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来自www.aqbxs.com 题名:病症 作者:岁欲 文案 厌食症少女x疯狗 鹤遂是南水街顶有名的疯狗。 不出声,只咬人。 别人的17岁,书卷墨香,前途光明。 鹤遂的17岁,阴沟恶臭,受尽黑暗。 有人把烟灰往他脸上弹,笑骂:“你爸是个瘾君子,也不指望你能高贵到哪儿去,你妈还是一只——” 话没说完,蹲在路边的鹤遂已经碾灭烟头,随着青白烟雾一同起身。 吓得对方赶紧摇上车窗。 “有用么?”少年的黑发在风中扬动,恣意狂妄。 砰——! 随着一声响,他利落地跳上车前盖,用铁锹砸碎玻璃,伸手拽住那人领子整个扯出来,俯身逼视,徐徐笑道:“来,你说说看,现在这样谁比谁高贵?” 鹤遂双手受伤,沾满鲜血。 周念背着画板经过,打量着路边白衣沾血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上前,软怯地问:“你好,能……能给你画一张吗?” 鹤遂:? 有病? “傻逼。” 那是鹤遂对她的第一句话。 周念不生气,把一颗橙黄橘子塞到他血迹斑斑的手里,梨涡浅浅地笑得超甜:“对不起啊,是我打扰你了。” 鹤遂看着手中橘子,一秒失神,喉间发紧。 他在下一瞬落荒而逃。 周念想画他,三天两头跑到他家巷子堵人。 鹤遂恼了。 忍无可忍的他用力掐住她下巴,狠狠一推,将她围在墙角,“你很他妈烦人,知不知道?” 周念疼出泪花,对上少年阴鸷的眼,委屈地说:“鹤遂,我疼。” 鹤遂一下就不行了。 明明想给她一拳,叫她滚,叫她别招惹自己。 最后怎么却放低姿态别扭地解释,说自己刚刚其实没用多少力气。 ——完了,栽了。 后来,鹤遂最宠惯周念的时候,自愿剥去狠厉皮囊,展露最柔软的内心,在她面前乖得像只被驯顺的狼,会满足她的各种需求: “念念想怎么画都可以,我都配合。” 周念厌食症最严重的时候,双目失明,五识尽丧,沦为一具被皮肤包裹的骨架。 鹤遂却已翻身为一线顶流,闪耀发光,成为万千少女的人间理想。 没人再记得南水街的那条疯狗。 也没人记得故事开端里的周念。 包括鹤遂自己。 #鹤遂销声匿迹 #当红顶流突然隐退,原因成谜 鹤遂回到那个小镇,回到南水街,找到那个被他遗忘的周念。 他端着碗,跪在周念床前。 “念念,我回来了。”他拿瓷勺的手在颤抖,“你张张嘴,好不好?” “……滚。” “只要你肯吃,我就滚。” 这场救赎的受益者是谁? 可能是那颗被他用保鲜膜裹着,存在冰箱第三层,放到腐烂的橘子吧。 -【我的十三级病症无药可医,念念,你要救我,还是要毁灭我?——by鹤遂】 阅读指南: *男主多重人格分裂,又野又狗。 *洁党慎慎慎入![高亮]具体是指男主在中期拍戏时和女演员有亲密接触(牵手拥抱等),男主没有和别人do,女主也没有被性.侵! *内含私设,背景架空,请勿和现实对比。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十三重人格分裂,重重爱你。 立意:拥有神祇的人不需要花朵 第1章 楔子 今天是周念二十二岁的生日。 没有蛋糕,没有礼物,只有满满的舟车劳顿。 老式绿皮火车用了38个小时,把周念从一个南方小镇带到京佛这座繁华都市。 周念被人群挟裹着走出车厢,耳边回响着铁轨的撞击声,哪怕她的双脚已经在地上踩实,但晕眩感依旧没有减缓。 外面是红火烈日的天,地面被烤得直冒蟹壳青的烟。 冉银将周念拉进遮阳棚里,把行李箱留在她脚边:“你嘴巴都干出血了,我去买瓶水,你在这看着东西。” 周念静静站着,苍白的唇裂出血缝子。 冉银掏出手机拨出电话:“你好,京佛精神卫生中心吗?” “……” “诶对,我是周念妈妈。我给周念挂的是王医生的号,我们现在已经到京佛了。” 冉银讲着电话走远了。 周念站在原处,目光远放,看见马路对面的高楼大厦比比皆是,光景和花楹镇完全不同。 花楹镇没有这样仰得脖子酸才能看到顶的高楼,只有白墙黛瓦,梅雨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烟火人间里的茶馆戏台。 高楼上的幕墙屏正在播放着一条奢侈品广告。 周念仰着头,目光刚好落到屏幕上。 周念看清屏幕上的那张人脸时,呼吸一滞,耳边又传来一声重重的铁轨撞击声。 她看见光鲜亮丽的广告背景里,是男人过分优越的一张脸。 短寸,极度分明的黑眸,下颌角折出凌厉线条。 他对着镜头展示腕上的高奢手表,骨节修长,冷白色的皮肤纹理下显出淡青色血管和微鼓青筋。 周念喉咙发紧,仰着的脖子也在发酸。 镜头拉近,男人俊脸在屏幕上寸寸放大,显出黑眸至清的冷。 辨识度极高的单眼皮,无褶无痕的却衍出漫漫深邃。 周念就这么遥遥与他对视,所隔的不止一扇屏幕,更是隔着万水千山。 就这样看上良久。 眼前的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 周念黯然地收回视线,垂下眼深深呼吸着,强迫自己镇定情绪。 再度抬眼时,她的瞳孔瞬间被固定。 被固定在一个背影上。 往来不息的人流里,在一个挑贩旁边,背对周念站着的男人背影清瘦,肩骨宽,腿很长。 他留着利落的黑色短寸,能清晰看见发顶上有个反方向的旋儿。 四周所有的声音都在逐渐变小,就连耳边铁轨撞击的轰鸣声也在变小。 唯有心跳声开始在周念的耳际鼓鸣。 周念旁边的本地大叔胸口挂着一块硬纸壳牌子,牌子写着‘宾馆一晚五十块,有热水空调’的字样,卖力地吆喝着,招揽出站的乘客。 只是周念开始听不清那大叔的吆喝声,越来越听不清。 终于,周念的世界安静了。 周念被本能驱使着迈出脚步,踉跄了一下,撞倒脚边的红色行李箱。 没去管那个摔到地上的行李箱,周念抬脚迈出遮阳棚,置身在灼日烈阳里。 光线好刺眼。 周念觉得眼睛有刺烧感,微微眯眼,而后抬手掩在眉处。 像是在一片灼热的海洋里,行人如鱼,周念穿梭其中,经绕过一条又一条的鱼。 离她的目光所及之处越来越近。 男人的背影就在前方。 周念不太能走得稳,在人群中像是一缕飘着的冷魂,短短一段距离已经耗尽她所有力气。 她的胸线在不平稳地起伏着,呼吸也全然乱掉。 周念停在男人身后。 耳边鼓鸣的心跳声很剧烈,周念喘出一口气,开口时没料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也很剧烈: “……鹤遂?” 男人单手插兜,懒懒站着,听见声音后转身。 直接迎上周念的目光。 四目相接,周念正对上男人黑白分明的眼。 在她的世界里,静止在继续。 男人戴着一副黑色口罩,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 可就是这双眼睛,周念不会认错。 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单眼皮,尾端微微上斜,看人时眸光格外冷厉。 周念神情震惊,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与此同时,男人身后的高楼幕墙屏上,还播放着那支手表广告。 两张相同的脸孔远近重叠。 如出一辙。 周念被虚幻感笼罩。 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周念缓缓放下手,任凭毒辣的阳光将她眼睛照得生疼。 顾不得许多。 她只想问,问出那个困住她四年的问题:“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男人眸光低垂,看她的目光冷淡疏离,甚至微微皱了下眉。 “嗯?” 给出的反应像是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周念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在这盛阳天里,她颤得像是个冬季里没有衣物可以御寒的落魄人,重复地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在火车站等了整个通宵。 是他说要带她逃走的。 是他亲口说的——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个小镇。 男人的眉皱得更厉害,低沉嗓音从黑色口罩里传出:“你说什么?” 周念眼窝一酸,泪水在瞬间夺眶而出。 饶是这样,男人看她的眼神也依旧只有冷淡,可是明明以前……以前的他最舍不得看她哭。 没等周念再开口,不知从什么方向涌来一群人。 有肩膀上扛着摄像机的,有高高举着打光板的,乌泱泱的一片全部麇集围拢。 有个穿白西装的男人把话筒举到周念嘴边,热情地问:“请问这位小姐姐,是怎么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鹤遂的?” 周念完全在状况外,却已经置身在镜头拍摄中。 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 白西装向她解释:“这是电影《昼春》户外路演活动,让我们的男主角鹤遂乔装成素人上街,看多长时间会被路人认出来。” 话筒还举在她面前:“小姐姐你能这么快认出鹤遂,一定是粉丝吧?” 周念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他,没移开过,平静否认:“我不是他的粉丝。” 气氛一下就变得尴尬。 白西装呵呵笑两声缓解气氛,看了周念一眼,留意到周念眼神不对劲,转而有些犹豫地问鹤遂:“两位是认识吗?”顿了下又提醒,“先把口罩摘掉吧,这天太热。” 鹤遂抬臂,修长食指轻轻勾住口罩的细绳,随意地一挑。 黑色口罩往斜下方摘落。 周围响起年轻女孩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男人脸孔清绝,轮廓线条凌厉流畅,顶着日头的皮肤白得近似发光。 阳光斜照过来。 半明半暗的一张脸,格外英俊。 他随意地将口罩勾在指间,淡扫过周念的脸,漫不经心地说了三个字:“不认识。” 那三个字像是炸弹,投进周念耳中。 把一切都炸得粉碎。 只剩下分崩离析的她。 周念注意到男人脖颈间一圈黑色的细绳,她不顾现场还有几名强壮保安,直接上前一步逼近鹤遂,飞快地伸手攥住男人颈间那根黑绳。 这是突发状况,严重点能算作是活动事故。 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周念就已经把绳上所饰从他衣领里强行拽住。 那是一颗人类的牙齿。 洁白的牙齿被极细银丝覆盖缠绕,通体完整。 “你说你不认识我。”周念的眼泪越流越多,“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的智齿戴着?” 这是她十七岁时拔下来的智齿,被他亲手做成项链戴在颈间。 连洗澡都舍不得摘,平时更是从不离身。 四年过去,还是如此。 鹤遂眸光一聚,低头去看被周念紧紧攥在掌心的智齿项链。 男人眼皮耷着,尽敛长睫,眼底情绪不明。 与此同时,周念也被一名强壮的保安拉开,保安没用太大的力气,轻轻一拉,她的身体就轻飘飘地摔了出去。 智齿从周念没有血色的指尖脱离,重新回到男人颈间。 周念狼狈地摔在地上,脸上全是泪,引来无数注目光和窃窃私语。 “天啊,她好瘦……” “感觉精神不太正常。” “正常人能会对鹤遂动手手脚?那么粗鲁。” 围观者眼里的周念,已经完全瘦得脱相,像是骨架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此外没有一点肌肉和脂肪。 她的皮肤苍白,双颊严重凹陷,手臂和脖子上全是爆根。 周念身上穿着最小码的白色连衣裙,都被她过瘦的身形衬得肥大。 人在裙中荡,里边空荡荡。 很像一朵衰败的、枯萎的、缺乏养分的茉莉。 冉银从人群里挤进来,手里还拿着瓶刚买的矿泉水,她也看见了鹤遂,正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关切地询问刚刚有没有受到惊吓? 男人神色淡淡地说了个没事,依旧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条智齿项链。 冉银快步来到周念身边蹲下,一面伸手去扶一面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女儿精神不太正常。” 平日里,周念坐硬板凳或睡较硬的床都会被咯得生疼,何况这重重一摔。 全身骨架摇摇欲坠,在崩解的边缘颤抖。 在冉银的搀扶下,周念颤抖着瘦削的身体艰难站起来。 白西装主持人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歉意,说着打圆场的话:“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姐姐,我们保安手有点重。但你最先认出鹤遂,所以可以和鹤遂合照,要不要来一张?机会难得哦~!” 周念的手肘和膝盖在破皮流血,白裙子沾满灰尘,她舔舔干裂出血的唇,尝到腥烈的血味,望着鹤遂的眼眶红得很厉害,语气却又很坚决: “我不要。” 白西装神色一尬,又面临冷场危机。 周念真的不懂。 原来和他合照已经成为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了吗? 那在她的手机里,一张又一张与他的亲密合照,是不是也很难得。 真的是有够讽刺。 周念立在原地,像具随时会散掉的骷髅骨架,眼里暗淡无光:“鹤遂,我只想再问问,你……” “别问了!” 冉银皱着眉,一把拽住周念胳膊,厉声呵道:“走!快走!” 男人清冷目光望过来。 周念被扯得摇摇晃晃,像一阵飓风在身体里席卷,她却格外固执地用微小力量反抗着,她直直看着他的那双眼,哽咽着问: “你是不是真的不认识我?” 晃眼的光从万丈高空落,兜头照脸,男人立在这样的光里,清冷无虞。 包括那双眼也是,维持着从始至终的波澜不惊,没有温度。 下一秒,鹤遂收回视线,没再看她一眼。 周念不再挣扎,任由冉银随意拖拽她的身体,将她扯出人群离开。 世界重新开始变得嘈杂。 周念一阵头晕目眩,弓着背蹲下去,两边的肩胛骨像小翅膀挺突着。 她开始剧烈呕吐,却因胃部空空只能干呕,边呕边哭。 意识溃散前,她不住地去想—— 鹤遂忘了她。 ------ 夏天来了,周念和鹤遂也来了。 第2章 病症 自从周念遇见鹤遂之后,开在她人生轨道上的那辆火车,便开始疯狂错轨。 01. 那是镇上蓝花楹开得最好的一年。 正值春夏交接的四月,淡紫色花朵形如倒悬的钟,簇簇合怒而放,染得半面天空都是紫。 一场山火却毁了这份宁静美好。 有人随手扔弃的烟头,借春风助势,连烧七天七夜。 整座青山沦为烬芜。 山火被彻底扑灭的那天是周六,周念醒得早,床头闹钟的细针指着六点四十五分。 周念躺着没有动,在七点以前,她都只能被钉在床上,除非妈妈来叫她起床。 冉银规定周念每天必须睡够九小时,晚十点关灯,早七点起床。 周念从来都是听话地照做。 十五分钟过去。 房门外准时传来脚步声,冉银推开房门,屈指在门上笃笃敲了两下:“七斤,起床了。” 周念出生时,零整不差地刚好七斤。 小名便取作七斤。 周念应声好,起床洗漱,换好衣服离开卧室下楼。 堂屋的左侧有张八仙桌,桌面擦得锃亮。 桌上已经摆好早餐,现榨豆浆,煎蛋,小笼包,还有一盘炒菜苔。 周念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囫囵地扫一圈食物,体腔里的呕意瞬间直往上涌。 对于周念而言,进食就是在受刑。 每一下的咀嚼和吞咽,都是用意志强压下呕意完成的。 半个煎蛋下肚,周念觉得胃囊已被撑鼓,犹豫地小声问:“妈,豆浆和包子可以不吃吗?” 冉银用筷子把装包子的碗往周念面前一推:“吃完。” 周念没敢再说话。 冉银从小就教育周念,食物根本不是用来品尝的,而是用来人体供能的,好不好吃无所谓,营养搭配均衡最重要。 冉银又把豆浆推到周念手边,示意她喝完:“下个月省上的人物绘画大赛准备得怎么样?” 周念的思绪被胃里翻滚占据,有些走神:“嗯……还好。” 冉银皱眉,不悦道:“还好?到底有没有把握,没把握拿第一的话,干脆就别参加了,免得掉价丢人。” 周念回过神,露出乖巧笑容:“我可以的。” 冉银立马展颜笑了,伸手摸了摸周念的脸,夸道:“就知道我们七斤最棒,舍不得让妈妈失望的。”而后努努嘴,“快把豆浆喝完。” “好。” 周念已摘过不少全国绘画的奖项,其中超八成都是头奖,而冉银之所以很在乎这次的省级绘画比赛,是因为只有人物肖像类才能参赛。 在绘画中人物是最难画的,也是最能体现出画者水平的。 冉银深知这一点。 冉银以前是个画家,毕业于知名美院,念书时期开办过多场个人画展,算小有名气那一卦,毕业后开了间画室授课,事业风生水起。 后来冉银和周尽商相恋结婚,为爱情放弃事业,关掉画室跟着周尽商回到花楹镇,生下周念,从此成为一个全职主妇。 周念把冉银放到盘中的食物全部吃完,喝完豆浆,兜着晃荡的胃缓缓站起来,准备到二楼画室拿画具,再出门写生。 画室在周念的卧室旁边,宽敞明亮,里面支着多个画架,有的上面铺着画布,有的上面夹着画纸,或水彩或油画。 画室外面是挑空的木质地板阳台,当天气好时,周念会画油画,画完后就把画架挪到阳台上,画会干得更快。 周念把画板背在右肩上,提着画具箱离开卧室下楼。 到堂屋后,冉银递来十块钱:“七斤,回家顺道买点橘子。” 周念接过钱:“好。” 花楹镇是个百年老镇,三面环山,傍水而立,一条南水河贯穿整条小镇。 昨夜的花楹镇下了场暮春雨,缠绵清缓,有着不动声色的温柔。 周念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前方氤着薄薄晨雾,雾里的白墙黛瓦轮廓模糊,廊檐下荡着褪色的红灯笼,旧街蜿蜒。 今日和周念打招呼的人没有以往多。 人们都在谈论那场大火,一面好奇乱扔烟头的人是谁,一面惋惜牺牲在大火里的27名消防员,听说最小的才过完18岁生日。 前方有个公厕。 周念拐进去,待了十五分钟,再出来时胃里空空。 走过几条街巷后,周念在南水河中段位置停下。 河边每隔十米就设有一张木长椅,周念找了张无人坐的长椅,放下画具箱,取下肩上的画板。 镇上建筑低矮,最高的也只有三层小楼,周念所站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那座被烧光的山。 周念抬起双手,左手拇指抵住右手食指,右手拇指抵住左手食指,其余手指都蜷着,便形成一个长方向相框形状。 外出写生时,这样用双手取景方便。 周念透过手势框看了会,左右移动,最终选定其中一部分景色作为今天的写生素材。 暮春清晨,黑秃山脊泛着亮灿灿的辉光,衬着旁边大片湛蓝的天空,有着极具反差的视觉冲击。 视角拉近,又是烟火气息充足的生活百态。 荒芜与人间。 更能凸显出反差美感。 周念坐在长椅上,将一张16开的纸夹在画板上,从画具箱里取出铅笔和美术橡皮。 想好怎样安排构图后,周念开始动笔。 以虚线勾画景物位置,再开始画基本形状,周念有条不紊地画着,时不时会驻笔思考片刻,再接着画。 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人靠近,围在四边,也不干嘛,就看周念画画。 人堆里时不时有人冒一句:“画得可真好啊。” 在这个镇上,没人不认识周念。 周念很有名,3岁学画,6岁取得全国儿童绘画大赛金奖,那时周家的门槛还真被一位体胖的纸媒男记者踩烂过,木头门槛直接从中间裂断,引来众人哄笑。 惊人的天赋引来多方关注,周念被誉为“女版小梵高”,以后定大有作为。 周念没有受围观影响,专心致志地继续画画。 不过每次写生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半小时,光影和色彩变化得很快,尤其一到中午,日光强烈,自然景色被照得虚幻破碎,有时连大体轮廓都看不清,不适合再继续写生。 临近饭点,周念一一收拾好画具,合上箱子提起来,背上画板离开河边。 回家的途中顺便买了三斤橘子。 再穿过一条南水街就到家了。 南水街是小镇上最热闹,也是最鱼龙混杂的一条街。 有最大的酒馆茶楼,商铺紧密,理发店,五金店,小超市,各类餐馆,ktv酒吧等娱乐场,可以算应有尽有。 店多人多,街上车来车往。 周念沿着街边走着,经过一颗又一颗的蓝花楹。 一辆白色皮卡从身边呼地开过,车轮恰好碾过积水坑,污水立时四散飞渐,周念的白裙子不幸中招,密密麻麻全是泥点子。 周念低头看了眼被弄脏的裙子,心想这司机真没素质,也不停车说声抱歉。 重新抬眼时,周念发现那辆白色皮卡在前方不远处掉头,正在往回开。 兴许是回来说抱歉的? 很可惜不是,因为白色皮卡停在了离周念十米开外的巷口处。 周念这才注意到巷口处的路边站着个人。 一个清瘦的少年,穿着件白色短T,下面是条灰色休闲裤。 利短的黑发,侧脸轮廓流畅。 垂额碎发掩着一双阴戾的眼。 他正蹲着在抽烟,单膝全弯,另一只脚半垫着,是个很随意慵散的蹲姿。 手肘搁在膝头,修长的手指懒懒夹着燃到一半的烟。 白色皮卡的驾驶座车窗降下,司机探出上半身,是个二十一左右的年轻男子,长了双鱼泡眼,头发是没染匀的亮黄色。 鱼泡眼把头伸出去,脸朝下,冲蹲在路边的少年微笑。 那绝不是一个友善的微笑。 周念看在眼里。 果然,鱼泡眼司机开口就是嘲讽的话:“鹤遂,你咋还有闲心搁这儿蹲着抽烟啊?好几天都没在镇上瞧见你爸,该不会又被逮到市里的戒毒所去了吧?” 原来他就是鹤遂。 周念听说过他的名字,在那些诸多离经叛道的传言里。 对于鱼泡眼司机的羞辱,鹤遂只是听着,没应声,脸上也是冷淡神色,只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烟。 深邃漆黑的眼被烟熏得微微眯着,难辨当中情绪。 见状,鱼泡眼捋一把自己的黄毛,脸上更多出几分得意之色:“要我说啊,你爸那样的人就该死在戒毒所里,少出来危害社会。” 鹤遂抽着烟,还是没反应。 “你这是默认了?”鱼泡眼哈哈笑两声,点了根烟继续说,“果然什么人下什么种,骨子里是同样的贱。” 极尽羞辱的措辞,鹤遂却依旧八风不动地稳着,他微抿着薄唇吸烟,动作慵懒,眉眼冷淡。 周念止不住在想,这人脾气可真好,被人这样骂都没反应。 鱼泡眼夹着烟的手搭在窗外,他似乎觉得一声不吭的鹤遂很无趣,索性手指一动,把烟灰往鹤遂脸上弹去。 鹤遂没有任何闪避行为,任由那截带着火星子的烟灰砸到脸上。 烟灰落在鹤遂高高的鼻梁上,立马弹散开,灰黑色的粉末飞飘到少年黑浓的睫之上,坠着他眼角的冷凉,凝作寒潭。 饶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周念,都能清晰看见,鹤遂的鼻梁立马就被烫出绿豆大的醒目伤痕。 顿感鱼泡眼司机是真的好过分。 谁料,鱼泡眼司机还不肯作罢,接着笑骂:“也是,你爸是个瘾君子,你妈是只给钱就能随便上的烂鸡,也不指望你能高贵到哪儿去,况且——” 话还没说完,鹤遂已经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垂下手臂,将燃到尽头的烟杵在地上的一块卵石上面,轻微一旋将其碾灭。 他的动作何其漫不经心,以至于他随着青白色烟雾起身的那一瞬间,没人注意到他眼底弥出的粼粼冷厉。 周念看见鱼泡眼以最快的速度丢掉手里没抽完的烟,身体缩回车里。 紧接着是车窗快速升合的画面。 她不理解,有这么吓人吗? 下一秒,只见鹤遂姿态轻松地转身,从后面五金店外摆的摊子上随手抽出一把铁锹,利落地往肩膀一抗,走向白色皮卡。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压不住的野性和劲儿。 车辆发动机的声音响了。 白色皮卡正要起步,周念看见少年长腿一迈,奔跑起来,薄唇扯出冷笑的弧度:“有用吗?” 黑发在狂奔的风中扬动,恣意狂妄。 砰——! 随着一声刺耳重响,鹤遂已经跳上皮卡车的前盖上,稳稳站住脚。 刚起步的车瞬间刹停。 鹤遂不羁地敞开双膝蹲下,落下肩上的铁锹,铁锹的尖尖点在挡风玻璃上,也点在鱼泡眼的眉心位置。 鱼泡眼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后仰死死贴在靠背上。 看到这里,周念决定收回先前的心中所想。 这人的脾气一点都不好。 鹤遂用锹尖点点玻璃,眉梢轻扬间满是张狂,冲着鱼泡眼抬抬下巴,示意对方下车。 鱼泡眼怎么肯,再怕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你让下车就下车?老子偏不,你有种今天就把我的车砸了!” 说到激动处,还指了指自己的衣领,“来,有本事把老子拽出去!” 鹤遂垂着眼,默两秒后,舌尖顶着口腔笑了。 痞子气满满。 每当周念回想那天的情景时,都后悔当时没有站远一点,不然也不会被吓到丢掉呼吸。 玻璃的炸碎声响彻南水街。 鱼泡眼惊恐的颤叫掺在其中,震得周念耳朵生疼,她都没反应过来,等定睛时,看见鹤遂的手已经伸进挡风玻璃无规则的破洞中。 整个过程发生,鹤遂都很快,却又不止是快,更多的是狠决。 足够的狠绝,才显得他那么利落。 周念留意到一块碎玻璃斜插在他的掌心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流,顺着腕骨的一股青筋,流得满手臂都是。 鹤遂却仿若未觉,带伤的手直接揪住鱼泡眼衣领。 鱼泡眼满脸苍白,惶恐地大叫:“报警——!帮我报警啊啊啊啊!” 鹤遂脖颈爆出明显的血管,他用力,利决地将鱼泡眼一整个扯出,拽到挡风玻璃外。 那么的张扬恣意,那么的无所畏惧。 鹤遂俯身逼近,把鱼泡眼提得更高,那场景很像兴致盎然的猎人在收网时俯视猎物。 很快,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五厘米。 等到如此近的距离,鹤遂脸上才浮出笑意,眼底寒光却半点不减,只徐徐笑问:“来,你说说看,现在这样谁比谁高贵?” 鱼泡眼白着一张脸,连连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周念看见少年的笑容愈发邪妄阴冷,“警察过来需要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你要么选择道歉,要么让人再帮你叫个救护车。” “……” 鱼泡眼心理防线崩溃,求饶道:“我、我错了……” 鹤遂转脸,侧耳去听:“大点儿声。” 鱼泡眼的眼角飚出泪,脸皮涨红,扯着嗓子绝望地喊:“错、错了!我错了!” 鹤遂眯着眼笑了。 暮春晌午,少年的笑容比阳光还晃眼,抛开他此时的行径不谈,画面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周念将一切看在眼里。 热闹看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周念准备抬脚离开时,蹲在皮卡车盖上的少年扭头,看了过来。 他的脸庞瘦削清绝,骨线流畅,偏偏瞳仁黑得不见底,目光里盛着落落阴沉,散发着强烈的进攻性。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风吹来远山灰烬的味道。 周念呼吸一凛,有种窥视他人被发现的心虚感,连带着喉咙都在收紧。 她想逃。 偏偏又在他的目光里被定住了脚。 第3章 病症 那天的发展在诡谲中带着点戏剧色彩,周念并没有直接离开,鹤遂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短瞬相接,又在转瞬间错开。 是他先将目光移开,神色不痛不痒。 等周念的思绪重新活泛时,她有些心虚地低头,注意到自己提橘子的手指收得死紧,掌心尽是薄湿的汗。 要是再被他多盯上一秒,她整个人都得大汗淋漓。 鹤遂拎着铁锹起身,长腿一迈,爽落地从皮卡车前盖上纵身跳下。 人还在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的白T在后背鼓出风包,猎猎一颤,就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弧度。 鹤遂稳稳踩在地上,转身把铁锹放回五金店的摊子上,抬头看向老板:“谢谢。” 五金店老板目睹全程,连大气都不敢出,脖子僵硬地点点头。 周念还在原地看着,少年身影缩小在她的瞳孔里移动。 根本移不开视线。 周念从来没有和鹤遂这样的人有过交集。 哪样的? 她也不太说得上来,只能尝试进行模糊地描述: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非常阴郁,冷厉,也极其特别——他在人群中,就像一只被放进羊圈的狼一样醒目,周围都是温软纯善,洁白的毛,寻不出一丝恶的气息,只有他血污俱下,满身的黑,隐在暗处准备大杀四方。 鹤遂身上散发的气质对周念而言,一面觉得很陌生,一面又觉得很吸引人。 让她忍不住地看了又看。 这时候,鹤遂人还在路口,他逆着日光站着,使得脸孔模糊不明,周身线条却被反衬得格外瘦削凌厉。 他正低着头,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周念目光下滑,才发现他在看自己的掌心,然而看清时,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鹤遂的掌心里斜插着一块碎玻璃。 玻璃一半暴露在空气里,一半插陷进血肉里,锋利边缘染满鲜血。 这完全是光看都觉得很疼的程度。 周念这人最怕疼,见不得这种阵仗,她看得直皱眉。 鹤遂的手掌还在流血,刺眼的红落在卵石路面上。 滴答滴答…… 血珠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折散出几线红光。 鹤遂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修长手指捏住碎玻璃两面。 周念的心提起来,看他那动作,他不会想就那样直接把碎玻璃从肉里拔出来吧? 那得多疼啊…… 周念浑身都开始浮鸡皮疙瘩。 下一秒,鹤遂毫不犹豫地将那块带血的玻璃从肉里拔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嘶——”周念不忍地皱紧眉头,倒吸一大口凉气。 那一定痛得钻心。 他怎么能做到那么淡然? 拔完碎玻璃的鹤遂懒懒抬眼,眸底无一丝波澜,漫不经心地把沾满鲜血的玻璃抛出去。 一道抛物线划开,碎玻璃准确无误地落进他前方的垃圾桶。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这一刻钻进周念脑子里。 她想到月底要交稿的人物绘画大赛,其实画谁都可以,然而在这一刻,她偏偏想画眼前这个凛冽的少年。 想看他自她画笔下流出,再跃然纸上。 鹤遂还没离开,周念抓紧时间打腹稿,在想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她看见他正在拢骨节分明的指,将还在汩汩流血的掌心用力握紧,想要以此达到止血的目的。 可惜效果不佳,很快他骨节间就泛出青灰色,指缝中弥出鲜红色液体。 周念打好腹稿,想要上前和他说话,刚走两步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周念周念。” 她转头一看,是同班同学罗强。 两人平时没来往,关系也算不上熟络,周念不清楚他为什么叫住自己:“怎么了?” 罗强坐在自家粮油店门口,嘴里嚼着块口香糖:“你别告诉我,你这是准备去和鹤遂搭话?” 周念抿了抿唇,反问:“不可以吗。” 罗强脸色刷地就变了,站起来三两步跑到周念面前,用特别严肃的语气,一板一眼地说:“我劝你最好不要。” 周念没懂他的意思:“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 周念还是没懂:“听说什么。” 罗强嚼着口香糖的嘴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前方路口的少年,生怕被听到似的,用很小的声音对周念说:“那可是条不折不扣的疯狗啊……” 周念在罗强眼睛里看到恐惧,她不懂:“有那么吓人?” 罗强露出惊讶神色:“当然吓人了,他那么有名,你不应该没听过吧?” 周念说话轻声细语的:“听过一点点。” 罗强双手一拍,用尘埃落定的语气接着说:“或许如果要说咱镇上最有名的两个人,那应该就是你和那条疯狗了。” “这样啊……”周念呐呐道。 “疯狗最讨厌和人接触,从来都是不出声只咬人的主。”罗强语气多出些神秘,“你这样的乖乖女到他面前,兴许连骨头渣子都没得剩哦。” 周念:“……” 还真有点怕。 罗强撅唇,吹了个半大的泡泡,泡泡破掉后又说:“周念,我也是看在咱们是同学的份儿上,好心提醒你一下。” “……” “你和疯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离他远点。” 一个天才画家。 一条厌世疯狗。 在所有人眼里,他们的人生看上去似乎永远不可能有相交点。 周念默默听完,温吞问:“为什么你总叫他疯狗?他明明有名字。” 鹤遂。 仙鹤的鹤,顺遂的遂。 “这你就不懂了吧?”罗强啧了一下。“我给你科普一下。” 周念哦了一声。 “我亲眼见过疯狗和他爸打架,他爸拿了把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你绝对想象不到那刀有多吓人,大概这么长——” 罗强用手比划了个长度。 周念听得微缩脖子,情绪直接跳到紧张那一档。 罗强有说书的天赋,绘声绘色地如同情景再现:“就那样的情况下,疯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臭着脸一个劲儿挑衅他爸,让他爸砍死他。你说这够不够疯?我当时在场看着,吓得我一头的冷汗。” …… 听完了。 周念对鹤遂更好奇了,更想去和他说话了。 周念抬眼,看着那道清瘦身影,坦言:“我还是想去和他说话。” “真是良言难劝将死鬼。”罗强很无语,“别说我没劝过你啊,疯狗刚干完仗,又见了血,心情肯定很糟,你要是真不怕死就去吧。” 周念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输给心底的暗涌:“谢谢你的好意提醒。” 罗强没再多嘴,无奈地耸耸肩走开了。 周念和鹤遂隔着一发子弹的射程距离,当她步步缩短距离时,心里也没底,摸不准自己会不会成为一只良言劝不住的将死鬼。 或许真有可能,子弹会正中她的眉心。 终于,周念小心翼翼地来到少年面前。 她有点紧张,提橘子的手在渐渐收紧,手指被塑料袋的耳朵勒得轻微作疼。 周念眼里交织着期待和微惧,软怯地问:“你好,能……能给你画一张吗?” 她竟然忘记先做自我介绍。 就在周念准备开口补道姓名时,男生已经闻声抬头,转脸看过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的四目相对。 周念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漆黑的眼睛里,呼吸凝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名字卡在了喉咙里。 她一时间忘了开口。 周念和他所隔只有半米,离得这么近,她才看清男生长一张极精致的脸。 单眼皮,眼型狭长,包围着极具攻击性的冰冷黑眸,鼻高唇薄,下颌角线条很分明,窄收得恰到好处。 她没见过单眼皮男生有这么帅的。 鹤遂落过来的目光,既没情绪,也没温度。 只有兜不住的寒。 周念心里开始犯怵。 即便是这样冷冰冰的打量,也没能维持超过三秒,鹤遂扫过周念的脸,又扫了眼她背在肩上的画板,最后特别冷漠无情地吐出两个字: “傻逼。” 周念:“……” 看来自己还是成了个良言都劝不住的该死鬼,于是有了第一次被骂的人生经历。 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周念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干站在原地。 要骂回去吗? 她不会骂人。 还是直接离开? 又会显得奇怪。 纠结了会儿,周念考虑到是自己打扰别人在先,不占理在前,也生不起来气。 她索性低头,把手伸进装着橘子的白色塑料袋里。 一番左挑右选后,周念细嫩白净的手拿出一个橙黄橘子。 下一秒。 周念把橘子往鹤遂没受伤的那只手里塞,即便那只手也是同样的血迹斑斑。 红的血裹着他白的指,显得很醒目。 鹤遂低头,看见手里突然多出一个橘子,明显地一怔。 周念只要一笑,嘴角的两个小梨涡就显迹出现,她在他抬眼看过来时,冲他笑得超甜:“对不起啊,是我打扰你了。” 不止是笑容甜,声音也甜软得像团粉色云朵。 鹤遂寒凛的眸凝住,他再次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开始发呆。 和周念一样,他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鹤遂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周念。 很瘦的一个女生。 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裙子上有不少泥点子,却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蝴蝶领上锁骨浮凸漂亮,皮肤白得像是刚从牛奶里捞出来。 她还在冲他笑,她的嘴角有两个小梨涡。 “你好,我是周念。”周念盈盈大方地笑着。 “周吴郑王的周。” “念念不忘的念。” …… 鹤遂盯着她没说话,眸色深黑难测。 周念刚想再开口,眼前的人却飞快地转身,长腿奔出去,比他跳上皮卡前盖的速度还快。 一个眨眼的功夫,鹤遂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深巷里。 周念当场傻掉,一脸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深巷。 不是。 他……跑什么啊? 知道的是见他拿个橘子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手里攥着根金条。 此时,罗强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兴奋地问:“我靠,疯狗跑了?” 周念回过神,呐呐道:“我不知道他跑什么。” 罗强冲周念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你绝对是第一个让疯狗掉头就跑的人,牛逼!!!” 周念:“……”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罗强好奇地追问:“你对疯狗说什么了?传授下秘诀,好让我用作日后防身。” 周念沉默两秒:“哪有这么夸张,你不招惹他,他总不能无缘无故打人。” 罗强:“疯狗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狗路过都得被踹两脚。” 周念:“……” 鹤遂到底为什么会落荒而逃? 这个问题很困扰周念,以至于她当天晚上就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周念不停在想,一个面不改色直接徒手取肉里玻璃的狠人,竟然在她塞了个橘子给他后,转身就跑了? 这换谁能不疑惑。 半夜三点,周念从床上坐起来,不是,他到底跑什么啊? 另一边。 一路飞跑的鹤遂,到家后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个橘子。 竟然拿着个蠢橘子跑了一路。 真他妈想抽自己。 鹤遂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橘子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掀掉满是血污的上衣大步往浴室走去。 沾血的橘子静静躺着垃圾桶里。 没有再被看一眼。 第4章 病症 第二天早上,周念洗漱好下楼。堂屋里没有冉银的身影,八仙桌上已经摆好早餐。 冉银应该在院子里侍弄果蔬植物。 家里院子常年都种着点菜,小白菜,胡荽,葱蒜,还专门搭了木架子,上面几种爬蔬的藤蔓纠缠不清,有黄瓜、丝瓜、南瓜、还有苦瓜……全是瓜。 额外还有几株万年青,明明是极好养活的植物,却在冉银的打理下两三年才开一次花,别人家壮实的万年青都是年年开花。 周念看着桌上的丰盛早餐,觉得冉银侍弄院子里那些玩意,远没有侍弄她上心。 小米粥,煎饺,卤蛋,酸黄瓜。 只要周念的目光在食物上转一圈,她的胃立马就能变成巴甫洛夫那只一听铃声就流口水的狗,立马翻涌出呕意。 周念抬手掩住唇,肩膀崩紧,微咬着牙把一股又一股的不适感往下咽。 起码在冉银浇完水进来时,她看上去已经是正常的模样。 冉银在周念对面坐下,一坐下就说:“刚隔壁孙婶给我说,昨天鹤千刀他儿子把肖护的车给砸了,可怜的孩子一定被吓得不轻,居然这都没报警。” 周念反应过来,原来昨天那个鱼泡眼司机叫肖护,他才不可怜,就凭他骂的那些难听字眼,就当属活该。 即使算不上罪大恶极,也绝对和无辜沾不上关系。 周念舀勺粥送到唇边,粥粒是一颗一颗喝进嘴里的,不会超过四颗就会停下,咀嚼数十下才会再开口。 她听着冉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说到鹤遂的爸爸时,都是叫鹤千刀。 “鹤千刀。”周念觉得这名字有点怪,“真名就叫这个吗。” 冉银替周念剥好一颗茶色的卤蛋,放进她面前的碗中:“鹤千刀只是镇上人的叫法,他本命叫鹤广。” 鹤广以杀猪为营生,也就是个屠夫,宰杀的猪要亲自打整,开膛破肚处理猪下水,日积月累的千刀万剐。 一年到头经手的猪几百头,有次鹤广在打牌吹牛皮时自嘲是个杀千刀的,以后大家干脆叫他鹤千刀得了,众人哄笑,自那以后,鹤千刀的诨名就叫开了。 周念静静听完后,想到罗强昨天说的那件事——鹤遂被他爸用几寸见长的杀猪刀架着脖子。 她现下心里的滋味难说,总之不算轻松。 对面的冉银瘪了下嘴,语气不屑:“依我看,鹤遂那孩子以后也得和他那个爸一样,酒嫖赌毒一样不落,迟早要被抓去吃牢饭。” 周念垂下眼,安静喝粥没接话。 冉银话头一转:“还好妈妈有七斤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不然换成鹤遂那样的坏孩子,我不得被气死?” 周念:“……” 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她昨天找鹤遂搭话的事情,否则一定会生气。 四十分钟过去,周念终于吃完盘中的所有食物,慢吞吞地兜着胃站起来。 照常准备去二楼拿画具出门写生。 刚到楼梯口,冉银叫住她:“七斤,你昨天的橘子在哪里买的?” “就在之前常去的那家。”周念温吞回答,“怎么了吗。” 冉银作为全职主妇,熟悉日常的柴米姜醋茶,也自然不会遗漏某些细节:“称给少了,少了三两。” 周念立马想到那个被塞到鹤遂手里的橙黄橘子,心里一慌。 这不能说实话。 情急下,周念只能冒险说:“回家的路上太饿,我就吃了一个。” 冉银眉一骤,语气里多出长辈的严厉:“下次不要这样,你吃的东西都是要先称重,计算好量再吃的。” “对不起妈妈。”周念马上熟稔道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好,去拿东西出门吧。” 周念上楼进画室,准备出门要用的画具时,留意到画具箱里的漱口水空瓶。 拿出空瓶扔进一旁垃圾桶里,然后又到卧室拿了瓶新的漱口水放进画具箱里后,周念才提着箱子下楼。 堂屋里,冉银在打扫卫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着明明已经干净到不行的桌子。 入口的食物需要称重。 家里不允许出现灰尘。 …… 对此,周念已经习惯,身不由己的习惯。 - 周念出门后,还是先去每天早上都要固定去一次的公厕。 清晨的公厕里无人,周念像往常一样到最靠里的隔间,蹲厕设计,周念就在便池旁蹲下。 强塞进胃里的那些食物瞬间翻江倒海。 太阳穴突突狂跳。 “呕——” 不需要进行任何的催吐行为,光凭身体本能,周念就轻而易举地把胃吐空。 她打开画具箱拿出漱口水。 漱口水有点辣口,每次用都觉得口腔里在发烧,一路烧到胃里。 周念清理好自己,洗了个手后走出公厕。 谁料,一只脚刚迈出公厕矮矮的门,就被前方一道清瘦身影吸引视线。 公厕的正对面,是一条花楹镇最狭长的巷弄,名字就叫长狭弄。 巷如其名,狭长而窄,宽度约为瘦女人的一个半身位。 长狭弄里,鹤遂在中段位置,穿一身黑,黑色与他的冷厉气质相当合衬。 他受伤的右手随意地缠着一圈白纱布,鼻梁一侧印着绯红色的新痂,是被肖护昨天弹烟头烫伤所致。 痂痕是一个小小的月牙,与他的内眼角齐平。 虚渺的白色晨间雾里,鹤遂正弯着腰,宽肩俯低,肩线在雾里凝出虚影,连沿着走势同样往下的手臂。 周念顺着看去,才发现他的脚边蹲着一只猫。 那是只四月龄左右的田园小猫,通体纯黑。 和他今天身上穿的衣服一个色。 鹤遂手里拿着包猫粮,倒一捧颗粒在掌心里,俯身弯腰送到小猫面前。 小猫饿坏了。 就着他掌心里的猫粮,小猫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发出呜哇的可爱奶音,仿佛在说这也太好吃了吧! 画面适合在这一刻被定格,小巷,晨雾,投喂小猫的少年。 像电影里岁月安好的某一帧。 周念静静看着这一幕,她看着温柔耐心的少年,又想到他昨天恣意狂妄的作态。 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巨大的反差感给周念带来冲击,她甚至在想,在小猫的视角里,他一定是个极负爱心的神明,带着香喷喷的猫粮,缝满它的饥肠辘辘。 这简直比童话里写的还要美好。 周念一直停在原地,等鹤遂快要喂完猫的时候,才抬脚走过去。 她走进长狭弄,离他越来越近。 周念停在他面前的半米开外,轻声细语地问:“昨天你为什么跑?” 鹤遂半弯着的后背有一瞬间微僵。 周念看见了。 看来对于她的突然出现,他多少有点意外。 只是周念没得到回答,鹤遂压根不理她,或者说也没有离她的打算。 鹤遂拉上猫粮的封口线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腰,冷冰冰的目光落到周念脸上。 周念迎上目光,呼吸一凛。 他是不是看谁的眼神都能这么吓人? 鹤遂的瞳很黑,又正因为有这样的黑做养料,才能滋生出无尽暗邃,让他眼里只有凛寂无声的寒。 什么都不做,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盯着人看,都足以让人吓破了胆。 周念的心颤了颤,心想这人反差怎能如此巨大? 前一秒还是温柔的喂猫少年,现在就仿佛化身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 为缓解已经降至冰点的气氛,周念决定暂时不再纠结他昨天为什么跑的事,临时换个话题:“我昨天给你的橘子甜吗?” 然而鹤遂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字不发,眼神凛凉。 “……那个。”周念本就温软的声音里,多出几分畏葸和试探,“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带好吗。” 听到这里,鹤遂才大发慈悲般舍得开口,嗓音低沉:“橘子我扔了。” 且没有一点温度,“你也别来烦我。” 周念:“……” 气氛凝结在冰层。 无一丝缓和。 鹤遂垂眼,长长的睫毛氤在雾气里,又浓又密,他将手里的猫粮卷了个边,揣进裤兜里,转身往反方向离开。 留了个冷漠背影给周念。 小黑猫也跳上巷檐,消失不见。 还没来得及重新提画画的事情。 他就这么走了。 周念有点失落,只是心里又忍不住在想,一个愿意投喂流浪小猫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周念提脚追上去,小跑一段距离后,她撵上瘦高少年。 再从他肩侧跻过去,挡住他的去路。 鹤遂被迫停下,乌黑的眉一下就皱了起来,脸上写满不耐烦。 毫无疑问,周念的行为在挑战他的忍耐底线。 周念轻抿着唇笑笑,小梨涡的痕迹浅浅:“就让我画一张,我可以按照模特的时薪价格付钱给你。” 鹤遂低眼睨着她,半晌没说话。 周念今日穿着一条白色吊带,清爽蓝的牛仔短裤,站在青石小弄里,无需任何其他点缀,就能被谱成一张天然美卷。 鹤遂注视着周念,看她一张漂亮至极的脸蛋,和她脸上清纯无害的笑容。 俨然是一朵在温室里长出来的花,还不知外面的人有多坏。 “模特?” 周念听见鹤遂突然开了口,旋即他冲她弯腰俯身。 两人间的距离肉眼可见地变近。 一张阴冷的俊脸在周念眼前放大。 周念停掉呼吸,瘦弱的肩微微耸崩着,后缩了下脖子,以此来应对鹤遂的突然逼近。 异性气息拂面而来,有着独属于少年的冷冽和进攻性。 周念的脖子缩得更紧。 鹤遂看着面前缩得像只小鹌鹑似的周念,轻扯薄唇,笑得恶劣又醒目:“哪种模特?” 周念的小鹿眼怯盈盈。 没等她开口,鹤遂却将脸逼得更近,脸上带笑,瞳却散寒:“如果是人体模特,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话一出,周念的耳朵立马飞上红晕。 全身温度开始升高。 “不……不是的。” 周念忙着解释,“不是人体,我就画张普通的。” 鹤遂懒散地笑了下。 “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他眼里有种蓄意为之的恶劣,“是你自己把握不住。” 听到这里,周念才知道他完全是故意在逗她,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难而退。 要是她真要给他画人体模特,他也不见得会同意。 “鹤遂,你——” 想说的话还卡在舌尖,嘈杂的声音窜进巷弄里,打断了周念。 循声望去,一行六个人前后脚走进来。 为首的是肖护。 肖护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看见那铁锹,周念瞬间明白他的意图。 是冲着鹤遂来的。 肖护要找回昨天丢掉的面子,怪不得昨天被砸了车却不报警。 此时此刻,鹤遂还维持着俯身低脸的姿势,和周念离得很近,他转过脸看见肖护,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不见,眼底寒凛乍起。 他的目光锁住那群人,话却是对周念说的:“乖乖女,我想你该离开这里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周念也不由开始紧张:“鹤遂,需要帮你报警吗?” 鹤遂抽身,拉开和周念的距离站好,抬手揉着后颈,慵懒地仰着下巴,睥睨的目光扫过周念的脸冷冰冰地说: “别多管闲事。” 下一秒。 周念听到他颈骨作响的声音。 “喀嚓——” 第5章 病症 转眼间的功夫,肖护已经带着人逼至眼前,当他看见站在鹤遂前方的周念时,稀奇地哟一声:“鹤遂,你这种人还认识咱镇上画画的女神呢?” “……” “你和人家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呐。” 镇上没有人不知道这两个顶有名的人。 南水街咬人的疯狗。 北清巷画画的少女。 南水街和北清巷间只有十分钟的脚程,她和他之间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湿冷雾气飘进少年深邃的黑眸里,浸聚成冰河。 河底没有鱼,只有杀意。 肖护单手插兜,吊儿郎当地上前,冲周念笑得不怀好意:“小美女,你怎么和疯狗打交道啊?那多危险啊,来,到哥这儿来,哥护着你。” 周念心里瞬间升出一股恶寒,这人给她的感觉,简直是又猥琐又油腻。 然而肖护还在抬脚朝她靠近。 眼见着肖护越老越近,周念只想要躲,凭着本能后退,却完全忘记身后还有个人。 她的后背贴进一个温热胸膛里。 刹那间,周念脊骨一紧,浑身崩得紧紧的。 在脑子两秒钟的宕机里,她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个情况——她直接靠进了鹤遂的怀里。 少女背薄纤瘦,隔着薄薄一层的吊带软料,蝴蝶骨的形状在他胸膛展开。 周念可以清楚感受到身后胸膛的温热,那是来自鹤遂身上的温度。 周念忘记了呼吸。 这一瞬间,仿佛有几十个刹那如万花镜般闪过。 生平第一次和异性有肢体接触。 还……还是这么大的面积。 如此近的距离,周念闻见少年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 她闻出,那是白色舒肤佳的味道。 还没来得及找回呼吸,周念又发现自己的心跳在遗失。 数拍心跳遗失在晨雾里。 “小美女,来,快过来。”肖护还在靠近,“你看你被疯狗吓得一脸通红。” 闻言,鹤遂漫不经心地垂眼,看见少女纤长柔软的后颈,她扎着马尾,后颈散着几缕乌黑绒发,牛奶般的薄白色肌肤,让耳根和脸颊的红意无所遁形。 她贴在自己怀里,出于恐惧,肩膀微微发颤。 肖护停在周念面前,笑意猥涎:“过来,哥护你。” 周念:“……” 就在周念不知所措的时候,耳畔边传来鹤遂低沉阴郁的嗓音:“别碍事。” 周念怔住,一时连恐惧和颤抖都忘记了。 没等她回神,鹤遂已经抬脚准备从她身边挤过。 巷子很窄。 他只能选择侧着身体经过周念。 就在鹤遂擦身而过时,周念碰巧地转脸看向他,然后就感觉一点微凉擦过额头,质地偏向硬实。 那是什么东西? 周念脑中轰然炸开一道烟花,那是鹤遂的喉结。 她这算是间接亲到他的……喉结了? 严谨来说,是直接。 周念浑身都僵住,绚烂的烟火陨落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还好现在不是黄昏时分,否则周念耳朵上的火烧云,可以一路烧到西边的天上。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好烫好烫啊。 周念抬头,看着前方鹤遂颀长清瘦的背影。 鹤遂没有没有回头看她,看样子他完全没意识到,他的一个无心之举,让她的内心掀起怎样一场海啸。 风浪骤至时,只有周念一个人知道。 …… 远方传来一声狗吠声。 “鹤遂,你爹在喊你回家吃早饭。”肖护舔着牙齿笑了下,“你不汪汪两声,回应一下你爹?” “哈哈哈哈哈。”其余人爆笑出声。 …… 混乱就是在那一声犬吠余音里开始的。 肖护扬起肩上的铁锹,朝鹤遂脑袋上挥去,其余几个也蜂拥而上,活像强打过来的一片黑浪。 周念吓得不行,踉跄着倒退好几步。 “鹤遂……”她担心地叫一声他的名字。 也不知鹤遂有没有听见,总之他没回头,也无暇回头。 铁锹马上就要铲到他脸上去。 鹤遂漫不经心地偏头,避开肖护的那一铲,长腿一抬猛踹在肖护肚子上。 说过很多次,这条巷子很窄,不能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肖护的跟班在后面站了一溜。 经过鹤遂这么一脚,肖护直接砸在第二个人身上,第二个人又倒在第三个人身上,像多股诺骨牌似的连连倒下。 “啊——!”呼痛声连连响起。 “……” 周念提着画具箱的手臂在发酸,箱子何时坠到地上的都没察觉。 那些人叫他疯狗不是没道理的。 这次周念第一次见他打架,拳拳到肉,动作狠决,眼风里吹出来的尽是寒,宛若一只孤狼的向死一搏,只要输就是死。 周念看见他光是揍人,都让自己指节的皮肤擦出血,可见使的力度有多重。 周念煞白着一张小脸,弯腰把画具箱重新提起来。 她再抬头时,看见前方的鹤遂已经骑在肖护屁股墩儿上,肖护狼狈地趴在地上,脸朝下,两只手被鹤遂反扣在身后。 鹤遂稍一用力,肖护就疼得呜啊呜啊乱叫。 鹤遂低低喘息着,胸口幅度略大地起起伏伏,笑意却懒散张扬:“肖护,五个人是你能叫到的人数极限,可不是我的极限。” 灰头土脸的肖护:“……” 那天到最后,周念都没有报警,反而是肖护带的人报了警。 周念听见那人嗓门老高,夸张地对着电话说:“快点来啊,这里要打死人了。” 说出去也不怕招笑。 六个打一个,还要被打死了。 周念愣是把笑憋住了。 警察是在十五分钟以后到的。警车往巷子口一停,几人便如见救星,架着肖护冲到警察跟前告状。 “警察叔叔,我们被打了!” “谁报的警?”警察问。 “是我。”一个穿红格子衫的男生举手回应,“警察叔叔,我感觉我牙齿有一颗被打松了。” “谁把你们打了?” 众人齐刷刷回头,指着巷子里的鹤遂。 鹤遂还在巷子的中段位置,周身冷厉,微碎的黑发凌在额前。 他的脸上轻微挂彩,几条红的擦伤和几处青的挫伤毫无章法地画在他冷白肌肤上,显得很扎眼。 右手上的绷带在混乱中松散脱落,他正低着头,将已经沾灰的纱布重新往手掌上缠。 他缠得很不用心,只管一圈接一圈地绕到伤口上就行。 周念透过绷带的宽窄缝里,看见他掌心的伤口,血肉红泞,皮沿卷着惨白色,看得出来他连最基本的消毒都没做过。 他就这么轻视自己,轻视自己的身体。 何况绷带已经弄得很脏,却还在往掌上缠,说是轻贱也不为过。 “你们是说他一个人把你们六个人打成这样了?” “你们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这合理吗?” …… 警察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这一次,周念却没了想笑的心思。 周念抬脚,紧走几步到鹤遂面前:“你这个伤口不能这样糊弄。” 鹤遂低头缠着纱布,没理人。 周念又说:“得消毒,然后用干净纱布重新包。” 鹤遂还是没理人。 周念还在坚持:“不然会发炎感染,搞不好要截肢。” 鹤遂置若罔闻,正眼都没瞧周念一下。 周念觉得站在面前的他,就是一座高不见顶的城池。 城池黑压压的,上面不仅没有门,连个窗洞都没有。 就在她还准备说点什么时,两名警察一前一后走进巷子里,对鹤遂说要带他回所里做笔录了解情况。 鹤遂还是那副冷淡样子,没应声,胡乱两下缠好纱布后跟在了警察的脚步。 很快,巷子里只剩下周念一个人。 还有檐上那只被他喂过的小黑猫。 周念离开小巷时,晨雾散尽,天光晴朗,蔚蓝色洇向四面八方。 只有周念知道—— 是鹤遂打散了那个清晨,所有的浓雾。 少年无所畏惧。 - 路过药店时,周念不由地放慢脚步,朝里面望去,视线落在摆着碘伏和酒精的玻璃架上。 但最终还是没进店,径直经过离开。 五分钟后。 药店的中年女店员正靠着玻璃橱柜啃着花卷,一个背着画板的女生掀开透明的软门帘,背着光走进来。 很瘦很白,两条伸出牛仔短裤的腿和漫画里的一样细。 在这个镇上,和画板形影不离的只有一个人,就算背光看不清脸,女店员都能一下认出来:“周念小丫头,你要点啥勒?” “绷带和碘伏。”周念停在玻璃橱柜前,说话温温柔柔的,“再要点抗生素,谢谢。” 女店员转身在柜子里拿药:“要头孢还是阿莫西林?” 周念想了下,轻声问:“哪种好一点?” “抗生素都差不多的。” 周念也不懂有什么区别:“那就拿头孢吧。” 女店员:“好嘞。” 药品装进袋子,女店员把袋子递给周念:“五十二块。” 周念身上只有五十。 少的这两块钱足以让她瞬间红了脸皮,小心翼翼地说:“阿姨,我明天中午放学后再拿两块来,可以吗?” 药店进账都需要录入电脑的,差一毛都要自己填,换别人指定不行,但周念不一样,周念是大人们眼中公认的好孩子,不仅人长得俊,学习成绩还好,尤其还有一门画画天赋在身上,多少人都巴不得周念是自家孩子该多好。 女店员亲切地笑着:“可以呀。” 周念顶着薄红色的脸皮,很不好意思:“谢谢阿姨。” 离开药店,周念准备到昨天的那个地方继续写生,却在经过南水街时改变了主意。 长长的南水街热闹依旧,店铺生意兴旺,罗强还是坐在自家粮油店的门口嚼着口香糖。 周念在粮油店门口停下,脚前摆着一排食用油。 罗强看见周念,主动打招呼:“嗨,周念,你又出门写生了。” 周念礼貌地笑了下:“你知道鹤遂家在哪儿吗。” 小镇就这么大点,周念知道鹤遂住在南水街,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户。 罗强:“我是知道,但是你打听他家住哪干嘛?” 补问了句,“你还要找他啊?” 周念没多说,只轻轻嗯一声。 罗强注意到她手上的药袋,恍然大悟般:“哦,你给他送药。” 周念没否认:“他住哪里?” 罗强抬手给她一指:“看见街尾巴上的那家足浴按摩店没有?” 周念举目望过去。 那家店的脑袋上没招牌,只在门口放着个立式灯箱招牌。 招牌没什么设计,简单的白底红字,红色在风吹日晒里已不是最初的鲜红,褪成了一种暗淡的朱砂红。 朱砂红的字一共四个:洗脚,按摩。 下面还有一串11位的联系号码。 是店老板的。 周念扫了眼那串号码,问罗强:“那家店怎么了?” 罗强说:“那是鹤遂妈妈开的店。” 听到这,周念又多看了眼那家店:“他住那里吗。” “当然不是。”罗强又给她指,“你从店旁边的巷子口拐进去,一直走,走到头的右手边那户就是了。” “好,谢谢。” 周念一路走到南水街的尾巴,经过鹤遂妈妈的店时,也看了一眼。 店铺规模不大,也就五十平左右,里面摆着三张足浴床,两张按摩床,然后再往里有一张宽宽的暗红色绒布帘子垂至地面,完全挡住了剩余空间。 也不知道帘子后面是什么,兴许是个厕所,周念想。 周念拐进按摩店旁边的巷口,在眼前展开的,是一条花楹镇常见的青石小巷。 不规则的青石板拼接在一起蜿蜒着朝前生长,两侧是一座又一座的院落阁楼,和周念家一样,镇上民居都是带院子和阁楼。 被前一日的雨洗过,青石板脆亮脆亮的。 周念踩过一片又一片的脆亮,终于停在巷子尽头,尽头有一条横着的石凳,凳脚晒不到太阳,覆满潮湿的青色苔藓。 右手边就是鹤遂的家。 清汤寡水的一扇木质门立在周念眼前,上面没有福字,也没贴门神,旁边也没挂副对联。 没有一点生活气息,倒很像久无人烟的房子。 周念在石凳上坐下,把画具箱和药袋放在身旁,再把画板放在腿上。 她准备就在这里画画,一边画一边等鹤遂回家,把药给他。 那天出现在周念画纸上的场景,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 画得生动至极,宛如一张刚拍好的照片。 很快就到阳光直射的中午。 巷子里被白晃晃的光线填满,周念正收拾画具,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水灵的眼在不经意间亮了下。 她立马把头抬起来。 有人来了。 来的人却不是鹤遂。 罗强看见坐在石凳上的周念时,有些诧异:“你咋还在这儿?” 周念抿抿唇,说:“还在等鹤遂。” “别等了。”罗强摆摆手,“他野得要命,有时候好几天都不着家,等也白等,能不能碰到全是运气。” “……”周念沉默了下,“你怎么知道?” “我就住他家对门啊。” 哦,原来左边那户就是罗强的家。 罗强注意到药袋里装着一盒头孢,闲扯:“那盒三十多呢,周念,你妈给你零花钱挺多的啊?” 周念又想到在药店付钱时的场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多,还差两块钱没付。” 罗强啧啧两声:“还得是你,药店都能给刷脸。” 周念:“……” 两人正说着话,脆亮的青石板上再次传来脚步声。 周念扭头看去。 这一次,终于是那个对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帘里。 鹤遂单手插兜往这边走来,清瘦挑高的个头,肩线宽且流畅,长腿不紧不慢地地迈着,那模样看着实在是慵散至极。 明明此时阳光盛烈,可是他的眼里还是不容万物的冰冷。 周念放下手里的画具,把装药的塑料袋拿在手里。 随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袋子发出摩挲轻响,是周念手指收紧弄出来的声音。 在他行至眼前时,周念轻轻叫了他一声:“鹤遂。” 鹤遂没停留,面无表情地经过周念,来到自家门口,手从裤兜里摸出半袋猫粮,然后是一串钥匙。 猫粮拿在一只手里,缠着灰污纱布的手转着钥匙串找大门钥匙,翻找间的钥匙串发出叮嚓的清响。 连串的清响里,周念上前一步,把药递出去:“给你买的药。” 鹤遂垂着头,后颈的第七根颈骨分明地凸着,他耷着眼皮继续找大门钥匙,依旧没搭理周念,连看一眼都不看。 旁边站着的罗强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走上前:“疯g——”舌头打了结后,立马转弯,“鹤遂,你没必要这样吧?” “……” “人家周念专门给你买的药,没带够钱还倒赊药店两块钱的账呢!” 鹤遂找到大门的钥匙,黄铜钥匙把他的指尖衬得很白,钥匙抵住锁孔,没急着开。 他停了动作,抬眼望过来,眼神冰冷至极:“我有让她买药?” 他是看着罗强说的话,却让周念浑身一凉,仿佛千里寒和万尺霜,也不过是凛在他眸里的一瞬而已。 罗强侧过脸,小声对周念抱怨:“你看,早就和你说过离他远点……” 周念心里七上八落的,没接话茬,眼睛却还看着鹤遂。 正巧,鹤遂将无温的目光挪到周念脸上,两人的目光对上,他的薄唇在开合之间说出来的,就是最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话语: “或许你该听他的。” “离我远点。” 第6章 病症 阳光在巷尾切割出一个阴影角,周念刚好站在角里,失落在明亮的鹿眼里隐动,却因身在暗处显得不明显。 不过就算是明显,鹤遂也毫不在意,他冷淡地收回视线,抬脚跨进门里。 鹤家的门在周念眼前缓缓关上。 两扇木门收拢,随着中缝在一点一点地变窄,少年清冷脸孔也逐帧消失在周念视线里,直至完全视而不见。 整个关门的过程中,鹤遂都没抬眼看周念一下,保持着绝对的疏冷淡漠。 在周念看来,他完全是一尊雕塑,一尊身体里没有血液流动的雕塑,尽是实心的冷硬。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半晌过去,罗强实在看不过眼,安慰道:“周念,你也别难过,他就是那样的人。” 周念摇摇头:“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想什么?” 周念细看,才发现木门上有很多锉痕,她盯着其中一道看:“我在想,鹤遂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做到这样的冷漠?一种绝对攻而不破的冷漠。” “嗐。”罗强用手搓了下嘴唇,“我说实话,他的原生家庭环境烂成那样,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觉得奇怪。” 原生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