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良宵》来自www.aqbxs.com 《此地良宵》 作者:李丁尧 第1章 白坪乡的夏天来得很猛。 正值傍晚,西北的日落很有特色,夕阳像颗被挤压锤碎的饱满流油咸鸭蛋,熟透的明橙流淌得到处都是,跟扬沙浮尘混在一道,勾勒出肃立的山脉与民房剪影。 秦述从拥堵的 g825 乌玛高速出口下来,想起目的地,及时熄灭了烟,又腾出右手整理了下翻进去的 polo 衫衣领。 他是水果渠道供货商,跟高速路口这家乐悠水果店合作好几年了,最近几个月看店的老板换了。 换了个女人,挺年轻,话少,干活麻利。 身边还有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 秦述多留意了下,没发现她男人存在的痕迹。 刚好,他也离婚有几年了,相亲了几茬都不满意。 动了念头后,秦述洞察力愈发敏锐。 观察到她杏眼薄唇,脸颊饱满下巴微尖,越看越顺眼。 还有她轻声细语,跟他说话有来有回,甚至眼神躲闪。 不琢磨还好,一琢磨,秦述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临门一脚。 如果没那意思,怎么上次特地从他这儿多进了几十斤李广杏? 男人事业再成功,也得成家才像话。 至于成功率…… 秦述审视自身条件,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乡镇嫁到市里,自己还是有房有车的优质股,于她而言,怎么都算得上是高嫁。 秦述提出建议时,她正从后备箱拖出一箱杏,双手扣抓在四十斤箱子边缘,那箱子牢牢嵌贴在她掌心,她脸上表情没有半分变化,轻松得像是泡沫箱。 “谢谢,不用了。” 她冲他勾唇一笑,甜美里透着实诚。 “麻烦让让,路窄。” “不用马上答应,我给你点时间再考虑考虑,你可以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 秦述赶紧让开路,补充重要信息:“我在金城的房子是雁西区……” “都死了呀。” 她的音色有种天然柔和的雀跃,此时头也不抬,小刀裁开纸箱,随意挑了个杏子在白炽灯下仔细察看。 秦述一时语塞。 想起什么,她又补充道:“离得不远,等会儿我正好要去看趟他们。” 秦述脑子转得快,很快品出真意,这是要见父母哎,便立马接话:“我刚好没事,走咯,捎你一段。” 她这才又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笑了下。 “行。” 女人骨相生得英气甜美,眼睛尤其好看,漆黑瞳孔,笑语吟吟,说不出的勾人。 秦述被看得后脊一阵过电。 但她说不远,还真不远,车通不了,只能走过去,是片荒地,羊肠小道七扭八拐。 现在想死得体面、规矩睡在墓园里,也要有足够经济实力。这荒草树木中掩着零星分散的墓碑,就是没能力体面的人给自己的归宿。 墨蓝夜色掩映下,周围只有簌簌风声,没有人影。 秦述跟在她身后,刚开始还找些温情话题闲聊,越走心里越发毛。 “还有多远?” “不远了。” 又走了十分钟。她绕过几棵云杉树,路过不少无主坟头,才停在两块墓碑前。 秦述见她从长裤兜里掏出一小瓶白酒,撒在左边墓碑前,倒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定睛一看,墓碑上名字:董爱竹。 想来是她母亲。 秦述又看向右边:崔文军。 哀伤的氛围正好,秦述看着她沉默的背影,右手缓缓往上,想安慰地轻拍,却被清脆碎裂声吓一跳。 砰—— 她随意扬手,将白酒瓶砸在右边墓碑上。 秦述瞪大眼睛看向她,语气有点结巴:“不……不太好吧。” 她没答,蹲下身来,不知从哪掏出个结实的深红袋子,把大块的玻璃碎片扔进去。 秦述看着她掩在阴影里的侧脸,看不清表情,他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似乎比这骤降的夜更冷。 “走了。” 她摆摆手说。 走回去的路上,秦述不再找话题。 要找贤妻良母,脾气好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如果脾气不好,还能随手拎四十斤箱子…… 联想到彪悍的前妻,秦述再次浑身过电。这次是恐惧。 回去的路很短。她先去了隔壁吴婶家,把熟睡的孩子抱了出来。 夜色更深了,秦述看着月光下她堪称标致的脸,心里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哀伤: 温柔一点多好。 “就到这吧,不送了。” 见她还有要送的意思,秦述赶紧道。 “好呢,秦老板。” 她瞳仁很亮,笑起来眉眼如一弯水:“您知道我叫什么吗?” 秦述一愣,只知道她姓崔,还真没特地记过她名字。 “啊……” “崔钰。” 她一手抱着女孩,圆滚滚的年画娃娃在她肩上睡得东倒西歪,脸颊的软肉都微微挤出来。 崔钰姿态从容,另一只手伸出来与秦述相握,神态诚恳。 “以后尖货还是要拜托您哦。” 秦述抱着无限遗憾的心态离开,从后视镜望去,她逐渐变成黑夜中茫茫一个点。 一周后,秦述又在陇城热闹的早间集市上遇到了崔钰,她在流动摊位里,脸上盖着块巾睡觉。 不过,这次秦述没上前去。 因为在看见崔钰前,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俞子霖。 俞父在当地是很出名的地头蛇,早年做白酒代理商生意,对独子疏于管教,俞子霖青出于蓝胜于蓝,一度拿少管所当家,高中时期安分一阵子,大学毕业后又惹了件大事,斗殴致人伤残,进去蹲到前年才出来。 不过俞子霖好勇斗狠的性子难改,没什么收敛的意思,现在身后常年跟几个小弟,去替他爹收些坏账,也算人尽其用。 看他来者不善的样子,俞子霖周围的人群自动分流。 如果要找到正主的小店,需得先绕过一个水果摊,俞子霖可以绕,但他不想。 尤其摊子主人就盖块儿巾躺那装死,让人不爽。 “哎——” 俞子霖不耐烦地抬腿一踹,几颗饱满的橙子滚落到地上。 周围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好奇有,紧张有,总之,这股弦已经随着俞子霖无声绷紧。 摊子主人这才从熟睡中惊醒,一把扯下脸上的毛巾。 秦述吃了一惊:是崔钰! 他纠结着要不要冲上去英雄救美,顺便小心观察着崔钰的反应: …… 没有反应。 崔钰睡眼惺忪,压根没有挪窝,掀起眼皮看过去。 俞子霖也明显愣了愣。 过了会儿,他突然伸手摁住右边一个马仔的头,逼他鞠躬,笑又夸张到像阴阳怪气:“过来,叫钰姐。” 崔钰不置可否,顺手捞起面前的橙子扔过去,那水果在她手里像一小颗炸弹,命中率显然很高——俞子霖不想被砸,稍显手忙脚乱地接住,尔后气得咬牙。 崔钰的眼神渐渐聚焦,浮出几分疑惑来,声线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找我有事?” “……走!” 俞子霖离开时显然带着怒气。 日头渐盛,崔钰绕到路这边,把被撞到地上的几颗橙子捡起,仔细擦拭,收到了自己的兜里,退回到躺椅上继续休憩,还把毛巾抖落了几下,抬眼看见秦述,很快露出了八颗牙的灿烂微笑。 ……人机一样。 秦述扯起干笑,默默后退,很快顺着人潮的方向迅速溜走了。 崔钰维持着那个笑容三秒,忽地塌了,最后耸耸肩,调整角度把毛巾重新盖在脸上,倒回椅子上。 第2章 . 回来快四个月了,崔钰的生物钟很健康。早七晚十,基本雷打不动。除了需要整理库存、复盘销售数据,才偶尔熬夜——比如昨晚。 那家小水果店暂时无人看管,她也就暂时接了过来。崔钰自认不算很有责任心的人,但也不喜欢搞砸别人交过来的事。 昨晚熬了大夜,她早上六点四十起来,给原馨同学梳了个新羊角辫发型,戴上彩色兔子发夹,把人送上校车,回卧室一觉睡到十点半,补了昨晚通宵的疲惫,起来后用两个梅干菜肉包子打发了,便匆匆往公交车站赶。 途中无业游民周茉给她发条消息:[在干嘛?] 附图是一张藜麦牛肉谷物碗,cbd 中心的高楼、蓝天、周茉爱穿的小黑裙边缘都在图里。 [无业游民的 brunch] 崔钰刚好上了车,第一个包子刚下肚,第二个还没开始,遂拍了张肉包证件照发过去。 2路公交车的第八站是第二人民医院。 病号的情况比之前好了不少,见她来了,努力撑起身子,试图开口,却又牵扯到面部和肋骨的剧痛。 崔钰按住她,把床的角度调回去:“别说话了。小馨挺好的,能吃能睡,你好好休养,其它事不用管了。” 安慰人不是崔钰的强项,苍白的安慰不如不说;鼓励、劝说,实质性意义都不大。 佟郦是邻居家姐姐,父母都在省外打工,上学时就经常在崔钰舅妈家吃饭,崔钰也在。那个旧居民楼 403 室,经常有四个讨狗嫌的孩子发出的噪音。佟郦性格温柔,长相秀美,是众人眼里的乖小孩,经常操心崔钰会闯大祸,自觉承担了长姐的角色。 五年前佟郦相亲结婚,丈夫在市教育局工作,是个文质彬彬,工作体面的男人,崔钰回来参加了婚礼,才第一见到对方。不知为什么,看他不爽,不详的预感简直像大拇指倒刺撕到手腕,刺痛到她当晚失眠。 礼尚往来,佟郦老公也不喜欢崔钰。更感觉到崔钰对自己的莫名敌意,婚后不许佟郦跟其多来往。 三年前崔钰回来一趟,约佟郦出来吃饭,发现她手臂的淤痕,长袖都盖不住。那时原馨已经一岁多,佟郦不愿离婚。 ——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的想法改变了,联系我。 崔钰当时说。 又过两年,暴力愈演愈烈,佟郦在鬼门关走一遭,对方误伤了女儿,她才好容易下了决心, 半小时后。 崔钰走出医院,过了马路,站在安全岛上,没忍住摸出支兰州咬住,打火机已经握住,却怎么也点不着火,今天风还挺大。 本来她也没什么瘾,戒掉很久了,偶尔想来一次还被风阻止。 崔钰正跟打火机搏斗时,手机铃响了。 很快接起:“喂。” “七号咱们那届搞同学聚会呢,去吗?” 是死党周茉,最近离职了,听声音比以前活人气息重了不少。 “不去。我报名了食品文化节,万一爆单了呢。” 崔钰就地蹲下,把点不着的烟握进掌心,想起一个 app 任务还没做,立刻点进去专心致志开干,顺口问道:“你要去啊?” 周茉啧了声:“我也不确定,你不在,我去看咱班那帮货聚众装逼也没啥意思。那副班长本来就八卦,你这两次魔都聚会都不来,他还跑来问我,你是不是回陇城躲债了。不过你……真不需要走动下校友关系?” 崔钰想了想:“那你可以对外说我死了。” 周茉嗤笑骂了她一句:“神经!” 午后的阳光洒在空中,浮起淡金颗粒,空气干燥就是有这点好处,热得很直白。 崔钰眯起眼看天空,突然又挑眉:“我最近进货量卡得巨准,基本上能清光。那家我看上的果园也答应跟我谈谈。你猜猜昨天赚多少?” “一千?” “一千八。” 周茉靠了一声:“牛逼啊崔钰!” “还行吧。” 崔钰随意点点头,语气倒是照单全收。 “不过,你那个计划还要拖吗?今年不打算回来了?” 周茉想起来,问她。 “谁知道,” 崔钰用肩膀夹着手机,扭头拉掉彩色兔子条纹 t 恤上的一根线头。 “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茉沉默了会儿,还是略带担忧地开口劝道。 “一定要小心,别让郦姐家那渣人找到你那儿了。” “放心。” 她话音刚落,抬头不小心看到安全岛对面,带着几个非主流小弟的俞子霖吊儿郎当路过,对方也飞快注意到她,神色轻蔑地做了个口型。 骂她呢。 崔钰看清了,随即勾唇微笑,举起右手,手指波浪状晃了几下,友好地打起招呼。 俞子霖看着她的笑眼,气不打一处来,看到她简直条件反射想吐。 崔钰没理他,她这边突然进来一个新电话。 水果店隔壁的卤味老板春姨。 她的声音着急而尖利,几乎划破话筒。 “小钰,你快回来!店……你店叫人砸了!” “好,我知道了。” 崔钰一秒都没耽搁,撑起膝盖大踏步走向马路对面,从牛仔裤里摸出另一个手机,快速拨了通电话。 她拦下出租车,好在这时候不堵,这离得也不远,不到十分钟便赶了回去。 刚下车,入目已是一片狼藉。 乐悠水果店门口有每周更新的黑板,也被踢翻了,玻璃渣子碎了一地,还有一箱箱被打翻踩烂的水果。 崔钰刚下车,就被一个身强体壮一米八的三角眼揪住头发,半拖半拽了过去,把手机强行贴在她耳边。 “哎——轻点轻点!” 崔钰嘶了声。 “崔钰是吧?” 耳机里传来一道冷笑:“告诉你,我是佟郦的老公,这点不会变,我他妈花了六位数在她身上,不是为了让她出去找野男人的!老子也知道你以前干嘛的,别以为自己是大城市的凤凰,就能随便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了,混得跟个山鸡一样才灰溜溜的回来,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你想撺掇佟郦骗我的钱是吧?” “大哥,你想多了,” 崔钰赔着笑,面上委屈一闪而过:“我对你的财产可没有想法啊,对天发誓,别这么粗鲁嘛。” “别动——” 身强体壮三角眼察觉到她想动,吼了她一声,周围围观的店家讨伐声也越来越大,在交叉路口等警车的春姨也有了动静,正帮着带路。 一时之间混乱的动静声响搅作一堆。 大西北这才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知道自己的位置就好。” 佟郦老公冷哼一声,他做这种事向来有效率。 他威胁人习惯了,连这通电话的号码都不是他自己的。 “我知道您的位置呀。” 崔钰贴紧手机话筒,轻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恭敬道:“所以这边有在帮您物色骨灰坛的。” - “近日,鸿壹宣布完成了 700 万的种子轮,由盛颐创投领投,路和资本参投。盛弋先前参与领投的 rv、众鸣都曾在科创板大放异彩。” 华灯初上,魔都万国建筑带像金碧辉煌的巨大蛋糕,铺张华美,无限奢靡。 盛颐的合伙人之一徐渊完全无心欣赏新出的新闻,他刚接受完第三轮采访,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这蛋糕内部一颗腐坏的樱桃,被折磨得晕头转向。 ——本来,这些工作应该属于另一个人的。 出尔反尔的叛徒! 晚上十点半,徐渊杀气冲冲地回了办公室。 “徐总?” 秘书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梁总今天不是有约吗,还是您牵的线。” “啊?” 徐渊反应了几秒,诧异下,周身怨气冲散了不少:“真去了?!” “对,去了那家很难约的餐厅。” 秘书看了眼时间:“梁总中间还让司机回来了,估计不需要了。” 徐渊搓搓手,怨气彻底消失,欣慰取而代之。 “算他识相。” 秘书没忍住笑出了声:“您真是为梁总个人大事操碎了心。” 但他完全能理解。 众所周知,徐渊和梁弋周识于微时,盛弋资本成立之前,两人一起共事过很久,据说分享过出租屋的同一块地板,算是相当有渊源的革命情谊,关系自不用说。 而梁弋周乖乖去相亲—— 这个事实的冲击力对徐渊来讲,无异于半夜接到外星人的电话通知他地球被挪出银河系了。 可以写进未来个人履历的程度。 不过徐渊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对方履历惊人、气质优雅,到去年为止都是 k&c 分部地区筹建战略和股权投资的负责人,能约到时间非常不容易。 梁弋周手机不负众望掉线整整两个小时。 最近市场大风向不佳,徐渊不由想到雇人揍的新闻,下意识为梁弋周担心起来。 揍个骨折倒还好,要是脑子伤了可怎么办,今年 kpi 还差得远呢。 不久后,徐渊接到电话,笑容逐渐垮掉。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对方讲话委婉客气,但内容很清楚。 以后要谈工作可以直接说的,只要能合作共赢,她当然没有意见。 徐渊提炼出三个关键信息: 1. 梁弋周这死人把约会搅黄了,finedining 时公开邀请人家当达联的管理人。 2. 达联这家公司 ceo 明明还在,只是去年做得不理想,耽误了上市进度,上周才跟梁弋周汇报完,那时徐渊路过办公室,还看到他笑眯眯积极配合那 ceo 一起满嘴跑火车。 . 梁弋周甚至没坚持到结束,在临近尾声时说有急事,走了。 ——对了,他说是徐总你这边找他有事啊? 徐渊登时气血上涌。 ——不过,梁总的提议我会考虑的,有时间可以约聊一下,最近我刚好在黄浦这边。 最后人家还幽默了一把。 ——有钱一起赚,而且也不止是钱的事,梁总没说错。 徐渊连连道歉直到收线。 秘书端了杯咖啡进来,小心地退出去,在关门前看见徐渊满脑袋冒烟,原地转圈,双目赤红:“我杀了他!” 与此同时。 浦西机车夜飞打卡最多的地方,一群家境优渥的年轻人把各自爱车停到路边,看热闹的欢呼声淹没了街道,震的树叶簌簌掉落。 今晚的打赌是一时兴起的偶然,陆以昊是少爷中的少爷,家里难得支持训练过,天赋不够才不再继续的,大家谁也没想到路人能真赢了他。 “天!昊子你终于输了!!” “谁刚刚道上压的昊子啊?拿钱拿钱!” “哎哎那哥压弯的时候真的绝了,你刚拍了没?” “昊子说说感想,你老爷子给你请的教练不是混 wsbk 的吗?” “不对,那大叔呢?我都没看清他长啥样……” “是不没跟上我们啊?” “不能吧,套昊子三圈儿哎,刚刚十字路口还一起呢——” 一辆川崎轰鸣声渐近,甩尾停在路边,迅疾又稳当,没有半点多余动作。 夜色降临,深蓝幕布裹住夏日城市。 来人一身黑,宽肩窄腰,骨架呈现出利落的倒三角,整个人跟夜色几乎融在一起,两条长腿轻松支在地上。 “大叔?” 他轻笑了笑,似是在齿间咀嚼琢磨这两个字。 “把我叫老了都。” 说着,那人摘了机车头盔。 初夏,柔和暖黄的路灯照在他面上,看的在场公子哥都愣了一愣。 之前大家萍水相逢,头脑一热,开去赛道,每一个环节都戴着全头盔,压根看不清样子。 凛冽浓颜,眉骨鼻梁线条立体如瘦金,清晰锋利,左眉有一处旧疤微微断开,显得邪性。偏偏长了双形状优美桃花眼,笑意轻易溢出,巧妙地起到中和作用,右眼下还有一颗极小的痣。 男人甩了甩凌乱柔软的黑发,将冲锋衣的袖子顺手捋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腕上扣一支卡西欧纯黑碳纤维男表,手背青筋分明,手指修长。 好几个眼尖的人看出型号,封顶不过两三千的价格,很快互相对了个眼神。 这种心领神会称不上轻视,只是判断与微妙的优越感。 通过附着的物品、以及对待物品的态度看出对方实际的社会位置,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基本功。 更不用说雄性之间难以言明的比拼—— 赢了他们中开车最快、作风嚣张的陆以昊,当然可以; 但一个路人当当工具人就行了,竟然长成这样,站起来身高也极有压迫感,让他们心底隐隐生出几分说不出口的危机与不悦。 在金钱与权力作通行证的人类社会,能与前两者抗衡、吸睛求偶的,还有另一种天然因素。 外形。 赏心悦目,上乘拔尖。 这种基因彩票有时候让人不爽。 男人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把头盔挂在车上:“谁的,认领一下。” 随即又抬手,指向被围簇在中间的、一脸郁闷的青年。 “陆以昊?聊聊。” “干嘛?我认输了认输了,愿赌服输,等会儿给你转账呗——” 陆以昊本来就挂不住面子了,这些起哄已经让他心烦意乱,眼见着对方还想蹬鼻子上脸,他更显烦躁。 男人双手环胸,靠在路灯上,看着陆以昊,似笑非笑。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你说什么?!” 陆以昊满眼怒火,猛地抬头。 “哎哎,嘴巴放干净点儿哈!” 很快有人帮腔。 “说你孬种。” 男人笑起来,眉头抬一抬,有种介于少年与成熟男人之间的嚣张恶劣。像是非常熟练、以至于使用起来都显得兴致缺缺的挑衅能力。 在陆以昊攥紧拳头冲上来之际,其他几人虚虚一拉,刻意松了手。 眼看着拳头快要砸过来,男人只是垂下眼帘,定定望向陆以昊:“陆总说今天这饭你不吃,银行卡给你停了。” …… 一句话结束战斗。 陆以昊生生把拳停在半道,嘴角抽了抽:“我爸真说了——” 一小时后,俯瞰浦江的法餐餐厅内。 陆以昊垂头耷脑地坐在对面,听着自家爹苦口婆心介绍对面这位战绩,并说自己跟着他干绝对能学到很多云云。 梁弋周。 不过就是一个帮人干事的而已,竟然要跟着他干,凭什么? 好在梁弋周似乎也有点惊讶—— 对于自己即将要收下一枚大少爷下属这件事。 “您确定吗?” 梁弋周没怎么动面前的食物,晃一晃桌面的香槟酒杯,不着痕迹地开起玩笑:“现在这形势……有点儿四九入国军吧。” “最近一级市场都那个吊样了,我能学点什么啊。” 陆以昊低声吐槽。 “话也不能这么说,” 梁弋周微哂,好心纠正他:“你可以见证桥牌和掼蛋行业的发展壮大。” 陆以昊崩溃中:“爸,我真的不想去,我都自己创业四次了——” “闭嘴!” 陆总气得拍桌面:“再敢提创业老子打断你狗腿!” “反正,我这逆子就放你这了,跟你好好学半年,” 他又转向梁弋周,叹了口气:“你的能力我放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眼见爹走了,陆以昊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他身上。 “你……不会同意吧?最近是不是特别忙?” “陆总要求的,我就做咯。” 梁弋周把酒一饮而尽,耸耸肩。 “靠!” 陆以昊郁闷得要死。 “对了,你不要看低自己,你创了不止四次。” 梁弋周忽然俯身靠近,那点玩世不恭忽然消失殆尽,只余认真。 “我……” 陆以昊怔住,叉子不安地戳着冷掉的蜗牛。 “是五次。” 梁弋周终于舍得伸出手,比了个五,并贴心附上说明。 “你建过酒店,一年亏空关门;搞过餐厅,折了一千两百七十万;理财和币圈做了半年,赔到底裤输光;投资了艺术行业,精准入手了八件跌幅最快的藏品——” 梁弋周沉思几秒,下了结论。 “不过这么看,你真的有搞慈善的潜力哎。” 法餐高级又昏暗的灯色下,梁弋周这张脸显得更加欠揍了。 陆以昊咬牙切齿指向门口:“滚!” “没问题。” 梁弋周愉悦地勾唇,起身之际扔下重磅炸弹。 “后天出差。带好身份证,周四航站楼见,航班号明天发你。” “我杀了你。” 陆以昊喃喃道。 “啧。那你要排队了。” 梁弋周离开前轻飘飘地甩下一句。 第3章 . 原馨的幼儿园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崔钰在警局,腾不出身,委托春姨代她去接,又转两百块过去,让春姨买点儿吃的。 晚上八点多,崔钰去春姨那儿接回孩子,把人放进 suv 后座里:一辆二手红旗 hs5,她货比十三家后订下的。 见车门关上,春姨才压低声音问:“没事吧?今晚不住这儿了?” 崔钰摇摇头:“不了,我先回趟成江,明后天回来,得把这里重搞一下。” 她指了指后面店面一片狼藉。 成江镇离白坪四十多分钟,崔钰开得快,穿过县城热闹嘈杂的街道,道路在某一刻分叉往右,地势渐陡,远处高耸的群山只余淡影,越开路越宽,寂寥广阔。 三十分钟到了镇上西边,旧铝厂对面有个旧居民楼小区。 推开吱嘎作响的掉漆铁门,苟延残喘的声控灯闪着幽幽的光,电箱上爬着密集蛛网。 崔钰把原馨手臂上的防晒护臂取下来,领着她迅速爬了三层,在踏向四楼前,扯着嗓子开喊。 “有——人——吗——!” 刚走到 401 门口,紧扣的房门里忽然多了条缝,伸出一只强壮的手臂,猝不及防揪住崔钰耳朵,随即是一阵倒豆子似得怒火。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现在是打坐时间你不知道?而且你怎么还没走!?!” 崔钰啊一声痛叫:“耳朵!我的耳朵!” 施兰霞比崔钰矮八厘米,穿鞋勉强一六零,但战斗力和爆发力不可小觑。 “……姥姥。” 一道从低处传来的细弱声响,吸引了施兰霞的目光,她吃惊地愣一愣,手陡然松了。 崔钰立马抽空钻入房内,如尾灵活的鱼,听着施兰霞女士下一秒变夹的语气,不由抖了抖肩,快步走向餐桌如同女王巡视领地。 “晚饭吃的什么呀?哇塞,卤鸡架酿皮子羊肉包子!不错不错,我来一点子。” “子什么子!好好说话!” 施兰霞身形精瘦,单手抱着原馨,啪一下打在她手臂上,嘴跟机关枪似得往外连珠炮倒:“看看你多大了没个正形,想一出是一出,原来那工作你说不做了就不做了,行你自己做,刚做出点样子来又折返跑回来了!我知道,你们现在流行什么,躺……躺平是吧?你躺得倒是板直!每个月还敢充阔给我打钱,账上几个子儿啊?!” 崔钰叼着鸡架,充耳未闻,环顾四周:“沙漠孤狼呢?还在休息?” 她的舅舅董爱国同志性格十分内向,微信名倒是狂野。最近半年董爱国但凡在室外撞见崔钰,立刻低头避开,以免被叛逆外甥女公开喊出旧网名。 施兰霞把原馨放到地上,把她哄进卧室玩玩具,门关紧,把崔钰揪进客厅,横眉冷对:“到底怎么想的?别跟我打岔!” “哎呀还能怎么想,先赚点小钱花花咯,想你了,住的离你近不好吗?” 崔钰嬉皮笑脸地抱住她手臂,捏了一捏又微微蹙眉:“怎么瘦了?最近体检做了不?” “造孽……对了,你回来这么久,有没有去看看你爸?” 施兰霞皱眉问道:“离得那么近——” “施女士,”崔钰松开手,靠在米色布艺沙发上,不知道从哪掏出放在纸巾上的羊肉包子,咬了结实一口,眨巴了下眼:“我没有祭拜性骚扰者的习惯哦。” “……” 施兰霞没想到她嘴还是这么无遮无拦,下意识看了眼卧室,不想让原馨听见。 又望回崔钰漆黑又带着笑意的眼,施兰霞最终叹了口气,迅速过掉了这个话题。 面前是铜墙铁壁,她早就知道的。 “算了,懒得管你。” 施兰霞起身,去电视柜下面给她取了零食篮,里面都是未开封的袋子,山核桃仁、猪肉脯、芒果干,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 “既然你最近这么闲,多去见见朋友吧。” 她抓紧时机掏出手机—— 跟崔钰这种反应快的人打交道,反应要比她更快才行! 施兰霞眯着眼点进微信收藏,看向聊天记录:“金城有个一米八二的小伙子,比你大一岁,在烟草局工作,以前大学也跟你一个地儿,最近人家刚好回来休假,你——” “我去楼下买碗搅团。” 崔钰抓了四包猪肉脯在手里,果断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出了门。 “去吧你,不要再回来了!” 施兰霞的怒吼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扔到她背上的愤怒芒果干。 关上的门又迅速打开,一只手捞起地上芒果干,迅速收回,声音清脆。 “谢谢!” 她晃到居民楼下,今晚月朗星稀,楼前的树高大笔直,树叶被燥热的微风吹得晃来晃去,叶边微微卷曲。 她干脆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月亮。 电话忽然响起。 崔钰随手从工装裤里摸出来,本来以为是周茉或者春姨,结果是一串陌生号码。 来自上海。 这串号码,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她在数字上的记忆力极敏锐。 崔钰若有所思,盯着在黑暗中发亮的屏幕。 五六声过后,她才接起。 她没说话,那边也一时没音,只是呼吸重了两分,沉默中似乎回荡着一种这通电话竟然能通的震撼,但最后还是先开了口。 一贯温和而悠扬的语调。 “小钰?最近怎么样?还在老家?” 崔钰抬手揉了揉眉心,深切感到最近出门没看黄历是个很严重的错误。 “活着。我们是这种可以互相打电话问候的关系吗?” 方攸然这次又顿了几秒,没想到崔钰风格一如既往,便轻笑了下。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真好。是这样,今年有一中校友托我帮忙,刚好听说我赞助的同学聚会……是你们那届,你会来吗?也许有你可以用到的资源。” 漂亮。相当精致的自我展示艺术。 崔钰不由失笑:“方总,非要让我把话说清楚一点吗?不是你的专属讣告就不要叫我了,好吗?” 她正要挂电话,忽然听见方攸然道。 “好,让我把话说清楚一点。” “以前我们没有缘分,如果你愿意来上海,要跟我见一面吗?” 方攸然说话时,声线起伏总是坚定又柔和。他从前做班长,做学生会主席时也是这样,从陇城跳出去,去了北京,纽约,朋友圈始终精彩纷呈,永不落败的完美精英。 崔钰见过他未婚妻,在公共场合那千金接起他电话时满眼爱意的样子。 于是失去耐心,笑意也消失殆尽:“你抽空给裤裆上个贞操锁吧。” ** 华尔道夫行政酒廊内。 这儿的环境复古典雅,也很有些年龄感了,无论建筑内外,都透着一股老神在在的纸醉金迷。 角落的位置里,有张桌上放着两瓶山崎 18,还有一个刚灭了的手机屏幕。 方攸然靠在沙发椅里,姿态舒展,面带无奈的微笑。 “你看,我说什么?” 对面的人也是一中校友,正在为了投资拍马屁中,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夸。 刚夸完方攸然虽然订婚取消了,但是很有个人魅力,会有更好的—— 也是没想到方攸然现场验证,更没想到对面说话这么劲爆,短短一分钟,他后背都汗湿了,观察形势后打着哈哈:“方总,这……真是我们学校的吗?我还真没听过,不过您说都回了陇城,估计也是,嗨,跟您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了,那肯定不了解您这邀约的分量啊。您要是回家一趟顺便找她,那绝对没问题。” “是吗?” 方攸然叹了口气,忽然扭头,状似无意地扫过一道背影。 只隔了一张空椅,方攸然确定他能听见。 对方穿 leire 新款墨绿近黑的真丝衬衫,风格休闲优雅,肩线宽阔,肌理坚实,把布料衬得更昂贵。 男人把玩着酒杯的手指骨节修长,袖子卷至小臂,隐约有淡青色的青筋脉络。 不过,没有任何反应。 方攸然唇角划过一丝冷笑,声音不高不低。 “不过,只是为了睡一下吗?没必要。我做事讲究效率,干不出太掉价又浪费时间的事。” 方攸然话音刚落,忽地拎起另一瓶未开的山崎,走向隔壁的桌子,站定,酒瓶‘砰’地落在桌面,略带惊讶地抬眉。 “梁总,这么巧?一起喝吗?” 梁弋周两条长腿懒散交叠,眼皮都懒得抬,望着坐在对面的陆以昊,慢条斯理地开口,似笑非笑。 “看见没,学着点儿。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你就算买票去伦敦西区,也很难看到这么令人绝望的拙劣表演。” 第4章 . 方攸然却也没有被激怒,反倒笑了下:“过奖了梁总,有段日子没见了,不想叙叙旧?” 梁弋周眉头一挑,抬眸时,幽暗灯色在眉骨下方落成阴影。 “我没有这个习惯。” 方攸然噢了声:“可我倒挺想见见我们小师妹呢。也挺久没见她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么?” 他话说的轻巧,目光始终牢牢盯着梁弋周,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 梁弋周没说话。 一时间,空气冷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梁弋周忽然深深笑了。 “我对见陌生人更没有兴趣。” 气氛微妙而紧绷,不太对窍。 陆以昊靠在座椅深处,眼珠咕噜噜从左转到右,来回观察。 唯恐天下不乱是他特性尤其新上司要今晚真闹出点什么明天可不就不用走了吗! 但转念一想,这喝酒地可是自己选的,以后梁弋周要算账,可不得算他头上? 得罪梁弋周事小,得罪他爹事大。 “哎,别理他,这人说话就这样,” 陆以昊冲方攸然道:“这样,今晚你们随便喝,算我账上吧。” 话音刚落,一声嗤笑,伴随着椅子轻拖地的声响。 陆以昊转头一看,他爹口里处事稳健耐心蛰伏的天才直接甩手走人了。 好嘛。这大爷作风,连友好社交都做不到! 他赶着看热闹,也起身走了。 走之前,还被方攸然往手心塞了张名片。 ——小陆总,你在那儿待屈才了。以后想换地试试,可以来我这。 对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彬彬有礼,十分绅士。 陆以昊满意点头。 是嘛,这才符合正常社交的流程。 陆以昊追出去几百米,看到人在不远处的路灯边靠着。 短短一两分钟,两拨人上去要联系方式。 有男有女,不过都很快离开了。 陆以昊走过去,不无幸灾乐祸:“梁总,真招桃花啊您。” 梁弋周凉凉看他一眼。 “行李准备好了?” 陆以昊理直气壮:“我有人帮我搞啊,今天是我自由前最后一夜,我可是要通宵的我提前跟你说过!” “自己玩儿吧。” 梁弋周没再理他,转身沿着街沿走了。 陆以昊不着调,可是个人精。 察觉到对方好像是真生气了。 他给另一个即将同行的上司徐渊打了个电话。 徐渊听到‘生气’两个字就不再继续了,安抚他:“你去玩儿吧,梁弋周不会生气的,他只是脾气比较操蛋。” “他不是跟我生气,是遇到了个……什么方什么的。” 陆以昊挠挠头,有点尴尬:“我拉梁总去喝了杯。” 徐渊一顿,似乎是倒抽了口凉气,挂到一半的电话又送回耳边。 “他们说了什么?” ** 上海飞陇城三个小时,这次预计要待一周,要调研的项目有政府牵头想发展转型的,想集合了大型机构想选一家帮忙管理引路,也有梁弋周和徐渊个人感兴趣的,刚好在省内其他城市。 落地后马不停蹄投入工作。 第三天下午开完会才有了空,招商局的负责人说附近有食品文化节集会展,决定吃饭前带着大家逛逛,顺便休息散心一下。 梁弋周本来不想去,被徐渊架上了中巴。 俩人坐倒数第二排。 “我知道这是你老家,看看变化不好吗?就想在酒店窝到天荒地老啊?” 徐渊压低声音:“有些事害怕是没用的,要是有缘了不还得碰上?没缘了你就是一条路走着也撞不着。” 梁弋周冷笑:“害怕?害怕什么?” 徐渊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被女人甩了不可怕,但是心灵阳痿不可取,——” “什么?什么阳痿?谁阳痿了?” 坐最后排的陆以昊一个激灵,脑袋还蒙着,已经凑到了两人椅子中间:“怎么了?什么八卦让我也听听?” 梁弋周懒得跟他俩掰扯,直接换了位置。 眼不见心不烦。 *** 趁着店休,崔钰给原馨也请了几天假,崔钰带着她去参加了个集市,是今年陇市最大的食品文化节的一部分,市里今年开始要大力发展文旅,招商引资,投入的精力不小,这节虽然只办三天,但人流量不可小觑。 她早早申请了。 摊位本来抽中在 b 区,却被临时换到了 e 区,在尽头拐角的位置,很多人都不会逛到这里。 崔钰打电话问过,却只得到官方回答。她坐回椅子上,不想吵醒一旁睡觉的原馨,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大意了。 小地方人情紧密,但用得上人情的地方未免也太多了。权力在人情这张网上无声无息地伸出细密触角,是人就会被影响。 集市活动三天,她本来提前备了很多料,打算做 300 份左右水果类甜品的。 可备都备了,她还是做了。第一天结束,e 区人流量如她所料的冷清,干脆把剩下九十份送给了其他摊位的老板。 这不是最烦的。 集市第二天,有之前来她店里找过茬的混混,又叼着个烟来她摊位前嬉皮笑脸了。 “老板,你卖烂水果还敢来这啊?不会影响我们市里形象吧?” 这几天都是早上四五点起的,原馨睡眠浅,被迫跟着一起熬。 崔钰抱着睡眠不够的原馨,把耳机飞快塞进孩子耳朵,压低声音:“麻烦灭一下烟。” 混混切了声,他现在算是被正规军收编了,难得上头的俞哥派任务让他干擅长的事—— 还给钱! 钱壮人胆,混混来了劲,在她脸上扑了口烟。 “你他妈管老子,这里有写不给抽吗?给老子指出来!” 室外场合,这边人都爱抽,确实没有。面前的黄毛手里夹了支硬黄兰州,姿态嚣张。 崔钰沉静地看着他。 见她不说话,周围人也不想多事惹麻烦,黄毛夹着烟的右手举高,在空中虚点了点,终于用上了存过的非主流语录:“津南津北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 一道阴影忽地覆上。 黄毛话没说完,手里突然空了,“他妈的——” 这话也只说到一半。 黄毛转头,看见个很高的男人,黑色冲锋衣,深色工装裤。 逆光下,也看不清来人的脸,对方高到压迫感十足。 “伸手。” 对方的声音不高不低,命令感很强。 雄性之间有种非常原始的比拼,第一眼就能打量出来。 黄毛迟疑半秒,照做。 对方把烟捻灭在黄毛掌心,动作利落,压根没留反应时间。 “啊——!!” 黄毛反应过来,捂着手痛叫着跳起来。 男人退了半步,看着人弓背跳得像虾子,眉头微挑,轻笑,透着散漫的不屑。 “有小孩儿的地方,抽什么烟,要装别在这。” 很快,有个穿休闲西装的年轻人赶过来,绕过破口大骂的黄毛,微笑着给周围人颔首抱歉,气质称得上如沐春风。 转头,徐渊咬牙切齿地捏着他肩:“你没事吧你?” 梁弋周耸肩,满不在乎。路过黄毛时又冷不丁加码:“对了?你没妈吗,长着嘴不会说人话啊?” “老子今天不干死你!” 黄毛几乎要气撅过去了,冲上去就要抓住他领子。 …… 简直一场闹剧。 众人瞠目,闻声围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多。 徐渊吓得赶紧把人分开,正准备抓着他赶紧离开,忽然想起被惊吓到的核心人员。 在良心的驱使下,又抓着祖宗返回摊位,给那个抱孩子坐回椅子上,明显因为局促而安静下来的母亲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啊,给您添麻烦了。” 徐渊知道这些做小本生意的老板,争取这次集市机会也不容易,面对冲突第一时间更愿意息事宁人,不想撕破脸。 梁弋周倒好,回老家这趟心情指数极低,今天更好,简直是混混血脉觉醒了。 “抱歉啊,我不是有意的。” 梁弋周也恢复了正常社交水平,收起了玩世不恭,笑得眼微微眯起,瞬间冲散了五官线条过于锋利带来的凌厉感。 他对低头看摊位上满满当当、没卖出去多少的甜品和果脯,随口道。 “我这边朋友多,您——” “不用。” 戴着口罩的年轻母亲轻声开口,截断他。 她低头,看着怀中女孩儿,只露出发旋,声音比刚才更低。 “想要你们拿一盒走就好。” “那我多拿几个,谢谢。” 徐渊顺手扫码付了钱,用手肘撞了下梁弋周,示意他多挑点。 梁弋周没动。 他站在原地,闷热的夏日晚风吹来,吹得黑色衣角微微掀起。 “怎么了?” 徐渊感觉到异常,扭头看他,紧张地蹙眉。 偏偏原馨此时醒了,像一尾捉不住的小鱼,正要从崔钰怀里挣扎下来。 崔钰怀里没了孩子,于是慢吞吞抬头,摘了口罩。 “随便选。”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两人礼貌颔首,也恢复了正常社交水平,一双杏眼温柔潋滟:“是我该谢谢你们。” 徐渊:“不用不用——” “拿吧。” 梁弋周说。 “她欠的,该拿就拿。” 语气客气冷漠,视线从旁边的原馨扫一圈,转回来,落到她身上,举重若轻,毫不在意。 孩子。 这显然是孩子。 梁弋周:“恭喜。” 崔钰颔首:“谢谢。” 下一秒,梁弋周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徐渊的问话从身后遥遥飘来。 “哎是你自己说要的你又不选蛋糕啦?!” ** 崔钰晚上八点半收的摊,比前一天早一小时。 有穿藏蓝色夹克的主管来过,详细咨询了她傍晚发生的事,崔钰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他摊主已经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 “行,我知道了。我们一定会督促严肃处理,各位看见不文明的现象,也可以及时出手制止举报。” 几句官话后,等人群散了,这主管才又严肃看向崔钰:“走吧。” 主管走马上任第五年,顶头上司是招商局的领导,今年的重点是招商、安商、富商加城市系统转型,白纸黑字写着呢,重点是转型。跟这些投资机构打交道,再选出合适的组支基金交给人家管,最好手把手帮着办成产能落地这事,算是目前的重中之重了。 今晚这意外当事人,是盛颐创投的两名 gp,虽说人家本来也有项目要考察,但看一眼那履历,那人脉,愿意在这待上一周,怎么着都算贵客了。 今天开完会正好有空,本来想带着这批贵客看看活动,休息散心,结果就遇上了这档子事,跟一混混杠起来了。 领导听完太阳穴都要冒烟,无数糟糕案例从脑海飞过,生怕人家一拍屁股、带着坏印象连夜飞走了,赶紧把两位合伙人拉去单独摆了桌饭。 摆饭摆饭,自然要集齐当事人。 崔钰也得在。 她有了心理准备,一推门,红木圆桌坐着几个人,一打眼扫过,也没太惊讶。 说是饭局,也不是来吃饭的。 第一件事,就是被主管推着过去好好谢人家。 ——态度要好,尊敬一点,要是有条件最好感情充沛一点,要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也没事,要表现出我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心呐。 崔钰被推到跟前,再次站到了对方跟前。 他坐着,坐姿稍显散漫,指尖在桌面依序轻敲,有一下没一下。 那双黑眸打量起人,已然陌生许多。 褪色的骤然变鲜明。 像很久前一场漫天雪色,再次现出原色,变得刺目,也显现出令人不安的痕迹。 记忆倒退留下的。照在雪地上的光影,是明与暗掺在一起。或许写作记忆,读作厄运。 崔钰垂了几秒眼,最终抬眸。 平静地看向他,伸出手。 “今晚,非常感谢您。” 周围有什么附和或催促的声音,她也听不太清。 他这张脸是很大的干扰项。 梁弋周把她的手晾在空中足足半分钟,最后才站起来,不轻不重地握住,一贯的笑意,轻佻又玩世不恭。 “不用,顺手。” 手心交握的瞬间,干燥温热与冰凉柔软交触。 男人的指腹与虎口有茧,触感清晰磨人。 这并不奇怪,梁弋周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他也从不避讳这一点。 崔钰出神很短瞬间,垂眸凝视。 只是这些磨人的茧与指尖,曾经游走过其他地方,用手指摩挲对方的疤痕,在夏夜蝉鸣中汗湿着纠缠,把所有恼人话语吞没在含糊不清的吻里,指骨与脊椎相触,指甲从温热结实的背上划出血痕。 曾经,手的作用是这些。 第5章 . 小时候,崔钰不理解为什么大人排斥饭局。 明明是下馆子猛吃的好机会,还不用自己付钱。一年到头,只有舅舅沙漠孤狼同志偶尔会带她去一两次,每次她都像全自动进食机器,吃到头也不抬。 长大才知道“长大就知道了”不是空话。 饭局,好烂的发明。 席间带她来的陈主管是慷慨激昂主讲人,主管的领导负责点睛之笔,把徐渊和梁弋周见义勇为的义举一顿夸,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到了碳材料项目和负极材料一体化的可能性。 专业对口的徐渊帮忙分析,旁边的梁弋周没接腔,没动筷子,只垂眸安静听着。 崔钰坐在他们对面,也是最边上。 她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腐竹,挖了两勺毛豆,一颗一颗认真吃了很久。 偶尔,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头顶滑过来。 这种诡异的气氛并不影响徐渊发挥,他还在一条条分析中,为整个包间注入了活力。 “……虽然目前这个材料还是以石墨为主,但确实没法匹配动力电池的能量,硅碳的话我觉得发展空间很大……” 崔钰的手机忽然震动。 她拿出来看了眼,是春姨的儿子高桓的信息。 [听说你今晚跟投资人刚好见面了?能麻烦你个事吗] 他们打过几次照面,高桓平时在省会城市发展,据说在做自己的公司,正在拉投资阶段。最近两个月回家来帮忙,也帮她接过几次原馨,还有一次直接撞上了原馨生父派来的人,好在高桓人如其名,人高马大,把对方派来的人顶回去了。 崔钰给他答谢红包,他也没收过。 按理说,还个人情也是应该的,可现下确实犹豫。 自己只能带来负影响,这话能直接告诉高桓吗? 崔钰撑着太阳穴,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打眼一扫,看起来就像等不及要离开,一分一毫的心都没空放在眼前饭局上。 看得人火大。 徐渊余光扫到某祖宗短时间内连喝了四杯,眼疾手快地拦住,低声警告:“……有病啊,这是白的。” 梁弋周平淡地睨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是哪儿的?” 徐渊:…… 也是。到老家了,多喝点也正常。 徐渊收回手,但还是有莫名的预感,便用眼神提醒他收着点。 “梁老板是哪里人啊?酒量不错!” 领导今天开了本地的酒,看到人能喝,也高兴地跟梁弋周碰了一杯。 陈主管赶紧轻咳了两声。 梁弋周往椅子深处靠了靠,两只手松散交叠,笑了笑。 “这里的。” 被提醒过的领导恍然大悟,大喜:“也是陇城的?好好好!” 又碰一杯。 碰完,梁弋周下颌微抬,示意了下对角线的人:“这位……是姓什么来着?” 陈主管博闻强记,立马接上话:“小崔!是小崔!” 没来得及回话的崔钰接到主管催促的眼神:……? 都回答完了让她说什么。 梁弋周了然点头,又颇为关心道。 “崔女士,在这儿待这么久,你女儿那边没关系吗?” 陈主管立马会意,这是想关上门来谈点公事,不能有外人在了,赶忙冲崔钰道:“小崔,你女儿和丈夫肯定等急了吧?你要不要给他们打包点吃的回去?” 话说完,席间微妙地安静了好几秒。 陈主管感觉颈间莫名发凉,摸了摸后颈,不小心撞上一双黑眸。 梁弋周唇边笑意深深:“陈先生,你真厉害,什么都答得上来。” ……这男的笑起来真够瘆人的。 陈主管被领导飞了一记眼刀,后知后觉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坐下。 “她没关系的,放在邻居阿姨家。” 崔钰轻巧接过话头。 “晚上已经吃过了。” 梁弋周问:“是吗?小孩几岁了,不需要夜宵吗?” 崔钰微笑:“不需要。正餐吃饱了,夜宵对身体不好。” 梁弋周赞叹道:“好细心,真是伟大的母亲。” 在场所有人无声转头看向他。 试图分辨这到底是赞扬还是阴阳怪气。 梁弋周实在没有贴心温暖的长相,笑起来还好一点,收笑时不羁乖戾,眉上旧疤和耳骨洞痕迹都写满不像好人四个字。 忍耐期结束。 崔钰也没什么笑意了,脸色平淡:“照顾孩子,都一样的。” “一个人照顾,出来这么忙都要带上,孩子父亲……” 梁弋周沉吟两秒:“是死了吗?” !!! 徐渊双眼瞳孔暴睁:! fxxk! 就知道今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差不多吧。” 崔钰耸肩:“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不都是这样么?” “哈哈,家里各有分工嘛,正常,正常!” 主管赶紧举起酒杯:“来,让我们敬在家里操劳的伟大妻子和母亲们——” 梁弋周没动,上目线微抬,凝视着她。 崔钰没理他,抄起酒杯跟主管碰了碰:“谢谢。” 一饮而尽。 徐渊也紧接着举杯,梁弋周收回视线,跟几位的杯子碰在一起,仰头喝净,喉结拉出一道锋利弧线。 席间的气氛一时间恢复如常,梁弋周还聊起他们想要花力气发展的另一个氢能源项目,问陈主管要不要再多花一点时间考察下? 一个 ppt 加院士团队背书能把资金搞到手,最后对市里发展没实际大用,全凭人精们一张嘴下结论,打水漂也能给你总结出花来,这种事梁弋周见太多了。 无需多说什么,领导和主管都第一时间会意了。 并且,在场长着眼睛的人精还确定了第二件事。 崔女士跟他有过节。 还不是一般的过节。 徐渊表面上谈笑风生,右手已经按手机键盘到起火星子了。 连续发了十来条信息狂骂梁弋周。 [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欠你的] [好好的你发什么羊癫疯] …… 饭局结束后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在餐厅门口,崔钰低头看了眼手机,陈主管刚好来问她地址,又道:“你跟我们——” “我们应该不一辆车吧,坐得下吗?” 落在最后的梁弋周忽然凉凉截断。 崔钰径直越过他,望向徐渊:“徐总,我有点事想问您,等会儿跟您坐一起,行吗?” 不得不承认,崔钰长了一双很妙的眼睛。形状漂亮,集合了柔软,勇猛,清澈明亮,盯着人的时候,像一只虔诚许愿的小豹子。 “……好。” 徐渊愣了下,不知不觉地点头。 点完头,才意识到,嚯,大事不妙。 虽然环境音嘈杂,徐渊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声从胸腔哼出的冷笑。 ……管他呢!自己又不是惯孩子家长。 徐渊目不斜视地跟崔钰一起上了帕萨特后座。 ** 一个半小时后。 县城锦绣宾馆 503 门口,徐渊迎来了他的枕头和被子,还有一声清脆关门声。 “……你有病啊,我睡走廊啊?” “自己开空房。” 屋里传来无情命令。 “自己看看还有没有,这不都睡满了!?” 徐渊吼完,又叹了口气。 “你说这大少爷脾气都哪儿修炼来的啊?” 刚说完,就想起来了。 “噢,对,你自己说的,你老人家以前被惯大的。” 徐渊继续叹气:“到底谁惯的你啊?算了,我去一楼大厅睡了。” 屋里沉默了很久,门忽然拉开了。 换了黑 t 的男人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冷淡道。 “她跟你说了什么?” 徐渊瞪眼:“谁?” 梁弋周眼睛要能杀人已经把他捅了三百个对穿了。 “……你说呢。” 徐渊拉长声音:“哦——小崔啊?” “没说什么,她就要了我联系方式。” 梁弋周凉凉盯着他。 这次是真的三百个对穿。 徐渊无辜摊了摊手:“我发誓是真的。不过,小崔说了,你要有疑问——” 说着,他忽然往左边迈了一步, 503门正对着走廊窗户。 “她说楼下等你。你愿意下就下去,不愿意就算了。” 徐渊仔细观察着,梁弋周面上坚不可摧,没有任何表情。 ‘砰’一声甩上了门。 徐渊长叹口气。 看来是解不开的旧结了。 退后几步,徐渊靠着窗沿,看着楼下静静等待的身影,给人发了个短信。 [我跟他说过了,可是看他的态度,估计不会下去,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也实在辛苦——] 短信还没编辑完,503 的门再度开了。 徐渊抬头看了眼,一个硕大的问号缓缓从脑袋上方冒出来。 “靠,你他大爷的疯了啊?” 徐渊温文尔雅的人设短暂崩塌,难得爆了句粗口:“咱们到时候要进沙漠哎大哥,你行李箱里还装这么贵的衣服?” 灰蓝色 oversize 上衣,抽褶深色长裤,滚一圈低调金边。 loewe 家秀场款。 这么多年出差从 150 块耐造运动服一路穿到乞丐风的团队文化,还是梁弋周传染过来的。 现在突然由俭入奢了。 梁弋周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只是薄唇划过一丝冷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人了。 见仇人,要以最好的精神面貌。 要招眼,最好毙的人满地找牙! 这是梁家一脉相承的习惯。 徐渊喊他:“哎哎你去哪儿?电梯在那儿——!” 第6章 . 浓得化不开的深夜笼罩住这座四线小城,今夜夏风干燥凉爽。 崔钰站在宾馆门口,视线随意投出去。隐约间,能望见连绵纵横的山脉。秦岭和岷山两支山系从东西两边入城,陇城夹在峡谷盆地和崇山峻岭间。 她在等待时,往嘴里扔了颗 85%的黑巧,顺便复盘起今晚失态的桩桩件件。 崔钰自我反省了一下,她现在脾气已经修炼得够好,让场面不好看的始作俑者是谁,当然不是她。 可是再怎么样,她也习得了审时度势的功力。 他混得好,自然有任性的权利。 跟他交恶,没必要。 而且高桓的短信和电话又密集,言语间近乎恳求,说他听说投资人中有一位老家就在陇城,无论如何也想试试,他需要的金额真的不大,人家只要看在老乡份上,手指缝里漏出来都够了。 从徐渊上去,到现在也…… 二十分钟了。 崔钰低头看了眼表,打算再等十分钟就走人。 期间电话又响了一次,她接起来,是原馨小声问她还回不回来睡觉,说害怕。 “回的,但你不要等我,乖乖睡觉,我明早给你烤个小蛋糕怎么样?” 崔钰把勒手的礼品袋放地上,语气耐心。 原馨:“好。我要白巧克力的。” 电话刚挂,她拎起袋子想去旁边蹲会儿,一道男声冷不丁从背后飘来,微讽意味极足。 “怎么?等不下去了?” 崔钰扭头,借着今晚的月色看到梁弋周。 他周身好像漫着一层很淡光晕,细看一下,是跟背后的宾馆灯牌格格不入,优雅考究,像某种贵价灰金属,不加掩饰的冷淡高傲,难以相处。 崔钰沉默了两秒,视线不着痕迹地速扫一遍,飞速收回。 梁弋周抬抬下巴,侧过,眉头微蹙。 “有事快说,我很忙。” 崔钰哦了声,下一秒,十分诚恳地鞠了躬,接近九十度。 “今晚饭桌上,是我没有分寸,出言不逊,来跟你道个歉。” 她做人向来讲究个能屈能伸。 梁弋周头猛地甩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目光阴沉。 “你说什么?” 崔钰想了想:“你还想再听几遍,我可以一起说。” 梁弋周气极反笑:“我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崔钰,我没见过比你——” 话没说完,他手机铃忽然响了。 徐渊发来的一个文件。 梁弋周解锁屏幕快速划完,唇边笑容竟深了几分。掀一掀眼皮望向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高桓?” 他冲崔钰晃了晃手机:“这是你来的原因?” 崔钰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他受我的影响,我希望,你按照平常的判断决定就好。” 如果说下来前,梁弋周胸口还潜藏着一股火焰,高涨的怒意促使他走到这里,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说法,那现在就跟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样,那团焰火早已燃烧殆尽,灰烬奔走在他四肢百骸。 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现在还要为了一个狗屁男人—— 很大可能就是她的丈夫。 好,好得很! 梁弋周感觉自己的神智正在天人交战,他真想驱车去秦岭跑两圈,把山跑到磨平两毫米。 如此无耻的一个人,穿着海军蓝白条纹 t 恤和宽松灰色长裤,敢这么站在他面前,睁着黑眼珠直愣愣看着他,一贯的没有眼色,就像…… 就像出来丢垃圾顺便遛弯过来一样! 梁弋周长出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崔钰,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他举起手机屏幕,怼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这种程度的 bp,如果是打印版,扔到碎纸机我都嫌浪费电。回去这么转告你男人。我懒得回。” 说完,梁弋周转身就走,并决定永远结束这段稀烂的孽缘,把这个人从回忆里永远地剔除,永远! 崔钰:“啊?” 她皱了皱眉头,慢半拍地复述那两个字:“男人?” 梁弋周没听见,走到楼梯上,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下。 “对了,以后如果不幸再在哪里遇见,就当不认识吧。我怕我想起来恶心。” 崔钰没说话,垂着眼。 她攥着手里的礼品盒,最终还是决定递出去。 “这个,你们本来说要挑的甜品,也没拿。我重新做了几份。” 在梁弋周一口回绝前,崔钰又道:“可以帮我转交给徐先生吗?都是他挑的味道。” 梁弋周无声骂了句徐渊的破嘴,冷冷地伸长手臂,勾了下手指。 崔钰却细心地挂到他手腕上:“这样比较稳妥。最好冷藏。” 梁弋周一眼都没再看她,潇洒离开。 看着人进了自动玻璃门,崔钰才想起什么:“梁弋周——” 没想到玻璃门后,修长的身影一顿。 崔钰没有犹豫,干脆地把赞扬扔出去。 “穿得好看的。但明天温度很高,注意防暑。” 梁弋周没理她。 那道背影决绝到,看起来一辈子也不想再理她了。 崔钰回了舅妈家,没敲门,只坐在昏暗的楼道里,靠着一碰就簌簌掉落墙皮的墙面,晃动的昏黄的灯,一闪一闪。她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叠着糖纸,试着叠成迷你纸飞机。 回忆是私人电影,只有她一个人做观众,这种感觉很安全。 少年的眼睛,近黑的瞳仁,似将亮未亮的曙色。 叫她的声音总是很干脆,穿透力很强,从护城河对面也能听清。 不熟的时候崔钰,熟了也崔钰。 别人说他长得好凶,成绩偏科那么厉害,以后只能当专科混混,她其实不那么想。那时候她借了很多港片看,港片 dvd 打七折,她研究完以后,觉得梁弋周可以南下去当打手。又威风,又能赚钱,也对得起打架打出来的伤口。 但是去香港的路费怎么办呢?总不能真去收保护费吧?一个人几块呢? 梁弋周忍无可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打包扔到香港。 崔钰忍不住笑出声来,遗憾感慨,还是小时候可爱点。 刚打算起身,又被电话铃声打断。 是周茉略显焦急的声音。 “你之前看中的那家铺面,你要不要有空再回来确认一下?那个房东好像打算给别人了。” ** 徐渊打算早早睡觉,第二天要早起的,但也关心梁弋周那边的情况。 没想到,也没等多久,人就回来了。 脸色比出去前更难看。 扔了个袋子到角落。 “什么东西啊?” 徐渊好奇,上前要查看。 梁弋周头也没抬:“又不是你的,看什么。” “这……” 徐渊看了眼袋子里面打包好还贴了贴纸的甜品盒:“不对吧,是我的……吧?” “算了,拿走,看着烦。” 梁弋周站在窗边,推开窗户,头也没回,立在窗边,背影颀长,透着股冷漠又生人勿近的气味。 徐渊见他情绪不对,立刻转移了话题:“哎,我给你传那个你看了没?怎么样,人年轻人想法挺活跃吧。” 梁弋周:“现在兴把孩子爹叫年轻人么?” 说着,他瞥了徐渊一眼。 徐渊头疼地摁着太阳穴,好好地又来发什么疯。 “不是,你没看人资料啊?二十二,对我来说不就是年轻人?” 梁弋周沉默了几秒,掏出手机,沉默点开文件,拖到高桓最底下的个人资料。 准确点说,二十一岁。 还要两个月才二十二。 …… 二十一是吧?好,特别好。 梁弋周没忍住,勾唇笑起来。 徐渊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往后倒退了几步:“……你别笑了,我害怕。” “洗澡了。明天还要早起。” 梁弋周卸下表,恢复如常,神色自若。 “早办完早走。” 这鬼地方,偏偏还是他家,没有操守的年轻男人怎么会如此常见,他大爷的。 第7章 . 融化黄油和黑巧,混合蛋黄、细砂糖、转化糖,做萨赫饼底,另打一份蛋清和细砂糖,加榛子粉和开心果酱,送烤箱烤成开心果饼干。再翻出吉利丁片和开心果酱,做一份开心果白巧巴伐露斯,卡仕达酱混吉利丁,所有原料混合后再加奶油,不过崔钰换了白巧的牌子,甜度升高,考虑到祖国花朵的牙,她做卡仕达时适当减了糖。还有樱桃奶油布丁,前一晚做的樱桃和百香果果馅,加奶油加吉利丁,出模具扔小烤箱,极速冷冻。 这是 bruno pastorelli 的一款法甜配方,崔钰没事的时候试过几次,都成功了。但吃起来太甜,她自己又改良了下,调高了水果风味占比,百香果选了偏酸的,中和白巧的存在感。 最近崔钰睡眠一般,但好在她精力向来旺盛,法甜也费功夫,干脆凌晨四点半就爬起来做了。 做了五份,给原馨当早点,两份打算送给春姨,两份拿到医院。 中间看炉灶空着,她干脆和面、用花椒面十三香调了肉馅,用贵州辣椒面、花椒面、熟芝麻 、盐加一点点白酒,泼了辣椒油,面团擀成面皮,刷油辣子抹肉馅,撒葱花和一点香菜,卷起来切开,送锅上蒸。 肉馅花卷,做起来简单,崔钰也做了不辣的版本,装了八个,打算送到医院去,病号都不能吃,但可以送给已经相熟的护士。为了避免串味,她用袋子装了两层。 一上午忙完,回水果店里睡了个午觉。 现在白天温度渐升,她在小金书软件上的线上生意逐渐变好,需要找兼职帮忙发货了。前两天都忙到很晚。 烈日当空,她横躺椅上,脸上盖了本读者杂志睡大觉,突然间椅腿被人踢了踢。 “还招人吗?” 一道悦耳又娇横的音色。 “不用——” 崔钰话到一半,扯下杂志,眯眼望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条面料高档的米色休闲针织裙,还有颈间莹润的珍珠。 周茉家境好,父母在省城做生意,从小长得精巧,又是被宠大的,跟着梁弋周前后脚转学实验一中,本来唯梁弋周马首是瞻,最后成功倒戈。 她们俩关系本来一般。有天放学正好一道走,那时候崔钰已经不在田径队里了,隔壁校的流氓混混路过,视线越过精瘦小黑孩儿崔某,冲着周茉吹充满烟味的口哨,说这妞长得真带劲,下一秒被扇了一巴掌。对方脸迅速肿了。 那一秒,黄土飞沙,空气凝滞。 崔钰动手向来没有预告,她单肩背着两个书包,其中一个是周茉的。她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微微斜着脑袋,盯人的黑色眼瞳像某种野兽,没什么感情,也没有愤怒。 那个混混嘴里咒骂着,很快冲上去跟她扭打在一起。被十五岁的崔钰掀翻在地——那一年,她可以连续做十个双力臂,体力高峰期。 周茉折服,从此彻底抛弃了梁弋周,且也是第一个发现俩人情况不对的高阶选手。 “大小姐怎么有空微服私访,不好好享受你的自由生活。” 崔钰看到周茉,微微蹙眉,但唇角还是扬了扬。 “哎呀别管那么多,你这不会真不回去了吧?不是要重新看店铺吗?” 见崔钰没反应,周茉伸脚,勾过一个小凳子,忧心又严肃:“姓梁的都出差回上海一周了,我在两个商宴上看到他了,他现在开始相亲了你知道吗?!” 崔钰看她神色严肃,本来半撑起身子,打算认真听,听到名字立刻躺平回椅子上,觉得有点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嘴角抽了抽。 “就这事吗?” “什么叫就这啊!” 周茉急了:“你俩真没戏了?!我看他这次回这边,还延迟了两天回去呢!” “他没在这儿啊,后来去定西了,那边打算发展矿产加工和有色冶金,估计有项目要看。” 崔钰从手边小推车里摸了个杏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剥皮吃了口。 周茉眉头深到打结:“那——” 崔钰递给她一个杏,笑了笑:“小周同学,前任就是已故之人,这不是常识吗?” 至少,在离开陇城前的省内招商会上,再见到人时,梁弋周显然已经调整好了。 他穿敞开两颗扣子的休闲西装衬衫,得体又游刃有余,完全是天生适应这些场合,又有当地人的老乡 buff,有几位高层跟他交流完,问他结婚了没,得到否定答案后眼睛都亮了,说年轻人还是要先成家再立业呀云云。 高桓抽空找上徐渊时,梁弋周手里端着杯白酒,靠在展台下边听人说话,是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人,不知道他们聊到什么,黑眸笑得眯起,睫羽在眼睑投下阴影,专注坦诚, 本来就是自由交流阶段,人来人往,崔钰站得远,靠在餐台边吃东西,从东吃到西,品尝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卷若干,这种活动的真谛就在于此。她插空观察了梁弋周一会儿,完全没被发觉。 生活不是电影,没人有视线追踪锁定系统。 然而高桓结束得快,忽然高声叫了她名字。 “崔钰——” 崔钰不得已伸长手臂,意思是大哥别叫了,她腮帮子一半还满着呢,不想被人围观。 那时候,梁弋周的视线才顺着其他人的方向,遥遥扫过来。平淡的一眼,跟看陌生人无异,视线轻飘飘,没什么重量,自然也收得很快。 当然,他一向如此,无关就不会上心。 从梁弋周身上,她看到一点。少年人的桀骜在尘世中酿久了,也会酿出耐心、蛰伏,冷静。 就像当年让他名声大噪、身价暴涨七百倍的众鸣,是等了四年的结果。 人对前任会有什么感觉呢? 混得没前任好,又该有什么感觉呢? 崔钰问自己,但得到的答案很清楚。 她确实没什么感觉,乐见他飞得更高一点。因为梁弋周确实不欠她什么。不仅不欠,他对这段感情抓得有多紧,她如何把他攥到发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使他短暂坠入崖底,这些她都还记得,她知道这个记仇的人也不会忘。 可现在,她甚至都没有站到赛道里,没给他报仇的机会。估计梁弋周半夜醒来都要骂她一句不争气。 无论如何,想到这点,崔钰又奇怪地有点想笑。 ** 徐南薇今年 24,两岁被现在的父母收养,是典型的江浙沪独女,富养长大,气质明媚,顶级财经院校,进头部实习。她谈了三年的恋爱以男友劈腿告终,但进入八月下旬,失恋的坏心情已经无影无踪。 相亲相到新男人了。 在她跟朋友的四人小群里,面对相亲状况的逼问,她只甩了一张昏暗的背影照片,两个字: 极品。 他们第一面是在荣宅旁边的酒馆。对方一顿饭接了三个电话,说话跟淬毒一样,其中还有陆以昊这个知名富二代。 ——对,你爸精心培养了你二十四年,给你培养了遇事只想撒泼打滚的精神。加油吧,我相信经过你持之以恒的努力,他迟早会放弃你。 ——哇,徐渊你再回去看一眼,那一百零八页的 bp,要么我给你找个出版人吧,你去给他印成小说。 ——姓陈的岁月静好?他去年发现自己退早了,后悔得没把刚铺办公室的波斯地毯给吃了。就那个判断水平,赔成这样市场还给他留了条内裤,够走运了,还想怎么样? 最后一通是急事,没吃完就走了,再没主动联系过。 但后来机缘巧合,他们又在酒吧里见过一次,在场还有她的大学师兄方攸然。 徐南薇很诧异,方攸然竟然也认识梁弋周,最后发现梁弋周是陇城人,很是惊喜,抽空找了个角落,跟梁弋周单独聊起来:“那个,你听说过成江镇吗?也在陇城的?” 梁弋周顿了一下,视线投注在她身上,语气似乎轻了些。 “听说过,怎么了?” 徐南薇抿抿唇,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大方把握机会:“其实,我也是成江的。” 虽然清吧灯光效果很暗,也能看见梁弋周眉头微挑:“噢?徐小姐,我记得你是浙江的。” 没见过眉骨这么深的,显得眼睛更像一泓深泉。 徐南薇盯着想,又很快回过神:“我……哎,也不是什么秘密,” 她耸耸肩:“我是被收养的,我爸妈也没瞒我,跟我说过我以前家乡在那儿。” 她没说被抛弃的原因,不过知道梁弋周会问,准备最后再说。 美强惨,几乎是人类共通的 xp,徐南薇深谙此道。 梁弋周看了她几秒,抿了口酒,却没问下去,只是轻描淡写:“那你很幸运。” 徐南薇愣了下,没想到准备的话卡在这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重男轻女,最常见的堕胎和弃婴原因。她虽然两岁多不太记事,但家里有个爱动手的生物学父亲,她有自己被甩到墙上的记忆,家里还有另一个倒霉蛋,经常抓起她往外奔逃。 这点她记得倒清。 但无论如何,透露了同家乡的信息后,梁弋周的态度没那么冷淡了。 再加上她跟方攸然这层关系,以及方攸然想攀陆以昊家的关系,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跟梁弋周的见面也多了几次。 今晚是在一个熟人局,有熟人发现梁弋周来了,赶紧通知了徐南薇。 聚会的由头是陆以昊实习一个月整,在梁姓恶魔手底下存活一个月整—— 陆以昊兴奋地宣布,梁弋周负责买单!坐在角落的男人轻哼一声,算是默认,在场有眼睛的都看得见,这关系显然也没差到哪去。 接着喝酒、吃零食、骰子,聊点不痛不痒的内幕八卦,最后不知道谁突然翻起老黄历,说起自己的高中陇城实验一中,跟方攸然和梁弋周都一个地方的,另一个接腔的法务也是陇城人,接过俩人刚好是同一个初中,长乐中学的。 法务把最近刚 fire 了两个 ceo、身处风口浪尖的梁弋周塞进话题:“梁 sir,你们一中出来的真不少啊,尤其你们那届,简直卧龙凤雏。” 梁弋周自顾自喝酒,闻言只是笑了笑,懒洋洋坐在最边上,没搭腔。 徐南薇腾出空隙瞄他,这里的射灯柔和,照在男人的眼窝与鼻梁处,形成漂亮的三角区。 梁弋周跟她见过的圈内人都不同。 他身上好像跟人有一层隔绝的透明幕布,并不明显,但是存在着,笼着一股薄薄的雾气,使其笑意和怒火都不真切。即使有时候他接公事电话,徐南薇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也没动过真气。 这种场合他也会来,可对社交兴致缺缺。 “……是,人跟人差太远了。对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底下那届有个学妹,那时候我都上一中了,回初中还听人说她牛逼呢,体育好大考运也好,结果最后什么水花也没翻起来,我听班主任吹牛都想笑,也不知道现在去哪了。” “长乐升一中的?叫什么,我说不定认识。” “崔……什么吧,反正挺不吉利一名字。” “我想想,那个——地狱判官是吧,当时周一例会我听过那个名字。” “崔钰。” 赢了三局骰子点数的方攸然插话进来,随意道:“回老家了。” “噢——” “正常,从咱们那地方混出来,要点真本事的。后劲还是不足,估计得回去相夫教子吧。” “我有个问题,” 角落里突然传出道男声。 “吴律,你说混出来,这话怎么讲?” 梁弋周。 他的音量不高,甚至带着点认真讨教的意味。 但被梁弋周讨教,实在算不上好事。 吴律没想到被点名,干笑了一声:“这……就是做事业咯,现在大家男女平等了嘛,哈哈,女生也得独立一点,总不好回去靠老公吧。” “这么说来,我混得也很惨。” 梁弋周有种能将任何地方待成主场的天分。他两条长腿慵懒交叠,窝在柔软皮质沙发深处,眼睫微抬,勾唇笑了笑,莫名性感。 “都跟你坐到一张桌子上了。” 在场人士本来就竖着耳朵听八卦,闻言齐刷刷转头看这位的脸,试图判断到底是不是玩笑。 但梁弋周这种妖孽段位,怎么会让人轻易分辨出来。 可徐南薇坐得离他很近,看得十分清楚。 那淡讽似乎是认真的。 这张脸生得太骨骼分明,情绪流淌过去,就会留下痕迹。 射灯时明时暗,光斑扫过,照得梁弋周内置社交礼仪失灵了一样,藏不住的恶劣,他满脸几乎就写着两句话: ——跟你们这帮孙子坐一起算我倒霉。 ——晦气。 第8章 . 气氛一时间微妙地凝滞。 大家都是熟谙社交规则的成年人,怎么开心照不宣的玩笑、不动声色地比拼,早都内化成一套自然的系统。 梁弋周又是那种谁都愿意拉拢一把的人,脑子好运气佳,界限分明,行事风格敞亮,至少不会担心背后被他捅一刀,在社交场上的风格也是插科打诨为主,嬉笑怒骂为辅,虽然嘴毒了点,但很少真让谁下不来台。 像此刻隐约薄怒的情绪,似乎某种弹簧,等反应过来,连梁弋周自己都怔住了。 “我出去透口气。” 他语气微沉,明显缓和了许多。 随即大步流星地推门离开。 陆以昊一边叫大家加单,把冷掉的气氛重新搅热了点,一边小声嘀咕道:“……怎么回事。” 一个人就这么出去了,不会有无辜路人被波及到吧? 陆以昊秉持着负责的态度,迅速给在加班的徐渊发了信息汇报。 徐渊回得也很快。 【别管他。】 【又不是狗,再不爽能咬人啊?】 【我打他电话不通,你告诉你上司闲得没事干回来工作,不然今年 carry 等着喝西北风。】 陆以昊:? 【什么,我吗?】 他只是运气不好,又不是真蠢,看梁弋周走的时候那气压低的,谁要上去找骂啊。 没过多久,隔壁酒吧外突然传来一阵人群骚动,似乎传来惊叫声和桌椅倒地的动静。 很快,酒保和服务人员也冲出去帮忙。 酒吧内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也好奇地想出去,陆以昊这边位置不错,隔着玻璃窗,往外就能看到隔壁酒吧的动静。 看着看着,陆以昊眉头蹙了起来。 人头攒动中,有个身影怎么隐隐地有点熟悉呢? 下一秒,看清了侧脸后,陆小少爷瞳孔地震,虎躯一震: 他就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见到鬼、梁弋周活久了总会挨揍的! ** 这条街都是清吧和 pub,梁弋周本来打算走到对面没人的路边抽支烟,走到一半,被道身影拦住了。 他点火的动作微顿,抬眸看了来人一眼,便收起打火机。 梁弋周把没点的烟夹在指间,闻到酒味,不着痕迹地皱眉,退后一步:“严总。有事?” 对面是卓力最近被开的 ceo,严骏,今年三十六。 “梁总,你做事……也太绝了吧?我的电话就那么不值得你拨冗两分钟……来、来接!?” 他喝得眼睛发红,衣衫不整,看到梁弋周那张脸怒气更盛。 严骏收到了两次最后通牒,今年六月底,和卓力的 coo 一起被扫地出门。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个项目的沉没成本不低,梁弋周也以个人名义投了三百个进来。 当然,通知他的人、表面做出决定的人,都不是梁弋周,但严骏清楚,施压的人有且只会有他。 “严总,原因你应该清楚。投后数据难看的,不止卓力一家。我提醒过你了。你干得也不是捞偏门的勾当,不需要每年去七次澳门吧?” 梁弋周足有一米八九,路灯暖黄的灯色弥漫开,笼罩在男人身上。 他的语气说不上严肃,肢体语言更是松弛,像猫科动物,懒散状态持久待机。可这样垂着黑眸,只是陈述事实,却有股无声的压力。 严骏太熟悉这种压力了。 几乎每次做汇报的时候,他都能感到梁弋周这双眼睛探照灯一样,戏谑又锐利。 “你……你说过会给卓力机会的,现在要急着逃跑吗?” 严骏的声量陡然变尖:“你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没说不给卓力机会,我又没打算把它卖掉。” 梁弋周盯着他,声音放轻:“是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如果他给了多出几倍的信任,那失败时、背叛时的一切总账,都要算得更清楚。 “你明明知道我家的情况——梁弋周!你做人不要太过分了!” 严骏歇斯底里。 已经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地往这边看了。 梁弋周不想再毫无意义地周旋下去,绕过他就走:“酒没醒就去跳江清醒一下。” 还没走出两步,梁弋周就被人拽过领子,一拳砸在嘴边。 周围传来尖叫声。 他没什么还手的意愿,任严骏俯视他。 看着对方再次举起的拳头,梁弋周眉头轻挑:“用点力气吧。” 严骏本来体力就一般,醉酒后拳歪歪斜斜的,自然打不出什么杀伤力。意识到这一点,严骏猛地起身,迈着虚浮的步子离开。 梁弋周站起来,嘴角传来的刺痛感可以忽略不计。 他转身即将离开时,背后忽然传来数道惊呼和一道风声,等梁弋周再扭头时,为时已晚—— 砰! 空酒瓶碎裂四散! “啊——!我操!” “赶紧报警吧!” “我靠,见血了,快走快走,别围这了!” “妈呀,疯子吧——” 今晚月明星稀,上海的夏夜闷热得连蝉鸣声都恹恹。 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边,不要命的圆又亮,散发着冷冷的光,照着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微微抖动,任光点悄然流泻在地上。 两道影子被路灯拉长,黑色的,重叠了一半的。 梁弋周被钉在了原地。 有人挡在他面前,抬起手臂,稳定坚固的格挡,任酒瓶四散碎开,玻璃飞屑擦过脸颊。 严骏也愣住了,接连的失败让他有想要毁灭一切的心情,但是接连几年的糟糕生活习惯又让他力不从心。 对方手臂见了血,脸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及肩的黑发,瘦削干净的脸庞,圆眸漆黑。 她朝严骏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勾了勾手,语气轻淡。 “拿来。” 严骏左手还拎着一个顺来的酒瓶。 空瓶没有缓冲力,砸在人脑袋上是结结实实要开瓢的。 “谁他妈让你多管闲事!” 在这么多双眼睛下,严骏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感席卷,冲着女人就要扑上去—— 腹部却传来闷痛,转瞬之间,他什么都没看清,却好像被什么力量一推,整个人丝滑地飞了出去。 严骏安详地躺在地上,视野中只剩今夜的天和云。 周围好像纷纷扰扰,有酒保把椅子卡在他身上,但都跟他无关了。 另一批热心群众围到了另一边去,七嘴八舌。 “侬这小囡胆子也太大了,赶紧去医院检查,到时候要留证据的呀!” “姑娘你需要止血的吗?我这有创可……呃,你需要吗?” “天你胆子真大,别急哈,警察马上就来了!” “没事。” 她左手按住右手手臂,接过好心人递过的消毒湿巾,把血迹飞快揩掉。 背后有道灼然的视线,她权当不存在。 “让让让让麻烦都让让——我靠!” 陆以昊被这见血场面吓了一跳,赶紧看一眼上司死了没。 噢,还没,水灵灵站桩沉默中。 陆以昊估计,想必是吓傻了。 毕竟是坐办公室的毒舌鬼,只被人指鼻子骂过没被人打过。 其他人也很快加入震撼局,没几下就把崔钰挤出了外围。 徐南薇先发出惊呼:“天!梁哥你没事吧!?” 众人七嘴八舌。 “看起来还挺厉害,你要不要去医院?谁干得啊?” “不对,我们刚看他们不是有人来劝架吗?” “还是先去看看吧!” “对对一定记得鉴伤,我跟你说真的很重要,那家的被揍进医院还拿了一笔赔偿!” 陆以昊悄然来到离梁弋周最近的位置。 “怎么回事?你……跟人家女孩打起来了?” 梁弋周没看他,没有半句回应,拨开人群,把试图离开的人领子揪住。 “去医院。” 他的声音很平静,手背攥得青筋暴起。 崔钰看也不看,扭身躲过,直直地望进他眼里:“我有事。” “崔钰?” 姗姗来迟的方攸然跟他们撞个正着,失神了几秒后,叫了她一声。 之前被梁弋周呛声的吴律凑过脑袋,仔细端详她的脸:“崔钰?长乐那个小凤凰吗?” 在场的人衣着无一不是光鲜得体的,相比起来,崔钰穿得朴实简单。 既无巧思、也没什么明确的性别界限:略显宽松的条纹古巴领短袖,卡其色棉麻阔腿裤,就是一张脸长得出奇讨喜,杏眸和花瓣似的唇,不笑也微微上翘,配了线条清晰的鼻子与下颌,婴儿肥也消失了,皮肉紧贴着骨架的长相,甜美的归甜美,英气的归英气。 没人想到说一嘴主人公就在跟前,大家交换了个眼神。 也有人立刻去看梁弋周,观察他的神情。 “你们俩熟吗?” 这也没听说过啊,梁弋周也算是校友里出名的人物了,当年要跟同校的恋爱,谁会不知道呢? 梁弋周在夜色中盯着崔钰的脸,唇角抿得很直。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两个人看着对方,有那么几秒,没人说话。 “校友啊,梁总应该还记得我吧?” 崔钰的声音热情洋溢,恰到好处的甜美。 她的视线无声逡巡,瞥见梁弋周太阳穴的青筋微鼓,又扫见他腕间的卡西欧黑表。 眉心轻轻一跳。 “有印象。” 梁弋周说,语气轻描淡写。 话音落后没多久,救护车也恰好到了。 严骏先被担架抬走。 “还有吗?受伤的人?” 救护技术员在人群中问道。 “我就不……” 崔钰话没说完,就被人抓住左手臂往前走了。 她在挣开前,梁弋周未卜先知地扣得更紧,转头沉声反问道:“你不为你孩子着想吗?打算回去给她个惊喜?” 崔钰瞪圆眼睛。 陆以昊也目瞪口呆:“啊,不是,梁哥你上什么车啊?” 梁弋周让崔钰先上去,自己迈开长腿上去时,甩下一句: “脑震荡。” 陆以昊被噎得无语:他的临时上司果真是条智力一流的疯狗。 第9章 . 医院的急诊室永远忙碌,刺目的雪白,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匆匆来去的身影。打了绳结的回忆陡然被松开,许多画面瞬间漫涌上来。 梁弋周站在门口,停顿了两三秒,才抬腿迈进去。 嘴边这点擦伤,不管的话过几小时都要愈合了,他也不打算占据医疗资源。 只是可恨的人还在清创,不进去也不行。 不盯着,那个狡猾的人百分之一万会从这儿溜走,比鱼溜进大海还顺便。 梁弋周扫视了圈,没看见她人,心陡然间一沉。 “哎,人在这啊,给你单子,去补挂个号交下费,” 护士路过看见他人,快速交代后,离开前又补确认了下:“跟你一辆车来的病患,你们是一起的,对吧?” 梁弋周:“……一起?” 他静默了一瞬,点头。 “对。” “那就给她一起交了。” “不好意思——” 梁弋周拉住她:“耽误您几秒,那个伤……严重吗?” 护士点点自己手臂:“要把扎得深的碎渣取出来,需要点时间,不过最多再半小时吧。年轻人,下次别那么冲动了。里面右拐那个区域,等会儿就好了。” 梁弋周:“辛苦,谢谢。” 很快找到了人。 崔钰垂着脑袋,圆圆的后脑勺,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乖乖把手臂交给医生处理。 他倚在墙沿拐角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梁弋周视线存在感强,对方显然有所发觉,头微微侧了侧,没转过来,又很快转了回去。 她坐在那里的背影一如从前,一如从前的某些瞬间。 他们结伴去过镇上的诊所,医疗资源不够,负责处理他干架伤口的“医生”他认识,是比他们大三岁、去年还在非洲打工的林禹,林主任的远房侄子。本来痛感也就那样,被林禹“妙手回春”的扒拉来扒拉去,他甚至觉得还不如任由伤口晾着。耳边还时不时传来崔钰嘿嘿的笑声,她说梁弋周,这伤的形状,好像一只逃命的三叶虫哦,你看,真的像。等梁弋周处理完,崔钰才大喇喇地拎起裤腿,说自己也有点小伤。 诊所的小窗是十字形。从十字望出去,龙喜路那条支干街道坑坑洼洼,修了两年还没修好,风沙迷人眼,日头燃烧着,映在玻璃上,呈现出黯淡又发红的橙色。 末日似乎扑面而来。 看着她,就知道此类狡黠灵魂不会在原地停留。 他那时候离开,只是习惯性地走在有她的路上。 可没料到,她其实也不会为他停留。 梁弋周很少回想刚分开那段时间。把共享过的一切从身上寸寸剥离,等待着被新一天的白日吞噬,谁会乐意存储那种痛苦? 好,这些也就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可转头来,她把自己过成了这个样子,被一帮不如她的庸碌之辈拎出来做谈资,梁弋周真有呕血冷笑的冲动——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个人最好是崔钰。 因为在她舍弃牺牲的旧时代火葬场中,有他梁弋周贡献的一份。 ** “好了,可以了,回去伤口尽量不要碰水啊,三天过来换一次药。” 医生说,视线不住地从崔钰肩上飘过去:“走吧,我还有其它患者。” 不是他敏感,实在是……太有危机感了。 那道阴沉凝视,难道是哪位家属吗? 难道是他经手的患者?不该吧,这种人要来过他也不会忘啊。 “谢谢。” 崔钰礼貌地点头,拉开椅子,转头的时候,脚步也迟疑了两秒。 躲也躲不了了,人显然等着呢。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到梁弋周身边时,轻声撂下一句:“你吓到人了。” 梁弋周唇角冷淡一扯。 “崔女士还挺有公德心的。没看出来。” 浑身是刺。 崔钰没心回应,快步到医院门口,又拐弯,走到四十米外的街角拐弯处。 从头到尾,身后的男人都大步流星地跟着。 周围没什么人了,崔钰才转头看向他:“你找我有事吗?” 圆溜溜又温和的眼睛。和煦又笑眯眯的神情,端的就是个人畜无害。 受骗人员众多。 梁弋周看一眼又清醒一遍,立马把回忆团巴团巴扔进专业焚烧炉。 “你说呢?” 他放轻声音,压不住的火气:“崔钰,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我需要你救吗?” “呃。” 崔钰低头看向地面,又看向他,眨了眨眼,全然没有要道歉的姿态,语气却非常丝滑:“那对不起。但怎么办?已经这样了?” 梁弋周深吸了口气,试图用最和平的语气交流。 “为什么这么做?” 崔钰搓了搓耳朵,有些无奈。 “我没看清是你,不管是谁我都会去。” “是吗?” 梁弋周轻笑:“那还真是巧。” “不是。我只是觉得……手臂换头,很划算。” 崔钰神色镇定,又低头看了眼手腕。 “现在有点晚了,我事还没办,快来不及了——” 这句倒是真的,她后天上午回陇城。这次主要为了看新铺面,还有找一个靠谱的律师,不过线上咨询后,对方委婉地拒绝了委托,崔钰想再试试,打听下听说对方周五会在酒吧街,参加弟弟的聚会还是什么的,不过人还没见到,就在隔壁酒吧遇到了这个意外。 没说谎,不过忘了件事:她今天没戴表。 崔钰自己都一怔,想收回手时,已经被男人牢牢地箍住,他的掌心发烫,无法挣脱的力量。 梁弋周发力一拽,将崔钰拉近,视线幽深地望进她眼睛。 “怎么,你的新欢需要你帮他来筹钱创业吗?靠女人吃软饭,吃得还挺开心——” 啪—— 清脆利落的一巴掌。 用的还是受伤那只手。 崔钰没留力,胸口不住地起伏。 “梁弋周。” 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好像遥远而朦胧的咒语,不愿开启却被迫再度重温。 “别把其他人扯进来。” 梁弋周偏过头去,还是那处没处理的轻微伤,这次嘴里尝到一丝甜腥的血意。 他用舌尖抵了下,忽然笑了,笑得整个人肩都微微抖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肩背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戏谑、傲慢又凌厉。 “怎么,你不是为高桓来的吗?说来也奇怪,你怎么会缺钱呢?” 崔钰花了 0.5 秒想了下,高桓是谁来着。 想到以后,唰地闭了闭眼睛,足两秒才睁开。 “我给他……我为什么?” 崔钰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梁弋周:“谁知道,可能你喜欢救一点扶不上墙的烂泥吧。” 居高临下讲话难听的人是他,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刺痛的人好像也是他。 崔钰无奈地叹气:“我也没那么闲。” “我看挺闲啊。” 梁弋周笑容优美冰冷,眼瞳漆黑:“你还有空生个女儿,怎么,跟丈夫离婚了,来大城市找机会?” 崔钰用食指中指按住太阳穴。 跟疯狗的沟通技巧是什么来着,太久没用了,得启动下载一下资源。 ——等等,不过她确实也没提过原馨的事,他们见第一面,原馨同学在她怀里。第二面……就搞得很难看了。 崔钰眉头轻挑了挑,决定不纠正这个事实。 反正也要为佟郦打官司、原馨抚养权的事再忙一阵子,她跟律师见面的次数都会比跟梁弋周多,何必摊开讲什么细节呢。 “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要扯太远了。” 不撒谎但废话。 崔钰对这事非常熟练。 她刚说完,电话忽然响起了,看了眼屏幕,飞快接起,也不管这边还在跟前男友扯皮中,语气也切换地极其熟练,热情真诚带着一丝恳求:“是我是我,陆律您好……今天您没去?啊,我也有点事,不好意思,那明天白天可以吗?费用不是问题,可以提前付,对,想再跟您聊聊,不止是——” 崔钰瞥了眼脸色难看的梁弋周,把声音压到最低:“家暴的部分,有一个金融案件想问问您,我把资料发邮箱……哎!” 她手臂被人冷不丁捉住,梁弋一言不发,折起来仔细看,只有神色看不分明。 “我等会儿给您回电——” 崔钰挂断电话,头一次拔高了声音,毫不客气:“梁弋周,放手!” 梁弋周不在乎地笑笑,垂着黑眸,完全不管她踹过来的一脚,就受着:“很熟悉,继续。” 严峻能被她踹出去,那是底子太差。 梁弋周是曾经一天三架的选手,整条街好学生都躲着走的阎罗,歪招一堆,跟崔钰碰头,崔钰懒得动手就指使他,损招一天用一个能连着用十年,一度是‘名声远扬’的卧龙凤雏了。 所以,他比崔钰自己还熟悉她下意识的动作。 “你怎么还那么爱犯病?” 崔钰实在是手臂疼加疲劳过度,影响发挥,硬生生给气笑了:“我都有孩子了,你要报复能找个体面的方式吗?而且——以后如果不幸再在哪里遇见,就当不认识吧。我怕我想起来恶心——这话你自己说的吧,你能做到吗?” 梁弋周若有所思。 “也是。” 他骤然松了手,唇角挑了个轻笑:“崔钰,我这个人很记仇的。” 说着,俯身下去,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近乎冒犯的距离,崔钰能看见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净,黑眸里燃起小簇火焰。 还有近乎喟叹的蛊惑音色。 “要不要猜猜恨人的滋味?” 街边暗角,树影摇曳。 崔钰失神,抬手要推开他的脸,没注意用了右手,于是右手小臂被握紧,伤处传来略显尖锐的痛意。 梁弋周握紧,津津有味地欣赏她的神色,眉头一挑,锐利底色一闪而过。 “你怎么会知道呢,你又没有心。” 第10章 . 崔钰很久没有说话。 她想,这里的夏天比陇城讨厌,难以言喻的闷热潮意,让人觉得自己变成一锅上了笼屉的馒头,锅盖上的水滴下来,一切融化变形。 月亮仿佛变成能吞吃人的紫色,眼前的寻常街景成了立体画,能够缓缓自转到阴影面,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 其实梁弋周早就变成合格的成年人了,等不到答案,要怎么结束话题、撂话走人,他都擅长。 可就是不接腔。只是安静地等待,在安静中任时间被漫长拉伸,那种等待含着微妙的压制性恶意,狼亮了獠牙,阴沉地抓住这一秒—— 崔钰无话可说的一秒。 当然,她其实是有话可以讲的:“对不起”。牙齿碰嘴唇,含糊一点混过去。“我们要向前看”,絮絮叨叨,讲点服软的废话。 可以吗?当然,崔钰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是眼睛碰上,态度又改变了。 她缄默,更像一种无声的抵抗与回答。 ——没什么好道歉,因为不觉得有错,对方爱怎么想都可以。 没人比梁弋周更熟悉,崔钰惯会用这一招:平时生存、撒谎、往上爬,坚持老鼠洞也通罗马,又在一些奇怪的时间地点,忽然宁死不屈起来,任人把其爪子拔掉也不改心意的死倔。 用在他身上,他真想笑。 好,这样最好,让他也不会继续干些蠢事。 崔钰的耐心显然比他久。 最终,梁弋周甩开她的手,轻声问道:“没话要说,是吗?” 崔钰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没管。只觉得梁弋周变成了两个,身子微晃,额际出了细密一层汗,干脆往后退了两步,靠在灰墙上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睛,像含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明亮与慵懒交织的好奇。 “梁弋周,你今年……三十了吧。” 几乎是一瞬,他被拉回只有两个人的厮磨时分,那时屋外夜沉,他也是看着这双眼,忍不住虚虚盖住,低声说别看了,说着别看了,音色柔和,行动却更莽撞,把那一晚用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是打算悄悄把账户清空,去买戒指。 过去与现实交织,更显此刻的幽默。 梁弋周语气微讽。 “怎么,贵人多忘事?这点细节就不劳烦您记了。” 崔钰叹了口气,把一直在响的手机摁掉第二次。 偏偏是佟郦老公。 但凡换个人她都飞速接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开,对你来说也许是好事。” 梁弋周了然点头,一幅受教了的微笑:“是么?这么说,我该感谢你。” 敛去笑意。 他说,“我没见过比你更无赖的人。” 顿了顿,崔钰讲:“我知道。” 说着,她抬眸望过去,一派令人陌生的温良平和:“你现在过得不错。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无赖身上。” 两个小时后。 在两百三十平 art deco 风格大平层内鸠占鹊巢的徐渊耳尖,听见了开门声,在躲起来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装死、和继续在客厅玩王国之泪之间纠结了五秒。 最后决定头铁选后者。 那位祖宗五感通达,迟早被他揪出来的,还不如大大方方赖这儿。 最近徐渊家在装修,他不喜欢住酒店。梁弋周这儿装修品味一流,刚好离公司又近,徐渊加班完经常过来休息。 “回来了?听说你老人家负伤了,那吃夜宵吧,今天点的多,还好味道可以,抚慰了我今天搞那个破混改搞到受伤的——” 徐渊走过去,洋洋得意的手势伸到一半,僵住了,从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玄关处的人神色平淡。 他换鞋,摘掉手表,跟徐渊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怎么了?” 怎么跟受了内伤似得? 徐渊忙跟过去,察言观色中:“你……在医院做什么大检查了?” 梁弋周只扔下四个字。 “别跟着我。” 不太对。 徐渊跟他认识这么些年,还没怎么见过梁弋周这种脸色。 哪怕是最难的时候,t.r 被业内两家龙头公司告上法庭,那次成败几乎事关生死,梁弋周也只是偶尔去阳台上喝两杯酒,到点了准时睡觉,作息十分健康。 在徐渊认识的所有人里,梁弋周是最相信自己的那个。那种稳固的自信,一开始显得莫可名状,后来渐渐显出灼人锋芒。 疲惫、黯淡,这类词从不在他的字典里。 “你要不要请个——” 徐渊跟到主卧,紧闭的门差点拍脸上。 他正犹豫着走不走,没有几分钟,人却又出来了。 手里正在拆一个实木相框。 徐渊眼熟这玩意,从十五平米出租屋开始,它就一直跟着梁弋周。 不过照片内容,徐渊从来没见过。 倒不是道德高尚一眼没看,是因为放反了。 白色的背面对外,只有黑色墨水洇开的数字痕迹。 9.29。 梁弋周走向露台,边走边取出照片,路过玻璃茶几时,俯身随手捞起了个镀银打火机,很老的一款 zippo。 徐渊隐约能猜到他意图,赶忙小心开口:“……你要想好啊。” 怕梁弋周一时脑热未来埋怨自己,徐渊一路跟到露台边。 这里夜景漂亮,远处林立高楼金光闪闪,近处亦有居民楼构成人间烟火色,浦江在更远处悠悠而过。 这座城市的魔力在于新旧交织,诡谲的美感,残酷而奇特地予以人无限希望。 一道轻微的咔哒声,火苗随之窜起。 “你——” 徐渊话已经说晚了。 梁弋周压根没有半分犹疑,照片一角燃起亮裂的火光,一寸寸地吞噬掉画面中央的两人。 徐渊低头,头一次看见这张照片的全貌。 是一片连着天的西北大地,焚烧的红色染着金边,仿佛燎原的火从大片荒原上降落,记录的人是梁弋周,明显是他更年轻恣意的少年时代,不羁懒散,唇角微微弯起,眼里的笑意满得几乎溢出来,在他旁边的女生比着耶,笑得八颗牙齿都晒风,她的黑发扬起,发丝卷过了少年修长的脖颈。 他们在微笑中燃烧。 徐渊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叹了口气。 “随便吧……你清醒了别后悔就行。我先走了。” 梁弋周仿若未闻,快烧到底时,扔到了阳台花盆里,转身进了明亮的里屋,将黑夜抛在身后。 ** 崔钰低血糖的厉害,但身体底子好,回去休息后又满血复活。 好消息也接踵而至:陆律师松了口。不过说只有两天后的中午有空,那天她会跟朋友在国金附近的餐厅吃饭,她不怕麻烦的话,可以过去聊聊。 她改了回陇城的时间,把资料又详细整理了一遍,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特地选了几分钟衣服。 面料柔软的深蓝色牛仔衬衫、同色系九分裤,剪裁立体的休闲黑色西装,一条小巧的金色锁骨链,崔钰的四肢很长,脚踝跟腱尤其长,这一身衬得她身形利落修长。 陆律全名陆蕴,是恒亦事务所有名的资深律师,在家暴这类案件上经验颇丰,曾经做过一个金城很有名的案子,但这几年陆蕴已经转了方向,要改变其心意可不简单。 她提前五分钟到了餐厅,按照桌号过去,远远地就看见陆蕴了。 虽然没见过,但对方很好认。极有高知气质的职业女性,陆蕴没穿职业装,一件墨绿的缎面衬衫,棕色卷发扎成低马尾,比照片显得更优雅。 陆蕴对面坐了个男人,深灰西装面料高档,勾勒出惊艳骨架,两条长腿交叠,金钱味精英味都够足。能占用宝贵的午餐时间,想必不是普通朋友。 搁平时,崔钰不愿打扰人家的好事,但到手的机会她不会放过。 她走到陆蕴的 c24 桌。 “您好,陆律,我是崔钰——” 崔钰的尾音卡在视线下滑的一瞬。 …… 这是什么狗屎缘分。 对方也怔愣了很短的一瞬,微微蹙眉,不过很快,便冷淡地收回目光。 “好。我清楚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梁弋周冲陆蕴道,说罢,起身与崔钰擦肩而过,由于桌间距一般,为了不碰到崔钰一分一毫,他特意侧过了身子。 但崔钰刚好在两张桌子之间,还是有些困难。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梁弋周说。 第11章 . 梁弋周最近出差刚回来,今天陆蕴约他两次才约到人。 人来的也风尘仆仆。 说是刚开完会,被投后追踪的数据折磨到现在。 “梁总,最近春风得意,很忙啊?” 陆蕴认识他几年,俩人很熟,熟到陆蕴能把弟弟塞到他手下渡劫,便打趣道。 梁弋舟难得穿了西装,没打领带,抬手松了松领口,嗤笑:“得了吧,给人转着圈当孙子。” “你这眼光还当孙子?” 陆蕴无奈笑道:“行,你也知道我为了什么来的,小昊最近怎么样?” 同为陆家人,陆蕴走的路要比陆以昊低调得多,也稳扎稳打得多。反正家里不缺钱,心力智力都能用在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领域——事实上,从小到大,陆蕴身边的人大都是这么个路数。 父母们不吝啬投资后代的教育,大家基本在一个圈子,家教、爱好、商赛、雅思、假期闲了飞澳洲租小木屋滑雪,或者走竞赛高考的路子,大差不差。 成功也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大家选金融、法律、建筑,诸如此类,最后集合成体面高级的人生简历。 而梁弋周是个例外, 这人很聪明,对数字敏感,在这行这并不稀奇。有耐心,善于等待,又有一股莫名疯劲。一开始投的项目没出成果,财务状况几乎撑不住,lp 都要认栽了,梁弋周还是敢把自己当时的身家砸上去 all in。 性格与做事风格达到高度统一,野性难驯。 当时梁弋周的个人画像,完全就是个任性的疯子,在陆蕴看来就是有背景的托底玩法。 陆蕴对这种人印象并不好。直到一次意外,她做公益案件,梁弋周去做背调,他们因为工作在青海撞上了,进山去了同个村子。 出乎意料地,梁弋周对那儿的地形非常熟悉,走山路如平地。 按捺不住好奇,陆蕴还是问了。 ——我老家也这样。 那时梁弋周随意道。 看到陆蕴的表情,他想到什么,轻笑着耸肩: ——我走过一个人的家,比这难走多了。 那一趟,打碎了陆蕴很多认知。 同时也多了疑惑。 这种背景出来的,怎么会养出这种松弛又桀骜的性格? 不过后来相处多了,熟悉起来,陆蕴才渐渐明白了这种奇特的人——按他自己的话说,吃天赋,没办法。 在做朋友、做投资理财引路人上,梁弋周都算优秀的。 除了陆蕴给他介绍过两次相亲,以惨烈的失败告终以外,其他时候都挺好的。 ……不过,现在一报还一报,轮到陆蕴忐忑了。 “要听实话吗?” 梁弋周问。 陆蕴:“你讲。我请你吃饭又不是来听你夸他的。” 梁弋周:“以后他愿意躺平就躺吧,只要不仰卧起坐创业,对谁都好。” 陆蕴无奈失笑 :“就这么差吗?” “他很幸运,没有人会永远成功的,能享受自己的人生,也是一种幸福。” 梁弋周收起玩味,认真跟陆蕴讲。 又顺道喝了口果汁,被羽衣甘蓝味噎得一挺,低头看了眼绿油油的饮料:…… 他一抬眼,对面陆蕴还穿了件墨绿的衬衫。 梁弋周毫不掩饰嫌弃,推远玻璃杯:“你这什么品味?” “行了你,自己再点啊,我等会儿还有人要见呢……对了,后天那个新出的话剧,你记得时间啊,好容易一起聚一下,你别给我提前溜了,再给人家难堪,她爸可是我很重要的客户。” 梁弋周懒洋洋地笑笑:“你不把我推销出去难受是吧?陆律,你的钱真不好赚,附加要求太多。” 陆蕴也不客气。 “又没让你卖身,也没跟利总一样开条件,抓你去做谁家女婿,你知足吧。” “行,走了。” 梁弋周话音刚落,听见耳边传来道清亮的声音。 “您好,陆律,我是崔钰——” 陆蕴余光瞥见,男人神色飞速变了一瞬。 两个人最后僵持了几秒,以崔钰给人让路告终。 “梁弋周后天记得啊,我提前订的票,别又放鸽子。” 看他要走,陆蕴又提醒一遍。 梁弋周:“知道了。”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 梁弋周走了后,崔钰神色如常地坐下,看向陆蕴,眼眸笑得微弯,如沐春风的和煦:“您好。” 叮。 手机一震,陆蕴扫了眼信息内容,快速回完,抱臂靠到椅子上,笑了笑:“你知道我现在不做家事方向了,为什么坚持找我?” “您现在做金融和债权方向。” 崔钰把资料从桌上推过去,真诚温和:“我想委托您的也是这件事。” 陆蕴拆开文件袋,很快地翻过材料,将关键词尽收眼底。不得不说,这份文件整理的条例清晰,证据虽还不够全面,但是几个关键逻辑节点都一目了然。 集资诈骗,非法放贷……这家小型民企的法定代表人也很眼熟。 她很快明白崔钰的目的,在这个案子中,最严重的一次家暴行为发生后,男方很聪明地没留下任何把柄,甚至还有人证不在场证明,如果真起诉离婚,如果没法把男方告倒,拿抚养权对女方这种家庭主妇来说就有了风险。 这次新思路很简单:干脆把对方的事业先搅成一锅粥,趁热扬了。 陆蕴合上资料,压低声量。 “崔小姐,地头蛇的案子可不好做。” 再坦诚一点说,这种回报不上不下、需要大量跑动、深入当地调查的案子,对陆蕴来讲毫无加成。 “我知道您的顾虑,我看过您做的案例,有一次庭审我有幸旁听过。我信任您,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可以。” 崔钰顿了顿,平静道:“所以,我能给的只有钱。价格随您开,我绝不还口。” 陆蕴挑眉:“可别说大话,非公益案我收费可不低。” 崔钰:“您目前的时薪翻五倍都可以,路费加倍,出差开始也按三倍算。” 她摸了摸小臂,忽然蹙眉,把衣袖卷了点上去,隔着长袖缓缓按揉,缓了口气才半开玩笑道。 “我说真的,我不缺钱,平时攒的钱也没地方用。” 陆蕴微怔,视线从她手臂处隐约的绷带滑过,目露不忍。 猜也能猜到,八成是被当事人佟郦丈夫连累的。 “你跟当事人,关系很好吗?要为了她做到这种程度。” 带着雾气的阳光从窗格洒下,照在餐厅内部的绿萝上,反射着灵动光芒,也照在崔钰面上。 “我看过一部剧,里面有句话我记了很久。” 崔钰望着陆蕴,轻声道:“他说,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我的团长我的团》兰晓龙。这很重要。” 陆蕴的工作要见形形色色的人,她看过很多人的眼睛。 人们的眼里,会有许多从心头喷薄涌出的情感。焦躁、疑惧、悲戚、愤怒、坚定……很多很多。 但她很少见到崔钰这样的。 一双无法回避的,透明到硬净的眼睛,不索求什么,平静有力地展露属于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不可撼动的内核。 “行,我知道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陆蕴晃了晃手机:“你跟梁总什么关系?你们——” 她试探性地挑眉:“有过节?” 屏幕上,是十分钟前梁弋周发的消息,只有一句简单的问话。 【你要接她的案子???】 话里的不满都在那三个饱含感情的问号中了。 陆蕴回了句。 【怎么?】 梁弋周:【有仇。】 崔钰看清了,难得一愣。无奈地勾唇,摸了下后脑勺。 “他说的对,按他的来。” 陆蕴意味深长地收回手:“这样啊。梁总毕竟掌控着我的资金,那我得好好考虑了。再给我一周。希望你理解。” “好。” 崔钰不假思索:“那我先回去——” “你多等我几天吧,如果我接的话,会跟你一起去陇城。” 陆蕴说话做事都干脆利落,不容拒绝,目前她也确实有这个权利。 崔钰犹豫几秒,还是答应了下来:“好。” “就算到时候回去,也要注意自己人身安全,” 两个人一同走出餐厅,陆蕴瞟了眼她手臂绷带:“行事莽撞,得罪亡命徒可不是聪明做法。” 崔钰有些讶异,看了眼伤处:“我不是……算了,没什么。” 她摇头笑了笑:“谢谢陆律关心。您怎么回去?开车了吗?需要我送吗?” 律所也就一公里,陆蕴刚想说自己锻炼走回去,转念一想:“你有车?” 崔钰点点头,眼珠乌黑明亮,笑意温暖:“之前赚钱了买的。” “那走吧。” 陆蕴说。 “等一下我哦。” 崔钰说着,飞快钻进了对面一家奶茶店,没一会儿端着两杯出来,把其中一杯果茶塞陆蕴手里:“免费的,不喝白不喝,没额外加糖。” “这家……要二三十一杯吧?” 陆蕴一幅‘你别骗我无知’的表情。 “抢的券啊,还有群里做任务,” 崔钰掰指头算了算:“折算下来我的花了几块,您这杯送的。” 最后想起什么,崔钰低头看了眼表:“……您介意走快几步吗?” 要死,还有五分钟就要收第二个小时的费用了。 最后赶上了。出关卡的瞬间,副驾驶的陆蕴明显看到她松了口气,额际还挂着汗。 “你喜欢越野?这车可不便宜。刚刚还豪言壮语的要付我几倍薪水,怎么,舍不得这二十了?不会开空头支票吧?” 陆蕴也跟她开了个玩笑。 这是辆纯黑的牧马人,她很少坐这类硬派越野车,座椅舒适度不太高,但还是很惊讶崔钰会开这个类型的车。 看来如她所说,手里不缺现金流。 “二十呢,他们干脆去抢好了,去吃饭我都自备纸巾。” 崔钰讲得慢慢吞吞的,开车技术却非常好,熟练的汇入车流变道,一只手受伤了,另一只手在转盘上潇洒打圈,转了个大 u 型路口,同时开了蓝牙打电话,给等她的原馨同学再次滑跪道歉,道了半天还没把小孩儿哄好,人都要蔫了。 陆蕴失笑,今天午饭吃的值,这客户还真挺有趣的,但想了想,还是道:“你跟梁总有什么误会的话,还是解开比较好,我——” 孰轻孰重,陆蕴还是分得清的。 她不会为了个紧急性重要性都不高的案子得罪好友。 “好。” 崔钰盯着前方的路:“我会处理好的。” 她踩下油门。 ** 两天后,梁弋周从公事中抽身,踩点到的。 在话剧中心门口看到穿红色波点裙的徐南薇,正红更衬得她肤色白皙,换了浅茶色的发卷,很是娇俏明丽。 徐渊率先走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哈喽,本家,到这么早?陆蕴还没来?” 徐南薇笑着,眼神却下意识飘向梁弋周:“嗯,陆律估计要晚几分钟。没事,还有四十分钟才开场呢,我们先去买点喝的。” ——别给我提前溜了,再给人家难堪,她爸可是我很重要的客户。 想起陆蕴的话,梁弋周眉头微挑,慢悠悠走过来,冲人笑眯眯地弯弯黑眸,姿态优雅绅士:“我去吧,要喝什么跟我说。” 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了道流里流气的声音。 “来挑吧,几位客人,咱这儿应有尽有。” 三个人回头,看向声源处。 见到个穿着棒球服的男人,一张硬朗的菱形脸,鼻子下巴线条笔直,内双三角眼显得凶丧,但又意外的和谐。看着看着,又有点像一只化了人形的哈士奇。 哈士奇手里拎着足足六杯现买的饮料。 徐南薇不认识,默默地退到梁弋周身后。 徐渊则瞪圆眼睛:这不是那谁……! 梁弋周面无表情地看着。 “来,给大家介绍一下,韩之璟。” 陆蕴不知何时出现,手虚搭在韩之璟肩上,微笑地看向众人:“我的前客户,未来也许是你们的潜在大客户。” “你们好,这位美女你好——啊!!” 韩之璟扬起一个自认非常帅气实际也确实是挺帅的微笑,冲徐南薇伸手,还没来得及说小话,腹部就实实在在挨了一拳,当场惨叫。 “梁弋周我杀了你,你就这么对刚刚休假的祖国利剑——” 韩之璟捂着腹部痛苦哀嚎。 “神经。” 梁弋周冷哼:“回来提前说一声会死?” 韩之璟,某西部军区现役飞行员。三十一岁,陇城橡胶厂大户之子,母亲韩女士从陇城打拼出来,踹了男人以后,一路把接近倒闭的厂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给青春期的韩之璟提供了良好的上蹿下跳空间。 今年跟梁弋周认识十六年整了。 “行了,也快开始了,走吧。这个不能带,得寄存。” 徐渊笑着催促大家,又指了指饮料。 韩之璟豪爽挥手:“没事,出来再买。我现在要钱没用,来个人帮我花完最好。” “那现在滚去取成现金撒黄埔江里。” 梁弋周语气凉凉地给他建议,头也不回地率先进了场。 韩之璟一脚想踹梁弋周背上,没踹上,一个趔趄,愤愤道:“……我靠!这祖宗又发什么邪火!” “谁知道呢。” 徐渊耸肩:“最近就这样。” “确实有点奇怪。” 陆蕴若有所思。 “没事,我们公主脾气一直这样,很稳定的烂。” 韩之璟对此表示理解。 徐渊搓了搓寒毛直立的手臂:“……谁起的外号,你最好别让梁弋周听见。” 状况外的徐南薇目瞪口呆。 只是多了一个人,怎么变得那么……鸡飞狗跳。 - 话剧是英国引进的喜剧,本土改编的很不错,讲了个荒诞剧团的故事,全场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韩之璟的座在梁弋周上面一位,他的注意力并没太放在舞台上,倒是频频注意前头人的动静。 梁弋周看得比他认真多了。 许多地方他都被逗的胸腔震动,在剧目高潮时仰头大笑,用左手盖着眼睛, 韩之璟轻踹了下他椅子,低声吐槽:“不想看我的脸是吧!你家今晚完了,归我了!” 梁弋周没理他。 结束时全场亮灯,梁弋周站起来,眼角有很淡的红痕,徐渊跟韩之璟海拔都不低,两个人看很清。 “你喜欢喜剧啊?” 徐渊咋舌,属实意外。 徐南薇扯了扯梁弋周袖子:“我也喜欢!我还知道一个很好看的剧目,不过要下个月才轮到我喜欢的卡司,你感兴趣我可以帮 n……大家一起订票。” “不用带我哈。” 韩之璟赶忙举起双手,瞥了梁弋周一眼:“反正再多看两场,就能接受喜欢的新剧目了,对吧?” “走吧,去吃夜宵,我订好店了。” 陆蕴忙着回复信息,没注意到他们动静,落到了最后,跟梁弋周一道。 走下长而薄的阶梯,往前走就到露天广场。 陆蕴见其他三人在前面聊天,才低声问梁弋周:“你最近接到什么电话了吗?” 梁弋周眉心微拧:“什么?” “那天新客户啊,人家没找你?哎我说白点,你们到底是什么类型的过节?我要判断接了影不影响我的投资收益啊。” 陆蕴直接道。 梁弋周好一会儿没回答,最后神色淡淡道。 “拉黑了。” “?” 陆蕴:“……关系这么差?” 梁弋周这次答得飞快,简直算掷地有声。 “非常。” “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关我到底要不要插手。” 陆蕴拉住他,强行停下,语气严肃了不少。 露天广场的喷泉一股股地涌出清澈的水流。 “你现在做的不是金融相关的吗?怎么,需要你出差去陇城?她要告谁?” 梁弋周唇边扯出淡讽刺人的笑:“还有她摆不平的人?” 刚刚的剧看得他像心头烧了一场大火,火中有人在演另一幕舞台剧。 昏暗逼仄的平出租屋,暴雨时墙下会漏水,两人手忙脚乱地拿毛巾堵着,最后彻底放弃,坐在一地狼藉的地面上,对视大笑。 下楼买回打折梨子和芒果,年轻男人去洗,把不新鲜的挑出来快速解决,其它好的部分切块,端出去的时候,看到她刚好湿漉漉的进家了,脸上有热腾腾的狂喜:哎!这雨下得好,我捡了个万向轮椅子嘿嘿! 她穿着宽松的黑色背心,啃苹果啃的脸颊肉鼓鼓,屈起腿坐在战利品上,轮子滑行,溅起水迹,盯着一沓广告中的一页发呆转圈,新引进的话剧,价格……她突然张大嘴巴,站在椅子上,纵使平衡性极佳,也免不了摇摇晃晃: ——大爷的,一个半小时三百七!换我去演得了! ——小心点,等会儿摔了。 他从膝盖处把她抱下来,像小心翼翼地呵护一件易碎珍品。 尽管并不易碎,但的确十分珍贵。 她抬手,指腹滑过男人眉眼,喃喃道: ——攒钱好慢,不然把你卖了。 ——行。 ——不行,最贵的在这了,得留到最后在卖。谁以后还能没钱看个话剧?请到家里演! 她嬉皮笑脸地勾住他脖子,两条腿圈住男人劲瘦有力的腰,振臂一呼。 倒霉的时候真那么倒霉吗? 梁弋周伸手,被喷泉的水花挠着手心。 一夜又一夜,希望被攥在手心,满地雨水与碎了一角的镜子都能照到对方大笑脸庞的日子,算不上倒霉吧。 亮得像一角幻觉。 新世界新天地如期到了。 以把他血肉剥开的方式。 “是,她找我的事可不简单。” 陆蕴不知道梁弋周在想什么,随口道:“接了的话,估计家暴也要一起做的。” 水花在他手心一震。 梁弋周缓缓收回手,抬眼,眼瞳漆黑,声音很轻。 “……什么?” - “什么?!” 与此同时,韩之璟在前面大喊一声,头痛得要昏过去了:“照片烧掉了?” 徐渊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吓得张了张嘴:“对……啊?很严重吗?估计想断干净一点吧。” 韩之璟苦笑:“真断就好了,说明我上香成功。” 徐渊:“可我看着呢,烧得很干净。” 韩之璟:“可他烧二十多次了。” 徐渊:…………? 韩之璟:“备份了四个地方。我硬盘里都有。” 韩姓受害者目光飘忽。 第12章 . 在等待中,可以什么都不想。 崔钰难得轻松地过了几天,手臂也逐渐恢复。她住在能俯瞰苏州河的酒店公寓,抓回家挨训的周茉收到照片,对此等自由生活表示了流哈喇子的向往; 她早上睡到十点半,出门暴走,路过冰激凌店开始排队,正好接到前员工的电话,对方问她最近在哪,不顾她的反对,仔细汇报了最近海外走秀工作日常,最后语调悦耳明朗地说回来会第一时间见她,崔钰习惯了这人自说自话,但还是恳切道:“我不是你妈,你只是在我这实习了几个月,不用什么都跟我说。” “哪里话,一日老板,终身老板啊姐姐。” 崔钰听到这话,轻哼着笑了声,手里端着刚买的 lato 三拼:“贫吧你,等下在 t 台上呲牙花,下个秀掉了你就开心了——” 她转身,被面前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的脸后皱了皱眉,冲电话道:“行了,我有事,改天说。” 严骏,卓力那位被开的 ceo。 顶着青黑的眼圈,身上的衬衫比上次平整了不少,不过难掩颓态。 自上次意外后,除了在警局做笔录,崔钰就没再见过他。 “崔小姐,我们可以……聊聊吗。” 严骏小心翼翼地开口,眼神闪烁。 “我们没什么可聊的吧?” 崔钰把手机收回兜里,舀了口快化的冰激凌,绕过他就要走。 “算我求您了。我想跟您道个歉,就吃顿便饭。” 严骏说。 崔钰用木勺搅了搅,把焙茶、柚子、抹茶三个味道搅在一起:“你找我也没有用,我没钱救你的公司。有这个时间你去求梁弋周,应该会快一点。” 严骏:“没有用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股诚实而绝望的沮丧。 崔钰靠着墙,上下扫了眼他,颇赞同地点了点头:“是。不过你也算很有勇气了,敢对他动粗。” “梁总是文明人,估计这辈子都没跟人动过手,我还打他,是我不对,我真做错了。他不会搭理我的,我只想给您好好道歉。” 严骏抓着头发,满脸懊丧。那天喝酒上头,他妹妹严熹断了药发病,差点寻死,他才没有控制住情绪。 “……” 崔钰被文明人三个字噎了一下。 梁弋周没还手应该只是想给真正的文明人留条活路。 她手机忽地震了下。 摸出来看一眼,是陆蕴的短信。 “算了,我中午没什么事。” 崔钰想了想,说。 “走吧。” 虽然是肉眼可见的讲点悲伤人生故事曲线救国的环节。 但要能打发时间搜集信息,也不算白费功夫了。 - 赖宿在梁弋周家的韩之璟发短信给徐渊。 【梁弋周人呢?不是说在当什么老板吗,怎么还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徐渊:【昨天在悦榕庄,今天不知道,出差去渝州了吧。】 韩之璟松了口气。 【好。】 忙点儿好啊,忙点儿不会跳老坑。 过了会儿又问徐渊。 【哎他家冷柜这甜品都是可以吃的吧?有一盒冻得梆硬还挺好吃的。】 【[图片]】 徐渊无意间瞥了眼:…… 好眼熟的盒子。陇城宾馆那晚某人声称应该连夜扔了并确实扔了的‘垃圾’。 - 去渝州是下午两点半的航班。 梁弋周早上退了房,从容地吃完早餐,从大堂走出去这会儿,手机响了几次,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 门童早已把车泊好。 他穿过旋转门,低头按掉第三次时,一双复古黑棕德训鞋闯入视线。 对方穿了条九分裤,露出细长纤劲的脚踝骨。 “早。” 对方笑眯眯地抬手,冲他打招呼。 又递上一个袋子,隐约传来面包香味。 “吃早餐了吗?” 崔钰问。 梁弋周收起手机,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事吗?” 他没有问,或者说懒得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在哪的。 崔钰就是有这种钻窟窿打洞的能力,只要她想。 崔钰不绕弯子:“陆律师说,要你这边同意了,她才会答应我。” “我没有拦过她什么,那是你们的事。” 梁弋周惜字如金,拨开她人,很快上了车。 “那早餐——” 崔钰话说完,黑色 s63 coupe 已经一骑绝尘地离开了。 “脾气真不行。” 崔钰捏住袋子底部,把牛角包推出来,咬了一口嚼嚼,又微蹙眉看了眼面包,不可置信。 “……” 糟糕的烤制技术。充满想象力的塌陷工程。 好难吃。 她摸出手机来看了眼付款记录,闭了闭眼睛。 29块。 ……29。 一个半小时后,损失了的崔女士再次支付了高达 1250 的升舱费。 崔钰扣上安全带,跟邻座友好地打了招呼。 还好不是新机型,2-2 的座位布局,刚好买到熟人旁边了。 梁弋周揉揉太阳穴,眼皮都懒得抬,脸色也彻底沉下来。 “你什么意思?” “带个新朋友去渝州玩儿,这不是碰巧嘛。” 崔钰扭过身子,还给他指了指经济舱的方向:“真的,在 42k,你要不去检查一下?” 好纯良的表情,好欠揍的神色。 梁弋周后槽牙都咬紧了,放轻声音:“你脸皮一直都这么厚的吗?” “我知道,” 崔钰垂着头,手指缠绕在一起。 “最好的前任是应该跟死了一样,但陆律那边——” “对。” 梁弋周冷冷地垂眸看她,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 “你最好能做到。我现在看见你都会折寿。” 崔钰手上动作一顿。 过了很久,飞机进入滑翔状态,噪音变大,她才低声道。 “对不起。” 她转头看向梁弋周,几乎称得上是用目光在描摹,描摹他一动不动,执着冷淡到带着一丝恨意的神色。 崔钰克制住了触碰他眉骨的冲动。 沉默了很久,飞机进入平流层后,窗外的云层轻盈地飘过。 她忽然轻快地微笑,再度开口:“对了,反正已经坐到这了,我再多带一句话吧。严总……严骏说,他很抱歉,只要你想打回去,他随时接受。” 梁弋周的视线从她手臂上滑过,眉头冷不丁一挑:“……噢,你提醒我了。差点忘记感谢你了,崔女士。” 他摸出手机。 “你需要多少?” “需要你给陆律师发条信息,说你不介意——” “不介意什么?” 梁弋周冷不丁解了安全带,凑近她,望向她,浓密的睫羽几乎划过崔钰脸颊,带来很轻微的痒意。 “不介意你一次两次地扔下我?不介意你能尽心帮别人解决家务事、却懒得在别的事上花时间?” “崔钰,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别再烦了行吗?” 那晚,陆蕴跟他说到家暴的时候,他很久没说话,最后只轻声说了一句:当事人是她朋友吧。 换来惊讶的反问:我以为你要追问案件细节呢,你怎么知道? 梁弋周没有多解释什么。那一秒,甚至从胸腔隐约浮上来很深的悲哀。 有的下意识,简直比本能还刻骨。 崔钰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不在乎世人看重的很多东西,更不用说面子——她绝不会让自己真吃亏。如果真到了暴力无法调节的地步,她半夜爬起来给对方一刀,死都不会允许自己沦落成输家。 她就是这样的人。 也因为了解,他更无法轻易原谅她。 “嗯。” 崔钰头紧紧抵着座位,眼眸微垂,落在梁弋周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暧昧到可怕。她下巴如果往前凑一公分,就会撞上。 砰—— 他好像还是那样。 生气的时候会气笑,唇角上翘,弯出凛而冷的弧度。 沉默了好几秒,崔钰才抬眸,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声乖巧道。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遍吗?” 在叭叭什么。 她都没听清。 美色误人是个急需解决的社会性需求。 梁弋周:…… 说个屁说。 真想把她捆起来一起从飞机上跳下去。 第13章 . 吴一恺创业五年,四轮融资,遇到过的大小风浪无数,今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完了,现金流崩掉不说,眼见着订单快飞了,客户跑了,交付都要出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债权人把他一告,资产和手里股份都被冻了。 真的完球。 至少在机场见到梁弋周前,他是这么想的。 盛颐的这位是天使轮投资人,嘴毒人猛,吴一恺好几次跟他打交道,完事儿都要在水疗馆待七天修复心神。 但不得不承认,跟他 打交道很省事。 梁弋周是个没什么灰色地带的人。换句话说,装逼需求接近于 0,不好为人师,不会因为没能在渝州找到高端场所谈话而挂脸,不会挑剔接自己的车是不是豪华商务,不会明里暗里说些废话。 这人高度依赖自己的大脑。 吴一恺公司做钛合金金属材料的,生产线在郊区,当时天使轮前,梁弋周过来待了三天就做了决定,给他扔上了投决,在生死存亡之际捞了他一把。后来公司的估值也一路水涨船高,巅峰期在亿左右。 可失败也如同雪崩一样砸下来,滚多米诺骨牌,滚得无法停下。 在接机口看见梁弋周时,吴一恺有种抓住最后稻草的悲怆,眼圈都红了。 人头攒动处,男人穿深灰衬衫、黑色西裤,款式简洁,衬得身形颀长,大马金刀地就走了过来。 路过吴一恺时脚步都没停。 “吴总,你这眼泪留着渝州缺水用吧。” 梁弋周语气好不散漫。 等上了车,解套方案已经扔到了吴一恺面前。 “长话短说,我手里的百分之六股份,零元对价转你。解冻以后先把公司推上轨道,金城的客户优先,对下一轮融资有好处。” 车窗外,正经过渝州的一座大桥。 夜色从梁弋周身后飞速闪过,盏盏路灯划过,照得人半明半昧,他深然的眉骨藏在阴影里,锋利淡然。 这个方案不是唯一的,但是最快的,也是最冒险的。 吴一恺想到过,可又没太敢想。 这是用实在的利益在赌,赌公司还能起来,如果砸手里,全盘皆输。 梁弋周:“没什么问题就这样。” 说着,又深深蹙眉:“要我提醒你吗?你的表情太恶心了,转过去吧。” “梁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真的……” 吴一恺捉过他的手,握紧:“我发誓我会——” 梁弋周把手强抽出来:“别,发誓这种事我不信。” 他挑唇,说不出的桀骜散漫。 “我不是做慈善的,用实际点的东西回报我。” “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吴一恺神色严肃。 “我们吴家都可以是你的!” “……大可不必。” 梁弋周揉了揉眼窝。 “我在渝州这几天,还有点别的事,你是本地的,帮我个忙,顺便帮我找个住处,清静一点,尤其注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钱夹里抽出张证件照。 “别让这个人靠近我十米之内。” 证件照上,女生齐耳短发,异常灿烂的笑容,露了标准的八颗牙,眉毛高高抬起,有点滑稽,可那股明朗甜美又冲出薄薄照片,勾着一丝赏心悦目。 “这……” 吴一恺也不是傻的,这照片来源……看起来不像他能掺和的样子。 于是有些犹豫。 “拦下就行了。” 梁弋周靠在车座椅背上,闭目养神,话里话外有散不开的疲惫:“假如出现的话。” 吴一恺干笑了两声。 他都没好意思说,就算您老脸长得不错,都这年代了,又不是学生时期,谁会丢下自己的生活追这么紧呢。 ……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这女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不仅出现在周围,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偏偏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大大方方跟他们打招呼:“哈喽,吴总,好巧。” 巧……吗? 吴一恺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吃火锅能遇见,在酒店顶楼看风景能遇见,去了江边还能遇见。 “崔小姐,你……是不是找梁总有事啊?要不然我……代为转达?” 吴一恺试探着问。 “那麻烦您转告梁总了,人的情绪跟心理是挂钩的,为了健康,也要想开一点,别把什么垃圾都往心里装,该过去的就放它过去,美好的未来在等着呢。” 崔钰抬手轻捏了捏严熹脸颊,迎着江风和晚霞,神态温柔:“你说呢?对不对?” 这是严骏一手带大的亲妹妹,今年十六,重度抑郁休学一年半。这俩人也算相依为命。严骏再怎么犯浑,那天请她吃饭,严熹也在场,这孩子努力给她布菜、小心翼翼为兄长谋求一线生机的样子,让崔钰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帮你哥有点难。你呢?有什么心愿吗? 崔钰当时问。 严熹说没来过渝州,想来转转。 这不巧了。 于是就来了。 吴一恺则深吸一口气,扭头冲左边的男人道:“梁总,人的情绪跟心理是挂钩的,为了健康,您也要想开一点,别把什么——” 梁弋周:“闭嘴。” 吴一恺:“好的。” 没办法,梁弋周直接把对方当空气,熟视无睹。 他的眼里透着股沧桑,但这股沧桑在收到转账时又消弭了。 八千! “梁总大气。” 吴一恺哭笑不得,压低声音问梁弋周:“不过,你们确定不好好聊聊吗。” “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吗?” 梁弋周忽然开口。 吴一恺的妈妈是天津的,捧哏基因优良。 “哦?这是为什么呢?” “有水的地方很好,它能埋掉很多秘密。” 梁弋周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我五行天生缺水。不该忘的不会忘,最痛恨重蹈覆辙的蠢事。” 这些年,记忆的确像潮水,一遍遍地涌上岸边,在不深不浅的地方淹没他。 当然也可以不想她。 但是只要回头看,那些连绵险峻的山,穿镇悠悠的河,无数路过的人,哪处没有烙印?要他把所有的记忆都搅散推翻吗?崔钰,几乎变成某种咒语,潮湿拖延地在他的记忆版图中留下撒野痕迹。 像蛛网的中心一样,无限蔓延,牵一发而动全身,缠绕着使人窒息。 梁弋周真是看到路上的流浪狗都觉得刺眼。 一度,能让他好受点的,只有这种痛苦也许是共同的信念。 崔钰也会觉得不好受吗?也会整夜整夜睡不着需要靠药过吗? 会的。会的。 因为她是始作俑者,该的! 恶狠狠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能让人好过一点但实际上精神状态更操蛋了。 再次正式见面,所有的幻想灰飞烟灭。 对方乐滋滋的,活得还挺不错。 那天,在食品节摊位散掉前,他返回去,躲在暗处看到崔钰哄孩子,非常熟练的抱着,仗着臂力强,跟女孩儿玩儿荡秋千的游戏,嘴里逗着:“狗狗,狗狗你咋这么让人心疼呢。” 他们老家把小孩儿、宝贝叫狗狗,心疼是可爱的意思。 梁弋周走了很长的夜路,深色的山仿佛变成吃人凶兽,夜色倾塌,心被埋在岩浆中。 狗狗。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崔钰手机里 1 号紧急联系人的备注。 她的狗狗换人了。 一换就是一辈子。 应该要恨一下的,可那天只有一种感情,就是麻木。 可毕竟过了这么久,现在再怎么样,也缓过劲来了。 梁弋周不想报复她。 报复前任这种事很 low,他只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他知道崔钰想要什么——她想要听到一句虚伪的没关系。 然后就可以揭篇而过了。 做梦。做梦。做梦。 做她的春秋大梦吧! 哪怕只有一点点愧疚,他要她把这点愧带到坟墓里。 江边的晚霞血红,大片大片地染遍天际线,夕阳的光奢侈地洒在江面。 渝州本来就是出名的旅游城市,此时许多人都拿起手机兴奋地记录。 个体的痛苦渺小如尘,他们盯着对方,却都不是实在的看着那双眼睛。 隔了太多年,记忆的荒原早叫火焰烧成了一片废墟。 崔钰的胸口急剧起伏,最终平静下来,她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开口,语气认真至极:“梁弋周,我知道你不想听,但确实是我的错。对不起。” ——梁弋周,我告诉你,作恶的人会有报应的,天不算自有人算。我会算的。 这是她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梁弋周手臂搭在栏杆上,显然想起来了,面上闪过一丝阴郁。 她举起手,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轻拍了拍梁弋周的手背—— 却被男人眼疾手快抽手躲开了。 ……看来,想躲还是躲得过的。 脑内闪过一些画面,崔钰唇边的苦笑一闪而过。 梁弋周忽然轻声开口,黑眸凝视着她。 “你时刻都在庆幸吧,离开我以后,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今天渝州很热,江风吹不来清凉,但毕竟是夏风。隐隐约约地,吹来尘埃落定的预兆,迷雾散尽,此后各走各路的未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话不用挑太明,都能辨清这个事实。 崔钰沉默了很久,才说:“是我命格太差,无福消受。梁弋周……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句尾结束在一声很轻的喟叹。 下意识想伸手,用掌心丈量一下他的下颌,比从前清晰锋利了许多,属于成年男人的线条。 但梁弋周退后了,神色清淡,楚河汉界般地分出山水迢迢的距离。 他没有说话,这已是答案。 崔钰耸了耸肩,轻松笑了笑。 “再见。” 多么骄傲的人,会有多少不甘心,谁能比她更清楚呢? 目前来说没有。 她带着严熹离开了,在梁弋周的渝州之行中,再没有出现过。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也比想象中快,是三天后。 这天,梁弋周跟长乐的校友吃了顿饭,被灌了不少酒,他是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的。 渝州是一座架在江上的城市,大桥很多。 顶着星夜,沿着上坡路走,中间他蹲下来抓住一只黄色小土狗,一看就是流浪犬,浑身毛发都打结了,瘦的皮包骨都出来了。 梁弋周喝了大半斤白的,一瓶洋的,半瓶红的,但还能准确的从兜里摸出随身带的玉米肠。 “喏。” “多吃点,长大了化成人回来报答你爹我,拉钩。” 梁弋周单腿蹲下,看着小土狗的脑袋,轻笑,很快笑就淡了。 曾经养过一只狗,捡回来的中华田园犬。 他,以及那狗的另一位官方监护人,懒得提名字; 他们俩都很宠它。 生活费还完债就剩三百了,还能拨拉出五十来当口粮。后来带小狗遛弯,被一醉驾的傻逼撞了,替她倒挡下一劫。后来送去医院做手术,钱不够,柔顺的小狗毛被血迹打湿,结成一绺一绺的。 医生安慰他们,说钱够了也不一定救回来,伤太重了,两个人抱着它走了六公里回了家,那天申城太阳毒辣,但它的身体很冷,她一直焦虑地把它往怀抱深处裹,他揽住她的肩,扣得很紧。 那段夏天从他眼前飞逝而过,极速变形,变成吴一恺乱飞的五官。 在他耳边吼着什么? 不远处的杂音也多了起来,现在的路人就喜欢看热闹,黑压压地在桥上挤了一团,噪音和喊声都愈发明显。 梁弋周不喜欢凑这种热闹,掉头就要走下坡路,被吴一恺拉住。 “听得见我说话吗?!” 吴一恺抓着他大吼。 梁弋周皱眉,一把甩开他肩膀:“有事说事,我没聋。” “前两天那姑娘,那俩,不管谁,你认识她们家属吗?!” 吴一恺指了指黑压压的人群方向,又一指桥下湍急的流水,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跳了!跳了!” 梁弋周听清了,但大脑还在后滞反应阶段,只问了关键信息。 “谁?” “两个!人家说那个小女孩儿先的,崔小姐没拦住,直接下去救了!” 天穹是苍蓝色,可暗的要命。 梁弋周抓着栏杆往下看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像坏了的 cd,他的大脑,剔除了数字和理智,只剩一堆吱呀作响的雪花。 好像,他总是在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离别。 没有一次过渡平缓,命运只用当头棒喝来通知他。 ——结束了。 完全,完全不给他任何一丝后悔的机会。 为什么?他做错什么了?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已经厌倦了。 滚吧。老子不玩了。 于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吴一恺眼疾手快,神色骤变,飞快把人拖下来,厉喝:“梁弋周——!” 第14章 . 就差一厘米。 不,或许更少。 崔钰瞳孔微缩,手在空中近乎茫然地捞了一把。 几乎,几乎,要碰到了,但是没有。 那道笔直的身影坠入水面时那样坚决,像颗小小的子弹,砰—— 携着无限的动能,最终化成了朵看不清的水花。 周围传来数道惊呼,还有不少夜晚骑行的人赶忙下来查看。 “怎么回事?” “有人跳下去了!” “是啊,我看着呢!” “咦,崔小姐——?” 吴一恺路过,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颗熟悉的圆圆脑袋。 她往下探头,身体几乎要出去一半,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 崔钰忽然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只留了里面的短袖,语调冷静地指中人群中某一位:“麻烦你报下警,叫个救护车,谢谢。” 说完,单手撑住栏杆,没有任何犹豫地翻身跳了下去。 不过三四秒,谁拦也来不及了,这一回,沸腾的惊呼声在人群中更加炸锅般散开。 “怎么回事!下去救了吗?” “哎!这江面这么高!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对啊,水上救援队应该就在附近吧?” “行了,快找找有没有救生圈!给她们扔下去!” 吴一恺亲眼看着人从他眼前跳下去,刺激已经不小了,愣了好一会儿,余光里突然撞进一个走路些微不稳的颀长身影。 要干什么?对,这是梁弋周认识的人,得通知一下。 吴一恺连忙冲过去。 …… 三分半钟后就后悔了。 不过这次吸取了教训,吴一恺出手及时,把疯子迅速拖拦了下来,吓得五官移位,直呼大名:“梁弋周——!你醉成这样打算下去送死啊?!水警都到了!” 醉汉下去确实只能送死。 但崔钰不会。 她从小水性好的离谱,经常在河里游泳,有丰富的呛水经验——以及良好的夜视能力。崔钰跳下来前,估了估离严熹近的方位,从水里冒出头后,迅速凭感觉和水流方向游过去,找到了人,崔钰从背后绕过去,用手臂紧紧卡住了严熹,将她尽量拖出水面,这样可以避免对方下意识的挣扎,别到时候再一起溺水沉底了。 在夜里的江水中漂流,很奇特的感受。 崔钰夹着人,往桥墩的方向稳定游去,直到严熹开始挣扎。 “别动!” 崔钰的语气严肃至极,说话间又被不可抗力拉的直往下坠,被迫灌了一大口水。 好在,她已经感觉到了水上救援的信号灯,刺目又充满安全感的亮光。 救援人员非常专业,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她们旁边,很快就被合力拽上了救援船。 “……别管我,我没事,” 崔钰对着救援人员摆摆手,指向昏迷的严熹,气都没喘匀:“她下水时间比我长,需要心肺复苏。” 等辗转到了最近的医院,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崔钰被推进去,尽管她再三说不需要,最后却也决定先做个全身检查。她浑身湿漉漉地,想掏手机,掏了个空,想起来之前是在衬衫兜里。很快,她又被手臂传来的疼痛刺得一个激灵,看向左臂,才发现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别动啊,估计脱臼了。” 推着她的医护提醒道:“别挪位置!” 崔钰:“好的。辛苦您了。” 脱臼很好处理,确定没有大碍后,骨科医生迅速给她安上了。 她被要求住院观察一天。崔钰问了严熹情况,得知没有生命危险,但呛水不少,目前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护士让她尽快通知小孩儿家属,崔钰刚开口借手机到一半,余光瞥到病房门口的修长身影。 “……不用了,谢谢啊。” 崔钰冲护士甜甜笑了笑。 看到一张比锅底还黑的俊脸,紧绷也不知怎么,莫名消散了点。 梁弋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气势裹挟着一股冷然的凌厉。 停在病床边,他不发一言地掀开崔钰身上的被子。 崔钰贴心的话语也已经飘了过来:“四肢还在,别失望哈。” ……妈呀,真勇士。都这时候了,还敢开玩笑。 跟在身后的吴一恺眼看着情势不对,招呼也不打了,冲她摆摆手,迅速退出了病房。 梁弋周长了一张适合恃靓行凶的脸。 但又是出了名的凶恶,出了名的难搞,其中,那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尤其吸睛,恩仇情意都能收拢其中,笑起来时欺骗性也极强。右眼下有颗痣很淡的痣,似有若无地替主人加强传达着感情。 比如此刻,就很清晰。 他在生气。 黑眸里烧着沉默翻涌的、滔天的深色火焰。 崔钰权当没看见,掌心朝上,眨巴了下眼睛:“借下手机,给严骏打个电话,让他来交医药费。” 梁弋周凝视着她,声音很轻。 “是不是疯了?” “这么不想活?” 崔钰:“没。” 她屈起一条腿,手臂搁上面,下巴压着手臂,懒洋洋地,病房的灯照在她面上,简直像只慵懒晒着日光的小狮子。 “我只是记得一句话:不喜欢看着有人在我面前死。不吉利啊,对吧?” “而且,我会游泳。那里离桥墩也不远——” “会死的。” 梁弋周平静地打断她,眼里血丝明显。 “你知道会死。” 从桥那个高度跳入水面,甚至跟砸在水泥地上没什么区别,角度控制不好,幸运一点就是骨折,情况坏点就是胸椎颈椎齐断,还不包括溺水。 崔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吐出一口气。 “是,有这样的风险。但做什么没风险呢?” 话锋一转,她甚至勾起了个自嘲的笑:“如果死了,就说明我小时候没错。” 做错事的人总会有报应的。 傻一点的人类就会相信这句话。 “崔、钰。”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关蹦出来的。 梁弋周恨不得掐死她,又有种血压爆表自己说不定死得更快的预感。 “干嘛呀?我跳都跳了!” 崔钰往被窝里一躺,四肢收拢在雪白被子里,只留了头在外边,望着梁弋周甜甜微笑:“如果真死了,你记得看三十秒广告复活我呗——好了别瞪了,看来你也没那么恨我嘛,很希望我好好活着?” 梁弋周不怒反笑。 “我是希望崔小姐未来能准时参加我的婚礼,不是喜欢说对不起么?记得礼金包厚点。”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梁弋周。” 崔钰忽然安安静静叫了他一声。 男人脚步顿了顿,偏头,声线冷硬:“说。” “你过来一下嘛。” 她声音放低了两分,听起来很疲倦,又带点不易察觉的叹息。 梁弋周站在原地好几秒没动,像在跟什么无形敌人作斗争,最终还是落败,转过身来,冷冷斜睨她。 看到他不情愿的样子,崔钰简直要失笑,干脆伸直右臂,冲他招了招手:“近点儿,跟你说个秘密。” 梁弋周:“别得寸进尺。” 崔钰:“干嘛?怕我占你便宜?” 梁弋周:“对。” 崔钰:“好吧,那你走吧。” 梁弋周走到门口,手都搭在门把手了,顿了几秒,干脆地返回,面无表情地俯身:“讲。” 换崔钰被吓了一跳。 但她也没犹豫,飞快伸出食指,在他右眼下的痣上轻拂而过,轻佻至极的调戏动作。 其实在水里时,一度意识涣散,那一刻,不知为何,眼前冒出来的人影就是他。还有笑起来时眼角下很小的一颗痣,清晰无比。 想碰一下。 就一下。 ……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也没犯罪吧。 “梁总,酒喝多了,会变丑的。” 她用逗小孩的语气说道。 梁弋周黑眸沉沉,深不见底。 崔钰盯着他鼻梁,都没抬眼。知道对面估计气得想把她吃了,于是见好就收地停下,举起两手笑眯眯做投降动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冲动了。” 她正要偏头,躲过这道灼人视线,下巴却被梁弋周的虎口钳住,迫使她转头。 “躲什么?” 梁弋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却用拇指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她柔软下唇,克制中暗含着放肆的轻微暴力,用崔钰完全躲不掉的力道,将压力施加回去。 “你现在做事只靠一腔冲动,是吗?” 屏气凝神的几秒被无限拉长。 下一秒,从外面冲进来的年轻男人仿佛行走的大喇叭,打破了窒息般的寂静:“崔姐崔姐,你没事——” “呃……” “吧?” 林云朝模特出身,腿长自不必说,几步就冲到了床跟前,径直越过在场另一人,冲崔钰扬起灿烂笑意,同时试图把梁弋周不着痕迹地挤开,嘴一张就合不上了,叭叭叭疯狂输出:“你精神看起来不错还好还好吓死我了对了那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在国内啦,你没看来电显示吗?我打算忙完去找你的,但这两天在屋头休息,然后看到我舅晚上骑行发群里的照片,看到你衣服我吓死了!” 话音刚落,崔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感觉后脖颈衣领被人拎了起来,对方力气非常大,绝不是他这种控制体重的人能抗衡的。 于是林云朝怒视,选择用眼神谴责,毫不客气:“这位大哥,你这样对我就算了,那么野蛮的对一个刚英勇救人的女孩子,合适吗?” 说着,林云朝都在心里暗暗庆幸了。 命运安排的剧本果然还是属于他。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刚刚那个危险距离,对面这男的既然长着嘴怕不是……还打算亲下去?? 吓人,吓死人了。 梁弋周冲他挑唇,语气温和,眼里却没一点笑意,赐了他冰冷的三个字。 “滚出去。” 第15章 . 眼下情况本来就乱成一锅粥了,又加一位重量级,崔钰感觉颅压骤然升高,很想破罐子破摔,趁热把粥喝了得了。 林云朝小崔钰四岁,跟她认识四年多了,她铆足劲疯狂赚钱的一年,其中一个副业是干电商,正赶上蓝海,无货源发货开道攒了半桶金,又自己开了个小店,经常跑义乌或者福建广东去找货源,衣服首饰放一起卖,找到的第一个模特就是林云朝。 那时候她刚好来了渝州一趟,路过野球场,看到了正在打球的大二生林云朝,被对面的前锋撞得乱七八糟,狠狠摔在地上时,崔钰停下了脚步。 瘦,高,白。很艺术生的长相,很有想象力的粉色发色,奇怪地适合他。单眼皮很薄,自带一股厌世气质,一问,还是学美术的。 崔钰向他发出邀请,林说对做模特没兴趣。 但正逢家里太后断粮停卡,崔钰出价又奇高,一小时给他开一千五,最后成交。 后来林云朝才知道,崔钰把前两个月赚到的钱都拿出来扔他身上了。胆子大的离谱。 他们也算幸运,半个月后第三件就爆单了,那一个品的净利润二十三万,当时她团队里一共就俩人,客服妹妹和林云朝。崔钰给客服发了三万奖金,给林云朝四万。剩下的钱又投入了下一轮生意,提高了资金周转率。 林云朝跟她前后合作了快一年,吵过大大小小的架也无数,可也算是打心眼里佩服她,崔钰这个人的场很神奇,像漩涡一样,不知不觉就会把人吸进暴风眼。 即使后来不合作了,林云朝走上了模特这条路,在国外也接到了工作,他也习惯性地有什么事都找崔钰。 崔钰还骂过他。她说你别那么脆弱行不行,半夜三点半打电话跟我说你饿得想哭?我能怎么办?跨太平洋替你多吃点?胃缝脑袋上算了,能干干不能干回家。 林云朝在电话那头感动地泪花闪闪:“就是这样,多骂点儿,我已经好了。” 崔钰:…… 现在隔五个月没见,林云朝见到面前这男的,一时间心里警铃大作。 崔钰身边怎么又多了个这种质量的……雄性生物? 还叫他滚出去,你算哪根葱啊? 林云朝丝毫不让步地回望陌生男人:“你谁啊?这医院你家开的?” 话又说回来,他 188.4 的身高,自认除了排球队在哪都没太输过,偏偏对面也不比他矮。 可恶。 林云朝暗暗调整了身姿,自动改善了驼背,争取努力压过他,最好最好能俯视。 这小动作被在场两人尽收眼底,梁弋周唇角似有若无地一勾,淡嘲之意呼之欲出,眼神从他身上轻飘飘扫过去,不再多费工夫。 崔钰低低叹了口气,不忍卒视地按了按眼窝:“林云朝,你没事干就回去吧,我不需要休息吗?还有你。” 她盯着梁弋周:“可以的话,辛苦你发个短信给陆律——” 梁弋周:“这是我的工作职责吗?” 崔钰:“……当然不是。” 梁弋周:“好,那我的答案是不。” 他微微歪头,沉静地看着她:“崔小姐,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别人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劝你也不要对做圣母这件事这么上心,以免出力不讨好。” 说着,梁弋周信步上前,弯腰俯身,按下了床头叫护士的铃。 她现在这瓶点滴打完了。 “言尽于此,这是看在我们以前认识的情分上,好心提醒。就当我做慈善了,不用谢我。” 梁弋周讲这话时有种懒散的凉意,一幅标准的成年人隔岸观火作派。 说完,他也不等崔钰回复,径直离开了。走之前,特意侧身避开了林云朝,顺便冲其微微一笑:“你看着跟我杠铃差不多沉。挺苗条,怎么练的?” 本来就因为插不进话难受,听见这话林云朝人都要炸了。骂他细狗呢? 林云朝哈了一声:“你——你敢不敢单挑!” “不敢,” 梁弋周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扔下悠悠一句:“怕你是独生子。” “我靠!” 林云朝怒发冲冠,刚要冲上去,冲了几步发现该拽住他的人没动静,及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崔钰。 崔钰脸色苍白,淡淡望着他。 “我很累。林云朝,医院不是你的游乐场。” “对不起。我不是来闹的。我……我很担心你。” 林云朝一下慌得手足无措。 “那就乖一点,听口令。” 崔钰说:“向后转——齐步走。” 林云朝委委屈屈地离开了。 临走前扒着门框:“我会再来的,想吃什么喝什么跟我说!你那天接电话的时候,吃的是不是 lato?在哪儿?我给你人肉空运。” 崔钰:“你好闲。是不是要找苏总让她给你安排新工作了?” 林云朝变成无声尖叫面包,飞速离开。 崔钰总算获得了清净。 不过刚躺下来没几分钟,就收到了林云朝的信息。 【钰姐,今天那男的是谁啊?你们很熟吗?】 崔钰本来懒得回他。 但左右翻腾,怎么都睡不着。 单人病房熄灯后一片静,屋外的月色投进来,云影像流动的乐章。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只有她知道、她在玩的游戏,某一天如果被谁问到,就像藏着宝藏的山洞终于可以向人展示了,生命厚度都因此而改变,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很难用言语形容。 手机的屏幕亮光幽幽映着她的脸。 崔钰最终敲了两个字。 【债主。】 病房外,夜色正浓,医院树繁叶茂,夏夜蝉鸣倦倦,月光也慷慨地洒向长椅。 崔钰最终陷入沉睡,睡得异常安稳。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见到了许多几乎要忘却的面孔,回到了尘土飞扬的县城,看见了一位曾经非常、非常烦人的刺头,他是小城的新面孔。黑发很短,面孔模糊,只有那嚣张的嘴角,一如往昔。 ……奇怪。 梦里的崔钰想。 难道见过他么? * 梁弋周最后又在渝州多待了三天,又多了两项行程。 由徐渊全程押送—— 不是,陪同。 徐渊听了吴一恺汇报,说人差点要跳江,吓得连夜订航班过来了,也没敢告诉同步归队的韩之璟。 犹记韩之璟离开前两天,还对徐渊认真提醒了 n 次:千万别让你合伙人靠近崔那个钰了,会倒大霉的,绝对! 徐渊直接把手机递过去:“你自己跟他说。” 电话对面的梁弋周哼笑一声。 “韩之璟你要不要脸,你介绍过的人我见是没见?” “光见有什么用啊?我还在商场活动买过五千护肤品见了代言人安羽呢!下次能不能让我收个请柬看看实力啊?” 韩之璟吼他。 “哎,崔小姐离没离婚?” 徐渊开了个玩笑:“不然去争取一下……好……了?” 他声音逐渐走低。 韩之璟瞪着他:“你以为这很幽默吗?” “我发不发请柬另说,没谈过恋爱的人要不先操心下自己?” 梁弋周说。 韩之璟咬牙切齿:“你就爱猛踹瘸子好腿是吧?” “反正别操心我了。我不会重蹈覆辙。” 梁弋周最后淡淡道。 …… 徐渊是相信的。 因为没人会真的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是梁弋周这种八面玲珑(贬义)的天才兼变态,要 ve其实也就是一闪念的事。 但…… 新行程让徐渊有点头痛了。 他是进入了单人游戏吗? 怎么吃顿商务性质的饭、发展一下人脉,崔钰这名字都会从不相关的人嘴里冒出来。 他们今天跟奢侈品 f.g 家新任命的高层苏总吃饭,聊点私人投资上的事。下午,苏新月私人又提出约了个下午茶,把自己儿子顺便带来给他们一见。 “小朝,来打招呼。” 苏新月把满身叮呤咣啷、银链子流苏堆叠的时髦儿子拉来,笑眯眯地介绍。 林云朝望着梁弋周:…… 震撼! 毫无必要的狗屎缘分! 但看对方老神在在,权当不认识自己,立马玩心也起来了,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只能待一会儿,崔钰下午要出院了。” 语气里的炫耀掩都掩不住。 梁弋周眼皮都没抬,淡淡地喝茶,眼下有尚未褪去的隐约青黑,那是糟糕睡眠的印迹。 徐渊:……震撼。 怎么又是崔钰? “你跟她很熟?” 梁弋周随意问道。 “她很喜欢被别人拿来当炫耀的工具吗?” 徐渊:! 他连忙看向苏总,对方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疑惑。 没有恶意、十分平淡的一句话,说得林云朝面颊有些飞热。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控制不住的好胜心。 “……反正比你熟。” 林云朝冷冷哼了一声,又补充了语重心长的一句:“我不想跟你比这些。反正,我们也是一个起点。如果你能让她忘掉梁弋周的话,再来说以后吧。” 徐渊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被梁弋周抬手拦住了。 “那是谁?” 梁弋周微微挑唇,黑眸弯出优雅弧度。 “她前任啊。他们差点结婚了——” 林云朝挨了苏新月一巴掌,痛呼一声,赶紧摸了块马卡龙扔嘴里:“干嘛呀!我跟这位……什么总,叙叙旧,我们认识的!” “这样啊,那他人呢?” 梁弋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好奇地发问。 “……不知道,反正别回来就行。他要是出现,你再重生八次都没戏。” 林云朝耸耸肩。 梁弋周:“是吧。” 他微笑时黑眸闪烁,像是想到什么很遥远的事,又极轻地叹息,似乎包含了无数难以出口的苦涩,只是在对自己说。 “是吗。” 崔钰二十岁那年读到邱妙津的《鳄鱼手记》,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 其中一句话,她还抄了下来,分享给他。 ——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一眼就看出。 她站在窗前,人被框在窗格中,穿着七彩横格背心,摇头晃脑地念着,浓烈的橙色与蓝色笼罩住她。 梁弋周那时想,该把这幅画框永远收留。 感情浓度最高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说永远。永远的独特性,就像飘落在崔钰窗前的傍晚,晕染的复合浓郁颜色。 以为是独一无二,以为是金光夕照。 可转瞬即逝,坠入虚空的黑夜,鎏金熔铸成一片漆黑,这才是夕照的真正含义。 头上属于彼此的角,最终被切断。 但因为是成年人了,所以只要呼吸还在,总会没关系的。 …… 没关系吗? 梁弋周从前觉得,一个人妥协到面目模糊,软弱到无能为力,真是人生中再悲哀不过的事了,如果长成这样的成年人,他不如去死。 可是,在崔钰病房底下待的这两天,他望着四楼的窗,头脑放空,什么也没有想。 离开了彼此,谁也没有死。 他们是失去了角的独角兽,可以冲着对方呲牙,咆哮,却没法再碰一碰尖角,蛮可惜的。 但也就这样了。 能怎么办,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崔钰是个坏蛋。 …… 不过现在。 梁弋周缓缓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林云朝。 好像还要加个副词。 跟男大关系很好的有孩子的坏蛋。 这未来,比他想象过的版本刺激多了。 好么,太好了。 第16章 . 严熹醒来后,再没有见过崔钰。崔钰的心似乎是一条红灯步道,由红换绿,信号灯转换的瞬间便可以收回上一秒的心境。沸腾的热情与极致的冷静同时存在。 不过,崔钰在她床头放了一本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09 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版本。 “许多人永远止步不前,一生都痛苦地眷念着无以挽回的昨日,做着逝去天堂的美梦,这一所有梦想中最致命的梦想。” 严熹稍一翻开,就看见了这段话,心中涌起痛苦。 但书的存在很神奇,它千人千面,总是向不同的人展示着温柔与残酷。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 2009年,出嫁后离开了二十一年的吕婉泽,带着刚出版不久的《德米安》回了家乡陇城。 在路上,她给这句话划下了波浪线。 从祖国东边锡城过来,坐火车在兰州转要个小时,她不想让俩孩子受苦,转了一次飞机加大巴带他们回来,打算在这度过人生最后时光。 吕婉泽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她早年在文工团待过,生得浓眉大眼,温婉漂亮,在钟楼区是出了名的美人。岁嫁人,跟着丈夫梁勇,搬进了造船厂家属楼,一走就是二十余年。 坐在出租车上,六月的陇城从阴天缝中漏出点光来,迷蒙的日光照得一切好像梦境。 吕婉泽看着一闪而过的街景,洗浴中心、汽配店、金鲜羊肉、五金店,有些店依旧熟悉。 她想起自己这二十年,结婚生子、抚养孩子长大、跟梁勇离婚、查出重病、前夫二婚、决定回到家乡、落叶归根,发觉人生弹指一挥间,竟就在她回想的这两分钟间,过完了。 个中滋味奇妙难言。 回来让她安心,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两个儿子。 “骞周,红姨打电话跟我说,帮我们把家都收拾好了,还买了新的柜子,床么,我们到时候再去家具城选,你们俩要是住不惯,我再给你们找地方——” 她拍了拍副驾驶的椅背,语气温柔。 梁骞周回头,冲吕婉泽兴奋地挑眉:“妈,别操心那些,我去年集训都睡地上呢——不过,咱这儿真不错,我看六十公里外,还有个国家自然保护区,附近肯定有公园,到时候带你去散步。” “行,那派你先去打探敌情。对了,别忘了,跟我一起去趟弋周学校,不过你可以不急,再休息一阵。” 说着,吕婉泽小心地观察了眼后座另一边的少年,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肩膀:“帅哥,背井离乡了,是不是快哭了?” 梁弋周穿着纯黑短袖、宽松的灰色运动裤,倚在车窗上,一路都很沉默。 大儿子梁骞周今年十九,已经上了军校,性格敞亮活泼,在哪儿都如鱼得水,但这个十五岁小儿子从小就稍奇怪一点——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顶着张精致的像洋娃娃的小脸每天四处闯祸,干干净净出门去,小小泥人闯进来。 长大了以后收敛了点,不过还是一身散漫不羁,跟没安骨头似得,也不知道随了谁。 这次回陇城,梁弋周最少也要待一年。这里的师资教育,跟锡城这样的发达城市自然没法比。 吕婉泽心里很对他不住。 本来想让他留在那儿的,但梁弋周说什么都要一起回来。 梁骞周的军校就是在西北读的,适应环境也快。 可梁弋周嘛,还真很难说。 他今年也正好初三了,正是关键时候,吕婉泽心里没底,便像往常一样,开了句玩笑。 梁弋周没接茬,只问梁骞周:“几点?” 梁骞周:“五点十四,怎么?” “快到了吧?” 得到肯定答案的梁弋周食指点了点窗外:“我想下去转转,我知道地址,等会儿回去。” 吕婉泽说,“行,师傅,那你这儿停。” “记得回来吃饭。” 她在小儿子背上一拍。 “记得吃药,别忘了。” 梁弋周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顺着县城街道一路往东走,漫无目的地晃过主道。 陇城,西北四五线小城里难得有长江支流穿过的地儿,但依然是西北属地,被粗犷直白的夏风、近在咫尺的山头、明晃晃的日头包围着。 路两边的建筑依然保留千禧年初的风格,店面都在低矮的居民楼下,五花八门的牌子乱哄哄挤在一起,路边闲散的人群三三两两晃过,路面凹凸不平,人们却也早习惯了,走到尤其难走的地方,脚步深深浅浅,跟瘸了似得。 平心而论,他骨子里是有点刻薄,喜恶分明,想装也装不出来。 梁弋周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平时掩藏得挺好。 现下一个人待着,可以诚实点儿面对自己。 他不喜欢这里,非常不。 干燥,呼吸不畅。颜色界限太过分明,尘沙的颗粒都清晰至极。 梁弋周平静地观察,胸口深处却像有个不规则圆洞,乍然破了口,呼呼滴灌着风,如同阅读障碍的人,压根无法输入信息,更无法判断解读。 换了陌生的城市,最亲近的人即将面对属于生死的大山。 山。 就像这里。 秦巴山地的分支山脉最少两千米起,县城的建筑摆这儿显得尤为渺小。 撞入人的眼睛,压得人喘不过气。 心底升起压不住的烦躁,梁弋周路过一家烟酒小卖部,买了条薄荷味的口香糖,拆开,扔进嘴里。 靠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他嚼着口香糖,垂着眸,把银箔糖纸展开,折半撕得整整齐齐。 烦的时候,手上就喜欢找点动作。 “哎——” 周围又传来那种拖长的喊人方式,带着本地特有的讲话方式,曲里拐弯儿的。 梁弋周把银色糖纸攥进手心,眉头拧起结,一副生人勿近的气息。 “哎!” 第二声了。 梁弋周后知后觉,是在叫他? 他皱着眉抬头,看到马路对面的台阶上蹲了个瘦小的人,非常大条流氓的蹲法,两条细胳膊耷拉在膝盖上。她穿着条纹背心和红色运动短裤,往那儿一蹲,人猴难分,就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帮个忙呗。” 流里流气。 梁弋周对这地儿没好感,对这种没礼貌的当地人更没什么好感,但闲着也是闲着,便问:“帮什么忙?” 对方从半人高的台阶上跳下来,动作异常轻巧。 等人穿过马路,到了跟前,梁弋周才发现,这好像是个女的。虽然头发半长不短,乱糟糟的。 一颗脑袋啪就凑他身上了。 ……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人。 几乎是用鼻子在认人,后脑勺圆得很,只到他胸口,凑过来自认为不着痕迹地闻了闻。 一股陌生的、非常清香的洗衣液味道钻进她鼻腔。 梁弋周忍着不爽,往后退了一——大——步,脸冷到西伯利亚。 “说话。” “你新来的呀?” 她对这语气置若罔闻,抬了眼,把方言切换成生硬的普通话,虎头虎脑的,直愣愣地盯着他。 梁弋周愣了很短的一秒,忽然有点无奈。 算了,这人才多大,能有十二岁吗?他是个成熟的人了,置什么气。 “帮什么忙?” 他又问。 “你能不能去那个五金店里,帮我跟里面一个长得像獾的小男孩儿说,让他还下我的钱。” 女孩指了指小卖部隔壁的隔壁,一家五金店,十分为难,话里话外又缭绕着暗淡。 “我下周……没钱吃饭了。” “huan?” 梁弋周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进去就知道了,脸尖尖的,身子肥肥的,眼睛像绿豆,反正跟你相反的。” 她仔细端详他,又很坚定的点头:“对,就是这样。不过你记得,一定要找男孩,别找那个大人说。” 合着派他要账。 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这小猴子,胆子一看就很小的样子。 梁弋周:“知道了。多少钱?” 她说:“二十八块五毛。” 梁弋周:“嚯,一笔巨款。” 毫无感情的玩笑。 对方却认真点头:“是,要不回来也没事,反正……也过了很久了。”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再次小心强调:“不要让老板知道。他会被他爸爸揍的。” 梁弋周转头,迈开长腿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问她:“你叫什么?” “崔钰。” 崔钰头后面的夕阳是一颗硕大的流心蛋黄,正滴在她头顶。 梁弋周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他走进了五金店,对着方脸老板随意摆了摆手,在角落里很快找到了小男生,对视的瞬间,他不由得佩服起女孩的形容功力。 还真他大爷是獾。 他走过去,蹲下,拍了拍男孩儿肩膀,看到对方畏惧地瑟缩了下,皱眉,低声道:“找你没别的事,欠那个……崔钰的——” 梁弋周快速想了想:“二十八块五,还了没?” “……没。” “现在还。” 梁弋周惜字如金。 小獾激动地脸上肉都微颤,整张脸都涨红了:“我……我只跟她借过十九块!” “借什么?” 老板听见动静,绕过柜台过来了。 父子俩长得九成九像,激动时仿佛要原地变身。 “我借了崔钰三次钱一共十九块可是她让我还二十八——哇!” 小獾直接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横流。 怪不得不敢要,合着搁这儿放贷呢。 梁弋周挑一挑眉,感到啼笑皆非,又有一丝被耍的不爽。 这种欺负同龄人的小人,最让人瞧不起了。 刚看到她脸上的伤,本来多涌出的那一丝同情顿时烟消云散。 “什么东西?又崔钰?!” 老板气得脸色阴沉,冲着梁弋周大声嚷道:“崔钰人呢?!” 梁弋周随意指了指门口。 老板大獾带着扫帚 cua 地冲了出去。 崔钰见势不对,拔腿就跑。飞扬的尘土和叫骂间,她边跑边回头,眼珠盯牢了梁弋周,黑溜溜的双眸能射出激光,狠剐了他一眼,哪还有刚才的为难可怜劲儿。 梁弋周抱胸看着她脚底抹油的背影。 不止不喜欢这里,还不喜欢在这里遇到的人。 老天保佑,别再见了。 他转头,往新家的方向走去。 - 流年不利。 崔钰走在昏暗的楼道里,闻着饭菜香味,脚步更沉了几分。 这都是别人家的,跟她无关。 走到 6 楼时,马香英的身影闯入崔钰视线。 马香英的丈夫是崔文军的酒搭子,崔文军经常不着家,崔钰一度把马家当家,至少有一口饭菜,有可以放光碟的电视。 但现在不会了。 崔钰想绕过她拿钥匙开门,马香英赶忙拽住她胳膊,语气很软:“钰子,你别生你姨气,上次你跟我说的时候,我是脑子乱了,你大大肯定是做错了——我带了卤鸭舌,你不是爱吃吗?” 崔钰没理,开了门,径直进去。 崔文军的妻子生了两个女儿,生到第三个儿子时,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崔文军把小女儿送走了,留下了崔钰。他是本地人,独生子,继承了些崔家留下的锅碗瓢盆,没正经工作,经常跟崔钰打得鸡飞狗跳。当然,准确点说,是单方面揍她。 崔文军信奉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媳妇没了,再讨很难,揍不听话的崔钰就是顺手的事。 但崔钰越跑越快,崔文军酒越喝越蒙,没以前顺手了。 崔钰本来是跟马香英关系挺好的,还经常帮她儿子补数学,直到两周前。 她在早上八点冲进马家,跟马香英低声说了件事。 马香英愣了阵子,语气不自然地说:“钰子你也十二三了,你大大方言 爸爸可能帮你检查身体呢。别多想哈。来,把这瓶酒带给他。” 那种轻飘飘的哄骗里带着试探,看到崔钰没反应后,对方松了口气。 崔钰的眼睛瞪得很大,很久后才噢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了马家。 …… 前一晚。 初夏忽然来了,空气凝滞般地热。 她喜欢侧躺着睡,脑袋实实地压在枕头上,手实实地压在枕头下。家里常常就她一个人。 但这天,身后空荡荡的感觉忽然消失了。 有人贴了上来。 她能感觉到,那具沉重的身体。 永远在同她争斗咆哮的中年人,忽然变成一具热乎乎的肉体,浓重的酒气与烟气钻进她的鼻腔。 那一刻,崔钰没有动。 这种贴近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跟以往的怒气、暴力大相径庭,散发着不同的气息,这让她犹疑。 轻飘飘,幽灵一样的和平似乎要降落。 崔文军打算跟她和平共处么? 和平是爱的一种吗?也许……也许。 于是隐密而忐忑的等待。 直到她的短袖下摆被掀开,直到那双手贴上来。 顺延而上,对方汗津津的掌心收拢,胡乱在她胸上揉着。 她刚刚长出的那部分,身体多余的那部分,随即传来隐痛。 崔钰少见的没有动。 被施法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是她的生物学父亲吧。摸她干什么? 她脑子快速转着,又没有足够的知识存储,cpu 转烧了也只是空转,没能第一时间转出结果来。 ——可是好恶心。 只有这五个字,飘过脑袋。 以及,被点燃的隐密情绪: 那种期待爱的情绪转为愤怒,逐渐变成冲天的熊熊怒火,烧这个恶心的人,也烧自己。 无能。 无能。 无能至极。 …… 马香英看着倒水喝的崔钰,小心地问道:“那咱今天晚上……还给小成补课?刚好你也可以复习。” “那天要上课,走得急没来得及说。” 她从水壶旁边摸了根皮筋,扎起乱蓬蓬的头发,看向马香英,房间的朝向原因,没有阳光落进来,非常阴凉,这阴凉里笼罩着她平静的话。 “我十三了,不是傻子。崔文军很恶心,你明明知道。你怎么不让他帮你检查身体?你爸会这样帮你检查吗?” “你也很恶心。出去。” 马香英讪讪离开。 崔钰倚着桌子,面上很淡,牙关却咬得死紧。 恨不能咬断生活的喉咙。 - 梁弋周再次见到崔钰,是半个月后。 在他几乎都想不起这个人的时候,又在长乐中学的南教学楼二楼看见了她。 他是初三生,平时用北教楼,今天偶然过来。 崔钰是这学校的?居然是中学生?! 诧异之余,有点烦。 梁弋周打算去其他卫生间,余光扫到她跌坐在女厕门口洗手池的地儿,动也不动。 她的校服湿透,头发也狼狈的一塌糊涂,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旁边的水桶空了。 显然,不可能是自己浇的自己。 “怎么,还在收贷,叫人揍了?” 鬼使神差地,梁弋周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及时收手吧。” 如果她找自己帮忙,帮是不帮呢? 懒得多管闲事,但弄成这样也挺搞笑的。 梁弋周正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就听见对面忽然开了口,语气没什么起伏。 “你。” “嗯。” “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崔钰抬起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锐利生猛,透明的烈焰从瞳孔深处倏然烧起。 第17章 . 崔钰在七岁那年,悟出了一个绝世真理。 人活着,不能没钱。 发现这个绝世真理,还要拜家附近的小超市所赐:三枚金光闪闪的圆咕隆咚的巧克力,3 枚块 6,卖出了金子般的价格,它还有个高端的外国名字,费列罗。 她没吃过。 每次攒到两块钱,就会去店里把攒的钱消费一空,三毛钱的辣条,五毛的香菇肥牛,一块二的弹珠汽水,正正好好。 直到某一次,一个附近发廊出来的客人来买东西,大波浪卷发、紫色花上衣,嘴唇和眼睛都是鲜艳的红色,她失恋了,买了很多糖果和巧克力,路过崔钰时,有巧克力掉下来,她没捡,崔钰要递给她,她挥挥手,说送你了小朋友,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费列罗促进身体分泌多巴胺的威力,崔钰第一次体会。 她吃完一颗后,插着兜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很久。虽然脚走在地上,但人像飘了起来,飘到天上,大脑内部放着烟花,并且立刻后悔起来,咬下巧克力外壳的那一刻,舌头接触到柔顺的可可酱、咬破坚果的速度,都太快了,快到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全融合在嘴里。 崔钰的嗅觉和味觉都异常发达,空气中刺鼻的烟味,汽车的尾气味,牛肉面店开发新菜品的味道,有人路过,她甚至知道对方在嚼什么味道的泡泡糖。 世界于她而言,是这些可挥发性分子构成的。 后来那两颗费列罗,前后半年才消耗掉。咬一口,包起来。过段时间冰箱拿出来,再咬一口。 奇怪的是,她对钱好像也有不同嗅觉。 崔文军根本不记得要给她零花钱这件事,偶尔喝得醉醺醺回来,兴致高了扔个十块二十快的,做一个月饭费。 但在李家沟小学那六年,崔钰不仅被体育老师发掘了跑步能力,还发掘了自己的天分。 崔钰业务开展的五花八门:代写作业、通风报信、让出午饭、跑到五公里以外去大商店搜刮新零食绝版拿来卖或者转借等等,主打一个价格低廉、服务到位,后来还出了跨校服务加五毛。 后来还开放了服务月卡,一个月七块,十次以内的合理需求都可以满足。攒到了五十巨款后,开始借钱给高年级,每次利率控制在 5%以内,主打一个细水长流。 从李家沟小学毕业,崔钰同学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老油条。 但升到了镇上的长乐中学,客源要重新攒不说,跟这帮新同学关系也一般。起因是开学后的冬天,崔钰那个班和隔壁四班打算联手,给作业考试偏多的年轻女老师来个下马威:决不做她给的任何作业,她说什么都起哄。 崔钰没参与。倒不是多有同情心,主要是经过了几年的跨年级代写,初一卷子对她来说还挺简单的,顺手的事。 虽然要赚钱,可读书也很重要,她认得清。 再加上话不多,放学了经常去田径训练,没及时加入团体……种种因素叠加,就被针对了。 她心态挺好,不想与人交恶,想交目前也打不过,还得继续观察形势,而且也不能把潜在客户们一把子得罪了……态度很好、笑容甜甜的崔小钰抱着忍者之心,每天独来独往,只能做些老客户的生意,而且有好几笔坏账,对方是初二生,知道她的处境,已经明显不想还了。 遇到梁弋周,则是意外中的意外。 看到他第一面,崔钰就知道这是陌生面孔,新来的。 下一秒,她开始琢磨起来。 ——可以招来做打手。 但梁弋周此人,实在可恶。完全是给她雪上加霜! 恨得她午夜梦回都默默握紧拳头。 在长乐中学里再次遇见,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不过,两个人虽是初识,倒很有默契,对对方的评价高度一致: ——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崔钰看梁弋周:小人一个,卖路人求荣!半点义气不讲! 梁弋周看崔钰:灰头土脸爱收高利贷又很怂的野小猴子。 他自己都是资深混子,无数场架打过来,在锡城被人堵过收保护费、因为那帮人自己喜欢的女生喜欢他就想揍他的情况多如牛毛,梁弋周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拳干死的人生准则,接触的人多了,一眼就能看穿崔钰油滑奸商本质,既不屑又好笑。 “起来吧你。” 那一天,梁弋周最终还是揪住她后领,把人带去了医务室,丢给医务老师以后转身就走,不过视线只多扫了一秒,牛逼的视力让他扫见她校裤下的腿青紫红一片,像打翻的颜料盘。 受伤不奇怪,混子们受伤就是家常便饭。 奇怪的是,崔钰低头时的表情。 梁弋周多看了两眼,印象很深刻。 再怎么家常便饭,人也是有痛觉的。哪怕全世界没人在乎,总会自己心疼自己。 但她没有。 盯着自己小腿时,只有近乎凝聚的专注。 就像把伤心进化掉了。 崔钰没当回事,她是容易留痕的体质,自己挠几下都能挠出血。 而梁弋周也确实没想到,几年后,这事儿会有多严重地影响他的心情。 有一次他们隔了很久,到假期才见。 那天正好七月暴雨,黑云压城城欲摧,梁弋周刚从实习的楼里出来,站在马路安全岛上,周围都是闷头走路的行人,崔钰从远处跑来,像某种兴奋的犬类,短裤下双腿修长,膝盖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破了,痕迹触目惊心。半点影响不到她,崔钰的板鞋踩在斑马线上,飞溅出水花——崔钰管这叫水型烟花,经常在大雨天玩水。 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撞进怀里的人,眉头却已经蹙起。 毛茸茸的头,在梁弋周胸口蹭了蹭。她刚想说话,很快听见梁弋周语气低沉:“怎么回事?又怎么搞的?” 崔钰还没来得及回答,人已经在面前蹲下,仔细查看起她膝盖伤口来。 他柔软的黑发有小小漩涡,深灰衬衫收在西裤里,收进去的弧度勾出宽肩窄腰,雨点飞进来,打湿衬衫,肩胛骨若隐若现。 天是灰色的,心却在放晴。 崔钰揉乱他的头发,笑眯眯地说,“没事,前两天滑了一跤。” “真要给您老人家上个护膝了,” 梁弋周话里透着散不去的头疼:“不然迟早被你吓死。” “呦。就这么喜欢我?” 崔钰打趣道,蹲下来笑得眼睛弯弯。 “不喜欢,” 梁弋周神态不羁地轻笑,抬手捏住她下巴晃晃,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喜欢鬼我。” 崔钰做了个调皮的鬼脸:“看来还是我。” 梁弋周单膝蹲下,把人拉到自己背上,嗯哼了一声。 “是你,行了吧。上来。” ………… 三十岁的梁弋周从梦中猛地醒来。 看了眼表。 凌晨三点二十六。 梦里的场景真实到有点可怕。像巨大的漂浮水晶球,他被人摁在那儿观看过去。 从渝州回来已经一周了,睡眠还是糟糕的一塌糊涂。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手机冷不丁响起。 梁弋周飞速去拿,看到来电显示时动作又慢了下来。 他随手接起,开了免提。 “说。” 徐渊听出男人的不爽了:“不应该啊,这时候你醒着呢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别别。明天不是去利总攒的那局吗,我是想起来了,提醒你一下,你知道利总心思没断吧?要对人家女儿不感兴趣,你一定要划清界限!人是重点关照对象,千万别得罪了,我明年能不能还完贷款就看你了!” “不是喜欢卖我求荣么,怎么不往外推销了?” 梁弋周还没来得及擦水,抬起头,懒洋洋地看着镜子里那张眼圈青黑但依然帅到离谱的脸。 很冷漠,很自由,已经潇洒往前看的一张脸。 很好。保持。 徐渊沉吟了几秒:“问个事,你知不知道,在微信点赞的视频会被推送给你的列表?” 梁弋周嗯了声,心不在焉。 “所以?” 徐渊:“‘又学到了!在感情里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 声情并茂,感情充沛。 徐渊:“这是你点的。你不知道吗?” 梁弋周:? 梁弋周:…………………… 第18章 . 又一个周末,陆蕴来海郡举办的商宴上晃了圈,顺便看看陆以昊的状态。 “行,状态不错。别想着逃了。” 陆蕴屈指,在陆以昊西装肩头一弹,弹走不存在的灰尘,四处环顾了圈:“你老板呢?” 陆以昊不情不愿嘟囔:“你果然不是来救我的……谁要逃啊,死梁弋周会弄死我。” 陆小公子当然是顶着公家名头来的,海郡是业内龙头,盛颐最重要的客户之一,他们 ceo 利总亲自发的邀请函,那两位自然也在。 陆蕴笑得不行,目光一转,从人群中快速瞥见了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 她爱好摄影,学生时期周末常跨省跑,花几个钟头等。花开。印象深的,是深暗夜色里,开闪光灯照亮雪白花落的瞬间。 那场夏,好像也纷纷扬扬吹在他肩上。惊艳、利落。 陆蕴对他这款不感兴趣,但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那受欢迎,看看这无可指摘的皮囊,跟花瓶似得。 梁弋周就在不远处,一身纯黑西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笑得眼眸微眯,对酒杯只是浅抿,无意做陪喝。 他面上总挂着游刃有余的戏谑,偶尔会有极理性的冷静滑过,在对方不注意时,视线扫过对面高谈阔论的人,在分秒之间做了观察判断,如刀刃上寒光一闪。 陆蕴走过去,把人从社交漩涡里捞出来,两人换到人少的餐台前,又跟梁弋周轻碰了碰杯,眉头一挑:“不感谢我?” “感谢。” 梁弋周莞尔,从甜片台上选了块树莓歌剧院,送到陆蕴手里。 “谢谢你啊,我在减脂。” 陆蕴把诱惑迅速放回去,下巴一抬:“新换的?” 她喜欢收藏表,看到梁弋周腕表戴了只 piat polo 黑武士,公价最多十万左右。 “嗯。” 梁弋周把那块树莓歌剧院又端回来,悠哉哉吃了一口,头也不抬。 “不是我说,你这买表的品味……”陆蕴想起来,梁弋周的表好像也没超过二十万的,干脆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你知道那个老喜欢跟你暗搓搓比的路总,他都搞四支百达裴丽了,今年还打算换 r我在店里遇见过他,你不会要被他比下去吧?” “谁?” 梁弋周掀起眼皮,看到陆蕴无语的表情,想两秒,想起来了:“哦。他去年还心梗过那个?那心梗进度我要不要赶一赶?” “你太小瞧物质的力量了。” 陆蕴摇摇头,叹了口气,看了眼四周没人注意这边,又轻声道:“我的新客户明天晚上航班从虹桥走,回老家了,短期内估计不打算回来了,别说我没提醒你。” 梁弋周拿叉子的手没停,瞥了陆蕴一眼:“什么东西?” “装傻呢,” 陆蕴皱眉:“真听不懂?怪不得成为人前任了。” “关我什么事?” 梁弋周轻哂,从路过的侍者那里取了杯香槟,手腕微动,澄澈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轻晃。 “陆蕴,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对前任执念那么深的。” 信息换资源这种事,陆蕴还是跟梁弋周学精的,好容易有了拿捏的机会,结果人家不买账,干脆拉长声音。 “噢,这样啊,看来你打算重新开始了,那利总就在那儿呢,说不定以后你能辅佐利家千金给海郡出力呢,对吧?” “利若潇,” 梁弋周神色淡淡:“人家有大名。还是说,你喜欢被人叫陆家千金?我明天跟她有个晚饭。” “好,” 陆蕴为他鼓掌:“祝你早日成为乘龙快婿。” 顺便拿出外套兜里一直亮着屏幕的手机,转头走人:“喂,崔小姐,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一会儿——” 偷偷看了眼。 梁弋周半点反应没有。 ……看来是她判断错了? 陆蕴收起假动作,走出一段距离,疑惑地歪了歪头,后面又仔细地望了梁弋周很久,他神色如常地社交,看起来的确没有半分波动。 也许真是下定决心了,要跟执念切割。 毕竟,人总是会美化过去,和没得到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陆蕴还是很有经验的。 一声叹息,不再多想,反正俩小时后她都要上飞机出差了。 ……至于那份已经寄往梁弋周家路上的文件,她又不好取消,就那么着吧。 陆蕴知道自己多此一举了,但偶尔也想偷下懒。 - 晚上七点。 崔钰看着陆蕴发的地址,抬头又看了眼面前的小区。 御桥,这附近片区顶级大平层之一,十七层以上可以俯瞰广阔江景。 没错是没错。 陆蕴只说文件要转交给她,可自己临时有事,让她来朋友家取。 朋友名字倒没告诉她。 但这手机号码—— 她也不是傻的,当然认得。这不就梁弋周的吗? 崔钰站在小区门口,眉头紧锁。 陆律的专业能力没话说,可讲起其他事来奇奇怪怪的,完全没有谈公事时的精准。 ——对了,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多事了,你记得提前跟我这个,呃,朋友,约下时间,他最近应该是有新的……date 的一些选择,就,你知道有可能晚上的话……怕不方便,你懂我意思吗? 崔钰当然能懂,一秒就听懂了。 ——我了解,会提前联系的。 以防撞到对面正在浓情蜜意,这当然,当然正常。 可要提前打电话吗? 梁弋周这人,如果真的很不方便,直接会变成失联状态。还电话,上去敲门也不一定会开,总会把自己想做的做到底再料理其他事。 崔钰从七点思考到七点半,实在不能再拖了,才决定发个短信。 他虽然没换过手机号码,还好她换了。反正也不知道她是谁,语气改变一下比较好。 ……话又说回来,要个文件能有什么语气啊。 您好,几点? 崔钰苦思冥想时,一道春风拂来:林云朝忽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开口就幽幽说自己要被抢走了,最近认识的女生攻势非常猛,还是精致二次元,经常半夜找他开双排云云,崔钰刚要挂,又想起来什么,把手机贴在耳边,勤学好问:“二次元妹妹?一般都怎么跟你聊天?” 十分钟后,崔钰深吸一口气,在备忘录先编辑好了信息。 咽了口口水后,闭着眼睛复制粘贴到了信息框,按发送以后迅速退出了界面,把头埋在膝盖中,呼吸半天都不顺畅。 她个近三十的人,在这儿模仿人家真青春美少女,真是罪过。 保佑对面赶紧看到信息,速速同城快递吧。 * 御桥三十二层,主卧浴室中水雾腾腾。 男人修长赤裸的上半身隐约映在镜子中,肌肉线条流畅紧实。花洒的热水顺着结实背廓肌理而下。 梁弋周被四十五度的热水冲刷包裹,低着头,右手垂下,呼吸渐重起来,胸膛起伏。 只有在极私密的空间,他才会允许自己偶尔出格。 这辈子唯一认真恨过的身影,却是段倒流进他生命湿漉漉的欲望,化成有形或无形的水流。浸透,淹没,溺水。 听见了手机的短信响声。 压根无暇去理。 …… 推开浴室的玻璃门,梁弋周抽过浴巾,把发梢上滴的水先擦干,顺手点开了未读短信。 四条。 【私密马赛,帅哥打扰了喵=3=】 【陆律跟我说有份文件在您那儿呢,现在才联系尊嘟不好意思呜呜呜呜 tvt!】 【我什么时候过去合适呢(wink】 【如果不方便的话同城快递就好噜(双手合十】 梁弋周擦头发的手一顿。 第19章 . 崔钰向来是擅长等待的。 十岁时有同龄人说愿意把吃不完的葱味饼干拿来给她,约她在离家一公里的榕树下见,她从下午四点等到六点,对方一直没来,她也就一直蹲地上作土堆玩儿,玩尽兴了,问路过的同乡人时间,一听说到了六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掌心托着小圆土球,一蹦一跳地回家了,觉得今天收获还挺多的,这里的土质松软,比家附近那种混着石子的好捏。 高中时被人约架,结果对方前一天刚好跟高三的发生了冲突,负伤躺平,没来也不通知她,崔钰也照样等满了五十分钟。最后还是高三的赢家梁弋周单肩背着书包,蹲在台阶高处懒洋洋喊了她一声:“站桩呢?人让你等你就等啊?怎么,给你付钱了吗?” 少年身上有种属于自由的桀骜,好像永远也无法被驯服。校服外套松松系在劲瘦腰间,往那儿一杵,配上那天的晚霞,简直有种‘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的效果。 崔钰没有欣赏的欲望,他们已经认识三年,她早看麻了。 那天她心情不好,其实也忘了什么事了,愿意等,是真心期待着靠互殴释放一下压力。 “那就你吧,我不挑。” 崔钰说着,把书包和校服外套扔地上。 梁弋周不愿意,可也感觉她状态不太对,从高处潇洒跳下来,这一年崔钰身高拔到了一米六八,但他已经一米八六,要认真看崔钰的眼睛,需要微微俯身。 ‘不打女的’四个字还没出口,被崔钰冷启动的一拳‘咣’锤眼眶上了。 “……崔、钰!!” 第二天,几无败绩的一中顶流(非褒义)梁弋周顶着右边熊猫眼上的学,一整天难得面无表情,看得人退避三舍。立马被教导主任拉去亲切关怀了,生怕他在校外惹出太大的祸事,到时候别再铁窗泪了。 那天放学后,崔钰约他去新开的小吃街道歉,顺便想薅下他在竞赛班的资料羊毛,于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处等了一小时,最后打算卡点走的前一分钟,人家才不紧不慢、姗姗来迟。 崔钰立马笑得灿烂,态度拉满。 “公主这边请,今天小的为您包下这条街。” …… 崔钰的等待通常没有怨言。但她对时间和数字非常敏感,自己心里有道泾渭分明的线,如果打算等上一个小时,那就是六十分钟整,多一分钟都懒得留。 可到了二十八岁的今天,她频频看表,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并且在撑了十五分钟杳无回音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立马决定离开——毕竟不远处的保安亭内,人家正在关切地望着她的方向,刚才也过来问过两次了,是哪一家的客人,需要做个访客登记。压根不想上去好么。 崔钰拔腿要走时,手机铃声冷不丁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让人心凉。 她闭了闭眼,等了好几声后,刚想接起来,对面又突然挂断了。 随即是一条进来的新信息。 【#6 号 3208。直接上来。】 崔钰叹口气,折返回去路过保安亭,刚要开口,对方已经把本子推过来:“3208 的对吧?来登记一下就行!” 她拿过笔,在名字那栏犹豫了一瞬。 最后还是飞快地填下了崔钰两个字,手机号那一栏填了周茉的。 往 6 单元走的路上,崔钰回了条短信做最后的努力。 【辛苦了,要不放门口吧】 想一想,为了人设不崩还补了条。 【^w^】 再无回音。 御桥的布局是一梯两户,到了 3208 门口,崔钰站在门口调理了一下,把防晒衣的连帽仔细戴好,按响了门铃。 她等了几秒,耳朵悄悄贴在门上,突然升起一种复杂的希冀心态:不会真的在忙吧,如果是的话,两个人一起来开门,那再尴尬也尴尬不到哪儿去—— 压下那复杂中一点点奇怪的心情,崔钰刚准备摁第二次,门突然开了。 她的头都还没来得及拔开!!! 崔钰心说不好,身体反应已经做出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没用,被惯性往前狠狠一带,一头栽在…… 她没有抬眼,脑子进入了全自动模式。 ——这神奇的触感,坚硬结实。 ——这高度。 ——噢。 ——男人的胸膛。 要死。 崔钰冷静地弹开一米远。 人看着还在,实际走了有一会儿了。 面前的人刚刚出浴,穿着藏蓝色的浴袍,领口敞着,腰带松松系在腰间,发梢还在滴水,水珠从脖滚滴落进锁骨、脖颈,最后滚进引人遐想的深处。修长的肌肉线条昭示着男人良好的锻炼习惯,腰线也乍然收出弧度,相当赏心悦目的倒三角骨架。 他在的这方空间内,有柑橘、黑柠檬和烟熏感的木香清淡交织的味道。 崔钰不想去分辨,奈何鼻子太好。 他脸上神色很淡,看到是她也没什么波动,黑眸掠过,拿毛巾随意擦了擦发梢的水,转身就往里走。 “来干嘛?” “那个,陆律跟我说有份文件在你这儿,” 崔钰恢复了正常语气:“应该是今天到的?我来取一下,跟案子有关。” “那是寄给你的?” 梁弋周走到餐台旁倒了杯水,流线型灯带如同金色水纹,淌了他一身。 他掀了掀眼皮,扭头瞥了崔钰一眼。 “但收件人是我。” “对,陆律应该是弄错了。” 崔钰镇定道。 “弄错了吗?” 梁弋周转身倚在餐台上,没骨头似的靠着,似笑非笑望着她,眼底却偏冷,语气轻飘飘的。 “我还以为她想撮合我们呢。不觉得搞笑吗?” “她……误会了。” 崔钰很诚恳。 “我会跟她说清楚,以后绝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的。” “你能保证什么?” 梁弋周挑起唇角,把玻璃杯不轻不重地放在大理石台上,发出‘砰’的尾音,像在代替人发出声响。一点冷淡的怒气忽然被激发出来。 “崔钰,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崔钰咬了咬唇,只想赶紧走人,嘴上滑跪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看我现在混的还没您一半好呢,梁总,你看命运还是很平衡的。我回去反复想了,真是我的错,真的。” 梁弋周忽然笑开,笑到胸膛微微震动,然后看着她,轻柔道:“假的。” “……” 崔钰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干脆没回答。 坦白说,如果谁要用刀尖抵着脑袋问出真的答案,她会说不后悔。 光明坦途很重要,都不用放在命运之秤上比一比,她也有答案:要比爱情重多了。 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 事实证明,没了她这个灾星,梁弋周也过得很好。 不过就是偶尔想起她、骂骂咧咧地过好日子,那也比在一起雨天蹲着接漏水好,好一千倍一万倍。没有谁能再因为嫉妒或其它什么狗屁原因,随意卡住他或她的喉咙,逼迫一个人放弃到手的机会。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世上没有万全。 只有适当的选择或放弃。 梁弋周喝了口冰水,用一句随口的话勾回她注意力。 “也是,你从不后悔。”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笑,若有所思:“崔钰,你的人生准则,是不是永远不回头?” 崔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很久,认真问道:“你要怎么做解气?” 她这人是行动派,干脆掏起牛仔裤兜,银行卡摸到一半,握在手里,又犹豫了。 为开店攒的七位数,攒的也蛮辛苦。她倒不是心疼。 ……主要给了会不会适得其反? ……再加上她也是真的很需要到时候卡也对方还更火大了蛮亏。 正在天人交战时,梁弋周走到她跟前,视线从她手里的银行卡一滑而过,轻哂了声。 “你在恶心谁?” 崔钰:“……你?” 既然问了,她也就试探着答了。显得这对话尤其滑稽。 眼看着梁弋周眉头微蹙,崔钰立马把卡重新揣回兜里,神情肃穆:“钱这种脏东西,我不该用它来侮辱你!没事的话,我取了文件就先走了不碍您眼——” “你没听见我刚刚说什么吗?” 梁弋周没有生气,只是抬眸,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懒散复述。 “你的准则是不回头,对不对?” “这个,” 崔钰仔细想了想:“看情况。” “那就破一次例。一次消债。” 梁弋周语气很轻,盯着她,抬手,手背抚过崔钰的脸颊,动作轻缓柔和。 以前的婴儿肥全瘦没了,手感很糟糕。 “什么意思?” 崔钰问是问了,但脑子转速过高,已经转出了答案,干脆老实把话摊开了。 “你想跟我睡一次啊?” 梁弋周唇角扯了扯,不无恶意地揽过她的腰,不由分说地把人压制在餐台边沿,指尖陷入崔钰柔软的腰际,几乎要隔着两层布料陷进去,铁定会留下印迹的力道。 “看来大家还是成熟点好。对,一次就行,时间你来定。” 崔钰愣了愣,没想到他这么坦然,脸都快皱在一起了:“……啊?” “要么择日不如撞日。” 梁弋周慢条斯理地说,把崔钰真吓了一跳,赶紧赔上虚伪的笑容,顺便用了最大的劲道,试图掰开他的手:“……我还要赶飞机,今晚的。” “你赶什么飞机?” 梁弋周掌心一把扣住她脖颈,箍住她,迫使崔钰看向自己,神色温淡:“明天的航班,需要提前十二个小时到机场吗?” 他的膝盖顶进崔钰的两腿之间,从上到下都堵住了她所有逃跑路径。 崔钰脑海里警铃大作,身子都微微僵住了,脸色更僵。 “梁弋周,你开什么玩笑?” 她问:“你缺人睡吗?” “不缺。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记仇。” 梁弋周手上松了力道,微微退出一点距离,垂着眸望她,用好整以暇的姿态讲最下流的话。 “想到你烦,就想着——” 他抬手,修长的食指捏住她柔软的耳垂揉捏,俯在她耳边落下两个字。 虽然说以前也常听常讲,但是现在这情况,是该听到的场合吗? 崔钰被这两个字炸到闭了闭眼睛,平了呼吸,眼睛才复又睁开:“你现在都这么流氓么?” “是啊。” 梁弋周坦荡承认,耸了耸肩,盯着她的眼神却锐利。 “梁——” 崔钰忽然被他卡住腰,抱上了流理台,被迫变成了俯视他的姿势。 他两手撑在她身边,拇指指尖与崔钰裤子布料轻碰在一起,顺势轻敲、有节奏地碰了碰侧边,在崔钰耐心告罄,打算收起腿的瞬间,他出手迅疾,掌心一把抓扣住她的大腿,给人摁在原地,又抬起上目线,双眼皮薄薄的褶在灯照下显得更为优美,微挑出情意,跟讲出来的话形成鲜明对比。 梁弋周人身处在下位,却有极横的姿态,黑眸挑衅意味很浓,唇边笑深了几分,嘲讽值拉满,少年时那种凛冽嚣张不可一世的风暴仿佛又吹回。只不过,成年人的无耻也亮堂堂的。 “看来你现在变成胆小鬼了,崔钰。做个爱有那么麻烦吗?” 第20章 . 崔钰没有躲开,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视线短暂地失焦,像透过他在看些其他什么。 他们对视。 这件曾做过成千上万次的事。从陇城开始,饱满金黄的秋天中第一次认真看向彼此的眼睛,看到隐约燃烧的火焰,想把对方的头摁在泥地里。 到后来,会在微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不管是梁弋周,还是她,在很长的某一段时间里,总是习惯在每次慌乱、恐惧、失意时,下意识寻找对方的眼睛。 崔钰十八岁时第一次舍得掏钱旅游。 去了杭州,天堂一样的城市,叫人眼花缭乱。走在路上,她偶尔会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衣服,叹气,跟身旁年轻男人认真道:“我好土。” 二十岁的梁弋周身形修长,一身黑衣黑裤,牵着她走在西湖边散步,兜比脸干净的年纪,痞气散漫,有种老天站在他那边的嚣张,勾着崔钰的手指,闻言转身,冷不丁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崔小钰,”他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严肃:“你是小凤凰,只负责一飞冲天,长成大凤凰,懂吗?” “你还挺有信心。” “那当然。” 梁弋周挑一挑眉,黑眸里溢出笑意。 “你都不知道,我在灵隐寺许的愿有多牛。” 崔钰永远记得那天那双眼睛,对明天笃定的人,就像是千万个未来如纷纷雨向其落下,那个人只需要张开手,负责接住其中最好的那个。 明亮地,永不知疲倦地燃烧。 跟现在不一样。她在梁弋周眼里,能看见疲倦,戒备,怒火……或许还有一点悲伤, 而这里,也有她该的一份。 “行。” 崔钰忽然轻声说。 “听你的。” 她的处事风格很奇异,抓大放小,在乎的东西也不太一样,正事以外总是懒懒的,反应也慢悠悠,导致很多时候有种好捏的弹弹丸子观感。不过是颗会爆炸的地雷小丸。 但梁弋周跟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异,看这无所谓的态度,她好像在随意挑选个炮友路人甲。他后槽牙咬紧,片刻后又松开,可有可无地笑了笑,双手忽地捧过崔钰的脸,掌心半罩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牙膏是茉莉花香味的,吻也是。 恨意和愤怒似乎终于有了发泄出口,他就没打算来正常温柔挂的,触到崔钰柔软唇瓣的第一秒,便轻车熟路地撬开她唇齿,吮咬厮磨,呼吸紊乱地交缠在一起,仿佛场拉锯战般,直到极淡的铁锈血腥味散开,也没人停下,反倒像催化剂。柔和的灯色弥漫的餐厅里安静至极,只有暧昧的水声,听着似乎温静濡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带着痛意和撕咬的深吻是谁也不肯退后一步的决意,崔钰的舌尖都被弄得发麻。 不想承认,可偏偏熟悉至此,榫卯一样契合。 刻骨的习惯对梁弋周来说是致命的。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堕入情绪漩涡,但是吻得越深越是清醒到额角发紧——气的。 除了崔钰,他没有过别人。崔钰就像一颗在他生命中引爆过的核弹,废墟期久到他无法回神。 但崔钰呢?生孩子有可能不接吻吗?按照春姨支支吾吾的说法,她是自己带着孩子,男人早不在身边了,不知道跑了还是离了不管如何最好识相点早死反正现在这个账自己跟崔钰算定了。 管他大爷的公序良俗,跟他有个毛线关系。 梁弋周越想火越大,抬手就要把浴袍带子抽掉。 餐桌这东西买来还没用过,刚好赶巧。 “……哎,” 察觉到男人要动真格的,崔钰把头偏开,喘着气拍了拍他肩,眉头轻蹙:“别。” “怎么,反悔了?” 梁弋周手上动作一顿,轻声冷笑。 “你这儿,” 松弛感很强的崔钰挪了挪位置,都快到餐桌中央了,她顺手捞过水杯,咕嘟嘟灌一大口才接着问道:“没套吗?” 她的眼珠子圆溜溜的黑,澄澈微睁,表达疑惑时,像真诚的树懒。 “嗯?” “……” 突然而至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崔钰舔舔嘴唇,呼吸彻底平复下来了,便耸耸肩:“那就下次吧?不然不方便。” 梁弋周视线沉沉望着她,隔了很久才开口:“你……他,是什么样——” 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冷不丁响起来。 是梁弋周的。 崔钰抬抬下巴,从餐台另一边丝滑滑下去,迅速轻巧地落地。 梁弋周轻吐出口气,接起了电话,往卧室走去,恢复了平素的礼貌语气。 “利小姐晚上好。我是梁弋周。” “嗯……你定时间,我不忌口。” “谢谢,但不巧,这场前两天跟朋友一起看过了。以后?还不确定。” “行,离黄埔近点可以——” 随着主卧门关上,声音也消失了。 崔钰隔着玻璃,看了会儿露台的夜晚江景,本来想惆怅一会儿,但顶不住嘴唇酥酥麻麻的,又痛,很久没受过这苦的崔钰心里叹口气,好不习惯。 果然,有些事还是适合年轻的时候干,亲一晚上来三次早上她都能神清气爽地照常打三份工,饮品店的另一个实习生看她精力这么好,还好心地想给她介绍第四份,被她拒绝了来着。因为家里还有头狼等着帮忙消耗精力。 大拇指摸了摸嘴唇,崔钰唇边滑过因回忆泛起的微笑。 她干脆去了冰箱前,打算摸瓶饮料。 拉开前,崔钰眉头微挑。 嚯,还真是好起来了,嘉格纳冰箱。 拉开后,里面并没有像韩剧里演的一样,除了饮料一无所有,食物分门别类,半成品、生鲜、零食,放得规整而丰富。 崔钰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轻松地拿了瓶苏打水拧开,试图浇掉从喉咙开始微微烧灼到内部的火。 “嗬,” 背后传来一声轻声嗤笑。 “还挺自觉。” “不好意思,我很渴。” 崔钰忙转过身来:“那,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咱们后面再——咳,再联系吧。” 饶是她这种人,要把上床这种事说到明面上,也是有点为难了。 不是谁都跟梁弋周一样,面子这种东西,不在乎就是没有。 梁弋周已经换了一身家居服,黑色 t 恤和灰色休闲长裤,双手抱胸靠在冰箱门上,摁了几下手机,把屏幕对准她,神情淡淡:“这是你手机号吧?” 崔钰刚要认真看,【私密马赛】四个字闯入视线,她无奈地闭眼:…… “……是。” 声量小了许多。 “加个微信。” 见人没反应,梁弋周抬眸看她,眯起眼,脸色简直山雨欲来:“怎么,加我脏了你朋友圈?” 崔钰被他整无语了:“你好歹也是个男人梁弋周,别成天那么敏感好吗?实在不行给你搞两瓶敏感肌专用。”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放松点,讨厌谁都可以,别整内伤了。” 梁弋周哼了声,没说什么,只是松开了抱胸的手臂。 还没完全放下来,他青筋微突的小臂忽然被一把抓住了。 梁弋周刚愣了下,想着难道是练得太好了—— 猛然间,他意识到手腕有点空。 没有戴表。 他飞速地抽走手臂,未果。 崔钰的力气大的出奇,手指又偏长,牢牢扣住他时,像野生动物蛰伏后的迅疾抓捕,死不放手。 眼神也变得沉淡,平静,凌厉。 “别动。” 她说。 崔钰的手滑下来,沿着小臂,来到左腕动脉处,有数道密集叠加的深深瘢痕。看着是旧疤,但是摸起来凹凸不平,深浅程度却几乎一样。 像是决定后没有一秒后悔,所以舍得从容狠心。 崔钰的指腹柔软,从那上面抚过时,很轻地颤了颤。 第21章 . 2009年 8 月,吕婉泽体感很不错的一个月。有两个新的好消息。 一是她换了新的靶向药,虽然反应大,但医生说是有效果的,梁骞周拿着她的检查结果回了锡城去咨询主治医生,缺席了两三天,就换成梁弋周陪她去化疗了,还给她挑选了顶假发,买前咨询了她的意见。这是一年多来,梁弋周第一次愿意正面面对这个事实。 第二件也跟梁弋周有关。跟这一年来的消沉相比,他最近情绪起伏逐渐活泛不少,一个叫崔钰的仇家开始频繁在餐桌上出现,虽然是以负面形象。 ——好烦,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 ——我没见过这么鸡贼的人,太搞笑了。 ——今天好像又挨揍了,简直是百分百被揍体质。还手会死吗,真搞不懂。 ——都中学生了还穿件虹猫蓝兔的短袖,感觉视力都被丑下降了。 梁骞周夹起一块红烧肉,很满意自己今天的发挥,顺便送上轻飘飘的评价:“你还挺关注人家的,好像那,叫什么?噢,狗仔。” 梁弋周满脑袋黑线,咬牙切齿:“……是路过不小心看到了,路过!梁骞周你听不懂中文吗?怪不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们班人上体育课还说呢,长个眼睛都能看见!” “那有空请这同学来吃个饭呗,你们都不是一个班——噢,不是一个年级,还老能碰上,也怪有缘分的。” 吕婉泽笑眯眯的补上最后一刀。 梁骞周发出一声落井下石的爆笑。 吕女士说话常让人分不清是夸是贬,阴阳怪气的神。 梁弋周气得一脚踹梁骞周屁股上,结果梁骞周反应很快,光速躲开,边移动边大吼:“天呐还有没有王法,吃饭打厨子啦!!!” 有了家里两位乐呵呵看笑话,再次在上学路上撞见崔钰,梁弋周本打算装不认识的。 崔钰一改平日缠他想合作的烦人劲,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也没背书包。 39路公交到长乐中学,这次暑期学校补课管得严,每天都有不少学生在这站上车。 他们中有三班的人认出崔钰,从公交车窗探头,阴阳怪气地叫她:“判——官——!” 又叽里咕噜笑作一团。 未成年的恶意是最简单直白,也最深不可测的。有时只是需要一个靶子,做做无聊生活的调剂,融不进集体生活的人又最显眼。 梁弋周有在体育课跟她撞上过,亲眼看过崔钰跟班里同学的相处日常。 自由活动时间,大家站在树下聊天,其中有个眼镜书生被围在中间,手臂上有数道小刀划出的红痕,他云淡风轻地在感慨声中说,最近做卷子做累了,这样可以让我清醒一点。 十来岁的年纪,核桃仁大的脑子,只觉得好酷,于是纷纷上手摸一把,崔钰也在其中,梁弋周甚至看得见,她是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在碰,结果下一秒,还是不小心给人摸花了。 沉默片刻后,众人作鸟兽散。 毕竟红水笔加蓝水笔的‘伤口’,谁想要就能拥有。 崔钰被书生学霸小哥狠狠瞪了,她默默缩回手,什么也没说,当时额头上还顶个鸡蛋大的包,不知道在哪儿撞的。 梁弋周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看得出来,她为了融入集体非常努力。 相比起来,这次在公交站上遇到的崔钰很陌生。 梁弋周本来懒得理,从小到大谁会不鸟他啊?要么爱他爱的要死,要么恨他恨得发疯。 他一只脚都跨上了公交车,最后鬼使神差,又转身下来。 那天是八月十九号,下车时梁弋周看了眼表,8 点分。陇城的晨间光芒万丈,亮烈得像能刺穿人间所有暗色。 他跟着崔钰,不远不近,晃晃悠悠地穿过了两条街,许多店家都还没开。 崔钰最后拐进一条小道,进了一个门头很小的小卖部,出来的时候拎着一个红塑料袋。 但也没往回走,径直顺着小道前近了。 梁弋周进去,买了二十块的零食,指了指门口,装作不经意地顺口问道:“刚出去那个女孩儿买了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至于这么偷偷摸摸? 抱着抓把柄看笑话的纯净初心,梁弋周听到老板开口,给了一个因没睡醒而显得尤其不耐烦的答案。 “农药呀,搞她家地的。选半天选了个最便宜的,妈的,浪费老子时间。“ 老板话音没落,一抬头,少年已经不见了。只余一道细小风旋吹乱了他精心拨弄过的地中海头型。 “……一个两个都神经啊!” * 崔钰算是擅长归纳总结,且行动果断的人。比如,交叉步跑、行进间压腿踢腿、高抬腿这种基础热身要做到位、x4 改成最好,超前加速跑和 200 米需要多加两组,加训时自己要备计时器,找同队的帮忙,因为长乐的田径队跟她小学时的严厉教练不一样,现在这个在混日子,连摁表都会晚 0.5 秒左右。 但人的复杂性,她很早就从崔文军身上发现了。 母亲董爱竹在二院去世那天,她靠在医院的墙上,听着崔文军悲恸欲绝的哭声,好像也没掺水分。 那天她也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董爱竹跟她交流不多,这个人是非常爱崔文军,好像崔家的天选挂件,性格又温顺柔弱,挺着大肚子时会常常抱着崔钰,说你是爸爸妈妈爱情的结晶,以后帮着妈妈带弟弟好不好? 董爱竹难产去世后,崔文军拿到四万六千四百八的赔偿,回去路上,开心的拐到了马家,请夫妇俩喝了好酒。 马香英负责布菜,她丈夫余龙涛兴奋地撩起汗衫,拍着肚子,感慨说不少,是不少,比他知道的某某某多,你再娶也没问题了。马香英想插话一起聊,丈夫粗眉一竖:我们男人说话,有你女子啥事? 饭桌上热气腾腾,崔钰不饿,便蹲在墙角,化成一道沉默的影子,安安静静把这幕收进脑海。跟看电影一样。 未来的日子,崔文军和余龙涛就像她的人类观察样本,源源不断地刷新课件。 他们不是坏人,只是会结伴去县城的洗浴中心彻夜不归,她听见过他们在家聊天,说二十岁的就是比三十岁的带劲,感慨他们男人天生枭雄,控制不住,是没办法; 带劲是什么?崔钰不知道,可崔文军但凡去玩回来后,会给她带点金币巧克力,这她知道。 在隔壁县找到愿意跟他的女人后,崔文军开心地一个月里回家四五次,给崔钰提前学了六年级的数学。 崔文军数理化很好,中专毕业后被分到了铝厂,但后来因为意外事故被开除了,才逐渐爱上了喝酒。至于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棋牌室也多,白天去消磨时间,晚上回去有邻居的热饭热菜,跟余龙涛在烂醉中点评一下国家未来,陇城虽小,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对崔文军来说。 就是差一个新老婆。 对方愿意跟着他,但不愿意嫁给他,只想同居,俩人分分合合很多次。 崔钰升六年级后,情路不顺的崔文军脾气也越来越差。一个人醉后的语言总是诚实的,崔文军总在发泄过后,源源不断地埋怨天埋怨地,埋怨时运不济,埋怨无法成为老婆的女人们都是如此拜金没长眼睛把他放弃,看着看着新闻,又会幽幽感慨,国家应该对他们这些单身汉负责,咱们男人肩负着未来,要改政策啊,政策很重要。 崔钰发现,陇城很多男人身上都有崔文军的影子。时代变迁,大浪淘沙,一部分人挣扎在浪潮中,有的人上岸了,有的人没有。崔文军只是被宠坏了。这帮人童年时,是撒尿撒的远都会被夸的类型。长大后,这个本该匍匐在他脚下的世界,露出了狰狞的身影。权力,金钱,儿子,他该得到的一切都从指缝间溜走了。连在发廊工作的三十九岁二婚女人都不愿意嫁给他,那是他的错么?他都说爱她了,爱需要令人作呕的物质来证明吗?这个拜高踩低的世界,真该毁灭。 他被命运踹了一脚,躺在原地,没有站起来的勇气,一点点风雨都能让他缩进愤怒的壳里。 或许董爱竹也不是爱他,换个王文军,陈文军来也是一样的。从新沟村到镇上,是一次很幸运的婚姻。人们都活在各自谎话连篇的幻想、欺骗自己的伪善中,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至于她和妹妹,只是失败品,他们在人生之路上的意外,和一份无痛保险。 现在,她的作用就是承受崔文军的怒火。 最近他们的冲突变得激烈了,那晚后,崔钰懒得装了。最近半年,她在训练时开始追求力量,细细的胳膊却始终没长出体育老师那样的肌肉来,无论她怎么努力,浑身上下最坚硬的只有牙齿。学校那些小打小闹她根本无暇顾及,因为面前横着一座她打算跨过去的山。 在最新的一次冲突中,她还了手,失败了,被崔文军提小鸡一样,提着领子扔下楼梯。 八月十九号这天,是崔钰的十三岁生日,今天崔文军会带着烧鸡回来,让她准备两个菜。她买了两包药。 回去的路上,她平静地回想起这些事,从过往的拼图中,拼凑出人复杂的明面与暗面。 其实,她的未来可能也是如此。变成可恨的,无趣的成人,终生用尽努力诠释三个字:窝囊废。 就让一切及时结束吧,崔文军说得对,这世界真该毁灭。 她最后买了三块费列罗,一次性吃完了。 药便宜,含有二氯化物和双硫酸甲酯盐,味闻着就大,但听说效果很猛,她之前在乡下,总有人喝这类型的,喝多喝少都救不回来。 只撒一点点,烈酒里的给他,饭菜里的给自己。 崔文军中午回来,她打算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半梦半醒间,半掩的门忽然被撞开了。 少年拧着眉,挎着单肩书包,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了。 崔钰没动弹,懒洋洋地掀了眼皮,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餐桌,陡然清醒,提高声音:“起开!别碰!” 梁弋周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 那些恬美安静小聪明都消失了,从灵魂深处飘出来的,只有温度极寒、玉石俱焚的乖戾。 但也即刻明白过来,自己没猜错。 他二话不说,神色如常,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从客厅无光阴凉的区域,走到了小阳台旁的旧沙发边,屋外的阳光在地板上照出一条细缝,游移、舞蹈。 “走了,去我家吃饭。” 梁弋周伸手拽过她领子,表情板硬,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拒绝对抗的身体语言。 “……不用。” 她面上只有戒备冰冷,看着他时,像课本上的鹰隼。 “我做了饭。” 识相点就赶紧走。 “……你看你做的,什么呀?” 梁弋周食指虚点了点餐桌,义正言辞:“一看就很难吃,你厨艺天分太烂了,往里面下药都算给它调味了!” 崔钰怔了一瞬,梁弋周却只是挑衅地一扬眉,使出了少年人的杀手锏。 “怎么?我家是龙潭虎穴,你怕了啊?” “狗屁。” 崔钰冷笑一声。 “去就去。” “等等。” 梁弋周在她跨出门时,叫住她,拿了两层垃圾袋,找了个废弃手套,把一桌子菜都扫了进去,连带着角落的小瓶子。 那天,崔钰在窗明几净的豪宅三室两厅中,第一次见到了吕婉泽和梁骞周。 吃了梁骞周自称秒杀半个队的得意之作:红烧肉炖百叶结。 吕婉泽把她拉到房间里,给她温柔地上药,嘱咐她有空就可以过来玩儿。 梁骞周潇洒幽默,穿着军绿色体能服,有着可靠又坚定的…… 胸肌。 十三岁的崔钰默默盯着梁骞周上半身,又很快收回目光,她第一次对肌肉这个存在有了概念,也在无形中提高了对雄性身材的审美,相比起来,梁弋周就偏清瘦了,长长一条人,越看越不行。 当时靠着门框,很不耐烦的梁弋周也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将会如何被迫卷进这场漫长的锻炼中,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蝴蝶效应了。 下午,梁骞周第一次带她玩了不卡的电脑,能联网的那种,教她打堂,连死十局都毫无怨言,性格明亮的像一汪清泉,即使看都不看,也能注意到梁弋周的动静。 这个家采光很好,在温暖灼人的正午光线中,崔钰难得产生了一种类似…… 嫉妒的情绪。 梁弋周,真是个被溢出的爱包裹着的人。 这天,对两个人来说都非常难忘。 多年后,二十六的梁弋周在这个陇城最早的家中,吞药后划开动脉,躺在浴缸的温水中,血色平静地蔓延,恍惚里,他又回到了第一次跟崔钰破冰的那天下午。 一个美好痛切的梦境。只是那个当下,他没有珍惜,于是从手里溜走了。三个人,从那场梦境中骤然烟消云散。 二十六岁了,他也忽然明白,那天崔钰做的,其实不算傻事。 死是在人被命运绞杀时,能找到的最靠近自由的坦途。 八年前十八岁。吕婉泽去世。梁弋周能从荒芜中勉强站起来,因为身边还有梁骞周和崔钰。 六年前二十岁。他在灵隐寺许愿,只有两个愿望。 一求梁骞周平安。二求共崔钰白首。 两年前二十四岁。大年三十,收到梁骞周小队长的电话,那个西北汉子哽咽着说对不起,弋周。收到了很多恍惚的对不起,和他牺牲的消息。保密任务,没太多信息。那年梁骞周正好升少校,打算年中结婚,还说好会带一份大礼送给那年很牛逼的崔钰。崔钰看到很年轻的少校装在了照片中,即使是照片,依然英俊明亮,像教她堂和格斗的那个下午一样,像兴高采烈又羞涩地请她帮忙设计订婚礼请柬时一样。世界从彩色的动态电影变成了灰色的定格动画。她跟梁弋周统统变成两座雕像,人声鼎沸后,一切结束后在冷清中沉默坐着,没有流泪的力气,眼泪就是自己从眼眶里滚下来,不关他们的事。最后,没有力气的梁弋周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中,埋得很深,崔钰双臂圈着他。他们像在大雪中依偎的刺猬,艰难地捱过那一天。 一年前二十五岁。崔钰说分开。 他现在慢慢摸清了,如果不去搞工程物理,该怎么从瞬息万变的市场中赚钱。现在手里的项目已经有起势,可他就是很累,当孙子当得很累,动力系统熄火的感觉,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奔波。 午夜梦回时总是下意识找崔钰、找不到想着等梁骞周休假回来求他帮忙想办法嘛——再一清醒,大梦一场空。 这个地球转得很好,走到这步,该消失的是他。 累了不行吗,撑不住了不行吗? 他那么简单两个愿望,一个都守不住。 意识消失前一秒,梁弋周还蛮欣慰的。 死亡,好东西。 漫漫黑夜的荒原中,是他们在不同时空里,同时触摸过的一颗遥远星。 - 崔钰应该是想问什么的,但张了张嘴,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也是很陌生的感觉。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怎么?没看够?” 梁弋周趁她在原地当木头,抽回手,唇角微挑,讽意十足。 “要不砍下来你带回去慢慢看?” 崔钰没心情开玩笑,看着他,一个你字刚出口,就被梁弋周听出端倪,立刻虚攥了下拳头示意叫停,他眉头拧得死紧,说得不紧不慢:“别给我露出这种表情。你要不看看我现在住在哪儿?你有同情我的时间,去考虑一下你那小女孩可怜的教育问题,去多赚点钱比较实在。” …… 果然,人在无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会想笑的。 崔钰叹口气:“梁弋周,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梁弋周微笑:“也没有。我跟前任一般没话可说。” “好好,”崔钰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这嘴跟加特林一样,谁说得过,你把文件给我吧,我就走了。” “我寄走了。” 梁弋周顿了一秒:“准确地说,退还给陆蕴了。你给她个地址,让她直接寄给你吧。” ……忙活忙活白忙活,还给人啃了一口。 崔钰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露出官方笑容:“行。谢谢,走了。” 她走到玄关,身后的人既没有过来,倒也没再开口冷嘲热讽之类的。 “对了。” 崔钰换鞋的时候问:“你这房子买的多少钱?真不错。” 她夸得很坦诚。 梁弋周却也没有很爽的感觉,平淡回答:“租的。” “租的?” 崔钰挑眉:“……噢。” “你什么表情?” 梁弋周说。 “9700 万,我是造印钞机的吗?租一年才多少钱,又没结婚,为什么要买。” 顿了顿,他轻飘飘道:“等成家了,该买自然会买。” …… 一个非常敏感而她不占据半丝道德高地的话题。 崔钰识相地笑出八颗牙:“好,很有远见。我先走了祝你一切顺利哈再见。” 在回去的路上,她在地铁里思索了很久。 梁弋周倒是提醒了个重要事情。 原馨如果能离开陇城,去省城会不会好点儿呢?但是佟姐出了院,会愿意去省城住吗? 而且她的 beantobar 也是需要精力推进的,如果想年底有进度,最晚一个月内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最近收到了合作伙伴郑女士不少电话催促,两个人要做研发至少得腾出大块时间聚一起,想定的豆子也是风雨飘摇,今年产区有气候变化,好可可豆那么稀缺,老对手又在跟她抢这批了,头痛。 不过崔钰很擅长把难题搁置,她洗了个澡,睡前还点了份麻辣烫,吃完又散了圈步,最后入睡前,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心乱时才会请的贵客——一只笑容憨厚的短尾矮袋鼠玩具。 “今天就你陪我吧。” 崔钰把它收进怀里,很轻地叹了口气。 摸到他手腕的触感,长久地盘旋在她脑海。 今晚也不知道几点能睡着。 五个小时后,收到航班延误短信的崔钰靠在床头,看了眼手机,扔掉,继续抱着她的幸运物,满脸疲倦,跟被掏空没两样。 一分钟都没睡着。 她干脆爬起来,在纸上写起备选待开发产区的考虑。乌干达的豆子坚果香草风味重,酸味不强,之前拿的一小批秘鲁弗拉斯特罗豆香气不够明显,苦酸味偏重,加奶酪后增味也调不出理想效果。 忙起来时间又如流水似得过了。 她收拾好出发去虹桥是下午五点半,托运完还剩两个小时。 困劲这时候忽然上来,她干脆大出血,升了舱,去贵宾休息厅,打算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 刚把包放好,一道惊喜的男声忽然响起。 “咦,崔……小姐?” 对方话里浓浓的喜悦之情挡不住,崔钰回头,花了两秒反应出他的名字:徐渊。 “啊!” 她马上笑起来,跟徐渊握手,语气清甜:“徐总,好巧。您出差啊?” “对,我们团队好几个人,临时有个急差。还有个朋友也有公事,刚好一起。” 徐渊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机附近,一个黑 t 休闲裤的修长高挑身影,还有他旁边把酒红穿得极有气质的窈窕背影,俩人背对着他们的方向,明显还没发现徐渊和她。 徐渊则热心为她介绍:“那个也姓徐,小徐,跟我们和梁子也认识挺久了——” 小心观察了下,发现崔钰只是微笑,无懈可击的面上根本看不出破绽,徐渊这才放弃打探,继续道:“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找我帮忙……” “渊哥,跟谁聊天呢?” 徐南薇好奇地走过来。 “哈喽!你朋友吗?” 她的笑容明朗灿烂,跟崔钰大方打了招呼。 “对啊,我们小崔很会做吃的,水果千层非——常——好吃,” 徐渊挑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冲跟在徐南薇身后的男人道:“是吧?” 梁弋周人高腿长,往哪儿一站存在感都很强,他看了徐渊一眼,没说话。 “啊?” 徐南薇回头看向梁弋周,靠近他,小声贴耳问道:“我上次推荐的那家店你吃过吗?” 梁弋周不着痕迹地侧头,微撤一步,掌心朝上,优雅绅士,示意徐南薇坐进单人沙发里。 “什么店?” “你忘了吗?上次看话剧的时候我有提的,法甜,我朋友开的。” 两个人窃窃私语地聊天,俊男美女赏心悦目。 徐渊反而被夹在中间,另一边还有沉默的崔钰。 心里尖叫着,徐渊刚想随便聊点什么老少咸宜的话题,却发现崔钰拿了块焦糖饼干,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叠在一起,自在吃起来,目光并没有刻意躲开,反而直直地落在对面。 徐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很快发现,崔钰认真盯着看的人,并不是梁弋周。 ——是徐南薇。 第22章 .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明显,对面也很快敏锐地察觉,徐南薇抬眼看向崔钰,头一次仔细打量起她来。 对方素面朝天,穿着款式简单的衬衫牛仔裤,干净的蓝白,以徐南薇的眼光,怎么看都是没牌子的衣服,但她身形修长,自在随意地坐在那里,让人下意识忽略掉其他,只会被本人吸引。 眼睛倒是点睛之笔,偏圆的杏眼,形状好看,又很亮的一双黑眸,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 徐南薇不无疑惑地蹙眉。 是错觉吗?本来以为对方在看梁弋周。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徐南薇轻轻一昂下巴。 “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得好美。你叫徐南薇是吗?很好听的名字。” 崔钰撑着下巴,真诚地笑了笑:“美的东西,人总会想多看几眼的。” 她无法从两岁推断出一个人的二十岁,但是九岁可以。那对善良的夫妇最后一次寄回来过,是张小女孩儿爬山的照片,眯眼咧开嘴笑的一瞬间。这个瞬间让她收到了。 她小心地收起来,很多年都没有泛黄。累了还拿出来常看看。看样子过得很好,朝气蓬勃,这让她觉得欣慰。总得有人在幸福。 徐南薇不相信,刚想回头看梁弋周,他刚好接起一个公事电话离开,神色看起来蛮严肃,她也不好再开口。 “我长得也没他好看啊。” 徐南薇身上有种自然的骄矜,她本身是明丽精致的风格,酒红色把她托得很亮眼。 话音刚落,她手机一响,刚好收到条信息,徐南薇划开看了眼,立马警惕地把手机竖起来,要死,鱼塘内一条新的帅小鱼怎么刚好这时候发信息—— 她小心快速地看了崔钰一眼,视线撞上,又飞快收回目光。 崔钰失笑,食指晃向餐台区:“要喝什么吃什么吗?我去帮你拿?” 徐南薇想了想:“……嗯,咖啡吧,不加奶不加糖,谢谢。” “好。” 崔钰倒咖啡的时候接到了视频电话邀请,郑姿寒——她的合作伙伴郑女士,中学同学卢缈为她介绍的人脉。 她们之前一起开过店,三个月回本,郑姿寒的交际能力很强,天生为市场营销而生的脑子,一直催着崔钰搞回她擅长的领域。 崔钰戴好耳机:“什么事?” “接了,说明你不在飞机上,哪儿呢?” 郑姿寒语气飞快:“别跟我说你五个月假没休完,我找你肯定是有急事。” “虹桥呢。” 崔钰看了眼时间,和未读短信,头疼地摸了摸后脑勺:“啊,又延了。” “那刚好,我给你订好了最快来我这儿的票,明天有个内部品鉴会,据说 g.c 会来,他在这儿的巡回课程提前结束了,你不是想找那个什么庄园的豆子渠道吗,别人没有他总可能有吧?” “现在吗?” 自知无法拒绝这个机会的崔钰轻叹了口气:“原馨真的会杀了我。” “幼儿园课程有什么重要的啊?” 郑姿寒哼笑了声,她的性子向来风风火火。 “给她买个无人陪伴,带孩子来北京玩几天呗……哎,你身后有个男的,把手机挪过去一点,看背影还挺帅啊,是不是干男模的?我有朋友开模特公司呢,你要不问问?到时候介绍成功了还有抽成费呢。” “不用了吧。” 崔钰干笑,瞥了眼不小心入镜的人,声音压低了几分:“会被客户投诉死。” 话音没落,男模酱正好侧身,冷冷扫到了这边。 “我靠——!” 郑姿寒大叫一声。 她耳麦差点炸了,崔钰不得不飞速摘下耳机,揉了揉耳朵。 “真是四套减三套帅得有一套啊!不过,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郑姿寒把刚看的网络用语活学活用了,听得出来很是骄傲,骄傲完了又陷入苦思冥想中:“也不可能啊,要是见过这么帅的,我肯定有印象。是你跟卢缈的哪个同学吗?卢缈好像提过。” 崔钰感觉到梁弋周在附近,余光看一眼,是在跟个俊秀的青年说话,对方大概是他下属,明显不服气,嘴巴狂撇,梁弋周似乎被他气笑了。 便小声囫囵吞枣道:“不记得了,可能吧。好看的多了,长得都差不多。先这样那晚上见。” 【cz8840,给你订的商务舱,不用谢】 郑姿寒给她发了个信息。 九点十分,崔钰上了飞机。 转头,左边坐着刚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对方跟她大大方方握手:“陆以昊。我见过你哎,酒吧那天,你还蛮神勇的。” “……谢谢。” 崔钰哭笑不得,但还是跟他握了握。 陆以昊用力回握了下,笑眯眯问道:“你也去北京?你是不是……” 他靠近崔钰,分贝控制得很谨慎:“喜欢那个梁弋周?我记得你们是校友。” 崔钰愣了下:“不啊。” 没任何犹豫的反应。 “噢——” 陆以昊松开手,满意地笑了:“我就说,你很有品。” 说着,又仔细地观察着她:“你也挺漂亮的。” 这豪放随性的说话方式,崔钰不用猜都知道估计是个塞进来的台子。不过她很快想到什么:“陆以昊?你姐姐叫陆蕴吗?” “对啊。” 陆以昊很高兴,简直像条狂摇尾巴的小哈巴狗,有一种清澈的愚蠢:“你认识我姐?我们很有缘分哎,给我个微信呗?” 掏出手机,又嘶了一声,皱眉:“你有没有觉得空调今天调的很冷?” 崔钰:“嗯……” 陆以昊瞥到她现在表情,被她逗笑:“你现在好像那个歪嘴小猫啊,好可爱。” 陆小少爷这么多年的女朋友都是甜妹类型,追人也向来都看重眼缘,好打直球。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崔钰,莫名觉得他们很有缘分。 崔钰那天过去挡酒瓶的瞬间,陆以昊正好看见了。 神勇的像他爱的热血漫一样,当时血从她小臂蜿蜒,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哈,” 崔钰也笑了:“小朋友,你有二十吗?我跟你姐都差不了几岁了。” “我当然有!而且都什么年代了,谁在乎那些。” 陆以昊眉头一挑:“我有个阿姨,跟老公可恩爱了,她比她老公大十——” “……十岁……呢。” 陆以昊从崔钰的肩膀望过去,看向站在过道里的男人,呃了一声:“梁总,有事吗?” 飞机还没滑行,梁弋周站在过道中,靠着右边——也是徐渊的座椅侧边——徐渊捂着嘴默默贴边自己的座位,忍住狂笑的冲动。 梁弋周双手环胸,看向陆以昊,面无表情。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吵。” * 挂了电话后一小时,郑姿寒公事结束,想起刚刚的人,怎么想都很熟悉四,干脆翻起了手机。最后从跟卢缈的聊天记录里找到了视频,很久远了,是大学附近的街边,蓝天清澈,白云悠悠。主角是两个风格迥异的帅哥。 其中一个温和点的侧对镜头,正兴奋地比划着什么,还手握成拳放在胸口,非常少女的动作,另一个靠在牧马人吉普上的更年轻点,桀骜凌厉,看上去下一秒要杀人了。 拍视频的卢缈显然胆子很大,还把镜头调近了。 郑姿寒调大声音。她以前没认真看完过这视频。 “……呵呵你得了吧!分?确定吗?我怀疑咱家舅爷牌位的作用就是给你在没人的时候——” 梁骞周指着他嘲笑,干脆模仿起来。 双手和十,又交叉握拳,仰头望天,语调夸张:“老天爷,拜托你,让我嫁给崔钰吧,拜托拜托——!” …… 郑姿寒石化。 第23章 . 梁弋周什么意思?撂了一句话,掉头回了自己的座位,把陆以昊一颗平静的心都搞乱了。 他自认算是很会看眼色的聪明人。飞机起飞、平稳地进入平流层后·,陆以昊不着痕迹地转头看了好几次,试图判断这狗脾气是真冲着他来的,还是单纯被哪个项目气到了过来发泄一下?那也应该去找徐渊啊,找他干嘛? 不过,梁弋周从头到尾都在闭目养神,压根没给陆以昊观察的机会。 他也无心再跟新朋友深入交流了,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一直安安静静地抱着电脑办公,陆以昊扫了眼,好几个分屏,其中最靠右的是 excel 表格,立马收回视线,他一天看到这些脏东西的时间是有计数的,超过时间会想死。 ……等等,陆以昊福至心灵,转头看向崔钰,瞪圆眼睛。 新朋友,对他来说是挺新的,可他差点忘了,那天崔钰救的人不就是梁弋周? 但陆以昊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何况商务舱已经很安静。 落地以后,他们跟崔钰便分开了。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盛颐这次出公差的待遇很不错,商务七座车,除了他们自己人、徐南薇以外,还有个空位。下飞机时走进廊桥,陆以昊便跟崔钰提了,说他们去东三环,她有人接没,顺路的话可以一起进内环,也方便点儿。 崔钰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身影跟他们擦肩而过,甩下三个字:“不方便。” 掷地有声给了答案,梁弋周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廊桥明亮偏白的灯照出了陆以昊 24k 的尴尬。但能用钱解决的事算什么事?陆小少爷立马提议。 “我帮你叫专车吧?或者我问问我姐,我爸应该有在这儿给她配司机,齐叔常驻北京的。” “不用。有朋友会来接我。” 崔钰笑了笑:“谢谢哦。” 等出机场上了车,徐渊跟来接机的负责人聊了会儿天,梁弋周也偶尔会搭话,徐南薇在跟朋友讲电话,陆以昊见气氛显然恢复正常了,立刻抓紧空档解决心中疑惑,探头扒着副驾驶,语气比平时恭敬很多:“哎,梁哥,问你个事,你跟小崔什么关系啊?” 一句话,车内登时陷入微妙的寂静。 梁弋周头都没回,目视前方,语调淡淡。 “刚刚一起坐了飞机的关系。” …… 陆以昊若有所思地点头:“明白。” “没事干问这个干什么?” 徐渊笑着,余光扫了副驾驶一眼,副驾驶心无旁骛,正在看未读邮件中。 “你不会喜欢人家吧?” 徐南薇也凑过来,笑眯眯地拍了下陆以昊的肩,无形中也松了口气。 “打算追吗?” “她长得很好看啊,” 陆以昊耸耸肩,“特别有气质。” 也许会有人觉得不够惊艳,但是清甜,锐利,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竟然都可以用来形容她,那种气定神闲让陆以昊印象深刻。 “哇,” 徐渊笑得很夸张,试图快速活跃气氛并立刻掐灭火苗。 “小崔真是招弟弟喜欢。不过吴一恺跟我说过,在渝州的时候,林云朝跟她关系很不错,就那个新晋模特,很有气质,人家业余时间比你多多了,小崔可不常在上海。” “这种事是看谁时间多嘛?” 陆以昊不服输地轻哼了声:“要看诚意,诚意好不好。而且……” 他调了座位,伸直腿看了看,嘟囔道:“我也不差,不掺水分一米八二好吗。” 徐渊揉了揉眼眶,不再挣扎,礼貌微笑:“那我祝你成功吧。” “哈哈,年轻人有拼劲也很好嘛!不过我们先看看去哪儿吃个饭?你们在飞机上肯定没吃好,我知道几个还在开的夜宵——” 主驾驶负责人离得最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立马要把话题转走。 但身旁的男人却恰好此时收起手机,漫不经心地开口。 “陆以昊,你去过陇城,你知道那里的人都在规规矩拒日子。你也知道,那种日子跟你没关系,所以那次你很轻松。你手里的闲钱够那里一个家庭花十辈子,他们要想找陆蕴那样的律师打官司,攒钱不知道攒多久。他们不懒惰,只是没那么好的运气。如果你用钱砸这些人,他们大概率会低头。如果她不想搭理你,看在你姓陆的份上,看在她还有一堆破事没解决完的份上,当然会匀出时间来跟你周旋。你想换什么样的女朋友随便你,但你就这么爱玩儿吗?就这么喜欢别人搭上宝贵时间陪你玩儿吗?” 梁弋周语气轻淡,却像一个重磅炸弹,炸的车里半天没有声音。 陆以昊愣住。 “我不是——” 不是什么?陆以昊想反驳的瞬间,也意识到梁弋周说的没错。 他只是想谈谈恋爱,恋爱么,有趣一点,轻松一点就可以了。至于以后,说得难听点,他的婚姻并不由他自己做主,哪来什么以后。 “好了啊,小陆也不是故意的。” 徐渊打了个两个响指,有些无奈,冲梁弋周道:“你也少说两句。” “那……你又跟崔钰什么关系,在这里教育我。” 虽然梁弋周说的没错,陆以昊还是不忿地顶了句嘴。 毕竟车里还有其他人呢,非要说话吗,不能发短信吗! 梁弋周没回答。 车在夜色里飞奔,高速上的灯带闪烁似繁星。 大家等了会儿,感觉应该不会再回答了,却又听见男人开口,语调慵懒。 “校友。” …… ? 还挺自豪。 徐渊无声叹口气,认命地接过了扫尾工作,拍了拍掌心:“走了走了,等会儿夜宵夜酒都是我请客,随便挑哈,老钱你捡贵的去。” 这晚,梁弋周喝了不少,没醉,只是坐在吧台最角落,话很少。最后徐渊过来拍拍他的肩,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摇了摇酒杯,注视着淡金色的威士忌轻晃。 “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徐渊:“当然。” 他回得很严肃。他知道梁弋周今天没开玩笑的心思。 “那我也该照做。” 梁弋周很轻地笑了笑。 他把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掌心对外,一个戏谑的投降姿势。 “放弃了。” 梁弋周轻巧说完,眉头微挑,冲徐渊摆摆手:“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 崔钰听了郑姿寒的建议,跟原馨的班主任请了假,给她买了无人陪伴的飞机票,托春姨把她送到金城的飞机场。 那场品鉴会延迟了九天。 于是接下来一周,她边处理工作边整理案件资料,腾出时间还带原馨去玩了好几个地方。约上了故宫,早起去看了升旗,还在什刹海泛舟,原馨最喜欢最后一项活动,去了三次都不烦,还好她们住的离鼓楼也不远。 “你这精力无敌了,” 郑姿寒早上从家里过来酒店来跟她开会碰头,第四次目送崔钰出发什刹海时感慨, “今天这温度,杀了我我都不会出去。不怕黑一个度啊?” “哎,人喜欢嘛。” 崔钰戴了个鸭舌帽,口罩也没带,说是为了避免脸晒成两个色。 说着,抬手捏了捏原馨的小羊角辫,眉眼间浮出几分宠溺。 “喜欢多难得,是不?” 游湖到一半,崔钰接到一个短信,她意外地挑挑眉。 徐渊。 这一周他们显然是真忙,她在财经板块看到了盛颐的名号,刚又 ipo 成功了。 梁弋周更是没有半点音信,不过话说回来,没音信才是正常的。 崔钰:“怎么了?” 徐渊:“小崔,你还在北京吗?” 崔钰:“嗯,在啊。” 徐渊:“我……哎,是这样,我做中间人,有人明天想请你吃个饭,就是小陆那边。他没什么坏心,我想就是要最后确认一下,才好死心。不过说你要是不愿意,直接拒绝就行了。” “死心?” 崔钰一脑门的汗,抬手擦掉,今天太阳还更烈了,生存危机下,反应都慢几秒:“噢,陆以昊?” 她看了看日程:“几点?下午一点前可以的。” 徐渊似乎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陆蕴是他姐姐,我还有求于人。” 崔钰坦荡得很。 “……他还真了解你。” 徐渊小声道。 崔钰没听清:“什么?” “没事儿。那时间地点我到时候发给你。” 徐渊顿了顿:“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崔钰也快到岸了,把原馨先送上去,沉吟了几秒:“你们梁总,还活着吧?” 徐渊:“……目前是的。” 崔钰:“那就行。没问题了,辛苦你传话了,谢谢啊。” 晚上,郑姿寒带着儿子小珂和原馨一起出去,包揽俩孩子的晚饭和饭后活动,给崔钰一点喘息空间。 崔钰在外头转了圈,没什么胃口,又想喝点儿,路过便利店买了三小瓶酒混着喝完,便早早回了酒店。 她订的是两千二一天的房,也算是大出血,不过酒店环境很好,有古韵又保留了现代化的设计,原馨很喜欢。等佟郦出院了,她打算也给人接出来住一段时间,这样她留在陇城处理事情也没什么顾虑。 房间在楼,出了电梯右转 1808,她很喜欢这个数字,吉利。 踩在花纹繁重的地毯上,灯光幽静,崔钰感觉酒劲有点上来了,头发晕。 快到门口,她在裤兜里摸索着房卡,刚刚上电梯的时候还刷了,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 …… 她感觉这门怎么离得近了。 崔钰抬头,看见 1808 门口的男人。 幽幽的灯使他整个人人陷落在大半阴影里,眉骨高挺,眼眸漆黑。今天穿了黑衬衫黑西裤,落拓凌厉,连袖口的袖扣都是黑金色,一副刚为资本赴汤蹈火卖完命的样子。 她舔了舔干渴的唇,蹙眉:“梁弋周?你在这儿干嘛?” “你明天要跟陆以昊吃饭吗?” 他问。 “嗯。” 崔钰讲话慢腾腾,听得人无名火起:“怎么了?不可以吗?八百年前的前任别管那么多了,起开。” 她讲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情绪都没太大起伏,就能把对面气到半死。不过很久以前,他都是看着她气别人的。 梁弋周不发一言,把她手里的房卡抽走,刷开,推门,一气呵成。 “……谢谢啊。你人真好。” 崔钰被酒精持续袭击中,但人其实是清醒的,做了个请的手势,想请这尊神叨叨的神赶紧离开。 梁弋周还是没开口,他只是抬手握住崔钰的腰,带着人往里几步,长腿勾门关紧,右手虎口轻卡住崔钰的下颌,俯身吻下去。 在黑暗中只有微弱光源,照在他贴住肩胛的衬衫,从肩到腰,都是剧烈起伏的弧线,裹着西裤的长腿抵在崔钰两腿之间,他做这事很顺手。 不过,说吻也不太准确。 他是先咬住她的下唇,狠狠咬了一口,才用唇舌包裹,继而推进了一个深入强势的吻。 梁弋周也痛恨自己,他挣扎又摇摆,但想到最后就只剩生气。 校友?去他的校友! 第24章 、 ——你喜欢崔钰吗? 十六岁这年秋天,梁弋周高一,收了刺头韩之璟。有个周五打完篮球,后者下场休息时忽然问他。 梁弋周像听到很好笑的事,嗤笑一声,抬手投出一个三分,稳稳入筐。 ——我认识她多久来着?不到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看她的天灵盖,怎么,我看上去像是喜欢天灵盖的人吗? 韩之璟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崔钰没那么矮吧? 他把篮球顶在指尖转了一圈半,回想了两三秒,她现在初三,身高还真蹿了几公分。 ——噢。那就是我太高了。 梁弋周拧了瓶水,耸耸肩: ——我的错。 ——我靠你真够不要脸的! 韩之璟受不了了,立马决定瞒下崔钰在倒卖他照片的事。 一中是陇城无可争议的重点高中,站在学校操场里就能看见远处座座群山。梁弋周靠着锡城打下的好底子,初三结束后,从长乐顺利考了进来,在入学报道当天,凭着一张脸引起不小的轰动。方圆五公里内的几所普高职高都有所耳闻,陇一中今年进了个帅哥,放学后总有外校人路过试图看一眼传闻中的绝世大帅比是真的还是诈骗—— 崔钰初三这年太忙了。她要复习,要锻炼,要拿二手商店淘来的破数码相机照相,成品包括但不限于梁弋周的正面照、侧面照、走路照、运动照;完了去打印店亲自盯成品,等待间隙,见缝插针地背单词,后来还学会了 ps,徒步到镇上的网吧,仔细研究人物卡背面加什么歌词更好,刚开始只有二十份,在空间里用小号低调地宣传了一把,没想到买的人那么多。第二批就做了一百份,还会戴着口罩去一中附近晃一晃,毕竟他们本校也有喜欢他的人,趁着梁弋周在打球,她会卖完迅速收摊,还能回校跑几圈步。 后来发现精力有剩,吃干脆面时得到灵感,跟擅长画画的周茉合伙,自制了一套游戏角色小卡去一些小学卖,不过卖的非常便宜,四毛钱一套,算是种回馈市场行为,刚开始销量很一般,但一套的卡面不全,还只能盲选,后来渐渐有了回头客,阿璟谋士、骞帅将军、小周公主三个角色是最难凑的。 总之这一年的崔钰,两眼一睁就是干。 等梁弋周发现自己周边满天飞的时候,都是冬天了。陇城的冬天有股挥不去的肃杀之感, 他出奇地愤怒。 崔钰,好你个崔钰。亏他每个月留一半零花、还有,无论什么饮料拿到的再来一瓶盖子都留给她! 升上高一后语文奇差的梁弋周,头一次在空间发了条苦大仇深的说说。 【lyz:“我从不谈什么背叛和原谅,遗忘是唯一的背叛和原谅博尔赫斯。”】 在家里被吕女士盯着做了一晚上题,梁弋周依然见缝插针看了四五次手机。 说得这么清楚了,总该知道他有多生气了吧。 四十分钟后,一条信息提示弹出来。 崔钰留言了。 梁弋周心底冷笑一声,知道他生气了吧,惶恐了吧。 施施然点开。 【小鱼快游:明早帮忙看下你家隔壁香酥鸭降价没】 梁弋周:? …… 十六岁的崔钰还带着他逃过一次课。 吕婉泽去世。梁弋周哪都不想去,头一次不停甩开她,躲着她,甚至直接逼停她跟着自己的脚步,说你烦不烦啊?他连梁骞周也照躲,躲烦了就阴沉着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人的意志是没有用的。希冀也是没用的。 第二天,梁弋周卧室房门被踹开。 崔钰这一年住到了舅妈家,生活作息健康,力量训练初步稳定,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她拽着领子把梁弋周揪起来,面色平平,就甩下俩字。 走了。 她带梁弋周去了须弥山石窟相国寺,看大佛。 那是条好漫长的路。 从陇城到固原,先坐中巴,再坐火车,坐到金城转线,拥挤的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背着大包小包,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人们奋力往前,为了各自的目的地。 他们要去固原,但是想要到最后的目的地,还得在三营镇拦车,前路还需要点运气。 运气足够,后来就看到了。 在巨大的北周、北魏时期的佛像前,人陡然变得渺小起来,连情绪也被笼住,平静下来,隔着千年造物,那感受带来的震荡久久回响。 “梁弋周,我们都会死的。造这个的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可是我们还在跟他留下来的东西面对面。” 崔钰很认真地对他说。 回程时,他们买的站票,一路上梁弋周没说话,没问她要去哪,像是被拐卖了也无所谓,他站在绿皮车连接点,望着小窗外一闪而过的荒原,一直沉默。崔钰站在他对面,也陷入沉默了,跟周围的喧嚣吵闹形成鲜明对比。 语文老师因为她稀烂的成绩,推荐她去多看点课外读物。她的行动力很强,在一中阅览室里,借到过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没太看懂说实话。 但看着梁弋周那个样子,她冷不丁想到书里的一句话。 “世界像墓石一样兀立不动。” 那一秒,仿佛二维平面被打穿,书里的迷幻与苦涩也如同一滴凝结的沥青,极缓慢地渗进了三维世界。 崔钰咬着下唇,咬到都有点泛白。 最后,梁弋周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卡。 游戏角色卡,一个跃起的古装人物,仙气飘飘的衣袂,不辨男女,战力四颗星,右边是加粗描边的角色名:小周公主。左边的战斗特点旁,有蓝色水笔新加的两个字。 勇气。 崔钰把卡和火腿肠一起塞到他手里,指了指窗外。 金光漫溢,旷野过风,树影的轮廓被乌云后的阳光猛烈地照耀。 梁弋周抬手捂住眼睛。 他这辈子想起这秒都会觉得痛苦,同样的,等痛苦淡去,这辈子想起这秒都会因崔钰而耀眼。 回忆像一片深广的海洋,早晨、中午、晚上回望,竟会是不同的风光。 每个午夜梦回,他想起自己十六岁时,被最好的朋友问,你喜欢崔钰吗?那时确实不清楚自己的心,不过每次再回想,旧时光海面的浪都是不同景色,时亮时暗。 崔钰在他身边时,他会半夜起来,借着月光,靠坐在一边看会儿她,沉溺在那一刻的满足中。 崔钰不在他身边时,他也会半夜起来,在巨大的寂静回响中,沉默无声地感受那灭顶的痛苦。 他喜欢,当然喜欢。 喜欢她踽踽独行,喜欢她意气风发。 喜欢到想赚钱做支持她梦想的人,永远为她兜底的人。因为他们共享了那么多流水一样的时间。 徐渊其实也问过他,崔钰结婚对象是谁,回陇城找熟人查一下不就行了?他只回答了一次,说不想让熟人因为自己丢工作,小地方,这些灰色地带的事能少做就少做。 但他只是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对方是谁他不关心,而如果压根没有那个对方,更糟糕。这说明崔钰宁愿编谎也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 那时在预备求婚的当天被说分手,他一度以为崔钰在开玩笑。 可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梁弋周越想越鬼火冒,干脆扣住她的腰,捏正她的下巴,把人压在墙上深吻,舌尖撬开她齿关,淡淡的酒意在口腔中弥漫。崔钰刚开始下意识要躲走,掌心几次都放他胸膛上,想把人推开,却被梁弋周一手抓过两只手臂,强硬地摁到头顶,很快,吻又密密麻麻地向下,从唇游移到下巴,脖颈,锁骨——他一向喜欢,在这里停留了很久。锁骨的深窝和细腻胸口都印下许多深深浅浅的痕迹。 最后,梁弋周大手抓住她腰两侧,把崔钰忽然抱起来,尽管还是压在墙上,但崔钰已经没了着点,两条腿只能被迫勾住男人劲实腰际。 梁弋周把短袖推上去,埋首。 崔钰一直竭力控制的呼吸骤然乱了。他的吮吻从顶端滑过,绵长又有耐心,很有章法,顺应她快意的那种章法。 另一边也被收进宽大修长的掌心把玩。 欲望像潮汐一样冲击着她。 贴的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 火苗在荒原上一点便放肆地烧了起来。 崔钰十指没入了梁弋周的黑发,呼吸急促起伏:“别,等会儿有人……” 她话到一半,深深吐出一口气。 不是,就算没人,难道要做到最后错上加错吗。 “这是你答应过的,” 梁弋周抬起头来,眉眼深不见底,唇边挑着一丝轻佻笑意。 “怎么,打算反悔吗?” “我说出的话,没有反悔的。一次也行,十次也行。” 崔钰用手触摸他脸颊,在黑暗里低头,跟他轻碰了碰额头,声音也一样放到最低:“但这什么也不会改变。你能懂吗。” 叮—— 门外的门铃骤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叽叽喳喳的小孩声音。 她拍了拍他肩,刚想让他放她下来,却被梁弋周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把她扔在柔软床铺中,崔钰还在里面弹了两下。 梁弋周面无表情地抬手把领带扯松,解开领口,随即欺身压了上去。 “行啊。” 梁弋周抓住她的手,强迫着她一路往下,直到落在自己西裤皮带的金属扣上。 “那就十次。” 他微微笑了笑。 第25章 . 隔着一层衬衣布料,崔钰的左手被他抓着,右手自然垂下,搭在梁弋周腰间,一时沉默。 几年来着?肌肤相贴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时夏日闷热,出租屋里俩人不舍得开空调,多洗澡就完了。事后他经常习惯只穿条深色运动裤,赤着结实精壮的上半身,腕上戴支黑色的卡西欧—— 那是她赚钱后第一次舍得给他花的一笔大的,梁弋周当时收到礼物后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戴着表在附近三公里转了一整天,并对韩之璟鄙视他吃软饭这个评价照单全收,表示借他吉言—— 后来除了洗澡,基本都戴着,经常戴着表在厨房哼着歌做饭,灯泡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线,照出他宽肩窄腰的背影。抽绳长裤松松挂在腰间,刚好卡在男人凹陷的腰窝上。 这里是梁弋周的敏感点,崔钰很喜欢用指腹打着圈揉按,最后在他想要把她抓回来前迅速逃跑。 崔钰的手搭在了他腰上,触到了结实的肌理线条。 时间仿佛短暂地跌入静止,一切随之停止转动。 灼热的欲望裹挟着怒火,烧得人发烫。 她的理智有一半还醒着。 郑姿寒带着两个孩子此刻还在门外,怎么也不可能如他的愿。 “怕了?” 梁弋周漫不经心地吻着她,黑眸懒然锐利,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你不开门,孩子也进不来——” 话到一半,门外传来一道陡然提高的声音。 “哎哟差点忘了,她给我卡了来着,估计这马大哈还在外面没回来,行了行了我找找,你俩别急哈!” 崔钰整个人弹起来,顺便一脚把他踹到床底下,一声闷响后,梁弋周摸着脑袋,咬牙切齿:“崔钰,你要死啊?!” “是的,” 崔钰严肃点头,扒着床底下一看,没位置可以藏。 迅速抓过人手腕,把他塞进了衣帽间里,顺便把领带也塞给他,面对男人阴沉的神色,崔钰伸出食指比出噤声手势,沉着冷静地像在处理奸夫。 “为了祖国花朵的未来着想,你安静一点,把衣服穿好,其它的我们以后再说好吗?” 砰—— 崔钰关衣帽间推拉门的动作,果断迅疾,显然不接受他任何反对意见。 不到五秒,滴的一声过后,门已经被拉开,两个小孩儿已经欢欢喜喜蹦了进来。 “回来了?” 崔钰坐在办公桌前神色如常,张开怀抱接住原馨:“怎么样,累不累?” 原馨两只小手搭在她脖子上,软软摇头:“崔钰,我想吃糖。” “棒棒糖吗?我这好像没了。” 崔钰帮她把辫子重新扎起来:“等会儿路过便利店给你买好吗?” “哎,你在啊?” 郑姿寒最后一个进来,面上划过一丝诧异,视线飞速在整个房间过了一圈,不着痕迹地冲她挑眉:“没打扰什么吧?” “什么?” 崔钰微微蹙眉,眉心浮现出疑惑。 “我一直忙呢,昨天做的东西不太成功啊,我想再去换个奶粉牌子。” “噢,” 郑姿寒耸耸肩,把包扔下,走到开放式洗手间的梳妆台边:“那就好。他俩这体力太不行了,小馨是不是跟你玩那个什刹海,把体力条刷光了?今天逛了一会儿就说累了要回来,我家这小崽子也是跟屁虫,饭也不吃了,马上要跟着回来。” “他俩体力逛故宫,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崔钰看了眼手腕上不存在的表,意识到不对又飞速捞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捏捏原馨肉嘟嘟的小脸,声音温柔的能掐出水:“我们去吃夜宵,火锅好不好?附近还有家面包店,应该没下班,再买点牛角包。” “也行,我晚上真没饱——哎你过来一下,帮我看看,睫毛好像掉眼睛里了!” 郑姿寒忽然喊她过去。 崔钰迅速瞟了一眼右侧衣帽间,把原馨抱起来,送到床铺上,把 ipad 塞给她:“小珂,你们俩先一起玩会儿,可以开双人对战模式。” 她快步走到梳妆台,认真地帮郑姿寒处理起刺痛的左眼:“是有哎,你等一下, 我吹出来。” “轻点啊,我眼睛敏感——” 郑姿寒紧张地握拳,等那根作乱的睫毛被吹出来后,她松了口气,起了闲心,戳了崔钰腰一把:“哎,你跟卢缈那个同学,就是我说像男模那个,你真跟人家没联系了?” 崔钰:…… 坦白说,二十八年的人生里要找出这么心虚的时刻也很罕见。 “嗯,刚好一起坐了飞机。” 崔钰把没用上的化妆棉递给她,语调淡淡:“高中同学而已。” 郑姿寒眉头挑得高高,拉长了音:“啊?” “你不是这么八卦的人吧,” 崔钰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先把眼下的事做好。” “也是,风花雪月过去就过去吧。那你别怪我多事,刚好你也难得来北京一趟,你看你这孤家寡人的状态,我有个朋友,在读天体物理博士,金城人,绝对的青年才俊,我给人家看了你照片,他还挺愿意见见交个朋友的,你怎么想?” 郑姿寒把头发散下来,重新用抓夹固定了一遍。 “怎么想,我怎么想啊?” 崔钰无意识地复述着,沉吟片刻:“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说吧,我这个情况……你也知道,耽误人家不太好。” 郑姿寒:“哎这话我不乐意听啊,你怎么学会妄自菲……” 外面突然传来原馨的尖叫,名字读音出口都给吓走形了。 “啊!吹钰——!!!” “妈妈妈妈妈妈妈有小偷!!!!!” 小珂立马把原馨护在身后,一声响彻天际的怒吼。 郑姿寒心惊了一下,立马冲了出去。 崔钰很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一揉酸痛的眼球。 造孽啊。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郑姿寒刚冲到衣帽间门口,手里抓着电脑厉声呵斥,就被崔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制止了:“别别,电脑可不能坏……” 她快速卸下郑姿寒手里应急的笔记本,又瞥了梁弋周一眼。 身形颀长的男人双手环胸,没个正形地倚靠衣柜里,跟想象中的怒气比起来,此时此刻有种老僧入定的平淡。 现在两边都盯着她。 等着她给出一个解释和答案。 “这是,” 崔钰掌心朝上,从梁弋周的方向迅速滑过,轻咳一声:“我那个高中同学。” 郑姿寒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吧,高中同学,” 反正不是坏人,她也放下部分心来,看着梁弋周,好奇发问:“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梁弋周耸耸肩,玩味地勾唇,黑眸温柔地落在崔钰身上,回答简短。 “问她。” 问谁?!! 崔钰瞪圆本来就够圆的眼睛,盯着他的视线几乎能杀人了。 是她请来的吗? 不请自来的人在这里装正常人脑子真的有病吧! “崔钰,这个哥哥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 原馨轻轻地揪了揪她的衣角,已经从害怕中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面。 小孩儿是非常实在的人类,遵从本能的人类。 面前这个人虽然陌生,又有点凶,可长得这么好看,就让人很难真害怕起来。 “这个哥哥——” 崔钰大脑已经陷入半宕机状态,她揉了把脸,凭借本能麻木回答:“嗯,他要跟我谈点公事,但是不想打扰你们,就先进来待会儿。” “公事。” 郑姿寒捂住自家儿子耳朵,看着天花板活动着下颌,争取不让自己笑出声。 看够了她难得的窘态,梁弋周施施然踏出来,解开袖口挽到小臂,给了官方回答:“我们在吵架,”他望向原馨,视线停留在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身上,好耐心道,“我刚刚很生崔钰的气,跟她有账没算完,所以她把我关进来,让我冷静一下。” 原馨声音很小:“……哦。” “你喜欢糖吗?我好像带了。” 梁弋周说着,手落进黑色西裤兜里,摸索了两秒,他看着小女孩期待的目光,很轻地抿唇,唇角似有若无地挑了挑:“那叫我叔叔,给你一个。” 他忽略崔钰对他无声做的口型,他当然不会像某些骗子一样爱说空话,说有就是有。 以前青春期确实喜欢酒,喜欢很多苦的东西,对甜的不屑一顾,总觉得不够成人不够酷,就算崔钰做的甜品他也会控制着只吃一点,毕竟男人保持花期也很重要,肌肉也是费心才能保持住的。等到真的长大,崔钰也不在了,为了半路项目不被抢走,酒局上给灌个半死再被人羞辱完,蹲在路边时确实只想吃点甜的。后来就总是随身带着糖了。 梁弋周掏出来的棒棒糖有两颗,一颗巧克力味一颗奶茶味的。 不过发生了个小意外。 在糖出来的时候,西裤兜里另一个轻巧的小方片也跟着滑出来,飘飘然地落在了地砖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原馨还小,对文字数字都不敏感,一年级的学霸小珂试图看清前,已经被亲妈捂住眼睛,不过很快—— 一双球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在上面。 崔钰神色如常,冲梁弋周勾了勾手:“她喜欢奶茶味的,谢谢。” 她也在微笑,不过从微微抽搐的面部神情来看,已经把男人在心里枪毙了上万遍。 要死了他们的债从此刻开始一笔勾销梁弋周今晚会被她连夜投入太平洋!! 第26章 . 徐渊的电话打过去时,梁弋周身边带俩小跟屁虫,正在逛夜市。 冤大头徐总本来在庆祝酒吧里就被灌惨了,被大家围起来打趣说你们盛颐今天只出一次血吗?把梁总拉出来,要一视同仁!他心里苦笑,要能叫来早叫了,无缘无故就失踪了,但没办法,开免提当着众人的面再打了一次。 没想到这次通了。 徐渊连风度都不要了,一顿连珠炮。 “靠梁弋周你哪去了赶紧滚过来啊,讲不讲义气啊你,地址发你了限半小时内!” 很快有人也来凑热闹打趣道:“梁总,我们小徐今天也在,超级漂亮~哟!你确定要鸽我们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旁边马上有背景音感兴趣地问道。 “什么什么,他俩真有事?” “好像就是吃过饭约过会的关系啦,是吧薇子?哎哎别打我,害羞什么?” “你好烦呀,别乱说了!” 徐渊那边很吵,梁弋周这儿也不遑多让,夜市很干净,但摊位一家挨着一家,肉蛋堡、烤肉、捞汁海鲜、冰激凌、章鱼小丸子,都是大众小吃,不过两个小孩看起来对哪儿都感兴趣,趁着家长们落在后面,缠着他快速买单,平时不让吃或者吃不到的,今天统统塞进嘴里。 梁弋周这会儿就是个人形 at扫码付款中,调整了下蓝牙耳机,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等徐渊他们那边安静了点,才懒懒开口。 “我离得太远了,赶不过去,你们放开了吃吧,夜宵和酒单算我账上,放过徐渊吧,他还在辛苦还贷呢,是吧?” 一阵失望的嘘声:“梁总你在哪儿呢?离这么远吗?” 很快有好心人提醒:“这里是北京。” “……也是。” 徐渊:“行吧,那你忙你的——” 他话到一半,听见梁弋周那边传来清脆的孩童喊声。 “小梁叔叔我可以再买一个冰激凌嘛?海盐焦糖的可以吗?” “哥——叔叔我……我也想要。” “行啊,牙不怕吃坏的话可以,但疼起来别满地打滚,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可以吗?” 小珂是个冰激凌脑袋,平时郑姿寒控制甜食控制的很猛,两眼发光狂点头:“好!” 梁弋周低头看向犹豫的女孩:“你呢?” “我还是不要了,我不喜欢吃。” 梁弋周先接过一个新的,递给小男孩,又蹲下来平视着原馨:“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说实话就好,你想吃吗?” “如果牙坏了……” 原馨好一会儿没说话,咬着唇,长长的睫毛垂下去,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要花很多钱。” 梁弋周微怔,过了几秒呼噜了把她的头顶,很快站起来对店员颔首道:“麻烦,再打一个。” 把冰激凌递给原馨,他抬眸扫了眼身后不远处的人,收回视线,抬抬下巴,潇洒随意地冲原馨道:“放心吃吧。” 看小孩儿还犹豫,梁弋周轻笑:“我有钱,我可以借给……借给崔钰。” “做牙很贵。” 原馨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舔了一口海盐焦糖味的人间珍品。 “我钱很多。” 梁弋周耸耸肩。 “那你直接借给我吧,我可以慢慢还。” 原馨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好,”梁弋周想了想,放低了一点声音问:“你说你妈妈说过,你爸是什么?” 原馨字正腔圆重复了一遍:“不要提起他,当他死了。” 梁弋周抱着臂,满意地微微点头:“以后我少收点你妈妈利息。” “妈妈……” 原馨纠结着,要不要告诉这个漂亮叔叔妈妈还在医院,但是又担心冰淇淋被没收,最后还是决定先吃再说。 崔钰跟郑姿寒越走越近,后者发现他们停留在冰激凌摊上,立马大步狂奔:“陈宇珂——!” 崔钰失笑,抬眼时无意中撞进一双黑眸。 人潮汹涌处,他站在那里,随意望过来一眼。 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站姿散漫又落拓,透出男人印刻在骨子里的桀骜。 梁弋周从吕婉泽那儿遗传了眉眼。专注多情,引人陷落的一双眼睛。 他望过来的眼神,跟以前相比,多了点淡然玩味。 崔钰看着他,没有挪开视线,安静地打量。 状态不错,意气风发,这样就挺好的。 夜市晚上十点才关门,原馨和陈宇珂展现了儿童真正的实力,在打枪、套圈等游戏中流连忘返,梁弋周为了给他俩赢娃娃,把老板脸都打黑了。 到后来给他强行换了把枪,校准明显不太对,梁弋周连着三枪都没中,歪到姥姥家了,郑姿寒作为本地人,正要撸袖子上前主持公道,被崔钰拉回来:“不用管。” 郑姿寒蹙眉:“那老板换了把坏枪!” 崔钰笑了笑,意思是你再等等。 几秒后,只听见连射的砰砰声,梁弋周连开十七枪,气球也一路爆过去。 周围传来欢呼声,还有两个拿到心仪玩具的孩子开心地抱到一起,不过很快被梁弋周分开了,特地把陈宇珂拎远了一点。 郑姿寒顾不上自己儿子:“……我靠,怎么做到的。” “能算出来的,” 崔钰说:“调偏了也会有偏的角度,打多了手感就出来了。” 梁弋周顶着老板幽怨的目光,走到她们旁边:“九点五十了,撤吧。” 郑姿寒啧啧道:“你这还挺准!还以为你们坐办公室的金融人只喜欢高端运动呢,高尔夫海钓什么的。” “有人教过。” 梁弋周语气散漫:“人当时靠这个进货,上了当地老板黑名单。” 他若有若无地扫了某人一眼。 崔钰不置可否。 现在看来,当时他们确实就是俩二流子,网吧、棋牌室、台球厅,身影留在了所有不务正业的地方,除了补习班哪都有。有段时间跟梁弋周还在干架阶段,但又无奈地发现了对方的数学天赋,干脆在棋牌室合作赚点小钱,她是需要钱,他是闲得慌,最后她被舅妈抓回去一顿好揍,梁骞周则把他拖回去,教训到周一梁弋周顶着破了的嘴角来上的课。 “走吧。” 崔钰轻拍了拍原馨:“喜欢吗?还不谢谢叔叔。” 原馨声音清脆:“谢谢叔叔!” 梁弋周皮笑肉不笑:“不谢。记住叔叔跟你说的话了吗?” 原馨重重点头:“记住了!” “什么话?” 崔钰警惕地问道。 “叔叔说是秘密。” 原馨脸上的表情天真又坚定。 郑姿寒看热闹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转。 崔钰无语地长叹了口气。 “……” 揽住小孩的肩,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走了走了。” 打的商务车到了酒店门口,郑姿寒先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崔钰最后一个下车,左腿下车右腿还没迈完就立刻扭头,非常积极:“我给你改地址,你直接回去吧梁总?” 以防他真跟下车了。 梁弋周坐在第三排,倒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两条长腿优雅交叠,低头正看手机,闻言嗯了声:“地址我发给你。” 崔钰看了眼信息,是个酒吧名字,离这里倒不远,十五分钟路程。 “好。” 她很快改了终点,把车门关上,对他说再见。 商务车很快扬长而去,崔钰等车拐出了酒店门口,才回撤几步,看向夜里的街道。 几滴水迹忽然掉在额头上。 她仰头望向深邃夜空,还真下雨了,从小雨很快过渡到中雨,雨势也不见小。 天气预报里说今天是阴天。 夏天的雨是这样,时不时有场突然袭击,如果是闷闷的小雨,那蒸腾大地瞬间要冒白烟,在湿热中更难受,大雨倒还好点儿。 崔钰在一楼大堂沙发上坐了会儿,看着雨丝如银线一样砸在玻璃上。 不到十分钟,酒店经理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深色丝绒布装的方形盒子:“您好,崔女士吗?这是一位客人托我们转交的。” “客人?” 崔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她皱眉:“他已经走了——” “噢,他登记的时候就留下了,” 经理很客气,崔钰也不好浪费人家上班时间,只能先收了再说。 “行,谢谢。” 她坐回沙发,把里面的小礼盒倒出来,拆开时没注意,一张小卡片掉了出来。 崔钰捡起来看了眼,遒劲飞扬的字体倒是很熟悉。 [不喜欢欠别人。补上,两清。] 崔钰唇角无奈地勾了勾,看到这形状大概猜到这什么东西了。 真是不服输战斗派的一生。 她把礼盒盖子打开,入目果然是支黑色陶瓷腕表。 等看清后,崔钰愣了两秒,凑近又仔细看了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盒子一盖起身穿过玻璃旋转门就追了出去。 r7-01 黑陶瓷。 公价 200 朝上,能在陇城买四套房。 神经病,当自己狗血八点档男主角吗! 她一边在心里暗骂,叫完车开始给梁弋周狂打电话。 不过这次,轮到对面不接了—— 或者说,大概也能猜到她反应,他直接关机了。 在梁弋周看来,这事办的确实很对称。都是戴手腕上的,都是拿赚的钱买礼物,只不过她当年送出去了,而他的没有。 她给梁弋周发了十几条信息,核心信息就一句话:拿回去。 现在什么经济状况这人心里是真没点数,崔钰头都气晕了。 等坐到车上十分钟后终于收到了一条回音。 【不喜欢拿去卖掉。】 崔钰气笑了,疯狂打字。 【疯了吧?】 【就算要买大件,留着送给你未来的家人不好吗?】 那边显示了几次“正在输入中”。 最后崔钰以为他不会回了,看着窗外街道闪过的灯带长吐出一口气,又突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第27章 . 在清吧的庆功局散摊前,梁弋周又冷不丁出现了。 徐渊包下了三个六人位卡座,都是些圈内的熟人,大家立马起哄。 “梁总,还是来挨宰咯!” “刚好我们等会儿打算续摊呢,你也包了啊!” “梁哥别客气,把卡狠狠甩我们脸上!” 陆以昊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口哨,反正梁弋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徐渊也高兴,他本来正打算先结账后报销,现在买单的人刚好来了。 “要……坐这儿吗?” 这家清吧因为氛围感小有名气,灯光很暗,徐南薇举高了手,脸上有酒后的红晕,剪裁精致昂贵的香槟色裙子与耳环相得益彰,她旁边的好友 lucy 打扮走大气的欧美风,热情大胆地替徐南薇打了两个响指:“帅哥,这儿有空位!” “想喝的再一起来两轮。” 梁弋周神色如常,绕到徐渊那边,踢了他一脚,让他挪个位出来。 徐渊莫名其妙地被人往里挤了一个身位,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今天梁弋周有点淡淡的心不在焉,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哎,梁总,听说你大学是学工程物理的,薇子当初高中的时候本来也挺想报的——是不是啊?” lucy 视线大胆地在他身上打量,毫不掩饰惊艳,又冲徐南薇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这次眼光不错,很快举杯跟梁弋周碰了一碰:“有缘哦,来干一杯。” 梁弋周眉头微挑,碰杯,手里那杯金酒特调很快见底,他又要了杯威士忌。 “不过你当时没继续读研吗?你那么聪明哎,不读可惜了。” 徐南薇借着这个话题,突然想起来什么:“啊,我大学时的方攸然学长,跟你也是一个高中的,他好像就是物理特长生,你们应该挺熟的?” “什么?方攸然?是我知道那个吗?” 陆以昊耳尖,从另一边卡座凑过来,好奇地加入话题。 倒不是他多事,这个名字最近在陆家频频出现,方家有长辈陷入财务危机,登他家门也三次了,提起自己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得有无数次。 梁弋周晃了晃手里的古典杯,剔透晶莹的杯体折射着清凌的光,不置可否地轻笑。 “熟。没什么原因,不想继续了,天才太多。” “什么?徐哥说过你本来是保送哎——” 陆以昊贴脸开大中,被徐渊狠狠踩了一脚,他登时像只被卡脖子的鸡一样叫起来:“啊好痛!” 徐渊看梁弋周神色如常,吊起来的心微微放下了点,刚好接了个电话,跟众人打过招呼,又拍拍陆以昊肩膀,意思是看住你老板。 “我出去一下。” 他们现在在的这块区域是下沉式的室外开放空间,阵雨停了,大家挪到室外来,设计风格的摩洛哥风情很浓,附近桌还有人在抽水烟。 此时夜色如同深蓝的天鹅绒幕布,氛围轻松美妙的出奇。 陆以昊坐到徐渊位置上,拉着梁弋周和卡座里其他几个人打了圈掼蛋,输得正郁闷,忽然看见不远处台阶上的徐渊,眼睛一亮:“徐哥,这儿这儿!” 徐渊并不是一个人,陆以昊定睛一看,更兴奋了,牌一扔,朝着台阶上正拉扯的两人就过去了。 梁弋周把牌拢起来,收好,动作慢悠悠的,头也没抬。 lucy 则扯了扯徐南薇,示意她看看徐渊的方向,手指飞舞发了个信息出去。 [是你说的那个校友吗] 徐南薇看了眼信息,又看了眼好友指的方向,轻轻点头。 崔钰今天穿得很简单,藏蓝复古针织短袖,纯白阔腿裤,休闲宽松的风格,戴了顶棒球帽,正处于拔河状态。 “徐总真的,我真没空,你帮我转交就好。” 崔钰虔诚合掌,被徐渊温和地拒绝了,他缓缓摇头:“这么贵的东西,丢了我会被抓进局子,你还是自己来吧。” 陆以昊加入战局后,局势很快一边倒了。 他抓着崔钰手臂:“走了走了,喝两杯,看你们这拉拉扯扯的,多大点事。” 拉到卡座边,陆以昊才想起来这儿还有个梁弋周,立刻不着痕迹地松手,绅士地问崔钰:“你想坐哪儿?” 新客人新面孔。 除了梁弋周,n 双眼睛齐刷刷的飘过来,包括隔壁卡座的盛颐员工,也好奇徐渊拉过来的是何方神圣。 崔钰双手插在裤兜里,把东西默默塞回去。 尴尬到一定程度尴尬就会烟消云散,于是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社交微笑。 “崔钰,我的……新朋友,” 徐渊及时上来为大家做了介绍:“做甜品很厉害,以后应该会在浦西开店吧?到时候大家多多支持啊。” 徐渊给她让了个位置,跟梁弋周刚好坐成对角线。 “小崔?你是哪里毕业的呀?你的店开在哪里?” lucy 热情地递给她一杯菠萝风味的酒,不着痕迹地把她全身都打量了一遍。 “以前我们所也经常徐总跟梁总聚哎是吧?那时候没看到过你,最近才回上海吗?” 崔钰接过:“谢谢。” 在一堆问题中,她捡了最后一个回答。 “没回上海,我还在陇城。” lucy 有些掩不住的惊讶,她也确实不知道:“陇城?在……哪儿?” 徐南薇用手肘戳了好友一下,lucy 很快反应过来了,据说跟梁弋周是高中校友,总不能把梁也扫射进去,赶紧道:“噢,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你别介意。” 说着,她又瞥了眼梁弋周,不过他好像不在意他们聊什么,靠在卡座深处静静吃坚果看手机发邮件。 也没徐南薇警报那么夸张,这种情况要么熟的要死在装,要么就不那么熟,后者可能性当然远高于前者。 “你得了吧,地理知识欠缺就去补,我都去了两次了,露西你不行啊你!” 陆以昊跳出来说话,俩人经常互呛,很快拌起嘴来。 人是群居动物,高中生物课上没说错。精英的圈子也是一样,有时透着股自矜和闪闪发光的傲慢,就算有人不喜欢,他们也有底气不在意,散发着这种气息的人,就是同类。 崔钰明显不是。 她的嗅觉非常敏锐,很快感觉到她在这,其他人也不好放松,而且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值得大家交际的必要。崔钰很快喝光了杯里的酒,打算起身从另一边过,再把表悄悄丢下。 “小崔,你跟梁弋周熟吗?” 徐南薇没忍住,在她起身前,还是开口问道。 这几天她就算工作,也忍不住想到梁弋周在车里的话,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放弃又不太甘心。 徐南薇自认看人很准,梁弋周看上去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又很高傲,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 崔钰动作到一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沉吟了几秒:“……校友。” 众人听到梁弋周关键词,又好奇地支起八卦耳朵。 徐南薇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校友也分熟或者不熟的嘛,你们算熟吗?” 崔钰抬眸,看了眼对面神色清冷男人,他从手机里抬眼,淡淡打量了崔钰两秒:“有点印象。” 徐渊被酒呛了一大口。 论装不熟,这流程她熟。当时地下恋情藏得好,还要拜她所赐。 崔钰从善如流:“见过,早操应该见过几次。学长在我们那儿很有名。” “这样——怪不得,高中追他的人很多吧?” lucy 看了几眼梁弋周,感慨道:“他当时来我们所里过一次,把所里那几个自恋男震晕了。” “是,很多。” 崔钰莞尔,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拿梁弋周的脸赚钱,爽就一个字。 “我还有点事,孩子那边要哄睡的,就先走了。” 崔钰说着,礼貌打了招呼。 “你有孩子?!” lucy 不掩震惊,也顺手拍了拍徐南薇膝盖,松了口气:“你多大啊?” 崔钰笑笑,笑意里有几分清淡的冷意,没再回答。 她改变主意了,不打算从梁弋周那过了,以免意外横生,干脆把表从身后强硬地塞给徐渊,做了个口型:辛苦。 “徐渊,不该你管的别管。” 梁弋周语气很淡,唇边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抬起上目线,扫了徐渊一眼。 “管什么?” 陆以昊好奇地问出众人心里的疑问。 崔钰:“学长,我觉得,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说呢?” 前两个字她的咬音很重。 梁弋周跟人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顺口道。 “方便吗?我不觉得。” “我只觉得有人胆小的可笑。” 他放松地仰头在卡座里,威士忌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 这下大八卦的气息的确飘散开了。 大家的目光开始认真地崔钰和梁弋周之间游移。 “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曾经的她无法把前途放在天秤上,无论是他的还是她的。 现在也一样。 崔钰大方承认,慢慢直起腰来,垂眸凝视着他。 “等我新店开了,梁总有空带着朋友多多光顾吧。” 她抬腿就走。 几秒过后,梁弋周从卡座里起身,迈开长腿懒懒跟了上去。 所有人面面相觑:?我靠什么情况!? 梁弋周在清吧门口把人堵住。他看着崔钰,这张从少年到青年改变很多,只有骨子里的倔强狠意未变的一张脸,忽然轻笑了声:“你今天敢从这里多走一步,我们就彻底完了。你没有一秒钟对我感到愧疚的,对不对?你觉得我没有自尊,是不是?” 崔钰这辈子都不是爱受威胁的人,这点上,他们俩一模一样。 按常理来说,她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崔钰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但步子还没迈开,还是退了回来。 她盯着梁弋周,声音放的很轻:“我愧疚。我什么时候最愧疚?有垃圾过来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一个梦想是去发动机研究所的人,为了十五万,扔了保研,他说他就想看你放弃,你那时怎么说的?你说你不想去,要换方向创业——” 那天他回来,说的那么随意,天衣无缝的轻巧。 她却很久后才知道,知道的同时,对方已经亮出了可以随时毁灭他新路的刀,还是从她这递出去的。 方攸然笑着对她说,崔钰,因为你很缺钱。你家也缺。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你们俩真够有意思的。 崔钰从不爱给人添麻烦。 她更不能接受梁弋周低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 尽管崔钰很早就明白,再勇敢锋利的人,踏入成人世界后,踏出他们的家乡后,也许就是外面一块块硌手又廉价的石头,别人嫌挡路,就可以一脚踢开。 但不可以是这样的形式,会让她这辈子做噩梦的形式。 别人说她是灾星,她才不在意,但这两个字真的降临时,又确有千钧之力,他们决不能再做两个抱团取暖的、可以被随意踢走的石子了。爱是奢侈的,稀有的玩意,如果一份爱被拉伸到极限,没人能再承受多一分的变故和痛苦,那引线随时会将这份爱炸得尸骨无存。 崔钰从不流泪,心比石头还硬,现在她话没说完,也不想说下去了,转过脸扭头就要走。 手腕被人拽住,下一刻就让梁弋周再度拉回去。 他伸手用大拇指指腹拭去她的泪痕,叹了口气。 “我的前途,我自己会操心,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崔钰挣开他的手,抹了把脸:“都过去了。其实也无所谓了,我们现在各自都挺好的,不是么?” 那一丝崩溃又消散的无影无踪,她重新变回了无坚不摧的崔钰。 梁弋周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黑眸微沉。 “我后天回陇城,你应该是明天的飞机吧?祝你一切顺利。” 崔钰扬起了个轻快的微笑。 “随便你。现在十一点四十。” 梁弋周没理她,看了眼表,面上没什么表情:“我在这儿有公寓,离这不远,你走前,考虑履行约定吗?还是说打算毁约?” 崔钰被震撼到了,这种百折不挠永远专注于一个目标的人,确实少见—— 一个小时后。 雨后的凌晨,二十七楼的大平层内,落地窗外的云舒展轻淡。 屋里开着恒温的二十六度空调,只有月辉做光源的客厅里,她的腰被扣住,手撑在玻璃上,身前是冰凉的单面反光玻璃,身后是炙热的温度与坚实的肌理。 高楼外熄灭的夜色中,笼着一幕闪过的过往。 在她二十岁的台风日,两个人各自忙了一天,他早上把伞给她,但她这唯一一把好伞也断了,最后都狼狈地淋了一身雨,在破旧小区下的路灯处撞到一起,看着对方淋成落汤鸡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笑着笑着,张开手臂拥抱对方,在淡金色的闪动灯雾下、暴雨中,再度缠吻在了一起。 那一天,那一秒,是被世界末日射出的箭击中,丢在了命运荒野里,却依然有力气冲它竖中指的美好一秒。 二十岁已经过去,谁都不会缺伞,也不会再淋雨了。但潮湿的雨总不见停。 …… “站稳。” 察觉到她的失神,梁弋周右手强硬地别过崔钰的脸,柔和地吮吻,强硬地撞入时,贴着她耳廓说,蛊惑般轻咬住她耳垂。 “专心点。” 梁弋周不想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是个做什么都极度专注的人。 现在,他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好好地利用、感受这漫长潮湿的夜。 第28章 . 十五岁,崔钰读初三,班上开始流行言情小说。长乐初中在当地是中不溜的水准,班主任管的不太严,离学校四五百米的地方就有音像店报刊亭,dvd 可以出租,小说当然也可以。陇城的文化经济发展相对缓慢,跟更发达的城市比起来像有时差。 流行的言情书和漫画也稍微慢一个档,但书店老板会做生意,专门在不显眼的地方开辟了一个二手台湾言情专区,可租可买,租借六毛一天,买下来四块一本,并且还帮忙套书皮,因为封面的美女帅哥实在显眼的过分,生意火爆,隔壁的辅导书光洁如新,这边书页翻得起毛边。 训练结束的崔钰偶尔路过这家店,看着络绎不绝的学生,她很羡慕,梦想一度是成年后荣誉归来,跟书店老板公平竞争,不过她也没想到,时代变幻万千,没几年这些报刊亭与书店都会成为落寞的回响。 爱,一件新鲜又具有冲击力的事,在枯燥的生活里撕开一个新鲜的口子。女生们结伴看书,男生们结伴借光盘。 躁动不安的少男少女们,在有关学习爱这件事的作品差异中,不知不觉地进行了第一次分流。只有在生物课上跳过的章节,或者语文课出现了类似水乳交融、丰乳肥臀这样的词汇时,男生们的怪叫与心照不宣的兴奋中,这些东西才会隐隐约约地从水面中浮起。 情窦初开的年纪,情欲与爱是件需要掩盖在校服宽大袖口下的事,它朦朦胧胧地存在于袖口下的迷你小说中,藏在美丽的公主和赐她一吻的王子绝世爱情中。 一个新测试也在女生间悄然流行:让朋友打一下手心,攥起来,用大拇指挤压手腕处,有几个小泡出现,未来就会有几个孩子。谁的未来小孩越多,谁就越幸福。 而爱这个虚幻的泡泡,总要寄托在一些实在的人身上,但凡长得能看的,都会被列入讨论范围,连俞子霖这个臭名昭著、好勇斗狠的长乐毕业生,暗恋他的人都有,更不用说靠自己考进一中的梁弋周。 提到他名字的人越来越多,崔钰每次听到这三个字,都默默坐在自己位子上,耳观鼻鼻观心,跟干走私生意的一样。 兔子不吃窝边草,她绝不会把货卖到长乐来,不过转卖的二手贩子挺多,她班上在传的侧脸照价格已经来到了八块五毛钱,照片背面还有不知道谁加的四个歪歪扭扭的丑字:一中绝帅。 崔钰默默地观望着。她的人缘已经没那么差,这要得益于她的耐心经营,该低头时就低头、不乱出风头的人生宗旨。用白痴梁某的话说,她这是在靠给人当狗苟活。 他懂个屁。 低调是有用的,大家不关注她但是偶尔让她帮带早饭、打个水、做个作业,也算是一种人际关系的缓和。她不想要鸡飞狗跳的生活。但这一年,突然流行的话题她开始听不明白,小说借回来研读,看到主角们用嘴唇狂甩对方嘴唇时,崔钰看得直咬指甲,所有矛盾都可以用这个来解决吗?可是借她书的人又再三叮嘱她,要一个人的时候看,不然……不太好。 不太好在哪里? 她没有看得脸红心跳,看出了困意。 换英语作业来做,更困。 干脆去洗手间洗一把脸,崔钰撑在台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黑黑瘦瘦,就这样了脸上还有晒红的痕迹,顺着水迹摸一把,有点紧绷干燥。瘦而窄的一张脸,干燥开裂的嘴唇,伸手摸摸胸口,起伏的小山丘,也就那样。 她的生活是五点五十睁眼,五毛钱的早饭,两块五的食堂,田径队教练有时候给她留点牛肉,那天会很幸福。上课,做题,下楼,训练,200 米争取到 27.24,二级标准;400 米最好成绩已经跑出过 1:02。校运会的时候,老师会一口气给她报六个项目,女子长跑短跑接力也都给她。 崔钰熟悉的跑道和天空会在某个点上相交,干燥的空气里有时候会有很淡的草木香,每周末她从利家沟的土丘跑到镇上做耐力训练,沿途会摘点春夏季节漫山遍野都有的美子吃。 小说里的生活,高楼大厦也好,异域古风也罢,都离她好远。 英俊的温柔的王子或者皇帝,更像虚幻的符号。 现实里都是梁弋周这种人,顽劣,自恋,嘴贱,爱好空气投篮,让人想一铲子把他拍扁。 崔钰想着想着,不由得皱起眉头。 下一秒,开裂的洗手盆又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咔嚓声,吓得她赶紧挪开手,往后退几步,洗手间昏暗闪烁的灯泡一晃一晃,照出她的迷茫来。 不过很快,这迷茫又化成一缕烟。 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舅妈赞助了她 300 块,让她得以跟着教练出省,去参加一个有奖金的田径比赛,吃住都包。 崔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的人,已经有了起伏的手臂肌肉,平直的锁骨,黑眸亮而坚定,在厕所,这个全世界最孤独的独角戏剧院内,她对镜子里的人说, 她会赢的。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比赢更印象深刻的事——当然,不是梁弋周高中游学跟她撞到一起这种衰事。 她吃到了家天堂餐厅:豪享来。醒目的黄绿相间 logo,一头壮硕的卡通牛,菜单上琳琅满目的内容,色拉、布丁、玉米浓汤,能无线续杯的红茶,还有冒着热气的铁板牛排。 崔钰咬下去时,被烫的半天没缓过劲来。隔壁桌就是一中游学团体,梁弋周自己都没怎么吃,光顾着笑她了,觉得她吃东西的样子很逗,像个急吼吼的松鼠。 崔钰冷冷撇他一眼,懒得理他,不过那时有人为她主持了公道,一个戴着眼镜、却不显呆板,白净文气的男生,冷静地阻止了犯贱的梁弋周。 “不要这样对女孩子。” 他说。 崔钰多看了他一眼,长得也是秀色可餐,旁边的人叫他方哥、方班,一看就是标准的好学生,温柔大方。 此时的方攸然还不知道,一年后自己的资料卡、美照、复习资料也会在学校市场小范围流通。 方攸然对崔钰的第一印象,只是个扎着高马尾,话少清秀,黑眸滴溜溜圆,呆呆的,不知道牛排怎么切的少女,他还把她的盘子拿过来,替她细细切好了。 梁弋周冷笑一声,拿着叉子把牛排一分为二,直接用筷子夹着吃。 惯他的白人。 崔钰比赛跨度四天,都跑到这家餐厅来。 豪享来隔壁是家肯德基,梁弋周则跟一众狐朋狗友频繁光顾,汉堡薯条可乐摆一桌,拿着薯条肯园结拜。 正热闹着,梁弋周忽然感觉到什么。 沿着透明窗户一看,外面站着个斜挎包的少女,双手插在外套兜内,看着他唇角轻勾。 ——好像是不屑的冷笑。 “你是在嘲笑我吗?” 梁弋周简直不可置信,用食指指向自己,崔钰理都不理,转身就走。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倒卖他资料的人还好意思在这里叫叫叫,当即追出去狂吠:“崔钰你给我站住,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你什么表情啊你靠我赚了多少钱了回来说清楚——!!” 气不过,他追着崔钰到一条后巷,崔钰脚步顿住,他没刹住车,撞在她后背上,把崔钰又挤的一个踉跄。 梁弋周要是有长尾巴铁定给气竖了,他那张脸冷起来吓人得很,正要把账翻起来原地升堂,崔钰面无表情指指巷子阶梯下面。 少年视线顺着她细长的指头望过去,梗住。 一对年轻男女—— 准确一点,一对穿着高中校服的年轻男女,正靠在青石墙上,吻得难舍难分。 这日阴天,附近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叽喳,厚重云层将光遮得严严实实,画面细节却更清晰:女生白皙的指节,干净的秀发,粉绿发夹,透着青春的气息;男生烫得像壮壮妈的等离子烫,一边长一边短的校服外套,亲到嘴唇变形,拉丝都拉不断。不过感觉到有人在看,男生酷炫的歪头,冲着两个不速之客顶顶腮帮子,挡在羞涩的女生身前:“这是老子的女人,你他妈看什么看?” 崔钰:…… 梁弋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难得默契地转身走人。 这就是恋爱吗?还是跑我的步吧。不管多大,吃人口水怪恶心的。 崔钰想。 这就是那帮狗崽子每天嗷嗷叫想谈的恋爱么?真够无聊的,像发情的公狗一样。 还是打球吧。 梁弋周想。 当天晚上回去,崔钰借了教练电脑,把签名改成了【一生唯爱[爱心]跑步[爱心]寻找自由】。 不小心点开了梁弋周的主页,发现他的签名也变了:【唯爱篮球,伴我一生】。 抄袭! 令人不齿! 一向平和的崔钰非常不爽,但发现他是一个半小时前改的。竟然比她还早。 只能再把签名调回原来的版本。 ——【愿香酥鸭早日降价】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个只存活了五分钟的签名,在五六年后,会成为梁弋周信誓旦旦的证据:崔钰肯定先暗恋他! 崔钰都懒得反驳,初三因为梁弋周受的气也够多了,那次出省比赛影响深远,她瞎了才会搞七搞八。 但还是反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梁弋周没个正形,满嘴跑火车,一会儿说是他大一回来看到她吃饭吃的虎虎生威,一会儿说是她高二从两米高的围墙翻过去伟岸身姿很牛—— 他从没有告诉过她的,是她初三的这次比赛,在室外田径场,她跑了一个四百,一个五千。 那天五千跑到后半段,下了场急雨,运动员的状态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 崔钰的跑姿令人印象深刻,那种稳定而坚固的感觉。她的跟腱和小腿都很长,脚掌踩下去,溅起小而绚丽的水花,她的神色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改变,平静地超过了一个、两个、三个人,节奏依然不变。 阴沉天幕下,红白身影非常稳定。 那一幕像电影的预告画面一样,紧紧地拴住梁弋周的思绪,剧烈的颤抖在很短的瞬时内发生。 他终于知道,每次看崔钰时的违和感从哪儿来的。 她好像不把她人生中的不幸看作不幸,他跟吕婉泽吐槽过,说这个女孩,逆来顺受,真是看不惯。但跟真正的逆来顺受又差着一点什么。 崔钰这个人,似乎不受力。她把人生当回合制游戏,在每道关卡前理智停留分析。哪怕是他看到她买农药那天,也带着一种‘都到这了,就这么办吧’的平淡。 她没有尽过全力,因为她不在乎。 而她在乎的东西,对待起来就是这样的。 她跟跑道好像融合在一起,只有天空。只有脚下。风拽不住她,雨拖不了她,每次手臂摆动,长腿迈开,都像灵魂在延伸燃烧。 这一趟,崔钰记住了豪享来,他记住了她。 那与情爱无关,是一种人类对人类的震撼。 ……… 后来他升到高三,在那些青春期高二男生嘴里,听到过他们对高一新生崔钰小声的议论,说她腿型漂亮、屁股很翘,胸好像也越来越明显了,真希望她不穿运动内衣跑步啊。 当时韩之璟很及时地把后门关上,看着梁弋周在椅子里前后摇晃,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里的笔,对着英语卷子扔纸团,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 后来,那几个高二生一周都没来上课,梁弋周第二天倒是神色如常地来了,用长腿勾着椅子坐下时,拳峰处几个创可贴都盖不住的伤口。 韩之璟趁着第一节 课英语老师没注意,轻踹了他凳子一脚:“我操,你把人揍死了?” 梁弋周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趴着,看不清表情:“神经啊,法治社会。” 不是法治社会就把这帮傻吊沉海。 但人是不是双标动物呢? 显然是。 等梁弋周真开荤以后,对着崔钰,再也做不到纯粹的欣赏了。 情欲真是要命。 有时候她穿着背心短裤站在那里搅打黄油,背心里的腰际收出浅浅弧度,双腿匀称修长,看得人喉咙发干,他眼神晦暗,走两步上前时,崔钰又会很巧地转身,抬腿不轻不重地踩住他,激得梁弋周后脊一麻,被她踩得快炸开,她却眯着眸笑笑:“现在不行,今天想试试新品效果。”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膝盖和脚踝处带着很浅的疤痕。 每次做的时候,只要是用传统身位,他都会尽量避开这个手术刀口,尽量撑起身子,进攻的动作和力气却丝毫不减,汗水会砸在她的锁骨里,像小水坑里砸出了花,梁弋周总是习惯从锁骨一路吻下去。 后来开发出新动作,就尽量新的了。 他们都喜欢身后位,但这次,梁弋周跟以前明显不同了,不像大学时只会用蛮力,新的节奏让崔钰屡次失神。 他握住崔钰的腰,在她要到不到的时候,刻意停住不给,又把她翻过面来,面对面,抵着崔钰吻掉她鼻尖的汗珠,声音沙哑:“崔钰,我是谁?” 梁弋周一遍又一遍地问。 崔钰刚开始不回答,最后被折磨的不行,只能连着说好几遍:“梁弋周梁弋周——行了吧。” 她讲话都不稳了。 男人满意又不满意,把她直接抱起来,坚实有力的手臂上青筋微突,猛地松手时放任自己长驱直入,轻叹一声:“崔钰,没见过比你更坏的人。” 窗边,床沿,浴室,崔钰后来都数不清次数,但来都来了,只能咬牙承受。 ……好吧,说咬牙也有点勉强。毕竟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又断粮太久。还是挺爽。 最后一次,梁弋周贴着她耳朵问:“舒服吗?” 她咬死了没再回答。 崔钰一整夜没睡好,凌晨五点十五,趁着梁弋周熟睡,套好衣服猫腰跑路了,给他留了张字条,上书【最后一次,说好了】 ——拎上原馨,厚着脸皮扔下了郑姿寒,改最快航班跑回了陇城。 一天后,她戴着墨镜坐在熟悉的红旗 hs5,开在拿货出高速的路上,身心舒畅地听凤凰传奇中。 崔钰戴着蓝牙跟周茉打语音,周茉听说她跟梁弋周见面了,鬼兮兮地问发生什么了没?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周茉跟梁家也熟,随口承认了。 “啊——!!!!” 周茉尖叫完笑得喘不过气。 “你真敢啊?!用完就跑,梁弋周不会杀了你吗?” “不会,他没空,在宿州有新项目要开。” 崔钰嚼着口香糖,老神在在。 “那你怎么想的啊,招他干什么?” 周茉好奇问道。 崔钰没说话,挑了挑眉。 馋呗。 第29章 . 崔钰不打算负责,这是个确凿的事实,她也是人,一个道德水平比较低的普通人,馋了没忍住吃一口也不能代表什么,只能代表她意志力薄弱。 为了惩罚自己,她把梁弋周暂时拉黑了,并给徐渊留下信息,拜托他把表转交,又从支付宝走了一笔两千块的转账,说这是她的心意,虽然不多,就当请他吃饭了,毕竟鸽了他的下属小陆,实在抱歉云云——本来想转一千的,想想徐渊平时饭搭还有一位,又多转了一千。毕竟三十了,劳累过度还是得多补点营养。 崔钰想想,又觉得自己道德水平也没那么低。 因为错过了这次约豆子的渠道,她想自己跑一趟国外种植园。但在那之前,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把原馨送幼儿园、给水果店进新货后,第一件紧要事就是接佟郦出院,她开着车,把陆蕴的联系方式给了佟郦,又顺手递过去一包威化饼干:“饿吗?先吃点垫垫肚子。” 佟郦接过,左手捏紧手里的牛皮文件纸袋,苍白的脸上有些出神,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膝盖上的手机一直在无声的震动。 “郦姐,你跟陆律师有空的时候可以聊聊,店给你找了个人看着,如果不想在镇上住,可以先去金城,东新区那边还行。” “小钰,你先不要管我了,我……” 佟郦的手机来电赫然显示着来人:她妈。 父母从前常年在外打工,那时候过得是手停口停的日子,一辈子都没见过四十万巨款,钱还是来自女婿——一个如此合理的渠道。 她可以理解他们劝和的心,但收到信息这一刻还是让她难以承受。 正逢红灯,崔钰抬手,调了下后视镜的位置,看向佟郦:“这点没错,你能靠的人只有你自己。如果你想放弃,谁也没法拦着你。但你想吗?” “我现在不想回家。” 佟郦沉默片刻,最终小声说。 “先跟我走吧。” 崔钰说。 她开车回了成江镇,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特产,一大半都是之前去南京路搜刮的,还给施兰霞和董爱国各买了两套新衣服。 佟郦:“你别拎那么多,我帮你。” 她心里愧疚,跟崔钰夺起来简直有抢的架势了。 “你们俩——干嘛呢拉拉扯扯,多挡人后面路!” 施兰霞站在二楼楼梯过道上,从上往下看着她俩,语气里满是责怪,但依然有压不住的欣喜。 她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把佟郦手臂挽起来,又仔细打量佟郦的脸色和手臂,心疼地攥一攥。 “快走,我做了羊肉汤,给你补补。” 崔钰拎着大包小包速速跟上,圆脑袋笑嘻嘻凑上前:“施女士,有没有我的卤鸡架酿皮子羊肉包子啊?” “没有!一跑就没人影了,你是谁啊?发个信息回那么慢!” 施兰霞瞪了她一眼。 “我错了,下次一定秒回!对了,周茉说等会儿来一趟,想吃你做的卤猪蹄呢。” 崔钰立刻滑跪道歉,笑眯眯地蹭蹭中年女人的手臂,像只温顺的小猫。 “那个,不好意思——” 身后突然有一道温润如玉的清朗男声出现。 “我们挡路了吧?不好意思。” 佟郦先注意到了,赶忙加快步伐想走到最前面。 施兰霞看向对方,神情有些震惊,像才想起来什么重要大事,崔钰本来就贴着墙走,没打算回头,看到施的神色,才扭头瞥了一眼,一个穿浅蓝衬衫、架银边眼镜的清隽男人,个子在西北这儿不算太打眼,但也不矮,一米八应该是有的。 “呀,小庄!” 施兰霞一拍脑袋,很是懊悔:“我差点忘了,真是不好意思!” 本来以为只有崔钰回来,没想到崔钰把佟郦带回来了,一高兴把本来请过来的新客人忘到了脑后。 “没事,是我来晚了。” 庄致远笑笑,朝崔钰伸手:“我来吧。” 他也不止是说说,很快把看着最重的两个礼品袋接过来。 “……谢谢。” 崔钰礼貌点点头。 到了家,她趁客人换鞋的时候,把佟郦先扶到卧室休息,又挤着施兰霞到厨房问:“那谁啊?” “哎呀,不是之前跟你说过有个金城在烟草局的小伙子吗,本来你这个狗脾气不见,我想说就算了,咱也不高攀,但人家看了你照片,对你还挺有兴趣的。我买菜的时候遇到小庄好几次,人家还帮我跟那个烂怂摊主说理呢,我就请人来吃个饭。” 施兰霞开始洗刚买的猪蹄,陷入看起来很忙的状态。 “我今天回来你刚好请人吃饭啊?” 崔钰压低声音,无奈地苦笑:“这种相亲局非要在家里吗?!” “哎呀,就当认识个朋友嘛——” 施兰霞自知理亏,摸了摸围裙:“那怎么办?人都在这了!” “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新客人的声音忽然从厨房门口传来。 “没有,您就坐着吧,有想吃的水果吗?” 崔钰转头,挤出一个待客的微笑。 “不用。” 庄致远笑着看她,那目光,像是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一样。 叮—— 好在门铃救了她。 崔钰从猫眼望出去,看见周茉,迅速拉开了门,把人拉进来,低声道:“来得很及时。” 周茉提着一兜果篮,有点莫名其妙,不过看着客厅里的陌生男人,也很快明白过来了。 “这次的梨和杏不错,我去洗点儿。” 周茉笑眯眯地跟新客人打了个招呼,又拐去卧室看了眼佟郦,问她想吃什么。 她高中的时候跟崔钰混在一起多,也跟佟郦常见面。 客厅里徒留两个人。 崔钰倒也不尴尬,抓起一份报纸靠在沙发上看起来。但庄致远的眼睛好像没离开过她,这就有点搞笑了。 她放下董爱国的报纸,礼貌问道。 “庄先生,我脸上有东西吗?” 庄致远笑笑:“崔钰。你不记得我了吗?” 崔钰眉头一挑。 咔—— 周茉无声拍了张照片,别说,庄致远这种清淡型的,跟崔钰的清甜(不说话版)还挺速配。她的照片很有水平,温馨经典的客厅,阳台的金桔树,还有只占了照片四分之一的对坐男女,崔钰的错愕和庄致远的柔和神情都收录了。 她啃了口梨子,发了个分组可见的朋友圈。 【美好老根据地的美好猪蹄[玫瑰]】 过了五六分钟,周茉哼着歌,把洗好的水果端到茶几上,崔钰盯着她蹙眉:“你乐什么呢?” “没有啊。” 周茉耸耸肩。 “他说他也是一中的,你有印象吗?” 崔钰问。 “比我们大一届吧,” 周茉捞了颗葡萄吃,边嚼边说:“好像是……高二的学生副会长?你跟钰子是不是考进了一个大学。” 庄致远笑了笑:“对。我们学校是出了名的施工队,男多女少。” 周茉点点头:“第一建筑施工队是吧?” 大学……她就更不记得了,进大学后就是除了学业什么都忙的几年。 崔钰干脆叉了块苹果,大大方方承认:“不好意思,记不太清了。” “有一次我被人找麻烦,不想跟他们发生冲突,你帮了我,应该是你高二的时候。” 庄致远语气诚挚。 “但你不记得也正常,你的生活丰富多彩。” 崔钰干笑了一声:“……” 是脸上挂彩吧。 - 一起飞回上海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到了第二天中午一点,梁弋周是踩点到的。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 t 恤,神色平淡,但看起来不太美妙。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男人的脖颈上的数道抓痕,血红的,相当新鲜。 徐南薇本来在跟陆以昊聊天,看到男人后表情微微一变。 “你……后天要去宿州了,没问题吧?” 徐渊满眼希冀地看着他,意思是大哥这伤要不处理一下呢?也太明显了。简直是在昭告天下昨晚了一样严重的痕迹。按理说也不会啊,梁弋周这人,看上去很像做 s 会笑场做 会还手的类型。 “有什么问题,被狗抓了。” 机场空调冷,梁弋周把黑色冲锋衣外套穿上,拉链刷一下拉到底,冷笑着挑唇:“回去打狂犬针。” 第30章 . 五点四十,梁弋周从浅眠中骤然惊醒。最近安眠药已经不太管用了。 宿州前一夜刚下过雨,拉开窗帘,淅沥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他前额里像是被什么拉扯着,隐隐约约的疼。酒店三楼有二十四小时健身房,他干脆下去跑步,正对着一面玻璃窗,夏末的绿意枝条延到了窗外。 “hello 帅哥,你也喜欢健身,看你这么早来三天了。” 从力量区过来了个肌肉男,他用审视的眼光感兴趣地打量着梁弋周:“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健身房——” 梁弋周运动耳机都没摘,甩了俩字。 “没有。” 肌肉小哥忙摆手:“你误会了,我不是推销的,我们这儿也缺岗位,薪资很丰厚,提成也很可观。” “没空啊,工作太忙。” 梁弋周跑了快四十分钟,此时才抬手把速度调下来。 对方刨根问底:“这样啊,您本职工作是做什么的?” “深夜工作,服务客户。” 梁弋周下了跑步机,随手拿下毛巾擦了把汗湿的黑发,笑了笑:“最近客户还跑了,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小哥一幅噎到的表情,他不想刻板印象的,长成这样的还真吃富婆软饭啊。 “……打扰了。” 梁弋周的笑容很快消失,去冲凉前又接到了一通公事电话,是徐渊带的人:“梁总,徐总估计才睡不久,我就想着先找您了,众洺这个事比较急,回购的方案……要不再考虑一下?” 他撑着洗手台,用指腹压了压眼窝,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挺好奇的,你俩耳朵中间夹的是什么啊?当在摊位上买土豆呢,考虑什么?去年图星那帮债权人还没让你吃够教训吗?行了先闭嘴吧,我头已经很疼了,把他们最近三个季度财报发过来,下午开会。” 头顶花洒的热水冲刷而下,梁弋周闭上眼,短暂地放空大脑。 他的睡眠一向固定,五六个小时就够充满电。 但那日之后,生物钟就乱掉了。 那天,他六点半起来,本来还迷迷糊糊的,一摸身旁已经空掉,瞬间清醒。只有床头柜上留下的纸条,梁弋周冲到客厅和浴室,哪还有人半个身影。浴室的地砖甚至还残留着水渍,那是两小时前的战果。 他以最快的速度给人打了电话,喜提拉黑。 梁弋周坐回书房椅子上,点开她的微信对话框,飞快干了五六百字,阴沉着脸,手指都要飞起来,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 【崔钰我活了三十年没见过你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更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真有意思啊把我当你小玩具使呢其他账我还没跟你算你先跑了还玩拉黑这一套幼不幼稚多大了你——】 …… 发出后,收获一条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梁弋周把手机扔了出去。 靠。 崔钰是个做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她骨子里长着无数逆刺,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发疯的人。 比泥鳅更滑溜,比鹰隼更锐利。 她做的决定,也很少回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本来以为她有回头的意思了。 本来—— 那一刻,他在气得头昏眼花之际,真的第二十一次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再跟崔钰这种人打交道了,太痛苦了。 第二天在朋友圈刷到周茉发的内容,梁弋周冷笑一声,直接把周茉拉黑了。 周茉自打跟崔钰混在一起,总看他不顺眼。 故意让他看,跟别人相亲是吧? 去呗。 他需要全身心投入工作。钱,有什么比这个还稳固的东西吗? 梁弋周洗完澡出来,看着镜子里的人,眉头蹙得死紧。 很无语。 上辈子到底是做了多少孽,给他摊上了崔钰? 这次敢睡了就跑全线拉黑,侮辱他到这种地步,再上赶着,就不是一般的犯贱了。 …… 从宿州出差回去,又过了忙成陀螺的一周,梁弋周打算休息一天,结果徐渊把他叫出来吃饭,还有陆家姐弟一起,在一家台州菜餐厅。 陆蕴负责点菜,她速度很快地结束战斗,好奇地向安静的男人发问。 “梁总,最近走深沉路线啊?你是不是打算收心组建家庭了?顾亦跟我说,他家准备安排一下你跟他妹的见面,最近他烦得很,正准备搜集你的黑料呢。” “对,年底结婚,记得来吃喜酒。” 梁弋周随口道,骨节分明的手腕今天空空如也。 他满嘴跑火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桌上几个人都知道他说话习惯,陆以昊倒上了心:“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哥我给你介绍啊?” 梁弋周瞥他一眼,捞了颗蓝莓吃,语气懒洋洋的。 “温柔的,善解人意的,话不多的就行。” 陆蕴诧异地斜睨他一眼:“你?” 梁弋周:“怎么,我找不到?” 人看起来已经很不爽了,陆蕴不想火上浇油,便忍着笑意:“我可没说啊。” “对了,有个东西,之前放冷冻忘了。” 徐渊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放在桌下的一个小礼品袋拿出来,是用冰袋包着的几板巧克力,外包装图案比较粗糙,背面还用马克笔写着口味。 “这是新品,我看看……有紫苏增味、蔓越莓、羊奶花砖、红酒味的,还有 55%的黑巧,自小崔说让我跟朋友们分分。看看有想尝试的没?” “我看看我看看!是手作吗?” 陆以昊摩拳擦掌,把几板巧克力都网罗过来,指着媲美儿童画的图案感慨:“这个外包装设计,真是……独具匠心!好特别。” 陆蕴故意看了眼梁弋周:“徐渊,我选两块可以吧?前段时间去精品巧克力店,上当了。” “可以,啊,但那块红酒……” 徐渊想起来嘱咐,指了指正低头吃杏仁薄脆完全不关心的男人:“人家说是给他的。” 徐渊这边话音还没落,只听梁弋周轻飘飘一句已经甩了过来。 “不需要。” 梁弋周:“下次这种东西不要带我面前来,自己分分得了,看着很烦。” “梁哥你看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这种东西,这质量闻着就挺好的。” 陆以昊嘟囔道。 “很好你就都吃了。能不能换个话题?” 梁弋周微微笑了笑,但耐心显然已经完全告罄。 “忘了说,今天我请的这顿饭,有一半也算是小崔请的。” 完全不顾某人的死活,徐渊乐呵呵地说。 “人家给我转账,让我请朋友吃饭。” 梁弋周笑意更盛,撑着下巴语气散漫。 “你还挺受欢迎的,是不是下一步要听到你的好消息了?” “哎,别栽赃到我身上啊。” 徐渊掌心朝前,举了个无辜的投降姿势:“谁想当后爸谁当,反正我没兴趣,就是交个朋友。” 陆蕴在桌下轻踢了徐渊一脚,眼看着梁弋周桌上的气氛也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好一会儿,梁弋周才淡淡开口。 “我不想吃这个人请的饭,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她名字。你们先吃吧。” 说完,他起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的意思。 “梁——” “行了徐总别追了,看他心情真的很差,最近怎么了吗?” 陆蕴把徐渊拉住。 “不知道啊,在宿州的时候很正常,而且北京那次……她是还没想好吗?梁子应该是她的最好选择吧。” 徐渊欲言又止。 他以为他们俩都复合了呢,最近梁弋周情绪才这么平静。 现在看来,比起平静,更像是死水一潭。 “崔钰,” 陆蕴脑海里浮现出她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个简单的名字。 “她应该不太会考虑这些。”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总会有一个主导方。一方做的决定,决定了今后的所有走向。并且无论另一个人如何努力,都不会再有任何转圜余地。 看上去,崔钰是前者。 ** 陇城的四季与天空变化分明而鲜艳,这是崔钰很喜欢的一点。 用肉眼,就能看到清晰的变化。春天是浅绿,秋天是金黄,冬天是茫茫的白,夏天……在她眼里更偏向五彩。 是因为她更喜欢夏天的应季水果吗? 白露一过,昼夜温差更大了。 这日是崔钰在乐悠水果店的最后一天,佟郦说她还是想回来看店,她喜欢这个让她感觉宁静的工作。 “最近太辛苦你了,小钰,本来应该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帮你,现在倒成了你的拖累——” 佟郦看着崔钰忙上忙下卸货,小心地护着她,轻叹了口气。 “你说这话真让人伤心。” 崔钰把最后一箱李子搬下来,对着主驾驶上的秦述摆摆手:“这段时间承蒙您照顾了,谢谢啊!” 秦述稍显别扭地跟她挥了挥手。 佟郦:“小馨昨晚说今天要见你呢,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看咱成江那边开了个新的餐馆,最近挺火的。” 崔钰抹了把汗,应下来:“行,六点吧?六点半人就多了。” 餐馆叫辛旺红,主做川湘菜的,面积不算大,拢共十五六桌,崔钰选了个六人位圆桌,周茉这两天有急事回上海了,她打电话问了舅妈和沙漠孤狼有没有时间,都没人回她,最近在这出差的庄致远倒主动发信息说想一起吃个饭,还给她主动发了定位,离得不远,崔钰也就没拒绝。 “小崔,来了?” 老板是个平头,黑瘦精神,五官身形都很板正,他从后厨出来跟崔钰打了个招呼:“你还是老几样?你这还要来人吧?再给你加个水煮肉片?” 崔钰:“好嘞。” “认识啊?” 佟郦好奇问道,看他们还蛮熟稔的样子。 “林祺哥,我们之前见过,部队上退下来的,手艺没得说,我最近常来。” 崔钰把筷子拆开。 她说得轻描淡写,并没有提及之前见林哥时,旁边总是还有个年轻的军官。 餐馆外,火烧云落日大片大片地烧着。 随着门口风铃响起,一对年轻情侣贴得紧紧地进来。男方剃的寸头长了青茬,几乎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靠左的崔钰桌子。 俞子霖捏了捏女伴的腰,咬了下她耳朵:“走,看个老朋友。” 他走过去,拉开空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翘着二郎腿看向崔钰,笑得很灿烂,灿烂到有丝邪性:“哟,这不是我们钰姐吗?怎么混半天,还在成江镇打转啊?最近那小店还开的下去吗?” 崔钰现在看起来气质平和了很多。跟中学随身揣着螺丝刀就敢扎爆仇人眼球的心气,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横惯了,早就悟出来在这小镇上人们之间的争斗近乎野兽,靠着嗅觉感受对方的气焰。 最关键的,一中出来,考入大城市,混得这么差,可供搓圆揉扁的几率大了很多。 果不其然,崔钰瞥了眼佟郦和原馨,涮杯子的动作没停,声线很淡:“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招人恶心。可以滚远一点吗?” 态度缓和太多了。 俞子霖几乎有种莫名兴奋,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想息事宁人的心。 “不能,哎钰姐,我知道有个好工作,是咱们隔壁镇新开的夜总会,在招公主,你猜多少钱一个月?” 他抬手拽了拽崔钰的发尾,轻佻嚣张:“看客流量,伺候一个六百——” 林祺抄着铲子冲出来,厉声喝道:“你干嘛呢?!” 崔钰任他拽了几秒,反倒笑了:“俞子霖,你对这工作很感兴趣啊,卖多了有经验了?” “操你 x 的,你他妈说什么?!” 俞子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抬手就要往崔钰脸上扇:“你都混成这逼样了嘴还这么贱——” 崔钰偏头躲开,一脚踹在他椅子上,把椅子踹出一米多远,她人还没来得及起身上前,一双青筋微暴的手突然出现,冷不丁拽住了俞子霖的领口,把人猛然拉到了地面。 接下来也不管其他,仗着长手长脚的优势,拖垃圾一样轻轻松松给俞子霖拖了出去,到餐厅门口就停下了。 俞子霖一路都在破口大骂,翻身想起来正想揍人,被一脚结结实实踩在胸口。 闯进他视线的是黑色西裤、昂贵的皮鞋,来人一副优质精英的模样,长相…… 十分眼熟。 夕阳大片地在梁弋周身后燃烧。 俞子霖一时闭了嘴。 “好久不见。” 梁弋周穿着灰色衬衫,笑了下,用鞋尖轻踢了踢他侧腰,居高临下的警告姿态,语气却懒散:“你还活着呢?” “别打了,我这就带他走——” 俞子霖的女伴害怕出事,赶忙出声制止。 “你给我等着。” 走出一段距离,俞子霖才回头恨恨瞪了梁弋周一眼。 梁弋周一眼都不想多看,推开门进了餐馆。他也没看圆桌,径直朝厨房走去。 林祺把火关了,正好迎上来,感慨万千地拍了拍他手臂:“弋周,我都说了你忙就不要过来了——” “祺哥你说这话真见外了,” 梁弋周笑了笑:“不是说过吗,如果你开了店,我一定会……跟他一起来捧场的,他来不了,我来呗。” 林祺抬臂遮了遮眼睛,嗓音有些哽咽,又很快压下去:“你真是大了,这么高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先忙客人,我不急。你开业我没来得及回来,但现在刚好一个月,我刚好在金城有事,就来探探,看你要是手艺没退步,在别地儿给你开分店。” 梁弋周半开玩笑道。 “行,行哎呀我先忙小钰那边儿,你去跟她们聊着啊!” 林祺又匆匆闪身进了后厨。 梁弋周没转身,靠在后厨边看着林祺。 直到一道柔和的女声唤了他。 “……小梁?” 佟郦对梁弋周当然有印象。 毕竟是常在施兰霞家楼下出现的人,施兰霞没跟崔钰说过,但跟佟郦私下吐槽过,她对这个小孩儿印象非常一般,虽然长得不错,但一股二流子气息,还喜欢去台球厅和棋牌室厮混,感觉像是某天会突然染个红毛穿上皮衣骑上鬼火摩托把崔钰连夜拐走的那种人。 面对现在的梁弋周,佟郦不掩惊讶。 男人缓缓转身,对着佟郦轻点了点头:“你好。”算是打过招呼,视线也随之落下,落在她身旁的小不点身上。 原馨被刚才的插曲吓着了,但现在缓和了,抱着佟郦,一双黑葡萄似的双眸止不住地看向梁弋周。 这个叔叔,她是记得的。 崔钰正在涮第五套碗具,很忙,没抬头。 梁弋周看都没看她,踱步过去,随手掏出一颗水果糖逗原馨,眉头一挑:“不记得我了?” 佟郦更讶异了:“你见过小馨?” “见过吗?” 梁弋周看着原馨,微微笑了笑。 “嗯。” 原馨小心点头,试探着伸手,把菠萝味的糖从梁弋周掌心抽走。 “你是原馨妈妈吧?” 梁弋周冲佟郦道:“女儿很可爱。” “谢谢。” 佟郦捏了捏原馨肉肉的手臂,开心地笑了笑。 梁弋周并无意外,面上也没什么波澜。有的猜测早就成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验证。 他之前冷静下来后,发现崔钰对原馨简直过分上心,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依崔钰的性子,如果是亲生的,不至于。崔家养孩子从来都是放养模式。 但这种猜测不会改变什么。只会让人更失望。 心已经死了。这些细节他不会再关注。 “您带孩子好好吃,我有点事就先——” 梁弋周话到一半,门外风铃忽地轻响。 “不好意思,崔钰,我没来晚吧?” 庄致远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到餐桌还只上了凉菜和一道炒菜,松了口气。 “没呢,没事。” 崔钰说,她第一次觉得叫庄致远来是这么对的一件事。 梁弋周这性格跟以前也没什么差别,猜到了也不开口,等着对方栽跟头的习惯可真不错。 庄致远抬手从袋子里给崔钰递了瓶冰绿茶,剩下的两瓶递给佟郦和原馨:“我刚路过那边小卖部买的……嗯……漏了以为,不好意思,您有没有需要?” 他视线下移,看着坐在崔钰右边座位的男人。 “不用,我喝茶。” 梁弋周淡声道。 “噢,好。” 庄致远看崔钰左边还有空位,就大大方方坐下了,把有点模糊的眼镜擦了擦,对面的男人似乎没什么表情。 他也不管,恰到好处的热络:“您认识小钰吗?是她亲戚吗?” 崔钰赶在事态更离谱前开口:“这倒不是,他是……那个一中的,没印象吗?” 庄致远戴上眼镜,看着崔钰的眼睛,问得很认真又有礼貌—— 而且是凑到崔钰身旁小声问的:“我该有吗?他叫什么名字?” “不好意思,” 梁弋周伸手,也礼貌地屈指敲了敲桌面,看向庄致远:“请问,这里是你家客厅吗?” 佟郦默默捂住原馨耳朵。 今天这餐饭看来不该吃的。 庄致远也很震惊,面前这男的,按理说也是事业有成返乡人士了,可成年人之间的基础礼节,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非常不留情面的社交方式。 “我怎么了吗?” 庄致远清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严肃。 确实,也没怎么。 不过就是离近点说话嘛? 梁弋周抬手指一指原馨,温馨提示:“这里有未成年。我看你重心不稳,怕你摔了。” “谢谢,还真是热心啊。” 庄致远再怎么样也明白过来了,看向梁弋周:“请问你叫什么来着?最近跟崔钰聊天,她也没跟我提过你。” 深感出门查黄历必要性的崔钰摁住眉心:“不是,菜来了,要不先吃饭——” “是吗?可能不会跟相亲对象聊太深吧。” 梁弋周微微笑了笑:“她从来不喝带糖分的茶类饮料,这点你们好像都没聊到呢。” 庄致远也笑了,他是清秀温和的人,说话也不急不缓的:“事情都是要循序渐进的,我从不在意快慢,有个哲学家说得好,人要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再说真心比攀比心重要得多……你说呢?” 梁弋周对此发言表示了高度赞同,拍掌发出清脆的响声。 “精彩。不过,其实也没差,具体的人都够抽象的。” 他黑眸微眯,好整以暇地看向崔钰:“你说呢?” 在全桌眼睛都看向崔钰的刹那,在高考都没有感受过的压力霎时来到了胃部——胃果然是情绪器官。 崔钰摆摆手,捂着嘴冲进了侧边洗手间。 “这……还没吃呢,别是吃坏了肚子。” 佟郦把原馨在椅子上安置好,打算起身去看看。 庄致远皱眉:“她最近很忙,好像昨晚也没好好吃晚饭吧。” 梁弋周端着杯茶一饮而尽,黑云盘旋的低气压已经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 但很快,有什么思绪在大脑里闪电般钻过。他握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顿,几乎用力到泛白。 梁弋周脸色微变,扔下杯子就冲了进去。 第31章 . “你——” 梁弋周把洗手间门关上,飞快落了锁,眼神沉沉望着她。 崔钰吐得昏天黑地,只在空隙挥挥手,意思很简单,出去。 “最近总吐吗?” 梁弋周上前两步,迟疑好几秒,最终还是看不过,在背上拍着给她顺气,又抽了个纸杯接水递过去。 “什么啊。” 崔钰没接,只是直起腰,气喘吁吁盯着他,不可置信地放轻声音:“你有生理常识吗?你那玩意儿又不是带刀机关枪,百米穿套啊?” “什么东西?” 梁弋周没明白过来,只顾看她揪在一起惨白的脸,自己的胃不知怎的也莫名揪起来,他不想继续被影响,干脆把纸杯塞她手里,眉心下意识拧着,脸色沉下来:“老吐不是好事,胃镜和钡餐造影,有空去做。” “……噢。” 崔钰意识过来,都是筛胃癌的选项。 “我知道了。” 她低声道。 “崔钰?没事吧?” 佟郦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自己看着办吧,你自己的身体,谁能替你操心。” 梁弋周语气不太好,甩门走人了。 没了崔钰,餐桌上一开始有种诡异的安静,除了林祺上菜时热情的招呼,还有周围客人逐渐多了起来的热络声响。 “郦姐,施姨不来吗?” 最后还是庄致远打破了沉默,给佟郦的茶杯满上。 “她在家休息呢,现在喜欢吃自己做的饭。” 佟郦笑了笑。 “哦——” 庄致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我上次去家里的时候,看到电视上的相框了,阿姨现在跟以前比,瘦了很多哎。” 施兰霞登山的照片很多,拿着登山杖帅气登顶的时候,身形还是偏圆润的。 佟郦温和地看一眼他,余光又看了眼头都没抬的梁弋周,知道庄致远的用意,但也不想戳破什么。 “是,病了一场,后来瘦了三十斤。” 庄致远有些诧异:“这么严重吗?” 佟郦轻点头:“是癌,不过发现的还算早,治了大半年。” 她喝了口茶,借热气掩住发红的眼眶,用家乡话跟庄致远说:“给小钰累惨了。” 崔钰那时也才二十三,自己攒学费读的西点学校读到一半,又暂停了回到陇城来,陪了施兰霞化疗手术全程,没有请过护工。 因为陷在一团烂泥的婚姻里,佟郦只能抽出时间往医院跑,帮着崔钰分担一点是一点。有一次佟郦半夜偷偷上了趟住院部,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看到崔钰坐在长椅上,双臂抱胸垂着头,要睡不睡的,孤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她的睡眠已经被切割得很碎。 从头到尾,崔钰都没有情绪崩溃过,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是事儿到跟前了就处理,对镇上哪里的假发更好也颇有心得,抽空还能照顾安抚舅舅董爱国的情绪。但佟郦心里也堵的慌,她眼看崔钰的体重也一路狂掉,眼窝下的青黑没消散过,人全凭那口气吊着,晚上被惊醒,总会再三去查看施兰霞的情况。 “你晚上也得好好睡。” 当时佟郦再三叮嘱她。 “睡不着。” 崔钰站在病房外,仰头靠在墙上,盯着头顶白色的灯,眼一眨不眨。 “我认识一个长辈,她睡着觉走了。走了就错过了。” 多年前,吕婉泽前一天还能窝在椅子里开玩笑,虽然虚弱。崔钰看惯了,总觉得她好像还能陪伴他们俩很久。但那就是平常的最后一天。 “姐,我小时候看那些书,就尤其是写咱家这地方的作家,” 崔钰笑着说:“以前感觉挺刻意的,那么多倒霉事,死亡啊,病痛啊,欠债啊,一件来了十件就要来,怎么就逮着一个人薅,而且逮着没钱的人薅,现在看来也不假。” 她不是爱看书的人,但是高一时语文成绩一般,被班主任叫去苦口婆心,说理科成绩那么好,分数不赶上来可惜了,多看课外书。 那时候为了跟梁弋周暗暗比排名,开始狂拉语文分数。顶着夕阳翻书页走回家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她从图书馆借到本散文集,作者写陪着相识数十年的爱人治病,崔钰放学路上看这本书时,梁弋周刚好骑着自行车从下坡飞奔,回过头来逗了她一句什么,她对那天的暮色记忆深刻,书里又刚好写到这天光,以至于她后来几乎可以将那段倒背。 ——我从车中反光镜瞥见他孤立身影……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潇潇,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 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树犹如此》白先勇 天气好时,暮色流光溢彩,淡金色下覆盖着浓重的黑夜,如同凶险人生。 二十三的崔钰不会为了厄运流泪,因为她不要输。 …… 二十八岁的崔钰,也不会因为胃不舒服就不吃饭,她吃到简直像在跟胃赌气抗衡,而且喝了几杯大麦茶下去,确实感觉好多了。 佟郦跟庄致远都算是耐心好脾气的人,随便找个话题也能聊,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格格不入,偶尔夹一筷子,吃得很慢。 崔钰在热聊时,也止不住地瞥了他好几眼。 ——大哥,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换桌了。这是我们点的菜。 她觉得她已经用眼神说的很清楚了,梁弋周装瞎呢,眼皮都不抬一下。 “对了,小钰,我有朋友在金城二院,普外的,下次有需要……你给我信息。” 结束的时候,庄致远嘱咐她。 崔钰愣了下,看了佟郦一眼:“噢,好,应该用不到。” “你开车了吗?” 出餐馆的时候,崔钰问庄致远。 “我有。” 庄致远指指别克。 崔钰的二手红旗也在门口,她按开了门。 “那我们有时间再聚……” 崔钰余光跟某个人跟得紧,这边温柔的话还没说完,立刻指着副驾驶提高音量:“哎——” 她冲过去扒着副驾驶车窗,碍于这是公共场合,林祺也还在身后慈蔼地目送他们,压低声音:“干嘛呢?我又不是你司机,你自己没开车啊? ” 梁弋周扯过安全带,神色自若地扣好。 “送我去趟白坪乡。” 又冲佟郦和原馨勾唇笑笑:“佟郦姐,辛苦你坐……那个谁,崔钰高中同学的车了,我们是相反方向。” 佟郦对离开战场求之不得,道别后,带着原馨飞速上了别克后座。 庄致远没上车,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崔钰冲他扬起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你们先走吧。” 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她是个不会把坏脾气外溢的人。 等灰色别克在黄土地上滚出车辙扬长而去,崔钰才微沉下脸,凝视着副驾驶的男人:“梁弋周,你有病吧?” “你本来也要去白坪。” 梁弋周根本不看她发脾气,随手一指车后座,赫然有一大包纸钱金元宝。 “我——” 崔钰陡然意识到一个事,她今天凌晨打算赶零点去墓地看的人,是吕婉泽。 晚上九点半,红旗 hs5 在一段平整的路后,进入了通往村里路最陡峭的一段,据说很早前就讲要修,也有拨款,但一直没修好,饶是崔钰的车技,也开得磕磕绊绊。之前都是走过去的。 道两旁是深夜的枯藤老树昏鸦,车里是没人开口但随时预备要吵的架。车里还放着凤凰传奇的《全是爱》,简直不能更适配此刻的阴沉氛围。 “你平时就爱这么搭顺风车吗?” 崔钰冷不丁开口。 “你平时就这么爱遇事就跑吗?” 梁弋周冷冷弯唇。 “怕我坐你车,理亏了?我是想付钱的,但你把我拉黑了。” “……” 崔钰沉默了两秒。 “行,对不起。” “……” 梁弋周看向窗外,把车窗放下来了几秒,好在陇城晚上风还挺凉的,能阻止他对司机痛下毒手。 冷静过后,他又重新开口。 “你这么爱说对不起,有哪次改过吗?” 崔钰:“没有。” 梁弋周哈地夸张笑了声,抱臂环胸,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复心情。 “你倒是痛快。” 他再三深呼吸后:“崔钰,我再问你一遍,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吗?还是说体验就那么糟糕?” 崔钰两手抓紧方向盘,认真严肃地盯着前方的路,生怕一不小心开进沟里了。 “不是。” “那为什么?怕我找你负责?!” 梁弋周觉得自己成年以后修炼的脾气简直是笑话,失控次数全都贡献给崔钰了,而背景音的女歌手还在为他激情伴奏:[你说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吵得要死。 他抬手把音响按关了。 “走了,下来吧。再开开不进去了。” 崔钰熄了火,率先下车拉开后门,把红色大塑料袋提出来,除了纸元宝纸房子纸车还有一瓶白酒。 这附近两个村子的人基本都在这了,吕婉泽出生就在白坪,所以最后也决定在这,说可以跟老乡们下去继续打牌搓麻将。 田埂间被人踩出来的路延伸得很长,月光凉凉地照着前路。 “梁弋周,你现在事业应该很稳定了吧?” 崔钰走在前面,忽然问道。 “怎么了,要验资?” 梁弋周讽刺起人来从不留情,他跟在崔钰身后,因为熟悉这条道,不用看路也走得很稳,只用负责狠狠盯穿她的背就好。 “你一年能赚多少?” 崔钰没理他,继续问。 “能买下你十个店。” 梁弋周语气淡冷地说道,把崔钰给弄笑了。 她摸了摸后脑勺,慢悠悠帮他算着。 “好吧,那就算你带分红两百吧,你上海和北京的公寓看起来是长租的,都不便宜,你也就出差的时候偶尔去一下三四线城市,非必要的话,其实也可以不用回陇城了。” “你靠你自己,已经可以立住脚跟了。梁弋周,你知道,这对于我们——” 崔钰停住脚步,踩了踩脚下的土,回头凝视着他,语气温和:“这样的人来说,走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付出了无数努力,意味着遇见正确的时机,你可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你的后代也可以。” “当时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在那个出租屋里出不去,为了顾虑对方缩手束脚——” “缩什么手束什么脚?” 梁弋周忽然反问道。 “为了回来,你做家教选过晚班吗?半夜起来做线上工作,在外面喝酒喝挂了也没换回来机会,为了瞒着我第二天早上才敢回来,你觉得那样算轻松吗?” 崔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不行吗?谈恋爱不该这样吗?不给我机会是他们不长眼睛,关你屁事啊?” 梁弋周怒极反笑:“你不觉得你这想法很可笑吗?那你呢?什么担子都不分给我,施姨生病也瞒着我,我真的很好奇,你认真想过我们的未来吗?你跟我耍着玩儿呢是吧?” “你已经飞得很高了,我不想让一切再倒回去了行不行,我觉得人失个恋也能活下去行不行?!” 崔钰脸也彻底沉了下来,两个人刚好走到了墓碑前,吕婉泽的碑打理得十分干净,两旁种着绣球和玫瑰——梁弋周种的。 后面还栽了棵松树——崔钰种的。 “崔钰!!” “梁弋周!!” 月升中空,两个人跟小时候吵架一样,那时候吕婉泽还会拦一拦,不过现在,她只能沉默地看着。 他们俩凝视着对方,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不久后,都觉得这一幕滑稽得要死,各自撇过了脸。 梁弋周的宽肩微微塌下去,衬衫贴在微突的后背肩胛上,有点尖锐的棱角。他整个人沐浴在月色里,脖颈间的淡青色血管抽着轻跳,声音也轻了很多,悲伤像一缕轻烟。 “崔钰,我的梦想从来不是离开这里。我可以在金城。我以为你要出去的,我只是想跟着你。” 他很早就发现了,在这个被资本控制的世界中,赢家只有擅长打砸抢烧的人。就像他和梁骞周的亲生父亲,能混出点小名堂的男人,跟在大玩家身后,他们打击违背规则的普通人,砸碎他们的尊严,抢走他们应得的利益,烧毁人们本该明朗的前路。 如果可以选择,梁弋周不会选择金融,就像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一样。 但他们俩的脑子都聪明,生活又缺钱,他想着那他就负责多来赚点,好让崔钰去放手一搏有新天地可撒欢,干脆硬着头皮试试,摸黑走了还没多远呢,一回头人不见了。他去哪儿说理去? 他真是……梁骞周说男人不该讲这个词,可就是觉得委屈。而更烦的是,崔钰也不比他轻松到哪去。 那是崔钰啊。是尖锐的,勇猛的,一往无前的。他眼看着崔钰瘦成腕骨都突出来,时不时沉默的样子,被忧虑和恐惧侵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爽感。 只是觉得好累。他们期待过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 崔钰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很久,只是席地坐下来,把十八块一瓶的酒拿出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灼烧感依然在,但有一股新的力量跟它对冲。 “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梁弋周。” 她凝视着墓碑,喃喃道。 “什么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复杂。” 崔钰用外套袖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用力到几乎有些轻微的、难以察觉的哽咽:“就一点好的东西,我想把它留在那里。” 因为想留的留不住,太难受了。看着美好的存在消亡,太痛苦了。 人力不敌天命。 她走到这里,才体会到这几字的真意。 “你说我耍你玩儿,我没有。” 崔钰无力攥着纸元宝,嘴微微翕动,唇角是向下的弧度。 “我希望你好。” 崔钰话音没落,被人从后往前紧紧拥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摁进骨血。 有很轻的水渍掉落在她的肩窝里。 他们共同的家乡有着如此丰盛的草木气息,夜里田地如同沸腾的金色海面,草被吹弯如波浪。 他的黑发柔软地触着她的皮肤,他们无声地坐着。而这儿,依然像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逃课跑来这里时一样,最老的大树在他们的东南方向 180 米处安安静静,土地承接住了他们的悲伤与痛苦,而他们亲近的长辈微笑无声地看着。 有那么一刻,梁弋周觉得自己这辈子死在这一秒也是好的。 第32章 . 崔钰喝了酒,不能开回程路,一上车就睡着了,睡得东倒西歪,不知天地为何物。 凌晨的月光洒在车窗上,梁弋周艰难地开着颠簸小路,偶尔扫一眼副驾驶的人,无声叹气:行啊,这睡眠质量真好,没受半点影响。脖颈和头都睡成自由九十度折角了,他还得手动扶正。 开出了小路,下一个问题很快来了:她的目的地在哪儿?现在在白坪,但听餐桌上佟郦那意思,最近她大部分时间住在成江。 他家离白坪倒是不远,可是让酒醉的前女友住自己家,显得好像心怀鬼胎似得。 梁弋周看了她一眼,八百米开外的红绿灯处眼见着就要分出两条道。 “……崔钰。” 他本着人文关怀的理念,控制着分贝叫了她一声。 “哎,醒醒。” 又一声。 “你要去哪?” 梁弋周低声问完,她还是没反应,他略带遗憾地决定先走离白坪近的那条路,毕竟现在也晚了,开半小时回成江那肯定是有点风险的。玫瑰 在红绿灯要转向变道前,一道困意十足的声音忽然懒懒飘过来。 “右转啊,别走过了。” …… 梁弋周果断换了右道,斜睨她一眼。 “装睡是吧?” 崔钰揉了揉睡乱的头发,撑起身子,双眼失焦:“你知道森林里狼的听觉范围有多远吗?” 预感到她没憋什么好活,梁弋周本来没打算接腔的,但沉默几秒,还是把话垫出去了。 “多远?” “至少六英里。” 崔钰比了个六,晃了晃手指,顿了下又道:“你刚说话的分贝,森林狼都得带着助听器凑耳朵来听。” “……” 他就知道。 梁弋周一腔无语,在看到崔钰略带戏谑的杏眸时,忽然消散了。愣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崔钰十几岁时,还是一米六的黑瘦大眼圆脸小猴一只,看着话少,但梁弋周早就发现了,她完全是天生挨揍圣体,在没有足够还手能力的时候,讽刺能力一骑绝尘。 一中当时有个师德一般的物理老师,刚好同时带好几个班,习惯收些隐形贿赂、对家庭条件好的学生态度很好,剩下的只能受着他那刻薄的性格,崔钰就被他常年踢出来罚站罚跪,很多学生不喜欢他,但也不好说,毕竟是号称从校外挖来的名师。 有次课间活动,崔钰班上物理课代表忽然面带笑意问她,怎么看赵老师? 那时候梁弋周正要去体育课,看到她身后走廊经过的当事人,给她递了眼色,奈何崔钰没鸟,他也就抱着篮球全当看戏了。 崔钰说,他跟雪花一样。 物理课代表愣了下,推推眼镜,干笑一声,这么浪漫? 泼碗水撒泡尿就会融化消失了,崔钰讲的很认真。 …… 梁弋周这辈子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能黑成那样,被暴怒的赵老师拎着耳朵拖走时,崔钰也没有多慌张。他发觉她根本就知道身后有人,但还是要那么说。 那时候他对她没太多意思,所以看着她冷不丁发狠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后来她被刁难,物理掉成绩需要补习,放学以后霸占他的自由时间就很没有意思了。 梁弋周想起往事,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祖宗真是没说错,那时觉得她老出现太烦,谁成想多年以后想多见会儿都难了。而且怎么会觉得她像小猴?现在回头来看,即使从客观的、可以写一万五字论文的严谨角度来看,她也是最顺眼最漂亮的。眼睛鼻子嘴,怎么看怎么顺心。 就算她有时十分可恨,好看——这也是不可磨灭、不容扭曲的事实。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人被魔法突然变成了七十亿只猴子,他绝对可以一眼挑出哪只是崔钰。 “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我听听。” 崔钰调了座位,伸了个懒腰,腿也能交叠伸直了。 “想你这张嘴真是厉害,” 又遇红灯,梁弋周停下来,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懒散敲着。 “以后要当心点,现在人身体都不太好,别被你气出个心梗赖上你了。” 崔钰轻笑:“谢谢提醒……不要直走,前面右转。” “施姨家不是在成江吗?” 梁弋周指了指前面:“要从城际道过去。” “不回去吵她了,去天景城市花园,我有时候也住那儿。” 崔钰摁了摁眼窝,说话依然有挥之不去的困倦:“就两三公里吧,然后我帮你找个代驾。你回家还是住宾馆?” 梁弋周没回答,不经意地问:“长租的?” “买的,大概也就花了您三分之一的年薪,顶我三家小店吧。” 崔钰讲得彬彬有礼。 梁弋周哼笑一声,利落打方向盘:“这么记仇?” 崔钰挑了挑眉:“这不是在夸你厉害吗,梁总。” 是个新小区,层高二十来楼的电梯商品房。 “什么时候买的?” 车停在地库,把喝红上脸的人送到负一楼电梯口时,梁弋周忽然发问。 “二十五……快二十六吧,当时林云朝和成宵帮着做了两个爆款,赚了笔,刚好这个小区房价跌了,想着给舅妈买,但她喜欢成江那边,老朋友都在那儿,不太来住。” 崔钰想了想,掰着指头很快数出来。 她二十六,那就是他们分手的第三年。 梁弋周没说话。 一股蔓延的苦涩无声无息地冲击他。 那两年,他的事业也顺利的不像话……好像献祭彼此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 “我说什么,” 崔钰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干脆双手环胸,背靠在电梯按键上,脸上酒醉的红晕愈发明显,说话好像都带波浪号。 “咱们俩后来都好起来了对吧?你也别有心理负担,觉得我考虑你什么什么的,我说句实话吧,你也别觉得难听,我不是止——不,止,是,” 微醺的感觉很奇妙,身体和神经的连接线出了问题,她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崔钰便停下来,像幼儿园大班生一样,仔细地把说错的字纠正完,才放心地继续说:“觉得我拖你后腿,你也拖我的啊,我那年忙的要死,我要去医院,要赚钱,要考虑我能不能赚到还要去每天抽空打蛋、打蛋、打蛋……” 崔钰眼神坚毅,一手握拳,另一只手做起螺旋搅拌动作,cos 电动搅拌棒太猛了,重心没控好,人啪一下歪了,梁弋周无语地出手扶住她。 “梁弋周你知道吧,我的前途也很重要啊。我的精力就那么一点点,又不像你们男生不行了还能吃点万艾可,那么多事我真做不过来了。” 崔钰把他的手扒拉开,凭一己之力站直:“你说,我该放弃什么呢?我那时候不论去干什么,都得回头看看你,你也总看看我,是,是有很多爱,你爱我我爱你,但我往前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忽然大刀阔斧地揽住梁弋周的宽肩,伸出食指,一脸严肃地指向前方,梁弋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辆停歪的红色奇瑞 qq。 好。 梁弋周想,吹了三分之二瓶白,真是给醉完了。 “我看到我们的以后……会充满爱,把对方活活绊死,至于死前是在亲嘴掉泪珠子还是在扇对方耳刮子,得看运气。” 崔钰的语气很沧桑。 “你那时候一直问原因,我没说,也不知道咋说。我说对不起,都是真的。那个红酒巧克力,那瓶红酒真的超——贵,但我喝了半瓶,感觉安神效果不错,才做给你的,感觉到我道歉的心了吧?少吃药。” 她突然伸手,捏住梁弋周的脸,逼迫他看向自己:“还有……长大了,执念太多真的不好,前男友,为了你的长寿着想,你说呢?” “你是不是醉了?” 梁弋周轻声问。 叮—— 关过两次的电梯又被她手肘不小心碰开了。 崔钰看了眼表,神色严肃。 “十二点了,公主该走了。你开我的马车去吧,拜拜。” 她推开梁弋周,一步一步地退回电梯内,迅速按下了关门键,看着门一点点合上,他彻底消失在了门后面。 按下十六楼,醉酒的崔钰靠着栏杆,垂着头盯着地面,过了两秒,脱力般蹲在地上,长长地、清明地轻叹一声。 说得应该够清楚了吧。 她回了 1602,南北通透的三居室,买的时候就是简约风格的精装修,那年才五千多一平,她看中了客厅和阳台的面积,还有从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民居后隐约的山脉尖顶。 但也有两周没来了。大晚上的,正是做卫生最好的时候,崔钰去洗了把脸刷了个牙,开始大扫除。 拖地、擦桌子、把所有餐具洗一遍、四件套拆了丢进洗衣机,搞了快一个小时,最后又去厨房烧上水,打算煮碗辣白菜方便面,打颗蛋进去,也好醒醒酒。 她靠在流理台边,用掌后根压住抽痛的后脑勺,甩甩脑袋,试图把晕眩的感觉甩出去。 三峰便利店老板是不是在杀熟,假酒掺水就算了,不会换成劣质酒精了吧? 崔钰正想着,门铃突然响了。 她警惕地抬眼。 都快十一点了,还能有谁?周茉和佟郦姐都知道这儿,但不可能不打招呼出现。难道是佟郦老公派人来找事了? 她随手抄起柜子下的小型手持电锯,走到猫眼边一看,豁,熟人,一小时内的熟人。 把电锯放到鞋柜上,崔钰脸贴着门问:“这么晚了,啥事?” “我家水管爆了。” 门口的男人回答得泰然自若。 崔钰被他这么不经修饰的弱智答案震撼了一秒。 “你被开除了吗?去住宾馆啊。” 梁弋周:“离这儿近。身份证没带。” 原来是没带身份证但是会随身带安全计生用品的成年男性贵宾一位啊。 崔钰想起上次,忍住了一拳穿过门揪住他领子的冲动,把门刷地一下拉开,简直被他气笑了:“梁弋周,敢作敢当,找借口也找个像样点的——” 梁弋周站在门口,安静看着她,他换了件纯黑短袖,深色运动长裤,一身都清爽利落,但领口确实有水渍,斜入肩头的锁骨很招眼,整个人浸润着水汽,头发也半干不湿,水珠还在滴着,柔软低垂落下来,正好挡住眉头,漆黑的眼眸深邃。 他认真盯着人时,好像跟从前桀骜年少没有太大区别,越平静越炙热。 崔钰的话都没讲完,有些察觉不对地后退一步:“干嘛?” 梁弋周连门都没有跨进来,锋利的喉结微微滑动,冷不丁伸长手臂,宽大的掌心穿过她黑发,牢牢扣过崔钰后脑勺,垂首贴近,垂眸望着她,唇几乎贴上,却没吻下来,浓长的睫毛在她面上轻而痒的刮过,鼻尖碰着对方的鼻尖,像犬类动物的狎昵。 他洗过澡的帅度比平时还要高大概 15.8%,崔钰看得酒都醒了一半,错过了躲的时机。 “好。没借口。” 他伸出大拇指,在她柔软的下唇上蜻蜓点水,又极近暧昧地摩挲了下,轻声道。 “洗澡的时候才想起来。今天你说了那么多话——” 梁弋周又俯身往前几公分,含住她的下唇,漫不经心地轻吮,把下一句话含糊不清地渡进了温热相贴的唇齿间。 ——可我只想亲你。 第33章 . 喝醉后的大脑像起伏的海面,浸着水汽的吻逐渐变得凶狠,汹然的浪在暗中涌动。 ——砰。 梁弋周一步跨了进来,把门顺势带上,抬手关灯,接着,整个人朝她倾斜。成年男性的身躯覆盖住崔钰,温度迫切滚烫,崔钰被带着跌跌撞撞往后退。 一路退到餐桌,崔钰腰侧忽然被一双大掌紧紧箍住,梁弋周掌心发力,把她抱到餐桌上,这高度,刚好形成了崔钰俯视的角度。 他两只手撑在她身侧,吻短暂中止。 在剧烈喘息中,梁弋周抬眸望向她,仰望的姿态近乎虔诚,黑漆漆的眼瞳亮得出奇,他用掌心合住她的脸颊,在她柔软的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亲了会儿,崔钰觉得这好像某种幼儿园的游戏,没忍住笑起来,梁弋周看到她笑,没忍住,在她上扬的嘴角处亲了亲。 但很快,他用舌尖灵活地撬开她唇齿,进攻异常凶猛,大有纠缠不休的架势,勾得崔钰舌尖发麻。深吻耗费体力,也会烧尽理智,梁弋周忽然退出了些,单手拽着肩头把短袖脱下来,露出线条精壮肌肉结实的上半身,崔钰随意伸了食指,从上划到下,在腹肌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触到了强烈的呼吸起伏。 梁弋周视线顺着她指尖的方向垂下,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让她的掌心完全贴上,整个人俯身向前吻她,问得含糊不清:“怎么样?” 崔钰听懂了言外之意,但就是没顺着说,故意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 梁弋周惩罚性质很浓地轻咬了她一口,低声道:“你说呢?” “变了吗?” 崔钰说,柔软的指腹蜻蜓点水地划过前锯肌——男人的腰线微微内收,鲨鱼肌非常清晰,宽肩窄腰,确实漂亮。梁弋周从前就很喜欢运动,对抗性强的也好,像攀岩那样的一人也好,浑身使不完的劲。 “你二十来岁不就这样吗?” 崔钰明知故问。 随着年龄增长,要保持身材肯定是要下一番功夫的。 梁弋周没多说什么,只挑眉问她:“那你喜欢吗?” “我有什么不喜欢的。肌肉是个好东西,谁不喜欢?” 崔钰捏捏他的肩,笑吟吟地说:“保持啊。” 话音没落,她忽地腾空了,被男人轻松抱到了沙发上,随即欺身压下来,这次是长到缺氧的湿吻。 亲着亲着有什么缓缓顶住她。 崔钰在他结实腰上拍了下,含混地表达了不满:“干嘛?” “你说呢?” 梁弋周手掀开她上衣,一路探上去,带着薄茧的指腹从顶端上轻刮过,音色蛊人。 “你都那么说了——什么?贵宾一位?那跟贵宾多玩儿一会儿。” 说着,手上也用了力,把崔钰的腰往前一揽,柔软白皙,简直像送上门的奶油蛋糕。他低头埋下去,舌尖熟练一卷,吃下去。 叮—— 崔钰手机突然响了,想叫停对面也不理,把她上衣全卷到锁骨上了,男人正乐此不疲地用唇舌挑火,手下也没闲着,崔钰侧头看到来电显示是施兰霞,清醒了一小半,只能无视梁弋周,摸过手机艰难接起,顺手放了免提:“喂……” 一出声吓了大跳,跟摊水一样软掉了。 她赶紧清了清嗓子:“喂,怎么了。” “小茉说打你电话不通嘞,怎么回事?她好像找你有急事哎!” 好在施兰霞大概率也没听清,扯着嗓门说话。 “嗯……我手机没电了,等会儿回她,你早点休息。” 崔钰尽量稳住呼吸。 “我最近看剧睡得晚,钰子,你悄悄跟我说,你对小庄到底怎么想的?” “……” 崔钰胸前被咬了一口,对上一双不怀好意的黑眸。 她瞪了梁弋周一眼,用嘴型骂他:属野狗的你? 回答的话仍然很乖。 “庄学长人不错的,但我们只能做朋友,他对我滤镜太重了,而且以后我要不在这儿,也耽误人家。” “唉,我想你也会这么说,你那时跟小金相的时候,说要相亲只奔着结婚去的,玩得别找你,那时候没成因为人家不接受异地恋是不?你说小金白白净净的,搞文学的,他家里也喜欢你,后来我跳广场舞还遇到过她妈妈呢,说可惜的不得了——你有在听吗?人呢?” 崔钰:“……有,你说。” 她切掉了免提,但显然还不够及时,男人已经倏然起身,把黑色短袖重新了套了回去,面色平淡。 “所以遇到合适的就千万别错过了,你说你喜欢斯文白净的,这不是给你介绍来的都是这种?你也别挑过头了,要实在不行,想在大城市找,那你找好了带回来也行啊!” 施兰霞絮絮叨叨。 崔钰点头:“好好,我知道了。你还是别熬夜了,早点休息,明天我会回去的。” 电话挂断,崔钰抬头看向梁弋周,他从玻璃茶几上捞起手表,重新戴上,刚才怕硌着她,特意取下来的。 方才欲望的火苗瞬间偃旗息鼓,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似得。 “又怎么啦?” 崔钰不自觉轻轻皱眉,完全是打从心底里的不解,好像他无理取闹似得,看得人更加火冒三丈。 “没怎么,突然硬不起来。” 梁弋周冷笑一声。 “……没有啊,看你语气挺硬的。” 崔钰撑着膝盖,眨巴了下眼睛盯着他。 “崔钰,你相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梁弋周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要怎么说,他听见‘相亲’‘结婚’这几个字时大脑都快宕机了,原来她这么认真地在过日子,那些他私底下通宵看过的文艺作品原来都是骗人的,一种萧索的凉意缓缓席卷他。 “那——” 必然是不可能啊,谁相亲想着前男友啊。 崔钰有点为难,话没说出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噢,你喜欢斯文白净的,跟全世界都这么说是吧?” 梁弋周已经走到鞋柜了,咬牙切齿地转身:“我算什么?” 这两个词,显然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他也知道,施兰霞不是胡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对白净文气的人更容易有好感。 “当时不是都分手了,那我不得应付一下家里么?” 崔钰抱着一个仓鼠玩偶揉捏,语气难得有十足耐心:“施女士病完很着急,我怕她气出个好歹了。” 梁弋周凉凉问道:“那要是合适,你打算结婚吗?” “……” 崔钰看着天花板陷入冥思苦想。 梁弋周感觉血压正在缓缓升高。 在想什么? 这事还需要想? 他就要一个态度都这么难?当年要谈地下恋也是她提议的,除了韩之璟周茉以外,几乎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想着总有一天会熬出头,他总要在能官宣的时候昭告天下,方式都想好了。现在来看—— 笑话! “应该不会,很耽误赚钱,你知道那几年蓝海很难得,想维护客源也要花很多时间的,我没空——你去哪儿?就走啦?” 崔钰给了个很严谨的答案,人理都不理她,转身走人。 她小跑几步,但梁弋周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她没追上,最终只收获了一扇关紧的门。 崔钰轻叹了口气。 俗话说得好,男人心海底针,梁弋周这性格比年轻时候更难琢磨了。 但她暂时也不打算琢磨,周茉的 7 个未接电话还躺在手机里呢,崔钰赶快给人回了过去。 “哇——” 六七声以后,电话才接通,周茉听清她的声音后,一声爆哭:“你咋才接啊——” 稀里糊涂听了半天哭诉,崔钰听懂了:周茉回家后做无业游民的事暴露了,跟妈妈大吵一架,去找暧昧对象散心,结果又跟人家发生冲突冷战了,现在手机快没电了,正在陇城西南边的一家超市门口蹲着,等着她前去解救。 崔钰开不了车,赶紧叫了网约车,等了六分钟才有接单的,迅速赶了过去。 接回家,崔钰把之前糊锅底的面倒掉,给洗完澡的周茉重新煮了一碗。 她把筷子送到周茉手里,看着向来精致光鲜的人两眼无神,不忍地叹了口气:“什么情况啊你?” “他也给我煮过辛拉面,还在公共场合穿西装蹲下来给我系过鞋带,有时候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些记忆,你说这些过往到底能说明什么?” 周茉眼圈发红,喃喃道。 “嗯,” 崔钰沉吟片刻:“说明他会煮面,还会系鞋带?” …… “你出去。” 周茉瘪嘴,说话都带着哭腔。 “嗻。” 崔钰迅速退场,去厨房翻材料打算给人做点甜的转换心情,想了想又在打蛋前发了条信息。 【还在生气吗?】 ** 辛旺红饭馆。 林祺被人从睡梦中薅起来,但他确实没法拒绝来人:他关系最好的战友在这世上唯一的亲血脉,也是他选择陇城创业的很大因素之一。 何况梁弋周并不是空着手来的,他拿了两瓶茅台,坐在店里跟林祺相对而坐,自己闷头喝。 “……所以,你跟小崔吵架了?” 林祺揉了揉脸,把他的酒杯撤走:“我记得你哥说过,你俩以前也老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说吧,这次有什么事?” 梁弋周沉默片刻,简短说明情况。 “啊,那是小崔跟你分手以后才去的嘛?相亲不是很正常?你有啥好气的,再说就算认真谈了好咯,现在不是没了,你要努力变成现在式,把其他人都挤走知道不?” 林祺吃了颗花生米,语重心长。 “林哥,纠正一点,当时算是吵架,应该不能算分手吧,我那时也没答应。” 梁弋周神色沉沉。 “?” 林祺抽了抽嘴角:“你家吵架吵五年?我看小崔性格多好,软软呼呼的,你到底咋给人家惹了?” 梁弋周快气笑,抢过酒杯又灌两杯平复心情:“我惹她?” 崔钰,简直是一款奶油包火焰钢筋,快给他抡出内伤了。 第34章 . 晨光熹微,崔钰拉开窗帘,见到陇城的夏秋交接,是从树叶的一点鲜绿初褪开始有了端倪。老小区就这一点好,树叶枝桠都恨不能伸进她的卧室,春夏秋冬都先行打过招呼。 崔钰人抵着窗沿,懒腰伸到一半,听到小区著名喇叭张婶的声音,跟施兰霞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菜市场见闻。即使在四楼,她都能隐约听见一些关键词飘上来。 “哎哟……不得了……人中龙凤……买菜……讲价!你认识……我是儿子啊……” 现在不到六点,本来就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这动静更明显了。 崔钰回头看了眼,一米五的床上还睡着四仰八叉的周茉,人已经有转醒的迹象。她把窗户关上:“醒了?” 周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巴掌大的小脸埋进崔钰花香味的枕头里,声音困倦。 “张婶最近激动什么呢,比我听见我前领导停职了还高兴。” “遇到什么人了吧,” 崔钰淡淡揭过这个话题,坐到儿童粉色梳妆桌前——从她十四岁住进来后就没换过的物件,她很喜欢保留旧的一切。 “早餐有包子、臊子面、米汤油馓子,我舅一早买的,你看你想吃什么,等会儿及时去,别凉了。” “切,” 周茉哼笑一声:“还不是梁弋周,现在他可是咱们这出名的青年才俊,我那本地群里全是偶遇照片,你有看咱们那个陇万家论坛吗?有人花 5000 论坛币贴他背影要资料呢,不过他几天年假啊?我从你那儿过来住都三天了吧,梁弋周竟然还没走?不会是因为某人吧?” “因为林哥退伍了,他们应该挺久没见的。” 崔钰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语气认真地纠正她。 林祺曾是跟梁骞周关系最好的战友,梁骞周很多遗物都是林祺帮着整理出来的。 “这样……” 周茉小声说了句抱歉,走过去蹲下来,示意崔钰用掌心蹭蹭她头顶,眯着眼睛像只娇艳的小猫,崔钰无奈地笑了下,揉了揉她头顶:“快去洗漱吧,饭都凉了。中午想吃什么跟我说。” “那你答应我,不会让我未来坐上你们主桌,我是真不想看到姓梁的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周茉只是想想那个场面,都要抖两抖,又顺便控诉起历史罪责。 “你都不知道,他高三那时候,瞒着我偷偷去看你外地比赛,还骗我说周末去台球厅了,故意不带我!” 周茉愤愤道:“阴险!狡诈!” 崔钰适时阻止她回忆,搂过她肩膀押送进洗手间:“快去吧,等你骂完他就要天黑了。” 崔爱国出发去了活动室,佟郦最近住在金城,跟陆蕴见了两次面,深入聊了聊案子,现在原馨又回到她手里暂为代管了。 崔钰把早饭复热了一遍,打算把原馨送到幼儿园,昨天到了批新奶粉还没取,新调味也要提上日程了。 门铃响了,她估摸着是施兰霞聊完上来了,小跑两步去开门。 “小钰——” 满嘴泡沫的周茉忽然在身后叫住她,趁着崔钰还没开门,犹豫着问道:“你回来以后,有见过陶……那家人吗?” 崔钰似乎也有点诧异,她静默了几秒:“没有。” 说完,她转身去开门。 平静的背影让周茉很轻地叹了口气。 从绝口不提、打掉牙往肚子里吞这两点来看,他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崔钰拉开门,一个黑长直书卷气颇浓的女人闯入视线。 “嗨。” 卢缈微笑,看崔钰久久杵在门口。 “好久不见,不欢迎我吗?” “我靠——” 周茉从崔钰身后冒出来,见鬼一样打量着面前戴着眼镜的卢缈:“你……从非洲荣誉归来了,怎么还这么白?” “你说话好难听呀,还是跟以前一样呢,好亲切。” 卢缈有种动漫里眼镜会反光的女学生会长感,说话轻柔但也不留情面,跟崔钰是中学同学,同级不同班,跟周茉自然也认识,两人见面斗嘴已经成了常态。 “好了你俩别吵了,” 崔钰太阳穴跳着疼,赶紧给卢缈腾出位置:“要吃早餐快吃。” “卢缈你家不就在陇城吗?非要来小钰家蹭饭干嘛。” 周茉吃着干油馓,小脸拉得老长。 “崔钰,告诉她,你前段时间在北京的郑姿寒女士,是谁介绍的。” 卢缈理了理衣领,优雅地挺直腰杆。 “是卢缈。” 崔钰点点头,喝下豆浆。 “行了,你俩慢慢吵,我去叫原馨起床。” 给原馨换上集粉紫柠檬黄为一身的先进搭配,扎好新的牛角小辫,崔钰感觉到餐桌上的视线,转头蹙眉:“干嘛?” “……” 周茉面色严肃地把 ipad 举起来,打开陇万家论坛最热帖子,往下滑了几张图。 都是街道上随拍的颀长背影,三张图的搭配都不尽相同,深灰、藏蓝、纯黑、鼠尾草绿,颜色过渡自然,垂感衬衫叠穿,骨架修长,风格优雅又张扬,如果忽略掉远处群山,和小城景色,配合着男人瞥过来的冷冷一眼,简直像杂志内页。 或者说,山脉让一切更不像偷拍,简直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金瓶梅”的最佳诠释。 “崔小钰,我们馨子至少不能输给梁弋周吧?!” 周茉痛心疾首。 崔钰:? 崔钰:“他们俩是一个赛道吗?” 卢缈也发出了疑问:“那这是什么风格?紫色短裤上为什么有个红色的太阳花?” “今天有跑步比赛啊,红色代表运气。黄色代表勇气。粉色她喜欢。” 崔钰很淡定地一一介绍。 “你喜欢吗?” 崔钰问原馨,后者狠狠点头,露出八颗白牙的灿烂笑容。 “那就行了。” 崔钰把孩子抱起来,指指石化的二位:“跟姨姨们再见。” “行了,你俩先吃,别打架,卢缈吃完没事就回家吧,你家离我都没一公里吧?” 最后出门前,她冲两人道:“我还要办点事,估计晚点回来。” 送完原馨,崔钰随便刷了刷本地论坛,看了看四周没人,刚要点开 hot 那栏,忽然被最新发帖的标题吸引去目光。 [辛旺红餐馆吃出蛆老板黑心坑人!!] 点开帖子,大篇控诉加林祺的个人信息都被编辑进了主页, 点开发帖人主页,id 名有点耳熟,junyuan97,俞子霖身边有个跟班就叫这名儿。 崔钰神色一沉,也顾不上回去开车了,拦了辆出租车就直奔目的地。 还没到辛旺红门口,崔钰就隐约感觉不对,平时这时候门庭若市了,现在门口冷冷清清不说,门还大开着。 “谢谢。” 崔钰扔下二十块,也顾不上找零,推开门就往里面跑。 越靠近越能听清里面嘈杂吵闹的声音,崔钰反倒松了口气。 “……你他妈别想赖账,赔这点钱怎么够?我老婆怀孕六个月了!操你妈了个 x 的老子儿子要是有事我一把火烧了你们这儿!” 但是一踏进去,崔钰不由得皱眉,她根本看不清林祺的身影,被五六个男人围成一团,桌椅板凳翻了一地,用一片狼藉来说不为过。 最右边还留了个小圆桌,俞子霖正翘着二郎腿作壁上观,看到崔钰来了,唇边笑容更深。 “哟,来看无良老板啊钰姐?” 崔钰懒得理他,径直往前走,却被俞子霖一把扣住手腕往回狠狠一拉:“跟你说话呢你他妈没听到?被梁弋周干聋了?” 她没有管,依然看着林祺的方向。他无措地绞着手指,一直在说,你们可以检查,你们可以去后厨看,真的不会有卫生问题,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但根本赶不上周围的声量。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老子还是自己放的虫子?” “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就你还退伍老兵呢,混呢吧?要么给我哥我嫂子跪下来磕个头?” “对,磕头,人家保这胎多难知道吗?” “跪下!” “败类,真是丢陇城人的脸!” 崔钰定定地看着,把手腕一把抽回来,视线方向从始至终没变过。 记忆中,一辆军用吉普的灯亮在那里。 ——弋周小钰,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祺哥上次比武赢了我,牛不? ——以后休假了祺哥替我教你,肯定快多了,他以后是要开武馆的。至于我嘛,等我退了,我这么好的技术,就好好看看咱祖国的山河,再选个地方开餐厅,那个叫什么来着?私厨,对,你们俩有空就来给我打下手,老林你说呢? 也许梁骞周比他们都幸运,永远停在了隽永动人的某一刻。 不用看着这些。 林祺胸口红色的小徽章被钱骏园扯下来,踩在脚下压住。 那是梁骞周留给他的礼物。 林祺一下急了,一把抓过钱骏园的领子:“你干嘛啊?!” 钱骏园一肘顶在林祺脸上,把人踹出去一米远,声色俱厉:“你他妈乖乖待着,老子认识的人不让你赔到倾家荡产我不姓钱——!” “哎,钱子,悠着点。” 俞子霖恰时提醒,钱骏园这才抬头看见崔钰在几步之遥。 “哟,这不崔钰吗,不是当时欠我叔叔家二十万灰溜溜逃跑的时候啦?” 钱骏园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视线从崔钰的脸肆意打量到胸,俞子霖是他大哥,老说这不行那不行,尤其防着崔钰,他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女人不听话先抽晕再说。 崔钰拨开人群走到他跟前。 钱骏园兴奋地眯了眯眼:“哟,这莎莎美女还挺好看,来替老板说话啊?” “脚,挪开。” 崔钰食指向下,看着钱骏园,语气平淡。 他还踩着林祺的徽章。 “老子他妈就不挪。” 钱骏园眼神凶狠,蓦地笑了:“你能怎么样?” “小钰!你别管——” 林祺从地上爬起来,冲崔钰吼道。 “等会儿警察会来管的!” “你踩坏了。” 在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时,崔钰平静地说。 “你赔不起。” 啪—— 钱骏园觉得失了面子,一耳光扇了过去! 崔钰没来得及躲,头都偏到一旁,嘴里传来很淡的血腥味。 她也顶了顶腮帮子,忽地笑了。 “哎——” 俞子霖离得远,想说什么也晚了,只能耸耸肩坐回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关他屁事。 能让姓梁的这两天关心的老大哥吃个哑巴亏,这点最重要。 “啊!!!” 钱骏园忽地一声惨叫,捂着裤裆缓缓靠着桌子滑了下去,痛得脸骤然发白。 周围的人也是听他指令行事的,看到钱骏园这样,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确定要不要对着一个女人动手,到时候要真局子走一趟多不划算。 崔钰踢了踢他的脸:“一边嚎去,压住了。” 她说话总有种静然的执拗,能够在局势嘴难看的时候火上浇油。 林祺捡起徽章,小心翼翼地查看变形情况的时候,钱骏园开始满地打滚,嘴唇都抖狠了,话也说不完整。 “崔钰我操你……啊——” 崔钰的起腿猝不及防,她的力气林祺最清楚,把对手胫骨踹断跟吃饭一样,虽然因为伤病中断了跑步, 但一身顶级运动天赋基本没浪费。 “打人了啊!都过来看看,老板店家打人——” 有个中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拽过崔钰的长发,想把她硬拖到店外去把事情闹大,崔钰头皮一痛,没来得及反应,确实被拽着往前踉跄几步。 林祺正要冲上去,就见这倒霉蛋跟门外的人迎面撞上。 他及时收住了脚步。 “怎么了怎么了,吵什么呢?报警了啊。” 一道懒散男声传来,他是从家具城走回来的,唇边勾着冷然笑意,双手插在长裤兜里,迎面就看见了一个圆脑袋中年男人,手里拽着一根长马尾。 男人视线往下,崔钰的侧脸冷不丁出现。 梁弋周那点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给老子让开——” 虽然面前的人高,但也不是很壮,中年男人放嗓子大声嚷嚷着,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有手掌轻按上了他的头顶。 对方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 梁弋周摁下他的头,猛然提膝,击中面部,无声狠戾。 一声闷响后,中年男人连痛叫都没有,便软软地匍匐在地上。 “这么热闹不叫我,不合适吧?” 梁弋周挑了丝笑意,阴鸷散漫,另一只手甚至还在兜里,没来得及拿出来,不过他扫到缓缓直起身的崔钰,呼吸又短暂地停了一秒。 那肿胀到带血丝的脸颊,扎眼的要命。 梁弋周这边跟被定住了一样死盯着她脸,黑眸酝酿着风暴,已经沉到极点。崔钰倒没太在意,她几乎从不赋予一件事特殊的意义,挨打部位对她来说也是一样,完全是就事论事方面的天才。 但崔钰的确已经生气了。 她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生气。 崔钰盯着俞子霖,声音很轻:“找人闹事,你确定自己都打点好了吗?” 俞子霖看着崔钰的眼睛,纯黑的漩涡,眉压眼的兽性乖戾隐隐约约,带来旧时光的阴影。 从前就是这样。在一度以原始暴力、人情关系论高低的地方,俞子霖从前顺利过了十来年,遇到的第一个滑铁卢就是崔钰,第二个是梁弋周。 梁弋周当时身后有兄长,还算收敛点到即止。 崔钰完全是不受控、无边界的暴力分子。 还好有所准备。俞子霖心下一沉,想到即将要来的食品监督人员,懒懒散散站起来。 “你这大哥自己犯的事,卫生安全不过关啊。” 俞子霖看着梁弋周说,避开了崔钰的视线。 梁弋周没看他,回身一脚踹到大门关紧,发出骇人声响,转身时顺手拽住一个见势不对想溜走的“丈夫”衣领,把人拉在地上拖行,耐心完全告罄。 “行。卫生是吧?证据拿来,今天说不清楚,谁都别想走。” 第35章 . 在最忙的一段时间,梁弋周失眠严重,但只要睡着,不会梦见退出失败的项目,却总梦见她。那种疲累又真实的感觉,又不太像梦,他站在一中的操场上,透过流动的人群看见崔钰,她穿着大一号的校服,暗红色带灰条的上衣,长到没过脚踝的校裤,脸上手臂总是挂彩,神色平静中又浮动着其它什么。 十八岁的梁弋周看不真切,二十八岁的梁弋周读出来了。 像轻蔑。 青春期时,躁动的男生们头一凑在一起,私底下给每个班级的女生排名打分。少女,多么美好的词,如诗如歌,轻盈的、粉色的、柔软的,虽然都被题目淹没了,但总有比较水灵的会被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少男们挑出来,不过崔钰永远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梁弋周觉得挺无聊,看他们怪叫还不如打架有意思。附近六公里内三所中学,体校或职高爱招惹他的人不少,单挑他手拿把掐,可被多人围攻会挂彩,回家再被梁骞周打一顿,骨裂过两次,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哪天开始,崔钰忽然开始带伤上学。 高三和高一不在一栋楼,南北两侧,一个二楼一个四楼,梁弋周一开始以为是她那个便宜爹,还在打水时不小心跟她偶遇过,接热水时快速道:“你有用得着的地方说话求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说得太快了,崔钰压根没听清,顿了顿:“什么?” “……非要我再说一遍吗?自己悟去吧。” 梁弋周没好气地扔下一句,拿着热水杯转身走了,但一向喝冰水的公主没注意,手里杯子满格,水晃出来,把他烫得脸色都变了,为了尊严硬是咬着牙关没发出半个音。 “你……没事吧?” 崔钰充满关怀地问。 “不用你管。” 梁弋周黑着脸走了,一路上同级的人看到他那张臭脸都自动让道。 后来从别人的谈论中,他知道了原委,她惹到了一个同班姓黄的关系户,对方常跟着高二的俞子霖混,外校的“哥们”一堆,堵个崔钰很轻松。但也没让崔钰成功道歉过。 在梁骞周休假的时候,崔钰会去找他做体能训练。梁弋周周末球也不打了,从他们俩面前晃过几次,趁着梁骞周喝水又问崔钰,到底发生什么了? 崔钰换了个方向,选择不看他这张碍事的脸。 黄毅腾是她从前常见的那种混混,能被塞进一中吊车尾班级,全靠爸妈。半个月前,黄毅腾跟班里语文课代表开恶心的玩笑,班里一半人没去上体育课,围观的人不少,对方羞愤地用书砸他,黄毅腾火一下上来了,一拳怼到女生胸上,换来周围的怪叫,他看着课代表痛叫,更加有兴致,一拳两拳,不轻不重但是打得人步步后退。 那种羞辱性质的暴力像油锅里进了一滴水,造成的连锁反应很大,有人觉得不舒服,但也不太想上前去多事,黄毅腾明显正在兴头上。 砰—— 一套精装书籍忽然砸上了黄毅腾脑门。 “操,谁他妈砸的!” 书不轻,黄毅腾的额角直流血,他登时陷入暴怒状态。 班里的人自然地分出一条路,靠在黑板最后面的人缓缓收回手,她投掷的动作标准、干脆 ,像推铅球一样把那本厚重的书推了出去。 黄毅腾看到一张过目即忘的脸。这是班里某个很乖巧的角色,叫什么来着?不记得。她肤色健康、脸颊微圆,下巴收出一个小尖,长相算清甜,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他妈死定了。” 黄毅腾说着,快速冲了过去,一拳砸过去,却扑了个空。 但他目标坚定,最终抓住了崔钰领子,把她掼在地上,举起拳头刚要冲面部而去,下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朝她的胸口砸去,崔钰也没躲,她被人摁在地上,活动范围很小,于是两只手反倒扣住了黄毅腾太阳穴,用前额狠狠撞向他!趁着黄毅腾吃痛,随手抄过附近地上的扳手砸下去——她非常善用一切东西做武器。 周围的尖叫此起彼伏。 很快,教导主任来了,短暂结束了这场闹剧。 不过崔钰放学被围追堵截的生活也开始了,俞子霖只负责派人,对看崔钰被揍这件事不感兴趣。 直到某一天,放假前一周,他常见的几个外校兄弟没了人影。 他在附近的体育馆找到了。 推开废弃的器材室门,三个人被结实捆在一起,黄色胶带绑三层,正在疯狂冲俞子霖示意。 高高的垫子旁,一个穿红色运动短裤的身影背对着俞子霖。 过了几秒,她转过身,冲他微微笑了笑,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来看你兄弟们啊?” 崔钰左手转着一个蓝色的圆规,她踱步到三个人旁边,用尖面挑起其中一个人的下巴,手腕用了两分力,戳出血珠也没停,笑容深了几分:“你这一个月找我麻烦最多,噢,还找过那个高三的姓梁的吧?刚好,账一起算了。” “哎你有病啊?明天他妈的不想上学了——” 俞子霖根本不把她的威胁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可话还没说完,他下意识觉得不对,紧急一避,水果刀从他眼前凌厉地破风而过,深深地扎在门里。 “我烂命一条,无所谓。” 崔钰微微眯眼,唇边的笑意很深,语气诚恳温柔。 “我可以今天就去死。把他们几个的手指还有你的耳朵割下来塞到你嘴里以后去死,我保证我能做到,你信吗?” 她的短袖明显过宽,所以卷到了肩上,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一只手叉在腰间,手指尖隐隐有血意,那是别人下巴上的,她随意在衣服上抹掉了。 夕阳前的余晖鎏金洒在崔钰的脸上,照得她像瞳孔漆黑的野兽,站在那儿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俞子霖没说话,脚步往后退了小半步,脸色也不好看。 上个月,她从围观跟踪梁弋周被揍到突围的几次经验里,学到了群架的要义:找到其中一个软肋,往死里打。 再加上包里随身的武器:两块结实的砖头。 非常之好用。 “哎,崔钰,干嘛呢?” 梁弋周从后往前推了把俞子霖,他一米八七,站在那都遮了部分夕光。 他单肩挎着空空的书包,扫了俞子霖一眼,懒得理,路过时却云淡风轻地拔下门上小刀,收在掌心,以免被人偷袭。 “什么好玩的事,不叫我啊?” 梁弋周单腿蹲下观察这几个挨揍的货,觉得人选都不冤枉,于是仰头看了眼崔钰,嗤笑一声:“给你面镜子,你看看你现在头顶炸毛那样。” 俞子霖见势不对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懂个屁。” 崔钰冷冷砸了他四个字。 生理差异这道鸿沟,梁弋周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要付出多少个日夜,在训练上加多少码才能与之艰难抗衡。 “我是不懂。但也别总死啊活啊的,” 梁弋周摸了下后脑勺,语气懒散:“多不吉利。” “不过你还真是,闷声不响的,开口求助一次会死吗?” 他指了指这几个人:“我也可以——” “不可以。” 崔钰截住他的话头,眉头微挑,淡淡看向他:“我的事,如果不是我来结束,睡不着。” 她在逆光中盯着他,梁弋周看得微怔住。 崔钰…… 按年龄而言,确实已经长成少女了。 但她朝他弯腰这一刻,既不粉色,也不轻盈,既不柔软,也不美丽。 她唇角带着没有痊愈的伤口,穿着她最爱的一身跑步服,双腿有力修长,甜美的眉眼变成刺骨的凶然,孤星似的眼睛很深,她直起身来,垂眸望着这几个人时,轻蔑得就像在面对战利品。 梁弋周一直蹲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知道崔钰像什么了。 像重炮,像火山。 有人会为了观其一眼而死。 蓄着如此能量。 …… 三十岁的梁弋周已经在虚与委蛇的文明社会中生活许久,可回到这地方,简直天然知道该如何融合。 但工作人员及时到了,钱骏园挨揍进程中止。 崔钰爬到桌子上时,他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便拽了下她牛仔裤提醒:“位置错了,不在这边。” 崔钰瞥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在指导我做事? 梁弋周已经好几年没被人这么看过了,现在谁能赚钱谁是爷,他一年押五个宝隔年三个都能成谁会跟他大小声? 该说不说,除了崔钰肿红的脸颊让他心脏揪住以外,她冷冷瞥过来这一眼,让他有种隐秘的爽感。 ……他不会真是 吧。 不可能。 但如果崔钰要用球鞋踩他,想想…… 也不是不能接受。 ……靠。 人不能这么没有底线。 梁弋周脸色沉沉,把纷乱的思绪收回来。 “你不是要找摄像头吗?我装在西北角了。” 他低声跟她说。 因为林祺的餐馆里有监控死角,他第一次来就发现了,住到第二天就默不作声帮忙安上了。 “我安在这了啊,这也看得清。” 崔钰指了指天花板,这是她安的,她自然知道位置。 梁弋周难得沉默:…… “不是……” 林祺感觉到一阵晕眩:“你俩在我这儿当特工呢?” 感情都趁着他在厨房挥勺子狂做小动作啊? 要说小动作有没有用—— 那自然是有的。 监控视频无死角覆盖,屏幕上,俞子霖一行人特地选了半天位置,饭菜上了以后,男人如何快速往碗里加料的画面一清二楚。 “这谁啊?来说说怎么回事?” 市场监督工作人员按下暂停,严肃地看向始作俑者:“是人家老板的虫子吗?” “……” 男人看了俞子霖一眼,忽然开始给工作人员痛哭流涕下跪:“我老婆没过几个月要生了我还缺钱,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 “你屁话真多。” 梁弋周冷不丁甩了个勺子在他脸上,唇角挑起一丝笑,戾气极重。 “哎哎——这位同志不要动手!” 工作人员赶紧拦在中间调停。 “要说家族历史是吧?” 梁弋看向工作人员,语气猝不及防沾上沉重:“我哥是烈士,这里是我投资开的店,被这帮人砸成这样,还搞坏了我们的名声,看来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崔钰,咱们家乡最高的楼在哪里——” “龙城大道378号。” 崔钰积极应答,随即又叹了口气:“林哥,咱队长电话是多少来着?他说有事可以联系他,我看是时候了,他们有媒体资源,对吧?” 林祺看着两人根本不甩对方,但是契合无比的一唱一和,短暂沉默后加入了队伍。 “嗯,是的,我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行了,我们鬼迷心窍了,赔钱,该赔多少就赔。” 俞子霖家的事业在当地还需要打点,他只能暂时认下。 “行。你踩着的这套损坏桌椅算便宜的,三万二,我前两天刚从市场上淘回来的,你按这个均价走吧。” 梁弋周微笑。 “三万二——你疯了吧?!” 俞子霖拍案而起。 梁弋周倚在墙上,歪头友好发问:“统一换的,不信?你可以请人来验证。我前两天给整个饭馆换了三套不同的,其它更贵,你想听价格吗?” 俞子霖脸都绿了,这是讹他呢吧? 偏偏旁边还有崔钰跟个全自动计算机一样迅速报价:“这边费用 224000,我的医药费到时候另算,你走微信还是支付宝?” 林祺:……青春期爱惹祸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比如长大了以后就能在某些时候对流程更熟悉一点。 * 两个小时后,辛旺红餐馆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面对一片狼藉。 林祺进去找全套清洁工具了。 梁弋周把桌椅扶起来,拿个笤帚一点点扫,崔钰坐在角落小口喝着林祺给他冲的藕粉。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梁弋周收拾到她那个区域,崔钰要收腿,他看也没看,直接跨过了。 “哎,还生气呢?你现在真是年纪上来了,” 崔钰吹着热乎乎的藕粉,深沉地叹了口气:“脾气本来就很坏了,现在更那啥。” 梁弋周把手上笤帚忽然一扔。 “崔钰。” 他的脸色寒意很重,睫毛垂着,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不躲?不会想说躲不掉吧?” “凶死了。” 崔钰低头喝了口藕粉,想起什么似得,带着笑意抬头:“怎么,心疼我啊?” 她自己看不到,但是嘴角一扯,脸颊的剧痛也让她知道这一幕大概会挺滑稽。 梁弋周掉头走人了,懒得跟她多说话。 崔钰觉得自讨没趣,摸了摸脸,收笑轻叹了口气。没多久,一道阴影矗立在她跟前。 梁弋周手里拿着一个冒热气的什么,垂眸淡淡看着她。 崔钰定睛一看:热鸡蛋。 他微微后撤半步,单腿蹲下来,沉着脸,把装在薄塑料袋里的鸡蛋贴在她面颊。 崔钰看着他,收回了手,轻笑了下。 又听见梁弋周淡淡开口。 “是。心疼的要死。” 第36章 . 消息很快传开,没多久,周茉跟卢缈都赶过来帮忙了。 “施姨想过来呢,我让她跟崔叔在家里休息,我想你……也应该能解决好。” 周茉带来了药膏,给她上着药,顺便瞥了眼不远处边扫地边打电话的男人,偏灰蓝的亚麻衬衫,黑色西裤,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背影宽肩窄腰长腿,大概是打公事电话,神色冷肃。她小声冲崔钰嘟囔了句,这心机花孔雀,可不要上当啊! 周茉能看出来,虽然不知道自己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俩之间有种很奇妙诡异的气氛,看着风平浪静,实际问题可能很大。 崔钰被逗笑,想起周茉去年的黑历史,揶揄道:“那位少爷才是孔雀吧?” 那位娇惯坏的浪荡富家子,周茉工作时没少被气,最后离职前狠治了对方一顿。 闻言周茉的脸刷一下黑了:“别提他,晦气!” “你这脾气,也就崔钰忍得了你。” 卢缈慢悠悠飘来,手里端着盘子:“林哥刚炸好的小酥肉,你能吃不?” 她问崔钰,刚说完又收回了:“算了,等你去医院检查完吧。对了,有什么想吃的吗,林哥说就顺便吃晚饭了,他来做。” “崔钰——!” 卢缈话没说完,餐馆门刷地一下被拉开,一道匆忙请朗的男声陡然出现。 是庄致远。他来得风尘仆仆,鼻梁上还架着起雾的眼镜。 崔钰微微蹙眉,看了眼卢缈和周茉,两个人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 “应该是施姨,我走前好像听到她打电话。” 周茉跟她耳语提醒。 “我听说这边儿有冲突……你没事吧?” 庄致远赶到桌子旁,一眼看到崔钰脸上伤势,眉头深深拧在一起。 都不用崔钰回答,这显然不是没事的样子。 “还好,没什么事,” 崔钰笑了下:“我皮糙肉厚,估计一两天就下去了。” “那也得去医院啊。” 庄致远立刻拨了个电话出去:“我联系下我同学——” 崔钰站起来把他手机抽走,拍了拍庄致远肩膀,认真道:“我真的没事。” “来都来了,要不留下吃个饭?” 林祺刚好端了盘凉拌木耳腐竹上来,看到来了新客人,自动招呼了一句。 林祺再一抬头,不小心撞到一双角落幽深的眼睛里。他长得跟梁骞周相像,眉眼深邃,但没有梁骞周柔和,只要不在笑,神情天然有种别人欠他八百万的桀骜感。 看现在这样,像欠了一千万。 四十分钟后,八菜一汤中的最后一道回锅甜烧白上完,庄致远俨然已经打入了内部,周茉对他印象本来就不错,卢缈也是一中的人,也混过学生会,聊一些趣闻旧事轻轻松松,并且他也没有因此失衡,总能在话题中把崔钰适时引进来,时不时扭头问她有没有夹不到的菜,性格温和,如沐春风。 期间,庄致远跟卢缈聊到一中的旧闻,教学风格之类的,忽然想起一桩事:“我后来听说,底下那届有个校友回高中看老师的时候跳楼了,叫什么……陶映什么的,好像成绩也不错,当时学校还组织过——” 他说到一半,观察到周茉和卢缈动作一顿,崔钰眼都没抬,气氛却发生了细微变化,立马判断出这是个不宜提起的话题,停下话头,飞速转到了最近新进的电影上。 周茉明显松了口气。 但总得来说,庄致远社交风格就两个字,妥帖。 林祺坐下时,瞥了眼坐在最角落的男人,看了圈场上的形势,差不多明白过来了,笑了笑,举起茶杯感谢在座的人:“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辛苦你们过来帮我料理这么桩麻烦事,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开口。小崔这不方便,到时候还要去医院,我就以茶代酒了。” 茉莉花茶杯碰在一起,热气腾腾的饭菜勾人食欲,桌上一派和气,崔钰话不多,但时不时也会加入话题。 全程保持沉默的就梁弋周一位,不过也是因为他电话频繁,三四个进来,他都要去旁边接一会儿才回来。 “你假不是还有三天?是不是人家催你了?” 第四次出去又落座后,林祺问。 “没什么事,要看个厂子,过几天去趟郑州,我从这边直接过去。” 梁弋周收起手机,重新拿起筷子。 “梁总,真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一中的荣誉校友榜上还有你的名字呢。” 庄致远跟林祺要了瓶丝路春,拿了白酒杯倒满,真诚举杯:“你不方便的话,用茶就行。” 梁弋周唇角微扯,笑了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喝了。” 崔钰抬眸看了梁弋周一眼。 周茉受不了这 b 王了,长叹了口气,给卢缈和崔钰夹了点绿叶菜:“吃菜吃菜!” 两个人喝完,庄致远才继续诚恳道:“你是……金融行业对吧?现在事业发展那么好,以后还打算回老家定居吗?” 梁弋周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眉头微挑,散漫道。 “工作在哪我在哪。不过,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不用拐着弯儿讲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 庄致远倒了新的一杯致歉,语气温淡地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因为我挺喜欢崔钰的,所以免不了会有点儿在乎你,你们应该是关系很不错的……老朋友。” 周茉筷子都送到嘴边了,动作都定住了。还是卢缈帮她淡淡抽走了筷子,合上了嘴巴。 林祺送到嘴边的茶也拿远了,把椅子往外挪了挪,离梁弋周远了五十公分。 崔钰倒跟个没事人一样,她慢吞吞地在啃排骨汤里的玉米,间或夹块胡萝卜送到嘴里,由于左边儿脸颊负伤,只能用右边嚼,像冬天存储粮食中的仓鼠,脸颊鼓鼓的。 看着面前这出,想说什么也来不及,只能加紧嚼的速度……吃着吃着觉得排骨太香了,也懒得开口了,认真看戏中。 主要她真的很饿,今天消耗太大了。 “你说话是挺直的。” 梁弋周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盯着庄致远:“那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什么老朋友吧。” 庄致远推了推眼镜,微笑:“嗯,前男友吗?你是幸运的。但是这个词缀,毕竟是……前。” 他以前算是不偏科、风格很正统的学霸,因为不想答应班上混子的作弊要求,被人在放学时堵住修理了一顿。第二次要挨揍前,崔钰刚好出现,手持板砖,从天而降,肩上带着尼龙绳,冷静地把那个人拖走了。 家里有个做教导主任的母亲,早恋这个词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其实那时候也说不上喜欢,但这么多年,他的确没忘记过她。 她的生命力强到让人过目难忘,又有很美的一双眼睛承载着那样燃烧的火焰。 梁弋周没说话,靠在椅背里,黑眸微眯。 “哇——勇士。” 卢缈撑着下巴,扫了眼梁弋周后,又看向庄致远,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你有什么优势呢,跟……这位嘉宾比起来。” “崔钰,我的家庭非常温暖稳定,我知道你……不,如果你需要,也许它未来也可以变成你的后盾。” 庄致远看着崔钰,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他当然知道崔钰父母都不在了,他也很心疼这一点。 桌上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 因为大家都认识的、绝对无法接受挑衅的战斗派竟然在沉默,梁弋周什么话都没说,只有一缕很沉的落寞浮上来,又被他用轻笑压了下去。 庄致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忽然发现这事的节奏是不对的,但怎么就话赶话说到这了呢? 崔钰淡淡看着庄致远,若有所思,但绝对没有高兴。 “学长,你很优秀,” 崔钰抿了抿唇,语气没什么起伏:“但不要这么说。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后盾这个词,”她轻摇了摇头。 “太重了。对方家庭情况跟我无关,我有我自己就够了。” “那……你最看重什么呢?” 庄致远索性豁出去了,轻声问道。 他自认确实也没什么短板。除非崔钰喜欢奢侈到他够不着的生活,但崔钰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崔钰仔细认真地思索半晌。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所以她思索地尤为严肃。 “脸。” 顿了下,她又严谨补充道:“和身材。” 除梁弋周外全桌都陷入了呆滞,气氛陡然间变得更奇怪了。 …… 崔钰确实也没撒谎。 比如,她从不觉得年轻人的第一次是多值得纪念的东西,但是偶尔想起那个画面,因为美,还是能清晰从记忆之海中浮起来。 那是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银丝打在窗棂上,深绿覆盖整个世界。 二十一岁的梁弋周,已经没再留前一年的寸头了,黑发长长了些,穿着崔钰给他买的十五块上下九淘货的黑色短袖,刚洗完澡,水珠还在滴着,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模样非常诱人。 大概是一向桀骜不驯的人服软比较难得。 他靠耍赖,把她抱在腿上亲了会儿,喉结微动,吻得绵长湿润。崔钰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敷衍两下就想继续去搬砖,因为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贴着她大腿跳动,带着热度和硬度,存在感极强,已经隐约抵住了她。 “行了,等会儿再说——” 崔钰刚想强行离开,又被梁弋周握住手腕,不轻不重地拉过,往下,覆住。 他轻吮着崔钰柔软的下唇,用高挺的鼻梁轻贴着她鼻尖,被情欲纠缠到胸膛起伏很重,薄荷味的呼吸交叠在一起,伴随着窗外愈发颠倒的大雨,崔钰听见梁弋周落在她耳边近乎惑人的耳语。 你可怜可怜我,崔钰。 …… 漂亮就行,这句话在成人世界中显然不是万能通行证,但用在一些特定场合,比如施兰霞女士的质问,和此时此刻,是很有用的。时隔多年,实用主义者崔钰相信自己已经修炼出来的抵御这种美色的定力。 ……应该…… 吧。 第37章 . “开玩笑的。”在桌上沉默中,崔钰笑吟吟地补了一句。边说边转着桌子,夹了一口风味茄子:“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哎,林哥,这个好吃,方便的时候教我做下。” “这有什么的。” 林祺说:“我把料汁比例发给你。 ” 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之一就是给台阶下,何况她就是顺口一说,并没有要下谁面子的意思—— 崔钰给自己茶杯里倒了杯酒,冲着庄致远举杯,眯着眼睛笑了笑,扯到受伤那边脸又皱眉,但也不耽误她说场面话:“学长,你也长得挺好的,端正。不过人嘛,还是品德最重要,你到这来要开一个多小时吧?辛苦你赶过来……不说了,来干杯都在酒里了。” 庄致远略带迟疑地举杯,还没碰上,崔钰自己收手,仰头就要一口闷下去。 不过没成功。她刚送到嘴边,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忽地横亘出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们之间,甚至隔着个对角线。 梁弋周是全桌唯一站起来的人,其他人的目光瞬间全集中在他身上,不过他并不在意,只专注于手头这件事:俯身,把她手里的杯子抽走。 “什么意思啊梁弋周,抢我们小钰酒喝?” 周茉大喇喇地开玩笑,顺势把氛围搅活开。 卢缈抿了口茶,幽幽道:“梁总现在手下管人多,管习惯了。” 梁弋周手里摩挲着她的茶杯,垂着眸,不发一言,似乎是默认。 “崔钰,你现在……” 庄致远叹了口气,就算再不想为了对方说话,可还是开了口,食指示意了下她的脸:“的确不适合,酒精不利于伤口恢复。” “谢谢,不过我真没事。” 崔钰笑笑,看着庄致远:“我不是客气。” 挨揍这事,和疼痛是对双生子,跟她一度混得很熟,习惯也就那样。只要能好,不影响以后,她从不会分出注意力去担心。 一顿饭平淡地吃完,周茉主动请缨说开车送她去二院:“走了,尽快去检查,别到时候症状轻了俞子霖那个死人不认——” “我跟你俩一起。” 卢缈起身时说:“二院在我表姐家附近,如果不想回去了可以凑合一晚。” “我——” 庄致远刚要说什么,就被崔钰截住了话头,她笑得柔和又清甜:“学长,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开车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行……我刚给我同学发了个信息,他在二院工作,你看一下微信,找他方便点。” 庄致远嘱咐完,看时间确实不早,便先一步离开了。最后推开餐馆的大门前,还最后回头看了眼坐在原位置上的男人——梁弋周长腿交叠,桌子位窄,便侧着身坐,挂着蓝牙低头看手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冷淡精英模样。 再一看崔钰,这边跟朋友说着话,余光却时不时扫向他。 庄致远心里叹了口气,自知希望不大,怀着遗憾失落的心情离开了。 崔钰转头冲林祺道:“林哥,你今晚别住店里了,这门也变形了,怕不安全。我房子在天景城市花园那儿,” 林祺瞪大眼睛:“我还怕不安全——” 崔钰在兜里掏摸索了会儿钥匙,强硬塞到林祺手里:“7 栋 1602,你关店了直接过去。” 林祺开店花了不少积蓄,这里还不算梁弋周和崔钰不约而同说要投资入股但都只打钱没拿合同的部分,他也就不想再在其他地方乱花钱,平时住店里,四平米的空间刚好放得下行军床。 “我有点事先走了。” 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把桌上角落两包开封纸巾不紧不慢收起来。 林祺自然看到了,笑骂了句:“臭小子,白吃还白拿是吧?都赚那么多了还计较这个!” “不瞒你说,我最近每天干活,每天都觉得,我们这行快完了。” 梁弋周晃了晃手里的的蓝色 teo,笑了笑:“林老板,不愧是广东人啊,用高端货。” “好了,还你一包。”他把其中一包扔给林祺,林祺伸手接住,感觉到重量不太对,疑惑地看了梁弋周一眼,又看眼手机,上面多条新信息:【3 栋 2301,新的,你去那儿住。】 对方没事人似得冲他摆摆手:“走了。” 说完,同卢缈和周茉点下头,算打过招呼,最后跟崔钰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他到底怎么想的?” 周茉撑着下颌,皱眉看着梁弋周背影,下了判断:“轻浮。是不是玩儿大城市吊人暧昧那一套呢?” “他心眼多着呢。” 卢缈轻哼一声,又揽过崔钰的肩,捏了捏她完好的半边脸蛋,最近试品多,长了点肉,捏起来手感暄软:“崔钰,你道心坚定一点好吗?” “走了,不是说去医院吗?” 崔钰无奈地拨开卢缈的手:“再不走等会儿痊愈了。” 另一头,在没人看见的辛旺红门口,猩红的火光在黑夜里一闪而过。 梁弋周很少抽烟,但偶尔用来纾解还是有用的。 他走在布满土石的硬路上,深深吸了口烟,极轻地哼了声。 “学长,明天上班~到家给我发消息——” 复述一遍,冷笑一声。梁弋周恶狠狠地把评语扔到小路上,砸得掷地有声:“去死吧。” 顿了一秒,他想起这破老天好的不灵坏的灵,又阴沉着脸附加条件锁定人选:“我说的是梁弋周。” 打的车到了,梁弋周拉开门坐进后座,拨了个电话出去,拍拍司机前座:“你先调头,往前开着——喂,你好,对是我问的。金莲市场过去?在东江那边吗?好,行,谢谢。韩之璟?对,很熟,没问题,他放假了我叫他找你,谢谢。” “去趟东江镇。” 挂了电话,梁弋周跟司机说。 “省城人?来这儿玩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怎么看都像大城市工作的精英。 “本地的。” 梁弋周摁了下太阳穴,声线有一丝酒后的疲惫:“过了顺秦修车厂,阶川路附近,在那里停就行,谢谢。” 他这人不爱秋后算账。 有账当天算,最好不过十二点。 * 东江镇亚和泰拳馆。 八点半闭馆,退役下来的老板金义自己会在馆里待到十点以后。 今天失恋了,多待了一个小时,正要走人,卷帘门咣咣作响。 “谁谁谁谁,叫魂呢?!” 金义黑着脸把门打开。 看到熟人——俞子霖家原先干白酒生意,跟金义的大伯也有合作来往。不过在这个小城里,深究下去谁都能跟谁扯上条线,只要不交恶,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的,人情线也就缠到一起去了。 “什么事?” 金义本来长得就粗犷,黑起脸也够吓人。 “不是我找你,”俞子霖也不情愿的样子,往旁边站了一步,指了指身后挡着的钱骏园:“他说想找你帮忙,我就算给你介绍个生意吧。” 钱骏园探出脑袋,看到金义留着半长头发,扎着个小辫子,青龙刺身从脖颈下端延至上臂,顿时就放下心了,客气地赔着笑问:“我就想问问,咱这儿有没有什么速成课程?或者,你们这教练能给我当保镖也行。” 听俞子霖那三言两语,虽然云淡风轻,但钱骏园品出味了。后来来的那姓梁的,俞子霖都不想招惹。 他本来也就是个混日子的,从来打架都不太动手,这次惹事也看准了是个女的才耍了威风,偏偏就这么倒霉。 “干啥,惹事了?要找保镖去保镖公司啊。” 金义把护拳绷带解开,随口道。 “这……也不用那么大张旗鼓,最多需要三四天吧——想看看您这儿能不能给我待待。” 钱骏园小心地给金义递上一包软中华。 “学费我当然也会付的。” 金义看了不作声的俞子霖一眼,抽走那盒软中华,拇指挑开,倒出根烟来在鼻前嗅了嗅:“你爱待就待,谁也不敢来我这儿闹事。你惹得哪号人物啊?真这么怕,报警呗。” “是个……坐办公室的。” 钱骏园说。 金义嗅烟的动作停止了。 一般某件事如果迟迟说不到重点,那很可能是害人的重点。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一次性说完前因后果新闻六要素,别跟前列腺炎挤尿似得,要不立马滚。” 金义冷着脸说。 “行了,就梁弋周。” 俞子霖看不过去,不耐烦地把答案底面亮出来:“他惹到梁弋周了。不过我听说他过几天就走了,也不在陇城多待。” 金义沉默,把烟放回盒子,皱眉:“怎么惹的?” 俞子霖:“我们去那个辛旺红吃饭,跟老板吵起来了,说几句,他把崔钰打了,梁弋周刚好过来。不过还没怎么揍他,市场局那边来人了,就这样。” “我操,” 金义骂了一句,扔烫手山芋一样把烟盒扔回钱骏园怀里:“你他妈有病,给我找什么事,滚滚滚!” “不是,怎么了?我可以付钱的——” 钱骏园看金义脸色都变了,一下子慌神了。 “辛旺红老板,是叫林祺不?” 金义脸比刚才还黑:“他是特种部队退下来的,梁骞周的同期,最早特招进去的,整个军区大比武的第一,那年破了四项记录,他把你打成死人只需要三秒钟——可能还说多了。但他肯定不会动手。好,说回梁弋周,那不就是个疯子吗?他高中吧?跟曲家那独生子干起来了,被人家家里找打手揍,抄个伸缩棍就上了,骨折了还能干,神经一样的,俞子霖没告诉你吗……不过崔钰是谁?要是他熟人你等死吧,出去出去。” 金义话音刚落,没关严的卷帘门被人刷地一把拉开。 有道很高的人影站在门口,穿着衬衫西裤,人五人六的。 他往里头打量了一眼。 “我们已经关门了——” 金义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我知道。” 不速之客那道男声静水流深,甚至带着点笑意:“金老板,你真刻苦。” 梁弋周迈开长腿往里走,他身高腿长,一步顶人两步,在钱骏园反应过来要跑路之前,已经被一把薅住头发—— 他刚染的黄棕色离子烫啊! 钱骏园整个人身体被迫弯成九十度,被带着往拳台的方向走,声音都在颤:“你你……我警告你这是法治社会——俞哥会帮我报警的!” 抓着他的手像铁钳,力气很大,没有半分逃离的可能,这道身影又跟城墙一样高得让人绝望。 梁弋周微微笑了笑:“随便。” 他走到拳台边,那高度太适合了,像断头台一样,钱骏园错觉头皮都被扯麻了,接着就砰的一声被摁在上面。 “打女人巴掌,你还挺有种啊。” 梁弋周唇边笑意消失殆尽,眉眼微垂,在他脸上轻拍,耐心道:“喜欢打架是吧?给你个机会……俞子霖,你去哪儿?坐回去,我让你走了吗?” “我夜宵到了,你们先玩儿着。” 金义见势不对,看了眼僵硬的俞子霖,立马从善如流地退后两步:“那个,梁弋周,我跟你哥很熟的,你给点儿面子,收着点啊,我还要营业的。” 金义出去抽了一支烟,今晚刚下过一阵急雨。地面上有个水坑,倒映着今夜尖钩似的月亮。与此同时,这些水坑也倒映出陇城西边汽车站的红色标牌。 徐南薇看见自己的身影缩小在其中。在下中巴的阶梯前,脚步豫了半天,这是刚下过雨吗?怎么地上的泥沙那么多。她的鞋是上周刚买的红色菲拉格慕,一双芭蕾舞样式的平底鞋。 她给置顶又发了条微信,依然没有回音。 这趟来,明面上是来曾经被收养的地方看看,她并不打算干些相认的蠢事,当然,也很愿意暗中观察下把她扔了的人家过成了什么样子。从小到大,隐秘的优越感、要做人上人是支撑着徐南薇前进的动力。这动力中,也有这个她不想相认的老家一份。 但实际上,是好友 lucy 帮着她分析过鱼塘后,发现了一点危险信号:梁弋周休了个长年假,回陇城了! lucy 跟她长谈了一次,非常严肃。 ——梁弋周比那个大提琴手跟你要配,你别十拿九稳。你记得上次咱们北京聚会的时候,他那老乡吗?他俩以前肯定有事!他这次要回去,人家保不准想办法往上生扑呢。到时候出个意外,说不定就给梁弋周真绑定了。 ——但……万一人家是一对呢? ——薇子,说你傻你真傻,所以人女的精呢,把你唬的。她当着人把梁弋周叫出去一趟,不就显摆示威吗?你看你就打算退缩了。给你讲个最简单的事,她是做什么……甜品创业的吧,梁弋周有加投什么食品相关行业吗?没有。去年巧克力的牌子我可听说有三个获投了。 ——那他也不可能拿的钱去陌生赛道啊,估计会自己私下给吧。 ——不可能。你没听说她的店铺选址吗?那个地段,那个位置……光这就能看出来资金非常不充裕。我是认识开店主理人的,他说那选址不可能有对口客流,很垃圾。你想想,梁弋周要私下给钱了,她会这么拮据?男人这种动物,钱在哪里爱在哪里。咱们就私下说,他都混到这位置了,也不可能跟那种老乡结婚,再给自己拉低水平吧?大胆上,别输给不该输的人,不然瞧不起你啊。 就这样,头脑一热,辗转来了。毕竟论起来,她跟梁弋周也算老乡呢。lucy 说,这就是你的优势,她有你也有啊。 lucy 是真正的一线白富美,三代书香门第,人上人的拼杀意识比她更强烈。那次聚会,也不知道崔钰怎么惹到她了,lucy 偶尔提起这号人很是不爽。好像崔钰抢了她领地的东西似得。 可不就是个男人么,什么输不输的? 徐南薇心头蒙上一层烦躁,像被推上了一个必须完成的 1500 米赛道。 她直接给梁弋周拨了个语音电话。比起去住宾馆,她的确想见到些熟人面孔,来压住这种慌乱。 - 陇城二院。 做了 ct,心脏彩超,好几项。 等报告时,崔钰困了,靠在周茉腿上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晃醒。 “醒醒,走了,回家睡。” 崔钰朦胧睁开眼,她做了个很长的梦,盯着走廊里的人来人往,有些失神的样子。 “噢。好。” 她任卢缈牵着,乖乖站起身来。 “怎么?做梦了啊?” 上车前,周茉把车钥匙给卢缈,让她来开,又哄小孩子一样问崔钰:“回天景城市花园吧?还是施姨那儿?施姨接原馨回去了,刚哄睡呢。” “……都行。等等。” 崔钰把手机摸出来,看了眼林祺发来的新信息。 【小崔,我不住你那儿了,我在梁弋周这儿哈。3 栋 2301,密码 408077。巧嘿,你们俩还在一期。】 她的回答和反应都慢半拍:“去天景。” 说完,崔钰靠在车后座上,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卢缈人长得文静,开车倒猛,一脚油门冲出医院大门了,黑夜中盏盏路灯被甩在身后。 “我多大了?” 崔钰忽然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你没事吧?别吓我啊。” 周茉本来被甩得想吐,闻言差点跳起来,赶忙摸她额头:“回去再查下脑袋不?” “不用……没事。” 崔钰看向窗外,又叫了停:“渺渺,等一下,那有个 at” “怎么了?要转钱?你用医保付了。” 周茉说。 “不是,刚翻老钱包里有个农行旧卡,上学办的,我查查看,到时候把余额转出来销了。” 崔钰下了车,摆手把周茉推回去:“二十米的路,得了,待着吧。” 过了十分钟,崔钰才回来,上车拽上车门,额头有点虚汗:“走吧。” 二十五分钟,到了车库。 崔钰把钥匙交给卢缈:“你俩住我这儿吧?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去趟三栋。” 俩人都没来得及问她什么事,就看崔钰脚步虚浮但迅疾地飘走了。 “孩子看上去睡傻了,还能走这么快,这身体底子……” 周茉目瞪口呆。 “所以说,田教练一直念叨,她退了很可惜。” 卢缈耸耸肩。 时间也晚了,崔钰没打电话吵林祺,她按了密码锁,咔哒一声,手脚很轻地推开门。 客厅没人,卧室门都紧闭。只有盏昏黄温暖的夜灯亮着。 这里是顶楼,户型很好,客厅宽阔,装修是极简原木风,看着有两百来平。 走在花梨木地板上,崔钰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不知道人在不在。 她坐在客厅的懒人沙发里,给梁弋周发了条信息。 【在家?】 【有事想问你。】 没回她。 崔钰伸了个懒腰,她就是天大的事也很难影响睡眠的类型,这时候还真困了。 但是眼睛眯着一条缝,忽然注意到有间房间的门没关紧。 起身,走过去轻敲:“有人吗?” 她试着推开,是个客房,林祺没睡这儿,梁弋周显然也没有,是个没放床铺的房间。 刚想关上门,崔钰动作一顿。 搞得跟暗房一样,他还拉了根晾衣绳似得存在,夹了一排照片。 她想起他们早年‘交恶’,互相收集对方的丑照、糗事,最后罗列成册的历史,挑了挑眉,决定光明正大地偷看一下。 崔钰走近,看清的瞬间都要失笑。 全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光辉瞬间。 吕婉泽显然是爱记录的人,梁弋周在还不叫梁弋周的时候,一出生就被发现长得非常像洋娃娃。于是相机,出击。 梁弋周的出生照、百天照、周岁纪念,到三岁亮牙咬人、五岁上房揭瓦、七岁拿奥赛第一名、九岁跑道帅气冲线、十一岁带着一兜零食和情书……一路到十几岁,二十岁,中间的摄影风格换了,看上去,是梁骞周继承了这个习惯。 从小就被母亲和哥哥镜头记录着,真好。 这么嚣张的脸,记录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崔钰唇边不自觉地漾出轻淡笑意,胸口像有一颗放久的玫瑰巧克力热到融化,忽地淌开来。 她本来并不打算碰的,可要离开前,忽然发现其中有些照片,比较厚,像两张夹在一起。 崔钰想了想,抵不过好奇心,还是伸手取下夹子,想看看是多么精彩的照片被藏起来了,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她取下十四岁的梁弋周,取掉这张照片。取下来还挺麻烦,一模一样的尺寸,简直要黏在一起了。 看到第二张照片,崔钰的呼吸几乎被掐停,唇边笑意滞住。 照片上是…… 是她。 崔钰蹲坐在小超市旁的路边,抬头看着县城远处燃烧的夕阳。 背面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她名字。 【崔钰,14。】 崔钰抬手,把两张夹在一起的照片都取了下来。 十六岁比赛中一脸严肃的她,十七岁背着书包瞪向梁家阳台的她,十九岁在大学门口叼棒棒糖等人的她,稀奇古怪又鲜活无比的姿势,全在泛黄的相片中。 还有她二十的一张。他们俩在即将暴雨的荒原上大笑,拍了张合照。 从这里开始,几乎都是两个人的照片。 “崔女士,现在喜欢当小偷了啊?” 一道微哑的男声冷不丁响起。 昏暗的小房间内,走廊光源也投了进来。 崔钰挡了下,刺眼,也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回身,看到男人双手环胸,懒懒倚在门框上,挑起眉头,面无表情:“怎么样,是不是感动的想满地乱爬?” 崔钰:…… “你过来。” 崔钰深吸了口气,语气温和道。 “我不,你拳头太重了。” 梁弋周摇头,说着就要退后。 “好烦,话那么多。” 崔钰把照片放到桌上,伸手去拉他小臂,一把就给人拽进来了,把门又砰地一合:“你别吵林哥睡觉。” 梁弋周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我问你啊,” 崔钰忽然坐回老板椅上,仰头看着他,声音很轻。 “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桌上是散乱的照片。他们的青春就这样微笑着摊在这里。 每个人的故事但凡展开来讲,总是动人又复杂的,只是,大多数时候,那些故事的看客只有自己。 “我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在和过去。” 崔钰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眼神没什么焦点,像是一下子被拉远到某个地方。 “一闭眼,在十七岁,一睁眼,十一年。好难想象。” “你有想过吗,有时候执念这么深,会不会只是……” 崔钰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垂着眼睫,望向梁弋周。 “只是怀念过去而已。” 梁弋周在光切割的阴影中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抓住椅把两边,万向轮滚动,椅子靠近他,她也靠近。 他俯下身去,在黑暗中盯着她的眼睛,黑眸又亮又怒。 “我是脑残吗?连这都分不清?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吊着我?你说错了,我不喜欢你。” 梁弋周猛地抬手,捏住她脸颊前硬生生收回手,改道脖颈,拇指指腹轻然摩挲,又覆住她的薄唇,几乎没有力道,但只是贴住微吮,就莫名情色,提醒着当事人这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人。 “我爱你。” 梁弋周轻吻后,微微撤出,黑眸中有隐约而晦暗的水光。 “你根本不了解,也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 第38章 . 梁弋周从来不缺爱。 他十几岁时其实不太明白,爱这课题怎么值得那么多人类翻来覆去的研究。对他来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感受得到就有,感受不到就没。中间地带不存在。 他妈他哥爱他,毫无疑问。他打三岁起就喜欢猴子这种动物,尤其喜欢金丝猴,他俩要出远门,如果看到了猴子相关的玩偶、明信片、挂件、钥匙链,都会带回来给他。 他一开始不爱这里。但几个月下来,竟然也慢慢习惯。很多次放学,一抬头,在电线杆和民房之间看到被挂住的太阳,失去了炽烈的光芒,幽幽地发亮,像个乳白色的圆团。后来跟吕婉泽和梁骞周一起自驾去省内其他城市,去了层理交错、色彩变幻的张掖。在祁连山脉脚下,那天望见翻腾的云海,他突然觉得庆幸,吕婉泽的家乡在这里,挺好的。这是爱吗?他不确定。 但很快,吕婉泽的身体状况给了梁弋周迎头痛击。 爱这件事,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出背后的阴影。 医院跑了许多趟,希望升起又消失,有时候又冷不丁出现。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人的悲伤会转变成怒火。无能的怒火起起落落,生活却还要继续过。他一睁眼就会先去吕婉泽的房间,捉住人手腕,感觉到温度,再去厨房做早饭。后面还多了一个梁骞周交的任务:买新鲜的牛肉、大虾,给未来的学妹酱做加餐。一周三次。 梁弋周对这个任务很不满意,但也推不出去,因为梁骞周说,你可以不吃,人小钰训练那么辛苦,还能顾上文化课,这必须得补。在这事上,吕婉泽是监工。 那年她初三,他高二。不想耽误晚上打篮球的时间,就会选择早上去。田径队一般六点四十早训,但梁弋周不管六点半到,还是六点到,教练没来,崔钰总是已经在那了。长乐中学的红色塑胶跑道不太标准,是 250 米的,她一般热身是 8 圈,然后开始自计数 10x100,6x150,再加一组跳绳阻力跑,结束后教练也差不多来了,开始正常训练。 最开始,他把食盒放在观众台上,直接走人。基本不太围观她跑步这件事,因为崔钰训练时很专注,她不理他,他才懒得自讨没趣,做人不能那么贱的好么? 后来他不知怎的,想看看她到底几点来,硬生生一晚没睡,五点半过去了,天都没亮,还好,人刚刚背着训练包才来。 那个时候,天光竟然隐约冒着电光紫,蓝得过深,她穿着背心长裤,脚下登一双飞跃跑步鞋,那成色看起来比一中教导主任还历经沧桑。洗得泛白起毛边,梁弋周估计她经常刷。 闲得无聊,梁弋周就坐下来,边练手指转球,边背那些该死的鸟语单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练四十分钟,她会上来休息,坐在他下面一排开始低头吃牛肉,两颊塞得鼓鼓的,吃相乖,速度也快,风卷残云。梁弋周发现,她长得还算……甜吧。少女变化快,抽条也快。就是她一个人时,给他的感觉像跟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什么,温度很低。她骨子里有狡黠,有乖戾,有戒心,就是没什么暖意。 换句话说,她不太需要爱这东西。 崔钰,好像在跟什么较着劲,只是在跑道上宣泄出来。 就像那些外校人非说他勾引他们对象,或者破坏哪对情侣感情,梁弋周都觉得可笑,他就长这么牛有什么办法?其实没多生气,但是在吕婉泽的病上,他有太多积攒的情绪。所以谁敢来挑衅,就会被狠揍回去,那也是他宣泄愤怒的方式。 几个月后,崔钰晚训结束后,在野球场附近等他,见到梁弋周,默不作声地给他递了个袋子。 什么也没说,走了。 “wooo——梁弋周你好离谱,今天第三个了吧?” 旁边的狐朋狗友鬼叫中。 “滚滚滚。” 梁弋周踹了对方一脚,崔钰喜欢他?不把卖剩的照片挂在墙上射飞镖就不错了。 但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不那么自在。反正不太想跟人分享。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拉开袋子,看到一个黑金色的 wilson 篮球。 一天后,他放学回家路上,路过长乐,远远看到崔钰一瘸一拐的。随便拉住一个她同班的卢缈:“哎,崔……”对外他们俩并不认识,梁弋周说她名字烫嘴一样,摸摸刚剪的刺猬似的寸头:“崔钰怎么了?” 初三女生文文静静,却见鬼一样看着他,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落寞:“崔……钰?你认识她?” “嗯,她怎么了?脚怎么那样?” 梁弋周对少女心事没有研究,神经比镇上最粗的电缆还粗:“跑伤了?” “她上周去跑个长距离商赛,无组别的,好像有奖品吧。” 扔下一句,女生就离开了。 梁弋周头顶就飘过俩字:我,靠。 这么上心!? 虽然但是,他的少男自尊心还是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的。 看来是暗恋。这还能不是?藏挺深啊。 就说嘛,三天见一次,还是带着牛肉大虾和伟大秘制蘸料降临的,喜欢实在很正常。这种暗爽持续到周末,到他看见梁骞周的电子手表、吕婉泽窗台上多出来的一盆绣球花和营养补品为止。 “都小钰送的。她好像比赛拿奖品和奖金了。” 梁骞周随口一句,梁弋周掉头就走。 服了。他的最便宜。 去死吧啊啊啊啊! 梁弋周气得回房抓起篮球从阳台狠狠扔下二楼。 卷在被子里躺尸三分钟,又弹起来,认命地去楼底下捡。 罢了,被崔钰这个有眼无珠的小金丝猴排最后是他的命,为了中和他太受欢迎太幸福的人生。认了。 风水轮流转。 梁弋周大一时,已经沉稳了许多,开始挑礼物,才发现这是多难一件事。不过最后还是挑出来了,那时候还没欠债,但经历过吕婉泽去世,医药费如流水一样跟人一起流走了,家里的财政状况已经不太好,梁骞周要用自己补贴来补贴他,被梁弋周拒绝了。大学生活费都是自己兼职挣出来的。跟寝室里的富二代没法比,但他觉得没什么。梁弋周偶尔会想起高中同学方攸然讲的话。 对方高中时挺爱跟他聊天,也会请他去自己的生日宴会,在别人那不会说的话,会跟他讲,说在钱面前,爱什么都不是。其实你跟你哥不一定要把自己家耗完了。没钱有很多因素,不不够拼命,不够勤奋,不够聪明,所以被这个世界剥夺了生活的资格,只配活着。 他也算是方攸然嘴里那个队列的人。 可又怎么样呢?爱有多好,他知道,给吕婉泽花过的每一分钱,卖房子吃的药,都不能算浪费。 梁弋周在食堂打饭挑素菜,周末三顿并一顿,吃了半个月,研究了半天资料,攒出钱来,趁假期回了趟陇城,把礼物略显随意地拎给了崔钰——那时是寒假,他选的时间也很适合,简直是最灿烂的一个早上,火红的卷边云和即将跳出云层的金光。而她果然假期也不休息,不过没在跑道上,积雪未消,她坐在座位上,修长的腿蜷起来,膝盖几乎过肩,手环抱着膝盖,在朝霞中静坐。 “什么?” 崔钰看着下面的跑道,头也不抬地问。 “自己拆开看,” 梁弋周吐槽说:“你可真懒。” 崔钰把袋子打开,看到 asics 这几个字母。 梁弋周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神色,这是他送的第三双跑鞋,最好的一双,亚瑟士避震跑步鞋。 “愣着干嘛,高兴傻了?拆啊!” 梁弋周难掩得意地扬眉。 “是不是选得太牛?我跟你说,这介绍我都看吐了,现在能背出来——鞋面采用了舒适网面设计,中足稳定片采用不妨碍重心引导线效果……” “谢谢。” 崔钰定定地看着鞋盒,没有打开,但是很轻很慢的触着品牌那几个字母,忽然问他:“梁弋周,你能想象,不能跑步的我吗?” 梁弋周愣住了。 冬天的陇城有那么灿烂的阳光,崔钰仰头冲着他轻笑了一下。梁弋周从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 “没什么。” 崔钰没等他说话,语气轻快地拍拍盒子:“也说不定,反正我总是要走路的。” 不合时宜的礼物。 不合时宜的地方。 梁弋周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心情,似乎有很多想说,可是全都淤堵在那儿。 他习惯在跑道上看她了,最早上训,最晚走人,抽空还能跟自己爹干架不允许他去找送出去的孩子,崔钰一直那么生猛,她对跑道是有爱的。他能看出来。她偶尔跟他聊天,透出过这样的想法:也许她会就这么跑出陇城,出人头地,过上更好的日子。不一定有多好的成绩,但会成为辅助她的翅膀。 所以她做到了极致。梁弋周自己也不是没努力过,他经历高三,竞赛失败退下来学习的日子也要挑灯夜战,他是聪明,但全中国聪明人太多,不努力也不行。 他自问,做不到那个程度。 那么,连崔钰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偿所愿吗? ——来,别难过。我给你捋捋这个事,你说你为什么想要跑出去?因为想出人头地,过得更好,对吧? ——……谁不想? ——那过更好的日子,肯定就是需要钱呗。 ——……梁弋周,我心情不好,你的废话太多了。 ——简单得要死。钱,我肯定会赚到的。看在我们这么熟的面子上,钱我赚了分你一半。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你肯定会赚到的。 ——噢? ——被人揍别还手的话可以报警报伤,一次五千肯定有。 ——…… 这次过年,梁弋周把躲在家里的崔钰强行拽去,跟他和梁骞周一起去看社火,舞龙舞狮太平鼓,巨龙舞动,喷出烈酒烈火,在冲天的热闹中,他用余光观察崔钰,还好,她也在很兴奋地伸头看,当然,前面围了好几层人,她只能从缝隙中看到最喜欢的巨龙。 “走。” 梁弋周忽然拉她的手走出人群包围圈,走到人烟稀少的大树旁,在崔钰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单腿蹲下来,回头看她,略带嚣张地挑眉:“敢上来吗?” 崔钰耸肩,有什么不敢? 她骑在他脖子上,在最外围看得清清楚楚。 鞭炮震天响,崔钰在精彩处拍掌欢呼尖叫。 梁弋周松了口气,看着她这样,想着毕竟年轻,忘性大,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晚上看露天公放电影,一个香港经典喜剧,他们仨坐在居中一排,梁弋周都被无厘头的剧情逗笑了,无意中看到崔钰也在跟着笑,只是笑到眼泪都出来了,用手背飞速拭去。 梁弋周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在电影播放的光影中看着崔钰。 背离自己想走的一条路,会这么痛苦吗? 爱一件事,会这么痛苦吗? 梁弋周那时还没预料到,爱之两面,其中一面就有无数负面情绪的集合。 七宗罪中有傲慢、嫉妒、暴怒、贪婪,爱里还要多上恐惧、伤痛,失望。 等他体会到的时候,交的补课费已经太重了。 那么多情感专家说,在爱情中,先交底牌的人是输家,被抛弃的人当然也是输家。 梁弋周不想输,可没办法。 爱的这一面有多少痛苦,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名字。 崔钰。 曾经如同他的故乡和希望一般的存在,他看着她在朝霞中的身影,感受到美的烈度。看着她穿着磨损的旧跑鞋,从镇上跑到市里,感受到一个人可以拥有怎样的尊严和毅力。舅妈为她借钱做手术做康复,她也要拼命跑出点成绩来。就算最后不行了,崔钰仰头在黑夜中看着喜剧微笑着流泪的画面,比任何画面都更动魄惊心,令人心神颤动。 …… 十几岁的崔钰,二十几岁的崔钰,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存在,就让他觉得…… 觉得幸福。 “梁弋周,有时候我好羡慕你。” 崔钰伸手,掌心在他下颌线上滑动轻抚:“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勇往直前的决心。丰饶饱满的爱意。意气风发的自信。 他的地基,非常稳固。 “我——” “崔钰,我不是要你现在给我答案,但你要知道我的想法。” 梁弋周看着她,用见面以来最严肃的语气轻声道:“我会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要不要重新一起,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你做好决定以后……假如,你的想法没变,我从此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永远。” 崔钰看着他的黑眸,沉默片刻:“永远?” “永远,forever。” “你英语现在还挺好。” “谢谢。我高考英语 139。” “所以你是数学退步了?” 崔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很是无奈:“这里的钱怎么回事?” “我送你跑鞋那年你忘了?” 梁弋周潇洒直起身来,语气云淡风轻:“我说了赚钱有你一份。” “……” 崔钰抵住突突直跳的眼窝,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疯子?我这个卡的手机都换了,银行没法通知我,你也不问就往里面打这么大额?” “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时间越久,” 梁弋周拉开台灯,唇角微挑,仔细凝视她:“我就越能看见你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你知道你这个人给的反应有多冷漠吗?” 那年吃素菜的动力,就是能看见她穿新鞋的狂喜——把人震翻,梁弋周恒久不变的朴素愿望。结果在崔钰那儿频频翻车。 “我不知道。” 崔钰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银行卡拎起来,晃了晃:“只知道你疯了,第一次打的时候都分了,不怕我真拿钱跑路?” “给了的我就不会要回来。我是那种怂人吗?” 梁弋周轻哂:“不过,我还是想纠正你,离婚还要两个人签字呢,你当时说分手,我可没有答应你说什么啊一拍两散——” “哇,你真是……” 崔钰被他无语笑了,撑着额头,脑袋发晕:“你就跟我杠上了是吧?” “那你敢现在说一句,你彻底、完全,不喜欢我了吗?” 梁弋周忽然说。 “……” 崔钰一愣。 这反应让梁弋周非常不爽,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崔钰,我劝你谨慎开口。” 崔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眼下隐约的青黑,也无损他的美貌。 “是,但你长这样,就算我是现在才认识你,也很难不喜欢你吧。” 她耸耸肩。 梁弋周气到一半,嘴角无语而不受控的上扬。又被他死死压回去。 “反正就一个月,再说一遍,我劝你谨慎考虑。” “哎呀,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赶紧接电话吧,都震三遍了。” 崔钰拍了下他,结果梁弋周刚好转身,背对着她,她本来要拍腰侧的,结果不小心拍错位置了。 “……对不起。” 她小声说了一句。 别说,练得还真不错。 “流氓。” 梁弋周扭头,黑眸难掩笑意地看她一眼,用口型示意道。 很快又接起电话,礼貌又淡冷道:“徐小姐,这么晚了有事吗——什么?” 梁弋周眉头深深拧起,一把拉开门大步流星走到了客厅,紧盯着门。 “你说你在哪里?” “我打听了好久呢,在楼啊!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啊啊啊梁总!” 徐南薇在电话里的口气很郁闷:“我身份证也丢了。” ——谁? 崔钰歪头无声问他。 很久没看到崔钰这种好奇的表情了,脸颊也比上个月圆了一点,不至于凹进去了,黑眼圈也消失了,看来研究巧克力真会让她容光焕发,鼻梁挺翘,鼻尖上有一颗小痣,嘴唇红润微张。 好可爱。 梁弋周垂眸看了四五秒,才捂住手机通话筒回答她。 ——徐南薇。 第39章 . 徐南薇攥着手机,焦虑地在消防栓旁等待。刚才,梁弋周知道她在哪儿后,冷不丁把电话挂断了。 按说就在眼前了,本来想贴着门听听的,但看到走廊里的摄像头,跟被人盯着差不多,她干不出这么掉价的事。 焦急等了五分钟后,2301 的门终于开了。 梁弋周从里头跨出来,紧跟着就将门再度关上。 他穿着黑色卫衣、深灰运动长裤,最重要的,是一个人。 徐南薇眼睛一亮。 主要是她又困又累,实在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等下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弋周走到她跟前,问道。 徐南薇跟他也吃过饭、聚过会,见的次数不算少了,可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私下的样子。 在陇城,梁弋周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在这里,他自由地做自己,姿态与神色都放松,不带从前那副懒然圆滑或玩世不恭的气息。相反,有些偏凉的、冷硬的寒意。 他不想在这里看到自己。 徐南薇的触觉很敏锐,一下就感觉到了。 “我……” 她的脸有些热红,因为尴尬。 一时冲动过来,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现在也晚了,送你去附近宾馆。” 梁弋周看了眼表:“明天我也不在了,之后🍇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电梯走去,按下按键。 “梁弋周——” 徐南薇鼓起勇气,想着死也死直接一点,上前几步,葱白似的指尖揪住他袖口:“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有机会吗?我挺喜欢你的。” “抱歉。” 梁弋周把她的手礼貌地拂开,彬彬有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电梯门刚好开了,他走进去,顺便拦住门,让徐南薇进来。 “所以,是有的,对吧?” 两人并排而站,电梯一路顺下。 徐南薇一口失落的气还没完全提上来,但还是顽固地再度确认了一遍:“你也不会改变心意?” 电梯里静了几秒,她听见梁弋周轻淡开口。 “从精神层面来说,我属于已婚状态。” “……” 徐南薇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弹眼落睛的具象化,连悲伤都忘了。 这是汉语吗?什么意思? “什么?” 徐南薇瞠目结舌看向他:“我没太懂。” 叮的一声,电梯降到了负一楼车库。 “字面意思。就是我单方面已婚了,别人还没同意。” 梁弋周低头看了眼信息,随口道,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对自己所说的凌乱汉语没有任何要悔过的意思:“走吧。” ……好癫。 ……还好她只是浅浅看了下脸。 ……lucy 出的什么主意! 徐南薇头脑懵懵地跟着,上了辆挂金城牌的黑色牧马人,坐了副驾驶,安全带拉到一半又如梦初醒:“我是不是该坐后面?” “无所谓,她不在乎这些。” 梁弋周发动了车,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长叹了口气,又熄了火:“不好意思,忘了今天晚饭喝酒了。走吧,打车去。” “那我自己去也行……” 徐南薇小声说:“没关系,我从你们小区北门打——” “太晚了。” 梁弋周下车关门,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安全。” 天景城市花园北门。 陇城到底不比大城市,半夜在打车软件上虽然不排队,但车少,需要等十分钟。 一阵初秋的凉风吹来,把徐南薇吹得缩了缩肩膀。 她下意识跺了跺脚,也不指望旁边的男士绅士风度了,只期盼车快点来。 过了两三分钟,北门又被人刷开,滴一声,对方脚步声很轻,看到他们背影犹豫了几秒,最后走到不远处路牌下,也开始叫车。 徐南薇无意间看了眼,又飞快转头:“那个,你——” “你好。” 崔钰穿着飞行服外套和牛仔裤,在光雾柔和的路灯下冲她温然一笑。 “你也住这个小区?” 徐南薇刚说完,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什么叫也?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lucy这点八成没说错,人家估计就在2301呢。 她现在是什么心态?看她笑话么? 巨大的挫败和丢脸让徐南薇感觉好崩溃,但又不得不维持着社交状态。 “我住 7 栋 1602。” 崔钰说。 她飞快打量了徐南薇一眼,把飞行服外套脱下来,走上前去给她披上,语气自然:“这里白天晚上温差很大,要注意别感冒了。” 说着,崔钰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个 300 毫升左右运动杯,塞到徐南薇手里:“这是滇红,刚泡的,也是新杯子,我没喝,你赶路累了吧,暖暖身子。” 徐南薇握着暖和的杯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辨对方的来意,谁也不是傻子,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意思?可她似乎完全不介意。 看着崔钰的眼睛,徐南薇在心里暗暗想,她不像那种阴阳怪气的人。 “谢谢。” 徐南薇决定不解释,低头把外套拢紧。 不管怎么样,是温暖的。 “就一杯啊。” 气氛正好,阴阳怪气的人忽然出现了。 该说不说。 徐南薇看向梁弋周,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发疯。 像在电梯里胡言乱语那样。 “嗯,就泡了一杯。” 崔钰指了指缓缓停下的凯美瑞:“车到了,我先走了,你安全把人送到。” “再见。” 徐南薇摇摇手里的杯子,天人交战了半天,俯下身冲半开的车窗道:“你……店开了通知我哦,我跟朋友都蛮喜欢巧克力的。” “好的。” 崔钰笑了,冲她摆手:“拜拜。” 又看向旁边脸色很一般的男人,手掌在面前晃了晃示意,冲他似笑非笑道:“脸拉太长了,梁总。” 梁弋周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看她。 崔钰的车走了没多久,梁弋周叫的车也到了。 一个坐前排一个坐后排。 车在黑夜中往县城中心驶去,开得很平稳。 好几分钟后,安静的车内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你喜欢的是小崔吧?” “崔钰还挺喜欢你的。” 徐南薇一愣,没想到梁弋周淡淡地这么说。 “是啊,因为我聪明漂亮又可爱嘛。” 徐南薇做了个鬼脸。 “梁总你没眼光。” “不说这个了。”梁弋周笑笑:“你来陇城有什么事要办?” 他随便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开了点车窗,看向黑夜中快速闪过的街景。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我爸妈收养的吗,当时我原来那个家庭把我卖了,但是中间人现在也找不到了,我看看有没机会找到,想看看他们现在生活的怎么样。” 徐南薇这性格是富养出来的明媚小孩,一路顺风顺水惯了,说话也不多掩饰什么。 “有必要吗?” 梁弋周不太理解。 “当然不是要认回来了,我才不会认呢,就是好奇嘛。” 徐南薇轻耸了下肩膀。 “嗯,挺好的。想做什么就做吧。” 梁弋周说。 “好敷衍。” 听出来对方的态度,徐南薇直接吐槽:“你的本来性格就是这样吗?冷淡又难搞。” “是的——” 梁弋周说到一半,脑海里一根弦突然接起来,闪电般地直达中枢。他忽然扭头看向徐南薇:“你说你老家是哪?” “成……成江镇啊。” “具体呢?” “一个小村子吧,我也记不得了呀,反正有个男的,挺暴力的,我就记得我小时候老哭,是不是很惨?” 徐南薇忧伤地叹了口气。 他的严肃神色把徐南薇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事。” 梁弋周沉默许久,转过身去:“现在生活得好,就行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钝痛,也不知是在替谁痛。 “是啊,我也觉得,我算是因祸得福呢。” 徐南薇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家族群笑起来:“你看,我爸我妈现在还在追着我要定位,烦死了。” * 崔钰坐上的凯美瑞开上一条崎岖的小路,很是颠簸。 这是通往老家路的第一道关卡。 现在回去,算是一时兴起吗? 她不确定。 可后天就要走了,她翻来覆去,还是没法闭眼就这么避过去。 刚才梁弋周出去后,被吵醒的林祺听见动静出来,见梁弋周不在,看她正在找地方塞银行卡,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干脆坐着跟她聊了会儿天。 “小钰,你俩有个最大的问题,对钱的态度太不一样了。就这点上,你们就有得架要吵。” 林祺叹了口气,最终决定把这个脓包挑破:“是不是小陶那个孩子给你留下的阴影太——” “不是。” 半小时前,崔钰还斩钉截铁。 “你们几个当时玩得那么好,可骞周聪明,当时回来就跟我说,小陶虽然跟你一个村出来的,你俩性子也像,但陶映野不太一样,这孩子做事不计后路,太狠了容易栽进去。我只是没料到,他敢利用你借那么多钱,把你蒙进去……你是不是一直没过去这个坎?” “不是。” 崔钰讲话的声音低下去。 “林哥,不是钱的问题。” “有的事,除了你自己想通外,真没其他办法。” 林祺在她肩上拍了拍:“别太钻牛角尖。我先睡了。你俩还是年轻,我熬不住咯。” 车不知不觉间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 崔钰收回思绪,望向窗外,山坡两边的野牡丹和狼牙花开得到处都是。夜色中,一排排树木飞速闪过,秋风把轻盈的草叶卷过,推向更远的原野。 她不想让那些思绪影响她,干脆拨开一个口香糖放进嘴里,接起一直在响的手机。 梁弋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明明很不安,但架不住音色好听,听着低沉悦耳。 “你去哪了?你没回施姨那儿?” “没,回老家一趟。” 崔钰说着,把车窗落到底,下巴懒洋洋压在手背,手背搭着窗沿,半眯着眸凝视着飞过的树,忽然轻笑了一下:“我刚才路过了一棵白杨,长得好像你。” 第40章 . 上龙堡村在山脚下,从成江镇一直往东二十五里,在村口,看见两层只铺了三分之一青瓦的木架危房就到了。 在二十多个下辖村落中,上龙堡的穷也算数得上的。因为青年劳力流失的很严重。这里地广人疏,背靠深山,但空气质量很好。墨蓝色的天浓得发黑,镶着亮银色的星。 “我就是说上学没啥用,那课本上还画,星星是金的,骗子。”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挎着方形旧布袋,不合身的宽肥裤子裹着细腿,裤子上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口袋。 他从危房前快步走过,身后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两只鞋颜色不同,紧赶慢赶才赶得上前面人的步伐。 听到他这么说,女孩挠了挠耳朵后被蚊子咬的包,没接腔,只问自己感兴趣的:“你说给人换什么?能赚钱啊,赚多少?” “姓罗的要是骗我,下个月去把他家一把火烧完算逑。” “你奶奶晚上做炸馓子了,我闻见了。给我留了没?” “上次洗车钱还少算我,x 的。罗一强嘴真硬。” “昨天接的作业还没帮人做完,好困,想睡了。” 俩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谁讲话,倒有种奇异的和谐。 将要天明的夜幕最暗,沉沉地压在人的身上。山像吞人的怪兽,在黑暗中沉默耸峙,暗影幽幽,像地面凝固的高浪。 这山十年百年都不会有变化,可山脚下的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变。 重新站在这里,崔钰再度与这木架危房沉默相对。场景真是奇异,她人已经二十八了,但竟能记得请七岁的崔钰如何跟在同村人的身后,在当人跟班、被人剥削掉卤鸡腿的日子里,也学会了不少。 - 相比在镇上有房子的崔文军,陶映野家条件更差点,他的父母查无此人,跟着捡回他的陶奶奶相依为命。崔钰家虽经常因为崔文军偶尔回来鸡飞狗跳,陶映野家却经常缭绕着淡青色的死寂。也说不上哪种更好。 但陶映野脑子活泛,六岁就知道家里没米可以在崔钰家米缸里偷挖点。 董爱竹性格温顺,那天本来想放过去就算了,可正逢崔文军进门,被抓个正着,崔文军把小米椒和二荆条捣碎了,抹到陶映野眼睛里,惩罚他的小偷行为。 至于崔钰后来怎么跟他混在一起,她的记忆也模糊了,大概是村子里人也不多,调皮到抱团的小孩儿不少,她下意识跟着比她高点的人混,全为自保。 也不是成天在一起,陶映野比她高一个年级,在五年级之前,他经常性使唤崔钰,堂而皇之地把她拉出校园逃课,趁着在镇上上课的功夫,看人家修车行怎么修一辆撞到快报废的桑塔纳。 后来崔钰不干了。她想去更好的长乐初中读书,她也劝陶映野,陶奶奶的积蓄不多,他的教育基金攒的很不容易,他要珍惜。 ——去你的吧。 陶映野那天很生气,把她推倒跑了。 可下半学期还是回来上课了。他比她更早考上了长乐。 陶映野是个很矛盾的人。就像他的长相一样,小时候单眼皮,长大了变成内双,颧骨高鼻骨直,长相透着股说不出的柔和狠戾,直到后来,十几岁的人成熟了、拔高了,棱角才显现出来。 他剥削她不轻,无意中教会她的歪门邪道不少,有人耍十岁的崔钰说要给她带饼干,放着她在那儿等了很久,她托着土球乐乐呵呵回去,路上遇到陶映野,他听完她干嘛去了,把那骗子拽出来扔到池塘里,逼着人家多给了三包饼干……又让崔钰把剩下两包赶紧卖了,跟他分钱。 课本上说自私、贪财都是不好的品德。但很多时候,人这种复杂的生物,是无法像试卷分数一样论算品格的。尤其是在他们这儿。 后来陶映野只有放假才偶尔回上龙堡,从留在这里不走的懒汉那里赚钱。镇上有些流行的零食,他忠实的跟班崔钰负责选品,陶映野会带回来卖给他们,按原价的 1.5 倍。 其中有个人是村里的瘸子,后崔钰想着要不原价给算了,被陶映野一口回绝了。 ——崔钰,你的问题就是原则不坚定。多学着吧。 大她一岁的陶映野比她懂得多多了,因为社会是最好的老师。 很长一段时间,崔钰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种不远不近的稳固,直到崔钰有天跟他无意间提到,最近认识了个人,或许可以当她的打手,替她要那些要不回来的钱。 陶映野起初没在意,后来见到崔钰跟他厮混在一起,他上下打量那高中生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崔钰:“你出息了啊。” 见梁弋周第一面就不喜欢。 他自己就是腥风血雨体质,梁弋周也是。但梁弋周跟他还不太一样,身上有种令陶映野倒胃口的松弛懒散,有家人给他无限托底的安全感。 而且还虚伪。 陶映野发现,崔钰嘴里那个讨厌看见她的人,和陶映野自己用眼睛看见的人,有点儿区别。 梁弋周看到他,随便打量一眼,嚼着口香糖问崔钰:“你朋友啊?” “陶映……” “我俩穿开裆裤就认识了。用你们城里话讲,发……什么?” 陶映野想不起来似得,眼皮一阖,问崔钰。 刚刚在语文课上被罚站过的崔钰:“发……妻?” “……发小。” 梁弋周双手插在校裤兜里,闭了两秒眼睛。 受不了文盲了。 “噢。” 陶映野勾唇,冲梁弋周笑了下:“原来是发小啊。” 梁弋周也笑了:“关我屁事?” 两个人白眼一翻,一拍两散。 虽然崔钰身边多了几个新朋友,让他觉得崔钰品味很差。 可这俩人要是干架受伤了,还得靠他介绍个隐蔽的诊所,虽然医生不太靠谱……但那是个能不被梁骞周这鹰眼中尉发现的地方。 他在棋牌室混得多,也会告诉崔钰一些出老千的诀窍。 而且陶映野毕竟是土生土长当地人,韩家发达以后,韩之璟也靠他科普些陇城管辖不严的娱乐场所,ktv 啊网吧之类的。陶映野的咨询费对这种人也水涨船高,每次给他答案以后,都会多嘱咐一句:玩随便你,别带崔钰。 他也照常把陶奶奶交代的炸物打包,每个月带给崔钰一次,一直到来年秋天陶奶奶去世。在一中上高一的陶映野终于可以不用再回上龙堡了,回去也没有人等他了。 陶映野那天站在一中的天台上,又一次逃课了。 崔钰带着饭盒吭哧吭哧爬了六层楼,交到他手上。 被陶映野一把打翻了。 “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崔钰把地上的鸡翅捡起来,拍拍灰,塞他掌心里。 她力气大的出奇,陶映野推都推不出去。 “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到时候保安发现我就惨了。” “崔钰,我没家人了。” 陶映野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忽然咧嘴笑了:“也挺好,没人拖我后腿,我可以放手干了。” “你要干什么?” 崔钰有些疑惑,蹙眉。 陶映野没答,视线越过崔钰的肩头,看向不远处靠着栏杆的梁弋周。 “没什么。崔钰,” 他低头,把崔钰塞来的鸡翅咬了一口:“以后你要靠自己了。多跑步,多学习。走了。” 说完也不等崔钰回答,大步流星地离开,跟梁弋周擦肩而过时,扔下一句声音很低的话。 “除了我以外的人,她的原则是吃软不吃硬。” “嗬。” 梁弋周看向别处,无语到了。 到陶映野真要下天台了,梁弋周才走过去,一卷什么飞快塞给他,又退后。 “你节哀。” 梁弋周那沓钱数目不小,陶映野也没拒绝,他低笑了声:“你还真是阔少。” “你骂人够难听的。快滚去上课去吧。” 梁弋周说。 不到一个月,陶映野退学了,离开以后没人知道他去哪。 崔钰试着找过,无果。 生活好像不是电影,旧的走了新的会顶上,谁也不是永远不可替代的。 直到她十九快二十岁,陶映野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在崔钰回陇城过暑假的时候,说想让她帮个忙。 ——我在做生意,信用分不够,需要增加一个担保人,你帮忙签个免责协议就行了。 就这样,崔钰在大二这年,身上成功多背了笔二十万的巨款。 巧的是,梁弋周那边医疗贷款也是一大笔,梁骞周当时的存款都不够填。 这也导致了他俩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经济拮据的状态里。所以后来在一起了,才干脆整合资源,一起租房,虽然面积很小,可是梁弋周特地要了能隔出两个单间的房子。 赚钱存钱的日子就不说了。 梁弋周曾经抱着她看她算账,笑着说你真是天才奸商啊崔钰。 “还好吧。” 崔钰敷衍地自谦,又转了圈笔,戳了他肩头一下:“你不用每个月给我发什么补贴,我这再半年肯定还完了,不想欠你的啊。” “就算我投资,不行吗?” “投我?为什么?” 梁弋周埋在她肩头,声音含笑:“因为你是绩优股。” 崔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想消失的陶映野。 事到跟前解决事。她以前在乎的人也不多,陶映野算一个吧,就当把小时候两人的人情债一笔还完。 但那时候,崔钰没有细想过一个问题,梁弋周这种性格,除了一开始知道时脸色不太好看,后来就没过问这事了,也从未追究过陶映野的下落。 直到陶映野回家乡结束生命,她回去参加了那场潦草后事,才知道陶映野身后的大笔赌债。二十万,跟总额比起来像一滴水汇入溪流。 崔钰从没有怀疑过什么,可怀疑是一道滴滴撒撒的水闸,一旦听见动静,最终会被找到。 她的到过得太混乱。那半年发生了太多事,梁骞周,陶映野,最后还有一纸四十万的贷款合同。 原来他那份,不是吕婉泽的,是陶映野的。 …… 那个他锁到深处的录音文件,崔钰也从电脑里拖了出来。 ——梁弋周,这免责协议签了,以后跟你没啥关系了,你…… ——行了,我知道这是什么。电话不都留了我的吗? ——…… ——算我借你的。你要有良心以后有了还我,就别去找崔钰了。 ——……为什么? ——你不是替我挨过次揍吗,曲曜把你打骨裂那次,你没参加期末考试。反正,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别再回来找我。 梁弋周倒也没打算真自己打工还债。有套闲置的小房子,拆完拿一半还没问题,但也是倒霉,本来他名下那套要拆迁的房子出了意外,搁置不开发了,同小区又出了案子,房子基本砸手里了。 只能咬牙往前顶了。 他本来永远不打算让崔钰知道。 崔钰的自尊心强到什么程度? 当年高中结束,她提早了绑起崔文军暴揍的进程,就因为崔文军动起了要找小女儿的心思。回到上龙堡村,崔钰把酒醉的男人绑在院子内的破椅子上,拿着菜刀阴沉沉地望着他,刚好叫梁弋周从院子外扒墙看到了。 ——崔文军,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是崔家人,又因为你多了什么麻烦,我会把你的手脚都砍了,再去自首。你给我掂着点。 她可以贪便宜,可以当奸商。但在一些底线上,有着宁死不踏过去的执拗。 梁弋周没错。 崔钰发现了这件事后,并没有告诉他,只是好几天都没睡着。 人从背后迷迷糊糊抱她。 “狗狗,怎么了?” 崔钰看着窗外的旧居民楼,安静地看着。她在想钱,梁弋周花钱都不叫花,叫洒,以前他们在棋牌室一起赚个 300 块,分一半,梁弋周出门十步内就花光了;可现在不是三百,三千,三万的事。她想,这是四十万,是一个人浪费的光阴。 梁骞周会不会当年就知道?应该吧。知道他的弟弟这些辛苦是因为什么,会怪她吗?肯定的。 她甚至,无法在客厅面对梁骞周的遗照。 …… 人钻起死胡同来的确很要命。想起几年前的崩溃,现在的崔钰也觉得恍如隔世了。 可也没什么后悔的。 太对不住,天平就不会平等。一旦失衡,爱就会从另一边漏走。 崔钰蹲在地上,掏出打火机点燃金色的纸钱,看着它在将明未明的黎明中燃烧,点了支兰州认真抽起来。 “陶映野,你这个人也蛮搞笑的。” 快烧到底时,崔钰轻声道。 “你要是在我跟前,我一定会把你腿打断。” 隐隐约约间,她好像看见陶映野的脸在烟雾间若隐若现。 叮—— 短信音把她从漫长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是三十岁的梁弋周。 崔钰咬着烟,指腹从屏幕上拂过,在发件人的名字上停留,轻笑了一下。 俩小时前,她说他像白杨,他直接把电话给她掐了,跟受到什么惊吓一样,然后再无回音了。 【我早班机走。一个月,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我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如果你说不,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好,我会好好、仔细地考虑。请组织放心。】 - 回上海大半个月,梁弋周忙得要命。还真再没给崔钰发过任何一条掉价的信息。 他实在太多事要处理了。首先是害他上半年赔了钱的滑头姚兴明,对方差点在一个地方政府牵头的新能源项目上坑死他,用徐渊的旁白来说,梁弋周赶在自己被绑架投江前,及时把姚兴明找到算账,两个人在盛颐的大会议室里密谈,附近不小心路过的人都能听见梁弋周有礼有节的对话。 “姚总,请别说了,我感觉你尿我脑子里了。” “梁总,你再相信我一次吧,我用我的命起誓!” “我也可以用我的命相信你,但不会用我的钱。”*froleiner *kpcb 创始人 “……” 第二件事就是韩之璟有了假期,回来骚扰他了,并且深入他的朋友圈,就跟当年一样。光吃饭就让梁弋周钱包狠狠出血三次。 第四次甚至有十来个人,包括盛颐的核心成员,大家一起去唱歌,韩之璟兴致很高,点了很多跟他硬汉画风迥异的歌。 “可惜不是你?” 秘书 tracy 坐得近,看着被顶上去的歌有点惊讶,看着韩之璟笑了:“你喜欢梁静茹?” 韩之璟冲 tracy 神秘地挑了挑眉,微笑着握住麦。 几分钟后,《可惜不是你》的在巨大的屏幕上开始播放。 悠扬的前奏播了二十秒后,韩之璟的手机震动了下。 一条新信息。 【有病?切了。】 底下附赠个一千的转账。 韩之璟收钱切歌放下麦克风,非常顺滑,一气呵成,接着冲 tracy 晃了晃手机,笑道:“等会儿请你们夜宵啊。” “……为什么?” tracy 稍显震惊的望向最角落的梁弋周,包房的灯光偶尔晃到他,神色很平静,人正跟徐渊聊着什么,一眼都没往这里看。 “他嫌不吉利啊,说晦气,影响他运气,不给唱这种歌的,我这种品质坚毅的人,一两百块怎么可能随便收买呢?” 韩之璟耸耸肩。 tracy 大为震撼,小心翼翼地点了首《分手快乐》。 ……果然收到了上司的大红包。 附言:辛苦帮忙点几首喜庆的。 结束散场后,韩之璟在梁弋周的副驾驶上感慨:“不过,你现在情绪很稳定,真是比原来出息不少,保持下去,别多联系,过段时间真就……你真就会发现,森林是很辽阔的。” 梁弋周抿抿薄唇,不置可否,忽然想起什么,在红绿灯处停下来:“我刚跟徐渊聊起来呢,当年众鸣的天使轮,我想占七个点,但有笔钱没凑齐,后来徐渊拿来了,他现在才跟我说,是收到了笔匿名转账,四十五万。是你或者阿姨吗?” 韩之璟正在嚼猪肉脯,闻言哈了声:“四十五?怎么可能?你也没跟我开口,我要给你肯定直接给你了呀,而且我做好事绝对会留名啊。” “噢,那就是徐渊朋友吧。” 梁弋周撑着太阳穴,把车窗落下来点,轻蹙了蹙眉,把衬衫领口松了松:“好热。” “还好吧,今天才二十八度哎。” 韩之璟说,他扫了眼梁弋周,定睛一看:“还真是,你脸怎么红了?” 他一探手,梁弋周没躲过去,韩之璟喊了声:“我靠,这么烫!” “起开。” 梁弋周把他手挥开。 过了几秒,他自己测了测,若有所思:“很烫吗?” - 【老天啊保佑我的朋友早日康复。他一定会好起来,不会抛下我们就这样离开。】 【[图片]】 配图有苍白的输液中的手、病床上的患者名字,整个图透着股愁云惨淡的灰。 崔钰是在盯店铺装修、当业余监工的间隙中刷到的。她不大看朋友圈,再定睛一看时间,三天前了。 韩之璟? 底下有好几个共同高中好友在留言了。 【我靠我靠什么病啊?我去看看!】 【存活率高吗?】 【遇到大事喜事红白事需要订购花篮请联系程远:136755……】 她点开订花篮的人看了眼,把这人拉黑了。 今天从中午到晚上,崔钰马不停蹄地跑了几趟建材市场,忙得饭也没顾上。最后决定不坐地铁了,晚上的二号线堵成恐怖片,干脆就打车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打到了一个贵贵的小区门口。 “哎客人,你确定是这噢?这小区可不是随便进的!” 司机回过头,上下打量着她上衣的油漆痕迹,好心劝告。 “我知道。” 崔钰想换个地址,最后话转一圈,到嘴边变成:“就这儿吧。” 她在小区虎视眈眈的保安亭附近给韩之璟私聊留言。 挺好,他们最早住的小区五个保安凑不出八颗牙。 现在也算是都好起来了。 【他怎么样?】 崔钰怀着感慨的心情发了信息。 韩之璟说人好了她就立马离开。最近的地铁站才 1.2 公里。 五分钟后,韩之璟回了。 【?】 【崔钰?】 【你说谁?】 崔钰低头,认真打字:【梁弋周。】 韩之璟:【……你问的很及时】 韩之璟:【都可以过头七了吧】 崔钰皱眉,再度严肃回复。 【语言是有力量的,不要随便乱说话。】 韩之璟:【不在医院了。医生让回家静养。】 崔钰看他这态度,估计也不想让她沾边,识趣地回了句谢谢,但韩之璟紧跟着就发了个具体地址和密码过来。 【有良心你就提点水果去看看。】 崔钰犹豫片刻,做了访客登记,还是上去了。 开门前,她本来想敲门的,后来想着要是睡着了更好,看完就走。 韩之璟说是发烧烧了几天,断断续续一直没退。崔钰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跟发烧有关的重病,都是一开始不在意,最后那些患者疼得受不了,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晚期之类的例子。 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房间格局一如之前,感应顶灯幽幽亮着。 整个客厅都是暗的。 崔钰在玄关处站了一分钟,最后才决定脱鞋进去。 她无声走到了主卧门口,门是半掩着的,床上隐约看得见沉睡的人影。 崔钰把门带紧,转身进了厨房。 冰箱里有山药和白萝卜,她在柜子里找到蜂蜜。 白萝卜切片,生姜搓一点碎末扔进去,加蜂蜜搅拌成温热的水。 他醒了热一热就能喝。 另一个小锅起锅烧水,把小米和切段山药放进去,开最小火慢慢咕嘟。 又倚着流理台站了会儿,崔钰吐出一口很长的气。 过了好一会儿,把手上的毛巾叠好放到餐台上,转身朝卧室走去时,背影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推开门,走到两米大床旁边,在黑暗中冷不丁俯身,吻了吻病号美人右眼下那颗极小的痣。 被吻的人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我来找你说两件事。” 崔钰左手撑在他太阳穴旁,把人圈进她势力范围了似得,与此同时,眼神静定,凝视着梁弋周缓缓睁开的黑眸。 “一个是,希望你早点康复。” 她右手手背快速探了把他额头,果然还在发热。 “另一个是,你问的问题,我可以提前交卷。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的,我们再试试吧。但这建立在一切不被影……” “你说什么?” 梁弋周根本没在听最后一句,他轻声说:“再说一遍。” “我说,那就试试吧。” 崔钰右手伸下去,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有些无奈的投降意味。 “不怕倒霉的话。我好像从没给你带来过好运——” 梁弋周撑着床沿,直起身来,神色交错复杂。 最后的最后,也没能做出更多反应。就只是轻笑着,慢慢地往前靠,贴住她额头,很慢地开口。 “崔钰……” 他先是微颤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好像那是酒醉后的咒语,会在任何不幸时刻庇佑他如履薄冰的人生。 “崔钰,你就是我的好运。” 第41章 . 这座城市夏日常伴随漫长的梅雨季。 他们是习惯了西北干燥气候的人,曾在梅雨季交替生病。身体机能一个赛一个好,把二手单人床都搞塌过的俩人,架不住那时副业多,下班接着干兼职,挤到地铁上站着都能眯一会儿,湿疹低烧偏头痛,轮番找上门。生病是件会让人发现自己是群居动物的事。不大不小,就是难受。 但多个人陪着,那感觉不太一样。 梁弋周后来变成一个人了,就非常讨厌生病。偶有小病就扛着,能不一个人回家坚决不,在医院吊水时也能尽量保持背部挺直,护士来问他感觉如何,他会微笑回答,说很好谢谢等会儿我就能回公司了。离开时手臂里挂着微皱的西装,路过医院走廊的洗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面色苍白的男人。 看上去真像一颗决心工作奋斗五十年的牛肉丸,生活将人反复捶打肉质竟变得 q 弹紧实。 这次他发烧,当然不是故意的。可能因为很累,又紧张。 面对不在掌控中,又非常重要的事,当然会紧张,但梁弋周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而这本身也是很费精力的事。 本来也只是试一试,一天两天没有回音,估计也就没戏了。 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人转眼间已经在这了,巨大的冲击将梁弋周的 cpu 主板烧得够呛。 而且几分钟前,听动静,她是在厨房里忙着什么,很快蜂蜜白萝卜的清香味袭来—— 是给他做的。 崔钰坐到床边,再到开口那一刻,他已经变成了日光下高空中一摊棉花糖似的云,化开了收集不起来,只是低头窝在她颈窝里,发烫的额头紧紧贴着她柔软的皮肤。 “你是软骨头吗?” 实在是等了很久等不到人自觉起开,小米山药的清香又飘进来,崔钰无奈推了他一把:“让开,我去关火。” 崔钰人进了厨房,关火,拿勺子小尝了一口,余光随意往旁边扫了一眼,吓得勺子差点没拿稳。 梁弋周倚在厨房推拉门上,深色的睡衣扣子开了两颗,大概是发烧中,锁骨和脖颈隐约泛红,额间也有细密汗珠。 他凝视着她,视线沉默地跟着她动,从头到尾压根没出声。 “……能不能别没声没息地站那儿,吓人得很。” 崔钰抬手一指客厅:“你那沙发不是挺舒服吗?去那儿躺着呗。” “你刚刚说的,能不能再说一遍。” 梁弋周病起来,音色也改变,带着些微的沙哑,每个字的尾音都像往下滑落。 崔钰看他几秒,忽然朝他走过去,手沿着真丝睡裤滑下去,梁弋周本来就敏感,轻嘶一声下意识想躲,被崔钰轻拍了下:“别动。” “趁人之危啊你。” 梁弋周的黑眸蕴着雾气,声音很低,人却不自觉朝她靠。 下一秒,崔钰从睡裤兜里摸出一根黑色录音笔来,在他眼前摇了摇,挑眉:“解释一下?” “怕你反悔。” 梁弋周毫无悔意,幽幽道。 “我一觉睡醒,你不翼而飞,说过什么也不认,我上哪儿维权去。” 崔钰看了他几秒。 “你烧得真是不清。” 她按下录音笔的暂停键,拇指悬空一顿,又按下旁边的播放键,重新录了个新的。 “我,崔钰,二十八岁版,答应跟梁弋周再试一试。作证方——” 崔钰看了看周围,低头看见手里握着的东西:“白色瓷汤勺一只。反悔是小狗。” “可以了吗?” 崔钰看着他,微微笑着问。 “……什么语气。” 梁弋周把录音笔抽走小心收好,又微抬下巴,带着脑袋烧短路的喋喋不休:“好像我多胡搅蛮缠一样,是,你遇到过善解人意的人肯定很多,人家年轻,大度,呵,我是小心眼,我比——” 嘴突然被堵上了。 她塞了点什么,他抿在齿间,苦中带甜的可可味在唇齿间散开。 崔钰掰了个随身带的巧克力排块,自己吃一块,给他喂半块,顺口问他。 “好吃吗?” 梁弋周实际上只能分辨出四种味道:甜味苦味奶味果味,再多了也说不出什么,但她从前有余力了自己在家晒可可豆做增味巧克力,最先尝到的人除了舅妈、周茉以外,就是他了。 他含着久违的巧克力,定定地看着她,眼睫微垂着。 “怎么了?噢,我知道发烧不适合,就小半块,绝对影响不了你寿命。” 崔钰转身,看着面前灶台上两个小锅:“想先喝哪个?” 梁弋周:“崔钰。” 崔钰回头望向他:“嗯?” 梁弋周凝视着崔钰的眼睛:“你爱我吗?” 崔钰也倚着流理台,短暂沉思了几秒,不确定这个严肃的话题为何这么突然地发生了。 “……需要想这么久吗?” 梁弋周深吸一口气。 崔钰两手一摊,瞪大圆又漂亮的眼睛,耸耸肩:“不然呢?我在干什么啊,做慈善?你又没付我工时费。” 她走上前去,拽过他的手腕,将人强行拉到客厅柔软的沙发上,重重摁下他肩膀。 “你能安静坐会儿吗?” 崔钰俯身,视线垂落在梁弋周面上,右手合住他微烫的脸颊,指腹从他立挺的眉骨处划过,像在透过熟悉的线条描摹往日时光,声音也变得很轻。 “梁弋周,我不喜欢欠人的,无论是什么。在陇城的时候,你说我没法想象,我又不是傻子。” 她的语气近乎叹息,一声柔和的叹息。 梁弋周眼一眨不眨地凝望她。 “好。” 他轻声说;“那你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不亲我。” 崔钰曾经是全世界最会谈恋爱最会爱人的人。她有原则,又能护短,又经常亲他,在路上收集的野花隔一周扎一支花束放在他单人床的床头。 在崔钰爱他这件事上,他曾有多少坚固的自信,这些自信就如何彻底倾塌毁灭过。 “因为你在生病。” 崔钰认真回答。 梁弋周安静了几秒:“怕我传染给你?是我不该发烧。” “……” 崔钰直起身来,双手叉腰,忍着几乎气笑的心情,看向露台,也深呼吸了三次。 都生病了还那么能胡搅蛮缠,距离她松口,这才…… 第一个小时而已。小周公主作起来功力倒是不减当年。 梁弋周还能看不懂她的脸色?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 他自嘲地扯了下唇角。 “你烦我了?” 崔钰转头看向他,微笑:“我怕你没力气。” …… 空气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大家都这个年纪了,说没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就没意思了。 梁弋周难得语塞:“我……你——” 崔钰不动如山,微微一笑看着他。 “我靠!” 几秒后,梁弋周青筋直冒,额上的温度转到了面颊上,抛弃了今晚所有的怨夫人设,整个人从沙发上不可思议地弹起来,咬牙切齿:“崔钰你瞧不起谁,我只是烧了我不是死了!” “噢。” 崔钰自顾自走到昂贵的冰箱旁,拉开,在冷鲜柜里找到他分好的小盒葡萄出来,拿了一颗,在衣服上擦了擦就送进嘴里,笑得很纯良:“我知道啊。发烧了没力气吃饭很正常,我也没说别的,只是我不喜欢烫的,你的也不行。” “你——” 试试第一天梁弋周就遭到了巨大挑战,简直要气晕过去了。 “什么叫我的不行?而且,烫……烫什么啊?!大爷的,又不是发电器!” 崔钰看着梁弋周的神情,人直接从沙发上冲过来,她抱着葡萄大笑着逃开,“好吧你永远恒温行吗——” 光顾着笑了,她最后没躲过去,被梁弋周拦腰抱着压在沙发深处,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到几乎没有。 呼吸都变轻了。 梁弋周羽睫微垂,视线近乎贪婪,柔和地在她面上打转。 终于可以,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看着了。 “葡萄好吃吗?” 他问。 “好吃。” 崔钰胸口上还紧抱着这小盒大颗翠绿的葡萄,点点头。 “二百一斤。” “……” “还给你。” 崔钰温柔又迅疾地把水果塞回给他,试图溜走又被梁弋周摁回来,他猝不及防地再度靠近她,深邃的眉眼近在咫尺。 男人薄唇抿了抿,盯着崔钰吃到沾了葡萄汁变得水润的嘴唇,哑声道:“……确实还没来得及吃。不让我也尝尝么?” 第42章 . 梁弋周盯着她的视线太过炙热,而且也没多想,直接就低头亲了一口,是个不带太多情欲意味的亲吻。就像看到太可爱的生物,忍不住埋进去凑过去时一样,他本意当然不止于此。 正当他想继续深入研究一下二百的葡萄留香情况时,崔钰忽然一偏头,让他扑了个空。 “怎么了?” 梁弋周抬手捏住她的耳垂,用挺直的鼻梁蹭了蹭她下颌处,像只徘徊良久饿了太久的山林狼狗,整个人蠢蠢欲动。 “没数吗梁总?年纪也不小了,你以为抵抗力跟以前一样?” 崔钰没好气,抬起膝盖轻顶了他一下:“而且我说了试试,试试就是有试用期——” 她话音没落完,人已经弹射到离沙发半米远了。 “崔钰,你心好狠。” 梁弋周闷闷扔下一句,紧接着施施然飘进了厨房,把崔钰没来得及盛的小碗收进橱柜,换了个大碗,盛了碗能把他淹死的山药小米粥。 刚他俩闹了会儿,现在温度倒是正正好好。 他走出厨房,顺便问道:“你有带衣服……” 眼皮一抬,看见人正把纸巾和钥匙收进包里,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梁弋周感觉心往下一沉。 “你干嘛去?” “嗯?” 崔钰斜背了个黑色的包,闻言看向他,一脸疑惑地指了指门口:“啊,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我看你也挺有精神的,再休息一晚上应该差不多了。” 梁弋周刚放下的心,霎时又凉了半截。 但他毕竟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了,她想去哪儿当然是她的自由,难不成他还能抱着她的腰跪下来求她在这儿睡吗谁会这么没脸没皮地活着! “噢。行啊。” 梁弋周往墙上懒懒一靠,想要做个抱胸动作,结果发现手里的巨碗十分之碍事。 换什么大碗! 他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过你有参观过这儿吗?看一圈再走吧。” 他的语气透着股云淡风轻。 看向她的黑眸深然,这种邀请的真意她也能理解。 ——看一看现在的样子。曾经未来希望达到的样子。 以前他们当然也会想象,好的楼盘宽敞的两居室、三居室,养一只猫两只鹦鹉,但是那好到底有多好,谁也没有太多概念。 崔钰犹豫了下,看了眼表,还不到十一点,也就点点头顺着他了。 客厅隔出来一道拱门后,竟然有第二个会客厅,角落待着个幽幽发光的小型鱼缸,里面养的小鱼称得上迷你,不过梁弋周轻飘飘报了它们的价格,崔钰捧场地哇了一声,被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非常敷衍。 “没有啦。” 崔钰嘿嘿笑了笑,又凑近看了眼,感慨道:“不过你的小鱼们很喜欢仰泳啊。” 梁弋周也凑过去看,两颗头砰凑在一起。 “哎哟。” 崔钰揉了揉头,梁弋周也抬手顺势替她揉着撞到的位置,皱眉看向鱼缸。 “什么仰泳?” 沉默五秒后。 梁弋周:“……是死了。” 崔钰:“……对不起。” 怀着一种悲伤的哀悼心情继续转场参观书房、卧室。 崔钰:“你这装修风格挺统一的。房东装的吗?” 梁弋周:“他硬装都定了,软装我装的。” 崔钰点点头,对此表示肯定:“品味不错。” 梁弋周迈开长腿自然地走向客房床铺,指了指那床,语气淡淡:“这个是我做了很多功课买的,vispring,有白金认证的羊毛、土耳其有机棉——” 他的手机忽然开始响。 梁弋周有种被打扰的不爽,但来电显示是陆以昊,对方倒没无聊到半夜来骚扰病号,他只能先戴耳机接起,迅速切回工作状态,语气严肃淡冷:“什么事,说吧。” 那边说了什么,梁弋周切出通话页面,快速看了眼文件,听到三分之二就打断了:“你朋友?你跟这朋友关系怎么样?这是明股实债,你朋友签完会成为一位光荣的催收人员。你问我意见的话,我只能说比起搞这种对赌回购,我宁愿去卖器官。” 崔钰本来在研究墙的颜色,听到关键词扭头目光清凌凌扫他一眼。 ——我开玩笑。 梁弋周感受到目光中淡淡的责备意味,赶紧无声做口型。 与此同时,对于这种熟悉的约束感,他只能说…… 感觉好爽。 挂断电话,梁弋周收拾起方才的严肃神色,继续刚才的话题,把崔钰叫过来用手掌感受,认真无比地介绍着它的好处和功能:“英国长马尾毛和克什米尔羊绒,里面有三千……三千二百五十六个钒钢弹簧做核心,承托力很厉害。” 崔钰目光失焦地被迫坐在上面回弹了两下。 这哥简直是零分销售活体例子。当年的跑鞋也是这样的,最后绕了一圈,春节结束前,还是把跑鞋的所有功能给她详详细细介绍了一遍。天知道,她一开始看中梁弋周,决定谈下去很大原因是他看着话少又不好惹,虽然偶尔说话不好听,总体上应属于活好不粘人的类型。 活是挺好的,话真的多。 “舒服吧?” 梁弋周说。 崔钰被拉回此刻,看着面前的男人,略带得意地扬了扬眉,一幅不大经意等待表扬的样子。 “非常好。你的眼光无与伦比,” 她竖起大拇指:“记忆力也很牛逼。” “但真的晚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我明早还要去店里看装修呢。” 崔钰很快走到玄关处,朝他挥挥手。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确定安全吗?你——” 赶在梁弋周一串问题出来之前,崔钰伸出手掌做了个逼停手势:“安全,真的,而且有朋友在帮我看房源了,我住的肯定离店铺越近越好啊。” “行吧,走了,我送你回去。” 梁弋周说:“你等等我。” “疯了吧你,你传染我都没事,到外面传染别人了怎么办?” 崔钰指了指身后的主卧,语气不容置疑:“回去休息。” “……知道了。我在这儿看着你走。” 梁弋周昂了昂下巴,示意她换鞋。 “嗯。那个蜂蜜水,不喝就放冰箱吧,现在这天还是蛮热的,别到时候坏了。” 崔钰说着,顺手接起在兜里震动的手机,由于在换鞋,她开了外放。 “喂,钰姐,是我啊。我没那么快回渝州咯,跟你说声,我给你推荐那三个房都很不错的,明天有空下午去看不?” 林云朝人如其名,声线愉悦又充满朝气,最近他妈妈苏总松口了让他放开手脚闯荡,他在上海待的正自由开心着呢,上周借着联系周茉,过来她装修中的店铺好几次,给她带奶茶咖啡之类的,不过最后被崔钰赶走了。 “喂——喂?小钰?” 林云朝喊了她两声,没听到回音,感觉有点奇怪。 “你没事吧?” “……没事。” 看着从阳台上扯了件黑 t 冷着脸直接开换的男人,崔钰心里轻叹,清咳了两声,正色严肃道:“你要跑时装周面试的人,晒黑了工作都跑完了,别胡闹了行吗?” 林云朝也很理直气壮:“我没胡闹啊。你都要在这儿大展宏图了,晚上休息不好怎么行?我都说了,你是带我赚第一桶金的人,现在只是浅浅回报一下,我可问心无愧,钰姐你别太那啥了。” “崔钰,你见我皮带了吗?” 一道微沉的男声懒洋洋飘过来。 崔钰光速捂住手机听筒,杏眸瞪着他:“你有病吗?大晚上搞什么皮带,出精神病院游街啊?而且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不问我你内裤在哪?” “我问了你知道吗?” 梁弋周耸了耸肩。 “噢,在这。” 他从沙发深处捞出来,慢悠悠地穿过黑色西裤,劲窄腰间被收出利落弧度。 梁弋周从茶几下随便挑了个车钥匙,走向崔钰,看到玄关温暖灯色下她紧皱的眉头,伸手用食指抚了抚,又顺手用虎口捏了两下她柔软的脸颊,没忍住,俯身在她被迫嘟起的嘴唇上轻啄了口,语调温柔:“走了,送你。” 这个世界上的狐狸精太多了,他无法忍受一丁点风险。 第43章 . 崔钰在距离店铺六公里的地方租了套两居室,112 平。她做决定很快,看了小区的位置和户型都喜欢,最重要的是精装修,她不想在软装上多费功夫,能拎包入住最好,当天就定了下来,又继续投入了店铺装修的大业中。 搬进去第三天,周茉和卢缈带着酒和礼物过来吃晚饭,卢缈从邻市坐高铁来的,前一晚熬夜加班,一进屋就直冲沙发补觉。 周茉进厨房来打下手:“其实我说了外卖也行的,我俩又不讲究。” 崔钰基本把菜都备好了,她今天打算做松茸蒸鸡、辣焗鲜鱿、清炒奶白菜再加一个腌笃鲜。 “我喜欢,你不用忙,去等着吧。那个 wifi 密码你在机顶盒下面找一下。” “不了,我这两天看招聘信息累死了,再看屏幕就要吐了,我看你做吧。” 周茉头疼地说,又想起什么:“哎,不过你最开始不是打算租个一居室吗?碧岭那边咱们还看了,挺不错的。” “两个卧室好点儿,还有个书房呢,我没放桌子。你前段时间不跟阿姨吵架了吗,我就想着,你们要有啥事,来了方便,” 崔钰头也没回道。 半天没听到声响,崔钰在切小米椒的间隙扭头看了眼,失笑:“干嘛啊,那么看着我?” “小钰,善良的好宝宝——不愧是咱一中连续两个月的闪亮之星,” 周茉走过来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背上,泪🌹汪汪抬头,盛满期待:“那我今天可以住吗?” 崔钰被她这表情逗得不行,把菜刀卡在菜板里,撑着料理台笑了会儿。 “四件套都洗好铺好了,随便啊。但我白天不在的。” “我跟你一起去看装修呀,我入了百分之二的股呢!” 周茉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很快被一通电话打断,她看了眼来电显示,默默翻了个白眼直接挂断。没想到对方接连又打了好几个。 “怎么了?” 崔钰看了眼周茉瞬间沉下去的表情,拿了颗洗好的小番茄喂她一颗:“张嘴。” “这只死孔雀,还敢让我负责,总有一天给他羽毛全拔了!” 周茉阴沉着脸飞快关机。 “什么情况?”崔钰自己也塞了颗番茄到嘴里,颇感兴趣地挑眉。 “哎呀没啥,我跟你说,运气这种东西是守恒的,我前段时间加了个金融的美女,你看她朋友圈。” 周茉把另一个手机拿出来,积极翻给崔钰看:“上个月还在难过呢,看这个推歌,应该是感情受挫了吧?然后人开始休年假旅游了,你再看她前天发那条。” 崔钰瞟了一眼,视线顿时被控了几秒。 gloria xu。 徐南薇。 “去南京玩路上买刮刮乐,中了八万。” 周茉严肃地指了指屏幕:“你看,我在底下还给人留了言,财运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 崔钰笑得很深,赞同地点点头:“确实。” 回村的那个晚上,她不放心,给陶映野烧纸的间隙,又再度去确认了下当年的中间人情况,确认没有任何泄露信息的可能性。 从前有过很不想回忆的糟糕时候。高二自己试着复健那段时间,她沿着从前常跑的利家沟小道上,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着,迈开腿,交替,都变成需要咬牙的动作。头顶晕开的太阳像滚烫的水波纹,她第一次觉得这光太重了,压得很累。可一想起从前的家里有个小女孩,在遥遥的南方快乐成长,她们晒得也是同样一个太阳,她觉得四肢百骸又重新注入力量。 她对这个女孩的期望,就是永远离开,半星泥点都不要沾,这样最好。 崔钰对人性从不抱有任何期待,如果徐南薇的消息在当地传开,难保崔文军那边又有什么远房亲戚跟雨后春笋一样长出来。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搬家快乐崔小钰!” 周茉吹起小时候最爱的彩色口哨,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戴了个崔钰给她翻出来的生日尖角帽,虽然谁的生日也不是。 卢缈睡了一觉,精神头恢复,负责摇香槟,砰地一声,酒花四溢:“祝我们今年都发大财!” 阳台外,上海深秋的夜景正应魔都之名,霓虹灯上星光璨璨,不远处内环高架盘踞飞舞,车流不息。 崔钰两只手撑着脸颊,笑眯眯的眼睛流光溢彩:“也谢谢你们。” “哎你记得卢缈那时候还在班上跟你冷战,” 周茉边吃腌笃鲜边替卢缈回忆:“她当时看你不太惯呢,说你当时那个英语成绩突然进步了十名,肯定是因为跟高三的人偷偷要资料了。” 卢缈不忍直视地闷了口啤酒,是崔钰冰箱里拿的乌苏。 “别说了,听着就很弱智。” 后来因为什么好上的来着? 卢缈喝得醺然。 那时她家条件还可以,开了家洗车店,有一天她爸不在,一个隔壁镇晃过来的地痞趁着收店时进了卷帘门,说要跟卢家算个什么账,卢缈听不懂他讲话,想跑却没来得及,眼看自动卷帘门已徐徐落下。 卢缈被那流氓揪着校服衣领,正在摸索身上可以做武器的东西时,一道细微的摩擦声冷不丁出现。 她转头,看见毕生难忘的一幕。 门缓缓落到最后三十厘米,有道身影双膝跪地,以仰身的姿势跪滑进来,迅疾惊猛,她的腰又柔软有力,弯到几乎跟地面平行,两三秒的时间就完全进来。右手撑着湿滑的地砖站起来时,她手背上青筋暴起,好像体内沸腾的热气冒出水面的一瞬,从那修长的手上显现出来。 她的神色始终平静,就像平时在学校那样。 那地痞暴怒地威胁她离开,她仿若未闻,从背后书包里抽出一把很有分量的长刃水果刀来,抬起手臂,刀尖直冲他脑门,问他:“你滚不滚?” 趁对方愣住的间隙,崔钰给卢缈使了个眼色,好在卢缈心领神会,动作也快,她摸到桌边的扳手,抓紧,闭着眼睛狠狠砸了过去。 …… 过去像一串掉落的珍珠,以为都咕噜噜滚走了。大步地往前走着走着,脚底不知为什么,又能踩到它。捡起来看看,还没蒙尘。 崔钰听她们讲话,听得也多喝了好几杯。 好像高中时做过的梦中梦,醒来时还在课堂上枕着口水痕迹回忆。 长大了会不会比小时候好一点? 她是务实派的人,从不会在白日过多幻想,只等着慢慢走到那一天,如果有的话,到了那天再回答那时的自己。 ——会的。 “对了,今天还有个事,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们说一下。” 崔钰捏着啤酒瓶,直起腰来,换了个正式点的姿势,想了想,又换了措辞:“汇报。应该是汇报一下。” “说!是不是你刮刮乐也……中了!” 周茉一挥拳,刚烫的羊毛卷在肩上轻巧可爱地一抖。 “我——” 崔钰抿了抿唇,这一刻短暂的犹豫她觉得有必要怪罪到某人风评头上。 “我跟梁弋周复合了。” 两个人本来一个在吃米饭,一个在喝酒,闻言齐齐抬头:“……” “什么梁弋周?” 卢缈把齐刘海优雅捋了捋,眼神温柔到有几分危险。 崔钰:“就你们知道那个。” “呵呵。” 周茉抱着香槟酒瓶冷笑两声,口齿不清地说:“你完了你崔钰,晾一周肯定登脸上鼻子!你要被他缠死——” “梁弋周——” 下一秒,周茉忽然哇一声大哭起来:“他凭什么啊每天都能吃到这么香的饭呜呜呜——” “他不会。” 崔钰赶紧把人羊毛卷揉一揉,摆事实讲证据安慰道:“以前我们俩在一起,都是他做饭。我都不太做的。” “崔钰,你想好了吗?” 卢缈撑着脑袋,忽然问她。 崔钰看向她,很仔细地想了会儿。 “现在是的。人生什么事都说不好,我走一步看一步。” “好。” 卢缈也笑了,用米饭碗跟崔钰的碗碰了碰,语气淡淡:“你幸福我们也会幸福。梁弋周,人是不错的。” “嗯。” 良久,崔钰也轻点了点头,笑了笑:“我知道。” “说真的,”卢缈感慨地看着她:“你们俩也是很有公德心的那类变态了,只折腾对方,不危害他人。” 崔钰大笑,跟她再度碰了碰碗:“谢谢。” * 梁弋周,她这位又新又复古的男友,等崔钰回神后,发现被不幸晾了两周。 这两周崔钰也确实忙,要租房要盯着水电进场要去选门头和软装的材料,上海又大,不是他没空就是她没空,还穿插着一次梁弋周灰头土脸的四天出差之旅,他们就只在电话和视频里短暂见面。 崔钰其实没啥不适应的,她的新家装潢很适合躺着,每晚除了工作、写研发灵感,还要给原馨打完例行视频,再接上梁弋周的视频,有种到十一点都还没下班的感觉。 梁弋周这这边也能看出来。 “崔钰,你刚刚那个什么表情?” 他本来在筒子楼间穿行,目的地是一处偏僻的工厂。此时忽然又凑近脸,高挺的鼻子都快顶在屏幕上了,眼神幽深:“你嫌我烦了就别接啊。” 崔钰从善如流:“好的,明天不会了。” 梁弋周:“……你敢!?” 他脸色和身后的黑夜也不知道哪个更黑:“我这恋爱谈了跟没谈一样,还不如以前呢——” “你快回来吧,回来请你吃蛋糕。” 崔钰坐在转椅上,笑得眉眼弯弯,冲他展示了下纸上画的蛋糕铅笔稿:“秋天了,可以用栗子香草和巧克力做了。” 梁弋周沉默了几秒,目光转向四周,淡淡扫视了一圈,轻嗯了声。 又在崔钰要挂断前,轻咳了声。 “你……没忘什么事吗?” 崔钰失笑,手掌贴了下嘴唇,伸手盖了盖摄像头:“幼稚。晚安。” 挂了电话后,梁弋周收起手机,听到陆以昊忽然从身后拉长了一声噢:“梁哥,我就说呢,你最近这脾气如沐春风得离谱,可把我吓得,我都找我姐联系大师,打算求一卦了。” “你姐学法的,还相信那些?” 梁弋周轻笑。 “我爹信啊,担心我姐入行不安全,当时给她求过事业符呢,她说很有用的,隔年律师费涨五倍!” 陆以昊张开手掌,信誓旦旦。 “幼稚。” 梁弋周嗤笑一声,低头随手发了个信息:“你今天跟尽调团队联系了?什么想法,说说看。” “哎,周一反正要做报告的——” 陆以昊哀叹,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不然先给我小小透露一下,嫂子是谁啊?” “什么?” 梁弋周被这陌生的称呼搞得眉头微皱,但是多品几秒,品得眉头一挑。 “哦,挺好,” 他微微笑道:“你下次见面就这么叫她。” “哈?” 陆以昊微微蹙眉,刚要悟出点什么,忽然被徐渊一个电话打断。 徐渊问了陆以昊一点资料的事,最后结尾顺口道。 “你跟梁总在一起吧?” 陆以昊看了旁边人一眼,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我们在这边都是两个人一起的。” “得了吧,他以前出差可喜欢玩儿消失了,刚起步那时候……哎呀,反正我怕你不熟悉那情况,他给你撂那儿了。没有就行,挂了啊。” 徐渊挂电话很干脆。 陆以昊:“笑死,徐哥说你爱玩儿消失,昨天马总爽约,你在我隔壁躺了一天吧?那机器人外卖送了三次呢。” 梁弋周懒洋洋嗬了声:“工作做完了就行,当时在被投那儿当乙方,给人送钱人都不一定要,还不允许我去精神按摩一下了?” 陆以昊听见关键词腿都不酸了,眼睛一亮:“精神按摩?在哪儿?” “你太有钱了,体会不了。” 梁弋周吊儿郎当地拍拍他的肩,微微笑道。 “什么鬼。” 陆以昊悻悻吐槽道:“还成我的错了。” 隔一日,梁弋周赶最早一班飞机回了上海,落地早上九点半,徐渊很高兴,说他对工作的热情真是与日俱增,刚好可以踩点加入十一点的三方会议。 梁弋周忍住揍人的冲动,提醒自己这里是法治社会,咬咬牙进了会议室。 干吧,今年难道不想往那张卡里多打点分红让她看看实力吗? 到下午三点四十,那比他命还长的视频会议才结束,梁弋周靠在转椅深处,掏出手机看了眼,忽然叫住了秘书 tracy:“小田,帮个忙。” tracy 抱着电脑回头:“梁总您说。” “我下午请大家喝下午茶,辛苦你去楼下咖啡厅要……四十份吧,三明治、甜点和咖啡,” 梁弋周把信用卡给她:“你去点就行,我等会儿会下去拿。” 刚好是个周五,tracy 高高兴兴地点头:“好的,您就别下去了,我叫上 ti跟我一起!” “陈总等会儿路过这边,我下去跟他碰一下。” 梁弋周看了眼表,唇边的笑意很轻淡:“然后我就得早点下班。” “好的!” 二十分钟后,tracy 在等待的时候,透过玻璃窗看见梁弋周在外面,跟兴言的陈总正在写字楼门口,两人有互相推拉的意思。 但很快,tracy 收回目光,她感觉到一丝不对桥。 朝咖啡厅西边一看,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坐在角落的人。 这人穿着连帽卫衣,拿着手机正对着外面拍什么,但不是在拍风景,tracy 悄悄走到对方身后为止,看到那视频果然是放大了五倍,在拍梁弋周—— “您好!” tracy 在对方耳边重重提醒道,一转头才发现对面是个女生。 一张清甜干净的面庞,杏眸微微睁圆。 “不好意思,请您删一下。” tracy 礼貌地伸手:“这是我们领导,您这样是侵犯肖像权的。” “啊,” 她愣了下,很快理解地笑了笑:“抱歉啊。行,我现在就删。” “好,谢谢您配合。” tracy 转身,去吧台边查看了下饮品制作情况,刚想着自己是不是语气太冷硬了,要不再跟人家聊聊看是什么个情况,但门口的玻璃门突然叮一声被推开了。 “梁总?我都说了我可以的。” tracy 一回头,有点惊讶,梁弋周今天穿着藏蓝色休闲衬衫,黑色长裤,收拾得干净清爽。 “没事,太重了。” 梁弋周指了指做好的一半:“你可以提一点三明治上去,其他的我来。我跟路总说过了,你们今天也可以早点儿收工,转告一下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 “好吧,那辛苦您!” tracy 拎着三明治和蛋糕,开开心心推门走了,腿还没完全迈出去呢电话已经打给男朋友安排起今晚的约会了:“喂?你在恒隆附近吗?我们晚上……” 等 tracy 的身影完全进了大楼,梁弋周才不经意地转身,朝角落走过去。 他拉开椅子自顾自入座,唇角微勾:“这位女士,你刚刚偷拍的视频,我能看看吗?” “不能。” 她耸耸肩:“而且我是光明正大拍的。” 梁弋周坐在单人椅里,指尖若有所思地在椅把上敲了敲:“光明正大?” “嗯。” 看人扬眉点头,梁弋周忽然起身,双手轻抓着她盖着头的卫衣帽子,手臂一用力,把她往前带了点,飞快俯身亲了亲她柔软的唇瓣,轻吮了几秒,没过瘾时又骤然松手,整个人再度坐回椅子,散漫抬抬下巴,黑眸中笑意浮现。 “这才叫光明正大,崔钰。” 崔钰看他恬不知耻的样子,轻笑,把自己那杯芝士拿铁推过去:“好久不见啊,梁弋周。” 梁弋周端起那杯变温的拿铁,随手转了杯子,不经意地贴着她唇印喝了口,不知道想起什么,笑得很深,意味悠长:“好久不见。” 今天说好要去崔钰那儿看看。 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梁弋周虽然跟她时不时聊着,但每每路过药店都会偶然瞥一眼。 到第四次,发现被崔钰盯着,他神色镇定地指了指窗外:“我这几天有点感冒,想去买点冲剂……” 崔钰:“我那儿有啊。感冒灵嘛。” 感冒。 什么烂借口。 梁弋周忍着对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呵地干笑了声。 “虽然没搬进去几天,但我那儿,” 崔钰手指撑在下巴上,懒洋洋地像只慵懒的小狮子,窗外午后的金色阳光落在她面上。 “什么都有。” 梁弋周怔了几秒,过了会儿,才淡淡嗯了声。 他加速的时候,崔钰再度提醒:“别踩那么猛啊,你这车推背……哎!!” - 从地库出来,一直到两个人上了电梯,都是一前一后。 跟不认识对方似得。 到崔钰掏出钥匙开家门,梁弋周也在背后静静看着。 “请进。” 崔钰踏进门口的地毯,换鞋时,男人紧随其后。 砰—— 很轻的一声后,门被彻底关上。 “桌上有水。你……” 崔钰招待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男人一把握住腰,直接压在了门板上。 梁弋周用手掌垫着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俯身吻下去,蛮横炙热地挤进她唇齿间,吸得她舌尖发麻,腿也微微发软,双手也攀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抓皱了男人干净整洁的衬衫,呼吸纠缠在一起。 他们像在沙漠里竭尽气力的旅人,在对方身上寻找绿洲。 整个房间都极度安静,仿佛没有进人。除了亲吻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两个人亲得跌跌撞撞,一路到了主卧,梁弋周被按住肩压在她的大床上,崔钰本来是站着的,叫梁弋周含着笑一捉手腕,也跌坐在他腿上。 “想我吗?” 梁弋周左手从她卫衣里探进去,轻松握住她的腰肢,又冷不丁使了力气让人靠向自己,含住她下唇辗转碾磨,含含糊糊地问。 “还行吧。” 崔钰捧着他的脸,微垂着眸,接受他的吻如接受他的臣服,眼弯得像一泓月。 “……有点儿。” “好吧。换个问法。”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想要我吗?” 梁弋周眉眼深浓,充满眷恋地一路吻下去,将人轻松托起,直到把她剥得只剩内衣,隔着薄薄布料含住。 “你有多想我,我就多想你。” 崔钰昂起脖颈,唇角轻扬。 “那你肯定想我想的要死——” 梁弋周在那莹润的红尖上发狠咬了口,最后一秒时还是收住了牙齿力道,改用舌尖扫过。 “那年在衢州,你是不是也在那个公园。” 崔钰讲得懒懒散散,梁弋周却整个人都定住了,把她重新好好放回自己腿上:“……你说什么?” “我有时候感觉有人看着我,我第六感很准你知道吧?” 崔钰蹙眉。 梁弋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一时沉默。 …… 分了五年,前三年半他其实大概知道她在哪儿。因为崔钰要做的事很清楚,她开店,跑货源、招揽人手、定仓库,注册了公司就会有公开信息留在网上。 他没有要跟踪她的意思,只是有时候出差跑得多,刚好跟她在一个地方的话——这么巧的事情,真碰上也就四五次——他会很远很远地看一眼。确认她状况还好,就行。 他那时候也很忙,碰见基本都是冬天。 像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年夜饭就那么几家,顺着邬市开门的餐馆走一走,隔着街道望一眼,她跟人热热闹闹地吃火锅,氤氲的面容模糊,笑意轻轻,他遥遥看了会儿,睫毛落了雪,这年也算过过了。 最后一次就是刚好去衢州出差,十二月中旬,还正逢他生日。在那个公园人工河边,绕着夜跑的人也不少,他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坐在长椅上的人一直坐着,也不站起来。梁弋周就来回散步,也不算突兀,十分钟后就彻底离开了。 只是再后来,她的消息联结就弱了,继而断掉。 偏偏他这边项目忙得要死,只能先在校友群里看看情况,偶尔回成江镇或者村子里,结果也碰不上人。当时怎么也没料到,最后谁知道会在那么突然的情况下见到,再加上孩子,他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 “对啊,就偶尔遇到了,咱俩这缘分也没办法啊。不过,那天冷得要死,你坐那儿干嘛啊?” 梁弋周想起什么,轻哼了声:“反正我可没跟你打招呼,我直接就走了。” 崔钰望着他,视线在他面上停留,最后莞尔轻笑了。 “淋雪呢。” 那天河面都快结冰了,下了场中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寒风与雾气扬起,她一直等到了十一点五十八,从羽绒服外套里掏出来一个路边便利店买的两元打火机。拇指僵硬,按了几次都没按下去,最后一次用力按得火苗窜起。 崔钰看那微弱火光晃动了一会儿,垂眸看着,最后在指针跳过十二点时,呼地一下,给吹灭了。 像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 第44章 . 他们之间蔓延着一种难言而静止的沉默,昭示着某种默契被打破。有些不该在此时追溯的回忆,如同潮水一样不受控地涌入。 两个人的记忆力显然都不错。 梁弋周清楚记得,河边那天见她一面的心情,说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可又迫于太久没见,看着她穿羽绒服垂头坐在那里,雪片片落在她头顶,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拂去,想到不可以这么干了并且很可能会被新人代替,阴沉的愤怒更是滔天翻滚。 于是迅速逼自己回忆。在他稍微从梁骞周的打击里走出来时,崔钰如何平淡地提出分手甩下炸弹那一刻。 梁弋周就算慌乱,脑子转得快,也大概猜到了原因。她知道他也在还陶映野的债了吗?她最讨厌别人骗她。而且对于钱的态度,她总是要比他紧张很多。 ——非要让我说的很明白吗?你影响到我了,看着你我感觉很累,很倒霉。别再拖我后腿了。 ——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保证。是不是因为陶…… ——跟别人没关系。 ——别开玩笑了。 虽然这样讲,可他知道她从不开这种玩笑,吵得最凶也不提这两个字。 他们离故乡已经那么远了,彼此就是故乡留下来的唯一礼物。所以梁弋周永远记得,当时心底如坠冰窖的恐惧,他记一辈子。 谁还没有自尊了?他越想越火大,最后果断决定停止假装散步,立刻离开。投身进让他看一眼就想爆炸的工作里也比继续看着她要好。 …… 回忆跟半瓢冰水似得,哗啦一下,把他们之间本来的高温气氛泼得直冒青烟。 崔钰坐在他膝头上,就着这稍显尴尬的姿势,清楚地感觉到了气氛变化。 “是不是扫兴了?” 她试图半开玩笑,话一出口,人也随之打算离开。 梁弋周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小臂,面无表情地拽她回来。 “去哪儿?” 崔钰:“今天做了块红丝绒,在冷藏室,我去看看状态。” 梁弋周:“噢。然后你就不管了?” 崔钰:“管什么——” 尾音都没落完,她眼神略微下移,还以为心冷了但有的地方确实还没冷。 她迅速挪开目光。 “……” “既然浪费了那么久,是该抓紧补回来。” 梁弋周说。 他微凉的大掌顺势往下,松松地搭在她光裸的腰上,黑眸盯着她不放。 崔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抱起扔到了床上——她的床垫也很不错,支撑力回弹力都很优秀,崔钰人都在上面被迫弹了两下。 她手臂撑着想要起身,梁弋周扣着她的腰,俯身一个湿润的长吻,顺势把她宽松的长裤拉到脚踝,她修长的双腿线条十分优美,而且钻空子、溜起来更快,不过不敌梁弋周眼疾手快,及时摁住她小腿,强势分开,勾在手臂间,将人拉向自己,随即垂首埋入,舌尖撬开贝壳软肉,吞吃入腹。感受成熟果实被采撷,享受汁水四溅的滴落。全滴进他唇齿间。他的手掌宽大指骨修长,能轻松握住她发抖的腿根。 一切发生得很快,梁弋周轻车熟路,她压根来不及阻止,脊椎闪电般窜过电流,快意要命的袭来。从崔钰的角度看过去,男人柔软黑发乖顺垂在眼前,神色看不分明,看不清楚,只有感官愈发敏锐起来。 最后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她,衣衫齐整,眸色幽深,唇边还沾着一点水迹。 画面有点过于刺激。崔钰想别过头去,又被捧过脸深吻,梁弋周这次很强势,侵进她的领地范围,舌尖勾着她的,把话低声溶在唇齿间。 “别躲——”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神色无辜懒然。 “是甜的,对吧。” “你话好多。” 崔钰捏了一把他精悍有力的腰际,低声抱怨道:“到底来不来。” 梁弋周很少见她这么直接,笑得胸膛微震,抬手慢慢悠悠解开衬衫扣子。 “来。怎么不来。” 他覆住她整个人,一手握住她的腰,缓缓沉身。 要命的契合。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近乎满足的喟叹。经过一开始的试探,梁弋周很快凶狠大胆起来,好像要把所有力气用在她身上。太深,又塞得满。她被拉到床边,膝盖不用受力地挂在他手臂上,撞得摇摇晃晃,下午的光线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映在深色天花板上,那光游移晃动,落在崔钰的视野里,似乎是海洋的一角,浪花在游动。 温热的肌肤贴在一起,变成了潮湿泥泞的雨林。让她一脚踩在最高的云彩上,跌落进去,再起不来。崔钰的身体绷成一条直线,柔软白皙的绵团送到他嘴边,梁弋周顺势吃进去,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揉得她溢出很轻的呻吟。 主卧的卧室不错,但客厅的立体镜和地毯更好。 等雨散云收时,早已月上枝头了。梁弋周一手揽着她腰,轻轻帮人按摩,一手摸过工作手机发了条信息。 “要忙了?” 崔钰闭着眼,有点疲惫,顺口问了句。 “请两天假,让他们别烦我。” 梁弋周说:“上次年假都没休完。” “请假干嘛?” 崔钰问完,没得到回复,这才睁开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视线。 梁弋周冷不丁翻身撑在她上方,微微笑了笑,手忽地从她腰上滑下,探进。 “你说呢?” “……请假干这事,是不是有病?” 崔钰拍开他的手,都无语了。 “没事,我辛苦一点,不用心疼我。” 梁弋周态度很积极,俯身亲了亲她鼻尖,温声道:“这是我应得的。” …… 然后真的三天没出门。也没人做饭,只叫外卖了。 梁弋周的精力非比常人,但她也不差,搞到最后像一场比谁体力更好的隐形比赛。 当然也是有中场休息时间的。崔钰没买电视,用的投影仪找了些老电影来看,偶尔看会儿书,然后就只剩三件事:睡、吃、做。 反正彻底填饱了。不管是胃还是精神。 崔钰在第三天休战后的晚上泡了很久的澡,打开手机查看信息,前天本想过来小住的周茉当时忽然改了口风,她还没来得及问周茉住哪儿去了,刚刚洗澡前问了她,但人还没回,崔钰心里止不住升起一丝愧意。 当初是她自己说随时给人住的,现在又没做到。 她裹着浴巾和干发帽出去,进到客厅时看到人在沙发上躺着,电脑在膝上放着,都有些诧异:“啊,你还没走呢?” 梁弋周蓝莓还没送到嘴里呢,无语的好几秒没说话。 “这位女士。” 他转头,缓缓看向崔钰:“就算是鸭,也得有休息时间,不能用完就扔吧?” “好像没有吧,有的还凌晨撤呢——” 崔钰自言自语地思索了两秒,赶在梁弋周暴起前笑眯眯安抚:“不是,我是说你随便待,辛苦了辛苦了……哎哎!!” 梁弋周把她一把抱起来,压在沙发上威胁:“你说什么?你点过?” 崔钰抓了颗蓝莓塞给他:“没有,但听说过嘛。多吃点补充维生素,水果管够……起一下,你压到我腿了——” 她微微蹙眉,梁弋周吓了一跳,赶紧起来,单膝跪在新买的羊毛毯上,严肃地捉过她的小腿仔细查看,指尖滑过那条手术旧疤时神色沉沉。 “没事的。” 崔钰收回腿,笑道:“早八辈子不疼了,雨天也不会疼。” 梁弋周垂眸,温热的掌心贴上去,轻揉了揉:“嗯。” 崔钰直接把话题转走了。 “哎你知道吗?小茉本来前天要来住呢,她最近不想住自己那边,我本来想让你回去,但她又说找到地方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这还没回我……” 本来是为了转移话题,但她越说越担心,话音没落立马掏出手机,正打算一个电话追过去,被梁弋周摁住了。 “应该没事,别担心了。” 崔钰:“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们家不是跟周家挺熟的吗。不过我觉得,她应该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深表欣慰。因为世界上没有人——” 梁弋周神色淡然,咬字清晰:“比我,跟你更配。” 崔钰伸手探探他额头,担忧道。 “温度也不高啊。” 梁弋周:“绝配顶配天仙配,能懂吗?” 崔钰:“不是很懂。” 梁弋周:“多多感受吧,这是常识。只能说你还是在工作上分的心太多了,有空可以分给我一点。” 崔钰想起什么:“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们在一起后大家年收益暴跌那——” 梁弋周果断起身,转去了厨房:“丑话就憋着吧。夜宵想吃什么?” 崔钰失笑,抓了个抱枕抱着,平躺倒在沙发上:“随便。面条吧。” 梁弋周:“嗯。” 进了厨房,他拿出手机看了眼,跟周茉的对话结束在前天晚上。 【周茉:[图片]】 【周茉:拭目以待看看小钰会收留我不[微笑]】 【梁弋周:半岛。】 【周茉:一周。】 【梁弋周:一个月。】 【周茉:成交。】 他给周茉补发了一条消息。 【记得给她报平安。】 她厨房里什么都有,梁弋周看了一圈,卷起袖子抽了卷没开封的龙须面,烧了锅开水。等水开的时候,梁弋周撑着流理台,望向厨房小窗户外的一轮明月,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崔钰的地盘。 崔钰家。 而他,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天了。 锅里的热水在咕嘟嘟地冒泡,他的心脏好像也浸入其中,因为快乐而胀满。 梁弋周转头掏出手机,在工作的群组里发了几个大红包,散财了小两万出去。 本来安静的工作群里一下炸开了。不单单是因为红包,还因为梁弋周很少消失得这么彻底。做这行大家都知道,顶头上司是没有真正假期的。梁弋周又是那种看着不大靠谱但实际上永远在线的人,这次是连工作邮件都一封没回,跟中了两亿大奖打算甩手不干了似得。 面对诸多疑问,梁弋周非常克制地回了一句: 【没中奖,有点生活上的好消息,分享一下。下周请客,地点你们自己挑。】 徐渊飞速私聊他,一条接一条的消息。 【是崔钰吗?】 【我靠,韩之璟还真是了解你啊。】 【他这次休假说,如果崔钰给你开条两厘米缝隙,你能给撕巴成凯旋门。】 【你要带人来吃饭吗?打算官宣结束单身了?就这么抛下我了哈。】 梁弋周没回。 他现在,已经不会纠结崔钰要不要官宣他这种小事了。 有句话说得很好,机会是要自己把握和创造的。真正的强者,都要把眼光放长远。不在乎这一时的虚荣和成绩。 关了手机,梁弋周在冰箱翻到一小瓶崔钰自己熬的猪油,挖了一勺在碗底,切新鲜小葱,放了生抽、糖和白胡椒粉调味,用热面汤化开,加了一把青菜,又用平底锅煎了个焦焦脆脆的蛋,放进碗里。 看崔钰捧着碗认真吃的样子,他平板也不看了,专注地看着她吃饭,看着看着就很轻地微笑起来。 “……你这么盯着,我怎么吃啊。” 崔钰叹了口气。 梁弋周:“觉得你特别好看。” 崔钰:“谢谢,我也觉得。” 梁弋周挑眉:“你还真是不客气?” 崔钰也笑了笑:“事实么,客气什么?好了我吃完了,洗碗了,你赶紧忙吧,明天都要上班了。我机器明天也运到了,不找你你别又说我晾着你了。” 她絮絮叨叨,梁弋周没开口,撑着下巴淡淡凝视着她。 崔钰也管不了这人,干脆随他去了。 叮—— 刚好她的手机忽然在桌上震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对面是刚换了新手机和号码的施兰霞。 “喂。嗯?” 崔钰把筷子在桌上倒磕了一下,笑意柔和,顺手拿过泡了柠檬片和百香果的玻璃水壶,给梁弋周和自己的杯子都添满,端起自己的喝了口:“我在家呢,你说。” “崔钰,你想结婚吗?” 梁弋周冷不丁开口。 半点前摇都没有。 崔钰飞快捂住手机听筒,缓慢地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瞳微眯,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梁弋周撑着下巴的姿势都没变,用清淡的语气扔下核弹,且勇于直面爆炸,再次镇定地重复了一遍。 “想结婚吗?和我。” 第45章 . ——“传说,扎根于现实的旧梦发生时,梦里会有叮铃铃的清脆声响……哎哎!梁子你那什么臭脸,得看我!甩个后脑勺干嘛?录毕业呢懂?都什么时候了,别避镜头啊,我这电池快挂了!” 韩之璟举着新买的索尼微单,低沉的气泡画外音进行到一半,眼看着取景框里的人冷冷地翻了个白眼,随手拿起英语错题集盖住脑袋,继续蒙头大睡,抓狂地直挠头:“我收集素材呢!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 假寐的人伸出手,张开掌心晃了晃。 “什么意思?” 韩之璟试探道:“只能拍五分钟?” “五十块一分钟。” 梁弋周头都没抬。 “我靠,工银就在咱门口,你怎么不去抢!” 韩之璟咬牙切齿了半天:“……算了。懒得理你,我先去导手机视频了,刚找高一的录了一圈,我手机要爆了。” “……” 只要在教室内,常年跟桌子长在一起的少年缓缓直起身来,困倦地耷拉着眼皮,伸出手臂朝韩之璟勾了勾手。 “看看。” 韩之璟刚要拒绝,忽然发现人这不就入镜了吗?还好他敬业,一直没放下举着相机的右手,左手也没闲着,立刻掏出手机递给他,同时相机镜头快怼到梁弋周鼻尖了,即刻配音。 “来,让我们看看三班的稳定前五、一中魅魔正在干嘛——噢,在即将毕业的时刻,看上去最冷漠的人 8 原来是最心系学校和同学的一位,真是感天动地……” 镜头里,梁弋周在听到某个形容词时,本来在翻视频的手都顿了顿。他掀起眼皮,扫了韩之璟一眼,最后还是懒得浪费时间,继续看着手机里收集的毕业祝福。 大都简短两三句话。韩之璟这手机是最新版本的,视频风格一看就是抓到谁是谁,高一生们相对青涩,被这么认真一拍总归有点不自在,更别说韩之璟手执镜头压根不稳,好几个人都不在镜头中心。有一个最歪的,身体侧边都快贴 镜头外了,穿着白色背心和灰蓝色校服长裤, 外套挂在手臂里,脸上汗涔涔的,透着运动后的红晕,直愣愣盯着镜头,气喘吁吁地给了最短的祝福,拢共八个字。 ——好好考,赚大钱,加油。 “你这拍的都是什么,一塌糊涂。” 梁弋周扯了扯嘴角,手指翻飞,光速将视频转发到了自己手机上。 他自己也有个小相机,梁骞周去年生日送他的。但是拍拍比赛画面,再拍拍人文风景,内存满了,懒得带来。 “你相机还有多少电?” 梁弋周问韩之璟。 韩之璟看了眼,不太确定:“二三十分钟……吧。你要拍吗?” 随着一阵不稳定的画面抖动,相机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现在就去?” “等会儿大课间,刚好。” 摄像本人手持镜头,路过熙熙攘攘的高三走廊。虽然离高考还有段日子,不过刚开完誓师大会,人心还浮动着,班主任们也不差高三生们这一会儿自由。 “哟,梁弋周!拍啥呢我看看?” “考试考试考试我要考试我要自由!” “梁弋周,她帮你整理的那份资料可以给我看看吗?” 整个年级认识他的人不少,一路上,有人对着镜头搞怪,有人对着镜头微笑,也有方攸然这样的好学分子好声好气地问他借资料。 “没有。” 梁弋周只简短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应该有吧?” 方攸然的脸微妙地沉了一瞬,看向镜头的瞬间又挂起很淡的微笑。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崔钰那人搜刮资料整合资源的能力吗? “有也不给你。” 画面里不见人,只有梁弋周的声音轻飘飘甩过去。 镜头对准楼梯,有人正在飞奔下楼,被梁弋周拉过来:“周茉,过来给韩之璟再录个二十秒。” “又来?!你俩搁这儿拍电影呢!” 周茉正准备去体育课,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两句,但还是对着镜头扯出虚假微笑:“毕业快乐前程似锦哦——” “行了,不浪费你时间说这些套话。聊聊别的……你们自己的愿望。” 梁弋周调整了下镜头,把人框在正中间。 周茉怔了几秒:“我的?” 她捏着水瓶,苦思冥想了几秒,眼睛闪星似得一亮:“去时尚圈当编辑!我要每天跟漂亮衣服打交道,到时候每天有无数美丽男模女模可以看……” “哈喇子收收。” 梁弋周在画外音也笑了:“祝你成功。” “借你吉言,走了啊!” 周茉甩甩手,随即助跑继续冲向一楼了。 镜头一转,有人腰上系着校服外套,正慢悠悠往下走。 “wooo——让我们看看高一 7 班的小天才,这位女士,周茉刚刚才答完了,你有什么愿望吗?” 采访者吹了个很长的口哨。 “没有。让让。” 画面里,崔钰正拉下手臂上的防晒袖套,看到镜头一直跟着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拍过了吗?愿望就是你们都好好考,多考点北大清华出来,你们留下传说,我手里的存货可以涨价。” “……除了这个呢,你好歹也是个国二,没有点金钱铜臭味外的事了?” 采访者非常不满意。 “我自己的愿望吗?” 崔钰下楼很快,三步并作两步消化着阶梯,最后四格直接飞身跳出去,像张蓄满力的弓瞬间舒展开来,修长有力的足踝稳稳支撑她落地。 她转头,看向镜头正中央,微微笑了笑:“我想吃水煮羊肉,加大份辣椒的。还有上次吕阿姨送我的扁桃仁夹心巧克力,我想自己做一次。” 想了几秒,既然是愿望,又补充道。 “成功版本的。” 说这话时,午后亮烈的光直晒进教学楼,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光影,在崔钰身后,教学楼外的槐树茂盛巨大,被初夏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晃。 而她的眼睛直视着他的镜头,漆黑沉静,比温柔的夏风更长久有力,看得镜头后的人些微恍惚。 被压着背过的诗句像水一样漫上来,字飘在空中。昨天他午睡时刚背了首李群玉的。那诗人说,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崔钰此时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眉峰微挑,跟背后校园中流金溢彩的夏融在一道。 而他发愣的这一秒,只在她的眸中暂住。等待再见,已是结束的无尽夏,抓不住的风里风。 - 盛开的槐树与夏日绿意被留在相框内,挂在店铺照片墙的一角。 店铺面积不大,七十八平,装修时用了摩卡棕色调,少量运用的浅米白平衡了深色,推开无边框玻璃门,随着一阵风铃细碎声响,一股浓郁的可可香气随即袭来。 现在十一月底了,正逢周末,上海的冬天寒意已至。凌遥特地从盛颐所在的 cbd 区赶来,进了挂着 zg.l 牌子的小店,被暖意包裹住才长舒一口气。 店里做了个拱门,里面隐约可见两三对客人,传来令人安心的闲聊声。 “崔老板,今天就你一个人看店啊?” 凌遥跟柜台后的女人打了个招呼,站在菜单前看了会儿,今天的可可特调是杏子和接骨木风味的:“就冬日特调吧,要热的,我倒想尝尝 tracy 说的好喝死了是什么味儿。” 崔钰笑吟吟点头:“好的。肯定不至于死啦。但冰的风味会好点儿,热的可能会偏甜点儿。” 凌遥摆摆手:“没事,我不怕甜。我们老大出差了,苦日子快到头了,我得赶紧补补。欸对了,今天那个跳跳糖和薄荷奶巧还是没有吗?” 崔钰做着饮料,头也没空抬,抱歉道:“是的,上周线上断货了,线下调货去补,新一批还没出。” “好吧。”凌遥颇遗憾道:“我们最近年底忙死了,本来还想敲诈老大订下午茶来你这扫货呢,你那个蛋糕做的也好好吃。不过他也算是你的忠实粉丝,偶尔也会把新品分给我们徐总,徐总会给我们分着尝尝,老板你应该见过他吧?” 崔钰挑起一边眉头,笑意从眼角溢出来,开起了玩笑:“你们老板长什么样来着。” “很高,乍一看挺凶的,我靠,阎罗啊。” 凌遥先比了个直冲两米的高度,又竖起眉毛,做出横眉冷对的凶悍表情来,把崔钰逗得直不起腰,她一看上司风评被害,赶紧又找补了两句:“但是挺好看,是帅的。” “嗯,应该见过。” 崔钰把盛着热可可的杯子推过去,转身清理手的时候,昂起下巴冲风景照片墙微抬了抬:“那儿有张他贡献的他母校的照片。” “这么巧!?” 凌遥说出口才注意到什么,换了种惊呼法:“这么熟?!” 崔钰笑了笑,没说话,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块外形是日落颜色的排块,掰开,给她递了一小块:“最近在实验的新品,胡椒百香果的,要尝尝吗?” 凌遥高高兴兴地接过,刚放进嘴里,就接起了一通工作电话,皱起脸,奈何她还在实习期,只有听令的份:“现在?好好,我知道了——” 她冲崔钰做了个口型:公司忙,我先走了啊。 崔钰冲她挥挥手,凌遥冲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比了个大拇指:“好吃的!申请批量!以后争取上市,我给你做 ipo!” “谢谢哈!” 崔钰笑倒在柜台上,自己又掰了块巧克力扔进嘴里,细细感受酸味平衡感,在纸上随笔记录着。 这新庄园的豆子还差点意思,是不是没给她第一批试用货的品质?跟大司抢好豆源本来就难。 叮铃—— 风铃声又响了。 崔钰习惯性直起腰:“欢迎光临——” 来人气质温和,一身都昂贵,穿着藏蓝色大衣内嵌深灰色西装,一张标准的精英画像。 “好久不见。” 方攸然冲她微微笑了笑:“怎么,老同学,不记得我了吗?” 老同学?崔钰咂摸了下,这称呼还真挺有意思。方攸然当年在首都上大学,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家乡,更不想被人家介绍时说跟那个陇城帅哥一个地方的,讨厌的是陇城还是帅哥,或者两者皆有,估计他自己也说不清。 “自己挑自己选吧。有货的味道都在架子上。” 崔钰指了指对面的木质架子。 “给我杯冰薄巧吧,做着不麻烦吧?” 方攸然坐到吧台椅子上,看了眼她左臂,明显是刚恢复不久样子,抬起来都稍显费劲。 “行。付款码在那。” 崔钰指了指,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 没有几分钟,分层清晰的饮品推到了方攸然跟前。 崔钰:“慢用。” 她刚要转身,方攸然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崔钰。” 崔钰长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他,客气问道:“有事吗?请简短一点说。” “我知道你讨厌我,”方攸然看着她,倾身,语气诚恳:“但我只是……我从头到尾,只是觉得可惜。你那么聪明,我在那时,没见过比你更有赚钱天分和欲望的人。崔钰,说句不好听的——” 崔钰揉了揉眼睛:“不好听就别说。我忙一天了,你忍不住倾诉欲,可以多说给你的客户们听。” “我们才是一路人,你以后总会认识到这点的。” 方攸然说着,又冒出忍不住为她惋惜的语气:“但那时候,可能你已经错过很多了。你想再进圈子,已经没有贵人会带你了。” 崔钰笑了下,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懒得开口,从柜台后绕出来离开,在跟他擦身而过时,方攸然终于维持不住温和的神情了,带着一丝压低的阴沉的烦躁,抓住她手腕。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不明白。你爸心梗那年,还是我帮你去给班主任请的假!如果不是你,我真不会那么讨厌梁弋周,讨厌他自以为是——” “你也算是个人。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认真的?” 崔钰轻笑,甩开他的手,盯着方攸然的眼睛。 “别拿我做借口了。你嫉妒他,嫉妒的想死。对吧?” “放屁。” 方攸然抽动了下嘴角,从齿间蹦出来两个字。搁以前打死他也不会说的两个字。 “你高三开学的时候办生日宴会,在你家新买的大别墅里。请了很多人,包括我们高一的几个。” 崔钰看着他:“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那天梁弋周迟到了,因为他去给你取礼物。你让他表演架子鼓给大家看,说是专门给他买的,说他在外面靠这个能赚点钱,真厉害。梁弋周后来给你表演了,对吧?” 方攸然嘴唇翕动了下,眉头一挑,笑意温凉:“对,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伤害了他的自尊吗?穷人的自尊不值钱,我只是想教他这点而已。” “所以说,他还是脾气太好。” 崔钰温声道:“是我的话,连你鼓带你那破蛋糕我都给你砸了。” 那一次,是崔钰第一次,认认真真正视梁弋周这个人脸以外的的闪光点。他能看不出来别人的恶意吗?但他不在乎。当然,那次以后,梁弋周也彻底跟方攸然不再来往。 她才发现,他想做的事,最后都做了,结果好坏不论,总之,他愿意去试试,他必须去试试。 崔钰每年都在重新认识着这点。 后来的一年,学校校庆汇演,她高二,大一的梁弋周作为特别嘉宾回来,在倒数第二个压轴节目上又上台,架子鼓技术不仅精进了,还唱了首 onerepublic 的《counting stars》。 舞台灯光打下去,照出梁弋周不羁的眉眼。他唱得游刃有余,嗓音低沉悦耳,从左侧走到右侧,提词屏幕一眼都没看过。 歌词也意外地适合他。 old, but i''''not that old(我成熟 但没那么老练) young, but i''''not that bold(我年轻 却不那么鲁莽) anon''''t think the worldsold(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无药可救) i''''just doing what we''''re told (我只是循规蹈矩地为人处事) i-i-i-i feel sothingwrong(做着正确的事—)— 唱到 take that ney,watchburn 时,他看向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中,高二的那片区域,食指冲天,嚣张的要命,微微眯起黑眸笑起来,像在跟谁挑衅。 身外之物皆可抛,要看着金钱燃烧—— 崔钰在台下,处在尖叫的浪潮中,沉思很久后得到了答案。 梁弋周这个人确实不怕丢脸。他曾经的名言警句也算是贯彻到底了。 ——脸?什么东西?他生来就有的东西!不死就不怕丢。 她可以学习。 往后很多年,崔钰确实能从这种心态中获益。 比如放在最开始,她不会跟方攸然把话说那么死,但现在她懒得管那么多了。 方攸然确实也被崔钰的话难听到了。最后可可也没喝完,情绪难得挂脸,直接推门走人。 没过多久,也到了打烊的时间,剩下的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崔钰开始放自己喜欢的歌,打扫起店内卫生来。 哼着 countingstars 擦桌子,擦着擦着又愣了下。 她撑着桌子,忽然想起来,要认真说,她对梁弋周这个人的感情一直很纯粹,也是从那次校庆后,才开始邪念隐生的。 是那天吗?应该吧。 崔钰擦玻璃的时候,分神想了会儿,等泡沫水滑下时,被玻璃外出现的幽幽人影吓得弹出三米远。 “我操!” 她难得爆粗口,缓了两秒,扔下清洁工具冲了出去。 “梁弋周!你要吓死我吗?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哥,”她伸出手腕对准他,左手刚想敲敲表盘示意,又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晃晃右手手腕强调:“十一点半,跟个鬼影一样。” 梁弋周黑色羊绒大衣里只有件薄衬衫,手指冰凉,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崔钰:“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 崔钰歪着头看他:“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不是说后天回来吗?” “后天?” 梁弋周伸手一指店内因换季新刷的墙壁颜色,黑着脸:“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一起吗,周茉在那儿给我贴脸开大,说又帮你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我在这个家里起一个被淘汰的装饰品作用,你怎么说?” “就这事儿啊?那我来不及了吗,要上新啊,而且马上圣诞季要准备了,到时候还要喷窗户彩绘,你就……就可以帮我搞那个。” 崔钰笑吟吟地掸掉他羊毛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尘,耐心安抚道:“还要扩店,我不是在看新铺面嘛?再说了,这不是顾及到你忙啊,你就别老掺和店里的事了,我自己可以的。” “嗯。”梁弋周轻哼了声:“我同事现在都知道,我是这家店老板的——粉丝。” “所以你手臂摔伤了,不告诉粉丝,很正常嘛,对吧?” 男人一边阴阳怪气,一边也不耽误他捉过崔钰手腕,详细看她前段时间帮着搬新机器,从踏板上摔掉骨折的左臂——甚至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要不是卢缈说漏嘴,他还蒙鼓里呢。 他们复合足足三个月,崔钰就可以隐瞒这种大事了,难以忍受! “什么粉丝,我可没说啊。是这个事太冲击,还不太好……” 崔钰说到一半,被梁弋周凉凉打断。 “反正你就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呗。我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谁说的,重要啊。小梁同志,请看,你贡献的照片,我不是搁墙上挂着吗。” “别转移话题!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呀?” “您老人家受伤了,住院一周都能瞒着我,你挺牛的。” “还行吧。” “崔钰!我没有在夸你!” “干嘛呀,我学你的良好心态还不行了,这不是……你关注那什么,感情专家说的,有爱才会下意识模仿吗?” “好,下次我被撞飞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样算扯平,对吧?” “梁弋周!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崔钰刚提高了一点点音量,又很快叹了口气,压下情绪:“我不想跟你一回来就吵架。” 梁弋周沉沉地凝视了她一会儿。 是越想越堵。 “别打扫了,你现在关店,跟我走。” “我不,我明天还要培训新员工呢——” “你找陈可帮你,你明天没空。” 梁弋周拽过她就走,语气淡淡:“否则我再也不会帮你试吃新品了,外加晚饭永远只做番茄炒蛋。”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崔钰叹了口气:“你要不让我回去收拾个行李?” “不需要。” 最早的班机没赶上。最后他们做的火车,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到省内。下来还要等三个小时,转趟回陇城,再去汽车站坐大巴,不过下来就是东站,三蹦子坐二十分钟,凌晨五点四十,终于到目的地了。 陇城一中。 崔钰仰头看着高中的牌匾大名,有些迷惑。 “没带摄影师,我们自己来干嘛?” 前段时间约的摄影师,给他们的提案里有个场景,说是回到高中来拍一组照片。想想回家这一路的折腾程度,崔钰在这场景里勾了个待定。 “走这边。” 梁弋周带着她绕到学校后头,看着最近由于翻修,处于薄弱位置的西侧围墙,崔钰沉默了。 “不会要爬这个吧?” “怎么,你不行了?” 梁弋周速度快,说话的功夫,已经跨坐在石砖围墙上了,只待一跃而下。 他们俩都有辨别激将法的能力…… 但都没有抵抗的能力。 敢不敢,行不行——后半句的挑衅总是呼之欲出,谁不来谁孙子。 更何况这么简单的事。 “神经。” 崔钰嗤笑他一声,没拉梁弋周递给她的那只手,右手单手扣住,轻松跃起,还没等坐稳,已经翻身又跳了下去。 一中教学楼去年翻修、也重新刷过,塑胶跑道和足球场也是全新的。 她走在红色的跑道上,冬天冷硬干爽的风吹得崔钰神清气爽。 散了会儿步,身后还没动静,崔钰才往身后看了眼,他正蹲坐在一个直道中间,从大衣兜里摸索着什么,在仍然昏暗的天光中,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 她返回去,站定,好奇地看着男人。 “你到底来这儿干嘛?找什么?卡丢了?” 梁弋周没答她。 最终成功从深兜内掏出一个红本来,重重拿起轻轻拍在地面上。 “崔钰。”他语气严肃,让她也盘腿坐下。 崔钰看他这样,干脆照做。 “你记得两个月前,我问你为什么会跟我重新在一起,你说是回老家梦见陶映野,心坎才过……呵,没事很好,我这个人心胸宽广,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梁弋周说着说着,还是顿了顿。 崔钰撑着下巴,柔和地看着他。 已经提过九次了,心胸确实跟常人不同。 “说吧,需要我干嘛?” 崔钰耸耸肩:“能做我尽量做。” “那天我们从民政局出来,你是发过誓的,不会瞒我重要的事,会一直对我好,你说过的话,不能这么快就忘吧?” 梁弋周礼貌地并拢五掌,示意了下这个有法律背书的红色证件:“你对着它再重新说一遍。” 崔钰看着他:“……说什么?” 梁弋周面无表情:“那天说了什么,就再说一遍。” “……” 崔钰搓了一把脸。 真的服了。 那天。 说起来,领证那天还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在前一晚,梁弋周刚刚在饭桌上暴言,问她要不要结婚。她挂了施兰霞电话,说你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梁弋周说没有。 崔钰观察了几秒,发现他的神色不像假的,当时就笑了:“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才哪儿到哪儿,你一时冲动,没有准备,也去看看现在的婚姻法吧——” “我不是一时冲动。” 梁弋周靠在椅子上说。 “证明一下。” 崔钰摊开手,单手启了一罐桌上的啤酒,笑着喝了口。 梁弋周从长裤兜里掏出了个黑色丝绒方盒,放在餐桌上,也单手打开了。 崔钰喝酒的手都停住了。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枚戒指,但没有。 空的。 梁弋周看着她沉思的表情,也扭头看了眼:…… 他叹口气,把盒子在桌上倒扣了几下,绒布下才滚出来几枚戒指。 有设计简洁的素戒,chaut 的海蓝宝,白鹭水滴钻,有皇冠形状的,还有一枚的微密钉镶嵌圆钻。 “崔钰,我想说的话,你当时堵住我了。” 梁弋周看着餐厅灯下沉默的崔钰,温暖的光流淌在她面上,照出她垂下的羽睫阴影。 “我知道,你觉得这件事风险太大。所以我想过了,你肯定不会答应。那我每年求一次,直到你答应为止。你就算不想答应,也要收下,想换钱存了也可以,放那儿看着也可以。但没来得及,你就走了。而且后来我发现,钱……”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笑:“确实不那么好赚。但我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赚了就先买着呗。以防……现在。” 梁弋周颔了颔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那意思是,还是到今天了,反正也不亏。 崔钰很久没说话,她拿起那几枚戒指看了看。 “梁弋周,你闲钱还真是多啊。” 她有些无奈地勾唇。 “还行吧。我也没买房,车也不贵,赚那么多也没时间花。” 梁弋周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等一的强,语气看似轻松,瞥一眼崔钰神色,下一句马上就跟上了:“你以前说,世界对你来说有点像游乐场嘛。那,也可以当做一个邀请。邀请你一起花掉这些……游戏币。” 梁弋周看着她失笑,也笑了:“怎么样嘛,崔钰,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就决定是你了。你呢?” “你得让我想想吧?” 崔钰撑着头,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哪有人跟你一样突然的。” “崔钰,现在不敢没事儿。” 梁弋周挑起一抹轻笑:“你有很长的时间考虑,一年都行,反正我随时在这儿候你。” “……” 崔钰回味了下这句话,笑了:“你意思我不敢呗?走咯,谁怕谁。” 她拍桌子就要起来,被梁弋周拽回来。 “咋,反悔了?” 梁弋周深沉地摇摇头。 “还没开门。” 于是,静坐一夜的两人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出现在了最近的民政局。 第一个进,第一个出。 …… 然后就来到了比狗更忙的十月十一月,新婚夫妻一共见了四面。 梁弋周出去工作,也收不到太多电话短信,这工作是越做越心慌,他又刷到些当年结婚当年离的悲惨案例,想起崔钰这个人默不作声做决定的习惯,心都提到嗓子眼,在外面玩世不恭的壳子都装不出来了,淡着一张脸把所有事处理完,最快速度飞回来,打算再要一个认真的锁好的承诺。 “崔钰,你对着结婚证发誓!” 在崔钰神游天外回忆的时候,梁弋周稍显急切的声音把她又拉回了高中操场。 “好好好,怎么会有人随身携带这玩意儿……” 崔钰小声吐槽道,但还是按着红本本,在梁弋周的注视下,徐徐开口:“我,崔钰,起誓人,发誓——” 她冷不丁凑上前去,亲了一口他,收回手,笑得眯弯了漆黑的杏眸。 “我们会偶尔吵架,但我是爱你的。爱到你能想象的最——远的远方。我对着阿姨和骞哥发誓,” 她的笑意渐淡,语气逐渐严肃起来。 “发誓会好好地,认真地,跟梁弋周一起面对未来的所有快乐、幸福、困难、险阻,一切。” 远处的山峰间,第一缕隐约的光逐渐有了形状,暗色的天光渐亮。 “我发誓。” 崔钰说。 梁弋周感觉还是离开家乡太久了,这冬天天气尤其难适应,眼睛这么酸涩胀痛。 “知道了。” 他把证件重新小心收回大衣兜里,神色淡淡道:“你去逛两圈吧,我再坐会儿。” “好。等会儿去林哥那吃早餐,我跟他说了我们来了哈。” 崔钰摁着他肩,松快地站起来,拍拍长裤上的灰尘石子,大步流星地沿着红色跑道走远了。走着走着,又顺手用皮筋扎了个马尾,迎着曦光小跑起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梁弋周拍了张她的背影照,把她映在画面右下角,又找出之前的一个单独的相册,里面有 276 张结婚证的证件照。涵盖了正侧背面三百六十度,跟家里新桌子、新花瓶、飞机小桌板、北方大海等等陌生客人的合照。 梁弋周坐在那儿挑了会儿,选了一张,跟她在一中操场的背影一起发了朋友圈,差不多半年没更新了,也是时候了。 几乎是他发出去的十秒后,消息开始疯狂弹出来。 【??】 【???】 【梁总你结婚了?】 【跟谁???】 【操??】 【什么鬼】 的吧】 【愚人节嘛】 【梁弋周?你是梁弋周??】 【盗号已举报】 【温馨提示做假证自嗨会被崔钰骂死】 一分钟内,消息已经过了八十条。 梁弋周一条都没回,他唇角噙着笑意,把手机优雅地放回大衣兜里。 胜利者最后只能有一位。 果然如此。 太阳跃上云层,放出了今日的第一抹耀眼金光。 他追上崔钰,在晨光中揽过她的腰。 “一起走。还翻那个墙?还是走正门?” “又不是贼,为什么老要翻墙啊——” 崔钰话没说完,已经被梁弋周扣过后脑勺吻了下来,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交缠的呼吸里都是冬风的凉气,呛得崔钰又咳了会儿。 梁弋周把人脸捧在手心,凶巴巴地半开玩笑威胁道:“以后不管大小事,第一时间分享给我!” 崔钰瞪圆眼睛:“梁弋周,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这么凶?” 梁弋周沉默两三秒,低下高贵的头颅,凑上前去再度吻住她,轻咬住她舌尖,唇齿间摩挲推进,最后在稍稍分开的空隙,才黏黏糊糊地把话送过去:“……算我求你。” …… 为什么要回一中,梁弋周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在他记忆中,真正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梁弋周不知道,崔钰顺着操场散步时,踩在新的塑胶跑道上,想起的正是那场多年前的友谊赛。全程五千米,是在她高二放弃后的那个暑假举办的比赛。这场比赛征用了一中的标准跑道。 崔钰也报名了。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报了。一中所有学生都放假了,没人来顶着太阳看这场冠军奖金只有八百块的不重要的比赛。 她手术后复建了很久,也早都可以慢跑个一两公里了。想追求速度不可能,但至少能跑了。崔钰就想试一试,她根本没有肖想什么名次,只是想着能完赛就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一晚太紧张,她几乎一夜没睡,到了早上还开始低烧,上跑道时,已经有点晕眩了。 所有参赛选手,一个一个地超过了她,前三名把她套圈了,第一名甚至套了不止一圈。 这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她那时候也没想别的,只想着两个字:完成。 观众席本来人就不多,后来随着比赛选手减少,变得更少,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还在跑,和想看看她到底还能跑多远的观众们。 最后三圈很难,她感觉腿和膝盖问题不大,但是呼吸已经不受控制。无论怎么用腹式呼吸调整,都无法获得原来的平静气息。 天气又逐渐升到了三十度,崔钰咽口水的时候,有种在吞铁锈味血沫的错觉,呼吸也干燥起来,像拉风箱一样。每迈开一步,只剩折磨。 陪伴了她这么多年的事,要以放弃结束了吗? 崔钰什么都看不清,只想着不要。 在还剩不到两圈的时候,有人突然从观众席上跳了下去,身姿迅疾,穿过跑道内嵌的绿茵场,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到了草坪内线旁,来到她身边。 “还剩七百五十米。崔钰,跟着我的节奏。” 梁弋周说。 他的声音坚决而平静。不属于鼓励,也不属于安慰,没有起伏的但非常有用的一句话。 梁弋周像是静静守着火堆燃烧的人,在看到它式微将灭时,冲过来带入一阵劲风,让它重新冲天。 崔钰没有回应,她没有那个力气,但很快调整了更稳定的步频,一步一步跑向终点、穿过终点时,她听不见周围观众席上的欢呼声,所有的声响都隐隐隔着一层什么。 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如擂鼓的心跳声,还有少年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携带着烈阳的温度,一路灼烧进她心底。 ——崔钰,你真牛逼。 他说。 那时崔钰刚好抬臂,把额上的汗水擦掉,避免掉到眼睛里。放下手臂,看见的就是迎着朝阳对她说话的梁弋周。 整个天地,所有发生的一切无论好坏,好像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对她来说,就是那一秒。 为了补语文扫过的书也终于有了用处,如果未来,她想回忆,那一刻到底是怎样一刻? ——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全是不屈的欲望史铁生。 说来也巧,他们这次来又一起坐了很长的火车,以前一起逃课时也坐过的,在一场急雨过后,看见金色流光漫天遍野。崔钰靠在车厢连接处,从半圆的小窗往外头的田野上张望,还是跟小时候很像。 三十岁的梁弋周站在她身后,也跟着眺向远方,偶尔垂眸,含着笑意看一眼她。 十余年了。 他们好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共享日出日落,霓虹与暴雨。 所有的苦痛都随着荒野的风被留在身后。 记忆正变成梦中梦,风里风。 因为良宵月,正当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