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民国纪事》作者:苏未寒 文案 方无隅其人,是云城出了名的二世主,横行霸道的纨绔,谁也压不过他的一条地头蛇。 热衷于作天作地搞人搞事的方二少爷看上了戏班子里新来的角儿孟希声。 孟希声唱一口拿手的西皮慢板,最瞧不上的就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方二少爷大手一挥:孟老板我追定了! 世界风风雨雨,而你,始终是我故宅前的一盏明灯。 民国背景,中短篇,完结。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无隅,孟希声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少年行 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里,方无隅心里想的、脑袋里装的,全是孟希声。 不同年纪、不同时光里的孟希声。 十六岁的孟希声冷傲清正,霜雪之色沿着眉宇淌落。二十岁的孟希声挺拔漂亮,是青山绿水,也是春风拂柳。三十岁,世间苦楚皆尝遍,形状好看的嘴唇上,依然能笑出霁月风光。 初遇时两人都年轻气盛得要命,孟希声恨不得把他摁进土里长眠不醒。 1934年,那年云城雨水足,从阳历八月下到九月底,暴雨倾盆,一个惊雷掉下来,劈掉了方家最高的一角飞檐。 这天乌云以和来时一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开,太阳终于明晃晃地照了下来,曼曼地压着方家被劈裂的檐角。 一个穿中式长褂的清雅少年静静地立着,盯着飞檐上的断角出神。 孟希声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他轮廓柔和,五官清秀,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瓷白,只不过略白了些,又兼这一身白褂,稍显失了血色。 孟希声成长于北平最负盛名的梨园行里,一门三优伶,从他爷爷到他父亲再到他,生旦净丑,一家子唱打俱佳。 一年前他爹在戏台上耍花枪时道具出错,活生生的武松老虎还没打,就被一杆长.枪.刺穿了心窝,送到医院挨了没多久,就这么去了。 孟希声痛哭过后,却没给他爹发丧。 道具都是事先检查好的,不会中途出错。他爹死得离奇,孟希声认为当中藏了猫腻,他想查清楚假枪为何会换了真枪,他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梨园行被这桩命案搅得风声鹤唳,孟希声的爷爷死命地劝他不要惹事,给你爹发了丧,好好让他安息吧。班主也来劝,可孟希声不愿意,十六岁的少年筋骨笔直,不折不弯,下定决心要查出真相。 最后费尽周折,凶手终于落网,是眼红他们父子爷孙三人在梨园行风生水起炙手可热,分了太多人的羹。 案子结了没多久,班主便来赶他们走人。 “你们也不看看给闹成了什么样?”班主斜睨着一双眼睛,冷冷地说,“本来你爹死了,发完丧这事也就过去了,以后你们爷孙在这北平城里照样能接着唱,现在好了,连累我这戏班白白损失了多少进账,还弄得大家伙没一天安生日子过,现在戏班里人人嚷着要走,他们一走,我这戏班也没什么活头了,为保我这戏班的一线生机,只能请二位走了。” 言下之意很清楚,他不该学什么包青天非得沉冤得雪,他坏了梨园的潜规矩,他就该叫他爹白死了。 孟希声两片薄唇抿得锋锐,身上的少年气犹如白云霜雪,二话不说,谢完班主当年的知遇之恩,当即带着爷爷一起走人。 年少气盛是最藏不住脾气的,也不懂得摧眉折腰。 他爷爷连着几晚失眠,气叹得能熏倒一面墙。爷爷懂,所以当初才劝。但孟希声信的是天理公道,这时候他信,二十年后他还是信。十六岁信是因为一腔热忱,天真意气,二十年后看惯了人情冷暖,依然坚信,那就是珍贵的赤子情怀,一片丹心。 可话说到底,骨气当不了饭吃,这桩命案闹得梨园行人尽皆知,谁还敢再收下他们爷孙两给自己平白添堵。 孟希声吃了无数闭门羹,终于懂得了这所谓的规矩。可懂,不意味着觉得它对。 北平待不下去,那就走,天下之大,自有留人处。孟希声是不轻言放弃的决绝心性,从他那副眉清目秀的样貌上看不出来,他是傲在骨子里。 爷孙两离开了北平城,既然要走,索性就远走高飞,辗转千里,把身后这些恩恩怨怨都撇得一干二净。 现在孟希声站在云城最高大的方家院墙外,支着形状好看的脑袋注目阳光压着的断角。 方家宅院是全封闭式结构,有前清气质,高墙深宅,曲径通幽。 百年前方家祖先还在紫禁城里做过五品守备的官,后来牵扯进夺位风波,不小心站错了队伍,新皇登基后随便找了个欲加之罪,朱笔御批,把方家给逐了。 弃官从商后,方家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在云城扎根落脚,成了这云城的一方豪绅。 传到方无隅他爹这一代,气数已大不如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完全糟践完这头骆驼,方无隅算过,至少还得三四代,他这代能幸免,至于他后代,他才懒得未雨绸缪,人死不管身后事,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这天方家从大清早就传出欢声笑语,临近中午,大门洞开,门口已经停了数辆福特汽车,衣香鬓影,许多人进进出出,都是来参加方老爷第七房姨太太二十岁生辰的。 七姨太刚进门时和方无隅现在是一样的年纪,十七岁,就比方无隅大了三岁,明明该叫姐姐,偏要叫七娘,每次一叫方无隅牙都疼。 自从方夫人一朝辞世后,他爹就像脱了僵的野马,两年里娶了四房姨太太,之后陆陆续续又抬进来三房。现在七姨太正受宠,不过方无隅知道他爹一门心思想娶第八房,拼着老命要凑够两桌麻将,美其名曰开枝散叶,让方家人丁兴旺,可惜床帏里颠鸾倒凤,七房姨太太却无一人有出,还不如早早作了古的方夫人,至少生下了方无隅和他哥方云深。宅子里的下人嚼舌根,说老爷早就被美色弄坏了身体,属于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 方无隅的院落在宅院最北,清幽别致,热闹声传到这里也稀薄许多。 他在廊下站着,提个鸟笼子,金丝雀啾啾出声。他衣角沾了点儿廊外不咸不淡的清光,其余的身形都掩在阴影里。 他哥奉命来催他,一大家子几桌的客人就缺他一个,等着他开席,他头也不回,拎着鸟笼径自下了台阶。 方无隅穿一身上等面料的薄款西装,纽扣像黑曜石,轻轻敞开。丰满的骨肉支棱着衣服,一眼望去,玉树临风。 方无隅有副好皮囊,游手好闲也分人,长得丑的叫恶霸,诸如方无隅这样有钱有貌的,那叫纨绔。 方家父子皆败家,只不过败家的方式不大一样。方老爷热衷于房中术,方无隅是又狂又傲,屁事不会,顶着方家二少爷的金字招牌斗鸡遛狗寻隙生事,在云城里横着走,十岁那年就落了个响当当的纨绔之名。 现在方无隅十七岁,春风得意,是家大业大的方家二公子,是走马观花的公子哥,云城鱼龙混杂,谁也不及他出生便含金汤勺,命好,脸好,什么都好。 方无隅不理他哥,弹弹袖子,把鸟笼挂在廊下的银钩上,让下人把他那张藤木躺椅搬出来,晒一晒大雨天里跌在身上还没去掉的水湿气。 方云深催他半晌,他无动于衷。 日头淡薄,熏得人想睡觉。方无隅眯眼哼起一段太平歌词的小调,扬扬地往上吊着嗓。 “今天请了堂会,吃完饭有戏看,请的可是金大班。” 方无隅充耳不闻:“不去。每次叫那女人一声娘,我都要酸得掉颗牙。” “这么严重?”方云深笑道,掰开方无隅的牙口要看,“让我瞧瞧,酸倒了多少颗。” 兄弟两在椅子里闹出了小半身热汗,方云深硬是给自己也在这张躺椅里挣出块巴掌大的一席之地,把半边屁股支在躺椅边缘。 “就算给你哥我一个面子,不喜欢也去应酬一下,好不好?” 方无隅的表情看上去很没趣。 他哥继续蛊惑:“金大班新来个旦角,是个男旦,刚才我碰巧看见他们进来,啧啧,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啊——” 方无隅掀掀眼皮就当是回应。 方云深连讨了几个没趣,无奈起身,拍拍他弟的头,在走出院子时故意把气叹得像唱歌,又响又亮。 方无隅闭起眼睛短暂地放空了一会儿。 他爹自从几年前开始就不怎么管家里的生意了,方无隅又是出了名的二世主,一双手在赌桌上能摸出至尊宝却不知道算盘该怎么打,就剩下长子方云深,早早被认定为方家的继承人,要兼顾生意和家里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尤其上面那个为老不尊,中间的后妈们勾心斗角,下面最小的还成天惹是生非。 有时候方无隅想想,幸好自己晚生几年,不然让他当长子,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早撂了挑子,方家大概也就离树倒猢狲散不远了。 日头慢慢升到了顶,阳光很好,天穹透出温润至极的光芒,快到十二点,太阳逐渐火辣起来,晒出一股子俗世烟尘味。 方无隅起身对着镜子慢吞吞地把自己捣腾得人模狗样,戴上一块瑞士手表,手养得透白,修长又匀称,不慌不忙地又逗了会儿鸟儿,这才好整以暇地去参加宴席。 他这姿态不像是赴宴的,没半点晚辈的恭敬,活脱脱像是当年北平城里某些不务正业好逸恶劳的八旗祸胎。 流水席早就开了,并未等他,一大家子莺莺燕燕,哪儿差他一个。方无隅暗暗冷笑,也不去恭贺他七娘生辰快乐,也不去和他爹解释迟到的原因,也不和他哥一起去款待宾客,看见年轻子弟们聚拢的那一桌朝他招手,方无隅从小是个孩子王,腔调摆得十足,极具气场地坐下来,由这些人围着他团团转,把新买的玉石玛瑙一件件送到他面前让他打眼,方家寻常的摆件比这好十倍,没一样入得方无隅法眼。 一个字,烦。 桌子上的珍馐还一口未动,方无隅已经邪性上头,坐不住屁股,心里头燥热,耐着性子把他哥那句“给我个面子”来回磨撮几遍,最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邪性压倒亲情,拍桌子说:“没意思,上街去玩儿。” “不吃饭啦?” “你他妈没吃过饭?”方无隅冷斥。 “等会儿还有戏看呢,听说你爹请了最好的戏班。” 方无隅一笑,捻两下袖子问:“唱什么呢?” 他声音突然高八度,他爹果然睨过来。 “好像是红拂传。” “红拂?”方无隅回眸,往他爹和他七娘那儿戳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那不是要夜奔嘛,多不吉利啊。我七娘的生日,怎么能□□拂,我七娘三从四德的,哪儿是红拂能比的,这是谁挑的戏目,故意骂我七娘要给我爹戴绿帽子啊!”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二世主们偷偷地笑,不远处坐着的他爹和他七娘脸都白了。 闹完方无隅心气平顺许多,大摇大摆地上街去了。 第2章 少年行 他表明了姿态,年轻一辈也都跟着他走,扔了几桌的爹娘们急赤白脸,暗骂方无隅带坏孩子。 方无隅从正门出去时,孟希声已经绕着偏门内曲折蜿蜒的□□小路穿行到了专门唱堂会的戏台下。 几房姨太太平常都爱听戏,方老爷请人特意搭了这方戏台,隔三差五便请戏班来唱出堂会。 方家差来一个下人,禀告说不能□□拂传了,七姨太在闹小性子,死活要改戏目,现在要听花田错。 班主带来的行头全是预备好的,红拂传和花田错差了十万八千里,光是行头也不一样。 不一样也不管,反正现在就得唱花田错。 孟希声问那下人:“方家经常唱堂会,没点行头在吗?” 引他们去梳妆间一看,却不过是些其他戏班子用剩下不要的,都堆在了角落里,落了点薄薄的灰。孟希声一件件拿起来看,挑拣出一些归置到旁边,和班主筹谋半晌,这件开氅替那件古铜褶子,这件绣花女褶子虽然破了但和他们带来又用不上的那件女蟒衣颜色有相近之处,用最快速度缝补一块,决计看不出来。 他临危不惧,班主因为他从容不迫的样子,也平息掉慌乱神色,事情有条不紊起来。 方无隅这一群兔崽子们几条街逛完,早把什么生日宴什么红拂传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干人前呼后拥,沿街巷闾的铺子全都打开门做生意,看见混世魔王们上街来了,大家主动辟出一条道,谁不知道这群魔王是磕不得碰不得的,擦着肩轻轻撞一下都会被笑骂眼睛长在屁股上,要是个长得好看的,口哨吹得能响动半条街。方无隅是领头,恶字头上的那把横刀,云城里谁都吃过他几口气,连犄角旮旯里的狗都被方无隅喂过一根朝天椒,此后为保一条狗命,看见方无隅撒腿就跑。 闹到天将黑了,太阳袅袅地快降下去,才惦记要回家。 进门沿着回廊走没多久,就听见一阵吹拉弹唱。方无隅差点笑出来,红拂传改成了花田错,自己几句戏言别人倒当了真。 他为着把别人气到了而满心欢喜,心情大好之下,本该叫人眼不见心不烦地回去待着了,方无隅偏不。他走到戏台前的坐席里,要再去碍一碍他那爹和那几个娘的眼才罢休。 戏台上快唱到尾声,台上花旦小生和丑角们嬉笑怒骂,好不喜庆。 大家却没看戏,也没分出神来给方无隅,围着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寒酸相士,见方家有喜,来讨顿饭和些赏钱的,反被围住了不让走,请他相命。 方无隅没趣,大凡相士不过溜须拍马,拣好话说,尤其今天是方家的好日子,说得漂亮了,赏钱还能更多。 没想到的是,今天邪性得很,不止方无隅犯邪,连这相士也乾坤错乱般,和别人反其道而行。 他说七姨太的面相是福中带衰,福气在前,衰败在后,要提防自己的精神,后半辈子怕要靠人扶持才能活。他又说几位姨太太都有中落迹象,有些能躲过,有些躲不过。一番话下来,大家脸色青中透白,这人最后还放了个大招,说方老爷的面相是典型的花柳相,这辈子恐要耗在拈花惹草上,死在牡丹花裙下。 这相当于是把几房姨太太全给贬了,明着暗着说她们是小妖精,是来对方老爷榨精取命的。 方老爷气得脸都绿了,叫人把他赶出去。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相士,方无隅笑得合不拢嘴,追上去拍拍那人肩膀,甩手撒了三枚大洋给他。 他手忙脚乱地接了,道谢之后,又犯起职业病,盯着方无隅的脸不放。 方无隅坦坦荡荡,任由他看,笑了笑,还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那人径自就说,方少爷天庭饱满鼻梁纵深,却颧骨微高,一生大起大落,逃不过颠沛流离。 方无隅笑着指指背后高大的雕梁画栋—— 用金丝楠木做装点的屋梁头顶琉璃瓦,富贵逼人,就是龙王来了也想坐一坐。即便方家这头骆驼真被糟践完了,光是这栋大屋,这屋里的好东西,随便一样都够一个穷人摇身一变衣着光鲜。再不济,他还能卖了他那笼子里的金丝雀,那宝贝鸟儿可值不少钱。方无隅思及此,笑容更烈。 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大起大落?颠沛流离? 相士笑而不语,方无隅突然觉得这人笑得可恶,俊脸冷了下来,转念又想,自己信一个术士之言,岂不变得和他爹一样蠢笨? 他放宽心情,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向你讨教解救之法,你授予我这秘法后,我还得再赏你三块大洋?” 这是正常要走的程序,方无隅从小混迹街头玩世不恭,还粘过胡子扮过铁口神断,特别清楚这类职业的生财门道。 那人今天铁了心要倒行逆施,对方无隅摇了摇头。 无解救之法,这便是你的命。我一介凡人,只算命,不是神仙,不改命。 他一通神神道道地说完,方无隅已经怒火中烧,他历来藏不住脾气,更不知道谦虚收敛该怎么写,当即要把这人暴揍一顿给自己出气。拳头还没抡起来,方云深款步而来,态度恭谦,把这相士送出门,为他免去一顿打。 那相士走前还是笑,其实他话没说完,命运命运,虽算出了命,但还有个运在。不过他看方无隅似乎是想打人,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走前拍拍口袋里方无隅赏的三块银洋,得了便宜还卖乖。 方无隅邪火上头,没处撒气,照着花圃里的盆栽下毒脚,一路走一路踹,泥瓦盆罐满地乱滚,顺便毒手也一起下,薅秃了一大片花花草草。 大闹天宫完还学孙猴子在他七娘最爱的一盆兰花草里贡献了一泡尿。尿毕,方二少爷十分洁癖地遵守如厕规则,不洗手不是人,寻到水龙头洗干净了他那双犯罪的爪子。 身心通畅之后,他吹着哨子,面容熠熠,发现自己所站之地,头上悬了盏橘红发旧的灯笼,光线憧憧地浸润他一身。 角儿们都在梳妆间里卸妆玩笑收拾行头,方无隅突然想起他哥说金大班新来个男旦长得好看,不由驻了下足。 梳妆间里热热闹闹,都在夸孟希声唱得好,就是突然来个相士匀了大家的神,收尾冷清了些。方无隅隐约听见他们骂那臭相士,同仇敌忾地多听了会儿。 方家来人领戏班出门。天已全黑,那些角儿们鱼贯而出,穿过长廊,一张张白嫩的面孔,素面朝天,每个都眉清目正。 方无隅站在花叶缝隙间挨个欣赏一遍,好看是好看的,只不过都不拔尖。 大约那什么新来的也在里边,既然不拔尖,过眼也就过眼了,懒得多加追寻。 方无隅老大没趣,咕哝一句:“还没我的金丝雀好看。” 就听一人警觉地问:“谁?” 方无隅转身,戏班去得远了,单有一袭白褂子缀在最后,抱着班主遗忘的一件孔雀氅。他衣摆扫过长廊,听见方无隅的声音便跨了出来,一只手拂开拓弯的柳叶,穿过朦胧月影而来。 方无隅为之定睛——来人乌沉沉的眸子,担一身月光,才卸了妆经过凉水浸润的面皮缺乏红润,像踩着厚雪从数九寒天里行来,白褂严丝合缝,瘦而不弱,无端清冷周正。 方无隅直了眼。 显而易见,这便是方二少爷审美里终于够得上拔尖二字的容颜。 两人打上照面,方无隅笑问:“你是金大班的?你叫什么名字?” 孟希声差点以为是贼。不过方无隅衣着体面,养尊处优,和贼沾不上边。 时下流行的奶油包头梳得瓦亮,夜里能当盏灯用。一套合身的洋西装,内里衬衫白得一尘不染。外国名表、右手拇指上的一枚戒指,处处透着贵气。 孟希声有眼力,在北平城的梨园行时经常能接触到富家子弟。 方无隅有趣地盯着孟希声,神情戏谑。他知晓下九流的戏窝子里会有几只明艳的蝴蝶,却不知还能看到这样白云霜雪般的气质。 孟希声没答,轻轻皱眉,方无隅眼神毫不遮饰,□□裸的,叫人不舒服。班主来找人时正好撞见这一幕,赶紧说:“这是方二少爷,小希,快叫人。”孟希声鹦鹉学舌地跟着叫了声,脸上表情冷淡。 班主介绍:“他叫孟希声。” 方无隅大笑:“牺牲,哈哈哈哈哈,还有人叫这个名。” 这方二少爷长了张聪明脸,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孟希声不解释,让方无隅笑个够去,他心里也笑,嘲笑这少爷没文化真可怕。 班主尴尬地解释说不是牺牲,是希声,希望的希,声音的声,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有希望的声音。 孟希声嘴角抽搐,方无隅笑得前仰后合。 方二少爷亲自护送戏班离开,本该走偏门的,方无隅自打生下来就没走过偏门,压根不知道偏门在哪儿,他即便在外面闯了滔天大祸也是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去,毫不心虚,一点儿不脸红。 因此他习惯成自然地往大门走,领路的下人看二少爷这么走,也只能跟着走。 戏班从偏门进来的,现在从正门出去了。 门口的汽车大灯影影绰绰,一片璀璨。戏班这一大伙人这时候出来,自然而然要吸引旁人目光。他们手上拎着戏服头饰乐器,满满当当的行头被擦肩而过的洋西装花裙子衬得活像是逃难,心里不由自主地觉得别扭,似乎莫名其妙矮人一截。 孟希声坦荡,就是一路尾随他的视线很烦。 方无隅说:“今天先送到这儿吧。来日方长。” 他笑着看向孟希声,孟希声假装没听懂。班主告辞。 方无隅一腔阴霾突然云散天霁,目送金大班拐过转角,消失不见。 他回到宅子里,嘴角含笑,用了唱戏一样的腔调说:“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音希声。” 来来回回地念了几遭,末了含混地讽了一句:“大音希声,起这么个名,要是唱不好,丢人丢到姥姥家。” 不过即便唱不好,长得的确是好的。 单是这点也够了。 第3章 少年行 方无隅随便动了动嘴皮子,便差人打听清楚了这孟希声的来历,一并连人家的生辰八字也搞到了手。 方无隅误以为他是南方人,想入非非地把他嵌入苏杭一带秀丽温柔的江南水乡里,仿佛那里的山水才能灌养出如此清雅的风骨。不过孟希声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据说是家乡饥荒,母亲饿死,一家流落到北平,在北平的四合院里长大,四四方方的院落设计就像孟希声端正的骨骼。 前去打听的人还说了桩趣事:孟希声刚到云城的时候,和爷爷一起在城里找活计,他在云城无根无蒂,人生地不熟,没那个面子也没那个人脉能让人引荐他去最好的戏班,他只有自己一家家地去。好戏班都有定额,一般不收人,他从二三流的找起,看哪个戏班愿意收留他和爷爷。 刚巧那天云城梨园行聚齐在大剧院里,挑拣一批被父母送来的幼童,父母苦口婆心,只求班主们赏口饭吃。孟希声知道这消息后便去了大剧院,颀长的身高混在一群只到他腰腹的孩子堆里。 他虽只有十六岁,但个头窜得快,他爹和他爷爷为了这个问题忧心忡忡,生怕他长太高便唱不了花旦了,万一长到了一米八,有见过一米八的花旦吗?和他搭戏的小生得有多高才匹配? 梨园有梨园的规矩,也有梨园一些非人道的手段,为了遏制孟希声长得太快,他爹和他爷爷费劲了心思,孟希声也在这上面吃足了苦头,算是有了点小小的成效,毕竟他天生一把绝美的花旦腔,不唱花旦着实可惜了。 轮到孟希声时,他不顾周围窃笑——都长这么大了还想进戏班,混在孩子堆里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害臊。 孟希声朗朗一开嗓,便把这些声音压得魂销骨灭,整个大剧院的人个个抻长了脖子看他。几句游园惊梦唱完,台下的班主们争了个头破血流,一言不合之下险些大打出手,最后金大班的班主以摔杯为号震慑全场,再经由孟希声自个儿的选择,便花落金大班。 这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久混梨园行的票友们听闻这桩趣事,都对孟希声将来的正式出场翘首以盼,要看看对方究竟何方神圣。孟希声免去奔波之苦,初来乍到就给自己赚了把小小的人气,可谓一箭双雕,灵慧聪敏。 方无隅听得眉飞色舞,大赞一声:“好!” 这样绝顶出彩的人不配他还能配谁?云城一大堆的脑满肠肥,一成群的纨绔子弟,有谁能配得起这样灵气天成,清傲无双的孟希声? 也就只有他了。 方二少爷自满地叹息一声,不要脸地把自知之明踩在了脚下,不止不知道谦虚该怎么写,更不知道厚颜无耻为何物。 无风无雨,天气明媚,阳光徐徐打在方无隅身上。方无隅靠在他的藤木躺椅里不吭声,嘴角吊着个嚣张的弧度,懒洋洋的姿态,没骨头似的样子尽显纨绔习气。 “少爷?”下人们看到他这幅模样,跟他久了,知道他又要作妖。 就见方无隅噌地从躺椅里支起上半身。 “我要追他。” 方无隅案板一拍,让人掷地有声地放出风去:方二少爷看上了金大班里新来的角儿孟希声,不追到孟老板誓不罢休。 云城热衷八卦的大家很快得到了这消息,乐不可支地准备看热闹。 方无隅以前捧过一个戏子,还追过一个小明星,但他做事历来难以长久,追到手没几天,就不知人家姓甚名谁了。方无隅追人也是图新鲜,有趣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喜怒无度,看上谁了,便要把所有的好都送到这人面前,恨谁了,就把人暴揍一顿,让他再也不敢和自己作对。 因此云城公认方无隅是个花花公子,看上的人没有拿不下的。 巧合的是,孟希声刚好和他背道而驰。 孟希声其人,皮相清冷,暗藏火种,唱一口拿手的西皮慢板,最瞧不起的就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孟希声来了虽没多久,可云城也公认,他是个拿架子的,但凡他看不上的,就算是神仙也拿不下。 孟希声遇见方无隅的那晚,在回去的途中,就从同班的人那儿听说这方二少爷平常是如何地横行欺市,又说这方二少爷是如何地作天作地。从他们的话里,孟希声了解到方无隅的脾性,知道了这是位什么德行的人,压根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 可方无隅不管,他是肆无忌惮的人,做事历来只图自己开心,并不管别人死活,也不顾别人的意愿。 于是大家便看到方无隅把从前追人的手段全施展一遍——天天送东西,写情书,上门找孟希声,围着孟希声甜言蜜语,花三倍价钱请孟希声去唱堂会。强烈攻势之下,连块石头都能被方无隅蒙蔽了双眼,错以为他是认真的,变得软乎起来。 可孟希声比石头还难搞。 所送东西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情书撕了,甜言蜜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凡是方无隅所请堂会,一律拒唱。 于是方无隅便更加喜欢他。 狐朋狗友们绕着方无隅闹,给他出主意,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方无隅眼睛熏着日头的明艳,亮盈盈地说:“我就是看上了他看不上我。” 大家被他简单几个字绕得脑壳一疼,面面相觑,最后明白了方无隅原来是犯贱。 俗语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果然没有说错。 就在孟希声第七次拒绝去方家唱堂会之后,方无隅终于也恼了,他一旦生气,便总有人要遭殃。当然,现在孟希声在方无隅眼里还是个没碰过的宝,他舍不得对他下手。于是方无隅便来个殃及池鱼,那些送到金大班给孟希声的花篮被方无隅派人砸了个稀烂,请孟希声去唱堂会的人家隔天院子就被扔臭鸡蛋,哪个敢捧孟希声,夜里走路可得小心,被人蒙头打一顿或者吊上大树挂一夜,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方无隅还没捞着的东西,他就让别人和他一样,都捞不着。做完这一切之后,方无隅便派人第八次去请孟希声来唱堂会。 班主看到方无隅送来的定金,眼睛都直了。 一出堂会,就付掉了孟希声至少在大剧院唱三场的收入,果然败家……果然有钱。 班主眉开眼笑,转念又想,孟希声会不会同意。 当初抢孟希声进戏班时,为的是他那惊为天人的一把好唱腔,可万万没料到,这人性格太过板直刚强,身处梨园,还心比天高。 其实孟希声并没有心比天高,他只是看谁,都和自己一样高而已。而这,其实已经犯了这世道的大忌。 班主举着袖子哭到了孟希声面前去,抽抽搭搭良久,孟希声劝阻无果,慢慢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方二少爷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如今他亲自抛了橄榄枝来,希声啊,你得接着啊。” 谁要是听到别人说方无隅刀子嘴豆腐心,怕要笑疯,班主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看就是处事老手。 孟希声一言不发。 班主见他榆木脑袋不开窍,非逼人把话点名:“云城谁不知方家家大业大,一手遮天,巡捕房的总巡捕都与他家沾亲带故。希声啊,你不好得罪他的呀。” 孟希声心里不忿,不愿接下班主的话茬。班主看他还不懂,第三次地念:“希声啊——” “班主,”孟希声昂起头,修长脖颈白皙如玉,说,“我唱。” 班主顿时松了口气,就听孟希声问:“他点了什么戏目。” “方二少爷只说,但凡是你唱的,什么都好。” “是么。”孟希声冷笑。 他就这么笑着在月下长身玉立。他长得是好,留着干净浓密又亮泽的一头短发。常年穿中式长褂,勒出一把匀称板直的身样。才十六岁,嗓音清润得不含一丝杂质,听起来还是满满的少年气,偏生唱起来,却能技惊四座。戏班子三教九流,梨园龙蛇混杂,独他像抱素怀朴的一抹清风,带着点儿微凉的味道。 班主结巴地问:“你想给方二少爷唱啥?” 孟希声幽幽说:“给他唱一场哭坟。” “……” 第4章 少年行 1934年的深秋,孟希声再次踏进方家宅院,给方无隅唱了场著名的青霜剑。 他把祭坟一折唱得如泣如诉,而且还改变方位,不对着戏台上的坟头哭,把方无隅当坟头哭。 幸好方无隅内心强大,在戏台下照样把瓜子咬得咯嘣响。 一来二去,这便成了惯例。 方无隅隔三差五便请金大班来给他唱堂会,每次都点名一定要孟希声唱正旦,唱的戏目他无所谓,孟希声爱哭坟,就让他哭,皮相好的人,哭起来都美,他权当欣赏对方的好容颜。 家里搭建出来的戏台是以前方无隅最不爱来的地方之一,他那几个后妈就爱一边看戏一边话中带刺勾心斗角,方无隅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好了,这地方反倒被方无隅霸占了,方二少爷对戏的热衷程度突然超越七房姨太太,平日里在家最闲不住的一个疯癫少爷,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等着孟希声来给他唱堂会。 方无隅喜欢听哭坟,那孟希声就唱给他听。 于是孟希声既青霜剑后,陆续给方无隅上演了窦娥冤,荒山泪,生死板,怎么惨怎么演。孟希声不止哭,还捎上骂。演贺后骂殿指着方无隅鼻子唱:“此贼好比王莽贼称孤道寡,此贼好比曹阿瞒一点不差,此贼好比秦赵高指鹿为马,此贼好比司马师搅乱中华。”演杜十娘就唱:“你这薄情寡义负心徒,无情无德猪狗不如。” 方云深有次途径戏台,正巧碰到孟希声骂人,被对方气如洪钟的一句“丧尽天良”给惊出一身鸡皮疙瘩。低头看他弟,笑眯眯地吃着香蕉,半点不受影响,唱完还让人泡了壶金菊茶给孟老板润嗓。 戏台上的孟希声暗骂这少爷不是人。 戏台下的方无隅暗赞这孟老板真好看。 至此谁都知道了,方二少爷这回是铁了心要把这孟希声搞到手。 赌坊看热闹不嫌事大,为此开了局,赌方二少爷能不能把孟老板追到手。压不能的一路冲高,几乎到了一赔一百的地步。也有不少人心存侥幸想爆个冷门,万一赢了无疑能大赚一笔。赌局的结果尚未可知,不过最大的赢家是金大班的班主。方无隅钱撒得痛快,一场堂会,付了几场的钱,班主数着钱笑瓢了嘴,只希望方二少爷这倒追的戏码能维持得久一点。 狐朋狗友把赌局的事告诉方无隅,方无隅挺感兴趣,亲自到赌坊去观赏,赌坊老板还怂恿方无隅也来下个注。 这未免太过缺心眼,仿佛把孟希声当做摆件或物什,随随便便就拿来押宝。 方无隅缺心眼是出了名的,他简直五毒俱全,心肝脾肺肾都缺。 方无隅在赌桌前摸出新买的一块翡翠,质地相当不错,价格不菲。 旁观的人都围拢过来,好奇心驱使之下,大家心焦地看着方无隅。 却见方无隅把玉揣回了口袋,噙了点捉摸不透的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赌坊。 片叶不沾片尘不染,衣摆在门槛上一晃即逝,留下一圈发懵的人。 友人们相当意外,追出去问他:“怎么不下了?” 方无隅对着光品鉴他那块新得的翡翠,通透清润,玉质极好。他答非所问:“你们说孟希声会不会喜欢这翡翠?” 说曹操曹操到,转眼就看见孟希声正好打拐角过来。方无隅追上去,看孟希声穿一件合身的长褂,细白的脖颈掩在衣领里,他一手端着个放了糕点的油纸包,一手贴着长褂垂下去,没涂油彩素白一片的面孔能看出肤质极好。方无隅被人家的好皮相弄得心猿意马,想去摸人家的手占个便宜。 孟希声一惊,看是他,忙把手抽回来。方无隅高高兴兴地把翡翠送到他面前,孟希声摇摇头,还是那两个字:“不要。” 方无隅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把那块翡翠在掌心掂了几下,突然高举手臂,作势要摔。翡翠是硬玉,易碎,孟希声喝道:“你干什么?” 方无隅笑道:“孟老板看不上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不是好东西,我还留着它干什么,送它早死早超生。” 孟希声蹙眉,冷冷道:“你有病。” 方无隅无所谓,在他看来摔掉一块好玉,就跟摔掉一片尘埃似的。家里的好东西多得是,要是能追到孟希声,他愿意都摔了。 孟希声被这败家子气到,劈手夺过那玉石,看了几眼,的确是好物。 方无隅见他接了,喜不自禁:“喜欢吗?” 孟希声说:“送我的,那就是我的了?” “那是当然。”方无隅微笑,傲然地抬了抬下巴,“孟老板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给你。” 孟希声立即接口:“想让方少爷别再烦着我,行吗?” 方无隅就像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往孟希声那儿凑近,特别不要脸地回答:“不行。” 孟希声没来得及躲,便把方无隅这张脸看了个巨细无遗,连这少爷眼底灿灿的光都没遗漏。 方无隅高挑,人有1米81,虽然一肚子歪门邪道,满眼睛花红柳绿,横行欺世惯了,却居然没败坏这少爷一身清爽气质,锋锐全露,嚣张得很。 孟希声握着翡翠找到一家当铺,把这好物给抵押了。死当,收好票据后揣着那一小袋鼓鼓的银币无视掉方无隅皱眉的神色,把得来的钱分发给街上的乞丐。 方无隅脸上笑嘻嘻,心里干你娘,我送你的东西,你他妈就这么借花献佛了? 孟希声看方无隅嘴角有强忍抽搐的痕迹,微笑:“你不愿意?” 方无隅干完孟希声的娘,听到这句话,把孟希声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去干一遍,最后也微笑以对,说:“怎么会呢。” 那一小袋钱很快被匀光,乞丐们跪了一地,把孟希声当神佛拜。方无隅已经淡定,本来他也不是心疼钱,只不过恨孟希声不把自己的心意当回事,如今看着孟希声这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也不知为什么,嘴角挂上了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他闲闲地倚在墙上,也心潮来潮地把身上的钱袋和皮夹都拿出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孟希声看他一眼,方无隅把空了的钱包使劲在他面前拎了拎:“满意了?” 孟希声大约是打太极的,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不把方无隅的嚣张当回事儿,笑说:“方二少爷,积善因,得善果,今天你乐善好施,他日必种善果,希望方二少爷多行善举,说不定能抵消从前罪孽。” 方无隅有趣地阖起眼,听完他老僧般要度化人的口气,发出一声笑:“真有善果,就种在孟老板身上吧,我是洗不干净的祸胎,反正都满身罪孽了,也无所谓能不能抵消前罪了。” 孟希声淡淡一笑:“方二少爷不要放弃,正所谓回头永不晚,到处都是岸。” 孟希声笑如清风柳月,是方无隅所能想到的这世上一切干净漂亮之物的总和。方无隅缠着人家,本来一脑袋的骄奢淫逸,现在觉得这清风流转人间,一定是特意来拯救他这放浪形骸的,他居然生出点非常君子的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心思来,当然这君子心思也就维持了几秒。 先远观,时机成熟,再亵玩。 方无隅本要脱口而出,什么岸我都不屑上,就让我上了孟老板的岸吧,孟老板要是肯给我上,我一定浪子回头。 索性他及时咬住舌头,他想孟希声要是听到这么一句上啊上的话,怕要怒火中烧,手撕方二少爷,再也不理他了。 方无隅可不想孟希声不理他,他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第5章 少年行 1934年的秋天去得快,天很快便凉了,转眼一年就快到头,孟希声来云城也有半年光景。 这一年云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外面局势吃紧,仗打得翻天覆地。戏班排一出《穆桂英挂帅》,孟希声扮穆桂英在台上唱“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方无隅在底下起劲拍手,给他叫好,不过到底也没觉出这戏词里国难当头的味儿来。 可能是云城过于安宁,不闻金戈,仿佛一个安全的孤岛,总让人忘记,外面的世界已经狼烟四起。大半个国家烽火凋零,北平硝烟弥漫,上海纸醉金迷。 天地尘土腥气,国家命悬一线。 而唱戏的仍在唱戏,听戏的仍在听戏。人总归是要活着,再大的国难,也得先生存,保自己一条命。 年终的时候,大家总结这一年的趣闻,最后把“方二少爷对戏子穷追猛打,孟老板对纨绔不屑一顾”列为这一年影响力最深舆论最热烈的新闻。 孟希声是秋天到云城的,这新闻能在后半年里力压出线,可见热度之高。据方二少爷的狐朋狗友们透露,放出豪言壮志说一定要追到孟老板的方二少爷基于孟老板是块硬骨头,轻易啃不下去,所以已经改闪电战为持久战,来年会再接再厉,绝不言弃。 云城的花边小报们得到这则小道消息,预备新年过后开个专栏,进行跟踪持续报道。 这便叫闲得慌,因为五谷丰登硝烟不闻,安宁之下大家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报纸便投其所好,拿这花边桃色少爷戏子的风流韵事来悦人耳目,一番穿凿附会添油加醋,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还为此生出数个不同版本。 最正常的一类报纸把方无隅和孟希声写成年少之争,少年意气,并不涉及情爱旖旎。这类报纸销量最低。 稍微有些底线的报纸则说方无隅和孟希声是初遇相厌,之后生情,少年人情窦初开,一片纯真。 而坊间小报所撰,那就不堪入目了,说二者其实早已暗通款曲,床帏里都不知云雨过几番了,毕竟方二少爷是方老爷的亲生血脉,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方老爷是力不从心,方无隅却还年少青春,精力充沛,父子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拍死前浪。 这最后一类的报纸销量目前居于首位,可见五谷再丰登,人也摆脱不了低级趣味,尤其饱暖思□□,食色性也。 有趣的是,在这些多不胜数的桃色八卦里,却不见两位当事人对这事说过只言片语,大家只看到每逢出街,方二少爷必追在孟老板身后,殷勤作陪,只看到孟老板拎着戏服行头,淡定不惊地去方家唱堂会。 桃色归桃色,其实很多时候,大家看着那两个样貌匹配的人走在一起,也是一副很不错的风景。一个张扬跋扈,烈烈得像一团火。一个清冷静谧,宛如大雪过后的丛林。 时间一瞬就滑了过去。 年关将近,大家一边关注着八卦,一边张罗起年夜饭。 方家的年夜饭历来热闹,今年方老爷雄心壮志,除夕夜那天,要在云城开一场最大的流水席,而被邀名单,几乎涵盖大半个云城。 这是因为年关前,方家第四房姨太太被医生验出喜讯,有了身孕。方老爷喜出望外,终于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摘掉自己中看不中用的头衔。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老爷春风得意,对这场别开生面的年夜饭亲力亲为,一心要把这场流水席办得风头无两,叫整个云城大开眼界。 到了除夕那天,方家灯火通明,排场摆到了门外,吸引多少人引颈而观。 席上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唯独方无隅,像开了屏障,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饭,就算作吃过了,随即穿过煌煌灯火,眉目不惊地走出了方宅,把热闹全都落在了身后。 这个时间点,全城都在吃年夜饭,他一个人在街上晃,最后哼着小曲儿来到金大班的宅邸前。 戏班也张罗了两桌年夜饭,方无隅一身轻松,态度闲散,毫不介怀地把坐在孟希声旁边的人踹走,不要脸地表示,自己就是来蹭饭的。 “你们家没饭?”孟希声拆穿,谁不知道方家今夜的流水席轰动全城。 方无隅笑道:“有饭,可是没有孟老板。” 孟希声悠悠道:“我又不是吃的。” 方无隅死皮赖脸:“所谓秀色可餐,儒家说食色性也,儒家又说饮食男女。这食物和美色一贯是分不开的。” 孟希声端着碗睨他,想把桌上吐出来的鸡骨头戳这少爷嘴巴里,让他少开尊口。方无隅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肚子里读的之乎者也全被他解读成男盗女娼,脑瓜里背的诸子百家全成了他眼中的风流快活。 真是有辱斯文,阿弥陀佛。 班主奉上干净碗筷一副,方无隅大快朵颐。家里请了最好的厨子做出来的美味佳肴未入他眼,倒是这平平常常的鸡鸭鱼肉填饱了肚腹。 吃饭也要看跟谁吃,方无隅吃惯了珍馐,偶尔吃吃这厨艺不咋地的饭菜,一边嫌弃,一边看看身边的孟希声,觉得这饭菜也变得没那么难吃,爽口许多。 戏班一大群人看他吃得香喷喷的,也不再拘束。大家说说笑笑起来,酒劲上头,便开始胡闹疯癫,连班主都揪了起来,一定要他唱两句。班主常年拍胸脯说自己当年给老佛爷唱过戏,可谁也没听过,今天必须听一听。 班主早喝大了,换做平常打死他也不唱,今天纡尊降贵来了一段长坂坡,唱得大家拍手叫好。孟希声醉得轻,起身给他鼓掌,由衷大赞:“好!唱得好!” 方无隅酒量极好,大概是这群人里最清醒的,因为清醒,所以更能听出班主唱得的确是好。他跟着鼓掌,转头就被人拱上了台,请方二少爷也来一段儿。 一群人仗着酒气和方无隅瞎闹,方无隅也算票友,唱一段没问题。他看见孟希声兀自在饭桌上坐着,单手撑颌,白皙面皮因为酒意上头,比之平常红润许多,眼睛里含着迷迷瞪瞪的笑意,轻悠悠地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等着听他唱戏。 头顶月色光芒清浅,宅子里的灯火烧得明媚一片,给孟希声笼了层绒毛似的亮光。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场景下,方无隅突然生出点恍如隔世感,以至于他在原地站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孟希声奇怪地提了下眉尖。 方无隅回神,扬手道:“快板!” 戏班里行头满满当当,要什么都有,大家捣腾出一枚快板递给方无隅,方无隅夹上右手。 “听着——”方无隅打着快板开了腔,上来居然是一段相声,“福自天来喜冲冲,福如东海水长流,瞧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得凡间,差派人来送吉言。” 这是太平歌词里著名的《福禄寿喜》,是属于相声里的曲艺,梨园行的人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大家没料到,方无隅会唱相声,嗓音居然还可圈可点,比不得他们这些专业的,就业余水准而言,也算有点功底了。 孟希声听出了味儿来,搬起他屁股底下那张凳子,离方无隅近些。 唱着唱着,气氛越发活跃,竹板打出来的声音本来就快意,方无隅唱念得又很高昂,大家鼓掌叫好,唱到熟悉的桥段不少人附和着齐唱。方无隅唱得兴起,多加了几个动作,现编了几句笑料,夹杂在太平歌词里,听得大家一阵前仰后合。 临门一脚却失误,唱到最后,居然忘了词。孟希声朗朗开嗓,给他补完最后两句—— “聚宝盆内插金花,富贵荣华是一家。发财啊,各位!平安啊,各位!” 大家齐声道“发财”“发财”“平安”“平安”,笑闹之中,方无隅遥遥对着那里的孟希声微微一笑。 孟希声看着眼前的热闹,以及方无隅的笑靥,胸腔里泛起一股温暖,寒冬天气,他却觉得春水初生。 可能因为唱的是太平歌词。文武忠勇孝贤良,国泰物阜民安乐。 这给人一个错觉,仿佛天下太平,盛世长清。 第6章 少年行 方无隅唱打俱佳完,一群人又闹腾了半晌,终于横七竖八地醉倒一片。两个醉得最轻的人把他们抬回各屋,满桌子狼藉无力收拾,并肩坐在台阶下熏着灯光看月亮。孟希声特别小家子气地跑过去把满堂的灯都关了,就留两盏悬在屋梁上的灯笼照明,省点电费。 “又不要你付,”方无隅嗤他,“你们那班主就是个财迷,就该让他多破费破费。” 孟希声说:“你懂什么。他这里破费了,那里就会给戏班接更多的活儿,把大家累个半死。你少言语,没资格。” 方无隅自认是没资格,家里的灯常年敞亮,仿佛电是不要钱的。没一会儿,他又觉得这灯关得好,制造出一种昏暗暧昧的氛围来,那两盏纸糊的灯笼又正巧能擦亮彼此眉眼,让他能看清孟希声眼底漂亮的碎光,像一汪清潭。 如此良机,方无隅不能错过。他意图不轨,开始动起歪脑筋,想着怎么趁着天黑人静,孟希声又醉酒的当口,能把这人一举拿下,生米煮成熟饭。 抬头时,发现月亮很美,孟希声面容如玉,方无隅突然一腔污秽心思化作绕指柔,盯着他欣赏。 没多久发现孟希声脸色不对,手按着肚子,背脊都弓了起来。 他一惊:“怎么了?” 孟希声摇摇头,不说话,又实在忍不住,跑到房里去拿药罐吃药。方无隅摸摸房里的茶壶,里面有水,不过早凉透了。席上也只有酒没有热茶,现煮时间太长,孟希声等不及,生吞一片药下去,幸好肠胃里有油水在,倒也不难受。 方无隅拿起药罐看说明,抬头说:“你胃不好?” 孟希声低头坐在床沿,唇抿得雪白,连酒意晕出的红润都一并消退。方无隅吓了吓,扶起他说:“我送你去医院。” 孟希声执意不去:“过会儿药效发挥了就好了。老毛病,不要紧。” 老毛病?您老才几岁? 等孟希声脸色缓和些,方无隅松了口气,两人去厨房烧水喝,暖暖肚子。 孟希声取了茶壶刷净放在炉子上烧水,片刻后一阵云烟缭绕。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双手托腮盯着火光,方无隅靠在灶台边把油盐酱醋全都看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孟老板最好看,尤其他浸润在厨房油腻烟火里的样子平易近人很多。 盖子突突突地冒着热气,茶水沸腾出声。方无隅要献殷勤,亲自给孟希声端茶递水,手才搭上茶壶柄,就烫得他一阵呲牙咧嘴,脸都抽搐两下。孟希声赶紧拿布包住茶壶柄拿离火源,转头查看方无隅伤势。 幸好抽手的速度快,没造成烫伤,只不过大半个掌心都红了一片。方无隅在家是油瓶倒了他也不扶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烧个水都成问题的娇贵少爷。 孟希声摇头叹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方无隅晃着他的爪子得意洋洋:“这算不算工伤?我为了孟老板把手都给烫了。” 孟希声说:“砍了吧,砍了它就算工伤。” 方无隅拎起现成的菜刀作势要砍,孟希声已经低眉倒了两杯茶,自己端起一杯捂在掌心取暖,坐回小马扎上,不理这发神经的人。方无隅看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心里一高兴,手也不砍了,丢下菜刀去喝茶。 冬夜里空气冰凉,孟希声喝了点热茶下肚,兼药力发挥,神色恢复正常,幽幽吐了口气。 方无隅探究起他这胃病的由来,孟希声不过十六岁,过了年也才十七,这么点年纪,居然还有老胃病? 孟希声浓密的眉毛低垂,也不朝热茶上吹气,耐性极好地边取暖边饮,过了会儿,他偏头看了看庭中月色,这才说:“没办法,为了唱戏。” “唱戏把胃给唱坏了?”方无隅一头雾水。 孟希声低低道:“长身体的时候个头窜得太快,饭量也变大,吃胖了,又长得太高,不得不控制一下。” 梨园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方无隅却是没听说过的,他这票友当得随性,只管人家唱得好不好,哪管人家台下十年功呢。 孟希声那时候因为长得太快,他爹便拿布帛裹住他身上各处的骨骼,强行抑制骨头提早闭合。他爷爷翻着那本糟烂的陋习风俗破书,说这样裹容易让骨头畸形,万一没长高却长歪了,那更上不了台。爷爷循着书里的方法找来几根藤条,贴合着骨头固定在布帛里,不让他长歪。 布帛和藤条要起作用,必须勒紧,不然便是白折腾。那段时间孟希声极其难熬,晚上睡不好觉,早上提不起精神练嗓,索性没过多久,他到了变声期,嗓子倒仓,不能再唱了。倒仓是个关口,有一些少年伶人一把佳喉惊艳无比,却因为倒仓变嗓时期倒不过来,从此一蹶不振,再也唱不了戏了。未免他倒仓期弄坏了嗓子,他爹赶紧让他暂时收声,目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喉咙,遏制好身高。 为此,他爹从他的饮食起居方方面面巨细无遗地抓起,所有含钙食物都必须少吃,蛋白质要少摄入,可那时候孟希声正在长身体,食量增大食欲加强,每天吃不饱饭不说,还得二十四小时被布帛藤条折磨,勒得全身都疼,痛苦不堪。他白天游魂似的萎靡不振,晚上喝点热汤倒头便睡,一心想着睡着之后便没那么痛苦了,可身体负担太重,睡也睡不安稳,人昏昏沉沉地在疼痛里浮游一阵,然后伴随窗外日头又逐渐升起。 方无隅听到这里,已经暴跳如雷:“你爹和你爷爷简直有病!这是什么封建陋习!这俩是什么晚清余孽!大清已经亡了!” 他把杯子摔碎在地,孟希声怔了怔,听他说到晚清余孽的时候,忍不住笑。 “这是我自己同意的,不关他们事。我爹挺宠我的,他也心疼。”孟希声说。 其实他放弃唱花旦,转唱小生也并非不可行。但他自己不愿意。他不怕受苦,老天爷赐给他的好嗓子,他不想白白浪费。人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点代价。他喜欢唱戏,尤其在花旦腔上他能傲视同行。他心性强,毅力大,不愿被人嘲笑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咬碎了牙也要挺过来。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身体不如从前健康了,小小年纪便落了背痛腿疼的毛病,一到阴雨潮湿天全身泛酸。和骨头一起遭罪的就是胃了,因为饮食过于节制闹出了胃病,方才在席上破格多吃了点荤腥喝了点酒,立刻就给他颜色看了。 尤其这两样毛病最糟糕的地方就是难以痊愈,不论吃什么药,中医或西医,都是治标不治本,这种病,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却像软刀子一样慢慢地割人。 “索性我倒仓的时候很成功,身高嘛,”他站起来,比划一下自己的个头,“169,还是高了点,不过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他朝方无隅看过去,方无隅颀长的身姿立在门旁的月色里,倒影拉长,一派玉树临风。 这少爷至于有180。 孟希声有点酸,低低嘁了声。没啥了不起,他要是让身体正常成长,也能像方无隅一样高。 第7章 少年行 方无隅发了一腔无名怒火,对孟希声他那死去的爹,对他爷爷,甚至于对把这一切甘之如饴的孟希声。他磨了一会儿牙,邪性又要上头。要是在家,他转身就把这间厨房给砸了。 忍下火气,他闷不吭声地夺过孟希声屁股下那张小马扎,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生闷气。 孟希声心想这少爷真是翻脸如翻书,他没学过怎么讨好少爷,也懒得讨好,把火炉捧过来点燃,烤手取暖,和方无隅打起冷战,且看他能气到几时。 月亮如玉白,外面逐渐静了一会儿,年夜饭吃到这个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坊间里几重开门声响起,之后寂静被打破,四周陷于一片爆竹烟火的热闹中。 这少爷在气什么? 孟希声琢磨不过来,看着方无隅在台阶上身背月光的模样。 受罪的是他,干什么弄得他很心疼的样子。孟希声想,他才不信方无隅是真的心疼他,这就跟方无隅送他翡翠一样,浮夸得不真实,只为了惹人眼球,炫耀自己的本事,并非出自真心。 方无隅转头的时候,看见孟希声蹲在炉子旁,面皮上火光涟涟,两颊烤得透红,身上都显得暖融融的,他却在大门外吃了一肚子冷风和气。 方无隅把这无情的人在心底骂了个暗无天日,最后未免冻坏自己娇贵的身体,手很老实地拎着马扎也到火炉旁取暖去了。 孟希声抬抬眼皮,换做是他,冻死都不进来。 方无隅撩撩下巴,冻死太不值当,本少爷尊贵无比,凭什么要冻死。 火光快要熄灭时,方无隅抹开袖子看时间,晚上11点30了,方家的流水席要办到天亮的,他才不想回去。看孟希声也没有回屋的意思,似乎是被院墙外的鞭炮声吵得毫无睡意。方无隅干脆亮起厨房的灯,一通搜刮,给他找到一捆细面,可灶台上的锅子都没刷过,锅底油腻一片,他一看就泛恶心,更不消说去洗了。 灵机一动,便拿刚才孟希声烧水的茶壶,把面丢进去,然后放水。 孟希声嘴角抽动,茶壶煮面,真是新鲜。 方无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面一股脑下到壶里,在炉子里添了几块炭,端上去烧。烧开了拿两双筷子,给孟希声一双。 孟希声说:“你刚才没吃饱?” 方无隅先喝了口汤,忘记撒盐,没一点味道。他掀开盐巴罐头舀了勺盐下去,看到辣椒粉,他吃口一向较重,但记起孟希声胃不好,不能吃辣,便罢手坐回来,说:“这是长寿面。” “谁生日?”孟希声睁眼瞎般环顾一圈。 “……”方无隅筷子抵住他鼻尖,“你他妈故意的?” 孟希声一笑,这才认真起来:“你今天生日?” 方无隅嗯了一声,又否认:“不是今天,还差……”他看表,“还差一刻钟,就是我生日了。” “大年初一生日?”这个比较少见,孟希声笑道,“好福气啊。” 方无隅提起这个就不忿,骂道:“哪儿福气了,明明是晦气。” 孟希声奇了:“为什么?” 方无隅咕哝一句:“连着大年,过完了年就当过完了生日。” 孟希声听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在面的热气中回头看他一眼。 因为大年初一正逢过年,家里本来就红火朝天,而正是这过年的喜庆反倒把方无隅的生日之喜给冲淡了。他爹不谙生意经,就爱装点自己的面子,年庆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给方家长足脸。所以一到过年方家就鼓乐喧天,珍馐满桌,可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里,方无隅却从没得到过一碗煮得劲道正好的长寿面,以及一句生日快乐,就连他哥也因为张罗年夜饭忙得晕头转向,总是过两天才想起来贺他的生辰。 有一年方云深提议,给弟弟办个生日宴,七姨太笑道,这大过年的家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不就是过生日了嘛。方无隅本来对过生日也没什么特别想法,不过生日也照样长一岁,照样吃喝玩乐,有什么大不了的,真让家里这群牛鬼蛇神给他办生日他恐怕吃的不是长寿面,倒要因为面对他们而短命几年。可七姨太的话平白刺中方无隅命穴,方无隅弹弹袖子笑着对他第七个后妈说,合着家里除了过年就没吃没喝了?难道平常都把七娘你饿着了?怪不得肚子空空,下不了一个蛋。 方无隅那张嘴连玉帝老子都敢怼,他七娘回头就在他爹面前哭诉了一回,此后不要说生日宴了,连生日两个字提都不提,仿佛成了禁忌。 方无隅第一次煮面,面煮得很难吃。他呼噜一大口下去,只尝到了盐巴的咸味,面半熟半生。于是方无隅又十分恶心人的把那一大口吐回茶壶里,孟希声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撩起一根面条。 “太难吃了。”方无隅诚恳地做自我批评,把面全给倒了。 孟希声嘬了口筷子,被搅动了胃肠,面没吃到,居然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吃点易消化的面食也能压一压胃里的潮涩感。他说干就干,撸起袖子刷锅、煮水。方无隅凑过来:“你干嘛?” “煮面,”孟希声说,“想吃面了。” 他手脚极快,不消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面就出锅了,还顺手把厨房里剩余的几样食材切做丁,少油清炒,盖在面上做浇头。 把面端给方无隅的时候,孟希声问:“几点了?” 方无隅看表:“12点10分。” 孟希声一笑:“生日快乐。”他低头用筷子把面夹起,轻轻吹着气,直到吃完第一口,才发现方无隅还在发呆。 “不好吃?”他问,又疑心自己已经吃过了,没烧差,怎么会不好吃,口气便有些不善,“方二少爷好东西吃多了,不屑吃面?” 方无隅无辜地摇头,把浇头拌进面里,前赴后继的热气扑在他脸上。隐约之间,孟希声含有清光的眼睛成了朦胧雾气里唯一的光源。 他尝完一口,说:“好吃。孟老板手艺很好,以后不唱戏,也不怕饿死。” 孟希声一笑,也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还真考虑起将来老了唱不动了,可以开家小吃店,招牌就叫“大音希声面”。他兴致勃勃地把这想法告诉方无隅,方无隅点头说好,招牌面之外,还可以做个招牌饭,就叫“大方无隅饭”。孟希声哈哈仰头大笑,笑完意识到这“大音希声面”“大方无隅饭”加在一起特别像夫妻店,回头看到方无隅果然笑得不怀好意,孟希声特别想把手里的这碗面扣在方无隅头上。 方无隅心潮澎湃,装得若无其事,低头吃面。孟希声亲自下厨给他做了这么丰盛的一碗长寿面,还祝他生日快乐。方无隅追他追了这么久,都没今晚收获多。 早知如此,他送什么翡翠,多跟孟希声说两件自己的惨事,也许早就打动了这铁杵般的人,说不定不止煮面,连菜都煮给他吃了。 方无隅异想天开,不过这里有个难处,即方无隅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惨事可以说,在外他胡天胡地横行霸道,在家他骂老子怼后妈毫不示弱,方无隅和惨不沾边,谁惹了他才真该写一个惨字。 一旁吃得正欢的孟希声是真不知道这少爷会想这么多。 吃饱肚子以后困意便犯了上来,孟希声要去睡觉,方无隅倒是想跟着他一起去睡觉,咳,当然这就是个幻想。 孟希声推着方无隅回家,方无隅一边往厨房外走,一边诗情画意地感谢孟希声煮的面。孟希声打个哈欠,挥手表示无所谓。方无隅继续装大尾巴狼,说:“你是今年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孟希声哈欠打完,一个走神,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含糊嗯一声,只惦着屋子里的暖床暖被。 方无隅感动地表示:“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孟希声迷瞪瞪地看着方无隅。 我给自己煮碗面,顺便分你一碗,这就叫对你好? 这少爷是没吃过面么…… 方无隅下了台阶,回头看孟希声。两人一个俯瞰一个仰头,院墙外的爆竹声劈啪作响。 方无隅正要说再见,突然天边一道火光划过,漂亮得让人定睛,他们同时抬头。 孟希声在困意里笑了笑,心想,烟火。 然而,他烟火还没欣赏完,突然看见方无隅猛地跨上台阶,面庞金红,涂了这烟火的光。 他被方无隅抱了个满怀,从远处袭来的磅礴气流穿街过巷,居然在重重壁墙之下依然把他们掀翻在地。 “炮弹!”方无隅喊。 第8章 少年行 1935年的大年初一,历了百朝太平岁月的云城第一次被炮弹击中。 这一枚炮弹从城外飞落到城内只用了不到几秒的时间,红色的剧烈火光劈开天幕,地动山摇之中强劲的气流把方圆几里内的人都击懵了神。 烟尘蓬勃,炮弹在寒冷的北风中炸出急遽的青灰色热烟,平地而起,形成大朵蘑菇云,冲向天空。 没过多久城外枪声雷动,来者不知何人,但显然已经和当地的驻军交手动武,枪火闪得把夜色都吞吃。 风猎月明,没人知道谁会选这样寒更露重的大晚上来突袭,但无疑对方布置周密,行动迅捷,一颗炮弹示威之后,果然慌了驻军的心,不等他们组织防御,对方已经龙蛇暴起,开始疯狂攻城。 大半个云城的人从睡意和喜庆里惊得弹起。 方无隅抱着孟希声扑在厨房冷硬的水泥地上,背上到处是房梁震下来的灰。炭炉倒下,砸到方无隅身上。索性炉子里的炭早烧灭了,大冬天方无隅穿得也厚,残留的余温并未将他烫到。就是铁炉实沉,砸得他背痛。 方无隅闷哼,孟希声及时扶住他双肩,帮他把铁炉挪走,拍着他的脸,大声说着什么。 “我没事。”方无隅晕晕乎乎地说,抓住孟希声的手,孟希声松了口气。 两人屏住呼吸走到屋檐下,看见炮弹掉落的远方灰烟漫卷,火光冲天。方无隅当即色变,血液冰冷地跑了出去。 火光从城南亮起,方家就坐落在城南最好的一块地段里。 孟希声眼睁睁地看着他瞬间就跑没了影儿,他心绪慌乱地往厅堂里疾走,抓起不久前班主才买来的崭新电话机,拨通了云城医院,请他们去城南救援。放下听筒时他发觉自己手在抖。 这一夜云城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像变相的爆竹烟花,过了趟毕生难忘的年。 方无隅冲回家的时候,看见大半条街陷入火窟地府,一片连着一片地烧。炮弹倒没掉在方家,却因为刮的风向不好,居然就这么烧过了半条街,然后烧进了方家墙垣,于是一成群的人喊打仗了打仗了,另一群的人喊救火救火。 风助火势,很快方家的雕梁画栋就被烧得满目赤红,方无隅不顾人劝阻,像一柄利剑扎进了方家大门,在浓烟中穿行。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他哥的院落,却已经完全无法冲进去。 方云深所住院落离火头最近,第一时间就被烧成了焦炭。 方无隅觉得心脏抽紧,脑袋缺氧,身体僵硬又冰冷。 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很不着调地想起了一件年少旧事—— 十一二岁时方无隅看了几本堪舆风水的杂书,抱着个比他头还大的罗盘装模作样地在方家到处走了一圈。到他爹的院子里,神神道道地说这处撞了“黄泉曜煞”,到他几个后妈的院子就说犯了“羊刃禄堂”,到他哥那儿,又说这院落是“尖角冲射”,犯了“尖角煞”即“火煞”,总之全家走完,把大家吓个半死,阖府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而这该死的熊孩子为着把所有人都吓到了而笑瓢了嘴。 这回忆来得太不是时候,天下太平时说话自可百无禁忌,大祸临头却发现原来是一语成谶。 方无隅不信命,也不信什么风水,烧了方云深的院落,不代表方云深就在里面。今晚的流水席本来要开到天亮的,他哥作为东道主,要陪他爹忙前忙后地张罗,不可能有空回屋睡觉。方无隅智商回归,懊恼自己太急,竟然连这都没有想到。 对,他哥一定不在院子里。 方家太大,烟尘又阻碍了视线,光源直接掉了几个度,方无隅手上又没照明物,满目慌乱之中,找个人不易。方无隅抓住人便喊,我哥呢,大少爷呢,谁看见他了?!问到第四个人时,那人气喘吁吁地说老爷没事,已经在外面了。方无隅大骂,谁他妈问你老爷,我问我哥呢?! 火越烧越大,仿佛天上刮的不是风,是油,城外的仗打成什么样了没人知道,光是这火就足够耗掉几车的悲喜。方老爹死命地叫人去救火,最后亲自上阵。七房姨太太出来了四个,抱在一起痛哭。方家还算好,只是被火势波及,没什么伤亡。大半条街外,那个被炮弹炸平的地方才叫惨烈,地面熏得漆黑,尸体横七竖八,没死成的也被炸得缺胳膊少腿,哀鸿一片。 按理说,方家的流水席开到炮弹掉下来后,宾主们在看到大火蔓延时,已经四散逃逸了,他哥不可能还待在宅子里不出来。 可的确没人看见方云深出来,无论前门后门,都不见方云深踪影。 方无隅一边跑,身上的温度一边掉,突然,他停下,偏了点头,驻足聆听。 大概是聚精会神之下,他耳力惊人,听到了什么,赶紧加快了脚步。 又喊了一声大哥,这一次,风里传来的回应清晰了很多,对方在叫救命,是他哥的声音。 方无隅一阵惊喜,穿过一条短窄的小径,发现这里是他四娘的院落,屋子的门窗都被大火殃及,屋里是他哥和他四娘,两个人哭喊着叫救命。 方无隅脱下外套扑火,好不容易踹开了大门,拽起他哥就跑,他哥赶紧去拽四姨太。 三人安然无恙地逃到宅子外,四姨太吓得面无人色,抱住方云深不放。 方老爷看到四姨太出来了,丢下水桶,赶来关心他未出世的儿子。四姨太回转了一点心神,喉咙一酸,劫后余生地大哭了起来。 清点人数后,就少了一个六姨太,五分钟以后,也从后门被人救出来了。 一大家子整整齐齐地码在方家宅院外,哭的哭,喊的喊,一场流水席办出了火光滔天。 灭火队在半个小时后终于接上了水源,天明之前,终于耗尽心力地扑灭了这场大火。医院的救护人员早在灭火队来之前就开始进出火场,求救电话接了很多通,其实接完第一通孟希声打过去的之后,他们就派出了救护车。 几小时后天明,云层里的一丝亮光洒了下来,就压在方家那块几个月前被雷劈掉的飞檐上。 第9章 少年行 云城乱成了一锅粥。 火是灭了,但外面的仗却还在打。两枚炮弹掉下来,炸散了人心,大家顶风哆嗦,都吓破了胆。这年月打仗杀人是常事,饿殍遍地尸横遍野,水漫金山烈火燎原,那些在太平年景里想都不敢想的,在这年岁里仿佛成了常态。 可这是云城啊。 没什么英雄传奇却有一堆纨绔风流,没什么家国大义大家爱的是桃色八卦,找张地图来看,都是毫不起眼的一块小飞地,像桃花源记,身处尘世中,偏又云深不知处。 不到小半日,风声传遍云城,大家以为来了日本人,消息却说,来的是个下野的北洋小军阀。东北江南不去,跑这块小飞地来逞凶作恶。 不过既然是下野的,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当年北洋那一支斗得不亦乐乎,皇帝轮流做,直到北伐旗帜竖起,国民革命军誓师出征,把北洋军队打得溃如散沙,就连偏远的云贵川、两广等地都不放过,誓要把这些大小军阀一网打尽。 这叫削蕃,古今通用,几百年前龙椅里的君王要削蕃王保江山,今朝动用的还是几百年前古人用过的计。历史如镜,可鉴古今,是一点都没错的道理。 这位到云城来的军阀是北洋皖系的残余,既然下了野说明是被人从其他地方斗了下来的。他是被国民革命军打残了还是因为北洋内斗或者其他哪一系的军阀把他给端了老窝,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军阀是逃命到云城来的,没想到逃着逃着,突然柳暗花明,在这犄角旮旯的一块飞地里居然藏了个富庶的小城镇,用来补充弹粮或者休养生息都是极好的。 小军阀当场就红了眼睛,眯眼看向云城的高墙,估摸着这四四方方的城能抵挡得了多久的枪炮。虽说他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但好歹这只落毛凤凰手上还带着一大批的残部和武器,要敲开云城的大门并非难事。 没想到云城的驻军却比小军阀想得厉害一些。 当然云城并不真是一块没人管的飞地,事实上云城地处皖南,地势南高北低,东西山川起伏,离开云城走上两三百里的路,就到了皖南地区之咽喉,南北通衢之要道,这位军阀就是打这通衢之道上过来的,因此云城的驻军就是皖南革命军,他们并非是吃干饭的。 仗打了七八天,本来算计着三两天便能拿下的小城,转眼成了一块硬骨头,小军阀气得牙根都痒。 老百姓想逃,但四面楚歌,军阀派人围了城,交通全部瘫痪,就算打不下来,拖也要把这城拖死。 一城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方家也不例外。 大火过后,方家被烧掉了一半的宅院,焦黑成灰,另一半在烟熏火燎之下还保持了旧日荣华。这成了一方奇景,半荣半枯,就像世事循环罔替,风水总是轮流转。方无隅有时抬头看着方家被烧掉的那一半枯败景象,想起那个穷酸相士的预言,不痛快地啧一声,收回视线。 方老爷坐在房间里唉声叹气,几房姨太太无心打扮,花容失色,每天抱团取暖,和方老爷一样长吁短叹。要是枪炮声响了,方老爷就和姨太太们一起躲到地窖里去。这要怪云城从前过于太平,防空洞建得太少,几乎寥寥无几,像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有几个地库可以躲,寻常人家大概只能躲在桌椅板凳底下,真要是掉颗炮弹下来,照样被砸成泥浆。不过这场仗倒是让平常喜欢勾心斗角的姨太太们突然变得团结一致起来,方无隅觉得这大概就叫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战报每天都有人传来,短短几天,整个云城风声鹤唳。可战报并未鼓舞到人心,军阀攻城不懈,当地革命军多次突围失败,发了电报请求援军,可援军目前还不见影儿。 不少人已经认清了现实,云城在劫难逃,于是大家都开始筹谋起战败之后,该如何自保。 方无隅听说 那军阀是下了野遭了浅滩的蛟龙,那么他打云城不外乎就是为钱为粮为一个能养精蓄锐的地方,他拿下云城后不会对云城下毒手,不然他千辛万苦,何必呢。方无隅担心的不是云城,而是方家。 他怕方家树大招风,会被那军阀盯上。方无隅找到他哥,与他哥商量,要是那军阀真的攻打进城,让他哥上下打点,备足礼金,去送给人家。 这事被他爹知道了,他爹竟然不准。方老爷的意思是人家还没注意到我们,我们何苦要去惹人家注意,万一礼金送到了,人家看我们家这么有钱,起了贪图心思,那该怎么办。 方无隅那时候真想掰开他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构造。 云城谁不知道方家?还需要担心惹人注意? 方无隅言尽于此,懒得多说,拂袖而去。 云城正月上旬,大寒,水泽腹坚。过两天便是立春,天气没有回暖迹象,倒是一场冬雨把云城下得更加湿冷刺骨。 云城不常下雪,往年经常一片雪花都不落,没想到这场雨下着下着,倒下成了雨夹雪,算是今年开年下的第一场雪,只不过稀薄得很,雪花不等落到地上,就伴着雨水消融了。 这场雨暂时停息了城外的战火。 雨停之后,理所当然的,城外攻伐愈盛。 之后便立春,好巧不巧,那位小军阀攻开云城大门的那天,恰好是立春当天。用时一共十五天,面对一座这样的小城,驻军也算拼劲全力,做战役分析时,还会被夸一句不错的。 云城易帜之后,那小军阀端枪纵马进城。街上空空荡荡,别说是人,鬼影都不见一个。云城历来繁华,大概百年都没发生过这样清冷的一幕。 那小军阀真的挺“小”,至多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居然英俊漂亮,行伍气息不浓。他姓顾,手下都称呼他为司令。顾司令俊朗眉峰下压着的五官过于刻薄寡情,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面相。 方无隅料对了,这军阀并未屠城,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屠成一片惨状,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顾司令纵马到政府厅,先把云城的枢纽给占了,再拿到云城的地形图,派兵驻防。 他在政府厅里忙了三天三夜,忙完终于得了空闲,领人去街上了解云城的风土人情。可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一星半点的人气都不见。顾司令不慌不忙地回到政府厅,命人去城中通知百姓,立即开市,他要在今天就看见那些贩夫走卒,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 手下的兵领命而去,于是这人气定神闲地喝茶,对着云城的地形图琢磨,要给自己安个家。他问云城向导,此地哪里风水最好地段最佳。向导手指便点在地形图的城南一角,告诉这位军阀,城南所住大多商贾富户,不临闹市,清净幽雅,就连路都修得比其他坊间宽阔平坦,路灯明亮,仿佛连空气都是最新鲜的。 顾司令哈哈大笑,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地看着城南,指关节敲定一个空白处,问:“这里怎么样?” 向导一看,说好:“与方家毗邻,必定富贵荣华。” 顾司令听了,平静之下起了一番汹涌,笑说:“我现在很衰败吗?” 这人年纪不大,但杀的人想必不少,眉目被鲜血浇灌得锋利无比,云城的繁华都被他看煞。 向导就把话题绕到方家上,借此逃避口误。他把方家巨细无遗地介绍一遍,看这煞神颇感兴趣,便越说越多,把方家兜底掏出,近百年的风光富贵都在他嘴皮子底下展露无遗,就连方家现任掌家人与他七房姨太太的风流韵事都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知书达理的方大少爷和桀骜不羁的方二少爷。 军阀听完,在地图上找到方家,就在他敲定位置的对面,一条蜿蜒不长的曲线,却几乎涵盖小半个城南,占地极广。一看之下便有些眼红,他若要与这样的大宅毗邻而局,气势上便不能输。可要造一间比方家更大的司令府,恐怕不易。要知道方家不止是大,宅子里曲径通幽,阆苑琼楼,都是方家祖先请了最好的匠人打造而成,匠气浓重,耗时良久,非一朝一夕能成。 顾司令装出温和模样,可他不善此道,再风平浪静,也能看出他城府深沉。 方家宅子,他想占。方家富裕,他想夺。方家那几房被说得貌美如花的姨太太,他更心痒。 “方家在城中口碑如何?”他问。 向导脱口而出:“差到顶了。他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司令一笑,便把地图收了。 下午,顾司令带人出门,巡查市情。他夸手下的兵,办事速度不错,不消个把小时,便让云城开了市,摇身一变,马上热闹起来。他却没问用的是什么办法,因为不外乎是枪杆子白刀子,问了多余,总归手上无枪的人拼不过手上有枪的人。 这军阀之前当真是想了解民情的,给自己在老百姓面前摆出个周正的军人形象,好便于统治。现在却一心惦记着城南方家,要去一看究竟。转了半圈向导看出他神色懒散,心中雪亮,便带他走了一条捷径,来到城南。 从闹市坊间往南行,约两里的路,那些老式低矮的平房逐渐稀疏,完全踏进南区之后,视线便被高大层叠的院墙飞檐遮挡。立春的云城,空气还森冷,寒风吹过,爽利得让人肺腑冰凉,太阳正西落,天边暮色四合,曼曼地压着那些富贵瓦和大铜门环。 向导拿地图和顾司令对照,一一将现实中的景物吻合。来到方家门前,大门紧闭,高墙深院,左右极宽,果然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被烧黑了一半,但筋骨未动,只要重新修葺,定能恢复往日风貌。转头再看他原本要造府宅的位置,其实也是极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只不过没有方家占地大,又兼心理作祟,越看越不体面。 顾司令神色不改,叫人去敲方家的门,借机造访。 方无隅听说对方登门,撂下在看的戏本传奇,拐到厅堂,看见好几个荷枪实弹的兵丁驻守在客厅前的空地上,站成了两排,标枪一样竖着。他猫在墙角偷听,里面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讲话不紧不慢,装腔作势,方无隅光听声音脸颊就跃上不喜之色。 方老爷和方云深作陪,谈的都是些云城风土百姓人情,末了对方打了个趣,说起风月,谈及方老爷那七房姨太太,方老爷心虚地说不在家,年前几房姨太太回娘家省亲,顾司令笑着说,七房姨太太全回娘家了?那方老爷得多寂寞啊。 方云深接过他爹的话头,沉稳地道,二姨太和四姨太因为是同乡,便一起归家省亲了,七姨太年前家中有丧,也回家奔丧去了,昨儿个六姨太又生了病,现在在屋子里养病,其他姐妹们情深义重,此刻都陪着她呢,所以不方便出来见客。 这话听起来就很瞎,可为保他几个后娘清白,这瞎话还必须得说。方云深没想过能住对方,但他说起瞎话来表现得极为冷静,把它当真话讲,就看这军阀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副漂亮的派头,会不会做个光天化日的强盗。 对方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明白了方云深的意思,并不强求,又客套几句,拜别而去。 军靴跨出门槛,方无隅见到真人面貌,暗道这人绝非好货色。 把人送走,方无隅踏进厅堂。这么冷的天气,他爹汗水满面,念叨:“怎么第一个就到我们家来了?!他这是想干什么?” 方云深安慰他爹,沉吟片刻,叫人去吩咐几房姨太太,最近都不要出门,又嘱咐宅邸里的人:“大家这阵子都醒着点神。尤其是你。低调些,别乱闹。” 方无隅一进来就被他哥当靶子瞄准射了一发,好没趣味。 另一面,方云深通过他爹同意,拟了一张礼单,备好厚礼,派人去送给那军阀。那军阀破城而入的当天,云城的富户们便眼明手快地打点完毕,方家已落于人后。他爹懊恼之际,又不愿给方无隅看轻,硬着头皮没有更改前话。如今看到他老子在椅子里不敢抬头的样子,方无隅连嘲讽都懒得表露,随手碰翻一盏青花瓷茶杯,故意吓他爹一跳,然后身形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方老爷暗骂这不孝子,方无隅暗骂这老不死。 然而现在送礼总归是晚了一步,人家都已经登堂入室了,现在再送,显得是人家故意来讨的。 顾司令走出方家后,盯着方家那断掉的屋檐看了半天,不动声色地冷笑。他觉得方老爷实在是看不起他,没和其他人一样来恭贺他入城,那几个传说中花容月貌的女人们一个也没见到,仿佛怕他会抢。 向导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明白他的心思。 可你的确是要抢人家的钱,抢人家的人啊,现在,还想抢人家宅子。 向导暗暗讥讽,抱着旁观者清的态度,端着好戏开锣的架势,要看这富者与兵者斗,会是怎样的结果。反正方家为富不仁,即便斗败了,都是罪有应得。 顾司令心中搓火,预谋要动方家的脑筋,叫他们知道该怎样做人。 这人是个行动派,做事雷厉风行,就好比他看到云城的第一面就要把它打下来一样。 一座城他都能下,何况方家。 第10章 少年行 两天后的一大清早,方家被围了起来,但来的不是顾司令手底下的兵,而是巡捕房。 巡捕房的总巡捕是方家一门亲戚,他亲自来抓人,气得方老爷破口大骂。 对方也很无奈,偷偷把方老爷拉到一边,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方家的一批货出了问题,被查出了违禁品。方家现在由方云深当家,货源都由方云深一手采办,如今货出了问题,方云深当然难辞其咎。 “当时我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东西的确在方家的货仓里,你说,我能怎么办?” 方老爷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总巡捕对着方老爷的耳朵眼说:“大烟。” 方老爷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大烟他不感兴趣,这东西从未进过方家。 方老爷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方家!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当然也知道,”对方叹了口气,“可那人我得罪不起啊。” 方老爷追问:“那人是谁?谁要害我们?” 躲在花丛间的方无隅真想给他爹当头一棒。 连总巡捕都有点想笑,硬是忍住了,说:“方家近期还得罪过谁,不就是那……军阀。” 方老爷恍然大悟。 “那军阀蛮横啊,我要不照他的意思做,我这总巡捕也坐不长久了,我万一下了马,谁还能来帮你们?如今我先把云深带回去,然后你们尽量去和那军阀转圜,我想他也就是图财图色,满足了他,他一高兴也就不计较了。至于云深在巡捕房,放心,我总不至于让他吃亏的,保证和他在家一样舒坦。” 事已至此,奈何方云深也只能跟着巡捕房走。他爹急得像热锅蚂蚁,生怕这辈子没了送终的人。虽说自从四姨太怀孕后他成天笑眯眯地对着那肚皮念叨儿子,可到底也没十足把握这一定就是个儿子了。至于方无隅他是从来不指望的,能别来气他就谢天谢地。方云深就不一样,能者多劳,还敬老爱幼,不止对他这个爹好,还对他那几个娘也样样周到,这个儿子是方老爷唯一认定了的,将来要指着他养老送终。 巡捕房前脚走,方老爷后脚就叫人赶紧再去给顾司令送礼。 然而,这礼送去如石沉大海,顾司令一方面客客气气地收了,一方面却又毫无放人的念头。按顾司令的口气,他说这是巡捕房要抓人,方云深犯的是国法,怎能说放就放。 方老爷只好拉拢那些云城有头脸的权贵,让他们为方云深疏通关系说说话。毕竟方家在云城人脉关系足,后台硬,并非轻如鸿毛的小角色。 不过人脉这种东西,趋炎附势,看你有钱有势,自然与你关系好,若你被一朝打趴,不跟着踩上两脚,都算心地善良了。 偶有几个真心与方家交好的,在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对方老爷摇摇头。 祸不单行,方云深还没从巡捕房放出来,方家三姨太紧跟着也出了事。 年前三姨太在首饰铺子里订做了一副蝴蝶耳环,如今到了要交货的时间。三姨太记着方云深对她们说过不要出门的嘱咐,如今方家不太平,她纵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门。可耳环还是要拿的,三姨太便派人去首饰铺子里拿货。 谁想那天另有一个女人逛铺子时看中了这对蝴蝶耳环。这蝴蝶耳环要订做的,做工繁复,要三个月才能交货。那女人当场就闹了脾气,指着柜台里那对说:“这不是现成的吗?” 老板解释道:“这是方家三姨太早早就订做了的,只不过还没来取货而已。” 这打扮精致的女人非要,老板两难。刚好三姨太派的人来了,便取走了这对耳环,气得那女人怒火中烧,回头就和顾司令告了状。顾司令被这妮子缠得不行,笑道:“你要有手段,让方家三姨太主动让给你,那就是你的本事。” 等一封请帖送到方家邀请三姨太的时候,才知道这抢耳环的女人是顾司令的一方姨太太。 三姨太把下人臭骂一顿,疾言厉色地说他没有眼力劲,人家非要,你给人家就是了,拿回来干什么?!那下人委委屈屈地站着,心想,若真给了人家,回来还不被你骂死? 可请帖来都来了,不去更没礼貌,尤其现在还要求着顾司令把方云深放了。 于是方老爷便陪着三姨太赴约,那女人派头很大,笑说自己不愿意横刀夺爱,今天只不过来认识认识方家的三姨太,有缘便做个姐妹。 三姨太当场便把蝴蝶耳环送了出去,毫无怨言。那女人假意客气两句,欢欢喜喜地收了。 散席后,送走方家两人,那女人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进去。顾司令跨着长腿慵慵懒懒地坐在一把太师椅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后,女人揪着他耳朵说:“还过你的眼不?” 顾司令笑而不语,眼底光芒沉郁。 岂止是过眼,三姨太模样漂亮,艳光四射,是他最钟爱的那一款。 “若我帮你得了人家,你怎么谢我?” “你想要什么,都行。” 这顿饭吃完后,这女人便打着结交的幌子三番两次去请三姨太小聚,感谢她那对蝴蝶耳环,还要和三姨太做姐妹。刚开始那几回方老爷总是陪着,后来发现对方只聊家长里短,都是些女人家的话题,倒是听得他频频觉得尴尬。 直到对方又来请人,方老爷刚好出门在外,三姨太便只让一个下人跟着,去赴了约。 桌上布了酒,三姨太多喝了一杯,便不省人事。她的酒量自然是没这么差,只不过酒里下了药,连那跟着的下人也一并被人放倒。 饭店打烊后,看方家的人莫名其妙地晕了,便把他送回了家。 但三姨太没回来。 方老爷派了人去顾司令那儿要人,可顾司令笑着让人传话回去,人怎么可能会在他这儿?方老爷是亲自看见他带走三姨太了?不然凭什么找人找到他家来?空口无凭,方老爷可不要乱说话。 方无隅在家里看到他爹瘫软在椅子里,他那几个后妈脸色发呆地陪着,几个人都一言不发。 三天后的晚上,下人敲响了方老爷的房门,方老爷压根也没睡,就像预料到会有事发生,睁着通红的眼睛起身开门。 家里灯火通明,方无隅也被惊动,听说来的是孟希声时,他惊了惊,连忙出去。 三姨太居然被金大班的班主送回来了,旁边还跟着孟希声。 这也是巧合,让两人刚好在一处被废弃的草丛堆里发现一具女尸。班主和孟希声去方家唱过好几回堂会了,都是见过三姨太的,大惊之下,连忙把尸体放在一辆推车上,送还给了方家。 这具尸体便是三姨太。 方无隅看清他三娘死后一片青白的面孔,手脚冰冷,呆呆地抬起头,正对上孟希声遗憾又柔和的眼神,对他说:“节哀。” 一向张灯结彩的方家上下,马上便飘了白,满目素缟。 方老爷没请医生来验尸,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给三姨太清理尸体,发现她全身淤青,不止是被人侵犯过,还受过一顿毒打。 三姨太究竟受了怎么的待遇不得而知,方家的下人只听方老爷那几天不停地念叨:“你们三姨太烈性,烈性啊,几房人里,她脾气最不好,最顶真,你们都不知道啊。” 念叨完后就发呆,然后去方家祠堂,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路过时总能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 方老爷都不知有多少年没进过祠堂了。 要是放到从前,方无隅看他去祠堂,大概是要笑死了。 现在方无隅看着祠堂内亮着的灯,脸色沉得和牌位上的漆色一样,并没有心情笑一笑。 孟希声也来给三姨太上一炷香。两人一去厅堂,各捻了三根香,跪在蒲团上拜祭完。厅堂正中央摆一副檀香木的沉重棺椁,堂上两根粗壮的白蜡烛幽幽烧着,风吹进来时晃出迷乱的光影,除却风声一切都静默无言。 方无隅在这时候突然想起一事,对孟希声道谢。 城南失火那天他听医院的救护人员说是金大班的孟老板给他们打的电话。方无隅觉得孟希声想得很周到,如果不是他,救护人员晚到一会儿,又要多几个人死。方无隅倒不在意那些与他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他就是很自恋地觉得孟希声打这通电话是怕他出事。 方二少爷一向很会给自己找自在。 孟希声问:“害怕吗?” 方无隅没答,害怕是肯定的。他转过头,面向孟希声:“你在担心我吗?” 孟希声一怔,想起那天炮弹掉下来的时候,方无隅不顾一切冲上来抱住自己的场景。 事后回想,说不感动是假的,尤其这是发生在千钧一发时的行为,纯粹是凭本能做出的反应,因而更加珍贵。孟希声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其实他是心肠极软的人,他的硬气是在骨头里,是一种面对不公时不摧眉折腰的做派。 方无隅就不一样,方无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硬心肠,只对自己看得上的人软一软。 孟希声侧头不语,方无隅眼里映着他如玉的白皙容颜,眸光突然凌厉起来,想把这人打横抱回屋揉搓一番叫他从头到尾变成自己的,再不能分离。他眼底再次翻出血色,每次邪性上头的时候方无隅都这样,但这次还添了许多难以说出口的欲念。 方无隅极少有这种情绪。因为有他爹的榜样在前,他虽年纪不大,却很早便通了人事,知道上床是怎么一回事。孟希声不是第一个叫他产生欲念的人,可从未有个人,让方无隅有过这样肆虐又柔情的欲念。他总是想着把孟希声按在床上折磨他,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念头到这里,又总会变得柔情万状,在孟希声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又想舔着他的眼泪轻声细语地给他说情话。 别人都说方无隅是个神经病,方无隅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大概的确是有病。 方无隅被这欲念逼得嗓子都有点哑,他说:“如果方家要逃,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方无隅突然起来地擒住孟希声的手,问出了这句话。孟希声发了怔,方无隅五官绷紧,不是说笑。他挣开方无隅,心情复杂,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方无隅就像求欢的一头兽,威风凛凛,气势凶狠,前爪抬起,就要把孟希声身上所有与这尘世千丝万缕的关系都一并斩断,让他独独只能仰仗自己依赖自己。 半晌,孟希声问了方无隅一个问题:“如果方家真的不得不逃离云城,以后你们这一大家子,该怎么生活?” 方无隅笑起来:“你以为方家逃了方家就倒了么,你想多了。方家在外省还有店铺和生意的,只是云城待不下去而已,换个地方方家照样能风生水起。” “是么。”孟希声不大懂这些,听他这么说,倒也为方家松了口气。 “那你呢?”过一会儿,孟希声问,“你还是继续当你百无一用的少爷么。” 方无隅脱口说:“这有什么不好?” 孟希声想了想,笑起来:“对,也没什么不好。” 方无隅生来便坐拥一切,他根本也不需要打拼什么,这是他修来的福气,别人眼红都眼红不来。 可他没义务陪着这少爷吃喝玩乐。方无隅有他的生活方式,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想像方无隅这样活。 孟希声祭拜完后起身走出灵堂,方无隅看着他背影在月下行远,看久了,眼神愈发凌厉,他想无论如何,这人他绝不要放走。 方家的确是要逃了,三姨太的死让方老爷认清现状,顾司令全无放过方家的可能,送再多的东西也是有去无回。 方老爷想尽办法,把几房姨太太先送出了云城,再联络巡捕房,让总巡捕把方云深秘密放了。对方原本不肯,虽说是亲戚关系,可方云深若是不见了,顾司令怕要对他问责。可他听说方老爷预备跑路,便同意了对方云深放行。 其实顾司令的目的就是方家,得到了方家的宅子,得到了方家钱财,他也就满意了,可笑方老爷一直想不通。总巡捕让方老爷别动方家的一砖一瓦,全都留给顾司令,说不定顾司令就会放过方家,不会派人去拦截。 方老爷终于醍醐灌顶地明白了这个道理,流了几滴心酸老泪,那几天夜不能眠,不停地围着方家宅院走走停停。 方无隅看不惯他爹这个样子,觉得他爹很没气派,输了便输了,东山再起就是了。 方老爷要是知道他这么想,定会骂句竖子无知。 方无隅从来不管家里的生意,连算盘都不会拨,有很多事情方无隅不知道,方老爷是假装不知道,现在方老爷发现自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逃走的那天选在深夜,一拨人派去接方云深,方老爷这一拨先出城。方无隅在跟他爹出城前叫了两个人,暗暗对他们嘱咐了几句话。 半个小时后,这两人扛着一具晕过去的瘦长身体向方无隅交了差。 方无隅把人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看到孟希声漂亮的容颜。 方家老少就此趁夜逃离了云城,半个小时后方云深赶来和他们会合。 方无隅把孟希声也一并搞上了离开云城的火车。 火车的鸣笛正响,烟囱喷薄出灰黑的雾,一直绵延拉长。出站之后,明亮的长窗在加速度中变成一排白影。 方云深过来时,正好看见方无隅蹲在软卧旁,撑着下巴注视躺着的孟希声。他不安分,不时地摸一下孟希声的脸,碰一下孟希声的手,又闲来无聊地把孟希声手腕上的一根金链子摘了下来给自己戴上,再把他的德国名表给孟希声,像交换信物。 从前孟希声冷傲,他眼巴巴怎么都得不到他的亲近,因这一闷棍敲下去,把人给弄晕了之后,便叫他都得了手。 可方无隅并不是那么开心。他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拿手表换完金链子后,便呆在卧榻旁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着孟希声石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方云深叹气问。 须臾,方无隅说:“我喜欢他。” “他不可能跟你走的。”方云深堵死方无隅的路。 方无隅就算把人弄上了火车,可那又如何,孟希声可以下车,即便是到站了,他也可以坐回去,孟希声不想走,方无隅奈何不了,他能强逼得了一时,不能强逼一世。 方无隅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不管,他就要强逼,就要强迫,他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孟希声,他从未对谁有过这样深的迷恋,即便是无缘,他也要强撑出一星半点的缘分来。 方云深摇摇头,从走廊过去了。 孟希声在天亮时分醒来,他头疼欲裂,眼睛还没睁开就先觉出了疼,摸着后脑勺在床沿撑了一下,没撑住,眼见要倒下去,幸好被方无隅挽起。 天灰蒙蒙的,太阳还没露面,一片小月牙还在将亮的天空里挂着。 孟希声迷迷糊糊,任方无隅给他喂了点水,他囫囵吞下,听到火车响动的辘辘声,惊得人都抖了一下,怔怔地抬起头。 五分钟后,方无隅痛呼出声,惊动了躺在上铺还在熟睡中的方云深。方云深拉着床杆望下去,就见方无隅跌坐在地,捂着发了青的眼睛,一声不吭。 方云深连忙披衣而起,打发走了车上的管理员,说这是家事,转头看见孟希声全身狂怒地站着,拳头捏得极紧,眼角一片鲜红。 方云深对孟希声的印象不算太深,只记得对方清风秀雅,如湖水清凉。现在孟希声面如红纸,怒极的模样竟也骇人。怕他再打,方云深挡在弟弟面前,代方无隅给他道歉。 哪知方无隅死不悔改,偏要爬起来给他拆台:“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跟我走?” 孟希声不可置信道:“谁说我喜欢你?” 方无隅点点胸口:“感觉。” “……” 孟希声怒极而笑,似乎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他深呼吸了一次,挡开这两兄弟,找到列车管理员,询问到下一站还要多久,他要下车。 从管理员那儿,孟希声了解到这是一趟去南京的列车。方家在南京有分店,方老爷已经提前支会了南京,到时会有人来接他们,安排他们的饮食起居。 管理员告诉他,到下一站还有一个多小时。 孟希声转头看见方云深走过来,把几张钞票放到他手心,算是给他回去的车费。他连道好几声对不起,孟希声看着这钱,紧紧攥住。直到方云深发觉他不对劲,看到他气得牙关都在打颤,他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方无隅追过来时,方云深把他拦住,可方无隅力道竟出奇得大,疯了似的要抓住孟希声不给他走。隔着方云深这堵人墙,孟希声鲜红的眼睛直视着方无隅,周围一切场景在这时都消失无影,只剩下一个张牙舞爪的方无隅。他看着这人像个神经病,看着这人惊动了半车的人探头张望。他看清了方无隅眼底的癫狂,也一并把方无隅的心也看清。 这一刻,孟希声突然相信了,方无隅说喜欢他,的确是真心的。 方无隅的喜欢历来是这样,他看上什么,就把什么抓到手里。可孟希声看到了方无隅的真心,却气得更加厉害。他气方无隅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耍阴招下绊子,掳人劫掠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如果这是喜欢,未免也太不堪了。 方无隅不堪,孟希声不想陪着他不堪。他随手抓起什么,朝着还在叫嚷的方无隅就砸了下去。 管理员吓得喊了出来,方云深一把抱住弟弟,惊讶地回头。 一片纷乱中,唯独孟希声握着那铁质的茶壶,冷冷地站着,算是给自己的后脑勺报了个仇。 一个小时后,火车进站,停靠五分钟。方无隅晕在床上辗转反侧,孟希声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他走到出票口询问最快回云城的列车,说是要到今天下午才有。孟希声买了票,把票据仔细地收进口袋。他没离开火车站,一个人坐在门房外的木板长凳上。清晨露水重,何况这还是初春,料峭得很。门房大爷看他人长得不错,不由定睛了一下,请他进来喝口热茶,挡一挡风。 孟希声道谢,捧着热茶看到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早上五点五十八分。 看完时间,他才感觉到手腕上有什么东西,抹开袖子,是方无隅的手表,他时常见他戴的那块。他解开表带想还回去,可门房还没出,火车响动起来,哐当哐当地驶出了站头。 他握着那块表,目送列车在眼前消失。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方无隅冲上来抱住自己的刹那,那个刹那方无隅放弃一切自私自利,只凭本心。 孟希声闭起眼睛,那一幕颠来倒去,不停在脑海里上演,忘都忘不掉。 第11章 几多愁 1935年的初春,方家抵达南京,这座拥有六朝金粉气的古都。 方家到南京后,在颐和路上买了栋三层小洋房。 颐和路是南京著名的公馆区,所住多为富豪,甚至有不少政府官员,因此房价不低。方云深原本不同意住在这里,现在局势不够明朗,大家都是往外卖房子,极少有人往里买房子,还是在这么好的地段买房子,未免太奢侈了。 方老爷一开始也觉不妥,可几房姨太太都住惯了金漆玉瓦,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何况家里人多,房子买太小还真住不下。方老爷被她们磨得不行,最终还是让方云深把那栋洋房买下。 即便是这样好的一栋洋房,都被几房姨太太给嫌弃了个遍。以前方家庭院深深,大家都有自己的院落,走廊花圃,悦人耳目。可如今这洋房虽有三层,也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出个房门就能撞见,声音响些隔壁也听得一清二楚。这直接导致了姨太太们的摩擦变多,勾心斗角愈演愈烈,方老爷不胜其烦。 方云深来到南京后便接手了南京店面的生意,整天忙碌得不见人影。 至于方无隅,他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刚到南京那会儿,方无隅死活要回云城去,被方云深一巴掌打得嘴角流血。从小到大,方云深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至于方老爷,小时候他还追着方无隅打,可方无隅腿脚快人机灵,方老爷跑不过这小兔崽子,长大以后,方老爷老了,方无隅十七郎当岁的青春少年,方老爷早不是他对手。 方无隅顶着怒火到底还算敬重他哥,没顶撞回去。方云深派了人监视他一举一动,不允许他再胡闹。 可方无隅是什么人,岂是你让他不胡闹他就真的会安分的人。方无隅被他哥派来的跟屁虫跟了半个月,没把人搞个半死就算给他哥留的脸面,最后寻到机会故技重施,一闷棍把人敲晕了事,带上几件换洗衣物,当天便订了一张回云城的火车票,跳上了列车。 然而在坐完一天一夜的火车重新抵达云城后,他竟未找到孟希声。 金大班的班主告诉方无隅,七天前孟希声收到家乡来信,似乎是家中有变,让他尽快还乡。孟希声同爷爷商议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囊,拜别了班主,乘上火车离开了云城。至于归期,孟希声未定,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方无隅完全呆住了,紧紧抓着班主的衣袖,哑声问:“他去了哪儿?是北平吗?” 班主看到他瞬间雪白的面孔,惊讶地摇摇头。 孟希声其实并非北平人,家乡灾荒,他一岁半就被父亲爷爷抱着颠沛流离,途径多地,辗转去到北平。没人知道他根蒂何处,中国那么大,尤其现在乱世烟云,到哪里去找一个人。 方无隅回到火车站,在候车长椅上从早坐到晚,列车一波波地停靠,一波波地启程,来去之间不知送走多少人,又归来多少人。直到晚上,方无隅摇摇晃晃地起身,行尸走肉般到出票口买了一张回南京的票。 临发车前,报童斜背麻布单肩包在走廊里吆喝,“华北事变!华北事变!”对面座位上两个穿长衫的老学究低声交流“去岁我还在上海淘到一本朝花社的柔石先生在世时所写的诗集绝本,也不知多少遍地读起先生的诗《血在沸》,却还是激动又热泪盈眶,也难怪鲁迅先生说柔石死后,他失掉很好的朋友,中国也失掉很好的青年。”恰巧报童一路高喊着“华北事变”打他们身边而过,七八岁的稚子喊着国难宛如奏着高歌,另一个学究闻之悲怆,冷笑道:“倭寇未除,四海难清,可恨柔石先生没有马革裹尸,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他们——”同伴急忙捂住他嘴,吓得仿佛有人在看他们,却只见到对面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出神地坐着,少年穿一身西服,倚靠在软卧里,仿佛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眼睛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里议国事的,聊家常的,谁手里的雪茄味飘出,弥漫半个车厢,带孩子的女人用方言骂着,同男人吵起来,管理员过来劝架,又路过几个参军的青年,背着包裹,那样年轻,那样英俊,叫人看到他们身上的军绿制服时都偃息了声量。 这是1935年,深春的南方,阳光极好,四面八方,到时是喧嚣的气息。而方无隅仿佛屏蔽掉了一切,像和别人不在同一个时间空间。他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被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孟希声带走了,再也不能补全。 方无隅悄无声息地走了,方云深到处找他,谁知他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却没把魂儿带回来。 南京城繁华,并非一个云城能比,方无隅是个爱热闹的,换做从前,他早把南京玩儿得翻过来。方云深见他情绪不对,口头宽慰无效,便抽了空拉他去逛南京城散心。 两人走遍繁华地带,最后坐进一家茶围里喝茶。 外面暮色四合,临江的茶围外水色潋滟,一大片火烧云烫着了半边天幕。茶围内烟味比茶香还浓,雅间里传来打牌声,似乎是一人通杀,赢到现在,围观者啧啧称奇。方云深拉着方无隅去凑热闹,方无隅没看几分钟,闹了头疼,要回家睡觉。 “不就是失恋了,做什么天天像个游魂儿似的,一张脸摆得像家里死了人一样,多触霉头。”七姨太埋怨道,“我们家是逃难,不是游玩,他还想带着一个小戏子白养着他,还是个男戏子!真是没人伦的东西!” 哐啷从二楼掉下个宝石蓝的坠子,晶莹剔透的坠头裂开两半。这是前几天方老爷才买给七姨太的外国货,七姨太爱不释手,都舍不得戴。 方无隅丢完坠子双手插兜,流里流气地下了楼,也不顾扑上来要和他拼命的七娘,把人甩在地上之后,径自便出了门。 他去了那家茶围,点一杯浓茶,给自己提点些精神。 他看茶围里卖唱的姑娘,给姑娘打快板的小哥,看来看去,最后决定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孟希声走了,人海茫茫,他怕是寻不到他了,难道这一辈子,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不成。 不行,这样是不对的。 方无隅吞掉半杯茶,花钱请来一个茶围里待招的旗袍女郎,那女人颇有姿色,容貌上乘,合了方无隅眼缘。可坐下来没五分钟,方无隅就被女郎身上的香水味熏得要背过气去,对方的手攀上他胸口,说了些柔情蜜意的话,媚眼如丝,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该有些心猿意马。 方无隅不动如山,叫对方以为他是个性无能。 方无隅到底没能再撑下去,付完钱就让人滚了。对方高跟鞋踩得震天响,像踩的是方无隅的脑袋,转头便把方无隅性无能的事告诉了其他人。方无隅并不知道自己落了这么个名声,以至于后来他再到茶围喝茶时,总觉得这茶围里掌柜的跑堂的还有那些女人们,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方无隅便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再喜欢女人了。诺大一座南京城,倒也不是没有那样的地方。方无隅凭借自己玩出经验来的手段,很快就摸清了这南京城里最出名的南风馆在哪儿。他揣着早上他哥才给他的一笔零花钱,叫馆主把他们这儿最漂亮的都叫上来。 方无隅的口音不像本地人,馆主一双火眼金睛,看透这是个外地来的阔少爷,手里闲钱肯定不少,一路伺候周到,把镇馆的小倌们都摆到了方无隅面前。方无隅扫过一眼,低头喃喃:“这南京城的小倌质量这么差。” 小倌们怫然不悦,个个拿鼻孔对着他。 其实这些二十上下的少年郎们都生得白皙漂亮,方无隅情人眼里出西施,除了孟希声,再鲜艳姣好的容颜都在他眼底成了灰。 于是方无隅逛了回南京城最出名最销魂的南风馆,却一个陪坐都没要,只在雅间里喝光了一壶茶,也算是这南风馆内难得一见的奇景。 从南风馆出来,路过一座大戏院时,方无隅见海报上写的是“红拂传”三个字。他突然想起初见孟希声的那天,因自己一句戏言,没叫孟希声唱成那一出经典的红拂夜奔。方无隅买了票入座,在舞台灯光下看这一出红拂传。 别人掌声雷动,而他袅袅娜娜,浮现的全是孟希声唱戏时的模样。 若是换做孟希声,这句唱词一定更婉转。 若是换做孟希声,这个甩袖一定更漂亮。 戏还没有看完,方无隅便失魂落魄地提早离场了。从大戏院的招牌下走出来时,一丝凉风袭来,他乍凉乍冷,打个喷嚏,惊觉已是初秋。几个月的光景,居然就这么滑过去了。方无隅在秋风起时有点绝望,他想自己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忘掉孟希声。 这天回家,方云深把他叫住,要和他谈一件事。方无隅在外面吃了一顿夜风,不想听,只想回屋睡觉。不想他四娘抱着刚生的儿子在这时跑出来,仿佛贴在墙根偷听,时机抓得刚好,把方无隅拦下,恼道:“家里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不出些力吗?” 方无隅莫名其妙,方云深唉声叹气。 四姨太坐了下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把方云深要说的话都告诉了方无隅。说话时,她眉眼略带不屑。方家两个儿子,一个太嚣张,一个太温和,老的那个就更不用提。她拍拍襁褓里的孩子,祈祷这孩子可千万别像这方家三个里的任何一个。 从四姨太的话里,方无隅知道了方家现如今的真相,那是方老爷打死不愿承认的衰败,是方云深这几年来力不从心的苦苦支撑。 南京的生意早就烂到根里,其实方家早就没剩什么了,唯独在云城还有些本钱在,可为了方云深这条命,为了方家上下,方老爷在离开云城时便把那些本钱都送给了顾司令。 方无隅张了张口,低声说:“送?” 四姨太冷笑:“不然你以为,你哥真的能从巡捕房被放出来吗,我们这一家老小,这么多口人,真的能在那军阀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吗?” 方无隅皱眉。 所以他们不是逃出云城的,而是顾司令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后,高抬贵手,放他们走的。 方无隅坐冷了身体,他想起自己意气风发地对孟希声说,离开云城,方家照样能风生水起。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四姨太又说了许多话,方无隅听懂了她的意思。方家在南京的店面早已抵押给别人了,现在他们是在给别人打工,早不能自己做主了,如今这一大家子的开销,全落在方云深一个人头上,他怎么受得了。方老爷年纪大了,便不去说他,可方无隅年少青春,正是该工作的时候,哪怕不能养活家人,至少把自己先养活了,就是他去茶围喝一壶茶,去南风馆逛一回,去大戏院看一场戏,加起来的钱,都够一个贫苦人家活上好久的了。 方无隅听到这里,心想,怎么不管他爹去说这些话,就是他七娘那根坠子,都贵上天了。 四姨太说得急了,语气开始变重,方云深拦她,两人险至大吵。 争闹中,方无隅拍了下桌子,打断他们。 片刻后,方无隅道:“我做。” 第12章 几多愁 方云深敲他的门是早上五点,方无隅睡得正沉,梦见孟希声吧唧一下亲了他一口,他正要捧住对方的脸做些什么,美梦被拦腰斩断。 五点。要了亲命了。 方无隅从来没这么早起过床。他迷迷瞪瞪地穿衣服,迷迷瞪瞪地刷牙洗漱,再迷迷瞪瞪地被他哥领着坐上有轨电车。 早秋的南京街头,清冷的寒气已经穿街过巷,电车的缆线绷直成紧张的状态,被车厢拖动着驶向远方。 方无隅穿一件薄薄的外氅,竖着领子在车上闭眼打盹,全然不把他哥对他的嘱咐放在心上,他哥见他不听,便打住了话语。 赶早的人群把车厢挤得密不透风,方无隅没坐过这种电车,很不喜欢做夹肉板的滋味,皱眉睁开眼睛,狠狠踩了一脚那个总是杵着自己的家伙,趁对方转过头来的时候又再度闭起眼睛。 方无隅偎在他哥肩头,睡不着,嗫嚅一句:“怎么这么早?” 方云深说:“一贯是这么早。今天我还晚了半小时叫你。以后你就这个时间出门,我会比你早些,等一下带你认认路。” 这么多年,方云深打理家里的生意,早出晚归是家常便饭,方无隅知道他忙,却也从未去认真计较过他怎么个忙法,听他这么说,抿了下薄唇,便在座位上忍耐下来不再乱动。 下车之后,两人绕着大路小巷穿行,抵达店面门口。 方无隅抬头张望店前西洋巴洛克风格的雕花铁门。方云深告诉方无隅,这种风格的门是方家最早用的,几乎引领了一阵风潮。那时候中国的造布技艺登峰造极,丝绸生意遍布多省,洋人们趋之若鹜,大批购买带回本国,称丝绸为东方高贵的布。方家当年也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从这扇铁门上就能看到方家昔年的辉煌。 方无隅被领着介绍给了店里的人,他做文职,从最低做起,难些的他也不会,慢慢学,先把简单地做好。 方无隅写一手好字,以文职而言,起步便跨得很好。这让人惊讶,夸赞道:“你写瘦金体?这笔字倒是很不错。” 瘦金体八面出锋,刀头燕尾,力道十足。方无隅他娘还在世时,亲手教他写瘦金。方无隅也极喜欢这字体,写一笔如刻一刀,痛快淋漓,正对方无隅胃口。他行事便也如这瘦金体般,锋锐全张,以至于后来他娘便不教了,说瘦金体不该体现在处世上,而该体现在为人上,骨骼端正,不为五斗米折腰,俯仰无愧。 不教就不教,方无隅无所谓,不教他就一个人练,照样练得有模有样。 这笔字叫方无隅得到第一通夸奖,也成了唯一一通。 他只安安分分地度过了第一天,办公室的凳子快磨痛了他的屁股。第二天方无隅便迟到了两个多小时,还抱来了两个带绒的靠垫和坐垫。 人一舒服,便容易打瞌睡,尤其天渐凉了,抱着靠垫趴在办公桌上一睡便沉。 被人拍醒,换做从前,就他那起床气能惊煞整个云城。可这不是云城,别人也不是方家下人,并不为他倒霉催的样子所吓倒,反而厌恶之色更浓。 方无隅这十八年来叫别人看惯了他的眼色,可他自己是从来不看别人眼色的,他学不来,也做不到。他发现自己的眼色不足以震慑他人,也没法像以前一样使唤几个下人来暴揍人家一顿,便抱着他带来的靠垫一路雷厉风行地出去了,还踢翻了一个纸篓,摔碎了一个花瓶,出门后便听人在背后骂他,方无隅信手一甩,靠垫往后一飞,居然正中人家脑门。 方无隅在楼梯口转头看到人家被他砸得脚一跄踉,绊倒在地,他大笑两声,吹着哨子去茶围里吃茶了。 晚上归家便被方云深训了一顿,方无隅懒懒散散地听着,到底心思没在上面,骂什么都不管用的。 方无隅也不是没想过,要做点自己的事业,可他不愿和人挤在一间破办公室里,天天拿他的瘦金体写些无用的文稿,不止玷污了他的瘦金体,还玷污了他的手。他想做生意,想让方家恢复往日风貌,想入非非半天,却在茶围的茶香里和大戏院咿咿呀呀的戏腔里把雄心壮志彻底化成绕指柔。他想方家祖先耗费多少年才支撑起了方家的脊梁,凭他又怎么做得到,他没资本,换做还在云城的时候,他必定可以有所作为。 想来想去,倒是把光阴都耗费在了想象上。 人家以前骂方家二少爷屁事不会,只能当个纨绔。方无隅不信,现在他也不信,他觉得自己聪明,凭他想做,便能做好。只是他现在在做的事他不想做,不喜欢做而已。 那天方无隅到下午一点,吃完中饭才去上班,还没进办公室的门,在楼梯口便听里面的人嚼舌根,说方无隅,竟还说方云深。方云深也不知怎么,今天竟没来。他们便把方无隅的火撒到方云深头上,说连方云深都摆起了谱,果然蛇鼠一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到现在还把自己当少爷呢。 方无隅火气一上来,也不知顺手抄起了什么,进门就往人家头上抡,等四周惊呼声响起时,他才发觉自己满手的血。他使劲地把血在衣服上擦了擦,吞了吞喉咙,在一片纷乱中抽身逃离,晕乎乎地走在大街小巷,好不容易看到水龙头,把手洗净,才松了口气。 方无隅磨到晚上十一点,这才敢回家。他想给他哥多点时间消化,骂他的时候能骂得轻些。回家才发觉不对,家里都没人,只留了一个下人,磕磕巴巴地说人都在医院,不行了,不行了。方无隅吃了一吓:“死了?” 下人老泪纵横,显然被吓得不轻。 方无隅没想到会把人打死,叫了黄包车赶到医院,还在走廊便看见他那七娘坐在长椅上,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嘴唇雪白。病房里传来他几个后娘的痛哭声,方无隅放慢了脚步,直到他哥突然失声大叫父亲,他惊得皮毛倒竖,拔腿便往病房跑。 方老爷死了。 方老爷是死在七姨太的肚皮上,他大白天行淫,同七姨太研究房术,颠鸾倒凤之间,心脏骤然跳快,目眦尽裂,还吐了一口血,喷在七姨太脸上。七姨太吓得惊叫,方老爷便睁着眼睛倒在她雪白的身体上。 送到医院抢救了大半日,终究是没能抢救回来。 方无隅用手撑住病房的墙壁,才发现自己腿软。他看着那具尸体,这生了自己的人已面目青白,再不能来嫌弃他这只会与他作对的儿子。 方老爷的葬礼方无隅没能参与,他在那之前就因为打人伤人被关进了警察局。 葬礼由方云深一手操办,方老爷这马上风的死法实在难以启齿,对外便宣称是方老爷犯了旧疾而死。葬礼完毕之后方云深去警察局看了方无隅一回,说自己会想办法为他周旋,尽量让他早些出来。 他没骂方无隅,一句责备都没有,方无隅点点头,头一次对他哥说了句谢谢。 1935年的秋冬,方无隅在牢里度过。好在他哥转圜之后,让他在除夕夜那天放出来了,没在牢里过年。 除夕夜过后的夜里十二点,方无隅在一间胡同平房里吃了一碗他哥亲自给他做的生日长寿面。 家里只剩下方云深和四姨太了。方老爷死后,几房姨太太闹着要分家产,其实方家哪儿还有多少家产,方云深便把那栋小洋房转手卖了,把大头都分给了姨太太们,自己只拿到了一丁点。分完家产,几房姨太太或预备归家,或在南京城暂留,其中七姨太得了心病,成天像失了魂一样,她的家人赶来把她接走了。只有四姨太抱着孩子,留在了方家。 方无隅看着那孩子,听他哥费尽心思地想用最委婉的词句,把这见不得光的事告诉他。 其实方无隅早猜到了。 那天方家大火,他看见他哥和四姨太被关在同一间屋子里时,便觉察出了端倪。就凭他爹那身子骨,怎么可能一发中地,这孩子才不是他兄弟,而是他侄子。 方无隅倒不觉得这见不得光,他爹中看不中用,嫁给他都是遭了殃。方无隅吸溜着面条,对这事置若罔闻,他哥看他没什么反应,便也赶紧岔开了话题。他那四娘现在成了他大嫂,倒是有话要对他说,可被他哥阻止了,似乎是看在大过年又是方无隅生日的份上,让她不要开口。 方无隅吃完面便去房间睡觉,这平房才二十平,就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大的给人家夫妻,方无隅钻进小房间,关上门,倒头便扑在床上。 胡同里楼房与楼房挨得紧,对面好几扇窗户灯火通明,热热闹闹地在吃年夜饭。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这话说得的确很对。 方无隅听着别人的热闹,在黑暗里突然很想孟希声,想到血液回流都变速,抽得他心脏生疼。 他觉得自己约莫也和方家一样烂了根,他爹死在马上风上,他哥瞒着他和四娘通奸,而他敲破了人家的脑袋,占了满手的血。 他那样地想念孟希声,觉得孟希声是他这十九年所遇之中,唯一一抹干净的清风,可就这么从他生命里吹过去了。 第13章 几多愁 牢房的硬石床让方无隅腰酸背痛,方无隅在家睡了整整三天。年纪轻,身体倒是好全了,能吃能喝,能蹦能跳,可精神却比坐牢时还要萎靡。 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方无隅都在床上睡觉,精神越闷,便睡得越多,可越睡,精神却更难好。这是个死循环,方无隅却没有要挣脱的迹象,每天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大嫂看不过去,隔着房门破口大骂,方云深拦都拦不住。方无隅听不得别人骂他,精神再不好都要起来怼人家一鼻子。索性他哥及时进来,坐在床边,好心好意地劝他,也把当下境况告诉了他。 本来方无隅作为家中二子,也该分得一份财产,可他打人一事闹得太大,人家脑袋都开了瓢,伤得可不轻,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再加上为了能让他早些出狱,上下打点了不少钱,这些钱加起来属于他那份的财产也就用得七七八八了。方云深叹着气,让方无隅不要怪他大嫂,因为家里的情况也很难,方家还未树倒猢狲散前,一应开销太大,方老爷竟瞒着方云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外债,现在方老爷倒是一死干净,可父债子偿,那笔天价的债款却背在了方云深身上,如今不止方云深,连他大嫂也要到外面工作,家里还有个孩子要养,处境可谓煎熬。 方云深一通话说完,方无隅在被窝里躬着不动,把自己弯成座山丘。 方云深见妻子骂累回屋,他赶紧把门关牢,偷偷从被窝底下塞给方无隅一包厚厚的信封纸袋,方无隅摸到了那东西,脑袋像鸵鸟似的终于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好在家里还有些值钱的物件,有些是你的,你的玉扳指,戒指,还有那块德国的表,我拿去典当了,也算一笔不小的钱,”方云深妥帖地把信封按在方无隅手里,压低了声音说,“可别叫你大嫂知道,你也别和她争。这钱你拿着,是属于你的。” 方无隅突然感觉很难过,可他却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喜怒哀乐像从身体里被蒸发掉了一样,每一种情绪都懒于抬头。方无隅知道他哥说谎,单是那块德国手表,他早就给了孟希声,怎么可能拿去典当。这钱不是属于他的,方无隅抓着那包钱,却没有还给他哥的魄力。 方无隅抬起头,看定他哥,眼神茫茫然的,好久才说:“哥,我难受。” “哪里难受?”方云深担忧地摸摸他头,“是不是病了才老是睡着,病了怎么不说。” 方无隅摇头:“我不知道。” 许久,方云深叹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方无隅抱着那钱再次睡下去时,方云深说:“那孟希声,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方无隅心想,自然是喜欢他的,可要说自己现在这样是因为孟希声,那倒也不十分准确。方无隅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牢里的时候他总是做梦,梦到孟希声离开了他,又梦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奔跑,梦到他爹死不瞑目地看着他。奇怪的是,出狱之后那些梦反而一个都不做了,这些天他都是一觉到天亮。方无隅无聊地把这归咎为是牢房的床太硬,身体不适之下,难免要做些恶梦。后来想想又不对,正确的逻辑难道不是床太舒服了睡得太香甜了才会做梦么。他就这么在这无趣的问题上想了一个多小时。 总而言之,现在就连恶梦都不来搅扰他了。整个人都空荡荡的,没东西来填满。 方无隅抱着那钱睡到傍晚,被饿醒了。家里没人,厨房的锅碗瓢盆干干净净,一点残羹冷炙都没剩下。他觅食失败,便从信封里随手抽了几沓,也没数清是多少,塞进口袋出了门。 方无隅没什么胃口,便去了茶围,点了一盏好茶慢慢地饮,看茶围外夜色将落。喝到一半,他突然觉得这茶太淡,太清,太苦,不想再喝了。转头正要丢钱离开时,撞到一个少年,那少年眉眼间与孟希声两分相似,叫方无隅微微定睛了一下。少年脸上的笑容奇怪,跌跌拌拌地出了茶围。 茶围里收钱的伙计神神秘秘地说:“他才去过一趟神仙境界。” 方无隅说:“这世上哪有神仙境界。” 伙计说:“有的。” 方无隅被他领着,钻进一扇门,见识到了这茶围里暗藏的别有洞天,一个烟熏火燎的神仙洞府。 打从那天起,方无隅便开始慢慢地不着家,他大哥一开始倒也欢喜,总不能老赖在床上,实在不像个样子,哪怕不工作,也该去外面走走,多沾沾人气,纾解心情。直到那天妻子打扫屋子时,发现了那封方云深给方无隅的信封壳子,把它拍到方云深面前,斥道:“你看,你弟居然还藏了私房钱!” 方云深紧张至极,怕被妻子发现了真相,可没多久视线就被信封吸引,拿起来一看,里面就只剩三四张钱票子。那瞬间方云深心里极度不安,妻子还在旁边骂着“他哪里来的钱?是不是你偷偷给的?”方云深被扰得发了脾气,难得也对妻子爆了粗口:“闭嘴!”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方云深仔细看了看那信封,的确是他给方无隅的,可他送出去的时候还鼓胀得很,现在瘦瘪得不成样子。 那可是笔不少的钱,怎么用得这么快? 方云深呼吸都滞了一下,马上又安慰自己,兴许是弟弟把钱存进了银行,只留了这几张当零花钱用。 可方云深到底不傻,方无隅这阵子突然一反常态,天天往外跑,特意留给他的钱又见了底,两条线索一合,当中必有古怪。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方云深了解方无隅的脾性,知道他是强逼不出话来的人,便留着心等他出门,一路尾随,跟着方无隅到了茶围,背对着他坐下。 就见方无隅喝了一盏茶,支着下颌发呆。他心里犯疑,每天他就是来茶围喝茶么。 这时茶围里的伙计走过去,方云深见他和方无隅说了几句话,便把方无隅拉着走到了一座被屏风掩着的门里去了。 方云深跟去时,有人将他拦下,说那地方可不是容易进的。方云深笑一笑,摸出过路费来给这人,指指那门,挂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听人说,里面极好,我也是想来试一试。” 那人惦着手里的钱,给方云深开了门。 走道很暗,漂浮着晦涩的空气,烟味瓢泼送来。方云深是不抽烟的,更不消说这烟味如此呛人,可他不想叫领路的人看出端倪,硬是忍下咳嗽的冲动。 这约莫才十几平的石头房子,紧靠着摆了十张床榻,每个床头都放一张矮几,矮几上布了茶盏,和破旧的欧式台灯,花色早凋零磨损,还有一个藏着烟膏的纸包,并配上一杆古铜金属款式的烟杆子。 方云深看进去,方无隅正摩挲着那烟膏,片刻后把它装进烟杆子里。他歪着头,屈腿坐在床榻上,左臂搭着矮几,神色漫不经心到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事,薄唇轻轻抿着,那副锋利的眉眼尽数被其他人吞云吐雾的气体掩盖。 方无隅那样好看。 他坐在那儿装着烟膏的样子,充满了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方无隅总是嚣张的,从前他那股嚣张劲儿源于他家大势大,横行霸道,无所顾忌,而现在,他的嚣张变成了破罐破摔的生死无畏,仿佛作践完这一场,低头便可去赴了黄泉。 方云深那一刻涌起的竟非愤怒,而是无来由的心疼,心疼得无以复加,竟至红了眼眶。 而方无隅很自然地抬了下头,手里的动作停住,透过重重烟幕,就这么在他哥的眼皮子底下现了形。 两人从茶围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一丝余晖尚未散尽。 方云深带方无隅去医院看医生,给他做了尿检血检后,医生低头和方云深低语。 检验结果呈阳性,方无隅的确在吸食大烟。方云深全身冰冷,一转头的功夫,方无隅人就不见了。他发了疯地去找他,甚至再度去了那间茶围,可不见方无隅人影。方云深此刻泛起了极度的愤怒和担忧,他找不到方无隅,无奈之下,只能先去了警察局,举报那茶围里暗藏了一个烟窝。 之后方云深去工作的地方请了三天假,回家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无论妻子说什么他都不应,只等着方无隅回家。 方无隅总要回来拿钱,吃喝需要钱,如果他烟瘾重的话,那就更需要回来了。 这样一想,方云深心更痛。 等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方无隅摸着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家门。方云深听到动静,往墙上一看挂钟。这时间倒是掐得很好,往常这个点,他和妻子都已经出门上班。 这兔崽子。 方云深咒骂一句,不等方无隅转动钥匙,他已经把门打开,拎着方无隅把他掀在地上。 打了几下之后,方无隅开始还击,抱着他哥的腰撞在墙上。这绝不叫自己吃亏的孽性倒是丝毫没改,不管亲爹亲妈,再亲的人敢打了他,他总要还回去才罢休。 从打架这方面而言,方云深本来不是他弟弟的对手,只不过方无隅这两天不敢回家,又饿又累又困,钱都陷在了那茶围的烟窝里,关键是付了钱烟膏都没装完转头就被他哥抓个正着,白白浪费了这天价的东西,一口都没来得及抽。 体力不济之下,未免就不是他哥的对手,被他哥揪着揍了一顿,直到他吐了口血出来,他哥才吓住了,总算住手。 方无隅顶着那张挂了彩的脸跌跌撞撞地跑到镜子前一照,害怕自己掉了颗牙有损他形象,掰扯着嘴巴看完,一口牙全淹在血水里,不过全都好端端的,非常顽强地没离家出走,就是血流个不停。 方云深比方无隅还紧张,哆嗦着说给我看看伤哪儿了,方无隅趁他不备,一拳便揍在他肚子上,方云深瘫软在地。 方无隅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房间里拿钱,片刻后,他跄踉几步站到他哥面前,他哥捂着肚子还没站起来,方无隅喘着气问:“我钱呢?” 方云深一边痛吟一边怒斥:“那是你的钱么,那是我给你的!” 方无隅也不期望得到他回答,在几间屋子里一通搜刮,把看到的现钱全攥在了手心里,塞进口袋,径自便要出门。 脚下一沉,方云深抓住他裤脚,叫他:“小隅……” 方无隅吸了下鼻子,好半晌,他才说:“哥,你别管我了。” 他嗓子哑,方云深以为他在哭。方云深借着方无隅的身体爬起来了,方无隅也并未扶一把,等他哥那张脸移到他面前时,他也没去看,微垂着头颅,浓密睫毛覆着眼眶,里面一片鲜红,血丝布满,却无泪亦无光。 方云深大概又说了许多话,左不过是那些劝诫的老话,我不管你谁管你,我是你大哥,长兄为父,你要痛改前非,要学好…… 方无隅不听,拉扯之间,他已经转动门把,他哥怒道:“你要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 方无隅停了三秒,满不在乎地说:“知道了。” 就此启门离开。 方云深愣了一会儿,出门追去时,竟已没了方无隅踪影。 他大概是知道方无隅是怎样的秉性,从前方无隅和爹吵架,爹也不知多少次叫他滚出去别回来,方无隅是个他爹叫他往东他就偏要往西的人,你不让我回来,我就偏要大摇大摆地回来,把你气个半死。有一次,方无隅回来的时候甚至把大门都给拆了,说是嫌门太窄他进不来。 可他不是爹,方无隅不会和他来这一套,他说别回来,也许方无隅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方无隅这孽障,摸透了至亲者的性格,于是反其道而行,彻底伤他们的心,就连那句“知道了”,都是带着一丝报复的痛快在说,仿佛料准了此刻方云深懊悔的心情。 其实方无隅并未走远,他只是没往楼下走,而是蹲在了楼上,等他哥蹒跚着回来后,他在楼梯口朝下观望,见他哥抖着手开门,钥匙落在地上。他看不清他哥的表情,单看背影,差点以为这是个连钥匙孔都插不对的老人家。 方无隅在他哥进门后才下楼,抬手在额头搭个凉棚,眯眼从指缝间觑见东升的朝阳,一片华彩。 方无隅数了数自己手上的钱,够他几天花销。他无家可归了,便去一个朋友家暂住。朋友是在茶围的烟窝里认识的,连狐朋狗友都称不上,不过一烟友,吞云吐雾时并肩去那神仙境界里逍遥一回,醒来后还要管方无隅要房钱。 茶围被封,警察端掉了烟窝。方无隅从他这儿得到这消息,心想一定是他哥干的。 断了来源,方无隅皱了下眉,索性烟友有其他途径,只要有钱,不怕抽不着。 方无隅便跟着他胡混,走街串巷,把仅剩的一点钱消耗在这上面。 这钱经不住这样花,没几天便用个精光。对方还来不及摆出脸色,方无隅就说:“有什么生财的法子,带我一个。” 这些天,他倒也见识过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了。烟友笑眯眯地笼住他肩,偷偷把这市井里三教九流的门道传授给他。 方无隅现学现卖,坑蒙拐骗里他当幌子,翻墙偷盗里他当把风,竟也毫无纰漏,做得有模有样,分钱的时候还能凭借巧舌如簧,多得一杯羹。 从前在云城,他便横行欺市嚣张无忌,他这人,一贯是少了些同情心。现在数着这不义之财,他便想,也许自己生性便无情无义。 这一念浮起,他又想起了孟希声,胸腔里徒然泛起的酸胀感,差点让他把钱都跌落在地。 真要这么说的话,为什么对孟希声不是这样。 方无隅好久没让自己去想孟希声了。就好像自己现在在做的事,不配让孟希声存于他脑海之中。 方无隅压下这念头,闭上眼睛把钱塞进口袋。他抽了两下鼻翼,犯了烟瘾。 这天晚上方无隅在神仙境界里看见了孟希声,孟希声朗朗地站在湖畔,捻着兰花指唱着嬉笑怒骂的花田错,他却吓得频频后退,也不知为什么嚎啕大哭,最后失足落于湖中,在床上一惊而醒。 方无隅摸到自己满面泪水。 这是第一次,他抽烟之后,竟未做一个美梦。 三天后,烟友接了一宗买卖,方无隅和他并了另外几个流窜之徒,去一栋小洋房里盗一幅画。 到小洋房踩点的时候,方无隅愣住,这小洋房,便是去岁方云深买下来的那栋,如今已成了别人的了。 这点都不用踩了,方无隅画了一张小洋房的详细布景图,对这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了如指掌,从哪里翻进去,画会挂在哪里,他都门清。把图交出去之前,他要求这宗买卖得多分他一成的利,对方同意了。 晚上方无隅把风,没想到却出了大事。 本已确认家主外出的小洋房里,也不知为何会多出一个熟睡的女人来,女人被楼下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下了床。 方无隅还在把风,唇上叼着一根烟,在明灭的火星子里他突然听见同伴纷乱的脚步声,那几个人没把画带出来,却双手是血。 方无隅嘴角的烟掉了下来,长长的烟灰断成几截。 第二天警察局接到报案,颐和路上某栋小洋房内发生命案,死掉的女人身中五刀,流血而亡。警察局立案侦查,矛头直指那些三教九流之地的地痞流氓,初步怀疑是行窃事发,将人捅死。 风声紧,烟友吓得不敢出门,方无隅坐在椅子里发呆。几天后,方无隅出去打听风声,觉得不对劲,收拾好东西要走。结果他那烟友不肯走,死活要待在这间屋子里避难。 方无隅带上自己的钱离开。 没多久,他的危机感得到证实。 这宗买卖他们只是卒子,也不知幕后人是谁,但显然这已经到了弃车保帅的境地了,他走后才一天,警车就开进那条胡同去搜人了,可见是有人把他们出卖,要把这祸事推在他们头上。 方无隅无处可去,只能在一间小旅馆暂避,想等风头过去。 可警察局没多久便出了几张通缉令,他的画像被贴上了墙。这一定是被抓的人供出了他,也许警察都已经去他哥家里搜过了。 方无隅绝望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他躺了没多久,雪上加霜地又犯了烟瘾。哆哆嗦嗦地找了半天,却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烟茬子。 方无隅把这些细枝末节宝贝似地抽完,酣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咚咚咚。 他被小旅馆的老板敲开了房门,要他付接下里的房钱,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点点钱,这点钱他还不想交出去,要留着买烟。便转头和老板说宽限一日,明天他就给。怕老板见过通缉令,会认出他的模样,他说完便砰地把门关上。对方在门外叫骂了几句,说到晚上他还交不出钱,就把他拉到警察局去。 方无隅靠着门,发现自己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洗了把澡,揣上那点钱,等天黑后,趁着夜色翻墙离开了。 三伏天,大晚上竟也一丝风都无,沉沉的燥热却让方无隅觉得冷。他一路走身上的温度一路掉,走到背光的阴影之地时,烟瘾已经把他折磨得抬不动脚了。他倚着墙发抖,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大概是快死了。 其实他明白,他那点钱,不够买烟,那些吸血鬼并不会把烟卖给他。 方无隅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突然很想回家,很想他哥,从离开他哥那天起,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 方无隅勉强走到了他哥的楼底下,看到窗户亮着灯,他擦干净因为烟瘾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上楼之后,却在门外伫立良久,最后还是没敲动那扇门。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连累他哥。 离开胡同,他又想去买烟,也许他求求人家,人家会分点烟给他。 求人如吞三尺剑,方无隅还从来没求过人。他不愿意,哪怕死了。 方无隅想到死,家不能回,烟又买不到,通缉令还在张贴着,仿佛一切生路,都在眼前断送。 他把身上的外套扣好纽扣,整理了一下裤子,哪怕要死,也得体面的死。 可怎么死呢。 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怕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是拼了命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他那么要活,他哪里想死了。 这时候,他听到缥缈若无的一缕唱戏声,慢慢抬起头,拐入一条路灯敞亮的大街。 那里竖着一家大戏院,他刚来南京时还去里面听过一场红拂传,半路因为思念孟希声,便离场而去。 唱的竟然还是红拂传。 方无隅笑出了声,他站不住了,蹲下来听那大戏院里偶尔飘出一缕唱戏声,听着听着,等突然传出疑似孟希声的唱腔时,方无隅猛地一颤,苦笑。 他这痴病看来是好不了了。 方无隅是票友,而孟希声的唱腔很独特,没多久,他便发觉不对,疯了似的奔过去,也不管路上的人会不会认出他这个通缉犯。 孟希声唱的是西皮慢板,一板三眼,迂回婉转。别说是在云城,或在南京,这样的唱腔,就是放在当年那红墙黄瓦里还住着那些龙袍辫子们的时候,在那盛气凌人的佛爷万岁爷面前,也是绝顶的出彩。 方无隅退后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到挂在大戏院高处的海报上,是孟希声扮成红拂女的模样。 大戏院的一出红拂女在晚上九点半正式结束,新来的男旦手捧鲜花带众谢幕,观众席掌声雷动。角儿们才下了台,记者就把人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着相机对他们咔嚓咔嚓地摄下几张照再说,尤其是今天挑大梁的少年。 角儿们进后台卸妆,班主一一和几个记者熟人握手,喜上眉梢,照这形势,新晋的男旦明天必定红遍南京,名声大噪。 那少年从后台出来时把一圈人看得惊讶,他换上了一件月白长褂,半截漂亮的脖颈掩在衣领里,单薄的身形穿过闪光灯,素面朝天之下,竟是这样端方秀雅的人物。记者们要在报纸上给他做个专栏,少年与他们周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在爷爷的掩护下,趁机抽身而去。 大戏院的观众早散了个空,半夜十一点了,他从后门仓皇出来,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鲜花。 花香清淡,心不在焉地嗅了嗅,抬头看见街对面亮起的路灯下,站了一个人。 方无隅站在那儿,头发掩盖眉目,路灯昏昧,把他照得像过了水般朦胧。 给他看一眼就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方无隅想走过去确认,可他竟不敢。他不敢,对面那个人却走过来了,带着一捧鲜花,和一身干净气息。 方无隅觉得心跳从未有过地奔腾了起来,心脏里那块他始终没办法填满的地方突然生根发芽,摧枯拉朽般地要长出新生的血肉来。 “方无隅?” 孟希声在路灯照不到的界限外停住,确认似的喊他。见他不应,人也不动,奇怪地又走近几步。这次,他看清了,抿了下薄薄的唇,叫他:“方无隅。” 方无隅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了孟希声,鲜花落地,孟希声没有回抱住他,却也没有推开他。 这么多年来,方无隅随性而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所顾忌,哪怕伤害最亲近的人,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狠不下心来痛批自己。直到现在,方无隅觉得自己确实卑鄙无耻,他正在往深渊里掉,但看见孟希声站在深渊上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哪怕这可能会把孟希声一同拽下来,他也不想再一次放这个人走。 1936年,盛夏,方无隅重遇孟希声。他抱着这单薄的少年,哭得好大声,几乎把孟希声的肩头都哭湿了。 第14章 几多愁 孟希声从云城回家乡料理完家事,一路和爷爷南下,辗转多地后来到南京,如今已有两月。他打听方家消息,却一无所获。 直到爷爷在街上偶遇方云深,方云深给他留了联系方式,孟希声这才得以登门拜访。 方云深请爷孙两在家里吃饭,饭后同孟希声把来南京后所经历的一切是是非非娓娓道来。孟希声看着灯下方云深诉说的模样,仿佛已脱离了悲喜,对方家的衰败,父死的哀伤,都淡薄了许多,唯独牵挂着的,就是方无隅那混账东西。 孟希声在倾听的过程里始终也没吱声,可他这人藏不住情绪,喜怒皆形于色,通透的眉目里清清楚楚地印着他当下的心情。 方无隅,果然是个成事不足的混账少爷。 屁,现在连少爷也不是了,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孟希声冷笑着,气得抓了下桌角,指甲抠出一丝声响,方云深也恰好说完了。 两厢沉默片刻,孟希声问方无隅现在在哪儿,方云深摇头。 这天晚上,孟希声和爷爷告别时,方云深叫住他,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打听方家?” 方无隅对孟希声的贪爱表露无遗,可他记不得孟希声给过方无隅什么好脸色,倒是那时候在列车上,他给方无隅的那一拳,印象深刻。方云深也不知为什么要问,仿佛是想替弟弟确认什么。 孟希声侧过半边身子,低声道:“他拿了我一样东西,我得要回来。他给了我一样东西,我得还回去。” 方云深听得云里雾里,只说:“什么东西,我倒可以帮你找找,兴许还在他房里。” 孟希声摸到手腕上那块表,没把它露出来,转身道句再会。 半个月后,方无隅被警察局通缉,孟希声落根南京,进了一家戏班。孟希声没看到通缉令,他也不知道方无隅现在的境况,只从报纸上得知这宗命案。 现在这张报纸被拿来垫杯子,字迹都糊得看不清了。 孟希声盯着报纸上触目惊心的“惨案”二字,冷冷地抬起头,看着一桌之隔的方无隅。爷爷进来送了两杯凉茶,对方无隅还是旧时的称呼,叫他方二少爷。 这栋小别院是孟希声来南京时租下的,不大,带两个跨院,他和爷爷各住一处,胜在清幽。 等爷爷离开,方无隅越过桌子抓住他白白一截手腕,急着辩驳:“我真没杀人,你信我。” 孟希声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被方无隅摸到坚硬表带,看清他所戴正是他当年给他的那块德国表,方无隅喜不自禁,献宝似的把自己的袖子也撩开:“我也戴着呢。” 灯下金光涟涟。 这条金手链是孟希声出生时便戴着的,长大后去金店多镶了两节,方无隅腕骨比孟希声粗,链子在皮肉上勒成紧紧的一圈,自从得了它之后,再没将它解开。 孟希声把手表给他,管他还金链子:“给我。” 方无隅把手缩回去,见状把表给他重新戴上,孟希声不戴,只管要自己的金链子,两人争了半晌,方无隅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孟希声一恼,扫腿把方无隅撂倒。 方无隅跌坐在地,耍无赖不肯起来,宛如瘫痪病人在地上划船,蹭着孟希声裤脚,抱他大腿。 “你怎么不把我的表扔了?”方无隅抬起头,孩子气地笑,仿佛比孟希声还小了三岁。 孟希声拉长了一张脸:“你起不起来?” 方无隅笑出了从前张扬的脾性,语气笃定得让孟希声想把他踹出去:“你舍不得扔,是不是?” 于是孟希声便当真踹了,方无隅哎哟一声,借机在地上滚了三滚,直接翻出门框掉下台阶,然后把伤势坐实,眨巴着眼睛说:“这下真起不来了。” “……”孟希声拍拍褂子上的灰,说,“那就别起来了。” 他转身合上门,开了台灯在屋子里铺床。方无隅得不到他搀扶,只能自己从地上死而复生。开门要进,门却从里面上了栓。他卖乖不敢踹,在外面好言好语地赔着不是,孟希声听了想笑,换做从前,方无隅还不分分钟把这门连带这屋顶都给掀了。 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 台灯一灭,孟希声盖上被子睡觉。 见屋子黑了,一瞬的光影熄灭叫方无隅有些失落,没了力气再胡搅蛮缠。 天很热,夜色也没降低温度,方无隅却冷得在台阶上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的动静太大,会闹到孟希声起来观望他在做什么,便躲得远些,在两间跨院之间的铁门上放任自己痛苦不堪。 十八地狱也不过如此了。索性没镜子,要让他看到自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宁愿把世界上的镜子都打破。 方无隅也不知孟希声什么时候来的,他踩着干净的平底布鞋,没发出一丝声响,亦或者他太难受了,没来得及察觉。等某个瞬间看见他时,方无隅全身的血都凉了,这感觉让他本来就没什么温度的身体犹如掉进冰窟。 一年多不见,孟希声于月下站立的身姿仍旧如鹤,这绮年玉貌的少年一点没变,只是眉宇里更多了几分坚韧,精气神也比从前更好。 他与面前的方无隅形成鲜明对比,烟瘾发作的样子使得方无隅脸色难看至极,他匆忙地擦掉眼泪鼻涕,似乎是想开个玩笑,可实在没有余力,勉强攒出一个笑来,说:“你离我远些,小心传染给你,我,我感冒了……” 孟希声要靠近,方无隅吓得退后几步,结果被门槛绊倒,摔了个五体投地,仅剩的一点形象全部坍塌,方无隅:“……” 孟希声扶他时,低低地骂:“活该。” 方无隅颤抖不停,孟希声手心贴着他一把形销骨立的身体,压下难过的冲动,告诉自己,他活该,这人作孽多端,他活该啊。 方无隅最终倒在孟希声怀里,死死地揪着他衣服,痛苦地呓语着乱七八糟的话。 孟希声翻箱倒柜,把爷爷都惊醒。好不容易找出一盒雪茄,是昔年喜欢他的戏迷所赠,据说还是外国牌子的,可他不懂抽烟,更别说是雪茄了,便把它和其他人送的礼物一并锁在了箱子里。 他点上一根给方无隅缓解烟瘾,方无隅拼命地抽着,每一下都用力地过肺,他嫌不够,又点了一根,同时抽两支雪茄。 很快烟雾弥漫,雪茄浓郁,苦中带甜,孟希声把咳嗽的爷爷推出去,也不顾要保护嗓子和肺,把自己和方无隅一起关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 这一夜方无隅大概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事后他却一句也想不起来。问孟希声,孟希声淡淡道,痛苦时的疯话,记它做什么。方无隅便猜想,他定是说了许多不好的话。人说犯了烟瘾的人,狠起来连亲爹亲妈都杀,而他本就是个心里没什么情义的人。 可到底他一腔的痴爱都付诸在了孟希声身上,若是真的伤了他,他要后悔一辈子。 而这一夜孟希声始终沉默,仿佛知道方无隅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听不进任何的劝慰,他只是尽量地压着他抱着他,不让他去撞墙,也不管方无隅嘴巴里骂了些什么话。到最后方无隅出尽了冷汗,闹光了所有的力气,吐息不匀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不敢放下他,请爷爷去外面端来一壶温茶,慢慢地喂给他。方无隅囫囵吞了,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爷爷看到孟希声手上被掐得青紫的淤痕,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迹,惊得去拿伤药。 边涂边叹,说你执意来南京,原是为了这方二少爷,我也早就猜到了。孟希声也不说话,抱着方无隅把他放到床上,守着他直到他醒来。 方无隅睁眼便看到孟希声的伤,心里一紧,可对方神色严峻,殊无问责之意,也无悲戚,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帮你戒了它。” 方无隅哑了嗓子,好久才无丝毫转圜余地地下定决心:“好,我一定戒了它。” 不过终归决心易下,付诸难行。孟希声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去戏班请了五天的假,到一间诊所咨询了戒烟的有关方法,医生是个德国洋医生,给他开了麻醉剂和镇定剂,还写了张营养膳食的清单。走出诊所孟希声就去菜场按照单子买了食材,想了想,又到杂货铺子里买了几条麻绳,和一袋用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糖糕。 归家时方无隅看上去还不错,脸色苍白,但能自己捧着杯子喝茶。他闻到糖糕的香味,眉目喜悦地一抬。因眼眶里血丝未退,面上黑云盘绕,他自己倒不觉得,乍一看过来时,孟希声觉得他一身煞气,又阴又厉。 两人分着把糖糕吃完,最后一块抢夺不下,一人一半。 胃里进了足够糖分的方无隅看上去温顺许多,缠着孟希声给他道歉,摸他手上的淤青,还想亲他脸上的刮痕,差点被孟希声一拳揍翻在地。 方无隅主动交出手腕,说:“把我捆起来,省得我再伤你。” 孟希声当真扯出一条新买的绳子,方无隅惊了:“你还真捆?” 孟希声笑了笑,说:“看情形。” 方无隅怏怏地盯着那绳子,想把它烧了。 孟希声遵医嘱给方无隅定时定量地打了镇定剂,这缓解了方无隅的痛苦。 可镇定剂不能老用,孟希声逐次减轻药量,方无隅慢慢恢复到打镇定剂前的模样。 情况恶劣的时候,爷爷拖着孟希声不让他靠近,攥着绳子要去绑人。可孟希声说这绳子不管用,于是把自己当做绳子去捆方无隅,拼命抱住他,仿佛他们生来便是一体。 通常方无隅见他在身边,会咬着牙挤出一两分清醒,一开始让他走,后来让他滚。孟希声说,你让我滚,我就当真再也不回来了。终于有一次,方无隅把牙关咬出血来,反身回抱住他,蹭着他的脖颈,像一头兽,一口一口地在他肩头咬过去。那清白肌肤下经络分明,轻轻跳动着心脉。方无隅说,你再不滚,我要你命了。孟希声偏了下头,献祭似的,把致命的地方露给他。 方无隅咬下去了,孟希声轻轻一颤,可他没用力,在那地方用唇磨蹭良久。孟希声低哑地说,方无隅,你干什么。方无隅用哭音说,我好难受,你容我缓缓。他把孟希声绞得愈发紧,解开他长褂盘扣,每解一颗,孟希声便轻微地抖一下,而每抖一下,方无隅便凑过去吻他一口。 孟希声起初还挡,可方无隅用一身痛苦化解掉他一切反抗,他心绪冲到顶端,火大地想,方无隅这混账,这鬼东西,居然把他当做痛苦良药。回过神时,却发现方无隅都坐到了他身上,抓住他两条腿挂在自己腰间。 从痛苦深渊爬到极乐巅峰,方无隅肺腑如火如冰,起初是他嚎啕不似人形,久而久之便成孟希声低低呜咽喘息。 方无隅没说错,他不走,他便当真要了他命。 疾风骤雨的冲撞里,方无隅像要把痛苦过度给他,而孟希声终于破罐破摔地勾住了他肩膀,轻轻将方无隅吻住。 孟希声的吻如春雨,伴随肌肤上沁出的薄汗,是要把温柔过度给他。 最后他们分不清到底是方无隅拉着孟希声沉沦了,还是孟希声带着他挣脱了,就好像冰火相融之后,不分胜负。 日光熏着窗格,夏末的太阳不那么烤人了,映得床头一片明媚。两个人都体虚力竭,醒来时又尴尬得无地自容。 方无隅怕他着恼,他记得孟希声是最不喜欢被人随意触碰的,从前他费劲了心机想去牵一下他的手,碰一下他的肩,都会被他嫌弃万分,遑论他仗着自己难受时对他求爱,本身已十分无耻。 他不住地道歉,是我荒唐,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说得烦人,孟希声便一口咬住他的嘴,方无隅嘶了一声,摸到唇上出了血,茫然地抬头看他。 孟希声喃喃,的确是你荒唐。方无隅没懂,等孟希声起来穿衣,抓住他手问,什么意思? 孟希声把嘴唇绷成一线,良久,又松缓了,说,我也荒唐。 方无隅一怔,爬起来笼住他肩头,珍贵地将他抱住。 像抱一缕春风,像抱青花白瓷,沐浴着窗外日光,他成了他生命里的青山绿水,在这乱世里,在他的痛苦里,留下一片安宁。 第15章 几多愁 戒断的日子痛苦,长久而又度日如年。方无隅自从那次关系脱轨之后,胆子便肥了起来,经常要对孟希声做些亲昵动作。 下场往往都比较惨,不是挨了一掌就是被踹了一脚,下手毫不留情,让方无隅怀疑这人是否上少林寺学过武。 方无隅狡诈卑鄙,故技重施,在烟瘾发作时总算能得逞一二,与孟希声做肌肤之亲。这倒也并非是故意,只不过他痛苦时,欲望便成了唯一能扑灭痛苦的方法,甚至于比镇定剂麻醉剂都有效得多。这是欲望对欲望,情爱之欲胜过烟瘾之欲。孟希声胜过一切。 方无隅的烟瘾在临近年关时总算戒除,而他那张通缉令也在贴了近几个月后从张榜上换除,孟希声却还是不允他上街,怕他被人认出。 1937年除夕夜,孟希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请了方云深一家三口来吃年夜饭。及至这一日,方云深才知方无隅在这里,不仅戒掉了烟,还在孟希声膳食单子的喂补下,胖了三斤。 方云深抱着他弟红了眼眶,方无隅低声说对不起。 这天吃到大半夜,十二点,方云深在外面和孟希声爷爷放烟花爆竹,孟希声在厨房里给方无隅煮长寿面,祝他二十岁生日快乐。 二十岁,双十年华,方无隅从痛苦里活过来,从泥沼里挣脱而出,低头许愿时,他想他爱者,爱他者,都要一世平安,包括他自己。 1937年,局势风雨欲来。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们抨击着封建□□,高举三民主义的大旗。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逼蒋抗日。国党大会召开,确认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战略演习的空袭警报时常响彻南京头顶,惊起一片象征和平的白鸽,拍着翅膀扑向天空。 这一年初春,方无隅身体完全康复,因他到底顶着个通缉犯的头衔,不好去找工作,只能做个游手好闲的家里蹲。孟希声倒是养得起他,当年在云城时,方无隅为了捧他撒了不少钱,光是那一出出堂会,他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加上这些年他和爷爷天南地北的闯荡,积蓄不少,都能租得下这两跨院的小宅子,何况养一个方无隅,只要方无隅安分守己,不搞他从前那套,养他没问题。 方无隅心里倒别扭了,不愿给孟希声养着,仿佛自己是他的小白脸。可莫说他现在是个通缉犯,即便不是,凭他的脾性,也难和人共事。方无隅想破脑袋没想到自己能干什么,无聊之下,他做了把假胡子,乔转打扮成个老学究,便出门寻差事,碰碰运气。孟希声还塞了把零花钱给他,让他吃好喝好,别在外面犯少爷毛病。方无隅气得在孟希声嘴上啃了一口,孟希声瞪大眼睛看他。方二少爷夸下海口,说这钱他定要赚回三倍来给他。 事实证明话不能乱说。 方无隅三天一无所获,气馁地在街上拔着胡子出气。快拔秃之际,好巧不巧,叫他逛进一条古玩街,从此便在这地方生了根。 方无隅险些忘了,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纨绔,最擅长的便是吃喝玩乐,而这古玩,也就玩乐这一项里,所谓把玩,其中奥妙非行家不能懂也。 方无隅那双敞亮的招子,自小便看惯了各色值钱的好东西,在云城时他时常流连古玩铺子,玉器陶瓷书画,唐宋元明清,东西好坏,皆逃不过他一双火眼金睛,从前他那些二世主的狐朋狗友们,都爱拿着得来的宝贝特意给方无隅打眼,叫他辨别真假。 方无隅那天给一个外行人打了个假,在一家古玩店里揭穿老板几乎快要出手的一尊汉代青铜板凳观音。 他勾着嘴角笑得神气活现,说这青铜器上的锈色绿而不莹,不润,刺眼,明显是伪锈,也就是二次加工给造假上去的。他叨叨了没几句,老板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要骂人,方无隅挥手把他一挡,指关节敲着那尊板凳观音说,最重要的是,汉代哪儿来的板凳? 汉以跪坐为礼,隋唐后期,凳子和椅子才开始普及。那外行人长长地哦了一声,喟叹完毕,连忙摆手说不要了,揣紧钱包出门。 方无隅断人财路,是这一行里最忌。古玩里这个玩字是个讲究,玩有玩的规矩,内行人欺外行人,老手看不上内行人,这是食物链。所谓银货两讫,出了这个门,真真假假,便一去不回头,便是假的,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方无隅是明眼人,眼睛亮嘴巴不能也亮,拆人一桩生意,等于砍人一刀,极不遵守规矩。 方无隅懂这道理,还未等这老板发飙,比出个手势,笑道:“你这尊观音我要了。一口价,这个数。” 最后这尊汉代青铜板凳观音被裹好了放到方无隅手上,老板还问:“买了何用?” “诓人。”方无隅笑说。 老板哼了一声,给他竖个大拇指。 方无隅花光了孟希声给他的零花钱,抱着这尊赝品归家。第二天他拐到另一片古玩市场上去,这儿比古玩街乱得多,地摊摆得不见尽头,方无隅放亮他那双招子,给他找到个待宰的羔羊,一番花言巧语,成功以三倍价格卖出。 古玩市场便成了方无隅生财的好地方,他每回捣腾都能从中牟不少利,很快便比孟希声赚得都多,也算给自己在这个家挣出了一份面子和地位。 当晚他把钱拍在孟希声面前,孟希声知晓了他赚钱的手段,嗤之以鼻地说:“诓来的钱,果然是荒唐人做荒唐事。” 方无隅不以为意,听了荒唐二字,嬉皮笑脸地抓着孟希声不放,孟希声说错了话,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字成了点燃情.欲的引线。方无隅游刃有余地亲上了孟希声的唇,吞掉了他接下来的话。孟希声森严壁垒般的骨肉,偏偏在方无隅这里丢盔卸甲。 这果然是荒唐的,连孟希声自己都说不出个缘由。那时候要来南京,爷爷问,为什么。要帮方无隅戒烟时,爷爷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孟希声答不出来,他给自己一个理由,摸着腕上的手表,要把自己的金链子拿回来,把手表还给他,此后再无亏欠。可世事一反常理,不止亏欠未曾还清,还把彼此纠缠得更深。 可这是一个能好好去爱一个人的时代么。 孟希声这样想着时,仿佛回应般,那演习的警报再次响彻天空。 “这位老先生!” 一个月后,方无隅在尖锐的警报声中被一名年轻大学生喝住,他弯腰跑过来的模样仿佛真的大战将至。方无隅笑了一声,倒不是笑这大学生顶真,而是笑他叫自己的称呼。他顺手摸摸嘴唇上沾的胡须,得意地嘴角一撇,那胡须跟着调皮地一动。 “这位……先生,”大学生约莫看他除了胡子之外,脸上其他部位都格外年轻,没有皱纹,也不见一点老态,剃了胡子仿佛比自己还小,愣了一下之后才责备道,“空袭来了,先生你怎么走这么慢!” 方无隅笑道:“这又不是真的。” “怎么可以这么说!每一次演习我们都应该认真对待!”他赌气地皱眉。 方无隅朝街上一看,这大学生不上课,都跑街上教育人来了,那些不认真进行躲避掩藏的路人全被他们拦下来了。方无隅行行行地说了一串,你对,你都对。他扯过这大学生手上的一份报纸,演技相当逼真地往额头一盖,嘴巴里还喊:“空军来了!躲避!躲避!屋顶被炸塌了!你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跑!” “……” 方无隅穿过一片人潮,等警报声停了,他做戏做到底,拿报纸掸了掸衣服,仿佛真的被炸了一身灰,随后发现这报纸是最新一期的《宇宙风》,最近销量极高,因为正连载老舍先生新写的一篇小说骆驼祥子。方无隅翻到小说版面,边读边宝贝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有没有掉。 这假胡子是他新做的,之前的已经用烂,他一时找不到材料,便剪了孟希声唱戏时用的铜钱头,因此毛质一片光华,非常顺溜,一看就非常的假。方无隅捋着假胡子把最新一回的骆驼祥子读完,揣着一张今晚红拂女的戏票,乔装打扮去看孟希声唱戏。 今晚大戏院有孟希声的场,唱的是他心心念念良久的红拂女。 不想到大戏院门口,才知道演出被迫中止,今晚南京驻军要做夜间战略演习,清了好几条街,所有娱乐活动一律暂停。大戏院的工作人员正在安排退票,方无隅老大没趣,禁不住想苦笑,大概他命里和红拂女无缘,每每想听,却被各种事由阻拦。 方无隅退了票拐到大戏院的后台去找孟希声,孟希声已卸掉了妆,单手拎了拎衣袍,跨出门槛,转眼就见方无隅在寻他。视线触碰到时,方无隅轻轻一笑,那张粘了胡子的脸颇为滑稽。 孟希声揪了下他的假胡子,原本还在笑,听他说这是剪了他的铜钱头做成的,扬手便要打他。 这吃饭唱戏的行头是能随便糟践的么。 方无隅忙把《宇宙风》往前一挡,果见孟希声收了手。最近孟老板迷上了骆驼祥子,每期《宇宙风》必买,读得津津有味。方无隅伸长了脖子从窗户看到街上一片纷乱,有退票的,有抱怨警报太过频繁的,有烦大学生老是说教的,直到一支军队昂首阔步而来,行人统一避让,军靴刷刷刷地响,掩掉一切聒噪。 方无隅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不安了一下,也不知何故,猛地抓了下孟希声的手。 孟希声正在读报,抬起一片清亮的眸子睨他。 方无隅笑了笑,说:“每回都听不到你□□拂传,好生难过。” 孟希声挑眉:“你想听?” 方无隅点点头。孟希声一笑。 那天晚上两人归家,孟希声抱着借来的红拂女戏装,说你想听,我唱给你听。 方无隅怔住,跟着他进屋,围到他身边,见他细细地描眉画睛,贴上头片,涂上油彩。屋子里台灯暗,外面天色早黑了,漏了点月亮的清光进来。方无隅闻到了孟希声脸上浓郁的胭脂气味,略略稀薄了那双太过清冷的眼睛。暗光里看这浓墨釉彩的脸,那些颜色更加浓烈,竟比在戏台上看更觉心动。 方无隅挑起一支眉笔,说:“我帮你画眉。” 孟希声笑道:“你会吗?” “你忘记我是谁了?”方无隅也笑,“万花丛中过的少爷,风流快活的纨绔。怎么可能不会画眉?” 孟希声一愣,讽刺道:“倒是忘了这茬。” 方无隅一抬他下巴:“醋了?” 孟希声别开脸,方无隅凑上去,说:“除你之外,就给我娘画过。你怎么连我娘都醋?” ……这混账东西。 方无隅小时候抓着个眉笔给他娘乱花,他娘气得把这臭小子踹到一边,方无隅见他娘不给他画,他就乱下毒手,在墙面上涂鸦,还在他爹屋子里画了个大王八,最后画秃了笔,也撒完了疯,便再未碰过这东西。 如今执起来,给孟希声描眉。 方无隅手稳,虽然不会描,却也不抖不颤,像那么回事。孟希声想,这就像方无隅的为人,不知天高地厚,行事无忌,什么他都敢做。 距离无限拉近之下,孟希声看着他瞳孔里折射的台灯,也为这家道中落的少爷的颜值折服。 方无隅真是个好看的人,别人俊朗,不及他俊朗得这样张扬,总带着跋扈的神采,这竟成了他身上最鲜明的特点。 画完,孟希声揽镜一照,又描补几笔,妆成。 两人到庭院,爷爷负责弹奏乐器,方无隅搬张小板凳看他演独角戏。孟希声也不计较,反正就捡著名的段落来唱,没头没尾,没人与他搭戏,他却唱得认真,为眼前这唯一观众。 红拂女这角色太适合孟希声了,刚柔并济,乌发在光线下像过了水一样,眸底的光飒飒地透出来。 这位红拂女眸光一瞥,不远不近地望过来,眼波如秋水,方无隅心脏突突地跳快。 孟希声台下又冷又冽,秋风霜白般。但台上的孟希声软和了许多,甚至于有那么点……魅人。尤其慢板磨撮,他的声音侵肌入骨,方无隅吊在色这把刮骨钢刀下,被撩得有点半死不活。 有时候方无隅觉得很奇怪,孟希声明明是个像水一样清冽的人,他这捧烧得炙热的火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却反而在他这儿烧得愈演愈烈。 这一场红拂传多年以后,方无隅都能记得其中细节,包括孟希声甩袖时的角度,那低眉一笑,那夜奔时义无反顾的坚决。 可遗憾的是,这戏依旧没能唱完,被尖锐的警报声打断。晚上陆空两军演习,警报怕要响到半夜。 三人空落落地沉默如金了一会儿,孟希声道:“以后再唱吧。”他进屋脱掉戏服,还在卸妆,方无隅把门合上,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扯进自己胸怀。 方无隅太过用力,孟希声被他带着在这间屋子里跌跌撞撞,吞下方无隅炽烈的气息。他脸上还青一块白一块,斑驳的色彩纠缠着升起的欲望,叫方无隅痴狂。 警报声呼啸良久,响个不停,外面半幕夜色都被探照灯打亮。 被亲吻得喘不上气时,孟希声却没有推开方无隅,反而不死不休般地痛咬住方无隅的唇,方无隅吟哦一声,两人在狂热之中都品到了一丝铁锈味的血。这却没让他们停下来,欲望反而更深。 荒唐地撞翻了许多东西,孟希声被压到墙上,嘴巴轻轻地说了半句话:“方无隅,我……” 方无隅吻在他侧颈,等他把话补完。 “方无隅,我怕。” 方无隅抬起头,破掉的唇角在漆黑中露出褐色的血痕。他停下的一瞬,孟希声主动亲了过来,仿佛一旦失了他的气息,他便会更怕。 方无隅接住他的亲吻,一院之隔,外面响起军队踏过的声响,拔山填海般的气势,而头顶的警报依旧响彻不止。 “我也怕。”方无隅终于说。 孟希声怔了怔,因为他这一句话而轻微抖了抖,把方无隅抱得更紧。方无隅没对他说别怕,而对他说他也怕。交付恐惧比交付虚弱的安慰更让孟希声动容,这反而让孟希声有了依托感,仿佛再怕,至少有一个人陪着他怕,陪着他在这乱世里行走。 也陪着他,在这喧嚣的警报声中接吻。 第16章 帝王州 1937年7月7日,发生七七卢沟桥事变,战争终于全面爆发。 北平沦陷。次日,天津沦陷。8月,上海南火车站遭遇轰炸。11月,上海沦陷。 日军乘胜西进,兵分三路,开始进犯首都南京。 没人想到战事会烧得这样如火如荼,溃败之速宛如黄河决堤。在上海沦陷之前,南京已经一片哗然,权贵们携家带口,紧急撤离,有些奔往武汉长沙,有些干脆逃到了成都重庆。火车轮船所有交通设备都紧张到一票难求,千金难买。 方无隅在古玩市场安身立命后,倒是结识了几个略有门道的人,他费劲周折,高价从别人那里买到两张火车票,预备送孟希声和爷爷先走。 这两张火车票可说是珍贵如黄金,其实方无隅是想自己和孟希声一起走的,可他知道爷爷不走,孟希声不会走。 然而票送到孟希声手里,孟希声还是拒绝了。 “先去给你哥。”孟希声说,“两张火车票,他们一家三口,正好可以全部离开南京。” 方无隅犹豫片刻,这两张火车票无论怎样分配,都不能尽如人意,只好先同意了孟希声的方法。 可方云深推却了,顶多只愿意收下一张,让妻子带着孩子先走,另一张给方无隅。他是大哥,没有大哥先逃,让弟弟留在困境里的道理。方无隅硬塞给他,他也不要。争执半晌,方无隅给气笑了,看着他哥,轻声说:“哥,你怎么老把我当做你的责任。” 方云深说:“你本来就是。” 方无隅摇头:“我已经长大了。哥,你是时候撇下我了,我可以照顾自己。这世道,我比你能活。” 方云深呆住。这是他从前渴望从方无隅这里听到的话,他一直等着方无隅成熟,希望有朝一日,没有自己他也能活下去。妻子抱着刚满两周岁的孩子过去劝丈夫把票收下,这样的境况,他怎么忍心舍下自己的妻儿,难道对方无隅有责任,对他们就没有么。 方无隅把票一甩,扔在桌上,径自便出了门,只留下一句话—— “那天我恐怕不能来送你,我也要继续想办法离开南京。哥,你保重。我们以后再见。” 方无隅那时候不知道,再没有以后了。 方云深乘坐的沪宁线列车开出两个小时后,遭遇日军炮兵轰炸,敌人一路沿着沪宁线屠杀而来,攻占了南京火车站。 那辆列车无人存活,满满几车厢的性命在烈焰中丧生。 方无隅是在一天后才得知这个消息。这二十年来,他不知仰仗了他哥多少次,他哥为了他也数不清付出了多少,终于有机会让方云深也依靠他一次,却没想到把方云深送上死途。 方无隅又想起了年少的那桩蠢事,他对着他哥的院落,神神道道地说“尖角冲射”,犯了“火煞”。他从烈火中救他一次,可终究没能救他第二次。方云深还是踏着他随口说的那几句谶言,葬于火海。 孟希声看着他,他看到方无隅一滴眼泪没流,连悲戚神色都转瞬即逝。紧接着方无隅转过脸来面对他,对他说,我会找到办法,我会让你平安。他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妖鬼无惧,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12月,海军在力战之后,战败退守到长江中上游。空军几乎损失殆尽,敌战斗机呼啸于蔚蓝天空。 至此,南京交通与通讯几乎全部瘫痪。 70多万人口的南京城,变成了孤岛。国际救援队设置了安全区,开始输送平民百姓,不少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们请求到安全区救治他们的伤兵,却被救援队婉言拒绝。收下一个士兵,会让整个安全区都变得不再安全。 孟希声的爷爷知道安全区后,如得到一线生机,想尽快进入安全区。可方无隅不知犯了什么邪性,执意要离开南京,他说谁能保证安全区就一定安全。孟希声原本站在爷爷这边,按照国际法,即便南京被攻占,敌方也不能杀俘。可方无隅太坚持了,孟希声倾倒了天平,问他:“你想怎么样?” 方无隅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12月初,大批百姓被划分进各处安全区,他们拥挤在狭小的地段里,把街头巷尾衬得一片晦涩。 方无隅没有按照约定进入那间古玩铺子,原本他应该明天再来。当初他在这里买下一尊板凳观音,久而久之,已和老板成了交易关系,那两张火车票就是从他这里买的。虽说是交易关系,可老板发起国难财来毫不手软,那两张火车票可以说是天价。方无隅当时便一直很奇怪,在一票难求的时候,他居然会要钱不要命,甘心把票卖掉,而不留给自己逃生。后来方无隅才知道,他早就送走了家人,至于自己,是预备当此国难之际,好好捞上一票再走。 老板有走的门道,方无隅向他打听,费了不少口舌,花了比那两张火车票更多的钱,总算从他嘴巴里橇出一言半语。他收了方无隅的钱,通知方无隅一个日期,让他按时来找他,到时带他们爷孙三人一起逃命。 方无隅存着心眼,他想老板有门道能逃走不会是假,不然这家伙早开溜了。可他答应带他们三人逃走,又让方无隅起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方无隅那两天便一直偷偷地守着那间古玩铺子,怕他耍诈。 果不其然,被他等到了这家伙在说定日期的前一天收拾好了包裹,锁上了古玩铺子的大门,还对着那门叹息良久,仿佛心痛这间铺子在战火里怕是存活不下来,哀悼了半分钟之后,四下张望片刻,小碎步地往巷子里跑。 方无隅心头火起,收他这么多钱,居然敢给他唱一出空城计,他要是真按约定时间去,也只能对着那门一顿踹了。 索性现在被他抓个正着,方无隅便把力气全花在踹这家伙身上了。 他扑过去的时候对方毫无准备,面对方无隅,他一个五十多岁四肢不勤的中年人无招架之力,没几下便被方无隅打趴在地,求着方无隅饶命,把包裹里逃生的票据给了方无隅。 东西只有一份,只能送一个人走。方无隅正要看清那东西上的地点在何处,对方趴在地上的脸突然变得阴厉,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把左轮,对着方无隅的大腿便开了一枪。 方无隅中枪倒地,痛极之下,他看到那人要逃,不顾伤势地跳起来与那人扭打,死死扣住了对方握枪的手腕。 枪响。 方无隅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腿支撑着,成功夺过枪后,向这人的头颅发泄般地开了四枪,直到血迸射到他眼睛里,他才悚然回神。 对方面目全非,血浆流了一地。他听见不知哪个角落传来脚步声,慌忙支起那条伤腿,紧握着手里的枪,把飘在血泊里的一张票据擦干净,妥帖地放进上衣口袋,一步一趔趄地往家的方向疾走。南京陆军埋伏在街头巷尾,迟一步他会被当成敌寇关起来。 血流遍了大腿,一滴滴地沿着裤子落下来。方无隅口唇苍白,到家之前,他拧了一把裤脚管,把血水拧干净。索性裤子是深黑色的,沾了血也看不出来。几乎是用身体撞进门内,方无隅张口喊人,孟希声和爷爷闻讯而来,方无隅说:“快,去拿好包袱,我们要走了。” “现在吗?”孟希声见他神色不对,下意识地扶他,“不是明天吗?” 就是今天。票据上所写的时间,是今晚十点。而现在,已经九点半。 包袱是早就备好的,三人无暇多说,带上细软,架起院子里两辆自行车,骑向目的地。 孟希声坐在后座,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两天一直盘旋的战斗机声也消失了,只有自行车胎摩擦过地面的声响。周围空空荡荡,山雨欲来风满楼。骑过一条拐角时,三人看见当地驻军堆砌而成的沙包,机关枪挺直耸立,壁垒后面是一具具严阵以待的士兵躯体。他们贴缝骑过去,与那群士兵们行注目礼。 10点03分,他们抵达潮湿气浓重的江边。 这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浪潮正拍打江岸,波涛汹涌。月下可以看到一条乌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那儿,竹篾制成的船篷漆黑一片,唯独月色打亮了它的身影。船工正要起锚,看见三道狂奔而来的身影,连忙摸向口袋里的枪,轻轻吹了声哨子,招呼同伴警觉。 方无隅高举双手过去,连声低喊:“我们有票!我们有票!” 下来一个船工,检查他的票据,用地道的南京话向同伴确认,他们的确有票,不过只有一张。 “一张,只能上一个人。”船工说。 方无隅舔舔被风干裂的唇,扯出一个笑来:“可是我们付了三个人的钱,为了这张票。” 船工摇头,并不管这些纠葛,重复说:“只能上一个人。” 爷爷求他们:“生死关头,大家都是中国人,你们大发慈悲,就让我们一起走吧。” 孟希声挪开一步,看进船舱。里面吊了一盏煤油灯,影影绰绰之下,他看到整整一船的人。果然,那船工说:“不能过载,会有危险。” 这艘乌篷船不大,可载人数有限,今夜风烈,他们要靠这艘乌篷船横渡长江,是极为凶险之事。 方无隅退步:“好,那就带两个人。多一个,不会出问题的。” 船工冷笑:“只能上一个人。你付了多少钱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只收了一个人的钱。”言罢,他起锚,作势要开船。 方无隅差点要拔枪。 那把左轮一共开掉五枪,还有一发子弹。一发够了,杀一个人,便足以震慑全船的人。 可千钧一发之际,方无隅看到对方弯腰抛出船绳时,后背绷紧的衣服上突显出一把枪的轮廓。 这些亡命之徒,平常做得都是走私买卖,不是轻易能招惹的人。方无隅脑袋里呼啸过无数的念头,最后,他不得不收起了杀意。 “等一等!”方无隅低喝。 那名船工闻言迟缓了一下动作。 方无隅转过头,看定孟希声,把行李箱给他,说:“你走。船靠岸后想办法到重庆,到时候我们在重庆的红十字会见。” 孟希声绝不会走,即便要走,他也要把机会让给爷爷。爷爷这次和方无隅站在一起,推着孟希声说:“快走,快走啊。” 两人争执不下,船工没那个闲情逸致等他们,抛了绳索下来,发动了船只。 船桨划了没两下,船工突然看见那个嚣张的小子涉水而来,把怀抱的人递到船上去。这小子手里居然还带了把枪,显然是用枪托把人砸晕了。船工目露凶狠,紧盯着他那把枪,方无隅连忙把左轮收起,船工这才搭手把那个昏迷的人抬上来。 “照顾好他。”方无隅呓语般地说。 那船工不答,又冷笑了一声。 这是什么境况,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谁又能照顾得了谁,即便今晚他们命丧在这长江里,也是他们的命数。 方无隅明白,可他脱口而出的,只能是这么一句话。他半身浸没在江河里,深冬天气,这水简直可以把人冻毙。他望着那艘乌篷船被猛烈的江风吹得摇摇晃晃,命悬一线般地驶向远方。他摸到手腕上的金链子,不止一次地祈祷,让孟希声平安。 这辈子方无隅都不信命,更没有求神拜佛过,他是不敬神佛的人。 人到绝境,方知抱佛脚。可方无隅哪怕到了绝境,也只相信自己,相信手里的枪。他不为自己祈祷,为孟希声。他想他做过许多错事,甚至还杀了人,约莫神佛也不会来保佑他。可孟希声不一样,那少年明净澄澈,心思清透,相信着他并不相信的天理公道。孟希声和他不一样,他没有做过坏事,神佛应当保佑他,不然,枉为神佛。 方无隅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威胁着满天诸神,要他们庇佑孟希声。他被江河冻得毫无知觉的腿,连流血都不觉得疼了。 12月12日,孟希声被载于船上,飘荡于一望无际的江面上。 方无隅流血过多,晕倒在江中,被爷爷奋力捞上了岸。爷爷年迈的身体已经背不动他,只能拖着他且走且停。 翌日清晨,12月13日,拂晓。在轮番血战后,中国军队死伤惨重,敌军打开了中山门、光华门、中华门、水西门等处,进入了南京城。 第17章 帝王州 方无隅在安全区醒过来。 有一个护士正在帮他换药,见他醒了,对他笑一笑,说了几句话,大概是伤口处理的问题,叫他小心些。他在安全区一间简陋的病房里,周围的床铺上躺着几个受伤的平民百姓,其中一个几乎全身都被裹上了绷带,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方无隅隐约听到别人说,是炮弹掉下来时,这人来不及逃。方无隅轻轻看着他,然后闭上眼睛。 这人在凌晨时死去,被亲人哭着把尸体抬了出去。正好爷爷进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方无隅被爷爷扶着下了床,到窗前,看到远处硝烟滚滚。 爷爷告诉方无隅,他昏迷了两天,日本人已经攻破了南京防线,军队已挺进南京城,两军正在激烈交火。 像这样的安全区在城中一共25处,外围被栅栏圈住,仿佛海难之中的一座座小型岛屿。它们是由留驻南京的洋人所提供,这里有粮食以及警卫,数十万的平民栖息此处,按照敌军和国际委员会的约定,安全区是受到国际法保护的,敌军不能侵入。 外面怎样没人知道,而出入的洋人对此讳莫如深。 直到某日,炮火突然诡异地停了,从那日起,整个南京城都陷入死寂之中,偶尔几下枪响也离得很远,仿佛只是为了打飞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平民被送进安全区,外面的消息才如星火燎原般烧了起来。 从这些人颤抖的眼神,恐惧的描述中,大家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洋人们总是避讳提起外面的情况。 这把大家吓坏了,好几个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呜呜地哭泣起来,哭得并不怎样肝肠寸断,但恐惧原本就会传染,像一把利剑悬于头顶,让上万人拥挤在一起的安全区更为逼仄不堪。方无隅从病床上的窗户望出去,夜色黑得深沉,气氛低迷,几乎让人窒息。 12月在一片恐慌中过去,好在不管外面如何,安全区名副其实地安全着。这让大家松懈了不少,1938年,新年伊始,大家见面,还互相恭贺了几声新年好。 爷爷想念孟希声,说不知小希安全与否,忧虑了几回,频频叹息。方无隅已经能下床,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到外面去走走。他带有目的性地逛了一圈,并未找到他需要的对象,失望地回到病房里,伸手摸了摸那把藏起来的左轮。 他试图找到拥有弹药的人将这把左轮填满,以备不时之需。他要保护好自己,活着去找孟希声。 新年过后才两天,日军突然上门。他们以搜查中国士兵为由,要求打开安全区的栅栏,被警卫拒绝。次日,他们与警卫发生冲突,火并了三分钟后,警卫被打死大半,日军强行冲入安全区搜人。 二十分钟后,在一间狭小的阁楼里,一个男孩儿与一个受伤的中国士兵被打死,尸体被拖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男孩儿大概是这士兵的弟弟,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把人偷偷安置在阁楼里的,以此为由,日军要求接手该处安全区,对每个人进行盘查,要把所有的残兵游勇一网打尽。 爷爷和方无隅被迫分开了,方无隅排在队伍里,面前几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 所有人从早站到晚,不能睡觉,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人群一拨拨地被拉出安全区盘查,却不见有人回来。 方无隅远远望着安全区的栅栏,知道一旦被押出去了,便再也没命去见孟希声。他心潮狂涌,但无可奈何。 第三天大清早,许多人脱水倒地。方无隅看见身边那个男人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好几次往他身上跌,企图得他支撑一把。方无隅也好几次都退开,不想被他连累,直到一个日本兵挺着一杆机枪从他们面前巡逻而过,方无隅眸光一厉,突然擒住了男人的手臂,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往那名日本兵身上撞去。 那男人哪里来的力气抵抗,被方无隅这一推,从背后撞上这名日本兵,日本兵以为受到攻击,想也不想抬枪便开,数发子弹穿过血肉,枪声震天,吓疯了众人,凄厉地喊叫起来。 一片混乱中,这名日本兵用方无隅听不懂的日语招呼同伴,炮语连珠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说这人是潜藏的中国士兵。 许多人暴动,队伍开始杂乱,日本兵怒斥着让他们恢复秩序。方无隅看准了时机,往后方退去,用层层人海把自己掩盖。他跑进了医务楼,在住过的病房床板下摸到那把被他藏起来的左轮,紧紧攥在手里,然后上了顶楼,躲进了那间被搜出过中国士兵的阁楼。 阁楼低矮,开了一扇气窗,陈旧的木质地板上印着已经暗沉的血迹。方无隅瘫倒在地,半晌,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拖着身体坐到角落去,呆呆地抬起头,一直盯着气窗里仅余的一抹天空凝望。 挨到大半夜,方无隅又渴又饿,头晕眼花,看到气窗里的夜色降下来了,他才敢强撑着站起来,昏昏沉沉地摸索到走廊,进入一间医生办公室。桌上摆着热水瓶,他像沙漠里渴水的人,抱着热水瓶便喝,瓶子里的水放了好几天,已经都凉了,天气本来就冷,他在阁楼坐僵了身躯,凉水灌入肠胃,冻得方无隅狠狠哆嗦。 这里是两楼,他听到楼下有两个日本兵在说话,连忙把身子伏低,一路猫到窗底下。这扇窗子开在医务楼的西南面,外面一墙之隔,翻过去就出了安全区。 那两个说话的日本兵从楼下巡逻过去,方无隅把头贴在窗户上,注目外面的情景。 窗户外每隔一百米的距离里,就有一个日本兵驻守,他如果从窗户翻出去,势必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可现在他除了从窗户逃出去,再跃上那堵墙翻出安全区,没有其余的机会了。走出这栋医务楼,会遇到更多日本兵。 方无隅用眼神丈量那堵墙的高度,又丈量自己到那堵墙需要跑多少步。墙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他腿上有伤,没办法跑得太快。 良久,他翻开袖子,亲吻在那条金链子上。 方无隅推开窗户,用那条完好的腿蹬上窗台,借力翻跳下去。这个瞬间,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因为他想起自己对于翻墙爬树是多么在行。他这纨绔当得称职,从小疯遍云城,爬人家的墙往院子里扔臭鸡蛋,薅秃人家树上的果实,可谓造孽无数。没想到今时今日,当纨绔时留下的这点技能,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方无隅一落地便引起了一个日本兵的注意,对方转头呵斥,抬枪瞄准。这一连串的动作之间,方无隅已经拖着那条伤腿跑到了那堵墙下。在他四肢并用挂上墙缘的时候,响起了第一枪。黑夜成了他的保护色,让这一枪落空。方无隅那条伤腿变得奇疼无比,一切突然变成了卡带的慢镜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好几个日本兵冲过来,拿枪对准他,他使劲抬起那条伤腿,终于用它踩上了高墙,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脑袋旁边穿过,嵌入墙壁。 方无隅从墙上翻了过去。 他开始奔跑,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伤口,血从他的腿上流下来。 方无隅在南京城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里逃命,他在南京城住了几年,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七拐八绕的巷子居然有这么多。 此时此刻,方无隅知道了那些流传在安全区的恐惧都是真的,他看到一路铺过巷子口的尸体,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建筑,路灯竟还亮着,尘土腥气,满目疮痍。 方无隅跑不动了,倒并非因为体力,而是因为恶心作呕,以及恐惧。 他终于怕了,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里寸步难行,饥饿感和呕吐感双重夹击,让方无隅几乎要晕倒。 模模糊糊之间,似乎是有人呼喊救命,方无隅看到一间屋子里,一个日本兵正在施暴。他想抬起双脚赶紧逃走,可莫名其妙的,他撞开了门,把左轮里最后一发子弹送进了这个日本兵的胸膛。 杀完人,方无隅转身就走。结果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头贴大地摔个正着,晕了个不省人事。 没多久,他被一双手拖出了门槛。对方力气显然很小,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出十来米远。这一枪惊动了附近的日本兵,那双手的主人把方无隅和自己一起藏在死尸堆里,在方无隅身边瑟瑟发抖。过来巡查的日本兵气急败坏,在附近转了半天,没找到凶手,拿刺枪在尸堆里戳了几下,一路骂骂咧咧地过去了。 这人继续拖着方无隅这个救命恩人前行,非常锲而不舍,拖出百十来米便停下来歇一歇,观察四下有没有日本兵。 方无隅被这人拖得背上的衣服都磨出个大洞,总算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被折腾醒了。 对方手里居然有几块饼干,喂到方无隅面前,方无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巴。清醒之后,他看到面前这个他莫名其妙救下的人大概才十来岁,梳着马尾,脸蛋儿清秀地昂着。 她说自己是偷偷溜出来找亲人的,医生严禁他们出来,可她惦记家里的姐姐和父亲,没想到家门都被炮火炸掉了,亲人尸骨无存,她一悲伤,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结果引来了日本兵。 方无隅一边腹诽竟还有这么蠢的人,自己活生生把敌人给哭来的,真是蠢得难以描述,一边又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问:“医生?” 小姑娘点点头:“安德烈医生,就在一间诊所里。”她指向日出东方的位置,回头告诉方无隅,“很多人躲在那里。” 方无隅眼睛里冒出了亮光。 “带我去。”他说。 第18章 帝王州 安德烈医生的诊所与颐和路毗邻,差着百十来米。 方无隅靠这小丫头带路,看到了诊所门口被倒下来的电线杆砸歪了半个招牌,白色窗帘全部拉上,显得故意要和街上烧得一片焦黑的凄惨景象形成对比似的。 这熊孩子拔腿便要往门口跑,方无隅提着她的衣领给拎了回来,把敌人的位置指给她看。 诊所斜对面的大楼上有两个日本兵,露出了一丁点军绿的背影。熊孩子对他的视力叹服不已,乖乖地不敢再轻举妄动。她闲来无聊,便指着诊所招牌上那一小枚鲜红印戳,来考验方无隅的视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好,问他能不能看清是什么形状。 这丫头不止蠢,神经还粗,差点没死在日本人枪口下,逃了这一路,居然还有心情和方无隅玩游戏。而方无隅也真的眯眼去看了,可见什么样的人救什么样的人,这一大一小是神经病碰见了神经病,大家都是病友。 方无隅看清之后便明白了为什么一整条街的店面全被砸了个稀烂,只有这家诊所幸免。 凭借方无隅极佳的视力,他看到那是一枚纳粹党旗卐的标志。 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盼到那两个日本兵离开。他们走后,就见诊所的窗帘被人掀开一角,有个高大金发的男人伫立在窗前。 “安德烈医生!”熊孩子低呼。 安德烈医生是个德国人,来中国五年了。平常不止行医,还布道,在教堂当神父。他极高,大概有一米九,虎背熊腰,留着一头卷曲浓密的金发,宛如雄狮般魁梧,形象上颇为惊人。不过他举止行为彬彬有礼,显然受过良好家教。方无隅猜想他在德国应该是出生于贵族家庭,远渡重洋也需要不菲的资费,何况他还能开得起这家诊所。 诊所招牌上那枚纳粹标志是安德烈医生亲自画上去的,就在日本人开始在南京城内烧杀抢掠的第二天。他一时找不到纳粹党旗挂在招牌上,只能仅靠手绘。安德烈医生不是纳粹党员,他在德国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画这枚标志纯粹是图个侥幸,没想到竟真的起到了作用,保住了他的诊所一直未被日本兵侵犯。 诊所下方有个宽阔的地下室,本来是安德烈医生用来藏酒的,现在收容了大概二十多个平民百姓,还有两个受伤的中国士兵。 安德烈医生给了方无隅一块面包和半瓶威士忌,并和方无隅开玩笑地说他收藏了很多年的好酒,在这食物紧缺的时候,都拿来灌饱肚子了。 威士忌很烈,在方无隅的肚子里火烧火燎。安德烈医生给他检查伤势,重新消毒上药包扎,他皱眉告诉方无隅,伤口没有养好,恐怕将来要落下后遗症。方无隅喝饱老酒,一路而来的心惊动魄,把此刻的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他醉醺醺地问,会死么。安德烈医生连忙摇头,安慰他,那倒是不至于。方无隅一笑,低语,那怕什么。 哪怕只有一条腿,他也要好好地活下来,走到孟希声的面前。 方无隅就此在那间地下室躲避战火,成为那二十多个人之一,依靠着安德烈医生以及那枚卐字在阴云盖顶的南京城里苟活。 他们的食物不多,每次都是安德烈外出寻找粮食,运气不好会遇到一两个日本兵,他便依靠着自己显而易见的洋人外貌和一口德国话浑水摸鱼,日本兵吃不准他的来路,不敢随便得罪他这个“盟友”,通常便会对他放行。 经常安德列不止带食物回来,还会带伤员回来。救死扶伤的天职使然,让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他救平民百姓,也救中国士兵,反正已经做到这一步,便无所畏惧,救一个是一个,即便明天日本兵会来破坏他的诊所杀死地下室里的所有避难者,但至少,可以让他们多活一天。 有一次安德烈抱着一个重伤的士兵回来,踢开手术室的门,要给伤者动手术。他把方无隅从地下室叫了出来,让方无隅来帮他的忙。 方无隅看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说:“我不会。” 安德烈头也不抬,面孔严肃:“没关系。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台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事后方无隅和安德烈一起去洗手池冲刷手上的血。方无隅看着不属于自己的鲜血流向下水道,耳边安德烈夸奖他,你做得很好。 这成了后来一切的起因,可以说是改变了方无隅的人生轨迹。 安德烈开始教方无隅医术。一开始,仅仅是让他学习救护知识,以便他不在的时候,方无隅能代替他的位置帮伤员换药。后来安德烈从方无隅身上看到了一个奇异的特点,从而导致他有了收徒的心思。 那就是方无隅的冷静。那天,安德烈抱着伤员回来,打开地下室的门,想找一个人帮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方无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对方无隅而言,那是他第一次上手术台,面对触目惊心的伤势,安德烈没在他脸上看到惊恐,他冷静地按照他的要求做着从未做过的陌生动作,手没有抖,整个人是绷紧的,但异乎寻常地平稳。 方无隅人聪明,脑子灵活,他不怕血,面对再可怕的伤口也能直视过去,背人体神经系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面无表情给病人换药的时候会让病人觉得他不好招惹,因而觉得他一定医术高超从而生出仰仗之感。 一切迹象都让安德烈认为,方无隅天生该是一个医生,他必须学医,否则就是浪费天赋。 方无隅那时候对安德烈说,你读过鲁迅的《藤野先生》么。安德烈饱览群书,他点点头,深深地看着方无隅,以为对方要让他失望。 “你也要学鲁迅先生吗?”安德烈问。 方无隅笑了笑:“不是。就是突然想到而已。”过一会儿他说,“我学,安德列先生,你教我吧。” 安德列闻言,非常高兴地笑起来。 方无隅以前读藤野先生,没读出强烈的救国情怀,读完便扔到了一旁。他自然也学不成鲁迅先生,也不想学。当医生不错,能有一技傍身是好事,如果他有幸能在战火里活下来,总不能后半辈子天天在古玩市场里摸爬打滚。学医是个正当途径,能救人,关键能救自己。 有一回,方无隅和安德烈喝醉了酒,靠在手术室的大门前聊天。安德烈对方无隅说,他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很紧张,第一次看开膛破肚的时候差点要吐,他转过头,盯着方无隅,终于问他,你怎么好像一点不怕。 方无隅酒后吐真言,一点都不避讳地答,伤口又没长我身上,有什么好怕的。 没想到安德列听完之后差点给气哭了,一米九的大汉子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方无隅。那个时候安德烈明白了方无隅是没有济世情怀的人,他的冷静不因他要救一条性命回来,而是那条性命死与活,都与他关联不大。 安德烈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后悔地几乎想去撞墙。 方无隅也不知道他内心想得这么复杂,他转换话题,问安德烈为什么来中国。 安德烈出身于德国贵族家庭,从小学习多门语言,他说自己小时候就喜欢东方之美,读中国古诗,读到柳永的《望海潮》,便想去中国杭州看一看,又觉得“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十分波澜壮阔,对钱塘江心向往之。后来他环游世界,走过许多地方,也终于完成了心愿,在杭州的西湖旁赏景,去钱塘江观潮,最后走走停停,也不知怎么,便在南京落了脚。 方无隅大笑,这外国人古文修养比他还好,他都背不出的诗词,对方信手拈来。 安德烈看着他,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看,我的中国字一直练不好。”他心血来潮,铺开一张纸,拿笔递给方无隅,“你给我写点字吧,我收藏着,以后可以欣赏。” 方无隅笑着坐到桌案后,转着笔说:“写什么呢?” “都行。” 半晌,方无隅提笔而书: 把江山好处付公来,金陵帝王州。想今年燕子,依然认得,王谢风流。只用平时尊俎,弹压万貔貅。依旧钧天梦,玉殿东头。 看取黄金横带,是明年准拟,丞相封侯。有红梅新唱,香阵卷温柔。且华堂、通宵一醉,待从今、更数八千秋。公知否,邦人香火,夜半才收。 安德烈细读一遍,转身到窗前,撩开半角窗帘,看外面这千疮百孔、伤筋动骨的金陵帝王州。 第19章 帝王州 1938年2月,日军声称已经恢复了南京城的秩序,强令安全区所有难民还家。 十几天后,国际救济委员会以及安全区不复存在,陆陆续续的,无数人回到已经被炮火炸毁,或被抢掠一空的家中。5月,安全区全部关闭,最后一批难民被输送离开。 安德烈医生不允许地下室的任何一个人出去,有几个人想念家中亲人,想回去看望他们,无论何种理由,都被安德烈医生无情拒绝。这流淌着德国血液却装着中国魂的医生,就如神明,不仅接济着他们,更预知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直到7月,安德烈才带回一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明天早上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可以回家了。地下室里的众人欢呼拥抱,热泪盈眶,唯独方无隅注意到安德烈语无伦次,脸色奇怪。 他问安德烈,安德列告诉方无隅,他今天去德国领事馆详细问明了南京城的情况,日军已经开始组织南京城的秩序,并给平民百姓发良民证。他再三确认日军已经完全停止暴行,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才从领事馆出来。 方无隅注视着这德国人极为深邃的一双湛蓝眼睛,说:“这,不是好事么。” 安德烈抬起头,定定地将方无隅看在眼底。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除方无隅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把真相娓娓道出。可面前的人是方无隅,他突然便有了倾诉的愿望,他要自私地把这些听到的黑暗全都一股脑地倒给这年轻英俊的男子,让方无隅和他一起负担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真相。 德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把这段日子在南京城发生的许多事告诉了安德烈,安德烈家的权势让他有幸阅览了许多机密文件,他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那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死亡数字,他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只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这些统计还不确切,不过,只少不多。”对方讳莫如深地说。 安德烈从文件里看到一个地名,扬子江。他茫然地走出领事馆,去了一趟扬子江。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他踩着月色到江边,看到毕生难忘的场景。 说到这里,安德烈停下,方无隅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心绪一片波澜。 “要喝点酒吗?”几分钟后,方无隅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究竟安德烈在扬子江旁看到了什么,他始终也没描述清楚。连古诗词都能背诵的德国人,语言能力却在此折戟,无法把亲眼所见仔细描绘。 但方无隅能够想象。 德国领事馆的文件上所写,是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因为过多,焚烧困难,于是都被扔进了南京附近的河流里。这德国人看到的,想必便是与此相关的景象。 直到后来有一次,安德烈喝醉了,第二天方无隅收拾他的办公桌,看到他醉酒后书写的几行蹩脚的中国字。 ——我见过许多人的死亡,但从没见过一直铺过海平线的死人。他们说杀戮已经停止,而我无法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可以残忍至此,这一切都让我悲哀到透不过气来。—— 方无隅读了一遍,心想那些尸体里,也许就有孟希声的爷爷。他把那张纸丢进垃圾桶,以防安德烈酒醒后会看见。 清空了地下室的人后,方无隅留在了诊所,给安德烈当下手。他的腿完全好了,并没有留下后遗症,安德烈说他运气好,方无隅倒也承认。 南京城的交通仍旧处于瘫痪状态,方无隅经常会出门打听离开南京城的方法,可大难过后,这座城早已面目全非,即便是走私都消失无踪,就好像整座南京城都死了过去,短期之内无法恢复生机。 那段时间诊所很忙,在劫难中受伤的人不可胜数,方无隅和安德烈经常从早忙到晚,连饭都没空吃。为了能救助更多的人,安德烈把诊所的关门时间推迟了两个小时,方无隅十分诚恳地希望他收回这个决定,毕竟忙到最后如果连医生都倒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可惜安德烈一意孤行,没过多久他就被患者传染了痢疾。 方无隅非常没良心地笑道:“不听方无隅言,吃亏在眼前。” 那高大的德国人躺在病床上病恹恹地用德语咕哝,骂方无隅乌鸦嘴。 安德烈病倒期间,诊所由方无隅坐镇,他一个人精力有限,每天只看到中午十二点便关门。那段日子方无隅在医术上突飞猛进,果然临床实践比看再多的书都管用。不懂的时候,他会去请教安德烈,安德烈说的清楚便口述,说不清楚便拖着病体亲自去看患者,指导方无隅。 方无隅和这德国人合作无间,可离开南京城的愿望直到来年也没实现。 交通恢复之后,日本人却明令禁止南京城里的中国人离开,他们被强迫留在这座城里,在亲人皆亡无家可归的境地里凭着每天发下来的一点点口粮勉强度日。 时间一点点推移,方无隅更加的心焦。 安德烈看出他迫切的心情,有一次玩笑地问:“你要去找你心爱的姑娘吗?” 方无隅脱口便说:“去找我心爱的先生。” 安德烈一口茶喷了满脸。 面对一个来自比中国开放许多的德意志国家,方无隅相当嫌弃安德烈的反应,一边嫌弃一边给他拍背顺气。 几天之后,安德烈笑容满面地回来,对方无隅说:“你可以离开南京了。” 方无隅惊讶地盯着他。 安德烈去了德国领事馆,有几个驻南京的德国人两天后出差,乘船离开南京,安德烈请求他们多带一个人。 “届时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安德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饰,琢磨道,“我给你一套西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会被日本人看出来的。” 方无隅盯了他很久,安德烈奇怪地摇摇手,方无隅回神,感激地说:“谢谢。” 高大的德国人对他露出微微一笑。 方无隅看着他笑,突然觉得自己很受神明眷顾,虽然他从来也不烧香拜佛。他活了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总会有人对他提携帮衬,助他渡过难关,最早是他哥,后来遇到孟希声,现在是安德烈。而无论多困难的境界,他也总能遇难成祥。方无隅自认活到现在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他便也迷信一回,把这运气推给了上一世,大概自己上一世是个拯救过世界的好人吧。 安德烈不止给了他离开的机会,也给了他一笔不菲的路费。方无隅在诊所工作安德烈是给他工资的,他一直存着钱。安德烈说这笔钱算是工资之外的红利,感谢他这段日子在诊所为他工作,陪伴着他。 方无隅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需要钱,道谢之后便收下。安德烈笑着说,遇到你心爱的先生,将来一定要回到南京,给他看看。方无隅一笑,答应下来。 临别之际,安德烈送了一瓶轩尼诗的白兰地给方无隅,方无隅无物回馈,安德烈便笑,说你不是已经送过一副字给我了么,这瓶酒便是我的回馈。 1939年1月,方无隅和德国领事馆的人一起登上一艘小型游轮,离开了南京。他在船舷下回望这座金陵帝王州,阳光轻薄,给南京城笼上一层淡淡的明媚,给人一种所有苦难都消失的错觉。 几天后方无隅提着行李箱下了船,告别了同行者,转火车前往孟希声所在的重庆。 辗转几日,抵达目的地后,方无隅直奔当地红十字会。这是当初说好的,他们约在重庆的红十字会见面。 可方无隅到红十字会后,并未见到孟希声。 红十字会的工作者告诉方无隅,的确是有一个叫孟希声的人来过,甚至这一年他都在为红十字会工作。可一个月前孟希声上街之后,便奇怪地失踪了,所有行李都未带走,人也再没回来。 红十字会的人把孟希声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方无隅,方无隅只在里面找到了几件衣物,只言片语都未留。 方无隅茫然无措地坐在孟希声住过的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地阳光。 这是1939年1月底,离他和孟希声分别已有一年余一个月。 第20章 烽火天 1939年的流火季节极为酷热,7月的太阳暴晒大地,把人都要烤焦。 孟希声正躲在坑洞里啃着一只发了黑的白面馒头,连日的风尘仆仆晒黑了他的脸,满面脏污之下连那副清秀的眉目都被掩盖。 “几点了?”有人见孟希声手腕上露出一块表,凑近去看,发现时间不对,分秒针都停了,“操,破表。” “滚。”孟希声把他揍跑,低头看表。 这表自从他在那艘摇摇摆摆的乌篷船上醒来时,便已停了。他奇怪地一直没去换电池,任由时间停在表盘上,就静止在他与方无隅分别的那一刻里。 对面又开始响枪,坑洞里灰尘扑面。 孟希声与其他人连着多日与对面的人交火,却连他们是谁都还不知道。 那艘乌篷船靠岸后,他几经波折终于到重庆,生活了一年,还没等到方无隅,却被一伙流寇抓了壮丁。 流寇声称自己是正规国民革命军,要到前线去杀日本人。他们拉着两门生了锈的红衣大炮,也不知何处捣腾来的,后来孟希声听人说,这两门大炮年岁可不小,从前清活过来的,还参加过鸦片战争,拿它轰过英法联军的,不过现在早就英雄迟暮,成了两门哑炮,拉着它们不过就是充个门面而已。 队伍里一个读过书的先生,和孟希声一样,也是莫名其妙被拉了壮丁的。他揶揄说,凭那长官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还需要拿这两门哑炮充门面? 这话还真不假。 孟希声实在没有想到,这伙冒充国民革命军的流寇首领,会是顾司令。 几年不见,那英俊到有些阴鸷的男人蓄上了短须,穿着军装的身材依旧挺拔修长如一杆枪,只是身边不再跟着那几房花容月貌的姨太太,那座他费劲心机抢夺来的方家宅院也似乎未能将他庇荫。读书先生私底下称他为玉面修罗,说这修罗是被真正的国民革命军给打残了的,抄光了家底,一度落魄不已,没想到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他倒趁乱纠结了一伙乌合之众,打着正规军的幌子,沿途却做着和鬼子一样烧杀抢掠的事,并借机拉人壮丁,以此填充自己的部队,在这乱世里坏得光明正大,活得逍遥快活。 孟希声随这支流寇南去,越走越远,如今脚程已绵延千里。 他不是没逃过,逃一次便被抓一次,抓回来便打一顿。那位先生叹气,劝孟希声别跑了,他自己也早已放弃。 其实被拉了壮丁的不止他们两人,很多人一开始哭爹喊娘,但跟着那玉面修罗做过几回劫掠的事后,慢慢从中尝到了甜头,毕竟和在农田里累死累活比,或在乱世里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比,拿一杆枪吓唬几个老百姓,就能把粮食美酒抢到手,如此不劳而获,自然省力许多。 因此大多数人都同流合污了,自诩为当代梁山好汉,当然顾司令要比黑面宋江漂亮许多,不过笼络人心的手段却比宋江更为青出于蓝,大家唯他马首是瞻,奉他为神,称他为长官,只不过掌的到底是什么官连顾司令自己都不知道。 读书先生很不屑,这酸儒满肚子之乎者也,绝不愿行强盗之事,可他也不敢跑,每每要干坏事时总落在最后,不停地默念孔夫子曰过的话,越曰心里越难受。 先生没想到来了个孟希声后,这人竟比他还强硬,他是一身的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可孟希声却是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因为他居然有勇气在劫掠时抢过他们手里的枪,或展开双臂保护那些被打伤了的百姓。 这样的行径招来恶意,甚至于险些损害了他性命。事情传到顾司令耳朵里,顾司令极为感兴趣地跑过去看看这年头是哪个神经病如此大义凛然,却在抹干净了孟希声眉间的脏污后,笑道:“原来是你。” 在云城时,孟希声给他唱过戏,甚至于他还为孟希声那好看的面貌心折过,若是个女子,早成了他数不清第几房的姨太太。索性顾司令不好南风,对方在戏台上装扮得再好看,可一想到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男儿郎,身上的构造和自己一模一样,便叫顾司令犯了恶心。 顾司令玩笑地道:“唱两句,我便不杀你。” 孟希声唱了,他捻了个兰花指,提气便来:“你问我那蟊贼是哪一个,我只消说了他的孽性你便知道。他身穿大红袍,光天化日行霸道。他抢人钱财挂树梢,心如虎狼似鬼妖。他胡作非为终有报,怕他难逃天理昭昭。似他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着人皮在今朝!” 读书先生差点要脱口喊好,转眼看见那玉面修罗一张脸阴得滴墨,冰凛凛的脸颊阴森可怕。 孟希声挨了几十鞭子,沾了盐水,竟没把他打死。先生偷药来给他擦,叹息说那玉面修罗有心放你,恐怕是要慢慢折磨你,又警告孟希声也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孟希声伤得头晕眼花,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在昏沉之间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都与方无隅有关。 孟希声后来的确没什么好日子过,可他受罪时不言不语,劫掠时不动不摇,拼了性命也折不弯膝腰,叫顾司令格外火大,顾司令便默许手下去为难孟希声,孟希声的日子愈发难过。 直到他们开始与那群神秘人交战,顾司令的重心才终于从他身上转移。 孟希声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自小颠沛流离,和爷爷走过许多路,可还从未如此跋山涉水。先生说这里是江西一带,至于真正的地名连他也说不出来。 顾司令看上了这里,背山靠水,没有日寇作乱,百姓还活得较为富庶,足够他刮好几顿油水。他也走够了路,预备在此落脚,可没想到扎营不到半月,就来了一伙兵丁要抄他老窝,顾司令被人包围,四面楚歌,只能应战。 可对方显然极具战斗素养,没几天就消耗掉顾司令不少兵力。顾司令统领的这群流寇和他以前当军阀时的军队完全不一样,当年他花了多少心血才练成一支能够攻城拔寨的军队,却全被国民革命军给消灭了,现在的这支队伍有多少实力他心知肚明,所以这一路走来他都在避开日寇和正规军,专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手。 可对面那伙人不是正规军,也不是日寇,顾司令猜到了他们的来路,却对其他人语焉不详,脸色日渐消沉。 孟希声被迫在坑洞里与那群人交火,虽然目前为止,他也没开过一枪。 吃完那个馒头没多久,他便又开始闹胃疼。他们快被围得山穷水尽,就是那馒头也是先生好不容易捡来的。他的胃一贯不好,一丁点脏东西下去就要难受。不止胃,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折磨,腰腿疼的毛病也一直没好过。 孟希声一个人沉默地待着,忍着疼痛一言不发。先生不知何时移过来,笼着他的耳朵,偷偷把秘密告诉他。 “知道我们在和谁作战么?” 先生拿手比了个八字,孟希声惊讶地看着他,连胃疼都抛之脑后。 “确定吗?”孟希声问。 先生说:“十有八.九。你瞧瞧那玉面修罗的脸拉得有多长,听他贴身伺候的人说,这几晚修罗老做恶梦,一做梦就喊八,都快魔障了。” 孟希声因为疼痛而虚晃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他大着胆子趴到坑洞边缘,朝外探出一点头。对面的人藏得极为隐蔽,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身形。 头上传来一声咒骂,有人对着他脑门招呼了一下,把孟希声砸趴下去。 孟希声被先生扶起,咬一咬牙,垂下头,额间发丝遮去眼中光芒,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孟希声在这天之后的第三晚找到了逃跑的机会。连日的应战让他们疲惫不堪,很多人都在坑洞里睡着了,就连把风的都眯起了眼睛。 孟希声慢慢爬出坑洞,他匍匐前进,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丈量自己的位置。他全身绷紧,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不止怕后面的人会杀了他,也怕前面的人发现他,会不由分说地开枪把他击毙。 爬出七八十米远,孟希声终于站了起来,高举双手朝对面跑过去。 他闭起双眼发足狂奔,传来枪响时,他无法分清是前面还是后面,紧张到血液都在奔腾,心脏像着了火一样地烧。 孟希声摔了一跤,睁眼的时候他被好几把枪指着,他不停地喊,我是来投降的,我是来投降的。 孟希声被带到一个长官面前,对方穿一身并不干净的军装,却整齐地把衣角掖在裤子里,武装带别得周正,是个和顾司令不一样的、真正的长官。 长官是个排长,复姓赫连,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个讲道理的人。孟希声走南闯北,也算有眼力劲,什么样的人看一眼便能大概知个底。他把自己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告诉赫连排长,他觉得对方是相信的,但没有说明,因为相信与否,最终还要看他带来的情报是不是真的。 孟希声画了张图,把顾司令的部署全盘道出。赫连排长看了他一眼,派人把他押去扎营的帐篷,他在里面沾着枕头好好地睡了一觉。 对方虽然派人看着他,但每天吃喝皆有,没有饿着他,也没有为难他。他不知道外面打得怎么样了,但心底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其实他知道自己来不来投降都没太大所谓,顾司令的失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只不过就是添了一把柴火而已。 几天后,这支才二十多人的排部依靠游击作战,彻底端掉了顾司令的老窝。可惜顾司令狡猾,这十几岁便在枪林弹雨里活过来的兵油子太知道怎么保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是让他逃跑了。 顾司令手底下的人全部被关押,一一审讯之后,许多人都反口咬定是顾司令拉他们壮丁,他们是被迫跟着顾司令为非作歹的,排长当然不傻,对他们从轻到重,都做出了惩处。 唯独孟希声说过的那位先生,和孟希声一起无罪开释。 孟希声与赫连排长就此成了朋友,排长欣赏孟希声的坚韧,将他比喻为竹子,中通外直,挺拔玉立,无可催折。这样的个性仿佛天生要为国为民,把热血洒在这片黄土大地上。 说到这里时,排长看见孟希声眼睛里的光璀璨夺目,他知道这个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不惧死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要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可孟希声不一样,他的坚韧不拔不是年少意气,而是深入骨髓的本性,这样的人,哪怕十年饮冰,也难凉热血。于是赫连排长请孟希声留在他这里,一起抵御外敌。 可孟希声竟拒绝了。 排长意外地看着他,他看到这年轻人眼神后藏着许多澎湃情感,他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要回重庆,有个人在等我。”很久,排长听见他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第21章 烽火天 1939年8月,孟希声从遥远的江西开始往回跋涉,一路披星戴月。而方无隅也在这一年的8月离开重庆,去往江西一带。 方无隅在重庆等了整整半年之久,他打听了很久,从零星半爪的消息中,隐约知道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军队强行编制入伍了。可他没有那支军队的番号,更连对方属于哪个兵种,属于哪一派都不知道,他只从打听到的消息中得知,这支光明正大拉人壮丁、宛如土匪般的队伍是往南面去了。 方无隅考虑过后,在红十字会留下一张字条,如果有人来找他,请把这张字条给他。随后他收拾好东西,朝南而去。 他实在等不了了,他怕自己晚到一刻,见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渺茫一分。战火无情,子弹无眼,没人可以肯定孟希声会不会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孟希声活着,他要找到他。死了,他也要为他收尸。 方无隅坐粤汉铁路南下,1939年9月,长沙会战,为了破坏一切可资日军利用的道路,许多条公路及铁路被切断。粤汉铁路便是其中一条。 方无隅被困在了平江地区,外面国军与日军打得翻天覆地。 战局紧迫之际,方方面面都缺少人手,当地平民主动应援,对日军的行军路线进行破坏,使他们的重炮兵团难以行动。 天天有人到安全区来号召志愿者,其中最缺的就是医护人员。方无隅坐在安全区里不动如山,并未将安德烈教他的医术付诸于救死扶伤,若被安德烈知道,怕要悔痛了肚肠。 直到一颗炮弹掉下来,把半个安全区炸秃,方无隅在迎面的尘埃中不停咳嗽,看到医护人员开始进进出出。 有个被烧伤的人哀嚎不断,方无隅一直盯着他看,随后又谨慎地观察天空,怕一旦走出去,无瓦遮头后,他会随时被敌人的战斗机击中。 屁话。四面墙壁再厚实,不照样被炸秃了,炮火真要掉下来,一砖半瓦顶个屁用。 方无隅骂了一声,撩起袖子跑过去,给那个嚎得不成人声的家伙止血。他需要医疗器械,大声说着我是医生!我是最好的医生!给我一个医疗箱!他惊动了其他人,可能是被他脸上冷酷的神色所震慑,很快便有人递给他一个医疗箱。 方无隅就此在安全区忙了整整两天,像个陀螺似的停不下来。直到他因为连续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而产生晕厥,醒来时已经躺在战地医院稀缺的病床上。他能占到这个床铺纯粹是因为这些天他救人的行径被很多人看在眼底,算是对他付出的回报。 醒来没多久便得到一个好消息,平江战场没有沦陷,已被收复。方无隅出神地盯着氯化钠一滴滴地从玻璃吊瓶里落下,渗入他体内。他突然想,如果孟希声知道他主动去救助了很多人,应该会很开心。一念及此,方无隅躺在病床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一个高级军官来看望方无隅,姓虞,军衔为师长。方无隅才知道自己无意间救了这位虞师座的亲人,对方来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方无隅趁机便向他打听孟希声,虞师座想了想,说按照方无隅的描述,那肯定不是一支正规军,现在流寇作乱,孟希声极有可能是被流寇充了壮丁。 方无隅心凉了大半,如果不是正规军,找到孟希声的机会便更渺茫了。 虞师座告诉方无隅,他的军队不日便要南去,继续与日军作战,如果方无隅想找到他的朋友,或许可以随军同行,做战地医生,同时打听他朋友的下落。 方无隅只想了半分钟,便答应下来。 如今交通因战事被切断,他想要离开战区难上加难。这仗不知要打到哪一天,他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随军同行难免会有危险,可至少能带他离开这里,他需要让自己的脚步动起来,不能原地死守。 方无隅突然感谢那个因为一时冲动走出去救人的自己,如果不是这么做了,他可能还无法离开平江。 走之前,方无隅写了张寻人启事,贴在平江的一面布告栏上。他做好了准备,每到一处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如果孟希声看到,便可以借此知道他的下落。 1939年9月,方无隅在秋风乍起的萧瑟中披上了一件薄绒外套,跟随这支国军部队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一路远行。他看到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园,被摧残过后的稻谷随风歪斜,而暮色异常壮丽地弥漫半边天幕。 10月中旬,日军因损失惨重,于各路反击下被迫撤退,防守取得阶段性胜利,10万日军未能达到南征的目的。 方无隅那时候已来到江西靖安,随军驻扎在当地一间野战医院。他四下打听,一个多月后,得知离开靖安100多里的一个小村落,曾经被流寇骚扰,后来有八路军的一支排部途径那里,顺手便把这支流寇给端了。 方无隅请求暂时离队,车辆紧缺,虞师座让炊事班给方无隅安排了一辆运菜的大卡车,在颠簸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被他找到了那个村落。 八路军早已离开,但消息坐实,他们的确在这里收拾掉一窝流寇。 方无隅害怕孟希声被八路军给杀了,又连忙说服自己,不一定,被俘的几率更大。 无论如何,他已经有了一线希望,他知道了那支八路军的番号,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方无隅按照村民告诉他的路线,要去找那支八路军。带他来的司机不肯,没有虞师座命令,他不能随便离开,方无隅也是。方无隅是不会回去了,趁着司机小解的功夫,方无隅便做了一回偷车贼,把那辆大卡车开上了公路,司机在后面追了没多久,便被方无隅甩得不见踪影。 方家以前有一辆汽车,方无隅学过开车,可开汽车到底和开卡车不一样,不过方无隅历来很有冒险精神,他把卡车开得不停颠簸,伴随暮色从天边落尽。 方无隅像毫无畏惧似的,连人带车,一头扎进沉黑的夜色里。 第22章 烽火天 孟希声是在平江地区的一间医院里醒来的,那是11月初。 他没能顺利回到重庆,战火将他困在安全区里,不久之前安全区遭遇炮轰,他被流弹击伤背部,险些瘫痪,躺了半个多月,才终于能下床。 长沙会战正式结束在10月底,孟希声的伤则养到11月底。交通还没有恢复,他被困在了平江。出院之后,孟希声见无法离开,干脆主动请缨,成为志愿者,在平江地区做战后重建工作,恢复百姓们的家园。 他很快便在志愿者中出了名,还成为了志愿者分队的队长。 临近年关,志愿者组织了一次慰问晚会,亲自带着百姓们送的鲜花蔬果到军中送给战士们。 除夕夜,孟希声和志愿者们在军中度过,和很多五湖四海的人一起唱了一支从军歌。 到夜半12点,欢声笑语更加热烈,大家都在互相恭贺新年好,唯独孟希声奇怪地低语了一句,生日快乐,别人也不知他说给谁听。 新年过后没多年,大年初五,迎财神。有人给孟希声送来消息,铁路已经恢复运行。孟希声惊喜之余,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火车票。 他离开的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火车停在轨道上,他随人流上车。拎着行李箱在硬卧入座,旁边的女人轻轻给他挪了下位置,他说了声谢谢。那女人抬头来看他,可能是见他长得周正好看,盯了他几眼,不知看出了什么心得,视线开始紧追着他不放。孟希声皱了下眉,那女人才惊觉自己冒犯了人家,说了声对不起,又说自己好像见过他,却忘记了在哪里。 直到孟希声下车,这女人也没有想起来。 孟希声没去过平江的布告栏,其实即便他路过,也不一定就会去看布告栏。 这女人也是极其偶然在布告栏前看过那张方无隅画的寻人启事,方无隅到画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竟没有一张孟希声的照片。方无隅的笔触不能说好,画像与孟希声约莫六分像,能把孟希声认出来的几率其实不高,何况这女人也只看了那么两眼而已。布告栏上贴满了类似的启事,才经历过战火的地区全是悲欢离合,并没有人会来在意你的悲欢离合。 那张寻人启事在布告栏上风吹雨打,□□了一个多月,最后也逃不过被清洁工丢进垃圾桶的命运。 阴历1940年一月中旬,孟希声回到重庆,却只看到了方无隅留给他的那张字条,知道方无隅去江西找他了。他茫然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下午,连姿势都与当初的方无隅一模一样。 孟希声没有再去找人,他预备要等方无隅回来。也许方无隅找不到他,会回到重庆。当然,这个几率有多少,孟希声自己都没有把握。 1940年3月,汪伪政府成立。 8月,日本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八路军发起百团大战。 9月,德意日三国签订同盟条约,法西斯轴心国形成,战火烧遍了整个世界。 这一年红十字会领养了许多家破人亡的孩子,并给平民百姓做战时掩蔽训练、防空洞训练,还吸收了一批志愿者教他们医护知识和临床实践,不少人在学成之后申请做战地医护,去孟希声的办公室拿申请表格。 孟希声现在是红十字会人事部门的文员,他在红十字会已经快要一年,每天按时上下班,分发文件,看报,偶然会给孩子们清唱几段戏词。孩子们也听不懂戏曲,对他们唱便是对牛弹琴,十几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就觉得这大哥哥好看,可惜嘴巴里吐的是鸟语,他们听不懂。后来孟希声便不唱戏了,改唱儿歌,通俗易懂,还能得到一阵阵的掌声。 他住在红十字会,十平的单间,墙壁上没有修饰,桌子上也一尘不染,只摆着一盏台灯和一个伪青花瓷的笔筒,一清二白,还有一只行李箱搁在床底。 每天孟希声穿鞋会看到这只行李箱,脱鞋时不小心也会踢到这只行李箱。它仿佛是故意待在那儿,时刻地在提醒着孟希声什么,又或者是孟希声想让它提醒自己些什么。 他的办公桌倒是比他房间里的书桌繁乱多了,不止有文件,还有一沓厚厚的时事报纸。看报成了孟希声的习惯,起初他是关心江西地区的局势,抱着万分之一的心态,想看到有关方无隅的消息,后来便为动荡的局势忧心,总想起那位赫连排长,想他邀请自己入伍的话。 1940年整个世界喧嚣不已,孟希声两点一线,在办公室和卧房之间平淡无比地行走着,睁眼看到窗外蔚蓝天空,又在窗外的漆黑夜色里入睡,上下楼时的脚步声可能就是这段生活里唯一有起伏的节律了。 这一年年底,又有国军征兵,这次他们征用了红十字会作为暂时征兵场地,孟希声应他们要求做了很多文件表格,某天下班,他盯着那些表格良久,鬼使神差地抽了一张,回到房间把它摊在桌上,一摊便摊了许多天。 半个月后,征兵结束,孟希声下楼时看见他们正在撤掉大厅里的桌椅板凳,几个士兵被孩子们围住,他们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还教孩子们唱军歌。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孟希声心绪鼓荡,回到房间坐了一个小时,终于提笔把那张征兵表格填写完毕,飞速下楼,正好追上即将发动的军用吉普车。 他就此入了伍。行李箱终于从床底被抽了出来。 一天后,孟希声坐在大卡车上,被送往新兵训练营。 他抱着行李箱,看到烟火人气逐渐离自己远去,像不停坍塌的版图,在名为中国的土地上一寸寸地将山河失去。他低头亲吻在那块停掉的表上,祈祷方无隅能够平安。 山河破碎,家国罹难,我等不了你了。 可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惦念着你,期盼着与你重逢。 愿我们相逢时,和平已来到,天下已太平,家国已大定。 孟希声只在新兵营接受了一个月的特训,1941年2月,他被送上了战场。 他在军队里毫不起眼,甚至刚入伍时被人知道他以前是个戏子,还嘲笑孤立过好一阵。不过他这人,从来不会辩白什么,也不多费口舌,只会亲力亲为地去做,用行动证明一切。 很怕大家便发现自己错估了孟希声,这小戏子打起仗来拼命得很,最危险的任务他也敢去执行。 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新兵是用来填刀头的,冲锋在最前面,老兵们藏在后面,因为大家都知道在战场上打过数场仗还能活下来的老兵们有多么珍贵。 孟希声这个新兵能在流弹横飞中活下来,已经是一种了不得的本事,那些嘲笑的话也都不再被提起。 1941年底,孟希声被改编进一支团队,成为传令官。年中,一场突围战争中,他在一片混乱中打伤一名日军军官,被升为副连长。这年他正好二十三岁,在战壕里那群兵油子们还为他这新任的副连长唱了支生日快乐歌,外面响起的炮火声成了伴奏。 那位青睐过他的赫连排长没有看走眼,孟希声的确是块该上战场的料,若不是他的身体素质比其他人差了些,他还能做得更好。 那首生日快乐歌在战场上被枪炮声淹没,还没唱完孟希声喊了句烟雾!弹,在埋下头颅前,他看见今天的天气很好,春光一片明媚。 第23章 烽火天 方无隅开着那辆大卡车在路上颠簸了整整八个月,没撞到树,没摔进哪个坑洞,也算方家祖坟冒青烟,不止如此,还让他的开车技术在颠簸中突飞猛进。 第一次把过路的难民救上卡车来的时候,其实方无隅是不愿意的。 同情心和共情力这东西是天生的,有人天生多,有人天生便少,方无隅属于后者。 所以看到难民从一旁的树林里跳出来拦路时,方无隅也只是吓得赶紧踩下了刹车,挥手呵斥,叫他们走开。 对方拍打着卡车车头,试图让方无隅载他们一程,给他们一口水喝,他们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即将在林子里死去。 方无隅很清楚这例是不能开的,带一个上车被其他难民看见,便有十个想上来,带十个,便有一百个想上来。他自己的口粮都有限,哪里来的余力去救济别人,尤其在困境里人性本恶,谁知道救他们上来他们会不会恩将仇报,抢了他的口粮,把他给弄死。 他见那几个人不肯走,作势发动引擎,把车开过去,总算把人吓跑。 那时候长沙会战刚结束,难民成堆,方无隅一路走遍官道山道,路过城镇的时候打听那支八路军的行军路线,再继续上路。 直到那天有个七八岁的孩子拦路,方无隅躲开了他,开着车继续上路,那孩子倒是锲而不舍,追着他的车跑了好一阵。方无隅故意缓下了车速,在后视镜里看到这孩子面黄肌瘦,也不哭也不闹,就是一味地追着他的车跑。方无隅伸出手朝后挥舞,意思是让他快滚。谁想手腕上的金链子突然断开,被他挥了出去,他连忙停车,满地寻找,最后看到这孩子把金链子抓在手里不放,要方无隅载他一程他才肯还给他。 方无隅差点没把这熊孩子摁进土地打,在那孩子作势要扔进河里时才不得不赔上了笑脸,请这小魔头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没个依靠,看方无隅有车又有粮,决定赖上方无隅。方无隅横行霸道地当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就这伎俩哪能跟他比。这熊孩子总要睡觉的,睡熟之后他便偷偷把金链子夺回来,推这孩子下车。 男孩摔在地上竟还是不哭,只瞪着一双泛了红的眼睛看着方无隅。 方无隅启动了车,贴着手腕的金链子在夜色里发亮。方无隅开了没多久,把车停下,盯着那金链子看了会儿,想到孟希声。 良久,他骂了一句,调转车头。 那孩子还是站在那儿,待看到重新回来的卡车向他射出两道白色大灯时,他终于笑了起来。 这便成了方无隅救的第一个人,后来陆陆续续地又上来几个。 这得怪那熊孩子,每次看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拦路请求帮助时,他就拿那双无辜又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方无隅,方无隅不理他,他便开始盯着方无隅那条金链子,还伸手来摸它。古怪的是方无隅没受到良心的煎熬,倒受到这金链子的煎熬,每每总会气馁地停下车,让拦路的人滚上来。 一个上海的知识分子,一对长沙逃难而来的母女,两个受伤的中国士兵。 方无隅挑人很讲究,乍看之下不像好人的他决不让上。 除了那个孩子有最好的待遇可以坐副驾驶的位置可以随便喝方无隅的水囊外,其他人都被安置在后车厢里,那里一度是盛放肉和蔬菜的。这让方无隅觉得自己拖了一车的货物,自己成了个人贩子,可惜这是桩赔本买卖,他有出无入,纯粹是在当傻子。 方无隅当然不会一直当傻子,每次到城镇之后,他便赶这些人下车,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实在哭诉自己无依无靠的,方无隅便找当地的红十字会收容他们,没红十字会的,便去找当地市政厅,总而言之,他不能一直让这些人无偿地占用他的资源。 方无隅从军队出来的时候没带行李,只把钱和枪带在了身上,可惜了安德烈的那瓶白兰地。靠着那些钱,其实他自己也是勉强度日。他这打小的纨绔,钱经不住手,仿佛十指漏缝,到手便花光,如今终于懂得省着花。不过方无隅觉得这不是“懂得”,而是“无可奈何”。是人到困境,不得不为而已。 方无隅为了生存,还学会了扒死人的东西。这一路来,除了见到难民,便见到死人。那些死人偶然会有些钱财在身上,是运气好,还没被其他人扒掉的,方无隅搜刮完,面对车上那几人的目光,他跳上车,继续发动引擎。 实在捉襟见肘时,方无隅又成了个偷瓜贼。 几乎所有能看到的庄稼田园都被方无隅下了毒手,那个熊孩子成了他的最佳搭档,一大一小配合默契,总算让方无隅觉得没救错人。 很快他的车厢里就多出了许多粮食,西瓜,土豆,稻谷,不仅能填饱肚腹,还能卖了换钱。 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遇到过劫匪和日军。被劫匪抢掉了一车偷来的成果,索性没有杀人。等他重新把车厢装满,非常倒霉地又遇上了两个日军。 方无隅在那两个日军叽里呱啦的鸟语里比划半天,让人家以为他是个运菜的农户,而车上的人都是他的帮工。 趁着他们不注意,方无隅悄悄做了几个动作,说了几句话,大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分钟后他们便把这两个日本兵给扑杀了。 方无隅抢过他们手里的枪,对准脑袋一人来了一发,缴获枪械两支。 这轻而易举便解决了敌军的速度让大家都有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方无隅对此非常骄傲自满,他把自己当做这场扑杀的指挥官。 其实这和方无隅的关系不大,和那些人的关系也不大。一来那两个日本兵早就饿坏了,看到车后的食物便忘乎所以。二来便是因为中日语言交流障碍的问题,人家劫匪是地道的中国人,不受方无隅油嘴滑舌的诓骗,不止搜掉了他身上那把左轮,还拿方无隅的枪顶着方无隅的脑袋,冷酷地让方无隅那张嘚嘚嘚的嘴闭上,不然他会在没脑袋前先没了舌头。而那两个日本兵失策于没有看出方无隅是个油头滑脑的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败于轻敌,以及饿坏了的肚肠,和对他们来说那几位叽里呱啦的鸟语。 他们不止杀了这两个日本兵,还在林子里看到被这两个人俘虏了的一个中国士兵。对方身受重伤,还被砍掉了一只手。那两个日本兵已经被掉队和穷途末日的困境弄疯了,方无隅不是太想知道这人的手究竟得到了怎样的下场。 这个中国士兵给了方无隅一个重要讯息,他知道那支八路军的准确去向,方无隅终于不用道听途说,而在他嘴巴里听到了一个准确的目的地。 他在方无隅的车上挨了一天,方无隅没有药物,只能勉强给他做个包扎,没等把人送到城镇医院,他便合上了双目。 方无隅和大家围着他的尸体看了半天,最后挖个坑把他给埋了。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方无隅开着卡车,载着人,直奔目的地。在迷路、险滩,以及各种风吹雨打之下,他终于在大半个月后追上了那支八路军,并且带着一车的人和食物,震惊了对面士兵们的表情。 那些人便都交给了这支八路军处理,下车时,他们还像说好了似的,给方无隅唱了一支感谢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这歌让方无隅惊悸,差点要脱口而出,让他们别唱了。他听这歌词,仿佛某种谶言,征兆着什么,却又不敢细想。 终究还是把歌听完,方无隅看到那些人对他感激的神色,胸怀里暖了一些,下意识便去摸那根金链子。 他挥挥手,转过头,骂道:“唱得太难听了。” 大家齐齐发笑,对着他的背影说谢谢,包括那熊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注视方无隅的离开。 可方无隅没能在这里找到孟希声,那位姓赫连的排长告诉他,的确有一个叫孟希声的人,但之前已经回重庆去了。排长语气一转,担忧道,可他走的时候,长沙会战正好打起来,交通全面截断,我想他应该没有顺利回去,至于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方无隅像耗掉了一身力气,跌坐在椅子里,半晌没有出声。 直到面前有个戴眼镜的书记官,给他倒了一杯茶,同方无隅细细地将孟希声说起。 读书先生没有和孟希声一起走,他留在军中,做了排长的笔杆子。此刻,他推了推眼镜,在方无隅的注视下,对他呲牙笑了笑。 这酸儒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两三个小时能说完的话,愣是被他说了一整个长夜。那些有关孟希声的种种,从先生嘴巴里说出来,由方无隅珍重地收拢在心脏里。晨曦将现,先生终于说完,以一句话作尾“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硬脾气的人,真是和他那副面貌不相称。” 方无隅呆坐不动,直到先生出去了,他也没察觉。 他想象着孟希声受的苦,想象着他单薄的身躯绝不倾倒的模样,他紧抿薄唇,他不颓不屈,他在枪林弹雨里爬过战地…… 方无隅无法平静,他在晨曦的微光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天是1940年底,远方的孟希声正乘着卡车在暮色将近的天边去往新兵营。 第24章 烽火天 方无隅没有再回重庆,他仿佛突然有了预知能力,直觉孟希声已经不在重庆,他在这乱世里彻底失去了孟希声的踪迹。 方无隅就此留在了这支八路军里,干回他的老本行,做军医。当然老本行是方无隅信口胡说的,想让人家相信他而已,他的老本行明明是游手好闲的少爷。 方无隅依然难以预料,自己的这个决定就像当初他答应安德烈学医一样,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虽然难以预料,但方无隅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改换阵营的迅速,能在两党之间这般跳换无碍,大概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做到的。 方无隅跟着赫连排长南征北讨,一整年几乎都在旅途劳顿之中,而他手握医疗器械,看着那位赫连排长升了连长,又升了营长,手底下的兵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响。 而唯一和排长名声一样响的,就是方无隅。 大概没有哪个军医的脾气会像方无隅这样大的。 方无隅治伤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和平常判若两人,他冷静地和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博弈,就像战士们在枪林弹雨里与敌人对战,看鹿死谁手。这种表情赢得了伤员们的敬畏,主动将他划入神医范畴,仿佛不苟言笑,必神通广大,即便有时候方无隅因为手法错误而导致对方的痛吟,在得到方无隅一记能杀得死人的眼神下,对方都连忙把这归咎于是自己过于软弱,不能扛疼。 士兵们都期望方无隅能永远穿着那身白大褂,永远保持治伤时冷酷的样子,因为他一旦不和伤口打交道,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会捏着那枚也不知道从哪个人身上取出来的子弹放在手心里给你猜枚,然后赢掉人家半个月的军饷,并且恶人先告状,扬言要去赫连营长那里举报军中竟有赌博事件发生,从而叫输掉的人不敢声张。他会忽悠人家喝酒,把用酒精调制出来的劣质白酒让别人被呛个半死。 而方无隅发脾气的时候才是最糟糕的,每次他看到自己治过的伤口因为伤员没有注意清洁或者保养而稍有恶化,这位年轻医生会火冒三丈,让人觉得下一秒他手里的手术刀会扎进胸膛,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劳动成果是不允许被这样对待的。 可这没办法,军营里的人需要时刻备战,小伤小病不能阻碍他们的脚步,他们在尘烟遍布的战场上历经生死,很多东西早已微不足道。而方无隅总是小题大做地让这些微不足道变得举足轻重,他以最可怕的语言说出一道小划伤是怎么感染破伤口从而致人死亡的,讲得人背脊发凉,从而让那些已经习惯了受伤的士兵们开始重视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 很多时候士兵们对方无隅又爱又恨,恨的时候还成立过一个刺方组织,计划要杀他灭口,以想象的方式把方无隅整个半死。爱的时候则通常是方无隅从阎罗手里抢回一条条濒死的生命,用他那狡诈又臭烂的脾气向阎罗招摇着自己的存在。 妖鬼便成了大家对方无隅的定位,似乎再没有比这两个更为合适的字眼了。似妖似鬼,为人时奸诈狡猾,心思多端,救人时鬼魅丛生,冷酷无情。 而这样一个妖孽,却也能生出人类的感情。除了赫连营长和那位读书先生外,没什么人知道那个叫“孟希声”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无论他们行军到何处,方无隅都会在当地留下寻人启事,他把自己的痕迹留了一路,期盼着能与那个在寻人启事上画得非常俊秀的脸蛋重逢。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他亲人,后来从先生嘴巴里套出一言半语,便更坐实了方无隅果然是个不合人情的妖鬼。 1942年,方无隅随军一路北上抗日,而他在寻人启事里画的那张脸,正跨进缅甸古老的森林。 孟希声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被编入一支师部,他的长官姓虞,虞师座。 入缅不久,孟希声所在部队就遭遇日军猛攻,激战几月,伤亡惨重,上峰传令,远征军全线撤退。 孟希声却在大撤退之下因为伤势而掉了队,醒来时置身于一间破损不堪的瓦屋内,一个军医正在给他治伤,身边横七竖八,还有几个或睡或醒的伤员。 没多久他们这些人便组成了一支残队,扎进滇西潮湿的风雨里,试图穿过重重险隘,跨过怒江,到东岸去回归部队。 不过才二十多人的队伍每天都有人死,而每天又会遇到一些零落在各处的其他战友,他们不止要躲避日军,还要和密林里的蚂蟥、毒蛇,以及各种微生物病毒作战。 军医一开始都没注意到,连日的奔波和饥饿让他头晕眼花,每个人都面黄枯瘦,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孟希声觉出了端倪,把军医请了过来,翻开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军医在查验伤口之后倒退十来步,吓白了脸。 疫症就此蔓延,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所有人包括军医在内,都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把身上的衣物烧掉,用仅存的一点消毒药剂清理伤口,把染上疫症端倪的人隔离成两队,用布包裹口鼻。 过江是所有人的目标,活下来是大家的期望。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江岸时,一支日军包围了他们。他们在山坳的阴雨绵绵中和敌人作战了几天几夜,最后用尽了弹药,在日军所放的毒气里等死。 军医从远处滑进坑洞里到孟希声身边,孟希声正捂着嘴巴咳嗽,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这时一张防毒面具贴上了他的脸,他听到军医说:“快戴上!” 孟希声连忙把面具扣紧,军医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又喝道:“逃出去!” “你呢?”孟希声在面具后因为毒气刺激而流出泪的眼睛没能把他看清,只是对着他的方向问。 军医展开衣袖露出一片泛红的肌肤,他从前天便觉出自己染上了瘟疫,害怕被队伍抛弃,没有说出来,故意落在最后,和别人保持距离。 他活不久了,但他希望孟希声能活,算是一路扶持的情义。 孟希声被他推了出去,他听到对方在他背后不停地说:“别回头!一直跑!跑出去!” 靠着毒雾的掩蔽,孟希声在枪声中向死而生般地奔跑着,眼睛和脸都疼得要让他晕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江岸的,在彻底昏迷之前,有人摘掉了他的防毒面具,探到了他的鼻息,说,他还活着。他得知了这个喜讯,却突然泄掉一路跑来的所有力气。 孟希声被拖上了一支竹筏,顺水漂流向了怒江东岸。 这天的天堑风平浪静,浑浊江水东流不止,在离开射击范围之后,那些追逐的人还不肯放过他们,踩着江水对他们开枪。 所有人匍匐在筏子上,奋力用手划水,直到竹筏终于撞上东岸。 云缅交界处的一个村落里,孟希声被抬进医院。 他吸入了不少毒气,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医护人员给他做洗胃清肠,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因为伤口感染,孟希声当晚便开始发起高烧。过于痛苦的情况下,他倒希望自己能够昏迷,好过这样清醒地感知痛苦。 他被毒气损害的脸和眼睛被各种药水擦拭,每次那些药剂碰到伤口,都疼得他一阵抵触。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他的烧逐渐退下去,而对疼痛也终于麻木。 医生告诉他,外伤没什么大碍,都已经控制住,但他的眼睛已经彻底损毁,包括脸上的伤,恐怕再不能痊愈了。 孟希声茫然了几秒钟,像不能置信。他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把自己的眼睛治好,他要能看到,他要重见光明。医生安慰他几句,无奈地把手挣扎出来。 孟希声极少哭,这一生他哭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坚韧地在乱世里走过千山万水,揣着那份骨子里的光明。 可那天孟希声痛哭,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他哭得那样大声,病房里的人为之侧目。 1943年,孟希声作为丧失战斗能力的伤员,和其他伤员一起被护送回国,在皖南的一家医院进行疗养。 他的健康几乎被磨损殆尽,身体极度虚弱,本来就不好的肠胃现在经常在夜里将他痛醒。 最糟糕的是,他的世界已经一片漆黑。 孟希声适应了很久,他摸着眼睛和脸上的伤,因为无法看见,都不知道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有次一个护士说:“你以前一定长得很好看。” 孟希声听了,有点开心:“能看出来吗?” “当然,”护士摸着他脸上的疤痕,叹息道,“去掉这些,你一定很好看。不过,”这个护士笑了笑,说,“你现在更好看。” 孟希声玩笑似地嘁了一声:“假话。” 护士一本正经:“有伤疤的男人更男人,更漂亮。” 孟希声以前对外貌并不看重,现在听到这话,却也很开心。 这间医院在皖南地区的咽喉上,孟希声询问护士,知不知道云城。护士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云城离医院也就一百多里的路。孟希声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云城就是在皖南的一块飞地上。 他没想到自己辗转一圈,竟然又回到了这里。今年他二十五岁,初到云城时他十六岁。和方无隅在云城相识一年,分别后相逢于南京,却依然在一年之后,再度分别,至今已有六年。那块停掉的表他始终也没摘掉,陪他经历了无数战火,陪他一次次地在困境里活过来。 孟希声颤抖地摸向自己的眼睛,他再也看不见了,即便他遇到方无隅,和方无隅一起走在人潮中,他也无法把方无隅叫住,与他拥抱。 这是让他无比害怕的事情。 半个月后孟希声申请调院,在九年的离开之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云城,住进了云城当地的一家医院里。 第25章 烽火天 1943年,方无隅在奔波了近半个中国后,随军抵达皖南边界。 他请了一天假,想去云城看一看。 方无隅两袖清风,回到了这离别了快有十年的地方。他生于此,长于此,在这里年少轻狂,轻掷时光。 方无隅听人说,云城这些年饱经摧残,军阀来来去去,和北伐军斗了不知几回,后来又被日军占领,一度沦为火窟地狱,一年前被国军反攻收复,国军忙着找赤色分子,抓人,逮人,再后来这队国军接到上峰命令,又风风火火地丢下云城,不知到哪里去了,于是云城又变成了一座无人来管的地带,倒是有许多前线的伤员被送到这里疗养。 方无隅到城南去看自己的家。 那座占据了大半条街的深宅大院,依然恢弘的飞檐,高耸的围墙,竟没有在世事变迁和战火纷飞里倒塌,像盘踞在地面的巨兽,打着瞌睡,也不管外面翻天覆地。 那半面被烧成焦黑的屋瓦也被顾司令修葺过了,恢复往日面貌,可惜顾司令没能在里面多享受一刻,就被斗下了台。后来方家空置,当地官员提议,拆了方家,建造医院,战争时期,最需要的就是医疗设施。提议被驳回,像方家这样碧瓦朱甍的建筑,耗费了多少匠人心血,岂能说拆就拆,留着它还能成为古物。可诺大一个地方,空置未免可惜,当地政府便决定,将方家改为收容所,也就是变相的红十字会。 方无隅看到大门前那块重金打造的方家匾额早已不在,两侧各拉一条横幅,“献人道救助”“盼和平到来”,中间的匾则是“云城红十字收容站”。 方无隅生出点感慨情怀,又很一本正经地想着该管政府讨点租赁费,怎么说这家也是他的。 他没有进去,转身离开城南。 方无隅在云城逛了一整天,去他曾经喝过茶的地方,走他曾经开着汽车横冲直撞的大街,以及金大班曾经住过的宅子,那间开过一场他能追孟希声追多久的赌坊……很多店铺建筑都已易主,改头换面,并不与记忆重叠。 方无隅在云城吃了顿饭,回去的时候就向赫连营长,不对,现在已经是团长,申请了转业,他想离开部队,去云城落脚。 赫连团长挽留再三,方无隅决心已定。他是劝不回头的人,这世上大概也就孟希声能拉他回来。 方无隅离开前,赫连团长亲自送他,并给他留了一封信,他要是随时想回来,可以拿这封信来找他。他似乎摸透了方无隅的性格,就像当初摸透孟希声一样。他知道方无隅是个并不安分守己的人,别人颠簸劳苦,他乐在其中,他生就一副过于自由随性的心肠,天南地北,都束不住他手脚,活得自我,乃至于有些自私,赫连知道,这一时半刻生出的落根想法不过由于感慨情怀而已,他似乎断定方无隅不会久居安乐之地,终有一日,方无隅还是会来找他。 方无隅收了信,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他在云城的医院找了份工作,并且在城西租下了一间二十平左右的房子,过起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云城,在经历无数磨难后,似乎又变成了曾经金戈不闻、难见硝烟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仗还是打得如火如荼,反攻战的版图正在无尽扩大,意大利投降,轴心国解体,日本孤立无援,中国进入战略反攻。 报纸一片喧嚣,云城满目安宁。 方无隅在云城住了半年,半年后,孟希声申请调院,来到他所任职的医院进行后续疗养。 医院一共四栋大楼,方无隅的办公室在东面三楼,孟希声的病房在南面一楼。一个奇异的折角,距离无限接近,却在孟希声住进来三个月后,两人也无缘一见。 赫连的确有识人之明,他看对了孟希声,也看对了方无隅。方无隅在云城安生了半年,便开始觉得有些无趣,有意要重归部队,或者到外面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孟希声。他一向下决定很快,也会立即付诸行动。当天他就打了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主任,做完这个月就走,至于去向还在考虑之中。 主任留他,让他至少过了年再走。 阴历1943年11月初,还有两个月也就过年了。方无隅想起当年在云城,他和孟希声一起过除夕夜,12点的时候,孟希声还煮过一碗长寿面给他。 方无隅同意了,到明年再走。 东面三楼很快传开,那位姓方的怪医来年就要离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到哪里都改不了破脾气,方无隅就是这种人。大家多少有点欣喜又有点遗憾,说不清楚,毕竟被他“折磨”过的人不在少数,而他那张好看的皮囊张扬的个性又为他赢得“爱慕”。 护士们和病人们便总是说着方医生如何如何,很快方无隅这不知是恶名还是美名就成了大家谈笑间的一个话题。有次一个护士从孟希声所住病房外的走廊路过,笑着说方医生昨天吃饭的时候把茄子比喻成中了毒的屎,怎么会有人要吃这种东西,对面爱吃茄子的某某医生与其争辩,方医生就对着他盘子里的茄子说,长长一根,紫漆嘛黑,软趴趴的,你说,像不像一条才从身体排泄出来,沾着空气就中了毒的屎,方医生就这么屎来屎去地屎了半天,成功倒了人家的胃口,搞得人家差点要去掐方医生脖子。 孟希声只听到一半,对方的声音已经过了走廊,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孟希声是打过仗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战士,也是为国尽力的英雄,他的吃穿费用都由军队报销,医院还给他配备了一个贴身照顾他的人。他到医院没多久,就被搀扶着在云城各处逛了一圈,他看不见,只能请身边的人为他详述面前的景致,慢慢和记忆挂钩,知道哪里变了,哪里没变。 日子慢慢推移,他平淡无波地进行疗养,平淡无波地和病房里的病友们聊天,天气越来越冷,他知道一年又要过去了。 除夕夜,方无隅值班,一个护士跑过来,说疗养区有个病人出现问题,值班医生找不出症结所在,想请方医生过去看一看。方无隅大过年地也忍不住骂人,我他妈又没多出一双手一双脚,还要帮你们跑其他病区,一边骂着一边穿过两栋大楼间的平地,终于在孟希声住进来五个多月后,踏足疗养区。 到底连方无隅也束手无策,又请来主任,一直折腾到晚上11点多。方无隅累极,躲在过道走廊抽了一根烟。他低头看表,11点57分。又改换手臂,盯着那串金链子出神,直到烟烧痛了他的手。 方无隅推开过道的门出去,而孟希声正巧在病房里开了嗓。病友们晚上不睡觉,聊天守岁,直到12点,还请孟希声来唱支曲儿。也没人知道孟希声以前唱戏,孟希声也没唱戏,他的嗓子常年不吊,大不如前,更不消说吸入过毒气后,声带遭到损坏,别说唱戏,话说多了都会嗓子疼。 孟希声笑道:“唱什么呢?” 大家纷纷报了一通滑稽的歌名,笑成一堆,最后还是让孟希声决定,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孟希声沉吟了一会儿,想到该唱什么了,提了口气—— “福自天来喜冲冲,福如东海水长流,瞧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得凡间,差派人来送吉言。” “太平歌词!”有人插嘴。 孟希声没停,继续往下唱,大家给他打节拍。他想起当年方无隅在除夕夜唱过太平歌词里著名的《福禄寿喜》,便依样画葫芦,就连当年方无隅现编在歌词里的笑料他都记得,一字不差地唱出,笑倒面前的大家。 “聚宝盆内插金花,富贵荣华是一家。发财啊,各位!平安啊,各位!” 正巧12点,大家互相道贺,新年好,平安发财。孟希声还是笑着,低下头,如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轻轻说一句:“生日快乐。” 话音方落,却听病房里的欢闹声戛然而止。大家一窝蜂地做鸟兽散,孟希声听到他们说“查房啦!”“叫你笑那么大声!”。他也连忙站起来用手去摸床沿,这群没良心地各自跳上了床,捂进被窝,把他丢在原地不管。 孟希声看不见,行动缓慢,中途略带磕碰,撞到了不知是谁的身上,顿听有人深吸了口气,他便知苗头不好,连声道:“我马上上床、马上睡觉!” 他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拼命摸索,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他打个激灵,对方摸到了他腕子上的表。手掌宽大,并不如何沉厚,却意外紧实。孟希声不胜其力地挣扎了两下,却听到对方呼吸紊乱。 “表都停了。为什么不换电池。”声音低沉得不像话,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孟希声怔住。 世界突然安静,明明窗外还响着大年夜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可这间病房却拨冗出尘,自成一国。 方无隅身上带着消毒水味和刚救回来的那条性命的血味,还有一星半点的烟味,现在一股脑地往孟希声鼻子里钻。他在方无隅的怀里停住不动,紧紧攥住对方白大褂的衣襟。 “12点09分。”很久,孟希声才开口,幽深的眼睛在一点点漫上来的光泽中竟宛如恢复了神采,“是那天我在船上醒来时看到的时间。”他像是要站不住,借着方无隅支撑,“醒来后,没看见你。所以我不想让它再走下去了。” 他被方无隅狠狠抱进了胸怀,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之后。 很奇怪,这一生他和方无隅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可孟希声最不能抵抗的,反倒是方无隅一个简单的拥抱,以及亲吻,像是化繁为简,或者返璞归真,让他身心颤栗,难以拒绝。 孟希声把泪水砸在方无隅肩头,慢慢哭得越来越大声,惊讶了所有旁观者。 1944年大年初一,孟希声重遇方无隅。他抱着这肩膀比从前更为坚实的男子,哭得一塌糊涂。 第26章 烽火天 赫连说过孟希声像竹子,也对方无隅说过,他像飞鸟,注定要迁徙一辈子。不过好在方无隅并不害怕,因为他骨子里就不受束缚,偶尔累了暂做休息,然后继续扑向天空。方无隅听完之后,就觉得赫连是个缺心眼,动植物让他比了一堆,他很想给和赫连看看眼科,是不是他眼里就看不进人。 现在方无隅想想,赫连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不尽然,因为他这只鸟不愿意停下来只因为看不上其他树枝,若是孟希声这一根秀竹,他愿意栖一辈子。 1944年1月,八路军、新四军相继发起猛攻,方无隅在报纸上看到赫连统领的那支军队的捷报,拿来和孟希声共享。 1944年4月,国军在豫湘桂战役中溃败,孟希声得知了他的上峰虞师座在战争中牺牲献国,方无隅对孟希声说,当年不告而别,他偷了虞师座一辆卡车,看来是再没机会还了。 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发起了滇西反攻,孟希声告诉方无隅,在滇西的古树林里,曾有人救过他一条命,不然他早已丧命在毒气缭绕的怒江之畔。 方无隅不走了,辞职书信最终被主任留在了锁起的抽屉里,想以此来威胁方无隅再敢瞎搞就把他辞了,方无隅甚为无辜,我瞎搞什么了?主任和他辨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气得差点要脱鞋扔他。 大家都知道方无隅不走了,依然说不上欣喜还是遗憾,倒是看到性情古怪的方医生开始抽了空就往疗养区跑,去看那个瞎了眼损了脸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性格清冷,但不至于冻人,像化了冰的湖水,波光潋滟,触手微凉。医院公认方医生是个神经病,可这神经病碰到了那一池清湖,神奇地化作绕指柔,竟露出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来。 当然神经病永远是神经病,哪怕是那年轻人,也有经不住这神经病的时候,摸着黑在病房追打方医生,方医生欺他看不见,故意绕着他跑,年轻人气得喊,你敢欺负瞎子?方医生大大方方地说,为啥不敢? 而每次那年轻人追累了,或者绊跤了,方医生总能第一时间就接住他。 医院公认方医生长得好看,而那年轻人,若是没有脸上的伤,若是视力恢复,应当也是好看的,大家这样说着,遗憾地叹气。 下半年,孟希声出院,住进了方无隅租的那间房子里。 每天方无隅给他准备好饭食出门,下班归家时带着从医院刮来的伙食当晚饭,省一顿饭钱。他领一个人的工资,每天多带一个人的饭,不要脸地光明正大。两人围桌吃饭,方无隅给他讲医院的趣事,孟希声就和他谈论国事。 孟希声竟有些想念在医院的时光,毕竟那时有人与他聊天说话,方无隅也能来看他,好过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生活全被方无隅安排妥当,他只需要负责吃喝拉撒,闲暇时听广播和音乐,或者伏案写点文章。 方无隅给他买了一台留声机,和好几张黑胶唱片。他手把手教会孟希声使用,孟希声第一次放下唱针,方无隅拉着他跳了支乱七八糟的舞。 一个月后,方无隅某天下班,没看见孟希声,他对着空落落的房间茫然了那么几秒,心头不安冲上顶峰,转身狂奔下楼。 那天方无隅找孟希声找到晚上九点多,回家时他看见门缝底下漏出的光,抖着手用钥匙开门,竟然转了好几下都不得章法,倒是里面的孟希声听到动静,摸索着来给他开门。 方无隅抱着他差点崩溃,孟希声茫然地在他怀里因为过于勒紧的身躯而呼吸困难。 孟希声是去了一家报社,他欣喜地告诉方无隅,他把自己这些日子写的文稿拿给报社,报社征用了其中两篇,并愿意和他达成合作关系,以后他要是有什么好文章,随时可以来投稿。 他摸出口袋里的稿费,指指桌子上的几个油纸包:“还热乎,一起吃。” 方无隅慢慢平息了燥火,啃起香喷喷的糖糕来。他看着孟希声脸上的光芒,说着下一篇文章预备写什么。 方无隅总是很怕孟希声会出事,他怕看不见的他无力在这世道里行走。 有一种人天生带着光明,不要说眼睛看不见,就算瘸腿断手,生命走到终点,他也不会失掉方向,他的光明能一剑劈开阴霾天空,再黑的命运也能被他照亮。 方无隅就曾经被孟希声照亮过,他差点忘了,孟希声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多么强壮的身躯,却比很多人都要坚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活着,而不是依赖于他。 孟希声开始沉浸在文字里,他摸着纸和笔,因为看不见便拿一把尺子抵住,使字行工整。他写自己熟知的戏曲,把京剧的起源和历史剖析得头头是道。方无隅夸他文笔好,孟希声看的书其实不多,也因此他的文字干净流畅,简朴实在。 方无隅倒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他看过很多书,只不过他看书只为打发时光,以及吐槽书中人物的个性和行为,看完便丢在一旁,这让他始终也没能成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类人,倒是读出了一肚子的鸡零狗碎,一嘴的鼓唇弄舌。 方无隅眼界高,孟希声听出他的夸奖出自腹诽,非常高兴。 后来孟希声逐渐开始写散文和小说,为了寻找灵感,买了一大堆的书,等着方无隅下班后抽空给他念。 从鲁迅到郁达夫,从林语堂到梁实秋,论语,诗经,莎士比亚全集,拜伦诗集……很快书桌被堆满,两人买了一张书柜回来,绞尽脑汁地把它塞进了并不怎么宽裕的房子里。 方无隅和孟希声对书籍的见解都很鲜明,不过总是截然不同,彼此无法说服,甚至经常为此争吵。方无隅无赖得很,吵输了便去吻孟希声,不让他再开口,吵赢了也照样去吻孟希声,不让他再跳脚。 不仅无赖,还会即兴创造,欺孟希声看不见,给他念书的时候念着念着,自己发挥。他嫌郁达夫太过阴柔造作,把《沉沦》的结局改成男主角富有四海,家缠万贯,走上人生巅峰。嫌《狂人日记》太压抑憋屈,让男主角大杀四方,一夜砍八百鬼子,把所有封建余孽吊在树上打。有趣的是方无隅伶牙俐齿,编起故事竟然不打磕巴,还能照着原作者的文风说得有模有样,要不是故事走向太过离奇,孟希声都要上了他的当。 孟希声以为方无隅不喜欢这些书,大概因为方无隅是少爷出身,又过于有主见,无论后来他经历过多少磨难,但他对那些封建底层始终瞧不上,也没兴趣像作家那样去痛骂他们叫醒他们,他觉得这些人活得辛苦是自作自受。 直到有一天方无隅陪他去一间书坊里淘书,碰到几个附庸风雅又自吹自擂的假文青,挨个把名人名家拉出来鞭挞,一通笑话。方无隅原本不爱搭理,谁叫他们声音越来越大,故意要吸引别人的目光来彰显自己存在似的,让方无隅的心情顿时变差。 方无隅一把接住对方正往空中抛的书,对方一愣,方无隅头也不抬,看是鲁迅的《华盖集》,笑道:“好书。里面写‘丑态倒还没有什么丢人,丑态而蒙着公正的皮,这才催人呕吐。’写得好,写得正对你们,”他把书拍到那人胸膛,“你们就该看这书。” 对方火大,和方无隅辩了几回,没讨到便宜,也不怕辱没斯文了,卷起袖子就要打人。谁知三两下被方无隅撂倒,方无隅从小打惯了架,又在军营里生活了这几年,闲暇时和士兵们学过一招半式的近身搏击,虽说是花拳绣腿,但打打这些绵软无力的假斯文还不在话下。 把对方唬住之后,方无隅冷笑:“学几句油腔滑调,就敢拿他们开刀?”他在书坊里用手指环顾一圈,“国家存亡之际,要么当一个武人,征战沙场,要么当一个文人,文墨翰章,以笔做盾,好过你们只会在这里耍嘴皮子,我看你们也是学过礼义廉耻的,怎么,是不小心烂在了肚肠,搞得满肚子污秽么。” 他说着,牵过一旁孟希声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书坊:“就凭你们,也敢非议鲁迅!” 孟希声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感受到了方无隅的气势,他怔住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方无隅回头看他。 “方二少爷,”他故意叫出这个久不称呼的四个字,笑道:“大义凛然啊。” 方无隅轻轻一哼。 后来方无隅开自己玩笑,说自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看过的那些书,议论过的那些作家们,不喜欢别人乱说,只能他说。 孟希声觉得方无隅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就好比他不想被人拖累却还是会去救一卡车的人,好比他一边嫌弃那些作家们写得太憋屈,一边又深知他们有心无力的困顿感。 方无隅听完,很开心,因为他觉得孟希声把自己解读得过好了,他自己是并不这样认为的,但孟希声觉得他好,那也不错。 1944年的除夕夜,方无隅下了两碗长寿命,做了两个简单的菜,又从外面店铺买来几样小吃,凑了一桌。这是两人相逢后的第一顿年夜饭,就这样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孟希声在这一年里成了云城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者,还收到了好几封读者来信。方无隅还是在医院里忙碌着,依然不改本色地把方医生这三个字在众口相传里变得更加多姿多彩。 两人守岁到12点,在1945的第一天吻住了对方的唇,触到一片温热。 1945年1月,中国远征军收复滇西失地。 1945年3月,湘西会战,日军溃败。 1945年4月,德国法西斯无条件投降,欧洲战争结束。 这一年8月,美军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 8月15日正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那天方无隅在医院的过道被主任拉住,主任把三台收音机搬到医护台,大家团团围拢,听收音机里播报日本投降的新闻。孟希声也在家里开着收音机,医院的欢呼声响起的时候,他和方无隅虽在两地,但同一时间露出了笑意。 可惜的是战争也并未结束,46年内战,中国依然燃烧着熊熊战火。 46年方无隅和孟希声存够了钱,买下一栋二十多平的房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新家入住,方无隅抱着孟希声在床上折腾了一宿。视力受损之下其他感官被放大数倍,孟希声嗓子发颤,哽咽地喊他的名字。方无隅在幽暗里看着他,眼底烧着明亮的火。他把内心难以言喻的心情都转化成欲望,一边柔声说着情话一边把自己埋得更深。孟希声心软,没有叫停,任凭他予取予求,为所欲为。 他知道方无隅嘴硬,这辈子也不会承认他失去亲人的心酸。这十年来方无隅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也没给他讨厌的父亲去上过一炷香,他也无法收回他唯一尊敬过的大哥的骨灰。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孟希声便把方无隅抱得更紧,让两人的心跳只传递给对方。 他们像磁极的两端,浑然忘我地吸引碰撞,然后契合成一个完美的形状,成为彼此的唯一。 第27章 莫须有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 孟希声这一年胃病复发,住进了医院。他的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因为方无隅的关系,医院最精良的外科医生还对他的病症进行了一次会诊,方无隅自然也参与旁听。几个医生都建议,保守治疗无效,要进行手术。可云城毕竟是个小地方,大型手术做得少,不敢轻易下刀。 方无隅考虑过后,请了假,带孟希声到上海去看病。 孟希声疼痛难忍,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实在难熬的时候,方无隅会给他打一支镇定剂,看着他不再痛苦地抽搐,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的模样。 主任亲自帮方无隅联系了上海的一家大医院,孟希声入院后,医生做完几天评估,准备给他动手术。 盛夏,树上蝉鸣不断,方无隅侯在手术室外,一直到半夜。 孟希声被切掉了三分之一个胃,推出手术室重新放上床铺的时候,窗外月色照着他苍白的脸。 术后恢复不错,医生赞叹孟希声是个好病人,不作不闹,还特别能忍疼,不哭不喊。方无隅的唇抵住他额头,心想,他一贯如此。 孟希声出院后,两人没急着回到云城。孟希声还没来过上海,想参观一下这座花花世界,方无隅怕累着他,每天就带他逛一个地方。 倒也尽兴,曾经的十里洋场,从霞飞路到福煦路,在兰心大戏院看戏,走过外白渡桥,在黄浦江畔吹风。孟希声看不见,方无隅就口述给他听,连路边的一只垃圾桶都不放过。他的好口才此刻得到发挥,孟希声把他的描述在脑海里具象化,活灵活现地仿佛他真的亲眼看到了。 两人在上海待了半个月,终于要回云城。 在火车上时听到对面的人议论局势:美军越过三八线,威胁到中国安全。中国军队正跨过鸭绿江,赶赴朝鲜战场。 孟希声把头抵在方无隅肩上,第一次在家国战争上没有涌出关切的心情。他有点累,在纷纷乱乱的世道里,只想好好睡一觉。 方无隅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去从军。孟希声的回答相当根正苗红,他说,不想看举国沦丧,总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方无隅脱口而出,哪怕我有可能会回到重庆,你也不等我么。孟希声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等。怕方无隅会失望,可又不想撒谎,他说完,就吻上方无隅嘴角,给出补偿。 很多时候,一个人总要舍掉些东西,才能继续前行。孟希声舍掉了情爱,让路给家国天下。 方无隅无法想象孟希声那几年受过多少伤,吃过多少苦,经历过多少九死一生的境况。可他到底是挺过来了,留下一身的病痛。 方无隅不想感谢老天爷,他只想感谢孟希声,因为他费劲艰辛,让自己活了下来。 下火车时,孟希声牵着方无隅的手,担忧地说:“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了呢。” 方无隅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像哄孩子:“会的。” 1950年的云城火车站,方无隅看到月台上人流熙来攘往,几个新兵正在挥别亲人,他们眉正眼锐,年轻得不可思议。方无隅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孟希声竟都已到了而立之年,让他有些不真实的恍然感。 白驹过隙倒不至于,也就略觉白云苍狗。方无隅没再去看那几个年轻人,咕哝一句,老子也是年轻过的,有什么了不起? 而战争倒真如年轻过的方无隅所说的那样,真的就不打了。抗美援朝之后,国家百废待兴,青山处处埋忠骨,那些白骨堆砌成了这片土地的脊梁,支撑住了大厦将倾的国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重新复活。 这是好事。孟希声很开心,还有了新小说的构思,写一个富家少爷丢失了一只猫,他爱极了那只猫,为了寻猫踏上征程,一路看到战争阴云下饿殍遍地炮火连天腥风血雨的国家。他偷来一辆卡车装满流离失所的百姓,他去教堂告解祈求和平到来,他被困在满目屠杀的城中,他最后拿起钢枪去前线杀敌。 方无隅笑道:“你这不就是写我?” 孟希声说:“算是,也算不是。写给所有为国捐躯的人。” 方无隅拿自己的嘴唇去擦过他的眉眼,看着孟希声的睫毛微微颤抖,他说:“那你就是那只猫?” 孟希声轻轻一笑:“那只猫嘛——”他顿一顿,说:“是希望。” 这篇小说在报刊上连载时反响不错,报社主任有意在连载完结后刊印成书。 第一本书从打印厂成型便直接送到了孟希声手上,还带着余温和铅墨味。孟希声把它珍藏在一张抽屉里,和其他刊印了自己文章的报纸放在一起。方无隅身体力行地帮他做宣传,力求医院里人手一本,不买不是人,不买就等着方医生以后天天埋汰你,不敢不买。 方无隅说他喜欢这本小说,因为它是孟希声写的。孟希声掐着他的脖子让他真心实意地说,严刑逼供之下,方无隅表示虽然故事伟光正,主角内心描写得过于无私忘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不过他很喜欢有关那只猫的暗喻。 希望。这正中了他当时找孟希声的心态,希望他平安,希望他不要死,希望能与他相逢。包括这乱世里的芸芸众生,总都有各自的希望,维持着活下去的动力。 在风向改变之前,方无隅还写了一篇番外,名字就叫《猫》。他写那只富家少爷丢失的猫也在乱世里行走,它靠啃食路边腐肉为生,掉进战壕里被士兵们新奇地抱起,喂给它几块零碎的饼干。它在枪林弹雨里被炸伤了腿,遇到一个路人撕下身上的破衣烂衫给它包扎。它不断地经历生死,总能奇迹般地在别人的救助下活下来。最后它跳进一间教堂觅食时,看见它的主人,那位富家少爷在耶稣像前为众生祷告。然而它却没有出声,注视良久后,又跳出了教堂离开。猫知道它的少爷已经找到了为之奋战的东西,他的内心已经充实。 方无隅秉承了孟希声关于希望的暗喻,他让希望在跌跌撞撞中被所有人喂饱。 这篇番外被孟希声大力赞赏,想推荐给报社。方无隅倒是无所谓,他随手写的,写完也没什么感慨,他只是很喜欢那只猫而已。没想到这篇文章被报社主任赞不绝口,还说作者来日必能成为大文豪。方无隅被人如此夸赞自然是很开心,不过他并没有要成为大文豪的意愿,照方无隅的说法,写文章是个太累心的事,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为一字而骚首发落,他才不愿意。 方无隅的“大文豪”生涯就这么中断,他人生里也就写了这么一篇《猫》,此后再没有动笔写过文章。 后来风向变了,不止方无隅,所有人都不敢再写,因为写错一个字,不止是骚首发落这么简单,而是断送了性命。 云城是个小地方,但并不闭塞,外面世界的消息传递得很快。反右运动开始没多久,方无隅就敏锐地嗅到了危险,他和孟希声一起把家里那张书柜清空,论斤卖给了收杂货的,只留下几本孔孟儒家的书籍。孟希声心疼不已,但他没说什么,他能感知到方无隅的敏锐是对的。 方无隅的确是对的,谁也没想到这场古怪的浪潮会掀起惊涛骇浪。方无隅上班的时候看见主任在办公室里放了一本国外名著,他敲敲书封,说:“小心点。”那时候风还没刮到云城,主任一头雾水:“小心什么?”方无隅脱口而出:“特殊时期。” 特殊时期这四个字后来成了云城所有人在那场劫难里的口头禅,也没人知道是谁先传起来的。 浪潮掀得最剧烈的时候,云城也变得风声鹤唳,大家期盼这怪事能快点烟消云散,也期盼云城不会被波及。 真正开始出事的那天方无隅在医院上班,孟希声在家里摸着锅子给自己煮饺子。有几个被打伤的人送到医院,消息扩散,大家才知道闹起来了。 方无隅在医院第一时间就从伤者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 那些不速之客称自己为文化宣传队,简称文宣队。除了队长之外,这些人都出人意料的年轻,最小的竟还不满十六岁。方无隅后来在街上无数次地看到他们,总是想起从上海回云城时,在月台上看到的那几个新兵,可他们年轻得这样不同,充满了孩童般的恶意,恶得纯粹又天然,恶得以为自己壮怀激烈,令方无隅都不再期盼能年轻一些。 文宣队带着所谓组织上的命令,占据了云城最大的一家戏院,成为他们的老窝,他们甚至出入政府厅,与当地官员们直接接触,并且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要到了很多特权,使得他们开始在云城横行无阻。 他们进城的时候因为与城防的兵发生冲突,连累了几个无辜路人。不过这之后,这群人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们在戏院里谋划什么。 直到几天之后,他们带着云城当地的名册,开始逐一排查,大家才得知,他们是在熟悉云城所有人的身家背景,然后把他们进行划分。 文宣队有三本名册,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大家都没见过里面的内容,只知道书封颜色不同,分别是红蓝绿。他们照名册抓人,后来大家慢慢摸透,无论是哪种颜色,只要名字被记录在这三册之内,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罢了。 那三本名册成了云城人眼中的生死簿,阎王在戏院坐堂,小鬼在街上成堆,活生生把阎罗殿开在了人间。 孟希声不再上街,方无隅除了上下班外,也不再于街上流连,包括云城的所有人。 方无隅每天把医院食堂的饭菜打包带回家,连店铺都很少进。他为了避开文宣队,每天早半个小时去上班,天穹都还没亮起来。每天晚一个小时下班,等太阳西沉,夜色降下来。 文宣队开始排查进方无隅和孟希声所住的巷子里时,方无隅知道,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他心底明白这件事是逃不掉的,云城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即便离开云城,也是一样的。 那天方无隅还在上班,回家看到巷子里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今早刚下过一场雨,灰绿色的苔藓扒着墙壁凋落下来,阴沟里溢着水,几户人家的门开着,门缝后露出一双双窥视的眼。方无隅就如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似的,加快脚步回家。 大门上贴了张红色标语,责令方无隅到戏院报道。家里一片狼藉,被人搜去不少东西,书柜和抽屉已经空无一物,哪怕是日常随笔写的几个字都被搜走。客厅的桌椅板凳被撞倒,显然孟希声被带走的时候和对方有过拉扯。 方无隅撕掉了那张标语,强迫自己冷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一份压箱底的信揣进了口袋,健步如飞地走去戏院。 方无隅被押进了一间办公室里,坐在一张并不舒服的硬木条凳上,没有靠背,凳脚腐朽不堪,身上随便哪里动一下就能听到咯吱声,行将就木得让人惊奇它竟然还没有报废。而对面是一张方形长桌,摆了三盏刺眼的台灯,一盏对准中间那个书记员,另外两盏照向方无隅,灯光的明暗把这间办公室劈成两个空间,像分水岭一样隔开方无隅和对面的人。 方无隅的材料都在对方手上,询问了几句话之后,方无隅在心里松了口气。对方并不知道他曾经是云城人,名册上只记录了他重归云城后的身份背景。这让他逃过一劫,如果让文宣队知道他出身云城富贾之家,打小就是个无所作为的少爷,他恐怕第一个就被扔上了批.斗台。 方无隅开始编谎,把名册上没写明的经历口述给对方听。他说自己是北平人,父亲是个医生,他是子承父业。后来不忍见家国沦丧,投身从戎,做了军医,一直跟着八路军北上抗敌,辗转来到云城后,便在此落脚。 这些是他早已编好的,甚至于早早就和孟希声通过气,两人口径一致,尽量不让他们挑出错来。 三名审讯员都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带着叫人胆寒的气场,严肃面孔绷得像石头,一点也看不出蓬勃朝气,反而阴郁无比。其中一个是北平人,故意用老北平话和方无隅交谈,方无隅对答如流。他在军中那几年成天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们混在一起,听惯了大江南北的口音,方无隅这人学习能力快,现在他几乎能说好几种方言。 审讯员改换了一个姿势,放下手上的笔,环抱在胸前,摸不透用意地问,孟希声是你什么人。 方无隅的回答是,表弟,因为打仗,家里人都死了,表弟也参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眼睛瞎了,他就把表弟接来和他一起住。 “胡扯!”对方把笔扔过来,笔尖砸中方无隅脑门,磕出一道血印子。 方无隅手指攥紧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坐着。审讯员冷笑:“他明明就是个唱戏的!” 戏子成分不好,方无隅本来不想提。他很意外,孟希声从来不是云城人,连他这个曾经的云城少爷都被人遗忘了历史,却为什么会知道孟希声当年是做什么的。 方无隅说:“小时候迫于生计,他是学过戏。不过后来他的确也是参了军,杀了很多日本兵。” “参的是哪个兵?”对方讳莫如深地问。 孟希声是作为伤员被送到皖南继而调回云城的,这是无法涂抹的事实,他是国军的一员。光是这个身份,在面前这三位审讯员眼里,就已经是罪过。方无隅很想说,孟希声只是一个打过好几场仗的兵而已,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就算是国军,那又怎么样呢。 “他参军的时候,是我们和国军的合作时期,”方无隅迂回地答:“他曾经还给八路军提供过情报的,帮助八路军剿过流寇,你们可以去查,一定能查到的。”他报出赫连的名字,一并把那封带来的信取出。右手边的审讯员起身,把那封信拆开来读了一遍。他挑起眉头,把信拿给同伴过目。 这是当年赫连给方无隅留的介绍信,赫连说过,方无隅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他。信上有赫连和军队的印戳,做不得假。方无隅不知道赫连现在的官阶,他们失去联系已经很多年。但看对方的神色,显然是知道赫连的,可见赫连现在身居高位。 “这是哪年哪月的印戳?”其中一个人低声嘲笑。 中间负责记录的书记员还算有点见识,笼着同伴的耳朵说:“这是xx军改编前的番号,当年这支八路军就是用的这个番号。” 他们絮絮地交流了一分来钟,声音逐渐低下去后,方无隅看着他们说:“我在这支军队三年,后来随军到皖南,和我表弟相遇,他因为眼睛的关系,失去生活能力,我就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赫连团长……” “什么团长!”对面呵斥,“是司令!” 方无隅改口说:“司令。赫连司令惜才,说我想回去的话他随时欢迎,所以就给我留了这封介绍信。” 方无隅变相地把自己给夸了,夸得较为低调,对面三个年轻人倒也没听出来,只没想到方无隅竟然还和一个司令有过这样的关系。 方无隅那天被审讯到凌晨1点多,期间这三个人轮流出去休息,只有他被迫禁锢在这张条凳上,坐得身躯僵硬,浑身难受。 天蒙蒙亮时,方无隅在一张供状上签字,他被暂时放回了家。临走前他询问什么时候能把他表弟放出来,对方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快走,其余的什么都没说。他又想把那封信讨回来,可信到了人家手里,对方毫无归还之意。 戏院外的街上一个人影都不见,静得悄无声息。方无隅很想知道孟希声的情况,可他也明白不能和文宣队硬碰硬,因为他单枪匹马,碰不过这群疯子。 至少他暂时把自己给救了,他在外面,才能想办法救出孟希声。 方无隅唯一能求助的人,是医院的科室主任,主任有朋友在政府厅,也许是唯一能帮的上忙的。 主任二话不说,联络了朋友,设法打听孟希声的情况,终于得知,孟希声现在被关在云城的监狱里,对他的审讯还没有结束,他无法出狱。 方无隅没想到孟希声被关进了监狱,第一时间想去监狱看他,被主任拦下。孟希声现在属于敏感政治罪犯,除了文宣队外,他不能见任何人。方无隅咬牙切齿,摔掉了桌上的一个杯子。 主任让方无隅静观其变,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方无隅心想,就是他想轻举妄动也动不了。他失魂落魄地坐下来,把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 方无隅害怕,他怕孟希声那样强扭的性格讨不到好果子吃,怕他不懂得曲意逢迎,会受到折磨。 他的所有害怕都得到证实。 半个月后,云城大戏院开了一场批.斗大会,方无隅就像知道会发生什么般,在大会上看到了孟希声。 孟希声从监狱里被提出来,强按着头颅跪在台上。有人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孟希声脑袋像炸开一样地疼,没办法把字句听清。他脸上淤青深深浅浅,薄唇抿紧,跪出一个奇异的挺拔姿态。审讯过程中孟希声吃了两次刑罚,他身上是有伤的,被衣服盖着,瘦弱的身子骨竖在台上,和他的头一样,都没有低下去。直到有一只宽大的手狠狠把他拍倒,他在吃痛之下,才终于低了低眉目。 两次审讯,第一次是逼迫孟希声交代他在国军中的真实身份,以及他现在的企图。孟希声哪来的什么身份,他不过是千万战士中的一员,靠着在战场上大难不死而存活下来的一个兵。他又哪来的什么企图,他不过是一个瞎了双眼少了三分之一个胃的人,在方无隅面前他都戏称自己是老弱病残,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被说成是另有企图。 孟希声什么都没交代,因为没东西可以交代。 他因此吃到了苦头,第二次审讯的时候,对方除了继续问他的身份和企图外,并开始针对方无隅。 一个审讯员拿出方无隅的那封信,对孟希声旁敲侧击,要让孟希声供出这封信的真实来历,究竟方无隅是靠什么手段得来的,是骗是偷,还是作伪,而方无隅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和孟希声隐瞒自己的戏子身份一样,方无隅也有不可告人的过去。 孟希声当时想笑,只说了一句话,这封信真与不真,你们不会去问赫连司令么。 一直到审讯结束,他仍然什么都没交代,有关方无隅的过去,也只按照编好的说法,其余的只字不提。 他这样执拗的姿态惹审讯员的厌,第二次的惩罚便比第一次来得更为酷烈。受过伤之后他滴水未进,就被大卡车装着来到了这里。 人潮汹涌,被请来观看的人除了文宣队外,还有云城的人。他们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亦或者刺激,也可能只是想保全自己,喊好声竟比文宣队还要响。 戏院里掌声雷动,台上文宣队慷慨陈词,人声鼎沸。 方无隅艰难地穿过人海,看到孟希声被拍倒在地时,他全身血液轰上脑袋,险些要向着舞台跳将上去,索性被一个人狠狠拉住了。 方无隅几乎要和这人扭打起来,人潮将他们两都掀翻在地。 他被死拖硬拽地拉出了戏院,终于分了点神看清是谁。 主任喝道:“你这么上去有什么用?!他们人多,又有武器,你上去不是自投罗网吗?!你要是再被抓了,谁来救孟希声?” 方无隅一言不发,也不听劝,转头要回戏院去救孟希声。他是聪明,可脾气太大,从十几岁年轻时起,便藏不住怒火,一旦被气性冲昏了头脑,再聪明也不管用。主任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说怪不得你也就能在这破云城当个破医生,一把年纪也没学会韬光养晦。 方无隅愤怒道:“你放不放开我?” 主任怕他会打自己,终于将他放开,马上说了一句话:“你要救孟希声,就要找对办法!” “我的办法,”方无隅低沉地说,“就是找把刀,砍了他们。” “错!你该去找赫连司令!” 方无隅突然停下,驻地不动。 主任的声音低下去:“你可知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自身难保了。前两天我妻子被抓去审问,好不容易才放了出来。我现在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天你和我提到,你有当年长官给你的介绍信,那你该试试能不能联系到他,让他救出孟希声,最好,”主任哽咽一下,磕巴道,“最好,最好能把云城也救了。” 这个办法,方无隅不是没想过。可是今非昔比,赫连现在的身份是司令,打电话给政府,别人凭什么把赫连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一个升斗小民,亲自去找,也耗费时日,还不一定能见到真人的面。 他原本心存侥幸,以为孟希声会和他一样被释放,但他没想到对方掌握到了孟希声的过往经历,就此把孟希声扣住了。 戏院内突然响起又一阵狂潮,有个不像年轻人的声音正在拿着话筒发表演讲。方无隅的怒火忽然从脸上退得干干净净,他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不紧不慢,装腔作势,令他极为不喜。 他跄踉一步,折回戏院门口,手指牢牢攥紧,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一眼看中舞台上身姿颀长,穿着中山装的人。 衣领严丝合缝地贴紧脖子,一身的朴素装饰,丝毫不能与他当年漂亮的军装相比,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阴郁邪乎的眉眼,即便上了年纪也没改变,他整个人依旧充满了杀伐血腥气。 方无隅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原因,就在他看到顾司令的第一眼。 第28章 莫须有 方无隅动身北上,寻找契机。主任欣喜,答应帮他照看孟希声,尽量让孟希声在牢狱里少受些苦。 顾司令就像当头一棒,打在方无隅脑门。方无隅从孟希声那里知道,当年他被流寇抓了壮丁,那伙人的首领就是顾司令。 顾司令这样的人,竟能被上天眷顾,又或者他杀人太多,阎罗殿都怵他,让他次次都避开了死亡。他从一个司令变成流寇,又从流寇成为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队队长,凭借着东倒西歪的墙头草特性,竟在这乱世里把自己摸爬滚打成了个人模狗样的东西。 连方无隅都不得不佩服他这样的人。 看到顾司令之后,方无隅不再对孟希声的开释抱有希望,他必须另辟蹊径。 方无隅简单收拾了一个行李箱,他现在属于“在审人员”,虽然被放回去了,但不代表逃过一劫,文宣队要召唤他问话,他必须立即当场。主任通融了关系,让方无隅混在一支商队里离开了云城,到临县去坐火车北上。 火车票也是主任帮他买好的,并给了他一个政府官员的联系电话,这是主任能为他所做的一切。 方无隅坐车颠簸到当天晚上九点多,抵达北平火车站。 他用旅馆的公共座机打通了主任给他的联系人电话,他们约见在一间茶围里。 谈话的内容让方无隅失望。 方无隅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坏消息,赫连司令就在昨天被软禁起来了。 “你不知道,北平的情况,比你们那里——”对方语焉不详,似乎不想多述,只概括了一句,“严重多了。” 对方没详细阐述赫连被软禁的原因,这场谈话只进行了十五分钟,最后对方给了方无隅一封信,算是他能做的一点点心意。 方无隅看着那封信,突然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这辈子除了那篇《猫》之外,他都从没有想过要把精力投注在文墨上。他觉得文字真是可怕又神圣的东西,它能把一个人写死,又能把一个人写活,能让文宣队随便把搜出来的只言片语就编造出一个假象去定一个人的罪,也让靠一封信救一个人的命。 从茶围里出来时日正中天,方无隅把信妥帖收好,买了一张最快的火车票,连夜赶回云城。 坐在火车上时,方无隅又想,也许可怕的不是文字,是人心。他冤枉错了对象。 方无隅离开不过两个昼夜,第三天早上他就回到了云城,第一时间便奔着戏院去了。 方无隅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赫连现在自身难保,这个消息很快传到文宣队耳朵里,那封曾经救过他一次的信已经失去效用,遑论现在他手里的这封。 方无隅可以说是自投罗网了,不过他要救孟希声,就必须要和文宣队打交道,那就难免要自投罗网。 方无隅第二次接受审讯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对方已经摸清了他的过往,知晓了他曾经的身份,把他打成比孟希声还糟糕的资本主义出身,至于他们从何得知的这一切,方无隅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 顾司令敢咬他,他就敢咬顾司令。方无隅把顾司令的过往如实道出,讲他曾经是个军阀,还做过流寇,现在改名换姓,又来骗你们。顾司令的这份履历,可比他这个资本少爷严重百倍,几乎能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可事情并不如方无隅所想象的,对方在他说出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意外神色,反而噙着嘲讽的冷笑。 顾司令既然敢咬他,又怎么会不事先做好准备。方无隅不知道顾司令究竟给这些年轻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竟这样赤胆忠心地信任顾司令。 一开始方无隅还会辩解,会编谎,用自己一贯的巧舌如簧来给自己辩白。直到审讯没日没夜地进行到第三天,他的精神状态变得不再稳定,人在极度压抑之下,他开始不再说话,连吞吐出一个气音都觉得累极。 审讯员把断章取义做得淋漓尽致,他们一遍遍地把方无隅的出身拎出来做文章,忽略掉他曾经救助过多少个士兵,在军队里挽回多少条为国抗战的性命。最后,对方甚至把那篇从家里搜出来的《猫》摊开在方无隅面前,问他写这篇文章的真实目的,他到底想暗喻什么,他是否包藏祸心。 方无隅的魂魄已经游离出躯壳,他很想喝口水,离上次喝水还是在六个小时前,极小的一口。 他用了快两分钟才看清面前自己的字迹,那篇《猫》,他毕生写的唯一一篇文章,漂亮的瘦金体,横折弯钩,一笔就是一刀。 当年他写《猫》,难得怀一腔热忱,写了一篇有关希望的文章。那时候仗已打完,所有人翘首以盼,引颈而观,等待着一个新世界的诞生。那时候生活刚有了点光风霁月的味道,仿佛所有苦难都已过去,再也不用慌张。也许是因为这样,让他一个追求现实的人,也写出关于希望的文章。他希望那只猫能永远地活下去,走下去,在所有人的善意下,不知疲惫地存活于这世间。 屁话。 方无隅突然笑了一声,把那几页薄薄的纸撕得粉碎,两个审讯员抓着他的手,都没抵过他的力量。直到他脸上挨了一拳,才终于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方无隅已经在监狱里,云城地方不大,只有一所监狱,建在郊外,四周是连片的防风林,高墙上的铁丝网纵横交错,把远方天空切割成块状。他没和孟希声关在一起,对方也不可能把他们关在一起,但他知道孟希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透过牢房窗户,只能看到高墙耸立,视线连防风林的树冠都触及不到。 方无隅挨着墙,因为几天几夜的审讯而体力透支,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天空。 一个星期后,方无隅也被拖上了批.斗台,之后就是不厌其烦地审讯,坐牢,批.斗,轮番轰炸之下,方无隅终于彻底放弃不再辩解,甚至开始破罐破摔地和审讯人员对着干。他那条舌头,翻江倒海,神仙都能被他气死,遑论对面几个小年轻。 对方说不过他,便私下对他用些残酷的手段。方无隅该软的时候就软,扛不过刑罚时就说自己全招了,在供状上乱写一气,得些喘息的时间。他是虚心接受,下次重蹈覆辙。 到年底,方无隅在牢里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和孟希声一面也没见到。文宣队搞了次年终审会,把一众“反动人员”全扔上了批.斗台。 一颗颗头颅低垂,顾司令发表演讲,除四旧、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坚持无产阶级文化。这么多年他早已不带兵,倒是把带兵的架势用在了表演上,讲得唾沫横飞,气势惊人。 方无隅也没心力去笑,他在满地的脑袋瓜里找孟希声。 孟希声很好找,跪得最笔直的那个就是他。他眼睛无神无光,几月不见,人又瘦了一圈,脖子上的锁骨支棱着,仿佛能戳出皮肉。他脸上没太多的表情,空荡荡的,像丧失很多悲喜。可他还是像方无隅第一次在批.斗台上看见他时那样,不愿意把头低着。 方无隅因为这个发现,高兴到难过。在批.斗会进行到一半,气氛越来越热烈的时候,方无隅趁机叫他,他看到孟希声轻轻扭了一下头,大概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方无隅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第二次他用力喊出他的名字,孟希声惊疑又困惑,几乎要站起来找他。 那便是两人在之后的几年里唯一一次的见面,隔着五米多的距离,以及鼎沸的人潮,一个看到了对方,一个听到了对方,就像眼睛和耳朵,无法触摸彼此,内在却是共通的。 转到来年,方无隅在牢里终于见到一个熟人。 他的科室主任,竟然也被关了进来,就睡在了他的上铺。对方进来之后每天一言不发,连方无隅都无法让他说句话,他像失掉魂魄,残余的生命力苦苦挣扎。方无隅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想来他失去的一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主任先后被带出去了两次,第二次晚上被放回来之后,他在床上躺到天明,终于再没有睁眼。 方无隅见过死亡,随军那三年,见的太多了。除了自己和孟希声的生死外,其他人并不足以将他触动,他冷静地救回一条条性命,也冷静地看着一条条性命转瞬即逝。直到这天早晨,他仰头看向自己的上铺时,觉得一口气突然噎在了胸口,无法上行。 主任是失血过多而死,手腕经脉破损,血浸透了被褥。牢房里没有任何可供伤害自己的器物,打碎玻璃窗会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受伤的手腕一片血肉模糊,在尸体被抬出去之前,方无隅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咬伤,他是自己用牙齿咬在手腕上,把自己咬死的。 这是方无隅见过最诡异的自杀方式,这辈子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死法。 人都是爱惜自己的,当感知到疼痛的时候就会停下。方无隅想不通,他咬自己的时候不疼么,为什么还能一口口像野兽一样把自己的经脉咬断。 方无隅不懂,因为他还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绝望,哪怕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也在想着孟希声,等着有朝一日自己能被放出去,和孟希声见面。 后来方无隅听同室的人说,他的妻儿出事了。出了怎样的事无从得知,对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主任被抬出去的当晚,方无隅铺床睡觉时,看到被褥上有两团微小的血晕,是从上铺滴下来的,而牢房里已经通过一天的风,方无隅却仍旧觉得那股血腥气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 到下半年,方无隅在审讯里也开始变得沉默,不再挑衅对方,不再说多余的话,事情周而复始,就算是方无隅这样的心性,也是会疲惫的。 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唯一的念想就是孟希声,他祈祷孟希声平安,祈祷他不要对这样的日子绝望。 到第二年的时候,审讯终于变少了,但情况并没有乐观。方无隅被人提出来,进行劳动改造。他每天要工作将近十个小时,在最脏乱差的环境里干杂活,刷地板,洗厕所。方无隅一辈子没干过这样的事,他常说自己是少爷命,生来不沾阳春水,就算是抗战那几年的颠沛流离,他都没让自己活成溅泥。 方无隅劳动改造了整整一年,直到终于在监视人员的眼睛下找到机会,把捡到的一块碎铁片吞下肚子。 那天方无隅疼得死去活来,他被送去了医院,在凌晨三点多躺上了手术台,取出了那块铁片。铁片下肚之后位置不好,医生说他命大,差点就要割破肚肠。 方无隅在清醒之后没多久,就负伤逃离了医院。他不敢回家,抱着肚子跌跌撞撞,终于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把他带到了哪里方无隅因为意识模糊而没看清,只记得对方把温水喂给他,扶他躺在床上。 方无隅昏迷到第二天傍晚,看他醒来,对方欣喜地称呼他为方医生,竟是认识他的。 “你救过我一条命嘞,方医生忘记啦?”他把衣服掀开来,露出腹部位置,那里有手术刀碾过的痕迹,“这一刀还是方医生你下的。” 对方说笑道:“你肚子上怎么也有道伤了。” 两个都开膛破肚过的人对视几秒,方无隅竟觉得好笑。 “我在哪里?”方无隅问。 “红十字会。” 方无隅一怔,他抬起头打量这间屋子的布局,陈设倒是现代化很多,但建筑风格仍保持在前清。他被扶着跨出门槛,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一砖一瓦都透着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方无隅感慨万千,对方看到他红了眼眶,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他又回到了方家大宅。 第29章 莫须有 方无隅被藏在了红十字会,不止是他,还有几个知识分子也躲在这里。文宣队来搜查时,工作人员给他们打掩护,方无隅和另外几人一起躲进地下室。这间地下室,是方无隅他爹收藏古董财宝的地方,当年顾司令攻打云城,他爹就和他那几个后娘在地下室抱成一堆。 方无隅想知道孟希声的情况,可他现在出不了门,红十字会的人也帮不上忙,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把人藏在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有了不得的手段让文宣队把监狱里的人放出来。 伤愈之后,方无隅乔装打扮,去看了一次批.斗会。 他没在批.斗台上看到孟希声,只有激昂的文宣队和涌动的人群,顾司令身居首位,大谈空话。 方无隅转身就想离开,不愿看见顾司令那张脸,可他心念一动,又回过头去,狠狠注视着台上的顾司令,目光像子弹,能把人洞穿。 方无隅从那天开始便经常出门,他乔装打扮的技术倒是越来越娴熟。他去观察顾司令,猫在对面街道的阴影里,或者在斜对角的店里喝茶。中午他通常会回红十字会休息一会儿,下午再改变妆容出门。 红十字会里没人知道方无隅在干什么,只觉得他胆大包天,警告他不要成天往外跑,他现在是逃犯,再被抓住罪名可不轻,这辈子能不能被放出来都不知道。方无隅只当耳旁风,他的话变少了很多,仿佛两年的监狱生活磨掉了他的口舌之能。 顾司令是住在戏院里的,他每天早上大概7点左右会走出戏院大门,绕着周围的街巷跑上两三圈。怎么说他都是个武人,多年的戎马生涯造就出他弓弦般一触即发的气质,这么多年,哪怕他弃武从文,也没改变他的生活作风,所以他的身姿和眉眼还能尽量保持在当年的状态。 方无隅自认是个没有纪律性的人,即使是上班他也很少能按时起床,能多睡一分钟就多睡一分钟。他视自律如无物,顾司令在这方面要强出他许多,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乱世里,顾司令可以把墙头草做得这么出色的原因。 一个对内自律,对外却不断破坏规则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有时候他会带着文宣队那几个年轻人一起跑步,大喊强身健国全面发展,那几个年轻人视他如神明,陪着他一起跑,一起喊。 八点左右,顾司令会去茶楼吃早饭,他在吃这方面很讲究,每天都去不同的茶楼,或者在同一个茶楼里点不同的吃食。之后他便会去戏院开始一天的工作,方无隅不知道他每天工作都在做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跟踪文宣队,听到他们说起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人笑道,那就把他留给队长,队长保证能让他说出实话来。方无隅便知道了,顾司令还兼职刑讯。他没有一点意外,他相信顾司令这种人,的确擅长此道。 顾司令上班之后便很少走出戏院,他的午饭是在戏院里吃的。方无隅注意到文宣队有人负责买办,经常会拉着一车买来的食材。 到了傍晚,顾司令通常会出来抽口烟,散个步,抱着一个保温杯。他已经年愈六十,但走路稳健,背脊笔挺。他没有大多数年长者蹒跚佝偻的样子,也没有少数年长者淡泊从容的样子,他仿佛永远在想着事情,方无隅觉得,他是在想着如何让自己在乱世里过得更好些。 顾司令的会客时间不定,他有时会在上班期间去拜访几个云城当地的政府人员,至于说的什么,方无隅不得而知。但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一定会出门,孤身一人,谁都不带。方无隅跟随他穿街绕巷,然后在夜色里,看见女人将他迎进门。 女人不止一个,他每逢星期六的目的地也不止一个。方无隅险些忘记,顾司令是个色中恶鬼,当年他那三娘就是死在他手里。可现在顾司令今非昔比,哪能堂而皇之地去找女人。他到现在也没结婚,仿佛要为革命事业奉献一生。方无隅知道不是,顾司令太聪明,他知道自己不会满足于一个妻子,结了婚事情反而麻烦,妻子这样的角色会成为他寻花问柳路上的绊脚石,他一辈子和女人打交道,深知女人的直觉有时相当可怕,被妻子发现蛛丝马迹,到时闹起来,他晚节不保。 在方无隅的观察里,他去找过的女人共有四个,寡妇暗娼,甚至还有个有夫之妇。 他不会在女人的住所过夜,通常到晚上十一二点,他就会回到戏院。到星期天他通常会出门游逛,带着文宣队,或者带一两个朋友,喝茶聊天,算是给自己一天的放假时间,然后在傍晚之前就回到戏院,养精蓄锐,准备下一周的工作。 这就是方无隅花了两个月时间,追踪出来的全部。 方无隅对着顾司令的行踪表看了很久,用红笔把星期六的行程圈了出来。 星期一到星期五下手的时间太少,周日,他身边总会跟着人。 只有星期六,只有他瞒着所有人去风流快活的时候,是他最势单力薄的时候。 方无隅把势单力薄这四个字来回咀嚼一遍,觉得自己有些天真。他比顾司令年轻许多,和顾司令一样高,可并不一定比他强壮,对方是个武人。 枪是最好的武器,可他弄不到。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只能选择冷兵器。 他选择的是一把手术刀。 方无隅那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直到三天后的星期六,他趁夜到戏院前,看到顾司令按照一如既往的时间出了门。 他跟随他到一栋公房前,女人住在二楼,顾司令左右一看,猫进了公房。方无隅看到二楼的窗户亮起了灯,他觉得有点冷,手不知为何总是想抖。 方无隅也进了公房避风,差不多半个小时后,他上了二楼,坐在楼梯口死死看着那扇门。 差不多半夜11点半时,有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方无隅一吓,从楼梯上跳起来。对方开了门,但顾司令没出来,似乎是在和情人做最后的温存,对方圈着他脖子不肯放他走,顾司令正在说些咿咿呀呀的羞话。 这是最好的机会。 方无隅整个人绷紧,一直在抖的手突然静止了,他为自己身上这奇异的变化而吃惊,未免错失良机,他终于跨步到门前,一把打开虚掩的门。 门内的两人同时惊讶,顾司令猛一回头,方无隅就把手术刀插进了他的脖子。他的动作又准又狠,练习了整整三天。 整个过程快得在场的三人都来不及反应,方无隅都没料到自己出手可以这样迅捷。他大概需要感谢安德烈,教会他使用手术刀。可惜安德烈如果知道他拿手术刀杀人,恐怕并不会开心。 等女人的惊叫声响起时,方无隅一把捂住她嘴巴,威吓她闭起眼睛并且不准出声,随后低头,看到地板上横躺着的顾司令。 顾司令死了大概几十秒,他握着脖子上那把手术刀不知如何是好,在抽搐中吐了几口血,最后终于一动不动。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亡会这样平常,连与凶手搏斗的机会都没有,他维持了一辈子的体格竟没有派上用场。 方无隅在几十秒里犹如石化了般,竟没敢去动他,直到顾司令死透了,他才回过神,搬起他的尸体,艰难地把他抱下了楼。 他一直在默念不要遇见人,不要遇见人,而顾司令在他肩上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方无隅没毁尸灭迹,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毁尸灭迹有多难,而且他也不想那么做。 方无隅把尸体拖到了一条十字路口,他累个半死,仰头望天时,突然也不怕了。 他拿出早就藏好的油漆桶,泼在了顾司令身上。油漆鲜红,在暗夜里刺眼得可怕,令人胆寒。 方无隅做完一切,他跨过顾司令的尸身,撞进浓稠的夜色里去。 第30章 莫须有 第二天顾司令被发现抛尸在十字路口。 他身上被泼满了油漆,杀人凶手用鲜红的颜料在地上写了“天道不公,死不足惜。戮此贼身,吾辈崛起。”十六个大字。 文宣队的人到场时,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几分钟后,他们伏尸痛哭,派人把顾司令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给抬走了。 云城风声鹤唳,文宣队众人像发了疯般进行全城搜捕,誓要抓出杀人凶手。他们在短短两天之内,拘捕了将近五十多个嫌疑人,在刑讯拷问没有结果之后,文宣队下令三天后公开举行讨伐大会,地点在云城最大的广场上,要求云城所有人都要参与。 大家都知道讨伐大会意味着什么,这两年来,大家也都看明白了文宣队的做事风格,云城没被当年的战火击溃,却在这700多个日夜里磨掉了这座小镇的神采风光,现在罪魁祸首死了,而死在这罪魁祸首手上的人却已经不计其数。这个死并非肉.体意义上的死亡,很多人被折磨疯了,类如主任,很多人精神颓靡,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大家都希望文宣队的人能死绝,但事实告诉他们,死了一个罪魁祸首,将会有更多云城的人为其陪葬,如果死了整个文宣队,大概云城就要变成一座死城。 所有人战战兢兢地等着那个讨伐大会的日子逼近,在倒数第二天的时候,古怪的宣传单飞遍了云城。 那张宣传单上只写了十六个字,即文宣队队长死时那十六个字:天道不公,死不足惜。戮此贼身,吾辈崛起。它们飘得满街都是,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深秋季节,狂风大作,倒是因此造成了诡谲又震撼的场景——云城大街小巷,铺天盖地,全是这飞舞的宣传单。尤其对方在最后四个字,“吾辈崛起”上用的是描粗的红笔,特意勾勒出了重点。 这让云城的人都以为是真的从天上飘下来的,人在绝望境地里,尤信鬼神,他们觉得连上天都看不过去,甚至觉得顾司令就是遭了天谴。 宣传单飘进了红十字会,盖上方无隅的脸,他抹了一把,呆呆地看着上面这十六个字。 方无隅作为真正的作者,却始终也不知道是谁挪用了他的字。他猜测云城埋伏着一伙地下分子,早已不满文宣队的作风,试图与文宣队较劲。他们借用了顾司令的死和凶手留下的诤言来制造舆论,鼓动人心。 方无隅极想找到他们,加入他们,让这一切尽快结束,救出孟希声。 原本方无隅不会去讨伐大会,但那天他按时抵达,看到汹涌的人潮不止站满了广场,更几乎把几条巷子都淹没。文宣队在广场中央搭了个竹木台子,他们像标兵一样竖在台下,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喇叭组织秩序的人冲着喇叭大喊,喉咙都要破了。 大会开场没多久,那五十多个嫌疑人就被推上了台。他们满身伤痕,触目惊心,有几个在批.斗过程中晕倒,被文宣队的人拎出来,跪到台下去,跪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近距离的视线冲击让最内圈的老百姓们都敢怒不敢言。 方无隅看到一半,便不想再看了,以他的距离,他其实也看不到多少,遥遥地只能望见那台上扎堆了好多人。正要转身之际,他听到讶异的低呼,他发现周围的人都抬起了头,他也下意识跟着抬头,看到无数张宣传单从半空飘落。 大家跳着伸手去抓,抓到的人就给身边的人一张,直到人人手里都攥了四五张。 宣传单却还在飘着,铺天盖地的,把视线都殃及。文宣队在怒斥,冲着这鬼神不知的对象厉喝,骂到最后也不顾身份体面了,脏字都飙了出来,直到变故发生。 有个嫌疑人咬住了飘过来的宣传单,在看清上面的十六个字后,大声把这十六个字喊了出来。文宣队把他从台上揪起来,推搡之间,这人一头飞扑下台,撞在了坚硬的地面,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然后身子一歪,没了动静。 他大概是死了,亦或者只是昏迷,但在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死了。有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因为距离的关系方无隅没能听见,只有些微的余音散过来。很快,他看到前面开始骚乱,后面也跟着躁动不安。 变故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就失衡了。 无数人冲上高台,前赴后继。楼梯被挤满,他们便撑着台子翻上去或跳上去。台上的五十多人很快被他们释放,最强壮的男人们抱着他们保护他们,文宣队手里的喇叭被一个个拍掉,一开始文宣队还在喝骂,后来逐渐变为惨叫。 仅仅五分钟,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文宣队被人群淹没得看不到了,人流的踩踏迅速升温,数不清的人被绊倒在地,可即便这样也没能阻止发了狂的人群。他们不顾一切地上前,把高台挤塌,抓着手里的宣传单塞进文宣队的嘴巴,突然在700多个日夜后终于被激出了兽性,张牙舞爪地开始咬人。 方无隅屏住了呼吸,他被人不断地拱上前,那一刻他灵光乍现,高喊道:“监狱!监狱!戏院!戏院!我们去救他们!我们一起去放了他们!” 很快有人跟着他一起喊,队伍改变方向,人流涌向四面八方,大家奔着戏院和监狱而去,去救自己还陷在那里的亲人。 方无隅跌倒了两次,被人踩着从身上过去,痛得他全身都要散架。他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到监狱时,看见警卫正在冲人群开枪。他连忙躲到一旁,几次想跟随人流冒着枪火冲进去,都被遏制。 大家被枪声吓住了,终于不再发疯,尤其倒地的尸体也让人恢复理智。 三个小时后,警队勉强控制住了秩序,广场搭建起来的高台轰然倒塌,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本却滑稽得灰飞烟灭了。 那天满街都是血和宣传单,甚至好几具尸体就这么陈列在地,还没人来收拾。 到傍晚时暮色浓郁地绽开,晒在一片狼藉的云城内。奇怪的是,这样惨烈的景象并未叫人恐惧,反而让他们突破了长久以来的压抑。血很刺眼,可流得得其所哉。 几天后云城政府清点损失,一共造成二十一人死亡,将近七百人受伤,其中一百多人重伤,财产损失尚未计数。 戏院被砸了个精光,所有在审人员被放走,有人用颜料在戏院的幕布上又书写了那十六个字,监狱因为狱警配备火力的缘故,是唯一没有被突入的地方。 至于文宣队,他们一共三十人,死亡十七人,其余全部受伤,十人重伤,甚至残疾。文宣队的伤亡没被算在大数据里,仿佛他们是特殊的。 这件事上传到了高层,很快文宣队被严厉批评,指责他们在云城的所作所为。 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喧嚣了两年的怪异事件终于要过去。 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又有一支队伍赶来云城,代替了文宣队。他们公开反对文宣队的做法,却在入城的当天就住进了已经修葺好的戏院里,并在戏院外配备了警力。他们送走文宣队的时候还给文宣队总结失败原因,说了一句话,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七个字便成了云城之后岁月的风向标。 大家开始发现一切又回到了文宣队刚来的那段日子,那三本花名册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底,带着令人惊恐的红蓝绿三色,而新来的人员吸取了大混乱的教训,变得更为谨慎,也更为阴鸷。 这是1970年,云城再次陷入恐怖之中,所有人的精气神都仿佛在那次大混乱中散尽,没人知道这境况何时能结束。 方无隅依然眼巴巴地看着孟希声陷在牢狱里,他的白头发倒是一根根地长了出来,摧折着他的年岁。他还是躲在红十字会,这座昔日的方宅,反而成了禁锢他的牢笼,这大概是个报应,让他这不肖的方家子孙尝到了画地为牢的滋味。 1970年4月,中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方无隅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时,想哭,又想笑。人类都可以造一颗卫星飞到宇宙去了,为何心却还是如此狭窄。 1971年,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这年红十字会收容了一个出狱的知识分子,他曾和孟希声被关在一起。方无隅从他那里得知孟希声在牢里过得并不好。审讯,劳动改造,以及因为自己的逃狱而连累孟希声成为“共犯”,逼迫孟希声说出他的行踪。孟希声早就无话可说了,他沉默,从头至尾地沉默,并承受一切接踵而来的苦难,只有在得知方无隅已经逃出去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挑动了一下眉眼,开心地笑了笑。 1972年,中国第一枚实用氢.弹试验成功。方无隅离开了红十字会,重新住进了他和孟希声的家。这地方已经被搜过几次,如今已有一年多无人登门。方无隅简单地除了尘,每天悄无声息地在家里生活着,隔壁邻居都不知道他搬回来了。 1973年,风向开始慢慢变化,方无隅对时事总是敏锐地像动物,仿佛能提前嗅到未来的味道。不等他盼着光明重新到来,却率先从曾经的医院同事那里得知一个令他惊喜又难过的消息—— 孟希声出狱了,他现在就在医院,病危。 第31章 亲爱的 方无隅跑到医院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惊觉自己的年纪的确是大了,虽然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孟希声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相,明明年岁比他小,却比他苍老得快,白发显然易见,皱纹也鲜明地镌刻在那张脸上,正阖目而睡,紧拧着眉,似乎在做恶梦。 方无隅惶惶地触碰他,抚摸他,医生说他胃疼得不行,刚给他打了镇定剂,这会儿还没醒。正要向方无隅说明孟希声的病情,就见这老先生突然抓着病人的手,趴在病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这似乎成了一个可怕的惯例,就像当初方无隅听人给他唱《送别》的时候,那句“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他们真的大半辈子都在不停地别离,每次别离,都长达两千多个岁月,每次相逢,都是一方抱着一方痛哭流涕。 孟希声提前出狱是因为旧疾复发,今年是他被关的第六个年头。其实这六年来他的病复发了很多次,监狱里缺医少药,每次都靠他自己生挺过来,或者去医务室吞两颗止痛药。这半个月来情况变得更为严重,他先后疼晕了五六次,前天半夜疼得死去活来,医务室的医生束手无策,他便被送到了医院,诊断后判定为胃出血。 医生把情况告诉方无,他们要立即进行手术,但手术的风险很大,因为孟希声太虚弱了,他伴随心律不齐和贫血症状,以及许多小毛小病,健康可以说是磨损殆尽,即便手术成功,术后恢复也会极慢,且极有再次复发的可能。 方无隅是个多剔透的人,医生其实不需要说这么多,他已经明白了。对方无非是想告诉他,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极低,即便成功了,孟希声的身体遭受如此重大的创伤,他的寿命也不会太长。 方无隅安静地听完,点点头,没回答医生,回病房去了。 孟希声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方无隅一夜没睡,看着他薄薄的眼皮子动了动,慢慢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 方无隅哑着嗓子在他颈边说:“亲爱的,是我。” 孟希声还穿着灰色的囚服,居然在窗外初升的阳光下透出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在方无隅的声音里颤抖,胡乱地摸着他的脸颊,好久才停下来,用十根手指头,描摹出他的轮廓。方无隅吻住他的嘴角,把自己和孟希声紧紧相抵,恨不能融在一起,好求个圆圆满满,再不能分离。 那句亲爱的让孟希声破涕为笑,一把年纪,却和当年笑得如出一辙,像春风吹绿了江南岸。 方无隅把手术的风险告诉了他,身体是孟希声的,他不能为他做决定。孟希声想了想,很快点头,他说:“我做。” 方无隅也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便去抓紧他的手,说:“好。” 1973年的深冬,孟希声进行第二次手术,在鬼门关前九死一生地归来。方无隅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甚至想过当孟希声的尸体被推出手术室时,他该如何面对。可这一次,孟希声仍旧活下来了,他刚强地令方无隅都不可思议。 1973年剩下的日子,孟希声在医院里渡过,方无隅也几乎把医院当第二个家。 1974年,戏院整顿,许多被关押在戏院的人终于回了家。深春,方无隅接孟希声出院,两人回到他们那间并不大的房子里,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依偎在床上大半日。 来年,云城医院想回聘方无隅,方无隅没答应。他好几年不做医生,手术刀都快不知道怎么握。 可他和孟希声还得生活,那就必须工作。 方无隅最终去了红十字会,在医务室捞到一份闲差,还走了个后门,把孟希声也弄了进来,做后勤杂物的工作,陪伴红十字会里的孩子们。孟希声还是要强,不想待在家里,他的身体情况原本应该静养。方无隅劝了他几次,劝不动,便干脆给他找了这么个活儿。 有次他看到孟希声一边笑着一边工作,和同事说话,脸上阴霾一扫而空,颇有些神采飞扬。这是孟希声一直待在家里的时候,从他脸上看不到的。 方无隅看入了神,他觉得很奇异,孟希声为什么还可以这样笑。他大半生都在淬了毒的尖刀上活过来,痛苦刻进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却依然可以这样笑出来,纯粹而明朗,少了年轻时的冷锐,温和如化了冰的池水。 方无隅便也笑着,在暮色下迎向他。 两人一起下班,1976年的仲夏,余晖晒着大街小巷,热气掩盖不了人气,正到饭口,店铺茶楼里热热闹闹的,唱曲的小调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划过鼻尖,摊贩油锅里的炸物噼里啪啦作响,十足的烟火气就这么铺开在他们面前。 今天家里没烧饭,两人一起去下馆子,点了三菜一汤,吃得尽兴。 下楼时路过一个算命的跟前,对方莫名其妙地拿着那张铁口神断的幌子往他们面前一挡,好奇地看着方无隅,说:“先生,我们见过。” 这算命的七老八十,须发皆白,坐在青砖黛瓦之下,竖着的幌子就跟他一样上了年纪,破破烂烂地在风里乱吹,倒是把这人衬得仙风道骨,颇有些莫测之意。 方无隅没闲钱给他,也不搭理。孟希声以为是叫的他,脱口说:“嗯?” 老头子神神秘秘,把孟希声给诓住了,吃不准他什么意思,便坐下来给他看相。方无隅摇摇头,只好作陪。 算命的说了很多,说孟希声出生在北方,说他幼年丧母,说他心气高骨头硬,又说他这辈子饱经忧患风霜,但总能化险为夷。说到这里方无隅就笑,骂道废话,不化险为夷能在您跟前坐着嘛。算命的笑笑,又说孟希声打过仗,他闻到他身上有硝烟味,他是杀过很多人的。方无隅二次打断,这不还是废话嘛,如孟希声这个年纪上过战场的本就不在少数,加上他掌中还有端枪的茧。 孟希声嘀咕着回头挡开方无隅:“滚滚滚,别烦。” 方无隅:“……我这是怕你被骗!” 孟希声也变成了所有被算过命的人一副德行:“被骗也是我的事儿!” 可不是嘛,哪个去算命的不知道这玩意儿半真半假,可人不就是想听这些东西,仿佛从那些只言片语里,真能掌握到自己的命运归于何方。 方无隅无话可说。 于是那老头又叨逼叨了许久,成功让孟希声惊叹着掏光了他身上的所有家底。可他似乎仍不知足,还要对方无隅下手,对方无隅说自己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方无隅拉着孟希声要走,老头挂着一抹笑,说这位先生天庭饱满鼻梁纵深,却颧骨微高,一生大起大落,逃不过颠沛流离。 方无隅猛地刹住了脚,回头注视这算命的良久,突然嘴角一笑。 有点意思。他便又回到摊子前,拿桌上卜卦的龟壳放在手里掂量把玩,孟希声也不知发生何事,一时有些发愣。 “那可有解救之法?”方无隅问,及时地又补充一句,“千万别说你是一介凡人,只算命,不是神仙,不改命。敢说,我就砸了你这算命摊。” 老头捋着胡须闻言微笑:“不敢、不敢。” 他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借机讽刺方无隅不敢做,从方无隅手里抢回自己的吃饭家伙,用它给方无隅卜了一支铜钱卦。这人卜卦的时候一脸严肃,端着架子摆着谱儿,若是三四十年前,还说得过去,但在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在电线横七竖八地堆在头顶,照明灯普及到了家家户户,对面理发店里的高端仪器能给人烫出个浮夸的爆炸头,这算命的未免就像从老照片或者古旧的连环画上走出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看完卦象,他抬头注视面前的两人。他的目光叫人心底生凉,仿佛平平常常的鼻子眼睛耳朵,真能被他看出点非凡的花样来。 孟希声好奇道:“如何?” 老头子瞥了一眼孟希声,转头对方无隅说:“命运命运,前为命,后为运。命为注定,但运却是千变万化,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变数,一个决定,一句话,一个人,都能改变你的运,从而充实或衰弱你的命。” 方无隅半信半疑地挑眉:“所以呢?” 老头子说:“你的命已定,改不了了。可你的运一直都在,它助你渡过重重险恶,最终将你的命圆满。” 方无隅微微皱眉。 老头子收起龟壳,朝方无隅要卦钱。 他一通话说得不明不白,倒真有脸伸这个手。方无隅觉得好笑,这人和当年一样无赖。他便也倒行逆施一回,甩给他几个钢镚儿,多了没有。 老头子摇摇头,嫌弃方无隅小气,不及孟希声出手阔绰,方无隅哭笑不得:“嫌少就还我。” 老头子抬头瞅了一眼:“要下雨啦。” 他风卷云残地收摊,不等方无隅做出反应,这老家伙已经连人带幌消失在面前。 他前脚刚走,后脚话就应了验。雨丝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便暴雨如注,两人赶到家时被淋成个落汤鸡。 孟希声慨叹:“他真准。” 方无隅转动钥匙:“兴许是昨天听了广播里的天气预报。” “这么不信算命?”孟希声笑。 方无隅一偏头,把门开了。 “不知道。”他最后说。 那天晚上方无隅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新买的唱片,牵着孟希声的手跳舞,两个人从探戈跳到恰恰再跳到华尔兹,孟希声到底有唱戏的底子在,跳舞也是极好看的,方少爷从小衣香鬓影里穿梭,舞姿也相当拿得出手。 孟希声说索性没有旁观者,不然两个小老头抱在一块儿跳舞,这画面太美,辣了人家的眼睛。方无隅不服,自称老子风华正茂,一辈子都是漂亮的少爷样。 跳到一半,方无隅突然勒紧了一下孟希声的腰,长长讶异了一声:“我明白了!” “什么?” “那算命的说的话。” 两人停在靡靡之音里,方无隅抬手捧住了孟希声的脸—— “他说的运,就是你。” 第32章 亲爱的 1980年,方无隅和孟希声买了一台电视机,成为云城第一批买电视机的人家。 那天晚上方无隅备好甜嘴的零食,孟希声烧开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两个老人家郑重其事地一块儿按下开关按钮,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荧幕里跃上栩栩如生的鲜活人影,仿佛翻开了新时代的一角。 1982年,孟希声重新开始写作,他的文章得到了好评如潮,其中某篇还登上了北京报刊。 1984年,方无隅67岁生日,两人去照相馆拍了一组相片,洗出来后孟希声把相片放在相框里竖在桌上,底片则被方无隅妥帖地收好。 1986年,孟希声的旧疾再次复发,方无隅这次带他去北京看病,在北京逗留了整整三个月,孟希声也进行了他人生的第三次重大手术。 手术过程还算成功,却只坚持了半年。半年后,初冬的晚上,孟希声咳血,方无隅打了救护电话,再次把他送进了医院。 方无隅还想带孟希声去更好的城市看更好的医生,可孟希声的状况不允许他再做任何奔波了。 1987年,孟希声的健康与日剧下,他已经无法再进行手术,医生能为他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的痛苦。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医生发了多次病危通知单给方无隅,方无隅签字签得人都麻木,可孟希声却一次次地挺了过去,医生们在办公室里叹为观止地称这为奇迹。 整个治疗过程方无隅都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越发消瘦,和他分享同一碗白粥。到后来孟希声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连流质都快成了负担,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 奇迹延续了三个月,在一个气温适宜风也和煦的晚上,孟希声再次被送进抢救室。 算命的说孟希声这辈子饱经忧患,但总能化险为夷。这话算是验证了,他这辈子都记不清多少次命悬一线。 可人总有死亡这一关要跨,孟希声的大限也总会来临。 这一次孟希声没能从抢救室里再活着出来,他在春风沉醉的这天晚上溘然长逝。 方无隅在死亡通知单上签了名,看着裹尸布盖过孟希声头顶,他拖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孟希声旁边,一声不吭地做最后的告别,眼泪流了满脸。 窗外半弧月亮挂在树梢,出奇地清亮,就像他们初遇的那天晚上。 孟希声去世后方无隅的生活忽然空了,他茫茫然地给孟希声料理完治丧事宜,茫茫然地开始重新上班下班,每一道风景和云彩都是一样的,可很难再进他眼底。 过完一年,1989年,方无隅把积蓄从银行取了出来,去红十字会辞职,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离家之前他把孟希声所写的书稿全部整齐地放进行李箱,两只手腕上分别戴着孟希声的金链子和他送给孟希声的手表。 方无隅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想到处看看走走,把孟希声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走,便走了好几年。 从南京开始,去找安德烈,却发现那间诊所已被拆掉,换成了其他建筑,安德烈不知下落,或许已经回到他的故土。 从南京到北京,从北京再到上海,再顺着当年孟希声参军时的路线,一路颠簸,钱快用尽便停下来稍作周转,找份差事攒上半年,再继续上路。 方无隅数不清第多少次登上列车的时候,不禁想到赫连,他想赫连那人真是比算命的还准,莫非那算命的老头子就是赫连假扮的。方无隅忍不住笑了笑,他其实是不信命的,可十几岁那年就被莫名其妙地预告了一生。 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准得令人发指。 方无隅终于相信,赫连说的对,自己是停不下来的鸟,如今唯一能栖他的枝也没了。 1994年,方无隅来到滇西怒江之畔,看这道天堑在奇峰之下波澜壮阔。他沿着当年中国远征军的路线走了一遍,翻过高黎贡山,租用当地人的三轮车骑过滇缅公路和龙陵县城,在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上发现一座窄小的墓碑,碑上写着远征军伤亡人数,7763。 这座碑下埋着七千多具尸骨,是当年远征军松山战役的遗址。 方无隅在碑前上了香磕了头,他想里面大概也躺着一个当年孟希声对他讲起过的,救了他命的人。 方无隅在滇西翻山越岭,衰老的躯壳没能阻碍他的脚步,他身康体健,觉得自己还有用不完的活力,连曾经茫然无比的心都在行走中逐渐充实。他的行李箱里就备着两套轻便的换洗衣物,一瓶水,和孟希声的书稿,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读完孟希声写的一篇文章,然后把它烧在当地。 不知道为什么,方无隅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腾冲暂时落了脚。 他找到一份私人诊所的工作,本来人家看他年纪大不想聘用他,最后方无隅用他的专业知识和到老也没退化的口才让对方心悦诚服。 方无隅白天工作,晚上睡在简陋的石头屋里,和诊所里的年轻医生斗嘴,抢来看诊的孩子的糖吃,去国殇墓园给远征军的烈士们扫墓。 1995年,方无隅已经在腾冲过了一年。期间他得了老花眼,去配了一副老花镜,因为嫌丑一直不愿意带。伤风过一次,寒热发到41度,给他打退烧针的时候他叫唤得像杀猪。跌倒过一次,不是因为走路,是因为晚上睡姿太差,从床上滚下来。 这一年过得风平浪静,诊所里的人已经适应了这脾气古怪又可爱的老人家,就连附近居住的人都知道了方无隅的大名。 所有人都以为方无隅是来腾冲养老的,这座气候适宜的康养之城,的确适合像方无隅这样年纪的人。 但大家都没想到,过完1995年的大年夜,方无隅就提出了辞职。他连行李都收拾好,车票都买好,仿佛提前计划了一切。 问他要去哪里,方无隅没说,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没目的地,走到哪儿是哪儿。大家便惊奇,这老人家竟还有这样的精力,要走遍五湖四海。 1996年,方无隅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飞鸟,继续启程。 1997年,香港回归,方无隅正好来到深圳,在深圳河旁参观了一场回归晚会。 大银幕上放着交接仪式,迎风招展了一个多世纪的米字旗终于从香港上空缓缓降落,换上五星红旗。两岸同欢万人空巷,烟花放了一打又一打,把方无隅苍老的面孔涂得雪亮。 这一晚方无隅住在旅馆里因为外面的爆竹声无法入睡,他靠在床上读孟希声的文稿,翻开放文稿的盒子时愣了一下。厚厚一沓,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页了。方无隅把最后这两页读完,拿出打火机烧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有些惊悸。 他仿佛能预感到什么,第二天就订了一张回云城的车票。 这么多年过去,云城开发拓展,现在已经是云市了。整个城市的结构推陈出新,发生了巨大变化。方无隅下车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得这个他出生的地方了。 他在云市转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他和孟希声一起买下的家。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高大的写字楼,银灰色墙面上镶嵌一列列干净整洁的玻璃窗,在阳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闪瞎了方无隅他老人家的眼。 方无隅气得跺脚,对着那写字楼破口大骂了几句,随后冲锋陷阵般地抵达市政厅,要求他们给个说法。 他甚至从行李箱里拿出了当年的房产证,工作人员仔细对比之后,发现不是伪造,居然是真的。方无隅干脆依老卖老地坐在市政厅里不走了,哭天抢地地要求他们把家还给他。人家对他没办法,只好先哄住了他,给他安排临时住所,再去联络相关人员,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家肯定是回不来了,已经推翻了的石头墙垣,就像已经被洪流带走的历史,永远留在了过去。 方无隅明白这个道理,但不闹上一闹,他心里不舒坦。 闹完方无隅擦干眼泪鼻涕,问对面那个才上刚上班没几天的小伙子:“方家还在吗?” 小伙子初入社会,被方无隅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一脸心力交瘁,面对方无隅突然之间的情绪转折,他呆呆地说:“啊?” “红十字会。”方无隅改了个说法。 小伙子亲自骑着助动车载着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家伙来到红十字会。 云市这几年推翻了无数面墙,砌起了无数高楼,马路拓宽了好几米,台阶抹高了十几层,只有这座曾经的方家大宅,依然以它原先的面貌,伫立在原地。 它仍然是云市当地的红十字会,里面的构造略有改变,装上了不少现代化设施,但整体风格不变。 方无隅又回家了。这是他出生的家,没想到也是与他最有缘的家,他一辈子都与这座家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 方无隅指指他的家,说:“我要住这儿。” “啊?”小伙子抓了抓头。 几天以后,方无隅被安排进了红十字会养老。这倒给了政府人员一个台阶下,他们还怕会被这个老人家刁难。 方无隅成了红十字会里极少数拥有豪华单人单间的老人,没多久人家还给他配备了一款最新的摩托罗拉手机,一台录音机,方无隅甚至还狮子大开口,向人家死乞白赖地要了一台台式电脑。 电脑运进方无隅的单人间时,连工作人员都被吸引了目光,红十字会到现在都没配备这高科技的玩意儿。 方无隅无师自通,带着老花镜研究说明书,第二天就开始在电脑上玩儿本地游戏了。后来红十字会的人都想上手一试,方无隅非常无耻地开始做起买卖,五块钱玩儿两个小时,七块钱玩儿一个下午,倒是给他赚了不少外快。 1998年,方无隅在新时代的新科技里渡过,遗憾地想,孟希声没机会看看这个世界现在变得多奇异。 1999年,方无隅又起了远行的念头,不过到底年纪大了,略微有些力不从心。 这一年临近年关,方无隅还是准备再去一趟南京,回来以后就在云市真正养老了。他整理好了行李,过完大年三十就走。 年夜饭红十字会举办得很盛大,喜迎公元2000年,笙歌鼎沸之中,方无隅被拱上台唱了支歌。 他居然唱老掉牙的《太平歌词》,年轻人们许多没听过,但也起劲给他鼓掌,最后“恭喜”“发财”地道贺完,方无隅走回屋子里歇息。 走廊里还能听到喧闹声,方无隅像灌了酒似的,走得有些趔趄。他回屋喝了杯茶,躺上床眯起眼睛,突然睡意袭来,让他不自觉地便沉入了梦乡。 在意识迷离之前,方无隅奇怪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金链子和手表,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刚好12点整。 “生日快乐。”他咕哝一句,自己给自己道贺,还不忘向孟希声道贺,“新年快乐,亲爱的。” 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人生从未有哪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盏橘红的灯笼下。周围的飞檐斗拱证实了这是方家,没有被现代化充斥的方家,古色古香。而方无隅穿一身高档面料的西装,戴一块昂贵的瑞士名表,梳着奶油包头,面庞年轻得不可思议,俊朗得不可思议,眼睛里满是年少傲气。 他有些茫然,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呆呆地在那盏灯笼下站了很久。 一个唱戏的声音从闭上的门扉内传来,“寂寞春风锁深院,我困居府内待何年?劈破彩笼双翼展,似水东流永不还……”方无隅一听就认出来,这唱的是红拂传。他追着声音去寻人,穿花拂柳,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个穿月白长褂的漂亮身影。 那人捻指提气,唱得婉约动人。方无隅慢慢走过去,每走一步,就把支零破碎的记忆串起,直到他终于看见孟希声的正脸。 十六岁的孟希声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端正,像能划开黑暗的一道光,不止让方无隅眼前一亮,更从此明媚了他整个人生。 没错,孟希声就是他命运里的那个运,他原本该腐朽的生命因为他重新踏上正途。 颠沛流离,大起大落,这八个字是他一生的谶言,可因为照进了孟希声这道光,让他在这八个字里走得充满希望。 树下的少年一边唱着《红拂传》一边朝他走过来,微笑在他耳边道安。 2000年大年初一,方无隅没能再醒过来。他的远行计划折戟,天蒙蒙亮时,他被发现逝于床榻之上,无病痛,无意外,他阖目微笑,寿终正寝。 “晚安,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