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空留马行处》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雪上空留马行处 作者:应钟半生瓜 Tag列表:破镜重圆、HE、虐恋、病弱攻、虐攻 简介: 抑郁小可怜攻x(和好后)温柔受 戴绪(21)x骆盛朝(23) *攻为保护受抛弃受,误会解开后受陪攻治病的老梗,破镜重圆 *攻心脏不太好,且重度抑郁,伴随一定厌食症状 先虐攻后宠攻,慎入。 ———— 隔壁的文感兴趣可以看一看: 连载中《重生时我把柜门踹没了》,淡泊宠溺病弱总裁攻x前深柜作精后温润忠犬重生受,年上,攻比受大8岁。 连载中短篇合集《堪》,先虐攻后宠攻。 完结文《犰狳》,年上温和隐忍攻x逐渐成长受,破镜重圆,虐攻而后受追攻,有病弱攻,短篇7w字。 完结文《我终于失去了你》,平凡舔狗攻x浪子回头受,有病弱攻,酸甜,短篇8w字。 第1章 01 骆盛朝看着网络自媒体po出的戴绪的照片,眸色渐渐暗沉下去。 没人会对绿完你还甩了你的前任产生多余的好奇,哪怕那是大型军火商戴老板家的公子。三年来骆盛朝没有主动了解过任何关于戴绪的消息,唯一几次见到戴绪都只是在梦里,连这个自媒体小报的链接,还是被朋友怼到脸上的。 小报的标题很浮夸,写着“戴家公子深夜回国,帽子墨镜装备齐全”。骆盛朝嗤笑一声,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点了进去,却被出现在眼前的照片直直刺了双眼。 机场照片上的那个人的确是戴绪,他曾经在一起一年多的前任,可却又那么陌生。骆盛朝看着屏幕上用衣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几乎已经看不出曾经深爱过的影子。 他瘦了,围巾和墨镜未能遮掩的几寸间透着锋利,颀长的身躯裹在暗色的长风衣里,侧面看着特别单薄。他虽然站得笔直,背脊却没有挺出傲气,整个人显得灰突突的。 怪难看的。骆盛朝暗暗感慨,三年,戴绪变得更不值他去爱了。 骆盛朝记得十八岁的戴绪还有点婴儿肥,虽然脸颊很瘦,捏起来却是软的,很鲜活。 现在的戴绪呢? 骆盛朝不自知地将图片滚回了那张正面抓拍,顶着戴绪露出的一小截下巴想,至少婴儿肥是没了吧。 好遗憾。 他对着电脑屏幕又沉默了一会儿,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的,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脑内浮现的念头—— 他怎么搞得呀,怎么成这样了?当年不是另觅新欢、追求幸福去了么,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看起来怪没精神的。 骆盛朝没有纵容自己再想下去。 心疼戴绪仿佛成了刻在通往中枢每一条神经上的习惯,从四年前便密密麻麻似藤蔓攀满了脑海。他无数次告诉自己戴绪把他绿了,把他甩了,可恨意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事到如今,仅仅是一眼,便足够曾经斩断了的荒草疯长。 他将营销号小报关上,给朋友回复了个“?”。 朋友回复很快:“戴绪啊!他回国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啊赶紧的!” 骆盛朝觉得好笑,言辞也丝毫不掩自嘲的意味:“我找他报仇?他是戴家公子,我能找他报哪门子的仇?” 朋友本来也是口嗨而已,看到他这样不咸不淡地怼了回来也自觉没趣,匆匆结束了对话,让他早点休息。 骆盛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那篇报道上停留了半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将近凌晨一点。第二天还得上班,他没有办法,哪怕没有丝毫睡意也只能硬将自己塞进了被窝。 黑夜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骆盛朝将半边脸埋进枕头里,闭着眼忍了又忍,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戴绪。 在一起的那两年,他是真的很爱戴绪。 他和戴绪相识在十八岁,那时候戴绪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刚刚从低年级跳上来。他们高中本就是重点,平日里学习难度比高考要高得多,近五年都没出现过跳级的学生,更别提像戴绪这样连跳两级的天才人物,班主任担心戴绪跟不上进度,让作为学习委员的骆盛朝多多关照新同学。 骆盛朝也是真的去关照戴绪了,不过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关照”。戴绪的思维能力很强,知识基础也很扎实,事实上根本用不着骆盛朝多管闲事,然而奈何他实在是太好看了,少年人往往一眼便心动,骆盛朝被迷得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的初衷,就这么一脚踩进了自掘的坟茔。 十六岁的戴绪魅力尚不招摇,依旧值得用“漂亮”来形容——戴绪脸型瘦窄,双眼狭长,眼尾上挑,右眼缀着一颗泪痣,笔挺的鼻梁很锋利,唇薄却柔软,整个人不笑时凌厉强势,笑起来时双眼又变成两弯黑月,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讨喜的卧蚕。少年人还没有长开,身板儿有点单薄,但是好在戴绪天生宽肩窄腰,坐在桌位里时校服便会在他身上撑起一个稳健的弧度,让人看上一眼就有点想去臣服于他,但又因为他那张脸不免去怜惜他。 欲罢不能。 骆盛朝以为戴绪会很难追,因为戴绪虽然看上去温和,事实上却打了一手好太极,进了班级一个多月没和任何人发展出比普通同学更加亲近的关系,交流最多的应该就是骆盛朝这个借着学委名头蓄意接近的同桌。可哪怕是有同桌,戴绪绝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在沉默地自己刷题当学霸,好像考个年级前几只是个日常的任务,他只是来工作的,和旁人不用培养没必要的交情。 可是骆盛朝错了,戴绪聪明淡漠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小动物一样纯粹柔软的内心。 他实在太好泡了,白瞎长了那么高级的一张脸。 打开戴绪心门的钥匙,仅仅是一份食堂十块钱就能买到的盒饭。 那日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等到同学们基本都出了教室,骆盛朝起身准备去吃午饭,却发现自己这位同桌好像不太对劲。戴绪没有像往常一样稳稳当当面无表情地刷题,而是埋着头趴在桌子上,背部肉眼可见地上下伏动着。紧接着空气中响起了他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是一口气还没倒上来就被迫急着去喘下一口,光是听着就让人胸口滞闷,骆盛朝长这么大没遇到过这种事,手脚“唰”一下凉了个透,身体一绊就扑到了戴绪身边,这才发现后者并非自主趴在了桌上,他的手臂以一种无力且别扭的方式夹在胸口和桌沿之间,倒像是倒在了桌子上却没办法将自己撑起来,脆弱得让人心惊。 骆盛朝不敢碰他,刚要开口就听到戴绪在濒死般的气促间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扶我……起来。” 骆盛朝赶紧搂着他的肩膀和胳膊将人扶了起来,没想到却摸了一手的冷汗,那些汗像是止不住的血一样从少年身上汩汩地冒,把里头的短袖校服浸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戴绪直起了上身后好像呼吸平稳了一点,但还是坐不住,摇摇晃晃地往骆盛朝身上倒,他双手根本没有力气,却还是一手抓着胸口,另只手颤抖着去扶桌子,想把自己撑住。他失败了,随后虚弱地、断断续续地跟骆盛朝道歉。 骆盛朝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疼到简直像是快碎了是什么感受,一边抱着他一边摇头:“戴绪……戴绪,你怎么了?我该怎么办?” 戴绪半架着眼睑,被冷汗糊满了的脸苍白难看,嘴唇颜色也尽是紫绀,声如蚊呐:“药,桌斗。” 骆盛朝赶紧在他桌斗里找药,他以为戴绪这种喘不上来气的症状会是哮喘,下意识按着喷雾的形状去摸,却没想到戴绪的抽屉里除了书本卷子以外,只有一个突兀的针筒。 “注射器?!”骆盛朝被吓了一跳,一方面觉得哪怕戴绪是有钱人家儿子,学校也不能把玩得太嗨的人放进来吧,一方面又怕自己动作慢了让戴绪症状更严重,赶紧把注射器拆了出来。 注射器里面已经装好了药,戴绪仍像涸泉之鱼一般粗喘着,甚至顾不上给骆盛朝一个眼神,接过注射器后便竭尽浑身的力气给自己静脉推了一针西地兰。骆盛朝一时不敢说话,只能任由戴绪在自己怀里颤抖着将药剂推完,他脱了力,注射器顺着他湿冷的指尖滑落,摔碎在了地上。 所幸这药性强力,静脉注射起效也很快,戴绪靠在骆盛朝身上缓了一会儿便撑起了身子,拖着如灌千斤的手臂擦了擦下巴尖挂着的冷汗。一旁的骆盛朝赶紧取下他椅背上的外套给他披上,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恐交加的复杂神情上。 戴绪似乎也从方才的缺氧中渐渐清醒过来,注意到了身边人的情绪,开口解释道:“先天性的……急性心衰。”他的嗓音因为方才的喘息而被磨得沙哑不堪,骆盛朝听得心里一紧,指尖都泛起疼痛来。 戴绪继续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骆盛朝更愧疚了,献出了自己午休用的枕头让戴绪垫在身后。 “你靠一会儿吧……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戴绪没敢勉强自己托大,也不想连累骆盛朝,依言点了点头。骆盛朝二话不说又把自己身上的校服外套也脱了下来盖在了戴绪腰腹以下,身上顿时只剩了件短袖。 高三开学早,这会儿正是金秋九月,戴绪意识昏沉着也怕骆盛朝着凉,下意识拽了拽骆盛朝的衣角。 这样轻轻的一拽,骆盛朝却觉得像是被幼狮的爪子勾了一下,心里又酸又痒,像是再度经历了一遭看到戴绪第一眼时的心动。 骆盛朝把少年的手攥进手里,那时候戴绪还没有他高,两人手掌也一般大,这样紧紧握在一起时感觉非常契合,好像本该如此。戴绪莫名就弯了眼角眉梢,那道空虚的心门静静地为骆盛朝打开了一线缝隙。 骆盛朝就这样握了他的手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随后骆盛朝将戴绪的胳膊塞回衣服里,起身去给他打了杯温水。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高三首位违禁品手机,但屏幕已经锁上了,看起来并不是用来娱乐的。他坐过来,轻手轻脚地扶着戴绪给他喂了些温水,对轻声道谢的戴绪摇了摇头。 十分钟之后,当年班里和骆盛朝关系最为要好的同学悄悄地打开了教室的后门,溜进来送了两份盒饭。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给你点了最普通的份儿饭。”骆盛朝把盒饭打开,可能是他特意叮嘱过,同学给他们打的都是些清淡少油的菜品,“你吃点吧,别饿着肚子。” 说来也是可笑,戴绪身为军火老板唯一的儿子,从小有人教他礼仪规范,有人替他设计穿着,有人在他犯病时帮他注射药物……但真的从来没有人给他送过饭。在戴家,学习是义务,睡觉是义务,吃饭自然也是义务,没有人会特地去关心你是否很好地履行自己该负的责任。 于是他不在乎金钱名利,不在乎成绩分数,却是这么没出息的,在乎起了来自同桌价值十块钱的附加关心。 那一年十六岁的戴绪为骆盛朝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门里灰暗沉默、一片冰凉,可骆盛朝的温柔向里面注入了一道光。 然而十八岁的戴绪却重重地将那扇门撞上了,连带着将骆盛朝一并踹了出去,骆盛朝被他和新人甜蜜的模样刺得千疮百孔,摔得痛了,从此再也不愿意再去叩响那扇门扉。 如今二十一岁的戴绪再次出现在了骆盛朝的眼前。 而骆盛朝闭上了双眼。 第2章 02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像一根绳索,双方牵着两头,哪怕一方放了手,另一方也能顺着绳子找过来。 骆盛朝发自肺腑地希望有关戴绪的一切止步于回忆,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白领,人微言轻,哪儿能拦得住非得找上门来的豪门前任? 客观来说,戴绪还是挺替他着想的——那人没有堵在他家门口给他一个早起Suprise,也没有逼着他做投资的倒霉老板和戴家签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军火协议,只是安静地等在公司写字楼的大堂咖啡吧里,面对着电梯的方向,甚至没有提前给他发条信息……也是,早在两年前亲眼目睹了戴绪的背叛,他就已经把戴绪的联系方式删了个干净。但对于戴小公子而言找到一个社交帐号并非难事,可戴绪没有那么做,他似乎卡在一个不愿打扰骆盛朝、但又希望骆盛朝能看到自己的边缘地带,高挑的身影窝在沙发里,暗沉地萎蔫着。 虽然时隔三年没见,骆盛朝还是仅凭一个轮廓就认出了戴绪,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临时找了借口推脱了身边同事们的午饭邀请,一步步向戴绪走去。 几乎是等到骆盛朝的鞋尖逼近眼前时戴绪才抬起了头,他的反应似乎有点迟钝,花了几秒钟才让那双漂亮的眼瞳聚起焦来,又渐渐泛起光亮。 “盛朝…?”他看清眼前的人,嘴角动了动,最终扬起一个笑来,“你来了。” 骆盛朝看着他撑了一下沙发的扶手站起了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昨夜在小报里看到的照片过于模糊,他这才看出戴绪这几年的变化到底有多大。 戴绪瘦太多了,他穿在里面的那件黑衬衫没有系满扣子,起身时骆盛朝甚至能从那松垮的领子看到他嶙峋的锁骨甚至隐隐一点胸骨,衬衫的大小不太合适,活动间肩线甚至有点往前挪,再高级的衣料覆在他身上似乎也遮不住狼狈。可这贫瘠的营养却没能阻止年轻人的抽条,十八岁的戴绪和骆盛朝一样高,而三年过去,如今戴绪比骆盛朝还高了那么一点。 骆盛朝没有应声,他缓缓攥进了拳,任由指甲狠狠刺在掌心的软肉上。 戴绪看起来好像变得有点笨,却在面对骆盛朝时依旧敏锐,他注意到骆盛朝脸上僵硬的表情,微微往后撤了一步,手指在风衣的边缘蹭了一下,这才沉声说:“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骆盛朝看着他这副深情得近乎卑微的模样,嗤笑一声,勉力克制住心里的酸痛,口吻中不乏自嘲:“我过得好不好?我过得当然很好,再没有人让我追几个月,在一起一年多,最后把我给绿了还大言不惭地把我甩了。”他还记得自己是在公司大堂,深吸一口气堪堪维持住了表面的绅士,“戴少,您现在又是想做什么呢?当年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发展到那个地步,必然也有我缺乏吸引力的原因,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交集到此为止。”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骆盛朝自己都被说得有些怅然,偏偏眼前的青年却像是只听到了那句“过得很好”,半晌之后回了句“那就好。”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没有丝毫赌气或是敷衍的意味,他周身的气息甚至都随着这三个字变得柔软而和煦。骆盛朝看到他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莫名心里发堵,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突然就不太明白他们这样面对着面互相折磨有什么意思——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好”当然是假的,看似放下了的一句“那就好”也显得很虚假,但骆盛朝熟悉他脸上的每一种表情,知道那两弯眼睛里的笑意是真实的,而这份真实却又让人更为恼火。 他双拳的指骨迸出了脆响。 “戴绪。”骆盛朝突然笑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其中饱含的痛苦却被泄露无遗,“你堵在我公司门口,就是为了听我说一句‘过得好’?怎么,伤害了别人,看到后果不严重这事就能翻篇儿了,你就可以不用背负罪恶感了,你算盘打得倒是好。” 他眼眶猩红,三年前的那场恋爱来得轰轰烈烈,可谓承载了他的整个青春:“可我出了‘过得好’以外还能说什么?说你走了以后我不敢再谈恋爱,不敢再随便向其他人施予善意,我每天每夜地想你,到现在想起你还做不到平静?” 没有人能对得而复失的白月光毫无怨怼,更何况那是一片已经成了饭米粒的月光。 骆盛朝的胸膛随着情绪剧烈地起伏着,三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和不舍都积攒在了心口,他双唇几度开合,想要继续说上几句却被眼前人的闷咳声打断。 周围零星的几个吃简餐的纷纷转过头看了过来,骆盛朝想到戴绪在商圈也算是无人不知的公众人物,来不及细想便侧身替人挡住了视线。 戴绪的咳喘来得突如其来,整个人如同被人强力冲撞了胸膛迅速佝偻了起来,他的双腿似乎有些发软,上半身前倾的同时便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下滑,骆盛朝还没能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向前冲了过去将戴绪抱在了怀里,这一抱才感觉出在这仲春时节还穿着厚重风衣的男人究竟是有多瘦削。 他把戴绪扶回沙发上,动作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他看着戴绪原本苍白的脸庞此刻憋得发红,嘴唇也泛起曾经熟悉的紫绀色,不住皱起眉来。 怎么感觉他的身体比以前更差了? “药呢?戴绪,我问你药放哪里了?” 戴绪没有回答他,拼尽全力紧紧捂着口鼻闷闷地咳,咳着咳着还忍不住干呕了几下,但像是怕骆盛朝嫌弃似的,痛苦得浑身肌肉都变得僵硬颤抖却仍不肯放下捂着嘴的手。骆盛朝急了,一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四处摸索,一手狠狠用力将他的手从嘴上拽了下来。 戴绪当然没吐出什么,手掌里干干净净,他只是下意识遮掩着,半闭的眼睛空洞无神。手被骆盛朝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口鼻接触到了新鲜空气,猛地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吸气声,浑身又是一阵战栗,脱力了一般松弛下来,被骆盛朝碰过的那只手颤抖得更是厉害。 骆盛朝赶紧帮他舒展开身体,蹲下身来熟练地抬手想给他按摩胸口,却没想到他刚刚碰到戴绪的皮肤,那人就发出了一声忍痛的闷哼声。 骆盛朝吓了一跳,登时也忘了两人之间风花雪月的伤愁,连忙问他:“你怎么了?哪儿疼?” 戴绪无法形容自己确切是哪里疼,只觉得浑身的每一寸骨血和肌肉都泛着疼痛,这种疼痛往往持续一阵就会过去,只要不被人触碰就不会愈演愈烈。他想要安慰蹲在身边的骆盛朝,张开嘴却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费尽心力地想了半天,才在喘息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一句道歉,一如当年骆盛朝第一次目睹他犯病时。 所幸这次戴绪的心脏只是犯了次简单的心悸,就算没有吃药没一会儿也渐渐平复了下来,骆盛朝直到见到他嘴唇上的紫色褪去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时紧紧抓住了他,慌忙甩开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挪开眼睛,正好看到戴绪颈后的头发在方才的挣扎中滑到了肩前。是很长的一缕头发,骆盛朝粗略一扫估计长得能盖到背部,只是戴绪将头发尽数压在了衣服之下,好像并不希望人们看到。 这太怪异了。戴绪虽然长得好看,却一直都不喜欢中性的元素。他出身富人门第,从小接受了不少礼仪素质的训练和熏陶,但可能是因为戴家一直做的是军火生意,他打心里更加向往和心上男性本源的凶悍和粗犷。在一起的那两年戴绪在校服外套里穿着的从来是色调冷硬沉稳的服装,他们去游乐园的时候,骆盛朝甚至见过他打枪的模样。 戴绪枪法很好,而且他虽然清瘦,身体骨骼形状却很好,那副宽肩架起玩具步枪的时候,看起来别提有多雄姿英发了。 如今怎么……就留起了长发? 戴绪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旁逸斜出的思考,他向来不擅长麻烦别人,刚刚从混乱迷茫的思绪和难捱不堪的病痛中挣扎出来,便先拉了拉骆盛朝的手臂,不愿他再那样委屈地蹲跪一秒。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什么力气,可骆盛朝还是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站起了身,就那样俯视着戴绪,看着他抬手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戴绪似乎已经找回了正常的与人交流的能力,眼瞳缓慢地转了转,终于理解出了骆盛朝方才那么长一串话中含带的所有恨意和顾虑。 “我不是……找安慰。”他一字一顿说得艰难而沙哑,“我是真的希望你好,如果你感觉好受点了,我才能……”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背着咖啡吧黄色灯光的骆盛朝,眼尾上挑的弧度让他的眼睛像是注了水一般柔软莹润。骆盛朝的手腕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湿冷,脸上却感受到了他眼神的温热,那已经不复炽烈的目光依旧为他小心翼翼地晃着烛光。 “有追回你的机会。” 戴绪话音未落,骆盛朝脸上的表情已经在瞬间回归了冻结,他脑子“轰”地一热,猛地抬手甩开了手腕上那只无力的手掌。 “你做梦。”骆盛朝像是惊弓之鸟向后退了两步,远离戴绪抬手能够到的范围。这一瞬间他终于给戴绪如今的卑微怯懦找到了借口,当戴绪的一切异常都变成了有所图谋,那些担忧和不安就不必再困扰着他。 “咱俩没可能了,三年前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骆盛朝沉声说着,语气里甚至放心地添了些报复的快感,“戴绪,你当时也成年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不要再任性了。” 不要再任性了。骆盛朝说出口才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准确,毕竟戴绪从来未曾任性过。高中大学那会儿戴绪沉稳又温和,现如今更加安静,他怎么就能说出那个“再”字呢? 可是话已出口,就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都无法抹去了。 戴绪好像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他坐在松软沙发里像是陷入了泥淖,眼睫缓缓垂落下去,似阴云遮盖住了如水的几颗稀疏星斗。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只触摸过骆盛朝手腕的手静静地发呆。 两个人一站一坐,半晌没有说话,骆盛朝渐渐地也对这种你来我往的过程感到了些许腻歪和疲惫。如今的戴绪太沉默了,当年上学时尚且还会跟他讨饶几句的少年如今像是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灰色蘑菇,他听不到他的心声,更看不懂戴绪在背叛之后还想着吃回头草的行为。 骆盛朝其实隐隐期待着戴绪再说些什么——这样灰败的、瘦削的、留着一头长发的戴绪实在太陌生了,可是直到他的耐心告罄,戴绪都只是怔愣地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骆盛朝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厌倦了。 “别再来找我了。”他下了最后的宣判。 第3章 03 骆盛朝本以为在听到了那么坚决的拒绝后,以戴绪向来不爱麻烦他人的性格,这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求复合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没想到戴绪一反从前的温和克制,仅仅是隔了两天,便直接找上了他的家门。 骆盛朝这两天因为被戴绪牵动了情绪,夜里很难睡着,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周末想要一觉睡到中午却被门铃声打断,起床后也难免添了点脾气。他简单洗漱了一下打开门,起床气在看到门外那张发白消瘦却难掩俊美的脸时达到了顶峰,抬手便直接将门狠狠地摔了回去。 “哐”的一声巨响,骆盛朝自己听着都觉得心颤,等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无礼地让戴家公子吃了闭门羹,一时间也有点后悔。门外久久没有声音,直到骆盛朝就快要忍不住趴到门上去看猫眼,玄关处才再一次传来了两声略显迟疑的敲门声。 戴绪试探的声音随之传来:“盛朝……抱歉打扰你了,可以…开开门吗?” 骆盛朝蹙起眉心,抬高音量:“不是说过请你别再来找我吗?” 戴绪沉默了片刻,随后像是没有听懂门内人的意思,接着说:“可以开门吗?我想,我就想…看看你,就一眼。”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好像隐约还有点颠三倒四,骆盛朝听在耳中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想到三年的异国时光大概也足够让曾经的语文年级前十变得母语都用不利索,便也放下心来。之后的若干年里,每当骆盛朝回想起这几天来自己给戴绪找的种种理由,才意识到原来当时的自己只是不敢承认尚且还在意着他,为了逃避而找借口遮掩罢了。 考虑到戴绪的身份,骆盛朝终究还是打开了门。 仲春时节,日子一天比一天更热,可站在门口的男人身上的衣服比起前几天却有增无减。戴绪似乎没料到他会再次开门,愣了愣,接着像之前见到骆盛朝时那样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僵硬,更像是将动作小心翼翼地进行了拆分又按部就班地一下下拼接好,眼眸里含着些许的怯意,讨好的意味很重。 骆盛朝极不喜欢他这副样子,心头的火烧得更烈了几分,脸上也难以自控地流露出了厌烦的神色,戴绪将他的表情扫进了眼中,旋即便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迅速垂下了眼睑。骆盛朝被他这副退却的样子气笑了,大早上敲门扰人清静的是他,这会儿装得跟个受气包似的人也是他,什么都让他占了,那自己曾经遭受的又算是什么? “我欺负你了?”骆盛朝用力拽住了他的胳膊。 戴绪手臂一抖,抬眼看了看比自己还矮了点的青年,摇头摇得像是在用浑身的力气否认。他头发乱了,藏起来的长发也掉出来了几缕,在日光下呈现出原本干枯发黄的质地。 骆盛朝再度皱眉,手向下移了移握住这人的手腕,将人带向屋里:“进来说,我还不想上新闻头条。” 戴绪抿着淡色的唇不说话,发凉的手腕一点劲力都没有带,就这么低着头被前男友拉入了日思夜想的门扉。 戴绪上一次进入这个房子还是三年多前的事,那个时候两个人正在热恋期,就在他如今站在的客厅里,他们共同度过了一周年纪念日。 那一年所有接吻拥抱交织出的热度如今都化作了他手掌的冰冷,所幸三年来骆盛朝并没有将房间改动太多,从眼前的布置中,戴绪依稀感受到了曾经的温暖。 可怜的一点点温度,几乎就足以慰藉他只身度过的几度春了。 他有些贪恋这片空气中家的味道,半晌没想起来开口说话,站在一旁的骆盛朝却丝毫没有让他多留片刻的意思,不耐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不来打扰我?我觉得前两天说的很明白了。” 戴绪回过神来,目光挪回骆盛朝身上,唇瓣无声拼凑出他的名字。他又笑了,努力让语气轻快些:“对不起…我知道,很多事情都……对不起。” “你应该拒绝我,可我不想放弃。”他眨了眨眼,眼眶好像有些隐隐地红了,“你说过永远爱我…所以能不能再试一下?我先犯了错,所以不用爱,就接受试试,试一试可以吗?” 骆盛朝发觉现在的戴绪不仅听不懂别人的话,他说出口的话也让他人难以理解,不过好在对方的意思足够鲜明,而那句“永远爱他”也仿佛记忆里的钟声,长久地鸣响着。 那是他们在一周年纪念日时对彼此许下的诺言,情至深处蜜里调油,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嘴甜,就在他们手边这个沙发椅中,骆盛朝曾半坐在戴绪的腿上,低着头一边吻他一边如此发了誓。 二十岁的骆盛朝说,戴绪,我会永远爱你。 背叛者率先翻出过去的情话来请求原谅,这一情节连在三俗狗血剧中都未必能够上演。骆盛朝被他的恬不知耻气得血气上涌,眼泪冒出来的时候连耳边都有点嗡鸣起来。 “戴绪……你还有脸,你还有脸提……”他声音颤抖到支离破碎,抬手指着戴绪的鼻尖,“你也知道我那么爱你,你做了什么?你他妈爱谁去了?!” “你爱郑望星去了。”郑望星便是三年前戴绪的出轨对象,他们大学里两个共同的学弟,骆盛朝抓到他们时,戴绪正穿着睡袍搂着郑望星的肩膀从酒店大床房里走出来。 “好,我们不叽叽歪歪地谈什么感情什么爱。”骆盛朝冷然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戴少,这是你踩在了我脸上、骑在了我头上,你现在跟我说…让我爱你?我凭什么?” 他的声音和言辞都太锋利了,戴绪强忍着想要按揉胸口的冲动,唇瓣开合,仅仅吐出了极轻的一句“我也永远爱你”,很快又被虚弱的吐息代替。他的心脏如今已经非常脆弱,先天性偶发的急性心衰已经转为永久性的二级心衰,主治医生似乎告诉过他情况已经很危险,存在过渡向三级的趋势,可戴绪混乱的大脑却早已记不住这些芜杂的小事……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骆盛朝不要嫌弃他。 他尽全力忍住了大口喘气的欲望,指尖无力地掐着自己掌心的肉,试图用疼痛换来更多的清明。他的眼睛依旧好漂亮,睫毛上下缓慢地扇动,有一搭没一搭遮住已经有些失神了的眼瞳。 我永远爱你,一直爱你。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遍又一遍,可他僵硬的唇舌却无法拼凑出这么简单的一行字来,他急得冷汗涔涔,完全无法维持表面富家子弟的衣冠儒雅,颤抖着手解开厚重风衣的扣子,从内胆的衣兜里摸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小东西。 是一个瓷娃娃,款式非常简单,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子,脖子上系着一朵蓝色的蝴蝶结。娃娃笑得憨态可掬,只是制作实在简陋了些,连颜色都上得粗糙。 可戴绪却像是握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将它一寸寸捧了出来。 骆盛朝在见到这个瓷娃娃的时候也禁不住愣了一下,旋即本已经堪堪收住的泪水又一次决堤而下—— 戴绪不仅总说些扎心的话,竟还拿出了两人之间的纪念物提醒他…… 提醒他戴绪也曾经那么纯粹地爱过他。 那是三年前两人去游乐场时戴绪为他玩射击游戏赢下来的小礼品,当时骆盛朝不愿意打击戴绪的自尊心,戴绪问他的时候,他选择了最低等的奖品,就是那个简陋的瓷娃娃。 那年十八岁短发的戴绪看了他一会儿,微笑了笑,“嗯”了一声端起了玩具步枪。他端枪的手很稳,白净劲瘦带着青筋,托着深色的枪柄,无言中透露出一丝肃穆的欲感,和他堪称漂亮的脸蛋形成了一种反差。 骆盛朝看得呆了,眼睁睁看着戴绪在呼吸间稳稳打足了靶数。他的子弹还有多半没有用,游戏店老板可能也担心自己亏本,站在一旁不肯说话,戴绪没有难为他,扬起微笑把枪和剩下的子弹都放回了桌上。 “麻烦您,我想要那个瓷娃娃,可以吗?” 老板见他收了手自然说可以,忙不迭替他把展柜里的瓷娃娃拿了出来,递给了他。 于是戴绪便拿着那个娃娃,像是一只叼着猎物向主人炫耀的缅因猫一样来到了骆盛朝的面前。那汪柔和的、上挑的眼睛沉默地看着骆盛朝,可里面满满当当,尽是爱意。 骆盛朝接过娃娃,瞪着眼问他为什么会玩儿枪。 戴绪嗤地一笑,反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家是做什么的? 骆盛朝一拍脑门,对啊,军火世家。 戴绪挡住旁人的目光,偷偷揉了揉骆盛朝的耳朵:“我十六岁的时候去参过军…虽然是我父亲让我去的,但我意外地发现我也很喜欢,只不过因为身体的缘故…很快就离开了。” “所以如果你想要其他的奖品,我也可以赢给你的。为了你…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做。” 记忆里直白又不乏温柔的情话如今裹满了尖刺,轻轻触碰都会让人鲜血淋漓。骆盛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瓷娃娃,收拢手指,被汹涌的恨意冲昏了头脑。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伤人者还能这么大言不惭提起这些自己如何都不能剜除的腐肉和伤疤? 凭什么只有自己不敢触碰那段不堪? 对戴绪而言,原来一切都不痛不痒吗?! 他恨得牙齿颤抖,眼前发黑,攥着娃娃的手高高举起。 迟钝如戴绪也在瞬间被激起了警惕,脸上顿时被惊慌失措占满。 “不要,不要,盛朝……”嘶哑的声音从嗓子中挤出来,戴绪顿时顾不得两人眼下尴尬的身份和横亘的过往,伸手就去抓握骆盛朝的手腕想要将娃娃抢回来,可他分明还在心慌心悸,这会儿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让湿冷的手指软绵绵地挂在骆盛朝的手腕上。胸口突然炸裂开来的压迫和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手脚在几息间便没了力气,他膝盖一弯便直直跪了下去。 骆盛朝挣脱开他的束缚,凭着多年来的素养才留住了丝缕最后的理智,没有将娃娃直接扔到戴绪的脸上。他感到自己仿佛处于冰火两重天内,脸上、目光里,甚至呼吸中都是冷若寒冰的,可胸膛里、心肺间确实怒火中烧。 他扬起手,狠狠地将瓷娃娃摔向了地面。 “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利刃刺透了戴绪的心脏,他瞳孔一缩忍不住干呕了一下,那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喷出一口血来。 洁白的瓷片散落了一地,戴绪手脚并用地往前拖动身子,艰难地将碎片捧在掌心。碎瓷锋利的边缘很快在他手上划出鲜血,他却恍若不知,就那么跪在地上,在陡然严重起来的气促和心悸中流了满脸的泪。骆盛朝不知道这个瓷娃娃并不只是一个纪念物,而是三年来戴绪所剩的唯一的精神寄托,可一切都晚了,瓷制品终究太脆弱了,轻轻一碰就会分崩离析。 就像走在高崖铁丝上的戴绪,偏一偏身子就将是万劫不复……却也是无边的自由。 戴绪的急性心衰被牵动起来,心绞痛接踵而至,他趴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将那些碎片按压在疼痛不已的心口。他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疼,心脏处的难捱已经成为底色,手掌中的伤口痛意鲜明,而弥漫到四肢百害的生理疼痛再度席卷而来,让他原本就只剩下些许无望星光的眸子变得更加浑浊散乱。 “不要,不要……”他狠狠地抽噎一声,声音嘶哑得宛如无力的嚎啕,嘴角因为过度的喘息流出些许津液,鲜血淋漓的手抓在胸口,“求你了,我和他……别再毁坏我和他的回忆……求你了。你不知道我还能留住的有多少,求你了,别……” 他像是陷入了精神上的错乱,已经失去了对眼前场景的辨别能力,开始以为自己正处在过去锥心刺骨的绝望里。他似乎还想哀求什么,紫绀的薄唇神经性地抽动着,却还是敌不过心脏病的痛楚,一时间痛苦到两眼都翻起白来。 极致的痛苦终于让他得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获得了清醒,那一刻他在空白中缓缓地想,盛朝,我已经尽力去爱你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过好像……也就只能到这儿了。 第4章 04 戴绪这次的发病和以前骆盛朝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哪怕三年前骆盛朝已经为了他学会了静脉注射和一些应对心悸的按摩手法,可从前从未有一次戴绪的情况如这次一样紧急。短短几息之间,当骆盛朝终于从盛怒中挣扎出来,感觉到手心的重量空得令人心慌时,戴绪已经捧着满手的鲜血和瓷片昏厥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骆盛朝只觉得呼吸一滞,仿佛连灵魂都随之紧缩起来。 他确实是恨着戴绪的,恨戴绪的背叛,也恨他不知错还恬不知耻,但却从来没想过要让戴绪付出生命的代价。 然而眼前的情况显然以他的三脚猫功夫无法应对的,戴绪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双目紧闭,整张脸褪去了方才窒息时的红色,转而变得苍白灰败,唯有一双唇瓣紫绀得厉害。骆盛朝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无边的悔意和恐惧顿时如晴天霹雳向他袭来,惹得他双手一阵剧烈的颤抖,喉咙里甚至难以挤出面前人的名字。 一切情爱纠葛在生离死别面前都只是等闲伤情,骆盛朝狠狠咬了口胳膊上的软肉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给戴绪先注射了一阵强效的强心针,接着一秒都不敢耽搁,直起戴绪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摸到了兜里的手机。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骆盛朝双手沾满了戴绪的血,甚至连手机屏幕的锁都打不开,只能用紧急通话拨打了急救电话。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似乎被浓稠的空气拉得格外长,骆盛朝下意识摸着戴绪的胸口,那里瘦骨嶙峋硌得他都有些痛,可深处虚弱紊乱的心跳声确实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救赎。 他太狼狈了。骆盛朝打小就注重外表的干净整洁,而眼下的场景是这样的凌乱不堪,他身上、双手上都沾着戴绪的血和津液,还有眼泪……来自他自己的眼泪。 他抬手摸了摸,血泪交融之间他突然感到了灭顶的不舍—— 原来这三年能够安安稳稳地不在意戴绪,是因为他知道戴绪正在天涯彼端好好地活着。而现在,怀里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都好像预示着近在咫尺的永别,这让人还怎么……继续不在意下去? 哪怕这个人曾经那么残忍地背叛了他们的感情,哪怕这个人只是个白眼狼,哪怕他恨他恨到想要毁掉全部过去的痕迹…… 他却还是在意戴绪的。 戴绪的抢救进行了数个小时,上万秒的时间里骆盛朝都寸步不离地坐在等待区看着对面的白墙发愣,只有他自己知道,白色墙壁上浮现出的分明是戴绪看他的最后一眼。 那一眼实在是太沉重了,也太轻盈了。骆盛朝无比熟悉那双漂亮的眼眸,于是也无比顺遂地读出了那一刻其中暗藏的所有喻意。那一眼里含着笑意,含着释然,含着浓烈的不舍……还含着一丝怯懦,太清晰了,清醒得和如今戴绪颠三倒四的表达能力毫不相符,但也只有那一瞬而已。 徘徊在某个最后的场景里无疑是让人浑身发凉的事,幸好数个小时的抢救还算成功,戴绪被推出来时虽然还在深度昏迷,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只需要在加护病房看护一天便可以转到普通单人病房调整休息。不过主治医生还是有些担心缺氧可能对大脑造成了损伤,叮嘱骆盛朝和几个戴家的下属等戴绪醒来后再给他做一个脑部检查,以免留下后患。 说完这些,主治医生脸上不免流露出沉郁神色,他看了看被护士推往加护病房的人,摇了摇头: “病人还很年轻,可这身体情况让我们差点以为他已经是个年迈的老人家了。他先心病本来就比较严重,现在情况也有加重,而且整个过程中也没有给我们反馈任何积极的信号……家属,多少还是得上点心。” 医生毕竟是外人,言尽于此便摘下口罩转身离去,只留下骆盛朝独自站在原地,脑子里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方才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却也动作匆匆,很快便将戴绪推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短暂的交错只够他看到戴绪躺在调高了的轮床上,瘦削苍白的脸上扣着勒入皮肉的呼吸机面罩,双手已经被层层雪白的纱布裹满。戴绪不是没有在骆盛朝面前犯过病,可没有一次让骆盛朝觉得他如此脆弱……脆弱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步。 骆盛朝张了张嘴,唇瓣无力地拼凑出一声“戴绪”,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对着这一切该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他该心疼戴绪吗?还是因为这样的彼此伤害,终于能“大仇得报”,和戴绪扯平了? 他仍然站在原地,直到从抢救室中走出来的另一位医生走到他面前站定了身形,他的注意力才被唤回。 这位医生比方才那位主治医年轻不少,样貌也生得更有亲和力,他摘下口罩和帽子,露出一头看起来挺阳光的板儿寸。 “你好,问一下,你是……盛朝吗?” 骆盛朝的目光这才被缓缓拽了回来。他试图运转起混乱不堪的大脑,确认眼前的医生确实不是熟人,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您是?” 那医生轻笑了一下,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疲倦:“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关赤,是名心外医生,也是戴少的私人医生。” “你可能是想问我为什么认识你……我想,估计所有和戴少有点熟的人都认识你吧,他常常把你挂在嘴边。”关赤叹了口气,“戴少手腕上戴的那个手环……其实有测心率的功能,方便我这边实时监测他的情况。今天我看情况不对,正好我知道他早上来这边了,猜测是会到这家医院,幸好赶上了。” 骆盛朝心里沉甸甸的坠得生疼,根本不知道该回应他什么,所幸关赤挺体贴的,也没等他的回应便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他在国外的时候情况挺复杂的,也不好联系你,现在回了国了也安全了,我觉得……或许有些事情也该和你说说。”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骆盛朝不明白当年一个出国深造还能有什么复杂的,甚至还能扯上安全问题。可这几日一直横亘在他心里的、对戴绪如今变化的疑问又适时地冒出了头,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隐隐觉得眼前的医生应该是要说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内情。 他攥了攥拳,下意识想要逃避。 如果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他要怎么做呢?无论当初的情况是如何复杂,于他而言那段感情的破碎都是货真价实的,伤害都是抹不去的,就算事情和他看到的有所不同,他也无法再用纯粹的态度面对戴绪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再去纠结以前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关赤似乎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偏了偏重心让自己的视线能和骆盛朝尽量持平,语气和缓:“我想和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并不是想告诉你戴绪是无辜的或是怎样,我只是想……你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感情史上有污点吧?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希望自己没被人辜负吧?当年的事情你看到的并不全面,我跟你说一说,你也能看开点。” 年轻的医生十分体贴,应该是在对付病人家属上有十足的经验:“戴绪这边你不用担心,他现在是深度昏迷,今晚之前醒不过来,再者加护病房你也没法进去探视,里面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看着他,外边又守着戴家的人,你不用太担心。” 骆盛朝看了他半晌,疲惫的思绪挣扎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对“戴绪是有苦衷的”一事带着些许期待,像是这样他对戴绪产生的下意识的不舍和懊悔就有了合理的存在理由。他又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摔碎了的瓷娃娃,想起戴绪挣扎着不顾满手的伤口将那些碎片按在胸口的样子,想起他口中难以理解的混乱词句…… 骆盛朝点了点头。 关赤将他带到了医院一层大厅里的小型简餐吧。他脱掉了白大褂,给骆盛朝点了杯温热的柠檬水,和他坐在了角落里的双人卡座中,随后不再耽误时间,直接开了口。 “说起来实在是复杂,从哪儿开始好……你知道戴少是军火商戴建文的儿子吧?但其实,他并不是他的亲儿子。” 骆盛朝猛地抬起头,没想到关赤所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如此震惊。三四年前两人如胶似漆的那段时间戴绪也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他回忆起戴绪每次提起戴建文的样子,无一不是温顺的一声“父亲”。 骆盛朝无法想象戴绪的心情,只能问:“戴绪他……知道这件事吗?” 关赤无奈地笑了笑:“不如说这件事就是戴少告诉我的。我的大学是靠戴老板资助才读下来的,那时候戴少不到八岁,他的先心病情况比较严重,但少儿时期并没有显现,我的导师就是戴少心脏问题的主治医,所以时间久了,戴少和我也就比较熟了。戴老板他……作为戴老板时其实是个挺仁义的人,但是作为父亲时,确实是不敢恭维。我导年纪大了,不会随时都在戴家候着,所以有很多小问题都是我读了硕士以后去解决的。” “有那么几次,我都是去处理戴少被戴老板打出来的伤的。这件事,戴少就是在这些时候跟我说的。” “后来……出于一些后面会说到的事儿,戴家请了一位心理医生,因为我们两个对戴少的治疗有一定的重合,我们也有沟通过。总结来说,戴少是他母亲和其他人生下来的孩子,戴老板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察觉出了这件事,和原来的戴夫人离了婚,却也因为被背叛而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可惜那个时候戴家没有心理医生,没人看出来戴老板病了,都以为他时不时会发疯,性格变得古怪又乖戾。在那之后戴老板没有再娶,所以戴少便成为了他唯一的继承工具……也是他心里耻辱的证明。” “所以戴老板犯病的时候就会打他骂他,我每次去处理戴少身上的外伤时都能听到戴老板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隔着门仍然在骂他‘杂种’,现在想来……戴少会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有迹可循的。” 骆盛朝的手指渐渐攥进了裤子的布料,这些听起来天方夜谭的内容就像荆棘缠绕上了他的胸膛,刺得他痛到发麻。信息量太大了,都是戴绪从来没有和他提起的内容,他不敢想原来那年安静出尘地坐在窗边十六岁的少年人身后是无边的、浓稠得让人窒息的黑暗,不敢想那些来自亲人——或是曾以为的亲人的伤害落在少年身上会是多么疼痛,不敢想先心病那么严重的戴绪如何承受这一切,不敢想什么叫“现在的样子”,不敢想为什么戴绪需要心理医生。 但他已经渐渐反应过来,三年前的事情,或许与这个家庭的灰暗有关。 关赤顿了顿,终于将时间线推向了三年前:“三年多前我博士毕了业,接手了导师的私人诊所,也接替他成为了戴家的私人医生。后来有一天戴老板突然联系我让我出国,我将诊所暂时交还给老师,来到国外,却没想到在一座别墅里见到了被囚禁起来的戴少。” 骆盛朝瞳孔一缩,竟有些难以听懂从自己口中吐出的字眼:“……囚禁?” “对,囚禁,在离开你之后……戴少就被戴老板囚禁在了国外。”关赤嗓子发干,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么残忍的话说出来,“戴老板下手挺狠的,我给戴少体检的时候发现他颈部外侧有一道淤青,应该是直接将人打晕了带走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怪我不敢多问,那天戴老板脸色很阴沉,我还没能给戴少做完常规检查就被他赶了出去。” 关赤看向骆盛朝的眼神里带着歉意,话也越说越慢,像是在给骆盛朝缓缓展开当年令人心悸的画面:“我怕出事,站在走廊里没敢离开,没多久就听到了屋里两个人吵架的声音。我听到……戴老板说要派人砸了戴少在国内租的房子,戴少死活不肯,头一次和戴老板正面交锋地大吵了起来。” 骆盛朝心里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听到这里他几乎已经猜到了当年是怎么回事,细节尚且无法拼凑完整,但是这点内容已经足够说明戴绪当初和他分手一定是迫不得已的—— 他知道戴绪的那套房子。当初上了大学以后他们为了方便,在校外租了两套房子,戴绪没有将个中缘由向他解释明白,只说自己租的那套房子是用于掩人耳目的,而他们两个人通常都住在以骆盛朝的名义租的这套房子里。骆盛朝心疼戴绪经济压力大,本想自己这套就全由自己来付租金,却被戴绪坚定地拒绝了。 十七岁的戴绪带着点少年意气,虽然安静温雅,却又不舍得让爱人多负担一点,最终还是一个人承担了一套半的房租。 戴绪自己租的那套房骆盛朝只去过一次,戴绪应该是将那个地方完全当成了仓库,房子里没有丝毫生活气息,倒是储物间设计得非常精致,摆放着两个人在一起一年来各种零碎的纪念品。 那里是戴绪和他共同的秘密基地,如果戴绪在和他分手以后依旧想着保护那套房子,只能说明戴绪心里还有他。 骆盛朝忍不住紧张得嗓子发干,头也变得昏昏胀胀。他好害怕听完这个真相,他本就依靠着对戴绪白眼狼行为的不耻才勉强支撑起了怒和恨,如果事实上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无理取闹,那他之前做的一切…… 他不寒而栗,而关赤却没有停下述说:“两个人吵着吵着,屋里突然就响起了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给戴少医治了那么多次外伤,可三年前那一次,饶是我也被吓着了。是戴老板主动开门让我进去的,他看起来也慌了,我一进去才发现地上全是花瓶的碎片,戴少倒在地上,头上……都是血。” 骆盛朝没忍住,喉咙里泄出一声呜咽,拿手狠狠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他们应该是吵狠了动了手,戴老板用花瓶砸了戴少的头,那花瓶很重,瓷很厚,戴少当场就晕过去了,但可能因为心绪欺负太大加上被疼痛刺激到了,在浅昏迷状态里依旧犯了严重的心悸,那次情况也很紧急……抢救以后戴少几天都没能醒过来。” 关赤话音一停,看到眼前骆盛朝已经疼得双肩蜷缩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抽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彼此相爱,他这个外人不好插话,不理解为什么这次戴绪又进了抢救室,但却能试着帮助两个人解开误会。 “戴少醒过来以后就有点不一样了,神情经常是恍惚的,很排斥其他人靠近,尤其是头部,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连我这个医生都不行。戴老板应该是后悔了,也担心继承这方面出什么问题,所以就给戴少请了一位心理医生。”关赤道,“心理医生初步的判断很复杂,我这个外行人也记不全面,只记得他说戴少抑郁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再刺激下去可能就会影响语言功能,并且造成躯体上的生理病症,说戴少已经禁不起刺激了,让戴老板也注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为心理医生和我说,其实像戴少这种情况,最好是在未成年的时候就进行干预,要带着戴老板一起治疗才管用,但是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 已经晚了。 骆盛朝惶惶地想,确实是晚了。原来戴绪连话都说不利索是因为严重的抑郁症,是二十年来沉重的黑暗和压迫剥夺了他生的权利,他已经疲惫得、羸弱得不堪一碰,可骆盛朝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他,还摔碎了瓷娃娃。 已经晚了。为什么两天前的他不能看出戴绪那双眼睛里讨好的背后深深的伤痛,为什么当戴绪在悬崖边挣扎着向他无声地求救时,他选择……那么残忍地将戴绪踹下深渊? 他竟还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合理的,事实上戴绪很可能并未背叛过他。分手之后他还惦记着他们两个人的过去,他甚至愿意为了他忤逆疯狂的父亲…… 骆盛朝想起早上戴绪捧出瓷娃娃的模样,他那么小心,像是奉上了一生的虔诚。那时候戴旭在想什么呢? 那是他最后一次摊开柔软的腹部,试图向从前的爱人乞求一丝怜悯吗? 关赤见他只是攥着纸巾一动不动,无奈地又抽出了一张纸塞给他。他自己也有男朋友,纵使是能理解骆盛朝现在的痛苦也没法安慰太过,只好将话说完。 “从那时候开始他戴少的头发就续起来了,因为头部不能被触碰的缘故,每次都得留到背部那么长才会叫人远远托着发尾修剪一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 骆盛朝只是咬着唇不住落泪,并没有做出回应。 关赤只好整理了一番思绪,现在看来骆盛朝很明显并没有放弃和戴绪的感情,他能做的,也就是把事情原本的模样交代得更清楚些。 于是他翻出手机,找出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又将手机推向了骆盛朝。 “你和他感情上的事,我了解得不太清楚,不过我想这个人应该能够帮到你们。”手机屏幕上,联系人的备注赫然是“郑望星”,“据我所知,在戴老板发现戴少和这位的‘恋情’之后,这位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了,他没有跟去国外,也没有和我们联系。” “但是后来,戴老板因为身体缘故下台,戴家易主,这位又联系上了我,拜托我将一个瓷娃娃带给了戴少。” “我想…他应该知道的比我更多一些吧?” 第5章 05 郑望星在接起电话的一瞬间便后悔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但郑望星还是在第一时刻便听出了那是自己曾经的学长骆盛朝,也是……自己曾经短暂营业的“暧昧对象”的正宫。他心里一慌,实在没想到一场双方认可的协议竟然会带来如此多的后患,他先是被戴绪的大老板父亲要挟得小命难保,这都三年过去了,难道还要被抓起来“打小三”? 这也太尴尬了,早知道这钱这么难挣,当初他就不会铤而走险同意那个协定了。 “盛朝学长?”郑望星把手头要复印的资料放下,捧着手机偷偷钻进一旁的楼梯间,“怎么、怎么啦?找我有事吗?” 电话那头骆盛朝叫了声他的名字,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打扰你,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你看你……方便吗?” 郑望星把玩着衣角,心中冒出两个字“果然”,他问:“是关于戴绪学长的事么?” 听筒里再度传来一阵,郑望星吸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已经和好了呢,之前学长在我这儿存了一个娃娃,陶瓷的,之后他在国外联系我了一次,我以为你们已经都安全了,就托他们家的私人医生把那个娃娃还给他了。盛朝学长,你们收到了吧?他让我好好保管,我可是一下都没磕碰过。” 电话那端骆盛朝手指收缩,禁不住攥紧了手机。他想告诉学弟你将瓷娃娃保护得很好,可我却将它打碎了,但喉咙里一片苦涩,他甚至无法平静地将这个既成的事实说出口。 “见面聊聊可以吗?”他最终只能这样说。 郑望星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结结巴巴地应了下来,又说自己现在还在上班,得等到晚上才能出来。骆盛朝虽然整个人已经混乱不堪,但还没有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他低低说了句“麻烦你了”才挂了电话,将医院的地址发到了郑望星的手机号上。 郑望星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才赶到医院,顺着骆盛朝的留言找到了加护病房区,随后远远地就看到了骆盛朝靠在楼道墙角的身影。走廊里还站着几个衣裤板正的高大男人,而他素来规整温润的学长低垂着脑袋缩着身体,显得格外狼狈。 他小跑过去,压低嗓子叫了声“学长”。 骆盛朝闻声抬起头来,脸色在白炽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唯独一双眼睛红着,眼睑还有些发肿。他撑起一抹笑来,开口叫郑望星名字时嗓子都是哑的。 郑望星往ICU的玻璃窗看了看,脑子很快转过弯来。 “是戴绪学长出了什么事吗?”他问,“怎么好好的突然就……?” 骆盛朝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天生的心脏问题,不会有事。医生说他醒了以后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只是之前说晚上会醒,结果到现在那人一点要醒转的迹象都没有。骆盛朝不免想或许是自己摔碎瓷娃娃的行为和那时候说的话实在太过残忍,让哪怕是一路淌刀而行的戴绪都承受不下去了,所以干脆放弃了睁开眼睛。 两个人的交谈声惹来了旁边几个男人的视线,骆盛朝苦涩地笑了笑解释说这几位是戴家的保镖,在这守着戴绪的。出乎他意外的是郑望星并没有表现出被富家阵势吓一跳的模样,而是司空见惯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骆盛朝皱了皱眉,很快反应过来郑望星是见识过戴家的仗势的。他将郑望星带到了更角落的地方,艰难地开了口:“发麻烦你跑这一趟是因为……你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戴绪三年前做了什么的人,当初我看到你们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下意识就以为你们……”他咬了咬下唇,“这两天我听到一些说法,觉得有些事可能和我想的不一样。你能,你能告诉我事情原本的样子吗?” 郑望星“唔”了一声,骆盛朝的迷茫是他在过来的路上就想到了的。如今戴建文已经已经病入膏肓,他曾在财经新闻上了解到现在是戴绪在执掌戴家大权,没了老戴总的威胁,郑望星是发自内心希望两个学长之间的误会能够消除的。 毕竟三年前戴绪找到他时话里话外对骆盛朝的爱意几乎兜也兜不住……他们本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爱侣。 郑望星很快将当年的事情交代了出来。 当初戴绪找上门时,郑望星正在为父亲的恶性病筹钱。戴绪没别的能给的,钱倒是确实不缺,大方地帮郑望星的父亲付了药费,还给他们一家留了一笔不小的生活费。郑望星欠了人情不得不还,硬着头皮陪戴绪演了一出戏。 戴绪说自己找了男朋友的事被身边的管家发现了,报给了父亲戴建文,所幸老管家上了岁数反应不够快,没能留下骆盛朝的影像,所以需要找个男生替骆盛朝挡过一关。戴绪平时偏向安静,少有社交,关键时刻只能找郑望星帮忙。 有来有往的事儿,互相帮助,算不上强权压榨,但戴绪还是一再向郑望星保证戴建文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人身安全上的威胁,只是学校可能待不下去了,后续郑望星的工作生活,最多两年后戴绪会给他安排妥当。 郑望星缺钱,本也打算辍学工作,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再加上不好拒绝,头脑一热就答应了戴绪。 后来的事情就如骆盛朝所见一般发展,戴绪有着猫一样的直觉,似乎是意识到父亲很快就要动手管束自己了,在和骆盛朝分手后迅速将郑望星打包送了出去。 他将郑望星送到机场,把证件和一箱现金塞到他手里,告诉他南方安全,让他先去那边工作两年。 郑望星看着他,往日里干净又漂亮的学长此刻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雾气,他脸色不太好,苍白里透着灰,嘴唇颜色也不太正常,只是眼睛里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太沉静了。 郑望星喉头一涩,说,学长保重。 戴绪笑了笑冲他挥了挥手,但在他转身走出几步以后又叫住了他。郑望星回过头来,看到戴绪从大衣内胆兜里掏出来了一个白色的小娃娃,攥在手里垂眼看了一会儿才向他递过去,神情是罕见的犹豫。 “不好意思,还得拜托你帮我一个忙,这个,麻烦你保管好它。” 他口吻谦卑,再次重复道:“拜托了。” 之后郑望星就在一个南方小镇安顿了下来,他如预料之中收到了学校的退学通知,却没有进一步被人如何逼迫。戴建文控制欲强不假,却也没傻到被儿子一个敷衍的谎言欺骗的地步,他明白自己抓错了人,暂时放过了郑望星。 再之后传来的便是戴建文重病入院,戴绪作为新总裁上任的消息,他联系了戴绪当初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却是戴家的私人医生关赤。 关赤将他带回了北方,而他将瓷娃娃交还给了对方。 “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郑望星有点尴尬,“盛朝学长,你真的别误会我,我是直男,这两年也找了女朋友了。” “你发现的那天…我俩什么都没做,那天戴绪学长开了间房,但是就坐在外面的套间没挪窝,说天气太冷了,让我去洗个热水澡。” 骆盛朝攥紧了拳,好险才没掉下泪来。他突然有些恨起来,不知道是恨戴建文,还是恨戴绪更多一点。 他恨戴绪的武断,恨他甚至没跟自己说一声,恨他幼稚又坚强地承担起了一切。他对郑望星都如此温柔,对自己肯定更加用心…… 他从骨子里,就是个会挖出心肺给人充饥的傻子。 可他又不敢去恨,他又忍不住心疼。戴绪能懂什么,他在父亲的强权欺凌和辱骂下长大,他那年才十八岁。他来不及知会一声,或许只是已经被戴建文全面控制了通讯工具,他只是想保护骆盛朝,他有什么错? 可他们的感情还是因此破碎了。但骆盛朝想,也许重新粘合的物件,会比先前更多几分重量。 骆盛朝颤抖着做了几个深呼吸,顶着一双猩红的眼问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郑望星挠了挠头:“我挺好的,戴绪学长给我安排的工作很好很稳定,我只不过陪他走了个过场,他给我的,远比我付出的多多了。” 骆盛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连道了两声谢,第二声或许是透过时光给出去的。 送走郑望星之后时间已经很晚了,骆盛朝向护士台要了张毛毯,把自己裹在里面,守在ICU门口的椅子上。关赤吃完了晚饭上来了一趟,给他带了个三明治,劝他垫垫肚子。 等到夜深的时候,加护病房里传来了戴绪醒来的消息,骆盛朝心里一喜,想要穿上隔离服进去看一看他,被医生拒绝了,说戴绪仅仅是下意识睁了眼,大概也就醒来了半分钟,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不过好消息是戴绪的各项生命体征已经趋于稳定,等天亮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关赤在诊室给骆盛朝支了张临时的床,骆盛朝谢过了他却睡不着,前半夜用来哭,后半夜又翻出了被自己尘封多年的社交账号,一条一条读过恋爱那一年多自己发布的仅自己可见的说说。 他们以前那么甜蜜,因为一个误会却变成了现在这样……以后,以后他们还有机会重归于好吗? 骆盛朝很难拿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心酸和痛苦已经沦为底色,他感到无奈、委屈、愤怒,兜兜转转又回归心疼。他反反复复想象戴绪这三年的生活,想象他头破血流的样子,想象他心衰发作的样子,他想起那个冷着脸说分手的戴绪,逆着时光摸索到当初他隐约红了的眼尾,摸索到那颗久久、久久没能再吻过的小痣。 有泪痣的人天生命苦,注定被感情折磨,原来都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戴绪就被转移到了医院高层的vip病房,骆盛朝在洗手间简单洗了把脸,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听说戴绪醒了竟然有点莫名的近乡情怯,没忍住跑下楼给戴绪买了碗粥才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单人病房挺宽阔的,阳面的窗子采光也好,整个屋子里非常明亮。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戴绪正倚靠在调高了许多的床头,日光轻柔地勾勒在他脸侧,把他的面色照得几乎透明。 骆盛朝已经尽力放轻了动作,可戴绪还是很快注意到了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 骆盛朝赶紧上前几步到他身边扶住他,没让他扎着针的手吃多少力,又抬手帮他把被子掖好。早春乍暖还寒,戴绪体温低得异常,裹着被子身上也没多少热乎气,骆盛朝触碰他时触手仍是一片冰凉。 “戴绪。”骆盛朝低声唤了一声。 戴绪抬起眼来,从偏近俯视的角度看去这一眼漂亮得让人心惊,可骆盛朝却无心欣赏——他在戴绪的眼中只能看到一片脆弱的慌乱。 他连忙改口,口吻放得更加温柔:“绪绪,对不起。” 戴绪闻声敛眸,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行动很迟缓,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让骆盛朝不必费力撑着他,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缩了回去。 半晌后他才开口回应:“我没事的,别担心。” 他还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很乖,醒来后什么也没问,好像并不好奇骆盛朝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温柔。 骆盛朝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芜杂,戴绪没有背叛他,戴绪也被伤害得不成样子,可是那三年的委屈和憎恨是真的存在过,他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满心揣着心疼和爱,却已经难以表达。 他就那样沉默地抱着戴绪,怀里的人如今太瘦了,病骨支离让人甚至不敢用力去搂,贴得近时戴绪硌得他心口都跟着疼。 他记得关赤提到的戴绪不愿意让人靠近头部的事,克制地没有离他的脑袋太近,就那么抱了一会儿便松了手,坐到了戴绪旁边。 在一起一年多,戴绪虽然身体不好,却很少有需要进医院抢救的时候,骆盛朝心里发慌,凝视戴绪良久才找回来了点安全感。戴绪也不抬头看他,脖颈弯着顺从的弧度,像是在认错。 骆盛朝拿拇指蹭了蹭他手背,无声叹了口气,把一旁刚好放至温热的粥端了过来。 “吃点东西吧,你睡了好久。” 煮得软糯的大米粥被心爱的人捧到眼前,戴绪愣着神,慢慢将视线移了过来。清淡的香气在面前氤氲开来,他很努力地笑了笑,低声说了句“谢谢”,下一瞬却神色一变,喉结猛地一颤,偏过头对着空气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 骆盛朝吓了一跳,连忙将碗放到病床边的矮桌上,抬手给戴绪顺背。青年太单薄了,呕起来浑身都颤,骆盛朝甚至能感觉到怀里人胸膛里那颗心脏正跳得紊乱不堪。 他猛地红了眼眶,虚着声音又叫了声“绪绪”。 戴绪像是不太能理解骆盛朝语气里那份疼惜,抬起眼时眼底雾蒙蒙的,裹挟着迷茫。他又低下头粗喘了一阵,勉力克制住自己这份狼狈,望着被单上滴出的一点湿润,厌恶地皱了皱眉。 骆盛朝安慰他“没关系”,戴绪“嗯”了一声,声音比方才更沙哑了。 骆盛朝躲着他的视线把憋不住的眼泪蹭下去,含着笑说:“吃不下就先不吃,没关系。” 戴绪也笑了笑,缓缓地反过头来安慰他:“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没事。” 可骆盛朝知道他有事,无力感顺着心脏无穷无尽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两个人靠得这么近,最爱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知道他们之间隔了山长水远。 隔了三年的时光,隔了虚假的背叛,隔了被迫的放弃,隔了岌岌可危的一个瞬间。 第6章 06 最后那碗粥戴绪还是一口都没能咽下去。 情况比骆盛朝预想中的更加糟糕,戴绪似乎是觉得喝不下那碗粥是什么无法原谅的罪恶,连着试了两三次,结果干呕得一次比一次剧烈,最后一次甚至险些引发心悸。骆盛朝一直在对他说“没关系”,被戴绪几度用低弱的“没事”抵了回来后只好伸手把碗抢了回来,他动作太大,已经晾凉了的稀粥洒了出来,被褥被弄得一团糟。 骆盛朝心里难受,口吻难免有点焦急:“别喝了。”他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了,连忙放低了音量道:“绪绪,不用勉强自己也可以。” 戴绪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被骆盛朝扶着下了床就乖乖地站着低着眼道歉:“对不起,下次一定没事了,不会……”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时不时略略颤动着的视野里骆盛朝红了眼眶。骆盛朝其实不爱哭的,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哭过,分手的时候也只是喉咙里带了几分哽咽,可如今话没说出口,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戴绪有些慌张,眼睛不住瞪得像猫咪一样圆,气盛含混在他唇边,是一句难以发出的“哥不哭”。思考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是件太困难的事了,他不理解骆盛朝为什么要难过,明明他摔碎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明明他已经不在乎了不是吗? 他不是怪他,他只是担心。 “是不是有人要你管我?”戴绪艰难道,“你不用有压力,我自己没事,没有什么问题……还有医院,有医生和护士,我没关系。谁逼你了你告诉我,盛朝,现在已经不用怕了。” 医护人员已经将新的床单被罩换好,骆盛朝揽着戴绪的肩膀想将他扶回床上,戴绪很听话,让做什么就会顺从地去做,哪怕是手脚虚软无力也尽量避免自己将太多的重量压在骆盛朝身上,惹得清瘦的身板摇摇欲坠,骆盛朝怕他摔了,伸出另一只手搂到他胸前,后者却战栗一般地一缩,姿态像是要保护什么。 骆盛朝抬眼看向他,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了厚厚的一层惊慌。戴绪好像陷入了某种错觉中,缓缓眨了眨眼才从幻觉中解脱出来,放松了浑身紧绷的肌肉。 是他忘了,那个瓷娃娃已经不在了……所以也没什么要保护的了。 戴绪将手放了下来,骆盛朝却在这一瞬间莫名和他通了心意,心里一酸将人抱得更紧了几分。 他没法向戴绪保证“没有下次了”,因为那本就已经是戴绪竭尽全力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希望,无论如何,都已经没有下一个机会了。 骆盛朝将人放到床上,用厚实的被子把他紧紧裹在里面,然后爬到了vip病房里宽大的病床上。戴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迷茫,但身子已经下意识往墙那边缩了很多,想给骆盛朝留出一个足够的空间,不必和他紧贴着。 骆盛朝上床的时候靠着床头,爬上来以后是以撑着上半身的姿势侧躺着的,戴绪平躺在床上,脑袋正好对着骆盛朝的胸口。这样的姿势在两人热恋的那段日子理很常见,戴绪平日里独立又安静,唯独沾了床就会露出点像是撒娇般的亲昵,很喜欢将口鼻埋在骆盛朝颈窝到胸腹这一片上,就像是找到归处的小动物一样。 对于骆盛朝而言,身边戴绪气息里那点久违的熟悉已经足以他缓缓调动起心底被灰尘掩盖的回忆,他抬起胳膊想将戴绪搂得更近些,以免这人身后冰凉的墙面冻着他,可戴绪却再次向后让了让。 “脏。”怀里脸色苍白的人吹着眸说。 骆盛朝哑声回:“不脏,没弄到衣服上,我们抱一抱,好不好?” 他再度伸手,这一次在被子里稳稳环住了戴绪的腰腹,手下那一片肌肤凹陷着,左上腹有些僵冷。戴绪没有挣扎,只是浑身略显僵硬,看着天花板的眼神显得空茫。 骆盛朝说什么他都听,只是曾经期待的、怀念的熟悉怀抱如今也变得陌生了起来。世界与他之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高墙,他不敢闯出去,也闯不出去了。 这好像是成为商业大鳄或是终得自由也无法改变的。 骆盛朝不敢碰他脑袋,小心地向他挪得更近些,轻声问:“胃不舒服?” 戴绪摇了摇头,说“没事”。 骆盛朝于是不问他了,从繁乱的记忆中翻找出按摩的手法来,搓热了手掌,轻轻地、试探着地在戴绪腹部揉了揉,见他眉间松了,才敢加些力度将他的胃捂热揉开。 戴绪似乎也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渐渐泛上了点困意。理智告诉他不要玷污环绕着周身的这个温度,可当疲倦模糊了神智,他又难得地感到了一丝隐约的眷恋。 他像是被骆盛朝的怀抱带回了那段平静温暖的岁月,合上眼就回到了多年以前。 骆盛朝在他耳边低低地说着话,滚烫的眼泪掉在戴绪枯黄却过长的头发间。 “戴绪,我都知道了,关医生和郑望星他们都告诉我了。” “我……” 戴绪闻言眼睫一颤,他睫毛本就黑密而长,这么一动显得整片眼眸都在战栗,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骆盛朝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轻声道:“受了委屈你怎么不说呢?你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啊,就算实在没办法还是要分开,也不至于……” 戴绪在他怀里动了动,手指不受控制地勾在了骆盛朝的衣角,随着入耳的每一个字渐渐地攥紧了那块布料。他因消瘦而变得更加凌厉的五官此刻缓缓柔和下来,眼底不住洇上了一层红色。 他张了张口,发灰发紫的薄唇没能说出什么,鼻腔却是下意识地先抽动了一下。 “对不起。”他声音低哑,“对不起盛朝……” 骆盛朝心里一紧,如今戴绪实在是太爱说这三个字,每次念出口都像是往他心上狠狠砸了一下:“不是你的错,别道歉了。” 他声音也有点哑了,和戴绪三年没见面了,三年里为了防止自己再为戴绪动心他甚至连关于戴绪的报导都未曾看过,可这份感情只是被埋藏了,却从未死去过。 有多爱才有多恨,心绪被牵动起来了才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骆盛朝一直在避免承认自己对一个背叛者念念不忘,可事到如今,他却难免有些后悔——如果早点承认的话,是不是两个人就不至于走到这种境地? 他又想起戴绪刚回国时眼中依稀的光亮,是不是如今连那一点亮度都要熄灭了? “我们别这样了吧。”骆盛朝小声说,“我知道现在我再来说这种话看起来像是笑话,可是我真的……其实我一直没能放下你,现在又知道了你是无辜的,我怎么可能还舍得……” “我们重新开始吧,绪绪,重新开始,我还像以前一样爱你,对你好……可以吗?” 骆盛朝上一次对戴绪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时态度还很冷硬,彼时戴绪就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呆滞怔愣,而现在却莫名变得机敏了起来,甚至没有等骆盛朝话音落全便开了口。 “不。” 骆盛朝一愣,半秒后又听到他说:“你应该恨我,应该讨厌我,我背叛了你还甩了你。我伤害你了,我就是坏人。” 骆盛朝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不是”,可思绪随着他这几句话很快飞回了三年前的甜言蜜语中。那个时候戴绪身上带着点尚未被碾碎的自尊甚至是富家子弟的自信,对骆盛朝说只要自己在,便不会让别人伤害他。 可破坏诺言的人最终竟然是发誓的那个人,当初做出那个决定时戴绪的痛苦可想而知。 骆盛朝只要稍一想象就忍不住胸膛连带着鼻头一并酸痛,他实在太心疼戴绪了,心疼怀里的这个,也心疼十八岁的那个。但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也已经根深蒂固地在那儿了,戴绪曾经被人握着手亲自捅了骆盛朝一刀不假,哪怕那时他挣扎得手骨尽碎,“加害者”的身份也已经无法抹去了。 骆盛朝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这个不愿意原谅自己的人。 他只好再一次说:“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怪你。” 可戴绪的目光似乎很难聚焦,他依旧固执地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我对你很坏,要惩罚…应该的。” 骆盛朝心里一沉,轻声唤他:“戴绪?” 怀里的人这才有了些反应,“嗯”了一声,开口却又是一句“对不起”。 如今的戴绪似乎不能和人正常流畅地交流了,这一点骆盛朝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有所察觉,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渐渐意识到问题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原先他只以为是三年的外国生活影响了戴绪本土语言的使用能力,可如今戴绪虽然在自己怀里,却更像是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他听不进去、说不出来,连抬眼和他人对视都做不到,大部分的时候眼神无光,像是根本无法凝聚起注意力。他总低着头,总在颤抖,总是在重复固定的词句——而那些词句大部分是“对不起”和“没事”。 骆盛朝突然想起关赤提到过戴家如今有心理医生,又想起戴绪不能被人触碰的头部,登时觉得如坠冰窟。 他顶着这股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意低头看向戴绪,只看到后者依然颤抖不已的眼睫和发灰的嘴唇。 你怎么了?戴绪,你怎么了呀? 这样一句疑问如一团棉絮堵在骆盛朝的喉头,可他问不出来,他知道或许他说出口来,戴绪也已经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他会将关心理解成责怪,他会将柔软理解成幻觉,他不相信任何落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原来他早已将自己推落地狱,而骆盛朝封上了他头顶的光,于是他便再也不愿往上爬了。 五年前那扇曾打开了一条缝隙的门,终究还是被重重地反锁了起来。 第7章 07 戴绪终究还是在骆盛朝的怀里睡着了。 前一天爆发的身体病痛和心理崩溃来得太激烈,短暂的清醒耗费了他昏迷数小时才积攒下来的一点体力,骆盛朝就那样环着他,小心地避让出安全距离,温热的手掌在他上腹部捂着,时不时拍上一下,就像在哄一个小朋友。 而小朋友乖乖地躺着,紧张绷直的身体渐渐柔软下来,被温暖裹入了沉睡。 戴绪睡着后不久,关赤便带着戴绪的心理医生来到了病房外,从窗口看到床上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有些不忍打扰,只好给骆盛朝发了条消息。 轻微的震动声将骆盛朝的神智拉回,他小心翼翼地从病床上挪了下来,蹑手蹑脚地开门向两人走来。 “关医生。” 关赤笑着应了一声。他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是没太睡好,眼下带着一圈青黑,手臂上搭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皮外套。 跟在他身边的人穿着亚麻色的高领毛衣,见到骆盛朝扬起一抹好看的笑来。 关赤跟他介绍:“这是戴少的心理医生,谢子回。” 骆盛朝太久没能好好休息,脑子都是麻的,看到这位年轻又白净的心理医生先是一愣,半天才回以笑容:“谢医生您好。” 谢子回说:“骆先生好,别紧张。” 骆盛朝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紧张得手都有些发冷发抖。他在很久以前就对戴绪的身体情况有所了解,可对戴绪心理情况的认知还是第一次,他太害怕从这位医生口中听到什么不可转圜的结论了。 骆盛朝点了点头,听到自己牙齿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谢子回见惯了病人家属这幅模样,面色不变,往病房里看了一眼,问道:“戴总睡了?” “他睡了。”骆盛朝想起方才的场景,胸膛里的酸楚感积郁着无法散去,“总算睡了……早上醒的时候状态还好,我给他买了碗粥,他以前胃就不算好,可能打点滴打得胃不舒服有点恶心,喝点就吐,我跟他说没关系他也一直逼着自己喝,可能是没力气了才睡过去了。” 谢子回闻言微微皱眉,低声叹了句“已经这么严重了”,骆盛朝心里一颤,再看关赤的表情也是同样的沉重。 骆盛朝被两位医生的表情弄得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瞪大了眼睛:“谢医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子回扭头与关赤对视了一眼,得到后者的眼神肯定后将骆盛朝领向了他昨晚落脚的休息室。休息室里一片骇人的安静,骆盛朝撑着混沌的精神,将这一天一夜间陡然增加的信息量一点点掰开揉碎,咀嚼咽下。 谢子回说:“老戴总住院后小戴总因为太忙了中断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但他回国之前主动找了我,问我怎么样能让自己减少犯病的次数。在国外的时候他已经患上了重度抑郁,犯病的时候躯体化疼痛比较严重,也无法对外界做出反应,他怕吓你看到了不舒服,向我要了抑制类的药物。” “抗抑郁药会降低他的食欲,但他本身就有一些厌食的症状,加上戴总的自毁倾向比较严重,我不敢把药给他,就把药给了关医生……但目前看来,诊疗方案可能又要做更换了。” 骆盛朝几乎就要习惯心碎的疼痛感了,他喃喃道:“他…重度抑郁,厌食?我还以为他是胃不好。” 谢子回点了点头,看向骆盛朝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怜意,将抽纸不着痕迹地推向了他:“骆先生,我听您的意思……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吃下东西了,是么?”他见骆盛朝不说话,知道这是默认了,轻轻咬了咬舌尖,“情况比在国外时糟糕,他之前时不时会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关医生说过戴总肠胃非常脆弱,厌食应该也有一部分生理的原因。” “但是像现在这样吃不进去的情况……应该是心理问题有所扩大导致的。” 骆盛朝蜷着手指,根本顾不上擦脸上的泪痕,语气愈发焦急:“那他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办?他都……他已经那么瘦了,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 谢子回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尽量委婉地说:“如果实在是到了完全无法进食的地步,也可以考虑肠外营养撑一段时间,但这肯定不是长远之计。” 骆盛朝噎了噎,想到日后某一天起戴绪可能就要靠挂营养液堪堪维持着生命便忍不住浑身滚过战栗。他抬起眼,看向谢子回的目光中带着令人心焦的恳求意味:“他这个情况还可以治疗吗?” 他太害怕谢子回会跟他摇头,告诉他三年前那个曾经温暖真实的爱人已经化作齑粉彻底消失了,就像是被宣告了死讯一样再无找回的可能,所幸谢医生并未做出那么残忍的判断,而是反过头来开口问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如果后续要进行治疗,您的态度其实非常重要。戴总对您的罪恶感很重,他不能原谅自己对您做的事,那您呢?骆先生,您原谅他了吗?” 骆盛朝闻言一愣,目光怔忡着,片刻后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了,其实我本来就……”他苦笑一声,“可能原本就放不下他,现在知道了这些,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又怎么可能还怪他。” “我还爱他,虽然他不相信我……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心意他才能接受,他现在很排斥我。” “虽然他很听我的话,但我能感觉到他不愿意靠近我,更别提什么依赖……其实我也一样,这三年我把家里有关他的一切都扔干净了,网上关于他的信息我看都不看,我也一度告诉自己该恨他的,该讨厌他的,否则也不会……” 骆盛朝说到这里,鼻尖一酸,他又想起了戴绪捧着一堆陶瓷碎片的、染满了鲜血的双手,喉头一阵哽咽。 “否则也不会吧我们两个仅剩的纪念物当着他面摔碎。” 这次连一盘的关赤脸色都变的有些难看了,他皱起眉,低声问道:“我想问一下,是那个陶制的小人儿吗?” 骆盛朝抬起手捂住双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两位医生再度交换了眼神,在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沉痛。 沉默良久后谢子回开了口,口吻里尽是不赞同:“骆先生,你们的那个纪念物对戴总而言真的很重要。当初戴总被老戴总打了脑袋,醒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是关医生把这个陶瓷娃娃给他以后他才终于愿意对我开口的。” “他给你打下这个小摆件儿的故事,我现在都能倒着背出来了。” 这样替患者说话显然不是心理医生道德标准里的一项,谢子回看到骆盛朝双肩膀的颤抖,很快还是吸了口气将话题带回正题。 “原来是娃娃碎了,戴总的情况有所恶化也就说得通了。”谢子回说,“我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因为之前在国外时戴总反应迟钝和语言障碍发作的情况已经比较频繁了所以我想知道他现在跟您沟通时的状态怎么样。” 骆盛朝眨了眨眼,回想起戴绪那双漂亮眼眸中空茫一片、无法聚焦的目光,指尖狠狠一抖。 “他……他好像经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实话说,他说的话我听来也不是很通顺,有时候会觉得他不是在和我说话。”骆盛朝低声说,“他好像,和人交流的问题挺严重的。” 谢子回实在没忍住,叹了口气。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患者每况愈下,戴绪却一直在拒绝他进行干预手段,他大概能明白这是戴绪在勉力地维护和骆盛朝这段感情的私密性。他像一只弃猫可怜巴巴地圈着那点儿仅剩的尊严,谢子回作为心理医生理应尊重患者,也没有权利对患者强制治疗,可作为“谢子回”这个人,他几乎都快要收不住脾气了。 并不是所有的心理障碍都是自一开始就根深蒂固的,可生活中一点一滴的恶意像雪花纷纷而下将戴绪埋得窒息,而压死他的最后一片竟然来自于他最爱的那个人,这事儿真的是够寸的。 “他已经开始封闭自我了,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是重度抑郁患者常见的表现。既然骆先生已经决定原谅他了,我也可以告诉您了,他在刚被老戴总击伤头部后便有了自残甚至自杀的倾向,但当初老戴总不允许,他也惦记着回国找你,现在……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到他对外界完全无法感知的时候,他恢复的可能性也就几乎为零了。” “我会好好看着他,我会照顾他,不会让他……”戴绪的自伤倾向显然是吓到了骆盛朝,青年通红着眼眶不断向谢子回保证着,声音支离破碎,仿佛捱着与戴绪相同的痛苦。 谢子回到底是有点年轻气盛,拿实话出了口气后很快被关赤制止了。年长些的心外医生给骆盛朝递去纸巾,岔开话题道:“前两天你们两个吵得那么厉害,戴少看到你紧张也很正常。什么事儿不都是需要点儿时间才能接受么,你也别着急,戴少慢慢地就不会那么排斥你了。” “不过今天应该还是不行,现在他的身体情况吃流食可能也有点困难,今天让医院先给他挂个营养撑一下,明天你再来试试,这事儿别急。”关赤拍了拍骆盛朝的肩膀,“这都周日中午了,你明天还要工作吧?这样,你跟我回戴绪那儿帮他收拾收拾住院的东西,今天晚上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行吗?” 骆盛朝闻言本想坚持着再在医院陪戴绪一天,谢子回却适时地接话道:“骆先生,您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现在事实是戴总刚和您发生了矛盾,见到您是一定会下意识产生负面情绪的,这对他进食也是无益的。这两天就交给医院,您调整一下,治疗的日程还长。” 骆盛朝被两个医生一唱一和般的劝说堵得无言以对,一想到如今自己才是让戴绪最为痛苦的存在,胸膛里又疼得像是有什么痉挛了一样。他最终还是认同了他们的决定,到戴绪的病房门口远远看了眼还在熟睡的爱人,跟着关赤走出了医院。 关赤是开车来的医院,这会儿也打算开车送骆盛朝去戴绪家里。他的车比起他的收入而言显得有点朴素,骆盛朝坐上后座,闻到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关赤坐进驾驶位,从后视镜里看到骆盛朝疲倦地皱着眉,歉意地笑了笑打开了车窗。 这一路上他们没再交谈,关赤几度通过中央后视镜看骆盛朝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安慰了他一句。 “会好的。” 医生的安慰听起来大概还是有点分量的,简单的三个字入耳,骆盛朝紧张到发疼的神经终于舒缓了一点点。车窗外的景色正在平缓地倒退,他麻木地想,如今戴绪好歹就在他眼前…… 再怎么样,也好过曾经隔着天涯。 可这份脆弱的欣慰甚至没能来及留满十分钟,当骆盛朝看到戴绪如今的住所后,瘦落的希望便如泡沫遇风顷刻破碎了。 戴绪应该是早在国外时便准备了这套房子,他没有住平层或者是独栋,而是租了一套和两人曾经同居的那套房子很像的一套公寓,但又没那么像——房子的格局是一样的,但室内的布置风格却是截然不同。当年那套房子几乎是按照骆盛朝的审美布置的,软装居家又温暖,而今眼前戴绪所住的这套房则是像一套商业样板房,灰黑冷硬得毫无生机。 骆盛朝感觉自己的视野也跟着黑了一下。他想,戴绪一定也像他一样纠结着,就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套单身公寓中就能看出来。 就能窥见他的绪绪是如何一边逃避着过去的温暖和色彩,一边悄悄地、偷偷摸摸地眷恋着的。 骆盛朝站在这一片黑白灰色的废墟里,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普普通通的一砖一瓦竟也能硌痛人心。 第8章 08 骆盛朝给戴绪收拾了一些住院用的生活用品,不算很多,戴绪才刚刚回国,在这套住所里留的东西本来也不多。关赤说等过两天戴少情况稳定些了就可以把他接回来住,到时候自己会带着诊所的人过来给他按时检查、制定疗程。 正是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手机自动跳出弹窗提示未来几天都会有雨,骆盛朝想起戴绪裹在几重衣料之下依旧有点紧缩的身体,想起那张发白的脸,没忍住又给行李包中多塞了几套衣服。 系上拉链的时候他才发现戴绪连衣服颜色都显得暗沉老气,心里飘飘忽忽地想未来一定要再给他选很多好看的衣服穿。 美人就得穿漂亮衣服,过去谈恋爱的时候戴绪许多衣服都是骆盛朝给他搭的,几乎都是蓝色或是绿色。戴绪皮肤白,模样俊美挺拔,穿这种冷色系的衣服显得沉稳温和里带着点傲,很适合他。 只可惜过去那些衣服现在的戴绪穿来一定都大了,穿着不合适了。 收拾好东西后,关赤又顺着骆盛朝的意思把他送回了医院。几个小时过去,负责戴绪的医生说病人下午醒了一会儿,吃了汤粥,虽然后来还是吐了一点,但还是吸收得更多。 戴绪昏睡了这么久终于吃下了点东西,这无疑让骆盛朝松了口气。虽然呕吐对于那人脆弱的肠胃和心脏而言有些危险,但是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看来至少肠外营养这种让人苟延残喘的手段还不必那么快用在他身上。 可很快骆盛朝又反应过来,原来关赤和谢子回说的都是真的——戴绪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原来真的是因为自己在他身边。 这个认知让他难免感到有些痛苦。 他能感觉到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但如果他的存在只能让戴绪感到痛苦,这样的相濡以沫,是不是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是他不舍得。他们这一路走来实在太艰辛了,有言道“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现在他们好不容易翻越了山海,戴绪已经就在他可以触及到的地方…… 绪绪只是病了,病都是会好的。骆盛朝这样安慰自己。 关赤将他送到了门口便离开了,骆盛朝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将手中的行李放在了墙角。骆盛朝走到床边,借着透过窗帘的天光看到戴绪的脸色似乎比上午那会儿好了一点,也不知是不是自我安慰。戴绪如今太瘦了,侧躺着便会被胯骨硌痛,只能板正地仰躺在床上,但因为心衰的缘故又不能躺得太平,病床床头调得挺高的,雪白的被子堪堪挂在他胸口处,其下是单薄得几乎看不出起伏的一片。 之前里两次进食时肠胃的几番折腾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骆盛朝伸手触碰到他脸颊时他依旧睡得很沉,对此无知无觉也没有丝毫反应。于是骆盛朝便更大胆了点儿,将手伸进了戴绪的被子里,摸索着找到了那双枯瘦的手。 那双手因为前一日紧紧攥过陶瓷碎片的缘故,现在被蹭蹭略显粗糙的纱布包裹着。十指连心,骆盛朝仅仅是想起当时鲜血淋漓的场面便疼得不住十指收缩,连脸上的表情都有点扭曲。 戴绪的手不小,手指也纤长骨感富有力量,此刻像是没有安全感似的死死抓着床单,用力到将那些白色揉得发皱。骆盛朝怕他疼,用自己的手将床单替换出来,以掌心干燥而温暖的触感轻柔地包围起那片湿冷。 昏暗朦胧中,戴绪眉间的结松了松,唇角紧绷的弧度也放缓了下来。 骆盛朝见状,忍不住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昨日进行抢救后医护人员只是简单地擦拭掉了戴绪身上的血,可长时间的不适让这副身躯上的冷汗层层不绝,骆盛朝知道这人喜欢干净,醒来后如果发现身上粘腻肯定会觉得不舒服,便谢绝了关赤找来的护工的帮助,主动打了温水想帮戴绪擦擦身子。 他用被子裹着戴绪的下半身保暖,小心到几近虔诚地解开了病号服前襟的扣子,从久远的记忆中挖掘出了一丝一缕的亲昵。只是身下的胸膛实在是太过羸弱了,他几乎很难找到过去那给足自己安全感的怀抱的影子。戴绪长而枯干的发丝凌乱地搭在锁骨和肩头,骆盛朝温柔地将它们拂去,随后不再耽搁分毫,拿起毛巾为戴绪擦拭起来。 春日里病房中哪怕是开着电暖温度仍然有点冷,骆盛朝手里的湿毛巾又有点热,温差刺激得戴绪皮肤上泛起一层浅浅的战栗,接着整个人轻轻一颤。这一颤明明微弱,骆盛朝却没由来地想起了前几天戴绪到公司大堂咖啡厅等自己那次,这人犯了病,心慌气促,疼得浑身颤抖,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在抖,活像只受了伤的鹿。 他多难受啊,多疼啊。骆盛朝反复咀嚼着玻璃渣般的回忆,短短两次相逢,咽下的刀子就足够捅穿肺腑了。 他一阵怔忡,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泪正悬悬挂在鼻尖儿,险些将他的睡美人惊扰。 骆盛朝连忙抹了抹脸,以最快的速度给戴绪擦完身体换好衣服,怕他觉得刺痒,又将他落到脖颈间的头发揽到了一旁。春天日落得总是有些快,做完这一切骆盛朝几乎就快要看不清戴绪了,他怕开灯把人惊醒,只好拿手机屏幕柔柔的光费力地照清掌心的那捧发丝。 已经不能算是青丝了。戴绪如今的发质非常糟糕,枯黄得让人看着甚至有点难受,分叉顶得很高,摸起来也一点柔顺感都无,不知道是因为留得太长了缺乏营养,还是因为抑郁症。 骆盛朝叹了口气,忍不住低身在戴绪微凉的眉心落下一吻。 戴绪很抵触旁人碰他的头部,骆盛朝想要亲他只能趁他睡着的时候。这一吻一触即分,骆盛朝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发想,如果是自己来帮忙打理头发的话,戴绪是否也会那么害怕?还是……会更加恐慌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住这个答案。 按照医生的推测,晚上戴绪可能还会醒来一次,届时如果他的状态好,谢子回会过来帮他再做一次测评。谢子回说骆盛朝在旁边的话可能会影响测评的结果,骆盛朝顺从地接受了这份婉拒,听了两位医生的劝告回家调整状态。 推开家门的时候,骆盛朝甚至感觉恍若隔世。屋子里的血腥气还是很重,仿佛是要将昨日的那场噩梦一遍遍反复呈现在他眼前,他摸索到墙上的开关将灯打开,入目的便是一地的鲜血和碎片。 他一阵腿软,扶着鞋柜才没有直接跪下。 这两天里戴绪清醒的样子他只见到了那么一小会儿,那人已经无法和他进行正常的交流了,说话时大部分的词句都是无意义而凌乱的道歉,骆盛朝说的话他也没能真的听进去。所以想来,骆盛朝最后一次真正和戴绪有所“接触”,大概就是在这片鲜血中。 骆盛朝眼前一晃,恍惚间再次看到了那个捧着碎片往自己胸口上按的戴绪,顿时心痛欲碎。喉咙里似乎堵了一团棉絮,好像只有嘶吼出来才能让呼吸变得通畅些,他踉跄着靠近戴绪曾倒下的位置,跪在了血色的边缘。 他想要弥补,太想了,如果能将时间倒流二十四小时,哪怕是付出生命他也愿意。 可是不能。 骆盛朝伸出手去,将散落一地的碎瓷片一个个拾到手心里。原本颜色清浅的陶瓷如今被戴绪的血染上了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再无原先的廉价感,只可惜碎了的东西再珍贵也不值钱了,它变得零零散散,再说不上美。 骆盛朝将碎片捧到卫生间,用水流冲洗后又用湿巾一个个擦拭干净,随后按照记忆中小娃娃的样子和碎裂的轮廓将瓷片挨个拼接起来。他早就有些忘记这个娃娃长什么样子了,但眼前逐渐出现形状的笑脸还是唤回了他些许的回忆——记忆里的少年笑意温淡,眼睛里似有春光。 骆盛朝苦笑了一下。他双目赤红,屏着呼吸将裂缝对齐,却在发现拼接处有一个小得几不可察的缺口时禁不住浑身一晃,双手一抖。碎裂的瓷片轮廓异常锋利,柔软的指尖瞬间就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他盯着那处迅速汩汩冒出了鲜血,疼痛钝钝地传来,并不剧烈,但似乎能顺着筋脉钻到心里。 他一下子就丧失了拼下去的勇气。 他只是将小娃娃的头部拼了出来,只是仔细看了这么一条裂缝,就看到了已经找不回的残缺,他不敢想如果就这样一直拼下去,他还要面对多少次这种无法弥补的缺憾,还要被提醒多少次—— 娃娃修不好了,人呢,是不是也一样? 他永远也无法想起这个娃娃确切的样子了,正如他无法还原那段已经有些模糊的回忆,和那个已在旧时光中黯然消失了的人一样。绝望让人心焦,也能抽干人所有的心力,骆盛朝突然觉得眼前荆棘密布故而他寸步难行,却又觉得这些陶瓷每一片、每一片都在叫嚣着他曾是如何地伤过戴绪的心,都在叫嚣着戴绪正如眼前所见一般破碎。 他爱戴绪,他做不到袖手旁观。而如今戴绪昏昏睡着,戴绪将自己护在了厚重的壳里,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撕心裂肺地痛着。 骆盛朝浑浑噩噩地将碎片收入储藏箱中,没管手上的口子,清理了地面和自己的身体,随后整个人摔进了床上。他没有吃晚饭便回了家,现在其实时间尚早,可他却觉得头昏脑胀得像是正临夜深。这三天就像是一场漫长又波澜起伏的噩梦,沉重地拽着他,让他不得片刻歇息。 他觉得好累,好想哭,虽然没有戴绪那么累、那么值得哭,但也累得连喘气都快没有力气了。 他什么都不敢想了,合上眼任由眼尾滑下泪来,然后迅速跌入了梦乡。 梦里是依稀的旧年。骆盛朝认出来这是他和戴绪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还在热恋,双双站在他家楼下。 戴绪穿着骆盛朝给他挑选的灰绿色圆领衫,他皮肤白,站得挺拔,盛夏黄昏时玫瑰色光晕勾勒在他肩头,温柔又浪漫。骆盛朝看到他那双缀着泪痣的眼睛正生动地诉说着什么,他们两个面对面沉默着,就理解了彼此的千言万语。 骆盛朝记得那时候两个人虽然已经出来住了,但戴绪按照家里的要求每个月都要回家一趟,每到这个时候原本安静又独立的大男孩就会拉着他的手不放,默默不语间尽是不舍。 他像一只很粘人的漂亮大猫,尾巴轻轻地弹动,就卧在骆盛朝最柔软的心尖。他不太擅长撒娇,甚至很少喵喵叫,但骆盛朝却能看出来他在向自己讨要偏爱。 现在戴绪已经不会那么撒娇了。 骆盛朝定定地看着梦中美好得不可触及的人,双眼被泪意浸得模糊了也不肯眨眼。 来自三年后的青年唇瓣轻颤,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笑来:“绪绪,我想你了。” 我真的好想你。 第9章 09 骆盛朝是到第二天傍晚才得以再次和戴绪说上话的。 正如医生所料,头天晚上戴绪果然清醒了一段时间,各方面还算可以,谢子回趁着骆盛朝不在病房,拉着戴绪再次做了个测评。戴绪对待人和事向来认真,哪怕身体情况大不如前也撑着精神认认真真地给谢子回填着问卷,好在一旁关赤比小谢医生更加细心,知道若要填一个多小时戴绪根本就撑不下去,好商好量地让谢子回减了几个测评项目。 测评的结果并不理想。 饶是几个人提前做了心理准备,面对着“重度抑郁”、“厌食”、“轻度应激性障碍”的字样仍是不免心颤。这些简短的术语意味着戴绪已经在主动和被动上都在逐步接近死亡,心因性的疼痛和疲惫正在无时不刻地折磨着他,他的自我世界几乎已经闭合,而更糟糕的是关赤基于他这次发病晕厥给出的身体健康报告和厚厚的病例也不容乐观。 谢子回苦中作乐地安慰骆盛朝:“骆先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戴总现在这种情况说明他心里边出问题已经很久了,至少说明你们之间的矛盾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 骆盛朝大概明白谢子回是在说戴绪吃不下饭、恐慌紧张等情况是时常发生的,虽然他在的时候可能更严重些,却不是独独因他而生的。 骆盛朝却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他想要的不是自己的愧疚感得以降低,他要戴绪健健快乐,他要戴绪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骆盛朝到病房外时戴绪正抱着电脑在处理公司的文件。他从小窗望进去,看到戴绪眉心微蹙,因为消瘦了太多,五官显得比过去更加深邃而凌厉,透出一股成熟的韵味。 直到这时骆盛朝才想起来戴绪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学生了,谢子回叫他“戴总”,而他也好像确实是戴氏的掌舵人了。二十一岁,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忙着做大学的毕业设计,而戴绪早就习惯了处理公司的事务,习惯了以单薄的肩膀扛起上上下下数万人的身家。 那个发起疯来把儿子打得血流如注的父亲生了病就在医院颐养晚年,而儿子生了病刚刚醒过来,却还要在这处理公务。 骆盛朝心里发紧,扭头轻声问关赤:“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关赤心思通透,听懂了问话:“没办法。戴家的生意做得太大,到了这个体量……一个疏忽就是亿万的损失。” 戴绪在上学那会儿一直过得挺朴素的,没有什么富家公子骄奢淫逸的臭毛病,骆盛朝知道他不贪财。小戴总只是心心念念想让手下所有人活下去,可没有人去想他们戴总活得好不好。 骆盛朝抿直了唇角,轻轻推门入内。 病床上的人现如今已经丧失了多年前的敏锐,双眼依旧盯着电脑屏幕,眼神有点空,像是没有听到骆盛朝的动静。之前长时间的睡眠比起休息更像是晕厥,戴绪只觉得脑袋里昏沉不已、闷痛不止,而胃里也因为长久无法正常进食而泛着熟悉的不适。他早就习惯了这副破烂躯壳的种种不堪,却仍是觉得无比疲惫……而且好像比过去更累了,疲倦得连动一下手脚的力气似乎都消失殆尽。 他没有注意到骆盛朝的靠近,抬起苍白细瘦的两根手指,抵着额角揉了揉。 骆盛朝见状两步走到床边,真正开口时却又努力压下了语气中的焦急:“头晕吗?” 戴绪闻声愣了一下,迅速做贼心虚般地垂下了手。他似乎是没有想到骆盛朝会在工作日过来,坐在那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两秒,这才抬起头来对骆盛朝扬起唇角:“没有,没事的,没有晕。”他见眼前人隐隐皱了眉,又连忙绕开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骆盛朝指尖一抽,脸上僵硬了一瞬又很快堆出一抹笑来。他看了看戴绪身边的空荡,抬腿叠坐上了病床的边沿,整个人像是没瞥见戴绪小心的躲让一般靠了过去。 “我想你了,想看到你,所以就过来了。”他有些强势地用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戴绪伏在键盘上冰凉的手,喃喃自语道,“咋暖还寒时候,春天最容易冻着,是不是被子太薄了,手这么凉。” 他捕捉到戴绪睫毛在细细地颤抖,顿了顿又说:“你是在害怕我吗?绪绪。” 掌心里那双凉而消瘦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骆盛朝看到戴绪垂下眼,黑长睫毛的弧度落到英挺的鼻梁上。 戴绪又往旁边缩了缩,他肩很宽,这么一动险险蹭到冰冷的墙壁上:“盛朝,我怎么会怕你……你对我太好了。” 现如今戴总的话需要人仔细琢磨才能理解通透,可骆盛朝脑中日日夜夜翻搅琢磨的与他相似,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 戴绪是觉得自己对他太好了,所以有些怯于承受。 他觉得自己不配,不应该得到这些,他怕骆盛朝将这些温柔收走,但更怕这些温柔是真的。 戴绪发白发紫的唇颤了颤,说出来的话轻却致命:“盛朝,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你太善良了……我给不了你什么。” 如果无法相信爱意,他便会将骆盛朝的靠近归结于怜悯与施舍。 骆盛朝垂下眼,掩盖住眼眶一层薄薄的红。疑问在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他问道:“戴绪,既然你觉得自己给不了我什么了,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 他在心里隐隐祈祷戴绪不要说出他所料想的答案,可世事往往不遂人愿,戴绪果然如旧曲解了骆盛朝的意思,只因为他是在责怪自己,整个人顿时缩得更紧了几分,肩骨在病号服上撑出锋利的线条。 “对不起盛朝,我没有想打扰你的…我只是想看看你。”他说着,呼吸的频率忽地乱了,随之自喉咙里冒出了类似哽咽的声响,“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太想你了,抱歉,我没资格,可我太想你了。” 骆盛朝心里一颤,脑海中徒留两个字“果然”。 他倏然想起戴绪将娃娃放在外套内衬里那样珍之重之的举措,不难看出这人是真的靠着这份思念才撑了过了地狱般的异国岁月。 “……我也想你,我也很想你。”骆盛朝喉咙似是被堵着,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就像你想我一样,绪绪,你还爱我吗?” 戴绪没有回答。 这个话题好像太沉重了。 骆盛朝也没有逼迫他,他知道他的大猫猫在流浪时被欺负得多了,就算如今被重新领回家来依旧已经被吓破了胆,早就没有勇气去谈论什么爱与被爱。他坐在戴绪身边,给眼神慢慢地又有点散乱了的青年拢了拢衣服,将戴绪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扣入自己的指缝里。 半晌后,骆盛朝将目光移到了已经息屏的笔记本电脑上,换了话题:“还要工作吗?你这次病发挺严重的,能不能休息几天?” 戴绪这才被唤回神智,支吾了一下,短促回应了一下就换了话题的主角:“恐怕还是要去公司。盛朝,你要忙的话就去工作吧,照顾好自己。” 骆盛朝耐心道:“我已经下班了,下班了就过来看你了。”他见戴绪脸上好像流露出了几分不解,解释道,“今天下班早,你放心,我没有耽误工作。一会儿吃了东西就给你办出院,以后我们一起住,每天都见面,好不好?” 戴绪说想见他,他便住到戴绪的公寓去,让他每天都能见到他。他知道到了现在的地步这种相思已经病态成疾,但他在的话戴绪总会好受一点。上班绕远也没关系,离开自己原本熟悉的环境也没关系,他只希望戴绪好受一点。 戴绪愣了愣,难得又意料之中找到了一丝清明的理智:“可是很远,你不用……关医生他们都能照顾我,你没必要……” 骆盛朝打断他:“我想跟你住。” 戴绪便不再执拗了,乖顺地垂下眼“嗯”了一声:“盛朝,对不起。” 骆盛朝简直都要对戴绪的歉意PTSD了,噎了足足几秒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硬撑着一口气假装强势道:“既然是对不起我,那就听我的话吧。我带你回家咱们的家,你想回家的,对不对?” 一贯安静而茫然的人听到“回家”二字却是猛地一颤,再也绷不住呜咽了一声。骆盛朝心疼他心疼得不行,靠向他抬手抱住清瘦的身躯,听到怀里的人哭喘着说了声“想”。 他想回家,每一个觉得委屈的人都想回家。这个“家”未必是生养他的那座牢笼,未必是打伤他、囚禁他的那个血脉亲人,在这苍茫的辽阔天地或许他都找不到栖息之所,可是受了委屈,人都会想家的。 和骆盛朝在一起的那一年多并不是一段金光灿烂的日子,骆盛朝的怀抱并不宽厚,他甚至还没来及完全摊开自己柔软的腹部坦诚地面对爱人,但那些平凡的、温暖的瞬间,已经足够称之为“家”了。 于是骆盛朝便带着走丢的缅因猫回了家。 戴绪的情况在昨晚已经稳定下来,小戴总对医院的印象并不算好,长时间住在医院对他而言绝非好事,幸而戴家财力深厚,关赤作为私人医生,完全可以携着整个诊所围着戴绪运转,谢子回也表示重度抑郁患者所需要的住院治疗在戴绪的公寓里也可以完成,骆盛朝松了口气,按照先前商量好的将戴绪扶到了车上,由关赤开车送两个人回戴绪的公寓住。 京城的春季是一如既往的冷,戴绪好不容易被捂热几分的手掌在吹了不到两分钟的夜风后便立即变得冰凉,骆盛朝上车后拜托关赤打开了暖风,隔着衣服将戴绪拥在怀里,试图将残余的寒冷隔绝在戴绪的世界之外。戴绪依然安安静静地垂着眼睛,不挣扎却也不敢靠在骆盛朝身上,僵着身子任人抱着。 车开得平缓,中控屏自动播放的是舒缓的轻音乐,骆盛朝的手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下下抚着戴绪的后背,适中的力度让气氛也跟着变得柔软,后座上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就像是坠入了棉絮中,营造出了一片久违的和缓氛围。 骆盛朝借着这阵轻松的氛围提出让戴绪在家办公。时过境迁,现在线上办公也颇为流行,各大企业也都开始在日常的工作中结合这种办公方式,效果差强人意。戴绪扛不住这阵如梦幻般的温柔,更无法对骆盛朝的请求坚决说“不”,只好应允了下来。 “可能会有人来送文件,会打扰你……” 骆盛朝本就没有奢求戴绪为了休养身体而完全放手公司,那不负责任也不现实,戴绪能这般退让已经十分难得,他对此非常满意,却感到怀里的身躯倏然一僵,紧接着戴绪的声音突兀地停住了。 第10章 10 这种感觉戴绪并不陌生。 疲倦突如其来,从四肢百骸向胸膛中弥漫着汇聚而来,像饕餮巨兽吞食了他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呼吸都似乎变得艰难了起来,若不是骆盛朝还搂抱着他,戴绪几乎就要从座椅上滑下去。 这是抑郁症发作的征兆。 好累。 沉重的疲惫感将他直接从空气中拖入深海,窒息的错觉让他开始忍不住地挣扎,可虚软无力的手脚还没来及动弹便抽了筋,他在骆盛朝怀里细细地战栗着,浑身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骆盛朝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好,低声唤他:“绪绪?你怎么了?” 几个呼吸的时间戴绪已经闭上了眼,这种病发的痛楚他太了解了,也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干脆就任由莫名的疼痛从深处侵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骆盛朝应该是有些着急,抱着他的力道很大,攥得他生疼…… 疼得快受不了了。 可他舍不得拒绝骆盛朝。恨意和悲伤止不住地喷薄而出,他不能自控地开始对前两天粉碎他全部希望的骆盛朝产生肮脏的负面情绪,而对骆盛朝的爱成了止洪的最后一个沙袋,堪堪阻挠着愤恨喷泄而出。 戴绪凭着快要流失殆尽的理智道:“别捏了…放手,好疼。” 他以为自己在怒吼,其实在骆盛朝听来根本是声如蚊呐。 他抖得厉害,双眼紧紧地闭着,像是在和某种不能说明的痛楚进行斗争。骆盛朝这几题频频见到这种场景却仍是无法习惯,以为真的是自己手劲太大了,吓得立马松开了戴绪。 消瘦的青年卸了力,立马倒在了后座的靠背上,像濒死之鱼竭力地喘息着。 “戴绪!”骆盛朝不敢碰他,急得眼圈红透,只能向驾驶位的关赤求助,“关医生,麻烦快停车!您看看戴绪,他怎么了?” 中央后视镜里关赤的表情凝重,他投来一个眼神,手指扣紧了方向盘,苦涩道:“抑郁症犯了,没事,看好他别让他伤害自己……谢子回不在没法用药,等他熬过去就好了。” 熬?要怎么熬? 骆盛朝怔怔地看向身边的人。戴绪还闭着眼,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他眼角像是失控了一样不断冒着眼泪,颜色灰败的唇颤抖着,吭哧吭哧地哭喘着说“好吵”。 关赤也听到了动静,抬手将车载音乐关上了。车里一瞬间只剩下戴绪令人听着都觉得胸闷的喘息和哭吟,关赤冷静非常地继续平稳开车,只是眉头始终锁得很紧。 抑郁症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东西,它无处不在,无影无形却总是打人个措手不及。 耳鸣愈发严重了,耳畔开始出现稀碎又含混的声响。 是熟悉的声音。 戴绪微微撑开一线眼睑,发现模糊的视野里,原本空空无人的副驾驶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那影子高大宽厚,伴随着浑身呼啸而来的疼痛慢慢转过头来对着戴绪笑了。 是戴建文,是眼睛瞪得巨大,眼白占比异常之多的戴建文。 戴建文唇齿动着,看口型是在叫戴绪的名字。 他笑得好可怕、好阴森,戴绪一个哆嗦,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明知道是幻觉却还是突然来了力气,猛地挺身坐了起来,抬起手腕便低头咬了下去。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醒过来。 他咬合得力气很大,人类并不算尖锐的牙齿被迫拥有了强劲的攻击力,犬齿深深扣入了苍白的皮肤,血色慢慢从那截枯瘦的手腕间渗了出来。骆盛朝看得心疼得快晕过去了,跟着戴绪一起掉眼泪,双手死死拽着戴绪的手臂,可眼前人往日里安静自持的模样已经完全消失了,现下露出来的尽是疯狂的丑态,骆盛朝竭力拦着,竟然都拦不住戴绪伤害自己。 “戴绪!戴绪!”骆盛朝喊他,“别咬,乖,别咬自己,咬我吧,求你了宝宝,咬我吧,你要咬就咬我吧……” 可戴绪听不清,他的神智已经被幻觉完全夺取了。骆盛朝的声音落到他耳中,全部被恩将仇报地换成了讥笑声。那一声声满含嘲弄的讽笑像是利刃一下下戳进了他柔软又脆弱的心脏,他大睁双眼,看到骆盛朝靠过来的身体挡住了副驾驶上戴建文的幻觉身影,但青年脸上原本的关切和心疼却被糊做了一团,被错乱的神经扭曲成了诡异的笑容。 戴绪听到那尖锐的笑声里混入了陶瓷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花瓶和瓷娃娃摔碎时声音的重叠。 他受不了了,那疲倦感就要将他压垮了,可满腔快要爆炸的负面情绪还无处施放。戴绪松开了紧咬的牙关,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乎乎地靠在座椅上,任由骆盛朝慌忙地接住他坠落的手腕,用纸巾和手掌去捂他的伤口给他止血。 他感觉不到疼了,嘴角沾着血色,开口却嗤嗤地笑着,放肆地胡言乱语:“……凭什么?” 骆盛朝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戴绪。戴绪面色发灰,双唇嫣红,半阖着的眼睑间一片恨然。 “你笑我,你怪我……求求你,求求你们。”他抽噎了一下,喉结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突然仰起头又开始狠狠抽搐,像是挣扎又像是发泄。 有嘶吼一般的泣音从他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滚出来,骆盛朝看到自己心上的爱人痛苦地喘息着,泪水和血糊了满脸,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在空气里徒劳地抓。 “求你们了,求你们放过我,求求你们……我讨厌你们。”戴绪还在哭,“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他,嗬、嗬,我做错了什么……” 前座的关赤听出戴绪的呼吸音已经不对劲了,心里一慌赶紧放慢了点车速,打着双闪想找地方停车。他厉声对骆盛朝说:“药在他衣兜里,你拿两粒给他压在舌下。他心脏不太对劲,给他按摩胸口。” 骆盛朝听到心外医生这么说被吓得一个激灵,之前关赤便告诉过他如今戴绪的心脏问题已经危及生命,他不敢犹豫,一边落泪一边在相对逼仄的车后座间翻身用腿夹住戴绪挣动不已的胯部,胡乱地摸到了这人兜里的药瓶,看了眼药名确认是心脏用药后到处两个小小的药片,强行扣住了戴绪的下颚,把人的嘴巴挤开。 戴绪的嘴唇和牙齿间都是手腕上咬出来的血,骆盛朝看得眼晕,疼得感觉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都在瑟缩,差一点就手抖将人松开。戴绪被强行打开了牙关,说不清话,可舌的动作和浑身的颤抖仍然没有停下,骆盛朝注意到他半阖着的眼睛已经有些翻白,赶紧将药片推在了他舌下压好。 戴绪的身体太过脆弱,甚至无法长久地支撑这种强度的情绪爆发,他很快被迫从抑郁症发作的失控中抽离出来,连将恨意和委屈发泄干净都做不到。他哭不动了,心慌气短的感觉迅速取代了作乱的思绪,他整个人瘫软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不再哭泣,只是无力地、嘶哑地喘息着。 他连按胸口的力量都没有了。 骆盛朝就这么跨在他身上,绷着腿上的力气不敢压他,脖颈和后脑顶着车顶压迫得血液倒流、头脑直晕。可他仍是手法熟练地用适中的力道给戴绪按揉着胸口,感受着那片单薄胸膛里微弱又紊乱的跳动,任由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戴绪的衣领里或是前襟上。 好痛苦,他为戴绪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骆盛朝就这样沉默地、坚持不懈地给戴绪揉着胸口,直到感觉对方的心跳趋于平静才敢抬起眼看看自己深爱着的这张脸—— 戴绪闭着眼靠在车后座上,脸色依然惨败,嘴唇在动作间被擦去了血色,露出原本发紫发白的颜色。他一头枯黄的长发散乱地落着,就像他整个人一样,漂亮又脆弱地瘫软在那里,连手指尖都动弹不得。 骆盛朝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翻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捧起戴绪染着血的手腕,心疼得话音破碎:“疼不疼呀,怎么咬这么用力……绪绪,疼不疼啊。” 耳鸣终于消失了,戴绪这才听到现实中骆盛朝的声音有多温柔。他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将骆盛朝诋毁了的自己可憎非常,甚至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去看被自己污蔑了的人,只能勉力动了动手指触碰到骆盛朝被吓得发凉的手,低低挤出几个字来。 “没事……不疼的,对不起。”他虚弱又努力地喘了口气,声音里又染上了几分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对你这么凶,对不起竟然有恨你的想法,对不起吓到你……他想说的很多,可抑郁症的发作已经带走了他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他只能将手指尽可能地蜷得更紧一点,勾在骆盛朝的食指上没有放开。 车已经缓缓停下来,关赤找出车里备着的医药箱,不动声色地转身借着车座之间的空隙伸手来给戴绪处理伤口。骆盛朝还是止不住眼泪,看着棉签沾着消毒药水往戴绪细瘦的手腕上涂就想哭,他用拇指蹭着戴绪冰凉的指骨,另一只手盖着戴绪的眼睛不让他看包扎的过程。 “没关系绪绪,你恨我是应该的。”他倾身吻在自己覆着戴绪双眼的手背上,压着嗓音,“你只是病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他感觉到掌心被戴绪长长的睫毛极轻极缓地蹭了蹭,显然怀里的人又恢复了之前迟钝的状态。骆盛朝能想象到那双眼睛是如何一点点熄灭、如何变回空茫的,他不敢看戴绪迷惘的眼神,待关赤包扎好伤口也没有放下手来,就这么一手遮着那双眼睛,一手给戴绪顺着胸口,忍着心口的酸楚安抚着无力的人。 良久后,他听到戴绪低弱的声音传来:“盛朝,我有些困了。” 骆盛朝吸了吸鼻子,用同样低的声音哄他:“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戴绪便没了动静,他又变回了那只乖巧听话的猫,很快呼吸也平缓了下来,整个人回归了安静柔和的模样。 骆盛朝这才松开盖着他眼睛的手,在掌心里收获了一捧潮湿的泪。他给戴绪整理好衣服,抽了纸巾擦干净那张好看到有些凌厉的脸,偷偷亲了亲那双失色的唇,然后疲倦地搂住戴绪,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关赤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上蜷缩着的这一对儿苦命鸳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以为骆盛朝经过这么一次折腾估计是要和戴绪一起休息一下,便也没再开音乐,继续稳稳驱车向前,却没想到半分钟后骆盛朝刻意放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关医生。” “嗯?” 骆盛朝依旧闭着眼:“他经常这样吗?” 关赤说:“抑郁症发作,这样也有几年了。我有时候会撞上,不过大部分是谢医生处理的,只是戴少心脏的问题比较严重,有时候发作起来会引发急性心衰或者心悸,我就会来处理。” 骆盛朝紧了紧眼睑,抓着戴绪衣袖的手不住打了个颤:“可他挣扎得这么厉害……” 关赤苦笑了一声,没有向有知情权的人隐瞒:“今天已经算好的了,他估计还是下意识不想违抗你的意思,乖乖就把药含住了,之前经常含不住药,含上就吐出来,甚至我一伸手他就干呕。没办法,只能静脉注射,可他也不肯老老实实打针……谢医生就会协助我,给戴少用束缚带。” 骆盛朝一个哆嗦,无法想象戴绪竟会痛苦到失控成这样,沦落到要人绑缚着才能堪堪配合针剂打入。他从不觉得戴绪是个疯子,哪怕戴绪这几天已经几度在他面前发作,在他心里,戴绪依然是过去那个温和安静又温柔的少年。 是这世界带给戴绪的痛苦实在太沉重了,而不是戴绪想要向癫狂屈从。 他相信戴绪,因此也就更加心疼戴绪。 骆盛朝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 关赤透过后视镜看到骆盛朝绷得脖子都有点发红了,略略垂眼一刻,口吻平静道:“盛朝……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你不用把戴少说的话太放在心上,他其实也只是捎带上你说的而已。”他显然也是听到了方才戴绪抑郁发作时责怪骆盛朝的言辞,“对他影响最深的,其实还是戴老板,我想,他如果心里有埋怨,多数也是对着戴老板的。” 关赤将车徐徐开入戴绪在国内居住的公寓区,说话也不紧不慢,安慰的意思很明显,却又让人觉得并不生硬:“谢医生曾经跟我说过,家人和爱人、朋友对一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家人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而他也是自从降生就和家人有了感情上的往来,这种身份和联系时一生都无法洗刷和丢弃的。所以家人也最能掌控他,最能轻易地伤害到他。” “在戴少知道自己不是戴老板的亲生子之前……我想他也想过得到戴老板的关爱和亲近吧。”关赤深深地说,“什么事情如果有了期待,之后受到的伤害也就会更加严重些。” 一句话,适用于戴绪对戴建文,反过来也一样,也适用于戴绪对骆盛朝,可能也适用于更多的人。 骆盛朝承认关赤说的是对的,可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安慰。不论是戴绪心里埋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伤,还是戴绪甚至不允许自己埋怨别人,都让骆盛朝为之心痛不已。 他曾经遇到的是一个断臂的维纳斯,可如今酸涩的雨滚滚地下,他已经看不清维纳斯的样子。他仍觉得那些优雅的线条美得如初,可恪于律己的维纳斯已经丧失了对自己的定位。 堕落的神认为自己如今连庶人都不如,可信徒却不知道如何向神明诉说自己的虔诚。 第11章 11 戴绪直到汽车停稳也没能醒过来,骆盛朝依旧保持着别扭的姿势搂抱着他,直至半边身子已经麻得无法动弹也不松手。面色苍白的青年靠在椅背上,哪怕是昏睡着没有钻到身边人的怀里,只是脑袋微微向骆盛朝这边靠着,像是有点贪恋他身上的气味。他呼吸有点重,但似乎睡得很踏实,骆盛朝不忍心把他叫醒,就这么一下下用指腹摩挲着戴绪的肩骨,想要借此护他一枕安眠。 骆盛朝抱了他一会儿,抬起头对驾驶位上的关赤小声道:“关医生,您之后有安排吗?如果可以的话……” 关赤了然:“嗐,我没什么事,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在这停着,让戴少再睡会儿。” 他从中央后视镜看向后座上的两个人,眸光微闪,随后低下头翻看起手机来。 骆盛朝就这么抱着戴绪安静地在后座上又蜷了十几分钟,直到清瘦的青年终于在昏睡中恢复了些许体力,轻轻“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戴绪忍着脑袋里若有若无的闷痛慢慢找回了神智,终于在耳边捕捉到了一丝呼吸声。那呼吸声悠长却又舒缓,谨慎得像是连扑到他耳尖的热气都显得收敛,但那依旧是离他的脑袋太近了—— 戴绪倏地一颤,然后迅速缩起身子向一旁闪去。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的头部。 骆盛朝也被他吓了一跳,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是方才的气氛太温馨了,自己不小心忘记了戴绪现如今的雷区。他有些懊恼,在关赤闻声打开车顶灯后才看到戴绪比平时更白了几分的脸色,还有像猫一样微微收缩的瞳孔。 “绪绪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也有点迷糊了。”戴绪的气息总能让他觉得有点困倦,刚才两个人靠得太近太久,他这几天心里吊着事儿总是没法好好休息,没忍住也打了会儿盹儿,睡睡醒醒之间也就没注意距离。 戴绪摇了摇头,示意是自己的问题。几个呼吸以后他努力调整好了状态,在骆盛朝小心地扶抱下撑坐起了身子,对前排的关赤道:“关赤哥,麻烦你了。” 关赤摇了摇头:“没关系戴少,你感觉好些了吗?” 戴绪咽了咽唾沫试图让嗓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微微扬起嘴角拼出一个笑来:“已经没事了,不用吃药……今天麻烦你了。” 他又说了一遍“麻烦你”,骆盛朝听得眉心微蹙,关赤却已经习惯了,借着后视镜回以一个微笑:“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关赤哥再来看你。” 话里话外哄人的意味非常明显,戴绪和骆盛朝都被逗得心情松快了些,又跟关赤聊了两句后便下了车。 春风料峭,骆盛朝下车前便给戴绪裹上了车里备着的毛毯,可等到两个人进了屋,戴绪的脸色还是被冻得有些青白。骆盛朝将他身体细微的颤抖看在眼里,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但又没什么办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对的,他的身体在这三年里一点点亏损,如今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便恢复原状。 骆盛朝有十足的耐心,他只是不想戴绪这么熬。 可戴绪自己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迅速将碍事的毛毯解下来挂在了一旁。他两三步走进屋里熟稔地打开电暖和加湿器,却在扭头看到骆盛朝还站在原地时愣了愣,环顾了一圈周遭,这才反应过来骆盛朝如今是在自己罪恶的小窝里。 这栋房子是他给自己留着做念想的,以前他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骆盛朝能迈进这扇门……甚至能接纳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可骆盛朝如今就站在这里,将他一切龌龊的贪念都纳入了眼底。 戴绪缩了缩手指,避开骆盛朝的目光:“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无从解释。想念骆盛朝是真的,想念他们以前的爱巢是真的,偷偷按照旧房子的格局选房也是真的,在忽视了骆盛朝的知情权、亲手摧毁了二人感情后依旧自欺欺人地还原着过去……也是真的。 可骆盛朝只是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便出乎戴绪意料地聚起了眸光:“你这边的布置挺不错的,我很喜欢。”他掩住心里的酸涩道,“格局也简单,这样方便熟悉,应该很快就能适应。” 他没看出来? 戴绪愣了愣,探究地看向骆盛朝的眼睛,却被那里面满当当的喜悦晃了个正着。他进屋时只顺手打开了廊灯,此时屋里有些昏暗,骆盛朝的眸光明明灭灭的,像是多年前某些暧昧的瞬间。 戴绪除了犯病时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真正的情绪波动了,但这一刻,他倏然感到心尖软了一块,塌了下去。 骆盛朝迎着戴绪的目光眨了眨眼,哪怕心里很担心戴绪会看出自己的不安,脸上却不敢暴露分毫。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着在客厅里站了良久,戴绪的时间感如今被抑郁症干扰得所剩无几,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站十分钟都不在话下,可是骆盛朝毕竟做不到这一点,总觉得自己再这么呆下去肯定要露馅儿,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 “我熬点粥给你垫垫肚子,晚上不能吃太多……吃完饭洗完澡以后再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戴绪闻言极缓慢地眨了眨眼,随后才像是豁然清醒一般站直了身子:“盛朝,我做,我来做饭。” 骆盛朝可舍不得“奴役”他,连忙摸索着去找冰箱:“我来就好,你歇一下,一会儿就做好了。” 戴绪到底是比骆盛朝更熟悉这栋房子,更快地走到了冰箱门口,从里面取出了一颗圆白菜。他冲骆盛朝的方向扬起笑音:“我给你做饭。” 骆盛朝拦不住他,又或许是因为知道戴绪如今心思敏感脆弱而更不敢拦他,只好退一步尽量依着戴绪的意思来:“想炒手撕包菜吗?那好,我帮你把菜都洗好切好,然后你来炒给我吃,好不好?” 戴绪低下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绷带,似乎也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现状,最后勉强同意了骆盛朝的提议。骆盛朝如蒙大赦,这才敢稍微放下心来不去担忧戴绪因为安全感的缺失而勉强自己,他把圆白菜抱到手中一层层撕开菜叶,动作间悄悄抬起眼看向橱柜的玻璃门。 玻璃上戴绪的倒影依旧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长长的发垂到胸前,整个人安静又漂亮得像是一幅画。 骆盛朝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是放在几年前,骆盛朝大概根本没有机会插手这道菜的炒制—— 因为这道菜是小戴总唯一一道还算擅长的菜。 想来有点可爱,戴绪唯一的少爷脾气大概就体现在不会做饭上了。毕竟因为天生身体偏弱,小时候家务活基本都是由家里的阿姨完成的,做饭这种费心劳力的技术活更轮不到他来干。 然而戴绪毕竟不是个娇气的人,当年和骆盛朝一起住以后,为了分担骆盛朝的压力也主动学习了做家务。 戴绪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一般的家务自然也做得很好,只是在做饭一事上大抵真的没什么天赋,唯一一道做得还可以的就是手撕包菜。 骆盛朝向来温柔,第一次尝到便积极地夸奖他做得好吃,戴绪信以为真,便经常炒这道菜给骆盛朝吃。其实骆盛朝也没有说谎,那道菜口味确实还不错,只是再好吃的菜也禁不住顿顿都吃,没过多久骆盛朝只要看到圆白菜就会生理性地有点犯恶心,但是每晚饭桌上戴绪期待的眼神又像是夜风里微弱的一豆灯火,让人狠不下心去吹灭。 骆盛朝三年没有吃到这道曾经吃腻了的手撕包菜,甚至隐约有些想念——想念这道菜里融入的沉甸甸的感情。 骆盛朝淘了米熬上粥,处理好圆白菜又把戴绪会用上的蒜片和调料都备好,这才给戴绪让出位置。 戴绪走到案板前垂眸看着骆盛朝切出的比自己精细均匀不少的材料,沉默片刻后挽起袖子:“我……在国外学了很多菜,新的,不会再像以前一样。” 这一刻背对着骆盛朝的戴绪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敏锐,只可惜这种敏锐用错了方向:“我知道你以前只是在哄我……谢谢你啊盛朝,真的很谢谢你。以前总委屈你吃同一道菜,做得还……很一般,以后不会了。” 骆盛朝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眼眶倏地红了:“不是的,绪绪,你做的很好吃,我没有骗你。” 戴绪“嗤”地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无奈,沉重得不像过去那个清冷温柔的青年:“我会给你做点别的。” 骆盛朝几乎能从那层层衣料之下看到嶙峋的脊骨,戴绪打了火,动作间不经意露出了手腕上一圈圈的白。 骆盛朝被心里的疼弄得嗓子发哑:“今天不弄了,你很累了,我担心你。” 戴绪把部分蒜片拨到锅里炝锅,不大的厨房里顿时弥漫起烟火气。他低声说:“我可以的。” 骆盛朝说:“我知道你可以的,绪绪,我只是想改天,改天你做给我吃。” 戴绪本身可能并不想妥协于自己的虚弱,可是他对骆盛朝永远是顺从的。他听到骆盛朝说担心他,只觉得心中作痛时又隐隐尝到了一丝甜味。 他又给骆盛朝添麻烦了,这样骆盛朝怎么可能愿意留下来,可是骆盛朝说担心他……他说他担心他啊。 戴绪短暂地抛弃了罪恶感,嘴角短促地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他从抑郁症发作的负面情绪中走出来,推开了对骆盛朝的恨恼,如愿尝到了被关心的甜蜜。 骆盛朝也确实是很担心戴绪,后者在灶台边上做饭,前者便就站在他身后两步看着。戴绪刚刚发作过一次,骆盛朝总怕他现在情绪和身体状况都不稳定,又不敢跟他执拗,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地守着。 戴绪压抑的哭声似乎还回响在他耳畔,骆盛朝眨了眨红肿的眼睛,突然打断了这阵只余锅铲翻炒声的沉默。 “戴绪,我不太确定你之前有没有听到…但不管如何,我觉得我都有必要再和你说一遍。” “对不起。” 锅铲的磕碰声兀地停住了。 骆盛朝哽了哽,继续说:“我必须跟你道歉,纵使有再多理由,我也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伤害了你。我只顾着自己发泄,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想说你不开心是对的,是正常的,别压抑自己,也给我点时间来安慰你……好吗?” 或许是因为抑郁症发作时积压的情绪得到了些许发泄,或许是因为此刻他正和爱人站在一套酷似他们过去爱巢的房子里,也或许是因为骆盛朝想要拥抱他的姿态太过坚定,戴绪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熟悉的手撕包菜的味道安慰着他紧绷了三年的神经,在这一刻他终于尝试着看到自己心里的龃龉…… 他终于被迫承认,哪怕他想要做一个不会麻烦到骆盛朝丝毫的人,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并不出众的,和众生一样脆弱贪婪、不能自控的人。 戴绪唇角抽搐两下,眼眶酸涩得眼睛几乎无法闭合,他频繁地移动了几次目光,终于开了口。 “没关系。”他的声音低哑但语调温柔,“我原谅你了。” 数十分钟的昏睡让他恢复了些体力,戴绪很快炒好了菜。一道简单的手撕包菜因为耽误了一会儿而炒得有些老,菜叶边缘的颜色都有些焦黄了,但好在并不太影响总体的卖相。 只可惜如今尚可的也仅仅是卖相而已。 抑郁症和心脏病已经严重影响了戴绪的味觉,待续本人对这一点感触不深,在出锅前尝了尝汤汁觉得太淡了,以为是自己常年吃得清淡下手也不稳了,为了迎合骆盛朝的口味便又加了些盐。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可骆盛朝知道——关赤早已经悄悄将此事告诉了他。 骆盛朝舍不得让戴绪多干一点,抢着把菜盛了出来摆到桌上,又给两人分别盛了粥。他知道戴绪如今在他身边吃不下东西,但他家绪绪照顾他的态度又太坚决了,只好将戴绪的粥临时扣起来保温,自己坐在了他对面,想要速战速决,让戴绪尽快吃上东西。 可当他迎着戴绪期待的目光夹起一筷子圆白菜送进嘴里,他仍是感觉喉咙一紧,险些将菜给吐出来。 太咸了。 太咸了,咸得发苦。 骆盛朝艰难地嚼了嚼,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冒出来的第二个想法却是—— 以前可以做出一道尚算可口的菜肴的戴绪,到现在别说因为厌食症几乎吃不下东西了,就算能吃下去,原来也品尝不出美味了。 骆盛朝将菜咽下去,感觉那苦涩的盐分顺着食道一路灼烧到了胃腹。他知道自己恐怕难以支持起一个看似真实的笑容了,只好捧起粥碗假装喝了几口粥。 而后他的声音隔着厚厚的碗壁缓缓传来:“很好吃。” 和当年一样,只要是戴绪做的,什么都好吃。 第12章 12 戴绪在他面前什么都吃不下去,骆盛朝也不舍得逼他,只能两三口吃光了自己的粥,又担心戴绪吃咸了心脏受累,把那盘菜迅速扫荡一空,随后拿起碗筷起身去了厨房。 洗一副碗筷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但骆盛朝不忍心戴绪被他弄得惊慌紧张,一直开着水龙头佯作忙叨个没完。在水声的掩映下他微微错身看了眼客厅餐桌旁的青年,戴绪背对着他低着脑袋喝粥,姿态轻缓得像是来家里做客。骆盛朝叹了口气靠在了墙上,直觉得越想心里越堵,便拿出手机转移注意力。 骆盛朝没有设置免提醒的习惯,此时社交软件已经被红点点挤满,他往下翻了翻挑出几条重要些的信息,从中看到了自家八卦朋友的消息。这位朋友就是那日给他发来戴绪回国消息的那位,骆盛朝这几日心绪大起大落根本没心情搭理他,直到这会儿基本平静下来了才点开了聊天框。 朋友先是贱不唧唧地向他打听了一番有没有见到戴绪、戴绪和几年前有什么变化,之后又开始八卦他和戴绪有没有再续前缘或者是相爱相杀,前两天戴绪抢救骆盛朝压根没看手机,朋友联系不上他便有开始脑补起了戴绪强夺豪取、骆盛朝被囚禁戴家插翅难逃的狗血剧情,要不是骆盛朝这会儿回了他,他甚至都想报警了。 骆盛朝有点尴尬又很感动,赶紧安抚了朋友一番,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和戴绪之间的误会以及目前的状况交待了一下,然后见时间差不多了,关上了水龙头,将碗放回了壁橱。 戴绪今天实在是耗费了太多的体力,两口粥咽下肚子人已经恨不得睡着了,骆盛朝轻手轻脚过来打探时他已经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骆盛朝见到这一幕心里酸软,蹲下身拽着戴绪的袖口晃了晃。 戴绪感觉到动静勉力睁开双眼,他眼底漫上了一层迷茫的雾色,往日的凛冽清净褪去,这种模样让他无端显得有些脆弱,叫人看着心颤。骆盛朝没忍住用指腹蹭了蹭他眼角的那颗痣,趁他意识还不算太清醒,蓄力小心地将他抱了起来。 “盛朝?”戴绪瞬间紧张起来,像是被人捏住了后颈的猫,“放我下来,我很重的。” 骆盛朝鼻尖发酸,将怀里的人温柔地护住,向卧室走去:“你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能有多重。”他一边走一边佯作期待地挑起嘴角,“但是没关系绪绪,以后我会把你喂胖的,总有一天会的。你个子比我高……总要比我沉一些才合适。” 戴绪如今本就反应迟钝,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时候更是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能任骆盛朝施为。骆盛朝将他稳稳抱到了床上,又脱去了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给人剥得只剩下加绒秋衣后才抬起被子把戴绪裹在了里面。 戴绪被他这么一番折腾反倒是清醒了一点,细瘦的手指软软地勾住了骆盛朝的手腕。 骆盛朝配合地俯身过去,听到戴绪问他:“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他不敢亲吻他,只是一遍遍耐心地说:“不麻烦,我爱你。” 骆盛朝重复着“我爱你”三个字,说着说着却不知触动了自己哪根神经,竟然突然苦中作乐般感到了甜蜜。他何其有幸,哪怕戴绪已经从高崖上坠下,但他至少还是将他接住了;虽然戴绪身受重伤,每一天都过得如同行在空中悬丝上一般,但至少他不必对这一块墓碑说想念。 即便戴绪刚刚还在车上犯了病说了讨厌他,但至少戴绪在清醒的时候听到了他的道歉。 至少这一刻,他们是相伴的。 骆盛朝尚且二十出头,却被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折磨得学会了及时行乐,而戴绪显然已经无法处理这种复杂的甜味,只能缓缓眨着眼睛问骆盛朝为什么看上去很高兴。 骆盛朝在心里措辞片刻,微微直起身凝视着戴绪的眼睛认真道:“人和人之间并不都是利益关系,不是你能给我好处,我才愿意接近你。戴绪,我喜欢你,所以我还有机会照顾你,我就会觉得开心,觉得满足,就像你曾经喜欢我的时候一样。” 他语速放得很慢,词汇也尽量选择了简单易懂的,拼尽全力地想向爱人传递自己的爱意。可是这对于戴绪而言还是有些难以理解,他经历得太多又太贫瘠,他的父亲对他的爱捆绑了太多的需求很恨意,骆盛朝给他的爱也曾经有过裂痕,这世间最圣洁的情感他尚未体会过,如今又让已经被抑郁症侵蚀了神思的他如何迅速捕捉骆盛朝的意思? 如此长的一段话,就像是挤在一起的雪花难以分辨,他最终只能勉强抓住一个尾巴。 “……我喜欢你。” 骆盛朝心都碎了,咽了咽嗓子里的酸痛才道:“可以只是曾经,我现在比你以前最喜欢我的时候还喜欢你。” 这句话逻辑有点绕腾,牵扯到感情方面又不像工作内容那么板正好懂,理解起来生涩极了。他既怕骆盛朝觉得他不爱他,又怕骆盛朝嫌弃他的爱意,混乱的话在他舌尖转了几个来回依旧语不成句,他只好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拒绝回应。 骆盛朝也明白融化戴绪周身的坚冰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于是也不着急,只是维持着唇边的弧度向戴绪展示着自己最好看的笑容,继续道:“你愿意给我弥补你的机会,愿意跟我回家,就说明你不想放弃,你对我大概还是有点期待的吧?”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戴绪或许尚且不能明白骆盛朝的喜悦,但是却能理解这句“没有放弃”。骆盛朝是他这辈子最喜欢、最想要的东西,超过从军的资格,超过早午的阳光,他为了对骆盛朝的渴望甚至能强压下心里的罪恶感和恐惧,遑论轻言放弃。 清瘦的青年陷在柔软的被褥里,神智随着骆盛朝身上的暖意逐渐下沉。他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摸了摸骆盛朝的指骨,轻轻地说:“哥哥,我永远不会放弃你的。” 放弃了我自己,都不会放弃你。 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说完这句话就又陷入了沉睡。骆盛朝倒不是很担心他这么嗜睡,关赤说过在这种情况下睡觉对他而言是一种良好的修复,他缓缓翻过手腕勾住戴绪的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爱人愈发凌厉的脸庞,然后整个人趴伏下去,在戴绪的指节上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 “我知道。”骆盛朝温声道,“辛苦了,宝贝。” 他又在床沿坐了十分钟,确定戴绪是真的睡着了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来到了客厅。上次给戴绪拿住院用品时关赤便给他讲过这套房子里医药箱的位置,他找出医药箱翻出外伤药和纱布,回到卧室捧起了戴绪受伤的手腕。 这一下咬得见血,其实不应该用绷带缠上,只是关赤和骆盛朝都担心戴绪情绪不对给伤处造成二次伤害,于是暂时将伤口包裹了起来。骆盛朝趁人睡着将纱布解了下来,给那圈齿痕重新上了药,剪了块新纱布垫在床上,这才将戴绪的手腕放在了上面。 戴绪穿着厚重的衣物时看起来已经足够消瘦,但这冲击还是没有直接触摸到来得真切,骆盛朝在医院给他擦身时已经心惊了一回,现在摸着他不堪一握的胳膊像是再度遭了次万箭穿心。 只可惜已经发生了的过往无法改变,骆盛朝在床边兀自坐了一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收拾好床铺,然后回到厨房去将戴绪只喝了两口的粥处理了。收拾好一切后他再度拿起手机,发现那位朋友已经给他回了消息。 “啊?这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儿,听着跟封建王朝似的。”朋友吐槽了很多,但最后还是落回了八卦,“那怎么着盛朝,那你准备……你还要跟他在一起吗?” 骆盛朝心里一堵,心道现在能不能复合哪里是自己说了算,分明是全看戴绪能否接受……只是不论戴绪如何选择,自己肯定都会全盘支持。 不过两人之间的私密事儿他不欲与旁人多说,便打字回复:“本来就放不下,知道了这些以后更放不下了。我尊重他的决定。” 谢过了朋友的好意后他又将聊天窗切到了和关赤的:“关医生,我想问一下,晚上我给戴绪熬了点粥喝,戴绪喝了两口有些犯困,我就让他直接睡了,可是他晚上的药还没吃,您看……” 关赤还是很有私人医生的职业素养的,很快便回复了消息:“没关系,戴少在医院这两天也是昏昏醒醒挺不规律的,药用的也不是很严格。你明早记得饭后给他用药,明天下午我会过去,看情况再给他调整一下。” 骆盛朝连忙道“好”,真心实意地发了句“辛苦您了”,收到了关医生一句“应该的”。 其实确实是“应该的”,但也不尽然。关赤毕竟并不单单是戴绪的私人医生,也是自家诊所的所长,年方三十出头的天才医生走到哪里不都是豪杰人物,跳槽对他而言太简单了,哪儿有那么多“应该”。只是就正如关赤自己所说的,他是看着戴绪长大的,对待戴绪时除了职业道德,更有感情在里面。 他是真的关心戴绪,谢医生也是。戴建文亲手毁了这件本该璀璨的稀世珍宝,可纵然如此,还是有人发自肺腑地爱着戴绪的。 戴绪并不能算是绝对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但骆盛朝犹感不够,他得到的关心和爱意还是太少了,哪怕两位医生将他们最大的心血投注给他也不够。骆盛朝无法弥补戴绪前路走来时的荒芜,只能献出自己的全部作为土壤,妄想能在两人的归途上开出花来。 他想让戴绪留恋这人间。 第13章 13 戴绪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得不应该。骆盛朝第一天来到他悄悄置办的这套房子住,就算不提这房子的格局有多冒犯,单单是凭着对初来乍到的住户的礼貌,戴绪也不该就这么兀自睡过去。 这套公寓和他们曾经租住的那套相同,两室一厅,一个主卧、一个面积不小的书房,只不过当初装修的时候考虑到关赤偶尔需要留宿,戴绪将书房装修成客卧,里面放了张单人床。戴绪本来没想过骆盛朝会愿意住在这里,所以没特意给客卧做准备,现在自然舍不得委屈骆盛朝挤在那张小床上。当时在医院答应了一同回家后,戴绪本想着晚饭过后将两人的用品互换一下,让骆盛朝住主卧,自己去住客卧,却没想到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喝了两口粥整个人就再没了力气,还没来及想起这件事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戴绪捱过每日按时报到的心悸气促和低血糖,然后渐渐感觉到了被窝里比平日高了许多的温度。他微微侧头看向床的另一边,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但骆盛朝躺过的痕迹依旧清晰,很显然昨天晚上他们盖了同一床被子,而现在那一半被子正皱皱巴巴地堆在他身边。 所以被子里才会这么温暖……这本就是只有骆盛朝才能带来的温度。 戴绪心中悬悬,下一刻又不禁为昨夜的亲近感到了一丝不该有的窃喜。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实在睡得太沉,没能好好体味和那人同床而眠的感觉,进而生出了一种错失良多的失落感。 只是这种失落感还没来得及酝酿完全,卧室的门便被人轻之又轻、缓而再缓地打开了。骆盛朝抱着一个放着玻璃杯和瓷碗的托盘走了进来,因为一直低着头而后又背过身关门的原因,他没有看到戴绪已经坐起来了,只当床上的人还睡着,动作小心翼翼得简直像是入室的小贼。 “……盛朝。”于是戴绪也将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个陪着骆盛朝玩躲猫猫的小孩儿。 可惜骆盛朝还是被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连玻璃杯里的牛奶都跟着颤了三颤,他连忙扶住杯子转过身来,扬起笑脸走到戴绪床边,将托盘放下:“早上好绪绪,睡得还好吗?” 戴绪点了点头,他刚刚睡了一个长得史无前例的觉,落到骆盛朝身上的眼神看起来还不太清醒:“我昨晚是不是……”他微微偏头用目光示意身侧被褥的褶皱,口吻沉静里带着些许懊悔,“我应该去客卧的,对不起,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这就是你的卧室,你当然要在这里睡。”骆盛朝抬手克制的梳了梳戴绪的发尾,“我昨天太困了,就在你这睡着了,我以后可以继续在这睡吗?” 说是征得同意,事实上骆盛朝的话在戴绪这儿跟告知并无区别。戴绪应声称“好”,尚未刷牙他也不愿意开口说太多话,撑着身子就想下床去卫生间里拾掇自己。 骆盛朝问:“去洗漱吗?我给你打水过来,就在床上洗好不好?” 戴绪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看着骆盛朝。他无法说出任何拒绝和否认骆盛朝的话,但好在那双漂亮的眼睛几乎能够表达所有情绪,足够骆盛朝读懂他的意思。 骆盛朝没有勉强,陪着戴绪进了卫生间,顺着人独立上厕所洗漱,自己折身回到卧室将床铺收拾了。戴绪洗完脸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骆盛朝见到他眼下长期如雕刻上去般的青黑有所减弱,由衷觉得高兴,心里熨烫之下也放松了点,抬手拉住了戴绪枯瘦的手腕,试探性地用拇指蹭了蹭那段清晨才偷偷又缠上了的纱布。 一夜的修复已经让那个伤口看起来好了不少,但不论多久、不论看几次,骆盛朝仍然觉得心疼不已。 戴绪不躲不闪,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情绪,就乖顺地任由骆盛朝拉着,又被牵着坐在了床边。 骆盛朝给他准备的早饭是一杯加了糖的牛奶和一碗南瓜粥。他其实还想在里面加一点青菜肉丝,或者给戴绪再煮一个鸡蛋,但是在医院时关赤准备的病号饭里几乎从来不见荤腥,他不敢妄自做主。 “绪绪,我可以坐在这里看着你吗?”骆盛朝掐了掐自己的指尖,低声问。 戴绪果不其然一秒同意:“盛朝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惜在戴绪的标准里盛朝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他自己却并非如此——进食是件好事,骆盛朝亲手做的饭更是难得的美味,而一切对戴绪有好处的事物,一切让他这副破烂身躯、这个罪恶的灵魂得以苟延残喘的事物,都是不被允许的。 戴绪咽不下去,他的潜意识不准他咽下去。骆盛朝不看着他也就罢了,他可以自认是卑怯的鼠类偷窃上几分美好,可骆盛朝看着他,哪怕这目光非常温柔,也如让他的罪行就这么曝晒在了日光下一样滚烫得让人难耐。 牛奶本就带着腥味,喝下去也容易引起胃胀,若不是戴绪每日摄入的蛋白质过少而骆盛朝又不希望他依赖营养剂过活,其实这杯奶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骆盛朝想试试看戴绪能不能喝下去,哪怕一点。 他盼着情况能变好,戴绪也能感受到他的期待,可是事实总是难以为人的意志所改变…… 这杯牛奶最终还是只被咽下去了两口,还差点坏了事让戴绪连粥都喝不下去。骆盛朝将脸色发白的人揽到怀里,一边低声道歉一边把青年那双紧紧掐着大腿的手解开,尽数捞到自己手里握住。 这顿早饭耗的时间有点长了,戴绪费了一番功夫缓解牛奶带来的恶心和轻微的胀痛,但好消息是他总归是良好地接受了那碗粥。 骆盛朝守着眉眼低垂的人安静地坐了十分钟,确定他真的不会将粥吐出来后感动到声音都隐隐带了点颤抖:“你好棒,绪绪,你真的很棒。” 戴绪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这么直白的夸奖了,一瞬间陷入了恍惚,等反应过来以后又抬起脸冲骆盛朝露出微笑来。 这个笑在五官清冷的脸上如春雪消融一般柔和而自然,漂亮得让骆盛朝几乎挪不开眼。他伸出手来隔着空气摸了摸戴绪唇角的弧度,感觉自己似乎终于扫去了几寸心灰,慢慢地再一次摸到了那扇紧锁的门扉。 爱情里的满足感说起来好像很复杂,需得分作独占欲、控制欲、分享欲等等,但也可以很简单,一言以蔽之,便是希望对方快乐。 戴绪这短短的二十一年人生过得太不容易,如今还能因他生出笑意,骆盛朝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早饭过后骆盛朝收拾好了餐具,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将戴绪该服用面的药物都准备了出来。除了口服药外戴绪还需要挂两袋点滴,骆盛朝哪怕是已经跟关赤学过了扎针手法,心里依旧有些发虚,不愿意让戴绪成为自己练手的工具。 可是关赤同意戴绪回家的时候眉都没皱一下,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到了该挂点滴的时候也没有主动来电帮着解决问题。骆盛朝心里没底儿,只好提着两袋子药水到书房先去找戴绪。 戴绪从来对骆盛朝言听计从,答应了在家办公便真的没有任何要出门的意思,早上吃了饭后缓了缓便到书房支起电脑看起了邮件。他一贯安静,看着屏幕时目不转睛,眉梢平淡得显得有些冷厉,骆盛朝却似乎能借此看到生的锋芒,一时间甚至有点为之着迷。 “绪绪,把点滴挂上吧。” 可当骆盛朝的声音响起,那份锋利便瞬间化作了柔软的泡沫,戴绪偏过头冲骆盛朝很乖的勾了勾唇角,立即放下了鼠标,接过药液和针头,将药袋子挂在了一旁的输液架上。 骆盛朝站在原地纠结了半天是否要提出让自己来帮忙将针扎上,戴绪却根本没有给他开口机会。他坐下来,动作熟练又自然地拔开来针头,然后用力拍打了手背几下,将那锐利得晃人的针头毫不留情推进了皮肉中。 骆盛朝看着都忍不住疼得打了个颤。 他赶紧凑过去,蹲到戴绪身边紧张道:“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凶,慢点儿呀,轻点儿。” 可戴绪的动作虽然看起来莽撞,事实上却无比精准,这一针推得和专业的护士没有差别。骆盛朝看着那一小节截没入皮肤的银灰色仍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往外冒,忍了又忍,还是低头轻轻给他压上输液贴,又冲着那里呼呼了半天。 “这么熟练……”骆盛朝用拇指指腹蹭了蹭戴绪泛着凉的指背,“平时都是自己给自己扎的吗?” 戴绪眨了眨眼,有些迟缓地回答:“我生病了,不麻烦别人。” 他的意思大抵是生病是自己的事情,所以他想自己解决,可这在骆盛朝眼中根本就毫无道理。骆盛朝抬起手指压了压戴绪的嘴唇示意他别再说了,随后又一次摸了摸他愈发冰凉的手指,起身给他灌了个暖水袋放在手边。 药液一点点顺着胶管往下滑着,又沿着针头融入了戴绪的血脉,骆盛朝担心他难受,将滴速调得慢得不能再慢。戴绪任由他动作,目光静静地落在面前的屏幕上,邮箱自动刷新出了一封又一封的新邮件,右下方社交软件的图标也不停地闪烁着,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骆盛朝揉了揉他的肩膀和胳膊,见他仍是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乖乖地坐着,不禁失笑:“你继续工作就行,如果你打字不方便,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好吗?” 戴绪缓缓眨了眨眼,摇头道:“不介意……没关系的盛朝,我看一遍就好。” 骆盛朝便“嗯”了一声,帮他点开了一封邮件,然后远远站到了他身后,将滑到他前胸的发丝捋到了肩后。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坐静默了良久,直到戴绪用余光瞥了瞥身后人落在衣柜上的影子,拿左手打开了一封新的邮件,骆盛朝才再度出声。 “绪绪,我给你剪剪头发吧,好不好?” 第14章 14 戴绪的头发已经太长了。 其实这与美观不美观关系不大,戴绪顶着那样的一张脸,不论是长发拖地还是留个板儿寸都是好看的。骆盛朝提出来要给他剪剪头发,只是因为头发太长对戴绪而言确实是个负担—— 这长长的发丝已经呈现出了营养不足的样子,发梢分叉分得很高,整体枯黄又干燥,拿水或是定型梳理过也就罢了,不加打理的话便显得颓败凌乱,与他的身份和容貌极不相符。 戴绪现今本就容易受到思绪混乱的影响,再加上在神志不清时可能会自伤,这么长的头发不论是从营养还是安全的角度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然而要剪成短发却也不太现实,毕竟直到如今头部依旧是戴绪的禁区,骆盛朝不敢冒进,赢得戴绪的同意后也只是准备将过长的发尾剪去而已。 骆盛朝并不像戴绪一样是个富家公子,打小学的东西都又深又精、囿于矜贵范畴,他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年纪轻轻又失去了双亲的照顾,因而也曾和剃头师傅学过两手理发,还趁着假期到理发店打过工。以前热恋的时候戴绪总是心疼他的经历,总是觉得他孤单得可怜,不过自从知道了戴绪的家庭情况,骆盛朝反而觉得如果是那样……还不如活得孤独点儿好呢。 已经太久没有进行练习,骆盛朝手法有些生疏,捧起戴绪发尾的时候甚至有一瞬的茫然。一般修剪头发都要先做清洗,不过据他所知戴绪每次被人照顾着洗头都是在昏迷或者是沉睡的时候……醒着的戴绪,会允许他帮忙洗头吗? 骆盛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试探。戴绪在他心里俨然是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制品,他已经失手打碎了一个,不能再冒冒失失碰坏这一个了。 戴绪的头发真的很长,虽然发色杂糅、发质枯干,披散在那天生宽肩窄腰的后背上依旧是美的。骆盛朝站在他身后将他的长发拢起,修剪的时候甚至不必担心碎发掉到椅子上。 “就稍微给你剪短一点,好不好。” 骆盛朝一边跟他商量着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震动感顺着发丝蔓延到戴绪身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佯作认真,实则借由这丝丝缕缕的牵动,仔细感受着来自骆盛朝的触碰和温柔。 这还是几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近地贴近他的头部,而戴绪却意外地没有被不安感引发心慌心悸……反而,身后的动静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骆盛朝的存在。 盛朝真的回到了他身边。 回国短短几日,他从最初的隐隐期待到后来的彻底绝望而又恍惚不清,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绵延了三年的漂泊和摇曳终于要结束了,他的家在这里,他可以不必再流浪。 骆盛朝仍在尝试着跟他交流:“打理过之后就把头发扎起来吧,你梳个马尾一定很好看。”他用木梳将碎发梳下来,努力忽略掉入目成片的枯槁,“之前怎么不梳起来呢?散着头发挺不方便的吧。” 他想起前两天戴绪在外面的样子,青年将一层层的衣物穿得整齐,唯独把长发散在身后,他却又不愿意将它们露出来,只把头发都掩在衣领之内,弄得发丝更加凌乱。其实三年后骆盛朝第一次见到戴绪的时候就冒出了点想要帮他把头发挽起来的冲动,可惜彼时正是物是人非、误会重重,他很快就逼着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戴绪闻言摸了摸自己的指尖,瘦削得锋利的下颚线随之绷了绷,半晌才垂眸道:“不想像女生。” 骆盛朝了然,大概是因为上学的时候女同学一般都是扎个马尾辫的造型,而戴绪虽然长相清秀精致,心里却向往着猛男力量美学——这在当初戴绪提起自己喜欢参军的体验时他便知道了,因而戴绪剪不了短发,却也不愿意把头发梳起来。 这一瞬间骆盛朝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游乐场里为自己打下瓷娃娃的、英姿飒爽的少年,每一次触碰到戴绪安静柔软的表层下蛰伏着的凌厉硬骨,他都会先为之臣服,而后又觉得这样的戴绪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将戴绪的发尾收拾利索,在新修好的发梢处比划了一下,指尖儿正好划过戴绪的肩胛:“这么长,可以吗?” 戴绪被他摸得呼吸一滞,他收了收肩,片刻后又向后靠了靠,像是在追逐骆盛朝的手指,低低“嗯”了一声。 骆盛朝被他下意识的动作逗笑了,心里一片酸软,连忙用拇指指腹在戴绪凸起的肩骨处来回摩挲了两下。他从桌上找到了一根办公用的皮筋套在手腕上,这种脆弱的乳胶圈一般不会被人用于扎头发,然而戴绪的头发因为生病的缘故格外细软稀少,骆盛朝手腕翻了翻,将那长发握成轻轻的一把低低地扎成了一束。 眼前的青年人瞬间变得利索了不少,骆盛朝拿梳子又给他顺了顺发尾,心里溢出了些奇怪的满足感。 他的男朋友是真的很好看,哪怕是一脸病色又瘦得有些狠了,也只是给这份好看里增加了些许令人保护欲陡增的脆弱美感。 但这话骆盛朝可不敢直接说出口来,他只是掏出手机打开了自拍模式,将屏幕举到了戴绪面前:“你看,一点儿都不像女生,你特别帅,而且扎起来很有气质。” 戴绪依言往屏幕那瞟了一眼又在下一刻迅速收回了目光,骆盛朝抓住机会,眼疾手快连忙按下快门却仍然晚了一步,照片中徒留戴绪一张轮廓优越的侧脸和骆盛朝侧着眸子看着爱人的模样。这显然不是一张成功的合照,但骆盛朝还是为他们两个终于能再度同框而感到开心,兴高采烈地给戴绪展示自己偷拍到的杰作。 “怎么样,帅不帅?” 如今戴绪能在觉得自己有罪的情况下不自伤已属难得,让他夸自己长得帅那便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久久没能点点头或者发出任何认同的声响,连目光都不敢在那张合照上停留,像是有些嫌弃、又像是不敢玷污,憋了半天也只是憋出了一句“盛朝很好看”。 骆盛朝心酸又心疼,扶着戴绪肩头的手指不住收了收,却又不忍心勉强戴绪——一切已经在往好的方向上发展了,戴绪是受害者,他仍愿意相信自己、顺着自己的力道往上爬便已经是抱着过人的勇气了,戴绪很坚强,他们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挂完点滴再将邮件挑重点回完已经是两个小时多过去,两人起得早,此时也不过是上午时分,离午饭的饭点尚有距离。早上戴绪喝下去的那点粥在骆盛朝眼中少得堪比猫食,骆盛朝有意让他中午多吃两口,担心他一直闷在屋子里坐着影响食欲,便提出一起到楼下走走。 春寒料峭,出门前骆盛朝在衣柜里翻出来一条软乎乎的驼色围巾,一圈一圈地给戴绪围在了脖子上,又找出羊毛衫和加绒背心一层一层地将人包裹了起来。款式颇为成熟、甚至有些老气的衣物套在戴绪身上却显出了几分优雅高贵来,戴绪毕竟是出身富家的小少爷,哪怕性格柔和、身形单薄,依旧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过人气质,他站在那里,束着发清冷又干净,活像是从月光中走出来的天上人物。 骆盛朝忍不住看了他许久,就像是多年前他们仍在上学时一样。 骆盛朝是个实打实的颜控,否则最初也不会乐于助人助成倒贴男友,再加上戴绪的相貌不是那种艳俗的好看,比起满街的小奶狗、阳光大男孩,他的五官更多了几分出尘而锐利的淡漠味道,放在古代就有点像那种武侠小说里写的暗器高手、榜首刺客,可偏偏他这副躯壳下藏着的是一颗比任何人都柔软的内心,这种反差实在是让骆盛朝爱不释手。 越爱就越想看,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骆盛朝常常将戴绪看得脸红、甚至连耳尖儿都发红,而现在戴绪已经不会被盯到害羞了,他只会小心地让开目光,却又不敢也不舍得拒绝骆盛朝分毫。 骆盛朝看了他一会儿,拉上了自己的外套拉链,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戴绪毕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再加上时不时需要有医疗团队进入家中,所以住的公寓区私密性很好,各类设施建设也齐全,平时小区里总有小孩和老人出来健身或是购物,却又丝毫不显喧哗。骆盛朝知道戴绪心里很乱,谢医生也提到戴绪曾描述过那些脑海里的声音通常是无法阻拦而吵闹非常的,因此对居住环境的静谧祥和还算满意,甚至偶尔感性地希望风都能为戴绪变得无声无息。 这天天气很好,又赶上双休,楼下零星有几位居民和他们一样在安静地散步,春日的天光落在每一个角落,为空气点燃了些许暖意。骆盛朝牵着戴绪的手腕,指尖一下下围着他突出的、支离的腕骨绕圈,时不时侧过身来将戴绪的围巾拍得更严实点儿。 戴绪任他施为,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呼吸又轻又缓,让人不忍打破。 两人自从重归于好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默,这种沉默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温柔。过去所有的好与不好像是禁忌的话题不可触碰,骆盛朝摸不准那些过往是否会牵连起爱人心上的伤口,而对于这些有很大风险的试探,骆盛朝一般更倾向于保守地放弃——能够再次靠近戴绪,能够和戴绪住到一起,能够听到戴绪一句“原谅你了”,行至今日已经推进得足够快、足够冒进了。 思绪翻飞间他们走到了小区绿化带旁,骆盛朝拉着戴绪在花坛边沿坐了下来。两个人坐定后依旧牵着手,戴绪未曾受伤的那只手和骆盛朝的手十指相扣,每一寸指节都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 和煦的春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有点像是被人轻轻地抚摸着,戴绪在这难得的平静温和中卸下了几分沉重的防备和罪恶感,又好像是获得了片刻彻底的清醒。他发白的薄唇颤了颤,生涩的思维运转着拼凑出完整的词句来。 “盛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骆盛朝没有想到戴绪会主动开口挑起话题,莫大的惊喜让他手上忍不住添了不少力,又因为意识到戴绪可能会被抓疼而立马放松了力道:“当然,当然可以。你问吧绪绪,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戴绪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我是不是……已经比不上以前的我了。”他顿了顿,话说得有点艰难,“盛朝,你是不是更喜欢过去的我?其实我也更喜欢他,所以……没关系,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 他话说得委婉,说完以后像是怕骆盛朝生气,最后还要找补半天。骆盛朝受不住他这么小心翼翼,又乍然从他这两句话中摸到了戴绪缄默下的挣扎心思,一时间不知道是心疼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 戴绪是知道自己现在心理上有些障碍的,而且他并不希望这种阴影缠绕着自己。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戴绪本人并没有消极地放纵自我,他和骆盛朝一样,都觉得过去的状态更好,他想要走出来。 骆盛朝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了戴绪微凉的手:“那……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 戴绪喉头哽了哽,眼眶变得有些发红,他修长的手指在骆盛朝的手背上压得泛白:“嗯。” 骆盛朝回握住他,死死盯着他裤管下支起的膝骨轮廓:“可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你而已,每个人都有负面情绪,何况是受了这么多委屈的你。你和过去的你并不是两个人,你还是你,你只是这么久以来……过得不顺利。” 戴绪抿直了唇角,略略低着头一言不发。 骆盛朝便继续说:“可是我喜欢你,你要否认我的审美吗?” 戴绪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身边清秀的年轻人一如教师初见时那样身着暖光,明明只是个平凡人,却能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 戴绪不愿意否定他,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似乎是纠结够了,终于摇了摇头。 骆盛朝叹了口气,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温的笑来:“那就跟我一起喜欢你吧,你很好的,试一试好不好?”他拍了拍戴绪的手背,指腹摸到输液贴,又改拍为抚,动作轻柔,“慢慢来。” 戴绪被这双手抚顺了毛,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放松了些许。他的目光漂浮起来凝聚在了虚空中的某个点,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尚存迷茫的雾,却少了很多悬悬荡荡的恐慌。 春风来来回回,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跟着轻声重复道:“慢慢来。” 第15章 15 两个人在楼下呆了半个多小时,走回家门栋底下的时候却意外在门口捡到了一个人。 “关医生?” 靠在墙边的关赤闻声转过头来,笑着和骆盛朝打了声招呼,又叫了声“戴少”。他今天一改在医院里白大褂加身的严肃形象,穿了一身运动服,在春日的暖阳下显得整个人年轻了不少。 两个人走近了,关赤才发现戴绪的发型已经有了变化。他愣了愣调侃道:“不错啊戴少,这样看着很精神。” 骆盛朝微微侧头向戴绪送去了一个“你看我说什么”的眼神,成功惹得后者的耳尖儿略微红了起来。他被戴绪这点生动的情绪勾得心情大好,之前对待关赤本就恭敬,这会儿更是笑意连连:“上午的时候帮他收拾了一下,绪绪没有拒绝我,我很高兴。”这句话显然是借花献佛,骆盛朝继续说,“关医生来了怎么不进去?” 戴绪这套房子用的是指纹密码锁,当初关赤第一次来这边的时候就以防万一将自己的指纹录了进去,可他如今背着个看着就不轻的医药箱,还拖着一个便携医疗仪器,却偏偏站在门口吹春日里不算太暖和的风。 关赤回以笑容,解释道:“我看着戴少手环上的步数就知道你们俩是出门去了,所以就在这等你们回来,正好我也需要散散身上的味儿。” 关赤身上本是沾染了点儿淡淡的烟味儿,他担心戴绪的鼻子受不了,站在这吹了挺久的风把那味道驱散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才重新握住医疗设备的拉杆:“进屋吧,你们俩还没吃午饭呢吧,我这正好过来帮你们把饭做了。” 主治医生亲自照顾病人吃饭,病人家属肯定是一万个支持和赞同,立马上前开了门,主动帮关赤将医疗设备推进了家门。戴绪跟在两人身后,作为真正的房主反倒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安安静静地换了鞋,对往厨房里走去的关赤说了句“谢谢关赤哥”。 关赤洗了两遍手,背对着门口的戴绪笑着回答:“应该的,而且跟你们俩人待着我也高兴。” 骆盛朝帮戴绪把一层层的衣服脱下来叠好,又将家里的窗户关好开了循环暖风,随后进了厨房帮关赤打下手。 两个人借着这个绝好的机会再次交流了一下戴绪的病情。骆盛朝能感觉到随着和自己的相处,戴绪精神方面的压力似乎被释放了不少,但那人身子骨实在是太差了,器质性的疾病往往会带来不可逆转的、终生难消的虚弱和痛苦。关赤给戴绪治疗了那么多年,排除之前戴绪精神状况不太好的时候偶尔会出现消极治疗的情况,其余时间里他已经将自己的、乃至更多专家名医的毕生所学都投在了戴绪的身上,可收获的成果也不过是让戴绪能够像现在一样小心翼翼地、勉强安稳地活下去。 骆盛朝每每想到这里便无比痛恨之前自己给戴绪的刺激,他的绪绪本就时时刻刻挂在悬崖边上,每一分钟的生命都是被他自己、被其他人谨慎地呵护着才堪堪维系下去的,而他却……而他却仗着那份曾经付出的、所谓的爱要挟了戴绪,给了本就脆弱的戴绪致命的一击。 关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嗐”了一声,安慰道:“像戴少这种有先天性不足的人,有时候就是注定了活得会辛苦点儿,如果盛朝你没有出现过,兴许他这会儿过得得更痛苦。” “他的病确实是复杂又严重,我也不瞒你,不过,只要是身边人肯用心,他自己肯努力,小心着点儿总能一直走下去的。”他叹了口气,“你不要觉得难,有时候想要留住一个人……就是要这么难的。” 有时候仅仅是要留下一个人,都是很艰难的。 骆盛朝难免被这句话狠狠触动到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似乎就能道尽他日夜辗转时的不安和拼命压抑的悲凉。他悲凉的不是戴绪如今的病情有多么凶险,而单单只是为“艰难”这两个字而感到悲伤。骆盛朝出身没钱没势,早年间又失去了父母亲人,深谙在人世间活着总是要面对着各种各样的险阻,他尚且身体健康、思想自由,而戴绪从小被先心病折磨,成长过程中又饱受父亲的冷热暴力,长大以后失去了自由、被束之高阁…… 他的艰辛,骆盛朝甚至不敢去想象,可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凭什么要活得如此艰难呢? 骆盛朝的心疼往往如有实质,表现在外便化成对戴绪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这几天本就够细致的了,这会儿上了饭桌更是“变本加厉”,戴绪哪怕是对情感的接受处理再有障碍也感觉到了骆盛朝温柔似水又炽热如火的目光,再加上骆盛朝每给他夹几片青笋就要哄他两句、到后来直接无视关赤开始喂饭的行为让人无法忽视,饶是淡定如戴绪此刻也有些绷不住了,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眼睛,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迷茫神色。 “盛朝……”戴绪抿了抿浅色的薄唇,目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像是讨饶又像是劝慰的神色,“我自己来就可以。” 这抹罕见的生动情绪让骆盛朝越看越喜欢,整片胸膛似乎都化作了柔软的棉絮。骆盛朝之前顾及两人之间的隔阂、顾及戴绪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鲜少这么直白甚至有点莽撞地靠近戴绪,亲昵的模样简直像是回到了热恋期。 关赤终究是有点受不了这个狗粮浓度了,坐在对面假装清了清嗓子。 一顿饭两个人吃得甜蜜,另一个人没吃两口饭就已经吃饱了,最后明明已经帮忙做了饭,却还要帮着把碗刷了——这是关赤自己主动要求的,骆盛朝很懂礼貌地不敢劳烦这名天才医生,却被戴绪轻轻地抓住了手腕,关赤一看自己偷偷当弟弟一样放在心里的小老板难得露出这副依赖谁的样子,心领神会善良地包下了家务。 而等到关大医生将碗洗完,拎着医药箱走进主卧,这对儿小情侣正紧挨着坐在床沿边上,好像再说什么悄悄话。 他走近了,才看出骆盛朝手里拿了两根乳胶皮筋圈,应该是刚从戴绪头发上拆下来的。他将两个皮筋分别套在张开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还煞有介事地配了音。 “这是两根没有缺口的皮筋……我这样,它们正这样卡着对方呢。” 骆盛朝说着,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收缩几下,乳胶圈也跟着紧绷和松懈,然后青年口中“诶”了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原本互相阻隔的两根皮筋虽仍套在原来的手指上,却已经分了开来。 “现在分开了,绪绪你看,神奇吧?” 戴绪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为了看清骆盛朝的手微微低了低肩颈,那头被剪至披肩的长发松了绑,随着他的动作往前滑动,将那苍白细致的耳多和脸颊遮了起来。 “但是呢……”骆盛朝冲戴绪微笑了一下,手指又是一阵翻飞,两根皮筋巧妙地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我还可以将它们恢复到谁也离不开谁的状态。” 关赤看明白了,骆盛朝这是拿小魔术哄人呢。他本想提醒一句,戴绪现在只是有些理解和表达上的障碍,容易消极自厌,并不是情商智商都回归成了孩童…… 可骆盛朝最后一句话明显藏着深意,戴绪如今或许不会将其联想到他们的破镜重圆上,但给骆盛朝这么个表达的机会,未尝不是件好事儿。 说白了,不论经历过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骆盛朝和戴绪也不过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罢了。 骆盛朝表演完了魔术,换来了爱人一个仍然有点模糊和勉强、却发自肺腑非常好看的笑容之后,起身迟迟地和关赤打了招呼。 “谢谢您,您过来还帮这么多忙,辛苦了。”骆盛朝到底是被旁观了半天,也有地那不好意思,飞快提起正事,“麻烦您给绪绪检查一下,看看在家住还需不需要调整什么。” 关赤有点无奈,又觉得欣慰,笑着摇了摇头将医药箱放在了床头柜上。戴绪对除了骆盛朝以外其他人的靠近还是有些排斥,哪怕是跟他关系近到仅仅是排在骆盛朝一人之下的关赤,要跟戴绪接触的时候还是矮下身子蹲跪在地上,以一种绝对安全而善意的姿态给戴绪做完了整套常规检查。 戴绪的心脏和应激障碍被关赤照顾得很好,但戴绪本人却无法忍受关赤为他半跪在地上,整个人显得有点局促和僵直,双腿紧紧并在一起不肯放松。关赤对他那份无微不至的保护还有完全纯善的真心在他二十载的人生中实在太过可贵,戴绪不敢辜负也不敢浪费,在得以自控的情况下更不愿意让关赤吃亏,检查甫一做完他便立即主动将关赤扶了起来。 触碰到关赤的那双手是中央空调暖风也无法染热的冷,戴绪垂着眼为自己的一身病骨道歉:“抱歉。” 关赤顿了顿,抬头看了眼骆盛朝,对戴绪摇头道:“不许说抱歉,我们都爱你,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们都很高兴。当然——”他又笑了,口吻揶揄,“我和盛朝对你的爱不是同一种。” 戴绪闻言脑袋更低下去了几分,一贯显得清冷凌厉的脸庞浮现出些许难得的绯色,半晌才回话:“关赤哥,我知道。” “盛朝给我的,很宝贵。” 骆盛朝心里软得不行,同时又禁不住替戴绪感到痛苦。人人都说感恩是美德,可是感恩带来的沉重的负罪感和压力却无人提及。他的宝宝太善良了,哪怕骆盛朝做了错事,他也尽了全力去只念他的好,并为之发自肺腑地感谢着,而那些在情绪失控时才会流露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负面情绪,在理应产生的恨意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骆盛朝不知道还要怎么疼戴绪才好,只能伸出手来用自己手心的温度给戴绪暖着手。 关赤微笑着收起诊疗用具,又俯身帮戴绪重新给手腕上了药、扎好绷带,这才嘱咐起骆盛朝来:“目前看着戴少在家修养的状态也还挺稳定的,你能陪着他,我想,他心情也会比在医院好很多。药尽量按时吃、按时输液,实在赶不上也没关系,戴少现在最需要的还是休息,他困了的话就是机体给的信号,还是尽量响应。另一个,他已经挺久没有吃正经饭了,胃适应不了,你也别太着急了。” 骆盛朝松了口气,如果能不去医院,他自然不希望戴绪又回到那一片白得让人觉得窒息的环境里,更遑论想起知道真相的那天,他觉得自己都快对医院有心理阴影了。 关赤收拾好了药箱提在手中,又对戴绪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骆盛朝以为他是要离开了,这个点儿也正好快赶上戴绪吃药午休的时间,便要起身将关赤送出去。然而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关赤站在了卧室门口,扶着门框的手指紧了紧,背对着他们沉默地站住了脚步。 骆盛朝莫名有些紧张了起来,叫了声“关医生”。 关赤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过头来。他平日里都是温热大方的,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从容坦荡的模样,可此刻他脸上却布满了犹豫的神情。 戴绪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眨了眨眼,问:“关赤哥……怎么了?” 关赤又兀自纠结而一会儿才堪堪开了口:“我……有件事儿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跟你们说,但是不说的话,我想我心里肯定是过不去的。” 骆盛朝不住皱起眉来,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那个猜测不太美妙,但如今他在乎的只有戴绪,只要戴绪没事,其他的事情再棘手他也愿意同戴绪一起承担。 而关赤接下来的话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就是疗养院那边……老戴总的病情最近恶化得厉害,我也找了专家们进行了会诊,我们的结论是……戴少,或许你要做好见他最后一面的准备了。” 第16章 16 关赤在盯着骆盛朝准备好戴绪中午需服的药后便离开了,他没有逼着戴绪在此时此刻就给出答复,只说如果之后有了想法可以给他发个信息。 骆盛朝将关赤送出了门,折身回到卧室后才发现爱人已经坐在了床边,乖乖地给自己打上了点滴。戴绪每天中午饭后只有一袋药需要打,他如今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对休息时长的要求较高,关赤在他的药物里常常会添加一点于身体无害的安神药物,因而此刻戴绪靠在椅背上,单薄的身体浸在午后柔软的阳光里,苍白的脸颊上尽是倦意。 骆盛朝放轻脚步靠近他,看到他长而轻巧的睫毛颤巍巍地抖动着,让脆弱感从这个高大的男生身上放肆地流淌了出来。骆盛朝没由来地想起了前些天这双眼睛睁开后流露出的无尽的留恋和愧疚,那种几近绝望的爱意让他不论时隔多久都会心颤不已。 骆盛朝走到戴绪身边,迎上戴绪闻声迟缓抬起的眸子,勾起嘴角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肩头。 戴绪愣了愣,低低唤了声“盛朝”,过了片刻抬起手来搭住了骆盛朝的手指。覆上来的指端冰凉,骨骼突兀的手腕上仍然缠着纱布,骆盛朝心里泛起一阵酸疼,挑起手指勾住了戴绪的纤瘦的手指。 “绪绪……”骆盛朝犹豫了良久,指腹一直摩挲着那截指骨,“你想去吗?” 一句话问出口,骆盛朝自从关赤离开前便堵在胸口的凝滞感也终于散去了些许,他垂下眼睛仔细地观察戴绪的表情,紧张得手上的力道都跟着重了很多。 送他们回家的时候关赤曾经说过“家人和爱人、朋友的意义是不同的”,骆盛朝深以为然,一直将它铭记在心。他无意给自己开脱,却也不得不承认戴建文带给戴绪的伤害或许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比拟的。 戴建文是第一个推翻了戴绪世界观的人,第一个告诉戴绪他“不值得”的人,是戴建文让初见时的少年在那么稚嫩的岁月里就落上了灰尘。骆盛朝曾经那么用力、那么温柔地捧出了自己的爱意,那澎湃的爱落入戴绪的怀里,却因为戴建文撕开的口子而不见星点波澜。 戴建文才是最初那个掏空了戴绪的人。 骆盛朝有些担心爱人去见戴建文会受到更深的伤害,戴绪如今已经脆弱不堪,而他不相信一个会失心疯了打骂儿子的父亲能给戴绪带来什么温暖。他在心里极力排斥着这次会面,却又不能真的出言阻止戴绪,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询问戴绪的想法—— 毕竟如果照关赤的说法,戴建文或许等不到什么“以后”了。 戴绪沉默了良久,用稍显迟钝的思维消化着纷至沓来的信息,随后神色一变,漂亮的眼眸中流露出了几缕清晰的悲伤。 “我父亲……”他努力相对流利地拾起语言的碎片,脸上的茫然稍纵即逝,“他的情况很不好。” 骆盛朝摸索到他的手掌,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戴绪缓缓眨了眨眼,慢慢说:“一年前他突然急救,住进医院,我将他送进了国外的疗养院。他是不是很满意……我不知道,后来我接手了公司,父亲好像很生气。” 他说着,躺在骆盛朝手中的指尖细微地颤抖起来,这阵战栗如同寒流,顺着二人相贴的皮肤让骆盛朝也感到了汹涌的冰冷。 骆盛朝疼得吸了口气,轻轻制止:“绪绪,别说了。” 戴绪合上眼,摇了摇头:“我不后悔的,盛朝,以前是我对不起你,这样我就能保护你了。我不后悔,管理公司这方面……我的表现也不算很差。” 骆盛朝坐到他身边,整条胳膊与戴绪的手臂靠紧:“我知道,你特别厉害,我从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 可戴绪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一岁的大男孩儿罢了。 骆盛朝知道在天赋和自小的系统性教育下戴绪必然能够成为一个无往不利的商人,而他更知道在这副路人相机下英俊多金的年轻总裁,躯壳下其实包裹着一个凋零败落却死死抓着记忆里的一点糖不放手的灵魂。 戴绪回国一共不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骆盛朝与他重逢不过数日,却已经看过了他痛到极致却仍对施暴者露出肚皮的模样。 戴绪有多重感情,骆盛朝心里清楚非常。 他将戴绪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他想,或许不论戴绪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应该支持。 戴绪那双泛白的唇瓣轻轻开合,字句间似乎带着柔软的叹息:“盛朝,谢医生曾经告诉过我,我可以怪他的。”他顿了顿,“可我不想。” “他是我父亲,除了他,我……” 我就再没有亲人了。 骆盛朝听懂了他未尽的话,他若有所感地矮下身子,从低处仰望戴绪精致的脸,不出所料在青年挺翘的鼻尖儿上看到了一滴悬着的泪。 骆盛朝便也瞬间陪着他酸涩了双眼,他呢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没关系的绪绪,你要去我就陪你一起。” 戴绪扣着他的指尖泛白,他微微侧过头,沉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辜负了你们……” 骆盛朝努力让泪水堆在眼眶,用力扬起笑容:“不是的,是你善良。”他拍了拍戴绪的膝头,用手心去暖着戴绪挂着吊针的手,“宝宝,我就喜欢你的善良。”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青年,想起不久前他对自己说的“原谅”,又想到此时此刻戴绪选择了对将死的父亲付与温柔,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紧得发疼。明明戴绪才是整件事情里受伤最重的那个,明明戴绪被父亲、被他逼迫得抑郁躯体化严重,明明他被打得至今无法接受旁人触碰头部,明明他已经在久久的诋毁下完全否定了自己,甚至连正常地吃饭都做不到…… 明明他已经这么痛苦了,可他还是一次一次地选择了原谅。 这得是多大的勇气啊……平心而论,骆盛朝觉得如果换做自己,他是做不到的。 他拉着戴绪的手,蹲下身跪在他面前,将脑袋低低地垂了下来,额头抵在了戴绪的膝骨上。 “绪绪,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骆盛朝闷声说,“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 或许是因为在休息之前想了太多关于戴建文的事,这个午觉戴绪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的世界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的过往交织成了梦境中的每一帧碎片,好似乌黑的浪潮一次又一次砸向了戴绪。梦里的剧情无非是那几段反复出现的情景,戴建文的咆哮、飞掷而来的瓷质花瓶、空荡别墅里沉重的木门……戴绪早已熟悉,却在每一次面对它们时仍像是当初那个刚经历这些的孩子一样,心跳禁不住地随着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的画面和声响变得紊乱不堪。 窒息感如逐渐升高的水面一样淹没上来,戴绪被束缚在梦境深处,面对着父亲埋在深色木门后的阴影里孔武有力的身形,看着那压迫感化作实质,从沉重的瓷瓶凝缩成了巴掌大小的一个大头娃娃。 逼至目前的恐惧扭曲了所有的存在,他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旋转着扔向自己的娃娃突然变成了脸冲着他不断贴近的模样,那张骆盛朝曾经夸赞可爱的笑脸如今被挤得狰狞恐怖,白色的娃娃瞬间就化作了索命的厉鬼,连眯着的眼睛都透出了阴恻恻的神色。 戴绪想要往后躲,可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他猛地跌落了下去。 失重感一下从他的腰背后方冲进了鼻腔,他感到了久违的窒息,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一样疯狂地抖动着。浑身的血液在一刹那倒流回了胸膛,他四肢冰凉,于极度的恐惧中睁开了双眼,倏地坐起了身。 除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喉咙里心脏要蹦出来的恶心感以外,戴绪已经失去了其他任何的感官。他眼前一片刺目的黑灰,四肢又冷又沉,浑身的力量仅仅足够供应他大口喘息的挣扎动作。 在厨房里煎药的骆盛朝闻声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他心爱的青年此刻正佝偻着身体坐在凌乱的床铺间,散开的披肩长发因为午睡过程中的挣扎而纠葛在了一起。戴绪整个人抖如筛糠,过于肥大的绸质睡衣挂在他的身上,显得被包裹住的人格外单薄。 戴绪的嗓子里似乎正在往外冒着意味不明的呜咽声,骆盛朝急得将隔热手套扔在地上便连忙坐到他身边去,伸手给他顺起胸口。他低低呼唤着戴绪的名字,十余秒钟后才听清了漫到耳畔的声音。 “我的娃娃呢?我的娃娃……” 骆盛朝偏头,看到戴绪脸色苍白,冷汗汩汩地从他的额角冒出,几乎就要糊进眼睛里。那双眼睛红得惊人,眼白上爬满了猩红的血丝,密密麻麻让人心惊。 骆盛朝又惊又惧,一只手搂住戴绪,另一只手重重抚着戴绪的胸膛,可怀里的人却像是受惊的猫一样挣扎不已,他的双手向前伸像是要抓握住什么,细瘦青白的手指僵硬地在半空中抽动,似乎是感觉到了热源的靠近,又疯了般迅速抓了住骆盛朝的胳膊。戴绪抓握的力道很大,十指生生掐入了骆盛朝的皮肤,而他咬紧牙关的力道也很大,脸色从青白硬生生憋出了血红。 “给我……”他嘶哑地呢喃。 他喘得很厉害,汗水密布的脸庞上堆满了惊疑,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紫色。心悸和情绪崩溃带来的氧气逸散让浑身的力气也随之消逝,他的背脊和双肩越来越塌,如同要将雪山的崩散呈现到骆盛朝眼前。 骆盛朝就这么看着心尖儿上那块软肉抽搐着、碎裂着,双目被这一幕刺得通红,可他除了给戴绪做按摩什么也做不了。 戴绪伸着手,而骆盛朝手中空无一物,情急之下只能将自己塞入戴绪空虚的怀中,他的胸膛很快贴在了戴绪汗湿的前襟上,戴绪紊乱仓皇的心跳就这样隔着衣物向他扑了过来。骆盛朝太绝望了,或许这世上没有人能体会他此时的心情,爱人要的是已经破碎了的过去,可过去已然过去——他真的甘愿为了戴绪粉身碎骨,可他也真的没办法给戴绪奉上完好的旧物。 戴绪被世间的苦痛剥离得一贫如洗,而他也同样贫穷。他早已身无长物,只剩下一颗真心,他只能这么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献上,希望能够弥补一毫一厘戴绪的渴求。 “绪绪,对不起……对不起,娃娃碎了……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它。”他断断续续地道着歉,绝望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昔日,是他砍断了能将戴绪拉回人间的唯一绳索…… 又或许不是。 戴绪的心跳和喘息竟就在这一个紧密的拥抱中渐渐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骆盛朝紧紧地拥抱着他,用柔软的唇瓣贴覆在戴绪白皙颈侧暴起的青筋上,用尽了毕生的温柔细细地吻着,而他一只手为戴绪顺着气,另一手虚攥成拳抵在戴绪脆弱的胸口,一下下为戴绪按揉着。 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有条不紊,可脑袋却深深扎在戴绪的颈窝里,像是世界纷乱不堪,他们两人像是小兽一般依偎着彼此,给彼此撑起了漫天大雪中唯一的屏障。 戴绪的情绪竟然就这样被安抚了下来,那颗跳得轻而快的心脏像是也同骆盛朝的心脏拥抱在了一起一样,渐渐趋于和它同频地跳动起来。他伏在骆盛朝耳边粗重的呼吸也逐渐歇了,变得缓慢而悠长,那双苍白无力的手落在了骆盛朝沁出汗水的后背上,慢慢环成了一个回拥。 在瓷娃娃被打碎的数日后,戴绪终于降落在了另一片更加宽厚的土壤上。 第17章 17 春日渐深,气温也逐日升高,京城迎来了与漫长冬季彻底的诀别。 戴绪在家休养的这几日身体情况稳定了下来,可精神状态仍然不太乐观,偶尔陷入恍惚之后他便会被幻觉或是噩梦惊醒,随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心脏胃部应急处理。好在骆盛朝也慢慢摸索出了对应的策略,戴绪并非圣贤,在情绪起伏过大时他往往倾向于寻求一个事物充作依赖,以前戴绪靠着瓷娃娃度日,而今骆盛朝发现自己的拥抱好像也能起到差不多的效果。 拥抱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若不是担心戴绪多想,骆盛朝甚至愿意一直抱着他不撒手。 白日清醒里的戴绪总是安静自持的,那份过分的乖巧和小心谨慎就像是无字的语言,将两人之间疏离的天堑隐晦地呈现,而每每当戴绪被疲倦或者痛苦消磨了理智,他反而会流露出内心深处深藏着的脆弱,将整个身体放松地交到骆盛朝的怀里。这种潜意识的信任不论是对于过去还是现在的骆盛朝而言都是难能可贵的认可,一心一意搂着大猫猫的青年未曾想过,数日前还在为戴绪回国而不堪其扰的自己现在竟会因为戴绪一个无意识地靠近而欣喜若狂。 为了陪伴戴绪度过最艰难的这段时间,也为了和戴绪一起面对戴建文最后的这段日子,骆盛朝借着这次机会将年假用了出去。 关赤作为戴家的私人医生十分称职,将戴绪带到医院中做了一套较为全面的身体检查后才定下了带他们去见戴建文的日子。谢子回相应地也给戴绪做了一下心理评估,脸色不甚好看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地似乎是想要阻止戴绪,本着尊重患者意愿的原则又只能不与多言。 其实骆盛朝比谢子回更加担忧焦虑,却也知道决定戴绪前去与否的关键并非戴绪本人的意愿,更多的是戴建文已经时日无多的事实。 骆盛朝感激两位医生一直以来对戴绪纯粹的关心和照顾,感谢他们为戴绪拢住了那些残存的微薄温暖,他有意安慰谢子回,上前了两步站在了戴绪的身侧:“没关系的谢医生,我会陪在他身边,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也会及时和您联系。” 戴绪的状态在骆盛朝的照料下眼见着向好,谢子回先前对骆盛朝摔碎瓷娃娃一事产生的怨怼也消失了大半,闻言脸上职业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情。 “我相信有你跟着小戴总一起,他也会感觉好受一些。” 谢子回从业也有个把年头了,之前上学时也读过成千上万的病例,归类于爱情纠葛的病情很多,病人的结局也各不相同。他看得多了,面对着爱情里的是非便更加无法下出定论,最终只能想或许爱情没有对错,只有需要与否。 骆盛朝先前确实是做错了,但并不是不能理解。他对戴绪的弥补和迟来的爱意放在客观角度上或许真的比草还贱,可只要戴绪需要……只要戴绪需要,那这些举措和情谊就是珍贵而温暖的。 谢子回叹了口气,苦涩从发干的口唇蔓延到了胸口。视野里骆盛朝已经轻轻执起了戴绪的手握在掌心,脸上的神情神色浓烈到小戴总只是瞥了一眼就被烫得微微低下了头,而他曾经枕边心上的人却站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疏离又克制地保持着距离…… 怎么能不让他羡慕呢? …… 几日后关赤根据约定好的时间一大早来到了戴绪和骆盛朝的家门口,将两人接上了车。 去往疗养院的路上三个人都有些沉默,关赤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而骆盛朝只顾着仔仔细细地给戴绪常常静脉注射的部位做热敷,甚至比即将要和父亲“久别重逢”的戴绪本人还要紧张万倍。他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不免生出了一种类似掩耳盗铃的逃避心理,一直低垂着脑袋躲避着戴绪的目光,生怕自己无法安慰到他。 而反观戴绪,反倒是三人之中最淡定从容的一个——要见戴建文这件事牵动着他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而这种熟悉的恐惧,反而让他觉得习惯而安然。而骆盛朝就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这件事多少给了他些许勇气,于是恐惧中又滋生出了别样的情绪。 父亲就要死了。 这样的想法随着窗外不断向后飞掠的景色一并流入了他的脑海,单单是这么一想,就足够他的心里泛起柔软。他知道人之将死是会变得善良又温柔的,人们对于“最后一次”这个概念总是会付与极强的仪式感,哪怕戴绪如今心理上有了障碍,也忍不住从吱吱乱叫的回忆中品出了一丝不舍。 他向来是念旧的人。 在这三年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总在怀念和骆盛朝简单地依偎在一起的日子,也不得不承认……也一样总在怀念和父亲关系尚好的年纪。戴绪记事也早,他还记得年幼被父亲用健壮的臂膀抱起来玩“开飞机”的场景,记得父亲为他佩戴上小小的领结时那双大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古龙水的香味,所以当事态突变,当曾经的温情尽数变成殴打和咒骂侮辱时,戴绪真切地体会过天塌下来的滋味。 但他懂事得也早,很快便从父亲的疯癫和疲倦中明白了过去的亲密已经不可挽回——至少以他的能力是不可能的。 和骆盛朝相知相爱又别离之后,戴绪在某些清醒的时候也曾经试图去体会戴建文当年的苦楚。深深爱着一个人时哪怕是幻想一下对方的背叛都会带来切肤之痛,彼时亲口和骆盛朝提出了分手的戴绪在某一瞬间其实理解了戴建文的暴怒和无力,可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理解了对方,就能彻底忘记对方给自己带来的伤痛。 可在挺起腰板迈进疗养院的那一刻,戴绪倏地很希望自己已经忘记了所有噩梦般的回忆。 因为骆盛朝一直拉着他的手,猛地增大了力度。 “最后一次了。”戴绪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这样说。 盛朝在替他紧张,在怕他难过,戴绪很想像以前一样用妥贴的语言安慰比自己还要慌乱的恋人,想告诉他经年的伤疤早已结了厚厚的痂,想说一些浪漫的情话比如有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害怕……可疗养院的空气似乎都与外界不同,正狠狠压着他的嗓子,让他本就贫瘠的欲言更加匮乏。 戴绪只能用依旧发冷的手回握了一下骆盛朝,扬起一抹有些生疏却足够真诚的笑容:“没事的,最后一次,我想好好和他说话的。” 戴建文所住的房间是疗养院顶层唯一的房间,关赤将两个人送出电梯便返回了一楼。顶层的视野开阔,大大的落地窗将外界一派明媚的日光收纳进了房间中,为了方便戴建文的轮椅前行,医护人员在地板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地毯,戴绪轻轻踩上去,脚下无声,耳边的心跳声却无处遁形。 一个枯瘦的身影正背对着电梯门坐在窗边,光晕融融,那人身上深蓝色的西服面料依稀可辨。这是骆盛朝第一次见到这位也许对社会做出了许多贡献、却将戴绪伤害至深的戴老板,他只是遥遥望着戴建文病弱的背影便感觉到了难捱,头一次如此真实地、浅显地体会了一把戴绪进退两难的心情。 他用了些力道捏了捏戴绪的掌心,往前带了带戴绪的胳膊,然后站在原地松开了那只手。 戴绪微微偏头看向骆盛朝。他今天穿着那件暗色的长款风衣,周身的气质恢复了呈现给旁人看的、从商者的锐利成熟,而就在骆盛朝被这扑面而来的陌生感弄得一愣时,戴绪忽地罕见地抿了抿唇角。 他压低了声音,软软地、有点拘谨地、不那么像撒娇似地说:“等我出来,盛朝抱一下,可以吗?” 骆盛朝看着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仿佛在这人凌厉的五官下看到委屈,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觉得有点心酸:“好,抱你回家。” 戴绪便也勾唇笑了笑,随后转过身向自己的父亲走去。 直到走到离戴建文仅剩几步路的地方,戴绪才看清父亲如今的模样。 戴建文已经很憔悴了,面色变得蜡黄发黑,颧骨骇人地突了起来。他坐在轮椅里,身上瘦削的骨已经撑不起那套昂贵的西服,但或许是因为要见多年未见的儿子,年过半百的男人还是托人精心收拾了自己。似乎是终于听到了声音,他在鼻氧的帮助下找回了一点力气,撑开眼皮看向了戴绪。 时间或许是最好的馈赠,在繁杂琐事的冲刷下戴绪已经不像从前一样连看父亲的脸都要吓得发抖,他将目光小心轻柔地放在父亲的满脸病容上,仅仅是掐住了自己的指尖。 戴建文的呼吸急促了几下,眸子眯起又松开,勉力地看清了自己曾经活泼可爱的孩子如今消瘦苍白的模样。一种恍如悔意的沉重情绪渐渐弥漫在了他脆弱的胸膛中,关赤近些年也将戴绪的身体和精神情况零零碎碎地传达给了他,他知道戴绪如今仍愿意见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一面是因为戴绪良善。他已经无力去改变什么,也不想为过去的作为再做无谓的辩解——他承认自己有错,但觉得自己也算情有可原。 他和戴绪今生今世没办法走到同一条路上了,所以在最后这点时间里能知道戴绪仍然是个好孩子,他已非常知足。他做了好多好多疯癫事、经历了好多好多风雨,可走到这一天,是非功过最终都是孤独而祥和。 “戴绪。”戴建文顿了顿,努力提起了苍老的声音,“你能来……我很高兴。” 戴绪垂下眸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手里…股份文件都在我卧室的床头柜里,密码是你母亲的生日。”戴建文缓缓地说,几乎每半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你拿着它,不要给董事会其他人,这样以后你想做什么都更方便。” “戴家的产业不要经旁人的手,你应该明白。” 戴绪仍然只回应了一个短短的“嗯”。 戴建文似乎是觉得儿子如今这副长袖善舞的样子有点违和又让人欣慰,浅浅地笑了笑。他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良久,才继续说道:“那个年轻人……” 戴绪知道他指的是骆盛朝,立马抬起了头直直看了过来。戴建文感觉到了他的应激反应,有点苦涩地再度勾了勾唇:“别紧张。他……我给他留了笔钱,让关赤转交给他,我希望他照顾好你。” 这一句话说得委婉,意蕴却有多层,既是认可了骆盛朝和戴绪的关系,同时又拐弯抹角地对戴绪说了句“照顾好自己”。戴绪如今本就迟缓的思维在面对戴建文时更显滞涩,提起商业经营相关的话题时还好,说到情感问题上便又有些吃力起来。他随着戴建文胸口微弱的起伏反应了半晌,这才像是被这句话蜇了一下一样,感受到了血脉里同时窜流而过的温暖和异样。 戴建文还在自言自语:“不多……太少了。” 也不知是在说自己给的钱太少了,还是在说别的。 戴绪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父子二人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进行过交流,他向父亲坦白爱上男人的那次大抵是两人间唯一的一次有效沟通,其余的时间里常常是戴建文在咆哮,而他在沉默。戴绪仍想像往常一样沉默下去,戴建文的生命已经濒临结束,假装亲热的客套话已经不必再讲,而抛却疏冷和貌合神离的场面话,他们之间早已毫无联系。 戴建文在这一片宁静中偏过头来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戴绪,这张脸庞和他年轻时长得真不像,或许要更像那个哪怕是背叛者却在记忆里依旧美丽的女人。可不像他也好,受伤者总比伤人者要更值得长命百岁。 “戴绪,下辈子不要再来了” 在军火行业戎马一生的戴老板倏然吐露出了这么一句感性非常的话,戴绪一愣,很快又感到了一股让人心跳加速的冷。戴建文在推开他,他的父亲冷漠又强硬,但又在悲哀无奈地想要保护他,已经铸就的现实无法改变,戴建文无力到了糊涂的地步,只能祝愿来生不同路的人不要再勉强住在一个屋檐下。 戴绪突然就被牵动起了心里属于那个小戴绪的留恋心弦,一阵酸意猛地冲上了眼眶:“父亲……” 戴建文却是对他最后笑了一下,病重的男人向儿子认了输,偏过头转向另一方靠回了椅背上。 “我要休息了。” 父亲低弱的声音如同落叶飘进了戴绪的耳中,而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几乎已经没有印象。他被戴建文按铃叫来的护工请出了房间,任由骆盛朝焦急地捧着他的双手搓热捂暖,当电梯降回大厅时,他还向关赤礼貌地道了谢。 走出疗养院楼的大门时,迎接他的是一片绚丽到甚至有些刺目的阳光,骆盛朝就站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拉着他的手,一只手抬起来,做出了一个想要拥抱的姿势。 戴绪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轻轻投入了爱人的怀抱。 骆盛朝的胸膛一如既往,并不宽厚却足够温暖,衣领上都染着干干净净的洗衣液的味道。戴绪在天光和爱意中闭上眼睛,依恋地蹭了蹭男朋友的颈窝。许久后他感觉到骆盛朝环着他后背的那只手犹疑着向上探了探,最终落在了他的脑后。 他没有躲。 “盛朝,我们回家吧。”他说。 第18章 (正文完结) 18 说是最后一面,便就是最后一面。 在骆盛朝搂着戴绪回家后没过两天,关赤就带来了戴建文的死讯。骆盛朝听到消息的时候吓了一跳,赶忙去查看身边戴绪的脸色,而戴绪只是垂下了眼睫,目光有些虚虚的没有着落,发白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紧紧挨着戴绪坐了下来,摸着爱人的手握得死死,感觉到对方的手并未突然变凉或是颤抖,又见戴绪的唇色没有异样,这才凭着经验放下心来。 饶是平时热情善言的关赤,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境下也难免有些不知所措。老戴总对他而言是个挺复杂的存在,当年若不是老戴总资助他根本无法完成学业,更别提成为一名资质还不错的医生,但他也曾目睹过老戴总作为一个父亲做过的千千万万的错事。 只不过目睹得再多,他也远远不如戴绪更有资格对戴建文的离去发表言论,毕竟戴绪才是戴建文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可也是那人最疏远的“仇人”。 戴绪却是久久一言不发,等到骆盛朝都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才终于开了口。他声音有点低哑,口吻满是迷茫:“父亲他……过世了?” 骆盛朝不知该作何回答,“嗯”了一声,剩下半句“别太难过”无法出口。 戴绪似乎真的不太难过,沉默了这么久也只是红了眼眶,他因为长期的抑郁和恐惧而变得迟钝的反应能力帮了他一把,让他在受到冲击时第一反应是懵然,直到缓冲时间够长了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们最后这一面见得太草率了,父亲甚至没有怎么看他,甚至没有和他说几句话——他们之间也确实没什么好聊的,一段从最开始就错误的淡漠缘分,倏地终止在了这里,似乎也确实并不需要什么仪式感。 可他毕竟是父亲,是戴绪在世界上的最后也是唯一一个血脉亲人,戴绪二十多年来所获得的温暖少得可怜,而在最初,戴建文也曾是这些萤火中的一份子。 戴绪看着骆盛朝,那目光有些莹润,他的心绪太混乱以至于难以宣之于口,而好在骆盛朝足够聪明又将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仅凭着一个眼神倒也看懂了戴绪的意思。 “绪绪,你想去送送他吗?” 戴绪默了默,抬头对关赤道:“关赤哥,我会给他挑选一块……地,到时候麻烦你和疗养院说一下,之后下葬在那里。” 戴建文过世的消息在之后短短几天里迅速传遍了商圈,戴氏股权分配的巨大变动让股价的情况多少有点波动,戴绪没什么功夫处理繁重的感情纠葛,迅速投入到了工作中。金融和工商管理相关的事情骆盛朝丝毫帮不上忙,每天只能尽好一个“贤内助”的职责,让戴绪的身体足够如此续航。 认真的男人最帅,骆盛朝趁着戴绪全神贯注处理公务的时候悄悄地拍了几张照片,几乎都是侧脸,青年眼角漂亮的痣在微弱的逆光下若隐若现。他捧着手机,没忍住像个痴汉一样吻在了手机屏幕上,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不好意思极了,却又有些心动—— 他的男朋友,还是如当年初见时一样惊艳,一下子就走进了他心里。 戴绪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迟缓地意识到了长久落在身上的目光后也只是偏过头对骆盛朝慢慢扬起了笑意。他这两天实在是忙得有些过了,又或许是养病这些天太过闲适,他的效率不高,过了两天才为父亲选好身后之地。 戴建文最终葬在了城西山脚下的一片陵园里,听说当初陵园选址时还专门找了风水师来看过,真真是山清水秀的一个风水宝地,因为地价昂贵,长眠于此的也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这世界上风风光光地走了一趟,又风风光光地离开了,至于那些曾经做过不为人知的残忍事,也随着戴绪的沉默一并埋入了黄土之中。 戴建文的葬礼上戴绪也到了现场,那天下着小雨,天色十分晦暗,骆盛朝担心湿气侵蚀了戴绪本就脆弱单薄的身躯,在一片春色里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在黑西装里加了两三层衣服。戴绪找了专业人员主持丧葬,自己站在角落里默默注视了全程,脸色热得透出了罕见而健康的红,宛若新生。 待到林林总总前来给老戴总送行的人都散尽了,断断续续下个没完的雨也终于落了幕,戴绪才来到了戴建文的墓前。 墓碑上那人的面容停留在了最为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时刻,笑意疏朗、眉目生光,而戴绪对他的印象也停留在了这里。 戴绪矮下身,为父亲献上了一束满天星。 骆盛朝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上,口吻难掩担忧:“绪绪……你还好吗?” 他至今都无法放下提心吊胆的情绪,哪怕爱人这几日都表现得非常平静,而戴绪闻声应的一声镇定温柔的“我没事”就显示一针强心剂,让他终于松了口气。 他陪着戴绪安静而肃穆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又道:“我以为你的情绪起伏会很大……毕竟如果发泄一下情绪能让你更好受一点的话,绪绪,我是愿意陪你的。” 戴绪微微偏了偏头,思考的模样柔和了清冷的五官,令他显得有点可爱。 “发泄情绪…会有些不舒服,也会给盛朝你带来麻烦。”他还记得仅仅是数日前的那次病发,躯体化的痛楚就狠狠扎在记忆的浅表处,“而且……他已经死了。” 戴建文毕竟已经死了,句号是他画下的,再为了这个人牵动太多的情绪似乎也不必要了。 这不能算是原谅,但是自此之后很多事,他不必再忆起了。 慢慢淡忘,慢慢释然,慢慢将不值得的人推出接下来的人生舞台……于凡夫俗子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幸运。 之后的日子平淡了起来,前些天因为见到戴建文而恍惚着主动依赖骆盛朝的戴绪仿佛昙花一现,但终归是个好的现象。谢子回在此之后提高了来公寓和戴绪沟通的频率,每每来还要借着顺便检查身体的理由将关赤一并带过来。关赤和谢子回之间的关系似乎和骆盛朝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关赤几乎不会和谢子回互动,也很少再为了谢子回接话,但对于戴绪的情况,他仍是顺着多说了两句。 “盛朝,如果你没有离开他的想法,就也别太着急。他这种情况是积累了二十年才爆发的,这么一想,就算再用二十年才能恢复健康其实也不过分,是吧?再者虽然戴少大多数时间还是和你保持着一点距离,但是如你所说上次他主动要求了拥抱的话……我想,大概是他的潜意识已经接受了你,这是大好事儿。” 谢子回在一旁补充道:“戴总是在和自己较劲儿,大概还是不太能允许自己这么依靠你。” 骆盛朝虽然没有说过觉得那人脆弱的身体是个负担之类的话,但戴绪早在戴建文的影响下扭曲了概念,打小便种下的自厌的种子至今已然长成了参天的树。他知道戴绪足够努力了,不论出发点是为了哄他开心还是真的为自己考虑,戴绪每一天都会尽量比前一天表现得更好。 骆盛朝给予的反馈也很积极,戴绪第一次平顺地咽下一小碗蔬菜粥的那天,骆盛朝高兴得抱着他对着他的脖颈处亲了少说有十几下,亲得怀里的人眸光都迷离了也不撒手。那顿午饭吃过之后他更是连洗碗时都在哼歌,喜悦的心情简直是溢于言表,让远远坐在沙发上输液的戴绪都有些忍俊不禁。 戴绪本就所求不多,长久以来的自我否定也是因不单是因为他人表露的厌恶,更是因为他往往不能为在乎的人带来什么好事。他的身体天生病弱,是个累赘,他的身份将他束之高阁,给骆盛朝带来了不少的压力和烦恼,后来他们重逢,他也总是让身边的人频频皱眉……而此时此刻骆盛朝却因为他露出了发自肺腑地笑容,因为他而真情实感地快乐着,这是一种最纯粹、最直接的认可和肯定,戴绪也在这种正向的往来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想法尽管不是很正确、很积极,但却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骆盛朝入职不到十年,年假只有五天,加上之前戴绪术后住院的那几天里零零碎碎请的假实在是拖了太多,他又陪着戴绪一起过了最后一个周末,随后给关赤发了消息说明情况,在新一周里终于恢复了日常的工作。 周一的早上他早早地出了门,先趁着早高峰还没开始回了趟自己久违的家。上次回来的时候戴绪还在住院,他只是稍微打扫了一下客厅里戴绪的血又小憩了一夜就离开了,此后再也没回来过;而这次他有意长期住在戴绪为他们打造的、充满记忆感的爱巢里,此次回来便要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 骆盛朝手脚利索地将证件等物品打包完,在客厅里静默地站了片刻,走进屋中打开了抽屉。他将自己拿纸巾垫着放在柜子里的陶瓷碎片仔细地包裹起来,找了一个袋子安放在了其中,这才拎着包离开了三年来租住的房子。 他是不准备让戴绪看到这些碎片的——至少现在还不能。戴绪的心理状态直到现在仍然有些飘忽不定,骆盛朝时刻不敢放松警惕,更不希望戴绪看到这些残骸而感到难过…… 可他不能忘。他不能忘,这是他狠狠伤害过爱人的罪证,他不能忘。 骆盛朝将瓷娃娃的碎片收好,一连几日用吃面包节省下了午休的时间,将碎片尽可能地拼凑回了原来的模样。他手心里的瓷娃娃已经从过去那个白胖漂亮、憨态可掬的模样变成了裂痕满身、甚至因为丢失瓷块儿时不时冒出一两个空洞的可怖样子,可骆盛朝不愿撒手。他用被碎瓷边缘割伤了的手指抚摸过瓷娃娃的脸,庆幸于至少它上扬的嘴角还是被保住了。 他终于凭着自己的本事将娃娃修复出了隐约的从前模样,这张安静可爱的脸也终于勾起了他更多关于细节的回忆。 记忆里,这个瓷娃娃本身的面貌正在逐渐清晰。 -END- ------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骆盛朝忆起戴绪,那个尚且比较康健的戴绪于世上留下了温暖甜蜜的痕迹。 戴绪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等待,谢谢大家包容且喜欢自己。 作者说我下次绝不把xp写这么细,以至于要写7w字圆故事了,最初只是因为一个梦想写摔娃娃和戴绪醒来这个情节,结果因为强迫症而走上了天天“还债”的日子。 番外留给关赤和谢子回,我们下个故事见! 第19章 一点戴绪过去的片段 对于戴建文突如其来的暴怒,戴绪已然习以为常。 父亲的谩骂无外乎出发自“白眼儿狼”、“烂人”,发展向“跟你妈一样”,再把过去戴绪做的不合他心意的事儿一件一件翻出来算旧账。戴绪早已经轻车熟路,只是长达四个小时的辱骂仍然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凌晨四点多了,他困倦,于是用手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捻起那层薄薄的、没多少脂肪的皮用指甲用力地挤,从腿部和心脏处传来的尖锐刺痛中寻求清醒—— 可还是不行。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困倦是因为心脏还是睡意,只知道哪怕自虐着也无法挽回昏沉的神智。他出着层层的冷汗,过了会儿又在仲夏夜晚的燥热里冒出热汗,浑身颤抖不已。 他的睫毛颤抖着上下飘动,每一次合眼便要祈求上天能够好心,让自己别再有睁眼的时刻,或是天快点亮起来,戴建文会因为工作的催促结束这场讨伐。 可他太累了,他还是睡着了,又被戴建文用皮鞋尖尖的头部怼在脊梁骨上三两下痛醒,灌入耳朵里的词儿换了样,变成了“神经病”,变成了“要死别在这碍眼”。 父亲的疯狂是无法阻挡的,而戴绪所求无多,本就只是想让戴建文发泄干净。他的手臂在无意识中被什么锐物划出了几道血痕,血透过了袖管,戴建文盯着那片血色,终于清醒了几分。 戴建文因为常年高压工作,再加上前些年情绪起伏不定,有着根深蒂固的偏头痛的毛病,每每发泄完,清醒过来以后都痛得恨不得晕过去。这次也是一样,戴建文在被戴绪的伤口晃醒后很快按着额角跌坐在了椅子上,所有的暴戾徒留难受的呼吸。 戴绪熟练的爬起来,擦掉手上的血,把戴建文扶到床上,替他按揉头部,又叫了关赤来。 戴绪手法很好,戴建文渐渐没了声音。而他坐在戴建文床边,任由关赤轻手轻脚地给他手臂上的伤痕上药。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了,就像是凶猛的野兽暂时蛰伏了起来,可戴绪却放松了浑身的每一个细胞,连眼神都放空了起来。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胸膛间传来的疼痛,都不值一提。 他迷茫地抬起了头。房间的窗纱是浅色的,凌晨六点钟的天色已经透亮了,光将窗纱照得模糊而柔韧。窗帘之间有一道缝隙,戴绪从那之中看到窗外方方正正的楼宇。 一切都是灰白色的,像是咆哮着的默片,在幻觉里大踏步着向他走来。 天亮了。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样,竟觉得天亮是件让人绝望的事。 他在这一瞬间倏地想要落泪。 ------ 最近真的不太方便写文,烦请大家尽量不要催更,有条件我一定会写,有多少发多少,感谢! 第20章 番外:年年春色为谁来(上) 《年年春色为谁来》(上) 关赤(31)x谢子回(26) *《雪上》副cp的故事,心外医生x心理医生 *口是心非傲娇受的学乖历程 01 “咔哒。” 锁扣响声在玄关响起,坐在沙发上的谢子回下意识循声望去,又在防盗门微微开启后迅速把头扭了回来,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归来的人是他的男朋友关赤。 关赤是个颇有威望的心外医生,又是家私人诊所的所长,可他年轻活力、样貌俊朗,还剃着一头板儿寸,整个人气质非常“亲民”。他身上穿着白色黑纹的外套,春季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将轻薄的布料染上了灰色,泥泞的雨水顺着他的皮鞋落在地上,染脏了门口的地毯。 谢子回装作不在意地往那边看了眼,看到自己心爱的地毯被弄脏了忍不住“啧”了一声。关赤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上说了句“抱歉啊”,手里连忙将鞋换了,拿纸把皮鞋擦了擦拎到阳台上晾好。他做这些的时候谢子回便抱着抱枕看着他来回走动,年轻的心理学专家眼睛总是亮亮的,只是这双明亮的眼睛却很少投以体谅的目光。 关赤折腾了一圈才在沙发上坐定,他往谢子回身边挪了挪,低头看了眼腕表,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小回,我没注意时间。”他道了歉,抬手去拉谢子回的手,“你吃晚饭了没有?要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夜宵吃。” 再多隔夜的气也能被关赤宽厚的手掌和温柔的语调浇灭大半,谢子回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抵抗住来自男朋友的攻势,缓和了脸色:“早就吃了,我可等不起你。你怎么又这么晚?不是说好了今晚早点回家把昨天的事儿说清吗?“ “准备走的时候,急诊那边突然来了台手术,病人的情况挺复杂的,我就留下来跟了手术。”关赤解释道,“你吃过饭了就行……我想这个时间也不算太晚。” 谢子回闻言沉默了下来,这种沉默在两人之间早已上演了千次万次。他们相识了几年,在此期间都担任着戴家少爷戴绪私人医生的职位,过于频繁的交流让相悖的见解随之而生,谢子回是个不会服软的性情中人,往往一句话顶在那儿了便会沉默以对。 关赤早就习惯了他这样,撑着有些疲软的腿站起身:“这样,你等我换身衣服,喝点水,然后就和你说昨天的事儿,你看可以吗?” 谢子回被他商量的语气安抚得软了性子:“你去换衣服吧,我给你弄杯蜂蜜水。” 他说着站起了身,平置在膝头的手机因他的动作太快而猛地掉落在地。手机是仰面落下的,还没来及锁上的屏幕就这么展露在了两人面前,页面停留在谢子回和关赤的聊天窗上。 他还是关心他的,只是别扭着没好意思发消息询问。 关赤没绷住乐了一下,“嗤”的一声轻笑惹得身边的谢子回再度冷了脸,弯身捡起手机便气鼓鼓地往厨房走去。 关赤连忙敛了笑容,这些年他已经逐渐有些分不清谢子回的冷脸究竟是羞恼还是愤怒,只能一概地去哄:“小回,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觉得…很温暖。” 他是真的很珍惜谢子回,因而半点不愿去赌。 这个天才般的学弟曾是校园里的传说,也是他在异国他乡孤独青春里的信仰。他是靠着戴家老板资助和日夜辛勤努力爬上来的仰望者,样貌非凡又聪慧过人的谢子回却犹如启明星,那时他如此刻一般泥泞湿冷,可谁能想到,他意外摘获了夜空中最亮的明珠…… 这段美妙的缘分曾让他欣喜非常。 而时过境迁,他听到谢子回的声音遥遥从厨房传来。 “谁管你。” 02 关赤知道谢子回只是在逞口头威风,事实上,两人昨天的矛盾也正是源于这一点。 二十多岁的天才学者始终保持着象牙塔里孕育出的率真和傲然,他用细小的刺包裹着自己的善意,以攻击性将所有感情渲染得淋漓尽致。 关赤理解他这种处世方式,却实在不敢苟同。 昨天因为雇主戴绪突发急性心衰,关赤带着谢子回以私人医生的身份和戴绪的男朋友骆盛朝见了次面。他们是“熟识”骆盛朝的,在戴绪身边待得久了,自然知道戴绪到底有多爱骆盛朝——日日夜夜的思念即便是血水和伤痛都无法冲淡,戴绪抑郁发作时神志不清却还惦记着骆盛朝的模样几度让谢子回红了眼眶…… 可骆盛朝却不由分说地摔碎了定情信物,一举把戴绪送进了加护病房。 他们在内心里都把戴绪当作亲弟弟看待,关赤尚且能凭着理智包容骆盛朝的行为,谢子回见到骆盛朝时则是直接任火气上了头。或许在旁人眼中谢医生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心理专家面貌,可关赤太了解他了,轻而易举便听出了谢子回话中的明嘲暗讽。站在对面的骆盛朝也不过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张脸随着对话的进行愈发惨白下去,关赤看得不忍,终究还是出言制止了谢子回。 谢子回在不喜欢的人面前被男朋友跌了面子,自然没有好脸色,晚上刚进家门便把皮鞋踢到了一旁,昂着脸进了屋,留下了一路霹雳乓啷的响声。 一地狼藉。 好脾气如关赤,竟然反常地没有哄人,他直接换了鞋进了厨房,既没有向谢子回解释什么,也没有给这个傲气的青年任何台阶下。谢子回等了良久并未等到想听的软话,因而更加恼怒,觉得关赤胳膊肘往外拐还梗着脖子不知错,气得连夜里睡觉时都背着身子。他以为关赤只是因为他对待骆盛朝的态度有点凶才会摆出这么冷淡的样子,却不知道关赤心里暗暗滋生了别的计较—— 谢子回这样伤人的情况早就无独有偶,更让人心寒的是他总会一眼不眨地拿专业理论去戳弄他人隐藏的痛楚。心理学、社会学这类的理论与其他学科不同,往往会牵扯到“尊严”、“体面”甚至某些龌龊的心思,人无完人,关赤自己被戳痛也就罢了,可眼见着别人也要被谢子回戳心窝,他心里那些正义和善良总是看不惯的。 谢子回的行医从的是天赋,关赤的行医从的是悲悯。谢子回践行的是理论,而关赤践行的是生活。 这样相互矛盾的点在他们身上已经积攒了太多,每逢谢子回随着性子出言行事,关赤都会温言细语地想办法弥补前者的无心之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跟着爱情一起到来的附属品,知道这是自己该做的事,他从未有丝毫怨怼,只是无奈着无奈着,慢慢便也有些累了。 这种疲惫感似乎是从胸膛深处滋生的,饶是关赤这样年轻力壮的人,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竟也没能让这股怠惰的感觉消散。他看到谢子回刚起床时的样子仍觉得可爱,看到他衣冠楚楚的模样仍觉得好看,可关赤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心里头有什么脆弱的东西好像快要断了,关赤心想,可能是他没有保护好它。 03 关赤换好了干净的家居服,回到沙发边的时候茶几上已然多了一杯蜂蜜水。杯子是他和谢子回一起买的情侣马克杯,他的上面画着一个动画大型犬,谢子回的那枚是猫。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谢子回向来下手缺少分寸,蜂蜜放得太多,这杯水喝起来甚至有些糊嗓子。可这份甜蜜到底是驱散了些他身上的春寒和疲倦,让他的精神得以稍许恢复。 谢子回坐回了他身边,又把抱枕拾起来抱在了怀里。两个人的生活都比较简单,家里干干净净,一片静谧。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以说了吗?”谢子回的口吻如平常一样,表面的平静礼貌下裹着淡淡的讽意。 他还在生气。 关赤放下杯子,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语言才缓缓开口:“昨天在盛朝面前拦着你不让你说话,确实是怪我没考虑你的心情。小回,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很关心戴少的人,所以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关赤良好的认错态度换得谢子回努着嘴挑了挑眉,青年把双腿盘到了沙发上,轻轻“哼”了一声。 养猫达人关赤已经读懂了这是让步的意思,可他想起那一次次不断重复的言语冲撞,一时间不觉得松快,反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 静静放在茶几上的那杯蜂蜜水好像给了他更多坚信这段感情、坚信彼此的勇气,关赤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和谢子回好好谈谈。 他略略低下头,挠了挠手腕内侧的皮肤:“但是理解归理解……我还是希望你能换一种说话的方式。可能有的时候咱们也需要……” 他的话还没来及说完,话音便被坐在旁边的青年截断了。谢子回迅速地转过头来看向关赤,他眸子里的光在一室寂静中显得十分锐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听到关赤的批评其实让他难受得心如芒刺。他像是只炸了毛的猫,整个人宛如坐在火上,立即将抱枕扔到了一旁。 “你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和人沟通有问题吗?”谢子回被这轻柔的语句划伤了,在心里不住张牙舞爪起来,“我如果在这方面有问题,我怎么考下来的资格证?” 关赤被他顶得只觉得刚咽下去的水噎在了喉口,但他性格宽厚温和,又早就习惯了谢子回面对亲近之人时这股直白而伤人的劲儿,到底还是好脾气地叹了口气。 谢子回梗着脖子换了个方向,两条白皙的腿叠着,脱口而出的混乱言辞像是给心里因慌乱而生的怒意更添了把火。他越说越激动起来,羞恼的情绪染红了他的眼尾:“我承认我不喜欢骆盛朝,但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影响我给小戴总的治疗。而且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你不清楚吗……还是说这么多年了,小戴总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刚见了一面的陌生人?” 谢子回对待除了患者以外的人时嘴巴实在是毒,关赤被他说得觉得一天未能得到休息的脑袋“嗡”了一声,大概是血压都猛地蹿了一节。但他在有关谢子回的事情上永远是妥协的,再加上他原本就比谢子回大上几岁,本该谦让着点儿,于是再多的火气最终也只是化作了更深沉的一声叹息。 “小回。”关赤抬手搓了搓面颊,打断了谢子回机关枪般的言语输出,“好吧,我提出这一点其实和盛朝没什么关系,我挺早以前就想和你说这一点了,我只是……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很好地接受,但我觉得你偶尔有点太锋利了。” “我不清楚你们有没有这样的理论,但我发现,人在不好意思的时候是很容易说些……” “够了。”谢子回已经全然冷了眉眼,他眼眶发红,声音里的哽咽不知是因气愤还是委屈而生,“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在情绪管理上是有所欠缺的,当他将自己放入一个职业环境中时他的情绪尚且可控,但当他放松下来,所有的负面情绪和痛快却犀利的言语便像是挣脱了捆绑的野兽,肆意而出。谢子回的心是软的,只是好似背壳的蜗牛一般迟缓,他总是在用词不当或是暴躁地发泄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一路被人抬着哄着的小天才并不擅长道歉,往往关赤轻而易举原谅了他,他便也轻而易举当了那头下坡的驴。 他深知自己有错,但实在不愿认错。混乱不堪的思绪冲撞着他,像是千万条藤蔓将他越勒越紧,其中最为粗壮的一条名为“恼羞成怒”。 谢子回足够聪明,但他是那样无措,他受不住关赤这么说他——谁都可以否定他,关赤不可以,关赤不可以的。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叠压着的喘息声,谢子回紧紧抓住裤子两侧的布料,无法阻止雾气逐渐弥漫眼眶。记忆里的画面浮现眼前,人生地不熟的西方国度里,关赤曾给他带来了家乡的温暖,也给他带来过最为纯粹的情愫。那时他们还小,关赤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谢子回甚至连二十都不到,他们之间没有间隙、没有争吵,谢子回面对关赤时也还没有这么随意和放松。 他突然很想念那段青葱岁月,很想念彼时关赤尚有点青涩的脸……那时的关赤还愿意容忍他,还愿意在他被戳中了缺点、逞强说自己不愿改变时哄他说“可爱”。 他曾经拥有过关赤所有的耐心和包容。 谢子回很敏锐,他知道关赤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宁愿替他收拾烂摊子也不愿松开他的手,甚至还愿意为了他选择直升本校,因此和关赤在一起他一直很有安全感。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所以不断挥霍,所以习以为常。 谢子回哑口无言。他似乎能看到疲惫感如有实质地围绕在关赤周围,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恐慌,他深知关赤是理解他的,可又突然意识到,在成人的世界里“理解”并不是义务、并不意味着永恒。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狠狠抽了口气:“当年是你追的我。” 这是他惯说的话,每当他不占理又不愿意受委屈时便会搬出当年两人恋情的开始来说事儿,直到今日谢子回自己也品出了这句话里的无理取闹,忍不住垂下脑袋,红了耳朵。 关赤对于他这招向来是躺平受着的,可这一次话赶话已经说到了这儿,他便第一次作出了回应:“的确是我追的你。但是小回,我想…难道谈恋爱不是要两情相悦吗?” 谢子回再度没了办法,束手无策的感觉让他逐渐有些暴躁起来。在他们之间关赤总是占理的,关赤总是站在道德高点的,这让他非常不舒服。年轻气盛的人就怕清醒知理,越是清明,便越是羞恼不已。 夜色浓郁到这个份儿上,谢子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羞愧化作了耻辱,尴尬变成了恼恨,他向来一帆风顺、万人钦羡,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必须得低头道歉的滋味儿。 脑中忽地闪过一线灵光,他似乎终于抓住了关赤唯一的把柄,腾然起身控诉道:“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工作必须要维持那副平静包容的模样有多累?!我天天疏导别人,怎么就没有人来疏导我?”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说出让他后悔终生的伤人恶语,他只是想找回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地位。 “我在外面那么累,回来还不能放松……那我放弃那么多和我门当户对的来找你做什么?” 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门当户对”四个字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一端重重砸在了关赤心口,另一端挑起了尘封已久的遮羞布。恋爱是浪漫的,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是艺术品,两个在学府中相遇、相知、相爱的人将这一认知当成潜规则默默过了这么多年,即便之后都迈入了复杂的社会,他们也都因为珍惜这段感情而小心地呵护着它的纯真性。 可今日谢子回却亲手将它打碎了,让它漂亮的外壳荡然无存,徒留里面露骨的现实。 他们从前闹矛盾的时候谢子回说过那么多次难听的话,这却是他第一次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在毫不犹豫地撕开关赤的伤疤。 感情许是复杂的,但唯独在受伤一事上永远直接而干脆——信任和亲昵的脆裂不会念及初犯,有些事只要是戳破了,便会一举成为根深蒂固。 关赤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是在那一个呼吸的时间里,盘桓在他脑海里的唯有一句“原来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原来这一切他自以为是的包容和理解,原来这一切让步和妥协,这所有所有的照顾和温柔,对于谢子回而言不过是他用以弥补自己出身缺陷而设立的垫脚石,只是个廉价的必需品。 “没什么。”关赤笑了笑,他向来招老人孩子的喜欢,可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却让人遍体生寒。 “我只是以为……我们当时在一起是因为惺惺相惜。” 爱情很重要,爱情让人牵肠挂肚,但爱情也只是爱情而已。 两个人如果太过不合适,他不想勉强。 ------ 近来一直在写生离死别的,突然写这么一个小情侣吵架有些无力。但是两个人都是立体的人物,面对外人和面对彼此时的形象有差异,闹起矛盾各执一词,这种鲜活的感觉我还是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