻子比她灵,早就凑过去埋头吃起来。 梁世柏看着猫,脸上带着笑意,唐宜柔没话找话说:“它很能吃。” 梁世柏说:“但是不贪吃。”他看出来这只猫即使在进食的时候,仍然保持一种警觉,随时都能放弃食物逃开。 唐宜柔赶紧道:“它是我捡的,是只野猫。” 梁世柏闻言对她笑了笑。 唐宜柔不太明白这个笑的意思,但仍然很激动。 梁世柏在猫旁边蹲下,唐宜柔偷偷地打量他。 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别人告诉她,见到他就叫梁总,鞠躬说“梁总好”。 他们叫她鞠躬,但是他们自己看见梁世柏并不这样,他们觉得她做前台,虽然都是在一栋大楼里,可她要鞠躬,这就是他们和她区别的地方,她应该更擅长毕恭毕敬,她靠客气和笑容赚工资。 有一次她去楼上碰到了梁世柏,她叫梁总好,没有鞠躬,梁世柏还是对她点点头,回了她一句“你好”。 梁世柏和唐宜柔想象的那种梁总不一样,他比较年轻,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看人时不会轻飘飘地一掠而过,唐宜柔就觉得梁总不愧是梁总,这栋楼里很多人对她视而不见,或者轻飘飘地一掠而过,而她还不得不对他们微笑。 “你养了它多久了”,梁世柏问。 “一年左右。” 唐宜柔撒了谎,这只猫杜雁兰捡了没有一个月,刚捡回来的时候唐宜柔大发脾气,要扔了,杜雁兰不让,非常硬气地说不要她管,结果有一天唐宜柔回家,家里的床单被褥全都洗了,地上水渍都没干,唐宜柔还什么都没说,杜雁兰就哭哭啼啼,唐宜柔只好带猫去打了疫苗,驱虫洗澡,她告诉杜雁兰,这只猫要是再上床,或者在屋里拉屎拉尿,她不管怎么样都会把它丢了。 不过现在,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丢了,她要好好地养着这只猫。 梁世柏喜欢这只猫,他自己说的。 唐宜柔温柔地看着这只猫,还在想接下来一句该说什么。梁世柏又开口,他问:“你能把这只猫卖给我吗?” 唐宜柔的笑僵住了,梁世柏看着她,并不觉得这个要求哪里奇怪。 猫从食物里抬起头,舌头舔过湿润的鼻子,它也看着唐宜柔。 第二章 刘铮惊醒,他刚才趴在桌上睡着了,李小宇手从他肩上拿开,一脸担忧地说:“师父,要不你休息一会儿,梁世柏那儿我一个人去吧。” 刘铮摇头表示没事,他站起来说:“你等会儿,我去洗个脸。” 刘铮脸色泛青,是那种很久没有睡过觉的人的脸色。 他到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出来就和李小宇开车去了梁世柏的公司。 梁世柏还是上次见面的时候那幅样子,刘铮进来,梁世柏盯着他看了一眼,问道:”刘警官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刘铮道:”谢谢梁总关心,最近的确比较忙。“ 刘铮坐下,看着他,忽然问道:”梁总最近睡得怎么样?“ 李小宇抬头看着梁世柏,他微微有些错愕,但还是镇定道:”我向来睡得一般。“ 刘铮点点头,说:”你妻子的医生出具了她的诊断报告,她被诊断患有抑郁症,而且一直在吃药治疗,这件事你知道吗?“ 梁世柏说:”不知道,这件事我是在她···在她出事后才知道的,我知道她有在吃药,但我以为只是普通的药物,营养剂之类的。“ 刘铮说:”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梁世柏苦笑道:”我现在说好像有些不可信,但我们的确没有吵过架,结婚两年,我们一直很好,一直很好。“他强调了一句。 刘铮嗤笑一声,李小宇停下笔,抬头看了刘铮一眼,他了解刘铮,他这是故意在激梁世柏。 梁世柏一直表现得太镇定了,他对妻子的死好像并不伤心,刘铮认为他的镇定是一种防卫。 梁世柏面色不变,只问道:“刘警官你结婚了吗?” 刘铮淡然道:“当然。” 梁世柏说:“我猜刘警官一定和妻子感情很好,你们肯定毫无秘密,从不隐瞒任何事,是吗?” 刘铮没说话。 梁世柏一直表现得十分配合,这会儿才露出一些不耐和厌恶,刘铮成功了,他冒犯到了他。 他的配合有底线,他的妻子现在下落不明,而他还要接受这种含着蔑视的盘问,他并非不愤怒,只是良好的涵养让他无法作出出格的回应。 “刘警官,我理解这是你的工作,但我也请你稍微理解一下,我现在的心情,我一直很配合你,我不要求你的体谅,我只是希望得到一些尊重,对我,还有我的妻子。” 梁世柏说完这番话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李小宇猜他们今天的问话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果然梁世柏说:“不好意思,我有些累了,二位警官请便。” 刘铮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李小宇暗自叹口气,正要起身,刘铮忽然开口道:“梁总说错了,我和我妻子之间并非全无秘密,事实上,我刚离婚。”他说完站起来,对梁世柏微微一笑。 梁世柏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冷冰冰地看着他。 刘铮却不在乎,笑道:“既然梁总累了,那今天就到这儿,我们下次再聊。” 刘铮转身率先走了出去,李小宇连忙把本子和笔收进包里,关上门之前他回头,看见梁世柏又坐回了椅子上,他别过脸,看着窗户外面。 外边正在下雨。 床上唐宜柔扭着酸痛的脖子,看着笼子里的猫,她真羡慕这只猫,她羡慕到都愿意变成这只猫了,哪怕要在垃圾桶里待个几年也可以,总算有个苦尽甘来,很多人的一生都没有这个运气,苦永远在吃,甘在梦里才来。 杜雁兰背对着她已经睡着,唐宜柔说要把猫卖了她很生气,她说:“我捡的猫!你凭什么卖!我不准你卖!” 唐宜柔说:“你捡的猫你养了吗?你出钱了吗?你就出了个好心。” 杜雁兰就哭,她最拿手的就是哭,唐宜柔早就免疫了她这一招。 唐宜柔告诉她:“你哭也没用,这猫卖定了,一万块钱,可以交三个月房租了,比我一个月工资还高,一只不要钱的野猫有人买你不卖?你脑子有病?” 杜雁兰用看罪人似的眼神看着她。 唐宜柔铁石心肠道:“你也不用担心,买它的人有钱,这只猫以后肯定比你我过得好,住我们一辈子也住不起的大房子,它运气太好,注定不是我们的猫。” 杜雁兰哭了半天,起先是哭猫,后来就是哭自己。 唐宜柔不理她,杜雁兰哭累了哭够了就从床底下拿出盆子,倒了热水去厕所洗漱,之后自己上床睡觉,翻身朝着墙,不看唐宜柔,也不看猫。 唐宜柔从床上下来,猫躺在笼子里,它眯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 唐宜柔道:“以后有进口猫粮吃了,梁世柏肯定给你买最好的猫窝,不用再睡笼子里了,还有人专门照顾你。”她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猫的脑袋,笑起来,“你要感谢我。” 猫没有睁眼,它睡了一个好觉。 唐宜柔第二天又把猫带去了公司,她到十三楼找梁世柏,说她已经和她妈商量好了。 “猫可以卖,既然梁总你这么喜欢。” 梁世柏接过猫笼子放在脚边,带着点歉意跟她道谢,唐宜柔并不是白做好事,她觉得梁世柏过于客气,她不知所措,只能笑,还不能笑得太开心。 梁世柏当面把钱转给她之后,唐宜柔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她告辞,下楼继续去工作。 从十三楼下来的时候,唐宜柔有种极失落感觉,好像从一个温暖柔软的梦里醒了,她走出电梯,楼里开了暖气,可她还是被冻得一哆嗦,毛孔张开又闭紧,她望向前台,女同事站在那里,朝她看过来,又低下头去。 唐宜柔像往常一样笑起来,朝她走过去。 下班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细密的雨像罩在眼前的一块丝网,唐宜柔想避开这层网,她今天突然不愿意去挤公交了。 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里有个亭子,唐宜柔走到亭子里,收起雨伞,叫了辆车,车子离她有几百米,唐宜柔坐下,安心等着。 网越来越密,好像一点空隙都不留给人呼吸。 唐宜柔站起来,莫名心急起来,一抹橙色慢慢从远处走近,是个清洁工,穿着橙色的马甲,戴着帽子,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雨水从他的帽檐淌下来,他手里的塑料袋也被雨洗得放光。 他走进亭子里,唐宜柔看清是个黑瘦的老头儿,老头儿没有看唐宜柔,也没有坐下,只站在那里望着雨,望了一会儿,他忽然打开塑料袋,从里头摸出一把小锄头,唐宜柔又往后退了一步,她差一步就到亭子外了。 老头拿着锄头,走到亭子外头,蹲下去,也不在乎雨落到身上,拿着锄头在花坛里头挖起来。 唐宜柔忍不住看了一眼,老头已经挖了一小堆土出来。 他好像不是在挖什么东西,他是在挖一个坑,埋东西。 唐宜柔看见他放下锄头,把手里的塑料袋提起来,口朝底,抖了抖。 一只死猫滚下来。 唐宜柔可能叫了一声,她自己没意识到,那只猫舌头掉出嘴,眼睛凸出,毛团纠结,死相很狰狞。 老头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怕什么,死了!” “怎么死的啊?” 唐宜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老头一边填土,一边答:“被人毒死的,天冷,猫找不到吃食,人一唤就过去了,给什么都吃,就死了,死了几只了,那些人有毛病的,猫又没惹人,非要毒死,今天毒猫明天就要毒人,现在啊,做人做猫都不好,人活不下去,猫也活不下去,都死了算了,埋进土里还能做肥料,还有点用。” 老头填完土,用力拿锄头拍了几下,把土拍平,又拿脚踩了踩,接着就拿着空塑料袋走了。 唐宜柔一个人站在亭子里看着那个埋了死猫的花坛,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她觉得这片花坛里的两株梅花开得的确比其他花坛的里的艳,艳得失了凛然之气。 唐宜柔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她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瞥见了花坛的白瓷砖上散落的东西。 乍一看像是土粒,唐宜柔低下头细看了几眼,接着伸手拈起来一粒。 她犹豫了片刻,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唐宜柔吸了口气,她闻到了雨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底下还有一股淡淡的鱼味。 她看着手里这粒猫粮,猜是刚才那老头从塑料袋里抖出来的,从那只死猫嘴里掉出来的。 唐宜柔猛地把猫粮扔掉了,她越想越觉得恶心,慌里慌张地从包里拿出纸巾,把刚刚碰了猫粮的手指反复地擦。 她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有异物感,好像手上黏着什么东西,她搓搓手指,心里一阵阵发毛。 她又忍不住去看那块土,那块格外平整的土,她知道底下埋着什么东西。 或许她还知道别的。 “嘀!”一声长长的车鸣响起。 唐宜柔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见亭子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车灯一闪一闪,照出网的原型。 唐宜柔跑出去,手里的伞随着她的脚步在颠,雨飘落到她脸上,冻得她开始颤。 她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车窗上头聚齐的雨滴,都被她震落了不少。 车里的暖气让她停止了颤抖,司机发动车子,唐宜柔看了一眼花坛里的梅花,树底下似乎坐着几只猫。 第三章 唐宜柔上班的时候心神不宁,她一直盯着电梯那边,然而梁世柏始终没有从十三层下来。 距离她把猫卖给他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她觉得自己有理由也有立场去询问一下猫现在怎么样,可却找不到机会。 她更想亲眼看见猫。 唐宜柔不断想起那只死猫的样子,还有地上的猫粮。 只是只猫而已,唐宜柔僵着一脸笑,看一个个人从面前走过去。 没人在乎她是不是在笑,没人在乎她关心什么。 唐宜柔笑得越来艰难,笑从她脸上掉下去,砸到地上,她一脚踩上去,从前台出来,她走到电梯门口,按下按键。 电梯很快从楼上下来,唐宜柔走了进去。 这架电梯什么味道都没有,因为只有梁世柏一个人用。 楼层数字一个一个跳过,唐宜柔心越跳越快。 叮!十三楼到了。 门开了,唐宜柔站在电梯里没有动。 电梯时间到了,门要关上了。 唐宜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门按住,刚碰到按钮,一双手突然伸进门里。 门又朝两边打开。 唐宜柔定了定神。 外头站着一个人,唐宜柔看到人之后却往后退。 梁世柏看见她有些惊讶,他手里拿着一件外套,头发有些乱,但还是彬彬有礼地说:“好巧,你是有什么事吗?” 十三楼人并不太多,梁世柏又问了一句:“你是来找我的吗?” 唐宜柔盯着他,点点头。 梁世柏困惑地看着她。 唐宜柔脱口而出:“我想把猫拿回来,我不卖了。” 梁世柏立刻就变了脸色,他很累,维持不住一贯的好形象,他不太高兴地看着她,起先还是试图和她讲理,他说:“这样不太好,我们当时已经说好了,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唐宜柔说不出理由。 梁世柏了然道:“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要是觉得价格低了···” 唐宜柔打断他的话,硬声硬气道:“那你现在让我看看猫。” 梁世柏愣了一下才道:“它在我家里。” 唐宜柔:“我要见它!” 梁世柏问她:“一定要现在?” 唐宜柔说是。 她态度坚决,梁世柏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就妥协了,他像是不常常拒绝别人的那种人。 他肯定也很少被拒绝,唐宜柔想。 唐宜柔跟着梁世柏去了他家,她一路都在后悔,在座位上紧握着手机。 梁世柏显然心情很不好,他被唐宜柔这样无理地勉强,再好的涵养都支撑不住,全程在车上一句话不说,从的镜子里看她一眼,眉头拧起来,唐宜柔一眼都不看他。 梁世柏的家住得离公司有点距离,环境幽深,进门去后能听见鸟叫,单门独户的房子错落分布,树木掩映。 唐宜柔非常不喜欢这个地方,梁世柏把车开进车库停好,下了车,又绕过去帮唐宜柔拉开了车门。 唐宜柔没有道谢,她这时候对他的好教养只有一种感觉,毛骨悚然。 下车之后她紧跟在梁世柏身后,她悄悄按亮了手机,只要他有一定点不对劲,她就会立即报警。周围一片寂静,她真讨厌这种地方,和坟地有什么两样,如果她有钱,她要住到最热闹的地方,市中心最好,有络绎不绝的车流和人潮,她可以居高临下地观看,而不用参与,再施舍一点同情,那才是财富带来的享受。 梁世柏打开门,这是栋小两层的复式楼,他指着楼梯说:“猫在二楼。” 唐宜柔站在门口不动,说:“你把它抱下来。” 梁世柏可能是觉得已经把她带到这里了,再生气也没有意思,他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上了二楼。 唐宜柔让门开着,她走进屋内,站在楼梯下听着上面的动静。 梁世柏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抱着猫。 他下到最后一阶停下,把猫递给唐宜柔,唐宜柔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是她卖给他的那只猫。 唐宜柔抬头看向梁世柏,他同样在看着她,用一种忍耐的眼神。 唐宜柔抱着猫转身就要走,梁世柏叫住她,他说:“麻烦你等一下,我还是需要一个理由,唐小姐。” 他第一次称呼她,唐小姐三个字出口的时候他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 唐宜柔抱紧猫,回头面对着他,她张了张嘴,要怎么说,说她怀疑他是个杀猫取乐的变态吗?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唐宜柔低着头看着猫说:“我在公司旁边的小公园里看见了几只死猫,别人说都是被毒死的,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猫也···” 梁世柏打断她的话,他的好脾气用完了,他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听懂了她的暗示,怒气冲冲地说:“请你放下猫,立刻离开。”他彻底被她惹怒了。 唐宜柔这会儿也来不及思考为了一只猫把老板得罪到底值不值这个问题了,话都已经说了,她怎么可能再把猫放下。 梁世柏这边朝她走过来,要抱走她怀里的猫。 唐宜柔乱了阵脚,抱着猫就要跑。 梁世柏拉住她,她立刻挣扎起来,抬脚就踹他。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梁世柏没碰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这样,又惊又气,当即松了手。 唐宜柔怀里的猫却受了惊吓,它突然从唐宜柔怀里跃起来,跳上了楼梯。 猫跃起来的同时,唐宜柔尖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下去了。 梁世柏扶着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他感觉到她在发抖,想拉开她的手,他看见她指缝里有点点红色露出来,他猜是猫刚刚受惊的时候抓伤了她。 “没事的,你把手放开,放开让我看看。” 唐宜柔不肯放手,她说:“不行,我一松开手,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 她左手捂着半边脸。 梁世柏猜她有种本领,能把疯话说得有条有理,他最后硬是拉开了她的手。 松开手后,唐宜柔做不到只睁开一只眼,她干脆双眼紧闭。 她左眼下有一道豁口,半边脸上糊的都是血,看着很吓人,是她刚刚捂着的时候弄的,她手上也有血。 梁世柏松了一口气,看她还紧紧地闭着眼,说:“放心吧,你眼珠子还在。” 唐宜柔说:“你带我去医院,到了医院我再睁眼。” 梁世柏说:“我没有骗你,它抓的是你眼睛下面的地方,伤口在流血。” 唐宜柔闭着眼睛,像听不见他的话,他都能看见她眼皮底下动了动去的眼珠子,眼下绽开的伤口像一道血泪挂在她脸上,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左眼。 她没有反应,伤处火辣辣的痛占据了她全部感官注意。 梁世柏收回手,拉着她起来,带她去了医院。 医生说可以睁眼的时候,唐宜柔才把眼睛睁开,她闭了太久,眼前模糊一片,她扭头,看见一直站在她旁边的梁世柏,他也是模糊的,她再眨眨眼,他的脸慢慢清晰起来。 他看着她,镜片后面的眼神她看不清。 “来,看着我。”医生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看不看得清,她点点头,说:“有点重影。” 医生没理她,说:“你这猫打过针了,不用担心,把伤口处理一下就好了,注意不要沾水,忌食辛辣。” 他说完就打发唐宜柔去护士那里包扎。 弄完之后唐宜柔照了照镜子,考虑要不要请几天假。 她对梁世柏说:“猫还在你家。” 梁世柏说:“你还要它?”他看了一眼她脸上的伤,不解又好奇。 他看着唐宜柔,她一直穿着制服,一套深蓝色的西服裙,他第一次发现这套制度是深蓝色的,裙子边刚好到她的膝盖,她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但走在地上却没有声音,头发妆容本来都一丝不苟,刚才一番混乱过后几缕头发散出来,落在她脸边,她不耐烦地拢回去。 她说:“我把钱退给你。” 梁世柏说:“你不用给钱我。” 唐宜柔没做声,暗自松了口气,她那一万块钱其实已经交了房租。 梁世柏看着她,接着说:“因为我不能把猫给你。” 他想起了唐宜柔在他家说得那番话,他笑了笑,唐宜柔盯着他,还在怀疑。 梁世柏决定退一步,他说:“这样吧,你可以来看猫。”他斟酌着用词,“你可以确定它在我这里是健康的。” 唐宜柔没有马上拒绝。 梁世柏说:“我先送你回家,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唐宜柔同意了,伤口疼得她的眼皮一跳一跳的,她记得护士说不会留疤。 上了车梁世柏问她:“你需不需要请两天假,我可以去跟你主管说。” 他觉得猫会吓到也是因为他当时不够冷静,和她拉扯。 唐宜柔说好,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愧疚。 梁世柏没有说话,唐宜柔瞟了他一眼,梁世柏似乎也有一副过分的好心,但是和杜雁兰不同,唐宜柔相信他的好心不是天生的,他衣食无忧,富裕悠闲,他的好心是被允许的,是优渥家境里必要教育,只是教养的一部分。 而唐宜柔成长经历告诉她,这种好心是非常虚伪的,也是非常短暂的,要把握机会利用。 唐宜柔住的地方车开不进去,她让梁世柏在临近的街边儿停车,她自己走回了家。 梁世柏从车里看过去,这一片居民楼都挤在一起,唐宜柔走进了两栋楼之间的空隙里,她脚步轻快,像鱼游入水中。 她就此消失了。 梁世柏到处看都找不到她的身影,这里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密林。 马路牙子边儿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大都身边放着一辆小车子,车里站着或躺着一个小孩儿,她们看他的车子,又眯起眼想看破躲在车子里的人。 梁世柏关上车窗,发动车子走了。 第四章 刘铮把手里的资料放到一边,和李小宇打声招呼,“我把孩子送过去就回来,你等我一会儿。” 李小宇说:“好,你路上小心。” 刘铮点点头,拍拍他的肩,拿上车钥匙走了。 刘铮上了车才给前妻关思仪打了个电话。 关思仪接起来直接道:“我把儿子放在麦当劳了,我发个定位你,明早来接他。”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刘铮一个“好”字像根针似地插在喉咙里。 他咽下去,打开导航,调转车头离去。 刘铮到的时候儿子刘力力正在啃汉堡,看见他直翻白眼,说:“能不能再给我买杯可乐啊爸爸,我噎住了。” 刘铮连忙去给他买了杯可乐,一端回来这小子接过去就吸溜了半杯,不带喘气儿的,喝完打了个嗝,拍拍胸口说:“终于咽下去了。” 刘铮道:“你就不会慢点吃!” 刘力力啃了一口汉堡,无奈道:“没办法嘛,太好吃了。” 刘铮瞪他:“这好吃?你妈听见得骂死你。” 刘力力同学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说:“我又没说我妈做得饭不好吃,汉堡和我妈的饭,是两种不一样的好吃。” 刘铮头幽幽地疼起来,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像谁,他小时候只会捣蛋,这小子除了捣蛋还会装可怜,博同情,爷爷奶奶护着,姥姥姥爷疼着,让他骂也骂不出口,打也打不下去手,教育起来十分为难,处处受制。 离婚之后,他则是彻底失去了教育的资格,刘力力被判给了关思怡 吃完汉堡,刘力力同学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奶奶和爷爷。” 他都替自己安排好行程了,把自己亲爹当司机使唤。 最苦的是,刘铮还不得不给他做司机。 他奶奶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问,“力力怎么还没来啊?” 刘力力叫他把手机拿来,说:“我跟奶奶说。” 刘铮巴不得,说实话,他还没有刘力力会应付他妈。 刘力力亲亲热热地和奶奶唠了半天,挂了电话就批评他:“奶奶说你好久没回家了。” 刘铮说:“我上班啊,忙。” 刘力力不满道:“你原来和我妈也这样说。” 刘铮说不出话了。 刘力力嘱咐道:“你待会儿去超市买点吃的什么带给奶奶,你哄哄她嘛,她很好哄的。” 刘铮苦笑,他妈才不好哄呢。 阮萍做了一辈子妇联工作,说话时未语先笑,无论对谁都态度亲热,擅长调解家庭矛盾,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几十年,退休之后,还没放下责任,通过邻里一致选举,担任了小区业主群里的群主一职。 她老年生活可谓顺心顺意,唯一算得上挫折的就是儿子刘铮离婚的这件事。 “你到底为什么离婚啊?啊?刘铮啊,你跟我说说。” 每次见到刘铮她都得问一句。 刘铮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力力就道:“我知道,他和我妈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刘铮提着水果和一箱奶躲到厨房里,说:“妈,我把水果给你放冰箱里了啊。” 阮萍跑进来,“你买了什么啊?我自己放,你出去陪力力玩儿。” 刘铮求之不得。 刘力力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手里抓着一把炒栗子,他过去坐下,刘力力把栗子递过来,说:“爸爸,你帮我剥一下呗。” 刘铮道:“惯的你,自己剥。”刘力力小声哼唧道:“我手剥疼了嘛···”刘铮还没说话,阮萍出来了,立刻道:“奶奶给你剥。” 刘铮站起来坐到一边儿,阮萍过去坐到了孙子身边,刘力力靠着她撒娇说:“我好想你啊奶奶。” 刘铮真是受不了这小子。 刘力力问:“我爷爷呢?” 阮萍朝卧室努了努嘴,说:“在里面呢,天天在房间里看报纸,迟早看成个傻子。” 刘力力跳起来喊:“我去把爷爷拉出来!”阮萍点头:“好好!你快去!” 刘力力跑过去先敲门,敲完门也不等里面喊请进,就冲进去了,没多会儿就拉着人出来了。 人还没到,刘铮就听见儿子说:“我爸特地买了好吃的来看您。” 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真的比他强多了。 刘力力拉着爷爷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爸在沙发上坐得特别端正。 他看了爷爷一眼,不懂他爸为什么那么怕爷爷。 爷爷是警察,爸爸也是警察啊,有什么好怕的,而且现在爷爷也不上班了,天天在家看报纸,戴着幅老花镜。 刘铮叫了一声“爸”就没话说。 刘伯正皱了皱眉,问:“你今天没上班?” 刘铮还没说话,阮萍就道:“天天上班,孩子不能休息啊!” 刘力力说:“爸爸今天早下班,要去接我。” 刘伯正“哦”了一声,没再问。 刘力力牵着他坐下,又往他手里捧栗子,说:“爷爷,你吃栗子。” 刘伯正接过去,剥开后又递给刘力力,刘力力喜滋滋地咬一口,刘铮狠狠瞪他一眼。 刘伯正突然开口问道:“梁世柏那个事儿是不是你负责?” 刘铮说是。 刘伯正道:“怎么让你负责,应该避下嫌才是。” 阮萍道:“有什么好避嫌的,梁家和我们家就十几年前住过一个院儿,现在梁明志那个位置和我们早就没有什么往来了,你还记得人家,人家早就把你忘了。” 刘伯正没说话,阮萍又道:“而且这事儿不是已经结了吗?说是自杀呀?怎么又去查?” 刘铮还没开口,刘伯正就道:“他工作上的事儿你少问。” 阮萍不乐意道:“少发号施令,我可不是你下属,你也早不是什么副局了。” 刘伯正脸色不好看,哼了一声,站起来又回了房。 阮萍道:“跟个乌龟似的缩在房里···”刘力力震惊道:“奶奶,你骂人!”刘铮呵斥一声,阮萍瞪他一眼,“凶孩子干嘛?”她教训完儿子转而笑眯眯的把手上剥好的栗子塞到孙子嘴里。 刘力力在奶奶家过得舒服,刘铮让他晚上在奶奶家睡,他当然一百个乐意,阮萍高兴得很,问刘力力想吃什么,“晚上奶奶都做给你吃。”刘力力开始在那儿报菜名。 刘铮顺势脱身,阮萍没留他,刘力力喊了一句,“爸爸,记得晚上过来陪我们吃饭啊!” 从家里出来,刘铮就开车回局里。 刘铮那次见到梁世柏第一眼就觉得有点面熟,后头回去李小宇又跟他暗示一下,梁世柏他爸是哪位,他才敢肯定,他和梁世柏做过邻居。 小时候他们住过一个大院儿。但他和梁世柏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只是见面点个头,梁世柏和他们那帮男孩儿都玩不到一块儿去,他们在学校上蹿下跳,在家上房揭瓦,父母忙得管不了他们,偶尔抓住了就是一顿打,梁世柏就没听见谁说他调皮,都是夸,成绩好,人也听话。 后来梁世柏的父亲梁明志工作变动,他们一家也很快就搬走了,搬走的时候,刘铮记得自己是刚上初中,梁世柏也是。 刘铮已经和梁世柏见了两回,他猜梁世柏已经不记得他了。 刘铮突然改了主意,半路调头,一个人去了梁世柏的公司。 梁世柏看见他一个人来还有点惊讶,这回见面他放松多了,也不再为刘铮上次的冒犯生气。他请刘铮坐下,刘铮还没说话,梁世柏就先开口道:“刘警官,上次不好意思。” 刘铮道:“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梁世柏一笑,看了刘铮一会儿突然道:“其实我们俩以前见过,刘警官,你记不记得?” 刘铮装作惊讶的样子,问:“是吗?” 梁世柏笑道:“我一直想说,不过怕你觉得我是在拉关系。” 刘铮也笑,他说:“梁总多虑了,我一个小警察也管不了什么事儿,你没必要和我拉关系。” 梁世柏问:“我记得你家原来住在我对门,李叔叔退休了吧?阮阿姨还好吗?” 刘铮有点吃惊他记得这么清楚,“好,都好,你父母还好吗?” 梁世柏开玩笑道:“那你可问倒我了,我爸我也是看电视才知道他好不好。” 刘铮笑着,怀疑这句话有其他意思,梁世柏在给他施压? 梁世柏沉吟不语,像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妻子这件事我爸是不是插了手?” 刘铮道:“他对你很关心。” 梁世柏道:“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好,事情又多,公司的事,家里的事,他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但其实没必要。” 他突然倾诉起来,全不设防,刘铮感觉怪异,久别重逢才演完,梁世柏似乎就已经把他当成朋友了。 他要么是故意的,要么是太想说什么。 “丧事到现在都没办,找不到人,总不能装几件衣服去烧了。”梁世柏声音低沉,看着刘铮,突然问:“你说有没有可能,她还活着?”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一遍了。 刘铮还是答:“微乎其微的可能。” 梁世柏点点头,他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找不到也好,找不到她我就可以当她还活着,还有点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她突然又出现了。” 刘铮适时安慰了两句。 梁世柏道:“上次你说你离了婚,怎么回事?” 他像是觉得刘铮关心了他两句,所以他也要回馈他一下。 刘铮含糊地说:“出了点问题。” 梁世柏道:“都一样,像我,连妻子得了抑郁症都不知道。” “我也有问题。”他对刘铮道。 第五章 杜雁兰晚上下班回来看见唐宜柔的脸吓了一跳,唐宜柔没告诉她实话,就说是走路不小心摔的。 杜雁兰:“你怎么走路的?能把脸摔地上?” 唐宜柔说要在家休息两天,杜雁兰又问她请假要不要扣工资,唐宜柔说不扣。 杜雁兰半信半疑,“这么好。” 唐宜柔在床上躺着玩手机,看都不看她一眼,说:“好什么,我这算是工伤。” 杜雁兰问:“工伤?你不是自己摔的吗?” 唐宜柔不耐烦道:“你别问了行不行。” 杜雁兰闭上嘴,把手里提的袋子放下,转身准备去厨房做饭。 唐宜柔喊住她:“饭我做了。” 杜雁兰没说什么,回头把放在地上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洗干净的饭盒去了厨房,她在一家大楼做保洁,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半下班,每晚回来都要做饭,带去第二天中午和晚上吃。 唐宜柔听着厨房里传出来的动静,有点出神。 她来这里两年了,第一年的时候在商业街给人卖衣服,赚的钱交完房租水电没剩下什么,第二年杜雁兰从老家出来找她,她养不活杜雁兰,杜雁兰就去找了个事儿干,唐宜柔一狠心借了两万块钱给自己买了个假学历,换了现在这份工作。 唐宜柔现在才觉得后怕,她差点真为了一只猫把工作弄丢了。 一只猫,死了就死了,人也要死,猫为什么死不得,反正迟早都是都要死的。 医生嘱咐唐宜柔两天后要到医院去换药,两天后梁世柏就给她打电话,说他到了。 “我把车停在了上次你下车的那个地方。” 唐宜柔没反应过来。 他说:“我送你去医院。” 唐宜柔挂了电话,人还有点懵,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就当梁世柏是个好人。 唐宜柔换好衣服出了门。 今天出了太阳,街两边路牙子上都坐了人,都是老太太带着孩子,老太太坐着,看着孩子到处跑。 唐宜柔一出来,就看到梁世柏腿上巴着一个小孩儿,他弯腰想要把小孩儿抱起来,一抬头看见了唐宜柔,就冲她招手。唐宜柔跑过去,叫了声“梁总”算是打过招呼,就赶紧把小孩儿抱到老人身边,梁世柏拉开车门,她上了车,梁世柏后她一步,还在跟那个小孩儿逗乐,跟小孩儿“拜拜”。 唐宜柔隔着车窗看见他脸上的笑,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有耐心,有兴趣,愿意应付。 唐宜柔则恰恰相反,她回忆一下,觉得自己这种性格也并没有伤害谁。 梁世柏上了车,坐到她身边,问她:“你好点了吗?” 唐宜柔说:“好点了。”她伸手摸了摸伤口,纱布蹭得她有点痒。 梁世柏:“别用手碰。” 唐宜柔尴尬地放下手。 梁世柏一直看着她说话,唐宜柔越来越不自在,医生叫她别沾水,她出门前就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她现在就怕脸上有哪里不干净被他看见了,她后悔在家没再照会儿镜子。 唐宜柔佯作自然,把别在耳后的头捋下来,她造出一扇帘子,悠悠荡荡地遮住了半张脸。 梁世柏这个角度只看见她鼻尖和唇珠,都是微微挺起的一点。 唐宜柔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偏了下头,像是要转过来看他。 可她不敢。 梁世柏没再开口,发动了车子。 到了医院,护士给唐宜柔换药,揭了纱布,拿棉签蘸药水,给她擦伤口,她疼得龇牙抽气儿,梁世柏在边上看着跟着皱眉。 换完药这伤口又活过来,唐宜柔忍着,本来以为要直接回家,梁世柏却问她要不要去看看猫。 他周到得很,说:“免得你担心。” 其实唐宜柔现在倒没有那么担心猫了。 她问:“猫在哪儿。” 梁世柏说:“在我家。” 唐宜柔没让自己细想,她说了句好。 她答应去他家,看看她的猫。 猫是养不熟的,它不认主人,人在它眼里只是共用一个空间的同居者。 唐宜柔一点儿也不奇怪这猫已经不记得她了,它躺在洁净的窝里,掀起眼看她,彻底跟她两个阶级了。 梁世柏也在看猫,他蹲在她身边,忽然问她:“它叫什么?”他一直没有问猫的名字。 唐宜柔像是被他问住了,呆了一瞬才说:“我没给它起名字。”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梁世柏说:“那现在取一个。” 现在也不是她的猫了。 唐宜柔盯着猫,说:“叫橙汁吧。” 梁世柏看着她笑,“一只橘猫叫橙汁,天经地义。” 唐宜柔不知道他是夸是贬。 梁世柏就橙汁橙汁地唤起猫,猫居然能知道是在叫自己,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走过去,在他脚边蹭着。 猫也嫌贫爱富,唐宜柔倒不生气。 梁世柏摸了摸猫,问道:“你饿了吗?” 猫喵喵叫。 梁世柏笑起来,挠了挠猫的下巴,说:“不是问你。” 唐宜柔才反应过来,抬头发现梁世柏正在看着她,用看猫一样的眼神。 她说:“我不饿。”她躲开他的眼神,刚要说什么,梁世柏突然说道:“你是不是认为那些猫是我毒死的。” 唐宜柔没有回答。 梁世柏开玩笑道:“我长得像变态吗?” 当然不像,他名字里有一株柏树,这个意象十分贴切他的相貌。 他为人端方,不傲气,对唐宜柔无来由地怀疑也不动怒。 梁世柏眼光温润,唐宜柔看着他,似乎有些松动。 “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在毒猫?”梁世柏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冤枉了我?我是你老板,我可能一气之下开除你。” 唐宜柔嘴唇动了动,她以为自己能轻易低头,一句对不起对她来说不值钱,她天生该对梁世柏这类人服软。 她看着梁世柏,眼里渐渐带上敌意。 梁世柏被她瞪得却突然一笑,态度也严厉不起来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好奇地问:“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热泪涌上来,唐宜柔对自己突然想要哭泣的理由似懂非懂。 她真恨梁世柏,恨所有比她过得好的人,恨他们有闲情余韵来玩弄她的生活。 她咬牙忍住泪意,要自己记住这一刻。 梁世柏一无所觉一般,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唐宜柔立即转身下了楼。 下车前梁世柏告诉她,他给她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病假,两个星期之后你的脸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梁世柏说:“你还要换两回药,过两天我再来送你去医院。” 他像一个负责的肇事者,却不心虚,自然而然地关心着她。 唐宜柔冷淡地“嗯”了一声,推开门下了车。 梁世柏想起她当时冲到十三楼找他的样子,那会儿他就知道,前面的殷勤讨好都是她装出来的。 她叫宜柔,但她其实一点都不“柔”,当她怒气冲冲,为了只猫要和他拼命的时候,才是她本人。 她比那只猫有意思多了。 唐宜柔很久没有休息过这么长时间了,她没什么爱好,在家除了睡觉就是看电视剧,下午去菜场买点菜,自己做饭吃,她倒不是勤快,只是舍不得点外卖。 杜雁兰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小桌上放着水果,唐宜柔躺床上,手机支在被子上,手里拿着个苹果在啃,难得的安逸。 杜雁兰笑说:“你这倒是因祸得福了。” 唐宜柔:“这算什么福?” 杜雁兰说:“你老板人还蛮好的,批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假。” 唐宜柔冷哼一声。 杜雁兰说:“你不要当做理所当然,要谢谢人家。” 唐宜柔反问:“怎么谢?给他送礼?我没钱,你有你给我点儿。” 她阴阳怪气,杜雁兰说:“你怎么张嘴闭嘴都是钱?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唐宜柔一下坐起来,“我哪儿不正常了!你自己要我谢谢人家,别人什么都有,我拿什么谢!我凭什么谢!” 杜雁兰站起来,她不会吵架,也不想吵架,她叹口气,轻声说了一句,“这脾气跟你爸一样,说也说不得···” 唐宜柔听见了,一下把苹果砸到了她脚边,她瞪着眼,恨不得跳下床再砸点什么一样,气越喘越粗,胸口起伏。 杜雁兰瑟缩地低着头,不理她也不看她,捡起地上的苹果,扔进垃圾桶,又从床底把盆子拿出来,去了厕所。 唐宜柔听着厕所里传来的水声,突然觉得没意思,有什么好气的,杜雁兰一直是这样。 她靠回枕头上,看着床对面的白墙发呆,墙上有个灰黑的脚印,她搬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上次房东来,非说原来没有,意思就是她们弄的,杜雁兰好声好气地解释,房东更理直气壮,看出来她好欺负,说以后退房要扣押金,唐宜柔回来之后看见杜雁兰坐在房里哭,唐宜柔听完来龙去脉,打电话和房东吵架,吵完又回过头来骂杜雁兰。 骂她除了哭没有一点儿用。 唐宜柔小时候有个朋友,他妈妈在家里说一不二,当家作主,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敢叉腰站在门口骂街,谁都不敢惹她,不顺心就骂老公,骂孩子,脸不会红,也不哭,谁的委屈都不受。 她朋友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妈,他说他妈是个典型的泼妇。 可唐宜柔却想,要是杜雁兰也是个泼妇该多好,她不怕挨骂,挨点打也没事儿。 至少她能保护她。 第六章 刘铮在父母家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吃完午饭,关思仪就打电话来。 刘力力的书包装得鼓鼓囊囊的,嘴里还在嚼,看阮萍神情伤心,他扑进她怀里安慰说:“奶奶,下下个星期我再来看你和爷爷。” 阮萍说好,刘力力说:“我还想吃可乐鸡翅。”阮萍打起精神笑了笑,说:“下次你来奶奶再做。” 刘铮觉得自己像是犯了罪,刘伯正站得稍远一点,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 刘力力把奶奶抱了抱,这才牵着爸爸的手下了楼。 他们走到小区外头,关思仪的车就在门口,刘力力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 刘铮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玻璃降下来,关思仪的厌恶掩饰不住,要不是儿子在,她肯定不会搭理他。 “还有什么事?”关思仪问。 刘铮看了眼后座的刘力力,求她:“你能不能让力力在我妈家多住几天?” 关思仪冷声道:“不行,力力他还要上学。” 刘铮忙道:“我爸妈可以送他去,我也可以送···” 他话没说完,车窗就升上去了,他听见刘力力叫了一声爸爸,车子就发动了,他只好在外头跟儿子挥挥手,看着车子从他面前开走。 刘铮没有再上楼,直接去了局里。 一到局里,领导就让他去趟办公室。 办公室的窗台上放着一盆花,太阳正好照上去,刘铮记得父母家里好像也有这么盆花,他一直觉得父母家就跟办公室似的,再大的太阳照进来也是冷冰冰。 领导跟他说:“梁世柏那个案子可以结了,你不用再去了。” 刘铮盯着花出神。 领导以为他有什么想法,换了副劝人的语气道:“小刘啊,你得跟你爸学学,踏踏实实地工作,听从上级的命令,组织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当然,有什么想法也要说出来,我也会听取的。” 刘铮还真没沾过他爸什么光,一视同仁这个词儿他担不起。 刘伯正这个副局全是名声好听,他也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不然也不会挨到临退休的年龄才当上副局,毕竟他是老同志,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这是他应得的。 刘铮应了声,领导没时间也没闲心再跟他废话,一挥手把他赶出去了。 刘铮回到位置上刚坐下,李小宇就过来说:“梁世柏今天把丧礼办了。” 刘铮问:“怎么办的?”李小宇摇头:“反正下葬了,衣冠冢吧。” 刘铮想起上次梁世柏跟他说的那些话,还真只能找两件衣服烧了。 他正想着,手机响了,显示是个陌生号。 他接起来,那头人问“是刘铮吗?” 刘铮:“梁总?” 李小宇站在边上看着他。 梁世柏说:“今天我妻子的葬礼,你有没有空过来一下?” 刘铮说有空,他问了地址,就过去了。 李小宇要跟他一起去,刘铮说不用,李小宇想问又不敢问,他还不知道刘铮和梁世柏的渊源,刘铮这会儿也没空和他解释。 刘铮拿上车钥匙,留下一句“回来跟你说”就急匆匆走了。 刘铮到的时候,梁世柏正在和别人说话,刘铮没过去,他到处看了看,人不多,场面并不混乱,只有谈话声,没有哭声。 “刘警官。”梁世柏喊了一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刘铮了,刘铮走过去,梁世柏对面的人看他一眼,就走开了。 梁世柏说:“谢谢你能过来。” 刘铮道:“有始有终嘛。”梁世柏点点头,眼神室内睃了一圈儿,说:“我还是感觉不真实,我把她最喜欢的两件衣服烧了,她肯定要怪我。”刘铮不知道说什么,梁世柏也不需要安慰,他只是若有所思,好像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径自沉默着,刘铮也不急着开口,他更喜欢观察。 梁世柏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陆续有人来和他说话,他应付自如,适度的表现出一些神不思属的哀伤,任由他们词不达意地安慰他。 刘铮被晾在一边,他也不知道梁世柏叫他来干嘛,他在屋里到处转,发现这个房子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山,这会儿天清气朗,山的廓形清晰,山上成片的树木绵延出去,如同波浪不绝,汇成一汪绿色的海。 梁世柏没有说他把妻子葬在哪里,刘铮莫名笃定,他会把她葬在这座山上。 今天又该去医院换药,唐宜柔的手机响了,她让它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喂。” “我在老地方等你。”梁世柏说了这句就挂了电话。 唐宜柔感觉古怪,她居然和梁世柏有老地方了? 梁世柏见到她总是很高兴,唐宜柔见到他却滋味复杂。 换完药,梁世柏又请她去家里看猫。 橙汁长胖了一些,有些可喜的橘猫样子了,但是眼神还是只野猫。 梁世柏说:“猫天性就是野的。” 唐宜柔赞同这句话。 梁世柏看着她,又看看猫,说:“你肯定不喜欢猫。” 唐宜柔没说话,梁世柏又道:“你喜欢什么?” 唐宜柔答:“钱。”她抬头盯着梁世柏,眼神试探又躲开,她这么坦白,梁世柏却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 他说:“没人不喜欢钱。”他像是欣赏她的坦白。 没人这么直接跟他说,越有钱的人便越少机会听到这些实话。 唐宜柔说了这些他没听过的实话之后,梁世柏对她更关怀,隔两天就准时来送她去医院换药。 三个星期后,唐宜柔回到了公司,脸上的伤还有痕迹,她用妆遮,也还是能看出来。 主管叫她去办公室,看了看她的脸,说:“要是没好,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 唐宜柔说不用,出来看见几个女同事都聚在前台。 女同事们使劲儿地盯着唐宜柔看,心想她实在是没气质,只是长得还行,瘦而已,谈不上身材,而且脸变得太快,这点最气人! 其实唐宜柔并没有怎么变脸,她只是对她们的关心和问题反应得过于平静,既不欣喜,也不紧张。 她们都知道是梁世柏亲自帮她请的假,唐宜柔猜不止是她们知道了。 “怎么受的伤啊?”女同事问,状若关心。 唐宜柔说:“不小心被猫抓的。” “啊,梁总的猫?” “是。” “怪不得啊。” 原来如此!女同事们暗自唾弃,互相悄悄对视,听说是她自己偷偷跑到了十三楼找梁总的! 她们打听出来了,唐宜柔不是本地人,在旧城区租房住,那边出名的小破乱,她总不会太有钱,不然怎么会对家里绝口不提。 家境不好的女孩子往往才有这种心计和脸皮。 她们找到了唐宜柔这样的人能打动梁世柏的理由。 这样的人! 女同事各自散去,现在要去忙着可惜自己。 唐宜柔预感这一天不会这么过去。 果然下班的时候,梁世柏又打来电话,说:“你去亭子那里等我。” 唐宜柔背上包,同事邀她一起走,她说不用,“我有点事。” 她逆着人群走,走到了亭子那里,她没进亭子,站在外面。 一会儿梁世柏的车就开了过来,她上了车,车子从公交站前面开过去,她看见了几个同事站在里头等车,他们也看见了她。 他们彼此都觉得事情该是如此。 车里梁世柏问她:“上班怎么样?” 他看着前面,似乎没注意到唐宜柔在对着窗外出神。 唐宜柔说:“不怎么样。”她对他越来越不客气,她想让他生气。 梁世柏说:“那你可以继续休息。” 唐宜柔故意道:“你要开除我?” 梁世柏扭头看她一眼,笑道:“当然不是,我是真的劝你休息。” 唐宜柔没做声。 梁世柏道:“你可以再去读书,上学,我看你的学历好像有些问题?” 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 唐宜柔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看着梁世柏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那双手也许就是她的命运之手。 梁世柏说:“你现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诱惑她许下愿望,他可以帮她实现。 唐宜柔咬紧牙关。 车子开到了他家门口,梁世柏先下车,绕过去帮她开门,唐宜柔坐在位置上不动。 她手指抠着座椅,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下去! 梁世柏站在门边,他俯下身来看着她,问道:“是安全带卡住了吗?” 他脸庞洁净,说话时嘴里吐出的气味也并不恼人,脸色和煦,宽容地对待她的反抗。 他处处妥帖,和她,和她知道的男人都不同,她突然生出一种蛮勇,抬头直视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梁世柏笑起来,凝视着她道:“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想了解你。” 他说得是真的,他痴痴地看着她。 唐宜柔嘲讽道:“你想我演个灰姑娘。” 梁世柏说:“那我需要送你双水晶鞋。” 唐宜柔问:“你送得起吗?” 他喜欢看她这幅嚣张又畏惧的样子,她做不了强盗,但也不是个好惹的人,她习惯当面反击回去,她一定经历过许多难堪场景,她早己经不怕难堪了。 梁世柏想着想着想笑,他忍住笑,认真对她道:“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 唐宜柔倒愣住了。 他伸手要帮她解开安全带。 唐宜柔躲开他的手,轻声说:“我要回家。” 梁世柏放下手,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替她关上门。 唐宜柔看着他从车前经过的身影,她突然平静下来,她窥见了一丝丝轨迹。 第七章 杜雁兰正在洗手间擦镜子,门口悄无声息进来个人,她瞥了镜子一眼,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来了?” 唐宜柔站那儿看着她,说:“没什么,下班了就来看看你。” 以前她可没来过。 杜雁兰纳闷得很,又不敢问,唐宜柔不爱她问东问西。 杜雁兰手里拿着块抹布,身上是一套土黄色的工作服,脚上穿着一双唐宜柔高中时候的运动鞋,鞋子挺干净,就是面上都起皮了。她回过头继续擦玻璃,一边擦一边说:“你回去吧,这儿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有两个小时就下班了,回去吧。” 唐宜柔没动,她看着镜子里的杜雁兰。杜雁兰年轻的时候很好看,她今年四十五岁,仔细看依然看得出当年的眉眼模样,唐宜柔一直不怎么仔细看她,免得看出来她老了,但她迟早会老,她天天给人洗厕所,怎么能不老?杜雁兰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她还偷偷地往身上抹花露水,唐宜柔闻到了,但她从来不问。 杜雁兰老得很快,她自己也知道,她打扮不了,买不起好衣服,没有一刻是松快的,她笑的时候也带着苦相,她这一辈子好像就是来吃苦的。 人怎么能这样活一辈子呢?唐宜柔不信,不甘心。 她不能让杜雁兰这么活一辈子,她自己也怕这么活一辈子。 杜雁兰一面镜子还没抹完,抹布就突然被人截走了,她错愕的看着唐宜柔,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唐宜柔没说话,她把抹布扔到台子上,拉着杜雁兰就走。 唐宜柔让杜雁兰带她去办公室,杜雁兰在外面站着,她进去跟人家说,说杜雁兰不干了。等她出来杜雁兰追着她问,她说:“我替你辞职了。”杜雁兰被她吓得不行,问:“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唐宜柔说:“中彩票了。” 唐宜柔带着杜雁兰去逛商场,杜雁兰对这楼里每个厕所都了如指掌,却还没闻过这里新衣热钱烧出来的香味儿。 “走之前怎么也要逛一回。”唐宜柔兴冲冲地拉着她进了家店。 唐宜柔挑了几件衣服,让杜雁兰去试,导购小姐眼神怀疑,可也不敢马上变脸,?只柔声细语地让杜雁兰跟她去试衣间,杜雁兰不愿意去,被唐宜柔瞪一眼就乖乖跟着走了。 唐宜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故意不给自己机会反悔,她拿出手机给梁世柏发了条信息。 她说,我想给我妈买几件衣服。 信息发出去之后,她突然害怕,要是梁世柏反悔了怎么办? 她慌张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店员,又怕她们看出来她底气不足,逛不起这样的店。梁世柏这会儿反悔了她就又要灰溜溜地的,像老鼠一样钻回下水道里。 幸好,梁世柏没有反悔。 手机响了一声,唐宜柔打开一看,梁世柏回了一个“好”字。 她还未从界面退出来,手机又来了一条提示,唐宜柔打开软件,显示梁世柏刚给她转了一笔钱。 唐宜柔盯着数字看,她松了一口气,心却跳得逐渐快起来,她靠向沙发,看着店铺玻璃上流光溢彩的倒影,她不过就是想这些东西和自己有关系。 心脏已经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喉咙底下架起了火堆,灼得她嘴里又热又甜。 杜雁兰出来了,她惶惶不安又无法掩饰快乐,被引着站到镜子前面,却不敢看镜子,只要谁对她呵斥一声,她就立即会落荒而逃。 唐宜柔站起来,走过去,站在杜雁兰身后,镜子里映出两张肖似的脸,一张已经黯淡松垂,一张尚还洁白紧绷。 唐宜柔看见两张脸上一同经历的,遗忘的,即将到来的,她笑起来,终于说:“很好看。” 第二天杜雁兰穿着这身新衣服和梁世柏见了面,她不知道,或者不相信,女儿和这样一个看着和她们格格不入的男人有什么关系。 她全程沉默着,对梁世柏的殷勤更多是惶恐,梁世柏并不介意,看出她不自在就不再和她说话,唐宜柔则视而不见。 吃完饭梁世柏送她们回家,唐宜柔叫杜雁兰先上去,她还有话和梁世柏说。 杜雁兰走后,车里只剩下他们,梁世柏表现自在,唐宜柔却还是恍如梦里。 她问:“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吧?” 梁世柏说:“是真的。”他注视着她,眼神越来越认真。 唐宜柔问:“你看上我什么了?” 梁世柏说:“不知道,我也奇怪,我有时觉得对你好熟悉。”他言语里有动人情意。 现在他光是看她坐在自己身边,就油然舒心。 唐宜柔故作轻松道:“找替身?我像你某位前女友?” 梁世柏笑出来,摇头说:“我没失过忆,放心。” 唐宜柔回过头看他。 梁世柏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两双温凉的手,错觉对方更炙热。 杜雁兰坐在凳子上等着,唐宜柔回家之后,就拿出梁世柏送的礼物,一条珍珠项链,她催着让杜雁兰戴上去。 杜雁兰去把项链往桌上一放,问她:“这个梁总结婚了吗?” 唐宜柔半真半假地说:“怎么?怀疑我给人做小三?” 杜雁兰头一次这么大声,吼道:“你说实话!” 唐宜柔看了她一眼,答:“没结婚。” 杜雁兰:“那他为什么···” 唐宜柔道:“他喜欢我。” 杜雁兰看着她,神色不忍。 唐宜柔说:“有什么你就说。” 杜雁兰犹豫着开口,“妈是过来人,我劝你一句,这个梁世柏绝对是另有所图,你想想,他这样的人···”她欲言又止,“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该你的东西就不要想,要脚踏实地。” 唐宜柔微微一笑,说:“脚踏实地?脚踏实地的找个和我一样穷,一样没钱没爹的男人,再和他生个孩子,然后一家三口挤在这个单人间里,哦,对了,还得加上个你,一家子活得不如富人家的一只猫。” 杜雁兰说不出话来。 唐宜柔说:“你放心,我跟梁世柏在一起没害人,要害也是害我自己,我过够脚踏实地的日子了。” 唐宜柔说完,把桌上的项链收进盒子里,她站起来,看了这间屋子一眼,对杜雁兰说:“你明天没事在家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杜雁兰仰头看着她,问道:“收拾东西干嘛?” 唐宜柔说:“搬家。” 刘铮刚从局里出来,就被人拦住了,他倒不怕是来寻衅报复的,因为这个人一看就不像,穿得正儿八经,衬衫领带,戴副眼镜白白净净,站在他面前,挺有礼貌地问他是不是刘警官。 刘铮觉得他有点眼熟,点点头,说:“我是,你是哪位?” 来人说:“我叫顾清峰,上次我们在葬礼见过。” 刘铮想起来了,这是上次他进门时,正和梁世柏说话的那个人,他打量着这个叫顾清峰的人,猜测他的来意。 顾清峰没有让他猜多久,一句话道明了来意,他说:“我有线索。” 刘铮带顾清峰找了家店坐下,这才搞清楚了顾清峰这句话从何而来。 顾清峰是梁世柏妻子的表哥,上次刘铮过去的时候,他听见梁世柏叫了一声刘警官,就记住了,然后找到了这里来。 刘铮开玩笑道:“路先生心细胆大,敢问是做什么工作的?” 顾清峰苦笑说:“我是做老师的,我也是不得已”,他扶了扶眼镜,“我不信她有抑郁症,她不会得抑郁症。” 刘铮说:“但是医生说她得了,很可惜你不是医生。” 顾清峰坚持道:“我了解她,她不会得抑郁症,更不可能自杀。” 刘铮说:“但是现在没有别的证据证明她不是自杀的,案子已经结了。” 顾清峰却固执地一直重复那句,“她不可能自杀的”。 刘铮起了好奇,问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光凭你了解她?” 顾清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就在她出事之前,她还说···”他顿住,眼睛盯着手边的杯子,像在脑子里翻找当时听到的话,“她还说准备要个孩子,已经和梁世柏商量好了,一个在计划怀孕的女人怎么会去自杀呢?” 刘铮道:“那照你这么说,一个准备让妻子怀孕的丈夫也没有理由去杀害她。” 顾清峰道:“他骗她的,梁世柏对她根本没感情!”他厌恶的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一种克制过的恨意和嫉妒组成的复杂神情。 看得出来,他对梁世柏很有意见。 刘铮打量他,又觉得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刘铮问:“你怎么知道?” 顾清峰说:“她告诉我的。” 顾清峰突然打住了,他怀疑自己这些话能不能打动刘铮,而且他真的知道真相吗?他自己也突然不确定起来。 刘铮说:“顾先生,你这些线索太主观了,我知道你现在失去亲人,很悲痛……” 顾清峰打断他的话,他平静地说:“梁世柏会有新生活,新妻子,没有人会记得她,她还在海里,只有我还记得她,我得为她做点事。” 刘铮看着他,他觉得这个男人只是陷在了自己的执念里。 刘铮回到家后,本来想睡一觉,闭上眼却想起顾清峰刚才的样子。 他还说什么?梁世柏娶她是不得已? 男人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去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呢? 其实男人要走进一桩婚姻并不怎么艰难,理由有千百种,爱情只是其中之一,但更多的和爱情无关,常言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没有爱情的时候,婚姻就是城堡,坚不可摧,里面的人无处可去,外部的一切炮火也无法将它击倒。 刘铮想到自己的婚姻,从建立到倒塌,他都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他太需要这座城堡了,他比所有人都更爱惜它,保护它。 然而城堡最暗的一间房里,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建立这座城堡的原因,也是摧毁这座城堡的武器。 第八章 唐宜柔最近频频请假,先是受伤,后面又是搬家,休息久了,人就懒散了,她上班的时候越来越烦躁,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还来干嘛呢? 下班的时候梁世柏开车,送她回家,他不避人,惹了一些议论,那些议论他听不到,唐宜柔可听得到,过去清高优越的同事们现在面对她难免尴尬,唐宜柔感受了一番,滋味不过如此,她想起梁世柏当时让她辞职的话,看来他是料到了这一天,这班唐宜柔现在上得是可有可无,她找了个时机和梁世柏提出来,想辞职。 梁世柏说好,问她辞职了要干什么。唐宜柔想了想说,什么都不想干。梁世柏还是个好字,他对她有点千依百顺的意思,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好。 辞职后第唐宜柔早上在家睡到自然醒,杜雁兰起得早就去买早餐,喊她起来吃,吃完母女俩人出门,逛街看电影,唐宜柔说算是补偿一下过去受得累,所谓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她心态很快就变了,她没什么负担。 杜雁兰总不安心,她还是觉得唐宜柔没跟她说实话,她认定这个梁世柏结了婚,唐宜柔现在是在给人做小三。 晚上唐宜柔等梁世柏来接她去吃饭,算是约会,每次见面他都会送份礼物给她,唐宜柔会告诉他今天她干了什么,起先她没什么可说的,后来她的话就很多,因为梁世柏也没有什么事可分享,他生活单调,除了工作几乎没有别的,而一谈工作她就发困,无聊,根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她都辞职了,这辈子也不打算再上班,干嘛还要听这些? 唐宜柔不单单说当天的事,她更愿意和他倾诉从前。 在静谧的餐厅里她俯瞰城市,晕乎乎,飘飘然地告诉他说:“我现在可太开心了。” 梁世柏坐在她对面,鼓励她更开心,更放肆地享受。 “你以前不开心吗?”他问道。 他问了句废话,唐宜柔立即摇头,“不,即使开心,也就一小会儿。”她拇指和食指虚虚捏着,中间空了一个小点儿,就是那“一小会儿”。 “开心这么一会儿,之后就是加倍的苦,我得到一点儿快乐都要付出代价。” 梁世柏说:“那你太可怜了。”他闲适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拿到鼻子前面闻了闻。 唐宜柔同意这句话,可她不喜欢听人说出来,她脸色变得不好看,梁世柏还在笑。 唐宜柔盯着他杯子里的酒,说:“我爸以前也很喜欢喝酒,天天喝。” 梁世柏体贴地说:“那我们待会儿去买一瓶好酒送给他。” 唐宜柔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梁世柏柔声问,对餐厅里循声看过来的人做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似乎他也在遭受困扰,人们便用更加谴责的目光看向唐宜柔。 唐宜柔止住笑,说:“你不用买,你把你的酒就地洒一点,他就能喝到了。” 梁世柏看着她,表情有些惊讶。 唐宜柔拿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再开口语气平淡。 她说:“我爸死了,他十年前就死了。” 梁世柏放下酒杯,想来握她的手。唐宜柔躲开他,说:“你不用安慰我,他死的时候就是我最开心的那会儿。” 梁世柏皱起眉,收回手,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左手小拇指痉挛地颤抖了一下,他用另一只手安抚住。 “你们关系不好?”他问了一句,唐宜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失笑道:“怎么聊起他了?” 明明是她自己提起来的,却不让他问,她有时候过分谨慎,有时候又很冲动,她现在肯定已经后悔了。 唐宜柔用笑掩饰着恼怒,对他说:“你怎么样?今天有什么事吗?” 梁世柏猜她今晚的谈兴到此为止了。 吃晚饭之后唐宜柔连最热衷的挑礼物环节都省略了,直接让梁世柏送她回家。 唐宜柔和梁世柏交往四个月后,杜雁兰终于打消顾虑,她的不安消除了,现在只觉得高攀,对梁世柏补偿似的讨好。 梁世柏偶尔过来吃饭,她提前几天就做准备,问唐宜柔意见。唐宜柔说随便,出去吃最好,杜雁兰还要不高兴,让她不要只会花钱。 她怕梁世柏说她,毕竟花的是他的钱,唐宜柔报复般的物欲享受,杜雁兰不能理解,她只觉得唐宜柔该好好珍惜现在,她还希望唐宜柔能改改性格。 唐宜柔当然不会听她的。 梁世柏比唐宜柔更能体谅杜雁兰的苦心,他愿意和她亲近,听她这些琐碎的唠叨和埋怨,他这么好,杜雁兰甚至觉得自己生的女儿配不上他。 唐宜柔太了解杜雁兰了,她现在肯定是把梁世柏当做世上第一好人,谁对她好一点,她就软骨头了。 从家里吃完饭出来,唐宜柔就对梁世柏说:“你现在是我妈的亲儿子了,比我还亲。” 梁世柏笑笑,说:“她刚才还跟我说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她一个人在这边没事儿干。” 唐宜柔道:“有福不会享,她就是这样,活得贱。”唐宜柔气急了,梁世柏看她一眼,说:“不至于,她要回家就让她回去住一段时间。” 唐宜柔烦躁道:“你不知道!” 梁世柏还在笑,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唐宜柔忍不住瞪他 。 梁世柏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明天和我一起回家见见我爸,你到现在还没见过他呢。”梁世柏看她愣愣的,解释了一句,“你别多想,他是太忙了。” 唐宜柔“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第二天唐宜柔见到了梁明志,他和电视上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威严又亲切,称呼她为小唐,聊了两句,说谢谢她照顾世柏,之后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叮嘱他们留下来吃午饭。 梁世柏问:“感觉怎么样?”唐宜柔说:“你爸和电视上长得一样。”梁世柏被她逗得大笑,笑完拉着她上楼,“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房间。” 二楼有四个房间,梁世柏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介绍说,这是他初中时候住的房间。 唐宜柔问:“什么意思?你就在这儿住了三年?” 梁世柏说是,“我高中到大学都是在国外念的。” 唐宜柔觉得这事儿听起来很神奇,她问:“你在国外待了多久?” 梁世柏说:“八年大概,刚回国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我是ABC,我说话都怪腔怪调的。” 唐宜柔调侃道:“你现在有时候也怪腔怪调的。” 梁世柏当真了,追问:“真的吗?” 唐宜柔笑起来,说:“假的,你说话很有礼貌,很客气,不怪。”她在明亮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随口道:“我喜欢听你说话。” 她一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画面对梁世柏来说也很新奇,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现在有个陌生的女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坐在他的书桌前面,拉开了抽屉,从里头拿出了本相册。 梁世柏走过去,低头看着她,唐宜柔翻开相册,里头的照片都有些年头。 “这个是你吗?”她指着一张照片问,里头的小男孩儿直直地盯着镜头,看着很不开心。 梁世柏看了一眼,说:“是我八岁的时候。” 唐宜柔仰头看看他,再看看照片说:“你小时候和现在很像,小时候更秀气,像个女孩儿。” 梁世柏道;“别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妈。” 唐宜柔听他说过他妈妈过世了,她翻着相册,想找到张他妈妈的照片看看,结果翻完了都没找到一张。 这相册里只有梁家父子俩,还有一些梁家的亲戚。 唐宜柔心生古怪,她想问问梁世柏,可不知怎么,又不敢开口。 梁世柏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放在椅子上,被她围起来了,她一动他就看她,她有点不对劲儿他都看得出来。 梁世柏主动开口道:“我妈的照片当时都烧了。”他回忆了一下,“我不记得她的脸了。” 唐宜柔说:“当时应该留一张做纪念的。” 梁世柏却不觉得可惜,他突然问:“你留了你爸的照片吗?” 唐宜柔表情僵了僵,说:“我妈留了,老家有。” 梁世柏又问:“你还记得你爸的脸吗?” 唐宜柔迅速摇头,说:“不记得了。” 她关上相册,从椅子上站起来,梁世柏还没有动,他们脸对着脸,看得见彼此眼里对方的倒影。 梁世柏靠近她,唐宜柔没有躲开,他轻声问道:“你不开心吗?每次提起你爸爸你就不开心。” 唐宜柔脸上浮现出无奈,她知道他不在乎她的愤怒,他也不是真的在乎她开不开心。 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只想听故事,找答案,他对她还有很多好奇。 她一天不给他解谜,他就要纠缠下去,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梁世柏到底看上了她什么,她有什么是他没有的呢? 梁世柏还在看着他,他们眼睛对着眼睛,嘴唇对着嘴唇,镜片后头他眼珠子黑亮干净,像玻璃珠子,冰冷又梦幻。 唐宜柔盯着他看了半天,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眼神在他脸上滑来滑去,渐渐迷离。 梁世柏还没反应过来,唐宜柔就贴上来,嘴唇饱胀,滚烫粘连,闭着眼。 她在吻他。 梁世柏垂眼看她,感受到她咬住他的嘴唇,又放开,再咬,他又觉得这不是个吻,倒像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唐宜柔微微睁开眼,看到他愈发清明的目光,又紧紧闭上。 她又做了一件他意料之外的事,梁世柏边想,边揽住她的腰。 唐宜柔被带到他怀里,她渐渐忘记了这个吻的初衷。 第九章 外头太阳正好,刘铮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终于给梁世柏打了个电话。 梁世柏接到他电话倒很高兴,还请他到办公室来谈,刘铮正有此意,挂了电话就直接过去了。 见了面,刘铮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找他的理由,梁世柏就问,顾清峰是不是去找过他了。 刘铮笑起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梁世柏:“我猜他肯定是要去找你。” 刘铮回忆了葬礼那天,梁世柏当顾清峰面喊他刘警官,明明电话里他还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恍然大悟:“你故意的?”他看着梁世柏,语气颇有意味,“你知不知道他来找我干什么?” 梁世柏说:“我不关心。” 他语气轻蔑,看来他对顾清峰也没有什么好感。 刘铮好奇:“那你干嘛让他来找我?” 梁世柏一笑,“我只是试一试,看他会不会去。” 刘铮觉得梁世柏其实已经猜到了顾清峰会对他说什么。 梁世柏突然说:“我昨晚梦见她了。” 刘铮:“谁?”他看着梁世柏,反应过来。 梁世柏说:“她托梦给我了,看来她真的死了。” 刘铮看着梁世柏,他脸上的悲伤彻底耗尽了,他彻底放弃了幻想,她真的死了,他反倒轻松了。 刘铮问他梦见什么了。 梁世柏说:“想不起来了,梦里还记得,一醒就全忘了,但是应该是个好梦。” 他笑了笑,说起不相干的事,问刘铮,他和父母关系怎么样。 刘铮愣了一下才回答:“还好。” 梁世柏说:“还好就算不错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有回我爸妈吵架,阮阿姨敲门来劝架。” 刘铮:“她专业干这个的。” 梁世柏突然说:“你离婚她一定劝过。” 刘铮说:“劝过,不过没劝成功。” 梁世柏看他一眼,道:“他们肯定吓了一跳,你应该是那种一旦结婚就不会离的人,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能过下去。” 刘铮当初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决心结婚的。 梁世柏说:“你被人抛弃了。” 刘铮苦笑了一声,从兜儿里摸出包烟,看了梁世柏一眼,他表情无谓,刘铮这才抽出来一根烟,点着,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梁世柏坐在烟圈儿后面冷淡地看着他,他并不在乎,却还要问, 他就是没事儿干! 刘铮被梁世柏咄咄逼人地态度搞的有些恼火,又觉得他反常,前几次都客客气气的,今天怎么一点儿都不会看脸色? 他刚离婚,梁世柏也死了老婆,某些方面上来说,他们同病相怜。 刘铮突然就不生气了。 “是她提的。”他幽幽说,竭力表现一点难过。 梁世柏却不买账,他眼里有光,像冬天湖面上结得一层清泠薄脆的冰,被太阳照得闪,他洞察知悉一切冰底下的事,他说:“但是,是你的错。” 刘铮一愣。 梁世柏道:“被抛弃的而又自认没错的男人,一般不会难过,只会愤怒,埋怨对方”,他戳破他拙劣的表演,“你一点都不难过。” 刘铮把嘴里的烟吐出来,表情无动于衷。 梁世柏盯着他的双眼,他能看出里头的狼狈和难堪。 刘铮放下烟,笑了笑说:“梁总大学学的是算命吧,这么能扯。” 梁世柏说:“都是胡说,你别介意。”他又客气起来。 刘铮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盯着梁世柏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硬声硬气地告辞。 梁世柏也不在意,还说:“下次你有空我们再聊。” 这话当时刘铮听着耳熟,他们之间突然像调换了角色。 刘铮一惊,匆匆离开。 刘铮刚回到车上,就接到了阮萍电话,她问刘力力什么时候能来。 刘铮说下星期。 阮萍气道:“这个星期不行吗?刘铮你到底干嘛了?她连儿子都不让我们见?” 刘铮:“妈···” 阮萍道:“思仪不是那种人啊,你们到底为什么离婚,你告诉我啊!” 刘铮深吸一口气才开口说话,“妈,我现在在开车,不安全,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阮萍不依不饶道:“那行,你现在过来,你来家里跟我说,不然我就去局里找你。” 刘铮脑子嗡嗡响,他这会儿实在是应付不了她,只能答应,耳边一静,他才又能喘气。 关思仪离婚的时候跟他说过,刘力力以后就不是他儿子了。 “你不配做他爸爸。” 关思仪就是这么恨他,刘力力现在能一个月和他见一次面,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和心软,而且全是看在刘家父母的面子上。 他不能要求更多,也不敢逼她。 李小宇正要打电话,就看见刘铮进来,他最近状态一直不好,人瘦了不少,整天垮着个脸,看着比以前更凶了。 李小宇喊了一声“师父”就没敢说话,刘铮不用看他就知道这小子有事儿,他人往凳子上一沉,腰都直不起来,喝道:“有屁就放!” 李小宇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 刘铮:“没什么事儿就去干活儿,别在我跟前杵着。” 李小宇看他一眼,终于说:“我听说梁世柏他妈当年也是突然失踪的。” 刘铮抬头盯住他,问道:“你听谁说的?” 李小宇:“就别人说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少。” 刘铮还真不知道,他跟梁世柏做邻居那会儿,他妈还在呢。 他回忆了一下,想不起更多细节。 只是内心暗暗猜测,这两件事或许有关联? 梁家的两代女主人的结局都是这样,是梁家父子俩是中了诅咒,还是另有隐情? 刘铮下班之后真的回了家,阮萍有点意外,刘铮却不是回来听她劝的,他另有其他事。 他问阮萍记不记得梁世柏他妈。 阮萍说:“记得啊,你问这个干嘛?你还在查梁世柏那事儿?” 刘铮避而不答,问道:“他妈现在怎么样?” 阮萍答:“早就和他爸离婚了,好像他们搬家之后没多久就离了。”她神神秘秘地一笑,“我听说,是他妈在外面有情人,不过梁明志和她一分开,就官运亨通,一路顺得很,都说他这婚离得好。” 这果然和李小宇说得不一样。 刘铮暗笑自己,被李小宇这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弄昏了头,梁明志到现在私生活早就传得真真假假,无非耸人听闻。 他问完了问题,现在该阮萍盘问他了。 阮萍还是那句话,为什么离婚。 “你们俩到底有什么问题?你说说,我看思仪没啥问题,她见我理直气壮得很,你们刚分开那会儿我问她,她说叫我自己去问你,刘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阮萍虽然这么说,可怎么看自己儿子都不像那种在外头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刘家往上数三代就没有这样的根儿,刘伯正虽然是个傻子,可结婚这么多年从来不搞七捻八的,难道到了刘铮这里变了种了? 但刘铮憋了半天,就一句话,“是我对不起她。” 阮萍:“你这什么意思?”她当刘铮默认了。 她气得要骂,又想,现在骂也迟了,她看着儿子,叹口气说:“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婚也离了,你和那个女的···她叫什么,做什么工作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刘铮盯着她的妈的嘴,好像听不懂她说什么似的。 阮萍急道:“你说话啊!” 刘铮说:“我和她早断了。”他们很多年都没见过面了。 阮萍:“那关思仪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刘铮:“我对她没有感情。” 阮萍生气道:“婚都结了孩子也生了还搞这些不切实际的!没有感情可以培养啊!天下对对夫妻都有感情吗?生活是生活,感情不是生活必须品。” 阮萍说得头头是道,她靠着这张嘴,可是把不少濒临破碎的家庭给劝回来了。 “这样吧,你给思仪道个歉,你们结婚这么多年,没有感情也是亲人啊,亲情不比爱情宝贵?” “她不愿意见我,我也没脸再去找她。”刘铮意思是让阮萍别这折腾了,他跟关思仪不可能了。 阮萍这边听了却有点埋怨关思仪,在她看来关思仪就是好生生的日子非得作,纯粹闲得慌,她想着什么时候要去找关思仪谈谈,她现在又有信心了。 刘铮不知道他妈的念头,他从家里走得时候大大松了口气,以为离婚的事儿终于说清楚了。 刘铮现在一个人,只要父母不追究,他这辈子是不打算再结婚了。 这纯粹是他个人选择,其实四十不到的男人,离婚并不影响什么,大都会再找。 更何况梁世柏那样的。 顾清峰打来电话告诉刘铮,梁世柏身边出现了个女人,俩人出双入对。 顾清峰觉得这就是证据,他又有了新思路,“说不定是他故意把她逼出抑郁症。”他坚持梁世柏不爱他的表妹。 虽然梁世柏再找没问题,可这么快就有了新人,怎么说,观感不太好。 李小宇马后炮说:“他刚开始那个样子我就觉得奇怪了!” 刘铮回忆了一下几次见面,梁世柏情绪反复,先前的确是难过,最后一次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还聊了一次不太愉快的天儿,现在想想,梁世柏对他妻子去世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刘铮竟然一时不能确定。 他的悲伤是真的吗? 刘铮总觉得这件事情里存在一些怪异之处,盲点一般,就在他眼前,可他就是看不见。 他又去见了梁世柏。 梁世柏非常欢迎他来,他还是在办公室见刘铮。 刘铮说:“会不会到扰你工作?”他记得他前段时间一直说是挺忙的。 梁世柏说:“我这个工作是弹性的,忙不忙纯粹取决于我自己。”他直言不讳。 他说得是实话,他有梁明志这个好爸爸,这公司垮了他也不怕。 “不过我最近是真的忙。”梁世柏抬手指着办公室墙上的一侧门,“我晚上睡这儿。” 刘铮走过去一看,里头还真有个小房间,还放着床和柜子,床上扔着件衣服。 他把门关上,问:“怎么不回去睡。” 梁世柏说:“跑来跑去的,累,我晚上躺在这儿,能听见外面马路上车子开过去的声音,还有人在底下唱歌,说话,整晚都不停。” 刘铮说:“这里位置好,人多,热闹。” 梁世柏对这热闹不感兴趣,他在家睡觉的时候,早上起床能听见鸟叫,唐宜柔不喜欢,她才应该来这儿睡觉。 刘铮坐下来,问他最近好不好。 梁世柏反问道:“你指哪方面?”他像什么都料到了一样。 刘铮一笑,梁世柏也笑起来。 他说:“我一点儿秘密都藏不了是不是?” 刘铮说:“正正当当就不需要藏头露尾的。” 梁世柏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只有坦白从宽了。” 刘铮打趣道:“你要坦白什么。” 梁世柏说:“你想知道什么。” 刘铮发现梁世柏变了,他变得既敏锐又逼迫,先前他一直表现得优雅从容,他在社会里获得成功,在森森发亮的钢铁丛林中掌舵领航,他是毫无疑义的人生幸运儿,他不是活在俗世里,更像长在真空中,言谈中对生活认知的深刻又浅薄,其实没尝过人间疾苦,优越感怎么也遮掩不住,刘铮见过这样的人,梁世柏最初和他印象里那些人没有两样。 但他现在觉得,自己可能错了,梁世柏和他们并不相同。 刘铮收起脸上的笑,他问得第一个问题是:“你母亲还好吗?”他说完突然记起,当时他问过梁世柏父母的近况,梁世柏只说了梁明志,只字没有提起他母亲。 梁世柏赞许地对他笑了下,没有一丝迟疑地说:“她失踪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刘铮脸上的表情变化,又慢悠悠地开口,“确切地说她是失踪过,现在她已经有了新生活。” 刘铮问:“失踪过是什么意思?” 梁世柏道:“准确来讲她不是失踪,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逃跑,她准备了很久,终于成功了,我父亲找到她的时候,情况很尴尬,她已经把所有退路都切断了,而我父亲当时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再留恋一个有外遇的女人,别人会不理解,他不得不放手,后来他就当她死了,他要我也当她死了。” 这是关于他母亲的真相。 刘铮直觉梁世柏的坦白也是一项预谋已久的行动,他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这已经超出了他身份该知道的范畴,和梁世柏妻子的案子也没有关系。 梁世柏早有答案,他说:“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想知道,因为你在追寻真相,追寻真相的人活在谎言里,撒谎的人却活在真实里,不能再这样了。” 第十章 唐宜柔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梁世柏已经走了,他虽然有钱,但对赚钱的热情依然不减,并且像所有成功人士一样,精力旺盛,仿佛不需要睡眠,睡四个小时头脑同样清醒,她就不行,她必须睡足八小时,和梁世柏在一起后还养成习惯,早上要是十点之前起床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整天都晃神。 唐宜柔早上醒的时候,床的另一边通常是空的,她和梁世柏住到一起,几乎不需要磨合什么,梁世柏没有什么过分的讲究,他爱干净,可能比一般男人爱干净,但也不到洁癖的程度,而且有阿姨定时来打扫,唐宜柔不必为他的干净出力。 休息的时候,梁世柏会抽出两个小时自己在书房待着,做什么唐宜柔不去管,也不问,他们有这种默契,她猜他只是需要自己待一会儿,两个人住在一起之后反而更需要独处的空间,这个时候她就出门逛街,自觉找事干,或者就躲在楼上和猫玩一会儿,橙汁这个软塌塌的名字太不适合一只野猫了,唐宜柔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她反正一次都没喊过,梁世柏也没喊过,偶尔会陪她一起逗逗猫,他们都不是爱猫的人。 她坐在椅子上,猫在架子上踱来踱去,她和猫的互动仅止于此。 梁世柏今天去上班了,唐宜柔无事可干,她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待着不舒服,她喜欢梁世柏给杜雁兰买的那个房子,在闹市区里,那个小区里虽然也有树,但起码没有多得看不见房子,也听不见鸟叫,空气里带点沁凉的树叶绿气,闻着人只是清爽,并不觉得幽寂。 说起来,她也和杜雁兰一样,享不了什么大福,单门独户小别墅住不惯,要去住楼房。 唐宜柔只是受不了静,梁世柏这点和她相反,他爱清静,唐宜柔不说话的时候,这间房子就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他愿意听她说话,但当她不开口的时候,他也能自得其乐,二楼的阳台上摆了桌椅,他就去外面坐着,对着一大片树顶端详着,像在等什么来。 这会儿唐宜柔心血来潮,她推开阳台的门,坐在梁世柏常坐的位置上,对面是树,再远处是山的虚影,天在树顶上,云在其中似波涛,随时要倾覆下来,唐宜柔想,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她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太久,她确实不太关心别人,自己都关心不过来,哪有余力去管别人,眼前的事更重要。 杜雁兰前几天偷偷回了老家,她得了梁世柏的支持就把唐宜柔的话当放屁,她看得清醒,她虽然靠着唐宜柔,可唐宜柔现在是靠梁世柏吃饭,梁世柏说句好她就敢跑了。 唐宜柔为此和梁世柏狠发了一顿脾气,她和他吵架吵不起来,他太有教养,脏话都不讲一句,只会说“你冷静一下,对不起”,唐宜柔很没有意思,只能不说话,不理他,搞冷战,晚上俩人躺在一起,背对着背,她是有心,梁世柏只是为了顺她的气。 唐宜柔更气杜雁兰,但她现在离得远,没办法,而且唐宜柔心里有数,杜雁兰在老家肯定住不长。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还没住满,杜雁兰就打电话来,说要回来了。 唐宜柔听完就挂了,说都懒得说一句,杜雁兰再打,她猜到她要说什么,干脆就不接了。 晚上梁世柏回来,原来杜雁兰也给他打了电话,他提起来说要去看看她,还劝唐宜柔,不要记仇。 唐宜柔抓着这句话追问:“我记什么仇?你什意思?”她怕杜雁兰又说了什么。 梁世柏莫名道:“我叫你别生我的气。” 唐宜柔明白过来,梁世柏正盯着她,像等她自己跳下来,她只好说:“我没生你的气。”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急着要躲开他。 梁世柏一下子笑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哦?那是谁前两天和我吵架,骂我多管闲事的。” 唐宜柔回头笑道说:“不是我,是坏人。” 她愿意,也可以做得十足真,她做得真,也并非只因为愿意。 梁世柏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 唐宜柔点点头,他进了房间,门半掩着,她看见他在里面走动的身影,也许是灯光太暗,她脸上也还残留着他手的温度,他十足理想,于她来说当是奇迹降临,她当然希望奇迹永远有效,梁世柏能做她长久的保障,她这次说不定是真的幸运呢?她会一直幸运到头。 唐宜柔突然生出了漫漫希望,她沉进这希望的汪洋中,或是窒息于此,或是从中升起,没有别的选择了。 梁世柏换好衣服出来,先去接杜雁兰,之后直接到唐宜柔选的地方去吃饭。 杜雁兰这回没反对,在后排不吱声,她知道唐宜柔生气,现在不敢惹她。 桌上落坐,梁世柏也自觉坐在她们母女二人中间,领了和事佬角色,两边搭话,问杜雁兰在家住得开不开心,又说唐宜柔很想念她。 唐宜柔不置可否,杜雁兰也不当真,只怕梁世柏难堪,还是对她涩然一笑。 桌上气氛沉闷,暴雨将下未下。 唐宜柔喝下一口温粥,寡淡无味,像融化的蜡,她强咽下去,胃里一阵空虚地缩紧。 梁世柏正在和杜雁兰说话,她听见杜雁兰说:“宜柔不像我,她不恋家,现在又有你在这儿照顾她,她将来是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梁世柏望着唐宜柔一笑。 杜雁兰看着唐宜柔呆板着个脸,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她一时没忍住说:“我这次回去你舅舅,姑姑他们都来看我了,还叫我常回来看看,都过去这么久了,其实你也该去看看他们,毕竟是长辈···” 她话里带点儿怨气,唐宜柔早就忍了半天,当场就把筷子一摔,杜雁兰吓得一缩,话也吞回去,看唐宜柔眼里冒火,下意识就去看梁世柏,梁世柏笑眯眯地看着唐宜柔,毫不觉察她的怒火一般。 唐宜柔刚张开嘴要说什么,梁世柏就抢白道:“是,我昨天还和宜柔说,什么时候抽空陪她回家看看。” 唐宜柔立即瞪过去,梁世柏抓住她的手,对她眨眨眼。 杜雁兰神色还怯怯的,问:“真的吗?你们要回去?” 梁世柏点头,说:“我下个星期有空,已经和宜柔说好了。” 唐宜柔不说话,梁世柏捏一捏她的手指,她扭过头。 杜雁兰确定了梁世柏的意思,终于敢露出喜色,说:“好呀,回去多住几天,让宜柔带你到处去转转,见见家里人,家里的房子我都收拾干净了,你们回去就可以住。” 她似乎只要唐宜柔回去就心满意足。 梁世柏点头答应,唐宜柔不看他,也不理杜雁兰。 吃完饭之后,两人回了家,唐宜柔总还是希望梁世柏在桌上的话是随口说的,拿来安慰杜雁兰的,他惯常体贴,但一到家,他就又提起来,语气认真,打破了唐宜柔的希望,他还真打算去拜访一下唐家的亲戚。 唐宜柔根本没打算回去,梁世柏东问西问,她勉强答了几句,就不再开口,坐在沙发上,抱臂盯着电视,脸色冰冷,但还不想对他发作。 他是有心或无意她一清二楚。 “我买好了票,后天回去,好不好?”梁世柏坐在她身边,拉开她横在胸前的手臂,握住了她的手。 唐宜柔僵硬地坐着,不说话,也不看他,他抓着她的一根手指,扯了扯,在和她开玩笑。 唐宜柔笑不出来,她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抓住不放,他像在玩一个游戏,她任何一个举动,都被他看成回应,她已经参与其中,她的愤怒不满也只是游戏的一部分,他全盘接受。 唐宜柔挣不脱,转头看着他,问道:“你真要去?”她难道真的能阻止他去,她也不是坚决不让他去,她只是想走在他前头,但事情不会顺她意。 梁世柏款款道:“我想了解你。” “想了解我什么?我人在这儿,你直接问我好了。” “但你不会说实话。”梁世柏绝不受欺瞒。 唐宜柔无奈道:“我在你这儿一点秘密都不能有是不是?” 梁世柏不说话,眼里有深深笑意,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一摇,看着她,怎么看不够的样子。 “我老觉得你好熟悉。”他又说起这句话,唐宜柔怔住,看着他,他们之前从未偶遇过,更无相似,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 梁世柏也疑惑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但冥冥中已有某部分和她相连。 他的熟悉是一种预感,此刻还说不清由来。 唐宜柔看了他半天,说:“可我即使到现在对你还不太了解。” 梁世柏道:“因为你没给我机会。” 唐宜柔怀疑现在是否就是机会。 梁世柏期待地目光落在她脸上。 唐宜柔终于投降,冷冷道:“你想去就去吧,反正……”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梁世柏也没有问,他把玩着她的手,让两只手交握,十指扣紧,唐宜柔也看着他们的手,他们这样紧密,密不可分。 她不由得放弃,她的确不该在梁世柏面前保留什么秘密了。 第十一章 刘铮还在想上次他走之前梁世柏问的那个问题,他问:“你猜我母亲为什么要逃跑?” 阮萍说的是梁母有了情人,可有了情人也不至于逃跑,敢私奔为什么不敢离婚? 而且梁世柏这么问了,肯定不是因为这种人人都知道的理由。 梁明志那时候正是前途光明,他们夫妻俩也一直恩爱,生活几乎挑不出什么错。 刘铮想了很多可能,梁世柏让他猜,他就认真猜。 他不敢让自己的脑袋空下来,空下来他就要坠到垮塌的空洞里去。 几天前关思仪给他打了个电话,她工作变动,确定要离开本市,她通知刘铮,她会带着刘力力一起走。 刘铮还是要厚着脸皮求她,求她不要带刘力力走。 “你把孩子放在这儿,我和我爸妈都能照顾他,而且你迟早要回来吧···” 关思仪道:“我不会再回来,我父母已经去了我弟弟那边,他们决定要在那里养老。” 刘铮知道自己留不住她,或许他正是她决定离开的理由。 关思仪说:“前几天你妈来找过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她说的,但听起来她还不了解情况”,关思仪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天知道,刘铮,天知道我怎么忍住没告诉她,她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夸你好?她以为她是个成功的母亲,她还让我向她学习!可不可笑?只有我知道你是个无耻自私的骗子!人渣!我想起你就恶心!” 刘铮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关思仪在手机那头像受了伤的动物一样喘息。 她慢慢平静下来,接着道:“我希望你妈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下周力力就会跟我一起走,你最好提前告诉她,免得她到时候找我发疯,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在给力力改姓,他会跟我姓。” 刘铮已经预见到,他拼力想保有的东西,最终都将一个不剩。 刘铮当天就回家把这些消息告诉了阮萍,他不给自己机会犹豫,阮萍先是不信,继而就要打电话给关思仪。 “她凭什么改我孙子的姓!力力是刘家的孩子怎么能跟她姓!她凭什么!” 刘铮不做声,炮火还是炸到他身上。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你干嘛把抚养权让给她!你为了个女人不要老婆就算了,连儿子都不要了!你失心疯了!” 刘伯正一直在里头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他才拿着份报纸从屋里出来,一出来就看见客厅里阮萍抓着刘铮推来搡去,满脸泪水,他吓了一跳,问刘铮:“你怎么了!” 阮萍哭道:“力力要和他妈一起走,还要改姓!老刘啊,我们没孙子了,刘家没后了啊!”她喊完就失去力气,坐到地上哭起来。 刘伯正看着刘铮,问:“你妈说的是真的吗?” 刘铮低着头没说话。 “刘铮!”刘伯正把报纸摔到他身上。 刘铮抬头看着他,说:“是的,力力要跟他妈去别的城市生活了,他以后要姓关。” 刘伯正沉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铮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阮萍气急,“力力不是你儿子啊?你就这么看着关思仪把他带走!” 刘铮平静道:“力力不管跟谁姓,他始终是我的儿子。” 阮萍一下子站起来,“你傻啊!关思仪将来还能不嫁人?力力跟她走,将来是要叫别人爸爸的!我不管,你去把力力抢回来,你去把我孙子带回来···” 阮萍又哭起来,刘铮呆呆站着,由着她捶打。 “好了!别闹了!”刘伯正吼道,他看了刘铮一眼,眼里尽是失望,刘铮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觉得可笑,他走到今天,不过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失望,结果还是避不开,他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不管当初选哪条路走都是一样。 这么多年他做的一切根本都没有意义,他浪费了自己的人生,也浪费了关思仪的人生。 几天后,梁世柏又约他见面,他犯了说书瘾,刘铮是他的首选听众。 刘铮一坐下,他就说:“你看上去不太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刘铮摇头,梁世柏说:“何必那么谨慎,没意思。”他今日又十分放旷。 刘铮淡淡道:“家事,不方便说。” 梁世柏笑道:“我告诉你的也是家事。” 刘铮抬起眼盯着他,梁世柏没有避开,他说:“我说过,你追寻真相,却活在谎言里,你不觉得不应该吗?” 刘铮没有说话,他的确是在撒谎,他半生都在撒谎,他的生活可以说全靠谎言支撑。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警察就不能撒谎吗?你难道没有撒过谎?” 梁世柏道:“我没有,我从来不撒谎。” 刘铮面色嘲讽,他并不相信。 梁世柏像是为了证明,他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逃跑吗?我告诉你为什么。” 刘铮看着他,梁世柏时而让人觉得深沉,时而又怀疑他是不是哪里不正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种野蛮的孩子气。 梁世柏道:“我母亲是学舞蹈的,因为长得漂亮,被人介绍给我父亲,俩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就走进了婚姻,婚后她就在家做了全职妇女。婚姻生活开始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嫁错了人,她立刻提出离婚,我爸不肯,她去找当时介绍他们的领导,领导转头就告诉了我爸,她知道她走不了了。”他顿了顿,接着道:“其实在我看来我的父母毫不新奇,他们之间的事也不是前所未有,不光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不幸的家庭也千篇一律,我讲起来都觉得不太有趣。” 梁世柏语气戏谑又直白,评论自己父母的婚姻,像在批评一部俗气的电影。 “我母亲性格天真烂漫,父母恩爱,家庭合睦,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又因为美丽受了很多便利,人生一直顺遂得意,我父亲则是寒门出身,极其刻苦上进,全是靠自己赢得前程,他们俩人基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结婚之后,相处起来双方都处处为难。我母亲又太清醒,她根本无心也无力改变我父亲,我父亲对她则很复杂,他当然爱她,也很清楚,我母亲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然后他们就一直···”梁世柏思索了一下,斟词酌句,力求准确描述他所感受到父母相处时的气氛,“他们一直过得很辛苦,我母亲尤其,我父亲很重规矩,在家中他说得每句话都要落实,他就是长在这种环境里,他长得如此成材,他当然按照他认为好的模板,打造他的家庭。” 刘铮盯着梁世柏,他说到这儿就停下来了。 梁世柏停了一会儿就接着说:“我母亲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跑了之后,很快和别的男人同居,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逼我父亲放手。” 刘铮道:“她应该很恨你父亲。” 梁世柏没有说话。 梁明志做了什么,会让妻子不惜代价地离开他,梁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刘铮心里满是疑问。 梁世柏笑起来,说:“别着急,我答应过了要告诉你,但是你要给我点时间,讲故事需要一点天时地利。” 他请刘铮下次再聚。 刘铮站起来就要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开口问道:“你真的没有骗过人?” 梁世柏说是。 刘铮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撒谎。” 梁世柏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能看出来,一个人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你是个聪明人,但是骗不过自己。” 刘铮骂了句脏话,他叹口气,自嘲道:“你死了老婆,我离了婚,也许我们俩只是倒霉到一起了,所以才能互相理解,说这么多废话。” 梁世柏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理解我?” 刘铮一愣,“当然不。” 梁世柏说:“理解可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理解你,我只是比你会猜。” 刘铮笑道:“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母亲逃跑的原因你说得太轻描淡写,只是受不了你父亲的□□?你父亲建造了一个怎样的家庭,他对你母亲做了什么,导致她这么恨他,而你,在这里面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你似乎很推崇你父亲,那你和你母亲感情好吗?你把她说得并不太正面,你认为你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觉得她的逃跑是正确的吗?你恨她吗?” 他一说完,梁世柏就忍不住笑起来。 刘铮盯着他,像要把他看穿。 梁世柏摘下眼镜,靠在椅子上,看着刘铮说:“对不起,我刚才说得有点过分,你别介意,我这个人一高兴就会胡言乱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刘铮道:“你说你比我会猜。” 梁世柏苦笑道:“我道歉,刘警官,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 刘铮冷冷道:“梁总说笑了。” 梁世柏看了看手表,说:“我得回家了,我们下周还是这个时间见,怎么样?” 刘铮说了声“可以”起身就要走。 梁世柏在身后突然道:“刘铮,我最后猜一次。” 刘铮回头看着他。 梁世柏身后夕阳的余晖正在消失,红色的云遍布在天的边缘,逐渐转淡。 这是逢魔时刻。 梁世柏的声音响起来。 他说:“你撒的谎已经被戳穿了,你迟早会再次面临选择,我希望到时候,你能选择真实。” 第十二章 唐宜柔站在门口,梁世柏拿出钥匙开门,她跟在他身后,躲闪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什么都没变,连时间都只能在这里定止。 梁世柏回头问她:“你的房间在哪里?”唐宜柔抬手一指,她甚至不用看。 这是个两室一厅,至多有五十平,因为在一楼,墙上总有股阴凉的潮气,采光也不好,阴天就要开灯。唐宜柔住的那间最大,但也最暗,屋里摆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更显得里头昏暗,梁世柏开灯,灯没亮,唐宜柔说:“电闸没开。” 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变成了两个暗淡的影子,飘来荡去,床上除了一个塌瘪的枕头什么都没有,明显很久没睡过人,靠墙的衣柜用了太久,颜色褪下去几层,印得红花都成了灰色,柜门上镜子也裂开了,照得人脸离奇诡怪,唐宜柔在这儿住的时候,贴了张纸在上头挡住,她一走,杜雁兰就给撕了。 唐宜柔没看镜子,她在床边站着对梁世柏说:“这屋子住不了人,我们出去住酒店吧。” 梁世柏看了一圈儿,说:“没关系,我们住隔壁那间,那间还挺干净的。” 隔壁是主卧,是杜雁兰夫妇住的房间,那间房光线稍微好一点,杜雁兰回来住的也是那间,屋子里什么都齐全。 唐宜柔进去看了一眼就出来了,梁世柏问她怎么样,她不说话,她明显不愿意在家里住。 “又破又旧,你住得惯?”她还要装作是在替他考虑。 “住得惯,有什么住不惯?” 梁世柏兴致盎然地在还没有他院子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像在找什么,满脸新奇。 他问道:“你房间里怎么有那么多纸箱子?”还都是半人高的大箱子,都堆在衣柜后面。 唐宜柔说:“以前捡了去卖钱的。”她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要不今晚还是去酒店睡吧,这里太乱了。”她举目四顾,两步到头的客厅里就剩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她小学时候的课桌摆在对面,上头放了一个旧电视机。 “这怎么住?”她抬头对着梁世柏哀求道。 梁世柏盯着她笑了笑,摸摸她的脸,恋恋不舍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唐宜柔依偎在他手上,忽然觉得安全。 梁世柏从家里带走了一本相簿,他们到了酒店,吃完饭洗了澡之后,俩人躺在床上,梁世柏拿出相册翻着看,时不时问唐宜柔一句。 “这是你爸吗?”他指着照片里站在杜雁兰身边的一个青年人问。 唐春生年轻时很英俊,和杜雁兰算得上一对璧人,他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就有了唐宜柔,之后过了一段好日子,唐宜柔回忆起来,那时候似乎连房子都明亮不少。 梁世柏问:“你爸妈怎么认识的?” 唐宜柔答:“我妈去看电影碰见了我爸,他对她一见钟情。” 梁世柏道:“好浪漫。” “浪漫吗?”唐宜柔看着照片里的唐春生,他意气风发,那时候遇见他的杜雁兰的确是幸运的。 他们结婚后每个星期都去看电影,杜雁兰穿最时兴的衣服,所有人都看她,唐春生也像是她的陪衬,他也心甘情愿做她的陪衬,那时候没人不羡慕杜雁兰。 可浪漫故事有个什么结局呢? 梁世柏问道:“你爸爸怎么死的?” 唐宜柔答:“他大冬天喝醉了酒,坐在家门口冻死了。” 唐宜柔的家乡冬天漫长且寒冷,每年都会有喝醉的人在外面睡着,被人发现的时候赤身裸体,带着满足的笑容死去。 “冻死的人最后都不觉得冷。”梁世柏道,唐宜柔不认为他是在安慰她,他只是知道这点,就要说出来。 唐宜柔笑了笑,“听起来是个轻松的死法。”她看向照片,“他没受什么苦吧。” 唐宜柔想起来那天早上,她打开门,唐春生就靠着墙歪着,头挨着肩膀,上身衣服都脱光了,裤子褪了一半,她走过去看他,他脸上的确是带着笑的。 唐春生死的时候唐宜柔刚上高中,她读完高中之后,就直接出去打工了,工作两年,遇见梁世柏,她的好运才刚刚开始。 梁世柏把相册放在桌上,关了灯上床,唐宜柔平躺在他身旁,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抓住,梁世柏松松地握住她,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从外面照进来的光映出他的脸,是他又不是他。 唐宜柔靠过去,她钻进他的怀抱里,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假装被他拥紧。 梁世柏柔声问:“怎么了?害怕?” 唐宜柔“嗯”了一声,她闭着眼,贴他更紧,他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和他愈紧她愈害怕,但此刻除了他,她身边没有任何人。 她将头埋在他肩膀上,小声地说话,她说得越多,他身躯也许就会越温暖,更可依。 “我爸原来是个工人,在这里最大的国企里上班,他手很巧,会修电器,会修自行车,家里什么坏了都不用买,他做饭还好吃,他会弹吉他,他还会唱歌给我听,晚上哄我睡觉,我小时候喜欢爸爸多过妈妈,因为我妈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扮,总照镜子。” 唐春生用这双巧手挣来了一家的生活,但后来他也是用这双巧手,毁了这个家。 他用这双手打人的时候,是真疼啊,他一巴掌一巴掌扇在杜雁兰脸上,她的脸就比涂了胭脂还艳,嘴角的血挂出来,像画出界的口红,挨了他不知道几巴掌后,她张嘴吐出红色的口水,里头泡着一颗牙齿。 唐宜柔到现在还记得那颗牙齿躺在口水里的样子,她老记得这个画面。 杜雁兰之后就轮到她了。 她第一次挨打时人不过长得比吃饭桌子高一些,唐春生像打杜雁兰那样打她,扇她的脸,她比杜雁兰轻,被他一巴掌扇飞出去,他又发现了新乐趣,他不扇她了,他把她拎起来,往地上砸,好像她是个板凳,一定要放在地上才稳。 第一次打完她们之后,唐春生给杜雁兰下跪,又抱着唐宜柔哭个不停,他买了一袋糖回来哄她,那时她和杜雁兰一样,还以为他只是太难受了,他失去了工作,他喝醉了酒,他下次不会这样了。 然后下次,下下次,到最后,他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没有人记得他清醒的时候是什么样了,他顺理成章地喝酒,喝完了打人,挨个排序,把妻子和女儿揍一顿之后呼呼大睡,等她们醒来的时候就是他服用酒精的开始。 唐家三口就按照这个流程生活。 “他打我,我一开始会哭,后面就不哭,他就打得没有意思,我妈每次都哭,连哭带叫,她总想有人来帮我们,但是没人来,我知道没人来,我也不用别人来救我。”唐宜柔在他的脖子边儿说话,气息密密麻麻的像雨扎进他肉里。 “因为你自己会救自己。”梁世柏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 唐宜柔笑了,他感觉得到。 “对,我自己救自己,我打不过他,我也能挠得他出血,我告诉他,他把我打死那天,我肯定让他一起死,我妈要我下跪求他,我偏不,我还要骂他,我骂他全家,唐家没有一个好人,唐家人死绝了才好,他气疯了,那天我差点被他打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家里正在发生什么,然而大家只是劝她们,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忍到唐春生老了,他就打不动了。 杜雁兰也说:“你不要再去惹他了,他把你打死怎么办!” 唐宜柔也常想,她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他是她爸爸,他会坐牢吗?大概不会,杜雁兰还会和他过下去,继续挨打,没人再去把她扯开,她会被打死。 然而最后死的人是唐春生。 他死的时候杜雁兰还很伤心,她明明解脱了,但她还是投入地伤心,她一瞬间把挨打时的惨叫和绝望都忘掉了,他死白泛着微笑的脸又从她心里唤醒了什么。 唐宜柔只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所以她也开始恨杜雁兰,她受不了她提起唐春生时的语气,这是她从家里离开的原因之一。 “他死的时候我真开心,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辨认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再也不用肿着脸去上学了,出殡的时候人家要我抱着他的照片哭,我死活哭不出来,我舅舅扇了我一巴掌我才哭出来,其实那巴掌不疼。”她若有所思。 “那怎么哭了。” “委屈,像看我妈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人不像个人。” 梁世柏翻个身,颈窝里的唐宜柔像一株依附着他的藤蔓,跟着痴缠,他们呼吸共通,彼此汲取。 梁世柏手放在她背上,抬起来,再轻轻落下,她捉住他的手按到胸口,手掌底下平缓跳动的那颗心就是她,是她的全部。 有点点腥甜在梁世柏嘴里弥漫,他感受到震动,从她身上起伏渡来。 “你还觉得我特别吗?”唐宜柔问他。 梁世柏应了一声,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唐宜柔也没有听清。 但唐宜柔没有再问,她并不需要答案,她更紧地贴近他,似乎怕他会躲开。 梁世柏轻轻拍着她的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从他身上滑过去,没入了黑夜里。 第十三章 唐宜柔一回去,杜雁兰就给七大姑八大姨都报了信,还不忘嘱咐唐宜柔,要讲礼。 “请你舅舅和姑姑去吃顿饭,他们还没见过世柏呢。” 唐宜柔看得明白,杜雁兰就是想把梁世柏拿出去炫一炫。 梁世柏很配合,说;“都是你的长辈,我是该见一见。”唐宜柔烦得很,“有什么好见的,见面就没好事儿。” 要是唐宜柔没遇上梁世柏,这些亲戚肯定不会想起她,杜雁兰上次回家,说起梁世柏给她买的房子,又拿照片出来给人家看,一下子把他们震住了,都不相信唐宜柔能有这际遇,以前总是被打得鬼哭狼嚎,见人一脸哭相的杜雁兰竟然有富贵的一天。 他们得当面验一验才信。 “我家那帮亲戚没一个好东西,就我妈天天当人家好人,人家打她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她吃,她就什么都忘了。”唐宜柔说起杜雁兰就冒火。梁世柏道:“幸好你不像她。”唐宜柔没说话,她不像杜雁兰还能像谁呢?她不愿意像任何一个人。 梁世柏道:“你是从坏的土壤里长出的好种子。” 唐宜柔看着他笑起来,她靠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梁世柏很高兴,像得了表扬,唐宜柔撤下来定睛一看,他左右面颊上印着两个清晰的唇印。 “完了!我忘了我擦了口红了。”唐宜柔十分不好意思,赶紧起身去拿纸给他擦。 梁世柏说:“没关系。”他看着唐宜柔走进洗手间,便用手蹭了蹭脸,放下来时果然看见手指头上有一点红色。 唐宜柔拿着毛巾出来,说:“纸太干了,怕擦不掉。”梁世柏坐着,她站在他身前,一只手扶着他的脸,一只手轻轻地用毛巾在他脸上擦,他仰头看着她,人在仰望什么时眼神就显得虔诚。手下的皮肤柔软湿凉,像掬了一捧水在掌心里,唐宜柔动作更小心。 梁世柏一直看着她,唐宜柔一眼都没瞧他,却又说他,“坐得好端正,像个小学生。” 梁世柏放在膝上的手立刻往后蜷缩了。 唐宜柔这才低头看他一眼,俩人对视,她笑道:“好了。” 梁世柏看着她,她表情得意。 唐宜柔转身刚要走,腰上就攀上一双手。 那双蜷缩后退,规规矩矩的手,稳稳地合在她的腹部,她一低头就忍不住笑,她没回头,梁世柏就靠在她背上。 唐宜柔想转个身,梁世柏却把她箍紧,似乎不愿意和她面对面。 唐宜柔看着腰上的这双手,想起它们刚才乖乖的样子,摊开,平平地躺在他的膝盖上。 她又低头,仔细看,他手指甲修剪的短且圆润,月牙小小的,粉白色的,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一样的整齐干净,像阳光底下挺拔的一棵树,连影子都是透明的。 梁世柏忽然在她身后动了动,把她往怀里带得更紧,他也紧紧地贴着她,她想象他脸上此时的表情,他虔诚又无助的眼神,她忽然感觉到一种痛苦,一种她经历过的痛苦。唐宜柔情不自禁地将手覆他的手上。 痛苦消失了。 梁世柏最后还是见到了唐宜柔的那些亲戚,她突然变了主意,说“见见也好”,他就在酒店楼下订了包房,唐宜柔打了几个电话。 之后他们下楼,先去了包房,坐了一刻钟左右,就有人推门进来。 唐宜柔站起来,叫“舅舅”,她舅舅对着梁世柏点头,笑得很可亲,说道:“小梁吧,你好你好。” 他伸出手,梁世柏就和他握了握,唐宜柔早就坐下来了,对着梁世柏一笑,好像在说,“看吧”。 唐宜柔的舅舅坐下之后,就一直和梁世柏说话,间中数落一两句唐宜柔,说怎么不早点带小梁来见他。 唐宜柔道:“他忙,你肯定也忙,又不是非见不可,懒得跑。” 舅舅就闭上嘴,决定还是不能和这个促狭的侄女说话,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他们又等了一刻钟左右,才有人推门进来,唐宜柔这回连站都不站,喊了声“姑姑”就没有其他话。 果然,这个姑姑也没把她当回事,她一进来就盯着梁世柏看,眼神厉害得像要把皮给他看下来一层。 “你给杜雁兰买了套房?”她刚坐下来就忍不住问。 梁世柏有些无措,看了唐宜柔一眼,说是。 “好孝顺啊,宜柔还是有本事,我们白担心她了。”这话酸得很。 唐宜柔只是笑。 舅舅说:“小梁啊,以后没事儿常回来看看,宜柔从下到大没少吃苦,她爸爸不成器,我这个舅舅看着她长大的···” 他话没说完,边上的姑姑就哼了一声,当她面说她兄弟不成器,什么意思?真不成器也轮不到他来说! 舅舅讪讪地一笑,把后面的话略过去。 唐宜柔嗤笑,还真像!真是和杜雁兰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弟。 唐宜柔冷眼瞧着她姑姑,感叹这人从年轻到老都没变样儿,还是个泼皮! 以前她就为难杜雁兰,在外面说“她不惹我哥我哥怎么会打她!”杜雁兰去找婆婆告状,骂了两句唐春生,她在一边义愤填膺,“你跟我妈骂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走!他这么打你你还不走!你就是贱得慌!” 唐春生死的时候,她当着众人面打了杜雁兰一巴掌,说:“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我哥的!” 唐宜柔当时就把相框砸过去了,她姑姑就跳上来要打她,最后被人拉走了,一路嚎得要死要活,嚎她哥死得冤。 唐宜柔不知道她姑姑还记不记得这些事,要是记得怎么还有脸来,还是以为她忘了,所以敢来? 听说杜雁兰上次回家时候主动跑去找她,唐宜柔也搞不懂杜雁兰在想什么。 这两个和她有亲缘关系的女人某种层面上来说都一样让她困惑又厌恶。 “宜柔还是像她爸,她爸年轻时候人长得好,又聪明,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 唐宜柔回过神,听见她姑姑这么对梁世柏说,她脱口道:“最有出息的酒鬼?打老婆的精神病?” 她说完,就见姑姑脸色立刻变了。 “宜柔,你说这个干嘛···”舅舅还在顾全大局。 唐宜柔低着头笑,说:“我说的实话,实话不好听。” 她姑姑瞪着她。 唐宜柔有点意外,她居然还没跳起来打她。 看来日子是真的不好过,唐宜柔怜悯地看了眼姑姑。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其实今天是我妈非要叫我来,人你们也看见了,问了那么多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大家都有骨气一点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别来往,你们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都记着呢,账我已经结了,你们慢吃。” 她说完就拉着梁世柏走了,不管身后两个长辈脸色是如何的难看。 他们回了房间,一进门唐宜柔就笑不出来了,报复的快乐也就那么一会儿,她一向认为,和那些让自己难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要是不见面,她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报复他们。 “我妈肯定又要打电话来。”她叹口气说。 梁世柏说:“打了我接,你别怕。” 唐宜柔靠在他肩膀上,说了声“谢谢”。 梁世柏笑道:“不客气。” 不多时,杜雁兰果然打电话来,梁世柏接了,杜雁兰不好和他说什么,问了两句就挂了。 唐宜柔等他挂了电话就说:“我想回去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梁世柏皱紧眉头,唐宜柔知道他还不满足,可最后还是说:“好,我们回去。” 他订了当晚的票,本来准备直接走,突然想起从唐家拿来的相册还在抽屉里放着,他说:“干脆带回去,放你妈那里。”唐宜柔不肯,坚持要还回去,幸好酒店离她家并不远,他们打个车过去,也没什么行李,准备把相册送回去就直接坐车去机场。 他们走进楼里,就看见门口坐着一个人,是个老太太,她看见唐宜柔就从地上站起来,动作利落,有不同寻常的力量支撑。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老太太就冲过来狠狠打了唐宜柔一巴掌,打了这一巴掌还没完,她鹰爪子一样的手还在唐宜柔身上乱抓,又去扯她的头发,唐宜柔却不避也不躲,吓懵了一样,梁世柏挡在她前面,老太太根本不管,也不和他客气,她表情怨恨,连他一起打。 梁世柏还在试图弄清楚情况,他不能推她,只能隔开她往唐宜柔脸上探的手,她像是打算把唐宜柔眼珠子抠出来,梁世柏一只手护着唐宜柔,想把她推远一点,一边高声道:“你是哪位?你冷静一下!再这样我报警了!” 唐宜柔脸皮发烫发紧,头皮被扯的刺痛,可听见梁世柏这么一喊就想笑,他是真不会骂人,又是冷静一下,他就不能换句话吗? 唐宜柔把弄乱头发抚回去,叫了一声“奶奶”。 梁世柏这下倒愣住了,唐宜柔轻轻把他推到一边,自己走出来和老太太面对面站着。 老太太停下来,盯着她,呼呼喘气。 唐宜柔笑微微地看着她说:“我爸身手矫健肯定是随您,您都这把年纪了打起人来还挺疼,真是老当益壮啊。” 老太太眼神像是恨不得要一口一口把她咬死,骂道:“你还敢回来!你还敢回来!” 唐宜柔道:“是啊,我还敢回来,上午还和姑姑一起吃了个饭,吃得不太愉快,她跟您说的吧?辛苦您跑到这儿来替她出气了。” “你给我闭嘴!” “闭嘴让您揍我?” 梁世柏觉得唐宜柔面对她的这些亲戚时刻薄又风趣,罕见的伶牙俐齿。她在他面前时没有这样的活力。 老太太又要打她,梁世柏赶紧往前走了一步,唐宜柔这回没站着让她打,她抓住她的手,表情突然变得凶狠。 “我爸死了之后你都打了我多少回了,还没打够?你要是真心疼你儿子,你就下去陪他啊!” “你该死!就是你害死的他!你畜生不如!当年真该把你掐死!”她哭起来,“春生啊,你不听妈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妈的话啊!” 唐宜柔推开她说:“你可以去他坟头喊,在这儿喊他听不见!” 老太太被她推到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梁世柏面露不安,看着唐宜柔欲言又止,唐宜柔也不管,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就进去了,梁世柏跟在她身后,看了一眼老太太,一只腿还没跨进门槛,地上的老太太说话了。 “就是她把她爸爸害死的,她爸爸就是死在这个门口!”她指着门边的墙角,角落里了一地的白灰,梁世柏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定在他脸上,缓缓说:“春生喝了酒,她故意不开门,她知道他在门口,她就是要他死!他死了她和她妈就跑了!这样的女人你还敢要?你不怕迟早有一天也死在她手里!?” 梁世柏的眼里闪起光,他终于走到老太太身边把她扶起来,还给她拍了拍身上的灰,他弯腰凑到她面前,低声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老太太神情悲戚,抓住他的手,张开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梁世柏又说了一句话。 “等您百年之后,我一定和宜柔去看您。” 老太太看着面前男人带着笑的脸,心底涌上一阵怪异的感觉,她放开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你……” 梁世柏不再理会她,他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第十四章 刘铮请了一天假,去学校把刘力力接了出来,带他去吃肯德基,刘力力一边吃一边叹气。 “叹什么?不好吃?”刘铮问。 刘力力摇头,说:‘我妈不让我吃这些,就你买我吃。” 刘铮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跟你妈妈一起走吗?” 刘力力惆怅地又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鸡腿,看着他爸说:“你肯定不想我去,奶奶和爷爷肯定也不想我去。” 刘铮没说话。 “可我非去不可,我不去的话,妈妈一个人太孤单了,是不是,爸爸?我做的没错吧?”刘力力有些不安地问刘铮。 刘铮拍了拍他的头,说:“没错,你做得很棒。” 刘力力嘴一瘪,突然哭了起来。 刘铮故意笑话他,“刚表扬完你就哭。” 刘力力抽噎着说:“我怕我走了,你和奶奶爷爷会生我的气。” 刘铮笑道:“有什么好气的,你是爸爸的儿子,也是妈妈的儿子,爷爷奶奶都很疼你,你是个男子汉,以后你要学会保护妈妈。” 刘力力点点头,又偷偷瞅刘铮,不好意思一样,小声问:“那我要是保护不了,能给你打电话吗?” 刘铮说:“当然可以!”他伸手把儿子脸上的眼泪抹干净,“爸爸永远都会保护你和妈妈,不管我们在不在一起。” 刘铮没有把刘力力带去父母家,阮萍一旦见到了刘力力,绝不会轻易放他走,他陪着刘力力吃了午饭,又把他送回了学校,刘力力还跟他保证,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关思仪,刘铮哭笑不得,说:“你妈妈要是问,你就说,不要骗她。”他猜是瞒不过关思仪,学校老师肯定会给她打电话。 送走了刘力力,刘铮就接到了阮萍的电话,她叫刘铮去找关思仪。 自从知道刘力力要走后,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你去找她把力力要回来,不行就和她打官司!” 刘铮说:“我没立场这么做,而且,力力自己也愿意和他妈妈一起走。” 阮萍道:“力力才多大,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你难道由着他做主?” 刘铮道:“我由着他做主。” 阮萍气得在电话里头骂起来,骂刘铮鬼迷心窍。 刘铮直接挂了电话。 “离婚之前,我觉得我儿子就是我儿子,离婚之后,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既不像我,也不像他妈,他是个独立的个体,是个人,没有我他也许不会来到这世上,但来到这世上之后,他就跟我没有关系了,他的人生,他的路,我只能旁观,休想去干涉。” “你想干涉吗?” “不想,一点儿都不想。”刘铮答得很诚恳。 梁世柏说:“你也干涉不了,他要和他妈妈走了。” 刘铮懒得理他,只说:“我觉得你越来越烦人了。” 梁世柏笑起来,说:“我倒觉得你前妻很好,那么讨厌你,还愿意带着儿子走。” 刘铮脑海中浮现出关思仪的脸,她冰冷的眼神使他无所遁形。 刘铮略带苦涩地说:“她是个好女人。” 梁世柏说:“我妈妈也是个好女人,但她没有带我走,她自己走了。” 他看向刘铮,笑道:“这么说起来,好像她也没有多好。” 刘铮道:“她也许觉得你留在你爸爸身边会过得更好。” 梁世柏摇头,“不,并不是这个原因。” “人会爱屋及乌,也会恨屋及乌”,刘铮看着梁世柏,“她太恨你父亲。” 梁世柏道:“也许吧。” 梁世柏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从房间里出来 ,看见梁母□□地坐在卧室门口,他走过去,看清了她身上青青紫紫的斑驳痕迹,她头发湿透,凌乱地散在脸上,背倚着墙,两只手撑着地,腿像两根棍子一样,支棱着岔开,她姿势怪异,像是被人丢出来扔到地上,但她表情很平静,梁世柏刚才只听到了关门声,她已经习以为常了。梁世柏不敢扶她,只能蹲在她身边,希望她能开口说一句话,哪怕骗他一句,说她很好,说她没事,可梁母却不肯。 她看着儿子,目光探究,似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看了一会儿,她好像才记起来,面前这个人是她的儿子。 接着她就说:“我不该生你,你流着疯子的血。” 梁世柏认为这才是梁母没有带走他的真正原因。 “你后来见过她吗?”刘铮问。 梁世柏答:“没有,她不在这座城市。” 刘铮捕捉到一些信息,“你知道她在哪儿?” 梁世柏并不隐瞒,说:“当然知道。”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问她当时为什么不带你走?”刘铮以为他在乎这件事。 梁世柏却很惊讶,说:“为什么要去问,我并不想知道原因,而且,她好不容易才走出去,见到我估计会吓坏吧。” 他体谅梁母,所以不愿意去打扰她。 刘铮弄不清梁世柏对梁母到底是种什么感情,他似乎在指责她,可又理解她的选择,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怪她吗? 刘铮问了一个问题,“你母亲走了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梁世柏重复着他的话,“我过得怎么样?” 妻子失踪后,梁明志没有放弃寻找,他早就做好了她会离开的准备,所以并不慌张,他自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她。 他的确是找到了她,可却不能带她回来,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了。那个男人知道梁母经历了什么,却并不害怕梁明志,他也早做好了梁明志会找到他们的准备,在遇见梁母之前,他是某个专业领域里备受期待的学者,只醉心自己的研究,他从绝路里找到条生路,他故意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他这么做显然是有效的,梁明志被逼到两难位置,他受尽侮辱却又表现大度,他的行为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名声,同时那个男人的前程也毁了,他再无法从事自己的热爱的事业,梁明志以为这会让他低头,逼他放弃,然而梁明志想错了,他没有低头,他们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抛弃了一切,去了异国他乡。 放弃的人是梁明志。 得知妻子离开的消息之后,梁明志对梁世柏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妈妈做错了,她的错误,你要来承担。” 梁世柏过得怎么样呢? 他是苦行僧,或是遭了报应的人,一直在替自己和梁母赎罪,直到梁明志觉得足够为止。 “我读完初中就出了国,那会儿我父亲就没精力没时间管我,我在国外,过得还不错。”梁世柏回答了刘铮的问题。 “是你父亲叫你回来的吗?”刘铮问。 梁世柏道:“为什么不回来,我的家在这里。” 刘铮:“是吗?” 梁世柏盯着他,没有说话,笑容凝固在嘴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得是不是真的。 他虽然说出了口,却一样对这句话充满怀疑。 他最近领悟到极度清醒便如同身处幻梦,他盯着家里的白色墙壁看,能看见墙面上有密密麻麻的黑色噪点在跳动。 刘铮和梁世柏告别后,本想直接回家,阮萍却打来电话,叫他回去一趟。 她说:“我有事想问你。”她的语气颇为受困。 刘铮只好答应了,他担心阮萍因为刘力力要走这件事受刺激。 他进门时阮萍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杯子,像在想什么想入了神。 刘铮叫了一声“妈”,阮萍这才抬头看着他,她站起来,又坐下去,看他一眼就转开了眼神。 “你坐下。”她轻声道。 刘铮走到她对面坐下。 阮萍盯着手里的杯子,说:“我今天去关思仪上班的地方堵她了。” 刘铮:“妈!” “你听我说完”,阮萍很冷静,“我去堵她,就是想求她不要把力力带走,我对她说尽了好话,就差跪下来求她,她就是不肯。她告诉我,你前两天去学校把力力接出去吃了顿饭,她让我警告你,以后离孩子远一点,她很不客气,我就和她吵了起来。” 她指责是关思仪把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弄散的,“你当初要不是和刘铮结婚,你弟弟哪里来的钱出国读书?你哪有今天?你这工作都是我们刘家帮你安排的!” 关思仪被她说的脸乍红乍白,她心里因为这些事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底气去怨谁,一切也算是她自己选的,所以离婚之后她并未对刘家父母吐露实情,但这会儿她被阮萍逼急了,说了句本不打算说的话。 “可是我也付出了代价!”关思仪没有哭,她维持住了自尊,“我打算和刘铮过一辈子的,我心里有他,可他骗我,他对我根本没有感情,他也没办法对我产生感情,如果当初有别的女人出现他也会选择结婚,如果不是···他会骗我一辈子!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阮萍问刘铮,“关思仪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骗了她什么?她说你不是好人,你究竟做了什么事?”阮萍能听出关思仪的暗示和隐瞒,这两句话底下藏着至关重要的秘密。她的儿子居然有这样的秘密,而她不知道,阮萍心头的怒火和挫败都绕在了一起。 在城堡的最深处,藏着一张照片。 刘铮记得那天下班回家,关思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等着他,他一看见那张照片就知道这座城堡要倒塌了。 关思仪扑上来打他,骂他恶心,又问他到底有没有一刻对她是真心的,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眼前哭闹的关思仪像处在默片里,她反应激烈,刘铮只觉得无能为力,剧情演到这里,他就只能看下去。 直到她要撕了照片,他才去抢了下来。 关思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往婚姻里的所有瞬间都在她脑海里重放,所有让她觉得困惑的事都有了理由。 她看着刘铮紧紧攥着的照片,她还能看见,背面写的几个字。 上面写着,我的爱人。 第十五章 唐宜柔回来之后第二天就去找杜雁兰,和她大吵了一架,杜雁兰当然吵不赢她,坐在沙发上掉泪。唐宜柔越看越恨,骂道:“你愿意和他们来往我不管,你不要扯上我!你要帮你兄弟你就自己去赚钱!”她冷笑一声,“当初我们那样,他都不说帮一句,现在你有点儿钱了就上赶着去给人家送,你是什么大善人!” 杜雁兰哭哭啼啼道:“他当年条件也不好,想帮也帮不了,你一点儿亲情都不讲。” “我跟他们讲个屁的亲情!”唐宜柔简直想把杜雁兰抓起来摇一摇,把她脑子摇出来检查一下,看里头到底有多少蠢念头。 她回家一趟见了那些人没有什么波动,这会儿突然觉得委屈,眼泪控制不住地涌进眼里,她狠狠瞪着杜雁兰,问道:“当年我们被我爸打得到处躲,躲到了舅舅家,待了两天他就赶我们走,他说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他说,你现在是别人家的人了,他管不了,他叫你回去和我爸好好过日子,你天天上完班回来还给他们一家子做饭,洗衣服,就这样舅妈还嫌弃我们把她家米吃了,天天摆脸色,冷嘲热讽的,他们那时候跟你讲亲情了吗?你现在叫我和他讲亲情?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和那些狗东西来往,我就和你断绝关系!你一个人滚回去和他们过去!” 这回杜雁兰被她吓傻了,哭都不哭了,唐宜柔拿起包直接走了,她还要去赴一个约。 梁世柏中午打电话说,今天要带她去参加一个聚会,他说都是熟人,“大部分应该是我大学同学,不用紧张。” 他的朋友她见的不多,也并不是很想见,他们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 唐宜柔叹口气,从包里摸出镜子照了照,她每次哭完眼睛都要红半天,她对着镜子补了一下妆,又检查了几遍,确定看不出来了才放心。 聚会的地方在一个私人住所里,司机进不来,路上没有什么人,唐宜柔下车走到一棵树下给梁世柏打电话,他跑出来接她,路上跟她说,这是张子文的房子。 唐宜柔就“噢”了一声,放松了不少,张子文她见过了。 “聚会也是他组织的。”梁世柏说。 唐宜柔笑道:“他看起来像搞这种事的人。” 梁世柏说:“他大学的时候就这样,身边很热闹,很受女孩子欢迎,从来没见过他一个人。” 唐宜柔问他:“你呢?” “我比较内向,不善交际,是个nerd。” “什么意思?” “呆子。” 唐宜柔哈哈大笑,把他笑得不好意思。 她说:“我想得出来你那幅样子。”虽然他现在看上去自若又吸引。 他们走到了一栋别墅前,唐宜柔感叹:“这里比我们家还大。”梁世柏说:“子文会享受。” 进去之后唐宜柔发现里头人不多,布置的也不如她想得那样奢靡,客人们穿得都很平常,起码没有拖地的裙子。音乐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有兴致的就抓着手在空地上摇摆,细心分放在室内的小圆桌上都铺了白布,摆了各式颜色怡人款式精巧的点心,一口一个,没有热菜,唐宜柔第一个念头是这吃不饱人,梁世柏跟她说:“子文说这次的主题叫忆苦思甜,让我们重回校园。” 唐宜柔复杂道:“这还叫忆苦思甜?”梁世柏没说什么,唐宜柔有时会表现得很尖锐,他只能沉默。 梁世柏拿起个粉色的点心给她,她咬一口就道:“果然好看的都不好吃。”梁世柏也咬了一口,他觉得还行,唐宜柔不爱吃甜食。 唐宜柔又叫他推荐,梁世柏推荐不出来,虽然这里大部分他都吃过,但他没有特别记得哪个味道,不喜欢的还记得,只能指着几样告诉唐宜柔,千万别吃那个。 他们俩站在桌子边说话,脸色也不享受,张子文就走过来问:“你们什么脸色?东西不好吃吗?”他先对唐宜柔笑笑,话却冲着梁世柏说的。 要是唐宜柔肯定会说不是,她不太自在,张子文太符合她想象中那种有钱公子哥,她对他没恶感。 梁世柏不用怕谁,他有话直说,“回来以后这些东西我再没吃过。” 张子文奇道:“我以为你还是个洋胃。” 梁世柏嫌恶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摇摇头道:“我从来不是。” 张子文笑道:“那怎么办,我让人给你做点别的。” 梁世柏看向唐宜柔,唐宜柔赶紧摇头,“不用了。” 张子文没有再说,请他们到上头露台上坐坐。 “又不吃东西,又不和人聊天,坐在下面干什么?”他笑话他们。 梁世柏坐在他对面,唐宜柔坐里侧,这会儿便假装听不懂,探头向楼下的花园看,花园里的灯光都是带着沉郁香气的,里面种着大丛玫瑰。 张子文和梁世柏聊的都是工作,正事,唐宜柔该尽职当个摆设,但她坐立难安,肚子里又饿,她才哭过。 唐宜柔找到他们谈话里的空隙,站起来,梁世柏和张子文都没有看她一眼,像她做得很自然,唐宜柔松口气,等她走出来,梁世柏突然拉住她,问:“你去哪里?” 他们都看着她,唐宜柔立刻发窘,想不到理由,就说了实话,“我肚子有点饿。”张子文立即道:“我叫人去给你做。”他待要站起来,唐宜柔忙说:“不用不用,我去楼下吃。”她挣开梁世柏的手,赶紧下去了。 梁世柏回过头,张子文望着他笑。 梁世柏把手放在椅子上,人往后面靠,他侧头看着楼下的花园,说:“花很漂亮。” 张子文说:“就是太俗。” 梁世柏道:“有人欣赏就好。” 张子文端着酒杯不接话,梁世柏笑起来。 张子文突然说:“不如苑心妍。” 梁世柏笑就淡了,他没说话,又去看楼下的玫瑰。 张子文也只提了这一句,偏偏就被最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回家之后,唐宜柔就去洗澡,她泡在水里,又想起张子文嘴里那个名字,听上去就很美,但不知道是哪三个字。 唐宜柔本来不打算问梁世柏,可她在水里泡了太久,梁世柏在外面敲门,唐宜柔被蒸得神魂不清,高喊:“你进来!”他为什么还要敲门! 梁世柏打开门进来,表情忐忑,他听出来她话里带怒气。 “你敲门干什么?”唐宜柔诘问。 梁世柏说:“你泡太久了。” 他目光礼貌地停在她脸上。 浴室里雾气腾腾,唐宜柔并不在意,她问:“张子文说我比不上谁?” 梁世柏愣了一下,“你听到了?” 唐宜柔追问:“他说的是谁?” 梁世柏只好答:“苑心研。” 唐宜柔问他是哪三个字,她念了一遍,问:“她是你的前女友吗?” 梁世柏说:“算是。” 唐宜柔怪怪地看着他,“什么叫算是。” 梁世柏看着她笑,不说话。 唐宜柔说:“你过来。” 梁世柏走近,走到浴缸旁,自觉蹲了下来。唐宜柔趴在沿上,伸手把他眼镜摘下来了,他快速地眨眨眼,表情不适,下意识地想去抢她手里的眼镜,唐宜柔躲过去,他停下来,目光专注又散漫,看着她笑。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世柏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各方面都很好,她好像没有烦恼,她是我的大学同学,第一天见面她就对我笑。” 唐宜柔故意道:“难道以前没人对你笑过吗?”她取笑他这么容易被打动。 梁世柏后知后觉,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愠怒。 唐宜柔看着他一脸懵懂,突然捧着他的脸亲了过去,眼镜被她扔到水里,咚的一声响。 梁世柏握着她的肩膀,推开她,问:“你怎么了?” 唐宜柔不依不饶,又靠过去,梁世柏一侧头,她亲上他的面颊,又辗转在他的脖子上,梁世柏身上终于有了一点味道,或者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染了上去。 “你还好吗?”梁世柏衣服被她蹭湿了一大片。 唐宜柔千头万绪,抬起头时面上都是湿的,眼睛红红的,她道:“我跟我妈吵架了,我跟她说,要和她断绝关系。” 梁世柏问:“为什么?” 唐宜柔说:“还能为什么?她脑子不清醒,好歹不分。” 梁世柏道:“那你也不该说这种话。” “···她就只会气我。”唐宜柔喃喃道,她靠着他,忍不住闭上眼。 “你对她应该更有耐心,她受过很多苦。”梁世柏劝道。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才更生气,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吃过的苦了。” “这是好事,忘记过去才能过得更好,人不能活在仇恨里。” 唐宜柔摇头,“她不单单是忘记过去,她是根本当过去没发生过···那我又算什么?” 梁世柏说:“你保护了她。” 唐宜柔说:“她不知道,我也快忘了。” 她过去最大的目标,不过是希望能过得稍微好一点,不用挨打,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以为我现在过得不错。”她双眼朦胧,看着梁世柏,轻声问:“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然后她又要更多,舒适的生活会让人心志软弱,软弱的特征之一就是会生出很多毫无理由,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多余的希望从来不是好东西。 梁世柏问她:“你还想要什么?” 他仿佛什么都可以给她,她其实已经踩进陷阱,但他还故意让她陷的更深。 唐宜柔没有回答,她从他怀中退出来,催促他赶快出去。 梁世柏站起来,肩上到胸口洇湿了一大片,唐宜柔离开之后,他才觉得冰凉。 唐宜柔对梁世柏的期待从暗地下浮上来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又有变化。 她试图控制他,她是个女人,有很多奇怪的念头,偶尔会非常天真。 梁世柏都能理解,他并不觉得可笑。 但唐宜柔却渐渐发现梁世柏的不同之处,不是指阶级和人格,而是心底最深处,他缺失了一部分,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第十六章 刘铮从家里仓皇逃出,母亲阮萍的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回答,他连装都装不下去了,他一直想到梁世柏的话,他叫他选择真实,然而真实和虚假并不是由得人选的,至少对刘铮来说是这样。 夜晚刘铮在梦里继续逃跑,他跑到一个山洞里躲着,外头在下雨,他冻得瑟瑟发抖,他还穿着夏衫,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直到另一双手上来把他握紧,外面的冰雨变成了夏日的暴雨,清凉适意,夏衫正合时宜。 他不觉得冷了,他被牵着走进雨里,一只手伸进他的衣服里,薄薄地拱起一个形状,这手里握着他的心脏,手在他的胸前背后游走,像在寻找什么,刘铮苦闷地叹气,□□越畅快,他便叹的越深,他抓住那双手,手的主人背对着他,他在梦里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切拥紧,这场雨,还有另一具炙热的身体,他的胸膛贴着一个后背,雨把衣服打的透湿,无序地吻,四处都是的吻,会将一切烤干,太阳也将为他们升起。 刘铮打算躲着阮萍,阮萍居然没有再打电话来问,这不像她,她要是得不到答案是不会甘心的,刘铮明知道不对劲儿,却一心自欺,他明明脸上盖着一张纸,却不愿意去拂开,宁愿窒息而死。 他继续去见梁世柏,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梁世柏看出来了,但他这次什么都没问,他们的谈话常常莫名中断,两个人都知道他们说出来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 刘铮手里夹着烟,一撮烟灰落到桌上,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梁世柏也看见了,他说:“你该去医院看看。” 刘铮按灭烟,摇摇头说:“老毛病,以前追犯人被砍了一刀,神经坏了。”他将右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演示给他看,“动的时候没事,不动就抖,我现在就怕老了端不动碗。” 他皱起眉,看着自己的手说:“去年我还没觉得自己要老,今年自己一个人住,回家屋子里总是黑的,我居然有点儿怕,也不知道怕什么。” 刘铮自己也不理解,大概人是有惯性的,多年来,他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儿,他已经习惯了他存在于一个家庭之中,当他的家庭消失的之后,他便无所依存,他觉得自己是只伥鬼。 “关思仪说我不是个好人,她说得对。”刘铮话尾坠下去,“我没做过什么好事儿。” 梁世柏说:“那你做过什么坏事?” 刘铮没有回答。 谈话又中断了,过了半天,刘铮才开口,他说:“顾清峰昨天又来找我了,我听见他和他老婆打电话,他们在谈离婚。” 刘铮当时都有点发毛了,“怎么感觉是我把霉运给传过去···”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最近就没见过一点好事儿。” 他是故意提起顾清峰,想看看梁世柏反应。 梁世柏听到顾清峰要离婚后脸上突然冒出点笑,他很满意,像是认为顾清峰做得好,但笑容里又满是讥讽,他还是嫌恶这个人。 “他为什么离婚?”刘铮问。 梁世柏耸耸肩,“我不知道。” 刘铮不信,他又道:“顾清峰和你妻子关系很好,照理说你们关系也不错才对。” 梁世柏反驳道:“谁说他们关系好?顾清峰告诉你的?” 刘铮说是,梁世柏笑道:“你也不要什么都信他,我妻子和他往来极少。” “他知道你们在备孕的事。”刘铮道。 梁世柏眼神一冷,低声道:“那是因为他一直窥视我们。。” 刘铮:“窥视?” 梁世柏:“他骚扰过我妻子。” 刘铮问:“为什么?” “因为他嫉妒。”梁世柏道,“他嫉妒我们的生活。” 刘铮得到了一些信息,比如结婚前梁世柏从来没听妻子提起过顾清峰这个人,还有顾清峰结婚时从梁世柏这里拿了一笔钱。 “我妻子很容易屈服,她是个心软的人。”梁世柏道,“我听说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用那笔钱买的。”。 刘铮问:“你妻子为什么要给钱他?” 梁世柏道:“为什么?他们过去关系的确好,可是,顾清峰这个人非常的无耻,我妻子出于亲情又不能做什么,他又会装可怜,我妻子就又相信了他,但她跟我说过,她不愿意见到顾清峰,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听到。” “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刘铮问。 梁世柏没有回答,只说:“我以为他结婚了,我妻子就会好受一点。” 梁世柏阴沉沉地坐在椅子上,聊起顾清峰使他想起了很多于他而言不愉快的画面,奇怪的是,当时他并未觉得不愉快,现在想起来却让他生气,又不止生气,这种情绪比生气复杂得多,他无法分辨。 他了解人的情绪是变化的,他能描述所有情绪,他有良好的记忆力,那些人在当时的表情和反应他都能想起,他认为伤心,高兴,生气是最浅显的情绪,然后介于这三者之间的情绪,或是超离这三种情绪外的状况和情境,他就只能通过观察,接着去模仿,但是他无法让这些情绪在他身上活过来,所幸他模仿得很好,至今没人识破,他看着刘铮,他知道他在消化他刚刚透露的信息,他很惊讶,又满是疑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 在梁世柏看来,刘铮是个软弱的人,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看道他就带着一种愧疚的神情,他觉得自己有罪。 “顾清峰是你妻子的表哥。”刘铮还是说了句废话,他有些震惊,突然理解了顾清峰对梁世柏的怀疑,他和梁世柏有私怨,死去的梁夫人和他之间的关系明显有隐情,刘铮把惊讶和轻微的不适掩饰的很好。 梁世柏冷冷道:“我说了,他非常无耻。” 刘铮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梁世柏想了想,说:“就在我们结婚一年左右。” 他停下来,突然说:“我不想说这件事,这件事和我无关。”的确是,发生的时候他还不在她身边,他们要各自走过一段路之后才会同行。 刘铮爽快地点点头,“你有权利保持沉默。” 梁世柏回过神,他突然有些感慨。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千变万化。”看似有规律,但偶尔也会有让他费解的发展。 刘铮想,发出这种感慨的人要不什么都不知道,要不就是经历太多。 梁世柏按理应该属于第二种,但是刘铮直觉他有许多似懂非懂。 刘铮离开之前,梁世柏告诉他,他下个月要出国,“去散散心,看看海。” 他说起海已经没有什么阴影,不知道是自我疗愈得快,还是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禁忌。 刘铮的表情有点奇怪,梁世柏却懒得管了,“离开之前,我们还能见两次面”,他提醒刘铮。 回家路上刘铮在想这句话的意思,他对梁世柏越来越没有好奇,当一个人打算把自己摊开的时候,对面的人反而会觉得棘手,不知道从何翻起。 刘铮自私地想将这个过程延长些,他最近只有和梁世柏聊天的时候能放松一会儿,他站在一根腐朽的木头上,不知道走到哪一步他的生活就会断开,断成两截儿。 到了家打开门之后,刘铮一眼看出来家里被人翻动过了,桌上的啤酒瓶儿都扫进了垃圾桶,地上的烟头也不见了,他立刻就知道了“贼”是谁,她有心做贼,又不会真的让自己落到贼的立场上去,最高明的小偷不在乎技巧,而在乎让人无法指责,她没有罪。 刘铮立刻关上门,没有开灯,走到卧室,拉开床头的柜子。 他把屉子从里头抽出来,发出哐的一声响,屉子边缘被他拉出了一道豁,木头渣飞出来,他一把将里头的东西倒到地上,屉子里装的东西并不多,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找,他一眼就知道丢了什么,他只是需要通过发泄恐惧和无力,他甚至不无法立刻感到愤怒,因为他已经对这种失窃习惯了。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对父母愤怒的权利,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不管他们让他做了什么。 刘铮靠在床沿上,他有一会儿脑袋里彻底空了,白色的风把他的一切思绪都卷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立刻想念起那阵风。 他低下头想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一粒水珠落到他裤子上,落下后就变成黑色。 他想起自己曾经失去的许多东西,他知道那些东西去了哪里,但他没有去找。 这张照片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他这辈子做得最坏的事情,就在那张照片上。 刘铮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他觉得旧日的伤口又扭动过来,拼命作怪,像是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从兜儿里摸出手机,打出了电话。 “喂?”那头阮萍声音往常一样,他们说这平淡的开场白。 刘铮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说话时反复想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是怎样亲密的两个人,那些都被阮萍看见了,她会怎么办? “你明天晚上回来吃饭吗?”阮萍问,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刘铮也被弄糊涂了,他刹那间有了有了希望,也许阮萍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呢?也许照片真的只是丢了呢?他心存侥幸。 “回来。” 他这么回答阮萍。 第十七章 唐宜柔在这座城市没什么朋友, 她和梁世柏在一起后,开始和他一起出去交际应酬,但是她并不享受那种场合,一开始或许觉得新鲜,有乘风直上的快感, 但多了之后也见怪不怪了。 梁世柏说:“人和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穷人和富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财产, 其余智商, 谈吐, 品德, 我看没有谁超过谁,也没有谁不如谁。” 唐宜柔听得大笑, 说:“你这话我爱听。”梁世柏得意,他就是说给她听的。 唐宜柔舒心顺意,突然道:“跟我讲讲苑心妍。”她舒心顺意了就会干点傻事儿。 梁世柏立刻闭上嘴, 又低头去看书。 他们在书房里。梁世柏刚进书房没多久,唐宜柔就跑进来了,她最近非常爱打扰他, 也不再故意制造距离, 她手一撑,跳到桌上坐下,梁世柏目光为难,她当看不见,光脚踩在他腿上。 “说啊···”她的脚沿着他的腿往上蹭。 梁世柏按住她, 神情不自然道:“不要这样,快下来。” 唐宜柔早就发现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习惯这样狎昵的碰触,即使是在床上,他不是那种会被性操控的男人。 “你说了我就下来。” “我上次说过了。” “那为什么不能再说一次。”唐宜柔更加理直气壮。 梁世柏只好道:“我说,你先把脚放下来,正经一点。” 唐宜柔佯怒道:“谁不正经?我看你最不正经。” 梁世柏面对这种指责只有哑口无言的份,他手还抓着她的脚腕,他犹疑地松开手,唐宜柔好笑地看着他,倒没有再乱动。 “说吧。”唐宜柔占据高处,梁世柏看上去无措,她喜欢让他仰视自己。 梁世柏没有新鲜说辞,还是道:“她是个好人。”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唐宜柔发问。 “我也忘记了。” “你追的她还是她追的你?” “还要分这么细吗?我们好像没有谁追谁,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梁世柏从来没和人聊起这些,他全无应对经验,有什么说什么。 唐宜柔问这些也不是因为妒忌,她只是好奇,梁世柏谈起恋爱是什么样。 虽然这么说好像自我贬低,可唐宜柔自知自己在金钱上完全依赖他,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也从来不是那种容易沉溺于情绪的人,她只是那段时间太脆弱了,依靠了他一阵。 “苑心妍和你一样吗?”唐宜柔忽然问。 梁世柏一愣,“什么一样,你说家庭吗?” 唐宜柔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性格很开朗,是独生女,父母对他很疼爱,她说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她对婚姻和家庭都充满期待。” 唐宜柔说:“你们真配。” 梁世柏奇怪道:“为什么?” 唐宜柔道:“因为她和你互补。” 梁世柏说:“她的确和我不一样,我在她面前时总是不知道怎么办,我会很紧张。” 唐宜柔说:“我还真想看看。” 梁世柏对她笑起来,唐宜柔问:“我和她像吗?” 梁世柏看着她,看了半天才说:“完全不像。” 唐宜柔居然有些失望。 梁世柏说:“你和她是反义词。”梁世柏似乎不知道实话会伤人。 不过唐宜柔没有生气,她想了想认为这话也没错,笑道:“还真是。” 梁世柏说:“我和你待在一起更自在。” 唐宜柔宽容道:“因为你不用对我隐瞒什么。” 梁世柏抬头看着她道:“不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唐宜柔虽然同意梁世柏说人和人究其根本,没有什么太大差异,但她也不认为自己和梁世柏是一样的,他们绝对是不同的。 起码他们的父亲不同,梁明志和唐春生完全没有可比性。 梁世柏偶尔会带她回家和梁明志一起吃饭,梁明志时间很宝贵,当然是他们来迁就他,只要他电话来,他们就必须立刻回去,唐宜柔能理解,但实在讨厌这种随时待命的感觉,梁世柏却已经习以为常。 他解释说:“向来是这样,爸爸只是很想和我们多聚聚。”他回忆,“以前我妈会在家等他,在他回来之前,哪里都不去。” 唐宜柔问:“我可不可以不去?” 梁世柏笑起来,问道:“为什么?你怕他?” 唐宜柔说:“倒不是怕···”只是梁明志那种威严的父亲形象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压迫,她生活中太久没有这个角色了,她也不需要父亲。 梁世柏安慰她,“我爸只是稍微严厉一点,你不用担心,他觉得你很好。” 唐宜柔观察到,梁世柏对父亲很有感情,他对梁明志很尊敬,吃饭的时候桌上只有梁明志问,梁世柏答,没有闲话,每次吃完饭,梁明志还要把他叫进书房单独聊聊。 梁世柏说:“他珍惜名声,我的事业他帮助不少,他当然要过问。”唐宜柔猜他们也是谈工作。 他们谈话的时候,唐宜柔就躲到梁世柏房间里待着,她坐在楼下,阿姨总默默往桌子上端东西,搞得唐宜柔很有压力。 唐宜柔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睁眼,看见梁世柏坐她身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神如一方潭水,澄澈而幽深,唐宜柔只觉得凄冷,如置身密林中,她从床上起来,问道:“你爸走了吗?”梁世柏道:“刚走。” 唐宜柔低头去找鞋,梁世柏帮她捡起来,递给她,唐宜柔道谢,抬头时看着他的脸却愣住了。 她刚刚因为感觉不对,没有细看他,现在才发现玄机。 “你脸怎么了?”她伸手去摸,梁世柏一侧头,躲了过去。 梁世柏笑容和他脸上的红肿一样刺眼,他说:“过敏了。” 唐宜柔:“过敏?”她一眼看出来那是被人打红的。 梁世柏说:“中午那个海鲜太好吃了,我忘了我不能吃那个了。” 唐宜柔从来没听说过他对海鲜过敏,可梁世柏这么说了,摆明是不想说实话,而且,这里能打他的人还有谁呢? 唐宜柔心往下猛地一沉,这间房子忽然变暗了,阳光都显得虚假。 唐宜柔没再问,只说:“那待会儿路上买点药吃。” 梁世柏点点头,脸上的笑自始至终都在。 他在受他该受的难。 他们回了家,路上梁世柏还真去药店买了过敏药,到家他就服了药,还和唐宜柔说过一会儿就好,他情绪自始至终都很平常,唐宜柔不敢戳穿他,她听说,梦游的人不能被叫醒,否则会被自己吓死,梁世柏这种状态就像个梦游的人,他对自己脑子里编造的一切都信以为真。 晚上睡觉的时候,梁世柏侧躺着,背对着她,唐宜柔睡不着,她一阵阵地胡思乱想,恨不得立刻逃走。 她听着梁世柏的呼吸声渐渐深沉,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穿上鞋,拿起手机,刚走了一步就停下。窗帘上映出淡白的光晕,想起酒店那晚,当梁世柏抱着她时她第一次觉得安全,虽然很可笑,但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可以保护她。 唐宜柔又想到他脸上的红,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预感,恍惚间这夜她已经经历过无数回,也许她一直在等着今天,也许这就是梁世柏将她留在身边的原因,他从她身上嗅到了一种气息。 唐宜柔改变了主意,她转过身,把手机屏幕对着床,她爬上去,跪坐在梁世柏身后,一只手轻轻把他背上的衣服掀起来,拿着手机照上去。 他后背上的青色一块块的映入她的眼里,有新有旧,皮肤底下被淤血胀地隆起,青色底下还有片片出血的小点,和旁边完好的肌肤一对比更加触目,唐宜柔继续把衣服往上撸,他身上还有更多可疑的痕迹,脖子下面有一片地方,有密密的,圆型的,比肤色稍深的疤痕,唐宜柔乍一看他后背,觉得像是用两个人的皮肤拼凑起来的,一个是人是唐宜柔见过的,那个如玉瓷一般无暇的梁世柏,一个也是她见过的,这个她见得更多,是遍体鳞伤的杜雁兰,或者她自己,她检视着这些伤痕,时不时晃神,看见十三四岁的自己,怨恨的眼神在微弱的光亮中明灭,她看见自己蜷缩在梁世柏身边。 唐宜柔忽然明白了梁世柏为什么说觉得她熟悉。 梁明志和唐春生,他们一个活着一个死了,这俩人突然成了一体,他们的面目融合在一起,模糊又清晰,不幸他们都是父亲,父亲在家庭里就有无上权力。 唐宜柔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回忆起梁世柏每次面对梁明志的顺服,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杜雁兰如此,他也如此,为什么他们都能甘心让人伤害?让人践踏而毫不反抗。 唐宜柔有种冲动,她想把梁世柏叫醒,想大声质问他,但她最终没有,她又轻轻地把梁世柏的衣服放下,给他盖上毯子,之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等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第十八章 一夜无梦。 刘铮睡得还比往常好, 今天时间过得特别快,他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坐在车上,正往父母家开, 他这会儿又希望出点什么事,马路上车那么多, 随便哪一辆撞上来, 他就不用去面对阮萍了, 他就能彻底解脱了。 然而他顺利地到了家, 敲响了门。 阮萍打开门,看他一眼, 神情里像什么东西即将破碎,她已经在提前责怪他,现在还只是责怪。 她让刘铮坐下, 刘铮看到厨房里连灯都没开,显然她没打算做饭。 “你爸出去了,九点才回来。”阮萍说, 刘铮看到她身边摆着个包, 是她自己出门时候背的皮包,黑色的,总是鼓起来,叮当做响,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重得很。 阮萍一只手放在包上,一只手放在沙发上,她看着刘铮,她还是对他有期待,刘铮最怕她这种期待。 他慌张地问:“爸出去干嘛?” 阮萍答:“就是和原来的老同事见见面。”她不给机会刘铮再打断自己,直接道:“我昨天去了你住的地方。”刘铮“嗯”了声,他想移开双眼,却不得动弹,他像被摄住了般,只能死死盯着阮萍。 “我是过去给你打扫下卫生,你那儿也太乱了,家里没个女人还是不行吧?”阮萍像在引诱刘铮应和她,刘铮却没开口。 “以前有关思仪照顾你,别的不说,她对你对这个家倒是蛮尽力的,还生了力力,力力多可爱啊,你要多体谅她,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讲起来,两个人就是搭伙过日子,你要脚踏实地,不要老想着……”她略一顿,“不要老想着不切实际的事,”她加重语气,“人人都是这么过得。” 刘铮明白阮萍的意思,她还是在给他机会。 果然,阮萍看刘铮没做声,反而松了口气,她又说:“这样吧,你去和思仪见一面,请几天假,你去和她好好谈一谈,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烈女怕缠郎嘛。”她说着笑起来,“你再去好好追她一回。” 阮萍欣喜地看着儿子,仿佛已经看到他牵着关思仪,带着孙子回来了,他们又恢复到过去,现在发生的一切只是场考验,她过去了,日子会一直顺遂。 可刘铮却偏不让她过好日子。 “我不去。”他说,“我不可能去。” 阮萍眼神直愣愣的,傻了一样。 刘铮还不住口,他破罐儿破摔了,说:“妈,把照片还给我吧。” 阮萍这下明白了,他今天来不是来认错的,也不是来听劝的,他是来把她置于死地的。 她立刻把包抓在手里,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拿着包一下下砸到刘铮身上,她咬着牙,砸得太专心,骂都忘了骂。 包上的五金分量十足,拉链,锁扣都大又累赘,平时阮萍老想把这包扔了,现在倒发现原来这包是没找到用武之处,那块方形的锁扣被砸得咔哒一声弹起来,刘铮眉毛里流出血来,他不得不伸手挡了一下。 阮萍歇一口气,这才找回声音,她说了一句,“刘铮,今天我就和你一起死。” 血流到刘铮眼皮上,他擦掉,站起来,一把抢过阮萍手里的包,阮萍立刻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咬,刘铮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腰撞在沙发上,人扑倒在地。 刘铮没有管她,他打开包,在包里翻照片,他样子像发病的人在找药,阮萍不敢出声,看他把包里东西都倒在桌上,终于找到了照片,他把照片捡出来,并没有看一眼,直接往裤子口袋里一塞,转身就走。 “刘铮!”阮萍凄厉地喊他。 刘铮回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又走过来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阮萍一直看着他,她想,要是她没生下他该多好。 刘铮站在她面前,低着头说:“对不起妈,我没办法了,我只剩下这张照片。” “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算了!”阮萍骂。 刘铮小时候很调皮,爬树捅马蜂窝这种事儿没少干,每回被逮住阮萍就罚他站,刘伯正根本没时间管孩子,都是她一个人教育,刘铮其实是个很好管的孩子,一说就服软,说一两句重话还会哭,让站就站,从来不顶嘴。 此刻站在她面前,这个病态又落魄的男人,和她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是一个人,她仔细看,看不到一点熟悉的影子,他完全变了,将父母的特征都从脸上抹去了。 “你把我儿子还给我,你把刘铮还给我!”阮萍哭喊着。 刘铮听得一愣,他尴尬似地看了阮萍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他无从下手,他知道现在安慰和道歉都没有用,他带着一种慌乱的神情离开了,像一个小偷,他刚经历一场成功的盗窃,是他的第一次盗窃,他盗回了自己的东西,他上车时甚至是有些高兴的。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入睡。 上床前刘铮喝了两瓶酒,倒在床上之后他怀疑自己明天起不来,他担心了一秒,之后就顾不上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照片,他直到现在才敢看看这张照片,里头的人毫不知情他的勇敢,他难免有些可惜。 刘铮的高兴终于消失了,他胡乱地把照片塞进枕头底下,紧紧闭上眼,他知道自己还会睡着,他从未因愧疚而失眠,愧疚已成为他的梦伴。 两天后,梁世柏约他见面,刘铮怀揣着照片前往赴约。 “你看起来状态好了一点。”梁世柏说。刘铮说:“最近睡得不错。”他看着梁世柏,突然问,“你呢,最近梦到她了吗?” 梁世柏说没有,“她见我一面就够了,她在那边应该过得不错。” 刘铮被梁世柏这幅神棍样逗得很想笑,这种话八十岁的老太太说才对,他这样的人理所应当是个唯物主义者。 “你信这种东西?”刘铮问。 梁世柏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刘铮:“灵魂,来生之类的,你信吗?” 梁世柏摇头,“我没有宗教信仰,我只是信她会有灵魂,她不是随便死去的人。” 刘铮只觉得这话哪里怪。 梁世柏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不等刘铮开口就说:“大部分人的死和死掉一只猫一棵草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死,日常中他们就在一点点死去,你看他们的眼睛就明白,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但死亡不应该是懵懂的,它应该由自己来选择,她的死就是她自己选择的。” “你意思是她死得其所?”刘铮问。 梁世柏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他说完却又怔住,皱起眉思索着。 刘铮淡淡道:“她是自杀,哪有什么死得其所。” 梁世柏看了他一眼,表情很不认同,但他没有反驳,他还被刚刚突然钻入脑子里的那条念头困扰着。 刘铮不理会,“虽然这话不太尊重,可她死的原因就只是因为她得了抑郁症,她不是为了实现什么保护什么而死的,她的死对她的亲人来说是出悲剧,对她自己来说只是寻求解脱,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够了!”梁世柏怒不可遏,像是要冲上来痛揍他一顿。 刘铮平静地看着他,他发现自己最近常惹人生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梁世柏说。 刘铮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除非谁还有隐藏。” 梁世柏看他一眼,怒色不见了。 “你还在怀疑我。” 刘铮咧嘴笑了笑。 梁世柏也笑起来,“你适合做警察,我以为我快把你打动了。” 刘铮道:“你没必要打动我。” 梁世柏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聊一聊,我们总算一样倒霉。” 刘铮说:“我赞同第一句话,我们聊得还算开心。” 梁世柏道:“开心倒不至于,不过我们都说了些实话,。” 刘铮:“行,我自作多情了。” 梁世柏露出一种善意的嘲笑。 刘铮脸上的表情正经起来,他看着梁世柏,没给自己时间想第二次,他今天带着照片过来时就有这个打算了。 他问:“你还记得赵青吗?” 梁世柏说:“当然记得,当年我们都是邻居,我们在国外还吃过两回饭,赵叔叔和我爸是朋友。” 刘铮没想到梁世柏居然还见过赵青,他有决心开口去问,但真的看到希望的时候居然胆怯了,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要再问什么。 梁世柏说:“怎么了?” 刘铮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照片,他摇摇头,说:“没事儿,你有赵青的联系方式吗?” 梁世柏道:“没有,但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看着刘铮的失态,脸上有一点了然的神情。 他说:“赵青当年突然被家里扔到国外,听说是出了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刘铮勉强开口,“我不知道。”他心虚地不敢看梁世柏。 梁世柏并不在意,他说:“我正好知道。”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刘铮的反应,“我和他聊天时,他承认,他只会亲吻男人。” 当年刘铮和赵青都在读军校,外头太阳晒得地裂,蝉鸣声从叶子里落下来,铺了一层又一层,直堆到天上,他们像这地面一样要热得要裂,刘铮被晒得黑不溜秋,赵青还是像奶油一样腻白,男生没有他这样白的,他们在宿舍里脱光了衣服,发泄着沸腾的欲望和无穷的精力,赵青揽着他的脖子亲在他脸上,他一只手搂住他,一只手举着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快乐的时光很多。 离婚后,刘铮耳边还常常能听见,关思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习惯了伴着她的脚步声,回味着自己和赵青当年的点点滴滴。赵青的脸对他而言一直是隐秘又清晰的,他觉得自己是在为赵青受苦,要是赵青知道的话,一定会可怜他,原谅他。 他和关思仪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关思仪从见他第一回 起就一直很冷淡,她比他矮,头总昂得高高的,好像生怕他不知道她看不起他。 刘铮不在乎关思仪为什么看不起他,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不把他当回事儿,他也不用太心虚,这样一看,关思仪简直完美。 刘铮和关思仪见了大概两个星期,就跟她求婚了,他一面暗自希望她不要答应,一面心里又清楚,她肯定会答应的,她对他谈不上感情,但认为他最合适结婚。 刘铮其实也迫切需要关思仪这样一位妻子,他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再拖下去就很有嫌疑了,父母什么都替他准备好了,房子,车子,他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他们是两厢情愿。 答应前,关思仪慎重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买一件婚纱,不借,一定要买,刘铮同意了,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关考验,之后他们顺利结了婚,没人说反对,也没人逃跑。 婚后的关思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但是刘铮却很失望,她对他不再冷淡,她关心他的健康,不让他在家里抽烟,劝他戒酒,她将满腔柔情都洒在他身上了,突然之间,婚姻使她柔软了,看开了,前尘尽忘。刘铮却没办法做到她那样儿,他很羡慕她。 刘铮不敢想,要是有一天关思仪知道她付出的一切都是浪费的话,她会怎么样,他老是有那种幻想,他觉得这是有益的,这样想想能坚固他将婚姻维持下去的决心。 他还是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作出了牺牲。 他幻想,要是赵青知道的话,他会说什么。 赵青会骂他活该。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赵家父母打算让赵青出国,赵青不肯,他告诉刘铮,他对父母安排的那种生活很厌烦,他说过够了这种假模假式的日子。 他用了很浪漫的词形容他们的关系,刘铮认为他是没什么别的事干,注意力全在这点事儿上,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烦恼和痛苦,刘铮不是看不起赵青,但他认为的确认为赵青有些软弱,敏感,和别的男孩儿不一样,不然他们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那个夏天,赵青突然发疯,非逼着刘铮和他一起回家,“坦白一切,做个真正的人。”刘铮被逼得头疼,赵青做什么都要他一起,他要是不答应,赵青就又哭又求,他又是个很冲动的性格,软的硬的都来,有时候说出的话几乎算是威胁了。 刘铮被他吵得还是答应了,他们选好了时间,很郑重地回了家,要和父母说出这辈子最重要最美妙的经历。 我知道我要怎么过我这一生,这是赵青打算要说的开场白。 那天刘铮回家吃了饭就进房间玩游戏去了,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要和阮萍刘伯正说出这种事,让他解释他和赵青的关系,他宁愿去死,他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怎么能让父母接受,他不愿意承认,他认为这种病,(他觉得那些症状根本就是病)这种病本来是隐性的,如果不是赵青有意勾引,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发作出来,他还能堂堂正正。 刘铮一开始是恨赵青,又怕赵青,直到最后他把赵青抛弃了,他又发现自己还惦记赵青,那种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感情。 赵青履行了承诺,他从来没骗过刘铮,他和父母道出实情,之后被打得奄奄一息,阮萍和赵母是一个单位的,刘铮从阮萍和刘伯正的谈话里知道了这些消息,他们只说赵青惹了大祸。 刘铮知道自己也惹了大祸,赵青肯定连他一起说了,他骗了赵青,赵青被锁在家里被皮带抽的爬都爬不起,还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样,刘铮什么都没说,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刘铮以为赵青要报复他,赵青那种性格,他说过那么多狠话。 可直到赵青去了国外,刘铮都没有等到他的报复,阮萍和刘伯正从来没有从赵青这件事中,听说任何和他的有关的消息,阮萍问过他一句,她问赵青在学校和他关系怎么样,刘铮告诉她自己和赵青关系一般,阮萍语焉不详地说:“是吧,我猜你这种性格肯定不爱和他玩儿,他像个女孩儿似得。” 赵青走后还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我会等你,之后他就消失了,刘铮再也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 梁世柏说他能打听到赵青的联系方式,前提条件是,刘铮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 “我要判断一下,赵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不想为给他惹麻烦。”他抓住机会刺了刘铮一句,刘铮知道他是为了解气。 刘铮别无选择,事实上,他觉得自己需要把这些说出来,这些记忆从赵青走后变得越来越稀薄,他觉得说出来,让它们见见光,他也能见见光,而且梁世柏不同常人,刘铮不怕他不理解,也不需要他理解,他们说到底,只是说过一些实话的陌生人。 梁世柏听完他的话之后只说了一句,很精彩,他眼睛发亮,终于成功看到了迷底,兴奋非常,他站起来和刘铮握了下手,请刘铮下次再来,他说:“下次,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会把赵青的联系方式给你,当作谢礼。” 刘铮听出来了,梁世柏其实有赵青的联系方式,他只是故意吊他的胃口,梁世柏给他都安了轨道,要让他按照他定下的路走,也许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梁世柏就预定了今天。 刘铮虽然脑中闪过这种念头,但他仍然不能克制自己期待下次见面。 在这番等待中,刘铮先见到了顾清峰,刘铮并不是很想见他,因为顾清峰已经有点入魔了,他没有任何有价值可参考的证据,只会反反复复地说那几句话。 “是梁世柏,就是梁世柏害了她。” 刘铮诚恳地建议顾清峰应该去找心理医生聊一聊。 顾清峰说:“你以为我疯了?”他这次比上次又瘦了一些。 刘铮笑道:“我也看过心理医生,我疯了吗?这年头看心理医生就跟感冒打吊水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顾清峰看他一眼,开口道:“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刘铮认为恰恰相反。 顾清峰问:“你还在调查梁世柏吗?” 刘铮模棱两可地答:“我还在和他接触。”只是原因不再单纯。 顾清峰神情焦急,“他还好好的,他把人害死了一点儿报应都没有吗?” 刘铮没有说话,顾清峰看着他,突然说:“我已经遭了报应了。” 刘铮同情地看着顾清峰,他知道顾清峰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曾经也和他走在一条路上。 可现在他又有了机会去弥补,刘铮从顾清峰的不幸里,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幸运。 他听不进去顾清峰的报应了,只是反复体味着自己的幸福。 第十九章 第二天梁世柏去上班, 唐宜柔突然想去看看杜雁兰,上次吵完架之后她一直没去看过她,她去得突然,杜雁兰好险在家,而且家里不止她一个人。 坐在桌子上吃饭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 穿一身保安的制服,看见唐宜柔进门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局促不安, 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 杜雁兰指着男人说:“宜柔,这是杜叔叔···”她假装镇定, 又怕唐宜柔当众发作,不住地瞅她。 唐宜柔没看她,对男人一笑, 叫了声“杜叔叔”就没二话,杜雁兰不好放松,急着把人送出去。 男人比她更慌, 僵着笑, 躲躲闪闪不敢看唐宜柔,他听杜雁兰提过女儿,知道唐宜柔是不敢惹的,他见唐宜柔笑,心里大抖, 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娘儿俩有事儿……我,我就先走了!”。他要赶紧跑! 唐宜柔却客气起来,往他前面走了一步,像是要拦,她说:“怎么就要走?我就是回来看看我妈,没关系,杜叔叔,你们吃啊。” 老杜说不出话,他不能跟唐宜柔搭话,一开口就露相,他在商场底下看门儿看车,唐宜柔长得穿得就像那些一天到晚拎着个小包儿逛商场的女的,杜雁兰还有点苦相,唐宜柔根本不像她生的,像一直就富贵的。 杜雁兰在旁边替他开口道:“他还要上班,你不是下午还要上班吗?你让他走吧,下次···”她半路止住话头,然后她领头儿,唐宜柔就看着那个杜叔叔像个小兔子似的地跟在她身后,门刚开了条缝他就挤出去了,好像慢了就走不了,杜雁兰关门的速度像怕外面有鬼钻进来。 唐宜柔在后面看着这俩人的反应,只觉得有点儿好笑,杜雁兰回头就看见唐宜柔坐在桌边儿,她就走到沙发坐下,不往桌子上坐了。 唐宜柔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问道:“你不吃了吗?我看这菜都没动啊?” 他们刚坐下唐宜柔就进来了,杜雁兰不敢看她,低头摸着沙发主动交待说:“老杜是我在原来上班的地方认识的,他是大楼保安,有回聊起来才知道是一个地方的···” 唐宜柔把手边的碗推开,发出一声响,杜雁兰话一停,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唐宜柔和颜悦色地说:“我说回来看看你,你又不给我打电话,只有我来找你了。” 杜雁兰心里只暗叫倒霉,以往唐宜柔一个星期最多回来一趟,有时候一趟都不来,每次回来还要和她吵架,说实话,有时候杜雁兰都怕她来,不来她还清净些。 “这个杜叔叔常来这儿吃饭吗?”唐宜柔问。 杜雁兰连忙解释道:“不是!就今天这回。” 唐宜柔道:“就今天一回就让我碰见了,太巧了。”她看着杜雁兰,杜雁兰没回答。 唐宜柔又问:“他是哪儿人啊?结婚了吗?” 杜雁兰道:“结过又离了”,她说了这句反应过来,又恼又心虚,语气就不太好,“我又没打听这些···” 唐宜柔没在意她的态度,说:“该打听就要打听清楚,别又被人骗了。” 杜雁兰更抬不起头,又有些恨唐宜柔非说这种话来伤她。 唐宜柔倒不是故意让杜雁兰难受,她内心里是不信杜雁兰能找什么好男人的,她觉得杜雁兰眼光有问题。 唐春生死的时候,杜雁兰还年轻,后面其实也有再婚的意思,结果被骗了两回,那些男的根本没想和她过日子,就是好玩儿,有些猥琐的男人认为寡妇都该风流,以为她有风韵又不用负责任,而杜雁兰每次都待人家很认真,全心全意,一幅任人辜负的样子。 以前他们日子过得不好,唐宜柔理解杜雁兰,她要是真找到个好男人后半生也算有个保险,杜雁兰不信女儿能给她养老,唐宜柔知道杜雁兰跟她待一起也不舒心。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杜雁兰跟个保安图什么?唐宜柔怕她又是要被人骗,现在她要再被骗,损失的可就不光是她那点儿真心了。 唐宜柔警惕起来,决定还是要找机会把杜雁兰这事儿给堵死,现在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干嘛要再去受男人的罪?她这辈子在男人身上吃得亏够多了。 回家之后唐宜柔就一直想着这个事儿,梁世柏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注意到。 梁世柏从身后拍了她一下,把她吓得差点没叫出来。 “你怎么了?”梁世柏反被她吓了一跳。 唐宜柔瞪他一眼,“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梁世柏笑道:“你想什么都想呆了?” 唐宜柔没打算告诉他,敷衍道:“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困。” 梁世柏道:“那你去休息会儿,等你醒了我们再去吃饭。”他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面颊,走进房里换衣服,习惯性地关上门。 唐宜柔盯着紧闭的房门又想起了昨晚荧荧光亮下那些奇异的,如花苞一样的伤口,她现在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她做的一个怪梦。 白天的梁世柏看起来完全没什么异样,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和她一样的家庭? 梁世柏换完衣服出来的时候,唐宜柔还坐在外面,他还没开口,唐宜柔就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还好,你呢?”他在她身边坐下,唐宜柔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她的香水味,这味道跟个标记似的,梁世柏似乎成了她的。 唐宜柔知道这是错觉。 “我没睡着,一直在做梦。”她说。 梁世柏问:“梦见什么了?” 唐宜柔说:“梦见我爸了,梦见他打我。”她注意着梁世柏表情的变化。 梁世柏面露心疼,摸着她的头,安抚道:“别怕,只是个噩梦。” 唐宜柔一笑,说:“我才不怕,我在梦里也把他打倒了,他老了,打不赢我了。” 梁世柏夸奖道:“好样儿的。” 唐宜柔表情倒很平淡,她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梁世柏柔声问:“你饿了吗,晚上想吃什么?” 唐宜柔突然不耐烦,“我不想吃。” 梁世柏像没听见,还问:“我们一起去你妈妈那里吃吧?你最近回去了吗?” 唐宜柔更烦,“不想去,我不想吃她做的。” 梁世柏一笑,“今天阿姨也不在,那就只有我做了,你吃吗?” 唐宜柔看他一眼,不太信似的,问:“你会做?” 梁世柏是会做饭的,他还是有一些生活技能的,不是真两手不沾阳春水的水晶人。 “我自己做,不要你帮忙,你也不能看。”他不让唐宜柔进厨房,说自己做饭非常的手忙脚乱,多个人他就更乱了。 “你是田螺姑娘吗,还神神秘秘的。”唐宜柔嘲笑他。 她答应梁世柏不进厨房,在外头沙发上坐着,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听到厨房里有了动静,又悄悄跑过去看。 梁世柏正拿着鸡蛋在锅边磕,磕了几下没磕开,他干脆把火关了,专心磕鸡蛋去了。 “你用点力。”门边儿看了半天唐宜柔没忍住出声,她看着都急了。 梁世柏回头看见她,有点不好意思,把蛋放下,过来赶她,故意板着脸,“你出去看电视去。” 唐宜柔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去,拿过起料理台上的鸡蛋,往锅上一磕。“喏,好了。”她把蛋摊到锅里,把火打开,问他:“你要做什么菜?” 梁世柏无奈道:“番茄炒鸡蛋。” 唐宜柔:“你不先把鸡蛋打散?” 梁世柏道:“要打散吗?我都直接在锅里炒的。” 唐宜柔怀疑地看着他,又瞄了一眼锅里的鸡蛋,她也懒得管了,说:“那你做吧,我看你做成什么样儿。” 梁世柏推了推眼镜,很有自信,唐宜柔退后一步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梁世柏还越做越有劲儿,忙活了个把小时,最后弄出一桌三菜一汤,唐宜柔本来不饿都等饿了。 做好后他端出来,喊唐宜柔过来点评。 “标准吧。”他还很得意。 唐宜柔说:“标准,又是番茄炒鸡蛋,又是番茄鸡蛋汤,一桌番茄开会。” 梁世柏很有理,“一个是菜一个是汤,味道不一样。” 唐宜柔没说话,光看着这些菜她就嘴里泛酸。 梁世柏还很正经地拿来了高脚杯,倒了两杯红酒,整得不中不洋。 唐宜柔没对味道抱希望,没想到吃到嘴里之后,倒比她预料的要好。 梁世柏道:“我就会这几道菜,做了好多年,以前学校中国留学生过年,要每个人端几个菜去,我就端了盘番茄炒鸡蛋,别人都说好吃。” 唐宜柔问:“你跟谁学的?” 梁世柏道:“小时候看我妈做过,出国后就自己瞎做,做了几次就会了。” 唐宜柔说:“你肯定做得不如你妈。” 梁世柏语气很自豪,“她做饭很好吃,我小时候嘴巴很挑食,别人做得我都不吃。” 唐宜柔突然心一紧,看他一眼,装作无意问:“你妈妈得的什么病啊?”梁世柏只说过她得了急病去世的,但到底是什么病,唐宜柔回忆了一下,确定他没提过。 梁世柏说:“时间太久,我都忘了。” 唐宜柔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猜测,梁世柏身上的伤又浮出来,她一下胃口全无。 “怎么不吃了?”梁世柏看她放下筷子,问道。 唐宜柔说:“吃饱了。”梁世柏问:“我做得不好吃吧。”他谅解地看着她,“我还是去给你点哥外卖吃吧……”他站起来去拿手机,唐宜柔拉住他,问道:“你爸那天为什么打你?” 她还是没忍住,她觉得梁世柏这么平静不对,她觉得这事儿不该这样,她没法儿当不知道。 梁世柏愣住了,表情有些为难,他纠结着到底该不该说出来,他已经否认了一次,这次好像不该再骗她了,他不好意思道:“你看出来了。” 唐宜柔看着他“嗯”了一声。 梁世柏还为梁明志解释,“其实没什么,我做错了事,他是为我好。”他语气平常,梁明志的严厉教育只是他生活里的一件琐事。 唐宜柔越听越奇怪,梁世柏的话让她既愤怒又惊奇,她听说有人嗜痛,会从受虐中得到快感,但那是自主行为。 但梁世柏不是,她看得出来,梁世柏真的觉得梁明志做的事完全是正常的,他相信梁明志这样的行为是为了他好,他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有点孩童般被家长教训的难堪之外,没有其他情绪。 唐宜柔好像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梁世柏心里缺失的部分是什么。 第二十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唐宜柔还真梦到了唐春生,他说来看看她,他们坐在老家的逼仄昏暗的客厅里,平心静气地说话,可说着说着, 对面的人变成了梁明志,唐宜柔挣扎着醒了, 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放在胸口上。 怪不得做了这种鬼梦, 她赶紧把手放下。 她随手一摸, 不意外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 床单都凉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梁世柏今天没有上班, 但他不爱睡懒觉,唐宜柔在床上又躺了会儿,试着回忆梦里唐春生跟她说了什么, 梦这个玩意儿很恼人,你感觉自己记得,可你认真一想, 把那根线头扯出来就怎么也抓不住, 从手头儿溜走,又不溜远,故意让人够,做梦是个累人烦心的事儿,唐宜柔宁愿不睡觉不做梦。 她要把梦忘干净。 唐宜柔翻身下床, 径直出去,走到阳台,梁世柏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唐宜柔敲了敲玻璃门,他回过头,看见她就笑了,又冲她招手,叫她进来坐。 唐宜柔摇头,转身要走,梁世柏跑过来打开门,拉住了她,唐宜柔推他,“我去洗漱,待会儿。” 梁世柏说:“这会儿空气好,坐一下再去洗。”他大方地分享在他看来异常宝贵的清晨,唐宜柔被他按到椅子上坐下,对面是列列树梢在轻轻摇摆,空气里有股青松的气味,风也正好。 “看。”梁世柏指着一棵树,唐宜柔看过去,交错的枝桠间有只小鸟在跳来跳去,这鸟羽毛灰扑扑的,在纵密的树枝间若隐若现,不仔细看都看不见。 “是麻雀。”唐宜柔说,“这东西以前到处都是,现在少见了。” “我听说有人吃麻雀?”梁世柏问。 唐宜柔说:“有啊,打了烤着吃,我小时候还吃过呢。” 梁世柏道:“现在应该没人吃了吧,麻雀是保护动物了。” 唐宜柔不以为意道:“肯定有人偷偷吃。” 梁世柏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好吃吗?” 唐宜柔扭头看他,笑道:“不记得了,好久以前了,怎么,你想吃?” 梁世柏摇摇头,说:“不是,就是觉得很奇怪。” 唐宜柔道:“有什么奇怪的,人什么都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吃。” 梁世柏道:“我以前被朋友带着一起去吃河豚,我真不愿意吃,它好不容易把自己进化得浑身是毒就是为了活命,结果还是被人端上了餐桌,我觉得我不该吃它。” 唐宜柔道:“没办法,谁让它太好吃了。” 梁世柏神色低落。 唐宜柔看着好笑,说:“你这这叫圣母,那鸡鸭鱼肉你吃不吃?” 梁世柏道:“那不一样。” 唐宜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冷不丁拍了他的脑袋一下,梁世柏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天天都在想什么么?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她突然对他发脾气,“只有小孩儿才天天想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树啊鸟啊的,梁世柏,你怎么能想这些,你傻了?”她嘲笑他。 梁世柏没说话,只仰头看着她。 唐宜柔手一下下地扯着他的头发,像扒拉一条小狗似的。 “鸟啊鱼啊被人吃了,是没办法,人和它们不一样,人要是被欺负了就要反抗,不能忍着,做人不能太心软,这个世界上坏人比好人多,你知不知道?”她很不耐烦地和他说这些,带着厌恶的语气。 “知道。”梁世柏答 “知道怎么还要我和你说这些!”唐宜柔更生气。 梁世柏说:“因为你看我可怜。” 唐宜柔问:“那你可怜吗?” 梁世柏:“遇见你就不可怜了。” 唐宜柔没有说话,放下手,又回到位置上坐下,她看着树说:“看,麻雀飞走了。” 他们一早上什么都没干,就光坐在阳台上,看树看鸟,唐宜柔这回话变得比较少,梁世柏却说了很多,他说起他大学时候,说落在他窗户上的鸟,跑进他房间里的猫,还有苑心研,他主动说起苑心妍,却还要把原因推到唐宜柔身上,“免得你老问我。” 唐宜柔说:“这次我可没问你。”梁世柏不理她,他说苑心妍非常喜欢猫,“我妈妈也很喜欢猫,她们都是非常有爱心的人,我妈妈当时在家里养了只猫,灰色的,蓝眼珠子,在家里都经常找不到它,只有我妈叫它,它才出来,我妈去世后,猫也不见了。” 唐宜柔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梁世柏道:“她喜欢那只猫,可能舍不得它,就把它一起带走了。” 唐宜柔看他一脸正经,不像在讲鬼故事。 她纠正道:“你意思是说猫死了?” 梁世柏对她一笑,“不知道,猫有九条命,我觉得它没死。” 唐宜柔自从知道了梁明志的真面目就对梁母的死产生了怀疑,梁世柏这种意义不明的话,让她更加起疑,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又不想问。 “你爸爸对你妈妈好吗?”唐宜柔还是问了,她问得很浅。 梁世柏说:“他很爱她,用他自己的方式。” 唐宜柔心往下一沉,带着气道:“你爸也打她了,是吗?” 梁世柏沉默了一会儿,看她一眼又低下头,说:“她去世的时候,我爸很伤心。” 他像在替梁明志辩解什么,他相信他父母之间是有感情,无论那感情有多扭曲。 唐宜柔想骂人,但她知道梁世柏是骂不醒的,她忍着怒气问道:“那你呢?你伤心吗?” 梁世柏似乎奇怪她会问这个问题,他说:“我当然伤心,她是我妈妈。” 唐宜柔看着他的双眼,她从那双眼睛看到了一片迷雾,他把自己的心藏在雾里了。 她不觉得梁世柏在骗她,她好奇他知道伤心是什么吗? 他们在家坐到中午,本来准备出去,结果杜雁兰打了个电话来,叫他们过去吃饭,她没有打给唐宜柔,直接打给了梁世柏。 梁世柏挂了电话,问她:“你还没跟你妈和好?”唐宜柔都气笑了。 等他们过去的时候,杜雁兰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和梁世柏话更多,她又和他诉苦,说一个人在这里冷清,没意思。 唐宜柔插了一句,“那我回来陪你住两天。”她故意这么说,果然看见杜雁兰表情一下子变了,她像是生气,又像是受了委屈,她把筷子一放,忽然掉下泪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一说,你何必这么顶着我,像是跟我有仇一样···”梁世柏已经起身去拿纸,唐宜柔还坐在桌上,冷眼看着杜雁兰,她知道自己现在在杜雁兰眼里就是一个坏人。 梁世柏回来,把纸给杜雁兰,又劝道:“您别这么说,宜柔就是脾气急了点,她心是好的。” 唐宜柔觉得有点滑稽,居然是梁世柏说这句话,她心是好的。 杜雁兰擦着眼泪说:“我知道,可小梁你自己说,你看了我和她之间是怎么相处的,我对她也还好吧,我没哪儿对不起她,我也不要她的钱,我只要饿不死就够了,我老了,我不过就是怕自己哪一天一个人死在这屋子里都没人知道。”梁世柏疑惑地看向唐宜柔,显然听出来了杜雁兰这番哭不是哭上回唐宜柔说什么要和她断绝关系的事。 没有一个父母相信儿女能做得到,或者说,敢和自己断绝关系,杜雁兰根本没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她是为了别人跟我哭呢。”唐宜柔冷冷地对梁世柏说。 杜雁兰哭着喊:“唐宜柔!我是你妈!” 唐宜柔不客气道:“你要不是我妈你看我管不管你这些破事儿!” 梁世柏让她别开口,“宜柔,别说了。” 杜雁兰瞪眼盯着唐宜柔,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说:“好,我走,我不在这儿碍你的眼!” 她说完就站起来,要回房间收拾东西,一边梁世柏忙道:“宜柔不是这个意思。”他焦急地看着唐宜柔,让她赶紧拦一下。 唐宜柔偏火上浇油道:“你走哪儿去?去找你那个老杜,让他收留你?” 杜雁兰又气又臊,梁世柏还在旁边呢,她还要不要脸? 梁世柏神色也尴尬起来,唐宜柔这么一说他终于摸着了一点头脑。 “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下流?你到底像谁!”杜雁兰是个薄脸皮,她气得打抖也骂不了人,更别谈动手,向来是人家对她好她就感激,人家对她不好,她也只能受着,她活得简单,且自认没对不起谁,唐宜柔这个性格完全和她相反,她俩处不到一块儿太正常了。 唐宜柔筷子往地上一扔道:“我像谁都不像你!你记吃不记打,一点儿脑子都没有!多少年都一个人过来了现在又要去找男人,没男人你活不下去是不是!你再找个和唐春生一样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杜雁兰被她几句话说得脸通红,她抖着嗓子道:“是,你就盼着我死,我死了你就好了,你当时就该把我和你爸一起弄死,我们都死了你就如愿了!” 唐宜柔一下子站起来,抓起只碗就往她身上砸。 杜雁兰吓得僵了,不会躲。 还好梁世柏本来也站在她跟前,他一侧身,把她挡住了,碗咚一声砸到了他背上,他闷声不响,碗掉到地上哐当碎了。 唐宜柔死盯着杜雁兰。 她这会儿真恨得能杀了她,杜雁兰想,她躲开了女儿的眼神,只看着地上的碎碗。 梁世柏扶着杜雁兰,让她先回房间避一避,“宜柔现在很激动,等她冷静下来就好了,我去劝劝她。” 杜雁兰脸色漠然,只说了一句,“她跟她爸一模一样。” 梁世柏没有多说什么,关上门就出来了。 唐宜柔坐在沙发上,看着地上的碎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世柏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他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唐宜柔就道:“我和我爸一样。”她说了和杜雁兰一样的话,她们终于有了默契。 梁世柏反驳道:“你怎么会和他一样。” 唐宜柔抬头看着他,她脸色惨淡,眼底笼着的阴影浮上来,令她整个人都变暗了,但她的语气却异常轻快,她说:“我是他生的,流着他的血,他其实还没死透,还有一缕阴魂活在我身上,时不时来个鬼上身。” 这番话里带着钻骨的寒气,里头有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唐宜柔早就怀疑,她奔波至今也许不过是在重复父母的人生,她总在每一个路口上看见脚下的影子,像个宽松陈旧的口袋套在她的躯壳上,不合身,但她一动,影子也跟着动,和她形神统一,她还没弄清,到底是她在控制影子,还是影子在控制她。 “要是以前有人说我和我爸一样,我肯定气得要打人,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句话,就跟个诅咒一样,”她一顿,“现在诅咒成真了。” 唐宜柔望着地上的碎片,她想象它们落在杜雁兰身上的样子,她见过的,今天她差点做了同样的事,她让噩梦复活了。 “谁说这句话我帮你揍他,你跟你爸一点儿都不像。”梁世柏的声音响起来,把她的注意力又拉回来了。 唐宜柔告诉他,“我刚刚就和他当年打我妈一样,我真不愧是他的女儿。”她哭不出来,但是全身都像泡在了泪水里,苦,涩,咸,她被冻在里面了。 梁世柏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没有打她,你只是太生气了,你需要冷静。” 他手捧起她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凑过来,在她的左右脸颊下各亲了一口,温热一触即离,反而让人感知到此刻有多寒冷。 唐宜柔无奈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从哪儿学得这招。 “你好些了吗?”亲完梁世柏问,像在给她治病。 唐宜柔摇摇头。 他又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温度从他身上传过来,盐晶开始融化了,从她身上皲裂的豁口慢慢滑下,又疼又痒。 唐宜柔贴着梁世柏的脸,他的皮肤很柔软,还有她熟悉的香气,她软弱地叹起了气,眼泪也叹出来了,落到他的肩膀上,砸出一个灰色的印。 梁世柏在她耳边说:“你没有伤害她,你是为了保护她,你尽力保护她了。” 唐宜柔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她开始抽噎。 梁世柏抚摸着她的背,“不用哭,你没做错,碗砸到我身上了。” 唐宜柔伸出手在他背上摸索着。 梁世柏立刻说:“没关系,不痛。” 唐宜柔抱住他,她攒着劲儿往他脖子里拱,像是要钻到他身体里去。 梁世柏笑起来,摸着她的头发。 地上碎片在他们脚边闪着光,它们面目全非,破碎,锋利,却从从此与众不同。 第二十一章 李小宇推开门, 一屋子男男女女还在狂欢,没有一个人朝他看一眼,他把灯打开,跟在李小宇后头的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年轻,这会儿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 李小宇告诉他说:“你别把他们当人看,现在他们跟动物没差别, 你看, 连遮都不遮一下。” 沙发上, 地上, 都四仰八叉躺着赤裸的人,脸上带笑, 面部松弛,张着嘴,眼里映不出光, 眼珠子格外黑,像能把光吸进去,魂儿早就飞上了天。 “都嗨了。”李小宇冷笑, “走, 给他们醒醒神。” 一屋子人被赶到角落,个个抱头蹲好,有蹲不住的干脆半跪在地上,头垂着,口水顺着往下滴。 李小宇说:“这还叫人?” 有个蹲着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憋着气说:“警官,我想穿件衣服···” 她表情还挺清醒,李小宇看她一眼,一抬下巴,女人赶紧从地上捞起件衣服,套上之后点头哈腰地道谢。 李小宇说:“知道丢人就行。”女人立刻闭嘴,又把头低下去。 这群人好多都不是第一回 被抓了,这回出钱的这个冤大头是个新面孔,一问,是个拆二代,混日子混得没意思,就想找刺激,特意找人带他来体验体验的。 “就想知道有多嗨。” “嗨得你脑子长包!”李小宇骂,“你嗨了这一会儿以后就废了知道不?” “知道知道,我保证没下回了!”富二代话说得很爽快,眼神明显在回味。 李小宇也懒得跟这二货废话,喊同事来,“你把他带去看看那个刚抓进来,三进宫的那个,把衣服脱了,让他看清楚。” 冤大头被领走了,李小宇朝一直蹲在门口的那个女人一招手,“你过来。” 她也是个新面孔,而且刚刚尿检完,就她没“嗨”。 女人小心坐下,不敢看李小宇,两只手绞在一起,看着很害怕,像是第一次见这阵势。 李小宇问:“你和这群人怎么认识的?” “就别人介绍的···”女人头一直没抬。 “谁介绍的?” 女人说了个名字,李小宇:“三进宫那个,你跟他很熟?” “不熟,我们在微信上认识的···就附近的人。” “你刚在包厢里干嘛?” “就陪他们喝酒,玩骰子···” “他们没叫你试点儿好东西?” “叫了,我没吃,我不敢吃。” 李小宇点头,“比刚刚那个傻子强点儿。” 女人抬头瞄了他一眼。 李小宇说:“不过你这还是犯法了,卖淫,拘留。” 女人哀求道:“我这是第一回 。” 李小宇翻个白眼,这话也敢编,当他刚上班。 “第一回 也是犯法。” 女人又换了套路,“我家里还有病人要照顾。” 李小宇听多了这种说辞,根本不上当,“行了行了,你家人要是知道你做的事儿没病也气出病了。” 女人看清李小宇脸上的表情,没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真正犯法的不去抓,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没靠山的···” 李小宇都气乐了,“欺负你?行行行,那你说哪些犯了法还在外头逍遥,你说一个我抓一个。” 女人脸上冲出几条花花绿绿的道道儿,突然就不能称为女人了,只能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说:“梁明志犯法了!你敢抓他吗!” “梁明志犯什么法了?”刘铮看着兴兴头头的李小宇,问道。 他一早上来还没坐下,李小宇就把他扯出来,跟他说了昨晚上的一桩“意外收获”。 李小宇道:“那女的说梁明志虐待她。” 刘铮没当回事儿,他觉得李小宇就是收获了一桩八卦。 李小宇可不这么认为,他还分析上了,“师傅,你说梁世柏会不会跟他爸一样,有点这种奇奇怪怪的性癖好,他老婆受不了,这才得了抑郁症,跳海自杀了?” 刘铮瞪他一眼,骂道:“你少给我瞎联想!我教你靠瞎想办案了吗!” 李小宇小声道:“我不就是这么一想嘛,再说,我这也不算瞎想吧···”李小宇看刘铮脸色还好,壮着胆子道:“师傅,我觉得我这怀疑也不是没可能,一般女人好不容易嫁了梁世柏,怎么会去自杀呢?没理由啊,你说是不是?” 刘铮没搭理他,李小宇自己在那儿也说得挺有劲儿。 “师傅,你觉得梁世柏和梁明志像不像?”李小宇突然问。 刘铮立刻答:“不像。”他说完自己倒愣了一下,他凭什么这么肯定,他和梁世柏聊了几回天难道就了解这个人了吗?还是他不愿意让梁世柏和梁明志像,他们毕竟说过一些真话。 李小宇不同意,他说:“我觉得有点儿像,他们父子俩一个气质,一看就活得累,私底下肯定特别压抑。。” 也许他说得对,一对父子总会有些相像之处的,不管双方承不承认,愿不愿意,儿子会继承一些父亲的习性。 刘铮记得梁世柏寥寥几次提起梁明志都很尊重,虽然梁世柏说梁明志是个严厉的父亲,但他提起时的语气并不是控诉,梁母的离开他也认为不全是梁明志的错,他说“双方都过得很辛苦”,梁世柏对梁明志很有感情,他是认同父亲的。 “你带我去看看那个女的。”他对李小宇说。 李小宇屁颠屁颠把昨晚那个女孩儿带出来,让她当刘铮面把昨晚和他说的话再说一遍,结果这女孩儿说:“我昨晚什么都没说。” 李小宇急了,“你跟我演无间道呢?” 女孩儿咬死一句:“我什么都没说。”她回过神来了,知道自己把梁明志扯出来绝对是犯傻。 她也不信这些人能治梁明志。 李小宇一转眼珠子,诈她说录了音。 女孩儿慌了,又改口说自己昨晚喝多了,不清醒。 “梁明志是国家干部,你这么瞎说就是造谣,诽谤罪知道吗?要坐牢的!”李小宇脸色一沉,女孩儿吓死了,她是真没见过这套,确实第一次被抓。 李小宇心想,长得漂亮又蠢,怪不得路走歪了。 女孩儿一脑门子汗,现在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刘铮此时才开口问道:“梁明志对你做了什么?” 女孩儿看他一眼,觉得这个人比李小宇看着靠谱点儿,态度也好些,她左思右想,问道:“我说了能让我回家吗?” 刘铮点头,“能。” 女孩儿吞了口口水,神色将信将疑。 女孩儿说,她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梁明志是谁,她不怎么看新闻,当时单看脸她对梁明志印象还挺好,觉得就是年纪大了点,但人看着还行,她见过的奇形怪状的男人太多了了,梁明志算是优质客户了,结果没想到就吃了这么大一次亏。 “他不愿意去酒店开房,非带我回了家,他说是他家,我搞不清楚,挺大挺空的一个房子,我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天天都被他折磨。”女孩儿表情痛苦,显然不太愿意回忆当时的事,“他心理变态,一般人弄完就发泄了,他弄完了还得打一顿,逼我跪着,不准我睡觉,我一闭眼他就拿烟头烫我,只有等他走了我才能睡,他在我就得整夜跪在他床边儿。”后来她回来还落下个毛病,好长时间晚上都不敢闭睡觉,生怕一闭眼烟头就烫上来。 “还真是个变态。”李小宇听她说完感觉就像看见有人当街拉屎,又惊奇又恶心。 “那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梁明志放你走的吗?”刘铮问。 女孩儿迟疑地点点头。 刘铮问:“这事儿是多久以前的?” “二月份的时候。”女人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天气很好,一直是大天晴,太阳光都从窗户照进屋里了。 刘铮想,二月份,正是梁世柏的妻子死的那段时间。 女人走后,李小宇还一脸惊奇,他说:“我以后没法儿看新闻了。”他实在不能把梁明志和女孩儿嘴里说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我爸早些年还在他手底下干过,说起他就夸,说他很体恤下面的人,跟他们一起扛过沙包,你说,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他他会怎么样?”李小宇想到这儿又有点儿爽,他就喜欢看他爹难受,偶像破灭。 刘铮道:“你爸肯定不会信。” “也是。我爸从来没信过我。”李小宇笑嘻嘻地,没当回事儿一样。 刘铮说:“你也认真点儿,做点成绩出来给你爸看看。” 李小宇随口道:“我估计我只有因公牺牲了,我爸才能说我一句好话。” 刘铮一巴掌拍他背上,打得李小宇“啊”一声叫出来,龇牙咧嘴的。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傅,你说梁明志这人到底怎么样?” 刘铮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李小宇说:“私人生活上好像有点儿毛病,可是大节不失,他这爱好也没伤害谁吧。” 刘铮说:“刚才那姑娘呢?” 李小宇笑道:“她不算,她收了钱。” 刘铮心情有些复杂,李小宇成长了,刚来时他绝对不会说这话,他总怀疑那些人有苦衷,信他们的哭诉。 医生见惯生死,他们则是看多了堕落。 刘铮不能说李小宇这个想法错了,但他心理始终有个疑问。 梁世柏说自己活在真实里,他自豪于从不撒谎,他的妻子和他的母亲都选择了离开。 梁世柏从大节不失的父亲身上继承了什么? 第二十二章 上次唐宜柔他们走后, 杜雁兰第二天就跑回了老家,唐宜柔是接到了舅舅的电话才知道杜雁兰回去了,舅舅说他已经把杜雁兰接到他家去住了,让她不要担心。 “我担心个屁!”唐宜柔挂了电话就跟梁世柏说。 梁世柏只是笑,他知道唐宜柔只是嘴硬, 要说这世界上她最担心谁,那就是杜雁兰了, 她已经习惯保护杜雁兰了, 她们之间的角色已经彻底颠倒了, 杜雁兰对唐宜柔则是畏惧更多, 唐宜柔并非不知道。杜雁兰迟早会走,离开唐宜柔比离开唐春生对她来说容易多了。 “他还指望我感谢他呢!我凭什么谢他!他和杜雁兰不是一个妈生的?”唐宜柔厌恶舅舅话里那种将收留杜雁兰这件事当作施恩与她一般的语气。 唐宜柔打定主意, 这次坚决不管,就让杜雁兰在那边住着,看她能住多久, 看她舅舅能坚持做多久的好人。 可没想到最先受不了的人是她自己。 杜雁兰回了老家之后,唐宜柔天天都能接到舅舅的电话,跟她报告杜雁兰今天干嘛了, 他们家又是如何招待她, 有时候简直就是在表演报菜名。接了差不多差不多半个月电话之后,唐宜柔终于烦了,她没办法,只能去把杜雁兰接回来求个清静,再这么折腾下去, 她怕自己要疯。 唐宜柔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回去,可梁世柏知道后非不肯,他要和她一起去。 唐宜柔问他去干嘛。 他说:“上次时间太匆忙,什么都没逛。”唐宜柔不耐道:“小地方没有什么好逛的,你当旅游呢?”她怕他一去那些人又黏上来,她懒得应付他们。 可梁世柏还列出了理由,他说:“你妈还在生气,她要是不跟你回来怎么办?” 唐宜柔听得冒火,“不跟我回来我就不管她了!” 梁世柏道:“别说气话,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又他们吵起来。” 唐宜柔道:“我才懒得跟他们吵。” 她想起来杜雁兰当时看她的眼神,突然觉得没意思,她往床上一坐,看着梁世柏出去又进来,拉着个行李箱,打开柜子,往里头装衣服,像是要去常住一段的意思。 他在家休息的时候一般不怎么戴眼镜,说不用看得太清楚,唐宜柔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神情复杂,她不知道他现在还要去她那混乱的家庭里找什么,她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梁世柏在那儿忙前忙后,不知道还以为杜雁兰是他亲妈,杜雁兰就老说梁世柏好,脾气好,人也好,对唐宜柔也好,她还怕唐宜柔欺负他。 唐宜柔觉得挺可笑。 那边梁世柏抬头看她,问她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去的,唐宜柔没理他,梁世柏走过来,凑近看她的脸,问她是不是累了。 “你去休息吧。”他柔声道,边伸手来抚她的脸,唐宜柔带着怒气挥开了他的手,梁世柏愣了一下。 唐宜柔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去了客厅。 梁世柏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反对杜雁兰再找这事儿,他说这是好事。 “哪儿好?好哪儿了?”唐宜柔当时气得直冲他吼。 梁世柏告诉她,杜雁兰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老杜让她开心,唐宜柔就应该支持她的决定。 “你是她的亲人,你应该祝福她才对。” 唐宜柔听得火冒三丈,他这话像活在电视剧里的人说出来的,好听,也有道理,但每一句落不到地上。 唐宜柔说:“你说得轻松,你妈这样儿你祝福吗?她都多大年纪了,而且那个男的条件也不好,鬼知道人家是看上她什么了。”她还是怕杜雁兰被人骗。 梁世柏却说:“爱情不看年纪,也不看条件。”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个讽刺,唐宜柔那瞬间简直能看到他头上的圣光。她被这句话气得不轻,那一整天都没怎么搭理他。 唐宜柔躺在沙发上,又想起梁世柏这话,她现在突然不气了,只觉得好笑,她不该跟梁世柏讨论这种话题,他理解不了的。 她正在笑,旁边坐下来一个人,唐宜柔“哎哎”叫起来,叫他起来,“你坐在我头发上了!” 梁世柏站起来,又跟她说对不起,唐宜柔揉着头皮,刚要说话,他又小心坐下,避开她四散的头发,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来。” 唐宜柔没好气道:“干嘛?” 梁世柏说:“我帮你揉揉。” 唐宜柔瞥他一眼,不情愿一样,曲着手撑在沙发上,往他那边蹭了一步,头枕着他的腿,又躺下了。 她翻了个身,脸冲着外面,梁世柏揉了揉她的头皮,手就落到她背上去了。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给婴儿顺嗝儿一样,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手段,他觉得这是一种有效的安慰。 唐宜柔本就不耐烦,被他一下一下拍得更忍不住,又翻个身一把推开他的手,她想跟他吵架。 可梁世柏总也也不恼,他安静地坐好,低头看着她,眼神询问地看着她,要怎么做才好,他想讨好她,他讨好人的手段可真不高明。 可能因为他从来没有必要去讨好谁,都是人家哄他,唐宜柔这么一想,就消了一些,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他。 唐宜柔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梁世柏这么温顺,任她迁怒,她的气就发不出来了,只能埋怨几句,“我又不是小孩儿!” 梁世柏点点头,“我知道。”他话一转,问她待会儿想不想出去玩儿。 唐宜柔盯着他,总觉得他像在逗她玩儿。 “我哪还有心情玩儿!”她瞪他一眼,像是他惹她生气。 “你要是不想回去,我可以替你回去。”梁世柏以为她是在为接杜雁兰回来的事情烦心,他知道唐宜柔一点儿都不想回家,他觉得这么做应该能让她高兴。 唐宜柔冷哼一声,梁世柏不解地看着她,她躺在他腿上还是气势不减,她突然抓住他一只手放在嘴边作势要咬,梁世柏不躲,结果她又不咬了,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她闭着眼说:“一听这种鬼话我就生气。” 梁世柏没有反应,他感到自己的手随着她的呼吸在起伏,她的体温从衣服下传递上来,他感觉触摸到了水底,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在她肚子上挠了挠,唐宜柔一把抓住他的手,她脸色有点红,叱道:“你别乱动!” 梁世柏立刻抽回手,说了声抱歉。 唐宜柔这才觉得有些尴尬,她看了一眼梁世柏,他脸上的笑从未有过变化,里面也不存在任何意义。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唐宜柔才开口。 “诶,我有没有告诉你,其实你有点儿像我的一个朋友。” 她说出了一件本来不打算告诉他的事,也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怪异。 温和平静的的水面下藏着什么东西,虽然他们一直刻意不去看,但它毕竟在那里。他们一直避免过分亲近,但也无法离对方太远,他们都不能忍受过分濡湿真切的亲密,因为不喜欢那种赤身走近雨里的感觉。 梁世柏道:“原来我才是替身。”他故作难过。 唐宜柔大笑,“你想得美。”她打量他,半真半开玩笑地逗他,“你没他好看。” 梁世柏垂眼看着她,捂着心口,夸张地叹了口气,“我是没有得到公主亲吻的青蛙。” 唐宜柔被他的表演逗得笑起来,在他腿上动来动去。 梁世柏把滑下来的头发给她拢回去,说道:“别动了,头发都掉下来了。” 唐宜柔还在笑,梁世柏一手拢住她的头发,一边问她:“真王子现在在哪儿?”唐宜柔道:“不知道啊,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你问这个干嘛,你要见他吗?”她带着点挑衅地语气问他,不知道是希望他见,还是认为他不敢见。 梁世柏道:“我不介意,你愿意让我见吗?” 唐宜柔摇摇头,笑道:“不愿意,他是个傻瓜,不能让你见。” 梁世柏拨着她的头发说:“看来是你甩的他。” 唐宜柔一笑,说:“错,是他把我甩了。” 梁世柏表情遗憾,替她遗憾,他说:“你一定非常喜欢他。” 唐宜柔没有否认,“他对我很好,那时候对我好的人不多,他又长得很好看。”她又笑起来,她想起了当时的自己,“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他怎么会看上我。” 梁世柏说:“你也很好。” 唐宜柔神情柔软,她记起一两个画面,“但他比我好千百倍,大家都喜欢他,他成绩好,性格也好,对谁都好,人见人爱,我是人见人烦。” 梁世柏道:“那你们互补。” 唐宜柔瞪他一眼,梁世柏表情无辜,唐宜柔翻身坐起来,梁世柏松开手,头发从他手中溜走。 她走到厨房去倒水,梁世柏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腿上失去了她的重量,他变得很轻,像能飘起来。 他抓住沙发扶手,觉得天花板在下降,而地板在上升,他闭了闭眼,唐宜柔端着杯子走过来。 他向她伸出手。 他们心里都有另外一个人,这样很好,唐宜柔想,她握住他的手,坐到了他身边。 第二十三章 唐宜柔最后还是带着梁世柏一起回去了, 他们到了之后,直接去了舅舅家,唐宜柔本来打算是尽快把杜雁兰带回去,她做了此行不会愉快的准备。 他们来得突然,舅舅一家慌张又高兴, 舅妈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菜,杜雁兰给她帮忙, 唐宜柔和梁世柏一起坐在外头陪舅舅聊天。 扯了半天闲, 舅舅小心翼翼又装作随意地问梁世柏, “你父亲最近不忙吧?”梁世柏答不忙, 他说梁明志在某某地出差。舅舅点头,脸色过分正经, “是是,电视上看到了。”他突然不敢看梁世柏了。唐宜柔在旁边围观,维持住了面无表情。 当晚他们在唐宜柔舅舅家吃了一顿饭, 席上舅妈和舅舅不断提起当年,杜雁兰还流了两滴眼泪,舅舅也哭了, 跟唐宜柔说:“你妈这些年是受了苦的, 你要好好孝敬她。”他不敢训诫梁世柏,只不断让他多包容,又无端感谢他,梁世柏应对得很自然,席上气氛极好。 唐宜柔不知道费了多大劲儿才忍住没放长走人, 她看一眼杜雁兰,她哭得可带劲儿,外人一句来迟又虚伪的关心比她挨得千百个巴掌都要响,都要真,唐宜柔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胀满了她的身体,她一筷子没动,桌上没有人注意到。 走的时候,唐宜柔没有提要杜雁兰回去的话,她意兴阑珊,不知道自己这趟来是干什么的,今时不同往日,没人赶她走了,别人对她好得很,杜雁兰在这儿住得很开心,开心得像是把老杜忘了,更不记得唐宜柔那通怒火,她还怕耽误梁世柏的时间,叫他们赶紧回去,她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 唐宜柔发现自己有点儿气不动了,杜雁兰不是故意的,就像你好好走路呢,突然被人绊了一脚,不大不小一件事,只是发生了太多回。 唐宜柔想把握一个度,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对杜雁兰了。 “我妈这样你觉得对吗?”她问梁世柏。 梁世柏说:“她开心就好,你不能要求她像你一样。”他语气很诚恳,他能理解所有人。 唐宜柔说:“要是你妈妈这样,你也能理解吗?” 梁世柏神色不变,反问道:“为什么不理解?” 唐宜柔道:“你希望她那样做对不对,像我妈一样,什么都能忘了,只要给她时间。” 梁世柏看着她道:“她死了,这种假设没意义。” 唐宜柔问:“那她活着的时候忘了吗?”她猜没有,梁母和杜雁兰不一样。 梁世柏果然摇头,“她没有。”他一笑,“她非常恨我们。” “你们?”唐宜柔没料到这句话,她不解地看着梁世柏,梁母恨他,母亲会恨自己的孩子吗? 梁世柏平静道:“我和我父亲。” 唐宜柔问:“为什么她要恨你?” 梁世柏道:“因为我流着我父亲的血,我也是他的孩子。” 他是梁明志的延续,就像唐春生的一缕阴魂始终缠绕在唐宜柔身上一样。 唐宜柔大概能懂梁母的恨因何而生,但她现在看梁世柏,并不认为他有任何一点像梁明志。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至少目前是。 梁世柏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恨我,可遇见你之后我知道了原因。” “什么原因?”唐宜柔声音很轻。 梁世柏道:“因为我没有你勇敢,我···没有保护她。”他握住她的手,笑道,“其实我很崇拜你。” 唐宜柔像是另一个他,她做了他该做,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 当她为了一只猫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种自己一种向往却得不到的东西。 她的愤怒,憎恨,恐惧都是那么真实,他一瞬间居然能感受到那些情绪在他身上活过来,他欣喜于自己能和她感同身受,全世界只有他能理解她,她就是他,更完美的他。 “你当时害怕吗?”唐宜柔问他。 梁世柏回过神,“什么?” “我问你当时怕不怕?”唐宜柔又问。 梁世柏没有回答,他似乎在努力回忆当时,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些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他再也不能明白那个脸色惶然的少年到底在为什么哭泣。 “我忘了。”他微笑着说。 接杜雁兰回去这件事变得不那么急迫了,唐宜柔本想立刻回去,可梁世柏却要到处参观。 他也不要去看什么景,就让唐宜柔带他去她缘来上学的地方逛逛。 “学校已经荒了,里头都空了。”唐宜柔被他的要求弄得很烦躁。 梁世柏说:“那更好,我们可以在里面随便逛。” 其实唐宜柔是骗他的,她高中学校还翻新扩建了,里面还在上课,门卫大爷把俩人拦住不让他们进。 梁世柏也不在意,就站在大门边朝里面张望,边兴致勃勃地问唐宜柔这里和她当时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变化。 门卫大爷一脸看神经病的眼神地看着他俩,唐宜柔赶紧拉着梁世柏走,为了制止他参观学校的念头,唐宜柔答应带他去别处玩儿。梁世柏说:“我不是玩儿,是在了解你。”他摸摸她的头,唐宜柔抓住他的手,她越来越觉得他像个孩子,某些方面,他的成长停滞了。 唐宜柔最后带着梁世柏回了家,她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然后走到客厅的窗户边,指着对面街上的一块空地告诉他,那里原来是个公园。 “里头还有个人工湖,夏天的时候,好多人都道里面乘凉,晚上还有人在里面睡觉,就在湖边放张凉席,一点儿都不热。” 唐宜柔说:“这里才是我待得最多的地方,以前我爸还好的时候,我们一家经常来这里散步,后来,我就一个人来。” 梁世柏问:“你在里头干什么?” 唐宜柔说:“就坐着,什么都不干,坐到天黑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我才走。” 梁世柏看见空地上散落着的石块,裸露的钢筋,公园早被摧毁,变成了一座大楼,然后大楼再次被推倒,这块地上最终什么都没留下。他在头脑中复原着唐宜柔嘴里的景象,他能看到那片湖,还有湖边的树,他还能感受到湖面上吹过的风,他看到湖边儿坐着的一个小女孩儿,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她在遭受什么,她静静地望着湖面,心里在想着他们一家原本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那些就像个肥皂泡一样被人戳破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她对此无能为力,她一天比一天确定,她的生活不可能和过去一样了。 唐宜柔开口道:“每次天黑要回家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是跳进湖里,就不用回家了,可我不敢,我当时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被打得像狗一样,还不敢去死,还要活着。” 梁世柏道:“我看过一本书上写,遭受的痛苦越多,人的求生欲就越强。” 唐宜柔说:“这么说人也太贱了,我觉得不是这样。” 梁世柏道:“反正你不是这样,对不对?”他看着她,脸上没有笑容,眼睛里却闪着光。 “你还要保护你妈妈,你怕你不在了,她会受到更多的伤害。” 唐宜柔望着对面的空地出神,没有回答他。 要是现在再让她选择,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禁得住那片幽深湖水的诱惑。 她并不后悔,只是忍不住幻想,要是当初她做了另一种选择,现在会是什么样,杜雁兰也许真的能等到唐春生改变,变得和过去一样。 “要是我爸还活着,也许他们还是会过得很好,他原来是个很好的人。”唐宜柔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最近常常怀疑,是她扼杀了杜雁兰的希望。 梁世柏说:“他已经死了,死于意外。”他不喜欢她这种想法,他看出来她在动摇。 他忍不住道:“杜雁兰应该感谢你!” 唐宜柔惊讶地看着他,梁世柏语气很愤怒,脸上有丝不耐闪过,他已经不想再听见她谈起杜雁兰。 唐宜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梁世柏反手握住她,似乎得到了一种鼓励,他接着道:“她做得不对,如果是我,我不会离开你。” 唐宜柔笑道:“你才劝我,要我同意她和老杜。” 梁世柏道:“因为她不愿意留在你身边,她害怕你。” 唐宜柔听到他这么说表情并不意外,她早就看出来了杜雁兰对她的畏惧和躲闪,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又觉得理所应当。 “你保护了她,她却怕你。”梁世柏看着她的脸缓缓道,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但是我不怕,我觉得你做得对。” 她抬头看着他。 梁世柏露出笑容,“她已经不需要你了,你现在不用保护她了。” 唐宜柔神情怔忡,梁世柏笑的愈加灿烂,眼里的光斑斓诱人,他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他动作逼迫,神情里却带着一丝哀求,唐宜柔知道他在哀求什么。 那双手似乎握在她的脖子上,唐宜柔渐渐觉得窒息。 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她太用力,自己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梁世柏反应很快,扶住了她的腰。 不过一瞬他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模样,诡异的艳色从脸上褪去,眼神温和,对着她柔声关怀。 唐宜柔任由他牵引着走向房间里,她的身体依然因为害怕而紧绷着,她没有看他,脑中却一直响起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我不害怕,你做得对。” 他不害怕她,她并不是什么怪物。 第二十四章 当晚他们没有回酒店, 而是留在唐家,挤在唐宜柔那张小床上睡。 梁世柏不敢翻身,他怕一动就把唐宜柔挤下去了,也怕自己滚下去,他们不得不地贴在一起, 幸好这时候天气还不算太热,他感受到她冰凉的手臂挨着自己的一侧, 以前他们在床上, 唐宜柔总是爱撩逗他, 想要让他难受, 今天她却很安静,他忍不住轻触着她的手, 这时候他希望能得到她的一点回应。 唐宜柔却始终没有回应他,她呼吸越来越平稳,她快要睡着了。 梁世柏扭头看着她, 他看不见她,这屋子里白天就暗,晚上更是没有一丝光, 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要不是街上传来零星的车声,闭上眼,他都要以为自己躺在哪个山洞里。 他轻声喊她的名字,等着,半晌唐宜柔才“嗯”了一声。 “你睡着了吗?” “没有。”唐宜柔声音里带着笑, 估计觉得他这个问题很蠢。 梁世柏也知道自己在说蠢话,他还在分神抚摸着她的手,而她依然没有反应,他爱抚着的只是一块与她无关的皮肤,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难以忍受,他不愿意让她这样忽视他。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头脑行动了,他翻过身,面对着她,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他的呼的气吹到她身上,被打回来,又扑到他脸上,里头已经有了她的味道,他再吸进去,他不知不觉沉迷在这种循环里,他贴在她的脸旁边,故意用鼻子蹭过她的脖子和脸,她的身体是温热的。 唐宜柔想躲开他,身体稍往后偏了偏,梁世柏立刻抓住了她,他伸手把她往怀里揽,像要把她按进去一样,他不复往日的克制,拼命想和她挨近,呼吸沉重,唐宜柔被他勒在腰上的手挤得痛哼了一声,梁世柏只觉得兴奋,将她勒得更紧,直到她不敢再躲。 要是这屋里不那么暗就好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唐宜柔想说些什么安抚他,可刚开口,梁世柏就突然支起身,即使在黑暗里,她依然能感受他的目光里犹如某种冰冷锐利的碎片一样划过她,她尚未来得及感受到痛,他就低下头来吻她。第一下,他没有吻到她的嘴,大概是因为太黑,他亲到了她的眼睛,他在她眼睛上停留了一会儿,唐宜柔一动不动,感受到他舔了一下她的眼皮,之后,他用手在她脸上寻找着,缓慢而又细致,最后找到她的嘴唇,他手指重重地擦过她的嘴唇,摩擦起一阵以细微的,类似绽裂一样的痛,她还未出声,紧接着落下的就是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是凉的,恰好又镇定了她的痛。 这是个和平常不同的吻,唐宜柔有些不适应,梁世柏在这个粘着的吻里流动着,逐渐把她包覆,唐宜柔动弹不得,梁世柏逐渐失控。 第二天早晨,第一次唐宜柔醒的时候,身边有人在,梁世柏蜷缩在她身侧睡着,她动了动,身上的骨头乱响,唐宜柔咧着嘴,揉着腰,昨晚最后是怎么睡着的她都记不清了,她感觉没有睡好,身上总像压了什么重东西,想醒又睁不开眼,头痛沉沉的,她看了一眼梁世柏,他睡得倒很好,一脸安宁。 唐宜柔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她站在屋子里愣了一会儿,这场景好像已经发生过了,她回头看着梁世柏,他一个人躺在她的床上,这画面一点儿都不新鲜,但她却又感觉怪异,她想起昨晚,过程中梁世柏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说话,他说了什么她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摇头,他因此变得残忍。 唐宜柔回过神来,打开门走了出去,她走后,床上的梁世柏才睁开眼。 上午午他们再次被邀请去了舅舅家,但是没有在那里吃饭,他们去了上次那家酒店,舅舅把在学校上课的女儿也接出来了,说她一直记得唐宜柔这个表姐,小时候就喜欢唐宜柔,唐宜柔听了只是笑,当年她住在舅舅家时,这个表妹才还是个刚会说话的小孩儿,估计连她是谁都没搞清楚,更别说其他了。 舅舅把女儿推到唐宜柔跟前,一脸惊喜地说:“婷婷,看这是谁?” 唐宜柔笑着看这个表妹,发现她五官还是长得比较随舅妈。 表妹今年才十二岁,很天真,不认识眼前的人,但看着唐宜柔年轻,就说了一句:“姐姐好。”一下把大家都逗得笑起来。 舅妈急道:“傻子,这是表姐,你忘了?小时候她还带你玩过呢!”唐宜柔道:“没事儿,这样叫挺好,把我都叫年轻了。”她说完又开玩笑,让表妹喊梁世柏叫“哥哥”,表妹脸被她妈说红了,不敢开口,唐宜柔就牵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杜雁兰说:“婷婷像我们家人,老实。”唐宜柔没理她,舅舅接了一句,“光老实有什么用,现在这年头老实人没有出息,发不了财,只能吃亏上当。”他转头瞪着女儿,教训道,“婷婷,你要像你表姐学,听见没?”唐宜柔看着表妹怯怯地点头,她就把难听话又忍下去了。 梁世柏在桌上没有怎么开口,大多数时间都是别人说,他听。唐宜柔听见舅舅一直说这几年他如何不容易,日子难过,间接扯一两句唐宜柔当年是怎么怎么难,他又是如何尽心照顾她们母女俩的,梁世柏这时候来了一句,“是,宜柔跟我提起过,她也一直很谢谢您。”唐宜柔被这话吓了一跳,梁世柏一脸真挚,好像真的听到过她说这种鬼话一样,唐宜柔偷偷在桌子底下踹他。 舅舅听这句话之后满脸欣慰,更有信心,他看着唐宜柔说道:“既然是这样,宜柔,舅舅也有两句话要劝你。” 得了便宜立刻就要卖乖。 唐宜柔端着笑,冲他一点头,舅舅皱眉,有些不满,觉得她这个态度和自己预想的有些差距。 他故意把脸色一沉,摆出长辈威严道:“这次你妈突然回来,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她都跟我说了。” 唐宜柔看向杜雁兰,她不安却又带着希翼看着舅舅,指望他能替她做主。 做什么主?唐宜柔有些好笑,她并没有虐待她。 “你妈当年是为了你才一直没再找人,她跟着你爸受了多少苦你也看到了,要不是因为你,她早就跟你爸分开了,这么多年,她为了你付出多少,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不能和以前一样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考虑事情要全面,要多替别人着想,做人要知恩图报···” 舅舅说得正兴起,唐宜柔开口打断他,问道:“你们要我怎么报?” 舅舅张了张嘴,看了眼杜雁兰,他一个长辈和晚辈说这种事毕竟有些难堪,可唐宜柔怎么也不该横到连她妈的家都当,该是杜雁兰管着她才对!他咳了一声,唐宜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我意思是,你妈自己的私事,你就不要插手了,那不是你该管的事。” 唐宜柔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她要是和那个保安结婚,也不用我出钱是吧?” 她这话一说,舅舅立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唐宜柔,你过分了!” 席上气氛一滞,舅妈神色尴尬,想劝又不敢劝,杜雁兰一脸凄苦,要哭不哭的样子,表妹看着大人们,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争吵,她难免害怕,身边的哥哥却拍拍她的头,说“没事”,叫她继续吃,她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梁世柏神色自若,只看着唐宜柔,他发现唐宜柔每次面对这些人时,总有超乎寻常的斗志,正是这股斗志让她变得鲜活。 她靠汲取痛苦来求生,也因此才走到他面前,他私心里希望她永远不要忘记过去。 桌上,唐宜柔对她舅舅说,“我过分什么了?你叫我不要管啊?” 舅舅手指着她,怒道:“你对你妈还有没有点尊重!” 唐宜柔脸上笑一收,冷声道:“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尊重她,她有哪儿值得我尊重的?” 舅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梁世柏低下头笑了起来。 唐宜柔道:“不仅她,杜家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尊重,我凭什么尊重你们啊?你们说是我的亲人可你自己说说,你配得上我叫你一声舅舅吗?你以为让我妈在你家住了几天,吃了你几顿饭,我就得感激你?你未免想的太美了。”她颇为不忍地看着舅舅,好像这些话是他逼她说得,“我一直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了,可你非得听一回难听话才懂,上次我就说过,希望你和过去一样,有骨气一点,不过现在看来你是做不到了,不过这回是我妈自己送上门的,我不怪你,以后我们还是别来往了,算我求你,行吗?” 唐宜柔说完这句话就拂袖而去,梁世柏随即起身,抱歉地看了众人一眼,紧跟着离开。 门关上的时候,里头传出来一声压抑的哭嚎,唐宜柔脚步顿了顿,梁世柏牵起她的手,径直向门外走去,她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一起离开了这里,并且都确定再也不会回来。 唐宜柔走后,杜雁兰也住不下去了,虽然兄弟表面没说什么,但明显是在忍着,她也觉得难受,找了个机会就走了,这回没人留她再多住几天。 杜雁兰回去之后左思右想,还是给梁世柏打了个电话,说她把钥匙留在屋里了,梁世柏一听就劝她,让她不要生宜柔的气,又说明天就来看她,“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宜柔说得都是气话。” 杜雁兰又想到了唐宜柔那句“我凭什么尊重她”,她眼泪又漫出来。 她说:“算了,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说再多也没用,我当时就不该出来找她。” 梁世柏又安慰她,杜雁兰听着心里又苦又酸,不知道怎么的,就脱口而出,“她和别人不一样。” 梁世柏说:“我知道。” 杜雁兰认为他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他不清楚唐宜柔做得那些事,他被鬼迷了心窍。 唐宜柔能过上如今这种生活,这事常让杜雁兰觉得困惑,唐宜柔运气好,梁世柏什么都不知道。 杜雁兰眼前出现了唐春生的脸,他年轻时的脸,带笑看着他,她曾经拥有一个人人称羡的丈夫。 要是唐春生没死,她熬过了最苦的那段路,他们未尝不能过一生。 杜雁兰端详着唐春生,自然可怜起梁世柏来,她应该提醒他一下。 杜雁兰没有过多犹豫,开口说:“你知道宜柔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吧?” 梁世柏说:“宜柔和我说过,是个意外。” 杜雁兰还记得那天,那晚她不在家,她上夜班,家里只有唐宜柔一个人,唐春生那天是去喝喜酒,他回家之前还去了厂里,他从酒席上打包了些吃的带给她,他那天特别的高兴,说想起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还跟杜雁兰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保证,可那天他看着特别真挚,他还说要带她去看电影,他好像真的要变回过去那个人了。 杜雁兰怀抱着希望度过了一夜,然后第二天看到了他的尸体。 “他就在家门口冻死的,他敲了门,对门都听见了,但宜柔睡着了,她说自己没有听到。” 梁世柏说:“这是个意外,宜柔跟我说的时候也很难受。” 杜雁兰道:“她不会难受。”她知道梁世柏不会信,他越不信她越应该说,她无所顾忌,把女儿描述成了怪物。 杜雁兰的声音从手机里流下来,像某种带着腐蚀性的液体,汇成一股,缓缓地涌向唐宜柔,她正躺在梁世柏腿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样,梁世柏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神情赞叹,他朝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唐宜柔,她表情平静,呼吸轻缓,正在经历一场好眠。 直到杜雁兰挂了电话,唐宜柔都没有醒过来,梁世柏把她抱到床上,他躺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他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 他们醒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天已经黑了,唐宜柔说他睡了四个小时,“你晚上不用睡觉了。” 她从梁世柏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下床去开了灯。 屋子里亮起来,梁世柏还躺在床上没动,他抬手遮住眼睛,唐宜柔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拉他。 “起床了,我们去吃饭。” 梁世柏第一次不想起来,他睡得很舒服,身体像泡在水里一样自在,毫不费力。 他干脆把唐宜柔拉下来一起躺着,“我们再睡一会儿。”他蹭着她的头顶。 唐宜柔趴在他胸口,她感觉到他衣服上一点快被体温渥干的湿意。 梁世柏摸着她的头发,闭着眼睛问她饿不饿。 唐宜柔说不饿。 梁世柏笑起来,她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他得到快乐。 他揽紧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唐宜柔被他的动作弄得惊叫,本能地想挣开他。 梁世柏不放手,唐宜柔被他别成了半跪地姿势,窝在他怀里。 她挣了几下,让他放开。 梁世柏不肯,“放开你就跑了。” 唐宜柔哭笑不得道:“我不跑,我跑哪儿去。” 梁世柏松开她,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神情一滞。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第二十五章 杜雁兰留下钥匙走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了哪儿,唐宜柔没有给她打电话,她现在害怕听到她的声音,更不想见她。 梁世柏再没有劝她去找杜雁兰,他不再表现出过去那副对她们之间关系的担忧和关心, 唐宜柔看得出来,他很乐于见到自己对于杜雁兰的离开表现得无动于衷, 他看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最近没有去上班, 留在家里陪伴她, 他不再提及她的过去, 她的家庭,也不再像往常一样总是有很多问题, 他谈论的都是将来,他有很多畅想,他说会让她接下来的生活过得轻松又安静, 他看到了巨大希望,喜不自胜,直到梁明志再次打来电话, 他才终于将注意力从唐宜柔身上转开。 梁明志让他们回家。 唐宜柔不知道自己现在见到他是否能够隐藏好, 她告诉梁世柏,“我们最好不去。” 可她已经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梁世柏不会拒绝梁明志的任何要求。 梁世柏说握住她的手,像在请她理解。 “爸爸很想念我们。”他说,像是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唐宜柔轻轻地抽出了手。 第二天他们回到老宅,见到了梁明志。 他依然面容和蔼, 态度可亲,问他们最近的生活,关心他们的健康,他演活了一个好父亲的角色,要不是看过梁世柏身上的伤口,唐宜柔或许都不能相信他会对任何人施暴。 唐宜柔在桌山一直没有开口,她尽量避免注视梁明志,担心眼神中泄漏出她对他的态度,她知晓了他的秘密。梁世柏则如往常一样,他没有任何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看着梁明志,对他每句话的语气都反应恰当,他们这对父子乍看和其他全天下普通家庭里的父子没有什么不同,恭敬大于亲热,无论个人在社会上成功于否,父亲面对儿子时总是想要指教他该如何做,儿子也许有自己的想法,但不会当面去反驳父亲,他们的父子关系可以算作典型,没有任何不寻常。 直到梁明志站起来,他不忘嘱咐唐宜柔多吃一些,不要急,接着就转身朝楼上走。 梁世柏随即放下筷子也站了起来,他跟在梁明志身后,俩人隔了一步远的距离,唐宜柔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画面,他们一前一后,梁世柏像是梁明志的一个影子,拖在他脚下,无法自控一般,她不由的想到自己。 楼梯上梁世柏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唐宜柔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已经转过头去。 他们上了楼,唐宜柔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她一个人坐在桌上,菜还冒着热气,房子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一时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突然想起了杜雁兰,她猜她现在应该在老杜那里,杜雁兰身上有一点钱,老杜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杜雁兰也惯常忍受,她想和老杜在一起,她在老杜身上又找到了希望,她不会让唐宜柔再次扼杀她的希望。 唐宜柔觉得她做得对,唐春生死后她们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正常的模式来相处,她总是觉得自己要保护杜雁兰,可杜雁兰并不这么想,她们是该离得越远越好。 唐宜柔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留心捕捉着的屋子里的声音,她什么都没听见,但感觉耳边随时有什么要炸开。 唐宜柔无意间一瞥,看见那个总是往她手上塞吃的阿姨正站在厨房门口,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她躲在光线后,脸上投下一道阴影。 唐宜柔站起来,她立刻走过来,客气地请唐宜柔去偏厅坐,又询问唐宜柔想不想吃点水果。 唐宜柔说不用,转身就朝楼上走,阿姨笑着说:“唐小姐不吃碗甜粥,梁先生一会儿就下来了。” 唐宜柔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凶相毕露,一点儿都不掩藏,阿姨看她一眼,低下头去收拾桌上餐余,唐宜柔直接上了楼,背后窥视的眼神一直跟着她。 这个屋子里也许真的藏着怪物。 唐宜柔故意把脚步声踩的又急又响,她一路不停,来到了书房门口,里头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握起拳头“咚咚”地砸在门上。 门打开了,梁世柏站在门口,悄悄对她露出一个笑,唐宜柔看着他的脸,没有任何痕迹,她松了口气,她来得不算太晚。 “小唐,有什么事吗?”梁明志站在书桌后面看着她,眉毛皱着,眼神有些指责,大概觉得她不懂礼貌,这样的神情让他老态尽露,他只是一个无力的老人而已。 唐宜柔微微一笑,牵起梁世柏的手道:“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想早点回家。” 梁明志“喔”了一声,点点头,他沉沉地盯了梁世柏一眼,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碍于唐宜柔在不好说出口,他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探究地看着唐宜柔,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轻视。 对唐宜柔而言,梁明志从来不值得畏惧,他不是她的父亲,即使是又怎么样? 身旁的梁世柏担忧地看向她,唐宜柔迎着他的目光,对他笑了笑,她回头跟梁明志道别,拉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梁世柏走了出去。 一路上梁世柏都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不住扭头看她,像是要确认她在身旁。 他们回到家没多久,又接到梁明志的电话,他问唐宜柔身体有没有好些,又说他后天就要走,问他们明天有没有空回去。 无处发泄的暴力欲望是次要,令他更难忍的是梁世柏逃脱了他的控制。 梁世柏没有回答,转头看着唐宜柔,唐宜柔示意他不要出声,她先和梁明志道歉,说他们恐怕不能去见他了。 她告诉梁明志自己还是觉得不舒服,已经打算好明天要去医院,梁世柏会陪她一起去。 梁明志关怀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梁世柏从未见过有人拒绝梁明志,他又惊又奇,刚笑起来,又皱眉道:“这次不去见,可下次···我不可能躲他一辈子。” 唐宜柔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能?你可以走,只要你自己下定决心。”虽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躲的。 梁世柏看着她,“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唐宜柔点点头,“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走。”她又说,梁世柏着迷地看着她,她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残酷,整个人像一把□□粗劣的刀。 怪不得杜雁兰怕她,哪个人能不怕她?梁世柏想笑,却又怕她发觉,他靠在她的肩膀上,把脸埋进了她的脖子里,他感觉到她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会保护我吗?”梁世柏忍不住问她。 “会。” “永远不会丢下我?”梁世柏盯着眼前她脖子上一跳一跳的动脉,咬住了嘴唇。 唐宜柔没有说话,梁世柏抬起头看着她,她又笑起来,点点头,他心满意足的样子,重又靠回她的肩膀。 他喃喃道:“我刚才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忍不住回头看她,却发现她不知道想什么在出神,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失败了。 幸好她来了,他更加大胆地贴紧她,感受她的血液在皮肤上奔涌,她如此生动鲜活,并且承诺会保护他,只保护他一个人。 “我很高兴。”他喃喃道,这句是真心的,他高兴得浑身发抖。 唐宜柔察觉到了他的颤抖,她只在淋湿的野猫身上感受过这种颤抖,她拍了拍他的背,意在安抚他。 唐宜柔仰了下头,把蹭到她嘴边的头饭撇下去,梁世柏的头发柔软又冰凉,贴在她的下巴上,脖子上,像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缠绵的危险而奋起挣扎,她不相信他,更不相信自己,他却以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相信她会保护他。 梁世柏并不害怕梁明志,他习惯了遵从他,在梁明志面前他丧失了正常的情感反应,他不能也不想害怕梁明志,按理说梁世柏不需要任何保护,没有恐惧,也没有感受到伤害,就没有必要去寻求保护。 她想起他在楼梯上回头看她的那个眼神,她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如果她没有上去,他会怎么样对她? 他会对她失望,还是继续打动她,他表现得如此可怜,仅仅是为了博得她的同情吗? 她的保护与他而言有什么意义? 唐宜柔抚着他的背的手停了下来,她轻轻推了推梁世柏,让他坐好,梁世柏的表情有些紧张,他握住她的手,不自觉的用力。 唐宜柔装作感觉不到他的不安,她温柔地说:“我会保护你。”她再一次承诺,想要令梁世柏放松。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适时提出条件,“但是,你要把什么都告诉我,不能骗我。” 梁世柏脸上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反而颇为欣喜地看着她,像是早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毕竟他给了她那么提示,唐宜柔想,也许他早就巴不得她去问。 唐宜柔问道:“你妈妈真的死了吗?” 梁世柏摇摇头。 唐宜柔又问:“那她现在在哪里。” 梁世柏思索了一下才答:“国外,我也不确定。” “是梁明志放她走的吗?”唐宜柔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是,她自己逃走的。”梁世柏果然道。 唐宜柔看他一眼,梁世柏耸耸肩,“她一个人走的,没有带上我。” 唐宜柔道:“因为她恨你?” 梁世柏笑起来,说:“不,因为她怕我。” 第二十六章 刘铮接到梁世柏的电话时他已经等得有些焦躁了, 他甚至怀疑梁世柏是在耍他玩儿。他立刻动身去了梁世柏的公司,他心情激动,却又要掩饰,因此面上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冷漠,眼神中火焰一点即燃。 梁世柏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似乎觉得他这幅样子很有意思,刘铮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让自己难堪, 可这次梁世柏却意外地宽和, 他请刘铮坐下, 又问他最近怎么样。 刘铮想到了上次无意间从那个女人嘴里探听到的关于梁明志的特殊癖好, 他看着梁世柏说:“倒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是听到了一点传闻。”梁世柏看他的神情, 立刻察觉了,他说:“难道跟我有关?”他开起玩笑,“什么传闻, 离谱吗?越离谱的传闻越有可能是真的。”刘铮摇头笑了笑,他还是决定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梁世柏,梁明志是他的父亲, 他觉得梁世柏不会喜欢听到那些, 或者,刘铮不着痕迹地盯了他一眼,梁世柏对父亲的这些爱好早就知晓。 梁世柏也没有追问,他有更感兴趣的事。 “你会去找赵青吗?”他问刘铮。 刘铮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这个问题惹恼,可光是听到赵青的名字, 他的笑就克制不住,他一生中从未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脱手的气球,风带着他不断往云上飞,他只会落到他爱的人手上。 他尽力克制地回答道:“也许会。”他这么说纯粹是因为不想梁世柏从中获得快乐。 梁世柏没有因为他的回答而失望,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刘铮一定会去找赵青,他前脚把号码给他,后脚他就会给赵青打电话。 梁世柏没有戳破刘铮的谎言,只带着一点了然的笑意打量着他。 “我认为你应该去找他。”他故意对刘铮说。 刘铮没有接话,他转开话题,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记得梁世柏上次说他要出去散散心。 “明天”,梁世柏欣然道,“也许我会去看看海。” 刘铮不知道梁世柏这句“也许”和他的“也许”是不是一样的意思。 之后梁世柏递给他一张纸,“赵青的联系方式,还有他的地址。”他对刘铮一笑。 刘铮接过来,低声道谢,他盯着纸上看了一会儿,表情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惶恐,他仔细看了纸上的内容,然后郑重的将纸折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梁世柏从桌子后面起身,朝他神出手,刘铮回过神来,和他握了下手。 “无论如何,我祝你如愿。”梁世柏最后如此慷慨地祝福他。 刘铮出来后,回到局里接着上班,一整个下午他都心不在焉,时不时去摸一摸裤子口袋,确定那张纸还在里面。 这会儿他把所有都忘了,对前妻关思仪的愧疚,对儿子刘力力的责任,以及无法面对父母的羞耻,他通通忘了,他只想紧紧握住这张纸,他只记得自己对赵青的思念,他想起赵青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我等你”,他突然有种冲动,恨不得立刻抛开一切去找他,他让他等了那么久,他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刘铮决心抛下一切,事实上,他也许马上就会一无所有。 阮萍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时已经不再愤怒,她看起来很疲惫,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她苍老了许多,她没有让刘铮回家,俩人在外面见面,客客气气的,像两个陌生人,这是刘铮曾经幻想过的场景,如今真的发生了,他却感觉复杂,他没办法对母亲脸上的冷淡感到快乐和释然,但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让她回到过去。 阮萍不再试图劝他“改邪归正”,只说让他去把刘力力接回来。 “你爸也同意了,我们只要力力回来,你要怎么样我们都不回管,我就当我儿子死了。”她平静地看着刘铮,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愤怒了,她自认已经做了最大让步,她丢掉了为人父母的自尊,这样央求儿子,可没想到还是遭到了拒绝。 刘铮说他不会把力力带回来,“他跟他妈妈在一起生活也能过得好。” 阮萍冷冷地看着他,“你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要拿力力去填坑,去给关思仪赎罪,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她,你就自己去,你凭什么让力力跟着她走!”她语气渐渐激动,“力力他是我的孙子,是刘家的人,你已经这样了,力力绝对不能离开我!” 刘铮听出来阮萍说起他时,像形容一个得了怪症的人,如果她真的接回力力,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靠近力力的。 那时候力力就真的就和他没关系了。 刘铮看着阮萍,她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弃了,因为他无药可医。 “妈,我不是怪物。”他说,犹豫自己要不要笑一下,阮萍的眼里的憎恶更深。 刘铮收起笑,低下头说:“我这么多年也不好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这样不对,不应该,刚开始我也觉得自己有病,觉得自己很恶心,不是人,我也试过,就跟其他男人一样,结婚生孩子,我以为这样我就会变好。” 他看着阮萍,她的冷漠这时候反倒令他更有勇气,他接着说,“但是我没有好,有了力力之后,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感觉松了口气,我彻底解脱了,我每天都故意留在局里,晚上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我才回家,因为我不想再面对关思仪,我不想再做她的丈夫。起先我是你和爸的儿子,你们对我有寄望,我不敢让你们失望,后来我成了别人的丈夫,做了爸爸,但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骗子,其实你说的对,你的儿子早就死了。” 阮萍流着眼泪看着他,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晚年会遭受这种厄运,刘铮的这番话令她心灰意冷,她知道她这一生彻底失败了,她抹干眼泪,恢复一开始的冷淡,对刘铮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只要力力,如果你不能把力力要来,我就直接去找你领导,我会把你的丑事公之于众,我不怕丢脸,我已经不要脸了,我让社会来审判你,评价你,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到底错没错了。” 刘铮知道阮萍不是在吓唬他,她在机关工作了这么多年,最知道怎么样让一个人屈服。 阮萍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然而刘铮现在啊却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她的威胁,他再次将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将那张纸捏了捏,露出一个笑来。 也许他等不到阮萍来揭发他了。 刘铮死去多年的浪漫细胞一夕之间活了过来,他想像着自己突然出现在赵青面前时他惊喜的眼神,他的泪水,他猜赵青不会变样,他希望自己看起来没有太老。 李小宇这两天被和颜悦色的刘铮吓得不轻,老怀疑他是在憋什么狠招整治自己。 他在刘铮面前更缩了,简直什么事儿都要请示他一番才行。 刘铮的反应更奇怪,有点儿让他放手干的意思,不再跟以前似的骂他,恨不得戳他脑袋那股恨铁不成钢劲儿也没了。 李小宇感觉大事不妙,下班之后死活拉着刘铮去吃饭,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铮也没打算瞒着他,没等李小宇问自己就说了。 “我要走了,以后你得好好干,不能再跟以前似的瞎胡混了。” 李小宇这是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以为刘铮是要调去别的地方,死活没想到他是不干了。 “为什么呀?这为什么呀?”李小宇变身复读机就会这两句了。 刘铮笑道:“我得去找个人。” 李小宇急道:“你说谁,我帮你去找!” 刘铮摇摇头,“你找不到,非得我自己去。” 李小宇有点儿摸到边儿了,他跟着刘铮这些年都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开心,以往他身上总像压着什么重东西一样,这会儿他肉眼可见的松快了,整个人都精神了。 李小宇垂头丧气,瞅了他几眼,没说话。 刘铮拍了拍他的肩说:“叹什么气,以后也不是见不了面了。”他虽然这么说,语气却不太确定。 赵青在外面这么多年或许已经习惯了那边的生活,如果他不想回来,那自己当然是陪着他。 一顿饭吃完,李小宇把自己灌醉了,还不要脸的哭了,搞得刘铮像明天就要走了一样。 刘铮把他送回去,到家之后就开始写离职申请,他有点后悔没再早点提,应该在梁世柏告诉他那一天就提的,现在怕是要耽误一段时间,他想想就有写坐不住,要是非得拖三个月,他干脆就请个假先去见赵青一面,等事儿定了,他再回来办辞职。 刘铮正想得入神,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接起来。 “顾先生,有什么事吗?” 刘铮以为顾清峰又来给他提供“证据”了。 顾清峰说:“我要走了。” 刘铮问:“走?你要去哪儿?”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顾青峰道:“我要去找她。” 刘铮明白了顾青峰要去哪里了,他劝他,又说了些重话试图让他清醒,可顾青峰根本听不进去。 他乐观道:“或许她活着,或许她被人救起来了,只是失忆了,回不了家。” 刘铮不客气道:“只有韩剧才这么演。”他说完这句话那边传来顾清峰的笑声,刘铮和他见了几次面,他从没笑过。 顾清峰的声音响起来,“我现在没有顾虑了,我以后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件事,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刘铮不知道说什么了,如果他不让顾清峰去找或许就是让他放弃生的希望。 顾清峰最后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刘铮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才又拿起笔。 他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 第二十七章 唐宜柔睡了一觉醒过来天却还是黑的, 她恍惚了一阵儿,梁世柏推开窗,风吹了进来,里头有股焦甜的香味,唐宜柔问道:“楼下是不是有个面包店?”梁世柏走过来坐她身边, 摸着她睡得热烫的脸,问道:“饿了吗?”唐宜柔点点头, 她在飞机上什么都没吃。 他们下去在餐厅吃了饭, 吃完后梁世柏又去买了一袋面包带回房间, 唐宜柔吃了点, 吃到嘴里却没有闻着香,她有些失望。他们坐在椅子上, 壁炉里的火烤的他们脸庞发红,唐宜柔昏昏欲睡,梁世柏盯着火, 眼中倒映出一簇跳跃闪烁红色,他到了这里之后就突然安静下来,时不时发呆。 唐宜柔说想见一见梁母, 所以他们到了这个陌生国度, 唐宜柔问他:“难道你不想找她问清楚,当年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梁世柏有点厌烦了,他靠在椅子上,扭头看了一眼唐宜柔,她闭着眼睛, 好像又睡着了。 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她没有睁眼,只说:“我们明天就去见她。” 梁世柏说好,唐宜柔睁开眼看着他,问道:“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梁世柏点点头,手指从她的脸滑到她的肩上。 “她为什么怕你?” “她觉得我像我父亲,她怕我会伤害她。” “那你伤害了她吗?” “至今没有。”梁世柏收回手,他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唐宜柔没有再问。 第二天他们按着地址找过去,但他们没有见到梁母,那栋房子已经易主,现在住的这一家人表示上任房主并不是中国人。 梁世柏说:“这个地址是我父亲多年前得到的,她可能搬家了,或者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也说不定。”他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唐宜柔不知道怎么办,梁世柏也不提供任何建议,他不说要走,但留下来已经毫无意义,他们不可能靠运气在异国他乡偶遇一个人。 唐宜柔按下焦躁的情绪,她不想就这么走,她总觉得,梁母就在这里,而且她看得出来,梁世柏一点儿都不想见他的母亲。 他当时告诉自己梁母已经死了的时候并不是骗她,在他心里,梁母的确是已经死了。 他可以缅怀一个死人,但不能面对一个活着抛弃他的母亲。 梁世柏对待梁母的态度与对梁明志相比要激烈得多。 唐宜柔决定留下来,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好运气。 他们不能在酒店干等,又没有目的地,只好像个观光客一样,跟着游览手册的介绍,制定路线,往人多的地方去。 他们跟着人群,从古老的教堂中走过,唐宜柔对壁顶上俯视他们的天使毫无兴趣,她一眼都不看,只盯着面前经过的每个陌生人,黑头发,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应该没有这么快就变成一个老人,她割断所有逃出来,不会让自己活得像个被摧毁的可怜虫,她珍视失而复得的自由和尊严,她还得到了一个勇敢且正常的男人的爱,她也许比从前更美。 唐宜柔眼神从一张张面孔上滑过,里面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看向梁世柏,他正在专心欣赏一座雕塑。 中午他们随便走进了一家附近的餐厅,侍者拿过来两份菜单,唐宜柔根本没翻开,梁世柏迅速点好了,并没有询问她。 他们一致扭头看着窗外,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上午的奔波没有意义,更没有收获。 梁世柏承认,他只是装作欣赏那些艺术品,那些石头雕的人并没有像一片香喷喷的面包打动唐宜柔一样打动他。 “外面好像在下雪。”唐宜柔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梁世柏眼神转向她,她盯着窗外的街道,眼里没有一丝阴霾,她到了这里以后格外的开朗。 他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没有雪,虽然天色很阴沉,梁世柏想。 他依然没有说话。 他看见了唐宜柔在人群里的眼神,那种被虚妄,毫无根据的幻想点亮的眼神,她盯着每一人看,像个奇怪的疯子。 他为她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他一点儿都不想加入她,所以他装作对一块石头着迷。 梁世柏没有回应她的话,唐宜柔确定他是在不高兴,她为此高兴,这么久了,她终于成功把他惹毛了。 她刚想说点什么,侍者端着食物过来了,梁世柏拿起刀叉,优雅地切着肉,他用这番姿态充分表达了不想交谈的意愿,唐宜柔也不想噎着自己,她闭上嘴,专心地对付那些半生冒血的肉去了,她从来没吃惯过这种东西,梁世柏知道。 唐宜柔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他装作没注意到。 直到回到酒店他们之间都没有说话,唐宜柔感觉奇妙,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们处在一个空间,他对她视而不见。 唐宜柔这才发现他们俩原来交谈的有多么频繁,可能她从没有对任何人像对梁世柏一样说过那么多话,他们其实不单单聊过那些让她难堪的事,光是那些事并不能让他们滔滔不绝,他们说得更多的是一些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废话。 唐宜柔确定是废话,因为她现在想他们平时在聊什么,一件也想不起来,也许因为他们之间话题的发起者大都是梁世柏,但是让它拐弯的是谁呢?她也不确定了,她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平时都在聊些什么。 梁世柏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桌子旁,无声地在手机上点来点去。 唐宜柔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梁世柏平时笑得太多,突然变得闷不吭声,按理说她应该不安害怕才对,可唐宜柔只觉得自己变得柔软,像阳光下的雪人。 “你在干什么?”她终于想到了一句开场白。 梁世柏抬起头看着她,“在看明天的天气。”他回答。 唐宜柔问:“明天有雪吗?” 梁世柏答没有,他顿了顿又说:“今天也没有雪。” 唐宜柔说:“可我刚才看到了,你没看到吗?天上飘下来了一些雪子。”她非常肯定。 梁世柏看了她一会儿说:“可能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废刚才那句话,他更不想为这种事和她争论。 唐宜柔看见他沉下脸,像再也不会笑了一样,他又低头盯着手机,像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一样。 她站起来,梁世柏点着屏幕的手停了下来,他以为她要走了,但她只是绕过来,坐到了他身边。 唐宜柔握住他的手,梁世柏像是被打扰了,不得不抬头看着她。 唐宜柔问:“你想回去吗?” “你不找了。”他语气并不欣喜。 唐宜柔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世柏没有说话,他认真思索着,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能第一时间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他知道唐宜柔不愿意回去。 他自己呢?他只想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保护他。 “我可以陪着你找。”他给出了这么一个回答。 唐宜柔不让他逃避,她说:“你不想找她是不是。” 梁世柏为自己辩解道:“她也不想见到我。”他看着唐宜柔握着的他的手,“她连猫都带走了,却不愿意带走我。” 唐宜柔不自觉靠近他,这让他觉得安全又不满足。 他继续说,“爸爸一开始只打她,不打我,只是会让我在一边看着,他说这是教我怎么样做一个男人,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就跪在我们脚边,因为她犯了错,爸爸说的。” “后来她就开始怕我,又讨厌我,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和她说话,她从来不理我,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梁世柏记起梁母看自己时那种冰冷的神情,“她把我看作爸爸的同伙,她觉得我会和爸爸一样,我迟早会变成伤害她的那个人。” “但你没有。”唐宜柔说。 梁世柏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怕她不信,“我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她逃走之后,他却对此不确定了。 也许他伤害过她,因为他没有和她一起挨打,他为此庆幸过,可他也为她受伤而难过,他知道父亲对她很不好,父亲对她做的那些不对的,他不想在她被父亲“教育”时旁观,他为此做了很久的噩梦,他很害怕,他想让别人来救救他们,他那时候始终认为她和自己是一体的,无论她怎么对待他。 可她逃走这件事却让他动摇了,她一下子把他推到了父亲那边,他失去了做噩梦的权利,他不得不走向父亲。 但是父亲说他要为她犯的错误赎罪,父亲反而将他和母亲看做一体,他常说他太像母亲,他遭受了那些他目睹过的行为。 他没有理由去畏惧和憎恨父亲,因为梁母认定他们是一样的,即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她深信不疑。 他也没有理由去恨梁母,因为他们都曾经是父亲鞭子下的羔羊,他为她难过,就无法再去恨她,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不常想起,他认为假如他真的恨上母亲,就证明了她的话是对的。 他不希望她是对的。 “事情变得很奇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好像只能这样了。”梁世柏告诉唐宜柔,他猜她会认为他太懦弱,就像杜雁兰一样。 幸好唐宜柔没有这么说,她只是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的皮肤,直扎进他的脑海中,她看到了他描绘的那些场景,也看到了他在其中的变化,她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她知道他的心为什么不完整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想要找到梁母的想法或许是错的。 她指望从梁母身上得到一句解释,或者一丝思念,以此来软化梁世柏,让他得到一点弥补,希翼他会有所改变。 但梁世柏从来没有想要从梁母那里得到什么回应,无论是好还是坏他都不想要,从她走的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她。 唐宜柔想到梁世柏曾经告诉她的一句话,人遭受的痛苦越多,求生的欲望就会越强。 但是他没有说,能活下来的人,并不全是因为反抗,也有些人因为无法做出反抗,便在自己身上剖开个洞,再藏进去,此后痛苦就成为了常态,他们再分辨不出,便活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唐宜柔决定不再找梁母了, 但她也和梁世柏说明,他们暂时不能回去。 她这次非要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躲开梁明志,他就像梁世柏的过敏源,避免接触就不会发作, 梁世柏对他只是不抗拒,但并不是受虐狂, 而且自从她说了要保护他, 他就唯她是首, 对她表现出了强烈的依赖。 唐宜柔表明了意见之后, 梁世柏就带着她飞去了他当年读大学的城市,他迫不及待让唐宜柔亲眼看看自己的故地。 他们刚下飞机, 梁世柏就开始计划要带唐宜柔去他学校看看。 “我们学校是欢迎参观的。”他对她保证。 他多嘴一句让唐宜柔想起他当时赖在她学校门口的样子,还有那个门卫大爷看他的眼神,她有点儿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去学校参观了, 可能他最私人最轻松的生活就在这段异国他乡的校园里了。 梁世柏从毕业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怀念过这里,可今天再次踏上这个地方, 他又想起当年在这里发生的桩桩件件事, 因为唐宜柔在他身边,他突然觉得过去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有些可惜,全无意义。 唐宜柔想的却是,梁世柏当时独自一人在这里,他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梁世柏的心情明显比前两天要好得多, 他变活泼了。他熟悉这个地方,他们再不用没头没脑的乱撞了,不过这次他们也没有什么要找的,他们这次可以放松观光。 梁世柏负责安排行程,唐宜柔什么都不用操心,跟着他有就是了。 他先带她去了他的大学,他说这里一点都没变。 他还能找到他当年最喜欢的一棵树。 “最喜欢的树?”唐宜柔看着那棵树,这棵树和其他树在梁世柏眼里千差万别,他如今和她分享,希望她也看出来它的特别之处。 唐宜揉看不出来,她只能看见梁世柏站在这棵树下面,格外专注地触摸着树干,像听见了树的心跳,周围那么多人,但他却最喜欢一棵树。怪不得人家说他是个呆子,怪不得他会记住第一个对他笑的人。 他们到了这里当然免不了要谈论起当时在这里遇见的人。 苑心妍首当其冲,飞机上唐宜柔半真半假地问起来,梁世柏一反平常的坦荡,含糊的提了几句就不再开口。 越是靠近故地越要逃避旧人。 “它长高了不少。”梁世像绕着树看了一圈儿发表结论,语气像在谈论一个老朋友。 唐宜柔问道:“要不要来张合影?”她是在逗他。 梁世柏想了想,说好。 唐宜柔忍住笑,刚要拿出手机,梁世柏却走到一边。他拦住了一个陌生人,说了什么,然后把手机给了那个人,接着回来拉着她站到树下。 唐宜柔表情有些僵硬,刚才取笑他的从容都不见了,她双手藏到身后,手指头触到树干,梁世柏揽着她的肩,她挤在他身上,他低头看她一眼,眼神动人,笑容和阳光一样适宜温暖,唐宜柔发现,他侧脸上也有她的影子。 他们在学校里逛了一天,晚上梁世柏说要带她见个朋友。 说实话,唐宜柔从来没有对梁世柏的哪位“朋友”有过好感,尽管他们地位都同样高,财产也不少,可那些人只是让她觉得,果然世界上是没有“公平”二字可言的,但今晚见到的这个人,却没有激起她这种心理 。 赵青是个很热情的人,他常常笑,他的长相和性格是那种很容易让女人生起怜爱的类型,那种对弟弟,或宠物一般的忍耐和关心。 “所以没有女人喜欢我,我只好去喜欢男人了。”赵青还无所顾忌。 奇怪的是唐宜柔听他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吃惊,只觉得理所当然,她根本想象不出来赵青去吻一个女人。 梁世柏问他今晚怎么一个人来了,赵青道:“他还要上班,不然怎么养我这个无业游民。” 赵青邀请他们明天去他家里做客,他说:“我最近在家研究做菜,有点心得了。” 梁世柏对唐宜柔笑道:“听出来了吧,不能去,他要拿我们做实验。” 唐宜柔莫名觉得梁世柏对赵青比对那些“朋友”亲近些。 “当时我在这边上学的时候,受了他家不少照顾。”入睡之前他们聊天,梁世柏说起他和赵青是怎么认识的,其实算是梁明志和赵青父亲之间有渊源。 “赵青在国内书都没读完就过来了,他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他妈妈说是过来照顾他,我看更像是监督,一开始他还要定期去医院,吃很多药,他父亲和我父亲是朋友,知道我在这边,李阿姨就顺便连我一起管上了。” 唐宜柔说:“我觉得赵青人还不错。”她觉得梁世柏也是因为赵青这个人才对他亲近,和父辈的友谊没关系,更不是因为受了赵母的照顾。 梁世柏说:“他的确不错,性格也很有意思,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好像没什么烦恼,哪怕有时候我都觉得他该烦一烦。” 唐宜柔说:“他父母都知道他的···” “性取向?当然知道,我以前经常听见他和李阿姨吵架。” 他去他们家吃饭,他们母子俩吃到一半儿就都消失了,他们特意躲在厨房里压低声音吵,梁世柏只能装作没听见。 有一回,赵青直接跑了,李阿姨唯一一次当他面哭了,说要是赵青像他一样就好了,梁世柏那时候真想告诉她,像他更糟。 第二天赵青开车来接他们,虽然他自嘲是无业游民,可其实他是有工作的,只是他不好意思往外说。 “不赚钱的事儿就不算工作。”他说自己还处于爱好阶段。 艾先生不赞成他的话,“他是个画家,很厉害。”赵青被他说得恨不得钻地。 艾先生就是赵青的伴侣,是个外国人,中文发音像在故意逗人乐,但面对他们坚持要说中文,说这是入乡随俗。 赵青没有纠正他乱用成语,只悄声对他们说,“你们就当陪他练口语吧。” 唐宜柔很乐意,她和这个红头发蓝眼睛的艾先生一问一答,十句里互相只能听懂八句就算了不起,实在听不明白的,梁世柏就给两人充当翻译。 赵青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他说厨房和画室都是他的圣地,其他人不许进。 “洗碗的时候我可以。”艾先生强调自己特殊,唐宜柔指着梁世柏说:“他也一样!”他也不让人进厨房!艾先生点点头,“洗碗很重要。” “Edison,来帮我端菜。”赵青打断了这场牛头不对马嘴但双方都挺愉快的交谈。 艾先生洋洋得意地进了厨房。 唐宜柔等他走了,悄悄问梁世柏,这个艾先生到底叫什么。 梁世柏问她:“你知道电灯是谁发明的吗?” 唐宜柔说知道,接着就明白这个艾先生到底叫什么了。 “那他是姓爱?爱情的爱?”唐宜柔恍然大悟,她感叹这外国人取名也太随便了。 爱先生自己觉得他这个名字很有意义。 “我叫爱青,就是他。”桌上他指着赵青队唐宜柔解释,很自豪的语气。 唐宜柔表示这个名字很好听。 赵青让爱先生闭嘴,唐宜柔发现,在爱先生面前,赵青反而担当着成熟可靠的角色,一点儿都没有在面对他们时的跳脱。 饭后爱先生自觉去厨房洗碗,赵青和他们聊天,说爱先生十分没用。 “别看他人高马大的,其实就是个傻子,人家一亮刀他就吓傻了。” 赵青从一次街头打劫中救下了爱先生,爱先生本来想和他做朋友,做中国人说的那种“拜把兄弟”,没想到最后居然爱上了他。 赵青读过警校,梁世柏提过。 可唐宜柔不知道他能打人,她虽不认为赵青柔弱,可也没看出来他有英雄救美的实力。 赵青笑道:“就是花拳绣腿,唬唬外国人,那是个业余毛贼,真玩儿命的我也不敢惹,幸好没去做警察,不然早就丢人了。” 赵青告诉他们,明年他会和爱先生办一个简单的仪式,希望到时候他们俩能来参加。 “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就得去雇几个人来充充场子了。” 这话总叫人心酸。 梁世柏说他们一定会来, 临走时,赵青和爱先生与他们一一拥抱。 回去的路上,唐宜柔问梁世柏,赵青的父母同意了他和爱先生的事吗? 梁世柏说:“应该没有,赵叔叔是个很传统的人。” 赵青私下对他说过,他的父母已经对他完全放弃了,他说:“我爸早就有准备了,只是对不起我妈了,是我连累了她。” 赵青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妈,其他的他都问心无愧,他未曾因今天怨恨过任何人。 梁世柏看出来唐宜柔因为赵青有些触动。杜雁兰未尝不是她的过敏源,离开她以后,包裹在唐宜柔身上的硬壳就开始脱落,她不再那么尖锐和焦虑,对他她有了更多关心,虽然还是有所顾忌,但她一直在靠近,太近又会自省,他喜欢她这种因为自己而矛盾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在动摇她。 唐宜柔有些感慨,梁世柏安慰道:“就是因为走得艰难,所以他们才更加珍惜,赵青早就想明白了。”唐宜柔点点头,她看得出来,赵青和爱先生很幸福。 她发现自己羡慕他们。 她和梁世柏在一起以后,她过上了以前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她对物质的欲望可以得到无限满足,她拥有了那种对金钱不在意的态度,她曾经因为这个而沾沾自喜,梁世柏的钱弥补了她一部分遗憾,但是她现在想到的却不是这些,她在乎的东西变了。 过去她总认为,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才是好的,她曾经想过和那样的人过一生,只是那个人最后还是因为害怕而离开了她,她当下就想到报复,她因此更加认清了自己,实在怪不得别人不要她。 她想到她在面对梁世柏时无需隐藏的自在,因为他们是同类,他们直到对方做了什么,也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她像水里的倒影,只有梁世柏看得见,他的注视证明了她的存在的,她明白,这才是自己始终没有逃走的原因。 第二十九章 下午六点, 杜雁兰刚下班,她正要回家,就看见唐宜柔站在大堂门口。 她脚步一停,脸上首先出现的是警惕。唐宜柔看杜雁兰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这是酒店里清洁阿姨穿的工作服, 她打量着杜雁兰,发现她胖了不少, 脸色也红润了, 她这段时间过得应该不错。 唐宜柔喊了一声“妈”, 杜雁兰没有应, 她还有些慌乱,不知道唐宜柔要干嘛, 她们有段时间没见,一时都觉得对方陌生,还有些尴尬。 唐宜柔说是来看她的, 她们一起吃了顿饭,唐宜柔问她现在住哪儿,杜雁兰说自己一个人住, 唐宜柔就没有再问。 她说自己前段时间和梁世柏一起出去了一趟, 昨天才回来。唐宜柔像是想和她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来找她,可杜雁兰坐立不安,她怕唐宜柔会突然发难,让她下不来台,这里人这么多, 而且老杜现在应该快下班了……她胡思乱想,对唐宜柔的话含糊答应着。 唐宜柔看她这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桌上的菜根本没有怎么动,唐宜柔叫服务员打包好,让杜雁兰带回去吃,杜雁兰不想要,可又怕她不高兴,只得怏怏提着走了,唐宜柔没有开口说要送她,杜雁兰也不会让自己送她,她连自己住哪儿都不敢告诉她。 临走前,唐宜柔说:“你看杜叔叔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见个面。”杜雁兰吓了一跳,张嘴刚要说什么,唐宜柔就道:“你别担心,我就是看看,你是我妈,我不会害你。”唐宜柔此刻已经倒不觉得难受了,杜雁兰却似被她这番话弄糊涂了,不知道如何反应,最后喏喏答应了,只说等老杜有空了再说。 和杜雁兰见完以后,唐宜柔就回了家,梁世柏还没有回来,她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没找到事儿干,这屋子里的活物除了她就是那只猫,她只好去和猫聊聊天。 那只猫现在养的膘肥体壮,已经再没有过去的气势了,步子沉重,走一走颠三颠,她说一句它喵一声,态度热情,最后干脆走到她腿前边,往地上一倒,砸出一声闷响,它肚皮朝上,意思是叫她随便撸,撸到她闭嘴没烦恼为止,唐宜柔蹲下来意思地撸了几下,它就哼哼起来,像台发动机似的,这种德性是不可能再去做一只野猫的,唐宜柔为此可惜又高兴。 诚然做家猫是比做野猫舒服得多。 梁世柏回家后,见到她在逗猫,只过来看了一眼,就叫她去洗手,唐宜柔扑过去假装要拍他的脸,他赶紧躲开,二人闹了一会儿,唐宜柔终是放过他,去洗了手,出来告诉他自己今天去见了杜雁兰。 “你去见她做什么?你怎么找到她的?”梁世柏语气尽量平常,眼神却有些紧绷,他在紧张。 唐宜柔心里叹口气,面上笑着说:“我去找了老杜,他在我妈原来上班的那个商场里做保安,他跟我妈在一起,当然知道她在哪儿。” 唐宜柔有些无可奈何,“她现在在酒店里做清洁阿姨,你说何必呢?” 梁世柏道:“你又要管她,你忘了她···” “我没忘”,唐宜柔温柔地看着他,握住了他的手,“你让我把她安排好,我不能就这么把她丢开。” 她纵容着梁世柏对自己的依赖,他需要她,她是他的保护者,他享受她的保护,没有人会来指责她,也不用担心他会背叛她,躲开她。 她不去想他们这样的关系最后会走到哪一步,至少现在他们都过得很好。 梁世柏眼神里的惊慌褪去,他抿着嘴,阻止自己再说下去,他告诉自己,相信她,相信她,她一定不会再抛下自己。 几天后,杜雁兰带着老杜来见唐宜柔,老杜一开始不敢来,杜雁兰本来也觉得不见面的好,可老杜这么一缩,她倒觉得必须见一面不可,她强逼着老杜来。 老杜是个老实人,除了老实一无是处,上个老婆就是受不了他这面团样的性格跑了,老杜不怪她,他要是女的也看不上自己,可杜雁兰就是图他老实,图他任人捏扁搓圆都不发脾气的面团性子,她觉得他这样好,她说跟他在一起安心。老杜猜她是被她那个死鬼老公打怕了,她还怕那个跟他死鬼老公一模一样的女儿,杜雁兰不怎么说起女儿,老杜也觉得唐宜柔和杜雁兰不像母女,唐宜柔眼里总带着股狠劲儿,老杜就怕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最看不惯他这样的窝囊废,他遇到这样的人,总是要吃点亏。 唐宜柔的确是看不惯老杜,但她也明白杜雁兰为什么看上了他。 她和老杜聊了两句,问他现在在做什么,老家在哪儿,还有什么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老杜说没什么打算,做不动了就回家种地,家里还有几亩地,反正饿不着自己。 唐宜柔笑道:“饿不着你,那我妈呢?” 老杜讷讷地看着杜雁兰,杜雁兰脸色还算自然,她发现,老杜越怕,她就越不怕了,他把她的那一份畏惧也吸走了。 她看着唐宜柔,只等着她发威。 唐宜柔说:“杜叔叔,你别多想,我说句实话,你和我妈年纪也大了,再回去种地一是不现实,二也没有那个必要。” 她顿了顿,下面的话就把对面的俩人都炸懵了。 “你们俩要是决定在一起过,不是闹着玩儿,就把该办的事办了。”她看向杜雁兰,眼神晦暗又柔软,她从来没有对杜雁兰流露过一丝同情,她总是恨她柔顺又健忘,但现在她想,或许正是因为柔顺又健忘,所以杜雁兰才会留了下来,无论如何唐宜柔庆幸自己不用苦苦追寻,不用抑压恨意,她痛快的恨过了,还能怎么样呢? 杜雁兰万万没想到唐宜柔会同意她和老杜的事,还把原来房子的钥匙也给她了,叫他们回去住。 她听见唐宜柔对老杜说,“我妈受了很多苦,杜叔叔以后麻烦你要好好照顾她。” “她后面起码要享三十年的福才算不亏。”唐宜柔望她一眼,杜雁兰眼睛发酸,强忍着眼泪。 老杜只会点头,他不知所措,看看杜雁兰,想叫她出来答应一声,杜雁兰却低着头不看人。 这回见完面之后,杜雁兰就又搬回了原来的房子,老杜隔了几天才跟着过来,唐宜柔给他俩订了个旅游团,让他们出去玩,算是度蜜月。 临行前一天,唐宜柔又告诉杜雁兰,她给她开了个户头,里头有多少钱,绝对够她今后和老杜俩人的生活。 杜雁兰担心梁世柏知道了会跟她生气,唐宜柔道:“他知道,你只管拿去用,这钱你得管住,不要乱借,也不要让老杜知道。” 杜雁兰听懂了她的意思,答应了,老杜搬过来之后,唐宜柔就没有再来看过她,杜雁兰一直有些话想跟她说,现在见面了却又说不出口,她们都不太习惯俩人现在的关系,她们小心翼翼地避让,维护着目前无言的和睦。 唐宜柔起身要走,杜雁兰终于开口。 “你···你爸爸的事我从来没怪过你。” 唐宜柔没有做声。 “是他自己喝醉了,谁也没想到···”她避过唐宜柔的眼神,对着墙壁说。 唐宜柔看着她笑了笑,说:“是,谁也没想到。” 杜雁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 送走了杜雁兰他们之后,唐宜柔无事可做,梁世柏说他们也可以出去玩,唐宜柔欣然应允。 走之前,她把猫送了人,梁世柏没有过问,他对那只猫毫不关心,只问她送给了谁。 “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梁世柏没听过唐宜柔在这里有什么朋友,她在公司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他们在一起之后,唐宜柔就变成了新一代灰姑娘兼再世妲己,他有一回把这话告诉唐宜柔,惹得她哈哈大笑。 唐宜柔只在他面前提起过一个朋友。他明白过来,笑道:“你的那位傻瓜朋友?” 唐宜柔痛快承认了。 梁世柏问:“你不是说不知道他在哪里?” 唐宜柔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骗你,他就在这里,他的家人都在这里。” 当时她选择来这座城市,就是因为他在。 梁世柏靠近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还骗了我什么,你们是不是经常见面?” 唐宜柔在他越来越凝滞目光里,一笑,摇摇头说:“不,有坏事我才会想起他。” 梁世柏依然看着她,像被她魇住了,唐宜柔笑道:“干嘛这样看我?” 梁世柏粲然一笑,“不,你是怕我伤害他。” 唐宜柔不在意一般道:“当时他来这里上大学,说了要等我,可是我来了之后,发现他交了女朋友,他说不能和我在一起,我去找他,他爸爸还把我骂了一顿。”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了,就像别人一样,他说他离我越远越清醒,像是我给他下了迷魂药,后来我敲诈了他。”唐宜柔语气快意。 梁世柏松了口气似的,“你报复了他,做的好。” 唐宜柔没有说话,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 梁世柏不喜欢她思考,不喜欢她沉默,不喜欢她让他看不透,他希望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的。 “你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在想当时我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梁世柏问:“想出来了吗?” “因为他喜欢我,因为他和我不一样。”她吐出最后一句话,突然就泄了气。 梁世柏淡淡道:“所以他才会害怕你,怕你会伤害他。” “而我后来也的确伤害了他。” “就像一个恶性循环。” “就像一种病。”唐宜柔道,“但也许能治好。” 梁世柏抬眼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抚上他的脸。 第三十章 杜雁兰的蜜月都度完了, 唐宜柔的旅行还没有开始,就在他们出发的前天,梁明志回来了,他要见他们,杜雁唐宜柔大为火光。 “他又不是是皇帝?为什么他一通电话, 我们就得屁颠屁颠地放下所有计划去见他?” 梁世柏劝道:“我们可以下次再去旅行。” “不是这个原因”,唐宜柔语气冷静, “你为什么不拒绝他?你可以不去见他。” 她知道这对于梁世柏来说很难, 他从来没有对梁明志说过一个不字, 梁明志从精神上驯化了他, 控制着他,梁世柏在面对梁明志时, 所有的情绪都被隔绝了,梁明志不允许他有反应,他便也再不觉得那些侮辱和暴力是折磨。 “我不能不去。”梁世柏这么说。 “你怕他生气?” “不。”梁世柏语气无奈。 唐宜柔没有在问, 而是说:“但你去了他会打你。” 在她看来,梁世柏像一个盲人,看不到前方的陷阱。 “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梁世柏告诉她, “爸爸是为了我好。” “你做错了什么?” 梁世柏想了想, 他突然带着点歉意地看着她,说:“也许我不该让你这么紧张。”话虽如此,他语气还是高兴的,他喜欢她为他担心。 唐宜柔并不理会,她说:“你叫我我保护你, 可你并不害怕。” 梁世柏突然想起来,她上次说这是种病,但也许可以治好,原来她认为他病了,那她现在是在给他治病? 梁世柏眼都不眨地盯着她,他兴奋又好奇。 “你该害怕他,如果你不害怕他,那么我就不需要保护你。”唐宜柔不得不这么说,她知道梁世柏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梁世柏并不害怕,这才是最怪异的事,他之所以执着于寻求她的保护,只是因为他没有从梁母那里得到这些,他说她是更完美的他自己,事实上他也把她当作一个更完美的母亲。 在去寻找梁母时梁世柏表现抗拒,当时唐宜柔就发现了,他唯一保有正常情绪反应的就是梁母了,除此之外,他的情绪要么太平淡,要么就是根本是残缺的。 他对梁母记忆深刻,梁母曾是他的同伴,也是他的依靠,当她离开之后,梁明志的暴力全都发泄在他一个人身上,她不光是抛弃了他,她还让他变得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梁母嘴里的施暴者,还是梁父暴力下受害者,他的情绪被扭曲了,像个木偶一样被梁明志操纵着。 这边梁世柏皱起眉,他有些不开心,唐宜柔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威胁他,他突然开始担心,如果她发现自己都治不好他的病,她会怎么样?她还会留在他身边吗?他一边担忧着一边劝自己收起疑心,这番威胁并不是她的真心。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梁世柏开口道,他妥协了。 唐宜柔观察着他的表情,她不能操之过急,她试探道:“你可以一步一步来。” 梁世柏抬头看着她。 她让他在桌上拒绝梁明志。 “当他叫你上楼的时候,说不。” 说不说不说不! 梁世柏脑子里一直响起这两个字,直到梁明志站起来,他本能地跟着起身,他动作太快把椅子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梁明志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楼梯走去。 唐宜柔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她没有动,她在逼他自己开口,可她明明说了要保护他! 梁世柏握紧拳头,梁明志已经走上了台阶,他伤心又愤怒,想起了母亲,在抛下他之前她又施舍了他一点温暖,以后每逢他感受到一点希望,便知道接下来是更彻底的绝望。 她气定神闲地坐着,说不定还在嘲笑他,她要他拿出他没有的东西,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让她失望了,他又一次被抛弃了,他松开拳头,抬起脚,跟上梁明志的步子。 一只手猛地拉住了他,她把他狠狠往后一扯,带着怒气和急切,他欣喜地回过头,对上了一双腾腾燃烧的眼睛,这是双为他燃烧的眼睛。 “我想回家。”她高声道,梁明志回过头看着她。 “怎么了?”梁明志问的是梁世柏,他似乎不愿意和唐宜柔说话,也不想看她,也许她的表情和眼神都直白地透露了她对他怀着恶意。 “她有些不舒服。” 唐宜柔用力揪着他的衣服。 “那叫司机送她回去。”梁明志转过身。“世柏可以送我。”唐宜柔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梁明志慢慢转过身,他终于看向她,他若有所思,又克制不住恼怒。 “你们到底在胡闹什么!”梁明志终于没忍住发了火。 “你不是最明白了吗!”唐宜柔迫不及待道,她终于机会说出的那些话都说出来,她凶恶地看着梁明志,他多么像一个人啊! 梁明志疑惑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梁世柏,他看着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看着他的儿子望着这个女人的眼神,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双手,他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梁明志差点笑出来,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个性懦弱,又不肯承认,继承了他母亲的不切实际,爱幻想,他天生就不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虽然他已经努力培养了他。 梁明志眼神落在唐宜柔身上,她一定以为他们在一起对抗什么,她想错了。 梁明志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他似乎感到疲倦,他依然是对着梁世柏说:“你带她回去冷静一下吧,走吧。”他像是个被冒犯的父亲,百般包容。 唐宜柔冷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梁明志就转身上了楼。 他们这次轻易就过关了,唐宜柔感觉却不好,同样的借口他们已经用了两次,她表现得这么不客气,梁明志的反应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他难道还没发现到她知道了他的秘密,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知道了什么。 梁世柏脸色有些不安,唐宜柔安慰他,他却跟他道歉,因为他没有做到她要求的事, “那不是你的错”,她告诉他,“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都是梁明志的错,我只恨他,不会怪你。” 梁世柏没有做声,唐宜柔问:“你不喜欢听到我这么说你爸爸吗?” 梁世柏摇头,“不是。”唐宜柔终于露出点笑容来。 梁世柏藏起心里的不安,对她笑了笑。他不反感她说的话,可那些话对他而言就像天上的云,飘忽不可触,他只能空泛的理解,却无法细究,他在乎的是她脸上藏着的愤怒和厌恶,她在生谁的气?他的还是梁明志的?他该怎么做才能安抚住她?他患得患失,怕她会一气之下放弃自己。 他装作被她治好了。 唐宜柔说梁明志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他之所以打他不是为了他好,也不是为了教育他,他只是想这么做,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像是在讲鬼故事,她要吓唬他,他便配合地作出害怕的样子。 只有一次他没有演好,说错了话,他说梁明志有一次表扬了他,“他说我像他。” 虽然之后梁明志再一次否定了他,他说是为了他好,他不想让他骄傲,他说骄傲会让人变蠢。 他猜是表扬两个字让她生气了。 唐宜柔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她眼里的恨意和怜悯都那么明显,他一眼就捕捉到了,她恨他说出这种话,他无地自容。 后来她冰冷地提醒他道:“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如果我爸这么说,我会杀了他。” 他做不到像她那样,所以她认为他病了。 自从上次之后,梁明志一直没有再叫他们回家。 他像是消失了,要不是偶尔在电视上能看到他,唐宜柔甚至幻想他已经死了,死于意外,这个世界上意外那么多,他怎么就没有碰上一个,他该碰上一个。 梁世柏不太喜欢听到她这么说,但在其他方面,她的努力已经卓有成效,他不愿意见梁明志了,他会在说起他时带着一点畏惧的口气,他说,其实他心里一直很害怕。 “但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说了也没人会来救我。” 唐宜柔告诉他,她会救他,她会帮他,她满足于唤醒了梁世柏的恐惧和抵抗,她在他身上得到了一些成就感,她像守护着一只受伤的小鸟一样守护着他,她教会他飞翔,她在此过程中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她必须承认,她把一部分个人意愿,寄托到了梁世柏身上,她对他比杜雁兰更精心,他也无比地信任她。 唐宜柔想,如果不是梁世柏,她也许会一直遭遇背叛,因为没有人承担得住她这么极端的保护,她突然理解了杜雁兰为什么这么想逃开,不仅仅是因为害怕。 她的多余会扎痛别人,但正好填满他的缺角。 “也许我搞错了”,有一天她这么对梁世柏说,“我们俩就很互补。” “对。”梁世柏说,他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书,问道:“好看吗?” “不好看,但是有意思。”她放下书看着他,“我可以去学这个,我可以做一个心理学医生,我觉得我适合做这个。” 梁世柏微笑道:“因为你治好了我的病吗?” 唐宜柔眼里带着笑,她懒懒地地靠上他的肩说:“不,你没有病,你会越来越好的。” 梁世柏轻轻抚过她的手臂,他若有所思。 “你觉得呢?”唐宜柔又问了一遍。 “什么?” 唐宜柔仰头望着他,“你觉得我可以去学这个吗?” “你想去当然可以去。”梁世柏看着她,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看到她眼里闪起的光。 他听到自己说:“想不想出去玩儿?” 唐宜柔惊喜地看着他。 他笑道:“上次没去成,现在正好有空,想去哪儿?” 唐宜柔一时想不出来,又把问题扔给他,她问:“你去哪儿呢?” 梁世柏说:“去看看海,正好避开冬天。”他摸着她的手,“你不是最怕冷了吗?” 于是他们去了一个四季都是夏天的国度看海。 他们在沙滩上躺着晒太阳,晒困了就去游两圈儿,天黑了就上船,每晚伴着起伏的海浪入眠。 “我都想留在这儿安家了。”唐宜柔惬意地不想走,“我们可以在这买个房子,以后就来这儿定居吧。”她躺在他怀里,被柔软的海风吹得昏昏入睡。 梁世柏没有说话,他的手抚着她的脸。 “我们可以在这里养老,气候好,水果好吃,海鲜也不错,都是我喜欢的。”她滔滔不绝,梁世柏却一点都不心动,他看不见她说得那些未来,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勾化的未来那么光明,却好像不是为他准备的,他的手从她的胸口一句缓缓向上攀爬。 “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带他去看海,不能让他像我一样活了二十年才知道海风是什么味道。” 梁世柏的手停了下来。 “我们会有孩子吗?”他怔怔地问。 “当然”,唐宜柔睁开眼看着他,“我们都会很疼他,你会给他买很多玩具,如果是女孩儿就给她买可以换衣服的那种娃娃,这是我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了,你小时候最想要什么?。” 梁世柏茫然地听着她话,他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但她说的这些会成真吗?当然不会,当她知道他永远无法像她那样勇敢时,她就会改变主意。 但是她描绘的那些景象那么美好,里面有他,他忍不住生起希望,也许他可以做到,也许他们可以过上她说得那种生活,她会留在他身边的,她不会抛下他。 是他想多了。 他再次抱紧她,他又相信她了。 他同时还有预感,他将经历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同时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夜晚。 第三十一章 终章 许多事情都在同时发生, 相聚和离别,死亡和新生,命运并不如线那般笔直可循,如果非要比喻,命运更像一锅沸水, 各人在其中沉浮不自知,直至时候到了, 化成一点烂靡。 刘铮此时口袋里放着一封辞职信, 他脚步轻快, 眼前已经出现了新生活的虚影。 就在他要把辞职信送出去的时候, 李小宇跑过来,把他拉住了。 “梁世柏死了!”他气喘吁吁地对刘铮说。 一个女人正对面前的警察讲述刚才她目睹的事。 她脸色惨白, 但神情还算镇定,她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终于开口。 “事实上, 他跳下去之前刚跟我求婚,我答应了他。” 女人抚摸着手上的戒指,眼神怔忪, 她定定的落下泪来, 有人给她递上纸,她轻声道谢。 “我们交往的时间不长,我没想到他会求婚,但是要说我一点预兆都没看出来你也不会信,一个男人打算向你求婚你无论如何都会感觉到的, 我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到结婚那一步,但是他是个好人,也许以前不太好,但现在他已经改变了,我们在一起后,他变得越来越好,我了解他,他已经变了,我没想到···” 她突然想起梁世柏在给她套上戒指的时候的表情,他看上去很高兴,她以为他会拥抱她,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像是忘了她是谁,像是她答不答应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明明前一秒他还炙热的恳求她的应允,许下她的后半生,但是等她真的把那句话说出口,他就变得索然无味,他眼里浮出一种失望的神情,连拥抱她一下都不愿意了。 “之后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他还没好,又说了一句,海与海之间是相连的,他就说了这两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女人喃喃地摇着头。 “当时在海上的其他船只,有人看到了事发经过,他们看到梁世柏时自己跳下去的,事实上,船上的监控也能证明,他们看到梁世柏一个走到船尾,他大概在那里站了两分钟,然后就跳了下去,他的头被绞进了推进浆里,头皮被割开了,骨头也被打碎了,他们把他捞起来时,他的脑浆已经在海面上飘了一会儿。”李小宇告诉刘铮。 “他为什么要跳?”李小宇问。 刘铮摇头,他也不知道。 李小宇脸色古怪,“难道是殉情?” 刘铮失笑,李小宇自己都不信,“算了,我看他根本就不喜欢他老婆,船上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的还是他的旧情人,他跟她求婚了。”他一顿,又皱起眉,“求完他就跳了海。” 刘铮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时梁世柏对他说的这句话。 “无论如何,我祝你如愿。”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他忽然迫切地想听到赵青的声音。 他拿出了手机,循着纸上写的数字一个个按下了号码。 他把手机贴到耳边,听筒里安静了片刻终于响起“嘟···嘟···”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这声音如此动听。 他拿着手机站起来,打算出去听,一抬头却看见门边站着一个人。 阮萍正好走进来,她也看见了他,她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朝里头走去,领导的办公室在里间。 刘铮没有跟上去,他继续朝门外走。 那头终于传来人声。 “hello?” 刘铮已经走到了屋外,阳光就在他一步之外,他迈进去,他们将在太阳底下相逢。 而梁世柏坚信他们将在海里重逢,他会汇进闪光的鱼群,避开险恶的暗礁,在藏着珍珠的贝壳里,找到她。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她从水下对他微笑,他又回到了他们度过的最后一夜。 那一夜和之前那些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直至这一夜结束的时候,他们俩人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夜,之后他也无法说出这一夜对他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 在参加完赵青的婚礼后他们没有急着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唐宜柔很喜欢的那个四季都是夏天的国家,他们登上了船,计划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 “赵青的婚礼办的真好,比我们的好。”唐宜柔参加了婚礼之后非常感慨。 梁世柏说是,他从冰箱里拿出酒,倒了两杯,他回头看了一眼,唐宜柔背对着他,望着海面,他轻轻地晃了晃酒杯,朝她走过去。 “我们可以重新办一场婚礼”,唐宜柔回头看着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接着道,“当时还是太匆忙了,我们认识四个月就结婚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像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后悔了吗?”梁世柏坐在她身边,半真半假地问道。 唐宜柔故意道:“有一点。” 梁世柏看着她,笑道:“可惜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唐宜柔忍住笑意道:“谁说没用。” 梁世柏没有说话,吻上了她的嘴,他嘴唇发烫,唐宜柔挣脱出来,摸了摸他的头,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发烧了?” 梁世柏拉下她的手,没有回答,又去吻她,直到唐宜柔在他身下开始颤抖,他才终于停下来。 他们挤在沙发上,唐宜柔口干舌燥,她端起酒杯又喝了几口,这才觉得稍好些。 她靠在他怀里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结婚的时候什么样吗?”她忍不住笑,“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我妈好像哭了是不是,当时我不让她请我舅舅姑姑来,她特别生气。” 梁世柏道:“我只记得那天你不开心。” 唐宜柔仰头看他,笑道:“我怎么可能开心,我当时怕死了,真想反悔跑了算了。” 梁世柏淡淡地笑了笑,他知道她怕什么。 “不说这个了,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再办一个婚礼,就像赵青他们那样,给你个机会,问我愿不愿意。”唐宜柔表情促狭。 梁世柏摇头,“不好,要是你说不愿意怎么办。” 唐宜柔笑得不行,说他胆子小,心眼儿坏,“你娶老婆可比别人轻松多了。” 梁世柏但笑不语,他又把酒端给她。 唐宜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她迷瞪瞪地盯着他,“我好像有点醉了。” “醉了就睡一会儿吧。”梁世柏抱住她。 唐宜柔叹口气,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梁世柏松开手,低头看着她。 她又叹了口气,问他:“你开心吗?” 梁世柏道:“开心。” 唐宜柔抓住他的手说:“我希望你开心。” 梁世柏道:“我知道。” 唐宜柔说:“你会越来越好的,有些人说放下仇恨才会过得更好,但那种对我们不管用,我们这样的人必须要去恨,不去恨没有力量,不去恨根本活不到今天,而且,只有先去恨你才能明白什么是爱。” 梁世柏带着一样的微笑地看着她,她知道他不明白她的话,她会让他明白的,她伸出手温柔地摸着他的脸,慢慢闭上眼,“我真的醉了,我要睡一会儿,明天我们一起看日初吧。” 梁世柏抓住她渐渐滑落的手,贴在脸上,他忍不住说:“别睡。” 他轻轻地摇动她,唐宜柔哼了一声,她眉头舒缓,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在睡眠中越沉越深,梁世柏默默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他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沉,他才终于开口:“对不起,我可能做不到你说的那些,我不是你。” 他语气难过,埋怨地看着她,“我骗你说做到了,你怎么能相信呢?” 这让他不知所措,越来越不安,他没办法圆谎,迟早有一天她会对他失望,然后就抛下他,就像他母亲一样,他不能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他知道自己已经犹豫了太久,再等下去,他就要遭遇最坏的结果。 梁世柏抱起唐宜柔,他从船舱里出来,走到船舷边,月光照在海面上,像铺上了一层雪,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唐宜柔,她开始抽搐,安宁的睡眠已经开始崩溃,他不想看见她那副样子,他要在此之前送她走。 他把她抱到栏杆外,在沉寐的月光下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松开了手。 她掉进海里,依然没有从睡眠中挣脱,她不受控地在海里沉浮,也像从月亮里飘下来的雪,他趴在船上看着,黑色的海水漫过她的身体,漫过她的脸,她缓缓地沉下去,像一片雪花融化进水里。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抬头看着月亮,他忽然觉得月光温暖又明亮,风声,海浪声,风里夹裹着海水的气味,她残留的气息,它们争先恐后地奔进他的脑子里,他深深地吸口气,他的感官前所未有的敏感,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他觉得冷,却忍不住笑起来,他规避了自己厄运,他感觉眼眶发烫,他随手抹上去,看见手上沾着的液体,他放进嘴里尝了尝,那种咸涩的味道他曾经尝过,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些过去,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突然那层罩在他眼前的翳破开了,他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又欣喜若狂。 梁世柏忽然明白了,他和唐宜柔就像一个树上结的两个死胎,只能活一个,她抢走了他的养分,现在她消失了,他就活过来了,她老说他不完整,现在他完整了。 他现在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是唐宜柔的,他会从她那里继承更多,她的勇气,她的恨意,她的力量。 他会像她希望的一样,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