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劫》来自www.aqbxs.com 本书名称: 七日劫 本书作者: 钦点废柴 文案: 初见,他用手铐铐住她纤韧的手腕。 经年重逢,他得喊她阿嫂。 萍水七日,终成劫。 男警x“霉”女 内容标签: 都市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近水楼台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佳玉,钟嘉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弟和阿嫂联手生擒大哥逃出生天 立意:爱与正义 第1章 金三角的湿季如约而至,晌午过后,雨声嘈嘈,雷鸣隐隐,陈佳玉半梦半醒的午睡宣告终结。 她冲着天花板惺忪好一阵,逐渐分远处雷声与耳旁鼾声。枕边人常日在外不着家,能这般安然午休,定是最近的“边境贸易”走得相当顺利,处在阶段性喜悦里。 陈佳玉扭头,确认那双被年龄侵蚀的眼闭合着,才轻手轻脚起身。 刚坐直,身后鼾声骤歇,陈佳玉只听一道沉厚而冷漠的质问,比晴天雷鸣更为骇人:“上哪去?” 陈佳玉肩膀微震,回眸却含笑,雅姿浑然天成,像没遭受任何惊吓。 “好一会没听到猫叫,我想去看看它是不是又挨雨淋躲在哪个角落过不来。” 年届不惑的说话人轻蔑冷笑,重新懒洋洋阖上眼,鱼尾纹齐齐收束进眼窝,“一只畜生都值得你这么惦记。” 陈佳玉回转头,才捺下唇角笑意,弯腰捡起地上轻薄的衣裤,背对着说话人慢条斯理穿上。 “你又不让我出去做事,天天逛街没意思,好不容易有只猫陪着我……” 周繁辉而动,翻成了侧躺,仍旧闭目养神。 “我们佳玉都二十五了,嫌无聊就给叔叔生个儿子解解闷,以后有得你忙。” 陈佳玉脊梁霎时绷紧,绷直脚尖勾过尖头拖鞋穿好,巧笑里难掩厌嫌,“也不怕你女儿有意见。” 周繁辉倒真有所顾忌似的,默了一瞬。 陈佳玉嗒嗒着带矮跟的拖鞋,将毛茸茸的发绳套进腕部,赶不及绑头发,在他唠叨下一波前飘出了主卧。 楼下客厅比卧室更为宽敞堂皇,灯未开,同样的红木家私吸走天光,木雕狰狞似兽,弥漫着一股古朴的厚重与压抑,仿若墓穴。 地毯吃掉陈佳玉大部分足音,却无法掩盖她的喘息。 嗒嗒嗒嗒 陈佳玉几乎是冲到门廊。 暴雨锁住整座庄园,也似锁住她的去路。 庄园占地五亩,明岗暗哨,星罗棋布,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陈佳玉的视野边缘出现动点,她立刻调整呼吸,恢复仪态。 “阿嫂。” 路过的佣人低首敛眉,让道行礼,仿佛她真的是庄园的半个主人。 陈佳玉冷淡路过,挽了下长发,发绳上柔顺的毛绒恰好拂过脸庞。 她取了伞,沿着风雨连廊一直向西,看不出半点寻猫的踟躇。她的猫可不会笨到连雨也不会躲。虽然开头确实如此。 陈佳玉第一次碰见猫时,它的双眸还是墨蓝色,小小的,只手可握,在湿漉漉的罗汉松下瑟瑟发抖,母猫不知去向。 一眨眼猫养到三岁,变成那人口中生龙活虎的小畜生,她也在这庭院呆了三年,像遭受抚育之苦的母亲,独处时双目偶现疲惫与恍惚。 周繁辉祖籍江苏,回不去故乡便花重金造了这座中式园林,聊以慰藉乡愁。 园林尺寸见乾坤,动线的西侧隐着一间佛堂,也是少有的监控死角,陈佳玉来此的频率像出了家。 她撑了伞走出连廊,近了隔着蒙蒙雨帘,才发现隐约有香客。 只是并非上香的香,而是香烟的香。 烛灯幽黄,花香袅袅,四面佛前,陈佳玉的白猫安静地蹲在祈求平安健康的右面供桌,一个劲瘦的男人略弯腰,从唇间取下香烟,朝猫徐徐吐出一口。 轻缈的白烟拂眯了猫的眼,它半懵懂半嫌弃,受下了突如其来的二手烟。 陈佳玉正要走近呵斥,她机灵的猫先朝坏人晃了一爪子 当然扑空了。 男人直起身,不恼反笑,若不是雨声蒙蔽,陈佳玉笃信他定然笑出声,清清淡淡,如风过松林,是抖下一树雨滴的顽劣与恣意。 除了周繁辉,庄园里鲜有人能笑得这般松快。 而后,陈佳玉再近一步,男人闻声转头。 雨锁朱门,佛堂清寂,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缩小至方丈,仅剩丹青金碧交辉,孤单寡女相对。 他们看清彼此,同时互生怀疑。 男人看着比陈佳玉大几岁,二十五有余而不足而立。赤露的手臂和小腿肌肉均匀流畅,藏着主卧里四十岁周繁辉不再拥有的活力与力量,短袖之下胸腹肌隐然若现。肤色区别于土著常见的与土同色的黑亮,是一种健康干净的小麦色,大概率不是本地人。朗目疏眉,鼻挺唇薄,面相可谓丰神俊朗,可颦笑之间抹不开一股正邪难分的深邃。 微妙在心中滋长,除开对陌生人的防备,陈佳玉隐隐察觉还有一层未明的复杂感。 “别给我的猫抽二手烟。” 陈佳玉森然呵斥,收伞靠放朱门,跨进佛堂,上前一把抱过供桌上的白猫。 在她别到眼底下前,钟嘉聿退开半步,许是美色误人,竟慢了半拍。陈佳玉腕部发绳的绒毛不巧拂过他的右小臂,改良旗袍的裙摆撩痒了小腿,如同刚才白猫蹭过。 她的肌肤洁白细腻,像深宅苔藓有负于亚热带地区充沛的阳光,倒是与米白旗袍相得益彰,丰腴的肢体撑起一袍成熟,目光稍欠活力,给主人徒增了几岁。 钟嘉聿收了收右手,指间一截香烟如同不远处的线香,安全而寂寥地燃烧着。 他既无道歉也无问候,甚至没有一点局促和尴尬,短暂打量的一瞬,目光猎鹰般锐利,刺得陈佳玉心生不快。 但对方身份不明,不好苛责,万一冲撞了宾客,回头又挨一顿教训。 她低头抚摸猫后颈,转念推翻了前头假设,贵客应该不会独自乱晃才是。 陈佳玉双眼木然,重新盯住神秘的男人。 “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竟然不知道叫阿嫂。 “嗯。” 钟嘉聿只吐出一个音节,低沉得几乎溶于雨声,撇开脑袋,竟往香炉弹烟灰,百无禁忌,令人怀疑他曾向香烛借火。 那只手五指修长,干脆而灵动,弹落的烟灰在陈佳玉心底烙开一个小孔,刹那间像窥见了旧梦,那股微妙感变成恍恍惚惚的似曾相识。 陈佳玉又问:“来了多久?” “不久。”回答的是口音不明显的中文,不知道是客随主便,还是故意伪装。 “中国人吗?” “嗯。” 陈佳玉再去看那张脸,对方低头吸烟,只见低敛眉目与笔挺鼻梁,像故意躲开了。 她本能般排斥过往与未知,单手抱猫,也不道别,跨出佛堂执伞往回走。 风雨连廊给猫开辟了天然的挡雨跑道,陈佳玉伞还没收全,白猫便蹬开她,蹦出地板撒欢。若被周繁辉瞧见,指不定要再骂小畜生。 陈佳玉给心事拖住步伐,一路恍惚,到了水景园边四角亭,倚坐美人靠,俯观一池琳琅锦鲤。 耳旁炸开一声猫叫,一丛白猫凑近,眼巴巴仰视她。 陈佳玉便虚弱一笑:“今天不钓鱼,没东西喂你。” 她的猫听懂了一般,失望嘀咕一声,跳上长椅,像她一样百无聊赖发呆。 佛堂男人给予的熟悉感意外掺杂一丝亲切,安然又奇妙,令她无知无觉降低了围篱。她笃定并非因为他样貌周正顺眼。 陈佳玉不是没在本地见过长得过去的年轻异性,不至于一下子色迷心窍。 手腕传来异动,她的猫歪着脑袋,小心翼翼逗弄她发绳的毛球。 它给彻底吸走了注意力,挠一把,抓过火了,勾住了她的发绳,陈佳玉的腕部顿时生出手铐般的束缚感,竟然和猫爪难舍难分。 别铐我。 似有道声音炸开耳边,来自旧日梦境,熟悉又青涩。 那股微妙感不再玄妙,而是脉络清晰,如拨云见日。 陈佳玉一张玉脸泛白,尽无血色,随意抹掉发绳,噌地起身,往回疾走。 她已经忘记奔跑的感觉,拖着嗒嗒拖鞋,也跑不快,给心跳赢了去。 顾得不撑伞,陈佳玉冲出风雨连廊,狼狈地扑进佛堂。 厅堂空旷,幽明相间,四面佛静默俯视,故人杳无踪迹。 陈佳玉甚至绕了神像一圈。 如果她能这么快记起他,钟嘉聿刚才在佛堂偏头,是不是已经反应过来。 陈佳玉心里五味杂陈,有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有天欲破晓的期待,更有一种危机四伏的不安。 那人是条子,还铐过她。 多年前一个鱼龙混杂的会所包厢,陈佳玉第一次见到钟嘉聿。 她意识混沌,听力模糊,显然比醉酒还严重,隐约是从地板爬回沙发。费劲睁眼打量周围,视觉再度遭受冲击,几欲呕吐。 肉|体,满眼白花花的肉|体,三两相抱,在抽动在呻|吟,似痛苦似享受,进行着人类最原始的繁衍序曲。 茶几上多了一些带吸管的形状奇特的瓶子,整个包厢异香熏人,乌烟瘴气。 只听一声爆响,一大波人突入房间,脚步杂沓,身影憧憧。 “警察!不许动!” “蹲下!双手抱头!” 此起彼伏都是男声的暴吼,直震耳膜。 有人扒窗欲逃,哪怕赤身裸体,给扣住脚踝狠狠揪回来。有人亮出匕首,边退边挥向便衣门面,给包抄果断夺下。 更有一声不知哪方的枪响,怦然一声,吓得陈佳玉心脏抽疼。 她尚未反应过来,给一股力量提将而起,跪坐在地,手腕多了一圈金属禁锢,扭头一看,下意识挣扎:“别铐我……” 声音虚弱而青嫩,与其说是女人,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拉扯间衬衫衣领豁口更大,哪怕灯光昏昧也沟壑难藏,胸衣险露,她慌忙用另一手抓拢衣领。 钟嘉聿听她的话才怪,弯腰铐住她一边纤韧的手腕,用比她成熟不了多少的声音呵斥:“扣好衣领,自己伸手。” 第一次处警,方式稍显生硬,倒不违背警校教导和领导叮嘱。 那天钟嘉聿像其他警察一样没穿警服,黑色T恤外套着一件藏青防弹背心,背光看不清五官,只留一个轮廓立体的印象,还有凶戾又不掩青涩的磁性嗓音。 “扣子、没了……” 陈佳玉抬脸,哪怕顶着妆容,光线昏淡,一双动人的小鹿眼仍泄露了无可矫饰的稚嫩,楚楚战栗的姿态极易惹人生怜。 怕他不信,她还稍稍挪开手,露出两处残败的线头,而后慢慢抓拢衣领,指关节泛白。 钟嘉聿彻底没了脾气,一来她可能未成年,二来算是积极配合。 命运的金属锁扣清脆一响,钟嘉聿从警的第一副手铐,铐住了自己和陈佳玉。 第2章 隔着蒙蒙雨帘,钟嘉聿再打量一眼佛堂里去而复返的陈佳玉,摘下唇间已经浇灭的烟头,顶着半湿的头发与衣衫,转身悄然离开精心修剪的罗汉松。 这个女人意外再现,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和排查周繁辉组织的内部结构。 是的,陈佳玉可以称为女人了,钟嘉聿刚认识她时,少女离十八岁还差七日。 控制现场后初步讯问,未成年的标签令在场警察不由叹气,当身份证号匹配上她的名字,一股狭路相逢的微妙感更是击中了钟嘉聿。 钟嘉聿的老大,也是父亲生前故友,老闫扫了一眼这对年轻男女jiāyù相连的双手,爱徒心切,不甚满意:“手铐是这么铐的吗?” 钟嘉聿示意陈佳玉抓在衣领的手,“衣服走光了。” 男人之间粗犷豪放惯了,丝毫没留意大白话对当事人的冲击性。陈佳玉脑袋埋得更深,耳廓红了又白,羞惭欲泣一般。 可当她再度抬首,眼睛只闪过些许泪花,并没失控嚎啕,有股超龄的坚韧,令人怀疑虚报了年龄。 陈佳玉问钟嘉聿:“警察叔叔,为什么要铐我?” 真正当得起叔叔的老闫冷笑,指着钟嘉聿说:“他只比你大三岁,别把人叫老了。” 陈佳玉咬了咬嘴唇,正眼瞧着跟她间接牵手的小警察,果然一副初出茅庐的嫩相。 钟嘉聿似不服般,口吻稍硬:“铐你肯定是有证据证明你有犯罪嫌疑。” 陈佳玉又低头不瞧了。 衣服走光得不知所踪的其他男女在警察控制下,磨蹭穿上遮羞布,鱼贯而出上了警车。 老闫重点关注未成年,跟钟嘉聿一左一右押了陈佳玉,路上把情况了解了一个大概。 没想到陈佳玉还是一个准大学生,考上本地师范大学的英语专业,园丁预备役,想打暑假工,经熟人介绍进了会所当服务生,端酒不小心洒到客人皮鞋,被罚了一杯酒,之后头晕脑胀,稍清醒就看到了他们。 陈佳玉鸵鸟似的,一直耷拉脑袋,年幼缘故,即使瓮声瓮气都像撒娇抱怨。 老闫对年轻人恨铁不成钢,口吻越发严厉,“他让你喝你就喝,要是他让你舔干净皮鞋上的酒呢?要是他往酒里面下药呢?你是还没了解问题的严重性,被人骗做‘冰妹’都不知道。” 陈佳玉没吱声,搭在膝头的右手不由轻刮质量堪忧的黑丝袜。 然后老闫半示意半考验钟嘉聿,“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钟嘉聿基础扎实,流程清楚,“带回队里尿检。” 警车开进一个承载年代沧桑的大院,陈佳玉这一车最末,老闫跟钟嘉聿交代一句“人就交给你了”就先进楼。 陈佳玉由钟嘉聿拉着,路过厕所,进了一间办公室。 她吓得汗出如浆,“在、在这里尿检吗?” 钟嘉聿冷眼如刀,像在说有病。 刚好有个男警从办公室出来,似跟钟嘉聿同龄,饱含深意瞟了两眼陈佳玉。 白衫黑裙,既短又窄,勒出丰盈曲线,黑丝和同色单鞋将双腿拉得分外修长,掩住领口的手势更显娇羞。 钟嘉聿拉着的女人,无疑魅力十足。 在学校和单位都几乎见不到异性的实习男警眼里,这就是猎奇解闷的八卦。 许德龙挤眉弄眼道:“聿哥,女朋友啊?” 陈佳玉难得抬头,复杂瞪了对方一眼。 钟嘉聿路过踹许德龙一脚,当然给避过,双方都是行家。 钟嘉聿的眼神跟刚才剜陈佳玉如出一辙,多了一句咒骂,“有病。” 他就近捞过办公桌上一卷粗大的透明胶,刮了一圈找口子,自然用上跟陈佳玉相扣的手帮忙。 银色手镯在灯光下一览无遗,原来是女嫌犯,许德龙讪讪挠头离开办公室。 钟嘉聿撕了透明胶贴桌沿,用笔戳出三截,吩咐陈佳玉:“衣领贴好。” 原来不用在办公室尿尿。 陈佳玉舒一口气照做,贴紧豁开的衣领,然后整副手铐转移到了她腕上。 钟嘉聿牵牛似的,在前方拉着手铐,带她去男女共用的厕所尿检,又贴着头皮剪了她一戳头发。 五合一尿检板摆在洗手台,液体漫进各个显示窗,慢慢晕开整齐的一道红杠。 陈佳玉凝神屏息,死死盯住。 “现在知道怕了?” 钟嘉聿冷不丁问,贱兮兮的,生怕她不够紧张似的。 陈佳玉心跳更快,戴手铐的双手十指紧握,祈祷高考成绩都没这般虔诚。 不一瞬,尿检板上第二道红杆如约出现,吗.啡、冰.毒、K.粉、摇头.丸、大.麻均为阴性。 结果出乎所有警察预料,陈佳玉是那群人里唯一干净的人。 陈佳玉又激出一身凉汗,不过像退烧,这是最后一次。心中石头落地,美人天生的傲慢便出来作祟,敢正眼瞧钟嘉聿了。 “警察哥哥,我可以回去了吧?” 洗去嫌疑的少女虽难掩困顿,年轻到底提供了最大电力,本就妍丽的脸庞越发迷人,清嫩的嗓音越发像撒娇。 在场警察都给提了神,窃窃发笑,静候钟嘉聿如何应对。 钟嘉聿黑着脸答卷,“一个未成年人大半夜能去哪里,回去呆着等你监护人来接。” 陈佳玉的撒娇成了倔强,“四舍五入我已经成年了。” 钟嘉聿将她牵出厕所,“四舍五入我都是警察叔叔了。” 陈佳玉别到他跟前,手铐怼到他眼底下,“可以解开了吧?” 陈佳玉拥有一个准大学生该有的素质,一路配合良好,危险性小,的确没有再铐的需要。钟嘉聿当下解开了手铐。 陈佳玉揉着泛红的手腕,笑道:“警察哥哥太帅了,我发现你是所有警察里面最帅的一个。” 被夸多了,钟嘉聿没大反应,要笑不笑,“夸上天你现在都走不了。” 陈佳玉扯了扯嘴角,垮着肩膀由他领进询问室。 一开始陈佳玉怎么也不肯交代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抱臂,趴桌,托腮,怎样容易入睡就怎样来。但哪里熬得过身经百战的警察叔叔,稍微合眼又给老闫下令敲醒。 钟嘉聿冷笑,“我都没得睡,你好意思吗?” 陈佳玉扣着脑袋,薄恼撅嘴,嘤呜一声,更显娇憨。 陈佳玉事情做得不对,名字还真起对了。佳人如玉,如玉佳人,钟嘉聿对着无辜美人还真发不起火,尽数受下她的抱怨。 当钟嘉聿半威胁半宣布说要联系她的户籍派出所,让民警上门请人,陈佳玉才撑着脑袋泄气投降。 陈佳玉的人生跟她的名字一样普通而令人失望。作为家中次女,她可以是佳玉,家玉,嘉玉,反正不会是佳育,家裕,嘉煜,出生没几天便被送到一个无子女的寡妇姑婆家躲计生。 次年亲弟出生后,家里便不再给她生活费,姑婆讨要无果,两边由此恶交,渐渐断绝往来。 后来读本地师范也是冲着学费低车程近,若不是成绩还差一点,她更希望走公费师范生。 天赐的美貌,天劫的身世,若是没有一颗好脑袋,叠加起来就是灾难。 陈佳玉平静地简述完毕,一个长长的哈欠将麻木的姿态拉至极限,释清了前头疑团。 这个少女的确被动获得了超龄的成熟与韧劲。 老闫全程抱臂沉默,放手让钟嘉聿试炼,蹙眉听完,眼皮也不抬,“嘉聿,你跟我出来一下。” 称呼过分亲切,陈佳玉愣了愣,下意识起立。 “哦……” 钟嘉聿也收起纸笔站起来,琢磨哪个细节没达到老闫的考验标准。 起立的两个年轻人四目相撞,一个越发愣怔,一个被传染似的,竟也犹疑了一瞬。 陈佳玉嫌疑彻底解除,不过是一个差点深陷泥淖的贫穷少女。老闫心生悲悯,隔空按下她,再指了下钟嘉聿,口吻含着玩笑:“不是叫你,这位警察哥哥也叫嘉聿,跟你不一样的jiāyù。” 钟嘉聿微妙之中似乎感到一种莫名的连结,不算缘分,倒更像冤家路窄,多了那副本不该铐在他手上的手铐。 “哦……” 当然是跟她不一样的jiāyù,可没几个人像她这般倒霉,打工第一天店就被抄了。 陈佳玉再看时,钟嘉聿只剩下一道颀长的背影,若在校园碰见,她可能会多看几眼。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天亮后,钟嘉聿听老闫吩咐,把陈佳玉送到单位附近一家招工的包子店,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去鱼龙混杂的地方打工,给再多钱也不能去。 陈佳玉立正并腿,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微微鞠了一躬,“谢谢警察哥哥。” 钟嘉聿五味杂陈看着晨曦中的少女,娇妍的脸庞沉淀了半宿未眠的困顿,但神采不灭,也不知道这套会所礼仪她学以致用了多少次,一身打扮更适合去当商场导购,在包子铺前显得不伦不类,尤其那双过分成熟的黑丝袜…… 钟嘉聿不便提醒,只说:“以后记得有困难找警察。” 他以为已算送佛送到西,陈佳玉不过萍水过客,凑巧跟他名字同音,同名不同运。 岂知孽缘未了,就如现在。 陈佳玉静坐够了,瞧见佛堂外云销雨霁,便慢条斯理从风雨连廊晃回主屋。 步入玄关,未见人影,先闻人声。周繁辉不知几时睡醒,正跟什么人吩咐茶园的事务,没进书房关门密谈,想来是正经生意。 周繁辉不让她碰任何可以谋生的事务,她从零碎的言谈里总结出他的正经生意分为三个层次,最核心赚钱的是赌场,然后是茶园,最次是边远荒凉的橡胶园,至于神秘的“边境生意”,只闪现在他的酒后失言里。 陈佳玉走到门边,入眼便是主位四十岁家主老虎般威严的脸,指尖缓缓燃烧着他中意的顶级手工雪茄,客座还有一道半陌生半熟悉的背影,肩膀平阔结实,哪怕静态,也透着一股难言的力量感。 她平复不久的心跳霎时加速,都没留意定在门口。 周繁辉雷达般的眼神先扫来,威严成了个人风格鲜明的柔情,“佳玉,跟你的小畜生玩完回来了?” 佳玉不再是唯一的jiāyù,陈佳玉险些听不出自己名字,不知那副肩膀是否紧绷,她的锁骨几乎抽筋。 钟嘉聿闻声起立,眼神平静,姿态恭谦,像周繁辉所有上宅子来的手下一样,微微鞠躬。大概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确定她是周繁辉的女儿还是情人,谨慎地沉默着,还等上头明示。 陈佳玉调匀呼吸,款款而入,仪态万千,越靠近那道神秘背影,她的自控力越逼近崩溃边缘,生怕会情不自禁喊出记忆中的名字。 “我说你怎么这么快起来,原来是有客人。” 周繁辉朝她招手,指尖往下,唤狗似的,“过来。” 陈佳玉“自然”地打量钟嘉聿,笑问:“叔叔,这位好像很面生,以前没见过吧。” 钟嘉聿再度微鞠躬,像把当年她对他的礼数都还回来了。 “阿嫂,我叫张维奇,你可以叫我小张。刚来不久,在帮老板打理茶园。” 周繁辉的手傍着陈佳玉的腰身,自然而亲昵,他赞许地望向他的张维奇,“这小子看着很有眼力劲吧,他可是第一个主动叫对你的人。” 陈佳玉如芒在背,后心汗毛倒竖,强自镇定:“是长了一副聪明相。” 钟嘉聿跟她全然没有目光接触,“多谢老板和阿嫂夸奖。” 一口一个阿嫂,自然流利,礼节周全,竟让陈佳玉一时不敢确定,他究竟是钟嘉聿还是什么张维奇。 第3章 周繁辉一向不让陈佳玉插手生意,除了保镖,更不喜她与他的手下有过多往来。她没停留多久,转身出去太突兀,只好上二楼主卧。阳台可将整座庭院尽收眼底,希望一会能看到钟嘉聿的离开路线。 客厅隔音效果奇好,凭栏而坐,托腮几乎瞌睡,终于等来动静。 钟嘉聿一个人离开客厅,可惜廊檐遮挡,走到快消失的拐弯处,才遥遥出现一道背影。 去的是佛堂方向,应该会出到停车坪,从后门离开。 许是陈佳玉的默祷起效,钟嘉聿竟然停步,侧首,优越的鼻子弧线似在眼前。 哦,不对。 他不是为她停留。 是她的猫。 那只除了她没人怜爱的白猫从一根廊柱后出现,身姿傲慢,步伐优美,沿着栏杆朝钟嘉聿伸出的手走近,歪脖子蹭了蹭他的指尖。 这人没再给她的猫抽二手烟。 在这自然而然的一瞬,钟嘉聿抬了一下头,像看廊檐边缘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看骤雨初歇的天空,也像看见了二楼阳台的她。 陈佳玉宁愿相信了最后一项。 事到如今,必须兵行险着,放手一搏。 她起身穿过主卧,刻不容缓,像等待机会已久,也像接收到钟嘉聿的“信号”。 除了初识那次,好像总是她主动找他。 那天钟嘉聿送完陈佳玉便回家补觉,傍晚来单位点卯。这夜打算住宿舍,跟许德龙他们在附近吃过宵夜,便懒懒散散打道回府。 钟嘉聿没喝酒,似出现幻听,有脆甜可人的声音在叫 “警察哥哥。” 他停步,凝神谛听,绿化带影影憧憧,无人私语,蛐蛐声反而聒噪。 许德龙问怎么了。 “我去买包烟。” 然后钟嘉聿便成了壁虎的断尾,独自留在原地。 那道躲着人的女声果然再现:“嘉聿哥。” 钟嘉聿掏出最后一支烟咬上点燃,一点星火在唇上翘了两下,“出来。” 陈佳玉嘻地一笑,从绿化带的卵石小道跳出来,险些栽了。 还是早上的导购打扮,透明胶没撕,丝袜也没脱,臂弯挂着一只格格不入的帆布行李袋,鼓囊至变了形,应该是她的全部家当。 樱唇将启的一瞬,钟嘉聿偏头吐出一口烟,先发制人:“不准喊我名字。” 陈佳玉机灵抿嘴,带着化缘百家的讨好,小心试探:“聿哥?” 钟嘉聿算默认了,“在这喂蚊子?” 陈佳玉顿顿双脚,挠了下挂着行李袋的胳膊,“穿丝袜还好。” 钟嘉聿默默吸了一口烟,“找我?” “有困难找警察,你教我的……” 陈佳玉咽下肉麻的“哥哥”,姿态乖巧又迎合,看得冷漠者防备,慈悲者心软。 钟嘉聿不巧属于后者,蹙了蹙眉头,“有事直接说。” 求人次数再多,每次开口,陈佳玉仍是难以启齿,“我、钱用光了,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等找到活干马上还你……” 隔着朦胧白烟,钟嘉聿试图从那张妍丽的脸庞辨别真伪。 “不是给你在包子店找了份工?” 陈佳玉脸上又出现昨晚三缄其口的倔强。 “不说?”钟嘉聿转身抬步,“不说我走了。” “不要” 陈佳玉手比腿快,情不自禁拉住钟嘉聿的臂弯,忘记自己还挂着“重型武器”,行李袋跟攻城锥一样撞了下钟嘉聿的大腿,还是侧臀,反正他闪开了。 臂弯处异己的温度闪着隐形红灯,钟嘉聿警告,“少动手动脚。” 也许职业带来的安全感,短暂相处一晚,陈佳玉不太惧怕他发火,多少有些恃靓行凶。 她松手,准备老实交代,岂知肚子先行作答,咕噜了好大一声。 一路磕绊长大,陈佳玉经常遭遇窘境,练就了厚脸皮,鲜少这般难为情。 这一刻,她真真切切觉得自己是个乞儿。 她不由揉了揉寡然到抽疼的肚子,突然太敢看钟嘉聿了。 钟嘉聿似叹了一声,她视野边缘的烟雾都变了形状。 “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陈佳玉跟着钟嘉聿到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工业风扇呼啦啦地吹着不少光膀子猜码的男人。 塑料沙滩椅只坐了半截,她规矩地斜斜并拢双腿,怕又走光,不似钟嘉聿自如靠坐,微敞膝盖,闲散捞过一樽冰可乐,翻看手机一时没动,用来手部祛暑似的。 而陈佳玉对着一碟湿炒牛河和一樽加了长吸管的冰豆奶没动。 “怎么不吃,不是饿了吗?”钟嘉聿放下可乐问。 以前姑婆教过陈佳玉餐桌礼仪,要等人齐菜全了长辈先动筷晚辈才能开动。 她正经道:“等一会。” 钟嘉聿说:“还等什么?” 陈佳玉朦胧醒悟,“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请你吃。” 钟嘉聿仰头咕嘟了两口可乐,喉结像埋在蜜色肌肤下的核桃,醒目地滚了滚。 陈佳玉愣了一瞬,第一次意识到钟嘉聿是一个男人哦,之前他当然也是,不过不甚重要他不够警察叔叔成熟,但跟以往她接触的同龄幼稚男生不一样,稳重、果断、包容,也更有魅力。 她头一次大晚上跟一个男人独处。 陈佳玉低头默默吃牛河,偶尔吸两口冰豆奶解腻,解不了的是心头比感激更复杂的情愫。 钟嘉聿间或扫她两眼,少女只露出凝脂般的上半张脸,柳眉杏眼,羽睫如扇,额角蒸出晶亮的细汗,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动人。周围男人有意无意的打量,让她多了几分危险性。 他后悔带她过来了。 他们应该去一个环境稍好的茶餐厅,在卡座相对而坐,服务员也许误以为是深夜约会的情侣…… 钟嘉聿放下玻璃樽,双肘随意搭在沙滩椅扶手,朝嘴巴和菜碟一样干净的陈佳玉挑了下下巴,“吃饱就说吧。” 陈佳玉吸空最后一点豆奶,扯了扯嘴角,“包子铺老板娘觉得我会勾引她老公,结了工钱让我去别处找活。” 比起抱怨,她更像不屑与不服,咕哝一句,“也不看看她老公长什么样。” 钟嘉聿眼神的前调总是审视,相识不过一日,陈佳玉不奢求他的信任,得不到总归有一点郁闷。 “我没骗你。”她的口吻有种天真的执拗。 钟嘉聿说:“工钱都花完了?” 陈佳玉又是叹息,如实交代来龙去脉。 之前会所安排宿舍,住宿费和服装费都从工资预支,白天陈佳玉回去取行李,被人扣了半天,结清费用才离开。 “仅剩的两块钱用来搭公车找你了……” 陈佳玉往油腻的桌沿轻搭手肘,捧着双颊,朝钟嘉聿努了努嘴。比起可怜,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令人动容的乐观。 最后一句有套近乎之嫌,仿佛钟嘉聿是天赐的救命稻草,她得伺机牢牢抓住。 陈佳玉不全然像她的眼神单纯可欺,拥有一点生存智慧,看穿哪个才是“冤大头”。 钟嘉聿不恼反笑,起身付钱,“天晚了,我给你找个地方过夜。” 陈佳玉提着行李袋屁颠颠跟上,“聿哥,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你们单位长得最帅,心最好的。” 钟嘉聿冷笑,“马屁精。” 陈佳玉嫣然掂了掂行李袋,追着认真道:“我适应能力很强,有个可以躺下的地方就好。房费算我先借你的,之后一定还给你。” 钟嘉聿莫名相信她言出必行,房费的问题一下子把目标范围缩小许多,无形增加了难度。 耳旁女声渐低,他扭头才见人被落在起码三米外,便回头一把拎过她的行李袋。 “谢谢聿哥!” 陈佳玉也不扭捏,揉揉勒红的臂弯,笑着提速缀紧了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年轻男人。 回单位推出摩托车,钟嘉聿将行李袋绑到车尾架,脑袋朝她一摆,“上来。” 短裙包臀,陈佳玉只能扶着行李袋侧坐,微调一下屁股位置,吱声:“我坐好了。” 钟嘉聿扭头,“踩到排气管了。” 陈佳玉低头检查,端正踩上脚踏。 车速不快,夜风里洗衣粉的淡香没被吹散,钟嘉聿稳稳当当调转车头,那股清香似绕了陈佳玉一圈,应该是柠檬味的。 陈佳玉不用偏头,不着痕迹嗅了下肩头呃,她得尽快找到地方冲凉。 钟嘉聿将她带到一个城中村附近的小旅店,让老板带他先看房间。 陈佳玉还没住过旅店,若是只身一人,夜黑风高,怕是不敢看了不住。钟嘉聿的形象越发可靠,一下子把涉世未深少女的眼界拉高了。 标间在二楼,狭小老旧,对得起房钱,钟嘉聿给陈佳玉一个眼神,她点头,差点 脱口比她姑婆家还好。 钟嘉聿正要定下,忽闻隔壁异动,从哼哼唧唧到浪|叫不迭,变幻比台风莫测。 陈佳玉杵在原地,看墙上开关,看钟嘉聿提行李袋而青筋暴突的手腕,看积了陈年灰尘的地砖缝,唯独不敢再看年轻男人的双眼。 唯一不尴尬的老板说:“一分钱一分货,这个房价就是这个质量啊。” 手机铃声打破房间的微妙,间接救了钟嘉聿。 他当场接起。 沉默年幼的陈佳玉成了他的软肋,立刻被老板盯上,惨遭炮火专攻。 老板往外张罗道:“美女,要不再看看走廊尽头那间,包管安静,来吧。” 有警察傍身,陈佳玉大胆跟老板往外走,钟嘉聿的声音成了避之不去的背景音。 电话里是许德龙,“你买烟还是开烟厂,还回不回来?” 钟嘉聿还没答,老板不巧做了“代言人”,拉生意的声音分外高亢热情:“这间房很安静,价格是一样的,隔壁没住人,唯一缺点是两张床,不然刚才我就带你们来看了。” 电话里爆出捶床狂笑,许德龙大叫:“钟嘉聿你跟哪个美女去开房?” 廊灯昏暗,成了钟嘉聿的天然掩体,替他藏住了转瞬即逝的脸红。他的生气比害臊更多,还算镇定道:“家里水龙头好像忘记关,我回去检查一下,今晚不回宿舍了。” 挂断电话,钟嘉聿收起手机,给陈佳玉一个眼神,果断道:“谢了老板,我们再看看。” 陈佳玉一头雾水,能做的只有继续跟随。 老板终于暴露一点儿嫌弃,“暑假人多,你们上哪儿都是这个价格。” 出了旅店,夜色渐浓,附近工厂下班了一批工人,跟陈佳玉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出入各种小旅馆、溜冰场、宵夜摊和网吧,鱼龙混杂,热闹非凡。如果不是脑袋灵光一点,读了高中考上大学,陈佳玉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她迷糊而隐忧,仰头试探道:“聿哥,要不你带我回单位,你们那好像通宵有人,我在大厅凑合一晚。” 钟嘉聿重新绑好行李袋,发泄似的轻拍袋面不存在的灰尘,“那是禁毒队,不是救助站。” 他间接给她打上了“乞儿”的标签,比自己察觉更令她难堪。以前她也听过这个词,有人说再过几年姑婆老到养不动她,那只能把她送救助站了。 陈佳玉怔了怔,悄悄别开脑袋,眼角泪光跟城市夜空的星星一样微弱。 钟嘉聿瞧见了,也像看到星星一样,只是远望,无法触碰。 不待吩咐,陈佳玉坐回摩托车后座,与其让他难做,不然自己先做选择。 趁没开车,她咬咬牙:“那去救助站吧。” 钟嘉聿没吭声,她当默认。 街景快速后退,陈佳玉好像走了一截时光隧道,时隔多年终于抵达她的“归宿”。 七拐八绕,穿过一扇有门卫却看不清门牌的院门,比起救助站,更像一个居民小区。 “这是、哪里?” 陈佳玉跳下车,张望跟曾见过的中学家属院类似的低矮楼房,黑影层叠,风动树摇,笼罩一种规整的庄严感。 “我家。” 钟嘉聿垂眸解行李,言简意赅,把刚认识一天的女孩带回家过夜,天知道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陈佳玉怔了怔,并不是全无顾虑。也许人生地不熟没有潜在的舆论压力,也许实在走投无路,更也许是来自钟嘉聿的奇妙的安全感,她鬼使神差点了头,“那、聿哥,给你添麻烦了。” 陈佳玉和钟嘉聿都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毒|药,碰上就莫名其妙疯狂。 就如现在。 刚出主卧,陈佳玉便撞进一个密实的怀抱,吓一大跳。这一瞬,她竟有种露马脚的错觉,一口气差点缓不过来,心跳几欲敲破胸腔。 “毛毛躁躁的,又上哪去?” 周繁辉一把抱住她,玩笑里有一抹长辈式的威严感,就算面对情人也难以消解。 陈佳玉只稍稍挣扎,不敢太过,不然便似紧箍咒。她心里有了秘密,便得步步为营。 “那根毛毛的发绳好像被猫叼去玩了,我去找一下,怕它乱咬吃进肚子不舒服。” 周繁辉只是不屑,并没深究,轻轻推掉她,指桑骂槐似的:“养不熟的小畜生,次次见我就躲。” “但是它从来没咬过你呀。” 她回眸嫣然,试图自然结束话题,扶着微凉沁骨的红木扶手,款步下楼、穿过客厅、出到连廊,不露一丝急切。 据说四面佛有求必应,陈佳玉希望应验在这一刻。 她祈祷他还没离开,不然,她去不到茶园,他不能随意进出庄园,下一次见面即使用不了七年,也会是七天,七周,甚至七个月。 佛堂入门正面空无一人。 陈佳玉下意识看向四面佛祈求健康平安的右面。 本该练就了心如止水,眼前的男人如同在她的心湖投下一把鱼粮,水面万鱼欢腾,喧闹不堪。 钟嘉聿扫了她一眼,礼节性点头,比在客厅时少了一份隆重,青筋微凸的手还在给白猫当“不求人”。 白猫眯眼仰头,陶醉的姿态等于勋章,它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奴隶。 陈佳玉留意一下外头,无人路过。 四面佛是神不是佛,参拜有讲究,需要从正面顺时针依次拜完四个面,不然四面佛会吃醋。 时间有限,她只能百无禁忌,一切从心了。 陈佳玉习惯性顺时针绕圈,恰好是四面佛求感情人缘和贵人的左面,面对钟嘉聿又并非直接面对面,还能留一只眼盯梢大门动静。 隔着金光锃亮的四面佛,陈佳玉双手合十,虔诚望住眼前与心里的神,刻意压低声许愿: “我需要你的帮忙,只有你能帮我。” 钟嘉聿不置可否,眼里似仅有一只萍水相逢的白猫。 他既没走开,又没喊阿嫂,就是潜藏着希望。 “我需要几颗药片……” 外人进园会被搜身,她免于安检,却难以自由离园,更别说前往药店。 比命轻贱的羞耻感,此刻却无比强大。 陈佳玉咬咬牙,认命般闭了闭眼,“我要五颗长效避孕药。” 落针可闻的一刻,她如万箭穿心,每一支利箭都淬了耻辱之毒。 喵 回应她的依然只有她的猫,周繁辉一语成谶,三无小畜生无知无辜也无用。 也许是有人停止挠痒了。 比记忆中成熟的男声礼貌却冷漠。 “阿嫂,你找错人了。” 陈佳玉额头抵着相贴的指尖,在细小的砖缝里,看见低落清透的水滴。 “我会用我这条命帮你保守任何秘密。” 她成年之时,承蒙他照拂,年幼虔诚,曾视他为神,如今他也如神沉默不语。 “求你……” “你该问你男人要。” 听不出隐怒还是疏离,这个曾经对她有求必应的男人丢下她和猫,决然离开佛堂。 第4章 钟嘉聿家是两居室,一间卧室,另一件房门紧锁。整个家干净而空荡,像楼房外部一样带着年代痕迹,不必换鞋,家人也似乎不在,陈佳玉无形少了许多心理压力。 “晚上你睡这吧。” 钟嘉聿眼疾手快从木沙发的扶手收走两件衣裤,扔进卫生间胶桶。 “嗯,比刚才看的旅店好多了。” 让她打地铺都可以。 陈佳玉掩嘴打了一个眼睛湿润的哈欠,把行李袋放到靠门的沙发扶手边。 钟嘉聿问:“牙刷毛巾有吗?” 陈佳玉弯腰划拉开行李袋拉链,“都有。” “冲凉早点休息,一会给你拿被子。” 钟嘉聿习惯性掏裤兜,烟盒早丢了,不得已从电视柜抽屉捞了一盒新的,走出阳台。他倚着嫌矮的栏杆,低头点烟。 从行李袋掏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陈佳玉想了想,多拿了一副文胸。 电光石火的一瞬,钟嘉聿抬头找她。陈佳玉双手浅浅没入裙摆,勾到丝袜口,缓缓卷向脚踝,一节一节赤露出肌肤滑腻的长腿,像剥去硬壳的春笋,脆嫩欲折。 陈佳玉似有察觉,慢慢转头。 深夜钝化了彼此思维,他们竟然拥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 下一口烟有点急促,钟嘉聿险些呛了,低下头,独自咽下失态的苦涩。 陈佳玉第一次捕捉到钟嘉聿的慌乱,跟以前被她试探过的心仪男生一样,竟有一点点拿捏感,不禁浅浅勾唇,站起来脱掉另一条丝袜。 钟嘉聿心里骂了一句,等听到卫生间关门声,后知后觉陈佳玉走路没声音,大概光着脚。 家里即使留人过夜,也是他那堆不拘小节的兄弟,没必要细致到亲自递鞋。 烟头在干枯的花盆掐灭,钟嘉聿到光杆鞋架看了眼,竟找不到第二双拖鞋,在这个家生活的记忆似乎随之缺失,记不起这些年这么过来的。 不一会,陈佳玉穿着一套鹅黄睡衣裤,毛巾包头,抱着换下的衣服,踮脚快步跃上沙发,真似一只玲珑小鹿。 钟嘉聿顿了顿,“没有其他拖鞋了。” 陈佳玉讶然,没想到他会特意解释,“我在家也经常光脚。” 风筒大概率也没有,陈佳玉咽下需求,用塑料袋套好脏衣服塞进行李袋。 “要洗衣服吗?脱水明天应该能干。” 钟嘉聿已经竭尽所能照顾她,一个无意的时间词,在流浪者听来都是催促。 陈佳玉一向收敛自己的敏感,放下包头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笑道:“那套衣服应该穿不着了。你明天几点上班,我跟你一起出门。” “八点。” 钟嘉聿故意忽视陈佳玉那双嫣然的小鹿眼,从房间找出一张压箱底的毛巾被,歉意跟陈年味道一样浓,但无法细说。 “风扇坏了,只有卧室一台空调,晚上要开着房门。” 陈佳玉已经“羊入虎穴”,无所谓是否深入,当下只是淡淡应声。 她尽力擦干头发,躺下将长发从木沙发扶手的洞穿过去,还没拖地板,顺其自然晾干。在钟嘉聿帮熄了客厅灯后,她悄悄松开文胸搭扣透气。 没多久,陈佳玉不得不起身调头,不然得一整晚盯着钟嘉聿的卧室。 一夜相安无事,钟嘉聿照旧响第二回 闹铃才起,入眼便是一个不太熟悉的背影。 陈佳玉在拖地,用那把海绵干得发硬的拖把。 她恰好转身,吓一跳,笑看着独坐床边发呆的年轻男人。 “聿哥早。” 钟嘉聿睡眼惺忪,理智却早已归位,问:“几点起的?” “生物钟叫醒的。” 陈佳玉怕影响他用卫生间,加快速度脱完最后一块地,洗净拖把归位。 “赶早起来当田螺姑娘?” 钟嘉聿与她擦肩而过,开口方觉不妥,默然进了卫生间。 “我做饭不好吃,比田螺姑娘差远了。” 陈佳玉只当他夸她勤劳,不做他想。姑婆没痴呆前经常教诲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嘴巴甜一点,手脚勤快点,不愁没饭吃。 这不,又吃上了钟嘉聿请的第二顿。 他领她下楼吃早餐,末了付钱找零后,现金一转送到她手边。 陈佳玉触电般跳开,负起双手,连行李袋也藏在身后,“聿哥,不用了。” 若她是个男生,钟嘉聿早就直接拉过她的手,强硬塞进去。 “你昨晚找我干什么?” 昨晚她说要借钱。 陈佳玉认真说:“现在不用了,你请我吃饭,让我住家里,已经解决我大部分花费了。” 钟嘉聿的手还在半途,跟她一样执拗,“你今天不吃不喝?” “今天总会找到活干,你放心好了。” 陈佳玉信心满满,“谢谢聿哥,你是个好人,下次我去庙里烧香供佛,求佛主保佑你平安顺利。” “警察不搞封建迷信。”钟嘉聿收起现金,美人噗嗤一笑感染了他,想了想,改口道,“先把功德回向给你自己。” 陈佳玉怔了怔,眼里腾起跟早餐店蒸笼一样的雾气,湿润而滚烫。她退开一步,又虔诚鞠一躬,丢下一句“再见了”,承受不住般先行逃开。 钟嘉聿再次把她送回人海,也再次认为不复相见。 那一年他才二十一岁,还有一年警校毕业,学习与实习之外,独自潦草生活,青涩褪去成熟不足,坚定又偶现迷惘。他只想收留她一晚,没想到被她反哺了。 钟嘉聿笃定,哪怕多年后,他也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和相处的某个细节,哪怕时间磨灭掉所有意义。 陈佳玉亦是如此。 窗外街景仿佛国内倒退十几年的小城版本,一想到钟嘉聿竟跟她看过相同的风景,陈佳玉对这个地方的恶感终于淡了一点。 她是可以离开庄园活动,仅限于逛街,得有人跟随。说是不安全,不如说周繁辉安插眼线,怕她又跑了。陈佳玉能逛的地方,所见美女身边一米以内的不是亲友就是男朋友,哪像她带了一个猥琐佩饰。 保镖外号钳工,在国内因为三只手反复进宫,最后一次挑错目标,扒到道上的人捅了娄子,跑出来避风头。 钳工矮壮黝黑,五官扁平,自带一股欺软怕硬的气场。 陈佳玉第一次来这家规模不小的服装店,女导购慧眼识珠,看中她的潜在购买力,当着面夸:“你男朋友好有安全感,陪你逛街提包还等这么久一点怨言也没有。” 陈佳玉故意笑而不语。 阿嫂再美,谁敢隔空给大哥戴绿帽,钳工黑脸粗嗓,半澄清半呵斥:“这是我阿嫂。” 女导购尴尬一瞬,卖力找补,华人哄华人最在行,先连声抱歉,再说弟弟都这么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大哥是个厉害人物。 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久而久之,陈佳玉在经常光顾的店铺混了脸熟,这些老板、导购或技师茶余饭后都要八卦一下。 这地方看着小,但贫富差距大,陈佳玉出手阔绰行事低调,联系方式都留保镖的,大哥背景没挖出来,倒是形成一个浅显又往往精准的共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八成是被包养的。 有善良一点的把她当全职太太,也符合她日常的路径:美容美体,逛街喝茶,总之无所事事,消磨时间。 只有一点不合理,她一直独自一人,似乎没有朋友。 那个如影随形的莽汉保镖当然不算。 陈佳玉已经一周没离开庄园,本该在外边呆久一点。 周繁辉想必也是同一看法。 但她心里拴了一根无形线,总怕钟嘉聿改变主意,刚好这关口就来了。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她主动“回巢”。 钟嘉聿第二次来周家庄园轻车熟路,穿过两扇错景的随墙门便来到佛堂门前。 停步片刻,尺寸间的神世界空无一人,连白猫也不知所踪。 他沿着风雨连廊往客厅,越是逼近,越是踟蹰。 这座异国的中式庄园禅房花木深,通幽曲径隔开视线,却隔不开满园的虫鸣鸟叫,鱼跃水欢,还有跟那一年小旅馆类似的浪|叫,又比之聒噪癫狂。 甚至能分辨出相拍声中的湿意,来自汗水,又不全是汗水。 钟嘉聿似乎关节锈蚀,举手投足成了慢动作,眉头紧蹙掏出香烟盒,摇了一根衔住,低头拢着火点燃,好像在心底引燃一次小型爆炸。 他默然穿过月拱门,勉强出了波及范围。 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偏头吐出,淡缈烟雾渗进了墙边盈郁修竹里,带出另一波动静。 ,鬼祟,忽地尖锐的一声 喵呜! 墙头白影扑下,白猫噔着地,一头蹭上钟嘉聿劲实的小腿,撒尿圈地般,往他腿毛挂上几根杂毛。 钟嘉聿低声笑骂,“你倒是不忙。” 喵。 钟嘉聿继续往前走,白猫一路相随,边走边蹭,当他有鱼腥味似的。 一路到了水景园的四角亭,人止步,猫却不知刹车,闷头溜达到了女主人身边。 两个人面面相觑,匆促的一瞬,足够捕捉对方脸上异色。 “你怎么在这里?” 此地勉强算陈佳玉主场,她先恢复如常,按说客人不该独自游荡。 钟嘉聿少了致礼,摘下香烟,沉默的回应分明也是同样的疑惑:你怎么也在这里。 石桌的点心与茶饮都是一人份,她应该没在等人。 陈佳玉看了眼他来的方向,愣了愣,恍然大悟,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显得有点诡异。 她闲闲倚着美人靠,忽地朝外扬起瓷碗,半碗鱼粮统统撒向池塘,一池碧水陡然沸腾,百千锦鲤争相夺食,一时吵闹不堪。 她咯咯发笑,快岔气似的,“庄园那么大,你不会以为只有一个阿嫂吧?” 钟嘉聿眼神复杂,不亚于在周繁辉的佛堂与她乍然重逢。 从没见过戴绿帽还这般开心的傻子。 陈佳玉兀自发笑,兀自停止,痴傻之后才流露出一丝正常的低落,然后是麻木。 转瞬之间,神色万变,令人越发琢磨不透。 钟嘉聿走进四角亭,下意识提防四周,夹烟的指尖轻点在石桌边缘,像暗号,也像安抚。 成熟而磁性的男性嗓音近乎唇语,“以前谁给你拿药?” 陈佳玉怔了怔,心虚般挺直腰,也留心环境,压低声,却压不下唇角嘲讽,“他不太行,或者我走狗屎运,你选择相信一个吧。” 钟嘉聿指尖白烟袅袅升腾,像计时的线香无形催促。 “你手机号?” 陈佳玉羽睫微颤,为难垂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睁睁看着机会一闪而过。 “我没有手机。” 钟嘉聿缓缓将所剩不多的香烟送回唇间,一点猩红急速吞噬了烟卷。 美人靠上的人影忽然起身,成功沦为他的目光焦点。 “他不给我联系外面。” 陈佳玉走近石桌,将空了的鱼粮瓷碗随手一放,把点心盘旁边的烟灰缸轻轻挪到了他手边,有些讨好地仰视。 那双眼睛承载了陌生的成熟与风霜,杏眼的弧度自带脆弱感,让她看着越发无辜,越发无助,好似真就出淤泥而不染。 钟嘉聿顿了顿,潦草吸完最后一口烟,默契往烟灰缸掐了烟头。 “三天后同样时间,去今天的服装店。” 直到脚步声急促远去,陈佳玉也不敢看钟嘉聿消失的方向。背后似乎一直有一道目光注视着她,或说她和他,令她后颈汗毛倒竖。 她闭了闭眼,放弃挣扎,猛地扭头,果然对视上了。 “你吓死我了……” 喵 无名无姓的小猫仿佛洞穿一切,睁着晶亮圆眼,可怜巴巴回视她。 第5章 陈佳玉用纸巾包住烟灰缸的烟头,团成紧实的一团搁在石桌。 失神琢磨良久,确定钟嘉聿的话是一个约定,又疑惑他怎么知晓她的行程,八成跟踪过? 无论何种,钟嘉聿到底关注到了她,陈佳玉多了一个隐形的同盟,终于不再形单影吊,不禁喜上眉梢。 佣人莲姐端上刚刚冰好椰汁西米糕,无意撞见陈佳玉的表情,不由愣怔。 在她印象里,这位阿嫂来了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起初以为无亲无故思念故土,莲姐心善,便偶尔跟她讲些故乡事。 但莲姐祖籍云南,少数民族地区跟陈佳玉粤地老家相差甚远,听口音都不亲切,拉家常疗效不佳。 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不是心理理疗能治愈,莲姐不敢再多言多劝,回归本职,在饮食起居上多下功夫照顾她。 陈佳玉意识到失态,稍为收敛,又恢复一脸寡然。 莲姐忙道:“阿嫂,今天的椰汁西米糕我让减了糖量,应该没有之前的甜腻,你来尝尝。” 青翠的斑斓叶框出一小方雪白糕点,入口冰霜Q弹,聊以消解雨季的闷热。 陈佳玉说:“这个口感有点像我们那边的钵仔糕,我姑婆以前为了供我读书,一把年纪还上街卖钵仔糕。” 莲姐又是一愣,陈佳玉很少主动提家乡,更别说家人,“晚上我找一下食谱,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陈佳玉托起一小块椰汁西米糕,小心掰掉厚实的斑斓叶,轻咬一角白糕。 姑婆白天做完钟点工,晚上就到夜市卖钵仔糕。刚开始陈佳玉还不懂生活辛苦,总为最后一个钵仔糕属于她而开心,等开始有了刺骨觉悟,她也会为了一口钵仔糕出卖感情与尊严。 那天早上离开钟嘉聿家,“孽缘”尚未结束。 实习生并没有正式警察忙,钟嘉聿打杂一天回到单位宿舍,已经在上铺躺下玩手机。 下铺许德龙蹬一脚他的床板,打趣:“今晚不回家关水龙头?” 钟嘉聿笑骂一句滚。 许德龙戏谑道:“聿哥,你跑五公里次次第一,怎么电量不够两个晚上?” 话音刚落,上铺飞下一道利落黑影,钟嘉聿单手挂住上铺栏杆,轻轻一飞脚,说话者从侧躺变狗屎趴。 “怎么还去开房,直接带回家啊!” 许德龙没想到一语中的,还在揉着屁股狂笑。 “正点吗?” 另一个同学正经问。 许德龙插嘴道:“不正我们聿哥能看上么,你说的什么废话。钟嘉聿是谁,连师姐面子都不给敢直接撂倒的男人。” 说多错多,钟嘉聿本不想解释,话题不留神转向,当然要扯得更远。 “那冤枉我,是厉小棉让我不要放水。” 许德龙咂舌,“看吧,我们只敢叫小棉姐,只有你敢直呼大名。” 钟嘉聿继续转移话题,“过几天她过来,让我到时候叫上你们一块吃饭。” 许德龙哀叹连连,“我连她要过来都不知道!” 钟嘉聿坐到床边,顺手拍拍他膝盖,“许咚又吃醋了。” “我槽!” 这下挨踹的成了钟嘉聿,幸好迅捷避过,翻回上铺了。 许德龙无聊至极,“聿哥,到底哪个美女啊,也不给我介绍一个” 噪音渐弱,钟嘉聿戴上耳机后又调大了音量。 陈佳玉的面孔像被许德龙强行推入脑海,钟嘉聿睁眼闭眼都是她,被铐后惊慌失措,抱着头恼然娇嗔,撇开眼泫然欲泣,美人坚强又破碎。 钟嘉聿被一股无形的力气推起,再度跳下上铺,蹬了拖鞋换上运动鞋。 “发疯了?”许德龙撑起脑袋,思忖一瞬改口,笑得贼兮兮的,“你家水龙头又漏水了?” 钟嘉聿兜好手机和钥匙,“明天见。” 许德龙一针见血,他真的发疯了。 钟嘉聿向来不是老好人,甚至有股让老闫头疼、厉小棉嫌弃、许德龙无奈的冷酷与顽劣,怎么碰上陈佳玉就变唐僧似的一副慈悲心肠,偏要把烂摊子揽到底。 一定是看她未成年。 一定是警察精神在召唤。 陈佳玉没有手机,也没有他的手机号,说不定他今晚真就回家关一下水龙头。 钟嘉聿飙车回到小区,楼道声控灯逐层亮起,顶楼小家门口堵着的那条黑影无处可藏。 陈佳玉枕着行李袋,缩成一只虾,身下垫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单。 心中石头悄然落地。 钟嘉聿蹲下,左手自然搭在支起的膝盖上,端详朦胧灯光中俏脸。 双目紧闭,樱唇微张,睡得挺香。 他暴露顽劣的一面,忽然沉声唬道:“老鼠来了!” 陈佳玉肩膀一抽,乍然转醒,惺忪张望,目光最终定在那张五官立体的脸庞。 钟嘉聿松快一笑:“睡这干什么?” 陈佳玉只含糊了一句话,便把钟嘉聿心情翻了一个底朝天。 “聿哥,我好像发烧了。” 他是真给自己揽了大麻烦。 顾不上太多,钟嘉聿探了她的额温,另一手不确定地同时摸自己的,似乎真的烧了。 老闫以前量他的会直接额头贴额头,被他推开说恶心,还振振有词说这样才精准。 他可不想被她恶心。 “起来,进屋里。” 钟嘉聿起身掏钥匙开门,胳膊在陈佳玉头顶架了一座桥。 陈佳玉呆坐了几秒,不忘一张张收拾传单。钟嘉聿弯腰拎了她的行李袋,顺手收了几张。 陈佳玉坐回沙发,蹬了鞋抱住膝盖哆嗦,然后才挣扎拉过昨晚的毛巾被披上,裹成一团。 “今天吃饭了吗?”钟嘉聿找出体温计甩好,弯腰递给她,“夹五分钟。” 陈佳玉夹好,“吃了。” “晚饭吃什么?” “包子。” “几个?” “两个。” “什么馅?” “豆沙。” 突击完毕,钟嘉聿确信她没说谎,“找到活干了?” “发传单……”陈佳玉为自己的佳绩骄傲,即使病中,双眼仍闪过一瞬的亮光,旋即又全部垮塌,重重一叹,“我本来要找到地方住了,可惜警察把地方给抄了。” 钟嘉聿冷笑道:“怪警察?” 陈佳玉头痛欲裂,揉着太阳穴哼唧。 她找到的是一个群租房,按床铺收费,就在普通居民楼里,一个卧室能塞两张相对的架床,客厅更是密密麻麻,刚好碰上物业报警被清退了。 钟嘉聿说:“你还不如去青旅。” “去过了,”陈佳玉撅了撅嘴,“身份证还差几天,老板不给我住。” “老板做得对,”钟嘉聿似笑非笑,“今晚我要不回来,你怎么办,喂老鼠吗?” 陈佳玉明目张胆瞪他一眼,美人脾性暴露无遗,多少被宠爱过,还是带着一丝傲气。 “那就被老鼠吃掉。” 钟嘉聿笑了一声,帮人帮到底,一锤定音道:“在找到合适地方之前,晚上你可以回这里。” 陈佳玉咧开一个虚弱又热烈的笑,“那就再打搅你五天,五天后我就满十八岁,哪都可以自己去了。” 钟嘉聿朝她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微屈,指型修长有力,手掌不是摊平,而是接近竖直。 陈佳玉以为是大人式握手,懵懵懂懂单手抓紧,摇了摇,清澈滚烫的小鹿眼仰视他,“谢谢聿哥,你是个好人。” 下一瞬,钟嘉聿轻轻甩开她,微凉又舒适的掌温转瞬即逝。 他眉头微蹙,重新伸手,指尖朝她腋窝方向动了动,“体温计。” 陈佳玉把自己逗笑了,脸颊危险地再烫一度,低头抽出体温计递给他,“我不要打针。” 钟嘉聿看了眼放好体温计,隔空赶一下陈佳玉,示意她动身,“跟我说没用,上医院你自己跟医生讨价还价。” 一路陈佳玉都很听话,既是客随主便也是依赖,连不要打针的请求,都是钟嘉聿主动帮她问出口。 幸好只是扁桃体发炎,开了消炎药和退烧药,折腾个把小时,钟嘉聿又骑摩托风风火火把她载回家。 好些年前的半夜,老闫也是这样心急火燎送他上医院,陪他打点滴喂他吃药,如今风水轮流转,不知道算一种宿命还是变相的救赎。 次日一早,陈佳玉温度退了点,还有点低烧,精神尚可。 钟嘉聿早起不着痕迹锁了主卧门,拎了早餐回来,让她病好再出去找工。 这跟陈佳玉昨晚的理解有异,她以为呆这里的意思是同出同进,免得瓜田李下,家里东西丢了解释不清。 她面上惊喜与谨慎交织,“聿哥,你放心我一个人呆在你家?” 这个家虽不至于家徒四壁,确实没太多值钱的东西,连记忆和生活痕迹也逐年淡去。 钟嘉聿说:“你最好到大门看看这是什么小区。” “我看到了。” 市公安局家属院。 进入此地,若是手脚不干净,简直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佳玉小心翼翼试探:“聿哥,你的爸妈也是警察吗,好厉害。” “以前是。” 钟嘉聿别开眼,走到电视柜一角不知哪年弃用的座机旁,墙壁贴着一张泛黄发脆的表格,印着各个办公室或者联系人的过期号码,边缘还手写了好一些。 他抽了圆珠笔,在一张外卖单背面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连同钥匙一起递给她。 “进出锁好门,我中午回来,有急事联系。” 钟嘉聿还是走得太快,不然可以让他品鉴一下,椰汁西米露到底像不像钵仔糕。 想法大胆出格,陈佳玉把自己吓一跳,这里不是自己家,怎么草率端出主人姿态跟人分享东西。 钟嘉聿无形带来的美好愿景还是让她松懈了,这样很危险。 莲姐更加迷惑,“阿嫂,你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陈佳玉坐回美人靠,支颐望着池里梭巡的锦鲤,“难道我该哭吗?” 莲姐霎时噤声,连感叹红颜薄命都是雪上加霜。 陈佳玉的确有一百个以泪洗面的理由,软禁的生活,暴虐的情人,回不去的故土……她像熬干了悲伤,只剩下麻木与戏谑,离疯狂只剩下最后一刀。 连廊那边脚步声传来,莲姐转头,恭敬让到一边,“老板。” 周繁辉眼里意外一闪而过,挥手让莲姐退下。 美人靠旁的美人置若罔闻,沉睡般岿然不动。 周繁辉走到陈佳玉跟前,轻轻勾过她的下巴,半强迫她注视他。 “讨厌。” 陈佳玉撇开头继续看鱼。 讨厌是真讨厌,可惜只能以娇嗔的口吻呈现,重复数遍都是打情骂俏。 周繁辉不恼反笑,垂手抚摸她柔软的长发,“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外面没有我们佳玉喜欢的地方了吗?” 陈佳玉直接说:“累了。” “哪累了,脚吗?” 周繁辉单膝下跪,捧起陈佳玉秀气的脚踝,除掉高跟鞋,拉进怀里轻揉慢抚。 陈佳玉要是晚回来一阵子,错失客厅的精彩,可真误会他复古成三好情人。 周繁辉问:“舒服点了吗?明天我给你找个好技师好好按一按。” 陈佳玉不轻不重蹬他一脚,“脏。” “哪里脏?不脏。” 周繁辉低头轻吻一下陈佳玉洁白细腻的脚背。 陈佳玉冷笑,使劲抽回自己的脚,却给牢牢逮住。 “男人脏一点不打紧,只要我们佳玉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周繁辉皮笑肉不笑,揉了一把,松手把她的脚送回去,起身负手要吻她额头,陈佳玉偏了一下,正中鬓角。 “茶园的观光楼建好了,过些天我陪你过去散散心,不然你总说我没空陪你。” 每次陈佳玉都会拿周繁辉以前的好来镇痛,姑婆走的时候周繁辉着手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甚至以老板的身份前来吊唁,推掉那段时间的工作,在每一个她失眠或惊醒的夜晚陪在身边。 也是周繁辉把她带来了金三角,这片神秘、危险又诱人的广袤沃土。 陈佳玉不想再用幻觉止痛。 她需要药片。 三天,72小时,陈佳玉度日如年,若是钟嘉聿在茶园有事缠身,交易途中露馅,药片被周繁辉抓包…… 陈佳玉以为麻痹已久,丧失对生活的感触,岂知罕见的紧张竟引起生理反应,失眠,噩梦,胃部几乎痉挛。 约定当天。 陈佳玉如常到客厅跟周繁辉打过招呼,准备跟着钳工上车。 周繁辉放下手机,“要不要我陪你去?” 陈佳玉心脏遽然一缩,周繁辉冷不丁示好,除开那点微不足道的歉疚,是不是看到哪里的破绽? 她挤出笑意,“你忙你的吧,陪女人逛街挺无聊的,不信你问钳工。” 幸好,周繁辉交叠的双腿始终没有放下,好心仅停留在示意,没有实践。 她悄悄舒一口气,不知第几次像老鼠一样溜走,“那我走了。” 之前逛街陈佳玉纯属漫无目的,哪里能久坐就去哪里,今天第一次做了行程计划,不时不着痕迹撇一眼腕表。 终于又来到昨天的服装店,顾客进出口仅有一个,男装和女装各占一边,试衣间入口设置在后方小仓库旁边。 陈佳玉假装挑衣服,沿着货架逐排寻找,重点留意女装区的情侣,男装区的单男。 本地男人普遍不高,大多是行走的根号三,钟嘉聿一米八几的个头会很显眼。 工作日逛街的人不多不少,十几分钟过去,连身高疑似的都没有。或许他安排了别人? 没有一点细节与线索,陈佳玉不禁有些烦躁。 钳工一路相随,距离不超过一米。除了进女厕、试衣间和相对封闭的按摩间,钳工就是行走的人形摄像头。 还适当提醒,“阿嫂,这边是男装区。” 而且设计新潮,显然不是周繁辉这个年纪和身份喜欢的风格。 “谁说我要给他买衣服,”陈佳玉抽出一件异域风的不对称花纹衬衫,往钳工身上一比划,信口胡诌,“挺好看的,适合你,试试。” 衣架几乎拍到钳工胸膛,举动出格,钳工这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面对美人示好,既惊又羞,后退一步。 但他肯定不能擅离岗位。 以前有一任保镖色|欲熏心,喝了阿嫂请的饮料,解决三急时被阿嫂钻空子跑了。 佣人们私下开玩笑:阿嫂能跑多远,保镖的魂魄就有多远;阿嫂回不来,保镖的魂魄也别想归位。 陈佳玉讥嘲一笑,挂回衣服,拎了五件裙装到试衣间门口,换了件数牌子。 女店员确认脸部似的扫了她一眼,伸手往里示意,“请到6号试衣间。” 钳工空着手,也要往里走,想着起码守在隔间门口,被女店员哎哎两声拦下了。 女店员说:“一个试衣间只能进一个人。” 陈佳玉回眸一笑,“你在这等着呗,难道我还能翻墙跑了?” 钳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面上第一次出现诡异的缓和。 6号试衣间门帘拉开一半,对面5号恰好全开,她随意瞄了眼,位置特殊,空间是其他隔间两倍。 陈佳玉垮着篮子闷头进去,刚要转身关门帘,猛地被一股力量拽向旁边,背部撞进一个结实胸膛,尖叫险些出口,便给温热手掌堵住,双臂连同腰部锁牢了。 对面墙的全身镜映出两个人的身影,白皙中析出黝黑,纤柔与刚硬相缠,肢体交叠,密不可分。 陈佳玉被一个高出大半的戴帽男人抱紧、捂嘴,手法利索老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门帘也顺手关上,篮子没机会落地。 她心跳加速,胸脯在他的臂弯里起伏。他几乎咬着她的耳廓,不知是气息还是触碰,烫红了她的耳朵。 那道成熟而日渐亲切的男声低沉警告: “闭上嘴,别出卖老子。” 第6章 陈佳玉从镜子中看着钟嘉聿微微冒出胡茬的下颌,颤颤点了点头。唇间有淡淡的咸味,或许他也很紧张。 男人的手掌很热,不是那年捂在陈佳玉发烧额头的冰凉。钟嘉聿谨慎松开一点,确认她乖乖听话,才彻底放手,轻轻推开她。 试衣间温度比外面稍高,经此一役,他们后心和额角都沁出薄汗。 陈佳玉犹在梦中,多此一举掐了下自己手腕,刚才所有触感明明佐证了现实。 她从来没想过能有外援,更不敢想还是如此强有力的故人。 “我以为……”浑身的战栗恰巧帮她压低声调,“你会让别人来。” 钟嘉聿没回应,从工装裤口袋拈出一个Zippo打火机大小的透明塑封袋,里面有五颗粉色药片。 陈佳玉伸手要接,但抓空了。 钟嘉聿谨慎举高了,“这不是打胎药。” 陈佳玉唯有直视才能自证清白,“我没怀孕,我只是不想给他生孩子。” “你知道怎么吃?” “吃过。” “还有一种短效药,副作用少一点。” 短效药每天都要吃,一个周期21片药。 钟嘉聿很难说于心不忍还是仅在提供另一方案。 陈佳玉咬了咬唇,“太多了,不好吃,不好藏。” 钟嘉聿难以置信,“还有好吃的?” “我意思是,吃起来不方便……” 陈佳玉讪讪解释,每天跟人交流有限,对话内容固化,乍然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表达能力便暴露短板。 她又踮脚够药,他手臂跟撑衣杆似的高高举着。 “生个儿子当周太太不是挺好?” 如果钟嘉聿意在羞辱多于试探,那么他成功了。陈佳玉恼红了眼,恨恨道:“一个姓周的你还嫌不够吗?” 钟嘉聿捕捉到她的泪光,只像当年一样视而不见。 僵持一会,冷不丁问:“上一个给你送药的人去哪了?” 她犹疑一瞬,却遭到近似拷问的逼视。钟嘉聿已经逼近警察叔叔的年龄,讯问能力也今非昔比,岂是她所能抵挡。 “走了……”陈佳玉怔了怔,然后在他一如既往强势的眼神里败阵,声如蚊蚋,“死了吧……” “看来还知道说实话。” 钟嘉聿冷冷将塑封袋塞进她垂落身侧的手中,像奖励糖果给不说谎的小孩。 陈佳玉攥紧珍贵的塑封袋,心头五味杂陈,“你不怕、变成下一个吗?” 钟嘉聿反问:“你怕吗?” 陈佳玉没有视死如生的决然壮烈,而是麻木又自嘲,“我已经是死过很多次的人了。” 七年经历相异,在彼此身上留下不同痕迹,钟嘉聿没轻易否定她的悲观,也没贸然安慰,只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 他们站得很近,情侣的距离便于说话,无形助长了燥热。 但有些话陈佳玉必须主动开口,“你需要什么,我都会尽我全力帮你。” 店铺放着各种语言的热门歌曲,掩护了他们对话,也妨碍钟嘉聿留意外头动静。 陈佳玉的承诺似被干扰了,钟嘉聿没听见一般,反问:“你不怕我给你假药?” 陈佳玉难掩自嘲,“假药无非就是是毒|品或维生素,对我没什么区别,横竖都是死,一个快一点一个慢一点。如果是真药,那就是活命药。” 她勇敢盯住那双锐利的鹰眼,“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我信你。” 她给他戴高帽,他依旧不给她回应,似防备,似考验。 陈佳玉起誓般手掌对着他,指缝夹着塑封袋,以之为鉴,“你也可以信任我。” 樱唇轻启,无声而有形,呼唤出记忆中的名字 嘉聿哥。 下一瞬,诱人的红唇变了形,钟嘉聿的虎口卡住她的下颌,劲力暗含警告,食指如封条,竖直封住她的唇,压扁了饱满的唇珠。 食指轻轻敲打她的鼻尖,一下,两下。 他让她闭嘴。 钟嘉聿是否承认身份已不重要,陈佳玉认定他是警察,他就是神。 幸好他没像周繁辉掐脖子,她没窒息,有点不适,只得应声,“嗯”的一下,震得他的食指酥麻微妙,他便收了手。 钟嘉聿指腹有异样,湿湿黏黏,看了一眼,捺过印泥似的,红了。再瞥一眼陈佳玉的唇,还好,只晕开一点点,刚接完吻似的。 “你、闭上眼。”陈佳玉突然的发话像在骂他。 钟嘉聿当然不是好摆弄的角色,目光疑惑而沉默。 “我要试衣服了。” 陈佳玉转身背对他,披散的长发一分为二,拢到胸前,忽地反手拉下连衣裙背中线拉链,后心豁出一个深深的V形,黑色文胸扣带像蒙眼布横过,衬得肌肤越发白皙细腻。 她从篮子捞了一条裙子,弯腰时,豁口更大。 旷男独女,密闭空间,每一寸不该裸露的肌肤都放大了原有冲击性,强光般刺眼,也深刻。 钟嘉聿下意识撇开眼,好巧不巧陈佳玉出现在旁边墙上的全身镜中。 试衣间除了钟嘉聿背靠这一面墙,其余三面都按了全身镜。 陈佳玉无处不在。 她故意的,甚至恶意的,不是勾引,而是挑衅。美人傲骨随着年纪成熟至臻,早已不再是未满十八岁的青涩。 但依然冲动而热烈。 钟嘉聿醒悟过来,眼神便坦荡直接,掏出烟盒咬了一根烟,只干咬着。 她的后心V形裂至腰际,同色裤头悄然冒头,玉腰朦胧,香肩隐现,领子将掉未掉,半遮半掩,比赤|身裸|体更为诱惑。 陈佳玉顿住,在眼前的镜中瞥见钟嘉聿。 “怎么不脱了?” 语气是她未曾见识过的顽劣,配上一双亦正亦邪的眼眸,唇边轻佻笑意,野性的身板,钟嘉聿简直就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臭男人。 “脱啊,我等着。” 陈佳玉既羞又恼,迅速拎起后背拉链,岂知欲速不达,半路卡到发丝了。 提了几次,越急越无解。 钟嘉聿无声而笑,若是不禁烟,早吸上了。笑容衔不住香烟,便夹开,微仰头靠在墙上,唇语吐出两个字: 活该。 陈佳玉扯了扯唇角,猛然倒退两步,直逼他脚尖,高跟鞋险些踩上他的板鞋。 腰间出其不意泛热,是给他单手握住了。隔着布料,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依旧无法忽视,甚至能感知到他手掌的形状。 她心跳加速,一定是燥热缘故,不由回头,撞进了他的眼底。他的防备中是否会有一点着迷,握在她腰间的手像格挡也像试探。 彼此距离前所未有的近,鼻息交织,发梢拂过他的胸膛。 陈佳玉再度败阵,松开手呈上半裸的脊背,垂眸低吟:“帮我……” 他纠正,“求我。” 她楚楚撇嘴,“求你……” “没骨气。” 钟嘉聿重新喂上未燃的香烟,仪式感成了镇定剂。剑眉微蹙,像不耐也像眼神聚焦,他放开她的腰,拈住小巧的拉链头下拉一点,抽出几丝夹住的头发。鼻息跑来捣蛋,拂动好几根,差点又夹了,他干脆一起撩向她的肩膀。 陈佳玉领口微痒,区别于发丝扫过的触感,是带着温度的。他的指腹有意无意描出一弧隐形的领口,她肩膀都绷紧了。 不待回味,拉链声细弱又不可忽略,慢慢关合了一方遐想。 “谢谢……” 陈佳玉看得出狭窄空间把他的烟瘾逼到极限。 “我先走吗? 钟嘉聿错身拎起她没试上的裙子,双手举着端详片刻,那是一条一字领吊带裙,裙型流畅清逸,如水泄地,似一片成型看不到任何缝线。 陈佳玉一头雾水,没来由紧张,怕他命令她当场换上。 钟嘉聿放下这一条,又拎起下一条改良旗袍短裙,扫描一眼再度撤一边。 陈佳玉忍不住,“你、在找什么?” 钟嘉聿提着第三条衬衫裙,明显不属于她日常风格,一眼就知随便扫的,而他却如获至宝,从裤兜掏出一张三折的1000泰铢,塞进衬衫裙左胸口袋。然后收拢所有裙子,将衬衫裙放在篮子最上方。 他交给她,点点藏钱的口袋,“你先走,给刚才指路的店员。近段时间不要再来这里。” 陈佳玉了然点头,也揣紧自己裙兜里的五颗救命药,像当年揣着钟嘉聿家里钥匙一样,沉甸甸都是他的信任与关爱。 她看向他的眼神满腹心事,便觉得他的也复杂难懂,连有话直说还是废话少说都无法分辨。兜里药片提醒她够了,钟嘉聿已经为她冒险,应该知足;正常渴望却远远得不到满足,想问他是否还有下一次单独见面,还想…… 她狠下心撇开眼,门帘拉开一截,确认外头无人,低声丢下一句:“注意安全。” 钳工在试衣区入口无所事事徘徊。 陈佳玉当着他的面,把衣篮子交还给指路的女店员,极其自然地拍了一下衬衫裙的口袋,随口说“谢谢”。 女店员会意,不着痕迹摸一下相对变硬的口袋,点点头。 “走吧。”陈佳玉招呼无知无觉的钳工,好像完成一次钟嘉聿嘱托的完美作弊,涌起一股久违而恶劣的快意。 等了好一会,钟嘉聿从另一方向出了商场,第一件事就是点烟,吸上一口,哪怕险些被户外热浪掀翻。 也多亏晒人的太阳,眼底之下,卷烟纸上一点异样无处可藏。 钟嘉聿夹着香烟端详。 白纸红印,淡而细的一抹,艳丽而惑人,像被女人吻过,一如他的右食指。 第7章 注意安全,简单而沉重的四个字,那年陈佳玉也说过,以往钟嘉聿听见的往往是指导员的暴吼,第一次被人在家里叮嘱。相识仅三天的女孩,好像因此融入家的角色。感觉微妙,但还不赖。 实习的日子相对安全,也闲散,中午钟嘉聿顶着太阳匆匆回家一趟。 刚停了车,半空飘飘悠悠,吹下一件带衣挂的白短袖,刚好落在茉莉花带上。 楼上一个花花绿绿的阳台冒出半截身子,熟悉的脸庞愣了愣,朝他挥手,无声指指衣服。 中午的家属小区很安静,以前妈妈曾斥责他和狐朋狗友太聒噪,扰人清梦,不许他中午出门。 这回他找的小朋友倒是挺懂事安静,可惜得不到肯定和表扬了。 钟嘉聿小时候回家前习惯先看阳台,傍晚如果阳台光秃秃的,说明有人到家收了干衣服。后来他都是自己收衣服,便不知不觉改掉了习惯。 他顺手捡了白短袖,庆幸不是黑丝袜。 退了烧的陈佳玉生龙活虎,冲凉洗衣拖地,甚至把捂汗汗湿的毛巾被也洗了,还给自己买了双黑色人字拖。 她接过白短袖,检查没有特别脏的地方,拍拍又晾回阳台。 钟嘉聿将一袋荔枝放茶几,“这里有荔枝自己拿。” 陈佳玉顿了顿,指指冰箱,“我也买了一袋。” 一时之间,钟嘉聿不知该夸她有礼有节还是跟他心有灵犀,往事涌上了心头。 某天早餐他爸妈吵架,摔门而去谁也不理谁。他正为可能吃不上中午饭发愁,岂知到了快午饭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提了菜回来,还是一模一样的,再一比对,妈妈的比爸爸的实惠,又甜甜蜜蜜拌了一下嘴,自然化干戈为玉帛。 钟嘉聿没呆多久,叮嘱她吃药多喝水,给她一份招暑假工比较多的商圈和路线列表,便又回单位。他经历一种奇妙的室友关系,比合租亲切,又达不到朋友的熟稔。 陈佳玉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钟嘉聿和许德龙迎来了高一届的师姐厉小棉,在附近一家烤鱼店吃宵夜。 厉小棉赶在新单位报到前来此地,旅游之外目的明确,坐下不久便开门见山:“明年来云南跟我汇合吧,干缉毒不去云南历练一下,总感觉白混了。” 厉小棉性格跟发型一样干脆利爽,当之无愧的巾帼豪杰。 钟嘉聿和许德龙两只还没正式出茅庐的菜鸟相视一眼,笑容青涩,是踟蹰也是蠢蠢欲动。男儿志在四方,尤其投身到这样的热血行业,谁不是怀揣一颗从小立志当警察的心。 他们没有一口答应,除了需要深思熟虑外,事关男青年脆弱又执拗的面子,谁也不想当师姐的第一个跟屁虫那要被笑话许多年。 “小棉姐你是云南人,我隔壁的也还好,你让聿哥跑那么远,不招做上门女婿都说不过去啊?” 许德龙话音刚落,两只耳朵同时遭两人左右夹攻,抱头嗷嗷大叫。 “看吧,你们反应一模一样,神了。” 钟嘉聿松开手,淡淡说:“我孤家寡人,去哪里都一样。” 厉小棉也回归正题,“你哪里孤家寡人,你得先跟老闫说一声,他指不定要过去带你。” “不是吧……”许德龙满脸不可思议,老闫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听起来像血包一样跟着钟嘉聿跑。 钟嘉聿陷入沉思。 那年他爸妈相继倒在岗位上,半年后老闫做了一个让所有人诧异的决定:他对外宣称因为离婚想换一个环境开始新生活,从云南调过来。 那时钟嘉聿刚上初三,正在决战中考。失恃失怙以来,虽有亲戚和父母同事照拂,但他们各有家庭,他始终游离在核心圈之外,直到老闫的到来,两个不同年龄又同样孤独的男人奇妙地弥补了彼此的缺憾。 熟人都说老闫追着钟嘉聿喂饭,才把他拉扯成年。老闫只有喝高了才承认,不配拥有后代的他,是钟嘉聿帮他圆了当父亲的梦。 “还是说有女朋友了,不能轻易走动了?”厉小棉幽幽抛出话题。 钟嘉聿淡嘲道:“你给我介绍?” 厉小棉翻白眼,“就你这张脸,还用得着我介绍?我只求你兔子不吃窝边草,别找我熟人下手。” 钟嘉聿发誓般,“打死不找同行。” “你不要我要,”许德龙说,“小棉姐,我不介意姐弟恋,给我介绍。” 钟嘉聿古怪一笑,“许咚想让你自我介绍。” 许德龙:“我槽!” 厉小棉:“……” 下一个要骂人的是钟嘉聿,嘴角快咧到下巴,是给厉小棉拎起一只耳朵。 厉小棉板起脸,“还嘴贱不?” 钟嘉聿抽过桌上没拆封的一次性筷子打开厉小棉的手腕,当然给避过。 许德龙像被钟嘉聿的血色倒灌了,一张脸比他的还精彩。 “看那边美女。”钟嘉聿识趣转移话题,下巴示意隔了一桌的年轻服务员。 美女心有灵犀般瞥了他一眼,一脸来不及收束的待客笑容,把他看愣了。 许德龙偷偷瞟厉小棉一眼,讪讪跟着话题,“是挺漂亮,哎,看着好像有点眼熟,在哪见过……” 厉小棉说:“拉倒吧,这么漂亮的你还见过,你以为读的是师范啊。” 许德龙嘿嘿一笑,为了洗清嫌疑,豁出去道:“你们说我去问个联系方式行吗?” “上!” “不行。” 钟嘉聿沦为目光焦点,镇定自若,“一看就是暑假工,说不定未成年。” 厉小棉嗤笑,“她身份证盖脸上了吗?” 许德龙撑着膝头起身,“这还不简单,我去问问。” 钟嘉聿看着许德龙的背影,往一次性塑料杯倒啤酒 陈佳玉被叫住,以为顾客需求,嫣然相迎,越发迷人。他几乎能想象许德龙五迷三道的表情。 “嘿!满出来了!”厉小棉扶起啤酒瓶口,笑吟吟问,“喜欢这一款?” 啤酒只溢出一点点,不碍事,钟嘉聿置若罔闻,仍盯着许德龙方向,心情如同满满当当的酒,表面晃颤,稍一不慎就洒一身湿。 不一瞬,笑容如酒面荡漾。 许德龙铩羽而归了。 “我就说没要成吧。”钟嘉聿乐道。 许德龙算不上多失望,但面子总有点过不去,“她说有男朋友了。” 厉小棉乐道:“那么漂亮没有才怪。” 钟嘉聿一本正经道:“你跟她说,多一个没事。”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继而哄笑,接力吐槽钟嘉聿。 许德龙说:“隔篱饭香是吗?” 厉小棉讲:“许咚你就该多学学,早日脱单。” 许德龙难掩落寞,“那不是随便学得来,钟嘉聿泡妞都不用主动,衣服一扯,腹肌一露,美女自来。” “滚你的。”钟嘉聿给他俩倒酒,偶尔瞟一眼忙碌的陈佳玉,多数时候只能捕捉到背影。 这一页一揭而过,他们继续回忆警校,谈论未来,半推半就应了厉小棉的云南之约,除了中途许德龙咕哝一句“美女怎么不来服务我们桌”,陈佳玉激起的水花就像钟嘉聿满出的那一小滩酒,即便没蒸发,也无人在意了。 散席,厉小棉说要打包奶茶回酒店醒酒,许德龙表示撑了,钟嘉聿跟店员说打包1+2杯。 许德龙强调,“我喝不下了。” 钟嘉聿付了钱,“没说给你喝。” 许德龙霎时灵醒,“你今晚不回宿舍?” 钟嘉聿的答案写在脸上。 许德龙爆发一阵有失风度的大笑,厉小棉一头雾水,“许咚笑什么?” 于是,那个晚上成为“钟嘉聿回家关水龙头”这一桃色佳话的起点。 厉小棉不太意外,“难怪老闫有点着急,说钟嘉聿可能谈女朋友了,还带回家了,让我旁敲侧击一下。” 家属院巴掌大的地方,鸡毛蒜皮的八卦都能传得沸沸扬扬,陈佳玉天天进出,没话题才怪。 钟嘉聿一面告诫自己那是一个未成年女孩,任何意动都是卑劣,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陈佳玉说得对,四舍五入她已经成年,而他早已肤浅地色迷心窍。 钟嘉聿简单也认真说了一句不是,是女朋友肯定不会藏着掖着。 本可以解释更多,反正老闫认识陈佳玉,许德龙跟她有一面之缘,或者工作稳定前他根本没有贸然开始一段新恋情的打算。 也许跟陈佳玉短暂的缘分即将终了,不必要留下太多痕迹,也许为了掩饰内心羞于示人的脆弱,他在照顾的是十七岁的自己。 陈佳玉在外面“忙”了很久才打道回府,走的正门,碰上莲姐端点心往主楼去。 她不由止步,“这是、又来‘客人’?” 同胞间的暗语,莲姐很快明了,“不是女的,这次是男的,长得又高又俊,上次跟你在水景园讲过话。” 陈佳玉心里一惊,面上镇定,“你看见我跟他说话了?” 莲姐识趣低首敛眉,“只是远远看到一眼,什么也没听见。” 陈佳玉难得摆谱,拿出阿嫂气场,不着痕迹敲打她:“他是替叔叔管橡胶园的张老板,以后见着客气一点,不要在背后多议论。” “是。”莲姐示意盖了玻璃罩的椰汁西米糕,“阿嫂,那我先送去了?” “我也正要过去。” 陈佳玉提着今天的购物袋款步相随。明明见面很危险,容易草木皆兵,还是忍不住自甘涉险。 第8章 周繁辉抬头松弛一笑,“佳玉。” 那道亲切的背影如上次起立,陈佳玉快要不认识自己的名字,险些以为不是在呼唤她。 钟嘉聿起身点头致礼,“阿嫂。” 陈佳玉不说诚惶诚恐,总归不自在,一句“阿嫂”折寿一年,声音的前调险些暴露紧绷感,“坐吧,不必客气。” 莲姐端上点心便退下。 周繁辉示意陈佳玉,“逛街该饿了,也过来吃点东西。” 口吻像在照顾在外面玩完回家的女儿。 陈佳玉在常规时间点出现,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她手中一个明显品牌男装的纸袋。 “给我买的?” “不然还有谁?” 当着熟人的面讲情话跟犯贱似的,陈佳玉如坐针毡,想托词回避,岂知周繁辉直接欠身拎走。 “衣服?” 纸袋里装着一件符合他年龄和风格的POLO衫。 陈佳玉故作神秘收回纸袋,笑容掩饰心事,“等会,别急。”然后自然扫了一眼钟嘉聿,他一直眉目低敛,一派非礼勿视的矜持。 她想多看一眼,又不能久呆。那股压力无处不在,来自眼神、语言,更来自肌肤的触感记忆。 陈佳玉最看不得霸王低头,神谦恭。 “莲姐做的椰汁西米糕挺好吃,口感有点像我老家的钵仔糕。我先上去,你们慢慢聊。” 离开周繁辉视线,陈佳玉便匆匆上楼。皮质墙面凹平结合,吸走回音,让空间少了空旷的幽森感,但依然没什么人气。 钟嘉聿家的房子便没这般宽大气派,而且很旧。 在她的记忆里发旧了。 那天是陈佳玉到烤鱼店打工的第一晚,凌晨下工,公车没了,街上不至于空无一人,夜路总归要多留一个心眼。 她刚离开店不久,还没走到半个公车站的距离,便感觉被尾随了。 有一道脚步声紧紧缀着,步速一致,同快同慢。她不敢停下,不敢后望,越走越快,直到压抑不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后方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很可恶,很放肆,但也有一点熟悉。 陈佳玉转身后望。 两盏路灯光交界的阴影处,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形和步态都奇妙地亲切,就连笑容里的贱兮兮,也跟初识时一模一样。 “你、太坏了!吓死我了……” 陈佳玉心跳怦然,咬唇憋着笑,抡拳就往他胳膊上砸,起头不知轻重,后面意思一下。 钟嘉聿尽数领受,根基岿然不动,递过手里奶茶,“这么晚收工,冰都融化了。” 陈佳玉吃人嘴软前,不忘挤兑最后一句:“你这么坏,小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钟嘉聿戳上自己那杯,代替香烟过了口瘾,佯装凶巴巴:“那就赖你。” 气氛复旧,陈佳玉的气焰霎时软塌塌,默默插上吸管自己堵住嘴。 钟嘉聿问:“怎么找的店那么远?” 提到兼职陈佳玉便来劲,难得有证明能力的机会,“这家店包吃住,有一个离职的明天早上搬走,然后我就可以搬进宿舍了。” 说是宿舍,也跟之前的群租房一样,老板租了一套附近城中村的房子当宿舍,人员相对没那么密集。 离别来得突兀,钟嘉聿还自以为是地以自己家为原点,给陈佳玉衡量距离。 陈佳玉更为敏感,也嗅到气氛有异,转移话题道:“聿哥,我刚看到你好像跟你朋友回去了啊,怎么又……” 钟嘉聿只看她一眼,沉默而平淡。奇怪的是,陈佳玉觉得读懂了他的谜语,他心里一定只剩三个字:你说呢。 她轻盈的笑声里难掩得意与满足,搅了搅奶茶杯的吸管,吸上几颗有嚼劲的珍珠,甜香渍肥了胆子,便问:“今晚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钟嘉聿的眼神似乎跟刚才没什么不同,但问题变了,陈佳玉把握不大,有些惶惶。 他反问:“你有男朋友?” 陈佳玉今晚的确以此借口婉拒许德龙的搭讪。 她摇摇头,无声终结话题,包括对钟嘉聿感情状态的好奇。午夜放大了一路的沉默,对于两个同一屋檐快一周的人,既不尴尬,更不可能亲昵。直到回到家属院的小家,钟嘉聿也只平淡说了句“你先冲凉”,然后随意坐沙发歇息。 沙发当了近一周的床,依然保留沙发的原貌。每天早上毛巾被像个枕头方方正正摆在靠近主卧的一端。 陈佳玉冲凉出来,歪头拨动半干的头发,只见钟嘉聿躺在沙发,似乎睡着了。 她靠近,弯腰,悄悄跪坐他的脸庞边,鬼祟如猫,他依旧岿然不动,手臂遮眼,也遮住了清醒时的锐利和防备,呈现一副易于拿捏的脆弱。 哎。 一声试探有气无力,故意泄劲似的,生怕唤醒他,也怕他醒来怪她没有先礼后兵。 陈佳玉歪头窥视手臂下的双眼,的的确确合上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他一下,没在痒穴,没在手臂,而是可能存在酒窝的脸颊。 硬实而有弹性,跟她软绵绵的不一样,他的肌肉不止在四肢,而是遍布全身,所见的、看不见的,无处不在。躺在她面前的是一副男性躯体,沉睡降低了那股成年异性的压迫与危险。 钟嘉聿的鼻子与薄唇匀称而优美,每一寸弧度都是亲切与温和。 陈佳玉着了迷,情不自禁探身,轻盈、悄然,吻上钟嘉聿。他的唇微凉,比脸颊更弹软,像亲在钵仔糕上,诱人浅尝。她忘记是否尝到潮湿的味道,耳旁一动,钟嘉聿掀开了手臂。 四目猝然相对,惊讶一闪而过,只剩茫然。他们反应如此相似、默契,却也沉重,因为有人在悄悄对抗这份心有灵犀。 钟嘉聿没叱骂与闪躲,只是坐起,倾身支着脑袋,似困顿似痛苦。 一股温暖忽然裹住他的膝头,像贴上一块发热膏药。陈佳玉跪坐在他腿边,小手谨慎又轻柔地抚摸那块微凸的膝盖骨。 初见时,她也是这样的角度仰视他,今夜比那晚安静平和,无形放大了那双小鹿眼里的楚楚无助,虔诚,也刺人。 她的声音在紧绷里发颤,“嘉聿哥,你要我吗?” 陈佳玉没撒谎,四舍五入她的心智的确成年了,若没有早熟的坚韧与聪慧,恐怕早已万劫不复。从十二三岁开始就有人追求,成年人游戏潜规则,她都有数,也给出了回应。 钟嘉聿也回应了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有些羞涩,还是点了头。 刚才她探问他是否有女朋友时,钟嘉聿早该警觉或许还要更早,从把她领回家,偶然瞥见她脱丝袜时闪过的促狭与慌张,他明明在单位呆得好好的却突然要“回家关水龙头”开始,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他盖上她的手背,轻轻握了一下,安慰多于欲望,然后拿开了。他断开了与她的肌肤连接,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陈佳玉,如果哪个男人算计着等你刚成年就发生关系,他的忍耐不是尊重你,不是爱你,而是为了逃避法律责任,他就是禽兽。” 陈佳玉的手僵在半空,而后像她的目光一样,羞耻而犹豫地缩回来,又不甘地仰望他。 “过了凌晨,我已经成年了,再也不算早恋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经历一次成年的过程。” “以后你还会碰到禽兽。” 钟嘉聿到底也是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对着泫然欲泣的美人,天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阉割自己的轻佻,指尖几乎在忍耐中痉挛,才不去托握她的下巴。 “你长得这么美……” 陈佳玉下意识摇头,难过挤压着她的脑袋,混混沌沌,不知道否定什么,还是拒绝他的拒绝。 “听着,”钟嘉聿还是忍不住触碰了她,规规矩矩轻拍她的发顶,那一刻陈佳玉觉得自己变成一条乞爱的小狗,“你没有多喜欢我,更不是想跟我发生点什么。你刚来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依靠,刚好我的职业和性格合适做你的‘依靠’。等你靠自己的能力稳定下来,我这一点小恩小惠对你来说根本不足一提,或许你还会后悔今晚的一切。” 钟嘉聿识破她卑劣的欲望,体面地拒绝了她。 可是有一点,他说错了。 陈佳玉挺喜欢钟嘉聿,哪怕萍水相逢,短暂七天,时间不足以衡量深浅,但身体欲望可以。钟嘉聿之后,她再也没有想主动亲吻的男人。周繁辉悄无声息封锁了她的正常渴望。 陈佳玉对喜欢的理解等同于安全感,哪怕很廉价肤浅,是她想要钵仔糕时,有男生给她买上一个,之后他拉她的手,她没有反对。不是所有的慈悲都不求回报,一些别有用心的“善意”,早已标注好潜在交易价格。 钟嘉聿接下去的举动,让这份冲动的喜欢,膨胀到虚幻的高度。 他收手起身,扔下一句“早点休息”,起身出了家门,亲自断绝她的念想。陈佳玉明明唐突了他的善意,被赶出家门“喂老鼠”的人本应该是她。 陈佳玉像上次那样出到阳台,盯着连廊转弯处,静候钟嘉聿离开,然后才回卧室。 这一回,没有毛毛躁躁撞上人了。 因为来人抱住了她。 陈佳玉借拿纸袋稍稍挣扎,黏黏糊糊抽身,掏出墨绿POLO衫,比划到周繁辉身上。 不得不说,POLO衫就是老男人的战衣,周繁辉本就保养得当,看着劲瘦斯文,新衣更是锦上添花。 “挺好看的……”陈佳玉喃喃,低音量像消灭了话里情绪。 周繁辉直接撩开上衣,在全身镜前试穿了新衣,抻着衣摆,由陈佳玉帮着折好衣领,看着镜中比自己小十五岁的情人。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买衣服?” 陈佳玉心里有鬼,便觉得对方也疑神疑鬼。 神经绷紧,话语却是诡异的轻松,“说得以前没给你买过一样。” 周繁辉想,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中国往事了,陈佳玉瞒着他偷偷打工,不然用他的钱买礼物再送他,那是笑话。 那件衣服名义上是生日礼物,最后证明是陈佳玉的分手礼。 陈佳玉也想起这茬,故意懊恼,娇嗔之态浑然天成,“对你冷淡你不开心,对你好点你又怀疑” 话音刚落,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被周繁辉狠狠搂住,低头吻在她领口裸露的肌肤。 胡茬刺痒,激活了肌肤记忆,弱化成了指腹轻柔的勾勒。 周繁辉亲在了钟嘉聿抚摸过的地方。 陈佳玉眼皮跳了跳。 “我们佳玉对我这么好,我高兴还来不及。茶园观光楼开业我就穿我们佳玉给我买的新衣服去剪彩。” 周繁辉一口一个佳玉,不意把另一个jiā yù一次又一次推入脑海,陈佳玉腰间热度像易了主,镜里中年面庞幻变了,分明是一张叼着未燃香烟、蹙眉略显不耐的年轻俊脸。 “佳玉……” 陈佳玉肩颈微刺,爆出一身鸡皮疙瘩。 “别叫佳玉……”她本能排斥,“叫我小玉。叔叔,叫我小玉……” 周繁辉没有立刻就范,每一个问题都像话里有话,“为什么叫小玉?” 陈佳玉信口胡诌,“我都二十五岁了,带一个‘小’字听起来年轻一点。” 周繁辉不知宽慰还是陈述事实,“你永远比我年轻,小玉。” 四十岁的男人三天前刚刚餍足,实在难以维系一周两次的频率,他只是抱抱她。 陈佳玉趁他松动,借口帮换回旧衫,转出他的怀抱。 “我去找一下猫,今天也给它买了罐头。” 周繁辉笑道:“我们小玉一天想着跟小畜生玩,哪里像二十五岁的人。” “我也想跟人玩,可你也有每天要忙的事,”陈佳玉利用他还在保质期内的歉疚感,“叔叔,不如你让我回学校教中文啊,我怕以后都不懂怎么跟孩子打交道。” 周繁辉的热情明显冷却,但仍旧含笑摸了摸她的发顶,跟哄孩子似的:“小玉那么聪明,等我们孩子出来,自然就会懂。” 他转身进了书房。 陈佳玉麻木多于失望,呆坐片刻,捎了东西便出门找猫。 她嗅到味儿似的,沿着连廊一路到了佛堂。 钟嘉聿依旧和她的猫一起,不知道谁拘留了谁。 陈佳玉习惯性提防后方一眼,靠近四面佛正面供桌,从口袋掏出一支从周繁辉那儿顺的手工雪茄。 四面佛俯视人间,佛堂沉默依旧。 陈佳玉夹着雪茄,凑近烛火,吸上暴殄天物的一口,百无禁忌,大吉大利。钟嘉聿一闪而过的微妙眼神,证明她重复了他曾经的举动。她好像进行入盟仪式,被他悄然接纳了。 钟嘉聿嗓音一如既往低沉谨慎,“这猫叫什么名字?” “烟仔。” 名字与雪茄的馥郁香气脱口而出。 钟嘉聿吐出一口烟,往香炉弹了弹烟灰,掀起猫尾巴确认两颗空瘪的毛铃铛,“还真是阉了。” 陈佳玉冷笑,“二手烟的烟。” 被喂过二手烟的猫一无所知,依旧无忧无虑蹭着钟嘉聿的手。 “再给你吸一口?”钟嘉聿顽劣一笑,朝它递近过滤嘴,白烟从指缝细直升腾,她的猫翕动着鼻子深嗅,嫌弃避过,突然猫口大张,还他一个充满鱼腥味的大哈欠。 钟嘉聿似有一种不设防的松快,身心全然融入了金三角的环境,实在叫陈佳玉怀疑,他是不是早已脱离组织。 陈佳玉谨慎朝他靠近一步,来开悄悄话的架势,稍压低声:“那天在水景园说话,被人接看见了。” 她右手肘垫着抱胸的左手背,裙子衣领稍变形,漏出一个小吻痕,像偶然在肩颈上一小枚枯叶,盖住了他曾经留下的隐形痕迹。 “钳工天天陪你逛街,我跟阿嫂正常说几句话有罪吗?” 钟嘉聿往香炉再弹去一截烟灰,眉头微蹙着咬上,跟陈佳玉错肩而过。最后的笑容轻佻又冷漠,不知嘲讽她大惊小怪,还是所处的窘境。 他好像烦她了。 第9章 那晚钟嘉聿哪里都没去,就坐在楼下花坛,如果陈佳玉从阳台俯视,就能看到他指间猩红,忽明忽灭,直到天光。 也只有未经世事一无所有的陈佳玉会当他是依靠,感动于他的一点小恩小惠,钟嘉聿在自己眼里什么都不是,无父无母,无房无车,工作未定,不敢贸然担起另一个人的未来,何况心里还藏着未竟的理想。 次日中午,陈佳玉收拾好行李袋,在犹豫钥匙要放哪里时,钟嘉聿回来了,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清爽,除了双眼微倦,看不出多潦倒。他跟她不一样,除家以外,还可以有其他落脚点。 乐观是她不得不习得的优点,陈佳玉失忆一般朝他笑笑,递过钥匙,示意阳台:“毛巾被我洗过晾阳台了,晚上你记得收。” 钟嘉聿也默契没提昨晚,每一个迟钝的瞬间,都放大了彼此的尴尬。 陈佳玉早已换好鞋子,双手拎着行李袋,“嘉聿哥,那我走了。” “吃饭了吗?”钟嘉聿看见她摇头,便说,“一起吃顿饭吧。” 陈佳玉应该别扭地欲迎还拒,激怒他,然后顺便埋怨他多情的善意,或者干干脆脆拒绝,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但她做不到,她对他本来就没有恨意,尤其钟嘉聿又补了一句:“十八岁生日不是每年都有。” 这是昨晚她说的,被他强调出来,他的体贴又深刻了一分。 陈佳玉莞尔而认真点头。 钟嘉聿骑车带她到附近步行街的一家茶餐厅,在卡座相对而坐,菜单推给她,让她想吃什么随便点。 陈佳玉以前跟男生逛街,进的都是当地苍蝇小馆,吃上一碗稞条或者糖水,从没正经拿菜单点过菜。她也不怕在他面前暴露无措,把菜单推还给他,“我不知道点什么,你帮我点,我什么都吃。” 钟嘉聿没推拒也没嘲讽,每点一样前询问她一下,她说可以才下单。菜单翻到点心部分,陈佳玉扫到熟悉的东西,“这里也有钵仔糕啊。” “想吃哪种?”钟嘉聿朝她转正了菜单。 陈佳玉摇头,“只是想起以前我姑婆也卖过钵仔糕,花样没有这里的多。” “真不吃?” “真不吃。” 钟嘉聿没勉强,点了几样收起菜单。 等菜的间隙无所事事,第一次同桌吃饭,钟嘉聿和陈佳玉像所有突然升级成情侣的男女一样,难免尴尬而无言,情侣尚可用肢体交流缓解气氛,他们偶然的眼神接触都像要了彼此的命。 幸好手机铃声来救场,钟嘉聿接了电话说出去拿点东西,陈佳玉独自等来了他们的点单。 还有片刻后钟嘉聿拎进来的一个小蛋糕。 他读懂了她的诧异,“当然是给你的。” 那时陈佳玉对蛋糕重量和尺寸没概念,只知道比两手括起来大一圈,两人份绰绰有余。蛋糕没有多精致,没有新奇的装饰,甚至装饰牌也是批量的“生日快乐”,却是她不可复得的成年礼。 陈佳玉捂了捂眼睛,洇湿了指缝。 钟嘉聿笑着说:“先吃饭。” 他们走了该有的简单流程,他点燃了一根蜡烛,给她唱生日歌当然没有她唱的好听然后陈佳玉吹灭蜡烛,这段短暂而错误的缘分跟着蜡烛走到尽头。 后来周繁辉带她进出各种中西风味的高级餐厅,食物精致,礼节繁琐,印象都不及茶餐厅那一次深刻。那是真真实实的烟火气,怀揣小小的紧张与期待,又没有太多规矩与拘束,除了离别令人伤感。 他们在茶餐厅门口分别。 阳光正好冲着陈佳玉,打眯了她的双眼,遮暗了他的脸庞,如果漫长岁月里她忘记他的容颜,这天毒辣的太阳同样有罪。 钟嘉聿才比陈佳玉大三岁,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叮嘱,只能祝福。 他祝她前程似锦,她祝他一生平安。 陈佳玉的心愿在沸腾,三番五次溜到唇边,她想说你能最后抱抱我吗。 她早已唐突他的善意,不敢再面对一次体面的拒绝。 闷热的街道,繁忙的人流,似乎掐灭所有肌肤相触的渴望。钟嘉聿最后的留言成了最坚固的屏障,隔绝了她最后的念想:“有困难找警察,你有我号码。” 钟嘉聿来云南换号码前,从未接到过陈佳玉的电话。 那个漂亮的女孩,在他一无所有的年纪,对他短暂心动,曾把他视为神。萍水七日,没有过多轰轰烈烈,只有不小心过线后,各自谨慎退开。 周繁辉兑现诺言,陪陈佳玉去茶园新落成的观光楼剪彩,或者主宾对调更合适。 茶园是货真价实的梯田茶地,栽种来自台湾的数个品种茶叶,在岭顶建一座观光楼,销售茶点、茶叶及茶叶制品,坐在餐厅品茶远眺,群岭绿意一览无遗。 陈佳玉以前不小心将之类比国内农家乐,周繁辉面现不快,他的目标可是建成像清莱翠峰茶园一样的观光园,哪怕面积小巫见大巫。 周繁辉心里有很多抱负,比如在此地复刻苏州园林,比如把赌场做大,建一座与之配套的酒店……掌控欲在陈佳玉身上只体现了一二分。 天正酷暑,户外闷热,车直接开到了岭顶,钟嘉聿和早到的钳工便迎上来。 “老板,阿嫂。”两人点头致意。 周繁辉穿着陈佳玉买的墨绿POLO衫,戴着一副变色的茶色太阳镜,藏住眼睛真意,玄乎又阴险。 而钳工,穿上一件不对称花纹衬衫,正是那天在男装区她随手挑的款式,壮硕更显笨拙,有股拼命附庸潮流的滑稽。 陈佳玉意味深长的打量,如火烧红了钳工的脸。 周繁辉一句随口的评价,差点烧熔了钳工赤红的双耳,“这身衣服选得有眼光,走三条街条子都能认出你。” 钳工心慌一瞬,“我现在跟老板干正经生意,哪还怕什么条子。” 钟嘉聿戴一顶蓝色牛仔帽,遮住了部分眼睛,一副无波无澜的平静。 “这话说得好,就怕条子闲着没事,跟狗一样到处乱嗅。” 周繁辉笑两声,回归生意场便逐渐展现一个温文尔雅中年老板该有的做派。 “小玉,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周繁辉总像话里有话,暗暗考量陈佳玉的立场。 烈日灼灼,陈佳玉目光自然发虚,不看任何一个男人,尽量中立:“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苍蝇要是总在眼前晃,也挺心烦的。” 周繁辉拉起陈佳玉的手,另一手轻抚她手掌,像长辈对小孩似的,“看我们小玉多通透,你放心,叔叔一定不会让你觉得烦。” 钳工鲜少同时跟着周繁辉和陈佳玉两人,更别说听情话,无法自控瞪圆了眼,似嫉妒似无奈。钟嘉聿别有深意的一眼,似乎看透了他,钳工无端窝火。 谁不知道当阿嫂的保镖轻松归轻松,油水也是少得可怜,如若哪天捞到油水,一定是阿嫂给的迷魂水,离完蛋只差色字头上那把刀。 四人往观光楼走。 陈佳玉由周繁辉拉着,总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后脑勺发刺,整个人外热内凉,冰火两重天。 她轻声埋怨一句热,不着痕迹抽回手,改扶着周繁辉的手臂,再走几步自然松手,各走各的,不远不近。 周繁辉要事在身,不甚在意。 一切准备就绪,楼前架起大红充气拱门,红毯通厅,花篮夹道,数张面孔涌上来,老板老板地叫着,偶尔掺杂一两声犹豫的阿嫂。 诸多男声杂音中,一道沙哑脆响的女声似破空而来,尤为特别,她叫“辉哥”。 周繁辉是个传统的生意人,在国内拜关公,来泰国拜四面神,连宅院布局也曾请风水先生把关,远离故土但不改旧俗。他钦点多个阿嫂,夫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女儿的已故生母。也许这是他的周氏痴情。他当许多人的老板,只是少数人的辉哥。 那声辉哥莫名耳熟,陈佳玉上一次路过客厅,有人也辉哥辉哥地叫,带着喘息湿意与战栗。 她的唇角泛起诡异的弧度。 情敌相逢,分外眼红,同样不单纯的笑容出现在对方身上。此女姓谢,人称黑蝎子,年近而立,皮肤黑亮,手段狠辣,帮周繁辉看管赌场,曾有花名美人蝎,不过在陈佳玉来金三角后便被动废弃。 黑蝎子自然傍在周繁辉另一侧,“辉哥今天这身穿得特别精神,看着像当年我刚认识您的时候。” 三角关系的焦点却格外淡定,这对周繁辉来说只是小场面。 “还不是你阿嫂眼光好,衣服她挑的。” 黑蝎子皮笑肉不笑,“衣服也挑模特,还得是辉哥身材好。” 她一直想不通周繁辉为什么留着这个他口中“鬼主意多”“时刻想跑”的女人,有传言周繁辉问过算命先生,据说陈佳玉八字跟他相合,留在身边可保佑一生平安。 简直无稽之谈!黑蝎子初次听闻时,两只牛鼻孔喷火。 当然陈佳玉比她美,倒退十年陈佳玉也是赢家,如果她是男人,她很难不会为之神魂颠倒。可是除了一张日益衰老的脸皮,陈佳玉对周繁辉的事业毫无助益。 周繁辉在中国时,黑蝎子帮他打理金三角事务,人人都认为她是周繁辉的“泰国夫人”,就连周繁辉非要仿造的苏式园林,她也按照爱巢的标准帮忙监工。岂知竣工之后,周繁辉带来了一位“中国夫人”入住,陈佳玉还弃之如敝履,闹出逃跑的笑话。 就比如现在,剪彩仪式庆祝宴之后,黑蝎子陪周繁辉打麻将聊生意,陈佳玉只能坐角落的小舞台为他们献唱。 “原来是阿嫂在唱歌的,我还以为是原唱。”钳工不知道在恭维谁,喝了点酒,醉态隐现,笑吟吟扭头看了一眼陈佳玉。 黑蝎子指腹摸索自己的牌面,嘲讽融汇在慢条斯理中,“当初辉哥听到她在路边发传单,才注意到她的吧。” 听起来陈佳玉跟路边的破烂似的,周繁辉随手捡回了金三角。 周繁辉夹开雪茄,翘起二郎腿,舒适靠近沙发背,“她以前是乔莎的家教,乔莎很喜欢她。” 黑蝎子面色僵硬一瞬,旋即复原,“好多年没见过乔莎,应该在读大学了吧。” 周繁辉随手丢出一张牌,“暑假吵着要过来玩。” 黑蝎子说:“夏天除了热一点,游客多还是挺热闹。她过来想去哪,我给她安排,保证姑娘玩得轻轻松松,开开心心。” 钟嘉聿点燃第二根烟,偏头吐烟时随意掠了眼对面墙的黑色镜面装饰板。他所坐角度,与陈佳玉相对平行,钳工隐约隔在中间,理应看不见她。 他不能像钳工堂而皇之扭头,钳工喝醉了,他没有。 镜面装饰板像试衣间的镜子映出陈佳玉的身影,模糊得多,依稀可见翘腿坐在高脚凳,执着话筒的手指闪过钻石的光亮。她往日没戴钻戒,今日不同,毕竟黑蝎子都戴了。阿嫂该有阿嫂的典范。 女声比那年的生日快乐歌成熟许多,脆灵而略含幽怨,与《人间》的歌词相得益彰: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 [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目光在朦胧镜面相遇,或者只是彼此幻觉。 钻戒的闪光如此明晰刺眼。 钟嘉聿眼前莫名浮现陈佳玉举手起誓的模样,虔诚坚决,配上一双楚楚鹿眼,诱人降服,美人计该当如此。 [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 [但愿你会懂,该何去何从。] 钟嘉聿自然敛起目光,“老板,乔莎小姐什么时候需要保镖您吩咐我一声。国外不比国内,尤其在这个地方,女孩子出门还是安全第一。” 周繁辉笑一声,“我之前跟我们小玉说维奇是聪明人,还是他想得周道。像我们小玉,肯定有人跟着我才放心。” “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像我们谢姐这么牛逼,单枪匹马开个帕杰罗,十个酒鬼上来她都敢撞开。”钳工的手比嘴巴灵活,奈何酒精撬开了唇齿,说多错多。 黑蝎子人前想当女豪杰,雷厉风行,来去如风,在周繁辉面前,何尝不想做一天陈佳玉。她登时脸黑如锅底。 周繁辉也肯定道:“小谢一个人可以顶两个普通男人,但是啊,维奇可以顶三个。” 钟嘉聿淡笑,“老板过奖了。” 黑蝎子像看陈佳玉一样看不惯这个张维奇,此人据说在中缅边境赌石发了笔财,便来金三角寻找发展机会。然后在周繁辉的赌场风光了一晚,就在他们候着他再次上门时,这个张维奇只是小赌怡情,转身正经搞起玉石和茶叶销售的小生意,后来一来二往,就被求贤若渴的周繁辉招揽来了。 此人样貌长得俊,不是好色的主,喜茶好酒,平时爱射击越野,虽没博古通今,但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略知一二,周繁辉经常喜欢跟他闲扯。 也幸亏只是闲扯,没让他把控生意命脉,不然周氏生意可就改姓了。 黑蝎子笑吟吟道:“怎么妹妹们今天来得那么晚,这路上不至于堵车吧?” 钳工转头问钟嘉聿:“你老相好来吗?她要来,我那个肯定也来。” 钟嘉聿吃了一个牌,“怎么不来。” 说曹操曹操到,一群莺莺燕燕随着领班敲门而入,都是熟客,在场每一个男人身旁立马多了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嬉笑着,拥搂着,就连钟嘉聿也不免俗,肩上搭上一只甲油亮红的手。 钟嘉聿还偏头报以一笑。陈佳玉猜的,女郎挡住,只看到她腰际飘出的一抹淡烟,该是舒适的。 唯一“洁身自好”的只剩周繁辉和他的两个情人。 周繁辉意料中胡了牌,松快收手,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你们继续玩。”他的目光明显在黑蝎子和陈佳玉身上徘徊一瞬,然后落在后者身上。 钟嘉聿闻言起身目送,座位让给女郎,姿态大方潇洒:“你帮我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第10章 陈佳玉跟着周繁辉去了他们的房间,酒店毗邻湄公河,阳台能眺望到金三角经济特区金碧辉煌的赌场。 黑蝎子毒辣的目光像岛上的灯光,可以忽视其存在,但它并不会自行消失,会彻夜通明,会无处不在。 就像钟嘉聿留下的最后画面。 陈佳玉望着身着浴袍的周繁辉,四十岁的身体即便没有肚腩,肌肉流畅感与弹性远不及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当然,陈佳玉并没体验过年轻男人的滋味,只是想象,她只能想象…… 她当年差在哪里,明明她更年轻,也更漂亮…… 一股破罐破摔的凶戾感攫住了她,陈佳玉再次经历情绪地震,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她便冲着眼前的男人冷笑,“叔叔,怎么不叫谢姐姐一起来玩?她应该很愿意。” 陈佳玉第一次如此“慷慨”,周繁辉非但不开心,疑惑还交杂着隐怒,笑容阴恻恻。他警告性地抚摸陈佳玉的脖子,“我们小玉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陈佳玉向来知道怎么激怒他,一个怀揣鸿鹄之志还中年不得志的男人,经不起一丝贬低与轻视。周繁辉的实力并不差,不然不至于被钟嘉聿盯上,但理想更远大,他想当下一个张奇夫,名号响彻金三角。 陈佳玉冷笑,“明明是一家之主,多养一个情人还要偷偷摸摸,我都要替你憋屈” 陈佳玉的气管先憋屈了,拥堵窒息,有点恶心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三天了。 周繁辉加重力度,不怒反笑,“小玉啊小玉,你以为激怒我,我就会给你一个痛快吗?想得美,叔叔就喜欢你这怎么折腾都死不掉的韧劲,百折不挠,多像当年的我啊……乖小玉,叔叔永远爱你。” 颈上力度稍减,没有彻底松弛,只听金属扣叮当,周繁辉单手抽出了价格不菲的皮带。 钟嘉聿身旁的女郎莱莱蘸了口水,点了两遍今晚的惊喜小费,双眼放光:“奇哥,真的给我?” 钟嘉聿把人带进房间,反手锁好门,“不然你还给我?” “谢谢奇哥!”莱莱识趣嘿嘿一笑,把现金塞进胸罩里,确认性按了按,试探道,“今晚还是老样子吗?” 钟嘉聿坐进背门角落那张单人沙发,仰头靠着墙,闭眼揉着眉心,含糊应声。他动了动,被硌不舒服似的,反手调整后腰,莱莱知道那里一定还藏着枪。 她第一次被钟嘉聿带进房间时,他就掏出来了,也是坐沙发,翘着长腿,一边脚踝搭另一边膝盖的落拓姿势。可吓坏了她,连兜里五花八门的避孕套都没机会掏出来让他选。 那次黑蝎子特意叮嘱她好好伺候这位帅哥。钟嘉聿的确全场最英俊,身材最火辣,同行姐妹甚至投来艳羡目光,同样被|操,至少帅哥养眼。莱莱可怕得要死,来风月场的男人就没有善种,通常越帅越菜,越菜越变态。 “自己叫,别烦我。” 钟嘉聿往床上丢了一小捆现金,塞上蓝牙耳机,点了烟,一边肘撑着扶手,偏身吸一口,另一边手腕搭在扶手边缘,吊着那把骇人的枪。 莱莱犹豫又震惊,“不脱、衣服?” 钟嘉聿眼皮也不抬,“你嘴跟屁|眼长一起?” 莱莱猜钟嘉聿不是性无能就是同性恋,碍于面子才点了她。可一般男人即使阳痿,也拒绝不了毒龙钻,钟嘉聿无欲无求,越看越像同性恋。 她一半松懈一半防备地即兴发挥,嗷嗷乱鸣,自己听来都要翻白眼。 半途,钟嘉聿支着额头,香烟在指尖安静燃烧,似乎瞌睡过去了。 莱莱还担心钟嘉聿要跟她唠家常,深挖她远走异国做这一行的悲惨原因,进而当圣父劝说她从良云云,她还得绞尽脑汁编故事哄人,他妈的不如直接闭嘴操她。 好在钟嘉聿嘴巴吝啬,只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把她赶走,轻抚着枪管冷冷道:“知道要怎么做吗?” 莱莱对这种奇怪的客人还是没好感,但起码没有明显恶感。 她把那小捆钱塞进老地方,讨好地保证:“奇哥,你放心,我嘴巴比屁|眼紧。” 之后黑蝎子问她把钟嘉聿伺候得如何,莱莱白天表现并不比晚上逊色,风骚一笑,说挺好的。 后来钟嘉聿应该放了心,喊过几次她出来,没再让她演虚头巴脑的独角床戏,纯粹打麻将和吃宵夜,处成了姐妹口中的“老相好”。 这个男人风流倜傥又出手大方,姐妹们劝莱莱抱紧大腿,趁年轻上岸享福。莱莱面上笑着,心中惊惧: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说不定某天这男人真的一枪嘣了她。 今晚钟嘉聿说:“我不想听到一丁点声音。” 莱莱点头比了一个OK,“我可以玩手机吗?” 钟嘉聿面无表情。 “好的我不玩,我什么都不干,一会就走。奇哥你继续休息,休息。” 莱莱讪笑,双手“请”了两次。 钟嘉聿重新塞上耳机,找到今晚那首《人间》。原唱空灵宁静,耳边却似乎是麻将牌偶然相击的脆响,男声粗犷的喧哗,清脆的女声出淤泥而不染,挣脱一切嘈杂,撩拨他的耳朵。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有你才变得闹哄哄。” 有人打断了他的清宁。 是女声的窃笑。 钟嘉聿倏然醒神,目光如箭,钉住现场唯一的嫌疑人。 莱莱霎时噤若寒蝉,赔笑道:“对不起奇哥,我只是突然想起一点搞笑的事。” 钟嘉聿面色雕塑一般冷酷,“我很搞笑?” “不不不!”莱莱鬼鬼祟祟摆手,“不是你,不是你,是钳哥。” 钟嘉聿摸出后腰的枪,像抚摸情人的手。 莱莱簌簌发颤,“就是、我一个姐妹不是跟了钳哥吗,那姐妹就说钳哥次次跟她做,都要喊阿嫂阿嫂才出得来。我不就一直好奇阿嫂长什么样吗,今晚终于见着了。嘿嘿,那么漂亮,难怪。” 钟嘉聿冷笑,“你不是说嘴巴紧?” 莱莱抗辩道:“她到处说的,又不是秘密。我可没乱说其他。” 钟嘉聿说:“你知道俗话说‘好奇害死猫’吗?” 莱莱立刻顺杆爬,“我就初中文化,哪像奇哥那么博学。现在跟奇哥学到了,以后一定记住。好奇害死猫,呵呵,我还想好好活着。” 莱莱又捡回一条命,心里不忘骂这男人屁事多,还不如普通嫖客利索,操完直接提裤子走人,他妈的次次都要吓她。 惊吓会眩晕出幻觉,陈佳玉刹那间看见了她的姑婆。 姑婆只是静静注视她,没说带她走,也没像以前指点她走出迷津。 姑婆在陈佳玉大一的暑假离开。人上了年纪,便像年久失修的老木楼,经不起风雨摧折。姑婆下雨天滑了一跤,抬到医院,医生便摇头,说就这几天的事了。 热心邻居帮忙打点,让她准备至少三万块,现在一条龙服务,包括选购棺木、灵堂布置、抬棺下葬和酒席等等,把钱交给负责人,家属两耳不闻窗外事,哭丧送好最后一程。 陈佳玉一年来的兼职勉强够开支,一下子哪掏得出三万块,“我、我上哪里找钱啊。” 邻居误会她不孝顺,教育说:“生死乃人生大事,这是阿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万万潦草不得,就算借也要借齐啊。阿婆年纪可以当你奶奶,但她就是你妈。” 陈佳玉知道,陈佳玉当然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搞到三万块。 电话本大多是同学那会她还没有手机,存好钱正打算买陈佳玉很快找到“冤大头”,笃信对方不会见死不救。 他曾说过有困难找警察。 她用姑婆手机拨下一串不太眼熟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清后再拨。” 陈佳玉茫然盯着刮擦严重的手机屏幕,新年时她曾用舍友手机发过新年祝福,还收到了回复。 现在,姑婆不要她了,钟嘉聿也不要她了。 她在后悔,如果当初不那么冲动,跟钟嘉聿先从普通朋友做起,徐徐图之,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陈佳玉没空伤感,拨下另一个号码,很快得到回复。 不是所有的慈悲都不求回报,一些别有用心的“善意”,早已标注好潜在交易价格。 钟嘉聿只有一个,陈佳玉为此付出超出预料的代价。 那时陈佳玉给周乔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备受周繁辉关照,曾经受邀和他们父女俩一起到高档餐厅吃饭。 陈佳玉只比周乔莎年长五岁,把周繁辉叫做周叔叔。她还是太过稚嫩,该叫周老板或者周先生才是。 姑婆丧礼后,周繁辉把周乔莎送回江苏外婆家,一直陪着陈佳玉。他像对女儿一样,轻抚她的发顶安慰她,然后是握她的肩膀,拉她的手。 陈佳玉用上周繁辉送她的手机,短信通知了纸质通讯录的每一个号码。 除了那个空号。 舍友给她回微信:有个云南的号放暑假前群发短信说是钟嘉聿的新号,我今天清短信才看到,是你认识的吗? 陈佳玉低头盯着手机,智能机宽大明亮的屏幕随着汽车晃颤,模糊,漫开水滴。 “我们佳玉在看什么?” 周繁辉在汽车后排座位单手扣住她的大腿。 陈佳玉从来不是他的女儿。 “发错的短信。” 陈佳玉闭了闭眼,掐灭了一屏的明亮。 清晨的湄公河畔,空气泛暖,酷热隐约而至。树底下观景台边,陈佳玉抱臂眺望澜沧江的方向,重峦叠嶂,山隔水远,分不清何处是故乡。 她白皙的颈间系着一条浅绿丝巾,飘动的方向一米之外,站着抽烟的钳工。一大早被阿嫂从温柔乡里薅起来站岗,纵使面对美人也难掩烦躁。 何况美人还诸多抱怨。 “大早上烟味恶心。” “阿嫂,风往我这边吹的。” 钳工嘴上咕哝,还是心软远离半米,仓促大口吸烟。 没办法,谁叫老板不放心阿嫂一个人呆着。 阿嫂早上请他喝了咖啡当然,美人说是不小心点多一份效果雷同,钳工很受用,身心都受用。刚才是咖啡|因带来的心跳加速,现在利尿功能起作用了。 妈的。 钳工吸完最后一口烟,丢地上狠狠碾灭。 刚好,救星来了。 钟嘉聿双手抄兜闲晃,但没有靠近的意思。 唉 钳工朝他招手,不由自主迎上去,还不忘回头盯陈佳玉。 钟嘉聿自然瞥了一眼陈佳玉,确切说她颈间不嫌热的丝巾,问了钳工早。 钳工扭头示意陈佳玉,“帮我看一下。” 钟嘉聿明知故问,“看什么?” “看着阿嫂,”钳工皱眉道,“我去放水,一会回来。” 钟嘉聿一直顺着钳工念第四声的“看”字,“有什么好看的?” “别让她跑了啊!”钳工有意识压低声,又不太拘束,不怕当事人听去似的,阿嫂随时会跑应当是一个共识。 “看紧点!”钳工再度强调,等不及般大步走向酒店。 钟嘉聿步伐依旧不疾不徐,自然留意一圈周围,明里看风景,暗里找监控。 他踱到她身边,隔着一臂之距并排而立,循着她的视线远眺。 “那边是中国。” 陈佳玉要偏头,中途犹豫了,视线边缘是他冒出胡茬的下颌,线条坚韧,利落俊美,想来钟嘉聿早已是一天刮一次胡子的年纪。 她在上风口,不确定他身上是否残留脂粉香,昨夜包厢里浓烈得熏眼。 “昨晚、睡得好吗?” 钟嘉聿扫向她的那一眼,也迎来了吹过她的风,湿热的亚热带季风将淡香酿成了属于她的体香,独一无二,怡人醉神。 “你呢?” 陈佳玉早该知道他会反问,以前也是如此,一旦他拒绝回应或者答案对她不利,他就会如此。 她撤回边缘的目光,继续眺望茫渺碧山。 忽然间,钟嘉聿像特地往她眼底下打了一个响指,出其不意抽开她丝巾的活结。 水绿丝巾散开,陈佳玉瓷白细腻的脖颈上,像带了另一条丝巾,轻薄,暗红,不规整,却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 陈佳玉不敢直视钟嘉聿的眼睛,怕是讥嘲与冷漠,不见一丝怜悯与心疼。她按着险些吹飞的丝巾,失焦的双目像还在远眺。双手僵硬而缓慢地重新扎好。 她的喃喃像呓语,梦境尚可清醒,她的窘境没有尽头。 “他有时候不知轻重……” 钟嘉聿沉默的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给出三个简单的字: “我没睡。” “也失眠?” 陈佳玉倾诉欲寡然,被他带偏似的,陷入三字经的模式。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时空像果胶凝固了彼此。 陈佳玉的思维随之滞涩,可还是在运转,电光火石之间恍然大悟。 钟嘉聿给出的三个字不是简单的回答,而是一种隐形的交代,没达到共苦的深刻,起码,她在受苦时,他不是在享受。她的心迎来了一种促狭又珍贵的安慰。 “哦……”陈佳玉竭力压抑肤浅的得意,偷偷瞥了钟嘉聿一眼,“不是挺年轻漂亮的吗?” “一定要睡吗?” 又是钟嘉聿式反问,但这一回,回答利她。 “曾经碰到更年轻漂亮的都没睡。” 陈佳玉怔了怔,如果之前只是她单方面卑怯的试探,现在,钟嘉聿终于侧面给了她一个正面的证实。 金三角雨季湿热的风吹进了她的眼底,模糊了故土的方向,陈佳玉依旧不敢看他,声音很低很低。 “后悔吗?” 钟嘉聿低头掏出烟盒,咬出一支,香烟在唇间几不可见发颤。他点燃,吸了一口,淡淡白烟和看不见的女人香在风中交缠,融合,继而烟消云散。 “遗憾是人生常态。” 遗憾的代价太过残酷,钟嘉聿没资格说后悔。 第11章 化工厂废弃已久,周围终于挣扎长出稀疏荒草,跟中年秃头似的。 一直等待的中年男人发型比周围强一点,发际线仿佛退潮,脑门尤显光亮,单边耳机无处可藏。约莫半小时后,脚边积攒了两三烟头,他终于等来了目标。 钟嘉聿摘掉墨镜,视野恢复光亮与畅快,熟人相见也少了几分压抑感。 他们却没有如熟人寒暄,点过头,互相配合留意周遭,沉默而默契,一看就是一路人。前辈没拿鼻孔瞧后辈,后辈也没给前辈敬烟,随时鸟兽散似的。 “茶园最近开业,周繁辉忙着招商引资,还没有特别行动。”钟嘉聿声音平稳低沉。 这对老闫来说并非新闻,“进去他家了?” 钟嘉聿应声,“一座占地大概五亩的苏式园林,只住了周繁辉和他情人,平常轮值三个保镖和四个佣人。” 老闫吐了一口烟,“他情人什么来头?” 钟嘉聿顿了顿,仓促吸了一口,“没什么来头,就是普通情人。” 还有更精准的词眼,他咽下了,太过锋锐,溜到唇边要划破嘴皮。 钟嘉聿罕见的含糊,凝结成老闫眉宇间的愁云,不满显而易见,“这算什么新消息?” 最后一口香烟涤荡了肺腔,钟嘉聿丢下烟头碾灭,不掩叹息,“你记得以前有一个跟我同名的女孩吗?” 老闫当惯了领导,在下属面前多是当考官,鲜少有人敢喧宾夺主,让他当考生。当然,钟嘉聿算一个例外。 “同名?”老闫搜索记忆,默契没有直呼其名,“哪年的事?” “陈佳玉,”钟嘉聿心里五味杂陈,“我实习你带我的第一次抓捕,记得吗?” 老闫的脑细胞比头发丰富,顿悟之后陡然一惊,“她认出你来了?” 这一刻终于到来,钟嘉聿曾经为答案犹豫的一瞬,羞愧随之而生。 在周繁辉之流面前撒谎不眨眼,眼前是他的前辈、他父亲和他共同的战友,他们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何一个弄虚作假的瞬间将会导致万劫不复。 “嗯。”钟嘉聿吐出一个轻盈而沉重的音节。 老闫双目瞠圆,夹着烟,忘记抽,袅袅白烟孤寂地悬在指间。 “多久前的事?” “三周,”钟嘉聿缓了口气,“你放心。我有数,能来跟你坦白证明问题不大。” 老闫指间白烟扭曲了,“我怎么放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可是周繁辉的枕边人!” 钟嘉聿说:“周繁辉虐待她。” 老闫空手打在执烟一手的掌心,“她跑了吗,没跑就证明有大问题,有些人天生就爱受虐。一个被窝睡不出两个人,她是周繁辉的情人,你是她的谁?你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她不太算周繁辉的情人,她更像” 钟嘉聿扫了老闫一眼,满眼于心不忍。 老闫正在气头上,没心思猜他的哑谜,“他的什么?” 钟嘉聿目光游离一瞬,美人白皙,衬得颈间红痕越发鲜明,掐痕与勒痕交错,分明是索命环。他的叹息融入拂过荒草的微风,几不可闻,“我说不出口。” “你她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老闫暴怒,“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没了。” 钟嘉聿的淡定让老闫火上浇油,更像一种表面无波,底下暗流翻涌。钟嘉聿虽然安全无虞来见他,心里不见得完整如初。变节是一个严重而不罕见的问题,老闫看着眼前逐年深沉的男人,烈士之子的身份并不一定能成为他守节的束带。 起疑心那一刻,老闫饱受同样的痛苦,“多防着点这个女人,周繁辉不会平白无故留人都身边。实在不行撤退,命比任务重要。” 然而钟嘉聿像洞穿一切,接下去的话给老闫喂了一颗定心丸。 “闫叔,你以前总说除了任务之外自己要有个奔头,才不会在看不到头的日子里迷失自我。” 老闫警惕,“有想法?” 钟嘉聿说:“结束之后,我想回国。” 想法跟老闫的安排不谋而合,他毫不犹豫点头,“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呆的时间太久,已经习惯,舍不得离开了。” 钟嘉聿还在补充,“现在说可能有点早,先跟您打招呼,我想换个地方和单位。” 老闫一根烟走到尽头,钟嘉聿识时务地敬上,“年纪差不多,想稳定了。” 老闫蹙眉抽上一口,“丈母娘催了?” 钟嘉聿一笑,吐烟出的烟雾都是欢快的形状,“每天排队催。” 老闫笑骂一句,一颗皱巴巴的老心稍稍舒展,“好好完成任务,平平安安回国,我给你介绍好姑娘。” 钟嘉聿缓缓吸了一口烟,半认真半不着调,“我要最漂亮的那一个。” 钟嘉聿走后,适合放风的顶楼走下另一道身影,比刚刚离开的人矮瘦一圈,黑色背心赤露的肌肉却一点不含糊,盖耳短发,仰头往嘴里倒口香糖时脖颈不见喉结,明显是一个女人。 老闫听足音逼近,岿然不动背对她,“你怎么看?” 厉小棉摘下耳机,缓缓咀嚼着口香糖,“这下要麻烦了。” “你也这么想?” 老闫若有所思,扶着一边腰抽着钟嘉聿敬的烟,细细品叹,烟的确是好烟,茶园张老板没有白当。如果钟嘉聿真的愿意回国,说明没迷失在金钱诱惑里,怕就怕在 “英雄难过美人关。” 厉小棉心有灵犀道出天机。 两个人不约而同注视钟嘉聿离开的方向,一个苍老一个年轻,有股接力般的气质在代际传递,于是同样沉默,同样沉重。 厉小棉手机进了一条熟悉的短信,只有四个字母,xxff,叠词看着有点调皮,和发信人如出一辙,寓意简单得跟普通人打招呼一样:谢谢放风。 她重新戴上单边耳机,“我去探探美人有多美。” 老闫片刻后才嘱咐,“点到即止,不可内讧。” 时过晌午,陈佳玉在梳妆台前喝下小半杯水,放下杯时,镜子中忽然闪现另一张脸。 她吓一跳,凉汗泼身的心惊,转瞬摆上笑容,“我以为你出去了……” 周繁辉窥破天机似的,摩挲陈佳玉已经恢复如初的白皙脖颈,“小玉就这么希望我出去啊……” 陈佳玉还是笑,盖着他的手掌想不着痕迹挪开,但失败了。 “你刚刚说要找张维奇谈事情,我就以为……” “我现在想先找小玉谈谈。” 周繁辉扳转她的肩头,让她面对自己。 皮带金属扣击出熟悉又危险的叮当响,索命前奏似的。 陈佳玉慌忙推挡,“叔叔,我来着例假。” 周繁辉顿了顿,“几天了?” 陈佳玉仰头,但愿可怜巴巴能奏效,“刚刚第五天,估计还要两三天才能完事。” 松弛的皮带并没有拉紧,周繁辉不见半分失望,托起陈佳玉的下巴,“我们小玉不止一张嘴。” 陈佳玉犹在挣扎,“叔叔,我刚刚喝水有点饱。” 周繁辉强势地压低陈佳玉的肩膀,“多吃一点撑不死。” 钟嘉聿看着受周繁辉器重,还没到可以自如出入周宅的熟络。这日来园,被莲姐请到水景园稍等,碰见正在享用椰汁西米糕的钳工。 “没陪阿嫂逛街?” 钟嘉聿问得暧昧,钳工晓得,心里受用,面上装模作样纠正:“什么叫我陪阿嫂逛街,应该是我保护阿嫂逛街。” “对对,”钟嘉聿含笑坐到钳工对面,“我说错了,不是陪阿嫂逛街。” 钳工自然过滤否定词,心里又美了一遭,鬼兮兮压低声:“阿嫂估计还在和老板‘办事’。” 钟嘉聿眼底凝重一闪而过,明智岔开话题:“你上次说阿嫂以前跑过?” 钳工闲着无聊,嘴巴跟他钳过的钱包一样,关不紧,叭叭说了一通。 据说到这边来以后,陈佳玉刚开始还在学校教中文,保镖每日接送,后来证明只是逃跑的跳板。第一次跑到了清莱,被周繁辉逮回来,断了一条腿,养了小半年,之后就没能再去学校上课。第二次竟然改道去了大其力,这个北金三角的城市从来没出现在任何旅游攻略上,陈佳玉若是一个男人或者长得没那么招摇,或许就成功了。这次情况比较严重,陈佳玉被绑架了,周繁辉亲自赎回来的。她的两根肋骨养了大半年,安稳规矩到现在。 历经波折,铩羽而归,想必陈佳玉已经明白,没有强有力外援,跟本无从逃离周繁辉的牢笼。 她不是没想过一口咬死周繁辉,但老谋深算的男人洞悉她的憎恨,会俯视她的眼睛时阴恻恻地笑,“小玉这么美,要是把牙齿拆下来做成假牙,一定更美。” 陈佳玉只是做着“表面功夫”,没有让周繁辉直接进来,小伎俩哪瞒得过比她多吃十五年血和米的老男人。 周繁辉扣住她的后脑勺,命令道:“张嘴。” 陈佳玉喉头猛遭撞击,反胃欲吐,危险又无可扼制,当周繁辉还想再度进攻,她浑身激起了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大力,推开他,尽数喷吐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呕吐物淌了一地,孔雀开屏似的,中间混着唯一一点未消化的东西 一颗边界快要模糊的粉红药片。 陈佳玉看见了,周繁辉也没错过。 第12章 恶心! 这是周乔莎知道她的家教老师和父亲搞在一起后吼出第一也是最后一句话。 周繁辉不是按后妈标准挑的陈佳玉,自然不会强迫她们接受彼此,他安排两套相距甚远的房子,由此隔开本就脆弱的师生情。 是啊,如果陈佳玉在周乔莎的年纪,也难以想象跟一个差不多可以叫爸爸的男人上床。 她的美人傲骨体现在脸皮不够厚,那些富二代和官二代追求她的时候,早该一口答应,而不是借口兼职推脱约会。 那时的陈佳玉很单纯,总以为还会碰见一个像钟嘉聿一样让她心动又善待她的男生,结果蹉跎了青春,落入一个老男人的掌中。 当了婊.子就不能想着立牌坊,陈佳玉不由自主收敛一些自尊,给周繁辉当了三年的称职情人。她也不得不承认,周繁辉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余下三年大学生活她过得比以前专心与轻松。 临毕业,陈佳玉拿了教师资格证,签了一家翻译公司,靠师姐分一杯羹用专业知识正儿八经挣到第一桶金。 她用这笔钱请周繁辉吃饭,送了一件POLO衫,然后提分手。 那晚的情景至今仍是噩梦,虽不及现在百分之一的残暴,周繁辉甚至还保持温文尔雅的气度,说:“我们佳玉就要离开我了,叔叔好舍不得。不如这样,你再陪叔叔旅游一趟,就去说你二外的地方,既是分手仪式也是毕业旅行。” “然后分道扬镳吗?”那时的周繁辉一定暗笑她的认真与幼稚,因为她后来也是一样看法。 周繁辉许诺一般,“桥归桥,路归路。” 从没出国经历的陈佳玉主动跟周繁辉来了泰国,金三角像拥有特殊磁场,逆转了周繁辉的脾性,她被困在了这里。 陈佳玉跪在地板,半边身靠着梳妆椅,看着那颗泡在汤汤水水里的粉色药片,屋里一阵寂静,脑袋一片眩晕,鼻端一阵酸腐,一切都要完了。 周繁辉抽了一张纸巾,蹲下不嫌脏地包着那颗药片,举到她眼皮底下,“好小玉,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陈佳玉第一反应竟然想夺回吞下,她一定疯了,才有这种非人的念头。 伸出的手抓空了。 周繁辉青筋暴跳,语气凝重如石,兜头砸向陈佳玉,“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即使陈佳玉撒谎说是维生素,周繁辉也一定会追究药片来源。横竖吃不了兜着走,她放弃任何辩驳,抬头仰视怒发冲冠的男人。一腔怒火将他烧得格外苍老。 陈佳玉诡异地勾了勾唇角。 耳边闪过一声异响,像白练猛劈空气,沉闷破空。 钟嘉聿抬手示意钳工住嘴,凝神谛听一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钳工一副嫌弃他少见多怪的眼神,“肯定是老板在跟阿嫂玩花样,以前比这夸张多了。” “有多夸张?”钟嘉聿拢火点烟时眉头自然紧蹙,消弭了话里的真实情绪。 钳工后知后觉钟嘉聿一直在套话,便立刻闭嘴,“老板的事背后少议论。” 钟嘉聿冷笑拿起一块椰汁西米糕,混着烟味尝了一口。陈佳玉说的没错,口感有点像钵仔糕,弹软清香。 钳工耐不住突然的冷落,凑近钟嘉聿耳旁,抬手挡了挡小声说:“老板喜欢这样”他轻握自己脖子,“听说有一次差点没命了。” 钟嘉聿放下只咬一口的糕点,到底不如家乡的亲切。 卧室布置了凹平结合的皮质墙面,吸收大部分声音,像只罩了厚棉布的鸟笼,正常鸟叫捂成奄奄一息,待到奄奄一息,已经听不到声音了。 陈佳玉甚至没去捂烧烫的脸颊,眼前似有千万只蚊子嘤嘤嗡嗡。 就算不答应“毕业旅行”,周繁辉还是会想方设法把她搬出来。她早跟当初天真的自己和解,但永远不会原谅周繁辉。 周繁辉没料到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搞小动作,薅起陈佳玉一边腋下,抖着一具发霉的布娃娃似的。 “谁给你药!” 陈佳玉只顾喘息一般,没吐出半个字。 又是一声异响。 钟嘉聿的耳朵似在抽筋。 钳工随手往残渣碟扣了一抓花生壳,为自己的“情报”洋洋自得,“但是老板肯定舍不得阿嫂出事。” 周繁辉狠狠摔了那团没重量的纸巾,一脚狠狠碾过,玩法升级了新花样。 他把陈佳玉撂地上,消失片刻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把藏书房保险柜的刀。 “不说是谁没关系,我总会查到。” 金色刀面拍了拍陈佳玉有些脏污的脸蛋,冰冷刺骨,一如刀主人的声音。 “好小玉,叔叔现在给你一个新选择,我们小玉只要哭一声,叔叔就原谅你。” 如果愤怒能酿成眼泪,陈佳玉早已将周繁辉的庄园冲垮。她愣是瞪着一双楚楚动人的小鹿眼,湿漉漉只是冷漠的生理反应,不掺杂丝毫感情的妥协。 陈佳玉甚至咧了咧嘴,半是抽疼,半是笑。 周繁辉也笑,地动山摇。他从后头搂住陈佳玉,若不是手中金刀晃眼,姿态像溺爱。 他左手抬起陈佳玉的右手腕,金刀敲了敲她细嫩的小臂,像卖甘蔗的一节一节比划,问顾客要砍多长。 周繁辉吮一口陈佳玉饱满的耳垂。姑婆曾说的耳垂肥厚是有福之征,好像只是消食片,助她快一点消化饱胀的苦难。 “看看,我们小玉的眼泪流得快,还是血流得快。” 异响变成呻|吟,沉闷盖不住尖锐,明显是女人在喊。 这回终于吸引钳工的注意力,他跟着钟嘉聿往主楼方向眺望。 “没事吧,”钳工嘴角抽了抽,丧失之前的淡定,“老板不至于那么没轻重。” “一起去看看。” 钟嘉聿往烟灰缸掐了烟头,仓促的一瞥,确信跟上一次陈佳玉讨好递给他的是同一只。 “唉唉,”钳工又放下一抓花生壳,屁股优柔寡断半离开椅子,“多管闲事对你没有好处,真的,你别不信我。” 钟嘉聿回头给他一个眼神,犀利而复杂,像挑衅也像嘲讽,偏偏不问一句“你来还是不来”。 钳工呆愣了一瞬,拍拍手中残屑,没头没脑跟上,咕哝着:“围观无罪,我就去楼下看看。” 才出水景园,迎面走来了目光犹豫的莲姐,钟嘉聿目不斜视,偏偏给叫住了。 “张老板,”想来是莲姐第一次搭讪,语气很是小心翼翼,“茶园的张老板。” 钟嘉聿不得不停步。 “就是……”莲姐吞吞吐吐,若不是有事相告,就是想巴结人。她的目光明显在防备钳工。 钟嘉聿跟钳工示意,带莲姐到一边说话,“什么事?” 嘴巴跟莲姐交谈,耳朵还留意主楼方向。 莲姐红着老脸,“上一次听阿嫂介绍我才知道茶园的事都是您说了算,我就想着能不能……” 钟嘉聿心不在焉,“有话直说。” “是这样的,”莲姐顺畅起来,“我小儿子读完书出来找工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我听说茶园那边正在招工,不知道有没有合适他的岗位。” 上次陈佳玉的确特地来佛堂跟他透露宅子里有人看到他们讲话。 钟嘉聿多了几分提防,“阿嫂让你来说的?” 莲姐羞臊又惴惴不安,“阿嫂脸皮薄,可能不会主动跟你说。” 钟嘉聿冷笑两声,“这点小事怎么劳烦阿嫂挂心,老板不让她管事操心,以后这种事你直接找我,我给你安排。” 莲姐脸上多云转晴,准备要道谢,给及时打住了。 钟嘉聿略含警告,“机会我可以给,合不合适要看他的表现和能力。老板也不希望拿钱养闲人。” 莲姐连连道谢,又夸了一顿钟嘉聿年轻有为云云。 钟嘉聿话锋一转,“老板约我两点谈事,时间都过了还我见人,你能不能帮忙上去请一下?” 莲姐卖乖道:“老板在卧室,门关着我也不好催,要是在书房还可以去看看。要不您还是等等吧。” 等在连廊处的钳工也开始狐疑,“好像确实有点久了……” 钟嘉聿凝眉肃目笔直往前,钳工闷头跟着,到了主楼底下戛然刹车,“你自己上去吧,这里要留一个人放风,有事喊我。” 钟嘉聿丢下一记看孬种的眼神,当了一回不速之客。 浴缸注满温水,蒸得双颊微红,额角发汗,陈佳玉一只手栽进水里,像洗了一支红色油画笔,红雾氤氲,污染了清水。 “乖小玉,哭还是说,你选一个。” 周繁辉的笑意化为胸腔震动,带动了陈佳玉。 “不说没关系,叔叔有得是时间陪你玩。” 美人脸颊的血色像倒灌进浴缸,越来越白,越来越冷,连带嘴唇也失了色。 金刀沉水,浅红的池水再荡出一道红缎带,旋即融入水中。 呻|吟只隔一道厚重木门,依然微弱,不祥比前头更甚。 钟嘉聿抬手,指节悬在门上,忽然冻僵了。 老闫的质问炸开在耳边:她是周繁辉的情人,你又是她的谁? 老闫一针见血。他屡屡摆不清自己的身份,从理会她搭讪那一刻开始,他的立场便开始动摇,根基渐渐腐蚀。 手指几欲抽搐,钟嘉聿机械地握拳,收手。 “我说,我说……” 女声近乎气若游丝。 妥协突如其来,周繁辉陡然丧失了趣味,愤怒成倍叠加,发癫长啸:“我现在不稀罕你坦白,我只要你哭!你哭给我!我最讨厌你这副打死都不流泪的倔驴脾气!坚强装给谁看!” “钳工……” 陈佳玉喂进些许发梢的唇战栗着,挤出数个含糊又刺耳的词眼。 “钳工给的,钳工给我的药,钳工上过我……” 嘲讽的笑容刚显露形状,浴缸忽然炸开大片水花,淹没了所有表情与笑声。 钟嘉聿嫌少这般畏葸不前,以前选择无非通向不同的生活,来金三角后每一次都是盲选生与死,最坏的结果无非去和父亲团圆,现在稍有差池就会搭上另一条无辜的生命。 他几乎收到召唤一般,再度抬手 木门忽然从里拉开。 周繁辉出现了,墨绿POLO衫好几块暗斑,初看像水渍,细看比水颜色更深,垂在身侧的双手不断滴水,溅湿了地毯。 钟嘉聿心头一凛,瞬间回归角色,收手俯首,“老板,等了您许久不见,怕您出什么意外才贸然上来查看。” 愤怒夺去了周繁辉的视线焦点,他仿佛看不见钟嘉聿,大步甩开他两米,才反应过来。 “钳工在哪里?!” 钟嘉聿一直做顺从状,头抬起来了,眼神仍压低着,“老板,钳工就在楼下等着。” “你处理掉里面。”周繁辉下颌往卧室里一摆,头也不回下了楼。 如果不是错觉,从房门敞开之后,钟嘉聿便没听见屋里一丁点声音。 屋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地上一滩不洁液体,拖拽痕迹一路进了浴室。 钟嘉聿疾步上前。 他看到了草莓色的《马拉之死》。 第13章 有困难找警察。 陈佳玉确实每一次遇险都会情不自禁想起钟嘉聿,哪怕失联时间以年计算,开始怀疑记忆细节的真实性,中国警察管不了泰国的事…… 钟嘉聿不再是钟嘉聿本身,他拥有警察的正义,又超出一般警察的能力,幻化成一个可救她于水火的神符号。四面佛是信徒的神,钟嘉聿是她的。 这一次,陈佳玉撑开沉重如铅的眼皮,似乎看见了神。 钟嘉聿后知后觉周繁辉口中“处理掉”的深意。 陈佳玉半躺在浴缸,重逢时那身白色改良旗袍染成了水红。初看只有右腕两道平行的裂创,渗着血,创缘翻开,明显泡了水。 “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忽略掉自己加速的心跳,粗略检查她水面以上躯干,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其他创口。 “我现在抱你起来。” 钟嘉聿用干毛巾简单包扎她的患处,将她的右臂挂上他的肩头,准备打横捞起她。 陈佳玉惺忪着眼,完好的左手忽然一把糊在他的脸上,不似巴掌,而像确认他五官的起伏。淡淡血腥味蒙住他的口鼻。 她不住抚摸他的脸颊,手心泛凉,眼睑困顿,呓语一般,“嘉聿哥,是你吗?” 钟嘉聿一惊,险些脱手,下意识回头后望。浴室门口空无一人,理应也没监控。陈佳玉有气无力,音量不大,除了鬼魂应该只有彼此可闻。 “别说话,”他几乎吻着她的耳朵,薄薄的血腥味漫进口腔,“一句话都不要说,我现在送你上医院。” 钟嘉聿一鼓作气抱起她,像从一缸兑水草莓汁捞起一条绵软黏糊的年糕,水滴哗啦坠落,淌出一地凌乱的脚印。 楼下周繁辉和钳工不知所踪,地板零星血珠,被钟嘉聿和了水踩烂了。 离开浴缸,凝血功能起效,陈佳玉再没怎么流血,只是一直昏昏沉沉。钟嘉聿飙车送到医院,抱着人下意识用中文叫“医生”,听到软拐拐的泰文,才改口。 钟嘉聿把陈佳玉放到转移床上,还没抽手,便被一只半湿不干的左手抓住,不知把他当救命稻草还是钟嘉聿。或者本来就是一体。 除了回握,钟嘉聿别无他法。 “我不走,我在这。” 对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娴熟观察和处理伤口,蒙着帽子与口罩,开口咕哝才听出勉强算熟人。 “怎么有这么帅的男朋友还想不开……” 陈佳玉紧了紧钟嘉聿的手,不知道是否认,还是痛苦。 “我不是,”钟嘉聿从医生语气猜测应该不算太严重,“伤口请缝漂亮一点,疤痕小一点。” 女医生明显冷笑一声,但眉眼上挑,娇俏多于嘲讽,“像你背上那样的可以吗?” 钟嘉聿说:“比我背上的还要再漂亮一点。” 女医生做了简单清创,直起身抱怨,“你明显为难我。” 钟嘉聿的眼神一路追随她,“我一直相信你的能力。” 女医生眉头微蹙,招呼同事推病床进手术室。钟嘉聿拍拍陈佳玉的手背,费了点劲才抽出手。 钟嘉聿背上的确有一道刀疤,不算为周繁辉挨的,只是令他刮目相看,不然钟嘉聿得先发配到他的缅甸橡胶园。 钟嘉聿遭罪之时,偶尔会想起陈佳玉,肤浅地怀念过她的美貌和青春,更多时候回味当初的选择。 陈佳玉不小心成为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曾经导向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曾设想过,如果没拒绝她,实习那一年他们可以断断续续见面,谈一场吵闹甜蜜的恋爱;毕业之时也许温柔乡酥软了他的骨气,美人眼泪撼动他的决心,他忘了云南,回到故乡,到他父亲的老单位报到,成为一名普通又特殊的警察;等三年后陈佳玉毕业工作,他们会顺理成章将人生大事提上日程。 钟嘉聿当时血气方刚,心怀壮志,惧怕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平淡人生。六年来刀口舔血,寝食难安,兜兜转转再遇陈佳玉,当初错失的可能性似乎绕了一个大圈,交由他重新抉择,便在电光石火间悟到:也许平淡才是人生的醍醐味。 手术结束,女医生拉下口罩将钟嘉聿叫到一边,为难道:“她是自己割腕的吗?” 钟嘉聿回了她一眼,沉默却没心虚,聆听但不算太配合。 女医生顿了顿,两手配合比划,“她的伤口在右腕,如果左手拿刀,一般人会从右腕外侧往内划,外侧伤口相对内侧深一些。但是她的情况正好相反,内侧比外侧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嘉聿简单应声,不难猜测下刀的角度,只是不愿想象。有人在背后举着她的手,发泄性挥刀。 “这只是我观察到的现象,具体情况你们比较清楚,”女医生谨慎问,“需要帮她报警吗?” 上一次处理钟嘉聿背上刀口,她也问了相同问题。 “不用,谢谢。” 回答果断而雷同,若不是刚才陈佳玉流露对钟嘉聿的依恋,他几乎可以成为头号嫌犯。 女医生还在试探,“她是你的什么人?” “辛苦了。”钟嘉聿朝她点头致礼。 女医生的放弃也算一部分尊重,结合钟嘉聿上回伤情,这两个人能联系在一起并不意外。进入新世纪的金三角今非昔比,往日毒|品帝国的辉煌去而不再,但平静之下依旧乱象丛生,赌徒、毒贩、瘾君子、劫犯潜伏在人群,时不时引爆小型安全危机。 这个男人讲话客气又生得英俊,背景与刀伤一样神秘,女医生对他的一丁点兴趣止步在医患交流。 钟嘉聿推着从手术室出来病床回病房。陈佳玉望着天花板,双目泛红,视线失焦,换了一身洗旧宽大的病号服,失血的脸蛋更显苍白浮肿,像在水里泡过头了。 她一手包扎另一手打点滴,拉不了钟嘉聿的手,应该是恢复了清醒,没再胡言乱语。在他以为她暂时不会倾诉时,陈佳玉忽然开口,声音像冰冷的手捂住他双耳。 “你也觉得我是想不开吗?” “他怎么对你,我都知道……” 第一份信任至关重要,哪怕来自路人,当恰好是钟嘉聿果断的反应,一切变得珍之又重。 陈佳玉的身体簌簌颤抖,发冷似的,对于一个刚结束手术的人不是好兆头。 她开口,每一个字都像耗尽最后一点气力,颞颌关节近乎抽筋。 “如果我在他面前能拿到刀,我一定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的眼前倏然转暗,钟嘉聿温润的大手盖住了她的双眼,拇指轻柔抚摸她的太阳穴,一股柔和的力量不着痕迹压制住了她一身的战栗。 “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陪着你。” 那些恶魔渴望的眼泪,从神指缝流向人间。 第14章 钳工看着周繁辉匆匆下楼, 怪就怪他太客气,略鞠躬时错过他反手掏刀的动作,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小臂挨划了一刀。比起丢命只是小伤口, 要知道上一个被传染指阿嫂的保镖已经变成了沃土。 要真是牡丹花下死, 那做鬼也风流, 他妈的他连阿嫂手指头都没摸过, 更没见过什么粉红药片,窦娥都没他冤屈。 他沿着风雨连廊边逃边求饶,大喊老板息怒。然而周繁辉正在气头上, 压根听不进一句劝, 索性走为上计。 钳工偷渡出的国, 在金三角算难民, 找不到正经工作, 即使投靠新老板, 也不一定是明主。情急之下, 他找到了黑蝎子,此女对阿嫂的醋意和恨意昭然若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黑蝎子听完来龙去脉, “也就是说辉哥认为那个女人为了粉色药片勾引你, 而你从来没见过这药片, 不知道是什么药。” 钳工坐椅子上抱头痛苦呻|吟, “我也没有搞过阿嫂!” “是吗, 我怎么听莱莱那群婊|子说你上过, ”黑蝎子讥笑, 抱胸绕着钳工走了半圈,停在他身后, “你是想搞搞不到吧。” “婊|子说的话也能信吗?”钳工气结,气喘如牛,“你问问看哪个见过阿嫂的男人不想搞?就算长张维奇这样的,指不定夜里惦记过。” 下一瞬,钳工侧臀出其不意挨了一记猛踹,连人带椅摔了狗啃屎。 黑蝎子怒然道:“在老娘地盘上你客气点!” 钳工揉脸搓臀,心里嘀咕他不就说句实话而已吗,用得着发火吗。 黑蝎子神秘兮兮,“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 钳工几乎跪行到她跟前,一副洗耳恭听的谦卑。他挺有自知之明,晓得比张维奇和黑蝎子这类人少了一点头脑,发不了大财,只能干保镖的活,要不就是小偷小摸。 黑蝎子哂笑道:“你到辉哥面前,学学古时候的人,裤子脱了,弟弟割了,保准辉哥饶你一条狗命。” 钳工仰天长啸,“姑奶奶,大难临头,你可别再打趣我了。”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用?”黑蝎子一副看热闹的态度,悠然点上周繁辉赏她的雪茄,“辉哥想要你的命,我不至于为了你跟他反目成仇。” 钳工巴结道:“辉哥不是放我一马吗,说明这件事还有转机,想找谢姐您指教一条明道。” 黑蝎子吐出一口淡漠白烟,随意弹灰,带着微弱热度的灰烬落在钳工足面,他不敢怒不敢言,腆着一张丑脸赔着笑。 她说:“你那么喜欢你那个阿嫂,怎么不求她护着你两句吗?” 钳工至今不确定药片一事是阿嫂诬陷,还是老板一厢情愿的猜测,但肯定跟陈佳玉脱不开干系。他终于尝到色字头上那把刀的厉害。 “她要是能帮我,我也用不着打搅你。谁不知道老板之下,就谢姐最给力,老板最宠的就是你。如果你都帮不了我,那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黑蝎子不接茬,反问:“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明示太多成了撺掇,钳工忸忸怩怩,“谢姐那么聪明,一点就通。我没做的事,有人偏说我做了,我知道谢姐最讨厌挑拨是非的人,这不正好” 给阿嫂点教训。 钳工确实只想洗清嫌疑,让陈佳玉规矩一点,风平浪静之后还想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保镖。 无数个辗转难寐的深夜,某个想法在黑蝎子心里翻来覆去,如今似乎到达天时地利任何那一刻。 据闻是张维奇带陈佳玉住院,正好钳工埋怨陈佳玉,想借力打力,反倒让她钻了空子。黑蝎子可以借钳工的刀杀人,一箭双雕,送这对俊男美女一起去祭神。即使杀不了两个,干掉短板的贱女人,张维奇回去没法跟周繁辉交差,也是死路一条。 计划初显轮廓,黑蝎子肆无忌惮大笑,“既然你喊我一声姐,当姐的要是没能耐,传出去岂不是笑话?那个贱货上次不是跑到大其力吗,既然那么喜欢缅甸,我就送她一程,那边最缺荷官和妓|女。” 陈佳玉半寐半醒,中途好几次抽搐般惊醒,差点扯了输液管。钟嘉聿数次起身按住她的小臂,陈佳玉总会出现浴缸时眼神,受惊而迷惘,他简单的一句“我在这”似乎比药水管用。 临近傍晚,她睡意全消,放空双眼呆了许久,声音低哑:“今天吃药被发现了。” 本以为上一次拿到药片,起码能坚持四个月不用跟钟嘉聿谈及此事,免于耻辱的惩罚。谁晓得这么快旧事重提,难堪依旧,痛苦加倍,陈佳玉辜负了钟嘉聿的冒险。 “我说是钳工……” 钟嘉聿人在医院,眼线在外,早探到一些风声,随意点头。 “你现在身体情况不适合再吃药,挂这么多水也可能影响药效。” 下一个服药周期来临前,陈佳玉每天都处在风险之中,说不定再来医院就是打胎。钟嘉聿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她不该让他为同一件事情二次涉险。 饭菜乡味扑鼻而来,陈佳玉瞥见边桌上的保温打包袋,岔开话题,“好像到晚饭时间了。” 话毕,她自己先难为情了。 左手打针,右手受伤,好像没法独自进食。 钟嘉聿默默打开袋子。 来金三角之前,他恶补了医学知识,急救和传染病预防之类针对自体的防护,谁想到有一天要帮女人研究非常规避孕方法。他还在琢磨可行方案,话题给陈佳玉带走,就像她隐去了药片如何暴露,腕伤怎么形成,她在有意识规避二度创伤,也许包括对他的伤害。 当听到“我好像吃不了”,钟嘉聿一点也不意外。她总是小心翼翼,得宠才会暴露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点了一个粥。” “我不挑食。” 陈佳玉想起那年的奶茶,钟嘉聿也是主动默默买好了等她。她双眼泛热发潮,像给熏了一样。下意识撇开头掩饰一下,却给钟嘉聿轻轻唤了声:“过来。” 一勺羹的白粥递到了她的唇边,是本地一种肉丸粥,类似生滚粥的做法,加入肉片、肉丸、香菇、油条丝等等,绵绸细软,滋味丰富,清香怡人。 “应该不烫了。”钟嘉聿坐床边椅子稍倾身。 陈佳玉一时不知道该看粥还是看钟嘉聿,听话张嘴,白粥适口,的确不烫,烫的是她的脸颊和耳朵。 懂事以来还没人喂过她吃饭,除了不好意思,陈佳玉清楚另一种珍贵而久违的情愫。输液泛苦的口腔迎来一丝丝珍馐的滋味。 钟嘉聿第二勺给她舀了肉片,她吃得急,唇角溢出一滴粥水,钟嘉聿利索地刮掉,跟喂小孩似的。 等到后面,陈佳玉学会了点菜,扫一眼目标,再斟酌看向他。 “我要油条丝。” “还要蘑菇。” 再后来,她目光所到之处,未发一言,钟嘉聿都能准确定位,送进她嘴里。 病房人来人往,上演各家并不互通的悲欢离合。这一隅的男女除了相貌出众,看着跟其他情侣没有分别。男人耐心细致,女人乖巧配合,默契解决病号的晚餐。 看在莱莱眼里,那可是爆炸新闻! 天啊! 原来,钳工不是桃色新闻的男主角,这、这位才是…… 莱莱终于顿悟,张维奇可能不是性无能或者同性恋,人家只是单纯看不上她,原因深刻又直白摆在眼前。 病床上的陈佳玉苍白脆弱,偶尔泛起的笑容也细微无力,看向男人的眼神闪着光,不算太耀目,也没太多活力,但能让人感知到幸福与希冀。 完了完了完了,莱莱觉得自己快完了! 不小心获悉阿嫂和奇哥的大秘密,她离小命呜呼不远了。 陈佳玉大多时候看着钟嘉聿的手,指型修长匀称,张合间均是力量感,血管隐现,手掌宽大,而她吻过他的掌心。 正是这样一只手,帮她撩起一绺碍事的鬓发,细致别到她的耳背,指尖触感的流动痕迹,比开始输液时药水的爬行感更为明显。 他的指缝轻衔了一下她的耳垂,体表最低温的部位成了小火山。 她情难自已偏头蹭他的拇指根部,钟嘉聿的指尖抚过她的下颌,然后触感凭空消失了。 “我、什么时候得回去?”陈佳玉收敛情绪时,心脏乍然收缩般绞痛。 钟嘉聿电联过周繁辉,只得到一条冷漠的指示:伤好送回来。像送修一台备用手机,不计较取回时间,不在意痊愈程度,总之如果需要,必须第一时间送还。 陈佳玉的腕部伤到肌腱,医生技术再高超,右手功能顶多恢复七八成,以后无法提重物,一些精细活动也会受影响。钟嘉聿还没跟她交代,也许拖上一点时间,她自己领会可以少一点冲击性。她那么聪明,多少有所察觉。 钟嘉聿给她重新刮了一勺粥,声音低沉,“先养好伤。” 如果不去设想未来,陈佳玉好像获得了一些弹性的自由。他的温柔体贴养肥了她的胆子,口吻一股明显的撒娇,“你晚上在这里陪我吗?” 还没解读出钟嘉聿的神情,陈佳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停在门口,表情随之警惕。 钟嘉聿回首,放下碗勺,蹙眉道:“还不过来,站那里干什么?” 卡在门口的莱莱还是迟了一步,错失走鸡良机,只得硬着头皮笑脸上前。 钟嘉聿明显不耐,“怎么那么久?” “我看不懂这些豆芽菜,”莱莱挂着一只满是猫咪的环保袋,指指随处可见的泰文,讪笑着,“找了好一会才找对地方。” 钟嘉聿冷声道:“来好几年也不认点字。” 莱莱刚想自嘲,一道温和的女声打断了他们。 “你别骂她,”陈佳玉看着钟嘉聿,“这么凶干什么……” 两个听众顿了顿,各怀心思。 莱莱对这位漂亮阿嫂燃起一丝丝好感,要不是陈佳玉,他妈的这个男人估计又掏枪出来吓唬她。 “奇哥,你看阿嫂心地真好,呵呵,长得又漂亮。” 钟嘉聿语气有所缓和,“东西带来了吗?” 莱莱灵醒递上袋子,“都在里面,一样不落。钱包、换洗衣服,还有路上买的卫生巾。” 陈佳玉不由发窘,只是在做手术前跟医生交代了一句,准备拔了针再想办法。 钟嘉聿接过袋子,掏出钱包数了钱递给莱莱,“辛苦了。” 真是折煞她也,莱莱从未见过这么客气的奇哥,看来阿嫂驯狼有功,两人关系确实不一般。 莱莱习惯性要往胸罩里塞钱,面对美人,不由矜持几分,老老实实收进口袋。 “奇哥,那我走了啊。阿嫂,祝你早日康复。” 莱莱没有立刻挪动,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钟嘉聿犀利捕捉到异常,“还有什么话没说?” 莱莱腆着脸笑,“也不是大事,就是来之前钳工通过我姐妹找上我,问我你们在哪个医院。” 钟嘉聿警惕道:“你说了?” 莱莱忙摆手摇头,“没有没有,那会你还没给我发消息。” 附近好医院屈指可数,钳工定位到这里只是时间的事,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显眼的目标。 钟嘉聿果断道:“你今晚呆这里。” 莱莱欲哭无泪,仿佛被枪口抵住了,连问为什么都不敢,绝对不是让她帮忙避嫌这么简单。 同样困惑的还有陈佳玉,霎时如惊弓之鸟,“嘉……张、维奇,出什么事了吗?” 钟嘉聿第一次听她叫这个名字,她掩护了他另一重身份,表现他们身份该有的矜持,彼此间扭结着一股外人无法破译的信任感。 他面上淡笑,默契回应她,“没事,阿嫂只管好好休息,其他杂事我来安排。” 第15章 夜色浓重, 湿热依旧,金三角的湿季还没走到一半,人早已被汗水沤成咸菜。 钳工睁着一双困顿而泛红的小眼,坐在驾驶座上, 死死盯着医院大门。 “你确定他们在这里?”副驾驶上的黑蝎子冷不丁问。 “千真万确。”钳工笃定道。 “没出来过?” “没有。” 黑蝎子看了眼时间, 通过对讲机耳机通知在其他门盯梢的车辆, “盯好门口, 五分钟后开始行动。” 黑蝎子竖起一根手指警告钳工,“医院到处是监控,你别给我搞出其他麻烦。我只要活人。” 她还有好多“悄悄话”想单独跟陈佳玉说。 偷窃是钳工的绝活, 偷“人”嘛, 勉强可以触类旁通。钳工只求跟陈佳玉当面对峙, 还他一个清白之身, 他还想做人, 不想做掉人。 计划时间一到, 钳工领着后座两个黑蝎子的手下, 大摇大摆走进医院。如果偷“人”遭阻,引起保安怀疑,他可以宣称陈佳玉脑子有问题, 他是保镖, 老板派他来请人回家。 深夜困乏, 保安比保镖还孬种, 打着哈欠收下一点甜头, 对钳工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黑蝎子推断, 钟嘉聿为了避嫌, 晚间应该不会直接守在陈佳玉床边,不然她可以趁此大做文章, 活该一石二鸟。陈佳玉的贴身护工应该是女流之辈,解决难度为零。 钳工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到达陈佳玉病房门前。他朝两个临时助手点点头,推门而入。 室内落针可闻,走廊灯光漫进来,隐约勾勒出病床上起伏的轮廓,对面的看护沙发上空无一人。 钳工心生不妙,疾步扑到病床边,打亮电筒掀开被子。 轮廓之下倒是一个真人,的确是女的,赴死般紧闭双眼,抱臂簌簌发抖。 “不、不要杀我……”莱莱不敢睁眼,惧怕至极点反倒忘了哭。 下一瞬,莱莱被薅到地上,双腿发软,直接跪着抱头尖叫。 “你闭嘴!”钳工气急败坏,弯腰就甩了她一耳光,声响不比尖叫低调,“人呢?人去哪里了?” 莱莱晕头转向,捂着红肿的脸颊,暴力嫖客也不是没遇见过,可是人家好歹给钱啊,她默默把这一笔算到钟嘉聿头上。 “什、什么人啊?我在这里啊……” 钳工咆哮:“我问你阿嫂去哪里了!” 啪 莱莱又给钟嘉聿加一笔账。 她欲哭无泪,捧着双脸,“我不知道啊,阿嫂说沙发软,要跟我换着睡” “臭婊|子!操|他妈没用!”钳工猛踹一脚。 哎哟! 莱莱捂着几欲爆炸的胸口倒地。 钟嘉聿债台高筑! 钳工的耳机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杂音,黑蝎子冷漠而暴怒:“还不快出来追,人刚从正门出来。堵个人都堵不住,一群饭桶!” 钳工抹了把汗,立刻道:“知道了谢姐,现在马上出去。走!”他招呼另外两个饭桶。 钟嘉聿开一辆随处可见的丰田灰色皮卡,在泰国每一个皮卡车司机都有一颗当赛车手的心,陈佳玉第一次第一视角体验到了他们屁股后面有车狂追猛飚。 “大半夜、我们要去哪里?”陈佳玉无意识抓了抓胸口,短短一日波澜迭起,一口气险些喘不上。 后视镜里,尾随车突然一分为三,如大鹏展翅扑袭而来。 钟嘉聿本想说换个地方养伤,也许肾上腺素随车速飙升,整个人随之疯狂,荒诞又合理的念头脱口而出,“私奔。” 陈佳玉愣了愣,他半玩笑的口吻反倒起了安慰作用,竟淡笑出来:“好啊。” 钟嘉聿看左后视镜顺便扫她一眼,确定她的认真程度似的。 “我不怕。”陈佳玉甚至有隐隐的激动,哪怕是堵上命的私奔,只要想到生命最后时刻跟钟嘉聿在一起,强劲的归属感压倒了一切胆战心惊。 “抓紧了。”钟嘉聿吩咐,陈佳玉得感谢右舵车,方便她左手拉手环,而后后背摔向靠背,心跳跟着车速起飞。 路边街景急速倒退,越走越荒凉,越走越不祥。他们开始在小城外围打转。夜黑风高,荒郊野岭,面对的不止追兵,还有可能潜藏在黑暗里的劫道者。 忽闻铮的一声脆响,车身微震,似弹开了路上飞石。 陈佳玉第一次听见钟嘉聿骂脏话,他拍着喇叭:“还玩真的?!” 后车回应另一颗子弹,近在咫尺的声响吓得陈佳玉一声尖叫,暴露在车窗的手臂似也进入射击范围。 她带着哭腔哆嗦,“那些是什么人?” “贱人。”钟嘉聿解释越简单粗暴,谜底越危险复杂。 后车正是黑蝎子的三菱帕杰罗。 “冲着我来的吗?”陈佳玉咽口水稳了稳神,琢磨出唯一的可能性,“钳工吗?” 钟嘉聿还有心思笑出声,“钳工还不至于有这个胆子和脑子。” 周繁辉不让陈佳玉参与生意,她除了认得赌场、茶园和橡胶园的头目,不太清楚各派之间的纠葛,但明争暗斗一直存在。钟嘉聿越过橡胶园历练,“二级跳”到茶园,想必惹得不少人眼红。如果是针对他,钟嘉聿自己躲开便是,他不会卑劣地拉她垫背。 陈佳玉默认了答案,不再追问。如果周繁辉要杀她,不必大张旗鼓,她想不出第二个死敌。 钟嘉聿读懂了她的沉默,用她无法估量的镇定,反过来宽慰她,“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 陈佳玉不再添乱,抓紧把手点头。 钟嘉聿右手扶稳方向盘,左手掀开扶手箱,在里面好一顿摸索。 陈佳玉问:“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钟嘉聿这才发现陈佳玉有用似的,精神稍松弛,“你来开车。” 旋即,他被迫重新绷紧,“忘了你的手。” 陈佳玉讪讪道:“我不会开车。” “没事,”钟嘉聿不记得第几回安慰她,令她越发羞惭,“你帮我扶方向盘。” 那只曾经撩过她鬓发的手多了一把枪。 陈佳玉瞠目一瞬,右手暂时报废,只能左手硬上。她右半身架在扶手箱上,脑袋挨着他的肩头,扶在他刚刚左手的地方。 钟嘉聿将枪换到右手,左手扣着方向盘上端,降下车窗,夜风呼呼灌入,乱了头发,扭曲了表情。 他探手出窗,往后放了一枪。 皮卡屁股陡然挨了一记猛亲,陈佳玉一个趔趄,撞到钟嘉聿左臂,搅歪了方向盘。她的右肘被甩到了他的大腿上,直逼他最脆弱的城池或者已经进攻过了。车头眼看栽进路边庄稼地。 这姿势实在不算对劲……钟嘉聿倒吸一口凉气,眼疾手快双手控制方向盘,“你没事吧?” 陈佳玉摇摇头,挣扎回刚才的位置。 他们目标一致,气息、体温和汗水也交错重叠,浑然一体。她像蕨类附着大树,歪扭又稳固。两个人像变成三头六臂的神人,操控皮卡慢慢回归正道。 陈佳玉虚弱又松快咧嘴一笑,笑声不像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透过几乎相贴的脸颊,以微妙的震动传递给了钟嘉聿。 他唇角微扬,松开持枪把着方向盘的右手,“握紧了。” “你小心。”陈佳玉再往上撑起一点,看清前路,扣紧方向盘。 从来没有合作过的男女默契配合,一个拧过身往后车开枪,不忘照顾油门与刹车,一个看管方向盘,不时催他调速,惊险与后怕交集,乱中有序冲破黑夜与枪林弹雨。 莱莱也冲回在红灯区的落脚处,踩碎一道此起彼伏的嗯嗯唧唧。她一把拉出行李箱,摊开在衣柜边,不住往里面扒衣服,嘴里不停叨叨:“要死了,要死了,我要死了!” 忙乱之中,忽闻身后冷酷女声问:“大清早收东西干什么?” 莱莱以为是同行姐妹,头也不回,“要走了,我要走了,这里待不下去了。” “上哪儿去?” “……” 莱莱终于辨别声音中的陌生感,顿了顿,正要回头,后脑勺给一股坚硬的力量抵住了。 “别、别杀我……”她颤抖着手举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么,”厉小棉冷笑,口罩也藏不住戏谑感,“说说你知道的部分。” 莱莱哀嚎:“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刚刚从医院回来而已……” 厉小棉催促:“就说你在医院看到了什么?” 莱莱听声音方位比她高,对方手上还有硬家伙,自己肯定打不过,放弃最后一点耍滑头的心思。 “说!” 硬家伙又顶了顶莱莱的后脑勺。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女侠饶命!” 莱莱连声叫着,交代张维奇抓她顶包和钳工扑空后打她一事,“然后钳工就被叫走了。” 厉小棉问:“被谁叫走?” 莱莱脑袋里炸过一个可怕的名字,但身后不露面的女人一点不比黑蝎子温和,她耸动着肩膀:“我听到钳工叫谢姐……” “你跑什么?” “我这不是帮了奇哥吗,他们俩不对头,当然怕黑蝎子下一个来杀我啊!” “不错。”厉小棉态度稍缓和,消息和心理印证了她的猜想。 莱莱无解了意思,以为厉小棉也觉得黑蝎子要杀她,抽抽搭搭流泪,“你还不让我跑,我都要死了。” “我没说不让你跑。” “……” 后脑勺的硬家伙并没松开,一点诚意也没有。 厉小棉说:“既然你的奇哥有难” 这种归属的关系让她一阵恶寒,莱莱打断道:“不是我的奇哥。” 厉小棉忽略道:“帮人帮到底,你这么不打招呼直接跑了,不是相当于让你的奇哥死无对证,要害死他吗?如果有人问起医院发生的事,你怎么跟我,就怎么跟别人说。风风波平息之后,我送你离开。” 莱莱眨眨眼,心情稍定,“你是奇哥的什么人?” “你听说过‘好奇害死猫’吗?” “奇哥说过。” “是我教他的,”厉小棉扯了扯嘴角,“你现在知道了,所以你只剩下一条路” 莱莱缩头缩脑,捂着双耳狂叫。 “嘭” 啊! 咦? 后脑勺力度乍然消失,没有任何痛觉,没有血液的湿意,灵魂出窍了吗? 莱莱还抱着脑袋,怯怯地回头。 身形颀长劲瘦的女人戴着帽子与口罩,凶归凶,臂膀肌肉坚实,身形还挺帅气。 手里的确有一把“手|枪”,手指比出来的。 “嘭”厉小棉又开了一枪“空气|炮”。 莱莱肩膀一跳,陡然瘫软在地。 他妈的,又碰上变态了。 皮卡冲进了晨曦,后窗一侧玻璃碎裂,车身弹孔密布,几近报废,终于甩开了尾巴车队。对方翻了一辆,爆胎一辆,最后一辆发动机冒烟,眼睁睁看着皮卡渐行渐远。 陈佳玉关节锈涩,肌肉酸痛,一时还保持跟钟嘉聿共生的姿势。 “没事了。”钟嘉聿两只手都回到方向盘上,车速稍缓。 陈佳玉慢慢松开左手,却松不开对他的关注。今夜经历深化了他们的联结,哪怕以前只有萍水七日的缘分,现在一起出生入死,交情过命,陈佳玉舍不得离开这个极具安全感的男人,僵硬的手腕动了动,扶住他的手背,转头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谢谢。” 突如其来的亲吻,干燥而仓促,转瞬即逝,风过无痕,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曾经存在。 然而车头再度危险扭动,晃动如心动,强烈而无法忽视,钟嘉聿猛然回正方向盘,间接把她甩回座位。 “你给我老实点。” 钟嘉聿不知道拒斥还是羞涩,盯着挡风镜骂,连眉头也不皱,流弹根本伤不到陈佳玉。她老实安坐,抿嘴窃笑,偶尔偷看他一眼。 皮卡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钟嘉聿下车也没搭理她,惩罚她没皮没脸似的。 陈佳玉沉默跟随,好奇张望,穿过前厅到达小花园,方寸之地绿意盎然,布置简单却不显萧索,早起的鸟儿替主人欢迎她,她的脑海只出现一个词:养老。 劫后余生的松弛感汹涌而至,陈佳玉浑身发软,只想坐下来,静静发呆。她甚至走不到几步以外的树墩凳子,坐在了廊檐的平台边,丧失对时空的感知,体会这一刻最接近养老的平和感。 没一会,耳旁奇怪的喷涌感打断了她,热乎乎的,一波又一波,不知疲倦。 陈佳玉木然转头,吓一跳,甚至忘记尖叫。 一条大狼狗蹲在她身边,双眼炯炯,一个劲狂嗅,确认她是敌是友。 “哎。” 陈佳玉突然不知道如何称呼钟嘉聿,私底下他不是张维奇,叫真名又怕露马脚。 钟嘉聿懒散回首,半点感受不到她的危机,低头点烟,拢火都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陈佳玉比飙车逃命还紧张,左手紧抓着膝头不敢贸然起身,连讲话也恐惊身边狗。 “你、让它走开啊。” 大狼狗听不懂人话,但好像并不讨厌她,吊着大舌头一个劲哈气,流连忘返,舔了一把她的耳朵。 还好,不像烟仔的舌头有倒刺,但她宁愿是烟仔。 陈佳玉一张俏脸皱成一团,披头散发,腕上带伤,看着就像流浪的小破孩,被狗惦记上了。 “喂……” 再舔下去,秀气的耳朵就会勾芡,她的尾音有了波浪形,颤颤喘喘的。 钟嘉聿坐到她对面的树墩,撇开两条长腿,发型凌乱,衣衫微皱,立体而精致的五官依然出挑,整一派落拓的英俊。 然而当他开口讲话,所有表象都随之逊色,那股亦正亦邪的坏劲才是魅力所在。 钟嘉聿吐了一口烟,笑容轻佻又自在,一如当年在深夜街头尾随吓唬她,“那么喜欢亲吻,多受着点啊。” 第16章 大狼狗是一条德牧, 公的,名叫千里。 钟嘉聿唤了几声,千里就放过陈佳玉屁颠颠跑去跟主人讨赏。 陈佳玉松开膝盖上的手,肩膀渐渐松垮, 舒了一口气。狼狗舔舐的触感仍留在耳朵, 像懵了一层糯米纸, 她又激一身凉汗, 浑身黏兮兮,无所谓脏不脏。 “你这狗不看家吗,怎么生人进来也不叫?” 钟嘉聿一手撸着千里的后脑勺, 一手夹着烟支在膝头, “让它给你叫两声?” “不要!”陈佳玉左手撑着平台往后挪了一截。 钟嘉聿反而笑得更明显, 贱兮兮的, “你那烟仔不也没怕我?” 陈佳玉幽幽掠了他一眼, “不是生人就不怕。” 他们本就是熟人。 钟嘉聿依旧没接茬, 眼神不多给一个, 默默吸了一口烟。 陈佳玉并非逼着他当面相认,起身道:“出了好多汗,有地方洗澡吗?” 似曾相识的场景, 已经由不得钟嘉聿否认。七年前陈佳玉也是突然闯入他的屋檐下, 短暂寄居。 “我给你拿东西。”他走过来, 千里寸步不离紧缀着, 狗里狗气甩着大舌头。 陈佳玉急道:“能不能请它自己玩一会, 拜托不要跟着我。” “听到没?”钟嘉聿回头跟千里说, “一边玩儿去, 不要看到美女就变色狼。” 千里眼睑半垂,一脸无辜与郁闷, 三步一回头走到一边,看得人于心不忍。陈佳玉当了回恶人,略显讪讪:“它脾气挺好。” “随主。”有人大言不惭。 陈佳玉兀自琢磨一会,无可反驳,浅浅一笑:“也是。” 若不是手腕带伤,浑身狼狈,她语气松快,眼眸里有着穿透困顿的光芒,谁能看出她刚刚逃难出来。 钟嘉聿也沉浸在劫后余生的轻松里,忘记小弟和阿嫂的身份,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年轻男女,对视间闪过蠢蠢欲动的好感。须臾之间,他又比她更快清醒。 “浴室在那边。”执烟的手示意方向,钟嘉聿敛了敛表情,先行引路。 钟嘉聿给陈佳玉备了干净的洗漱用品,找一个塑料袋把她右手腕套到小臂中段系好,“注意别防水,晚点给你清理伤口。” 陈佳玉身上和备用连衣裙都是昨天莱莱临时买的,尺码合适,款式尚可,也许钟嘉聿特意嘱咐过,竟然都是没有拉链的款式,方便她单手穿脱。 小楼不止一个浴室,陈佳玉出浴时,钟嘉聿早焕然一新等在客厅沙发,茶几摆着品类丰富的医药箱。 “过来。” 千里闻言哼唧一声,摇头摆尾跑过来。才到半路,只听钟嘉聿蹙眉道:“不是叫你,回去。”千里一顿,垮着一张脸荡回自己狗窝趴着。 距离拉开,陈佳玉少了几分防备,坐到钟嘉聿旁边沙发,“它好像听得懂不少话。” 钟嘉聿扫一眼千里,“动物养久了能通人性。” “可惜有些人相处再久也只有动物性。”陈佳玉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将气氛拉入短暂的滞重,像暴雨来临前那一刻,云脚越来越低,空气黏糊压抑。 “猪狗不如总不会有好下场。”钟嘉聿沉声垂眸,朝她伸了下手,“右手。” 陈佳玉平直将伤腕递出去,不再拥有七年前的单纯,以为他要握手。只是他的指尖刚要碰到夹板,尖利的痛觉陡然苏醒,不禁瑟缩了。 “会疼吗?” 钟嘉聿小心翼翼捏住她的指尖,“会有一个阵痛期。” 伤口没完全阻断她的触感,陈佳玉依然摸到微凉后转暖的掌温,想回握,指尖只能发抖似的抽动两下,痛苦写进眉头的沟壑。 “别着急,现在还不是时候,”钟嘉聿敏锐捕捉到她的挣扎,一根一根抚平她的战栗,总像话里有话宽抚她的焦切,“真的很怕?” 陈佳玉的点头毫不犹豫。 “等我一会。” 钟嘉聿轻轻松开她的手,起身上楼,片刻后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副墨镜。他扶着两条眼镜腿要往她脸上架。 “干什么?”陈佳玉反射性缩了一下,没能抵挡他的攻势,眼前陡然多了一层滤镜,一切蒙上回忆般的灰色,亮度降低,尚未适应,整个人的感知与反应钝化了。 钟嘉聿欠身捞过茶几烟盒,摇出一根衔上,点火时大概出于习惯,总要皱一下眉头。星火舔上他的烟卷,他抽了一口,左手夹开,忽然出其不意喂进她的唇间。“喜欢亲吻”的陈佳玉又亲了一下他的指尖,是沐浴露清淡的花香。 “用不了十分钟。” 说罢,钟嘉聿再度托起她的右手,利索解开特制夹板。 “二手烟”安静翘在陈佳玉的唇上,白烟袅袅娜娜。 手腕温度陡凉,是钟嘉聿揭开了她的纱布。内缝线的伤口像紧抿的嘴,咬住所有秘密,墨镜滤掉了血腥的狰狞,只剩下钟嘉聿的用苦良心。 嘶 碘伏点过,伤口微凉刺痛,钟嘉聿早有先见之明扣住她的小臂,防她后撤。陈佳玉猛吸一口“二手烟”,来自钟嘉聿的尼古丁能镇痛。 “好了。”钟嘉聿手法利索,在烟卷燃烧至一半时完工。他顺手夹走她唇间的半支烟,往垃圾桶弹了灰,含住隐形的口红。 陈佳玉将墨镜推到头上,视野恢复光亮,钟嘉聿像一刹那从灰白回忆中走出,变得立体可亲,尤其当他吐了转头看她一眼,她又涌起那股想依附的冲动。 钟嘉聿似有所觉,目光微顿,但无所动,只说:“你要睡一会吗?” 陈佳玉眼睛和周身疲乏,但毫无睡意,清醒得如回光返照一样。 “我想在沙发躺一下。” 钟嘉聿说:“楼上有床。” 她摇头,“我就想睡沙发。” 钟嘉聿许是想起旧事,眼里有很淡的笑意,起身让位,“你睡吧。” 那一年陈佳玉也是躺在钟嘉聿客厅的沙发,占据了一个绝佳哨位,可以聆听他进出的脚步声,知道主人也在家,总比一个人时安稳。 现在的沙发比当年柔软,她没了当年一身硬骨,不会也不怕硌疼了。 钟嘉聿出院子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周繁辉。 只能打给周繁辉。 陈佳玉认命般闭上眼。 “老板,半夜有人来医院骚扰,我给阿嫂换了一个地方养伤。” 钟嘉聿坐到树墩,火机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圆木桌,隔着玻璃推拉门望住沙发上沉睡的女人。 “什么人狗胆包天,敢惦记我周繁辉的女人。” 周繁辉森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让人心生恶寒。 火机定在桌面,一动不动,钟嘉聿面无表情,“没看清楚。” 周繁辉隐怒,没立即发飙已是对这个手下另眼相待,“连个人都看不清楚!” 钟嘉聿说:“只看到跟踪车一辆三菱帕杰罗,车牌号码***。” 对端静了一瞬,“你意思是黑蝎子的车?” 钟嘉聿严谨道:“不排除套牌的可能。” 周繁辉冷笑,“黑蝎子为什么要骚扰我们小玉?” 钟嘉聿依旧避开正面回答,“老板,线索暂时只有这些,详细情况还待了解。阿嫂现在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 “在哪?”周繁辉漫不经心。 钟嘉聿又眺望一眼沙发上的睡美人,火机在木桌刮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没有说是他家,只报上了地址。从齿间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点燃一盏引路灯,他在做着引狼入室的无耻勾当。 周繁辉只留下一句“知道了”,当老板的不必跟手下交待自己的打算,何况这并不是公事公办的情况,处理方式很弹性。 钟嘉聿抽了几根烟,在户外呆到无法忍受艳阳高照的热度,才推门进屋。 陈佳玉又轻轻“喂”他,千里死不悔改在沙发边盯着她,交替看着美人与主人,等待一声许可。 “吵醒你了?”钟嘉聿依旧置若罔闻,反手拉好门。 “没睡着。” 陈佳玉总怕一睁眼就到回周宅的时间,就像读书时每周日睡醒午觉就要打包回校。她要回的是集中营。 “狗也没吓你。” 钟嘉聿走到千里另一侧,蹲下半跪搂了下毛茸茸的狗头。千里立刻往他下颌舔了两下,不住拱动,当他是最诱惑的肉骨头。 陈佳玉咯咯发笑,尘封已久的笑意,连自己也陌生,再度感染了钟嘉聿。他撇下千里,拉过她搭在肚子上的左手,不由分说往千里背上按,“你来摸一下。” “不要!”陈佳玉下意识抽回手,哪抵得过他的劲力与热情,更无法抗拒与他肌肤厮磨。直接感受与他的联结,比一百次想象还要具象和深刻。 “不要怕,有我在,它不会咬你。” 钟嘉聿只是横扣着她的手指,引领她的掌心熨帖绒绒长毛。 “挺乖吧?” 千里尾巴狂甩,张嘴哈气,浑身激颤,稍不留神扒着沙发边缘,兴奋舔了一下陈佳玉额头。 “啊” 陈佳玉皱眼往沙发里缩,奈何给拉着手,退无可退。 钟嘉聿笑着拨下千里的脑袋,“千里淡定点,别那么没出息。” 他们相叠的手还在千里背上,从脖子到尾巴滑动,不知不觉指尖同向,那只曾经持枪的手悄悄分开了陈佳玉的五指,缓缓地嵌入,填合了她的指缝。狗背上的手霎时大了一圈,严丝合缝,共生共息,浑然一体。 陈佳玉呼吸一窒,收拢指缝,夹住他,又不至于挤开他。十指在互相拥抱,黑白相间,大小相合。钟嘉聿回应她的交缠,张弛交错,松紧像呼吸,渐渐急促。 那颗喉结似曾相识地滚了滚,成熟而诱人,遥遥呼应陈佳玉喉咙的干渴。 “亲我一下。” 陈佳玉撩起眼皮看他,带着一股苍白的妩媚。天赐的美貌极具蛊惑性,无论青涩还是成熟。 不知谁先起了头,十指的抚摸慢下来,心不在焉的。 钟嘉聿目光渐渐深邃,抿起的薄唇稍稍松弛,喉结危险一滚,像一个蓄势待发的信号。 “千里。”陈佳玉冷不丁补了一句。 千里得令嗷呜狂乐,猛地蹭击她的下颌,险些撅翻了她。 钟嘉聿愣了下,半恼半乐甩开她的手,他早该识破她眼里的调皮。陈佳玉躺平了簌簌发笑,报了车上“一吻之仇”,乐得跟小孩似的,得意主宰她的每一个细胞,一点也不后悔错失良机。 “别把力气笑没了,我给你弄点吃的。” 钟嘉聿难得让步,无奈起身,开冰箱琢磨食材,心里想的是如何保存美人仅剩的傲骨。 下午时分,陈佳玉已经敢坐在檐廊边给千里丢飞碟,不算打成一片,庞然大物朝她奔袭而来,她依然有些惧怕,不自主眨眼缩肩后仰。跟高冷猫相处惯了,难以适应热情舔狗。 钟嘉聿站她边上看了一会,忽然抛下一句:“送你一个小礼物。” “嗯?” 陈佳玉仰头,视野里一半天光一半廊檐,半明半暗间只见一个暗色小东西飞下来。她要接,单手接不住,小东西精准降落她的大腿上 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老鼠跟她大眼对小眼。 啊! 陈佳玉屁股装了弹簧似的,惊跳起身,躲了一米远。 小老鼠被甩到草坪,一动不动。 罪魁祸首噗嗤一笑。 陈佳玉惊魂未定,疑云渐散,小心翼翼走近探了一眼,小老鼠四仰八叉躺着,被施定身咒似的。千里好奇过来嗅了两下,小老鼠僵死一般。 假的? 她又尖叫一声,扬手往钟嘉聿的胳膊捣了一拳,“你真的很手欠!” 坏蛋却跟戳了痒穴一般,笑意不止,“胆小鬼。” 陈佳玉撅着嘴捡回仿真小老鼠,气不过又含笑赏他一拳。钟嘉聿握拳隐隐鼓起肱二头肌,她又立刻闪避,见他打烟雾弹,不忘瞪他,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钟嘉聿倚着檐廊的柱子,“里面有猫薄荷。” 陈佳玉掌心托着小老鼠端详,拇指摩挲它的脑袋,“烟仔有福气了。” “生日” 叮咚 门铃声尖锐贯穿客厅,直逼耳旁,打断钟嘉聿未出口的祝词。 四目相撞,一个警觉,一个茫然,气氛陡变,无可挽回地回落。 “我去看一下。” 钟嘉聿穿过客厅,走到玄关处查看可视门铃的屏幕,目光沉了沉。 陈佳玉握着小老鼠,跟着进了客厅,不知洞悉钟嘉聿的凝重,还是对危机过分敏锐,面如死灰挤出几个字:“是他吗?” 第17章 陈佳玉希望是眼花, 才看到钟嘉聿点头,幻听了才听见“我去开门”。 铁门大开迎客,老男人那张脸出现的一刻,陈佳玉像闻到生人味道的猫, 扭头蹿上楼, 速度之快, 称作逃也不为过。 周繁辉目光微顿, 脚步停滞,比起问钟嘉聿,更像自言自语, “我刚才看到的是她?在外面好像听到她尖叫。” 楼上回应了关门巨响, 还有听不见的反锁声。 钟嘉聿略颔首, 神色不变, “这里有一条狗, 可能吓到阿嫂了。” 周繁辉半点不尴尬, 抬步入内, 姿态像莅临公司,“看来我们小玉很不愿意见到我。” 话毕,他得承认思虑不周, 还有更加不愿意见到他的。 传说中的那条狗自后院奔袭而来, 巨型而壮实, 朝着周繁辉狂吠。 饶是周繁辉见多识广, 也给突如其来的猛兽吓一跳。 “千里!”钟嘉聿赶忙喝止, 出手按住它, 让它闪一边, “不许叫,回去。” 千里顽固再嚎两声, 警惕地站定,一瞬不瞬盯住气息可疑的周繁辉。 “抱歉,老板,它看到生人太激动。” 周繁辉强自镇定,唇角微妙抽搐,“看不出你还有养狗的癖好,我们小玉也喜欢养这种毛茸茸的小畜生。” 他口中的大畜生不满地又嚎了一声,给钟嘉聿强行按住才妥协。 “这边房子没住人,主要是看门。” 周繁辉冷笑,“还真是一条看家好狗。” “汪!”千里再吠一声。 “安静点。”钟嘉聿再度警告,千里的委屈一言难尽。 周繁辉上下打量空荡荡的房子,“这里没其他人住?” “房子买来就一直闲置,平常都不过来。一会钟点工上门打扫做饭,”哪怕青天白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少难以避嫌,钟嘉聿不得不充当他的走狗,示意楼梯口方位,“老板,从这里可以上二楼。” 话题转换令周繁辉勉强满意,他振袖负手走上二楼,拐弯处不忘鄙视一眼大畜生。 钟嘉聿不便跟随和旁听,只能带千里去后院安抚。千里知错又不服气,拱进他的怀里撒娇。 客厅挑空,从沙发可见二楼走廊与房门。陈佳玉跑得急,挑了最近的一间房。谈话清晰可闻。 周繁辉立在门口,也不敲门,直接开口:“小玉,是我。” 门内毫无动静。 陈佳玉心跳几乎位移到了耳膜,咚咚咚咚,像急促的敲门声。 她站门边,想远离周繁辉的声音,又怕错过钟嘉聿说话。 “叔叔知道你在里面,”周繁辉一改昨日暴戾,恢复人前的温文尔雅,“给叔叔开门好不好?” 陈佳玉抓着胸口喘大气,愤怒触发了一身战栗。她仰头往墙壁轻轻磕了下后脑勺冷静。 周繁辉不厌其烦道:“还生叔叔的气啊?” 叔叔知道错了。 陈佳玉在心里帮他补全下一句经典台词。 “叔叔知道错了好不好?” 钟嘉聿心不在焉抚摸着千里的脑袋,低声嘱咐:“好狗,忍着点,别生气。” “好吧,”周繁辉听不出一丝妥协,“既然小玉今天不愿意见我,那叔叔改天再来看你。” 足音似乎远去。 陈佳玉贴上门板细听,但也怕周繁辉一拳砸门,刚好震在她耳朵的位置。 好彩,钟嘉聿跟他讲话了。 周繁辉冷笑道:“女人啊,越漂亮越难哄。” 作为手下,钟嘉聿应该附和几句,阿嫂过几天一定会想通回到老板身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徘徊在心里都是刺痛。 钟嘉聿请他入座,上了茶,“阿嫂刚受伤,昨晚奔波没睡好,可能有点脾气。” “脾气太大,连我都不给面子,平常真是宠坏她了。”他周繁辉哪有这么低声下气去请一个女人。 门铃声打断周繁辉一腔郁闷,钟嘉聿失陪起身,“可能是钟点工来了。” 可视门铃又给了一个惊喜。 钟嘉聿开门接回一个蛋糕,没送错地方,只是不凑时。 周繁辉眼神随之微妙,“谁过生日?” 若说钟嘉聿和陈佳玉凭着一枚亲吻和一次牵手就达成生死与共的信任感,那太过盲目与草率。钟嘉聿掂量过彼此间默契的重量,应该跟手里这块蛋糕持平。 “阿嫂说今天她生日,让我点的蛋糕。” 周繁辉罕见顿了下,“今天几号?” 钟嘉聿说:“7号。” “差点忘记我们小玉的生日,”周繁辉依然坦荡,“难怪总感觉有一股力量推着我来看她。” 钟嘉聿弯腰把蛋糕盒子搁在茶几,盒顶圆窗依稀可见“生日快乐”的巧克力贺牌。 楼上忽然咔哒一下,房门拉开,陈佳玉出现在走廊。 钟嘉聿和周繁辉齐齐仰头,后者旋即笑道:“小玉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她抓着小老鼠和栏杆,往下瞥了眼,平视相当于俯视,甚至是鄙视的。她的目光没敢划过另一个人。 “我今天生日,不想回去。” 钟嘉聿一改刚才意气风发,默然略垂首,像她每一次在周宅客厅碰见他一样。环境虽有变,周繁辉带来同样的压迫关系,所到之处都会是另一种周宅。 “当然,寿星说了算。”周繁辉以退为进,徐徐图之,仰头抻着脖颈,青筋微凸,似在隐怒。 陈佳玉抓在栏杆上的左手指关节泛白,“我在这里呆到伤口结痂,你让莲姐来照顾我。” 周繁辉连笑两声,神秘莫测,似乎下一刻便能翻脸,挥刀相向。 但他突然痛快道:“好,小玉想回家随时回来,希望叔叔来看你,小玉也不要不欢迎。” 周繁辉转头吩咐钟嘉聿,“你给阿嫂张罗一顿丰盛的晚餐,阿莲一会就到。” “明白。”钟嘉聿俯首听命。 周繁辉乘车离开,那股低迷窒息的气场久久不散。钟嘉聿送客回来,碰上楼梯口的陈佳玉,“已经走了。” 陈佳玉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倚着扶手舒了一口气,手里还握着那只小老鼠。 “我还以为你不会躲。”钟嘉聿意外她开头举动,惊弓之鸟大多不敢动弹。 陈佳玉颧骨有些僵硬,小小瞪他一眼,“我只是躲不掉,又不是等死的傻子。” 钟嘉聿的确没亲眼见过陈佳玉与周繁辉角力,“怎么没躲到最后?” “我……”陈佳玉不由转头,视线落在茶几上的蛋糕盒,钟嘉聿的惊喜被迫掺杂了周繁辉的惊吓,显得越发珍贵,“总不能把烂摊子丢给你。” 陈佳玉走向蛋糕盒,好像透视了纸盒与七年时空的阻隔,再次看到蛋糕的原貌。不确定钟嘉聿一直铭记,还是昨天在医院填资料凑巧看到,他的心意已经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她跪坐从纸盒天窗窥视,仰头特意问:“是给我的吗?” 钟嘉聿卸力坐到旁边沙发,“差点给小老鼠了。” 陈佳玉把小老鼠放到天窗,喃喃自语:“看到了吗,生日蛋糕,少不了你那份。” 莲姐不一会被送到门口,推着两个大行李箱拘谨入内,好像乡下婆婆初访新婚夫妇的新居。若是没有狂吠的千里,估计适应更快。 “我真的很怕这种大狗。”莲姐拍着胸口到抽气。 同样怕狗的陈佳玉反倒成了安慰人的那一个,“你不惹到它,它还是蛮乖。主人在这,它不会乱来。” 千里的主人距她们“千里”之外,陈佳玉住二楼主人房,莲姐睡次卧,钟嘉聿在一楼客卧凑合。陈佳玉在餐厅看莲姐择菜,钟嘉聿便在客厅远远坐着。等两个女人都到客厅,他便在后院遛狗洗狗。偶尔轨迹相交,便点头擦肩而过。 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位临时保镖尽责又懂避嫌。 莲姐看不出任何不伦的端倪,除了她每天外出采购的两个小时空档。如果两个小时能“出事”,以前陈佳玉经常跟钳工外出一整天,不可能还清清白白。 来之前,周繁辉曾问过她,有没有看到阿嫂跟宅子里哪个人关系可疑,莲姐第一时间想到钟嘉聿。但拿人手短,她的儿子还在茶园当“质子”,事关饭碗甚至人命,莲姐有了软肋,不敢多嘴。 莲姐在场,陈佳玉确实不敢靠近钟嘉聿。她在这片屋檐下的第一印象都是松快愉悦,生怕一旦靠近,就会激活肌肉记忆,作出一些出格的举动,害了彼此。 莲姐缺席的两个小时弥足珍贵,但她归时不定,叫人不敢放肆。 钟嘉聿会给她伤口,还有墨镜,没了“二手烟”,抚过千里背部的手也不会重叠到一起。 但生日当晚,千里叼着它的一只玩偶挠开陈佳玉的房门,她还是吃一惊,尤其千里特地把玩偶扔在床上,眼巴巴看着她。 陈佳玉举了下玩偶,“给我的吗?” 千里旺一声。 “可是我有小老鼠了,还是谢谢你。” 她斗胆摸了摸它,才发现玩偶背部拉链,拉开一看,竟藏了一张折叠小纸片,粉纸黑字,让一切快乐有迹可循 生日快乐。 钟嘉聿字如其人,大气潇洒,锋锐有度,把普普通通的纸条升级成了独一无二的贺卡。 房门关上,独立的小空间仅剩自己,陈佳玉喜形于色,往胸口压着贺卡,倒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想到钟嘉聿可能曾经睡过这一张床,她似乎隔空躺进他的怀抱里,温柔而宽阔,每一份舒适都是他给予的安全感。 她忍不住擦了口红,亲吻了“快乐”。 然后,阅后即焚,陈佳玉将属于他们的小秘密烧进马桶。 她鼓足勇气,搂了一下千里,前后拍拍它后背,贴着它毛茸茸的脑袋,悄声吩咐:“我抱过你了,你回去抱抱他,知道吗?” 千里嗷了一声,甩着舌头化身“信狗”,载着她拥抱,奔回主人身边。 第二天陈佳玉收到院子里应季的鸡蛋花,第三天是棕榈叶编织的新绿大蚱蜢,第四天是千里亲自挑的礼物,半嘴它没吞下去的狗粮…… 东西细小而特别,出现在屋里不会忽略,也不至于引起怀疑,千里替他们担下了潜在的“罪名”。 右腕刀口一天天咬紧愈合,只剩下心里的仍旧处在开放状态,随时遭受病菌侵扰。 临走的前一天,莲姐外出,陈佳玉坐到檐廊下的躺椅,以比来时高一截的视角眺望小小的庭院。阿嫂可不能再席地而坐。 “明天我让司机来接我,我不想看你送我回去。” 钟嘉聿倚着廊柱,一手插裤兜,一手随意下垂弹了弹烟灰,监视般眺望一眼后院围墙。 “我送你。” 无需刻意压低,两边声音都很低沉。 陈佳玉低头轻压着右腕两道伤疤,长新肉发痒,又不能挠,只能时不时压一下。她必须重返虎穴,但钟嘉聿可以不用背负“是他亲手送羊入虎口”的枷锁。 “如果没见到你,我还是过一样的日子,”这是她的劫数,“两个人难过,还不如一个人难过。” 钟嘉聿讲话时没有跟她对望,甚至在东张西望,漫不经心似的,却是陈佳玉听过最深情的一句话。 “既然见到了,那个人必须是我。” 第18章 嘭! 钟嘉聿轻盈跳动, 挥出一记右勾拳,力度之大,沙袋剧烈颤晃,填充物似能化为齑粉。 他从未感觉自己这么窝囊, 要把手中唯一一块美玉拱手相让。 嘭! 下一拳重击, 浑身汗液飙溅, 赤|裸的上半身肌肉鼓凸, 块垒分明。 沙袋不再是沙袋,而是有了姓名与人形,声音与表情, 甚至是微笑:“我们小玉……” 嘭、嘭、嘭! 钟嘉聿右上勾拳和左右直拳组合, 直击腹部和脸部, 如果对方是人, 可以直接拉去整容科。 傍晚的拳击工作室充斥着微妙的汗味和皮革味, 别人打沙袋激动之时不禁哼哈有声, 钟嘉聿一直闷头猛打, 倒像个异类。原来隐怒到达上限,连脏话也骂不出一句。 这间训练室只有两个人。 厉小棉像个教练在旁抱臂倚墙观察许久,甚至尝试用口香糖吹泡泡, 当然没成功。 之前钟嘉聿第一次从周繁辉的赌场“小赌怡情”出来, 也是躲来这间拳室闷声打沙袋, 缓解等待的烦躁, 最后打烂一副手套, 笃定地告诉她, 周繁辉一定会注意到他。 那时的他自信果决, 胆大心细,能力匹配野心, 哪里知道人生还有一味苦叫无能为力。 趁着钟嘉聿安静喘息,她飞快道:“你不心疼你的手,好歹心疼一下我的沙袋。” 钟嘉聿置若罔闻,后撤几步,又重新进攻。 嘭嘭嘭嘭,厉小棉从未觉得打沙袋的声音如此聒噪。 她努了努嘴,“人倒是真的很美,模样、身形、步态,我要是男人啊” 钟嘉聿难得分神横她一眼。 厉小棉耸耸肩,“我能想象,敌人的情人,横刀夺爱的话,应该比一般的‘锅里香’更刺激。” 钟嘉聿吝啬扫她第二眼,双手扶着沙袋缓了口气,鄙夷道:“按你这么一说,我没救了?” 厉小棉不由叹气,“按理说,你出来混了这么久,不至于逃不过区区一个美人计。” “我倒希望是美人计,”钟嘉聿又挥出几拳,力度明显减弱,“棋子起码不会受伤,你要这么想,苦肉计还差不多。” 厉小棉面无波澜,“棋子有用才叫棋子,没用就成弃子。怜香惜玉是英雄的风骨,周繁辉就是一个草菅人命的魔头,别奢望他会顾全一颗棋子的安危。” 钟嘉聿的拳风在师姐的逆耳忠言里加速,烦躁的拳声砸乱了心跳。他知道周繁辉不会怜香惜玉,没料到能下如此狠手。哪怕早有预料,他也不一定能干预。挫败感像汗水淹没了他。 厉小棉缄默不语,钟嘉聿的情况已经超出言语的安慰功效。他们这类人长期潜伏,屏蔽常规关系,节制喜怒哀乐,神经绷紧到极限,会寻找一个发泄口。她看到过有人纵情欢场,去而不返,有人向黑暗妥协,变节卖友。钟嘉聿选择了拳击,体育运动释放了肌肉压力,心里难解的部分仍然解铃还须系铃人。 老闫曾坦承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些年钟嘉聿的成长有目共睹,厉小棉只比他多一年经验,她说的他未必没考虑过。钟嘉聿从来没捣出需要她收拾的烂摊子,只是偶尔请她帮忙收收毛边,整理一些“线头”。 厉小棉的叮嘱多于劝告,“你自己当心点。” 钟嘉聿随着旁边凳子上的手机铃声点头,脱下拳套,扫了一眼屏幕,跟厉小棉使眼色:“周繁辉。” 然后,换了一种感情接起电话:“喂,老板。” 与此同时,厉小棉手机进了一条新消息:女侠救命!老板找我了! 钟嘉聿挂了电话,随手拎起椅背干毛巾潦草抹汗,“他找我,先走了。” 厉小棉点头,目送他去往淋浴间,才回消息:淡定,知道就说,不知道就闭嘴。 见面地点在赌场办公室,黑蝎子的地盘,钟嘉聿只在当上茶园话事人后来受邀参观过一次。 赌场地处老挝,面对湄公河,是一栋三层式建筑。 会议室私密豪华,堪比高档会所包厢。黑蝎子已经等在里面,沙发边立着消失多天的保镖钳工,连莱莱也来了,像只小鹌鹑瑟缩在角落,显然被钳工看着。一见钟嘉聿,莱莱如见救星,抬手喊了声奇哥,瞟一眼黑蝎子,不太敢挪位。 钟嘉聿了然于心,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怎么过来不喊我接你?” 在外人眼里,钟嘉聿和莱莱可是“老相好”,说是半个女友也不过分。 莱莱讪笑:“钳哥路过,顺便把我捎来了。不麻烦奇哥特地跑一趟。” 钟嘉聿不废话,丢出两个字,“过来。” 钳工出手阻拦。 本来就非同一级别,钟嘉聿进来就没给过钳工正眼,只当他是黑蝎子走狗,打狗先看主人,他便望住黑蝎子,“谢姐,这算什么意思?” “小误会。”黑蝎子略抬手,钳工不情不愿放下手,眼里只有一个“滚”字。 莱莱踩着咚咚加速的心跳小步溜到钟嘉聿身边,手还在微微发颤。 钟嘉聿刚要落座,门口传来动静,周繁辉出现,身边竟携了陈佳玉。 陈佳玉右腕戴了一只腕表与玉镯,勉强盖住了两道疤痕。她环视一圈,又像看不到任何人似的,包括早上送她回周宅、刚刚擦肩的钟嘉聿。 周繁辉在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上座,身旁傍着站立的陈佳玉。他没喊坐,人人都站着听命,只有钳工扑通下跪,膝行到他跟前。 “老板,我是冤枉的。” 周繁辉置若罔闻,命令除他们六人以外其余人退出房间,守在门口,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木门关闭,会议室更为安静,衬得钳工的冤屈震耳欲聋。 “老板,我真的是冤枉的。”他又嚎一遍。 “闭嘴!”周繁辉冷漠呵斥,“让你说话了吗?” 钳工只能噤声,堂堂壮汉蔫萎如虫。 黑蝎子非要展示自己的特别,含笑谦恭道:“辉哥,你爱抽的手工雪茄我都给你备着,这就给你取来。” “你也一样,”周繁辉不掩不耐,“别瞎忙活。小玉。” 黑蝎子不小心踢到钢板,只听陈佳玉温温婉婉应声,再次路过钟嘉聿。她熟门熟路走到博古架记忆中的格子,打开柜门,从雪茄盒取了一根原路返回,袅娜弯腰喂到周繁辉嘴唇,左手有些别扭地给他点燃。 全场沉默而压抑,仿佛云青青兮欲雨,并不因着陈佳玉优雅的姿态而有所缓解,雪茄也没能解开周繁辉紧锁的眉头。 这下周繁辉对谁有意见一目了然。 周繁辉目光忽然聚焦,锁定了莱莱:“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莱莱吓一跳,笑容僵硬,声线发紧:“回、老板,我叫莱莱。” 周繁辉要烟灰缸,只给陈佳玉一个眼神,后者就成了烟灰缸架子。 “你说说,你们阿嫂住院那天晚上,医院发生了什么事?” 莱莱缩头缩脑,没了背后骂人那股泼辣神气,吞吞吐吐道:“就、那天下午奇哥让我送东西到医院,说阿嫂住院了,他一个男人陪着不合适,让我也留下。我那不就留下了,然后、然后” 她被钳工一记凌厉眼神吓了一激灵。 钳工下跪时机过早,无法起来,折了气势,但威吓一个地位低下的妓|女绰绰有余。 钟嘉聿展现一个传说中“老相好”该有的态度,给她定神:“老板在这里,没做错事没人敢伤害你,你不要害怕,想清楚、说清楚。” 莱莱浓艳的脸颊微微抽搐,惊惧一览无遗,比面对厉小棉时更为要命,“然后阿嫂说病床太硬,要睡沙发,我就跟她换了地方,谁知道、谁知道钳哥带着两个人忽然就来找阿嫂,我说不知道他还扇我踢我。” 钳工终于有了存在感,继续伸冤:“老板,婊|子的话怎么能信,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倏然间,黑影飞起,往钳工胸口猛踹一脚,替周繁辉肃清了噪音。 陈佳玉吃一惊,险些端不住烟灰缸,看清出手之人,更是脸上失色。 钟嘉聿的声音完全压制钳工的捂胸呻|吟,“老板让你闭嘴,没长耳朵吗?” 陈佳玉第一次见识钟嘉聿的愤怒与暴力,虽然没冲着自己,周繁辉带来的阴影过重,即便旁观也惴惴不安。她情不自禁抚了下过快的心跳。 莱莱正好相反,钟嘉聿给她出了一口恶气,兴奋还来不及,险些忘记身处龙潭虎穴。 钟嘉聿转身跟周繁辉镇定道:“老板,莱莱一直跟着我,我平时都没跟她说过一句重话,钳工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又打又踢,分明是不给我面子。这一脚我必须得踢回来。” 莱莱顺势往他身后躲了躲,也不埋怨他老拿枪吓唬她了。 然后,钟嘉聿朝陈佳玉略略鞠躬,“吓到阿嫂了,实在不好意思。” 陈佳玉轻轻摇头,心里竟涌起一股酸涩,倒不是嫉妒莱莱有钟嘉聿挺身相护,甚至也不是羡慕,她清楚钟嘉聿也会护着她,只是无奈他不能光明正大护着她。 这点小场面周繁辉见怪不怪,淡然自若抽着雪茄,一手轻揽着陈佳玉的腰臀,“你说的没错,是有点吓到我们小玉了。” 陈佳玉霎时脊背僵硬。 黑蝎子给钟嘉聿抢了头彩,暗骂不迭,如果她出脚还可以警告钳工,让他别多嘴。 周繁辉问莱莱,“除了钳工还有没有别的人?” 莱莱有钟嘉聿撑腰,声音正常许多,“我没看到其他人。” 有人暗暗松一口气,有人狠狠咬牙。 周繁辉若有所思。 “我只是听到一个名字。”莱莱补充后,深深低头,打心底的害怕不似作伪。 周繁辉不耐地弹了弹雪茄,陈佳玉都得好生接着。 莱莱说:“我听到钳哥打电话喊谢姐。” “狗屁!”黑蝎子冲上来要扇她,被钟嘉聿眼疾手快格挡开了。 莱莱躲在一边怯怯道:“我就听到钳哥喊谢姐啊,是哪个谢姐我不知道。” “你!臭|婊子!满嘴假话!”黑蝎子暴跳如雷,才顿悟自己中了圈套,不打自招。婊|子智商有限玩不出这种话术,肯定是受过高人指点。 黑蝎子伸冤道:“辉哥,这婊|子肯定是受人指使陷害我!” 莱莱打一激灵,一半遭黑蝎子吓坏,一半惊叹厉小棉料事如神,点拨她坦白的话序,连余人反应都差不多估对了当然,钟嘉聿那一脚除外。 “老板,我、我只是实话实说,没有撒谎,我要是撒谎我就一身梅毒烂透死掉!” 厉小棉连有人否认同伙反水也预料到了。 钳工果然拖黑蝎子下水,看来好处费不够封口。他兀自起身指责道:“谢姐,明明是你说要送阿嫂去大其力当荷官做鸡” 啪! 黑蝎子忽然挨了一巴掌,竟是周繁辉动的手,打灭了她一脸刚硬而别扭的妩媚。 “老子上你是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乱动我的人。” 陈佳玉就算死,也要死在他的允许之下,谁敢越过他动他的小玉,只有死路一条。 从钟嘉聿口中得知三菱帕杰罗那一瞬,周繁辉就想打这一巴掌,多年情分压下了他的冲动。冷静后也发觉对钟嘉聿信任之深,竟然一下子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黑蝎子捂脸震惊望住周繁辉,没流露一丝懦弱,“辉哥,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听信别人挑拨离间?” 周繁辉深深吸了一口雪茄,“从今以后,不许再叫我辉哥。” 事到如今,只剩一条路可以快刀斩乱麻,那就是立刻解决叛徒。 黑蝎子忽然拔出后腰的枪,利索上膛 “老板,小心!” 钟嘉聿迅捷闪到周繁辉跟前,以肉身为盾护住他,也间接护住他背后的陈佳玉。 嘭! 一声巨响比拳击沙袋更为脆烈,却被皮质墙面悉数吸收,外面走廊的看守听来只像踩破一只鼓胀的塑料袋。 男人发出惊天哀嚎,捂住鲜血淋淋的裆部。 接着是女人的尖叫,莱莱抖成筛子,陈佳玉踉跄回退两步,瘫软在地。 “我对老板忠心耿耿,绝不会把枪口对准他。” 黑蝎子直视挺身护主的钟嘉聿,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她的枪口从钳工身上收回,“老板,你心慈手软,不想沾血,就由我来帮你解决叛徒。谁敢背叛你,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钳工钳不住自己的血管,染出两双暗红手套,一张丑脸灰败如死,跟裆部是另一个极端。血腥混着尿味弥漫整个房间,涎水的肮脏不足一提,钳工声音越来越弱,“饶、命……救、我……” 周繁辉难得一怔,百感交集,晦气又欣慰,雪茄的味道深刻了此时的心境。 黑蝎子解决了叛徒,无论他是否替死鬼,与金三角潜在的巨额利润比起来,人命轻如鸿毛。何况只是一个真名都不敢宣扬的钳工。 周繁辉对黑蝎子态度有所回缓,只是淡淡指责:“以后不要在我们小玉面前动刀动枪。” 血腥与混乱中,另一道声音同样微弱,却无法忽视 “嘉、张维奇,你、扶我出去透、透透气,我有点晕……” 陈佳玉向她曾经的临时保镖请求,也是现场唯一合适的人。外头晃荡的大多是赌徒,她的确需要保镖护航。 周繁辉点头,钟嘉聿便过去半跪,肩膀下压给她当扶手,托起一股求生的温度和力度。 陈佳玉不愿意进电梯轿厢,钟嘉聿便陪她走楼梯,不时提醒她慢一点呼吸。 离开赌场大楼没多远,钟嘉聿和陈佳玉停在一个光亮又相对人少的地方,从跟上次不同的角度眺望湄公河。 群山,丛林莽莽,更加分辨不清故土的方向。 “吓坏了。” 钟嘉聿看她一眼,又像用目光拥抱了她,她宁愿相信是后者,不然无从解释眼睛的湿润。 “我真怕他叫你去抛尸……”恐惧令她无法修饰言辞与感情,直白地坦露一切,“你不能……你怎么能……” 她的嘉聿哥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警察,怎么能同流合污…… 陈佳玉双手抱住胸口,“我真的害怕……” 这不是钟嘉聿第一次直面尸体与死亡,也不是最震撼的一次。 他曾目睹过马仔听令将另一马仔丢进鳄鱼池,眼睁睁看着池水翻滚,数鳄争食,直至池水泛红,血腥味经久不散。当晚他梦见池中马仔朝他伸手,质问“你是警察,你为什么不救我”。他一身虚汗惊醒,却很难将之归类为噩梦,失眠和素食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在周繁辉的宅子见到陈佳玉自嘲地往鱼池泼洒鱼粮,引得百千锦鲤翻滚,红锦锦的一片似曾相识,他为之一凛,心软答应了陈佳玉的请求。 “不用担心我,”钟嘉聿的沉静中蕴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要想的是照顾好自己。” 第一次听见他直白的关心,陈佳玉怔然抬头,望住那双深藏秘密的眼眸,心底震动又茫然,“我”了一声,也不清楚想说些什么,视线不争气模糊了。 钟嘉聿可能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一招怕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她做不到。 他留意周围,在下风口点了根烟缓了片刻,才再度压低声:“我的意思是,你尽量照顾好自己,我也会尽量照顾你。” 四目短暂交撞那一瞬,陈佳玉和钟嘉聿多了一点誓约般的默契,读懂彼此眼神:在局势瞬息万变的金三角,尽量的最大限度,是生命。 第19章 暴雨忽袭, 重帘锁园,佛堂烛光摇曳,檀香袅袅。 陈佳玉跪坐在一个垫子上,身旁烟仔压着钟嘉聿的小老鼠又咬又抓, 拨进供桌底下, 又叼出来逗玩, 反反复复, 乐此不彼。 “你很喜欢小老鼠,是不是?”她低头悄悄同它讲,地板若是镜面, 早映出她一脸笑意。 烟仔抱着小老鼠侧躺, 后脚不住狂蹬, 原地打圈, 白毛翻飞。 “我也很喜欢。”她喃喃自语, 一定是“爱鼠及主”。 又过一会, 雨势渐弱, 天光转亮,烟仔玩腻了小老鼠,挨着供桌脚趴睡。小老鼠再有趣, 毕竟是不会变化的死物, 总有腻烦的一天, 不似志趣相投的伙伴能提供其乐无穷的陪伴。 烟仔需要一个伙伴, 陈佳玉也是。 处理完钳工一事, 周繁辉好一阵没搭理陈佳玉, 她该求之不得。但没了保镖, 她便无法外出,天天锁在深宅发霉也不算好事。 历任保镖换届都属同一个原因, 没看牢陈佳玉。保镖不得善终,她没少挨罚,周繁辉总有办法治她,让她服软。 这次也是,等她枯熬不住闭关的无聊,主动去请求他,他又占了上风。 陈佳玉悄步踱进书房,看书架,看茶几上用剩的半盏茶,看躺椅上假意闭目养神的老男人。她坐到他边上圆凳,倾身单手摩挲他的肩头。 “叔叔,我想出去逛逛。” 周繁辉双手交握叠在腹部,岿然不动状似深眠。 陈佳玉撒着自我厌嫌的娇,“加上之前养伤的时间,我有大半个月没出去透气了。” “有人陪你去吗?” 周繁辉冷不丁冒声,眼皮也不掀。 是的,没有保镖陈佳玉就无法外出,想要保镖必须周繁辉批准调度。他揪住了她的痛点。 陈佳玉轻摇着周繁辉的肩膀,周繁辉冷冷道:“这里让你喘不过气?” 陈佳玉左手僵住,懒得跟他咬文嚼字,自讨没趣想收手,却给周繁辉一把捕获,转机随之而来。 周繁辉撩起眼皮打量她一眼,“才说一句就生气了。” 陈佳玉扯了扯嘴角,“我怎么敢生叔叔的气。” 周繁辉抚摸着她细嫩的小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是恩爱的夫妻,从无芥蒂。 “保镖没了,小玉一个人出去叔叔可不放心。” 陈佳玉逼近话题核心,心跳如擂鼓,“不能再借用一下张维奇吗?” 周繁辉屈尊偏头,盯了她好一阵,时间每多一秒,她便多一分嫌疑。 陈佳玉强自镇定,状似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他堂堂一个茶园话事人,来给我当保镖是大材小用。那天他在赌场给你挡枪,反应迅速怕是一般保镖都比不上。你也不想浪费他的才能。” 周繁辉忽然笑了,嘲讽她不懂事似的,“小玉也知道张维奇要管茶园,给你当保镖好些天,茶园积了一堆事要处理,恐怕要让小玉失望了。” 预料之中的失望,陈佳玉只是淡淡笑叹,“叔叔重新帮我找一个吧。” 每到此时,遴选进程会异常缓慢,变相软禁陈佳玉,磨平她的傲骨。周繁辉托词说男保镖要严格细致地考核,否则他不放心;女保镖更不放心,女人心软更容易被陈佳玉说动,背着他一起搞小动作。 陈佳玉只觉腕部被扣,身体失衡,被周繁辉一把拽到怀里。浑身不由自主地抵抗,脊背僵直,周繁辉接下去的一句话,更是令她汗毛倒竖。 “小玉很看重张维奇?” 周繁辉的脸近在咫尺,目光探究,他不会轻信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的小玉像她养的小畜生一样,一身傲骨,肯定有事相求才会主动亲人。 陈佳玉心脏发紧,力求心平气和道:“无所谓看重不看重,刚刚用习惯就没了,总有一点遗憾。” “看来还是看重,张维奇年纪跟你差不多,模样又正,小玉跟他一定能有共同话题。” 周繁辉的手从她的腰,慢慢往上,指尖眼看触及可以出卖她的怦怦心跳。 陈佳玉抓着扶手借力站起,离开他的怀抱,回头俯视他时,带着一点在张维奇家二楼走廊的疏离,“叔叔不让我出门,我不出就是。” “过来,”周繁辉喝止抬步要走的陈佳玉,“叔叔什么时候说不让你出门,这么漂亮的美人,天天沤在家里要成黄脸婆了。” 陈佳玉绷着一张脸坐回圆凳,周繁辉的手不安分摩挲她的膝头,“小玉一开口就要张维奇,让叔叔犯难了。” 她总觉他话里有话,字斟句酌道:“我没说一定要他,保镖选谁听叔叔安排,发工资的又不是我,我只负责花钱。” “能给小玉这样的美人花钱,这就是叔叔赚钱的意义,”周繁辉的喜悦掺杂着骄傲,“但是今天的张维奇不是昨天的张维奇,小玉也说在赌场张维奇反应迅速,又忠心耿耿,我在考虑让张维奇去赌场,又怕黑蝎子不服气。” 陈佳玉掩嘴打了一个不算伪装的哈欠,慵懒道:“我听不懂这些复杂的关系,只想出去逛。” 周繁辉满意她今天的表现,态度逐渐松弛,“小玉要的不是张维奇,是叔叔的命。” 陈佳玉五味杂陈,怀疑与意外参半,奇道:“张维奇什么时候成叔叔的命了?” “张维奇又要管叔叔的茶园,又要当小玉的保镖,一下子做两份工,他要是累垮了,小玉不是间接断了叔叔的左膀右臂吗?” 周繁辉对张维奇的肯定不似作伪,应该真的器重这个人。 陈佳玉淡淡道:“明明是叔叔很看重张维奇,偏要说我看重,我又抢不来。” 周繁辉笑道:“这就是小玉脑筋转得不够快了,你想出去透气也不是不可以,我甚至可以安排张维奇。” “好久没上班,脑袋生锈了,听不懂叔叔在说什么。” 陈佳玉反应淡漠,将之当做陷阱提防,免得得意忘形。 周繁辉捞过茶几上的手机,“茶园观光楼开始营业,我让张维奇带你转几圈透透气。” 茶园位置僻远,周围不是果园就是荒岭,陈佳玉没车也不会开车,单靠双腿走不出广袤山岭。周繁辉还是防了一手。 陈佳玉轻轻叹气,传到周繁辉耳里,没准以为她对目的地不满,嫌弃太荒僻。她经常逛街,还曾抱怨小破地方让她品味越来越土,暗示过想去昆明陶冶一下,当然被否决。周繁辉对她很难没有“女人就是爱逛街”的刻板印象。 果然,他抛来一个眼色,压下了她的“埋怨”。 “维奇,”周繁辉接通了电话,“茶园那边忙完了吗?” 陈佳玉屏气凝神,总觉得周繁辉的电话漏音,可以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但是没有,除了老男人的声音,其他都没有 “来家里一趟,一会直接到书房。” 周繁辉挂断电话,手机扔到一边,“安排好了,小玉满意了吗?” 陈佳玉的笑意清淡而短促,“谢谢叔叔。” “现在轮到小玉让叔叔满意了。” 话音刚落,周繁辉再度将她拽进怀里。 陈佳玉跟他打交道从来没有任何胜算,认命地闭上眼。 钟嘉聿在疑惑中收起手机。窗外骤雨停歇,他仿佛面对灼灼烈日,眉头皱成沟壑,害得旁边收拾客人杯具的服务生战战兢兢,以为哪里不到位让二老板生气了。 近半个月以来,钟嘉聿一直在茶园忙活,和周繁辉的沟通仅限于电话。有空就修皮卡,得无时无刻盯着,免得有人在上面动手脚,完工自己再全方位检查一遍。望着一垄垄碧翠的茶树,有时生出一种解甲归田的错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唯一的清醒便是意识到田园牧歌还缺一个女人。 于是他便开着皮卡来周宅。 钟嘉聿路过烟仔,照旧逗了两下,训练它应名,奖励是摸摸头。 莲姐刚巧路过,含笑停步,“张老板喜欢猫啊,真巧,阿嫂也喜欢。” 这点含沙射影哪里逃得过钟嘉聿的双眼,他的戏谑摆在脸上,“有时觉得跟动物比跟人打交道有意思,比人忠诚,还不会撒谎。” 莲姐赔着笑,“大老板经常说,动物说穿了就是畜生而已。” 钟嘉聿随口道:“畜生确实说不出人话。” 莲姐踢到钢板,脸色霎时一变,讪笑道:“张老板,我儿子说在茶园干得很踏实,谢谢您的照顾。” 钟嘉聿一言不发,径直往主楼走。 书房在客厅上方,沿着巨大枝形吊灯旁的旋转楼梯上二楼,就在主卧隔壁。 周繁辉第一次给他许可上来,他也见到了独一无二的场景。 正门对面,木桌后方,那个曾经向钟嘉聿赤露小半后心的背影,近乎暴露整个脊背,发的墨黑,木的紫褐,暗色系的周遭将那一块皮肤衬托得越发白皙,白皙反过来强调了脖颈上一圈黑色的存在那是一条明显属于男人的皮带。 陈佳玉被周繁辉抱在腿上,背对着钟嘉聿。 不曾亲眼见过的“角力”,如今毫无遮掩、不做预告地冲击了钟嘉聿的眼睛和心脏。 他甚至来不及后撤,便被抓了“现行”,迅速躬身低头掩饰所有情绪。 “老板抱歉,刚才没听见声音,不知道您在忙。” 钟嘉聿退到门外说。 陈佳玉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双目瞠圆,浑身僵硬。熟悉的男声刺痛了神经,她才是被抓现行的那一个,一时忘记闪躲,全然被耻辱感腐蚀了。 而后陈佳玉慌慌忙忙离开周繁辉,站到一边,仍背对着大门,哆哆嗦嗦拉起连衣裙后背拉链,抽掉项圈般的皮带。 周繁辉不恼反笑,舒适和得意交杂,“维奇啊,不怪你,来得刚刚好,你把你阿嫂带去茶园透透风。” 第20章 陈佳玉匆忙整理仪容, 出到走廊再见钟嘉聿,对方已经恢复如在客厅时虚浮的目光,视线焦点可以落地她以外的任何一点。 他的冷静提醒她清醒,陈佳玉不忘回头朝书房里的老男人微笑, “叔叔, 那我走了。” 钟嘉聿仍旧一副谦恭的模样, 略躬身道:“老板, 我送阿嫂走了。” 周繁辉身心俱慰,含着雪茄也含不住笑意,朝他们扬扬手。 高跟鞋轻敲着木地板, 每一声碎裂的都是陈佳玉早已龟裂的尊严。那层朦朦胧胧的遮羞布彻底撕烂, 她和一个年长十五岁老男人的肮脏关系彻底暴露在钟嘉聿眼前。想象尚有修改的余地, 事实摆在眼前, 毫无转圜的可能。所见比所想更为真实与深刻, 见过之后, 又留下经久不散的回想, 两两交叠,反复不息,加倍了一个已知事实带来的冲击性。 主楼到佛堂的连廊, 好像延长了数倍, 陈佳玉走了许久才到。钟嘉聿一路跟在她后方, 又像一直不在, 高跟鞋空洞的声响湮灭了他的足音。 烟仔趴在门口, 慵懒眯他们一眼, 不远处躺着那只褴褛的小老鼠。 出到停车坪, 陈佳玉正要走向副驾座,钟嘉聿长腿加速, 先一步打开了司机后方的车门。 钟嘉聿照旧没有看她,只是做了一个往里请的手势。 陈佳玉丧失任何反驳的劲头,微微低头,像留意脚下碎石,跟他擦肩而过,上了皮卡后座。 如果上一次坐皮卡的氛围能延续,陈佳玉本可以搭讪,“你的车竟然还能修好”“那么多弹孔怎么修的”“有没有换成防弹车”等等,她相信他不会拒绝回答,会给出丰富的答案,缓解短途车程的无聊。 可惜任何愉快的想象都随着嘭的一声,像车门一样关上了。 陈佳玉的心脏跟着车身微微震动,发麻涩痛。 钟嘉聿坐进来,一言不发系了安全带,启动皮卡。 陈佳玉呆在他的后方,椅背隔档他的大半背影,连后视镜都没有内容,本是两个人最好的状态,她自虐一般,挪到了另一侧。 那双深邃而复杂的眼眸如实呈现在后视镜,眉头紧蹙,钟嘉聿不曾给过她一个眼神。哪怕车轮压到小石头,车身微震,他的眉头动也不动,侧颜依旧紧绷。 陈佳玉忽然觉得自己挺下贱,泥地里滚了一身泥巴,还想着往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身上贴。 她往窗户上支着左肘,托腮凝视窗外。 雨后阳光热度不减,旋即刺红了她的双眼。 陈佳玉的右手从手袋摸索出太阳镜,低头戴上,周围镀上回忆的灰色,模糊了他的不快,钝化了她的痛觉。 皮卡抵达茶园,陈佳玉在钟嘉聿停车后便先行开门下车。 地处泰缅边境,周围有其他观光农场带动游客量,观光楼生意尚可。时过晌午,正是太阳炽烈之时,餐厅积了一些避暑闲坐的游客,令她好奇钟嘉聿一个非专业人士如何打理生意她本来有机会可以询问。 陈佳玉径直往楼里走。 “欢迎光临。”临近的服务生以泰语问候。 陈佳玉潦草点头,扫视一圈在一楼找不到空位,跟此时心脏一样满档,鼓囊得反胃。 “楼上。”熟悉的不止中文,还有嗓音,钟嘉聿跟了上来。 这是他跟她讲的第一句话,简要的指示来不及品味感情,或者是没有的。 “喝什么?”钟嘉聿若是服务生,此时态度恐怕会打烂饭碗。 陈佳玉的目光在他锁骨一下,避开那双深沉的眼眸:“我要一杯清茶。” 服务生开始悄悄张望,眉来眼去,尤其柜台里面靠得近的几个,已经窃窃私语。 待钟嘉聿走进,柜台气氛隐形沸腾,胆大的被没胆的戳腰撺掇,腆着脸促狭地笑:“老板,那是阿嫂吗,长得好美啊!天仙下茶园一样!” 钟嘉聿不知怎地唇角动了动,他人无法读懂的自嘲变成了讥嘲,笑话他们没见识似的。 “你们叫她阿嫂,我也叫她阿嫂,懂了吗?” 原来是大老板家的阿嫂。 服务生梗了下脖子,一副受教的鸡仔样,“懂了老板。” 钟嘉聿恢复常态,“送一杯清茶上去。” 服务生斟酌道:“老板,清茶只要一杯吗?” “再配些点心,你们关照好阿嫂。” 说完,钟嘉聿转身走出观光楼。 二楼视野颇佳,开阔而辽远,一垄垄茶树经早上暴雨冲刷,在阳光下鲜翠欲滴,格外耀目。 陈佳玉挑了一处落地窗边的吧台,坐上高脚凳,摘下墨镜。 “阿嫂,您的饮品和点心来了。” 送餐的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利索地将清茶和山岭造型的抹茶蛋糕摆到陈佳玉眼前。 都是一人份。 陈佳玉不禁别过身,刚才上来的旋梯口并无熟悉的身影。 女孩很机灵道:“老板刚刚出去了。” 她的愣怔一闪而过,挤出笑容点头,“谢谢。” “阿嫂,您慢用,有什么需要您举手我们马上来。” 女孩抱着托盘致礼退下。 陈佳玉挑的位置也不太好,旋梯上来一时失了方向感,没选在皮卡停车那一面,只听到引擎轰隆,无法分辨是否是皮卡。 隔开冷静也好,他们本就不该见面,开头是,现在更是。 她就是一道腐烂的伤口,既然招惹细菌,又释放毒素。 陈佳玉双手撑着额角,往吧台靠了好一会。 如果换成是其他保镖,她肯定悄悄谋划新一次的逃亡。但面对钟嘉聿不行,她不能连累他,如果她凭空消失,周繁辉会唯他是问,会处理第二个“钳工”。 不知道钟嘉聿离开时,她是否还神志清醒,他能否赏她一张“挂票”,一起捎走她…… 不一会,引擎声再起,丰田灰皮卡停到了陈佳玉这一面。 钟嘉聿下车,再拉后座门。 有一瞬没见落客,陈佳玉一颗心提起,害怕他带来一个真实的“莱莱”。她下意识在等待他同等的心理“惩罚”。 没人下车。 千里摇头摆尾蹦下来, 钟嘉聿推上门,抬头扫了二楼一眼,应该在看她。这一面不朝阳,他的眉头不知自然蹙起还是从未舒展,阴阴郁郁的。 陈佳玉受到召唤一般,拎着手袋下楼。 近墙脚的花丛边摆了一只狗碗,服务生加了比手掌大的一块冰,千里就在楼宇的阴影里叭叭猛舔。 陈佳玉没戴太阳镜,皱着眼睛走到它身旁,叠了裙子蹲下,伸出手掌小心翼翼触碰它的长毛相对烟仔来说然后盖到了温暖的皮肤。 “千里,还记得我吗?” 千里扭头转身,兴奋而急促哈着气,微凉的鼻尖蹭上她的手背,舔了她一口,热乎乎往她怀里拱。她避了避,皱起鼻子含笑捧着毛茸茸的脑袋摆回狗碗的方向。 “快吃你的冰。” 冰块的凉意仿佛一丝丝往鼻尖钻,陈佳玉鼻头酸涩难堪,流泪又太矫情,心里拧成一团。 以前尊严扫地,即使有第三者目睹,不过是些跟周繁辉狼狈为奸的陌生人,眼光无足轻重。钟嘉聿不一样,既是见识过她正常一面的旧识,又是住在她心上的神。她在意他的看法,痛苦和快乐便主动交由他主宰。 周繁辉带来的痛苦是正面摧毁,钟嘉聿只需一个漠视的眼神便能令她心如死灰。 户外热浪逼人,香烟味道蒸腾,陈佳玉莫名有些熏眼,想回茶餐厅呆着。她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久蹲眼花,踉跄一下,乱抓空气的手,抓到一只真实的大手。 “小心点。”钟嘉聿好生扶稳她,另一边夹烟的手同时避开。 陈佳玉抬眼,今天第一次四目相对,她的茫然对上他的关切,熟悉的气氛似乎激活肌肉记忆,交缠的手忍不住缠绵 钟嘉聿仓促捏一下她的手背,才松开,“回去坐着,天阴再出来。” 陈佳玉便在这小小的力度里悄悄松弛,傍晚启程,钟嘉聿照旧为她打开后座门时,她自顾自坐到副驾。 钟嘉聿顿了下,没说什么,回头招呼千里上车,才推上门。 皮卡上路,落日柔和,钟嘉聿之前眉头的紧绷,逐渐释放在飞飚的车速,车窗半降,燥风猎猎,双耳嗡然。千里在突变的气流紧张吠了两声,意外松懈了一直紧张的气氛,陈佳玉给逗笑了。 钟嘉聿抽空看了她一眼,跟观光楼前的捏手一样明显,沉默的笑意一如感情深沉。 他的正面反应便是一剂甜口良药,疗愈她的伤口,陈佳玉禁不住又笑了两声,喜忧参半,双目泫然。 皮卡维持飞快又平稳的速度,奔驰在空无一人的绿野阔路,偶尔超过的车辆反而激起钟嘉聿的好胜欲,皮卡开成了赛车。 夏风捎走陈佳玉的泪意,只剩下燥烘烘的笑容。她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皮卡一直开到天荒地老。 一阵手机铃声忽然打断了车厢难得的平和,持续不断,聒噪不已。 钟嘉聿放慢了车速,欠身左手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愉悦。 陈佳玉笑意收敛,表情凝固。钟嘉聿猛地将车拐到小路口停下,换到右手接起电话。 “喂,老板。” 那股不祥像透过手机通话打进车厢。 千里莫名其妙呜一声。 钟嘉聿说:“在送阿嫂回去的路上了。” 不止是黑洞,还是催命符。 钟嘉聿的左肘随意搭在扶手箱,赤露的手臂忽觉异物靠近,还未转头,陈佳玉像之前逃亡一样靠过来,又比之前靠得更近。陈佳玉搂住他的胳膊,下巴垫着他的肩头,呼吸温热,裹着他的耳朵,像要说悄悄话。钟嘉聿下意识抬手要按住她,但那只柔软的小手跟蛇形过他的手腕,第一次果断扣住他。 他放弃其他可能性,手心对手心,与她紧紧相扣。 左耳濡湿了。钟嘉聿以为是吻,轻含慢吮的触感,气息深钻的撩拨,是手指无法比拟的微润。当湿意沿着耳背滑落,他才知道还有陈佳玉的泪。 右耳是周繁辉的咄咄逼人,“你阿嫂下午有没有搞事?” 一边是泣露玫瑰,一边是无情枪口,左右两重天,如火似冰夹击着他,钟嘉聿的灵魂撕裂成两片,一片溺在温柔乡,一片与恶魔交火。 很乖。 钟嘉聿咽下唇边的两个字,滚动的喉结是欲望也是冷静,“没有。” 有。 湿漉漉的,包裹住他的左耳垂。 “太阳太晒,阿嫂大部分时间在观光楼,天阴了出去转一圈,高跟鞋走不远,就上车了。” 右耳的声音说:“果然女人还是要管,给点教训这不就听话了。送回来吧。” 钟嘉聿垂下右手,通话被挂断后屏幕不一瞬熄灭了。 左耳细细碎碎的触感,变成了湿润而战栗的哀求,“嘉聿哥,你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吧。” 十指相扣的手没有丝毫松懈,钟嘉聿转头望住那双楚楚涟涟的小鹿眼。 “就算前面是一条死路……” 陈佳玉伏在他肩膀上,一滴热泪沿着他的锁骨滑进衣领,终于在彻底变凉前,抵达他跳动而温热的胸口。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们的时间向来有限,七年前的七日,七年后的一瞬,需要许许多多的瞬间,才能拼凑出一段正常的感情。但短暂的时光里压缩了生与死的重量,每一分每一秒尤为珍贵,放大每一份细微的快乐,往往一个默契的对视便签下心灵契约,一次主动的肌肤触碰便交换相守承诺,唯有如此才扛得住肩上的重压。 孤独在这一刻的虔诚中终结。 “好。” 钟嘉聿往储物格顺手搁下手机,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揩去几颗泪珠,更多冒了出来。 “我送你回国。” 钟嘉聿揽过陈佳玉的肩膀,深深吻住她,带着欲望与掌控,缠绵又强势,泪水滑进交缠的唇舌,消弭了她的战栗,一如清茶苦后回甘。陈佳玉按着他年轻的胸膛,也会是她坚硬的盔甲,身体仿佛注入一股活力,每一个细胞久违地苏醒、沸腾。 钟嘉聿和陈佳玉将同名的缘分与奥义附着到肌肤之上,他们本该相生相惜。 沉默的狼狗成了最忠诚的见证人,千里一瞬不瞬地注视这对没有负罪感只有危机感的偷情男女。 皮卡窗户未闭,车厢温度冷热不均,冰火夹攻,一如他们将面临的未来。 在看不见的远处,咔嚓一声,一台长焦相机被按下快门键。 第21章 “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皮卡后座, 陈佳玉靠在钟嘉聿怀里,枕着他的肩窝,他环住她,双手捏住她的两只, 右手拇指偶尔摩挲她腕部的两道疤痕。 千里被安置到了副驾座, 勉强充当岗哨。 “十分钟。” 钟嘉聿说, 还是刚才他狂飙挤出的时间。 再磨蹭下去, 恐怕引起怀疑。 钟嘉聿拉过她的右手,低头逐一吻过两道疤痕,“还疼吗?” 温润的触感像祛疤膏, 抹平陈佳玉心里的皱褶。 她无端泫然, 却不敢抬头, 不敢撒娇说不想回去, 钟嘉聿的压力已经超出负荷。她只摇摇头, 发丝磨蹭肩窝作响, 单调而寂寞。 “看着就疼。” 钟嘉聿轻佻时一股亦正亦邪的吸引力, 认真的柔情竟也能溺死人。 陈佳玉想起旧事,“你背上的伤口跟我是同一个医生缝的?” 钟嘉聿淡笑,“你听到了。” 失血送到医院时, 陈佳玉昏昏沉沉, 跟浅睡的人差不多, 视觉主动屏蔽了, 听觉还在。 “我能看看吗?” 托词的理论根基很强大, “哪有第一天就看男人的身体?” “第一天”的标识耐人寻味。他们很难界定彼此的关系, 交换了誓约, 有了浅层的肌肤之亲,情况特殊, 无需像普通情侣一样对外介绍彼此,甚至避免使用惯用称呼,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是他的女朋友。 他们的感情开始加深,身份还禁锢在老地方。 “你都看过我的。”陈佳玉身心松弛,一不小心说错话。 她明明想说在更衣室那一次,他也看过她半裸的后背。 陈佳玉难堪的过去会是他们的一根肉中刺,无论如何无视,无论时间过去多久。 钟嘉聿的滞涩一闪而过,陈佳玉将自己吓慌了,下意识的道歉被他堵回嘴里,钟嘉聿总能精准捕捉到她的情绪。 他吻着她,搅弄着她的舌尖,拉过她的右手,从衣摆探进他的后背,引领她描摹相似的疤痕,又比她两道首尾拼起来还要长,不知道藏着一个怎样血腥的故事。 陈佳玉不禁潸然泪下,为他曾经受过的伤,为不小心刺痛彼此。 钟嘉聿吻去她的眼泪,抚干余下的零星痕迹,“好了别哭,等下露馅。” 陈佳玉挤出笑,郑重点头,帮钟嘉聿检查脸上或衣服有没有哪里蹭到口红或者粉底,自己补了妆,然后说,该回去了。 这句话只能由她来说,像上次在他的小楼养伤时一样。 一路陈佳玉都觉得金三角只是一个华丽而冒险的梦境,惊险又刺激,但终究会平平安安醒来。 皮卡即将抵达周宅,遇上周繁辉的车,让了一道,跟在后头进了停车坪。 陈佳玉挨着左侧窗玻璃,便瞧见防弹的陆地巡洋舰正朝烟仔驶去,不由失声轻叹,幸好车速不快,烟仔机灵逃开,只是来不及叼上黑乎乎的玩具。 皮卡刚停稳,不待钟嘉聿亲自开门,陈佳玉便下车走向陆巡。 车尾躺着钟嘉聿送的小老鼠,已经压成了“鼠片”。 钟嘉聿走近,循着她的目光也发现了。 “在这看什么?” 周繁辉的声音突如其来,陈佳玉和钟嘉聿来不及交换眼神,更别说商讨小老鼠的“后事”。 “老板。”称呼将一切梦境拉回现实。 陈佳玉轻轻叹气,“烟仔的玩具不小心压扁了。” 周繁辉不耐,“谁?” “猫……” “那只小畜生还有名字。” 周繁辉眼神扫到皮卡副驾座探出的狗头,一副“那还有一只大畜生”的厌嫌,头也不回往如意门走。 陈佳玉只得跟上,回头借看“鼠片”扫一眼钟嘉聿,立体的面容已然模糊在四合暮色中。 这只小老鼠说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也不为过,关系突破的第一天就夭亡,总觉得不是吉兆。 “我再送你一只。” 钟嘉聿能对陈佳玉讲这句话时,已经是三天后。他开着皮卡再度把她接到茶园。 后座的陈佳玉摇摇头,“再买也不是原来那一只。” 后视镜出现钟嘉聿打量的双眼,正巧跟她对上眼,对比三天前的漠然,陈佳玉心情稍霁,探身把手袋甩到副驾,从扶手箱爬进前座。 钟嘉聿只喂了一声,减缓车速,没喝止她,“换这身衣服,早有准备?” 陈佳玉今天换了一身打扮风格,平底单鞋,蓝色牛仔裤,淡紫短款修身短袖,一截玉腰将露未露,风情不减。 她稳稳坐进副驾,翻下遮阳板,欠身整理衣摆,扭头朝他嫣然一笑,满脸明媚终于对得起二十五岁的风华正茂。 “安全带。”钟嘉聿再扫她一眼,提醒道。 “坐后面没系,一直没这习惯。”陈佳玉说罢别过身扣好安全带。 风声有异,是钟嘉聿又降下车窗,他左手往储物格捞过烟盒,摇出一根衔住,扔回原处再换火机。点烟时习惯性眉头微蹙,放了火机把烟交到右手。动作行云流水,有一副骨相匀称的双手做根基,再搭上一张英俊而亲切的脸,陈佳玉越看越着迷,竟痴痴低笑。待钟嘉聿眼风扫来,她便又矜持。 “你经常抽烟。” “这就管上了?” 钟嘉聿往窗外弹了烟灰,眼底多少有些油盐不进的轻佻。 这才是正常的钟嘉聿,冷酷中带着点亦正亦邪的顽劣,昨天的他和她都太过异常。 “谁管你,”陈佳玉睨了他一眼,这一刻的妩媚终于独属于钟嘉聿,“给我也抽一口。” 钟嘉聿将烟喂进嘴里,“给你抽二手烟。” 陈佳玉欠身摘了他唇上翘起的香烟,娴熟地吸上一口,朦胧白烟晕染了笑意,如坠美梦一般。然后她将“三手烟”送回钟嘉聿唇间,顺道亲了下他的脸颊,下意识确认没留唇印。 钟嘉聿夹着烟扶着方向盘拐弯,“一会正好教你开车。” 陈佳玉旋即领悟他的用苦良心,前两次逃脱她既没车也不会开车,除了搭车寸步难行,能到清莱和大其力已经着实不易。去往更远的故乡,她必须得有车技傍身。 她隐隐来劲,“好。” 皮卡没上岭顶,绕到茶园另一侧与观光农场之间的一块空地。泥地待开发已久,周围荒草半人高,暂做停车坪用,只停着寥寥几辆附近村民的车。 钟嘉聿给陈佳玉介绍基本开关和操作,便让她实操。 陈佳玉许久没有好好专攻一门技术,听得比备考还认真,本身就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姿势稍显生硬,好歹慢慢悠悠启动了皮卡。 钟嘉聿靠在扶手箱上,偶尔在打弯时给她调整方向盘。那只指型漂亮的手一定是顺着她的小臂往上滑,抚过细腻柔滑的肌肤,与她手背重合,五指隐然扣握。 陈佳玉哪怕看左后视镜,也做不到像他开车时顺道看她一眼。她一直紧张注视挡风镜,撇了下唇角,“你好像不想让我好好开车。” 手背力度加大,耳旁温热气息更为逼近,时刻扰人清净。 钟嘉聿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散漫,“这点诱惑就受不了,怎么专心开车?” “哪有乘客骚扰司机。” 陈佳玉皱了皱鼻子,一提专心习惯性坐直,几乎抱着方向盘看路,还没适应靠进椅背舒舒服服开车。 衣摆自然提起一截,细腰毕露,玲珑有姿,牛仔裤没系皮带,在后腰豁开一叶空隙,黑色内裤若隐若现,美好又性感。 “啊” 陈佳玉微凉的后腰乍然盖上一片温热,仿佛低温熨斗摩挲着,又比熨斗柔软,带着往下的势头,自然而果断,当之为归宿一般。 皮卡车头不由飘了一下。 “枪口顶住你都要给我专心开车。” 男声磁性动听,一如既往的轻佻,威胁都成了勾引。 陈佳玉双臂爆起鸡皮疙瘩,“你真的、很坏……” 坏种吹了一下她的耳朵,“喜欢吗?” 皮卡猛然一顿,是陈佳玉踩死刹车,两人齐齐拜佛。然后,她别过身,双手捧住钟嘉聿的脸颊,狠狠吻住。 钟嘉聿顺手拉杆驻车,回应她 手机提示音短促一响,中断刚刚起头的旖旎,他们默契又迅速从对方身上弹开。 钟嘉聿以她看不见屏幕的角度看了眼手机,眉头紧蹙,阴云罩脸。 陈佳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声音不由发紧,“又是他?” “不是。” 简单的回复无法弥补前头的氛围,车厢的激情烟消云散。 陈佳玉有太多疑问,却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女朋友问出口。哪怕寻常偷情,双方都能开诚布公,一起做好保密工作。她只能单方面向他输出情报。 “不是应该说,”陈佳玉模仿他的冷漠口吻,“就算是他你都要给我专心开车。” 钟嘉聿要笑不笑收起手机,手掌回到诱惑的原处,深度有增无减,“小聪明,学得还挺快。罚跑十圈,开车。” 结束今天行程,钟嘉聿把陈佳玉送回周宅,驱车前往老地方。 “怎么突然找我?” 钟嘉聿摘下墨镜,向中年人熟悉的背影走近。 以前他定时联系“家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很少让人操心。而且距上一次碰头没过去几天。 老闫转身,待钟嘉聿快到跟前,忽然前进两步,二话不说就给了他肚子一拳。 这样简单的陷阱钟嘉聿不至于防不住,到底还是对熟人卸下防备,熟人偏偏是他师傅,姜还是老的辣。 钟嘉聿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咧嘴倒抽气,表情扭曲而狼狈。 不必问为什么,闯祸的坏种心里有数。 只是没料到如此迅速。 钟嘉聿刚直起腰,就被老闫用平板大小的信封扇了一巴掌,痛感很浅,教训很重。 “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好事!”老闫将信封甩他身上,前所未有地暴怒,一如苍老的狮王。 钟嘉聿顺手接了信封,拉出一张较手掌稍大的照片,极限拉近的镜头浮着噪点,却无法模糊主体内容:熟悉的皮卡挡风镜框出一对打扮年轻的男女,他们正在热吻。 “你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 老闫愤怒地戳着照片上的女人,力度透过薄薄的相纸打在钟嘉聿的手心,和心底。陈佳玉的脖颈多了几道指甲印,似乎跟真实的勒痕毫无二致。 钟嘉聿缄默不语,还退开避过老闫想纠他领口的手,一系列举动无疑火上浇油。 老闫史无前例地指着他的鼻尖,低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张照片要是交到上面,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处分吗?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这会是钟嘉聿勾结毒贩同党的铁证,重则会视为变节开除出警察队伍。 钟嘉聿太阳穴青筋隐动,也在压抑,“我要是见死不救,死了都没脸去见我爸妈。” 那个禁忌的词眼无疑刺激了中年男人,老闫戳着钟嘉聿执拗的胸口,“你也知道会死?!你是警察,你有任务,不是圣父见一个救一个。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想让你出来吗,除开你是钟家独苗,没对象没结婚没孩子,嘉聿啊,是因为你会心软。仁慈是一个优点,但毫无节制的善良会害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刚实习那年你带了谁回家吗?” 年轻而厚实的肩膀震了震,钟嘉聿的意外转瞬即逝。 老闫怒道:“家属院多大点地方,打听不出名字还打听不出长了几只眼睛吗,你还不至于在街上随便捡一个陌生女人回家。” 钟嘉聿要给老闫敬烟,被狠狠唾弃了。 “她到底哪点值得你拿命去勾搭?” 老闫不抽,钟嘉聿也没有抽的道理,默默收起烟盒。 “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愿意保密,省去我一番功夫解释和警告,不是挺好吗?” 老闫恨铁不成钢,“你说的这些,你的哪个队友没做到?小棉没帮你保密吗,小棉还帮你放风!我|操|你大爷!小棉放风就是方便你泡妞?!” 泡妞说得客气,在老闫眼里,钟嘉聿恐怕等同通奸。 钟嘉聿反射性看了眼照片,厉小棉的取证能力向来是师太级别,只是没想到他也有变成嫌疑人的一天。 “厉小棉是出生入死的师姐,是最忠诚的队友,陈佳玉是、即使知道她跟别人有过糟糕的关系,我还是想要她。” 老闫冷笑,不无嘲讽:“上一次你说你心里有数,原来她就是你那个‘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是个情种。” 事已至此,钟嘉聿便顺着他的话开诚布公,一次性说完:“我已经答应完事之后送她回国,这个‘情种’是不是够称职了?” “你他妈想都不用想,你只有一条路,就是跟她断了,在情况恶化前赶紧止损。” 老闫攥紧的拳头又松开,毕竟是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此中利害不必多言钟嘉聿也心知肚明。说再多也是车轱辘话,老闫扔下最后一句,反常地先行离开。 钟嘉聿就近坐到台阶,支开两条长腿,单手点了一支烟,手腕垫着膝头,垂眸静静盯住照片。 临近傍晚的废弃化工厂寂然无声,化学试剂污染了这片土地,连老鼠也不屑光顾。 身后楼梯传来足音,步频与轻重带着一股双生子般的熟悉感,钟嘉聿没有回头。 “从哪个旮旯拍的?” “凑巧,”厉小棉站到他旁边,“超了你车,等了一会没见上来,刚好拐进小路就有一棵树,就是顺便试试我的新设备。” “槟榔树都难不倒你。” 钟嘉聿的揶揄给自己换来一记爆栗。 厉小棉厉色道:“你该庆幸是我。” 钟嘉聿深深抽了一口烟,目光依旧粘住照片,“要是周繁辉的人,这就是遗照。” 白烟轻吐,朦胧了年轻男女的轮廓,某个恍惚的瞬间,照片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厉小棉不想灌输大道理,只哀痛叹息,“你自己烧掉。” 钟嘉聿的拇指按在大概是陈佳玉腿部的地方,不住摩挲两下,“留有底片吗,回头发我一张。” 厉小棉罕见的笑意令人齿冷,“唯一一张在你手里,有本事你以后自己拍。” 厉小棉大步走向老闫离去的方向,跟轮岗放风的老闫汇合。 老闫仿佛苍老了十岁,“这段时间盯紧点。” 厉小棉踌躇片刻,最终咽下所有,简单应了句“明白”。 钟嘉聿掏出火机,点燃一角,火舌先舔舐有他的那一侧,烈火中的亲吻越发缠绵窒息。 手机蓦然惊响。 钟嘉聿扔掉照片,起身掏出,“喂,老板。” 火苗安静又猛烈,温和又残忍,昨日的他已从合照里消失,独剩陈佳玉孤零零的一半。 “是,现在马上回去。” 钟嘉聿和陈佳玉第一张特别的合照转瞬化为灰烬,燥风吹过,四散无归。 钟嘉聿给厉小棉发了一条消息,一如既往“xxff”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他跨过零星残余,走向属于张维奇的皮卡。 周繁辉叫钟嘉聿同他一起去赌场,他以为座驾会是防弹陆巡,没想到周繁辉直接上了他的皮卡。 “低调一点反而更安全”周繁辉说。 眼前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同龄人中已属保养得当,鱼尾纹和鬓角偶见的银丝还是出卖了他的苍老。 周繁辉就坐在陈佳玉坐过的副驾,钟嘉聿在这里吻过陈佳玉,这里已毁合照的“犯罪现场”。 钟嘉聿作为一个警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嫌犯喜欢重返犯罪现场”的心情,心里竟泛起一股诡异的兴奋。 钟嘉聿和周繁辉原本就是互为嫌犯。 他心情古怪地笑了笑,“老板所言极是。” 第22章 皮卡停稳在赌场门口专用停车位, 其貌不扬,除了招揽客人的赌场专员,基本不会引起额外注意。 刚好今天存在额外因素。 黑蝎子是门口人头中的领头,目光敏锐扫向每一辆来车的司机, 恰好锁定了钟嘉聿。 “张老板, ”她没上前迎接, 满脸尖酸与刻薄, “什么风把你吹到了湄公河对岸?怎么没把你老相好带过来一起玩?” “老相好回老家了,这不过来碰碰新机会。” 那波诡异兴奋的余劲仍在,给深入龙潭虎穴的钟嘉聿提神醒脑, 他脸上的气定神闲令敌手望而生怯。 黑蝎子顿感不妙, 不知钟嘉聿哪来的春风得意。 下一瞬, 她的疑惑揭晓答案。 皮卡副驾门推开, 周繁辉迈步走来。 黑蝎子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热切谦恭, 态度仿若迎接太上老君, “老板,终于等到您过来,怎么不让我派车接您呢?晚上一路过来不安全, 至少也要带上保镖啊。” 自从不能称呼辉哥, 她一口张老板一口老板, 顿显不伦不类。 处理完钳工风波之后, 黑蝎子再没见过周繁辉光临赌场, 当真被打入冷宫似的。据闻钟嘉聿在周繁辉允许下接触赌场的人, 看上去有提拔的可能, 今天周繁辉独独带他,不见橡胶园话事人, 甚至没有保镖,可见一斑。钟嘉聿的势力像恶性肿瘤越长越大,当真成为她的心腹大患。 周繁辉朗笑道:“我们小玉说得没错,一般保镖比不上张维奇,有他在,我还有什么不安全。” “怕就怕在”黑蝎子字斟句酌,眼风意味深长扫过钟嘉聿,又仓促收回,笑道,“是我多虑了。” “什么时候学会说一半留一半,”周繁辉神色莫测,“你跟维奇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黑蝎子老脸紧绷,挤出一丝笑,“当然没有。” 钟嘉聿风轻云淡,“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谢姐应该是比较谨慎,担心老板的人身安全而已。” 黑蝎子才他妈不稀罕狗叼张维奇的美言,心里翻着白眼,面上还尽着半个东道主的礼仪,“老板,里边请。” 周繁辉多吃好些年的米,岂能看不出黑蝎子的心思,敲打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人不要窝里斗。看看今天金三角,混乱血腥,谁能说跟六十几年前的内斗无关?” 黑蝎子只能作出受教的样子,略颔首,展现下属该有的谦逊。她要领周繁辉从内部专用电梯走,周繁辉抬手道:“就走大厅。” 一楼赌场入口处摆放的老虎|机在此地已显小儿科,真正的刺激还在一张张赌台上,赌客们赌兴正浓,一掷千金,精神状态颠簸起伏,混乱堪比大甩卖现场。大厅人声鼎沸,乌烟瘴气,混杂着男人的汗味和烟味,有人大笑有人哀嚎,每一瞬间都能遇见天堂与地狱。每一层有每一层的门槛与玩法,越往上走越为高档,气氛也越发危机四伏。 周繁辉神秘又亢奋,“别看我们赌场规模不如对岸的蓝盾,每日的流水那是非常的可观。” 钟嘉聿隐隐感觉准备触碰到话题的核心,果然周繁辉话锋一转,焦点落到他身上。 “维奇,你猜这个数字有多少?”周繁辉双目炯炯,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钟嘉聿淡笑一声,“老板如果问我茶园的数字,我可以毫不犹豫答上来。赌场是谢姐的地盘,恐怕还是她比较清楚。” 黑蝎子右眼皮不祥地跳动。这个话术并不陌生,当初她准备加入赌场前,周繁辉也曾跟她发过一模一样的邀请。 周繁辉当然不是让黑蝎子公布月报的意思,兴致勃勃继续跟钟嘉聿说:“我让你猜,你就大胆地猜。猜多猜少,我还能笑话你吗。” 钟嘉聿略一琢磨,凑到周繁辉耳旁,说了一个数字。 周繁辉哈哈大笑,满脸自得,“维奇还是保守了,可以大胆翻上一倍。” 钟嘉聿已经加上了一些可能“隐形”收益,但还是低估了周繁辉的野心。他的震惊不必伪装,但马屁还得花一点心思包装,把周繁辉捧得飘飘欲仙,才道:“老板,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如果可以借鉴到茶园……” 周繁辉伸出食指,隔空敲敲钟嘉聿的鼻尖,关子卖到底,“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钟嘉聿的求知若渴也无需掩饰,周繁辉等的就是年轻人这股血气方刚的冲劲,而钟嘉聿恰好又拥有处事不惊的稳性,实属难得。 送走周繁辉之后,黑蝎子臭着一张脸,狠狠踹翻了跟前的一张椅子,在场手下个个似鹌鹑,缩头缩脑,无人敢动。 “狗叼张维奇,就这狗叼也想跟老娘争位,老娘要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瓜刨,万万,”黑蝎子雷声一出,其中两个鹌鹑立时出列,一个龅牙,一个圆润,“你们两个,给我好好盯紧张维奇,什么时候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给我查清楚了回来报告!” 尚未开放的拳击工作室响起嘭嘭拳声,拳风紧凑,节奏猛烈。 厉小棉不咸不淡说:“你已经找到新的寄托,怎么还不肯放过我的沙袋?” 钟嘉聿照旧连击数下,缓了一口气才搭茬,“两回事。” 厉小棉冷笑,“你这叫饮鸩止渴。” 钟嘉聿的拳头明显不耐,“她在你眼里就是蛇蝎美人?” “我以为你会跟‘家里’说,”厉小棉夸张模仿他不要命的傲气,“‘我就喜欢她长得漂亮’。” 钟嘉聿给逗乐,呼吸紊乱,不得不歇一口气,内容里有着厉小棉模仿不来的张扬,“我不否认这一点,她的长相确实合我心意,不然不至于隔了七年一眼就认出她。你可以看出我肤浅,但我不能把肤浅直接说出来。” 厉小棉真心实意翻白眼,“得,说着都来劲了。” 嘭嘭嘭! 钟嘉聿神色坚毅,肌肉勃发,挥汗如雨,每一拳都在为一个全新的目标积攒力量。 “我猜应该快了。” 片刻后,钟嘉聿扶着沙发喘着气说,“快结束了。” 厉小棉愣了一愣,旋即发笑,多少有些讥嘲。 “这才开始没多久,周繁辉让你接触‘关键’业务了吗?” “都快了。”经验成为笃定的筹码,钟嘉聿再度强调。 厉小棉将信将疑,拐弯抹角说出最严厉的一句话:“俗话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我看你是不是差不多?在这边呆久了,太想过回正常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以致影响判断?” 嘭嘭嘭! 钟嘉聿再度击出一套组合拳,“你尽管看着,但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厉小棉抱臂,金刚怒目,“别又叫我放风,我会眼瞎。” 钟嘉聿脱了拳套,拎过毛巾潦草擦脸,擦淡了笑意,淡不去的是那股骨子里的不怀好意。 “抱歉,”当然没有任何歉意,“确实是放风,不过不是替我们” 瓜刨和万万上工第三天,大白日的哈欠连连,他妈的张维奇的生活太无趣了,每天带着狗往返茶园和住处,像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仔,没有一点娱乐活动。 这天,目标人物的路线终于有所改变:张维奇接阿嫂出来了。 瓜刨和万万不远不近跟住张维奇的丰田灰皮卡。 瓜刨龅牙,沉默也时“合不拢嘴”,像随时随地流口水,一谈起阿嫂,就像一条淌着哈喇子的发情狗。 “我老婆要是有阿嫂的一半美,我都不放心她跟张维奇这样的男人走一块。” 万万摸着三天没刮的糟糕胡茬,“这你就不懂了吧,男人再帅,没钱有个叼毛用,张维奇虽然比我们有钱,比起老板他算个叼毛,给你越南盾和美元你选哪个?” 瓜刨毫不犹豫,呵呵笑:“当然是美金好!” 万万忙叮嘱他,“减点速减点速,不要靠太近被发现了。” 瓜刨迷糊道:“今天看样子不是去茶园……” 钟嘉聿和陈佳玉到了一家宠物诊所,她毕竟托词说给烟仔买化毛膏,戏要做全。 周繁辉这些天电话不断,异常忙碌,找保镖一事又耽搁了,她刚巧能钻空子。 钟嘉聿说今天要带她去一个秘密的地方,显然不会是宠物诊所,也不是她逛到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商场服装店或美甲店。 瓜刨和万万差点站着也能睡着。 “出来了出来了!”万万摇醒瓜刨,这家刚开业不久的服装店囊括了男装和女装,面积比其他店大,阿嫂进了男女通用的更衣室,张维奇在入口守着,他们被盯了两次,不得不退出门口斜对面候着。 他们鬼鬼祟祟跟上那一对隔着一米远的背影出了商场大门。 瓜刨狐疑道:“他们不拿车吗?” 万万拿不定主意,“先跟着吧。” 幸好没跟多远,目标对象进了一个微妙的地方。瓜刨和万万面面相觑,齐齐到抽一口气,凉到牙疼胃抽筋。 “这这……”瓜刨磕磕巴巴,龅牙更加影响音效,“这怎么办?要跟谢姐汇报吗,还是” 万万眼冒精光,摸着微刺的胡茬冷静,“直接告诉老板张维奇是不是不用活了?会不会赏我们更多?” 瓜刨甚至发散到更邪恶的方向,如果他们威胁的是阿嫂,是不是可以像张维奇一样享齐人之福了? 阿嫂果然是阿嫂,黑丝长腿,袅娜软腰,不愧是男人的温柔乡,单单背影就秒杀路人,难怪老板为她疯狂,张维奇要是没有一点意动,不是性无能就是脑子有坑。 瓜刨和万万目睹熟悉的背影进了一间酒店。 瓜刨问:“我们要进去吗?” 万万收起取证手机,胸有成竹便犯懒:“不用,一起进酒店够他们解释半天。” 房门关上,陈佳玉来不及打量房间,视线遇阻,钟嘉聿一把将她压门板上,毫不迟疑吻下来,堵住她一肚子的兴奋与疑问。 这是陈佳玉第一次面对面站着拥抱钟嘉聿,他们的唇口、四肢和躯干紧紧相贴,感受着彼此的每一寸肌肤的律动,他的怀抱变得更为宽广深厚,令她迷醉在强大的安全感里。 夏日炎炎,酷暑难耐,瓜刨和万万等得口干舌燥,买了冰饮赌兴上头,还开了摊押狗男女多久出来。 后来谁也没押对,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一个小时之后,狗男女成双结对出来了,衣着未改,丝袜没破,可是脸变了! 他们不知道何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张维奇不再是张维奇,而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所谓的阿嫂,正面竟然、竟然是个人妖! 第23章 “先坐在那里别动。” 陈佳玉刚上皮卡后座, 屁股还未坐热时,钟嘉聿只瞥了一眼后视镜,便出声提醒。 “我们有两个小尾巴。” 陈佳玉乖顺安坐,不禁攥了下手袋, 想张望又不敢太张扬。她在尾巴的眼里应该是端庄的阿嫂。 钟嘉聿捕捉到她的紧张, 随口缓解氛围, “今天怎么穿丝袜?” 陈佳玉的正儿八经之下, 憋着三天份量的愉悦,只有离开周宅才有释放的机会。 唇角微扬,顾盼生姿, “好看吗?” 她鲜少有机会问出这一句话。 “一般。” “……” 陈佳玉别过头, 看窗外流动的绿色, 错落的居民楼, 远处莽莽群山, 实在按捺不住, 才偷瞥后视镜。 执拗的侧脸映进后视镜, 钟嘉聿特意扫一眼,与白眼相逢,“脱了更好。” “流氓!” 陈佳玉咬住唇, 咬不住的笑意从眼角和唇角溢出, 清淡又欢心。 钟嘉聿讲这些骚话时云淡风轻, 既无势在必得的油腻, 又不至于冷漠如套路, 勾引若有似无。她若贴近, 好像吃了主动的亏, 有一点不甘心,她若无视, 又可惜了调情的机会,叫她又爱又恨。 后边小尾巴紧盯,皮卡的前排和后排如隔楚河汉界。火烧不到她身上,陈佳玉放肆道:“今天这一身行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全新的,有本事你来脱。” “先给你买一套全新的备用,免得撕烂。” 钟嘉聿片刻不犹豫,令人怀疑他满腹妄念,表情依然无波无澜,吊起陈佳玉的胃口,又不给一个确切的说法。 陈佳玉一直沉浸在真真假假的猜测里,心火渐旺,偶然抚过耳背,触感都是他留下的回忆。 “你不要说大话。”她有些闹心,撒娇或指责也真假难辨。 后视镜中的双眼浮起明显笑意,比刚才稍为真诚,“我带你去一个秘密的地方。” 陈佳玉反而兴致缺,认定他在开玩笑,随口道:“你先甩开小尾巴。” “不用甩,”钟嘉聿口吻更为明快,“他们会自动走开。” 钟嘉聿当真复制一整套陈佳玉的行头,除了看不见的内衬部分,幸好每个采购的商店相隔不远。买鞋子时陈佳玉犹豫,挡了一下,“这个不至于吧。” “你听我的。”钟嘉聿把所有东西放进同一个袋子,提着跟在她身后一米,当真称职保镖。 然后,钟嘉聿示意陈佳玉去第一次接头商店的试衣间。 陈佳玉紧张得汗毛倒竖,不可置信凝视他,人来人往不便交头接耳,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读心能力。 “秘密的地方”不会就是试衣间吧? 钟嘉聿坚定地请她进去,自己随手拎了一件待试穿衣服当通行券,然后把袋子交给一个个头、发型和身材跟他差不多的陌生男人。 陈佳玉恍然大悟,愣愣注视复制出的阿嫂和张维奇离开服装店,身后缀着两条眼熟的尾巴。 做戏做全,陈佳玉去了一家美甲店,然后跟钟嘉聿来到这套比之前初见千里的小楼普通许多的房子,漆了红甲油的双手攀上厚实的肩膀。 钟嘉聿吻着她的耳垂和下颌,胡茬微微刺痒,是她喜欢的真实触感。 她仓促打量房子,面积不大,干净单调,朴素的装修唤醒了记忆,仿佛回到钟嘉聿家属院的小家。 钟嘉聿辗转到了她的脖颈,细致温柔,像敷了半圈隐形的药膏,涂抹时泛暖,离开后微凉,疗愈那些曾经触目惊心的勒痕。 陈佳玉有些透不过气,生理上是,心理上更是。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胸膛,钟嘉聿节节矮身,咬在离她心跳最近也最出挑的地方。 黑色布料藏住了暗色的齿印,藏不住的疯狂力度挤变形了她,每一口都带着爆浆的势头。 陈佳玉便掀他的衣尾,不住熨帖他一板整齐坚实的腹肌,年轻的生命力在她掌心流淌。钟嘉聿拎着领口一把抽掉了整件短袖,随手扔地上。 小时候陈佳玉觉得自己的癖好很变态,冬天喜欢除得只剩三角裤钻进被窝,享受大面积肌肤相触的美妙。 眼前的钟嘉聿就是这样一个诱惑的被窝,蛊惑她重温美好。 她无需再自己动手,钟嘉聿将她掉了一个面按门板上,拉开连衣裙后心的拉链,赤露的倒三角区域细如白瓷,柔韧有泽,如今独属于他。他利落捏开正后心的金属搭扣,松开她的禁锢,绕至前方兜住她。 陈佳玉心里触发了相同的情结,不由自主的心战全被他的胸膛吸收,取而代之是情动的战栗。她扭头回应他迫不及待的深吻,后腰多了一把蓄势待发的枪。 钟嘉聿曾教诲她即使枪口顶住也要专心,她做到了专心在枪口上,一遍又一遍体会那份刚中带柔的磨挲,不自觉挨得更近、更近…… 来不及开空调,酷暑的温度渗透进室内,蒸腾出荷尔蒙的迷魂香。 钟嘉聿用残存的理智将她横抱进卧室,摁开空调,毕竟他们不能有第二套替换衣物,他确实很想撕掉她的丝袜。 陈佳玉轻轻掉在抻平的被单上,另一份体温迅速压上来。她窒息,又食髓知味。钟嘉聿的腰堪比狼狗,哪怕只以双膝钳住,也能测量出优越的曲线与弹性。 钟嘉聿擦起了火,利索剥掉她黑漆漆的外壳,只留了黑丝和同色三角蕾丝。 当皮带金属扣相似的叮当声响起,陈佳玉转瞬即逝的惊惶无处可藏。钟嘉聿顿了顿,没着急解扣开锁,反而是一只细腻的小手争着完成动作。 异己的潮润弹到她的脸颊,粉与白相邻,同样细腻与脆弱,充了血越发嚣张,却是她不曾见识的规格。 陈佳玉的每一次发愣,都像往钟嘉聿心口捅一刀,偏偏他又不能向她示弱求宠,她早已遍体鳞伤自顾不暇。 “看着我。” 钟嘉聿单膝跪床沿,弯腰单手托起陈佳玉下颌,低头深深凝视那双无辜又风情的小鹿眼。 “记着我。” “嘉聿哥……” 陈佳玉小心包握他的绵骨头,看住那颗吐露的独眼之冠在虎口进退,体验特殊的手套感,突破阴影张口那一瞬,钟嘉聿梗在心头的微妙统统消散。他们看见彼此的痛苦,又只能各自体会与挣扎,幸好偷来半日,可以一同在简单的快乐里浮沉。 钟嘉聿扣住她的后脑勺,撩开扰神的发丝,轻轻别到小巧的耳背,一如在医院给她喂粥,只是换了俯视的角度,喂了质地相异的东西,不再软乎,一样黏稠,一样偶尔滑落嘴角。那双小鹿眼蒙欲醉,当明明白白仰视时,仰慕、倾心与依赖汹涌而来,钟嘉聿被封了无冕之冠。 承受不起爱慕的重量一般,钟嘉聿轻推一把,捧住她亲了亲,像一张封口胶将陈佳玉粘上被单。 小蕾丝拨到了一侧,束缚感强调了重点区域,每一份体悟瞬间放大,包括他眼里的复杂。 她的光洁是第三个人癖好与作品。 陈佳玉难过地撇开眼,膝盖大张等待他,却等来了他的脸庞。她暗暗一惊,耻骨处近乎挛缩,史无前例地慌张。一簇簇喜悦从接缝处扩散,她理智溃败,无法指挥手脚,只知道快乐去哪,她就去哪。 喜兴滔天,陈佳玉不曾目睹,便似缺憾。她梗起脖子看过去,黑丝斜立,似云雾绕山谷,托起半张沉醉的脸庞,钟嘉聿轻嗅慢拱,笔直的鼻梁激活另一种用法,不断扫刷,鼻尖不住点动半隐半现的豆豆。 钟嘉聿似有所感,睁眼瞧她那一瞬,眼眸深邃潮润,是怜爱也是动情。他坏意揉了揉,指尖拉开一道亮闪闪的银丝。画面亢进而难堪,羞得她脑袋重重砸回枕头。 钟嘉聿刮掉小蕾丝,扶着自己弹打水汪汪的豆豆,一下又一下,敲出淋漓白泉,敲乱了她的鼻息。 “嘉聿哥……” 陈佳玉扣住他的手腕,他默契地挪上来与她齐平,压扁了两团暄柔,与她交颈相磨,毫不客气将她的味道物归原主,当然她也是。 钟嘉聿拉开边桌抽屉拿东西时,陈佳玉眼神闪过一丝异色,想法昭然若揭,彼此均是一愣。 他只停顿一瞬,依然沉默而决绝地戴上。 她悄悄偏开脸,为那一瞬间的想法羞耻,她不能自私地拿他们的孩子挡灾。 钟嘉聿猛然沉腰唤回她的注意力,嘤然浅哼又反哺了他。黑丝犹在,诱惑具象为修长的形状,钟嘉聿没忘,只是格外喜欢,肩挑一边秀气的脚踝,偏头亲了一口,不住轻怃。 黑与白交接,内涝冲垮了陈佳玉的所有苦涩,只剩飙血般的满足,她频频收缩与舒张,承纳着爱意与野性的缠磨,忍不住唤他:“嘉聿哥……” 意动时卸下防备,尘封的名字像一剂猛药,扩张钟嘉聿对7情6欲的贪求。他越发想回归这个名字的身份。 “嘉聿哥,你应我……” 陈佳玉的声调同他们一起颠簸。 “你应我……” “我在。” 钟嘉聿堵住她,决心与诺言在口齿间完成传递。他爆发出绝佳的柔韧性和协调度,劲腰拱动,不住拍击,像海浪一样前赴后继。 从此金三角在他们的词典里不止险情与苦情,更有一笔浓墨重彩的风情与柔情。 被单皱巴巴,内涝所过指出只剩凉津津,他们靠着枕头,拥住彼此,同抽一支烟。黑丝还在原位,像钟嘉聿的腿毛一样稳固,既然相似,便两者交错磨挲,隐隐勾出又一次蠢蠢欲动。 “在想什么?”陈佳玉问,刚刚松懈的嗓音略显沙哑。 “上次你唱的歌。”钟嘉聿的臂弯挂在她的肩膀,指缝有意无意剪一下那一颗红挺挺。 “嗯?”沉醉的极限是呓语。 钟嘉聿轻轻哼出两句,嗓音柔和慵懒,像歌颂每一个不用出门的雨天午后。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 [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陈佳玉咯咯笑,只欣赏,不打岔,偶尔奖励性回应他。他们十指在眼前交缠,以异常缓慢的速度洗手,滑过对方每一寸肌肤,再相扣,反反复复,不知疲倦,一对对手指在拥抱、在跳双人舞,温度融合,难舍难分。 房间私人物品不多,乍看像旅店,多了活生生的他才像家。 狡兔三窟不足为奇,陈佳玉还是忍不住问:“这是你的房子吗?” “我们的。”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像钥匙,开启的是未来,也是久旷难耐的另一场深情。 钟嘉聿用工具从后面撬起了她,某一瞬陈佳玉觉得自己变成了千里,在他的引领下自愿爬向极乐无论生或死。 结束那一瞬,预期之外的水意凝固了一室的春意。 钟嘉聿抹了一把脸上薄汗,异常冷静,“我去拿药。” 陈佳玉反应也不大,像尘埃落定,脸上又出现与刚才相似的异色,含糊吱了声。 钟嘉聿扳过她的肩膀,直视那双闪烁的小鹿眼,“现在不是时候。” 陈佳玉轻轻叹气,泪眼不再是风情,皱了皱鼻子,“我知道……” 也知道钟嘉聿一定会盯着她吞下那颗药。 陈佳玉伸出无名指和小手指,一长一短像刚好像一大一小两个人。 “你已经多了一个佳玉,”她敲敲无名指,口吻勉强轻快,再到小手指,“再来一个小jiāyù,担子太重了。” 钟嘉聿心底遽然一震,颠碎了以往所有怜惜陈佳玉的托词,她的确美好而风情,但凭肤浅的表象不足以叫他铭记多年。那股阴暗里不甘发霉的向阳力,才是她的魅力所在。而他何其有幸被她视为太阳。 “不叫jiāyù。” 钟嘉聿含笑握住她无法自然并拢的两根手指,郑重收藏起她的愿望。 陈佳玉的笑意少了几分勉强,“那叫什么?” 钟嘉聿竟第一次走神,随波逐流跟着她短暂思考一下,平淡而安稳的生活似在招手。 “等我回去翻一下词典。” 刻不容缓,他们来不及温存,仓促冲洗更衣,互相检查仪容仪表。 “丝袜。”钟嘉聿低头看她光秃秃的长腿。 “哦”陈佳玉折回浴室穿上,下意识想让他多备几双,既用得上又用不上,便作罢。 “你真的很喜欢女人穿丝袜。” 陈佳玉抓紧最后的时间调情。 钟嘉聿往她裙摆里拍了一巴掌,“我喜欢你只穿丝袜。” 陈佳玉回头瞪了他一眼,出了这道门,又变回了端庄阿嫂。 “去药店买吗?”她上了皮卡问,旋即补充,“好像有点危险……” 钟嘉聿镇定道:“去你第一次见千里的房子,要问起来,就说顺路接千里。” “你那里、怎么有药?”出口便后悔,陈佳玉还是不够谨言慎行,刚才的套都是一整盒新的。 钟嘉聿蹙眉看了她一眼,大有埋怨之意。 陈佳玉还是低估了钟嘉聿的情义,不由羞愧,“我上次只要了长效的,没想到你那么贴心备了好几种。” “见面不易,有备无患,”钟嘉聿的松快里很难说没有一丝被美人夸奖的自得,“这次还是疏忽了,应该带来这边。” 陈佳玉还想再夸两句,“疏忽”的惩罚凭空而降。 手机响起,屏幕上闪现周繁辉的名字。 “老板。” 钟嘉聿外放接了电话,陈佳玉心跳蓦然加速,心惊而非心虚,她凝神谛听,生怕错过哪一个关键。 周繁辉一口老板腔调,“在哪?” 陈佳玉又该回笼了。 钟嘉聿不由踩油门,脾气如车速,一路狂飙,又压在安全范畴,“准备顺路去接千里,然后马上送阿嫂回去。” 周繁辉问:“上次我们小玉呆的那里?” “是,千里平时不在茶园就在那边。我快到了。” 窗外的街道隐然有股熟悉感。 “正好我也快到了,门口见。” 周繁辉干脆掐断了电话,仿佛已经看见他们。 钟嘉聿检查手机屏幕,确认挂断便重新撂下,猛踩油门。 陈佳玉紧张地抓着胸口,张望后视镜,并无异样,“他不会一路跟出来吧?” “别慌,还有我。” 陈佳玉点头,尽量深呼吸。 皮卡刹停在熟悉的门口,钟嘉聿争分夺秒解开安全带,却忽然按住陈佳玉也要解开的手,冷静而飞快嘱咐:“你在车里别下来,除非他来了。” 陈佳玉旋即会意,要是被撞见双双从屋里出来,他们百口莫辩,“明白。” 钟嘉聿一进屋便换了一个人,百米冲刺般跑上二楼主卧,进衣帽间的保险柜取东西。一粒铝箔包装的药片,包装早已剪到最小程度,保证密封又方便藏匿。 他夹在指缝,下楼喊了千里出门。 熟悉的身影乍然刹停钟嘉聿的脚步。 周繁辉绕过皮卡半圈,想必隐隐的热力足以证明引擎刚刚在使用,然后揽住从车后座下来的陈佳玉。 他的佳玉多聪明,又从副驾爬回了后座。钟嘉聿自然插兜,不着痕迹将药片藏回裤兜,从容笑脸相迎:“老板。” “正好,”周繁辉更是一派松懈,笑道,“让司机送我们小玉回去,你跟我来。” 车只有两辆,司机和陈佳玉走一辆,周繁辉应该上他的皮卡,既无保镖也无座驾,奸情败露就地处决他的可能性极低,钟嘉聿只应是,没问原因。 然后,陈佳玉头也不回上了周繁辉的车,紧急避孕药依旧留在钟嘉聿的裤兜里。 第24章 陈佳玉跟着周繁辉的司机, 颠簸过黄土飞扬的泥路,穿越茂密竹林,最终抵达那栋荒僻的竹林别墅。 按照以往经验,她会在这里停留一两天, 条件比在周宅寒碜一些, 没有佣人, 没有热口饭菜, 没有富丽堂皇的装修。空荡荡的别墅像活死人墓,窗户焊死,仅大门出入, 有保镖把守。 冰箱里预备着大约三天的冷食, 跟以往一样, 陈佳玉吃了几口三明治便放下, 一股“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害怕孩子的到来, 哪怕最坏的结果是一尸两命。如果她已经被判了死刑, 那么钟嘉聿就是她尝过最可口的断头饭。 但一想到钟嘉聿奋不顾身取药, 陈佳玉又为卑劣的自私羞惭不已,默默祈祷快一点解禁,再见到那个人。 上次来这里是重逢钟嘉聿的前一天, 周繁辉的“边境贸易”大概又开始了。 副驾换了新面孔, 皮卡再次迎着近40度的高温上路。 “老板, 往哪里开?”钟嘉聿从保镖转岗成了司机。 “大其力。”周繁辉抱臂闭目养神, 临近傍晚令人生疑, 不知补眠还是为夜间养精蓄锐, 看得出对钟嘉聿卸下防备。 周繁辉的橡胶园的确在大其力, 但雨季胶水产量少,一般停工到天气晴朗的九月份左右, 割胶工人才会返工,园里只留了一些必要的员工。即使突击查账,傍晚也不算一个耗时间。 “去橡胶园吗?”既是司机,钟嘉聿有必要问清楚。 周繁辉眼皮也不掀,唇角浮起一抹淡笑,神秘而自得,“过了边境我告诉你。” 美塞河划分两片风格迥异的土地,如果泰国美塞是一只羽翼丰美的雄鸡,缅甸大其力便是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所见陡然单调与贫瘠,贫富差距一目了然。一条界桥拦不住野心勃勃的毒|贩和偷渡者,桥下毒|品交易最猖獗时,曾给金三角做了一半“贡献”。 不知道之前陈佳玉逃到哪里,经历什么,怎么遇险…… 钟嘉聿唤醒身旁浅寐的男人,“老板,到大其力了。” 周繁辉撩起眼皮打量一眼窗外,“去一个叫Star X的KTV。” 大其力的街景跟云南边境小城大同小异,一路挂着中缅泰三国语言的招牌,中文甚至有压倒性优势,尤其蓝绿两色巨型招牌的OPPO和VIVO手机店。 钟嘉聿照做,到了地方周繁辉的彻底转醒,指挥他七拐八绕,最终停进一个蓝色铁皮顶的仓库院子,院门在车尾严密关合。 黑蝎子领头的十来人迎了上来,除她之外皆为男人,个个目光凶戾,一看就是背负人命的厉害角色。 暮色四合,高温不降,未知的谜团令雨季更为闷热。 “老板,”黑蝎子哪怕早认出皮卡,还是不满地瞥了一眼钟嘉聿,“这次他也来?” “不错,”周繁辉一副不容挑衅的权威姿态,“维奇是时候接触一下了。都过来眼熟一下,” 黑蝎子看向钟嘉聿的眼神不掩不屑与怨恨,对着周繁辉,无法说出一句肯定,只违心躬身退下。 钟嘉聿掩饰异常的兴奋,尽显初来乍到该有的韬光养晦,既不盛气凌人,也不低人一等,浑身沉静神秘,叫人捉摸不透。 金三角自推广“毒|品替代种植”模式以来,罂|粟种植面积逐渐减少,但新型合成毒|品的兴起让这片混乱的土地依旧沦为毒|品的培养皿。按说天高皇帝远,中国警察无法插手金三角的事务,周繁辉若是只在金三角活跃,钟嘉聿真奈何不了他,偏偏周繁辉跟云南中缅边境的数桩贩毒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周繁辉没脱离中国籍之前,他们有义务将他抓捕归案。 现在只缺乏一些必要证据。 “既然人到齐了,”周繁辉难掩摩拳擦掌的兴奋,纵览全场的目光轻而易举召集了所有人,“这是主管茶园的张维奇,跟黑蝎子一样,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周繁辉越说越激动,即兴开成动员大会,“今晚大家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天一亮,我们向着太阳出发。” “坚决服从老板命令,一切听从老板指挥。” 在场十余人齐声高呼,当然除了一个人。 钟嘉聿不由一震,以为误入传销大窝,看来周繁辉两年义务兵的收获深深渗透进了他领导风格。 “维奇啊,”周繁辉忽然特意唤了钟嘉聿,重视程度显而易见,“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淡定一点,好好表现。” 钟嘉聿半是试探与确认,半是装傻充愣求解,“老板,我们这是” 周繁辉朗声大笑,眼神狡猾,“明天你就知道了。” 黑蝎子跟手下使眼色,有两人立刻扛出一个黑色武器箱,盖子掀开,里头一格塞满机型各异的手机,个数正好跟人数匹配,另一格只有一把捷克手|枪。 “手机换□□。”黑蝎子鄙夷道。 钟嘉聿很配合点点头,掏出左裤兜的手机,右裤兜那一粒小小的药片似乎隐隐硌了下,彰显存在感。 他关了机照做,掂了掂枪试手感,好生别进后腰。 当然聚餐过后,个个和衣而睡,枕枪而眠。天刚露鱼肚白,黑蝎子给每人发了一部VIVO手机,周繁辉发令向景栋出发。 一条显而易见的路线清晰呈现在钟嘉聿脑海:大其力→(169km)→景栋→(88km)→小勐拉→(接壤)→中国打洛口岸,他们的确向着早晨的“太阳”出发,即将访问缅甸的东方邻居。 钟嘉聿没当司机,手自然搁在大腿,有意无意隔着牛仔裤按一下右兜那一粒药。 但愿时间来得及。 陈佳玉除了看那几本翻烂的书就是睡觉,抵达别墅第三日午间,一场暴雨换来一次酣然入眠。她梦见了钟嘉聿,他们好像还在前天的小房间,他正面拥住她,亲吻她,在她的身体上啪啪浪动。 羞耻的梦境激生了水意,陈佳玉半梦半醒,鬼压床一般。 沉重,透不过气,跟那天食髓知味的窒息不同,陈佳玉几欲呕吐,使出回光返照般的劲力推开,尖叫 “你发什么疯?!” 男声呵斥,含着一个年长多岁的厚重,熟悉又压迫。 窗帘遮蔽,台灯朦胧,周繁辉的脸庞乍然出现,比约莫48小时前狼狈和疲倦,双眼仍旧虎视眈眈。他身上泛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汗味为主,余味微妙,难以描述。 看来这一次周繁辉的“边境贸易”并不顺利。 “我、做噩梦了,”陈佳玉撑起身,咬咬下唇,准备下床,“叔叔你怎么来这边,我以为我们在家里见。要洗澡吗,我去放水。” “洗什么澡,”周繁辉扣住陈佳玉的手腕,将人拽回床上,“一会再洗。” 他便抱她,揉她,势要将她腌成下一条酸菜。 但周繁辉软得比老酸菜还厉害,陈佳玉的手口都失去神力,无法回春。周繁辉心急如焚,山猪一样乱拱,在陈佳玉底下光洁的边缘打转,也只愿意在边缘而已。 忽然,周繁辉顿住,明显嗅了嗅。 “我们小玉的气味怎么变了?” 陈佳玉愣了愣,双颊浮起两朵红晕,却不是羞的。瞧着周繁辉一脸愚蠢地欣赏她和钟嘉聿的杰作,心底一股强烈而变态的报复感冲破了她的矜持,她竟悄悄笑了。所幸昏昧灯光成了盟友,帮她打了掩护,得意不至于露馅。 “是叔叔身上的味道吧。”她的镇定带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不对,就是小玉的。” 周繁辉即便从来没尝过她的味道,也十分笃定,似乎闻过类似的,又无法准确捕捉和描述。 “哦,”有钟嘉聿撑腰,陈佳玉异常冷静,抿了抿唇,“可能是例假快来了,身体激素有变化……” 周繁辉将信将疑,揉了几下,骂道:“怎么干得跟更年期一样!” 陈佳玉忍着涩痛,心里冷笑,不知道黑蝎子会不会在背后打喷嚏。 然而,隐秘的得意没能持续太久,周繁辉墨绿POLO衫衣角溅射状暗色斑纹撞入陈佳玉眼帘,微妙怪味的来源忽然有了合理解释。 她情不自禁摸了一下,那块暗色有些发硬,像一种黏稠的液体干燥后的质感。如果是一般果汁酱料,周繁辉绝不容许自己如此邋遢。 “叔叔……这是、血吗?” 周繁辉丧失最后的兴致,一把脱下陈佳玉送的POLO衫,甩在地面,看样子准备洗澡。 不知悲观还是心有灵犀,陈佳玉突然深感不妙,声音陡然发紧,“叔叔,你受伤了吗?” 周繁辉已经只剩一条底裤,“小玉那么小瞧叔叔。” 心跳咚咚咚,敲麻了胸腔,陈佳玉咽了下口水缓一缓,“哦,谁受伤弄脏您了吗?” 周繁辉没有跟她详说的打算,丢下三个字,转身进了浴室。 “张维奇。”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混着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像束带一样缚住陈佳玉。 她回头留意浴室动静,待水声传来,便捡起那件混合周繁辉体味的衣服,战栗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印压干透的血迹。 第25章 车分四辆, 两辆12轮货车,两辆丰田车,均是每辆三到四人,“骡子”不明, 不知“货物”藏在哪一辆上。光天化日走货, 可能全队烟雾弹, 真正的车队早已暗度陈仓, 也可能半路接货。 钟嘉聿和周繁辉坐一辆丰田,外加一个司机和一个外号叫猪咔的壮汉。 大其力到景栋多为山路,一路颠簸如筛子, 路况好的地方堪比国内国道的村镇路段。 中午的光景, 车队抵达景栋一处相似的仓库院子, 周繁辉命令停车吃饭休整, 果然傍晚再出发小勐拉时, 货车直接换了两辆, 装满盒装香皂, 兵分两路出发,各跟着两辆丰田。 周繁辉不时跟另一路的黑蝎子通电话,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骡子”。 货物上路, 取道小路, 既要防条子, 也要防黑吃黑。 月黑风高, 目不见物, 白天颠簸的山路呈现另一种凶险, 稍有不测甚至会翻下山岭, 葬身谷底。 缅甸山路四通八达,重峦叠嶂, 给运毒提供良好的天然屏障。那是一段看似普通的山谷,忽地从道路两边传来枪响,丰田如遭冰雹侵袭,防弹风挡裂开数个小小的蜘蛛网。车上四人登时戒备,司机身后的周繁辉发令道:“有埋伏!往后撤!” 招呼不打就立即开枪瞄准司机,看来黑吃黑可能性较大,缉毒队一般倾向于人赃俱获,非必要不开枪取命。 枪林弹雨接踵而至,丰田若不防弹,早已沦为筛子。 猪咔开了一缝车窗,次牙咧嘴架起冲锋|枪便往外扫射,钟嘉聿抽小巫见大巫的手.枪,也加入阵营。下一瞬,弹声似乎疏了一些。 趁着换弹夹的间隙,钟嘉聿扫了一眼猪咔,忍不住骂道:“就该也给我搞一把。” 猪咔骂了一句“妈的”和好几个“操”,想来所见略同。 山道狭窄,仅两车宽,丰田直接错神擦过大货车头后退,然而退无可退,对方的车熄了大灯,不知缀了多久,早已堵住去路。车上和山岭人影幢幢,子弹来向不断变幻,形成夹击攻势。 猪咔爆着脏话扫射一波,大吼:“我掩护,老板快走。” 己方三车呈品字形,钟嘉聿掩护周繁辉从两车缝隙跑向山岭,不时往后放枪。周繁辉发号施令在行,枪法堪忧,有一颗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大有抱头鼠窜之势。 “老板小心!” 钟嘉聿再一次毫不犹豫变成周繁辉的肉盾,而这一次,盾牌物尽其用。 “操!”钟嘉聿肩膀猛跳,痛苦低吼,左手剧痛发麻,拇指不知其踪。 周繁辉自顾不暇,压根不知他中弹。 借着依稀月光,钟嘉聿左手高抬于心,蹲下用持枪的右手摸索一会,终于在腐叶之上摸到那一截断指,起身哆嗦着塞进裤兜,跟那颗药躺在一起。 陈佳玉在当晚回来周宅,一切如旧,周繁辉不会跟她透露生意有关的细节,她若旁敲侧击又怕引起怀疑,当了猪队友给钟嘉聿添乱。 一筹莫展之时,陈佳玉不知何时学会寄托于玄学的力量。她只能酬神拜佛,求一个心安,哪怕可能自欺欺人。 次日早晨骤雨突袭,暑气暂消,陈佳玉从佛堂出来,沿着连廊来到水景园的六角亭喂锦鲤,重逢那一天她也是走这条路径。刻板也是沉迷玄学的表征之一,总以为重复当初的步骤,便能换来相同的结果。 懵懂之间,足音逼近。陈佳玉毫无防备,懒散回头,以为是哪个急躁佣人。 她一扭头,便僵住,装鱼粮的瓷碗险些脱手。 钟嘉聿站在六角亭外,距她几步之遥,却似隔了一个悠长恍惚的梦境。这一刻,距离他们缠绵已经过去了近65个小时。 陈佳玉险些认不出钟嘉聿身上当天的衣服,他像给溅了一身泥,衣裤满是暗斑,她曾在周繁辉的POLO衫上预习了斑块的模样,不再单纯以为是泥斑。所有狼狈应该来自他吊在胸前的左手,手腕以上缠得牢实闷热,只露出几根手指,不知道具体伤了哪里。 钟嘉聿胡子拉碴,一脸倦容,薄唇泛白,比被幽囚的陈佳玉更像活死人。 陈佳玉心跳狂乱加速,一腔血液四溅乱飙,不禁起身,愣愣看住他。 钟嘉聿像当初一样踏上台阶,走近她,许是失血过多,脚步虚浮,竟趔趄一下 “哎,小心!” 啷 瓷碗绽放在地板。 陈佳玉反射性扶了一把,接了下钟嘉聿的手,反被他有意一握,不由心惊。 另一道足音仓促逼近,莲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张老板,您怎么出来了,大老板让您好好休息。” 钟嘉聿像瞬间恢复如初,在陈佳玉面前站直了。 “阿嫂,”钟嘉聿失了血,远远没失去理智,冷静得可怕,一个称呼就抑制了陈佳玉所有的心慌,“我们结束了。” 莲姐已经焦急跑到他们的听力范围内。 陈佳玉悄悄攥拢拳头,没有太松懈,也没有太用劲像愤怒。 她回到应该扮演的角色,白裙著身,端丽大方,“平安回来就好。” 钟嘉聿稍作致意,转身向主楼方向,“老板应该起来了吧,我去向他问个好,这段时间要叨扰他了。” 莲姐忙答:“应该是起了,不过大老板说了你是贵客,要好好休养,应该也不急着一时……” 钟嘉聿体现一个贵客该有的姿态,耐心听莲姐讲完,又不当一回事,继续去往他的方向。 莲姐目送钟嘉聿背影消失,一扭头,有人还没送完。 “阿嫂?” 陈佳玉小小吓一跳,慌乱转瞬即逝,摆出阿嫂该有的姿态,“叔叔当张老板是贵客,怎么一回事?” 莲姐奇道:“阿嫂不知道吗?” 陈佳玉还她一记冷漠的眼神,莲姐立刻醒神,知道语气没摆正确,立刻谦恭道:“阿嫂,听说是张老板救了大老板一命,大老板让张老板这段时间在家里养伤,让我好好伺候。” 周繁辉把钟嘉聿和她放在同一屋檐,不知道真的凑巧,还是暗暗养蛊。 “哦,”陈佳玉试图用淡漠的单音节压制情绪,“他手怎么了?” 莲姐说:“听说断了。” “整个断了吗?” 无需刻意压制,陈佳玉心情已经跌回谷底。她不惮揣测最坏的结果,如果只是简单骨折,钟嘉聿不至于变成座上宾。 莲姐眼前似出现血淋淋的断肢,吃了一惊,“应该不会吧。” 陈佳玉拼命回想,钟嘉聿的纱布没缠到小臂上,应该不至于整个手腕离断,再细想哪根手指头失踪,细节却模糊了。她不由焦心,右手习惯性要抓一下胸口,抬到小腹处刹了车。险些忘记莲姐还在。 莲姐一脸小心翼翼,奇怪指了下陈佳玉的右手指关节,“阿嫂这里怎么弄脏了?” 陈佳玉低头,并拢的指缝出的确沾了一些暗红粉末,邋遢的确不是她的风格。 “刚才张维奇站不稳,我搀了一下,可能蹭到的吧。” 陈佳玉镇定陈述,自然而然的事实之下,暗涌着一股深藏秘密的刺激,令她提神醒脑,斗志昂扬。 “莲姐,以后别再用瓷碗装鱼粮。” 陈佳玉起身款款回到佛堂,在四面神的神圣注视之下摊开右手,掌心多了一颗红豆,所滚过的肌肤皆是与指缝相同的暗红齑粉。 那是钟嘉聿干透的血…… 指尖轻轻揉掉“红豆”的薄薄外壳,齑粉沾上指腹,红豆变得斑驳,露出一颗铝箔包装的药片。 他们的命运寄藏在这一颗小小的片剂里,陈佳玉不由看出神了。 第26章 “老板。” 钟嘉聿哪怕拖着一副病体弱躯, 该有的礼数一点没丢,落在一个恪守传统的老板眼里,就是识大体。 “你的表现令我很欣慰,反应跟上一次一样迅速, ”周繁辉示意他落座, “以后叫辉哥。” 钟嘉聿的惊喜与手部的隐痛一样鲜明, 如果往后一切顺利, 代价不算特别惨痛。在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只要不丢命,对他来说就是轻伤。 “是, 辉哥。”钟嘉聿大方坐到惯常的位置。 “我让黑蝎子查清楚了, ”周繁辉神色冷峻, 依旧抽着他钟爱的手工雪茄, “那群人从小勐拉来拦路劫货, 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 竟然给他们堵到了。不过就是一群蠢货, 连货在哪里都不清楚,不足挂齿啊。” 原来钟嘉聿押了一次“空镖”,看来周繁辉主要在考研他的忠诚度, 幸好没有像劫匪一样轻举妄动。 “这次的货是……” 周繁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色, “是你想的没错。” 钟嘉聿的震惊与琢磨表现得恰到好处。 “维奇, ”周繁辉徐徐吐了一口烟, 眉头微拧, “我跟你说过, 你能看到的流水, 要大胆往上翻倍,才是真正的收益。而你看不见的部分, 还要再往上翻倍。金三角这个地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等你伤好一点,我准备让你去管赌场。” 钟嘉聿略一停顿,谦逊和恭维兼而有之,“辉哥,赌场是谢姐的地盘,我去可能不太好。” 周繁辉抬了下雪茄,示意他打住,“既然我让你叫声哥,我就实话跟你说。我身边从来不缺人,缺的是知心人。” 钟嘉聿斟酌着:“我以为谢姐” 出乎他意料,周繁辉轻轻摇头。 “黑蝎子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女人做事容易感情用事,”周繁辉再度展现十分传统的一面,若是碰上厉小棉这样的巾帼豪杰,给他白眼已经算留面子了,“我们小玉拦她路了吗?竟然连小玉都要害。我跟外面宣布是轮流执政,黑蝎子暂时回到茶园,以后按能力回来。” 这哪里算轮流执政,简直是秋后算账。 至于张维奇空降赌场会产生什么效果,全凭钟嘉聿的能力,有可能纠结党羽,壮大势力,彻底排挤掉黑蝎子,也可能被黑蝎子的旧部联合逆反,滚回茶园或小命不保。也许周繁辉会继续罩他一下,也许又是一次隐形考验。 钟嘉聿没有退路,“感谢辉哥赏识,我一定不负你的信任。” 钟嘉聿养伤为主,除了到医院报道,其他时间基本在厢房静卧,一切事务均靠手机联系。 次日,他在水景园走了一遭,没碰见熟悉的身影,又绕了一大圈到了佛堂一个倒霉的伤患来酬神拜佛,谁也不会多做他想。 佛堂幽僻,金碧流光,鲜花锦簇,四面佛前,跪立着一个墨发素衣的女人,她双手合十,轻音低语,太过专注以致忽略悄然逼近的足音。 “四面佛,谨以万至诚,祈求保佑jiāyù平安健康,四肢健全,毫发无伤,一月以内如果事成,愿以七色花和木雕大象答谢。” 陈佳玉拜了拜,上香献花,顺时针走到下一个面。 旋即,眼角余光便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留意周围,一切安全后,才容许自己流露心底的关心。那双小鹿眼里的泪花随着烛光一同摇曳。 然后,陈佳玉像从来没被打搅,再度跪拜,往四面佛的第二个面祈求相同的愿望,再到第三个面、第四个面……她像一个绝望的信徒,呈现一种执拗的愚态,好像出了酬神拜佛,找到不第二条出路。 钟嘉聿不信神佛,即便被鳄鱼吃人的噩梦魇住的数个夜晚,也不曾想过借助秘术破解。这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酬神拜佛的奇妙。妙不在神力,而在他真切目睹了爱他之人为他祈愿的虔诚,多年的孤苦与漂泊在这一刻消解,只剩下一颗赤诚真心被那个人敬若神明地捧在手上。 钟嘉聿依旧不信神佛,但不可能不为陈佳玉动容。 他决然跨进佛堂。 陈佳玉祈愿完毕,回到四面佛的正面,又留意一下外头。目光落到钟嘉聿吊在胸前的手上,细看好像拇指处裹得最肿胀。 昨日就在酝酿的疑问悄然翻滚出口,“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钟嘉聿苦恼没法藏至身后。 陈佳玉明明白白瞪他一眼,仿佛无声埋怨“这还叫没事”,泪意有增无减。她该把他拉到角落说话,最好再亲一下,抱一下,但万一被发现,更加百口莫辩。 “你快别哭,”钟嘉聿也回头警惕一眼,“药吃了吗?” “嗯。”陈佳玉匆忙用指腹印了印眼角。 钟嘉聿眼神有些复杂,不知是不是遗憾没亲眼看着她吞药。他用生命换回来的药,有权利见证与保证它的用途。 “别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有嫌疑一样。” 陈佳玉轻声埋怨,别开眼不想看他,不一瞬又舍不得千载难逢的机会,便盯住他问:“手到底怎么了?” “你都这样了,”钟嘉聿出其不意用食指关节轻刮一下陈佳玉红润的脸颊,“等下掉珍珠就麻烦了。” “你再废话我真的哭给你看!”陈佳玉薄恼道,捂着他留下的细微触觉,像护着一团小小的火。 昨日好不容易见面,才不过一瞬就擦肩而过,连一句关心都来不及出口。熬了一天终于说上话,钟嘉聿偏偏守口如瓶。 美人的眼泪与祈祷彻底瓦解他无谓的坚持,钟嘉聿松口道:“拇指接上了,别担心。” 他的妥协还是留着几分神秘感,陈佳玉犹不满足,恨不能透视纱布看一眼,确认是不是原来的手指,或者让他捧起她的脸颊,以拇指轻轻抚摸,不然总放心不下。 倏然间,沙沙沙沙,不止,不远处传来碾压碎石子的声响。 有人过来了。 停车坪和入园的必经之路铺了碎石子,很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防贼。 “我走了。”钟嘉聿神色遽然一变,匆忙丢下三个字,便转身回到原来的散步路径,也许都来不及看清陈佳玉配合的点头。 陈佳玉一颗心饱胀又酸涩,拧出苦涩的汁,都是关于他的痛楚。她甚至来不及问,会不会觉得她祈愿的姿态傻气又无能。如果钟嘉聿是一颗高悍大树,陈佳玉除了像蕨类一样依附,好像没法再为他做些什么。 陈佳玉开始有意识在“老时间”出现在佛堂和水景园的六角亭,希望钟嘉聿能算对时间碰上。 然而计划不太奏效。 这天候着书房门洞开,陈佳玉接过莲姐的果盘端进去,小心翼翼搁在周繁辉跟前的茶几上,用小叉插了一块西瓜,以手虚托准备喂给自己。 周繁辉的眼神便拐过来了。 陈佳玉右手腕僵硬一拐,送到他唇边。 她笑了笑,换了另一根小叉喂自己,自言自语:“还挺甜。” “没有我们小玉甜。”周繁辉笑吟吟道。 陈佳玉估摸他心情不错,便直奔主题:“这几天好像没见到张维奇,已经走了吗?” 就算是义弟,也不可能在义兄家久居。 周繁辉双眼危险半眯,冷不丁道:“想他了?” 陈佳玉慢条斯理把小叉搁回旁边瓷筷托,心底又涌起深藏秘密的刺激与危机感,声音莫名稍显紧绷,复述打过无数遍的草稿,“之前张维奇有空,我才有机会出门逛逛,这好几天呆在家,想出去突然就想起来了。员工缺勤太久,老板总会有意见。只是一个比喻,叔叔才是老板,我不是。” “我是老板,你当然是老板娘。”周繁辉的手又危险地攀上陈佳玉的膝头,当年他也是这般循序渐进占有她。 陈佳玉故意咬爆一块西瓜,汁水狼狈溅射,正好起身抽纸巾避开他的魔爪。 “张维奇回中国了。” 周繁辉随口赏了她答案,语气轻松自然,好像当张维奇回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茶园,喊人的时候一条电话立刻待命。 “什么?” 纸巾多少像口罩一样挡住她大半神情,陈佳玉得以掩饰一脸的惊讶。掩饰不了的慌乱,悄悄充斥了整个心房。 她想过他去赌场,去茶园,去橡胶园,唯独没想过他会离开金三角。他曾答应过走的时候把她带走…… “张维奇也是中国人,回去不是很正常? ” 周繁辉蹙眉示意多宝格上的雪茄,陈佳玉只得起身帮他取一支。 话题就此终结,刨根问底容易露马脚。 也许周繁辉留宿张维奇已是酬谢救命之恩,不知道张维奇伤势的恢复情况,如若不幸造成残疾,影响日常,说不定此行回国周繁辉给了他一笔补偿金“隐退养老”,再也不回来了。 陈佳玉以为钟嘉聿那句“阿嫂,我们结束了”是场面话,只是告诉她已经结束周繁辉安排的任务,下意识觉得跟她无关,毕竟钟嘉聿在第三人在场时,从来不会把她纳入“我们”的范畴。 原来那一颗用命换回的“红豆”是一个句号。 钟嘉聿甚至跟她道过别。 第27章 周繁辉这一趟“边境贸易”不顺利, 自然把给陈佳玉找保镖一事抛诸脑后。陈佳玉失去理想人选,同样兴致缺缺。 夏雨淅沥不尽,潮湿到了心底。 一天半夜,周繁辉给夜雨闹醒, 一摸身旁空落落, 被窝冰凉凉, 他猛然坐起, “小玉!” 空旷的卧室竟传来空洞的回音。 周繁辉掀被下床,先找去浴室。上一次的场景闪现眼前,陈佳玉泡在一缸淡红血水里, 往外挣扎, 抬起的半张脸仍挂着讥嘲。 眨眨眼, 幻象消失。浴室空无一人。 周繁辉骂了一句, 开门找去书房。 陈佳玉半夜偷溜,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哪怕她起夜, 他也不可能毫无觉察。 可他凭什么认为以陈佳玉倔强的个性和对他的厌嫌, 会殉命在她曾经受辱的地方?周繁辉既骂陈佳玉不告而别,也骂自己昏聩迟钝。 书房依旧杳无踪影。 “陈佳玉!”周繁辉沿着旋梯找到一楼客厅,甚至一路往地下娱乐厅、吧台和会客厅叫了一路。 最后才气喘吁吁回到一楼的风雨连廊。 只有一只白猫蹲在栏杆, 想必给滴水廊檐阻断去路。这只小畜生嗅到生人气味立刻警觉, 跟它的主人一样, 又媚又精。 周繁辉再踏近一步, 白猫立刻逃出三米, 警惕回头, 尾巴压低轻摆, 有变粗的势头。 “小畜生!你主人死哪去了?” 白猫自然不会回应,三步一回头, 谨慎遁走。 虫鸣暂歇,水滴断续,黑夜寂然无声,半空冷不丁飘落一道清魅女声:“它的名字叫烟仔,二手烟的烟。” 周繁辉浑身一僵,循声走出连廊,仰头寻找。 卧室阳台的栏杆侧坐着一道清丽身影,灯影朦胧也掩不住那一份魅惑的气质,叫人忍不住从嗓音补全主人的美貌。一点猩红在她唇指间忽明忽暗,陈佳玉正抽着周繁辉的手工雪茄。 周繁辉按捺住不悦,怕气翻了她,甚至挤出笑容,“三更半夜,我们小玉坐那里干什么?” 陈佳玉一手撑在栏杆边缘,懒散抽了一口雪茄,第一次俯视周繁辉。四十岁的男人缩成一个近乎二维的黑影,看起来与朝她挥刀的暴徒判若两人,苍老又脆弱不堪。陈佳玉竟涌起一股翻下去砸死他的冲动。 新闻报道过有人跳楼砸死路人,以前陈佳玉祈祷不要变成倒霉路人,没想到竟然有羡慕当事人几率的一天。 这个念头令陈佳玉隐然兴奋。 “房间里闷,出来透透气。”陈佳玉凉凉地说。 周繁辉摆出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哄道:“小玉啊,二楼不高,摔下来半身不遂比死更难受,听叔叔的话,快回到房间里睡觉。” “你以为我会自杀?”陈佳玉冷笑。 “不,”周繁辉压住脾气,“我们小玉那么坚强,叔叔相信小玉不会做这种傻事。” 陈佳玉咯咯发笑,清泠泠越发飘虚,像醉酒失去理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叔叔说得对,小玉永远不会自杀,小玉要死也要跟叔叔死在一起。” 周繁辉岂能听不出同归于尽的弦外之音,咬紧了后槽牙,挤出笑,“刚下过雨,栏杆湿滑,听叔叔的话,先下来。” “叔叔,莎莎今年20岁了吧,”陈佳玉思维跳跃,更令人担心她一下子想不开,任何刺激面前,过往的承诺都失去效力,“跟我当年跟叔叔在一起差不多大。” 周繁辉说:“小玉要是想莎莎,过几天她就来陪你。你们年纪差不多,共同话题应该很多。到时让张维奇陪你们出去逛街。” 那个熟悉又保有距离感的名字深深刺痛了陈佳玉,刚刚从另一个男人身旁醒来的她顿觉周身污浊不堪,恶臭四散。原来抛弃比虐待更为折磨,她并非苔藓,见过光亮如何肯蜗居在阴暗角落。 “如果叔叔有一天不在了,莎莎会不会落得跟我一个下场?被一个大自己十五岁的叔叔包养六年” “够了!”周繁辉终于忍无可忍,区区情人又怎可能和自己的亲生骨肉相提并论,“小玉,叔叔警告你,永远别拿自己跟莎莎比,你不配!莎莎十四岁可以请得起家教,你十四岁跟男生拍拖只因为他有钱让你吃好穿好。你以为没碰见我你就能碰上好男人,你他妈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烂了。” “是啊,”陈佳玉的嗓音有股夜凉如水的哀然,“我从懂事起就懂用这张脸换取我需要的东西,是不是很贱?” 周繁辉愤而转身,大步上楼。陈佳玉听见阳台门推开那一瞬,痛觉随之而来 啪的一声,周繁辉揪住她的胳膊,将她拽离栏杆,被折腾半宿的怒火全注入了响亮的耳光中。 陈佳玉跌坐在地,后背往栏杆擦出一片辣疼。 她粗喘着气,那双小鹿眼于乱发中挂着一抹熟悉的嘲讽,立刻像上次一般又挨了一记掌嘴。 “小玉啊小玉,”周繁辉咬牙切齿扣住陈佳玉的下颌,“你长了一张这么美的脸蛋,心思和嘴巴要是灵活一点,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许多。你就是太一根筋了,总想着要好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繁辉狠狠甩手。 陈佳玉回光返照般冷静,“以前我还是大学生,跟着你出去不至于给你丢脸。现在我什么都不是,若是哪天莎莎看到你还留着我,会不会怀疑她父亲的眼光?莎莎以前可是最崇拜你……” 周繁辉闪现怪异的平静,没有一口答应,但巴掌没再落下,隐隐是吉兆。 “回头小玉得好好感谢莎莎,不然今晚叔叔真想掐死你。” 陈佳玉被关了三天,饿了三天,出来后似乎又变回周繁辉眼中的“好小玉”,周繁辉忍不住自得,女人像孩子一样,得适时教训一下才听话。 周繁辉赏了陈佳玉一个新保镖,皮肤黝黑如土,讲一口西南官话,中文名叫孟江,真假难辨。 陈佳玉逛精品小店时,孟江如影随形,周繁辉特别嘱咐,不让陈佳玉买修眉刀之类金属锋利物,连磨甲剑锉都得挑海绵条的,每次用餐后莲姐都得像手术室的器械护士,清点金属餐具的数量,尤其小刀小叉。 陈佳玉没给孟江出难题,买了一对特别朴素的不锈钢水滴夹,还有一只复古金属发簪。 孟江看到发簪有些拿不住主意,簪子磨尖就是一件隐形的利器。但当发簪别进如云秀发,陈佳玉还特意扭头问他“好看吗”,孟江沉默而尴尬别开眼,黑脸掩盖了所有羞涩的红晕。 孟江尚不知晓,这个岗位的前两任也见识过如花阿嫂过界的撩拨,不久都化作了花泥。 陈佳玉自然没买磨刀石或砂纸,只用海绵条的磨甲锉,趁着每天洗澡空隙,来来回回打磨水滴夹边缘和发簪尖端。 事成之日,离钟嘉聿回国已经半个月。 水滴夹削发如泥,割开薄薄的皮肤与器官不成问题;发簪尖锐如针,戳爆恶魔的眼睛毫无难度。 陈佳玉挽起柔软的长发,小心翼翼让尖头深埋发丝,水滴夹别在鬓边,好生用部分发丝掩盖。她开了浴室门,朝床上半寐半醒的周繁辉走去。 陈佳玉很快会再见到钟嘉聿,哪怕重新戴上手铐与脚镣。 时近午夜,离周繁辉深眠还有一段时间,陈佳玉旋暗了自己那侧床头灯,摊开一本英文原著粗览速读。 “还不睡?”身旁男人闭着眼睛含糊道。 “再看一会,”陈佳玉保持背对的姿势,“灯光太亮了吗?” 周繁辉没再理会。卧室再陷寂静。陈佳玉三心二意翻着书,心里读秒,偶尔混乱,偶尔重复。 又过了约莫半小时,鼾声渐响,陈佳玉轻手轻脚转身,伸手探了探周繁辉的鼻息,鼾声毫无变化。 出逃两次均失败告终,陈佳玉不是没想过跟周繁辉同归于尽,可总不甘心搭上自己一条命。她已无亲人在世,朋友也被迫断联疏远,即便死去也只是新闻报道上无人惦记的陈某。她只有二十五岁,独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有正经谈过成年人的恋爱,没有真正愉快的旅游,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陈佳玉悄悄解下鬓边的水滴夹,磨薄的边缘泛着金属冷光,锐利而凶恶。 连鸡喉都没割过的人,指尖不由轻轻发颤。 在想象中比划一下,已经能想到鲜血四溅的场面,她热血奔涌,一切羞辱、难堪与禁锢都将划上句号。 陈佳玉屏气凝神,捏紧利夹,靠近再靠近 “爸爸!” 寂静中一声呼唤,朦朦胧胧,幻听似的。 陈佳玉吓得冻僵。 “爸爸!” 声音近了一些,打碎了深夜寂静与她的幻觉。 周繁辉鼾声消失,眼皮似有所动。 陈佳玉猛然收回利夹,仓促握紧,划破了指腹。 嘭嘭嘭 “爸爸!” 呼唤合着敲门声,遽然震响卧室门。 周繁辉掀被起身,全然忽略陈佳玉去开门。陈佳玉慌忙别好发夹,嗦掉手指血珠,暗暗捏住伤口。 卧室门打开,被打亮的走廊灯光倾洒而入,把里里外外的面孔照得毫发毕现。 “爸爸!” 声音畅通无阻。 周乔莎飞扑上周繁辉,仿佛一条热情的八爪鱼。 周繁辉往后退了一步,开怀大笑:“不是说在清莱住一晚,明早再过来?” 周乔莎佯怒,“早一点看到我不开心吗?” 今夜就是周繁辉笑容的春天,“当然开心,见到我的宝贝女儿哪有不开心,就怕你连夜赶回来太累了。” 周乔莎说:“这才几点,对我来说根本不算熬夜好吗。” 陈佳玉像个隐形人,走进门口的光亮也无人注意。 “莎莎都长这么大了。” 周乔莎越过周繁辉的肩头,目光顿了顿,难掩鄙夷。周繁辉千错万错,有一点没说错,陈佳玉的确不能跟周乔莎相提并论。周乔莎一身富养出来的坦荡勇敢,不必像陈佳玉偶现窘迫和刻意讨好,所以她从来不掩饰对陈佳玉的感情,当初有多喜欢,之后便有多厌恶。 见女儿默不作声,周繁辉便提醒:“怎么不叫人?” 周乔莎下巴微扬,大概是唯一一个不把周繁辉放在眼里的人,“你的情人我要是见一个叫一个,嘴巴都磨出茧子来了。” 陈佳玉的心才是该长茧的地方,冷嘲热讽形同隔靴搔痒。 周繁辉隐怒:“乔莎,谁教你这么没礼貌!” 周乔莎浅浅翻了白眼,倒退两步,“爸爸,招呼打过了,你早点休息。我也去洗洗睡了,明天还要让张维奇陪我逛街。” 那个名字像指腹的伤口,猛然刺痛了陈佳玉,混混沌沌间,她竟然厘清了整个疑团。 “维奇在哪里?”周繁辉像替陈佳玉问出口。 “就在楼下,三更半夜他说不好意思上来打搅你。”周乔莎的愉悦同样显而易见。 周繁辉走到旋梯栏杆边,扶着往下唤道:“维奇?” 钟嘉聿走到扶梯口,正好面对周繁辉,“辉哥。” 周繁辉笑道:“一路辛苦你了。” 钟嘉聿胸前还吊着伤手,一路风尘仆仆,浑身一股令女人难以招架的落拓英俊。他抬了抬伤手,“倒是辛苦乔莎小姐一路照顾我这个病号。” 周乔莎走到周繁辉身边,不满地插嘴:“说了多少遍叫我莎莎,不要叫我乔莎小姐。” 周繁辉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满意与兴奋,“你们都去休息吧。明天爸爸带你吃正宗泰国菜,你来品一品有没有淮扬菜好。” 陈佳玉倚着门框,距栏杆仅有数步之遥,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过去,往下瞧一眼那道声音的主人,不知道他的拇指恢复如何,赶路有没有长胡茬,他的唇是否依旧柔软。她身上穿的睡衣,恐怕也不合适见男客。 不一瞬,主卧阳台传来楼下声响,是行李箱轮子滚动,足音杂沓,还有周乔莎从不刻意压低的叽叽喳喳:“我跟你说,我爸那个情人” 陈佳玉不禁咬住渗血的指尖,苦涩在舌尖蔓延,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傻透了。 第28章 “我跟你说, 我爸那个情人十九岁就跟了他,”周乔莎难掩厌嫌地叭叭直说,“一直到现在,才比我大五岁, 你能想象吗?勉强算我同龄人, 竟然跟一个差不多可喊爸爸的男人” “乔莎小姐”钟嘉聿推着周乔莎的行李箱, 刚打断, 立刻又遭周乔莎插嘴。 “停!” 周乔莎双臂比叉,肢体语言跟打扮一样丰富而夸张。她学的是设计,身体就是她的一面展示架, 漂染的红发, 花里胡哨的短裙长袜, 叮叮当当的首饰挎包, 还有像虫子一样爬满肢体的纹身, 这一期上的是哥特风展品。 “再叫我乔莎小姐我要生气了!” 钟嘉聿干脆略过不提, “我叫你爸辉哥, 叫她一声阿嫂,他们的私事,我不好评论。” 周乔莎食指点了点下唇, 若有所思:“哎, 难道你们男人都喜欢像她那样的?” 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钟嘉聿回答是与否都不合适。 “你应该相信你爸的眼光。” 陈佳玉那双动人的小鹿眼的确散发奇妙的光, 周乔莎自幼丧母, 那段亦师亦友的时间里曾经被那股亲和力感染, 可惜好景不长。 周乔莎改变问法:“你们男人都喜欢比自己岁数小的?” “你爸的审美显而易见, 至于其他男人,我不清楚。” 钟嘉聿依旧跟她打哈哈, 行李箱推到厢房的一间卧室门口,随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看就要道别。 周乔莎年轻气盛,到底比钟嘉聿少了八年耐力,急道:“谁关心其他男人怎么想,我问的是你。” 钟嘉聿擦肩而过的笑容意味深长,“我当然不喜欢比我小太多的,有代沟,没共同话题。晚安,乔莎小姐。” 周乔莎气得叉腰,大小姐脾气一展无遗,“张维奇,你再叫我一遍乔莎小姐试试!” 钟嘉聿置若罔闻,轻车熟路荡向另一侧厢房。 次日一早,人声比鸟鸣醒得早,平素幽沉的园林多了几许热闹与活力。 陈佳玉把水滴夹和发簪都别进昨夜的英文书,好生塞进书架上属于她的角落,这是她仅有的“秘密”场所周繁辉才懒得翻她的外语书。 刚出卧室门,楼下客厅周乔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战胜了所有降噪的布置。 “爸爸,我要张维奇陪我逛街,他的手还没好,还不用上班吧?” 陈佳玉扶着扶手款步下楼,像给裙摆束缚脚步,太快她会刹不住扑进那个怀抱。 周繁辉回答女儿:“维奇一路陪着你从中国玩到泰国,还没玩够?” 周乔莎振振有词:“泰国有泰国的好,中国有中国的妙,哪有‘够’的说法?” 周繁辉给逗得朗声大笑,“大小姐都开了金口,我还有反驳的余地?” 周乔莎侧身趴在周繁辉的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摇着他,“就知道爸爸最好了。” 陈佳玉像个外来者,意外闯入父慈女孝的一幕,尴尬又拘谨,还品出一丝微妙的讽刺。谁能想到往她手腕划了两刀的老男人还有温情的一面。 “莎莎,好早,昨晚休息得还好吧。”陈佳玉的礼貌换来一副淡淡的白眼,哪怕周繁辉也白眼警告。她昨夜还有些感慨,如今见到思念的面孔,其余感受统统退居次位。 “阿嫂。”这回,钟嘉聿没再见外地起身,义弟就该有义弟的熟稔。 陈佳玉仓促打量这个半个月未见的男人,离容光焕发还差一小截精神气,但已没了当初的苍白与疲倦,令人不禁联想这趟回国之旅对他的奥义。 如果他们是情侣,他陪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旅游,她陪在一个老男人的枕边,行为上可以互相抵消背叛感,其中酸涩与痛苦却无法清零。 “手好点了吗?”陈佳玉自然借着阿嫂的名头关心两句,并不过分。 “谢谢阿嫂关心,”钟嘉聿看不出太多情绪,对阿嫂是有礼有度,对情人难免冷漠,“之前指头颜色发黑,现在跟其他手指差别不大。血运没毛病,恢复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那就好。”陈佳玉拿不准是否要留在这个其乐融融的环境,平常阿嫂只是园子的半个主人,现在该退位让贤了。 当着周乔莎的面,陈佳玉叫不出叔叔,只望着周繁辉:“我先出去了,你们慢慢聊。” “正好,”周繁辉拍了下周乔莎的肩膀,“维奇开不了车,让孟江载你们一起出去。” “好啊。” 周乔莎颔首道,显然没听清具体安排,只有敏感如陈佳玉会确认细节。 “是我也一起吗?” 陈佳玉问,孟江可是她的专属司机。 无视的最高境界便是人就在眼皮底下,偏偏还要借助传声筒,死活不愿直接对话。 周乔莎问周繁辉:“爸爸,什么意思?” 周繁辉说:“既然都要出去,那就一起出。” 周乔莎恼道:“爸爸,园子那么大,难道你就只有一个司机吗?” 周繁辉一锤定音,“莎莎相信爸爸,你们女人想逛的地方,小玉比张维奇更清楚。” “辉哥说得没错,”钟嘉聿有些揶揄,“乔莎小姐,别在拿口红色号折磨我了。” 周乔莎狠狠剜了钟嘉聿一眼,冷漠又俏皮,“帮你以后谈恋爱打基础,你该感谢我。” 周繁辉笑容不断,仿佛许久没这般快活。 钟嘉聿陪着淡笑,目光触及陈佳玉僵硬又努力的表情,顿了顿,笑意自然退潮。 孟江开车,钟嘉聿坐副驾,任谁都能感觉出后排两个女人气场不合。周乔莎上车就玩手机,不是打字就是讲语音,要不刷到本地小视频就欠身趴着钟嘉聿的椅背,递过去问他是不是真的。陈佳玉几次想搭讪,都被周乔莎的繁忙业务打断,于是作罢,静静地望着前方,偶尔能瞥一眼钟嘉聿侧脸,但经常被周乔莎挡住。 四人一起来到商场,女士中间,男士两边,很容易让人误会是两对情侣虽然搭配有些怪异,陈佳玉跟孟江算鲜花插牛粪,周乔莎和钟嘉聿更像冤家。 陈佳玉径直到了口红专柜,如数家珍地检视眼花缭乱的色彩,并很快锁定目标。葱白细指刚悬到正红色的一管,另一只手在上隔空点了点,“这个颜色好看,我试一下。” 陈佳玉顿了顿,抽出口红,随手递给声音的主人。 周乔莎第一次正眼掠过陈佳玉,下一句交谈堵在唇边,反而又是陈佳玉破冰。 “这个颜色会比较成熟。” 按理说爱屋及乌,恨也一样,陈佳玉对周乔莎偏偏没有多大恶感,对她印象和感情还停留在那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身上。 周乔莎没接茬,在手腕试了色,别过身递到钟嘉聿眼底下,“好看吗?” 陈佳玉下意识便去瞧钟嘉聿反应,目光有一半与他相撞,忽如同极磁铁相遇,她先转开了。那一瞬陈佳玉觉得自己像提防男友出轨的女人,患得患失,狼狈又疲惫。 走到腮红这边,才听钟嘉聿说“问我没用,我说了不作数”。 周乔莎纠缠道:“让你说你就说。” “太成熟了,不适合你。” 钟嘉聿第一次吃了熊心豹子胆没捧场,周乔莎愣了愣,爱憎分明的脸尽显恼火,粗鲁塞回口红,“适合老女人。” 陈佳玉回头看了眼心水的色号,就如饥饿时看见别人丢下还骂一句“乞丐才吃”的包子,纵然再心水,也不会当场认领头衔。 离开专柜,周乔莎转进那家陈佳玉和钟嘉聿拥有故事的服装店,旋即一心扑到挑选之上,提了一篮进试衣间。 陈佳玉恹恹闲逛,无意间停在一排中性的衣服架前,双眼失焦,随便翻选。 有人轻轻清了下嗓子。 陈佳玉反射性循声望去,钟嘉聿跟她隔架相视,把下颌朝门口略偏了偏。 陈佳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即瞥了一眼孟江,还好,正看手机不像注意到。她挂回衣服,声音不高不低,“我去上个洗手间。” 孟江闻声转头,对上的却是钟嘉聿的眼神,对方以一个茶园老板不容辩驳的强硬,钉住了他的步伐。 “我正好抽根烟,你看着点乔莎小姐。” 话毕,阿嫂和张维奇一前一后,相距约一米,一起离开服装店。 孟江顿感轻松,毕竟陪乔莎小姐只要盯住人,看阿嫂还得时刻提防她搞小动作。 陈佳玉越走越快,像要避开钟嘉聿跟踪似的。钟嘉聿也脚下生风,拐进洗手间与安全出口的小道,自然往后提防一眼,然后超过陈佳玉,回头留意来时方向,替她推开通往消防梯的防火门。 他们走过的不止商场一眼到头的走廊,更是十来个无法相拥的日日夜夜。 双层防火门过滤出一个安全僻静的世界,钟嘉聿直接扣住陈佳玉的腰,匆匆下了一层楼。然后,在空无一人的转角平台,避开受伤的左手,右手迫不及待揽紧她,低头深深吻下去。 陈佳玉一口气没缓过来,便给堵住,窒息牵连出战栗,可还是舍不得浪费时间喘气。他的唇舌依然柔软,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道,挑弄着她。陈佳玉一腔委屈给他挑开了塞子,随着热泪奔涌而出,将久违的拥吻泼溅得越发淋漓。 “别哭、别哭,我在这。” 钟嘉聿不得不松开她,恨自己变成了杨过,只剩一条手臂可用,抱她却不能给她擦泪,泪水越抹越汹涌,又无法拥抱她。 陈佳玉紧紧圈住钟嘉聿窄劲的腰,埋进他的胸膛,也像躲到坚实的盾牌后,脆弱终于有了庇护所。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委屈几经辗转,还是不敢吐露最原始的心声,怕越是真诚,越易受伤,像表皮破损的伤口,百毒易侵。最后只含含糊糊,欲说还休。 “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钟嘉聿重重吻了吻她的发顶,霎那间一股有力的温柔仿佛贯穿了她全身,瓦解她最后一丝仿徨与不安。 他笑了一声,无奈与心疼交织,当之无愧的合格情人。 “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金三角……” 第29章 “他突然叫我回国接他女儿, 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再打你?” 钟嘉聿扣住陈佳玉的后脑勺,额头抵着她的问。 温热气息交错,陈佳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好似窝进一个温暖的巢穴, 不住恍惚一瞬。 她摇头, 然而钟嘉聿早已从她的停顿里读出真实答案, 下颌线绷出愤怒的硬度, 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紧紧将她扣进胸膛。 钟嘉聿抚摸她的肩膀与后背,空气凝滞燥热, 逼出隐隐薄汗, 他们如坠冰窖, 舍不得离开对方的体温。 “我差点杀了他……”陈佳玉后怕而战栗, 情人的怀抱可以抚平她的难过, 却无法平息她的愤怒, “如果你没回来, 我就杀了他……我跟他同归于尽……” 钟嘉聿单手抱紧了她,少了一只手,便以脸颊代替, 贴蹭着她的脸蛋。他给予的安全感从无短板。 “我知道你在受难, 很委屈, 但你不能杀他, ”钟嘉聿郑重其事, 感觉到怀中的抵触, 抱得更紧, 补充道,“你杀他, 你也会死。” 死亡的恐惧远不及愤怒沉重,陈佳玉仍旧僵硬,好像死敌就在她的刀下,钟嘉聿偏偏让她放人一马。怒火不小心溅到他身上。 钟嘉聿低头盯住那双小鹿眼,她的倔强与楚楚之姿一样动人心弦,“我要活口,明白吗?” 陈佳玉浑身一震,脑袋空白一瞬。钟嘉聿情动时曾承认过身份,多少带着点意乱情迷的不理智,远不及他清醒时心甘情愿的吐露来得深刻。 “我来收拾他,”带着使命感的承诺比情话更为动听,钟嘉聿亲了亲她的唇,如同在生死状上签名,“我死了是光荣,你死了什么都没有。小佳玉,我要你好好活着。” 当死亡跟钟嘉聿扯上关系,陈佳玉的愤怒瞬间不足一提。她连忙摇头,否认他预设的死亡,却被他误解成不配合。 钟嘉聿说:“再委屈你一段时间,你答应我,要像碰见我之前一样坚强活下去。” 依偎呢喃的机会少之又少,陈佳玉情不自禁抬手描绘他的眉眼与脸部弧线,深深拓印进脑海里,“我现在这副样子,也不是你造成的,你没有责任。” 钟嘉聿脸上浮现熟悉的轻佻,试图缓解过分沉重的气氛,“大半个月前你说我没责任,我认;现在还说我没责任,我还让不让我当男人?” 那日亢进的亲昵似在眼前,他们心底潮热,隐忍多日的贪求悄然苏醒。钟嘉聿的腕部自然垂下,轻揉着她的后面,有意无意轻轻拍了一下,给小孩子哄睡似的。 陈佳玉心窝一热,轻轻骂了声:“无赖。” 钟嘉聿对自己的定义显然够不上这个等级,当下便努力合格。出其不意划过连衣裙的领子,扣眼落空,前襟豁开一个白皙的倒三角,他捧出半隐半现的一边,弯腰细咀。 陈佳玉防备又沉醉,下意识往他怀里躲,无形中喂进更多。 相拥不易,私语难盼,钟嘉聿只是蜻蜓点水,却足以成就搅动深渊的魔力。 “听着,”钟嘉聿依依不舍替她扣回扣子,拨了下散落的鬓发,“回国以后,我要你帮我去一个地方取一点东西。” 陈佳玉怔忪一瞬,“这么快能回去了吗?” 钟嘉聿揶揄,“难道你还没待够?” 陈佳玉的认真像肩挑重任,“去什么地方?” 钟嘉聿说:“藤铃村175号,藤蔓的藤,铃铛的铃。” 陈佳玉默默记下,“藤上面长铃铛,那是哪里?” “我老家。” “……” 这项任务的意味从正经走向微妙,陈佳玉莫名有种即将见公婆的紧张。 “但是没人住了,”钟嘉聿继续说,“就是一间老屋,大门钥匙在门边花盆底下,以前种年橘的,有点沉,你得费点劲。然后到厨房橱柜后面,有个保险箱,密码是你的六位数生日,东西就在里面。” 陈佳玉斟酌道:“能说一下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吗?” 钟嘉聿忽然卖起关子,“到时你会知道。” “噢,”陈佳玉轻吟,想了想又问,“我拿了东西,要送去哪里?” 钟嘉聿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答案显然同上。 陈佳玉像服刑已久,两次申请减刑均被驳回,丧失回归社会的希望。如今突然被通知即将出狱,将信将疑又惊喜不已,多股情绪交撞,整个人有些混乱。 “我能写在纸上吗?我怕忘记了或者路上出什么意外撞倒脑袋失忆之类……” 也许钟嘉聿的眼神像看杞人忧天,“不可以。” 陈佳玉苦思冥想,灵光一闪找到了新的记忆载体,便跳到最后一个问题:“我回国马上去取吗,还是等一个特定的时间?” 钟嘉聿目光忽然深邃,像逗弄烟仔一样按定她的发顶,拇指抚弄她的额头。粗粝的指腹像能划破细嫩的肌肤,他极轻极轻,留下的印象却刺骨般深刻。 “等你想起我的时候。” 从莫名其妙到恍然大悟,只需对这份短暂感情一瞬间的坚定。 陈佳玉在心里悄悄点燃一盏灯,小心翼翼护着希冀的火苗,“是给我的礼物吗?” 一道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旖旎,都空荡的楼梯间尤为响亮,持续不断,催命似的。 钟嘉聿像点了一头,也像掏手机的低头,再问下估计又是“到时你会知道”。 钟嘉聿给陈佳玉看一眼屏幕,周乔莎,然后接起:“喂。” 周乔莎的不满穿透手机,“张维奇,你跑哪去了?” “洗手间。”那个名字就像一剂镇定剂,每每听见,钟嘉聿都分外冷静。 “我也在洗手间这块,怎么没看到你?”周乔莎叫道。 陈佳玉还贴着钟嘉聿的胸膛,耳朵就在他的手机之下,几乎分享了他的电话。本以为他会托词商场厕所不止一个,人多便换了一层楼等等,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嘴。 “乔莎小姐,你总不能进男厕所吧?”钟嘉聿浮现讥嘲的笑,“挂了,马上回去。” 他兜起手机,神色与声调立刻换了一种风格,急切归急切,柔情尚存,“时间差不多,我们该回去了。” 陈佳玉便到洗手间补妆,打开小挎包却摸到了一支未拆封的口红,正是刚才看中的正红色。荒唐的念头划过脑海:该不是她精神错乱顺手牵羊的吧? 能近她身的只有一个人,陈佳玉旋即豁然开朗,拆掉报装,冲着镜子直接试色。 钟嘉聿等在厕所门口,像每一个等待女伴的男人,不同的是吊着左腕,暴露在外的肢体肌肉结实流畅,加之眼神警惕,英俊归英俊,但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离凶神恶煞只差一副纹身。 对于路人是个潜在的犯罪分子,对陈佳玉却是无可比拟的安全港湾。 陈佳玉特意抿了抿唇,明媚而粲然走向他。 钟嘉聿防备的眼神有所松懈,明显在她艳丽的红唇上停了一瞬,便也染上了笑意。 陈佳玉下巴微扬,浅浅努一下唇,唇珠饱满,诱人采撷,“你送我的?” 过道短暂真空,无人经过,钟嘉聿敏捷揽住陈佳玉的腰,轻啄一下她的唇,然后松开。犀利的薄唇霎时多了一抹柔情的亮度。 “你送我的。” 陈佳玉心动又心慌,意外的温存像仓鼠囤了一肚子的粮,既是有备无患的安稳,也怕别人发现她背地偷吃。 她忙掏出纸巾帮他擦掉,半路给截了去。 “淡定点。” 钟嘉聿随手揉了纸巾扔了。 回程钟嘉聿依然站在陈佳玉一米以外,化身尽职保镖。周乔莎一路追随的目光失去检视效力,便动用嘴皮子。 “你到底去了哪里?” “阿嫂嫌人多,下了一层楼。”钟嘉聿给陈佳玉拉开周乔莎旁边的座位,自然坐到她另一边,恰好方便周乔莎对他翻白眼。 孟江本该站岗,咖啡店还站着实在突兀,陈佳玉让他落座了。 点了单,同桌三人基本都留意过手机,陈佳玉抱着胳膊,偶尔打量路人,跟车上状态差不多。 周乔莎拉钟嘉聿陪玩游戏,钟嘉聿打发小孩子似的,让她自个儿玩,他要处理一点茶园的急事。 代沟从此划开,工作忙永远是男人拒绝女人的有效借口。就算周乔莎一身大小姐脾气,也担不起影响男人事业的臭名。她恹恹闭了嘴,旁边虽还有另一男的,也仅是一男的,在张维奇面前论相貌身材脾性,根本算不上男人。 周乔莎的烦闷瞬间,转头用手机补足了乐趣,陈佳玉的无聊好似漫无尽头。 周乔莎从悄悄打量到明目张胆,到底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好奇心,“你怎么不玩手机?” 陈佳玉今天连衣裙飘逸,小挎包迷你,身上看不出任何一处藏手机的地方。若是落在家里,早该在车上时想起,立刻回头取来。 几秒后,陈佳玉才反应过来是跟她搭讪,虽然话题并不适合展开。 没着急回答,陈佳玉端起冰美式抿了一口,滋味像残酷现实与短暂温存交融,苦而不焦,回甘悠长。 无意的举动却冻僵了周乔莎的表情。 从她的角度,恰好看到陈佳玉端起玻璃杯的右腕内侧,皓腕空无首饰,视觉畅通,两道狰狞疤痕横截而过,像砍断了她的手腕。 钟嘉聿留意到周乔莎的异样,陈佳玉也没错过。 也许不经世事善根未泯,周乔莎脸上难掩惊讶与怜悯,也许面对一个陌生人,她第一反应也会如此。 陈佳玉心弦莫名一动,不似诉苦,反而有种揭短攻讦的快意。她当着一个女儿的面,撕破她自幼崇拜的父亲的伪善面具。 她放下杯壁流汗的玻璃杯,手指敲了敲握拳的右腕,“加上这个,也许你该问一下你爸爸,他知道答案。” 第30章 “我爸为什么不给她用手机?” 回到周宅, 孟江退下,陈佳玉去了佛堂,周乔莎扭头问一起走在连廊的钟嘉聿。 刚才陈佳玉的“友好建议”连孟江都听清了,钟嘉聿避嫌道:“乔莎小姐, 当事人才最有发言权。” 周乔莎已经没劲头计较称呼, “她割腕自杀过?” 她的反应也是许多陌生人的第一判断, 也许可称之为常识。 钟嘉聿多嘴一句, “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觉得可能性有几成?” 周乔莎难得收敛任性,正经思考一瞬, 茫然摇头, “她只当过我三个月的家教, 跟了我爸之后, 我就没再见过她。当初我才十四岁, 一个初中女生的判断力能有多好?” 钟嘉聿淡淡道:“你在你成年了, 有时间有机会, 为什么不自己去了解?” 周乔莎稍一琢磨,莫名烦躁摆手,“算了, 我的假期才几天, 何必浪费时间。不过是我爸的一个情人, 我有什么必要去深入了解?” 话虽如此, 陈佳玉的一颦一笑蓦然浮现眼前, 她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试探, 被冷落后转瞬即逝的失落, 以及直接对话时淡淡的嘲讽,二十五岁的陈佳玉多面而复杂, 与她一样今非昔比。 画面停留在陈佳玉最后的讥嘲上,红唇成熟冷艳,多添了一抹不饶人的犀利。 周乔莎猛然惊醒,不算大事,只是微妙。陈佳玉的口红色号,是她之前嫌弃的那一支正红色,说明是趁着上洗手间的空档买的。张维奇是在保密还是懒得提? 周乔莎看向身旁的男人,越瞧越不对劲,就连落拓酷帅的抽烟姿势,都只剩下二手烟的熏呛。 钟嘉聿并没费心推进她们破冰,似乎只是一个中立者。 “乔莎小姐,有事?”钟嘉聿留意到周乔莎的异样,拉响警报,神色冷峻而戒备。 周乔莎摇头,转瞬恍然大悟,“你今天刮胡子了?” 钟嘉聿回金三角后看着比在中国精神数倍,原以为是休息足够和伤情稳定的关系,周乔莎以专业的目光审判,差别出在青黑胡茬。唇周光洁的钟嘉聿起码年轻了三岁,终于对得住真实年龄。 是的,第一次见面周乔莎以为他三十而立。 钟嘉聿一副不可理喻的眼神,就是这股邪坏的劲头周乔莎最为欣赏,父亲的手下也不尽是奴颜婢膝之辈。 “哪个男人不刮胡子?”钟嘉聿反问。 周乔莎回想片刻,笃定道:“你在国内几乎没刮过!” 钟嘉聿没有一丝窘迫,反而吊儿郎当:“变帅了?” 换以往周乔莎铁定翻白眼,嘲笑自恋的男人,但今天面对的问题更为致命:“张维奇,你女朋友在这边?” “你问哪个女朋友?” 这个男人的语气越发不正经,离周乔莎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远。 “我看得出来,你别想骗我。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年纪轻轻,一脸学生气,周乔莎听起来不太靠谱。 “是吗,”钟嘉聿长长吐了一口烟,挑眉道,“乔莎小姐,你怎么没看出来我有孩子了?” 周乔莎怔忪一瞬,如遭雷噬。钟嘉聿早趁此空档,揶揄一笑,飘然离去。 晚上家宴,周乔莎挽着周繁辉走在前头,钟嘉聿陪陈佳玉在后,依旧保持保镖的身体距离。 周乔莎开门见山,声音没避着后面两位,“爸爸,张维奇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 “活蹦乱跳的我没见过,在肚子里的有几个我可不知道,”周繁辉朗声大笑,“一定是你把他缠得烦了。” “哪有。”周乔莎扯了扯嘴角,回头狠狠瞪了钟嘉聿一眼。钟嘉聿不以为意,反而是陈佳玉意味深长扫了他一眼。 周乔莎因着她的眼神蠢蠢欲动,谨慎压低声,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爸爸,她在这里多久了,怎么连家里WiFi是多少都不知道,我今天问她竟然回答不上来。” 周繁辉到底是当老子的人,心底防备,依旧不动声色,“你怎么不问问张维奇。” “噢,”周乔莎年轻归年轻,并不笨,听得出周繁辉在转移话题,“我好不容易找到话题搭讪,没想到跟她说小红书抖音她都不懂,蛮奇怪的。我们专业从小地方出来的同学都不至于这么老土。” “我们小玉不喜欢容易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周繁辉皮笑肉不笑,口吻森冷,难以想象对亲生女儿还这般拒斥。 周乔莎心里有底,便不再纠缠,挽着周繁辉臂弯的手莫名生硬。第一次见识父亲撒谎,尚未正式接触社会的她震惊又无措。一直以来崇高的父亲形象悄悄塌了一角。 次日钟嘉聿正式接手赌场。 那一趟黑蝎子苦心费力押镖,出货量不多,只是检验伙伴忠诚的程度,没想到替人做嫁衣,从天而降的山贼也给他搭戏台,钟嘉聿上演一出感人肺腑的忠心护主。 “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我还能喜新厌旧亏待你。”周繁辉既得良材,激动期还没过,对平庸旧部多少有些敷衍。 黑蝎子纵使不满,也只有服从,离开周繁辉自立门户,她有可能还没现在风光。 沉寂已久的废弃化工厂终于再度迎来访客。 老闫明显气消,但还是要对钟嘉聿摆一下谱,毕竟是领导也是长辈。老闫盯住他的伤手,“哟嚯,还行吗你,教训还挺大。” 钟嘉聿已经除去吊带,只剩石膏和一块平板托着手部,抬起也给老闫打量一眼,“多亏了它,我能快点回去了。” 老闫情不自禁托起他的手端详,前面的谱白摆了,担忧清清楚楚写在眉心。 “怎么搞成这样?” 钟嘉聿听出转机,老闫算是暂时原谅他,便趁机负荆请罪,交代近况。 “行啊你,‘副业’都能有声有色,混到了二把手。”老闫眉心越拧越紧,卧底越有能力,越怕变节,山高皇帝远,生怕昔日的教条失去约束力。 “是啊,再不收网,我都要当一把手了。” 玩笑的口吻越是轻松,不可言说的痛苦便越沉重。于钟嘉聿是这样,于老闫也是如此。 老闫暗暗吃了一惊,生怕听岔了一语成谶。 钟嘉聿敛起笑,“周繁辉的女儿来金三角度假,最早一周后回国,最迟九月开学前,周繁辉应该不会在女儿眼皮底下行动。他上一次出货大概在雨季前,隔了两个多月,也该按捺不住了。” “的确是个时机,”老闫严肃点点头,犹豫示意钟嘉聿的手,“你这只手不能用,他会让你跟吗?” “伤了又不是残了,”钟嘉聿冷笑道,“他有自己的枪手,我出个脑子、有腿跑就行。” 老闫忧虑重重,暂时没认可方案。 钟嘉聿一定程度上掌控进度,一锤定音:“到时我要多带个人回去。” 老闫忧形于色,四目相撞,谜底一目了然。 “嘉聿,你还是太冒进了,当是劫寨顺便把压寨夫人一并带走啊?” 那四个字宛如利剑,深深刺了钟嘉聿一刀。 “压寨夫人有哪几个不是抢来的,顺手解救受困群众不是警察的指责么。” 钟嘉聿难掩愤慨,在冠冕堂皇包装自己的私心那一瞬,也深刻体会到将来面对的压力。他和她在金三角的过往,终究会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闫隔空指指点点,像一个无能为力的老父亲,摇头道:“除了任务,我不管你搞七搞八,就一个要求:你给我完完整整回来。” 话毕,老闫像上次一样出去放风,把楼顶放风的人换下来。 厉小棉依旧从耳机里分享到整场对话。 “依旧走大其力景栋小勐拉打洛口岸这条线,”厉小棉开宗明义,“雇上两个保镖,折腾一下一天就到了,上次送莱莱回去探过路。” 当钟嘉聿还在为师姐的缜密与周到惊讶,厉小棉倏然拉下脸,声音冷硬:“别急着谢我,有本事回头请我吃喜酒。” 钟嘉聿能有今天离不开老闫的栽培和厉小棉的庇护,偶尔会为自己的任性羞愧当然只是偷偷的,绝不能落下把柄让他们耻笑。他心头一热,笑道:“干妈都能让你当。” 厉小棉诧异至极,语调夸张得有些失态,“有了?难怪心急火燎把人往回搬?” “还不至于这么糊涂。” 钟嘉聿掏出烟盒摇了一根烟,显然舒了一口气。 回到周宅,钟嘉聿特意走西门从佛堂前经过。 四面佛前鲜花锦簇,暗香浮动,所见之面的供桌上比以往多了两只木雕大象。右面他习惯呆的位置立着一个发呆的女人,抱臂懒散抽着雪茄。 钟嘉聿习惯性确认周围安全,抬步入内。陈佳玉的惊喜一闪而过,掩饰性的淡定取而代之。她替他张望背后。 “少抽一点。”钟嘉聿没想到自己也有管上了的一天,但陈佳玉比他乖顺,当下只用左手夹着雪茄,没再喂进嘴。 “你知道么,”她悄声说,“他唯一的优点在一定程度上选对了崇拜对象,效仿坤沙不容许手下吸.毒,最多只给三次机会,毒瘾不除则踢出队伍。所以” 陈佳玉比划一下手中雪茄,每当谈及周繁辉,心情便如这白烟,凌乱而渺然。 这对钟嘉聿算一种隐形的“福利”,他当然清楚,也知道陈佳玉没搞。时隔七年,钟嘉聿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实习生,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人群里扫一眼,定位到的瘾君子八九不离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瘾君子和正常人的饮食和交友圈子相距甚远,精神面貌自然有异。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干这个?” 陈佳玉机敏地再留意环境,紧绷又谨慎:“他有时说梦话,有时打电话发脾气太大声。他不会让人死在他的宅子里,所以我才侥幸留着一条命。他每一次搞‘边境贸易’,就会把我关到那栋破房子,让人看着,如果他出事,被抓或者死了,他的走狗收到风声会把我一起杀了,给他陪葬。” 钟嘉聿仿佛呛进了雪茄的烟雾,苦涩又刺痛,正要安慰一下,陈佳玉忽然抽出压在左臂底下的右手,轻轻挽一下头发,腕部异样正好暴露进他的视线。 钟嘉聿眼疾手快拉过她的手腕,翻看内侧。 刚才一闪而过的不是腕表,而是陌生的纹身,几乎掩盖了原来的两道疤痕。 靠近掌心的疤痕化成了一串灰绿花藤,其中三片“叶子”是铃铛,铃身写着三个粉色数字:1,7,5。花藤的中间、往肘的方向是一口小小瓷锅,锅底柴火旺盛,锅口香雾隐然。 陈佳玉点了点长铃铛的花藤,无声说藤铃村175号,又指着无火而沸的小锅,放锅的地方自然是厨房和橱柜。 “这样我就不怕会忘记。”她认真地说。 拇指指腹轻轻抚摸微凸的疤痕,钟嘉聿不忍道:“疼吗?” 陈佳玉当然摇头,“有一点痒而已。” “我疼。”钟嘉聿再抚一下她的手腕,细腻与凸起矛盾地交织成一种特别的触感,名叫陈佳玉。 陈佳玉愣了愣,安慰不是,不安慰更不是,只低声说:“真的不疼。比起忘记你的痛苦,这点挠痒痒算得了什么。” 沙沙沙 外头传来碎石子上的足音。 钟嘉聿反应灵敏,立刻不着痕迹退开两步。 他们的小聚总是仓促短暂,危机四伏,欠缺温存让遗憾更为沉重。他们成了感情上的流浪者,吃了上顿愁下顿。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周乔莎依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钟嘉聿跟陈佳玉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示意供桌的木雕大象,“阿嫂,这些大象是用来还愿的吗?” “嗯,”陈佳玉极尽自然,半真半假地配合演戏,“七色花也是。我又许了新愿望,下次愿望达成,我要请人来跳舞献礼。” 第31章 周乔莎不信神佛, 佛堂对于她只有设计领域的专业意义,到泰国参观了几处著名寺庙,除却巫山不是云,看自家小佛堂显然兴致缺缺。她只来过一次, 遥见陈佳玉长居此地似的, 更是不想多看一眼。今日若不是碰见张维奇, 她也不至于进来。 一入佛堂, 周乔莎下意识观察钟嘉聿的下巴和陈佳玉的嘴唇,一个光洁干净,一个红艳如花, 配套出现似的, 一股微妙的熟悉感攫住了她, 竟无法分辨往日还是今天。 “多了几只大象, ”钟嘉聿下巴朝供桌上的大象挑了下, “进来看看。” 张维奇也不信神佛, 周乔莎是知道的, 当下找不到破绽,迷惘又焦心。 陈佳玉的雪茄换到右手,依旧抱臂, 久久才抽一口, 并不在意暴殄天物。受伤的右腕多了一小版纹身, 两根缠绕的藤上柴火供养着一口小小的锅, 看不出意味, 不知道是什么图腾。 如果周乔莎也有两道狰狞的疤痕, 她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纹身图案只会更大更夸张。 “你纹了个什么?”许是之前搭讪过,勉强算破了冰, 许是周繁辉有所隐瞒,周乔莎对陈佳玉的好奇更大一些,再度开口搭讪已不算困难。 陈佳玉依旧夹着雪茄,手腕外翻往前递去一截,一言不发让周乔莎瞧清楚。 周乔莎到底年轻,耐力不足,忍不住追问:“这代表什么意思?” 陈佳玉像要将几天来受到的冷落尽数归还,抛出两个字:“你猜。” 周乔莎抬眼嗔她的故弄玄虚,拉不下脸深究,便下意识搬出周繁辉名头压制她,“爸爸允许你搞这些吗,当初高考毕业我想纹身都被他骂惨了。” 果然,陈佳玉神色有所收敛,像鲜花陡然枯萎。周乔莎却没有一丝占上风的快意,相反,有一点悲哀。她们都处在同一种权威压迫之下。 周乔莎莫名心慌,明明想好好度假,心情反而一天比一天压抑,就如金三角的雨季,动不动乌云密布,暗沉沉的,滞重得喘不过气。 “你倒是提醒了我,”陈佳玉的悲哀来得比周乔莎的更为迅猛,她笑容勉强,“下一个惨的就是我了。” 眼角余光感觉到钟嘉聿强烈的注视,陈佳玉不敢直视,又舍不得浪费光明正大回应他的机会。在这个幽深的园子里,他们很少可以清清白白对视一眼。 最终,陈佳玉还是情怯了,不敢对接他的担忧。 钟嘉聿看向周乔莎,插话道:“你爸爸应该只会骂几句,总不至于打你。” “那当然,”周乔莎重新对周繁辉燃起自豪,自然而然地炫耀,“我可是他的独生女,他才舍不得打我。就算他想打,我外公外婆肯定挡在我前面。” 周繁辉是典型的凤凰男,靠老婆发家,鳏居后没有再娶,包养情人不会带到岳家的地盘,经济上从不亏待女儿,也许在许多人眼里已经算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我运气不够好,挺羡慕你。”陈佳玉由衷道。 钟嘉聿没错过她口气里的哀然,深深望了她一眼。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误解”了。 周乔莎蹙眉,显然不悦,“什么意思,难道我爸爸打你?” 陈佳玉可不敢一口肯定大小姐歪打正着的答案,连钟嘉聿也眼神警告。 她牵强一笑,倒不算说谎:“我是我姑婆养大,就连这个唯一的亲人,也在我十九岁那年去世了,不敢想象有那么多长辈疼爱会多幸福。” 无意间煽情先煽到了自己,陈佳玉又是浅淡一笑,“你们聊吧,我是得找一块手表或者丝巾遮一下手腕。” 陈佳玉往香炉掐灭了雪茄,丢到供桌底下的铁皮桶,转身出了佛堂。 周乔莎愣了半晌,问钟嘉聿:“她说的是真的吗?” “问我没用,你们女人之间比较方便聊天。”钟嘉聿明里回避,实则暗暗撮合。 “可以理解她有恋父情结了,”周乔莎扯了扯嘴角,依旧有点不屑,顿了顿,声调高扬,“喂,张维奇,我爸爸真的有打过她吗?” 周乔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没意识到这个男人从“恋父情结”开始便没了撮合她们时的轻松,眉头舒展中有股肃然的冷酷。 “乔莎小姐,你不是说过你直觉很准?”钟嘉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是聪明人,应该心里早有一套看法和判断。只是”他特地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不敢面对。” 钟嘉聿一针见血,戳破周乔莎的矫饰与幻想。她紧抿双唇,忽然无法反驳。 陈佳玉往右腕用了老虎帖,待周繁辉问起,便说腱鞘炎发作,缓解一下。 周繁辉这只老狐狸何其精明,拉过她揉按着,“小玉是不是嫌疤痕太丑了?” 有人关心她疼不疼,有人关心她丑不丑,陈佳玉不着痕迹挣扎一下,抽不回手,索性放弃。 “只要叔叔不嫌丑。” 周繁辉危险地轻抚陈佳玉的脸颊,眼底闪现毁灭的光芒,“就算小玉变成丑八怪,叔叔也不会嫌弃。就像小玉说的,死也要跟叔叔死在一起。” 陈佳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跳加速得绞痛,“那都是气话,叔叔别放在心上。” 周繁辉轻拍她的脸颊,警告中带着勉强的满意,“我们小玉嘴巴变甜后,看着又漂亮了不少,我可真怕坏人惦记上我们小玉。” “不会的,”陈佳玉心惊肉跳,偏还要强行淡定,“谁敢惹叔叔就是死路一条。” 周繁辉顺手发力,推倒了她,“我们小玉终于变聪明了。” 陈佳玉再度失眠,次日外出的车上,随着汽车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往窗户边缘支着脑袋,又无法割舍近距离注视钟嘉聿的机会。 周乔莎状似不经意瞥了眼。陈佳玉侧颜妍丽秀美,镀上一圈金光更显慈悲,骨相是绝佳的美人比例参考素材,如果她兼职画室模特,恐怕没有人能专心作画。周乔莎也不例外。 改良旗袍的胸前竟支出一根光亮的猫毛,白毛配白色蕾丝,忽视也很正常。这根猫毛成了瑕不掩瑜,陈佳玉因为爱猫竟多了几分亲切感。 周乔莎为自己的转变羞怯又慌张,明明应该看不起陈佳玉,甚至讨厌她。 周繁辉不许周乔莎进夜店和酒吧,她只能白天顶着高温出来蒸烤。 这日行程在湄公河畔,阵雨过后气温稍降,但依旧闷热。 都戴着墨镜,无法直接眼神接触,陈佳玉看不出钟嘉聿是否想单独见面,有两次看到他悄悄偏了偏下颌,似乎示意她行动。 直到三次之后,陈佳玉才确定,便捂着怦然的胸口,呻.吟一声:“我有点晕,可能要中暑了,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坐一下,你继续玩吧。” 孟江立刻张望四周,指着不远处一个临河咖啡厅,“那边可以。” 钟嘉聿抬了下绑成粽子的左手,斩钉截铁道:“正好我的手也要休息一下,快出汗了。阿嫂,我陪你过去。” 金三角的神秘魅力远超眼前的英俊男人,周乔莎只是小小遗憾一下,便招呼孟江:“你跟我走。” 陈佳玉领着钟嘉聿走到咖啡厅,主仆般的距离终于缩减为零,他们迫不及待拥吻在鲜少使用的第三洗手间,感受着比户外更为滚烫的温度。 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他要不要做,就被翻到另一面,双手撑着门背,狠狠沉腰。她不由皱眼,但预期中的金属相击声并未响起,扭头一看,钟嘉聿并未系皮带,从裤兜掏出一片直接咬开袋口。 陈佳玉既惊又喜,情不自禁帮了忙。 钟嘉聿吻了吻她,再翻回去,右手扣住她的手背。热度压缩,炽热不堪,门板微震,她领口溜出的金黄吊坠不住敲门。 忽有足音逼近,他们默契地同时停止,凝神谛听,那一瞬一个急剧充血,一个猛然收缩,似乎悍牢了似的,一时无法分离。等足音远去,他们悄悄叹气,相视一笑,亲了下复又继续。 随时被曝光的环境加剧了压力,感官分外敏锐,兴奋比往日加倍。荷尔蒙在促狭的空间爆炸,催得人脸颊泛红,眼角起潮。 起先,陈佳玉还能自己咬住下唇,渐渐理智涣散,钟嘉聿得捂住她的嘴一如第一次在狭窄的试衣间。 陈佳玉感受着不一样的晕乎,钟嘉聿也喷涌出特别的“汗水”,短暂而巅峰的快乐多少弥补了从未相拥而眠的缺憾。 最后,钟嘉聿左手帮忙着打结处理东西,正面拥住陈佳玉,在交错的鼻息里情不自禁吻了吻,挑起她黄澄澄的吊坠问:“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一颗时来运转的小坠子,内部的风车扇叶上点了一丝又一丝细腻整齐的白毛,白与金两色交融,色彩干净又明快,好似具备时来运转的魔力。 “用烟仔的毛做的,”陈佳玉声音干哑,不由清了清嗓子,“我来金三角多久,它就陪我多久。我要回去了,带不走它。只好留一个纪念。” 钟嘉聿轻轻捏了下吊坠,送回领子里,“听着,如果想更顺利离开,我们需要周乔莎的帮忙,明白吗?” 陈佳玉似懂非懂,“她会帮忙吗?” 钟嘉聿郑重其事:“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 周乔莎在约莫一个小时后领着孟江来咖啡厅歇脚,冷饮点上,口干舌燥丧失倾诉欲,手机也懒得玩。 她放空瘫坐,片刻后猛然惊醒坐直,目光落在对面的钟嘉聿身上。 确切地说,是他的胸膛。 钟嘉聿灰色的短袖上,粘了一根细细的白色猫毛。 第32章 周乔莎仔细回想, 钟嘉聿从进入周宅开始就没离开她的视线,无非在车上等了一支烟的功夫,她和陈佳玉就上车了,完全没有机会接触陈佳玉那只白猫。 如果猫毛是蒲公英, 飞到哪里不好, 偏偏停留在胸膛这样暧昧的区域, 拥抱成了显而易见的桥梁。短袖的灰色成了保护色, 一般得找眼花才能发现猫毛,可一旦见过,便肉中刺, 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半杯咖啡的时间, 周乔莎的目光有意无意黏住猫毛, 频率之高, 引起怀疑。 “乔莎小姐, 有事?”钟嘉聿蹙眉疑惑, 似乎并未定位到她的异常。 “你坐过来。” 周乔莎便指了下孟江上洗手间空出的位子, 只有摆出大小姐的颐指气使,才能堵住钟嘉聿的为什么。 钟嘉聿单手撑着扶手起身,挪到周乔莎右边空位, “说吧。” 整个过程没有多看陈佳玉一眼, 之前周乔莎可以认为非礼勿视, 现在简直是心里有鬼。 周乔莎出其不意往他胸膛伸手, 准备拈起那根猫毛, 忽地吃痛呻.吟, 偷鸡不成蚀把米, 手腕挨了一记冷酷手刀。 “你干什么?!”疼痛之下,周乔莎忘记偷袭在先, 理直气壮质问。 钟嘉聿没有一丝歉意,半恼半玩笑:“非礼啊?” 周乔莎少不经事,火气上头,指着猫毛直白道:“这根是什么东西?” 陈佳玉不由引颈注目。 钟嘉聿低头,循着周乔莎所指方向,食指轻轻刮下一根约莫一个半指节长的白毛,然后随手弹掉纵情的证据。 “你眼睛挺厉害。” 钟嘉聿的心理素质比手上功夫更为高深莫测,周乔莎放弃诱供,开门见山:“猫毛?” “也许。”钟嘉聿风轻云淡,像陈述肩头的一片落叶。 陈佳玉作为潜在的猫毛供应源,自然做不到像他一样镇定。她今天出门比周乔莎迟几步,不知道钟嘉聿几点抵达周宅,有没有碰到烟仔。 周乔莎笑吟吟:“你上哪里撸猫?” “没撸。”钟嘉聿像是自寻死路。 默契凭空消失,陈佳玉作为盟友,也猜不出钟嘉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更为紧张。她不住抚摸冰凉凉的杯壁,安慰效果远不及情人的拥抱。 看着钟嘉聿每一步都踏在她预设的圈套,周乔莎笑容一半僵硬一半兴奋,“哪来的呢?” “阿嫂?”钟嘉聿恰如其分扫了一眼陈佳玉,“阿嫂今天碰见烟仔了吗?” 周乔莎亢奋中燃起一丝丝恨意,恼胆大包天的背叛者。 矛头直指眉心,陈佳玉不由眼皮一跳,摸不到泄密的界限,只能透露一点点实情,小心翼翼对口供:“早上是抱了一下烟仔,怎么了?” “那就对了,”钟嘉聿像讨论落叶源头一样漫不经心,“刚才阿嫂差点晕倒,我扶了一下,可能不小心粘身上了。” 周乔莎全然愣住,钟嘉聿的坦荡令她始料未及。 陈佳玉也顿了顿,眼底隐然笑意随着清醒而来。钟嘉聿的确没说假话,她的确快要晕倒,不是在大马路中暑被他扶起手臂,而是在无人光顾的第三厕所门背后承受不住欢潮的冲击,腿软险些跪地,他有力的臂弯捞住了她的小腹。 谁能想到猫毛蹭他的胸膛,离开“犯罪现场”前,陈佳玉明明拈掉他肩膀上一根长发。 “是啊,好彩张维奇懂急救知识,”默契归位,陈佳玉放下咖啡杯,翻开右手腕,在周乔莎眼皮底下一点点撕开老虎帖,暴露纹身盖不住的狰狞疤痕,“上一次手腕受伤,也是他送我上医院,你爸爸特地吩咐的。” 钟嘉聿眉目舒展,隐有笑意,不知笑周乔莎小题大做,还是赞许陈佳玉的机灵。只要不皱眉,就是安全信号。 周乔莎气急败坏,双颊刚刚淡去的中暑红晕复又上头,试图找出破绽,“我爸爸为什么不自己送?” 陈佳玉唇角的弧度成了讥嘲,冷冷道:“你见过逃逸司机回头送受害者上医院吗?” 周乔莎哑然一瞬,逻辑与信仰遭受冲击,脑海一片狼藉。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爸爸是肇事者?” 陈佳玉的腕伤是周繁辉的杰作? “不可能!”周乔莎的亢奋转向另一个方向,带着愤怒与惊恐,“我爸爸不是那样子的人!” 她只差直接说陈佳玉诬赖人。 陈佳玉点到即止,慢条斯理卷弄老虎帖,用纸巾包住搁在桌沿。然后用同样的速度与姿态,以伤痕累累的手端起苦涩的咖啡。 周乔莎病急乱投医,转向片刻之前的头号嫌疑人,“张维奇,真的是这样的吗?” 钟嘉聿扫了陈佳玉一眼,不知在请示,还是自然而然的悲悯,“园子里的人都知道” 短短的一句话,便给周乔莎判了刑。 钟嘉聿欠身掏出烟盒,忽然补充:“是我送阿嫂上医院。” 周乔莎的心情起起伏伏,回不到巅峰,低谷却不断下沉。这一场交锋等于自讨苦吃,她自作聪明下套,套住的却是自己。话术上她远不是钟嘉聿的对手,道义上也落于陈佳玉的下风,周繁辉的女儿一败涂地。 周乔莎回到周宅,那只父亲口中的小畜生遥遥盯视她,好奇又警惕,她喵了两声,白猫只是多停留几秒,待她走近,还是逃了没影。 周乔莎五味杂陈坐到周繁辉的对面,客厅外有足音掠过,也许陈佳玉沿着连廊找猫了。只要她在,陈佳玉总是很识趣回避,不打搅父女俩的天伦之乐。陈佳玉被称作阿嫂,却更像深宅大院的幽灵,没什么存在感,但所过之处凉飕飕,仿佛一面镜子叫人审视自己的灵魂。 “爸爸,”周乔莎挨着沙发扶手,故作轻松道,“在孟江之前,都是张维奇当那个人的保镖吗?” 雪茄淡白的烟雾里,周繁辉翘着双腿,撩起眼皮锐利瞥她一眼,“你直接叫小玉的名字。” 周乔莎只撇撇嘴。 周繁辉说:“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就是‘是’的意思?”周乔莎对这些成年人的话术有几许把握,避而不答等于显而易见。 周繁辉如果会一问一答,等于白多吃了二十年的米,一向亲切的父亲形象忽然变得面目模糊,周乔莎莫名有些害怕。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张维奇是我的对象,我可不放心他跟这么漂亮的女人走一起。” 那双跟周乔莎相似的眼眸微敛,叠加了岁月风霜,看着莫名陌生。 周繁辉深深享受一口雪茄,“莎莎,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周乔莎扯了扯嘴角,“从小到大我都没当过什么学生干部,当然不懂。可是,你真的那么相信张维奇吗?” 周繁辉缓缓抬起左手,“如果没有维奇,你爸爸的左手可能整个没了。不然你以为我随便派个人到中国接你吗?我周繁辉的女儿,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触。” 周乔莎当初的确困惑,父亲为什么派来一个“杨过”,还没琢磨明白,她先成了郭襄。 “你看到还是听到一些什么了?”周繁辉冷不丁打断。 周乔莎忙摇头,速度之快,令自己诧异,究竟是偏袒张维奇,还是没有证据心虚? 周繁辉问:“又想谈恋爱了?” 周乔莎嘴硬道:“什么叫‘又’啊,说得我像渣女一样。” 周繁辉笑道:“维奇这个人确实不错,他可以当我的左膀右臂,做我的连襟,但不适合做我的女婿。” “为什么?”周乔莎更多的是不服,而不是可惜。只有男人配不上她,没有她配不上的男人。 周繁辉说:“如果你不读书,早早来接手我的生意,或许还可以。你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维奇每天玩枪跟你玩手机一样寻常,你在大学听课,他听的是枪声,谁惹毛他一枪崩了谁,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能合适吗?” 周乔莎瞠目结舌,“张、张维奇杀过人?” 周繁辉难得显露几分亲切,冷笑一声:“莎莎,差别就在这里,你连爸爸的话都听不出真假,怎么去了解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周乔莎的悻悻抵达巅峰,嘴快道:“难道她当年跟你就合适了?” 见周繁辉脸色暗沉,周乔莎还不知道自己一针见血。 “我说合适,她就合适,”周繁辉阴恻恻的神色吓了周乔莎一跳,“回程机票订好了吗?” 周乔莎肚子里一堆疑问,比如陈佳玉的腕伤到底怎么回事,没料到亲生父亲竟然下了逐客令。 她不由心酸,“爸爸好像不欢迎我来这里。” 周繁辉的笑容竟多了虚伪的味道,“爸爸看得出你在这里很无聊。” 今日之前,周乔莎会认为周繁辉因她刺探他的感情而生气,现在,她笃定是不小心刺探了父亲的秘密。 周乔莎起身道:“或许我可以找她聊一下,你说的,我们都是女人,话题应该很多。” 周乔莎悄悄问了一遍园子里的佣人,一个两个比陈佳玉更加怕事,受过警告似的吞吞吐吐,一口咬定不知道。然而她没想到答案会那么快自动找上门。 傍晚,周繁辉多疑的目光停在陈佳玉没贴药膏的右腕,旋即,整个园子的安宁宣告终结。 他死死扣住她的小臂,拉到眼底下,细细查看,拇指如熨斗危险按压。他要的陈佳玉该是一块精致无暇的美玉,而不是贴满稀奇古怪标签的合成品。 “我们小玉,越来越不听话了。” 卧室的气氛像雨季的云脚,越来越低沉,霎那间到了压迫人的程度。 陈佳玉眉头微蹙,辩解道:“叔叔,我只是觉得疤痕太丑了。” “丑吗?”周繁辉危险地反问,“这是叔叔给我们小玉的奖章。” 手腕的束缚蓦然收紧,没一瞬陈佳玉指尖发凉,轻飘飘的似要离开身体。 陈佳玉直视着跟周乔莎轮廓相似的眉眼,一个懵懂,一个狠厉,这一点相似性根本不足以缓解疼痛。唯一能止痛的是钟嘉聿给予的信念。 周乔莎自幼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除了脾气大一点,还算一个善恶分明的人。她尚未接触社会,心思再多也不会太复杂,不至于像她父亲十恶不赦。如果能钻周乔莎的空子逃出周宅,是最安全稳妥的捷径。周繁辉就算有滔天怒火,也不能烧到唯一的亲生女儿身上。 如果此路不通,钟嘉聿再行其他方案。 “叔叔,你抓疼我了。”陈佳玉咬牙切齿,束缚没有半分松懈的势头,整个人反而被薅近了几分。 周繁辉的笑容像亲吻了魔鬼,令人脊背发凉,“告诉叔叔,我们小玉跟莎莎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 “说叔叔打我?”陈佳玉的笑容夸张而古怪,束缚感蓦然转移到了熟悉的部位,扭曲了她的所有,声音顿时如濒死老妪,“莎莎、那么崇拜你,不会、信……” 借口逛茶园看日落的周乔莎去而复返,躲在卧室阳台楼下静静聆听史无前例的动静。男人的阴沉低吼,女人的尖叫求饶,家具翻倒的巨响,不断冲击她的耳膜与心灵。 白日间那道清越的女声变得无比凄厉,犹如利爪划过周乔莎稚嫩的心灵。 “叔叔,你别打我!” 第33章 次日晨光熹微, 周乔莎眼中的陈佳玉依旧一副清丽玉人的模样,令她怀疑昨晚一切都是情趣与幻听。除了陈佳玉身上镂空的防晒开衫。 周乔莎甚至试图从镂空的小孔洞穿秘密,试图发现淤青的痕迹,然而光线扰人, 看得并不清晰。 “你很热吗?”周乔莎问。 周繁辉有事出门, 钟嘉聿如影随形, 偌大的园子只剩她们俩在六角亭观鱼。 陈佳玉拉了一下下滑的领口, 淡笑着给她递了一盏茶,动作缓慢优雅,“可能有一点感冒。” 周乔莎迂回道:“昨晚睡得不好?” “老样子, ”陈佳玉不知在暗示还是敷衍, “做噩梦了。” 周乔莎细品香茗, 心思沉重, 好茶只余苦涩, “做什么噩梦?” 陈佳玉话锋一转, 直指要害, “你是不是快回国了?” 周乔莎心里咯噔一下,不满道:“真好笑,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你们是不是都盼着我回国?” 陈佳玉幽幽一叹, 理了理交叠双腿上的裙摆, 望住一池只会吃粮不会祈福的锦鲤, “我梦见和你去机场, 我被海关铐住了, 说携带大.麻制品, 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回国。” 梦境逻辑太过清晰完整,周乔莎霎时生疑, “你编的吧?” “是吧,”陈佳玉不以为意,坐到美人靠边,随手撒了一抓的鱼粮,鱼池霎时沸腾,喧闹不休,“说不定现实更可怕。” 周乔莎定了定神,是来刺探消息,不是发脾气,她得收敛一下任性。 “你多久没回国了?” “三年,”陈佳玉冲着鱼池发呆,“有两次差点能回去,你爸爸舍不得我离开。” 昨日以前,周乔莎会认为陈佳玉变相秀恩爱,说不定当场翻白眼。 她艰难启齿,一个字等同亲手掰掉父亲伪善面具的一角,“他不准你离开吗?” 陈佳玉只扫了周乔莎一眼,沉默放下轻便的塑料鱼粮碗,回到桌边,拾起棕色便携皮质雪茄盒。三指宽的雪茄盒装了两支雪茄,她抽出一支,无意中也抽出了周乔莎眼里的好奇。带纹身的手腕顿了顿,往周乔莎递了递,“你爸爸最中意的,来一根吗?” 周乔莎一时没接,警惕一圈周围。 陈佳玉了然,“放心吧,监控拍不到亭子。” 周乔莎仍旧没动,反问:“你感冒还抽烟?” 陈佳玉怔了怔,随口的关心比顶级手工雪茄更为可贵,最终让她收手的却是脑袋里一道就连教训人也性感无比的男声:“少抽一点”。 她笑了笑,准备收起雪茄,眼皮底下忽然伸来一只手 “我试试。”周乔莎打了招呼,便直接抽走,喂进唇间,点火姿势娴熟,看样子不是第一次。 “你也抽烟。”陈佳玉陈述道。 “别告诉他,”周乔莎口吻稚嫩如叮嘱玩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看着手中粗大的雪茄,“爸爸的东西就是好。” 她往桌子上支肘托腮,如何也没想到跟父亲这个记恨了六年的情人同桌相聊。她讨厌的并非陈佳玉这个人,而是陷入父亲情人身份的女人,从老师的神职堕落成玩物。陈佳玉如今的一切是咎由自取,她还是于心不忍。就像看到路边的乞丐,她都会好奇一下背后故事,但不一定会施舍。 “他的女儿也挺好。”陈佳玉淡淡开口,没有矫揉造作的深情,也没有含糊忸怩的敷衍,像陈述一个简单事实。怕她不信似的,还补了一句,“真的。” 周乔莎还没磨出像周繁辉一样的脸皮,不由为陈佳玉的以德报怨羞愧,“你、别给我戴高帽。” 她红着脸,偏头狠狠吸了一口雪茄,浓烈而醇香的味道既呛又爽,食髓知味,飘然欲仙。 “这园子里不是男人就是佣人,”陈佳玉略显沧桑环视半圈,轻声叹息,“好久没碰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你在这里,没有交到朋友吗?”周乔莎问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揭人短处,又蠢又坏。 “现在交到了。”陈佳玉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还是那副清淡如茶的口吻。 谁会不喜欢恭维,尤其出自一个如花似玉大美人之口,周乔莎隔着六年光阴,隐隐感受到周繁辉如逢初恋的兴奋以女儿的视角难免别扭,但那份心动依旧存在。 “莎莎,”陈佳玉的柔情攻势犹在继续,“一想到你要回国,我既羡慕又失落,回是肯定回不去,下一次见面不知道又要多少年。如果你爸爸让我到机场送你,多少减轻一点遗憾。” 周乔莎昨日刚因张维奇和陈佳玉被训,可不敢贸然虎口拔须。周繁辉虽然不会给予她皮肉惩罚,眼神与言辞也构成一种精神虐待。 她没搭茬,深深享受这人生第一支雪茄。 “莎莎……”比起赞美,美人的撒娇哀求更叫人难以把持。 周乔莎的意志力与年纪一样稚嫩脆弱,一步步濒临失控,年少逞强的心潮澎湃而来,她鬼迷心窍点了点头。 陈佳玉终于跨出万里长征第一步,心还悬着,但精神大涨,离完成钟嘉聿交代的任务又近一步。她只需借周乔莎的掩护到达机场,钟嘉聿明面上没出现,暗里会帮她在厕所完成移花接木,巧妙逃离。 只有离周繁辉“边境贸易”的日子越近,逃离风险才更小。“货物”不宜大量囤货,基本完成一批出一批,降低风险,所以除非风声紧,交易日期不便更改。陈佳玉再金贵,也不敌周繁辉的雄心壮志,到时他不可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只会舍弃价值少的一方陈佳玉必然成弃子。 周乔莎跟陈佳玉六年未见,以前也仅有三四个月的好感,要求她直接放走陈佳玉,恐怕是天方夜谭。 翌日,陈佳玉一路寻到六角亭见到周乔莎,彼此相对无语一瞬。 周乔莎受不住陈佳玉眼神里的殷切,先发制人开了口,“昨天的雪茄,还有吗?口感挺正,简直回味无穷。” 陈佳玉不可能先满足周乔莎,只走近一步,忽然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莎莎。” 周乔莎莫名心烦意燥,雪茄比美人更为魅惑,从昨天开始便一直占据脑海,给予她无与伦比的兴奋。她拉扯一会,挣不开那只细腻的手,只能由着陈佳玉大表深情,急切打断:“我会的,我答应让我爸爸同意你送我去机场。你再顺点爸爸的雪茄给我,要是再多一些更好,我想带回国跟我的朋友们分享。” 陈佳玉求饶道:“我可不敢一次性‘顺’太多。” “有多少要多少,”周乔莎既挣不开陈佳玉的手,索性将她往主楼的方向轻推,“过海关可以带50支雪茄,你要是能帮我凑全,再好不过了。” 周乔莎迫不及待的贪婪略显怪异,陈佳玉无端想起那个噩梦,说不定旧日梦境会应验在将来的周乔莎身上。 第34章 周乔莎又享用了一支粗大的雪茄, 快乐剂量约等于十支香烟。她刷牙嚼口香糖,喷了香水才去觐见她的父亲。 她的归期临近,周繁辉日渐忙碌,不知道又准备做什么大生意。周乔莎只知道外公外婆开制茶厂, 周繁辉原来在厂里做销售, 后来自立门户开了分厂, 反正从没在经济上短过她。 如果能旁敲侧击打听到雪茄的购买渠道, 周乔莎就能绕开周繁辉逍遥了。陈佳玉连手机都没有,恐怕一问三不知,还是得找家主。 果然, 周繁辉又点燃一支雪茄, 不清楚解闷还是解愁。 周乔莎望住烟雾拂脸的父亲, 故作轻松:“爸爸, 你天天这么抽, 身体能受得住吗?我不是诅咒你哦, 关心而已, 你已经、四十岁了。” 周繁辉的雪茄头积了一柱细腻紧实的烟灰,十足雪茄客风范,不似周乔莎刚刚入门, 还保留吸烟的习惯, 不时弹一弹烟灰。 “我才四十岁, ”周繁辉强调道, “你看看有几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能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 “可是, 你也要爱惜身体啊, 我还以为你打算跟小玉姐再生一两个……” 话毕, 别说周繁辉,就连周乔莎也为自己的念头吓一跳。当了二十年的幸福独女, 什么时候竟然如此大度,邀请他人分享独她一份的福利?又或者仅是不择手段? “小玉姐?”周繁辉意味深长,“看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聊得还不错。” 许是雪茄后劲犹在,周乔莎亢奋之下降低警惕,易显口无遮拦,“以前是我太小心眼,其实妈妈走了那么多年,你也该个伴。小玉姐今年二十五岁,跟你在一起,看着没当初那么别扭了。” 周繁辉来金三角之后,每年跟周乔莎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都说女大十八变,二十岁的女孩到底圈囿在象牙塔,心思再复杂也坏不到哪里去。一个陈佳玉六年来都激不出大水花,更别提几乎在温室里长大的周乔莎。 周繁辉卸下大半防备,“多子多福,小孩一只想要,可惜你小玉姐一直不太争气。” 动物世界都知道先寻到安全的庇护所才孕育后代,陈佳玉饱受身心摧残之苦,天天心惊胆战,会争气才怪。 周乔莎试探道:“可以让她回国拜一拜送子观音,我觉得还是中国的神仙更加灵验。” 周繁辉朗声大笑,“莎莎是看不起爸爸花重金请的四面佛?” “当然没有,众生平等,神也一样。” 周乔莎忙否认,等同掐断深议话题的后路。 周繁辉又吸一口雪茄,缓慢,享受,完全不像她一样狼吞虎咽。 周乔莎乖巧开口,“爸爸,你这雪茄哪里订的?我认识有一个画室老师也偶尔抽,如果渠道方便,回国后我想搞点孝敬他老人家。” 周繁辉淡然道:“是爸爸考虑不周,既然是莎莎的老师,这雪茄得我送才是,以后不定得靠人家照顾提携一下。你放心吧,等你回到地方,我一定派人打点到位,怎么能让我的女儿自己掏钱。” 为自己的后代铺路,这才是父亲存在的意义。周乔莎求之不得,当下跳到周繁辉身边,熊抱一下仅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男人。理智渐渐复位,陈佳玉的请求抛诸脑后,她何必螳臂当车,为了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人冲撞了自己的父亲。 周乔莎离开前三天,陈佳玉一共顺了二十支雪茄进贡给她,换来一个“都安排好了”的答复,越听越敷衍,也许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周乔莎再问她多凑三十支雪茄,陈佳玉可没那么傻,一句“我会带到机场给你”,将约定升级成了交易,得到一个咬牙切齿的“好”。 出发当日,“消失”几日的钟嘉聿出现在周宅,莫名揭开了不祥的幕布。按照最好的预设,他不应该今日出现在此地,而是隐身某处,接应出逃成功的陈佳玉。 陈佳玉给周乔莎使眼色,后者似沉浸在离愁别绪,完全忽视她的存在。 周乔莎摇着周繁辉的手臂,娇声娇气道:“爸爸,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说去机场送一下,又是张维奇送我去,真是的……” 陈佳玉右眼皮跳动,不祥的预测成了现实。钟嘉聿也去机场,如果她就此逃脱,他一定脱不开干系,不知道周繁辉是不是有所察觉,才有意安排。 “在清莱送了,是不是曼谷机场还得再送一次?”周繁辉说,周乔莎的确要在曼谷中转,“多送一次,多难受一次,干脆就在这里送了。” 周乔莎埋怨,“哪有你这样做爸爸。” 周繁辉的笑容终于恢复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祥,不再复杂难测,“中秋我飞回去看看两位老人家,我们很快就会在国内见面。” “真的?” 周乔莎欣喜道,过去三年周繁辉只有春节闪现几天,来去匆匆,虽然逢年过节从来不短礼物,跟促膝相处仍是有区别。 “那你可要记得送我老师的东西哦。” “事关我们莎莎的前途,爸爸一定给你办妥当,”周繁辉垂眸看了一眼腕表,揽住周乔莎肩头拍了拍,“该出发了。” 周乔莎颔首,拥了一下周繁辉。 “叔叔,”陈佳玉终于等到一个不破坏父女情深的时机,插嘴道,“要不让我去机场送一下莎莎吧,下一回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周繁辉每一年的回国行程都不会考虑她,也许在他眼里,陈佳玉既是孤儿,便没有故乡可言。 周繁辉似笑非笑,交替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 陈佳玉暗暗咬牙,扫向周乔莎的目光略含埋怨:看来苦肉计与贿赂都不奏效,周乔莎显然没有为她争取过一分一毫。 周乔莎白白收获了二十支雪茄,虽然雪茄也姓周,左手倒右手似的,她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得。距离开的时间越近,对陈佳玉的同情越寡淡,就像她在街头头看到乞丐会哀伤一阵,等回了家眼不见心净,自然转换了心情。 周繁辉潦草挥手,第一次为其他人开车门,把唯一的女儿请上车。 陈佳玉无措地习惯性按胸口,碰到镶了烟仔白毛的金玉坠子,本来就是纪念品,做工仓促,价值不高。上一次周繁辉发现纹身时磕伤了透明罩,像损了时来运转的运数。 她在周繁辉背后,悄悄扭头瞥了眼视线平行处的钟嘉聿,也是今天的第一眼。他眉头微蹙,似乎不着痕迹摇了摇头,忽然抬起右手搭上右肩,从胸前斜拉一条看不见的线,延伸到肋骨左下方,不知无意还是暗有所指。 陈佳玉困惑不已。 钟嘉聿无法用其他方式提示,再重复一遍都有可能露马脚。周繁辉已关上后座车门。 钟嘉聿从陈佳玉的眼前走过,碎石子积压的声音像每一步都碾压陈佳玉迷惘的心底。他上了副驾座,降下车窗,看过来的眼神和语调极为寻常。 “辉哥,阿嫂,我们走了。” 周繁辉点了点头。 钟嘉聿右手从左肩拉出安全带扣上,缓缓升上车窗。 “乔莎小姐,怎么不让阿嫂送一下?”车开出周宅,钟嘉聿扭头看了一眼后座问。 周乔莎似乎还是数日前趾高气昂的大小姐,“何必虚情假意,我跟她很熟吗?” 钟嘉聿说:“我以为萍水湘逢,至少算旅途上的一个朋友。” “你的交友原则这么宽松,看来朋友一定很多,”周乔莎的嘲讽比愧疚更多,恶意上头,补充道,“没准女朋友更多。” 车窗开了一缝,烈风吹皱了钟嘉聿的眉头,他不咸不淡:“如果下次见面,也许你对我会换一种看法。” 周繁辉的司机过来请陈佳玉,“阿嫂,请上车。” 陈佳玉心脏骤然一缩,扭头看向周繁辉,明知故问:“叔叔,去机场吗?” “去我们小玉应该去的地方。” 周繁辉的指尖划过细嫩的脸颊,落在弧线美好的下巴,捏住摇了摇。 他就是要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跟上次一样,陈佳玉身上没有带任何证件与现金,唯一值钱的只有几件首饰,脚上高跟鞋还不方便跑路。她就算逃也逃不出金三角。 “叔叔,希望这一次快一点回来。” 陈佳玉乖顺又无助地上了防弹陆巡,不用多想必然是前往竹林别墅。 周繁辉的“边境贸易”果然要开张了。 然而钟嘉聿并没跟她透底,如果机场出逃计划失败,后备方案究竟怎样,不知道时间仓促没考虑周全,还是以防万一泄露机密。 陈佳玉坐在后排与周繁辉道别,呆坐着等“囚车”出发。她拼命回想钟嘉聿最后的信号,然后,无意间抬眼,便看见司机做了相同的动作。 他从右侧拉过安全带,插到座位左侧插孔。 陈佳玉恍然大悟。 依着钟嘉聿的葫芦画瓢,她摸向右肩上方,没捞到任何东西。 此处为副驾驶后座,安全带从左侧拉出。 陈佳玉想了想,挪到后排中间座位,安全带跟司机后座一样自右边拉出。 而这一处,正是危险系数最低的位置。 咔哒一声,陈佳玉系好安全带,正襟危坐等待她的救兵从天而降。 第35章 车窗外逐渐荒凉, 陆巡离开城郊,行进在庄稼簇拥的公路。陈佳玉以前试过记忆路线,然而每次出发地点不一样,有时她逛着街就被请上车, 有时半夜出发, 视物困难, 有时路线迂回, 时间加倍,显然故意绕路,每次只有最后一截没有明显标志的山路一模一样。 她已将所有已知信息告知钟嘉聿, 不知道他能否合计出粗略路线, 半路来劫道。 远方竹林隐现, 寂寞沙沙声似在耳旁。这一截百来米的笔直公路上, 一前一后只行进着两辆汽车, 前车为陈佳玉乘坐的陆巡, 后车为一辆随处可见的黑色小猛禽, 但气势嚣张,陡然加速,陆巡在它眼里都成小弟。 陆巡前方空无一车, 很容易激起司机的赛车欲望, 司机登时加速, 给陈佳玉秀了一把推背感。 陈佳玉胃部开始翻腾, 几欲呕吐。她调整呼吸, 重操阿嫂的做派, 冷冷呵斥:“会不会开车, 谁让你突然加速?!” 司机从后视镜瞥来一眼。这位阿嫂平时不管事,说话没重量, 但老板缺席,她自然成了代言人,司机心有不服,却不敢怠慢。 陆巡登时憋屈降速,逐渐回归平稳。 小猛禽一鼓作气轰鸣而上,旋即与陆巡齐驱并进。陆巡哪能咽下这口气,立马提速,引来女人怕死的尖叫。 小猛禽驾驶座窗户忽然降下,司机短发利落,墨镜冷酷,赫然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她左手扣住方向盘,右手一管黑洞洞的枪瞄准陆巡。 陆巡穿了防弹马甲,无所畏惧,男司机龇牙咧嘴,笑容狰狞,猛打方向盘,准备冲撞。小猛禽也非等闲之辈,扭过车头险险避开。时不我待,枪口陡然一沉,扳机扣下,一粒子弹准确无误击中陆巡左后轮。 陆巡骤然剧震,扭曲甩动,一如被踩中尾巴的蛇。幸好司机有经验,庞然大物没有立即翻车。然而也硬挺不了多久,小猛禽一头亲上来,陆巡直接侧翻进路旁荒地。 从枪管出现那一刻,陈佳玉惊喜交织,反胃气闷差点呕吐,然后便似盐渍橄榄一样,在陆巡车肚甩来晃去,尖叫连连,最后随着陆巡剧烈翻滚,定格成倒挂金钟的姿势。 血腥味扑鼻而来,陈佳玉只觉通体尽湿,不知是汗是血,眩晕之下四肢百骸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她挣扎摸了一下湿意最重的额角,好彩,指腹与掌心还是原色。 司机呻.吟不止,咒骂不迭,西南官话特别的口音把和着血的怨气凸显得淋漓尽致。 陆巡车身微震,视线明暗交割,有人跳上车门,撬开了副驾座。 空气焕然一新,最后一丝微凉消失,酷暑的闷热强势灌入。 “喂,你没死吧?”女声微哑利爽,像天堂来使不甚耐烦的问候。 “操.你妈,老子弄死你!”司机竭尽全力爆吼,反而逼出更浓烈的血腥味。 “操.你大爷,老娘没问你!”厉小棉也不客气,扒着门框跳进副驾座,踩着扶手箱侧面和司机侧脸,弯腰艰难打量后座,“陈佳玉,没死吧?” “活着……”听见久违的呼名,陈佳玉热泪盈眶,一口气险些又喘不过来。救兵终于来了。 “女侠救我……” 厉小棉扯了扯嘴角,上一次这么叫的女人已经被她平安送回国门,没想到她又要“重操旧业”。 “再坚持一会,我先搞掂这个。” 靴底下男人不满地嗡嗡,厉小棉使了点劲踩灭了声音,捕捉到他捞手机的小动作,立刻一脚踹飞对方手腕。 “别着急,等下一定让你给你老板打电话。” 灰色的丰田皮卡驶过美塞河,抵达周繁辉设在大其力的仓库接头点。钟嘉聿一人从车上下来,左手依旧缠着纱布与石膏,表面略显脏污,到了使用期限。洞开的副驾车窗探出一只狼狗脑袋,舌头耷拉,虎视眈眈环视诸人。 人群陆陆续续有人喊奇哥,不愿喊的那一位抱胸作壁上观,眼神讥嘲,偏偏管不住嘴巴。黑蝎子扭头请示周繁辉一眼,“老板,恕我直言,张维奇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不适合跟车。我知道他给您挡枪救了您一命,勇气和忠心可嘉,但这是两码事。” 周繁辉一时沉默,静候钟嘉聿的精彩辩解似的。 钟嘉聿没有冒进邀功,也没有怯场自卑,不疾不徐道:“要枪法,这里有猪咔;要司机,这里诸位都是。听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出现的理由。但辉哥这次出货事关赌场,如果没记错的话,辉哥之外,赌场现在我说了算。既然茶园代表都来了,赌场的人更加没理由缺席吧?” 黑蝎子吹胡子瞪眼,指着钟嘉聿的鼻子,“你!”不出一个所以然。 钟嘉聿气定神闲,“谢姐,你是一个聪明人,这些话我不说想必你也明白,今天是关键期,辉哥一定希望我们一致对外,不要内讧。” 黑蝎子被驳斥得脸面无光,更为不满,指着皮卡上的千里,“这畜生也要去?” “嘴巴放尊重一点,它叫千里,”钟嘉聿忍无可忍,“辉哥,千里就相当于我的左膀右臂。我的左手暂时废了,千里的牙齿还很锋利。要说在山地跑起来,谢姐可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张维奇你少他妈在这满口喷粪拿我跟一畜生比!” 黑蝎子平白无故被一条狗压一头,这口气岂能咽下,积压许久的愤怒即将沸腾。 周繁辉沉着脸主持大局,“好了,都给我少说两句。维奇这一趟必不可少,黑蝎子你的角色也很关键。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偏袒,这一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有一个目标:安全出货。” 全场鸦雀无声,纷纷垂首,只有千里还高扬下巴,似在嗅闻空气里的不对劲。 厉小棉把陆巡司机绑了押上车后座,给了陈佳玉一把小刀在旁看着,手里依然握着仅消耗掉一颗子弹的枪。 她逼问出目的地,搜掉了司机的定位器,让紧缀其后的手下带上继续前行。 司机手机在她另一手上震动,声音愉悦又危险。屏幕显示“老板”。 厉小棉的枪口怼上司机眉心,陈佳玉战战兢兢效仿,小刀架上司机脖子,锋锐刀刃托着起伏的喉结。 厉小棉意外扫了她一眼,没想这女人还算勇。她横眉冷对男司机,行径跟劫匪无疑,“想要活命就放聪明一点。配合我,放你走;不配合,你刚刚护主无能严重失职,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明白了吗?!” 司机被枪管与刀锋钉死,别说点头,连口水也不敢咽。他只是一介奴仆,既没受到周繁辉恩重如山的赏识,也没有敢死队的风骨,很快妥协,“是、是……” 厉小棉示意陈佳玉噤声,按下接听键立刻给司机一个厉害眼色。 “老板,”豆大的汗珠从司机额角滑落,一路沿着脸颊至下颌,滴到刀面上,“我、快把阿嫂送到了,路上一切顺利。” “看紧点人,”周繁辉似浑然不觉,“我们小玉看着单纯,实际一肚子鬼主意,发起疯来像得了狂犬病。” 周繁辉不是第一次贬低陈佳玉,以前她尚为奴隶,毫无尊严,发怒等同引火自焚,久而久之便麻木似的。如今自由在前方招手,自我意识逐渐复苏,当下她差点咬碎了牙齿。 厉小棉一边细致观察陈佳玉的反应,一边还留神潜在的叛徒。枪管往前送了送,怼红了他的眉心。 司机只是人之常情地贪生怕死,俘虏意识觉醒,低声下气听令,“明白,老板!” “等我命令,下一条电话不是打道回府就是送她上路,”周繁辉跟吩咐杀鸡煲汤一样稀松平常,“让我们小玉讲电话。” 陈佳玉瞥了一眼厉小棉,知道她跟钟嘉聿关系匪浅,第一次在他的熟人面前跟周繁辉暧昧有种非比寻常的犯贱感。 “叔叔……”她深深低头,口干舌燥,“我在这。” “小玉这次再乖一点,等叔叔回来赏你喜欢的雪茄。”周繁辉笑意隐然,电话随即挂断。 陈佳玉憋出一身薄汗,耳旁求饶唤回清醒 “不要杀我,阿嫂不要杀我,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手腕给厉小棉拉了下,陈佳玉怔忪收刀。 司机脖颈莫名晕开了一线浅淡血迹。 周繁辉查岗完毕收起手机,对人群里的一个示意。那人立刻出列,张罗道:“现在开始换手机,各位配合一下。” 钟嘉聿第一个不配合,但也没应付那人,直接看住周繁辉:“辉哥,我需要到医院换一下纱布,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周繁辉一时不语,黑蝎子迫不及待当发言代表,“换纱布还那么折腾,哪不能换啊,这里就有现成的医药箱,你该不会是给谁通风报信吧” “维奇,”周繁辉打断道,“事关以后生活质量,手伤还是马虎不得。” 黑蝎子当下黑了脸。 钟嘉聿不骄不躁道:“谢谢辉哥关心,我速去速回。” 周繁辉慢条斯理继续:“让猪咔跟你走一趟,大其力不是美塞,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猪咔领命,“是,老板。” 钟嘉聿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似浑不在意笑道:“还是辉哥考虑周到,那我就暂时借猪咔一用。” 钟嘉聿让出驾驶座,把千里请到后座。 黑蝎子再度挑刺:“张老板,怎么上医院还带狗?” 钟嘉聿左肘搭在窗沿,“我刚说过,千里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谢姐见过有人出门不带手吗?” 暮色四合,飞霞连天。 陈佳玉不敢想象又一次抵达大其力。上一次她偷渡过来,哪怕更换了衣物,走到街上依旧显眼。且不说她脸上没涂当地女人爱用的一种防晒防蚊米黄缅甸粉,一身异于土著的肤色足以出卖外来者的身份。没多久便遭遇劫匪,她不得不联络周繁辉,哪怕仿刻苏式园林的周宅比贼窝好不到哪去…… 小猛禽开进一个门庭若市的院子,小楼破旧沧桑,若不是进出漆着AMBULANCE的白车和橙色背印RESCUE的人,陈佳玉还不知道到了医院。 陆巡司机被撂在美塞,手机在她身上,她换了一套新置的普通行头跟厉小棉进医院,七拐八绕上了天台。 水泥地板反弹着酷热暑气,蒸得人心烦意乱。一路陈佳玉都不敢多问要去何处,钟嘉聿的伙伴必然如他一样,能说的一定交代,不能说的问了也无用。张望一圈,管道错综复杂,衣物飘荡,不像存在停机坪,应该不是豪华的直升机套餐。 “在这等一会。”厉小棉踩上一处水管,占据视野高地,盯住左右两个天台口。 陈佳玉寄予100%的信任,连等人或物都没深究。愁肠百转,欲言又止,即将脱口前忽然被冷冷喝止 “感谢就免了,有人替你谢过了。” 陈佳玉被猜中心事,羞怯一笑,怀着十二分的真诚:“麻烦你们了。” 厉小棉比她高小半截头,四肢修长结实,双臂叠在胸前,肌肉隐现,看似休闲,实则戒备。 丰田灰色皮卡刚拐进医院停车区,钟嘉聿便注意到那辆黑色小猛禽,隔了几个车位停好车的,他给千里拴了绳,交给猪咔,“帮我看着,我去去就回。” 千里不满吠了一声,猪咔意见更大,“我想老板不是这个意思。” 周繁辉必然不愿意看见他们任何一人落单。 钟嘉聿说:“这里可不是宠物医院。” 猪咔怒上心头,“你把狗带到这里来,故意的吧。” 不远处,医院保安已然虎视眈眈,就等着他们牵狗过来强加阻拦。 “不带出来,回去我还能看到狗吗?”钟嘉聿冷着脸,垂下右手让千里蹭了一下,宽抚道,“千里听话,在这呆一会,不许乱叫。” 千里烦恼地汪汪。 猪咔的暴力都用在枪口,对狗倒是没有苛责。 “最多四十分钟。” 钟嘉聿路过保安不急不躁进了医院,等一出了猪咔的视野,便提速一路直奔天台。 楼梯口传来急促足音,厉小棉掏出枪,机敏地拉着陈佳玉藏到墙边,热气未散的墙壁熨烫着她们后心。 足音陡然消失,一股微妙的气场蛇一般贴着墙角而来。 厉小棉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身,登时四目相对,枪口互指,对峙姿势近乎复刻,带着同一种果决与精准,旋即,两人几乎同时收枪,更将默契推至巅峰,一如形影相随。 “人呢?”钟嘉聿往后腰别起手.枪,粗喘大气问。 厉小棉让到一边,往墙后抬了一下下巴。 陈佳玉早听出声音,不待示意便上前两步,闯进刚转过墙角的熟悉怀抱,亲切的名字徘徊嘴边,尚未启齿,便被堵住,属于钟嘉聿的味道灌进她的心底。 厉小棉在闭眼之前翻了下白眼,冷声吩咐:“十分钟。” 钟嘉聿潦草点头,将陈佳玉揽到天台出口的后面,捧着她的脸端详。她换下了讲究的旗袍,脸蛋洗去脂粉修饰,眼里多了对自由的直白神往,整个人似乎回到单纯的十八岁,哪怕贫穷,也没磨灭她对象牙塔的渴望。 他忽生感慨,“这才比较像我记忆中的你。” 回忆往昔总令陈佳玉觉得不祥,冥冥中暗示现下没有比过往更吸引人的东西。 “就要走了,是吗?” 天色渐暗,钟嘉聿立体的五官却分外清晰,映入眼帘,刻入心底,成为连绵起伏的千峰万壑,每一根线条与每一个棱角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他点点头,从她短袖的拎出镶了烟仔白毛的时来运转吊坠,可能刚才硌疼了。 “他见过这个吗?” “嗯。”陈佳玉颔首,哪怕蜻蜓点水地提及,另一个他总令人生怒。 钟嘉聿单少绕到她后颈,直接摘下锁骨链,兜进裤袋,“给我留个念想。” 陈佳玉一惊,理智跳闸,问了一个肤浅的问题:“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话毕,才想起钟嘉聿自始至终没表达过“一起回国”的意思,就连她主动开口请求带她走,他仅是说“我送你回国”。他不负一个中国警察的良心,却注定要负了她的真心。 “回国好好生活,忘记金三角的一切,”他拉起她的右腕,吻她地图般的纹身,“记住这个就够了。” 陈佳玉连忙摇头,从要求他一起回去,降级成另一个卑微的渴求,“你一定会回来,是吗?” 钟嘉聿深深注视那双小鹿眼,她的无辜就似一面镜子,照出身边男人的卑劣根性。有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软弱,就像老闫早就看透的那样。他也动摇过,想丢下一切一走了之。 陈佳玉泫然哀求,一退再退,“嘉聿哥,七年前你不要我,现在也不要我了吗?” 钟嘉聿无法回答,再雄心壮志的理想,只要与她的渴望相悖,都将是伤害。 他紧紧拥住她,混合了夏季余热的拥抱分外灼人,眼泪也无法降温。 “记住我的话。” 他只有叮嘱,没有承诺。 “时间快到了。”厉小棉迫不得已催促,另一处楼梯口传来,她再度进入防御状态,飞扑藏身在门后。 然后,她以相似的姿态迎来了另一位同党。 “许咚来了。” 厉小棉回头跟钟嘉聿通气。 许德龙身高介于钟嘉聿和厉小棉之间,相貌普通,泯然于男人堆里,若不是偶现犀利眼色,很难猜测他的真实身份。 陈佳玉腰间有力的大手从揽姿变成了轻搡,只听钟嘉聿说:“该走了,到了口岸可能要配合办一些手续。” 她慌忙拦在他身前,仰头直视那双正邪难辨的眼眸,“我没吃那颗药。” 钟嘉聿怔忪定在原处,鲜有地失态一瞬。但愿他思索的不是真伪,而是去留。 “我有可能怀孕了,”陈佳玉飞快的语速藏不住战栗,“可能有一个多月了,你让我等你回来,行吗?” 战友亲切的身影近在眼前,也隐然将重任交还到钟嘉聿肩上。他永远不可能任性自私一走了之。 “记住我的话。”钟嘉聿决绝扣住她的右腕,把她往一脸高原黝黑的男人方向送。 陈佳玉成了现场唯一的陌生人,余下三人默契点头,未交谈一句,眼神达成一致约定,厉小棉拉上她跟许德龙走。钟嘉聿没有目送,扭头便钻进来时的天台口。 四人就似炎炎夏日的四滴水,在酷热难耐的天台瞬间蒸发。 陈佳玉如坠梦境,恍恍惚惚,没有一点逃逸的真实感,好像普通赶车出行一般。 厉小棉在大楼门口与他们分道扬镳,陈佳玉给带上另一辆防弹陆巡,车里两个本地面孔的彪形大汉一前一后候着。 “雇佣保镖,这一路回去他们比较熟。”许德龙替她拉开后座门,简单解释,四顾提防后坐到副驾。 驾驶座的保镖用缅甸语问:“可以走了吗?” 许德龙刚要回答,左后视镜忽然闪现一道熟悉人影,步履紧促,从车尾逼近后座,敲了敲窗户。 “操.你大爷不要命了?!”许德龙推门掩护,探身低吼,不但骂脏是一口厉小棉的风格,干的也是跟厉小棉一致的放风活,“还来这里干什么?!” “给我三十秒。”钟嘉聿沉声扔出一句。 外面人挡住,陈佳玉开不了门,急忙降下车窗,紧紧抓住钟嘉聿探进来的右手。 他神色切切盯住她,“单名一个‘逸’字,逃逸的逸。” 若在几分钟之前,陈佳玉一定还有心思打趣那天之后他是不是真的翻过词典。 掌心的温度远没有胸膛的赤热与宽阔,他们心里缺憾急剧扩大。 “好,叫钟逸,安逸的逸,”她含泪点头,战栗通过相连的双手,抵达他的心窝,“嘉聿哥,我等你平安回来。” 钟嘉聿松开手,摸了下她的脸颊,转身消失于茫茫夜色,依旧只留下叮嘱,没有任何承诺。 第36章 灯光稀释的夜色里, 钟嘉聿从医院大楼回到皮卡,左手绷带已焕然一新。 猪咔黑着脸抱怨,“你这狗真跟人一样,我要走开一阵它就咬住我的衣服不给走。” “要上洗手间?”钟嘉聿开门见山淡嘲, 谁不知道他想偷偷跟踪。 猪咔卡顿一瞬, “随便走走, 一直呆车上闷。” “车上开空调比较凉快, 狗受不了热。”钟嘉聿咔哒一声,扣好安全带,目视前方自然掐断话题。 猪咔憋着一肚子闷气, 启动皮卡返程。 周繁辉和其他人聚在仓库院子, 没有一点如上次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的迹象。 “回来得正好, ”周繁辉眼底激动隐现, “换手机现在出发。” 钟嘉聿并不意外, 每一次时间安排相同容易让人摸清套路钻空子, 灰色交易主打一个安全稳妥与出其不意。 周繁辉忽然扫来关切眼神, 最后落在他的手上,“维奇,还吃得消吧?” 钟嘉聿的配合抬了左手, 崭新纱布之下五指依旧禁锢在石膏里, “谢谢辉哥关心, 右手还利索, 狗粮也备足了。” 周繁辉朗笑两声, 面色陡然一冷, 手势指挥:“全员出发!” 车队依旧是上一次的规模, 两辆丰田越野车,两辆12轮货车, 趁夜出发景栋,如若顺利,会在凌晨抵达,然后再花三小时赶到小勐拉,在天亮之前完成山林边境线交易。 钟嘉聿带上千里和周繁辉及猪咔一车,照以往经验,许多老板选择坐镇幕后,远程遥控,不会直接参与交易,警方即便人赃俱获,也只能逮到炮灰马仔。此番安排比较反常,如果周繁辉不参与交易,为什么把最佳射手猪咔带在身边? 夜间行路并未影响士气与速度,车队按时到达景栋,驻地却并非上次的仓库,而是荒郊野岭一处棚屋。 钟嘉聿眼中的意外恰如其分,像会恭维的客人,无形挑动主人的炫耀欲望。 周繁辉的神色一如其名,似繁星辉煌,“维奇,外头都以为赌场是我捞金最多的地方,其实他们大错特错,别看这里寒酸跟鸡舍一样,它才是我的印钞机。” “辉哥这是深藏不露啊。”钟嘉聿笑道,枪打出头鸟,不然早就落网。 黑蝎子作为并非第一个知道的人,颇为自得,“老板向来低调,平常只带一个司机出门我都担心,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树大招风,”周繁辉感慨又毫不谦虚,“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一行最忌讳招来条子注意,谁要是被盯上,同行都嫌晦气,谁还敢跟他做‘生意’。” 甫一下车,千里就狂吠不止,引得看家狗遥遥对吼,一时间唤醒附近丛林万物,寂寂黑夜闹腾不休。 钟嘉聿管教两次,掏出裤兜肉干,千里才委屈歇嘴。 周繁辉意味深长,“维奇,你这条狗可真够敏感。” 钟嘉聿躬身致歉,“辉哥,狗随其主,千里跟我一样,第一次见识大场面,难免内心兴奋。我把它留车上。” 棚屋周围污染严重,寸草不生,由重兵把守,荷枪实弹,个个都是一脸土著式黝黑,晶锐的眸子扫射每一个外来者。接应人谦恭引着周繁辉入内,像所有守卫一样,狐疑的目光落在唯一陌生的面孔上。 “赌场的张维奇,你们喊一声奇哥没错。”周繁辉给足钟嘉聿面子,似大有传递衣钵的势头。 余人齐齐喊奇哥。 黑蝎子几乎咬碎后槽牙。 周繁辉如此炫耀,钟嘉聿仿佛被赏了一顿丰盛的断头饭。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棚屋内藏乾坤,乱中有序,两台台电机,多个冷柜,数以百计的50加仑装胶桶,密密麻麻的大小煤气罐与试管等等,仿若一间化工实验室,只展现了缅甸这个世界冰.毒来源大国的冰山一角。 另一边空地上,一箱箱茶袋包装的货物新鲜出炉,两辆12轮货车正在紧锣密鼓装车。 空气充斥一股令人眩晕的刺激化工味,他们纷纷戴上口罩。 周繁辉用厚重的声音道:“别嫌弃味道不好,这股味道有多重,美金就有多重。” 路过的大小试管与玻璃容器内正源源不断析出白色晶体,旁边摆放无数等着泛黄的液体冰.毒等待提纯。 钟嘉聿抬起左手,自然轻敲石膏,小动作立刻招来接应人的怀疑。周繁辉也望过来,没等钟嘉聿开口,竟替他解释:“伤口又痒了?” “多谢辉哥体谅,”钟嘉聿仓促轻敲两下,垂下手,“这里比车上热,容易出汗发痒。实在辛苦各位弟兄了。” 周繁辉带钟嘉聿参观完毕,坐等新货装车。此时缅甸时间零点四十分,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十分,周乔莎的飞机该平安落地南京了。 用卫星电话拨打周乔莎国内的号码,忙音不止,他不由皱眉。 钟嘉聿第一个留意到异常,关切道:“辉哥,怎么了?” “莎莎没开机。”周繁辉若有所思放下略显笨重的卫星电话。 “或许没有切换SIM卡。”钟嘉聿曾摸过周乔莎的底,符合糜烂艺术生的多项特质,只是没有被处理过,年纪轻轻,娇生惯养,不足以成为周繁辉的“国内代言人”。 “可能吧,”周繁辉收起卫星电话,“这次如果不是想带你出来历练一下,应该让你送她回去我才放心。” 钟嘉聿宽慰道:“辉哥,乔莎小姐或许比我们看到的要成熟许多。” 周乔莎的飞机提前四十分钟降落南京禄口机场,她第一时间关闭飞行模式,这年头电话用得少,一时忘记切换SIM卡,用上了泰国卡的漫游流量。 各平台接连不断的新消息可把她忙坏了,入境过关后几乎一路低头走到行李转盘边。 行李出口附近拉了警戒线,一条海关工作犬由穿着深藏青查验服的海关人员牵着,逆着传送带逐个嗅闻行李箱。 周乔莎见所未见,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发送群聊。 “哇靠第一次看到,拉布拉多吧,是缉毒犬吗?” 传送带上的行李箱越来越多,陆续被提走。 身披马甲的油黑拉布拉多绕着刚出来的一个银色底贴得花里胡哨的行李箱东嗅西闻,然后挨着坐下不动。 海关人员直接将行李箱拎到地板,直接扯开嗓子吼,“这个箱子是谁的?” 周乔莎尚未意识到严重性,像在课堂上被点到,举手恍惚走近。 海关人员一手提箱,一手牵狗,严厉命令:“跟我过来。” “我没带什么东西啊。” 小黑屋里,周乔莎抱怨着蹲下开箱,花花绿绿的隐私被迫暴露的海关眼底下。 拉布拉多得令出动,立刻嗅出了一个皮质方包。海关人员掏出拉链绕了一圈的方包,搁到旁边地板,拉布拉多再度坐下不动。 “什么东西,哪来的?” 周乔莎瞠目结舌,那只是陈佳玉顺手牵羊给她的二十支雪茄的保湿盒。 陈佳玉乘坐的防弹陆巡奔驰在山路上。夜间行车诸多危险,如果是一车男人还好,带着一个刻意伪装仍不掩风姿的妙龄女人,风险成倍增长。 一路三个男人轮换开车,山路颇多,主力还是两位土著雇佣保镖。除了一些必要的提神聊天,车厢嫌少有交谈声,安静莫名加剧了危机感。 许德龙让陈佳玉放心睡觉,她先是摇头,后便假寐,面对三个陌生男人,哪怕有钟嘉聿的信誉担保,她也不敢贸然睡去。路程摇晃颠簸,腹中翻滚不止,哪怕钟嘉聿在身旁都不一定助眠。 时近破晓,路旁招牌忽然多了许多的汉字,熟悉却并不亲切,因为此地尚在国外。 许德龙在开车,两个雇佣保镖一个在副驾站岗,一个在陈佳玉身旁闭目养神。 陈佳玉不懂缅甸语,便欠身靠近驾驶座后背,轻声问:“许哥,这到哪里了?” 许德龙只自报家门了姓氏,陈佳玉也不好套近乎。 “小勐拉。” 许德龙忽然减速,车停路边,用缅甸语跟副驾说了两句话。副驾扭头扫了一眼陈佳玉,点头随他开门下车。 陈佳玉莫名心慌,只见许德龙前后观察一眼,过来拉开后座车门。 不会是又将她丢给陌生人吧? “听说你会开车,”许德龙扶着车门说,“最后一段路你来开,前方是一片坦途了。” 潜藏的名字呼之欲出,陈佳玉熬了一夜的心似春风拂过,稍稍安稳,问了一个傻问题:“他连这个也说吗?” 许德龙像隐藏名字一样没有多说,做了一个类似请的手势。 陈佳玉下车换到驾驶座,规矩扣上安全带,确认仪表盘和各项开关。钟嘉聿的教导似在眼前,拉扯着现实与过往。她距离自由只剩最后一小段路。 许德龙坐到副驾,保镖绕行至她刚才的位置。乘客就位。 她深吸一口气,挂挡松油门。 威武的防弹陆巡徐徐上路,从引擎寂然到轰鸣加速,从稳当到飞驰,一路穿透稀薄晨光,逼近祖国的边境线。 许德龙连抱臂的姿势也深得厉小棉真传,看似休闲实则戒备,许是天光渐亮,街景酷似国内边境小城,熟悉的太平景象催生了睡意,朦朦胧胧间,竟被一阵抽泣声猛然唤醒。 车停了,清晨第一缕阳光涤荡了风尘仆仆的陆巡。陈佳玉伏在方向盘上,肩头耸动,卡其色长裤不断晕开一粒粒深色圆点。 挡风玻璃的目力所及之处,矗立着一栋四层半高的白色建筑,绿色玻璃墙面赫然悬挂着缅中英三语红字:中国打洛。 “三年没回来了吧?”许德龙感慨一句。 这一夜的行程,陈佳玉足足走了三年。如果她曾经犯了贪嗔痴的过错,也已经在牢狱般的三年里赎清罪债了。 许德龙沉默下车,绕行至驾驶座,再度拉开她的车门。 他陡然双腿并拢成立正姿势,行了一个标准而威严的举手礼。 “中国警察许德龙,欢迎回家,接下来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第37章 “茶包”装车完毕, 四车车队从景栋棚屋出发,约莫凌晨三点半抵达小勐拉一处仓库。两辆12轮货车的“茶包”分装到四辆6轮轻型货车,缩减车辆体积,翻山路更为方便。然后, 黑蝎子所在的丰田作为探路车, 与后车相距半小时车程, 钟嘉聿一车殿后, 车队趁夜直逼打洛。 打洛边境线36.5公里,山麓连绵起伏,村寨相邻相依, 过境便道多, 给边防工作带来巨大挑战, 并非每一处都能设卡设伏。两国边民日常生活交流频繁紧密, 经常白日在小勐拉, 夜间便返回打洛, 每一户村民都有国外亲戚。小勐拉直接采用北京时间, 不似缅甸其他地方有一个半小时时差。 老闫在边境缉毒线上是一张老面孔,一般不参加化妆侦查工作,多为幕后布控, 参与抓捕。他让其他手下盯紧的中国境内的买家, 半个月前已向周繁辉下定金预订一批货。为了不打草惊蛇, 老闫准备等该人钓出周繁辉一网打尽。 毒贩交易一般采用货款分离方式, 付款和交货在两个不同地方, 无形增加警方人赃俱获的难度。 “一会黑蝎子会先过境, 在云南跟买家接头, ”到了最重要的环节,周繁辉必须给钟嘉聿透底, 不然无头苍蝇容易手忙脚乱,“等她验完货款,我们会过境交货。这一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既然都是中国人,买卖双方理应承担同样风险,所以买家一般不愿意过来缅甸拉货。” 除非中缅联合重击犯罪活动,中国警察在缅甸境内没有执法权,难以打击到身处缅甸的中国籍毒贩。 钟嘉聿一副受教的顿悟样,咽下对老狐狸的愤怒,幸好迷蒙夜色掩护了神情。钟嘉聿一遍又一遍安抚千里后颈,狗被戴上嘴套,哑然一路。他的愤然火上浇油。周繁辉准许他带千里,当然不是大度地赏他一副“义肢”。周繁辉看中千里的狗鼻子,如果交易现场出现生人,狗的预警能力会比一般人灵敏。 凌晨四点整,黑蝎子带着样品越过界碑,跟买家在山路上碰头。 不多时,周繁辉收到黑蝎子来电,钱款初步校验通过,可以出货。 丰田开成了探路车,五车大队通过打点好的便道大摇大摆入境,开进一处边境线旁的废弃工厂。 工厂倚靠莽莽山岭,距边境线不足一公里,一旦有异方便逃回缅甸。买家团伙等候已久,人数与己方相同,身份相当,个个神色凶猛,硬家伙在身,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钟嘉聿伤手牵狗出现,无形激起窃窃笑意。 “周老弟,牵狗的这位看着挺面生,”买家领头比周繁辉稍为年长,挺着将军肚出征,岁月的积肉在脸上横出一股煞气,“你怎么干起公益事业,提高残疾人就业率啊?” 其余马仔的笑声更为放肆。 “老哥这话就不对了,如果没有他,恐怕你要的货都没影了。” 周繁辉波澜不惊,间接给钟嘉聿戴高帽,重振己方士气。他朝钟嘉聿示意一眼,钟嘉聿听令松开千里项圈,吐出一个字:“嗅。” 千里立刻鬼鬼祟祟地开始嗅对方每一个人,连领头羊也不放过,然后回到钟嘉聿脚边乖顺蹲下,奖励摘掉嘴套。 领头羊不悦道:“周老弟,这是整哪出?” 周繁辉冷笑道:“老哥淡定,让狗先熟悉一下,等会别来一个大变活人。这荒郊野岭,多出一个人就成恐怖片了。” “废话少说,开始吧。”领头羊发话道。 “请。”周繁辉示意手下开车厢门迎客。 金属把手的低沉擦响成了起始符,四辆轻型货车车厢门齐齐大开,对方八名马仔两两站到货车屁股,一人随机搬空靠外的数箱货,一人用一根尖头带凹槽的金属取样器扎入任一纸箱,拔.出后就地验货。待拎取样器的人跟同伙点头,同伙便将货箱复原。 钟嘉聿牵着千里不远不近看着,点燃一支烟放风。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四台货车上的验货马仔纷纷跳落地板,依次跟领头羊点头。 周繁辉的笑声似震慑山林,引得群鸟齐飞,百兽烦躁。 “我这个人做生意讲信用,老哥你跟我合作,绝对是一分钱一分货,值当!你大可放一百个心!” 领头羊打通电话,对着眼前与远方的人一锤定音:“成交!” 周繁辉也对着卫星电话讲,“黑蝎子,你都听清了?” 四台货车司机渐次下车,换上对方人手。 钟嘉聿忽然弹开烟头,下一瞬千里高吠不止,四周而动,似风浪围拢,带起一阵异于原始大自然的声响。 猪咔无愧神枪手,第一个察觉异变,拔腿飞扑到周繁辉身边掩护,同时放声高吼:“快撤!有埋伏!老板,快上车!” 这一次,钟嘉聿没有护到周繁辉身边,抬手便往周繁辉逃遁的方向放枪。 子弹铮然击中丰田门把手,险些回弹到周繁辉手上。 周繁辉扭头,诧然回视这个曾经信任的义弟,目眦欲裂狂吼:“张维奇!老子操.你妈!” 一阵正义的喇叭声旋即盖过周繁辉的怒吼,天罗地网般扑来,“你们已经被中国警方包围,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猪咔大骂一声,愤然开火替主报仇,机关枪连珠炮轰,钟嘉聿略显狼狈翻滚到货车屁股,堪堪避过,在心里暗骂,他老子倒是挺想会会周大老板。 现场登时一片枪林弹雨,子弹不长眼,钟嘉聿无法分清是敌是友。 周繁辉唾骂不止,焦头烂额爬上丰田前排,猛踩油门带着爆胎的车轱辘歪扭向前,不多时汽油味扑鼻而来,估计油箱漏油。他和猪咔不得不弃车而走,徒步上山。这一刻,钱货轻如鸿毛,最要紧的是跑过边境线,保住一条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钟嘉聿岂肯错失良机,打呼哨召回千里,镇静低吼:“踪!” 千里得令,撒腿狂奔,钟嘉聿矮身紧随,一人一狗冒险穿过枪林弹雨逼近山林,成为追踪逃犯的先锋部队。 “老板,你先走!”猪咔忽然停步转身,给机关枪换弹,再度向钟嘉聿扫射,咬牙切齿,狂骂不休。 “千里当心!” 开头几发子弹钟嘉聿避不开,竟尽数射进了千里的骨肉。 狼狗遽然倒地,悲切的嗷呜声哽在喉头。 “千里!” 泪水混着汗水,涩痛了钟嘉聿的眼角。他躲到一块山石之后,眼睁睁看着几米之外的爱犬躺在地上抽搐。月光昏昧,视物不清,旋即似乎连抽搐也没了。 钟嘉聿骤然燃起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咬牙爆吼,伸手往外放枪。 霎那间,猪咔偃旗息鼓,一颗流弹击穿他的右胸,登时鲜血喷涌,眼凸嘴张,倒下之前,忠心耿耿的马仔不忘叮嘱,“老板、快、跑……” 钟嘉聿只来得及走近仓促扫了千里一眼,血腥味助燃了他的斗志,意志与体格一般坚实的男人陡然如猛狮附身,暗暗发誓:千里你等着,我一定回来亲手葬你。 灰色地带的高利润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放大了人性的弱点,撒谎、贪婪、背叛、暴力等等不安因子数见不鲜,造就一幕又一幕血腥场面。 边境线的另一处,现场同样骤然枪烟炮雨,黑蝎子闻风而逃。 一辆车头磕伤的晶黑小猛禽堵住她的去路,对方枪法干脆精准,开枪便打爆车胎,她知道今天碰到克星了。 周繁辉相对同龄人保养得当,没有肚腩,但平日养生为主,疏于锻炼,奔跑在没有路的山岭,非平地可比,不一会便气喘如牛,岂是钟嘉聿的对手。 两人距离越来越短,子弹擦着身体呼啸飞过,天光逐渐放亮,树叶有了朦胧轮廓,视物如重影。 突然之间,周繁辉剧烈嚎叫,双手扶着右大腿跌坐在地,大腿中段的血窟窿往外汩汩冒血。他的哀嚎盖住了钟嘉聿的呻.吟,右肩剧震,手.枪落地,他狠狠咬住左手石膏,才憋住声音。 英俊而落拓的脸庞霎时煞白似纸,汗出如浆,像鞠了一捧冷水泼脸上。 从声源判断,周繁辉距他几步之遥,钟嘉聿忍痛弯腰捡枪,却发现空仓挂机。他右手仿佛离体,不受控地颤抖,连捡枪都做不到,更别提换弹夹扣下扳机。这下当真成了杨过。 趁双腿健全,钟嘉聿猱身而前,踢走周繁辉同样坠地的手.枪,甩着一条淋淋血臂扑上去。他对着周繁辉大腿枪伤狂踢,激出连连惨叫,周繁辉便攻击他的右肩。左手石膏成了打折的钝器,勉强抵挡周繁辉双手攻势。 体力随着血液急速流失,地上枯枝腐叶渗着血水,天光让一切泥泞的血腥无处可藏。 周繁辉无法站立,撑着双臂往后挪,拖出一条狰狞血路。钟嘉聿半身痛不堪忍,半跪暂靠一棵松树喘气。 周繁辉麻木的手掌忽然压到一颗硬物,误以为石子,半嵌入掌心,要拍开才看清是一条锁骨链,金镶玉的坠子,磕花的透明罩里,镶了白色猫毛的风车俏皮转动。 当真时来运转。 周繁辉恍然大悟,羞愤冲脑,血流越发汹涌,仿佛转瞬便能从身体排空。 他贯穿所有余力,将吊坠砸向对面曾经深信不疑的年轻男人,“张维奇!原来是你!竟然是你!亏我那么相信你!” 他的唾骂无的放矢,滑稽而无力。破头烂额却不掩魅力的男人甚至不叫张维奇。 钟嘉聿咧嘴狞笑,痛与乐交织,暴露在石膏外的指尖勾过腐叶上的金链子,荡到唇边吻了吻。 “认出来了是吗?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周繁辉摸到另一件硬物,他丢失的手.枪,猛然抬起,“去死吧!” 嘭! 钟嘉聿捷兔般跃开,堪堪避过。 咔哒。 子弹耗尽。 周繁辉仍死死握住枪,仿佛那是护身符,身体一小截一小截往后蹭。 “只要我今天中午没回去,她必死无疑。” 钟嘉聿步步逼近,神色沉郁凶狠,“你倒问问看她现在在哪里。” 周繁辉显然一愣,而后破罐破摔般放声大笑,“你要她没用,她离不开我,她不可能离得开我。钳工死后我就觉得蹊跷,直到莎莎也突然提起你” 钟嘉聿停在他遗落的手.枪旁边,森冷盯视着他的猎物,血珠沿着右手指尖一滴一滴坠落,在铁黑的枪身绽开出玫瑰。 “哈哈哈哈,你知道她为什么爱偷我的雪茄吗?” 理智似随着失血而溃散,钟嘉聿隐然不安,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陈佳玉在佛堂抽雪茄的画面,他还让她少抽一点。 他的叮嘱也许太迟了。 “因为我偷偷给她加料,哈哈哈哈,我给她加‘大料’!她变成你最痛恨的人,她变成你发誓要除掉的人,我们小玉也吸.毒了!” 丧心病狂的笑声惊走一片林鸟,只留下一串无法感同身受的哀鸣。 钟嘉聿的血液继续流失,痛苦却久驻心头。 他忽然抬起左手,送到唇边,一口咬散绷带,半抬着脸,目露凶光,像一只嗜血的野兽。然后猛然甩手砸向松树树干,石膏猝然碎裂,一小块电子设备跌落地面。一切通风报信有迹可循,所有不着痕迹的敲击都成了密码暗号。 钟嘉聿不再跟他嗦,尽可能甩开残余石膏,暴露支棱着克氏针的拇指。他五官扭曲,弯腰僵硬捡起枪,发劲卸掉弹夹,然后枪插回侧腰枪套,抓过弹夹装上。平常右手操作行云流水,现在哆嗦着冷汗如雨。 “这里是缅甸国界,你没有执法权!” 周繁辉悲愤地背光而爬,远离日光的地方便是天堂。 钟嘉聿抬手,面庞苍白潮湿而血迹斑斑,目光锐利如鹰,周身依旧一股铁骨铮铮的迫人气场,一如山林深邃,也如界碑刚强。 他冒着落下终身残疾的风险,忍痛扣下扳机。 嘭 子弹如一个终结的句号,击中周繁辉拱起的另一条腿。 以往自忖儒雅的男人霍然摔成狗啃屎,哀嚎和着鲜血渗透进腐土。 钟嘉聿垂下战栗的左手,咬牙切齿,“你给老子抬头。” 周繁辉像中蛊了,成了钟嘉聿的傀儡,最后一丝气力竟是挣扎着抬头。 直升机的引擎轰鸣铺天盖地,由远及近,搅乱树冠,卷起一地枯枝败叶。 不远处,布满青苔的界碑在灌木边半隐半现,上刻两个斑驳褪色的红色大字:中国。 第38章 五合一尿检板显示五种毒.品的结果窗口, 液体漫向冰.毒、海洛.因、K.粉、摇头.丸、大.麻的格子,红线逐渐显现。前四种出现两道红杠,结果阴性;最后一种大.麻只有对照区C处显示,显而易见的阳性。 “怎么可能, 不可能啊……” 年轻的女人抱着脑袋, 狠狠抓了抓头皮清醒。三更半夜, 半宿未眠, 靓丽的脸庞不复光彩,只剩惊愕与颓唐。 “我只是抽过几根雪茄,什么都没搞啊!” 从保湿盒抽出的二十支雪茄都是“雪茄其外, 大.麻其中”, 海关警察指着问:“抽的是这些吗?” 周乔莎一张脸煞白如纸。 “这些含毒雪茄哪里来的?” 周乔莎眼前浮现陈佳玉饱含深意的笑容, 恨从心来, 几乎咬碎后槽牙。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你只有老实交代一条路。” 周乔莎嘴硬, 撅起高傲的下巴, “我需要联系我爸爸和律师。” 海关警察警告道:“周女士,你已经是成年人,该负应有的法律责任, 你已经跨过走私毒.品的红线, 不是你父亲或者律师来就能解决。行李箱中的雪茄哪里来的?” 周乔莎双眼怒火熊熊, “我爸爸的、情人。” “你爸情人的问题我们会核实, 现在先解决你的问题。” 海关警察掏出一副银铮铮的手铐。 陈佳玉认真配合各项检查与询问, 历经艰辛, 棱角磨平, 态度比七年前更为积极。 她像一朵蒲公英,在这个边境小城依旧无家可归, 只是在没有人邀请她回家暂住。她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身份证件,甚至没有可以联络的家人。 在边防检查站耽搁了一周,许德龙帮开出临时身份证明,陈佳玉千谢万谢,“请问许警官,这附近哪里有收首饰的地方吗?” 许德龙办案经验丰富,一眼看穿她的窘况,回办公室偷偷带出一只牛皮纸信封,目测厚度可观。 “拿着。”他出了边检站才塞给她。 陈佳玉忙推却,“不,许警官,我不能要。” “钱不是我的,”许德龙神色复杂,显然对她印象要好不好,“他之前特地交代,你需要启动资金。” 陈佳玉只得接过,又谢了一次。她抚摸崭新信封挺括的边缘,欲言又止。 许德龙看透她的心事,又故作不见,“没什么事买票回家吧,以后好好生活。” 相同的嘱咐由不同的警察说出,意味截然不同,钟嘉聿的是情人柔情,许德龙只有称职的公事公办。 “许警官,”陈佳玉不得不无视逐客令,“他、回国了吗?” 边检站门口人来车往,许德龙提防周遭一眼,压低声:“小陈,如果真的在意他,就该知道避嫌。” 过去的一周,陈佳玉的确被问到过与钟嘉聿的关系,既然没有任何人证与物证,她一口咬定只是普通相识,托他的正义之举逃离虎穴。如果周繁辉落网,她是嫌犯的情人,侦查员跟她扯上男女关系并不磊落。 她虽逃离金三角,过去三年的身份烙印会跟随她漫长一生。在普通人面前犹可掩饰,在警察面前她毫无秘密可言。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许德龙潦草颔首,像肯定,也像道别,“你可以回去了。” 陈佳玉微微鞠躬,离开陌生又莫名亲切的边检站。 她回到家乡,给坟头草三尺高的姑婆扫墓,花费许多功夫办回各种证件。许是工作日在外面跑,没碰见一个熟人,陈佳玉深感幸运。 钟嘉聿的信封有三万块,也许是两个人的份量,也许是钱货两讫的交易。她的确应该避嫌。 回到读书的城市,凭着印象找到市公安局家属院,大门又多了七年沧桑与斑驳,变得越发古朴厚重。钟嘉聿工作调离,应该早搬走了。 陈佳玉按部就班开始新生活,一切似乎井然有序:找到一份外贸公司的工作,从短租公寓搬进地段合适的租房,每天挤地铁与公车通勤,下班偶尔在家处理紧急需求。 但总有一些意外拨动往日的琴弦,带起心头一阵发麻的微震。 “听说你在泰国呆了三年,那边好不好玩?”中午吃便餐,同桌的女同事随口问道。 陈佳玉的心好似一只气球被刺了一下,没有鼓胀到立刻爆炸,也看不出针眼,只会在不久后恍然发觉漏气瘪掉了。 写在简历上的经历,面试时她自有一套烂熟于心的答案,只是没怎么准备应对日常搭讪。 “佳玉,问你呢,发什么呆?”另一女同事好心催促。 “哦,”陈佳玉的笑容多少像泄气的气球,虚弱无力,“跟小红书抖音上说的差不多吧。” 提问的同事说不上失望,只是没炒热气氛,有一点尴尬,“我以为你在当地生活,多少算半个当地人,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佳玉,你在泰国哪个地方?”这回是一个男同事。 “清莱附近。”无论陈佳玉表现得多么冷淡,这张容易招蜂引蝶的脸总是能惹来话题。 “哇靠,那可是金三角啊!”男同事道,“有什么传奇故事吗?” “当地大部分人过的都是普通生活。” 筷子夹一块切成滚刀块的茄子,陈佳玉已经滑了两次,干脆放下,匆匆扒了两口饭便擦嘴玩手机。话题不了了之。 这是离开云南后第一次听见那三个字,梦魇般令人恶寒,在场的熟人间交换眼神,任谁都看出了她的讳莫如深。 饭后散步回办公室,其他女同事陆陆续续铺折叠床午休,陈佳玉毫无困意,兜了烟盒到消防梯。 防火门没合紧,男人们的交谈声透过缝隙送来。她本想避一避,另找地方,听见她的名字,便索性不动了。 “你们没看到陈佳玉紧张的样子,好像在泰国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工作。那可是金三角,赌场那么多,找乐子不犯法。” 是刚才提问的男同事的声音,隐然涌动着兴奋,在造谣者身上尤为常见。 “赌场,荷官,呵呵。”另一道男声含着促狭的揶揄,然后好几个人一起笑了。 “长那样不奇怪,来钱快啊。” “干几年上岸,回来找个老实人接盘” 听不出谁又补充一两句,陈佳玉直接推开门,合页嘎吱作响,谈笑声戛然而止,男人们或扭头掩饰,或低头吸烟,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声音少了许多,跟关门造谣的像两拨人。 陈佳玉若无其事打招呼:“你们也不睡午觉?” “一会。” “等下。” “不睡。” 一时间,两三道声音重叠,好像每一道的主人都在期盼她的问候。 陈佳玉淡淡一笑,娴熟地掏出烟盒拈出一根,随口问:“谁借个火机,忘记带了?” “我有。” “这。” “给你。” 这些小丑们脸上浮现着相似的讨好,又为如此统一的献殷勤尴尬不已,火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心中互相埋怨。 陈佳玉顿了顿,挑剔的目光扫了一圈,忽然把香烟塞回烟盒。 “谢了,我突然想起在戒烟。” 她嫣然一笑,似媚似娇,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男人和五花八门的火机,转身潇洒走出防火门。这些口是心非的男人,跟金三角色迷心窍的保镖都一个鸟样。 陈佳玉的风言风语就此传开,她单身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被大老板包养过,人老珠黄高不成低不就;有人说她为情所伤曾经割腕,清醒后无地自容才远离原来的圈子,甚至有说她曾被扫黄打非。这些谣言比起成长路上的只是小巫见大巫。她在此地既无至亲也无好友,幸得同组几个女同事的信任,对流言蜚语有着病态的抵抗力。 她整个人似乎没从金三角的噩梦抽离,对世事时常有股麻木与疏离感。 钟嘉聿叮嘱她忘记金三角的一切,往事既是今天的根基,抹去金三角的陈佳玉像腿骨失灵,摇摇欲坠。 这种飘摇感在新年将至时达到巅峰。 陈佳玉转正了,终于不再是金三角的“无用小玉”。她拥有一份收入尚可的稳定工作,几个可以周末约逛街爬山的同事,兼职还干回了翻译老本行。一切似乎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表面越是辉煌,便衬得内心越是萧索。 同事看出异常,乐滋滋地给她张罗相亲,说她就缺这一味药,透露对方是一个警察。 陈佳玉霎时如惊弓之鸟,竟怕对方查到她在金三角的经历,又开不了口拒绝。她能这么快上手工作,少不了这些热心同胞的帮忙。 “什么警种?”另一同事凑热闹道。 “反正不是派出所。” “听说警察倾向于找体制内的,要不就是有寒暑假的老师。” “我肯定不给佳玉介绍这种老观念的。” “还是算了,”陈佳玉连忙道,“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别人家挑媳妇肯定优先父母双全,最好有退休金,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帮衬的。我觉得我不太行。” 她连父母也没有,无依无靠,伶仃一人,难以想象以半个陌生人的身份融入另一个大家庭。她左思右想,论心论条件,钟嘉聿都是她唯一且最好的出路。 陈佳玉不确定,远离金三角的重重危机,回归正常生活后,钟嘉聿会不会厌弃曾经的选择。他叮嘱她忘记金三角的一切,是不是包括他的那一部分? 翻开右腕,两条交缠的铃铛藤蔓上炉火依旧旺盛,像她迫不及待的心咕嘟咕嘟沸腾了。 她决定最后当面问一问他。 第39章 下肢中了两枪的人后半辈子还能坐轮椅已属大幸, 但周繁辉可能没有后半辈子了。 他破罐破摔,从病床苏醒第一件事就是将钟嘉聿一军,“陈佳玉是他的姘头。” 不止老闫,在场其他专案组同事也听见了。 老闫眉头从进病房那一刻就没松开, 目光冷锐, 口吻严峻, “陈佳玉不是你的情人?” 周繁辉身上插满管子与仪器, 气若游丝骂道:“水性杨花的女人多几个男人有什么出奇。” 老闫问:“陈佳玉到底是谁的情人?” 周繁辉心律一路飙升,绿字数值濒临爆表,跟他头上同一个色号。一个堂堂大老板, 如何肯承认曾经被手下扣绿帽。 老闫盯着心率仪, 等数字有所回落, 才继续:“陈佳玉有没有参与贩毒?” 周繁辉露出醒来的第一个笑容, 苍白又邪恶, “陈佳玉, 吸毒了。” 老闫不耐道:“我问你陈佳玉有没有参与贩毒, 给你机会,如实回答。” “陈佳玉,吸毒了, 哈哈哈哈……” 卧床数日, 周繁辉的脂肪与肌肉极速流失, 双颊病态地瘦削, 咧嘴呲牙, 像骷髅上蒙了一层薄薄黄皮, 可怖又可恨。 周繁辉过度兴奋, 上气不接下气,陡然抽搐。老闫被迫中止讯问, 呼来医生处理。 陈佳玉是否参与贩毒,不能听凭周繁辉一面之词,还需结合其他嫌犯的供词,最重要的是钟嘉聿有无包庇的倾向。 钟嘉聿还是食言了,没能亲手埋葬千里,许德龙代劳时,他被禁锢在ICU。外头陆续来了几波慰问的领导,等转入普通病房老闫可以到床边探视,身后也多跟了一条“小尾巴”。询问现场得有两个警察。 “这就开始了……”他叹了一口气。 早在ICU时,许德龙进来探视顺便透口风,周繁辉审过一轮,咬出他和陈佳玉的秘密关系,让他自个儿当心。 他果然听到相似的问题。 “不是,”也许跟陈佳玉多日未见,少了肌肤相亲的紧密感,钟嘉聿说谎并不困难,“偷毒贩的情人,我不要命还要脸。” 老闫神色难测,不知嘲讽他的答案,感慨他的隐瞒功力,还是懊悔在他提出要换一个地方和单位时毫无察觉,钟嘉聿早早就为两人的未来铺路。现在闹出这一出微妙的绯闻,就算钟嘉聿和陈佳玉过去清清白白,以后只要他们在一起,在本地熟人圈里会饱受非议。换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对他们比较好。 钟嘉聿一口否认,除了周繁辉的供词找不到其他证据,连周乔莎咬出陈佳玉是“含毒雪茄提供者”,仅是一场滑稽的大乌龙。谁能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毒贩父亲把毒品“卖给”了女儿。 诸多供词表明,陈佳玉仅是周繁辉豢养的金丝雀。 随同的警察显然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聿哥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周繁辉身边的女人就算不吸毒,保不准一身毒。” 若上肢还能自如活动,钟嘉聿的双手早已成拳。他面色本就不佳,此时更加惨白,令人担忧。声音虚弱而冰冷,拒斥意味强烈,“问完了?” 钟嘉聿的病容掩盖掉沸腾的情绪,随同警察并没发现异常,只当他体力不支。 老闫不着痕迹体贴他,“今天差不多了,有需要我们再来。你好好休息。” “我想见许咚。”钟嘉聿很难说不是得寸进尺。 “许咚很忙,我代表他来问候你,他的关心就是我的叮嘱。” 老闫习惯性想拍拍他肩头,突然发现拍哪边都不合适,左肩太远,右肩受伤,给他一个深奥眼神,没有应允。 钟嘉聿还想问一个手机用,只能作罢,直到十天后,“异常忙碌”的许德龙才来探病。 “走不开,你知道的。” 许德龙苦恼道,他们师姐弟铁三角厉小棉、钟嘉聿和他是命运共同体,一个遭怀疑,另外两个在所难免。厉小棉一口咬定对陈佳玉和钟嘉聿的关系不知情,实际上除了那张照片知之甚少,谁会相信露水情缘的持久性。许德龙只负责“送快递”,更加有理由一问三不知。 钟嘉聿开门见山,“我要她的尿检结果。” 许德龙无意间给他当头一棒,“她已经离开云南。” 病床上雷厉风行的男人罕见怔忪一瞬,“没有其他特殊情况?” “比如?”许德龙诧异反问,只换来一阵沉默,“要说特殊情况,周繁辉女儿的比较精彩。” 听完,钟嘉聿沉默片刻。毒.品摧毁一个人的理智与信念,血亲相残家破人亡的实例数见不鲜,周氏父女双双锒铛入狱,结果太过讽刺。 “周繁辉知道了吗,不知道我来传达。” 钟嘉聿双下肢完好,但脚面打着留置针,不能用力,只得让许德龙用轮椅推到周繁辉病床边,目的昭然若揭。 许德龙低声警告:“你看着点仪器说话。” 钟嘉聿默契道:“五分钟。” 许德龙帮他带上病房门,跟门口看守的哥们闲聊。 周繁辉经常昏睡,醒来便呻.吟,嚷嚷他的腿没知觉了。这回撩起一线眼皮,先留意到一抹白,误以为是医生,细看只有一抹,是肩头的绑带白,霎时瞪圆了双眼。 伤员见伤员,谁也不比谁优雅。但周繁辉钉死在病床,钟嘉聿尚能借助轮椅移动,无形从容许多。 “没想过我们以这种方式见面吧,”钟嘉聿淡嘲,“我不知道是你太大意,还是我隐藏太好。” 周繁辉藐视不语,仪器跃动的数值泄露他的心绪。 “可惜百密一疏,她还是吸了你的‘加料’雪茄。”钟嘉聿开宗明义。 一潭死水的男人终于有了回应,咧了咧嘴角,濒死的双眼浮动着一股兴奋的邪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给她加了大剂量,她可真是一个小蠢蛋,怎么一点也没尝出来。” “我也好奇。”钟嘉聿陪着他笑,似乎像以往一样助兴。 周繁辉的理智一部分用以抵抗疼痛,一部分被兴奋主宰,失去深思的空间,连仪器数值也为他捧场。 “笨蛋小玉,她习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能跟你一起过糟糠日子?想得美,她离不开我,就算我死了,她也离不开我留给她的‘一切’。” 钟嘉聿笑意渐散,面容凝固,“你的宝贝女儿的确离不开你。” 话题跳跃,周繁辉不由一滞,下意识反问一句“你说什么”,便彻底输人输阵。 “陈佳玉可不笨,”钟嘉聿笑意再起,越发嘲讽,“你不是说她和周乔莎年纪相仿,会有不少共同话题。看来她们都喜欢抽雪茄,她将你的‘加料’雪茄分享给了你唯一的女儿,而她很听我的话,戒烟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莎莎怎么可能抽烟,莎莎从来不会抽烟!”周繁辉咬牙切齿低吼,血气上头,一张黄脸近乎发黑。 “抽大.麻。”钟嘉聿帮他纠正。 “莎莎才20岁,莎莎是个好女孩!你们怎么可以毁了她?!” 周繁辉的仪表数值即将告急。 “陈佳玉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女孩,她没被你完全摧毁,不是因为你仁慈,而是靠她自己的意志。”钟嘉聿忽然莫名悲凉,挑衅失去劲头,全然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想早点结束一切,再见到她。 “我不信,你诓骗我,张维奇你就是一个诈骗犯!” 仪器开始告警,急促的声音像周繁辉加大音量的心跳。 许德龙和看守的警察一块推门而入,足音杂乱紧促,乱人心弦。 钟嘉聿用仅彼此可闻的声音,给周繁辉丢下最后一句话:“周繁辉,你要是还不信,回头我帮你问问我的小玉。” 陈佳玉找到藤铃村并不困难,钟嘉聿是本地人,老家就在市辖区范围内,打一个时间稍长的顺风车便到了。钟嘉聿一向不给她出难题。 说是村庄,但地处城郊,搭上城市发展的顺风车,实际已经社区化,基础设施堪比一个边境小镇。她沿着标志清晰的门牌号水到渠成找到175号。 钟嘉聿家是一栋三层半高的独栋房子,没有院子,不锈钢大门和米黄瓷砖墙蒙了灰,跟周围崭新豪华的自建小别墅风格迥异,一看就知道有一定年头。门口年橘花盆已看不出曾经养的植物,只是一盆干土。 确认四周没有可疑眼神,陈佳玉将斜挎包挪到后背,戴上一副点外卖遗留包内的一次性手套,弯腰费劲挪盆,右手使不上劲,只能手脚并用。 盆地没有想象中的虫蚁乱爬,干干净净只有一包塑封的钥匙,周围一圈不明粉末,许是钟嘉聿特意放置的杀虫药。 她拈起塑封袋抖了抖灰尘,打开倒出钥匙,下意识又张望周围,一切如常。 钥匙第一次插反了,第二次进去后又扭错方向,到底不是自己家,陈佳玉难免着急。 背后凉风拂过,冷不丁冒出一道陌生的方言:“你是哪个?” 陈佳玉吓一跳,幸好插稳了钥匙,没掉地。她戴着一次性手套,看着确实像在行窃。 一个上年纪的阿嬷站在几米之外,像土地公一样凭空冒出来,身上穿着深红细格长袖及膝罩衣,戴一顶灰红毛线圆帽,一副村镇老太太惯常打扮。 见陈佳玉还没反应过来,阿嬷又问:“你是这家人的谁?” 听出只是询问的意思,陈佳玉稍稍定神,用口音略有差别的方言说:“阿嬷,我是屋主的朋友,来帮打理一下。” 阿嬷上下打量她,“哦,你是嘉聿的朋友啊。” 阿嬷估计是左邻右舍的熟人,陈佳玉拧开门锁,嘎吱地推开一道缝,“嗯,钟嘉聿让我来的。” 她朝阿嬷礼貌一笑,便推门入内,轻轻带上门,拦住打探的眼神。 入屋便是本地常见的厅堂,墙上对联的红色变旧了,供桌像外墙一样积了一层薄灰,香炉的蜡烛和仙香的残梗上结出蜘蛛网。 厅堂右边便是厨房,钟嘉聿所说的橱柜是上了一定年纪的铝合金落地橱柜,柜中寥寥数碗,陈佳玉没费多少功夫便推开了。 一只嵌入墙体的绿皮保险箱映入眼帘,边沿跟砖墙几乎严丝合缝,该是特意留的空位。以前的老房子会在墙体留储物空间,也许这个墙内坑也是这么来的。 一次性手套磨穿窿了,陈佳玉摘掉,半跪着直接拨六位密码。 箱门如愿打开。 里头空荡荡的,陈佳玉打了手机电筒检查,只有一个薄薄的牛皮信封,却带着意想不到的重量,封面五个字的确是钟嘉聿的笔迹:陈佳玉亲启。 她好像被亲了一口,是他在耳旁呢喃。可惜他很少称呼她的名字,她无法构想情人含着她名字的温柔。 起身小心翼翼揭开封口,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往手心倒出了一枚灵巧的钻戒。如果戒指单独放置,她会认为是主人另有所用,不会主动触碰,但随信附送,那必然得她“亲启”。 陈佳玉把戒指往左手中指上套,窄了点,卡在第二个指节,换到无名指,刚巧合适。小巧的钻石折射出晶亮的光,像聚焦到她的眼里,陈佳玉蓦然双眼泛热。 她戴着戒指,展平信纸,公安大学的红字抬头,莫名增添了一份庄重感,像一种无声誓言。她不由凝神,认真阅览。 佳玉: 第一次这样称呼你,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回国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会过了多久,三个月,半年,或者更久? 这里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留有很多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的记忆,直到后来他们和我的父母相继过世,我在外读书工作,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是不是很意外,我也像你一样是孤儿?正巧我们名字同音,刚认识你的时候有过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好像你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当时没有跟你发展下去,这些年多少有一些遗憾。如果没再遇见你,或许等过几年成家立业,我会淡忘这份遗憾,或许哪天光荣了,带着遗憾跟我父母团聚。 所幸老天厚待我,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回国后你大概无法直接联系我,用这样迂回的沟通方式实在迫不得已。也曾想过拜托好友转达,但有人参与就可能有变数,还是选择比较稳妥的方法。这里总归是老家,无论跑多远总有一天会回家看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是吗。 读到此处,陈佳玉不禁掩嘴噗嗤,许是用力过猛,泪意扑到了眼角。 如果我顺利回来,工作会调动到外地,地点未定,按理不会低于新一线城市的水平。你愿意过来同我一起生活吗? 我知道这个选择对你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责任,我希望你能来,换一个全新的环境生活能更容易放下过去。 如果你愿意,戴上戒指来如下地址,老板娘姓厉,她会帮你联系上我。 一个杭州西湖区龙井茶园的地址之后,是“钟嘉聿亲笔”和八月初的日期,正是他“不告而别”回国之时。整封信自己龙飞凤舞,无形透露主人的时间紧张。也许在去接周乔莎前,他特地赶回来一趟。 战栗的湿意划过陈佳玉的脸颊,在信笺的最后晕开一个应允的句点。 第40章 到杭州的高铁六个小时起, 临近元旦,早已售罄,陈佳玉只能挑一趟时间合适的航班。她第一次独自远行,难免忐忑, 做好见不到人的准备, 像旅游一样做足攻略, 包括交通路线和住宿。 旧年的最后一天, 陈佳玉一颗心已经从华南飞到华东,无心工作。其他同事也是类似状态。 “佳玉,元旦有什么打算?”临近的同事以往打听陈佳玉节假日安排, 总免不了给她介绍对象。 这回陈佳玉终于不用求饶, 说:“去杭州。” “旅游啊, 杭州下雪了吗?” 陈佳玉不能贸然说去找男朋友, 假期只有三天, 除头去尾, 也就一天多可以支配的时间, 万一钟嘉聿调去成都,临近年关不一定有空赶来。再说,钟嘉聿也没亲口宣布他们的关系。 “还没下, ”陈佳玉笑道, “要是赶上下雪就好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 同事干脆道:“杭州西湖要么下雪去, 要么春天去, 这个季节光秃秃的, 没什么看头。” 陈佳玉心底涌动着隐晦的喜悦, 迫不及待想分享,又不敢太得意。 “是去看一个老朋友。” 同事顿了顿, 挤眉弄眼,揶揄道:“男朋友?” 见得到就是男朋友,见不到就是西北风。 “还不是。” “那就准备是了,”同事八卦心起,一个劲刨根问底,“怎么不让他过来找你?” 钟嘉聿为她指了一个逃离的出口,陈佳玉越发厌倦当下的禁锢,就如同当初被问及泰国往事一样无措而烦恼。 “特殊情况,他过不来,只能我过去。” 同事见多识广,在坐牢与当兵的疑问间,谨慎选择后者,“兵哥哥?” “差不多。” 陈佳玉心弦绷紧,越发害怕捧回的是一黄土,到时难以面对好奇的眼光。她起身说接点热水泡茶,离开办公座位。回来才留意到部分同事已经把行李箱带到办公室,等会下班立刻“跑路”。她早几天前便收拾好行李,后悔没有选择红眼航班立刻飞走,第一次出行计划多少有些瑕疵。 元旦当天十点多,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第一次离开南方的陈佳玉出了机舱便打了一个寒战,哆嗦地拖着行李箱打车又辗转了一个多小时。 钟嘉聿指路的龙井茶园实际是一座大型村庄,家家户户世代种茶制茶,人均2亩多的茶地,近年打造成了旅游休闲村庄,厉姓老板娘的云清茶园只是其中一家。 冬天的茶场没有春天的嫩绿,呈现灰绿与枯黄交杂的冷肃感,绿意消减仍吸引了不少来围炉煮茶的观光客。一二月属龙井茶销售淡季,许多茶庄闭户猫冬,又时值中午饭点,开门的门厅冷落,店家大多吃饭去了。 传说中的云清茶庄就是后者其一,陈佳玉立在门口张望,冷了半天的身体在一阵温暖的饭菜香里渐渐松弛。 她清了清嗓子,“请问有人在吗?” 陈列龙井产品的博古架后方忽然绕出一只白猫,许是听见了呼唤。陈佳玉心底浮现金三角那道陪伴三年的小小身影,松开行李箱蹲下伸手,嘴巴便不受控制:“烟仔,过来。” 喵 奇怪吧,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松软的白猫屁颠颠跑过来,猛蹭她的指尖。 陈佳玉感受着毛发熟悉的手感,注视着相同的眸色与神态,越是抚摸越是怀疑,一把搂进怀里,它竟也不反抗,任挠任撸。 熬了一夜的干涩双眼不由泫然,陈佳玉不可置信,“烟仔,真的是你吗?” 喵 白猫似乎明明白白回应她。 若是斑纹不规则的花猫,毛色与纹路尚可作为有力佐证。纯色猫和狸花猫似乎除了眸色并无本质区别,就连体型也可能因为环境和喂养动态波动。 这只白猫倒是比烟仔壮了一圈,为了更好御寒似的,不似烟仔在没有冬天的金三角,给酷热熬干了肥油,苗条如猴。 “烟仔,你叫烟仔的话就喵一声。” 陈佳玉哪怕撑小孩一样握举它的两边腋窝,白猫也以静制动,一时没挣脱。 喵~! 白猫骂骂咧咧叫着。 “你怎么知道它叫烟仔?” 头顶蓦然飘来一道清越的女声。 陈佳玉循声抬头,只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不由顿了顿,让烟仔趁机挣脱了。她撑着膝头缓缓站起,烟仔在她脚边抖了抖毛,又一头蹭在她的脚踝,亲昵之情一目了然。 “我好像见过你……”陈佳玉如坠梦境,喃喃自语,转瞬醒悟,“不对,应该不是你。” 这数年里打过交道的女人寥寥可数,她很快回过神。眼前的女人虽然轮廓跟厉小棉相像,气质到底不大一样,更为柔和与亲切。就像她在金三角三年脱离社会,同事都说她不像有工作经验,反而更像大学生,一般人会当恭维她年轻,只有她一腔苦涩。经历造就她们迥异的气场。 老板娘依然在笑,只是收敛待客的友好,警惕显而易见,“您以前可能来过我这里吧,哎哟,来的人太多了,可能我记不住您哪位了。” 陈佳玉后知后觉她的防备,如果有一个陌生人突然说见过她,她也会像惊弓之鸟。她们都有需要特别保护的人。她轻轻摇头,开诚布公,“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在泰国认识的一位朋友叫我来的。说来有缘,以前我在泰国养的白猫就叫烟仔,还碰见一位跟您长得挺像的姐姐救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她。 老板娘的防备有所松动,笑容比待客的友好里多了一抹私人的热情,“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陈,您叫我小陈就好了,”陈佳玉说,“老板娘,您是不是姓厉?” “你一定是佳玉妹妹吧,”厉小花卸下所有防备,亲昵地揽她的肩头,“别在这站着,里边坐。我就说你一定见过我妹,这种眼神我太熟悉了。” 果然找对地方,陈佳玉松一口气,莞尔道:“原来如此,难怪那么像。那烟仔……” 她还是不敢相信。 “我妹从泰国托运回来的,应该就是你那一只,”厉小花随意勾手,烟仔熟稔地溜过来蹭痒痒,“这小家伙可坚强咯,快两天不吃不喝熬到目的地。我就是先帮钟嘉聿养着。” 陈佳玉还没消化烟仔平安归国的惊喜,熟悉的名字出其不意出现,叫人得陇望蜀,想下一瞬就见着人。 “他、还好吗?” “你说钟嘉聿啊。”厉小花逗弄她似的,明知故问。 “我没有他联系方式,”事到如今,陈佳玉不再掩饰目的与渴望,“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他挺好,特地吩咐我一旦你出现,就马上联系他。我这就叫他。” 厉小花从态度到话语都熨帖了她,她多希望厉小花不用拿手机,直接扬声就把人叫过来。 {你的她来找你了。} 刚刚电话打进来时,钟嘉聿在档案室跟师兄查资料,没来得及接听,完事离开便多了一条新消息。 他定定看了许久,直到被视野边缘一道热切的视线切断。 又来了。 走廊中段的楼梯口边,立着一个穿警服的妙龄女人,从办公室出来透气似的靠在栏杆边。 钟嘉聿收起手机,视而不见,准备低头越过她。 另一道更强势的目光旋即从走廊尽头锁定他,“今天过来了?” “来找份资料,”钟嘉聿不得不停步,同时跟警花点了下头,“今天值班啊。” “我也可以不值班。”这位警花是某位领导的女儿,被安插进来做文职,本来跟钟嘉聿八竿子打不着,偏偏大龄恨嫁,通过父亲关系让初来乍到的钟嘉聿升级成相亲备选项。 即使钟嘉聿听不出弦外之音,老闫也会当翻译重新强调一遍。他再度忽视,匆匆越过她,扭头给老闫扔下一句:“有点事,先走了。” 老闫朝警花随意一笑,转头便一派冷峻,大步流星赶上钟嘉聿,低斥道:“人家姑娘表现得那么明显,你好歹回应一下。” “我回应什么,”钟嘉聿吊儿郎当一笑,“谁答应的谁去回应。” 老闫不知道真欣赏警花一家,想撮合他们俩,实践金三角的承诺帮他介绍好姑娘,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拉拢一下能拉拢的人,钟嘉聿随他调过来不久,便被当做人情“出卖”了。 “胡闹,”老闫板起脸,“你好歹试一试,才知道合不合适,哪能看一眼就说不合适。” 谁都知道“不合适”只是托词,钟嘉聿已经给面子不说“不喜欢”了。 钟嘉聿与这个如父如师的男人面对面,前所未有地严正道:“闫叔,我女人过来找我了。” 老闫不由愣怔。 过去四个多月,钟嘉聿不是住院治疗就是康复,态度积极,精神向上,从没跟他提过陈佳玉,其他同事不知道他这一段地下情,老闫以为他已经放下了。 “我喊她来的,现在去接她。”钟嘉聿再度给他当头一棒。 “你上哪接?”老闫陡然苍老似的,脑子转不过来,尚未察觉自己一步步妥协。 “杭州,”钟嘉聿笃定道,“马上走,正好明天休息。” 老闫气不打一出来,骂道:“这个点出发小心堵到半夜。” 骂归骂,当一个劫后余生的孤儿透露强烈的成家欲望,就如一颗磕伤的种子渴求土地,是心之所向的自然归宿,于情于理,老闫都不该阻挠。 钟嘉聿不以为意,混不吝的口吻简直像吹口哨,“那更好,到了直接睡觉。” 老闫恨恨瞪了他一眼,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好歹换身便服。” 钟嘉聿身上还穿着正儿八经的冬季警服,在车门的夹缝间遥遥回视老闫,“就穿这身,她还没看过。” 老闫不禁出神,遥想年轻时大家下了班统统换便服,要是哪个还穿着警服出单位招摇,不用怀疑,这人准是去泡妞。 钟嘉聿扔下一句“走了”,白色的大众SUV稳中带急地驶离刑侦支队。 第41章 一顿丰盛的午饭后, 陈佳玉受邀参观茶场。 村庄的茶地都是家庭制,世代承袭,村民一条心,鲜少承包给外人。厉小花夫家拥有五亩茶地, 男主内管茶叶质量, 女主外负责销售, 每年一二季为淡季, 三月起赶头茬明前龙井,种茶,采茶, 炒茶, 卖茶, 会进入异常忙碌的时节, 一年收获就指望春天。 烟仔在前方开道, 东蹭蹭西挠挠, 滚了一身灰。茶树四季常绿, 冬天只有老叶的深绿,等吐出嫩芽又是另一种景致。 “这个季节风景没有春天好,但胜在人少, 趁还不算太冷可以随意逛逛, 不用到处看人头。”厉小花温和道。 陈佳玉诧然, 不由搓搓双手, 呼气成雾, “这还不算冷吗?” 厉小花咯咯笑, “你在泰国生活惯了吧, 这还不到雪融化的时候,那才叫冻骨头。” 泰国是陈佳玉和钟嘉聿之间的纽带, 想到他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对那个地方的抵触无形淡了几分。 “我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六年,”陈佳玉低头示意崭新的珍珠白短款羽绒服,“还是第一次穿羽绒服,出发前刚买的。” 厉小花拈了一下她的袖口,“这几天穿着勉强合适,再冷一点厚度和长度就不够了。” “我下飞机前才穿上的,”陈佳玉嫣然道,“在家那边根本用不上,最多早上加一件羊毛衣,中午就热得不行。” “以后你要是来这边生活,会慢慢习惯的。” 厉小花又出现打趣小情侣的意味深长,本就是资深销售,再怀揣一颗交友的真心,两相结合无往不利,从龙井降到老家的普洱,再讲边境缉毒铁三角的友情,绘声绘色,神采飞扬,无形帮陈佳玉消弭了等待的焦虑。 午点时分,一辆浙B牌照的白色大众SUV停在云清茶园的入口,老闫唱衰无效,钟嘉聿还可以跟陈佳玉赶上一餐热乎的晚饭。 五亩茶地一梯一梯分布在山岭,只要没拐到山坳,基本一目了然。灰绿丛中,一白一红,两截明亮的身影遥遥伫立,其中一道冲他挥手,必然不是陈佳玉,她鲜有如此热烈的大动作。 一身藏蓝的钟嘉聿走过画地为界的竹篱笆,沿着茶道上茶岭。远处两道身影同在靠近。 厉小花走惯了茶园,健步如飞,总归要避嫌,扭头跟陈佳玉示意一眼,便甩下她一小段距离,先抵达钟嘉聿跟前。见到隔三差五能见到的老友,吐槽比寒暄亲切,一股犀利劲一点不比厉小棉含糊,“钟sir,披上羊皮谈恋爱来了。” 钟嘉聿也知道穿警服进别人茶园影响不好,不知情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若不是冬天人少,他定然不会这般贸然。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并无歉然,“一会就走。” “说好了,晚上留下吃饭,谁都不许走。”厉小花佯怒。 “谢了,下次,”钟嘉聿斩钉截铁,“等小棉和许咚调回来,人齐热闹一点。” 厉小花柳眉倒竖,“那都到谷雨之后了!” “先让领导回去视察我的新单位。” 钟嘉聿眼底笑意浅淡,大半目光越过厉小花肩头,落在她身后失语驻足的女人身上。熟悉的钻戒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闪着细碎的光。 听完此句,厉小花知道该退场了,便笑意盈盈下茶田。 “烟仔,我们先回家,别在这当电灯泡。” 陈佳玉快要认不出眼前依旧英俊不凡的男人,一身合体挺括的警服,齐全威严的警用标志深化了藏蓝色的意义,也隔开了与普通百姓的距离。 可当他一开口,还是那副熟稔又轻佻的语调,似乎跟往日并无差别。 “四个多月没见,又生分了?”钟嘉聿一步一步走近她,她一动不动,甚至有些紧张,金三角的阴云似又笼罩心头。 “你怎么穿这身衣服出来招摇,”陈佳玉忧愁中不觉压低声,张望四周,“你们单位不是经常穿便服吗?” 她甚至连他的警种也不敢吐露。 钟嘉聿忍俊不禁,“我不干缉毒了,现在转了刑侦,总不能让家属天天提心吊胆。” “噢。”陈佳玉突然觉得自己好傻,钟嘉聿一向比她谨慎,不至于为了炫耀不顾风险。这个人站在眼前就能乱她心曲,何况久别重逢,思念早已压垮理智。 钟嘉聿双臂稍展,打开怀抱等待她,“还噢什么。” 他左手虎口的疤痕毫无预兆闯进眼帘,狰狞而斑驳,仿佛一种黏胶束缚指关节的运动。陈佳玉眼角蓦然泛热,皱着鼻子抵抗泪意,“你穿这身衣服,我还不习惯。” 等不来,钟嘉聿便要如鹰扑去,但她闪躲了。 赶在他一腔热血冷却前,陈佳玉飞快道:“我看人家说,穿了警服不能在外面拉拉扯扯。” 钟嘉聿眉头微蹙,扯了扯嘴角,显然刚想起来,“你听谁说的?” “网上的人。” 从第一次听说警察倾向于找体制内同僚后,陈佳玉便查了许多跟警察恋爱结婚的信息,悄悄勾勒可能的未来。 钟嘉聿自嘲道:“好多年没穿这身衣服,第一次穿着谈恋爱,思想觉悟还不到位。” 陈佳玉抿唇失笑,多少压抑了涌动的酸涩,下一瞬,只见钟嘉聿再逼近一步,她重心陡然偏移,双脚离地,不由惊呼。穿着警服的钟嘉聿竟给了她一个稳稳当当的公主抱,那一刻仿佛英雄救美的骑士。 “你干什么,”陈佳玉涨红了脸,哪怕四下无人,但光天化日,实在挑战她的认知,“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不好。” 钟嘉聿浑不在意,“这里有群众受伤了。” 陈佳玉笑骂,“流氓!” “这就带你去做点流氓该做的事。” 钟嘉聿将她往上掂了掂,搂背的左手毫不避嫌地托住柔和的南半球。陈佳玉后心爆起鸡皮疙瘩,久违地蠢蠢欲动,被他抱着穿过丛丛茶树下山,不得不搂紧他的肩头。 陈佳玉遥望灰绿边缘的一抹白,抬头望住五官立体的侧脸,“你的车?” “你的车。” 钟嘉聿在副驾车门边放下她,替她拉门,煞有介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佳玉乐不思蜀,便抛弃条条框框,轻轻搭上他温暖的手掌,由他握住,汲取他的温暖,手臂顺势折到身后,才松开。 他甩上车门,绕回驾驶座,启动了车没着急出发,只降下车窗。凛冽冬风送来新鲜的通畅感,抵消一车厢的沉闷,他们只对视一眼,旋即,便经历另一种形式的透不过气。 扶手箱成了鹊桥,钟嘉聿和陈佳玉倾身靠在上方拥吻,藏青蓝与珍珠白交错难分。这一回,他们全情贯注,无需分心提防第三人的眼神,却又巴不得存在第三人、第四人……一起见证他们的真情。 钟嘉聿磨挲她微凉的脸颊,疤痕处总少了几分敏感,不由用力,直到感觉不出温度差。陈佳玉一张俏脸不知是焐热了,还是情潮冲击,殷红发烫,娇艳非凡。 她拉过他的左手,沿着拇指根,一口一口打湿蜈蚣般的疤痕,密密麻麻缝合他心头的裂口。他轻扣她的右腕,一点一点熨平旧日的瘢痕。 冷风不断送入,始终无法冷却年轻男女的躁动难耐。 良久,他们互相浅浅依偎,十指相扣,恨不得扶手箱消失。 “记得吗,”钟嘉聿偏头吻了吻她凌乱的鬓发,“我第一次吻你也是在车上。” “嗯,”陈佳玉从未如此平静回忆金三角,“就是缺了千里。” 钟嘉聿片刻的沉默隐隐昭示着不祥,如果她的烟仔可以托运回国,他的千里没理由独守金三角。 “千里回不来了,”他的声音倏然沉重,吻了吻她的手背,“没有它我可能回不来见你,它永远地帮我们守在打洛边境线。” 千里离世的重量压在心头,不足以引发雪崩式痛哭,却会在过后每一个想起的瞬间莫名低落,仿佛树静风止,万物无趣。 “还有烟仔。”陈佳玉恼恨自己的安慰浅薄而无力。 “还有你。”钟嘉聿永远比她坚强,反而笑着宽慰她,令她越发羞惭。 她曾经以自己为筹码,用促狭的谎言要挟他许诺,虽然失败了,重逢的惊喜无法掩盖曾经的罪愆,她咬咬牙拉过他的手,隔着羽绒服按压平坦的腹部,“嘉聿哥,对不起,钟逸从来没有出现过” “早猜到了。”钟嘉聿表情没大变化,淡笑着,屈起指节轻刮她秀气的鼻梁。 陈佳玉怔忪一瞬,像走错舞台还热情献艺般无地自容,“什么时候?” “要是被你骗倒,我就不用当警察了。” 钟嘉聿明显顾左右而言他,许是掩饰自己的误判。 他当初明明去而复返,特意给未来的孩子取名。陈佳玉从羞耻变成怀疑,“你当初信了吗?” “一开始不信……” 钟嘉聿磨挲她无名指上的定情信物,不禁往唇上印了印。当时,他觉得他的小佳玉已经被奴役得太听话,经历两次失败的出逃,第三次有幸攀上他这个强有力的外援,定然不敢自作主张。 “后来不确定了……” 那颗药陈佳玉吃与不吃,都各有解释,吃了是听话乖顺重信于他,不吃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那点怀疑瞬间变得微不足道,陈佳玉小心翼翼修补着感情的裂缝,“你当时、想要的吗?” 钟嘉聿毫不迟疑点头,“既想有人一直记得我,又怕你一个人养孩子太辛苦,很矛盾……” 陈佳玉狠了狠心,一鼓作气问出口,“你知道我骗你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 “没有,”钟嘉聿洞悉了她的脆弱,在她自我挣扎扯裂伤口前,及时填补她的空洞感,“从没想过不要你。” “多亏”周繁辉提醒说陈佳玉爱抽雪茄,佛堂最后的雪茄那一幕闯入眼帘,钟嘉聿忽然想到如果陈佳玉没吃那颗药,早早做好怀上的准备,如果还抽烟极不负责任。她如果想赌,总该要一个健康的胎儿。 然而,周繁辉又欺瞒说陈佳玉染上毒瘾。抽雪茄也许是她无法自控,钟嘉聿的猜测随之摇摆。直到边检站健康报告显示,陈佳玉既无毒瘾,也没怀孕,漫长的猜谜游戏终于结束。 事关一个父亲的颜面,周繁辉始终不肯透露何时做了“雪茄酿大.麻”,造成陈佳玉和周乔莎截然不同的结局。钟嘉聿原本想翻一下陈佳玉的询问笔录,或者亲口问她,后来全然无必要。 周繁辉贩毒案尘埃落定,这三个字也该从他们的金三角往事里剔除,随着主人埋入黄土,永无见光之日。 钟嘉聿紧紧握住陈佳玉戴戒指的手,也是握住他的承诺与责任。 “知道没有钟逸那一刻,说实话我有点庆幸,如果孩子出生在那样的环境,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陈佳玉忙说:“我知道,我也不想” “既然‘逃逸’成功,”钟嘉聿道,“钟逸就该换一个名字。” “换什么?” “换成淼字,三水淼。” 钟嘉聿的不假思索像有备而来,不知道又偷偷翻了多久的词典。 陈佳玉愣了愣,不轻不重打了下他的手背,“我的意思是,换什么啊,逸字挺好。哎,你都没听我说完。” 钟嘉聿不恼反笑,“我想着,我们在珠三角相识,在金三角相逢,最后在长三角相守,离不开珠江、湄公河和长江这三条江河,跟人类发展一样‘择水而居、依水而兴’,一个‘淼’字岂不是更有意义。” 陈佳玉给他的出口成章唬住,感慨他的才华,也隐隐明白某个人压根不是他对手,自负虚荣的人如何抵挡得了他的忽悠。钟嘉聿亦正亦邪,把正义一面留给她,救她于水火,邪恶那一面以邪治邪,生擒周繁辉。她能在这样一个人面前随心所欲,皆因他的偏爱。 她顿了顿,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要不,逸和淼,两个都保留?” “钟一秒?”钟嘉聿忽然间神色难测,“嘲讽谁?” 陈佳玉后知后觉,噗嗤窃笑,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刚打起腹稿,情绪陡降,整个人温存又哀然,“嘉聿哥,我想要两个孩子。” 钟嘉聿收敛笑意,按住她在他脸上的手,来回抚摸,同样一派认真,“现在不着急做决定。” “我们以后过年是不是不用走亲戚?” 她没有直接残忍地说没有亲戚可走。没有体验过传统的家庭结构,便越发向往平凡。 “我想家里热闹一点。” 钟嘉聿拉起她的左手,就着那颗小巧的钻戒深深印下一吻,“先给我一点时间升级孩子妈的戒指。” 十指连心,无名指那根“筋”带动了心弦,留下久久不息的颤音。 陈佳玉笑道:“要的。” “我们现在回宁波。” 钟嘉聿松开陈佳玉的手,关上车窗,扶着方向盘缓缓驶离茶园。 陈佳玉斟酌道:“我在附近订了民宿,不急的话,可以住一晚。” “退了。”钟嘉聿干脆道。 “可是那么远,你刚开来又开回去,会不会太累?” 她真情实意,却无形挑衅了一个刑警的身体素质,便修正道:“你身体好,跟我的关心,是两码事。” 钟嘉聿没跟她计较,看她干着急也是一种趣味,“杭州到宁波,就像广州到深圳,没多远,跟以前跨城抓人一天里程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白色大众SUV回到云清茶庄,陈佳玉取回寄存的行李,钟嘉聿把烟酒给厉小花,不出意外又被指责“下次再带东西来不让你进门了”,然后辞别上路。 还没到收假返工高峰,导航显示回程通畅,耗时两个多小时,可以赶一个晚点的晚饭。 冬季天色暗得快,上高速不久,天灰蒙蒙的,窗玻璃起雾,视物不良,竟比金三角逃亡更像末日。 “天黑还是要下雨?”陈佳玉问。 “大概雨夹雪。”钟嘉聿平静地说。 雨夹雪对陈佳玉来说像“打五折的雪”,有种一分钱也是钱的自我安慰感。 果然没一会,不计其数的盐粒子由疏及密,朝挡风玻璃袭来,落在发热的引擎盖瞬间夭折。 “这是初雪吗?”她惊喜地问。 “要官方观测到某个地点出现积雪才算是,”钟嘉聿说,“隔着玻璃看不清楚,想停车看看吗?” 陈佳玉诧然道:“这可是高速!” “下去不就行了。” 钟嘉聿轻车熟路拐到最近的出口匝道,在豪华国道上走了一段,驶入一条通往林场水泥路的树底下。 冬雪如同天光一样吝啬,陈佳玉下车仰脸摊手,感受着雪粒子在肌肤上化开细细碎碎的清凉。 “太小了,”陈佳玉难免遗憾,“明天能不能变大啊,我都看不清它长什么样。” “你唇上有一片雪花。” 立在一旁的钟嘉聿冷不丁开口。 “真的假的?”陈佳玉怀疑自己的听力。 “上唇,六边形,”钟嘉聿正儿八经道,“别动,等下没了。” 陈佳玉瞠圆了眼,下意识凝神屏息,樱唇微启而不敢言。腰间忽然收紧,只见钟嘉聿忽地过分凑近,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 “我没收了。” “……” 陈佳玉哑然失笑,推他胸膛,反被紧紧黏住,胸徽透过薄薄的羽绒服压着她的胸口,扣子像长到了她身上。第一次像普通情侣一样光明正大站在路边拥吻,无需担心背叛的代价,机会来之不易,亢奋不言而喻,但他还穿着警服,那股自然而然的亵渎感压抑又刺激。 “上车。” 钟嘉聿咬着陈佳玉的耳朵悄声命令,搡着她靠近车身,拉开的却是后座门。 第42章 “嘉聿哥, 你疯了?!”陈佳玉失声低吼,太清楚这个男人的肢|体语言,他的贪求昭然若揭,危险又真实地挑衅着她。 钟嘉聿关上车门, 也关住她的嘴, 用他同样软和的地方, 含化了樱唇之上无形的雪, 亲手将温度送进她的长裙里。 “这在路边……”陈佳玉负隅顽抗,关节发虚,撑不起一个拒绝的动作, 理智早已先投降。 钟嘉聿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水意卷弄着她的耳垂, “你什么时候变矜持了?” 金三角神秘而混乱, 实属道德瘠田, 让一切离经叛道见怪不怪, 撇开阿嫂与小弟的身份, 他们只是一对嗜欲的普通男女。重归太平与安稳,沃土滋养了道德,他制服加身, 肩负荣辱, 一举一动皆在人民群众的雪亮双眼里, 万不可再混账行事。 “跟我穿同样衣服的人, 有人贪污, 有人行贿, 有人出轨, 我跟我女人关起门做事妨碍谁了。车门也是门。” 钟嘉聿及时堵住她的讨饶,揉烂了打底袜似的, 在灰褐的芯部析出一个深色斑块。 “你别跟烂人比烂……”陈佳玉在久旱的内涝中妥协,用仅存的零星意志催促他除掉外面一件藏蓝色,然而里面竟然还有一件天蓝色,虽没配饰,口袋绣着POLICE,神圣光辉无处不在,照清他们所有的苟且。 钟嘉聿一并扔在驾驶座,只剩一件黑色打底长袖。 陈佳玉惊道:“才三件,你不冷吗?!” “我很热。”钟嘉聿抽开她的轻薄羽绒服,用自己的怀抱,给她编织一件更为厚实与温暖的外套。 他五指溜进她灰色打底衫中,空间逼仄,热度循环,几乎像一只熨斗。她冬天的空档提供了捷径,他毫无阻隔包握变了形,剪上了韧挺的粉丁。 陈佳玉疼出一片鸡皮疙瘩,感知随之敏锐,放大了每一丝每一毫的快乐。钟嘉聿犹觉不足,卷起她的灰衫,托起一团白色暄柔直接入口。她哼声切切,变了调,添了味,却恨不得他多长一张嘴,同时照顾受冷落的另一边。 钟嘉聿放趴了副驾的椅背,推至最前方,从扶手箱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塑封纸盒。 她愣了愣,时移世易,不再如以往悉听尊便,问:“什么时候买的?” “上高速前买烟酒,”钟嘉聿刮开纸盒拉线,跟拆烟盒一样熟稔,从里抽出一片放后窗边上备用,其余扔回扶手箱,“有备无患。” “你这叫未雨绸缪。”陈佳玉笑道,一定程度上讲,避孕工具促进了金三角重逢后的情谊,与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虽然并非直接影响 熟悉的金属相击声传来,在回忆里走神一瞬的陈佳玉不由脊梁僵直。天光暗淡,车厢昏昧,她的惊惧仍是无处可藏。 “别怕,”钟嘉聿低声宽慰,拉过她按在半温不凉的皮带金属扣,“我们平安回家了,你看上面的徽标。” 陈佳玉的触感先替她“看清”了警徽的浮雕,下方藏青处早已怒意冲帐。 “你来解开。”他是命令也是引诱。 咔哒声不再刺耳,而是爱人发出的安全信号,陈佳玉惧意渐消,拉出皮带头,释放他的一帐怒意。钟嘉聿敞膝而坐,只豁开一块三角区域,她像猫一样横趴在座椅,沉腰低肩,嗅食那截绵骨头。 钟嘉聿抽空警惕窗外,细雪薄敷,视物不良,为他们在浊世辟出一方秘密的小世界,快乐在密闭空间发酵,浓度成倍飙涨。 他一边替她抓拢散乱的头发,另一边滑过她有致的脊背,掀开朝向窗户的长裙,扒下一截打底袜。 陈佳玉后方一凉,无形挤压了他的指端,被他轻赏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激得她口角酸麻,人中微痒,喉咙严严实实堵满,堵不住的涎意化成男人黑丛上的星星点点。 钟嘉聿不由靠向颈枕,倒抽着气,直接抠出一捧暗泉。不复光洁的触感比水量更为惊喜,第三个人雕琢的痕迹消失,陈佳玉逐渐还原成天然璞玉,他肆意敷盖,感受毛茬茬的微妙,“长回来了。” 听觉加剧了耻感,陈佳玉略呛了一口,红着脸吐掉他,抬头睨他一眼,“非要说出来。” “不但要说,我还要看。” 钟嘉聿揩去她口角的一抹狼狈,三两下消除打底袜的束缚,让她靠着车门支起两边膝头,一脚踩座椅,一脚搭扶手箱,开成拱门,仅余的长裙成圈下滑成堆。 禁猎区裂开扁长的一道,薄薄的芯部粉而细润,丰美的外廓黑丝疏狂,呈现一种原始的健康。 陈佳玉汗毛倒竖,不知突然受凉,还是害臊,以前他们鲜有机会静静互相欣赏。 “还要操。” 钟嘉聿盯住她,修长的两指在陈佳玉眼皮底下缩短,隐匿进毛丛,引出一汪剔透的暗泉。 陈佳玉不禁扣住钢铁般的腕部,更像将他往里迎,不一瞬注满了他的掌心。 “还要吃” “你别说了……” 钟嘉聿低头,旋即忙得说不出话,只剩狼狗咀水般的动静。 陈佳玉背对靠马路的一侧,小雪糊窗,无法观察车外动静,他们随时可能被撞破。高压之下,所有感|官的敏锐度放大,亢|进得几乎叫人癫狂。 钟嘉聿捞过后窗边的备用品,撕开戴上,抱她坐上来,黑丝汇合成丛,均摊雨露,共享甘泉,难舍难分。 他故意将她的打底衫抬至腋下,半箍住两只跃动的雪球,低头迎接它们扇脸,偶尔精准叼住其一,盖上属于他的红章。 堆叠的藏青卡在膝头,却卡不住他的动作。陈佳玉才发现不是自己颠动,而是他不断往上托。 汽车关闭所有灯光,尽可能隐藏在暮色暗沉的小雪中。 空调送出暖风,焐热了他们每一寸无遮无挡的肌肤,后心隐隐发汗。引擎带起车体微颤,让失智的情侣混淆判断,以为不是他们造成的恶果。 倏然之间,一道醒目的光亮自车头而来,显然是其他车的大灯,似将他们的罪恶照得毫发毕现。 钟嘉聿和陈佳玉不约而同僵住,牢牢互拥,锁得越发严实,齐齐屏气凝神,盯住迷蒙玻璃。 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光亮从车头扫向车尾,像特地打过的探照灯,一无所获,然后随着胎噪声淡出视听范围。 他们相视一笑,默契不言而喻,被打断后续上的温情显得尤为珍贵。陈佳玉捧着他的双颊,低声说:“记得吗,在第三洗手间那次也这样。” “你提醒了我,那次从后面。” 钟嘉聿嫌热拎着领口,扯掉黑色长袖,暴露一派年轻的力量感,以及肩头的枪伤。数月以来,他早已习惯多出的这朵不规则的小梅花,一时忘记对一个不设防的人的视觉冲击。 陈佳玉怔怔探向那个粉得异常的伤疤,犹犹豫豫,不敢触碰,还是钟嘉聿一把拉近她,正正按上。 “没事,不疼了。”他轻描淡写,甚至抬腰继续安慰她。 陈佳玉黯然,“除了这处,还有吗?” 他拉过她的指尖亲了亲,“你男人又不是靶子。” “这是勋章。” 陈佳玉低头在小梅花出烙下属于她的亲昵,干哑的声音沾上泪意,爱人的悲悯抚平心底褶皱,与原始的躁动融汇成世间极乐,钟嘉聿何其有幸能同时拥有。这才是他最特别的勋章。 钟嘉聿拽过她腕部,让她抱住副驾放趴的椅背,蹬着后座地板,便一手支着副驾车窗,一手绕至前面兜住扁扁的她,便盖上去。 车厢春意渐浓,温度高升,蒸得他们双颊绯红,香汗涔涔,热流如注,溅落在卡住钟嘉聿脚踝的衣物。 “嘉聿哥,你叫我。” 陈佳玉很少听过他唤名,在金三角时没有机会,阿嫂也可以是叫其他人,回来后终于盼来良机。 “你叫我。”她鼻息凌乱,嗓音暗哑如叹,承受着如狼似虎的扑食。 “佳玉,”他叼住她饱满的耳垂,像呼唤心底的另一个自己,“我的佳玉。” 白色SUV像个老烟枪,剧烈咳嗽,无声而有形,不住震颤。走近,是壮景,远观,只是茫茫冬雪的一隅,渺渺人生的一个段落,浊浊红尘里微不足道的欢乐。 车厢一片凌乱,浮动着荷尔蒙特别的混合味道,陈佳玉穿回衣物,偶尔动作过大,撞了脑袋,钟嘉聿含笑顺手给揉几下。他换下警服上装,穿上一件夹克。 “真不冷?”陈佳玉担忧地扯扯他的衣角,却给一把揽进怀里。 “不冷,”钟嘉聿抱紧了专属暖宝,“我在队里家属院分到一套一房一厅,等领证后会申请两居室以上房子,再在外面买一套。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情|欲冷却,理智归位,这还是钟嘉聿第一次清晰与陈佳玉展望未来。 噢,那封信当然也算,面对面的瞬间冲击性非文字能够比拟。 她想了想,“没领证今晚可以去你那里住吗?” 钟嘉聿习惯性刮她秀气的鼻梁,“以前不也住过?又不是军区家属院,没那么严。” 陈佳玉安下心,莞尔道:“我还要跟完几个单,六七八月老外大多休假,外贸生意清淡,我大概五月底六月初过来,行吗?” 钟嘉聿沉默片刻。 “哎”陈佳玉摇他手臂,“虽然久了一点,节假日我可以飞过来。” 钟嘉聿揽紧她,“春节过来玩雪,我给你订机票。” “我自己订,”陈佳玉想着到时钟嘉聿说不定一级备勤,来了说不定真就自己玩雪,期待与失落参半,也知道这会是以后的生活常态,“你给我的钱还没用完。” 钟嘉聿似有不悦,“消费能力不行,怎么刺激我挣钱养你?” “那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花得慢一点,念想留得久一点。” 刚才消耗颇多,陈佳玉揉揉肚子,再度爬向前排驾驶座,后方给赏了不轻不重一巴掌。 “你还爬习惯了吗。”钟嘉聿笑斥道。 陈佳玉调整座椅,利索系好安全带,下颌往副驾摆了摆,“老司机请上座,下一段高速我来开。” 钟嘉聿暂时不动,冷笑:“你有驾照吗?” 陈佳玉回头剜了他一眼,风情不减,“现在知道问驾照了?” 在金三角时,可是他怂恿她无证驾驶。 钟嘉聿看穿她的架势,下车调整座椅换到副驾,“准备当警嫂的人,可不能知法犯法。” “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陈佳玉微扬下巴,一派美人常见的自如与骄傲,“挡风玻璃太多雪,要怎么办?” …… 路积薄雪,钟嘉聿不放心她开高速,改道到路上一个风评不错的饭店,像普通情侣在城市周边自驾游一样,慢条斯理晃悠。 回到家属院已近十点,若不是路边停着一辆辆警用摩托,略上年纪的低调建筑跟普通小区差不离。 小雪初歇,呵气成雾,陈佳玉下车便不由搓手。钟嘉聿下车关门,不急拿行李箱,绕到她身旁,拉过她的手就要往脸上焐。 陈佳玉下意识要躲,便给他一针见血。 “我穿的便服。”钟嘉聿解开一颗夹克扣子,将她的手塞进赤热的心口。 陈佳玉便笑,“快拿行李上楼吧。” 钟嘉聿也不松手,隔着夹克按住她,单手开后备箱拎行李。陈佳玉瞧准时机收手,待他呵斥前,塞进他夹克的口袋。 “嘉聿哥,”陈佳玉声音清凌凌的,像小雪落在鼻尖的欣喜,“差不多八年前,我也是这个时间点跟你进家属院。” 钟嘉聿张臂揽住她,“现在是我把你拐进家属院。” 陈佳玉忍俊不禁,“非要把自己说成流氓。” 钟嘉聿偏头,含暖了她的耳廓,“谁让你喜欢。” 不远处忽然飘来一道年轻而陌生的声音,“聿哥,这么晚才回来。哦哟,还真有女朋友啊!” 申请宿舍时,钟嘉聿直接跟当时的领导说,他是外地人,以后对象要来看他,需要一间单人宿舍。其实就算他不说,凭着刚立一等功的荣耀,领导自然会照顾有加。 “这种人生大事不能吹牛。”钟嘉聿笑骂道,转头跟陈佳玉介绍这是他同事。 “晚上好,”对方忽然神情严肃,就差来一个敬礼,抑扬顿挫道,“阿嫂!” 陈佳玉在熟悉的称呼里怔忪一瞬,兜兜转转,一切似乎回到起点,隐隐达成一种曲折的圆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