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中暑事件》来自www.aqbxs.com 一年一度中暑事件 作者:番大王 【文案】 关于妹妹,姜喜能记得的东西有限: 姜小婵常常中暑;姜小婵疯狂迷恋林嘉;姜小婵死了,死因不明。 夏天人燥,瓜果易熟。 空气黏得像胶水,一切都难以散去。 气温突破40度的那天,一个陌生男人与姜喜搭讪。 俗套的开场——他说他认识她,这些年一直在找她。 那晚,他们去了酒店。 次日,姜喜因中暑昏倒,在姜小婵的身体里醒来。 昨晚枕边的男人此时还是少年模样,少年林嘉拿着血淋淋的刀,看向窗外的她…… —— 被姜喜遗忘的记忆里,装着姜小婵所有的夏天: 蝉鸣,热浪,滚烫的爱恋。 【整个少女时期,姜小婵都在偷看林嘉。 他告诉姜小婵:她对他不知来由、头晕目眩的迷恋,并不叫喜欢,她只是中暑了。 姜小婵听不懂。 她偷看林嘉在天台跟姐姐约会。林嘉笑得轻浮又灿烂,指间夹着姐姐抽过的烟。汗水顺着脸颊乱淌,蛰了她的双眼疼得发胀。 姜小婵好恨,原来这就是中暑啊。】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现代架空 治愈 失忆 主角:姜喜 姜婵 林嘉 一句话简介:缠绕曲线,欲坠夏天。 立意:找回自我,大口呼吸。 第01章 开空调 眼前的世界黏哒哒的,每眨眼一下,画面就模糊一度。 姜喜的眼线膏不防水,被流下的汗融得一塌糊涂。 顾不得擦汗了,她忙着搞定对面的男人,引诱他做出更多的回应。 姜喜动作大胆,神情投入,宛如重逢了久别的爱侣。事实上,他们才认识不过半小时。 没有需要看清的东西,没有需要在乎的事情。她闭上眼睛,专注地制造着混乱。喉咙仿佛是烧干的锅底。男人的体温比她低,摸到他的皮肤像摸到一块能解渴的冰。她的指尖触上去,被那股清凉烫得心惊肉跳。 姜喜顺着他的脖颈往下亲吻,一路留下细细密密的红印。 男人微微侧身,想摆脱这个局面。 “能不能停一下,我们先把酒店的空调和灯……” 话没说完,余音消失在缠绵的唇舌之间,姜喜准确地摸到他的皮带。 “啪嗒。” 在她解开卡扣的同时,他的胳膊绕过她,将房卡插入取电槽。 一室光明。 男人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姜喜睁开双眼。他仔细地确认她眼里的情绪,确认她正看着自己。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那人严肃的神色仿佛一盆冰水,浇熄了快烧上身的火苗。 这是今晚的第三次,他问姜喜这个问题。 姜喜不得不动用脑子里最后一点聪明才智去思考:这时候回答什么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让他脱掉裤子? “我今天生日。” 她冲他眨眨眼,捏着的声音娇嗲至极,目光中流露出的可怜酸溜溜又假惺惺。 “你能抱抱我吗?” 说着话,姜喜仰头看他,泪从她的眼角淌下……两行热泪,黢黑黢黑。 眼线膏化进眼睛,太不舒服了。 虽然目的不纯,但姜喜没有说谎。 今天确实是她生日。 7月18日这天,大家的手机收到气温突破40度的高温红色预警。 如此高温下依旧能保持心情愉快的,只有开了空调的人类和满大街乱飞的蚊子。 傍晚,开饭的时分,一只大蚊子趴在胳膊上,大口大口进食。 细胳膊的主人叫姜喜。她像死狗一样趴在沙发上,用手机寻找一个维修师傅来修理自家的空调。 在她选择上门日期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己的生日到了。 对于长大这件事,姜喜没有太大的知觉。 仿佛是小时候过家家,同伴对她说“你来演一会儿大人吧”,姜喜随意地演了一会儿,随即便演到了现在。 这个比喻是姜喜胡诌的。实际上,她才不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事。 大多数人都没有3岁以前的记忆,对于姜喜,这个记忆空白的维度更长一些。 吸饱血的蚊子潇洒起飞,准备溜之大吉。 两只大手在空中猛地一并,将它狠狠拍死。 家里的活物只剩姜喜,她心里空落落的,一边抓痒,一边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去有空调的热闹的地方过生日。 姜喜来了酒吧。 坐在吧台,身边来跟她搭讪的人换了几轮。有生日作为借口,姜喜敞开了喝,难得不加节制,喝酒喝到了尽兴。 醉醺醺的她勉强撑住最后一丝理智,掏出手机,给自己叫车回家。 这时,旁边的座位来了一个新的男人。 灰色裤子,白色上衣,他身形高大,曲着长腿坐在窄小的吧台座位。男人没有点酒,直接与她搭话。 姜喜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带笑的桃花眼。 他长得好看,出挑的好看。 他的嘴唇偏厚,看上去很适合被亲,整洁的上衣解开了两颗扣子,恰到好处让人想入非非。 此等美貌之下,他的眼神却是一派平静无波的澄净,显得清冷疏离。 在光线不足的酒吧,那双眼眸黑黑沉沉的,他静静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足足看了十秒。 姜喜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酒吧的音乐很吵,她错过了他的开场白,仅听见后一句。 “……终于找到你了。” 他眼里有莫名的雀跃,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 姜喜撩起头发,将身体凑过去,耳朵几乎是贴着他的嘴唇,才勉强听清。 “你还记得我吗?”他问。 ——很常见的搭讪模式,装熟。 她看着他的脸,果断地摇摇头。 “没关系,我认识你。今晚,我一直在找你。” 摸了摸发烫的脸,姜喜压下眼底的轻蔑,扑哧一笑。 这回她不仅听清了,还听懂了。 他的意思是:他在酒吧转了一晚上,最终看上了她。 手机传来震动,姜喜打上了车。 “换个地方聊天?”她冲他招招手,拎起自己的包,往外走去。 跳舞的人群拥挤,玩high的人闹哄哄地挤作一团,为了向外走,他们不得不穿过这片区域。男人紧紧地挨在她的身侧,时不时地,她会碰到他的手臂。 走出人群的时候,他俩的手自然地牵到了一起。 行走在街头,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像加了胶水。 男人晃了晃她的手,莫名地有些缠人:“你是记起我了吗?” 姜喜皱眉:“你不会认错人了吧?” 男人没有作答,默默将她牵得更紧了一些。 姜喜的思绪昏沉,脚步虚浮地走向她打的车。 他跟她上车前,疑惑地问了句:“我们去哪里?” 姜喜不懂他在装什么清纯。 “酒店?” “你不记得我,却要带我去酒店?”男人面色不佳。 “觉得太快?你不想去可以不去。”姜喜撇撇嘴,自顾自地上了车,准备关门。 他拉住车把手,冷着脸坐进了车里。 再然后,便是出租车把他们送到酒店,到房间后,男人对姜喜第三次问出那个问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温热的指腹细致地擦去姜喜眼角生理性的泪水,她假哭之后,他的表情看上去更正经了几分。 姜喜要的不是这个。 当她卖惨地说出今天是自己生日,是希望他给个面子,做点该做的事,不要再演戏和废话了。 “你再好好看看我呢。”不知他发的什么疯,没完没了。 一直被吊着胃口的姜喜忍不住发脾气了。 这男的搞什么啊,玩不起算了,她回家睡觉啦。 “看了,长得一般啊,”姜喜笑得贱兮兮的,故意恶心他:“没我前男友好看,也没我前前男友好看。你是大众脸吧,认识你,不认识你都很正常。” 她拔走房卡,朝门外走,心里直骂晦气。 可她没有走成。 门被重重关上,男人动作果决,大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往墙上抵。 外面的天空闪光一道亮光,而后,雷声大作。 房间里闷得发慌,只等一场大雨落下。 四肢绵软,身体在融化,她的骨头像被抽走,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蒸腾的酒精重新挤走理智,占据头脑。 仿佛有过深仇大恨,他对待她毫不怜惜。 来势凶猛的绵长的深吻夺走姜喜最后一口的氧气,她有些难以招架地向后撤。察觉到她躲避的意味,他直接往上一拎,把她抱了起来,困在自己的怀里。 真难受,快窒息了。 可姜喜不得不承认,她喜欢这样。 很癫狂,感觉离死很近。 眩晕、狂热、昏沉,无光的房间,紧迫的空气。她双脚离地,乖乖搂住那人的脖子,任由他的气味入侵自己的身体。 被酒精麻痹了的嗅觉,迟钝地接受到一种特别的气味。 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有丝丝的甜,越闻越醉,似乎隐藏着微妙的毒性。 那气味令姜喜想到夏天。 夏天,什么东西都熟得快。当果实散发着最诱人最芬芳味道的时候,就是它快要腐烂的前一刻。 她认识他吗?姜喜后知后觉地问自己。 认识,也说不定。可那又有什么要紧? 窗外,急雨来袭。 雨水打湿窗台,树叶簌簌凋零。 不一会儿,夜晚被雨水彻底浸没,他们滚到床上去。 “下雨了。”他说。 姜喜没听见。 她累极,直直跌入黑甜的梦乡。 半夜。她被雨声吵醒,身边有轻浅的呼吸。 空调运作良好,屋内冷气很足。 棉被全被姜喜卷走,男人的胳膊冻得冰凉,像一具尸体。想到这里,她揉了揉眼睛,习惯性地往床尾看去。 他们的床尾,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片人形的幽幽的白色,离得远仍能看见它可怖的轮廓;但凑近了,又只余下一片空洞的涣散的白。大约是它“脸”的位置,正对着姜喜,似乎有一双她看不见的眼睛,藏在那团白色中,死死地瞪着她。 这便是姜喜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原因。 哪怕又过了一年,她又长大了一岁。姜喜知道,她死去的妹妹姜小婵是不会放过她的。 第02章 中了暑 姜婵是姜喜的妹妹。 在老家,大家管这对姐妹叫“姜小婵”,“姜大喜”。 姐姐姜大喜自由散漫,只会闯祸;妹妹姜小婵从小展现出惊人的聪明,乖巧伶俐。作为全家人的希望,姜小婵不大的时候就被一个有钱的叔叔带走了,寄养在他家。去了城市的小婵,只在夏天放暑假时回来。 在姜喜的青年时期,姜小婵死了。 多年来,姜喜只要睡着,就会反覆地做同一个噩梦: 美丽的少女一袭白裙,躺在冰棺里。乌黑湿漉的长发如细密的蛛丝缠住她的脸与脖颈,姜喜走上前,想帮妹妹拨开那些复杂的发丝。 可惜,姜喜没能做到,一股凶猛的力量冲上前,将她重重撞开。 “别假惺惺的!要不是你,她也不会死!”妈妈厉声责难,天空乌云压境,世界暗了。 妈妈似乎又说了什么,姜喜没有听清。她看向被风吹鼓的窗帘,宛如一个被吹大的梦幻泡泡。泡泡裂开的那一瞬,妈妈的身影越过窗户,在她的眼前,直直坠落。 这是噩梦,也是现实的无数次重演。 ——妹妹去世后,妈妈无法接受,也跟着姜小婵一起去了。 遗忘是姜喜的自救手段。 过量的悲伤无法处理,姜喜大病一场,脑子选择把“姜小婵”相关的记忆封存。 她忘了妹妹,却没有完全忘记。 姜喜畏惧做梦,进而,畏惧睡眠。 每天,她只敢睡很少的觉,把自己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即便如此,她也没能摆脱姜小婵的纠缠。 那道鬼影,从她的噩梦溢出。姜喜开始在睁眼时见鬼。 至此,不论梦境还是现实,姜喜永远不得安宁。 酒店内,身边的男人睡得很沉。 酒店外,激烈的雨落在窗玻璃,像有人在用指节敲打窗户。 床尾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阴森无望地跟随着她。姜喜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她闭上眼,拿被子蒙住头,痛苦地蜷起身体。 次日。 雨后,太阳被添了一把柴火,烧得更加火热。 阳光晒到手臂,姜喜抬起眼皮,发现身边的位置空了。 并不奇怪,酒吧勾搭上的男人,醒了自己走掉是应该的。昨晚的体验很愉快,姜喜浑身酸软,翻了个身打算再睡一会儿。 这一翻身,眼角余光瞥到沙发上坐着个大活人,姜喜被吓了一跳。 男人没走,正坐在沙发那儿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行为、眼神,让姜喜迅速地联想到了床尾的鬼影。 “干嘛那样看我?”不适感立刻升腾而起,她语气不善。 “你醒啦?”男人从沙发起来,坐到她床边,神色温柔:“想吃点什么吗?” 他的语调甜甜的,像掺了蜜。俊朗的外貌在充足的光线下好看得更加鲜明,他双眼含笑,长睫忽闪,眼里盛着一抹明媚的情意。 隔夜的酒在胃里反出一股酸,姜喜皱眉道。 “我不想吃,你自己去吃吧。” “没事,我不饿。你继续睡,我等你,你醒了我带你吃好吃的。”他说着话,重新坐回小沙发。有分寸、懂礼貌,他也不吵着她睡觉,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们只是睡过一觉的陌生人,这突兀的等待非但不浪漫,甚至可以说非常的诡异。姜喜摸不透他想做什么,她也懒得猜,直接问出口。 “非要吃这个饭啊?”她挤出一个做作又轻浮的笑容。棉被从肩头滑落,底下的春色若隐若现:“你是不是想吃完饭,跟我再睡一次?” 姜喜的直白令他反应不及,男人被噎住,磕磕巴巴地回答。 “可以,都可以。” 要不是身体还疼着,姜喜真当他是被调戏被欺负的那一方了。 她轻咳一声,婉拒了:“我不行,下午要上班。这顿饭,留到下回吧。” “好。”他立刻答应:“那我们加个微信。” “我不知道手机掉哪里了。”姜喜懒洋洋的,一点儿都不想动弹。 “这儿。”男人指了指床头柜。 姜喜看向那里,见到更加怪异的一幕。 她的衣服裙子乃至内衣都被整齐叠好了,放在床头。手机就摆在那堆豆腐块的旁边。 他积极地拿出自己的手机:“还有手机号,再留一个手机号。” 有一瞬间,姜喜怀疑这男的是搞推销,卖保险的。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得不配合一下他。 如他所愿,男人拿到了姜喜的联系方式。 做完这一切,她以为他要走了。那人却是端着手机,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被这么一搅合,姜喜早没有睡意了,索性起床,换衣服离开。 两人一起出的门。 姜喜走在前面,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但凡有些眼力见,他都不会选择跟她同个时间出门,姜喜觉得尴尬,却也不想耗费脑力找话题跟他聊天。 等电梯时,她已经叫好了车;坐电梯,她全程低头玩手机。 在一楼办完退房手续,她的车也到门口了。 姜喜跟他说了个“拜拜”,转身往酒店外走。 正午,日头正盛。 眯起眼睛,姜喜三步并两步走向自己叫的车。 她关上车门,见到那男人竟然不依不饶地又追了过来。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哑了,似乎压抑着许多情绪:“那,那……你还记得姜小婵吗?” 太阳太大,晃眼睛。 匆忙之间,她抬眸望向他。 司机一脚油门踩出去,她错过了他此刻的表情。 出租车驶出一大段距离,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始终没有消下去。男人最后的话,让姜喜陷入巨大的混乱。 脑内仿佛有个大音响,重复播放着他的话。 姜小婵,他叫的甚至不是“姜婵”,是姜小婵。 这人是谁? 姜喜琢磨这事,琢磨了一路。 关于姜小婵,姜喜本就不太了解,再病了一场之后,能记得的东西简直少得可怜。 她拚命的回想,印象中,姜小婵夏天常常中暑;印象中,姜小婵有个特别喜欢的男人,是她在城市里认识的。那人的名字是,是…… 嗅觉最快苏醒,她恍惚间,回忆起那股果子烂熟后的气味。 姜喜想起来了。 姜小婵疯狂爱着的那个人,他叫林嘉。 飞快解锁手机,姜喜打开微信,最上面的聊天框有一条打招呼消息。 消息里赫然写着:“我是林嘉”。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个手绘的汉堡包。姜喜手指有点抖,点开他的资料页,他的地区填的是“茂城”,正是姜小婵的老家。 不可能吧,自己昨天睡的人难道是……姜小婵的林嘉? 做了鬼的姜小婵本来就恨她,这下还不得要了她的命。姜喜感觉自己的血突突地往脑门涌。 不可能这么巧,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况且是林嘉这么大众的名字。 她自欺欺人地否认,点进他的朋友圈想找到更多信息。 林嘉的朋友圈三天可见,他用的背景图是一家开在路灯下的热闹小饭馆。 姜喜盯着那张饭馆的图看了一路,越看越心虚。 出租车行驶到她家附近。 付完车钱,姜喜魂不守舍地下了车。 拉开车门的刹那,被阻断的夏天一下子倾巢而出。 姜喜脚步迈得太急,没做心理准备便一脚踩进了热浪,像一块被扔进熔岩的冰。 胃里难受得厉害,脑袋又晕又涨,她匆忙找了棵树,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乱七八糟的情绪淹没了她,额头冒出一层层虚浮的汗。 姜喜说不出具体哪里难受,细究起来,似乎哪里都不舒服。 烈日仿佛铆足了劲要将人晒化,晒透。她直起腰,妄图平复呼吸,理智却在中途被崩腾的暑气生生地折断了。 天旋地转,中暑的姜喜如灵魂出窍一般,栽倒在树丛。 * 夏天人燥,世界是失真的。 起风时,风发出的声音很小。 空气湿度大,黏住所有可以黏住的东西,一切都难以散去。 姜喜的嗓子发紧,喉咙干得快烧起来,她想喝水。 她的手上就拿着水,一整罐。 塑料瓶长长的,她的手短短的。她在跑步,脚上穿着透蓝色的水晶凉鞋。 这是一个矮矮的年纪很小的女孩。 姜喜和小女孩共用同一双眼睛。 女孩晃着装满水的塑料瓶,一蹦一跳地行走在小镇的土路。 树、墙壁、砖块、石头,她用瓶子敲击着路过的所有东西。她跳得好高好高,仿佛要一路迎着正午的日光,蹦跶到太阳上去。 汗水在无止尽地挥洒,小女孩好似踩着棉花,脚步渐渐虚浮。 正值她无限快乐的档口,瓶子敲向一户人家的窗沿,发出一声小小的“砰”。宛如小石头掉进平静的水潭,激起千层涟漪。细小的“砰”声之后,屋内的物件突然一波一波,接连倒地。 先是小件的,碗碟。 后来是大件的,柜子。 再然后,是一个人被摔到地上,发出哀嚎。 女孩做贼心虚,以为是自己的敲打发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忙将塑料瓶藏到身后,拔腿想逃。 仓促之下,气没提上来,小女孩脑袋一懵,眼看着就要摔倒……危急时刻,姜喜挺身而出,控制住身体的平衡,扶住墙根。 待她站稳,姜喜才发现,她居然可以控制小女孩的身体活动。 姜喜抬抬胳膊,又抬抬腿。 短短的胳膊像胖乎乎的莲藕,细细瘦瘦的腿没什么力气。 姜喜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在哪?怎么会从成年人变成小女孩了?这个小女孩是谁? “去死吧。”少年饱含愤怒的喊叫打断了姜喜的思考。 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望向发出巨大吵闹声的屋子。 屋子的窗玻璃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姜喜的妹妹,姜小婵。 小女娃扎着羊角辫,手里拿着塑料瓶;当姜喜错愕地摸向自己的脸,镜中的姜小婵也在摸自己的脸。 姜喜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在幼年姜小婵的身体里。 震惊的事,不止这一件。 窗玻璃后面有人,她与他四目相交。 清冷的双眸,多情的桃花眼,他年纪尚小,像未熟的青涩果子,却已然能看出日后出挑的美貌。 他的好看,过目难忘。 昨晚,姜喜刚跟他睡过,此时,那人还是少年模样。 拿着带血的刀,林嘉看向窗外的姜喜。 第03章 林嘉家 林嘉,这名字是爷爷取的。 他名义上该叫爸爸的人,从来不喊他“林嘉”,只管他叫“野种”。 多年前,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季,婴儿林嘉被扔在爷爷的饭馆。小饭馆的生意红火,来吃饭的客人络绎不绝,直到快打烊了爷爷才发现这个被遗弃的小家伙。 小婴儿不吵不闹,一见爷爷就咯咯咯地笑。 他的亲生父母再也没回来找过他。善心的爷爷收养了林嘉,怕小镇上的人讲闲话,爷爷始终宣称林嘉是他的亲孙子。有人问孩子的妈妈在哪,爷爷便说她不愿意跟林嘉爸爸过,早跑了。 大家都表示理解,镇里是个人都知道林栋光有多差劲 ——爱吹牛,爱喝酒,嗜赌成性,整天泡在麻将馆和洗脚城,镇子有坏事发生总有他的一份。 林栋光就像一颗长在家中的恶性肿瘤,随着年岁增长,他愈发有害,臃肿。 林嘉10岁那年,爷爷的饭馆被他爸拿去抵押,输给了庄家。 本本分分经营大半辈子的饭馆,一夜之间没了,爷爷急火攻心,从此一病不起。 小小年纪,林嘉担起责任照顾爷爷。 他一边上学,一边用推车拉着爷爷去看病。他靠亲戚邻居的接济长大,早早地学会了如何看人眼色。 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了,林栋光却不以为意,照样吃喝玩乐,赌瘾不减反增。赌钱赌赢了,他便花天酒地,输钱的时候,他就回家要钱…… “老头,你再借我500,就500,我指定能翻身。我最近手气好,这样的运气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你肯定还有私房钱,别藏了。” “我欠了吴老板的钱,还不上他要卸我胳膊。老头,你忍心看我变成残废?” 赌了两天两夜没合眼,林栋光肚子里灌了大量的酒。他双眼猩红,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卧病在床的老爷子始终没有搭腔。 “行,你铁了心不给我是吧,那我自己找。” 林栋光像无头苍蝇在屋里乱转,翻箱倒柜,嘴里骂骂咧咧。 “老不死的,就疼那个野种,自己亲儿子都不认。你不让我舒服,你也别想好过。” 推开爷爷瘦弱的身躯,他连老人躺的那张床都不放过,四处找钱。 爷爷歪歪地倒在床边,默默抹眼泪。 林嘉进到家门,正撞见这一幕。 他放下给爷爷买的药,怒气冲冲地扑上前,和林栋光扭打成一团。 少年的身板刚刚抽条,高高瘦瘦像根嫩嫩的小青葱。而林栋光身高将近一米九,是一个满身横肉的成年大汉。 很明显,林嘉不是他的对手。 林栋光是混社会的,他打架经验丰富又正在气头上,拽住林嘉就是一阵发泄式地猛捶。 被揍得毫无还手余地,林嘉软倒在地。 林栋光得意极了,继续用脚踹他。 有颗牙碎了,林嘉只出气不进气,哇地吐出一口血。 “别打了,别打了。”爷爷呜咽着劝阻。 林栋光狞笑:“给我钱!我就停手!” “不能给……”林嘉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爷爷揪心地攥紧自己怀里的枕头,苍老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看着爷爷的动作,林栋光灵光乍现。他走上前,用蛮力抢爷爷的枕头。爷爷拼了命阻拦,哀哀叫唤着。 “吵死了。”林栋光一巴掌拍向爷爷的脑壳,再一巴掌呼向爷爷的脸。 老人被打懵了,枕头被他夺走。 林栋光把枕头里的棉絮都给拆出来。 就像他想的一样,里头藏了钱。 “真有啊,哈哈哈。”林栋光双眼放光,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开始数钞票。 爷爷无助地扯着他的裤脚,让他把钱还回来。 一共两千元。林栋光兴奋地握着那沓钞票,美滋滋地给狐朋狗友发短信,约酒约饭。 满腔的愤怒支撑着林嘉,他扶着墙根重新站起来,一字一句对他说道。 “这钱,是给爷爷看病的。” 林栋光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头也不回。 “有啥必要看病,根本治不好了。要不是这些年吊着这老不死的命,也不会就剩这么点钱。” 家里静悄悄的。 爷爷脸上泪痕未干,眸中是绝望的灰色。 林栋光在玄关穿鞋,哼着小曲,春风得意。 朱红色的玄关柜,好似渗血的肉。爷爷看病的钱摆在柜子上,也是红艳艳的。林嘉盯着那儿看,眼睛一眨不眨。 红红的钞票被林栋光揣进口袋,他起身,握住门把手。 林嘉从呆滞中苏醒,脑中的弦骤然崩断。 “砰。”外头,有什么东西敲击窗台。 不重要了。 从厨房摸了把菜刀,林嘉悄无声息地走向玄关。 “啊——!”被刺伤的林栋光挣扎地弹起。 他转身看向林嘉。 少年的眼眸乌沉沉,嘴唇沾了血,艳丽得刺目。他的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静得像一潭死水。 林栋光在屋里毫无章法地逃窜,宛如一条刚刚被捕捞上岸的鱼,簌簌地摆动着腥臭的尾。 提着刀的林嘉步步追击,抓到他就捅。 为了延缓林嘉追来的脚步,家里的物件丁零当啷地被林栋光推倒。 很快,他退无可退。 林栋光跌坐在地,哀嚎着,连连求饶。 处于彻底压制地位的林嘉跨坐在他身上。 “去死吧。” 他高高举起刀,用刀尖对准林栋光的脖子。 只差一个了结。 仿佛站在悬崖的最边缘,林嘉感受到了风,感受到了死亡,只差纵身一跃。他没有什么眷恋的东西了,就要坠下去。 他心一横,手起…… 这时,一道来自窗外的光线晃了他的眼睛。 顺着光来的方向看去,林嘉与窗外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女孩扎着小辫子,肉嘟嘟的脸蛋,眼神清澈天真。 光,来自她手中塑料瓶的反光。 林嘉认得她,她是隔壁姜家的小女儿,姜小婵。 她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刀。 刀在往下滴血。 姜小婵并没有躲避这一幕的意思。 她的视线定在他的脸上,失了魂一般。 在这个瞬间,林嘉意识到,要是自己杀了林栋光,姜小婵将会成为目击者。 自此,他变成杀人犯,而这个小女孩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凶案现场。 ——这值得吗? 用衬衣的下摆擦掉刀上的血,他先她一步收回目光。 刀被他平稳地放下,林嘉调整了几回呼吸,恢复理智。 他居高临下地开口,语气冰冷,仿佛是上帝在审判蝼蚁。 “让你死在家里,尸体不好处理。你的命贱,不值得我搭上前途。” 语罢,林嘉松开了林栋光。 从地板站起,林嘉走向一脸错愕的爷爷,将老人扶回床上。 可惜,争端已然挑起,不由得他来叫停。 “野种!” 气到发疯的林栋光捂住伤口,拎起他放下的刀,直直地朝着林嘉的后背砍去。 “妈的,老子废了你!” 林嘉躲闪不及。 不过,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只见一个飞来的塑料瓶砸中了林栋光的眼角。 男人往后退了两步,刀仍在手里握着,朝林嘉的方位漫无目的地乱砍。 这时,小小的灵巧的身影越过窗台,直接跳进屋子。 “咚!” 她像个滚过来的保龄球,猛撞了林栋光一下。 他失去重心,被撞倒在地。 窗外片刻的观察,让姜小婵做出精准的判断,她站在了林嘉这边。 小女孩如此勇敢无畏,却依旧让刀沾了血。 那把刀的力量调转了方向,竟惊悚地,削过了她的胳膊。 姜小婵愣了两秒。 随即,她爆发出一声能够穿透天花板的高声尖叫。 林嘉的头脑最快恢复清醒。 “姜小婵,你受伤了!”他说。 她点点头,语气很崩溃:“完蛋,我又让姜小婵受伤了!” 第04章 你赔我 救护车一下子从林嘉家拉了四个人走。 姜喜,现在应该叫姜小婵,她的伤势不是最重的,但她绝对是四个人里情绪最激动的。 ——新鲜穿越过来,她啥也没弄明白,先替林嘉负了个伤。 披着小女孩壳子的成年人姜喜,此时正靠在少年的肩头,肆无忌惮地嗷嗷大哭。 “我难受!”她扯着嗓子喊。 “很快到医院了。”林嘉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小孩出了一额头的汗,他刚替她擦完,又有许多小汗珠冒了出来。 他问:“除了手,还有哪里难受吗?” “有,难受……”她抽抽噎噎,大声地说:“哪里都难受。” 姜喜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难过仿佛开闸的水库,从她的五脏六腑奔涌而出。 难受,喉咙疼,夏天为什么这么热。 难受,妈妈死了,妹妹死了。 难受,妹妹做了鬼,也不放过她。 难受,随便睡了个男的,他居然和死掉的妹妹有纠葛。 难受,莫名其妙穿越到的妹妹的身体里,还变成了小孩。 难受,刚穿越就要处理棘手的状况——想到妹妹喜欢这个男的,姜喜勉勉强强帮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 难受就像一辆疾驰的列车,“呜”地一声开过姜喜的生命,把所有七零八碎的不适全部冲撞到明面上。 就近抓住一个冤大头,她向他进行索赔。 “你赔我。” 黏糊糊的手紧紧扒住林嘉的胳膊,有手帕不用,她偏要拿他的袖子抹眼泪。 “我陪你。” 由着小朋友随意闹腾,他好脾气地附和,却不知道他们讲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林嘉一向说到做到。 他陪着姜小婵。 她哭得太狠,没等救护车开到医院,便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姜小婵的索赔也是认真的。她睡觉时还在想,这一刀绝对不能白挨,必须找个机会把受的苦讨回来。 医生开始打麻药的时候,姜小婵被疼醒,重新睁开双眼。 倚着林嘉的胸膛,姜小婵虚弱地问:“这是哪?” “医院。”医生答。 她扫到医生白大褂上缝着的红字:“茂城医院?” “是啊。” 下一步准备帮她缝针,姜小婵盯着伤口看,并不害怕。 医生轻咳一声,看向林嘉。 “你看这边,有好吃的。”他用哄小孩的语调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嘉摊开手心,空空如也。 手往空中一抓,他变出一个棒棒糖。 特意给她买的糖果,林嘉选了姜小婵最喜欢的口味。 姜小婵皱紧眉头:“我不要,这是小孩的玩意儿。” 他垂眸,细心地给她剥开糖纸。 姜小婵嗅到了甜甜的蜜瓜味。 “勉强吃一吃吧。”她不情不愿张开嘴。 林嘉把糖喂到她嘴里,姜小婵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心情好一些了,她打起精神,处理起穿越必须要面对的信息整合。 ——首先,这里是茂城,看来林嘉也是茂城人。 ——他像是认识姜小婵。 ——未知的是:现在所处的世界跟她原来的世界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关联。 不懂就问,她马上把目光对准身边人。 “你是叫林嘉,对吧?”叼着棒棒糖的姜小婵挑起眉毛。 她没把林嘉当长辈,所以说话毫不客气,显得十分欠揍:“我能不能问你点事?” “问吧。”他没有与她一般见识。 姜小婵“卡”地将糖咬碎:“你今年多大啦?” 林嘉说:“我13。” 他看着确实像个初中生,姜小婵不怎么意外。 她问:“那我几岁?” “你8岁。”他答。 “你认识我多久了?怎么认识的我?我们熟吗?”她的问题多多。 “从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我们是邻居。”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林嘉愈发担心姜小婵的状态,他转头询问医生:“麻药的效果会让她脑子不清醒吗?” “不会啊,”医生答得斩钉截铁:“麻药是皮下注射,剂量也小。” “你在我家的时候,被我爸伤到脑子了吗?”林嘉捧着她的小脑瓜左右端详。 “没有,我脑子没受伤。”姜小婵躲开他的手。 她不再发问,一边嚼着棒棒糖,一边陷入深沉的思考。 以前的事,姜喜能记得的不多,这就导致信息的对齐变得格外复杂。 在姜喜的印象中,林嘉是姜小婵在城市里认识的朋友。现在,他却说他是姜小婵的邻居。 姜小婵是她妹妹啊,这就意味着……林嘉也是自己的邻居。 但是,姜喜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不对。 想到这儿,姜喜打了个冷颤:如果在这个世界,她穿越成了妹妹“姜小婵”,那“姜大喜”还存在吗? 越想越觉得诡异,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姜小婵,姜小婵。” 林嘉的呼唤让她的注意力回笼:“没事了,伤口处理好了。” “小朋友很坚强哦。”医生也鼓励她。 姜小婵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医生仔细跟他们交代:“小弟弟,你最近多照顾点妹妹,按时换药,伤口别碰水,食物别吃辛辣刺激的。我再给你开点消炎止疼的药,你们拿着单子去药房。” 林嘉连声道谢,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药单。 临走前。 姜小婵望着缠着纱布的胳膊,故意多问了一句。 “医生,我的伤会不会留疤啊?” 医生诚实地回答:“会,你的伤口比较深。” 姜小婵仰头,注视着身旁的少年,表情惨兮兮的:“林嘉,你听到了吗,医生说我会留疤。” 他正想安慰她。 小孩粲然一笑,脸上可怜劲一扫而空。 “所以,你一定要得记得我替你受的伤。直到伤疤完全复原之前,都要对我好哦。” “嗯。”林嘉毫不犹豫地答应。 姜喜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事实上,如何把林嘉欠的恩情讨回来,她已经有了确定的目标。 妹妹做鬼也不愿意放过自己,夜夜纠缠,让她饱受煎熬。以前,姜喜没什么能替妹妹做的,现在,她有了。 原来的“姜小婵”很喜欢林嘉,这是姜喜为数不多的能确定的事。如果能帮妹妹泡到喜欢的人,妹妹肯定会很开心的……她接管了姜小婵的身体,或许只是暂时的,没准哪天姜小婵就回来了,她可以先帮妹妹铺铺路。 “你跟我一起去药房开药吗?还是想在这里等我?”林嘉弯着腰问小孩。 “我要跟你一起去。”她紧紧黏上他。 医院日光灯照得林嘉的脸白得过分,像一张通透的白纸。 他的额头有一层薄汗,嘴唇毫无血色。 姜小婵觉得有点奇怪:他热吗?医院里有空调呢。 他没说,她也没问。 林嘉走在前面,姜小婵跟在后面。 她步子小,走得慢,所有路过的大人都仿佛巨人。 姜小婵左看看右看看,逐步着熟悉孩童的视角,陌生的世界。 “是不是走不动路?今天流了很多血,身体虚?”林嘉发现她走路慢吞吞的,主动给她找了理由。 姜小婵立马点头。 他笑着问她:“那我背你?” “好。”她没跟他客气。 于是,林嘉二话不说,背上了姜小婵。 ——香香的,喜欢的气味。 他买的棒棒糖分明吃完了,可是,不知哪里还残留着蜜瓜的甜,她伏在他的衣领旁嗅了嗅。 似乎没什么背她的力气,林嘉的手臂松松垮垮地撑着她的小腿。姜小婵想闻蜜瓜味,她往里挪了挪,抱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一抱,成为压垮林嘉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医院的塑胶地板。 倒下去前,林嘉还不忘护着姜小婵,用身体当了她的垫子,让她平稳落地。 刚出的急诊室,他们又马上原路返回。 医生给林嘉做了检查。 他的肋骨,骨折了三根。 查出左肺挫裂伤,胸腔有少量积液。 伤成这样,林嘉必然是很疼很疼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忍到了现在。 …… 天色已晚。 医生说林嘉今晚得住在医院,明天必须做更进一步的检查。 少年戴上了肋骨固定带,平躺在床上。他的身体薄薄的,头发微微发黄,明显的营养不良。 无聊的姜小婵拔了一根他的头发,攥在手里玩。 她用头发挠了挠他的眼睫毛,冷不丁想起他长大成人的样子。对她来说,那只是今天早上,他坐在酒店的小沙发上看着她,睫毛长长的,眼中含笑。 可姜小婵知道,林嘉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好脾气。 她一穿越过来,就见到他拿着刀捅人呢。 睫毛轻颤,那双眼睛忽然睁开。 姜小婵被林嘉吓了一跳。 “你没睡着?” 她赶紧丢掉偷拔的头发,心虚地看往别的地方。 “没睡啊。” 爷爷先回家了;林栋光在急诊里躺着,一时作不了妖。林嘉唯一需要担心的人,只有姜小婵。 “等你回家了,我再睡。先前,我给你姐姐打过电话了,她会过来接你的,应该快到了。” 听到这话,姜小婵瞪大双眼,顿时精神了。 “啥!我姐?你说姜喜吗?!” “是啊。”林嘉自然地承认。 姜小婵说话都磕巴起来:“这个世界有姜大喜?你、你认识姜大喜?” 他扑哧笑了:“又在说什么胡话?” 提起姜大喜,林嘉的语气无比亲昵:“我和大喜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我当然认识她。” 姜小婵的脑袋像浆糊。 ——比起姜小婵,林嘉跟姜大喜更熟? ——这事,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来不及向林嘉询问更多,姜小婵听到自己的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姜小婵!” 少女风风火火地赶来。 她的头发半干披在肩后,露出雪白的颈子,明眸皓齿的美人,漂亮得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一样。 没管呆呆傻傻的妹妹,姜大喜直接挤走姜小婵,坐到林嘉病床边。 “我接完你的电话就赶过来了。嘉嘉,你伤得严不严重?” 第05章 姐与妹 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小婵头皮发麻。 半边身子僵了,缓缓回过头……她看见了她自己。 那位少女的外表比成人的她年轻许多,但她的脸,姜小婵简直熟得不能再熟,是每次照镜子都能看见的那张脸。 原本属于自己的皮囊,被另外的人套在了身上。内心深处传来一阵发毛的恐惧,两腿止不住地发颤,姜小婵的手紧攥成拳。 离她最近的林嘉一下子捕捉到了姜小婵的异样。 没有立刻出声询问,他流畅地融入到熟人见面的氛围,对走近的姜大喜露出笑容。 “我没大碍。今天是你妹妹帮了我,她受伤了,实在对不住……” 姜大喜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另起一个话题。 “你爸闹出的动静真是一次比一次大。他今天不光抢钱、打你,还动刀了,是吗?” 姜大喜想跟他聊他家今天发生的事。林嘉也不藏着掖着,将事情原委与她说来。 他们是好友,又比好友更近。他不避讳自己的家丑,姜大喜关切地耐心倾听。 只唯独,林嘉跳过了他想杀了他爸的那段。讲到那里的时候,他偷偷瞄了瞄姜小婵。 小孩并没有注意听他们的对话,她抠着指甲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到会跑会动姜大喜,姜小婵的第二阶段是:茫然。 她能闻到姜大喜半干的头发散发出的洗发露香气,她清晰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个女生是个真实存在在这儿的大活人。 ——如果眼前这位“姜大喜”的身体里是有灵魂的,那自己呢?她有灵魂吗? ——这个世界的“自己”似乎跟林嘉非常亲近,这很不妙……她计划把姜小婵和林嘉凑成对的,姜大喜过来凑啥热闹呢? 心烦意乱之间,姜小婵听见林嘉叫了声“大喜”。 姜小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 林嘉喊的人并不是她,是这个世界的姜大喜。 深吸一口气,姜小婵缓缓地恢复了镇定。没人能为她答疑解惑,要想知道理清头绪,她必须自己探索。 他俩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林嘉跟姜大喜讲到姜小婵精准丢水瓶砸准他爸,并英勇地跳窗,替他挡了一刀。 姜小婵正好有了接话的空当,她回归“8岁小妹妹”角色,加入到他们对话。 “嗯,那个老男人砍到了我。” 她快步走到姜大喜面前,表情欲哭:“姐,不光嘉嘉啊,我也受伤了。” 亮出受伤的胳膊,她的故意说得严重:“刚才缝了好几针,医生说会留疤,因为割得特别深,血哗啦啦地流啊。” “知道了……” 姜大喜看了一眼妹妹的胳膊,没有太多关注,皱起眉头追究另外的东西。 “嘉嘉是你叫的吗?只有我会这么喊他。你得喊他林嘉大哥,懂点礼貌。” ——这是什么态度?她不关心妹妹,还对林嘉有种隐隐约约的占有欲? 姜小婵忍了忍,没有忍住,问:“为什么你能叫,我不能叫?” 美丽的凤眼轻飘一斜,姜大喜凉凉道:“我能做你不能做的事多了去了。” “你……”姜小婵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她强行打断。 “我去找林嘉的医生问问明天他需要做什么检查,你在这里等着,我问完就带你回家,你别在这儿打扰嘉嘉休息。” 讲完自己想讲的,姜大喜直接走了。 留在原地的姜小婵十分憋屈。 ——这个世界的“自己”怎么是这样的?真讨厌啊! “砰!” 姜小婵踹了一脚旁边的床铺泄愤。 躺在病床上的林嘉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 “来,说说,你怎么看?”姜小婵问林嘉:“我可以叫你嘉嘉吗?” 他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到她在跟她姐怄气,忍俊不禁道:“可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嘉嘉,嘉嘉,嘉嘉。”姜小婵连叫了三遍。 他笑:“那你想我怎么叫你?叫你,小婵。喜欢吗?” 林嘉的声音好听,语调温柔。 姜小婵怒气全消,差一点压不住嘴角。 “不要,”人家对她好声好气,她反倒端起架子来了:“保持好距离,懂点礼貌。我和你还没有那么熟。” 她在拿她姐的话噎他。 林嘉一点儿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怀:“行。等我好点了,请你吃好吃的,姜小婵。” “哦。好的,林嘉。” 姜小婵心想,这话真耳熟,怕不是他哄女孩的惯用语。在酒店醒来的早上,他也这么对她说了——“我带你吃好吃的”。 哎,怎么看到林嘉,两三下又想到了酒店。她也对自己挺无语。 胡思乱想的这会儿功夫,姜大喜已经找完医生出来。 姜小婵没跟林嘉告别,直接去找她姐了。 * 回家的路上。 姐姐走在前面,妹妹跟在后面。 夏天夜晚,乡村的道路旁灯光稀薄,树上有蝉在叫。 姜大喜憋不住了,先一步开口,问姜小婵。 “你下午在林嘉的家门口转悠?为什么没去画画课?” “啊?什么画画课?”姜小婵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呵,你可真行。”这个回答似乎惹到姜大喜,她一脸的不悦。 姜小婵也有问题问她:“你和林嘉是纯朋友,纯友谊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轮不到你个小学生,来八卦我们初中生的事。” 姜大喜明显心里有鬼,含糊其辞。 她走在妹妹前面,先一步进了家门。 独自站在大门口的姜小婵,像个局促的客人。 老宅是两层的自建平房,从外观和陈设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简陋的水泥地板,发霉的墙;灯泡孤零零地挂在天花板正中央,整个屋子的照明全靠它。 进门后,左手是厕所,再往前走是一个小客厅兼厨房。客厅的后面,拉个简易的珠帘,她爸妈的床打在里面。珠帘旁,做了一截木头楼梯,通往二层的小阁楼,姐妹俩一起住在阁楼里。 房屋的布局,姜小婵简直太熟了,哪怕闭着眼,她都能在屋里行走自如。 与此同时,她却想不起来鞋该脱哪里,找不到自己的拖鞋被放在哪个柜子。 珠帘微微晃动,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哎哟,你姐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宝呀,快过来给我看看!” 姜小婵定定地看着她妈。 这是妈妈。 年轻的妈妈,头发乌黑的妈妈,慈眉善目的妈妈……她不记得妈妈对自己有过这般柔情的模样。 许多年噩梦缠身,似乎妈妈梦里的样子才是真实的。 梦里的妈妈对她只有厌恶;梦里的妈妈苍老,疯狂;梦里的妈妈总是反反覆覆地死掉。 “怎么搞成这样了?天呐,心疼死我了,你从小被我保护得好好的,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疼不疼呢?这纱布下都是伤口吗?” 孟雪梅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拎起女儿受伤的胳膊打量。 在姐姐那儿遭受冷遇,到妈妈这儿又走了另一个极端。 麻药的劲退了,她妈一拉扯她,姜小婵被痛得一激灵。 “妈。那个……先等等好吗。我想先洗个澡,夏天身上黏,不舒服。” 她一边抽出自己的胳膊,一边往后躲。 重新见到活的妈妈,除了怀念和感动之外,姜小婵不得不承认,她更多的感受是抵触。 连拖鞋都没换,姜小婵直接绕过她妈,溜进了厕所。 “这孩子,你自己能洗澡吗?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孟雪梅在厕所门口喊话,里头没有回答,她往小阁楼走,继续对姜小婵说:“你等着我,我给你拿个衣服,我进去帮你洗。” 闻言,姜小婵立刻反锁了厕所的门。 木头楼梯被踩得“蹬瞪”响。 这回不是她妈,是姜大喜从楼上飞快跑下来。 “姜小婵,你别用新开封的那罐沐浴露,那个是我的,你把兑水的旧沐浴露用完,听见没?” “听见了。” 得到姜小婵的回答,她又“蹬蹬蹬”地跑上楼了。 往地板上一看,姜小婵看见了她说的新旧沐浴露。 新的那罐标着玫瑰味,挤出的沐浴露是粉红色的。而旧的沐浴露被用到标签都看不清了,按出来的液体都起不了泡了,跟清水毫无区别。 ——这家伙,故意欺负妹妹啊。 姜小婵心想:我就要用。 她不光用了新的那罐,还狠狠洗了三遍澡。 第06章 吵翻天 沐浴后,厕所的镜子被雾气笼罩。 沾水的毛巾擦拭镜子,里头露出一张略显模糊的小女孩的脸。 待雾气褪去,那张脸逐渐变得清晰: 姜小婵的眼睛跟姜大喜长得有几分相像,神采却更加凌厉,眼型内勾外翘,是一双不太典型的丹凤眼。鼻子小小的,又生得挺拔,为她的脸添了些许倔强。嘴的形状极可爱,粉嘟嘟的,唇的斜上方有一颗淡淡的小痣。 看姜大喜的第一眼,便是肤白貌美,长相明艳的大美女。看姜小婵则是需要多看两眼,才会认可她是“有个性”的小美女。 光是外貌上,姜大喜和姜小婵没有可比性,大多数人都会坚定地认为姜大喜更漂亮。 捏了捏女孩这张小肉脸,姜喜想:就是这张脸的主人,日复一日地站在自己的床尾吗? 姜小婵为什么会死掉?为什么阴魂不散,饱含恨意地跟随着她?姜喜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如果一切有重来的机会,姜喜希望姜小婵能够幸福,健康。 只有姜小婵活得好好的,姜大喜才能有安稳的日子过。 “我会为你争取到所有的好东西的,你放心吧。”她对着镜中的小女孩承诺。 姜小婵浑身上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她记得医生的嘱咐,没有让伤口碰到水。 接下来,她得小心点,不能再让这具身体受伤了。 * 客厅没留灯。 从厕所出来的姜小婵摸着黑往外走。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听到阁楼传来窸窸窣窣的讲话声,于是慢慢地往楼梯那边走。 本来就找不到拖鞋,她悄无声息地地赤着脚上了楼,躲在墙根偷听。 “……妈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林嘉不好。他有礼貌、孝顺、成绩好,肯定是个好孩子,谁都知道。” 坐在女儿的床边的孟雪梅深深叹了口气。 姜大喜不解:“那你为什么让我别跟他玩?他家有这么个糟糕的爸爸,又不关嘉嘉的事。” “林栋光是他爸,这就是问题。难保你跟他玩不会被牵连,你看你妹妹被他爸伤到,去了医院。我们只能自认倒霉啊,赔钱都找不到人赔。回头我得说说你妹妹,人家关上门的都属于家事,她去搅和什么?” “确实,姜小婵总是瞎搅和,你去拦着她吧。反正,我得跟嘉嘉好,以后放学我还跟他一起回家,也要经常去他家写作业,你不要再说他坏话了。” 姜大喜用行动表示不想继续跟她妈的对话。 她钻进被窝,只留给孟雪梅一个后脑勺。 “啧啧,这林嘉啊,人缘可太好啦,算了算了……” 她妈用手肘碰了碰姜大喜的后背,换了个话题:“哎,你问了小婵吗,她今天为什么没去上画画课?” 姜大喜没好气:“她说不知道。估计不想好好学,逃课了呗。” “你有好好问她吗?”孟雪梅小声嘟囔:“你们姐妹真是冤家,怎么这么不对付啊。” 翻了个身,姜大喜看向她妈,语气冷冰冰的,带着埋怨。 “姜小婵对画画没兴趣好吗,有兴趣的人是我。我们家交不起钱,画画课只能一个人学,你还非换她去上这个画画班。” 孟雪梅赔了个笑脸,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你妹从小爱学你,你有什么,她就要什么。画画的老师讲,小婵有天赋,所以让她上几节课试试。你别生她的气,当姐姐的,得多让一让妹妹,你可比她大五岁呢。” 她不安慰还好,这句“让一让”可算是把姜大喜的怒火彻底点燃了。 “让她?我让姜小婵的东西还不够多吗?爸爸分了她一半,妈妈分了她一半,我连房间都分她一半呢。” 整个人坐了起来,姜大喜说话又急又快。 “我又不像她身体健康,能在外面跑啊跳啊,我只喜欢画画,我还得把唯一的爱好让给她?” 她情绪激动,呼吸快要跟不上,剧烈地喘了起来。 被吓了一跳,孟雪梅连忙站起来,给姜大喜顺气:“宝,你别激动啊。我没要你啥都让她,这不是家里条件不好吗,要是好的话,肯定能让你俩都学上画画的。” “家里条件不好,你们还要了两个孩子呢,”姜大喜说着说着,掉了两滴眼泪下来:“我哮喘,有缺陷,你们就生了个更健康的。” “唉,大喜啊,你想到哪儿去了。” 孟雪梅无计可施,见女儿哭得楚楚可怜,只好松了口:“我跟小婵聊聊,我保证会跟她聊。她要真不想去画画班,那还是给你上。” 她话音未落,在角落偷听的姜小婵就蹦了出来。 “凭啥给姜大喜上?我不同意啊。” 怒气冲冲的姜大喜叉着腰站起来:“喂!姜小婵,你怎么能偷听我和妈妈说话?” “家就这么大,又不隔音,”姜小婵个子虽矮,气势不输:“要真不想让我听见,你们就别在家里说。” “你不是去洗澡了吗,还洗了那么久。谁知道你会在墙边偷听,跟个老鼠一样!” “我是去洗澡了,但我会洗完的。你背后说我坏话才叫卑鄙,你才是老鼠。” 鼻子动了动,姜大喜嗅到她妹身上有股玫瑰花香精的味道。 “喂!你是不是用我的沐浴露了?” “用了啊,为什么我不能用,沐浴露写你名字了?” “姜!小!婵!” “干嘛!别以为你嗓门大!我就怕你!” 俩姐妹像自动开启了互怼模式。 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能吵到天荒地老。 孟雪梅头疼得要死,不得不站到两人中间,把姐妹两个隔开。 “你们别吵了行吗,声音太大了,扰民啊。大半夜的,邻居都睡啦。” “我没想跟她吵。”姐妹异口同声。 瞪着对方,她们抢着说出下一句。 “是她太过分。” “你们还挺默契呢。”孟雪梅又气又好笑。 “谁跟她默契?是她整天学我。” 姜大喜重新躺回被窝,占据了床的大部分位置。 姜小婵不甘示弱,也麻溜地爬上了床铺,开始抢占地盘。 “行了行了,你俩都闭上嘴,快点睡吧。” 管不住这对姐妹,孟雪梅抓住机会,立马开溜。 她下楼睡觉,顺手地给小阁楼熄了灯。 夜色宁静。 盖着薄薄的被子,姜大喜睁着大大的眼,眼里毫无睡意。 姜小婵的头发还没干透,她枕着好的那只胳膊,背对姜大喜躺着。 不知道是谁先发力的,她们又开始互相挤来挤去。 “你压到我头发了。” “那你不会往边上躺点啊?” “是你睡得太过来了好吗。” 火气上来,姜小婵索性拿起枕头丢到床尾,换了个方向睡觉。 姜大喜也安静了下来。 良久。 月光悄悄晒着床头。 有人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喜欢林嘉?” 仿佛是没有询问对象的梦话,随意地散落在空气中。 几秒后,床的另一边传来回答。 “全镇子,没人不喜欢林嘉。你问条狗,狗都喜欢林嘉。” “我问的是你,”姜小婵单刀直入:“你喜欢林嘉吗?” 姜大喜有些恼火:“你个8岁小学生、未成年,懂得什么叫喜欢吗?学个词就乱用?” “你13岁,也是未成年,你懂啊?”姜小婵反问。 吸吸鼻子,姜大喜灰溜溜地说。 “我不懂,喜欢是很深奥的事。” “既然你不懂,那我先说。” 她的语速很快,不含一点感情,倒豆子似的把话说完了。 “姜大喜,我想喜欢林嘉,你给我让个位置吧,你以后别喜欢他。” 小女孩的身体里,装着个货真价实的成年人,她压根没把初中生姜大喜放在眼里,所以有话直说。 她想替姜小婵在“林嘉”这趟列车上占个座。 姐妹俩有商有量,办事轻松,没必要未来为了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 在黑暗中,姜大喜对她妹翻了个白眼。 “你有毛病,姜小婵。少看点电视,少学乱七八糟的词。” “姜大喜,你就说让不让我吧?” 姜小婵态度执着,非要听到她的表态。 偏偏姜大喜最听不得“让”。 “为啥我要让你?事事都得我让你?” 静默片刻。 “你让过我什么了?” 姜小婵轻笑一声,说:“画画课,你也没想着让我啊。” 姜大喜恼羞成怒。 “对,我不会让,我什么都不会让。” 至此,姐妹俩彻底聊崩。 “告诉你吧,跟镇子上的大伙一样,我也喜欢林嘉。” 重重踹了妹妹一脚,姜大喜趾高气扬地说:“而且,林嘉他是最喜欢我的。不信的话,你去问他。” 这话说出口,目的是噎死姜小婵。 “那好吧。” 姜大喜没想到,姜小婵语出惊人。 “明天睡醒一起去医院。我找林嘉,当面问问。” 第07章 西瓜汁 姐妹都强,凑在一起,倔强翻倍。 说出口的狠话,没人愿意往回收。 于是,隔天的大中午。 顶着烈日,踩着拖鞋,两个小女孩徒步走到医院。 令她们惊讶的是,林嘉没在昨天的床位。 医生说,他选择不做检查不继续住院,已经回家了。不用对话林嘉都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肯定是医药费太贵,他家里无力承担。 “真可惜呢,”姜大喜假惺惺地表示遗憾:“你亲眼看见的,是林嘉不在医院哦,不是我不敢问他。” 见她背着手,打算悠闲地往外走,姜小婵拦住她的去路。 “你的意思是,不问了,回家?不会是对林嘉喜欢你这件事没有信心吧?” “我没那么说。” 姜大喜马上否认,并且再度加码。 “我觉得可以去他家找他,反正他家就在我们家旁边。” “好啊,去吧。” “去就去。” 顶着烈日,踩着拖鞋,两个小女孩又从医院走到了林嘉的家。 “叩叩叩。”姜小婵敲门。 等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 林嘉穿着居家服,身上还戴着肋骨固定带,头发微微凌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外面热,你们快进来。” 见到她们来找他,他还挺开心的,让出位置把两人迎进屋。 屋子被彻底收拾过了,昨日的狼藉没有留下痕迹,到处干干净净。 姜小婵和姜大喜在客厅坐下。 林嘉给她们打开电扇,随即进到厨房榨了两杯西瓜汁。 身体被阳光晒透后突然获得了阴凉,姜小婵觉得自己的喉咙又烧了起来,额头冒出阵阵虚汗。 两杯加冰的西瓜汁端上来,林嘉顺手给姜小婵递了张擦汗的纸巾。 他的体贴像装了雷达,总是快人一步。 “姜小婵,你的手今天换药了吗?”林嘉自动检索到下一个可以服务的项目。 “没有。” 她话音未落,他已经去拿医药箱。 “你先等会儿,”姜小婵喊住他:“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你喜不喜欢……” 她侧目,观察姜大喜的反应。 姜大喜没想到姜小婵能这么狠,她尴尬地捏着拳头,背弓成了虾米,分明是心虚到不行。 姜小婵弯起嘴角。 ——爱逞强的初中生,看来她和林嘉之间没什么嘛。 “你喜不喜欢……做饭。” 她话锋一转,瞎掰道:“你昨天说带我吃好吃的,作数吗?你方便的话,能做饭给我吃吗?” 姜大喜被惊掉了下巴。 一只胳膊吊着,半边身体裹得像木乃伊,本该住院休养的林嘉倒是镇定。 “方便的,”他的笑容和煦:“我喜欢做饭。” 既然他答应了,姜小婵也没有异议。 她是坏蛋,对于麻烦病人,没有心理负担。 至于姜大喜,姜小婵自然是要把她打发走:“姐,该吃午饭了,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在这儿……” “嘉嘉!那方便让我也吃点吗?”为了留下来,姜大喜同样放弃了良知。 “方便。”林嘉迅速回答。 比炎热的夏天更炎热的,是夏天的厨房。 他流畅地套上围裙,扎进厨房,用可以活动的那只手,给她们烧火做饭。 淌下的汗珠浸湿头发,林嘉心无旁骛地忙活起来,在高温中独自呆了三十分钟。 姜小婵坐在风扇前,使劲地吹。 并不是真的有多热,是看林嘉,她生生地看热了。 她问姜大喜:“林嘉这人总这样吗?” 姜大喜挑眉:“总哪样?” “对人这么好。” “是啊。”她见怪不怪。 小桌支好,碗筷摆齐。 林嘉从厨房端出四菜一汤——清蒸黄花鱼、醋溜白菜、鸡蛋羹、肉沫茄子,豆腐汤。 都是些平价的食材,他家也只有这些,而他料理的手法得当,几样菜不用摆盘,卖相已经很上得了台面。 姜小婵没想到,林嘉小小年纪,真能掌勺做出来一桌正经的饭菜。他说喜欢做饭,还真是喜欢啊。 林嘉给姜小婵盛了一碗白米粥。 “医生交代,你不能吃辛辣刺激的,不利于伤口恢复,我把菜的口味做得清淡了一些。” 姜小婵接过粥,迫不及待先动筷子了。 他转头问她姐:“大喜,你想喝粥,还是吃米饭?” “我都行,我自己来吧,”姜大喜微讪:“你快坐下来吃吧,辛苦你了。” “我给爷爷煎个药,你们先吃吧。”林嘉说着话,又回了厨房。 “嘉嘉,那我们等你呗。”姜大喜朝他喊。 “没事,我还不饿,等爷爷喝完药,我跟他一起吃。” 姜小婵“呼噜呼噜”喝着粥,心想:你不过来一起吃,等会儿可能就没东西剩了。 她爱吃林嘉做的菜。味道很家常,好似吃过千百遍,觉得安心妥帖。 连这碗白米粥都格外容易入喉,她想再喝两碗。 正如姜小婵所料,当她和姜大喜吃饱后,桌上的菜也全部空盘。姜大喜嘴上客气,一点儿没比她少吃。 姐妹俩空腹来,饱腹走。 林嘉忙前忙后,滴水未进。 不仅如此,姜小婵走前,他帮她换了药和新纱布。她问了句“西瓜汁还有吗”,他又帮她榨了满满一大罐,让她带走,路上喝。 路上,大约是二十步的路,从他家到她家。 出了林嘉的家门,姜大喜便开始嘟囔:“烦人的姜小婵,连吃带拿!嘉嘉受伤了还下厨,真惨啊。怪你非要来,尽给人家添麻烦。” “是呀是呀,”姜小婵大口大口喝着甜滋滋的饮料:“不过,要是你昨晚答应让位置,让我喜欢他,就没今天的事了。” “我劝你,不要喜欢嘉嘉了。你的喜欢会给他造成负担,他要多干很多活。” 姜小婵斜了她一眼:“你不也吃了他做的饭。” 姜大喜无言以对。 “所以,你的喜欢也在给他造成负担。”她补了一刀。 “我得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姜大喜说。 两人到达家门口。 姜大喜的解决办法正好想出来了。 “我们都不要喜欢林嘉了,怎么样?” 姜大喜的神情看上去是认真的。 姜小婵认为,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嗯,那说好了,我们都不喜欢他。” 过分草率的提议,过快的达成一致。 和妹妹的矛盾瞬间消失,姜大喜有点懵懵的,不太踏实。 “姜小婵,你不会使诈吧?假装同意,自己再偷偷喜欢林嘉……” “怎么会!”姜小婵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张口就来:“我看林嘉,也就一般般啦,长得一般般,厨艺一般般,没什么特别的优秀品质值得喜欢。” 她一边喝着林嘉榨的西瓜汁,一边说他的坏话。 西瓜汁清凉可口,非常解暑。 从穿越以后姜小婵就馋着这一口,她喝饱了水,嗓子终于不疼了。 跟随姜大喜进到家中,姜小婵打开鞋柜。 另一边,姜大喜还在跟她说话,她的声音好像隔着塑料膜,听得不太真切。 姜小婵一低头,居然,她已经换上了拖鞋……身体做出的动作不用思索,不由她来操控。 ——咦,我怎么想起来拖鞋放哪的? 她咬着吸管,思考着,仍未停止喝水的动作…… 姜小婵听见吞咽时,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那声音刚开始很小,随着她去听它,渐渐变大,变实。 大量的水,稀释着她的意识,眼前的世界渐渐变淡。思维在流动,随着吞咽的水流,流到另一个更宽广的地方。 第08章 地头蛇 抬起沉重的眼皮,眼睛聚不上焦。 鼻子闻到好闻的气味,盖在她身上的被褥散发着暖融融的香,空气中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甜。 树上的蝉叫得欢快,仿佛一种唤醒的闹铃。 慢慢地,姜喜的意识回笼。 她抬手揉眼睛,手上竟粘着胶布……有人在给她挂吊瓶。 这是哪里? 姜喜扯下胶布和针头,从床上坐起。她茫然四顾,屋里的布局异常眼熟,陈设却和她印象中的有很大的出入。 当她瞥见藤条躺椅上的成年男人,思路一下子通了。 穿着睡衣的林嘉合着眼睡在躺椅。周围的地板,架子上放着许多绿植,他和谐地睡在其中,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 ——这里林嘉家,毋庸置疑。 她刚才还坐在那边的客厅吃饭呢! ……所以,之前的那段穿越经历是做梦吗? 姜喜并不这么认为。梦是抽像无序的,但她变成“8岁姜小婵”的经历,每个细节都无比真实。 现在,她回到现实世界了吗?晕倒前,姜喜记得自己下了出租车,栽倒在家附近的草丛,她怎么会出现在林嘉家呢? 脑子晕乎乎的,姜喜觉得自己必须洗把脸清醒一下。 下床。 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换过,这套粉色的女生睡衣和林嘉身上那件是情侣款。 而她本来的衣服,还是以叠好的豆腐块姿态放在床头柜,衣服上面放着她的手机。 姜喜一下子抱起全部的衣物,有个摆在床头柜的相框露了出来。 相框里的两人她都认识,林嘉和姜小婵。 林嘉在镜头的左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脖子密布深浅不一的吻痕。姜小婵抱着那只白猫,坐在林嘉的腿上。她的头发长到腰际,穿着一件小吊带,下边是灰色的蕾丝边小短裤,长腿大方地外露,青春无敌。 姜小婵没有笑。 她表情酷酷地看着镜头,一脸厌世,仿佛下一秒要掏出枪来崩了你。 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张照片,姜喜最终把相框跟衣服一起抱着,进了厕所。 整张脸浸入冰凉的水,微微的刺痛。 身体降温,她的理智恢复清明。 镜子里,是姜喜熟悉的自己。 凤眼,细眉,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她的神色非常憔悴,其他的跟平时看上去无异。 靠着洗手台,姜喜开始翻看自己的手机。 微信有许多条未读消息,来自她的化妆工作室。同事见她没来公司,也没给她接新的单子;大家问她是不是过生日玩疯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姜喜在对话框里打字,删删改改。最后她说,自己最近想休假一阵子。 回完工作消息退出来,她瞄到列表里躺着林嘉,点进去看了看,他们还是刚加上好友的状态,聊天框里只有一条他的打招呼消息。 手机运营商给姜喜发短信,欢迎她来到茂城,这条短信是两天前的。 今天是7月21号。 姜喜有些诧异,她居然昏迷了整整两天。 其余,再没更多的古怪。 由于那段穿越经历相当真实,姜喜曾有一刻脑洞大开,想过:她或许是穿越到了过去,改变了一些事,比如……帮林嘉挡了他爸的那一刀。所以,她回到现实,有事物发生改变了,她才会出现在林嘉家里的床上。 但理智告诉姜喜,不是这样的。 林嘉跟她19号加上微信,很明显,他们还是之前的一夜情搭上的关系。她没理由出现在他家,除非,他把晕倒的她带来了这里。 那样的话,说明她出酒店之后,林嘉一直跟踪她的车。 姜喜感觉心里毛毛的。 穿越的这一遭,让她觉得自己和林嘉过去认识不无可能。 老家、妈妈、姜小婵,这些记忆在姜喜的脑海中是混乱,乃至缺失的。如果林嘉是她的邻居,又对姜小婵很重要,她把他一并忘了,的确十分合理。 想到这儿,姜喜拿起了先前看见的相框。 她仔细打量着照片,想藉着它或许能记起些什么。 这一看,她眼尖地注意到猫咪的白毛上有几道蓝色浅印子。 把相框拆开,拿出相片,姜喜翻到背面一看…… 如她所想,相片的背面写字了。 第一行字,字迹潦草,写得歪歪扭扭:所有的坏事都是你强迫我。 第二行,另一种字迹字形工整,笔锋有力,写着:我们一起在夏天死掉吧。 “嘶。”姜喜看完,倒抽一口凉气。 第一行字是姜小婵写的,第二行字是林嘉写的。 这段推理完全没有依靠逻辑,是大脑自动给她的结论,她很熟悉这两人的字体。 他强迫姜小婵做了什么坏事吗? 姜小婵的死亡,难道是林嘉促使的? 心中升起阵阵的不安,烦躁。 姜喜站不住了,她感到不妙,想马上离开林嘉的屋子。 她迅速换完衣服,蹑手蹑脚从厕所出来。 其实姜喜有心想去看一眼,林嘉给自己挂瓶挂的是什么药。但床离林嘉的躺椅太近了,她不敢过去。 姜喜尽量用最小的动静出门。 所幸,林嘉和猫睡得都很熟。 她成功走到外面,他并没有醒来。 下午两点,太阳烤着大地,热浪滚滚袭来。 姜喜用手在额顶遮着阳光,慢慢地往马路上走。 她走着走着,觉察出熟悉。这条道正是穿越经历的结尾,她和“姐姐”一起走回家的路。她们才走到家,她就穿越回来了。 一抬头,姜喜果然看见了她家。 房子的外观有不小的变化,姜喜打量着它,走上前去。 姜喜还不确定要这么做,但她的手已经叩响了这户人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自然不是她所想的人。 一位面生的微胖的大婶站在屋内。 “你找谁啊?”她问她。 “我,我找……” 姜喜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 大婶觉得她怪怪的,打算把门关上。 “您等等。” 她猛然想到,自己的手机壳背后放了三百块现金。 将钱拿出来,塞进大婶的手里,姜喜问:“您知道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了吗?我是来找她们的。” 大婶捏着那三张大钞,像捏着烫手山芋。 “我不知道啊,我租这里没几个月。这屋子空很久了,没人愿意住,我图便宜搬进来的。” 姜喜呐呐道:“没人愿意住,为什么呢?” 看了看手里的钞票,又见四下无人,大婶凑上前与她耳语。 “我也是听镇上的人说的……以前,住在这家的女儿自杀,家里的老母亲也陪着跳楼了。” “嗯。”姜喜自然是不太惊讶的:“那你这房子是跟谁租的呀?” “这是小林的房子,小林就住那儿。” 大婶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那栋小屋。姜喜刚从那儿逃出来。 她扯扯嘴角:“离得真近啊,他常来吗?” 大婶搓着手里的钱:“常来,他会帮我修屋子。” “这个小林,人怎么样?”姜喜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把钱无负担地揣进兜里,大婶想到啥就全说了。 “特别好呢,不过,他人也挺厉害的。小林在镇上开餐馆,生意好,很招眼;他以前坐过牢,没人敢惹他。可以说,他是我们这一片的地头蛇。” “坐过牢,地头蛇……他会欺负人吗?”姜喜不知道大婶和自己对这个词的定义是否一致。 大婶轻咳一声,没再回答她的问题。 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阳光,她站的位置瞬间变得阴凉。有人来了。 “你要是想知道我的事,可以直接问我。” 姜喜回过头。 林嘉就站在她的身后。 第09章 又睡了 有很多没有答案的事,只要问林嘉就能问清楚了。 ——这是姜喜愿意跟林嘉回到他家的原因。 大白猫懒洋洋地躺在餐桌,肚皮朝上。 姜喜坐在餐桌的左侧,林嘉坐在右侧。 他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姜喜抱着手臂,一脸防备:“先说说,我为什么会在你家醒来?” “你昏倒了。” 他顿了顿,明显省略掉一大段信息。 “我把你载了回来。” 姜喜有些无语。 其实,她晕倒在大街,他帮她,理论上是做了一件好事。但他出现的时机和帮忙的方式太奇怪了,导致姜喜实在对她感谢不起来——能及时出现帮她,林嘉是不是跟踪了她的车?他为什么不把她送医院而是带回自己家?而且是,他的老家。 还有…… “你给我输液了?”姜喜对这件事也很在意。 “医生来家里给你挂的瓶。” 看出她的不适,她感觉到被冒犯了。他起身,把输液袋拿过来给她看。 挂的是葡萄糖,给昏倒的人补充营养的常用药。 “为什么做这些?” 姜喜长叹一口气:“我们以前很熟吗?熟到什么程度?” 他垂眸,平平淡淡地说。 “从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我们是邻居。” 说不上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姜喜心里不太好受。 “你也认识姜小婵吧?她是我妹妹。” 林嘉点头。 他高,比她高很多。 坐在她的对面,背弓着,有些佝偻。 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已经没了少年时的那份神采,像一株常年晒不到太阳,蔫死的植物。 “你把我的照片带走了,可以还我吗?” 林嘉说的,是放在床头柜的那张照片。 姜喜从兜里将它拿出来。 走的时候,她随意往口袋一揣,没有保存妥善,照片被弄皱了。 他接过它,用掌心压了压,想把褶皱压平。 “不好意思啊。”姜喜说。 林嘉没抬头。 折痕在照片的中央,横在姜小婵和林嘉之间,形成一道碍眼的阻断。 他专注地处理着折痕,试图消除它,一遍又一遍按着,十分执着。 “还有,我脑子出了点问题,以前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没认出你,抱歉。” “不用道歉。”他语气郑重。 取了些重物压相片,林嘉回到客厅时,顺手给姜喜递了张擦汗的纸巾。 家里开着空调,但她刚去外面走了一圈,又出了一头的汗。 浑身粘粘的,姜喜想到,躺着的这两天自己肯定没有洗澡。 她瞥了眼他家的浴室。 仿佛看穿了姜喜的想法,林嘉主动说:“如果你想去洗个澡,我这儿有新的浴巾和新的换洗衣物。” 姜喜没有推辞。 林嘉打开卧室衣橱,他翻找的那半扇全是女生穿的衣服。姜喜眼尖地看见了姜小婵相片上穿的那身吊带和短裤。 他递给她一件t恤和宽松的裤子,女士的。 标签还没拆过,不知道他给谁买的。 姜喜接过衣服和浴巾……虽然有些事问林嘉就能清楚,但她没有提问的心情。 进到浴室。 门被“卡”地锁上。 人形的鬼影,再次出现了。 刚才,林嘉拿衣服的时候,那影子便伏在他的肩头。姜喜往浴室走,影子跟着她进来了。 她和它的距离,从前有大约一米远,现在缩短到了只剩半截手臂的长度。似乎,还在变得更近。 镜中,姜喜眼见着鬼影举起手臂,细细的白色影子像绳一样弯折扭曲,绕上了自己的胳膊。 姜喜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向它求饶。 额头滚落大汗,她紧张地暂停呼吸,不知道它想从这儿夺走什么。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胳膊被越箍越紧,像要把她的肉拧碎。 她腿软,被疼得坐到地上。 地板的清凉缓解了一部分疼痛,姜喜挣扎着往淋浴间的方向爬。 最终,她打开了花洒。 冷水浇头。 鬼影的束缚渐渐缓解。 这澡,是不得不洗了。 * 姜喜不明白,她问自己: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姜小婵更恨我了? 许多年以来,它从来没有跟她跟得这么紧过。 这两天,昏倒期间,她做什么让情况恶化了吗? 摸着胳膊,那儿整片的皮肤滑溜溜的,没有任何破皮,鬼影的伤害没有留下痕迹。 然后,姜喜猛然想到。 ——这期间她穿越了。 ——她让姜小婵的胳膊受伤了。 或许,穿越是真实的,她真的去到了过去。 匆匆洗完澡,套上衣服,姜喜跑出来找林嘉。 林嘉正在给白猫换水,添食。 他看了眼出浴的她,又迅速地移开眼,道。 “吹风机在浴室的木柜子第二层。” “没事,我不喜欢吹头发,”姜喜自己坐回之前的餐桌:“你过来,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 林嘉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已经问出口了。 “你13岁时,是不是有次你爸回来找爷爷要钱,把你打了?” “对,是有这么件事,”他的双眸平静无波:“他打了我,打了爷爷,我还手了。” 姜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呢?跟我说得更具体一点。” “我拿刀,想杀了我爸。但,有个女孩的出现阻止了我。我爸恼羞成怒想用刀砍我,她替我挡了一刀。” 林嘉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姜喜的眼色。 “我知道!那女孩,是8岁的姜小婵!” 跳进窗户救林嘉,那是姜喜自己做出的决定啊,不然这事不会发生的。她很兴奋,原来自己真的回到过去,改变了过去。 “她的胳膊,后来留了疤吗。” 他说:“留了。” 一切都对上了。 姜喜的心情复杂,一方面她兴奋于“人可以回到过去,过去可以被更改”;另一方面,鬼影的靠近说明她作为“姜小婵”的那段穿越,完成的并不成功。 ——替林嘉挡那一刀是错的吗? ——撮合林嘉的姜小婵的想法,是错的吗? 心乱如麻,姜喜突然很想问他。 “姜小婵喜欢你,你知道吗?” 林嘉干脆地回答:“我知道。” 姜喜不理解。他和姜小婵互相喜欢,为什么要来跟她上床。 她不记得他了,但他记得自己啊。 “以前的我……我是说,作为姜小婵姐姐的姜大喜,她喜欢你吗?” “喜欢。”他答。 林嘉真是个垃圾啊。 姜喜忍不住笑了。她无话可说,看他的眼神也变得轻蔑。 “你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他站起来,取走了放在桌上的相片。 “如果没有的话,我继续喂猫了。” “有。”她也站起来。 跨过餐桌那段距离的阻隔,姜喜走到了他的同一侧。 “你为什么趁我不清醒时,换了我衣服?” “因为,你出了很多汗。” 林嘉目不斜视,悄悄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出汗?”她笑:“所以,连我的内裤都要换掉?” 他没有作答。 这么做,没别的缘由。姜喜就是看不惯林嘉这种装深情,装正经的做派,她想戳穿他的虚伪。 他和姜小婵的照片被她弄折了,林嘉一通心疼的操作,表现得很在意。他要真在乎姜小婵,对自己的这些暧昧行为算什么? 难道,全天下只有她对不起姜小婵吗? 林嘉没有接招,没有回应,像没听见。 算了。姜喜的精神疲惫达到了极点,她又生起了要走的心。鬼只缠自己,不缠着他,她继续呆在这儿只会更糟更烦。 “你去哪儿?” 见姜喜拿起自己原来的衣服,林嘉终于开口。 “走啊,离开这儿。”她头也不回,动作迅速。 他拉住了她。 也是没话找话了,他说:“不能走,你先赔我。” 姜喜莫名其妙:“陪你?” “赔我相片,你弄坏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满脸倦容,漂亮的眼睛像死掉的夜空,黯淡无光。 他搂住她的腰,头靠向她的肩膀,如一座沉甸甸的山,轰然倒下。 姜喜也累了。 她脑子有病,他是个垃圾。 结果就是,她没走成,他们又睡在了一起。 冷气充足的空调房,大门紧闭,从下午到黄昏,再到夜晚。 他们并排躺着,没有对话,只有平静的睡眠。 天暗了。 世界黑透。 睡饱的白猫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要能再一次回到过去,就好了。”这是姜喜陷入深睡前最后的想法。 裹紧自己的被角,听着身侧规律的呼吸声,姜喜沉沉地睡去了。 第10章 找妹妹 热,热。 身体像一块没有皮肤包裹的生肉,被放在炉子上烘烤。大量的水分在流失,喉咙被烤得滚烫,皮肉变得干巴紧皱。 渴,渴,想喝水。 踹开身上的被子,大汗淋漓的姜喜在黑暗中醒来。 “林嘉!你干嘛关空调?” 她拎起枕头想朝他撒气……床上并没有第二个人。 月光照进窄小的阁楼。 夏夜无风,闷热异常。 低头,姜喜看见自己穿着公主风蕾丝边的睡裙。 ——又穿越回过去了?! 她连忙下床,打开家里的灯。身体比起上次8岁的状态长大许多,最明显是她的个子长高了。 姜喜冲下楼,直奔厕所的镜子。 是的,姜喜又一次穿越了。 比这个更神奇的是,这次她不再穿越成姜小婵,她是她自己,姜大喜。 少女的外貌比起上回又美丽了几分,看着年龄大了几岁。 摸完自己满满胶原蛋白的小嫩脸,姜喜紧接着活动了一下手脚。身体精力充沛,四肢灵活松快。 这下舒服了,她可以作为自己,自由活动。不像上次,需要克服“我面对另一个我”的怪异状况,也不需要艰难代入妹妹姜小婵的角度替她谋好处。 感到兴奋之余,姜喜心中传来一阵隐隐的不安。 ——所以姜小婵呢?她去哪了? 四处不见姜小婵的身影,甚至她的衣服和个人物品也全没了。 家里还有一处显著的变化,客厅的墙上挂着她爸爸的遗像。 这是上次穿越姜喜没有看见的东西,遗像很新,下面的桌子放着烛台和贡品。 姜喜有了主意。 为了快速了解目前的情况,她用了一个最直接的办法。 掀开珠帘,她跳到她妈的床上,把她摇醒。 孟雪梅刚被吵醒,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见到一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 被哭泣的姜大喜吓了一跳,她紧张兮兮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妈!我做梦梦见爸爸了,特别恐怖的噩梦。爸爸不停地问我小婵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他质问我,我们究竟把小婵送到哪里去了?” 姜大喜惊慌无措的演技炉火纯青。 “你爸给你托梦了?小婵,小婵在大伯那儿啊。你爸走得急,我们家没有钱。正好大伯选中小婵,我们把她送去更好的地方读书了呀……” 她妈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姜大喜哭得伤心,问得着急,跟鬼缠身了一样。姜大喜问啥,她妈就答啥,没两下便把家里的情况跟她全交代了。 上个月,在城里打工的爸爸突发心梗,去世了。 姜大喜今年15岁,姜小婵10岁,都还在上学。他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爸爸每个月寄回家的钱。 没了老公之后,孟雪梅六神无主,家里穷,养两个小孩对于从没有打过工的她压力太大了。葬礼时,有个远房的有钱大伯找到了孟雪梅,提出把姜小婵寄养在他家。 这个大伯,看中姜小婵聪明机灵,是个读书的料子。孟雪梅也认为姜小婵如果跟着大伯去大城市能有更好的发展,跟她呆在镇子怕是以后连学都上不起,于是就应下了这件事。 姜小婵已经去了城市两个星期。 姜大喜说她想要写信给姜小婵,从妈妈那里要来了大伯家的地址。 回到小阁楼。 姜喜认真考虑了一下:应该去找姜小婵吗? 书桌上、抽屉里,随处可见姜大喜画的画。她学得特别刻苦,画功见长。 ——看起来,这两年大喜重新开始上画画班了。 家里条件不好,妈妈确实无力负担两个小孩,姜小婵也确实给她俩腾出了空间。 有那么一小下,姜喜甚至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受:会不会,其实姜小婵不在,对大家都挺好的? 姜喜在屋里来回踱步。 最终,她说服了自己。 ——不行,不能不管。 ——她得去找姜小婵! 回到过去的机会多么难得,她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儿呆多久,反正,最坏的情况也不可能比“妈妈和妹妹都死掉”更坏了。只有亲眼见到姜小婵,亲眼确认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姜喜才能安心。 天濛濛亮。 姜喜换上出门的衣服,偷偷拿了妈妈放在台子上的钱包。 作为成年人,独自出远门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姜喜不知道怎么从这里去火车站,也没有手机能查。 她得找个人问问路…… 正巧,刚出门就撞见出现在家对面,出来倒垃圾的林嘉。 “大喜,早上好啊。”他一脸开朗地跟她打招呼。 怎么又是他。姜喜不情不愿地走向林嘉。 “那个,问你点事啊。” “你问。”他态度随和,恨不得把热心肠写在脸上。 不问不知道,去城市的路线还挺复杂。 先从他们家步行600米到小超市,超市附近找辆摩托车,让师傅把她载到公交站。坐90路公车再换乘7路,下车后到对面的马路转132路,一直坐到“客运中心”站;然后买大巴票,转三趟的大巴…… 总归,问完路,姜喜什么也没记住。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她选择了最方便的出行方式,带上林嘉这个人形导航。 * 15岁的少男少女,在需要上学的日子,翘了课,瞒着家里人,坐上了去往城市的大巴。 听上去像私奔的桥段。 关于她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找姜小婵,林嘉没有多问。 看出她非去不可,他爽快地答应帮忙。 林嘉带了书包,坐车的途中,一直在做他的练习册。 姜喜靠着车窗,有时眯眼歇一会儿,有时望着车窗的倒影,无声地观察林嘉。 少年面容稚嫩,眉目乖顺。 阳光跃在他的指尖,黑色的水笔,白色的练习册。他安静地书写,侧脸的线条干净漂亮。 他比成年的林嘉有精神,比13岁的林嘉胖一些,看着更健康。 这张脸,长得真是得天独厚啊。 她盯得太久,被他发现。 林嘉没抬眸,轻声对她说:“你放松休息吧。我会留意着,快到站的时候我叫你。” “好。”姜喜继续看着他。 不论是姜小婵还是姜大喜,他对谁都一样温柔呢。 几天下来,她跟林嘉的接触真是不少,但说实话,姜喜看不透他。 他是好人?或许是吧。生活的各处能够帮到你的,林嘉绝不推脱。 他是坏人?很有可能。租户大婶说他坐过牢,是地头蛇。她看见的相片上写着“所有的坏事都是你强迫我”,以及“我们一起在夏天死掉吧”。 从姜喜现在掌握到的线索来看,他和姜小婵后来的恋爱关系,绝对是不太健康的。他跟自己的关系,也很混乱……虽然这其间的混乱,姜喜也难辞其咎。 好在,这里是过去。 复杂的纠葛尚未形成,他们都还小,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姜喜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解开三角关系,从自己做起,她默默做出决定:这一次,她不要喜欢林嘉了。 回到过去,就别走老路了,老路已经被证明走不通啦。 姜喜以身作则,就当是守护上一次跟“姜小婵”的约定。 当然,林嘉也别想跟姜小婵有奇怪的拉扯。 趁大家都活蹦乱跳,健健康康,发展一把三个人的纯友谊吧! 第11章 我们走 早晨出发,一直到傍晚,姜喜和林嘉才到达目的地附近。 大城市,车辆川流不息。 越是繁华的地段,住宅楼就盖得越密集。 下班的人群行色匆匆地穿行在不透风的地下通道,捂死人的燥热在空气中传播。 “临枫路30号,应该在这儿了,怎么没有呢?” 姜喜对照妈妈写的纸条,艰难地找寻着路牌。 林嘉被街边的小卖铺吸引了视线。 “稍等,我去那边一下。”和姜喜交代一声,他走向小卖铺。 “你去干嘛呀?” 担心乡下来的小少年乱走跑丢了,她快步跟上去。 询问过店家后,林嘉找到了一盒果味硬糖。 算完钱,他把那盒包装好看的糖递到姜喜手里:“等会儿送给你妹妹。” 林嘉也太会办事了,还知道上门找人不能空着手。身为成年人的姜喜都被他上了一课。 她接过糖果,一瞧,东西他不是随便买的,上次在医院,他也给姜小婵买了同样的糖果。可惜这次,姜喜吃不到了,她还有点馋。 她很好奇:“你怎么知道姜小婵爱吃什么?” 林嘉不假思索道:“你跟我说的啊。” “我吗……”姜喜若有所思。 “嗯,”林嘉转头,又跟老板要了两根冰糕:“我们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这儿有你爱吃的炼乳绿豆雪糕。” “好呢,谢谢。” 抢在林嘉之前,姜喜把雪糕的钱付掉。 冰糕带来的凉意缓解了心中的焦灼。他们一边吃,一边找,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大伯居住的临枫院小区。 小区的门口有安保,是比较高档的复式公寓。 姜喜和林嘉打配合,说他们要进去找同学写作业,姜喜特意把林嘉拽到前面,展示他后背的。 保安没有多问,直接给他们放行了。 坐电梯到13层,这一层只有一户。 站在暗红色的气派木门前,姜喜有些忐忑。 她拿出林嘉刚才买好的糖果,手里有东西,心里也有了底气。 默默打好“为什么来找姜小婵”的腹稿,姜喜按响门铃。 “铃铃,铃铃——” 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门从里头打开了一条小缝。 一个防备的脑袋从门后探出。 她小声问:“请问你找谁?” “姜小婵!”姜喜惊喜地喊出她的名字。 真是运气绝佳,不用跟大伯家里的人撒谎,直接碰见了姜小婵。 “姜大喜!哇!”门一下子打开,姜小婵同样惊喜。 小女孩穿着一身端庄的淑女裙,头上戴着亮晶晶的粉色发箍,原本自然卷的头发被全部拉直了,像个精致到极点洋娃娃。 见了她姐难掩激动,姜小婵像猴子一样跳出来,窜进姐姐怀里。 猛地发现姐姐背后还有个林嘉,姜小婵赶紧理理裙子。 她也知羞,动作和语气都收敛了几分。 “你们是从老家过来看我的吗?怎么来的啊?” 说着话,姜小婵抽走姜喜手中的糖果,将自己的小手强行塞进了姐姐的手心。 这一路的坐车转车找路,属实费了不少功夫,姜喜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找个地方慢慢跟你说吧,你吃晚饭了吗?” “吃……”小婵机灵地吞下后半句话,答:“我没吃。” “那我们带你出去吃。”林嘉对她笑。 姜喜想了想,她作为姐姐,应该办事周全稳妥一些:“那我去跟大伯讲一声把你带走了。” “不用讲!” 立刻拽住姐姐,姜小婵慌张地用脚一踹,把门关上,不让他们往屋里看。 “大伯正在跟他的朋友吃饭,我们走吧。” 于是,不跟大人汇报就开溜的小孩队伍,又添一员大将。 左边是姜喜,右边是林嘉,姜小婵走在他们中间,蹦蹦跳跳地吃着糖。 姜喜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 她觉得,姜小婵不太对劲——过分淑女的打扮、见到自己的热络,遮遮掩掩不让她看见大伯的举动。 她这一趟,一定是来对了。 …… 三人没走远,在小区旁边找了个麦当劳。 坐下第一件事,姜小婵先脱了发箍,解了小皮鞋的扣,恢复到相对自由松散的状态。 她一定也认为先前的打扮不适合自己,在姐姐和林嘉面前,她感到难为情。 “我去点餐,你们聊。”林嘉识趣地给她们让出谈话的空间。 “好,”姜喜举手:“我要薯条和麦乐鸡。” “我要麦乐鸡和薯条。”姜小婵的取向就是学她姐。 林嘉走了,只剩姐妹俩。 她们对视了两秒。 姜喜正想问她问题,被姜小婵先发制人。 “你不对劲,姜大喜!你来看我怎么带着林嘉,妈妈没来?” “我来找你的事,妈妈不知道,甚至学校的老师也不知道。我和林嘉是翘了课来找你的。”姜喜索性跟她摊牌。 见姐姐说话敞亮,姜小婵的态度也端正了。 “为什么?你找我有啥要紧事吗?” 姜喜早就想好了这段该怎么说。严格意义上,这是她失忆之后第一次见到妹妹姜小婵本人,她必须赢得她的信任。 “昨晚,爸爸给我托梦,那个梦特别真实。爸爸回到家里,交代我,说你在城市里遇到事了,我一定要帮你解决。如果我视而不见的话,你会死掉、妈妈也会死掉,然后,我这辈子都别想过安生的日子。你会变成鬼缠着我,但你没有嘴,我听不见你想要什么,永远听不见。” 姜喜紧紧握住姜小婵的手,直视着她的双眼。 姜小婵被唬住了,呐呐地说:“什么奇奇怪怪的梦,我好好的,怎么会变成鬼呢。” “现在没有,万幸,现在你还好好的。梦醒之后,我特别担心你。姜小婵,这两周你在大伯这儿过得怎么样?” 姐姐眼里的关心,手里的温度,完全地传递给了姜小婵。 她将近期的经历细细说来。 “我上了新的学校。学校很大,同学很多,课本很难。我没有交到朋友,我说话的口音跟大家不一样,所以不敢说话。我不再是班上的第一名,我感觉到有很多同学比我聪明。” 重重咽了咽口水,她继续说。 “我在大伯家,要做听话的好孩子,要懂礼貌。大伯给我选的裙子,不可以弄皱。有客人来,我要去开门,问好。大伯晚上和客人谈生意,我也要坐在旁边,客人喝醉了会来摸我的脸蛋,我不能躲开。” 姜小婵说完了,没有总结她过得好或不好。她年纪太小,无法定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只是把她的遭遇诚实地讲出来。 但姜喜能够分辨其中的恐怖。 听了姜小婵的讲述,她异常的震惊与愤怒。 尽量保持镇定的语调,姜喜一字一句问她:“除了摸你脸蛋,他们还干了别的事吗?包括大伯,他有没有碰你的其他部位?” 姜小婵果断地摇摇头。 今年,姜小婵10岁,她刚来城市两周。那些腐臭不堪的暗疮刚刚对她揭开一个小孔……如果长久呆在这里,事态必然会发展得更严重。姜喜不寒而栗,也许,这就是后来姜小婵轻生的原因。 即便姐姐努力掩饰,敏感如姜小婵也看出了她正此刻压抑着怒气。 “姐,”她垂着脑袋,轻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没有。” 姜喜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姜小婵,你什么事都没有做错,是大伯和他的客人做了错事。” 她抱住姜小婵,把妹妹死死护在自己的怀里。 “我们走,小婵。不在城市呆着,一天都不呆了,我带你回家。” 姜小婵显然很心动,嘴上却仍有顾虑:“可是,妈妈已经把我送给大伯了,不要我再回家了。而且,妈妈说,如果我回家里,就没钱让你读书了。” “那也要回家,我们回家再一起想办法。” 姜喜在心里对她说:别担心,姐姐是从未来穿越回来找你的,搞钱的办法我有的是呢。 第12章 就想谢 没回大伯家收拾姜小婵的行李,没跟大伯讲一声,姜喜说走就走,直接带着姜小婵坐上回家的大巴。 上车前,她有想着打个电话给妈妈,但她在电话亭前犹豫了。 林嘉走过来,安抚道:“没关系,如果害怕你妈妈骂你,就等回家再跟她说。我出来前跟我爷爷交代过,我们一起出门了,要今天很晚才能回家。你妈妈会从我爷爷那边得到我们的消息。” “……”姜喜犹豫只是因为不记得家里的电话,才不是怕她妈。她带姜小婵回家有理有据好吗。 不过林嘉的话确实让她放了心。 姜喜在心里咬牙对他说:林嘉啊,你可真周到。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我穿越回来还要被你安排呢。 表面,她礼貌地跟他道了个谢:“还好有你,哈哈,你真细心。” 大巴上的空位不多。 姜喜和姜小婵找到一个双人座,林嘉坐到了前几排的单人座。 发车后,姜小婵开始不老实了。她一只脚翘起来,搭着姜喜的腿,慢慢地像毛毛虫一样挪动过来。 有自己的座位不坐,姜小婵非要黏着姜喜。 “你以为自己很娇小吗?重死了,我要被你压截肢了。” 姜喜无语,用蛮力强行把她的脚推开。 “哼,”姜小婵的烦人劲上来了,她作势要离开位置:“你不让我靠,那我去找林嘉,问问他让不让我靠。” 揪住小孩的衣领把她拎回来,姜喜有点好笑。 “你当林嘉是冤大头啊?我不让林嘉能让?” “不试试怎么知道。” 姜小婵朝她亮出自己胳膊上的伤疤。 ——这伤,看着眼熟。 “哦,”姜喜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你8岁,我是说,两年前,你帮林嘉挡的那一刀?” 姜小婵没防备,应道:“对啊。” 她挑眉:“你当时怎么那么勇敢呢?” 姜小婵得意洋洋:“我中暑了呗。脑袋晕了几天,我也变得特别勇敢。因为受伤,我后来没上画画班,林嘉欠我的人情可大了。” 默默地记下她的话,姜喜在脑中思考和推测。 ——听起来,姜小婵对当初自己做出的行为是能够观测到的。 ——所以,她穿越到过去,原本身体里的意识也并没有远离。而中暑,很有可能是穿越的触发开关。当中暑的症状缓解,比如上次她喝了西瓜汁,原意识会回归,自己的意识则会返回到属于她的未来…… 细思之下她的分析还挺站得住脚。姜喜想东西想得入神,姜小婵以为她不搭理自己了。 “你不拦我呀?真让我去找林嘉呀?”她要走不走的,头朝着外面,屁股却不挪凳。 姜喜懒得理她:“想去就去呗,你想去我还能拦着你?” 见威胁不成,姜小婵直接开始耍赖。她又把腿搭上来,并且抱住姐姐的手臂:“我不去,我就要靠着你,就要。” 姜喜对她的亲近难以招架。 不过,她只是不太习惯,不是讨厌。 “腻乎死了,大夏天的,你不热啊?” 姜小婵的头也歪向了她的肩膀:“不热,车里有空调。” 算了。姜喜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由着她妹了。 “你给我买的糖呢?”姜小婵的嘴闲不下来。 姜喜是真烦她啊:“都吃多少个了,该坏牙了。” 大巴驶离城市,开上高速,车上的顶灯熄灭。 林嘉合上做完的练习册,转头看了眼后排。 姐妹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姜喜的外套盖在她和姜小婵身上。姜小婵嘴里含着糖,腮帮子鼓了一块。 凌晨三点。 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镇子静悄悄,所有人都在熟睡中。 林嘉背着呼呼大睡的姜小婵。 姜喜背着他的书包,走在他旁边,哈欠连连。 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拖得长长的。氛围莫名的温馨,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家三口。 林嘉是好人还是坏人,姜喜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林嘉是铁人。 以及,这人作为朋友真的能处。这么晚了,没有公车,最后一段路是他们硬生生用脚走回来的。 背着沉甸甸的姜小婵,走了这么远的路,林嘉累得大汗淋漓,却全程没有一句怨言,甚至,他没有要求过停下来休息。 姜喜不禁对他侧目:真是有点子帅气呢。 “前面,我们要到家了。”林嘉说。 她看向他。 月光下,他的双眸盛着小星星,温柔又璀璨。 “今天谢谢你。”说实话,她很想亲他一口。 林嘉浅笑:“不用谢,我们是朋友。” “想谢,就是想谢。” 她的眼神轻轻地扫过他的脸。 亲在哪里好呢?眉毛、眼角、脸颊,鼻尖……亲在嘴唇会不会太超过? “啊!到家了!”姜小婵出声,打断了姜喜的幻想。 她从林嘉的背上跳下来,伸手让姐姐给她林嘉的书包。 “林嘉哥哥,谢谢你。你真好,你是最好的,太辛苦你了,明天见。”该嘴甜的时候,姜小婵是一点不吝啬。 这一通狂撒糖,狂道谢,也顺利给他们的道别画了个句点。 姜喜递出林嘉的书包,跟他挥挥手告别,之后,领着姜小婵进了家门。 家里的灯亮着。 孟雪梅没有睡,两个女儿都不见了,她急火攻心,毫无睡意。 今天一整天,她找姜大喜都找疯了。 跟姜小婵不一样,姜大喜一贯最听她的。哪怕听了林嘉爷爷跟自己说的话,孟雪梅也依然不相信,姜大喜会翘课,会不跟自己说一声,跑到那么远的城市里去找姜小婵。 结果,姜大喜不仅找到姜小婵,还把她带回了家。 两个孩子一进门,孟雪梅像个陀螺一样,绕着她俩打转。 “你们把我吓死了,知不知道今天我多担心啊。” “姜大喜啊姜大喜,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你是要把我气死啊?为什么把你妹妹带回来?你大伯那儿还以为姜小婵被拐跑了,说要去报警呢。” 姜喜不慌不忙:“呵,大伯,他还好意思给你打电话?好意思报警?” 担心姐姐被骂,姜小婵也出来说话:“妈,是我想跟着姐姐回来的,我不想被送走。” 姜喜拍拍姜小婵的肩膀,让她先上楼,自己留下来跟妈妈解释。 * 小阁楼的台灯点着。 姜小婵在等姐姐上来,一起睡觉。 她躺在小床上,帮姐姐铺好了被子,忐忑睁着眼。 姐姐和妈妈说了很久的话。姜小婵能听见她们压低声音的说话声,时不时妈妈的情绪激动控制不好音量,但总归,姜小婵没听清她们讨论了什么。 夏天,太阳升起得早。 天空微微露白。 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妈妈和姐姐都走了上来。 姜小婵匆忙合上眼睛装睡。 “啵。”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 她的鼻子嗅了嗅,是妈妈的气味。 妈妈放下枕头和被褥,躺在姐妹俩的中间。 这天,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以后,日子过得再难,我们母女也要呆在一起。”妈妈握着她们的手说。 姜小婵紧紧闭着眼,眼角流出泪水。 姜大喜和她一样,也无声无息地哭了。 第13章 肖像画 转天,从学校放学,姜喜就开始了赚钱的尝试。 茂城有个著名的白塔在他们镇,有条长长的特色小吃街围绕白塔而建,一边逛街能一边欣赏白塔和周边的湖景。 这时正值暑假前夕,游客渐渐多起来。 姜喜去小吃街考察一圈,有了主意。 她可以摆个摊,便宜卖自己的画。能抽出空的话,她还可以现场给游客画他们和白塔合影的速写肖像画,这种画的收费能高一些。 这个主意在多年后肯定赚不到太多钱,那时卖画的小摊贩遍布所有的商业街。但现在是十几年前呢,她这个点子很新,新到整条街找不到类似的竞品,所以值得试一试。 姜喜行动力惊人。敲定了要这么做,她当晚就回家收拾出几幅画,带上画板和画画工具,骑上家里的破旧小三轮直奔小吃街。 她骑出去老远,发现一直有人跟着自己。 回过头,她看见了跑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姜小婵。 姜喜疑惑:“你不在家里吃晚饭,跟着我做什么?” 扶着膝盖,姜小婵大口喘气:“你、你去哪里?” “小吃街。”姜喜如实告知。 “我也要去。”她往她的三轮车后斗爬。 姜喜语气严肃:“你不能去,我不是要出去玩的。” “我知道,”姜小婵在后车斗坐稳了:“你是去给家里赚钱的。” 所以,她跟着车跑了这么远,是过来帮她的忙。 掩住笑意,姜喜重新踩上三轮车。 “哎,姜小婵,载你重死了,快下来跑步。” “我在车上保护你的画。” “别找借口。” 姐妹俩拌着嘴,一路吵吵闹闹,骑到了小吃街。 姜小婵个头小,在长街穿行自如,给她们的摊位找到一个好位置。 事实证明,姜喜的赚钱计划是可行的。 因为新鲜,没见过,路过的游客纷纷在她们的摊位前驻足。有人停下来看看画,有人问问画的价格,有人则好奇她的主打的“白塔纪念肖像画”是怎么一回事。 问的人多了,姜喜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个模特,画出一张肖像画用来当示例。不然大家好奇归好奇,没人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姜喜正想喊姜小婵坐着不动,她给她画张画,却发现她人跑没了。 过了一会儿,姜小婵带着她选中的模特出现。 林嘉和姜喜面面相觑。 姜小婵引导林嘉在凳子坐下,转头兴奋地对姐姐说:“你画林嘉吧,他长得好看,适合当模特,放在我们摊位还能招揽一点生意!” “是啦……”姜喜小声念叨她:“但我们总找他帮忙,人家林嘉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姜小婵给她打了个ok的手势:“你别担心,算我头上,我跟林嘉有交情。” 姜喜白了她一眼:“你这交情够讹他几年啊?” 姐妹说话间,林嘉已经在小凳子坐定。 熙熙攘攘的长街,背后是流动的湖水,他垂着双眸,安静地坐在纷扰声中。夜市的灯打在他的侧脸,灯是冷蓝色的,像置身海洋馆。 他好看得过于出众了。 如姜小婵说的,林嘉适合当模特。 姜喜静下心,提起画笔。 “我需要做什么动作吗?”他问。 “我想想啊,”她调皮一笑,起了捉弄的心思:“不如,你把手举起来,做个托塔的姿势。” “这样吗?”林嘉僵硬地举起胳膊。 “噗。”姜喜没压住嘴角。 “你在笑我吗?”他的胳膊举得更高一些,愈发滑稽。 “没。”她藏在画布后面,笑得肩膀都在抖。 为了让笑意平复,姜喜随意找了些话题。 “你爷爷那边,你不用照顾着吗?” “不用,今晚喂他吃过药了,家里没什么事。” “你爸爸这阵子还来闹吗?” “没,他躲债去了,不敢回来。” 看来这两年,林嘉的日子也过得舒心了很多,姜喜真替他开心啊。 “最近期末,我们快要中考了。你今晚出来,功课要紧吗?” “我的功课没问题的。” 停下画画,她歪头看向他:“你功课很好?” “嗯,全校第一。” 林嘉并非炫耀,只是普通地阐述事实。 上次穿越,姜喜在孟雪梅口中听说林嘉“成绩好”,可她没想到,他的成绩能这么好。 姜喜画的是速写,她经验老道。 这会儿时间,画布上的人物轮廓已经成型。 路过的一对老夫妇对她的画产生了兴趣。 “小姑娘,你这个肖像画,是只能画一个人吗?”老妇人问她。 姜喜热情地回答:“能画两个人,而且画两个人的收费是一样的。” 老妇人微笑:“好,那你先画着,我再逛逛,回头过来。” 站旁边的姜小婵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老夫妇走后,她有了新主意,对着画画的姜喜,语出惊人。 “我感觉这画里只有林嘉一个人,有点单调。姜大喜,不如我坐他腿上,你把我们一起画进去。” 这不由得让姜喜想到,她看见过的姜小婵和林嘉的那张亲密合照。 她蹙起眉头,正要出声,林嘉先一步阻止了。 “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姜小婵奶声奶气,带着小女孩的娇嗔:“跟我亲近点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林嘉沉下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我作为哥哥,像喜欢妹妹一样喜欢你。” 姜小婵倒也不恼。嘴巴一噘,她顶了他一句。 “切。作为妹妹,比起你,我更喜欢我姐。” 莫名其妙荣升“姜小婵喜欢榜的第一名”,姜喜颇感惊讶。 她打算揶揄妹妹几句,害羞的姜小婵立马扭头去招揽生意,不在他们的跟前转悠了。 姜喜这边也利落地结束了肖像画的最后一笔。 “画好啦,你可以不用托塔了林天王。” 她拎起画布给他展示。 画上的林嘉俏皮地托着白塔,眼里亮晶晶,笑容灿烂。 “画得很好。”他由衷地夸奖。 “嗯……” 她把画挂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听说过一阵子小吃街有烟花表演呢。” 他问:“哪天?” 姜喜低头整理东西,装忙:“恰恰好是,中考结束的那天。” “要一起来看吗?” “好啊!”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她马上答应。 这声答应着实是太快了,他话都没说完呢。姜喜有些不好意思,手将发丝撩到耳后,掩饰尴尬。 白塔前,卖画小摊位十分简陋。比起那几幅画,显然是这对养眼的少女与少年,更加吸引路人的视线。 一位穿着衬衫的男士看着他们的方向,眼也不眨,盯了足足半个小时。 等到摊位上的少年离去,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迈开脚步,仿佛恰巧路过,在摊位上流连,挑选。表面上在看画,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姜喜的脸。 姜喜见他站了半天都没有开口,主动与他搭话。 “您有看上的画吗?” “嗯,有。” 男人抬了抬金丝边的眼镜,冲她温和一笑。 他的手指点了点那副姜喜刚画完的画,说:“我想画这种。不过,我得先问问,肖像画和其他这些画,都是你一个人画的吗?” 姜喜笃定地点点头:“是的。” “我看,不是吧。” 他的脸上仍挂着那种意义不明的温和微笑,附耳对她说道。 “它们的画风不一样,很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姜喜愣住了。 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失礼,男人拉远了和她的距离。 “你别怕。我不是来砸场子的,我只想认识一下你。” 他伸出手,表情友好地自我介绍。 “能跟你交个朋友吗?我叫齐澍,你也可以叫我七叔。” 第14章 粉大象 姜喜的鼻子灵。 当他向自己伸手的时候,她立即闻到这人身上喷了男性香水——杜松子、檀香木、雪松,几种气味融合在一起,是一种阳光优雅的木质香。 即使这样成熟温暖的香味,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的攻击性。 这男的不像好人。她能做出这个判断,一是出于直觉,二是出于社会阅历。 他看上去年岁大约三十近四十,剪裁得当的衬衫配西装裤,手表名贵,这一身精英成功人士的打扮和夜市的氛围格格不入。姜大喜比他小了一轮,看上去就是个小姑娘。他找上她先是挑刺又是交朋友,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 她没有握他的手,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想来买画的吗?”姜喜神情戒备,语气中流露明显的赶客意味。 “嗯,我就是来买画的。”齐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抱歉,可能我刚才说话直白,唐突你了,能请你喝杯咖啡表达歉意吗?” “我没那个习惯。” 姜喜冷着脸拒绝。不远处的姜小婵恰巧往她这边看,她给妹妹使了个眼色。 男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随手拿起了她的一幅画端详。 “这画是什么价格?” 卖其他游客的话,大张的画卖五十元,小张的二十元。 姜喜不想做他的生意,一张口,直接将它们身价成倍哄抬。 “一幅画,两百元。” “挺便宜的。”齐澍不惊讶,也没还价。 他拿出厚厚的钱包,开始数支付给她的钞票。 “我全买了,能附赠你陪我喝一杯咖啡吗?“ 姜喜本就觉得他古怪。齐澍的举动进一步证明他不怀好意,他掏钱买不是冲着画,是冲着人。 “不能。我说了,不喝咖啡。”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紧张。 齐澍没说话,眉心微微拧紧,手指指节敲打着画架。 姜小婵站到姜喜身边,一手握着姐姐的手臂,一手偷偷拎起摊位的小板凳藏在身后。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姜喜的脸,居然没有发怒,而是又一次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那我也愿意买,和你交个朋友。” 齐澍出手阔绰,钱包里的钞票被他全部抽出。极具份量的一沓钱递到姜喜的眼皮子底下。 姐妹俩对视一眼。 “我们不卖。”两人异口同声。 她们家里拮据,拒绝这些钱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这个决定是姐妹两个一起做出的,姜小婵和姜喜都不那么有负担。 她们能拒绝的这么果断,是齐澍没想到的。 他强撑着笑,望着姜喜,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没事,可能一开始有些误会。如果以后想卖给我了,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 齐澍话没说完,被姜小婵打断了。 “我们不做你的生意,你没听见吗?” 她已经领会了姐姐的意思,现在完全没了顾虑。 爬上小凳,叉着腰,姜小婵像一只被放出笼的吉娃娃,对着空气一通狂吠。 “有名片怎么了?印张名片就当自己是个名人啦?警告你,你再色眯眯地盯着我姐姐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打爆!” 路过的人纷纷对他们侧目,姜小婵的声音很大,显得特别粗鲁,没教养。 “你这小孩有毛病吧,”齐澍闹心地扯了扯领口,质问姜喜:“她是你妹妹?这德行,你不管一管?” “她是我妹。” 姜喜没有阻止姜小婵,没有让她收敛一点,反而加入了她。 “她说的没错啊,你再盯着我看,把你眼珠子打爆!”她捏紧拳头,表情恶狠狠,比姜小婵还凶。 两个人联合起来,用没素质的姿态成功轰走了齐澍。 姐妹配合默契,击掌庆祝。 “林嘉跑哪去了?”姜小婵从凳子跳下来,拍拍胸脯,惊魂未定:“他怎么没有出来英雄救美呢,留我们两个弱女子,真是好险。” 姜喜忙着把被弄乱的画放回原位:“我让他先回家啦。” “看来,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姜小婵啊。”她得意洋洋,嘴要翘到天上去。 姜喜也没泼她冷水:“是是,你厉害死了。” 那张齐澍遗留的名片无人理会。它掉在路边,被人随意踩踏,黑乎乎的脚印遮住了上面光鲜好看的头衔。 很快,清洁的阿姨就把它当垃圾扫掉了。 虽然赶走了一个“大客户”,但她们今晚摆摊还是很有收获的。连同肖像画,姜喜一共赚了230元。 她的赚钱实践宣告成功。 这还是暑假前的客流量,姜喜打算中考结束后过来摆摊,到时候拉着她妈妈一起。 回到家。 姜喜把赚到的钱全部交给妈妈。 孟雪梅以为两个小孩出去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卖画这么好挣钱。她惊喜万分,好奇地问起她们今天的经历。 姜小婵也爱讲,吹嘘起她是如何揽客,如何机智地找林嘉过来当模特,最后,她当然没落下齐澍那一段自己的英勇表现。 令姜喜和姜小婵都没想到的是,妈妈听完她们讲的故事表示出了疑惑。 “他出手那么大方,你们为什么不卖给他?为什么连他的名片都不留?” 姜喜的心里忽地烧起一股无名火。 “妈,这很不应该,你对这些事情是不是太不敏感了。” 知道她意有所指,孟雪梅扭头看向姜小婵。 三个人陷入沉默。 “大喜,”她妈咬着唇,尴尬地开口:“妈随口说说的,妈没见识,你别跟妈妈较这个真。” “我知道,我没想较真。” 姜喜试图压抑这股怒火,但火越烧越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妈一句话怎么就能把她气成了这样。 她肯定不是因为这句话而难受的,像是因为一些别的,姜喜也说不上来的东西。 她被气得直想掉眼泪。 趁哭出来前,姜喜离桌,回了小阁楼。 “姐姐怎么了?”姜小婵有些担忧。 孟雪梅摇摇头,轻声对她说:“上次被你爸托梦之后,你姐就一直怪怪的。” 姜喜还不打算睡觉。 正在气头上,即使她躺下去,也睡不着。 索性勤快一把,她开始在小阁楼整理能卖的画。 这两年的画画班真没白上,姜大喜很勤奋,画攒了一箩筐。她尤其擅长画风景,人物倒是画得很少。 姜喜发现,自己在留心对比着每一幅画的画风。 这时,她不得不承认,齐澍的话语仍然盘踞在她的脑海。 ——“它们的画风不一样,很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为什么要在意他的话呢? 那男的只是想吸引她的注意,想找个茬,想不懂装懂。 她和以前自己画风不同,可能是她年龄大,画技更成熟了;也有可能是这两年姜大喜上了画画课,而原来自己的时间线里她没有上。 姜喜想着不同的借口自我安慰。 ——别再想了。 她试图驱赶这个想法,就像驱逐一只房间里的粉色大象。 越是让自己别想,脑袋里的声音就越是执着地询问自己: 他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不一样,是为什么呢? 第15章 她化了 从期末到中考结束,气温逐日升高。 两个星期以来,姜喜天天盼着下雨。没空调的小阁楼像一个烤炉,把热量吸收了就不再排出,她热得汗流浃背,头晕眼花。 孟雪梅给俩姐妹买了大西瓜解暑,姜喜有自己的原因,愣是一口没碰。 画笔、林嘉、赚钱计划,也都被姜喜暂时搁置了。 她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考试,为姜大喜的中学时代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这段时间,姜小婵依然跟林嘉走得很近。 从小阁楼看见林嘉回家了,她就跑过去跟他搭话,东聊聊西聊聊,没有半句要紧的事。聊到最后,姜小婵总能从林嘉那儿讹一颗糖回来。 大中午,太阳正毒。 见姜小婵又顶着大太阳跑出去了,姜喜提不起劲去管她。 担心姜小婵中暑,不如担心她自己。 辛苦地考完试,姜喜回家就倒向了床。 身体太不舒服了,她希望睡着了能好受些。四肢无力,心脏砰砰砰地跳,怎么喝水都觉得渴。她苦苦支撑,勉力抵抗着暑气的侵蚀。 姜小婵没出去多久,又跑回来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吵醒了浅眠的姜喜。 “姜大喜,姜大喜……” 她喊得起劲,上楼才发现姜喜已经躺着了。 于是,她凑到她的耳边说话。 “姐?姐你怎么啦,脸好红!要不要去诊所看看?” 姜小婵的身体热烘烘的,姜喜扭过头,有气无力地应了句:“不用。” “我刚才碰到林嘉,他说他等着你,今晚去看烟花表演。” 对了,烟花表演,她和林嘉约好的。姜喜脑袋涨涨的,兴致不高。 “我不舒服,可能不去了。” “好吧,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姜小婵识趣地远离睡觉的姐姐:“我出门跟新认识的伙伴抓知了玩,你好好休息。” 姜小婵帮她把床头的小风扇打开了。 走之前,她又往床头柜放了样东西。 “姐,这个送给你。” 风扇带来阵阵的凉意,驱散了一部分燥热,也赶走了姜喜的睡眠。 姜小婵刚才的话,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妹妹从城市回来不久,居然已经交到新朋友了?真新奇。 她刚才给了她什么?要不然看看吧。 姜喜撑起半边身子,从床坐起。 床头柜上端端正正摆着一颗糖。 它是姜小婵平时爱吃的果味硬糖,蜜瓜味的。 “幼稚,这种糖只有小孩爱吃好吗。”这么说着,姜喜拆开了糖果的包装纸。 撕的力道不对,包装猛地崩开。里头的糖果掉落地板,咕噜噜地往床下滚去。 没得吃了,姜喜叹气。 她拖着病体,不情不愿地下床,伏在地板找那颗糖。 硬糖一路滚,滚进了床铺的深处,藏到了一个木箱子的背面。 姜喜能看见它,但床底的杂物太多,她必须把它们都搬出来才能够到。 她一屁股坐到地板,满心哀怨。 床底塞着她们家的被褥、从前的课本作业本、舍不得扔的厚纸壳,姜喜艰难地搬运。 终于,她把那个木箱子拽出来,找到了那颗该死的糖,丢进垃圾桶。 当姜喜将那堆杂物塞回床底时,她的目光锁定在了小木箱。 木箱子很眼生,外壳手绘着一只蓝色的大蝴蝶。 毫无疑问,这是姜大喜的箱子,她最喜欢蝴蝶。小时候,她曾调侃妹妹,姜小婵是烦人的蝉,她是翩翩飞舞的蝶,任谁见了她们都会觉得她更好看。 想到这儿,大约是中暑的症状,姜喜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慌。 里面是什么?带着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掀开木箱子。 箱子里只放了一样东西。 ——林嘉的画像。 笑着的他、发呆的他、皱着眉头的他、低头写东西的他、手插口袋的他,托腮看向窗外的他…… 密密麻麻一箱子的画稿,全是林嘉。 姜大喜抬眼看向书桌,那边挂了一张她画的托塔林嘉。 喉咙发紧,手在颤抖,她仿佛见了鬼,匆匆合上木箱子,将它推回漆黑的床下。 她们画的是同一个人,但观察的角度、画呈现的氛围、画画时的小习惯,竟没有一处是相似的。 这种不同,没办法用画画的时期不同,或者画画的风格不同解释。 它们很明显,是两个人画的。 “为什么?为什么?” 大颗汗珠从额头滚落,姜喜喃喃自语,不停地擦着汗。 汗水仿佛无休止地淌着,永远擦不干净。 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发现不是汗水正往下滴。 是脸。 她的脸在融化。 “怎么办……” 犹如被烧融的玻璃,她的脸在流动。 姜喜不得不用双手捧着下巴,她跌跌撞撞地往厕所里跑,想用凉水给自己降温。 几乎是边摔边滚,她冲下了楼。 水龙头被粗暴地拧开。 “哗——” 被太阳晒过的水流出来,烫得像岩浆。 顾不上那么多了,姜喜把脸凑到水龙头底下冲洗,水花四溅,她浑身都被水打湿了。 有水灌入她的鼻腔,呛得她直咳嗽。 姜喜感到辛苦。 她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一次穿越,明明那么努力,想把所有事都做好的。为什么还会如此痛苦,遭遇这样的惩罚。 她不知道。事到如今,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量的水冷却了身体的温度,脑中思绪依然混乱。随着水温降低,脸的形状渐渐回归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 姜喜松开托举着下巴的手。 她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望向厕所的镜子。 “幸好,还是原来的脸,脸没事。” 姜喜摸着这张属于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少女姜大喜皮肤嫩白,脸蛋明艳漂亮,不见一点儿损伤。 她松了一口气。 悬着的心尚未放下,这时,她瞥见镜中有一处不寻常。 自己的胳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道疤,跟姜小婵身上的一模一样。 姜喜低头,搓了搓疤痕,没能把它搓掉。它长死在皮肤里,颜色暗沉,仿佛已经在那儿许多年,扎下了根。 “不可能,当年是姜小婵替林嘉挡的那一刀!” 抠着疤痕,快要把皮肤抠破,她头痛欲裂。 很想相信自己的话,可她的语气,越来越不确定。 “是姜小婵啊!是她!” “是她……替林嘉挡的那一刀吗?” 第16章 想幸福 后来,怎么走上阁楼,怎么睡着的,姜喜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 外面在放烟花。 睡了一觉,身体舒服多了。她听见楼下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知道姜小婵在鼓捣些什么。 她换了件衣服,走下楼。 孟雪梅不在家。姜小婵撸起袖子,踮着脚,手里拿着铁勺在锅子里搅合。 “你在煮什么呀?”姜喜问。 “你醒了!”姜小婵开开心心地看着她,像一只摇尾巴的小狗:“我在煮绿豆粥,已经煮好了,正想去叫你呢!” 姜喜望见姜小婵手臂上的伤疤。 她的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无端冒出那道疤居然还在。 垂眸掩住情绪,姜喜乐呵呵地对她说:“我暂时不饿,装一碗带着,一会儿喝。” 姜小婵疑惑:“带着?带去哪?” “喊上林嘉,我们去看烟花吧。” 姜喜的话让姜小婵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好耶。”她蹦蹦跳跳地上楼换衣服了。 找林嘉很方便。走到家对面,敲个门,就能找到他。 她们来喊林嘉的时候,他刚刷完碗,袖套都没摘。 “快!我们跑起来。”姜喜拉着他,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为什么要跑?”林嘉没弄清状况。 “看烟花啊!烟花不等人,等会儿要放完了!” 别看姜小婵腿短,她比他们跑得更快。 小吃街人头攒动。 今天的烟花表演让这儿挤得水泄不通。 没有哪处是空着的,他们挤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仰头看向天空。 一道道光束仿佛喷泉,从地面窜向夜空,波光一浪接着一浪,世界流光溢彩。 有些小光点比它们飞得更高,在冲至最高处时,小光点“彭”地炸开,如碎掉的星星,瞬间点亮深沉的黑夜。 姜小婵看得愣了神,吃惊地张大嘴,发出惊呼。 突然好奇此时林嘉是什么表情,姜喜眼角的余光瞥向他。 林嘉和所有人一样,专注地看着烟火绽放的夜空。 他的脸上有幸福的神采,那双随着烟花而亮起的眼睛中,也藏着一个小小的宇宙。 姜喜一直看着他,看得入了神。 耳朵里传来烟火爆裂的声音,无数条光亮的瀑布在绚烂地坠落。 他在这时,也偷偷望向了她。 这个夜晚如此的美丽、圆满,心动。 他们没有对话,只是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她的肩膀贴着他的胸膛,他默默替她挡住了从旁边挤来的力道。 明明是刹那的花火,温暖的感觉却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留存在心中。 烟火表演渐入尾声。 “哇!你们看呀!” 姜小婵发现了新大陆:“边上的人们在准备放孔明灯,好漂亮!” 她的羡慕全写在了脸上。 哥哥姐姐也没有扫兴,对她说:“那我们也去吧。” 他们出来得太着急,三个人凑了凑钱,只够买下一盏灯。 学着其他人,他们也打算在孔明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当展开孔明灯,三个人才发现他们误打误撞买对了。大大的孔明灯有大片的空白,足够装载三个人的愿望。 孔明灯,有了。 写字的笔,有了。 他们的问题产生了:该写什么愿望呢? 尴尬的是,这可不是在心里许愿,愿望写下来会被大家看见,还会被放飞到空中。 “林嘉。”姜喜突然喊他。 “嗯?”他停下手里的事。 鼓起勇气,姜喜说:“未来,我们能不能……” 中途泄了气,她吞下了本来的话,临时改口。 “我们一起考上好的大学吧!” “好啊。”林嘉温柔地笑。 学人精姜小婵冒了出来:“我也要跟你们一样,考上好的大学。” 于是他们三个提笔,先在孔明灯上写下这个朴实的愿望。 再往后就不能让姜小婵抄答案了,姜喜遮住自己写的这一面,提笔书写。 【未来,去大城市,做都市丽人。】 她依稀记得,这是自己十五岁时的愿望,姜喜不想更改它。 林嘉写的时候,姜喜和姜小婵都拉长了脖子在看。 他深思后,写下:【未来,让爷爷的饭店重新开张。】 只剩下姜小婵没有写她的愿望了。 她晃着脑袋,不正经地说:“长大了,没别的想干的,我就乐意到处玩。” 姜喜莞尔:“那你写吧,就写,未来我要到处玩。” 林嘉给她留面子:“你写吧,我们不看,不笑话你。” “哦。”姜小婵握住笔。 她独自一人拿着孔明灯,仿佛没学习的考生对着一张写不出的试卷,愁容满面,磨磨蹭蹭。 拖拉了大半天,姜小婵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属于她的那个面被黑笔涂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等姜喜和林嘉逛了一圈夜市回来,姜小婵终于写好了。 她花了十足的心思,完成了她的句子: 【未来,我要经过万物,感受万物;我要环游世界,看最漂亮的风景。】 姜喜没忍住,反覆看了好几遍姜小婵的愿望。 小时候真好啊,胸腔满满的全是期待。 不敢想像未来会有美妙,好像世界尽在脚下。 他们三个合力,点燃了孔明灯。 夏夜的风充盈了这盏盛满愿望的小灯。 它摇摇晃晃地,加入其他孔明灯的队列,融入庞大的愿望池。 姜小婵恋恋不舍地盯着他们的小灯。 已经放走它好久,她还在看。 这边的姜喜心里舒畅很多,也来了胃口。她打开带的保鲜盒,吃起了姜小婵煮的绿豆粥。 绿豆粥煮得沙沙的,放了冰糖,很容易入喉。 她吃得津津有味。 “姐姐,谢谢你!” 姜小婵仰着头,泪水顺着脸往下流。 她没回过头,所以姜喜不知道她哭了。 “谢什么?” “谢谢你,找回我。” 姜小婵的声音轻到几乎无法听清。 她说:“姐姐,我真的很想你。” 孔明灯越飞越高,从他们手心飞出的那抹光,飘进长长的灯河,再也寻不见了。 姜喜喝完了一整碗绿豆粥。 她的身体不再难受。仿佛解开束缚,意识挣脱现在的躯体,舒展开,变得轻快。 原来绿豆粥也很解暑呢,姜喜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一点。 所以,再怎么坚持,也已到了时候。 她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好舍不得。 ——好想留在这里。 ——好想这个夏天能一直持续下去。 ——好想,获得幸福哦。 最后的最后,她隐约地看见,姜小婵那张哭泣的脸。 奇怪的是,姜小婵并没有继续流泪,反倒是自己,泪水聚集到她的眼眶,沿着脸颊,向下滑落。 第17章 全乱了 房间是黑的。 脸上湿湿冷冷,姜喜抬手擦了擦,摸到满脸的泪水。 ——又回到现实世界了? 一时间难以适应,她的心情复杂。 叹了口气,姜喜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有个白色的身影从角落窜出,狠狠吓了姜喜一跳。 定睛一看,那并不是她认为的床尾鬼影。 它是一只猫,林嘉养的大白猫。 姜喜还在林嘉的家里,没有像上次那样一醒来发生离谱的位置变化。 大猫伸了个懒腰,跳上床铺。 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晶莹剔透的水珠。漂亮的蓝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猫猫在她身边安心地趴了下来。 雪白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它委婉地请求她抚摸自己。 姜喜谨慎地伸手,缓缓地给它顺了顺毛。 白猫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音,十分享受地闭上眼睛。 摸猫的感觉,有种奇妙的安心与熟悉,她好像认识它很久了。 摸着摸着,姜喜胸中乱七八糟的情绪也逐渐平复。 ——所以,确实是又回来了。 这一趟穿越,比上一次停的时间久了很多。 回到过去,姜喜做了不少的好事:她把姜小婵从城里带回来了,她替以前的姜大喜考完了中考,妹妹跟她的感情似乎也得到了修复。最终,她们还一起看了烟花,放了孔明灯。 她应该,做的全是正确的事吧……虽然在穿越的结尾,出现了一些怪异的现象。 ——对了,疤痕! 姜喜连忙掀起袖子查看。 谢天谢地,她的胳膊没有疤! 这才是正常的。本来就不该有伤痕,帮林嘉挡了那一刀的人是姜小婵,而她是姜大喜啊。 ——那这次的穿越,对现实有什么改变吗? 姜喜望向床尾……附近干干净净,常年纠缠她的鬼影居然不见了。 巨大的雀跃涌上心头。难道过去被改变了,姜小婵没有死? 姜喜看向床头柜,林嘉和姜小婵的合照没放在那儿,他俩之间的那段爱恋纠葛还存在吗? 不敢高兴得太早,她下床后踩着拖鞋,找寻更多的线索。 想知道妈妈和妹妹的情况,最直接的,就是去街对面的姜家看看。 随意披了件外套,姜喜跑向自己家。 姜家的门口坐着人,他们摆了一个小桌子,在户外纳凉。姜喜走近他们,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看见了先前和她说过话的大婶。 房子仍是上次见到的模样,住在这儿的仍是大婶家里的人。 “妹子,妹子。”大婶见她走过来,主动招手。 姜喜的脑子有些空,没想好要跟大婶说什么。 她乱瞟的目光定格在屋子外围,那边放了一块遮光的挡板,板子的倒影映出她的身形…… 大婶看姜喜直直地杵着,失了魂似的,以为她是来向自己讨钱的。 “你是小林的女朋友吧?之前跟你说话,我没太注意,你和小林都别生我的气啊。小林人很好的,我们乡里乡亲都靠他照应,你选了他有好福气呢。” 说着话,大婶从小桌上拿了几个枇杷塞进姜喜的手里。 “妹子,你拿点水果吃,可甜了。” 呆呆愣愣的姜喜捧着枇杷,走回了林嘉的房子。 她把枇杷放在桌子上,走进他家的浴室。 浴室的灯被全部打开,灯光无比明亮,镜子里的人影清清楚楚。 姜喜看着镜子。 ——她不见了。 丹凤眼,挺拔的小鼻子,唇的上方有颗小痣。 镜子里,只剩长大后的姜小婵。 这里是现实吗?还是又一次的穿越? 慌不择路跑出浴室,姜喜四处翻找自己的手机。她拉开床头柜,把抽屉里的东西倒出来。 相框滚落在姜喜的脚边。 她拿起一看,是那张姜小婵和林嘉的合照。照片没有变化,自己造成的折痕依然存在。 一同掉落在地的手机,屏幕亮起。 微信的消息里有许多条通知,姜喜没点开,直接点进了手机相册。 她的工作照,上面是姜小婵的脸。 她和同事的自拍照,上面是姜小婵的脸。 就连她的身份证,也是姜小婵的名字,姜小婵的脸。 浏览完手机,姜喜彻底崩溃。 ——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姜小婵夺走了她全部的人生。 揪着头发,姜喜尖叫,无措,发狂。 是穿越到过去导致的蝴蝶效应吗?她影响了过去,现在的一切也由此改变。自己的身体被姜小婵夺走的话,那姜大喜的身体呢?活下来的人成了姜小婵,那姜大喜呢? 姜大喜怎么办? 或许,不应该救姜小婵。姜喜自私地想。 如果救了姜小婵,自己会消失,那就不能救她。哪怕知道她会遭受什么也装作看不见,让姜小婵一直住在大伯那里吧。 对,就这么办。 只要穿越回过去,姜喜能修正它。 穿越的激发条件是什么?晕厥?失去意识? 她的脑子已经全乱了。 记得之前用冷水,可以把融化的脸重新找回来。姜喜对自己说:试试吧,这次也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 林嘉出门买东西去了。 他心爱的人终于回了老家,他不知道她这次待多久,想给她买好吃的,这阵子把她喂胖一点。 趁她还在熟睡时出门,他脚步匆匆,进了店铺就直奔目标,买完东西立马付钱走人,然后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家店。 从水果店出来时,林嘉看了看手机,先前发的微信她没有回,应该还在睡觉。 拎着大包小包,他回到家。 屋里的灯开着。 他紧张地确认……玄关还放着她的鞋,她在家。 白猫冲他喵喵地叫着,林嘉东西都没放,先进卧室找人。 床上是空的。床头柜被扯出来,杂物四处散落。 再往前走,他的脚踩到了水。 水来自浴室。 浴室亮堂堂的。 里头很温暖,像到了春天。 浴霸开到最大的功率,黄橙橙的光线异常梦幻。 过多的水从浴缸溢出,水温冰凉刺骨。 林嘉见到,他惦记的人正浸在浴缸中。 乌黑的头发浮在水中,如同无依的水草。 塑料袋坠地,食材咕噜噜地滚落。 他冲过去,抱起她。 “小婵!小婵!” 她的皮肤冰得吓人,他声音颤抖,痛苦地呼喊着她。 回忆着救生的知识,他将她放平,一下下地进行心肺复苏。 “回来。求求你,小婵……” 六神无主,林嘉苦苦哀求。 “咳、咳咳,咳咳咳。” 伴随一阵用力的咳嗽,姜小婵恢复了喘气。 他赶紧将她扶起,帮她拍背,排出呼吸道的水。 她在跟他说话,林嘉凑到她旁边听。 她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长着,姜小婵的脸?” 林嘉对她说的话并不惊讶,她的面容也并不让他觉得陌生。 他极尽温柔地安抚着她。 姜小婵无助地发抖:“我害怕。” 他搂住她。 林嘉贴贴小婵的脸颊。 林嘉又亲亲小婵的额头。 他对他的宝贝说:“我在呢,我在呢。” 仿佛在施加一道保护咒语,他盲目地念着,将她抱得越来越紧,恨不得揉进骨血之中。 “你别害怕,我在呢。” 第18章 揭伤疤 锅里煮着姜汤,林嘉在收拾凌乱的家。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客厅。 披着毯子的姜小婵坐在沙发,沉默不语。大猫猫的脑袋枕着她的膝盖。她垂着眼,没有抚摸猫猫,只是把手搭在它的身上。 猫是林嘉放在那儿的。 家里所有的灯都被他打开了,她喜欢亮。 过多的光堆积在空气中,让视线变得朦胧。 亮堂堂的世界,像做梦,像假的一样。 林嘉端过来一碗刚煮好的姜汤,装汤碗的小碟子旁,有一颗蜜瓜味的水果糖。 他做完了打扫的工作,搬了个椅子坐在了姜小婵的对面。 她不说话,不喝汤;他也不强迫她做任何事,只静静地陪伴着,给她剥橘子剥枇杷。 良久后,姜小婵抬起眼皮,仿佛出窍的灵魂回到了躯壳中。 她张口的第一句,问他。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吗?” 林嘉的动作顿住。 姜小婵的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眼神空洞。他看着她,没忍住红了眼眶。 “是。”他答。 任何情绪波动,她继续问道。 “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 林嘉把橘子放进盘子,擦干净双手,认真地应对姜小婵的提问。 她盯着他的眼睛,直接问了那个自己最关心也最惧怕的问题。 “你认不认识姜喜?” 他说:“认识,她是你的姐姐。” “姜喜是姐姐……” 她的瞳孔不安地晃动:“那我是谁?” 林嘉一字一句道:“你是姜婵。” 她不理解:“姜喜去哪里了?” “她……” 他犹豫着,谨慎地选择措辞,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是讲的时机,全部压了下去。 最终,林嘉只说:“姜喜去世了。” 一室静默。 姜小婵屏住呼吸,眼神发木。 “怎么会呢?”她扯了扯嘴角,理智一点点垮掉。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呢。我就是姜喜啊,我穿越到过去了,就在刚才。过去被我改变了,大家都过得更幸福了。不过,不小心出点差错,我让本来不该活下来的姜小婵活下来了。原本的世界,活下来的人是姜大喜,不是姜小婵。” 焦虑地抠着指甲盖,她低着头,轻声自语。 “姜小婵,不该活着……” 林嘉握着她的手,在她把指甲抠得鲜血淋淋前,用力道阻止住她的自我伤害。 “别这么说,小婵。还记得我们约定好的吗,坏事是我做的。是我不好啊,别再惩罚自己了。” 他不知道现在说的话,她能听进去多少。 可,林嘉是唯一能拽住姜小婵的人了。 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哪怕现实残酷,字字伤心。 “这些年,你不能接受姐姐的死,把自己活成了姐姐的样子。你幻想自己能穿越,回到过去,改变过去。这种混乱和痛苦,每一年你都在经历。” 林嘉的大手裹着姜小婵的小手,他用最最温柔的语调,让她平静,让她回忆。 “小婵,你记得吗,几天前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手背暖烘烘的。她被牵引往前走,像被大人带着学走路的小朋友。 “医院?” 渐渐地,姜小婵真的想起了一些画面。 她偏着脑袋,艰难地拼凑着零散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把想到的东西讲出来。 “看病……看精神科……” “我们打印病历……看医生,她开了药?” “对。”林嘉肯定了她的记忆:“我们去见了吴医生,她给你开了药。” 姜小婵好像有印象:“长头发,戴眼镜的吴医生。” “是的。”林嘉笑着点点头。 “病历,我想看看。” “好。”他立刻去拿给她。 姜小婵的面前摆着一本几天前新打印出来的病历。 这就是她现在处境的说明书了。 端起那碗放凉的姜汤,用干杯一般的气势,姜小婵将它一饮而尽。而后,她拆开水果糖的包装,吃起她喜欢的糖。 蜜瓜,甜甜的蜜瓜。 她尝试将感官集中在甜味上,哆哆嗦嗦的手翻开了病历。 【姓名:姜婵;性别:女;科室:精神科急诊】 来诊者:患者,患者亲友 精神检查:意识不清晰,接触被动。言谈不切题,无法自述病史。 现病史:患者对个人身份失忆,对一般资讯记忆完整,无法回忆与亲人相关的创伤性记忆。患者有强烈幻觉,现实感丧失,严重的病理性意识分离;自述有超能力,能够穿越过去,改变过去。 既往史:解离性失忆伴随解离性漫游症,10年病史。 1.患者经历亲人死亡,离开家乡去到新环境,遗忘个人身份,创造新身份为“姜喜”。确诊:解离性漫游症。 2.失眠,早醒,入睡困难,注意力不集中。患者自述能见到鬼,有凭空闻声及疑心表现。 诊断:解离性失忆,分离性漫游症,人格解体障碍,焦虑状态,抑郁状态 诊疗建议: 1.患者目前自伤行为风险高,存在自杀观念,已告知陪同亲友病情及风险。 2.建议家属进行共情、倾听、引导,让患者回归现实;避免患者“再次穿越”,避免在幻想中有获得性收益,导致症状加重。 3.建议进行心理治疗。使用深度催眠病理记忆修复技术(tph),让患者准确回忆病理性记忆;配合深度催眠创伤修复技术(tptih),修复病理性记忆。 4.已开具药物。建议家属伴诊,1周复诊,定期就诊,不适随诊。 * 看完病历的姜小婵变得特别安静。 她会摸摸猫,会吃饭,会睡觉,但她没有跟林嘉再进行过对话。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没有,第三天…… 第三天他们一起出门买菜,姜小婵盯着路边摊的水果酸奶发呆。 林嘉买了两杯酸奶。 老板切好水果,放入紫米,倒入酸奶,再加入大量的冰块。搅拌机启动,碎冰的声音大得能把耳朵震聋。 “我要走了。”姜小婵在这时对林嘉说。 他假装没听见。 酸奶太冰又太酸,一口下去透心凉。嚼起酸奶,整个口腔咯吱作响,能咬到冰块的残渣。 姜小婵没喝完那杯酸奶,叫的车就来了。 她起身的时候,他也跟着站起来。 “你去哪里啊?”林嘉尝试对她微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姜小婵说:“去你不合适去的地方。” 林嘉拿着两杯酸奶,紧紧地跟在她旁边。冰在融化的时候最冷,心都要冻麻了。 他执着地问:“去哪里啊?我放心不下你啊。” “我去精神病院。” 实在甩不掉他,姜小婵跟他摊牌:“这样,你也要跟吗?” “是。我看医生的诊疗建议里写建议家属伴诊,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林嘉一路跟到车旁边。 他的态度很明确。她上车的话,他是一定要一起的。 姜小婵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她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一直望进他的灵魂,看穿他饱含私心的纠缠。 “我想去医院,按照医嘱,接受系统的治疗。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姜喜会死。” 小婵的眼睛亮起来,焕发着隐隐的神采,仿佛被燃尽的灰烬之下忽然冒出了一丝微弱的火光。这抹亮色,让瘦弱的她看上去不再像玻璃一样易碎。 她决心把流脓的伤疤再揭开一次,用自己破碎不堪的意志:“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活下去,我要记起以前发生的事。” 林嘉不敢看姜小婵的眼睛。他什么都知道,但装作不懂,他才能留在这儿。在她打开车门之后,他也一起坐进了车里。 他把手里的酸奶递给她。 姜小婵接过之后,直接打开车窗,把酸奶丢进了垃圾桶。 不合适的、硌牙的、令人难受的东西,应该被及时清理,她做得果决。他的手上还残留着水渍,空落落的。终于,林嘉看向姜小婵的眼睛。 她把话彻底说完:“我想,我们的过去并不愉快。当初,知道所有事情的我们选择分开,一定有非分不可的原因。” 林嘉伸手过来,姜小婵以为他要拉她下车。 却没有。 他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嗯。等你想起来了全部的事,要离开我了,那时候,我就不跟着你啦。” 他的语气淡淡的,又执拗到了极点。 “但现在,让我陪在你身边吧,行吗?” 从这方面来看,他俩真像。 自己打定主意的事,必须要做,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 姜小婵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定期治疗。 三年,没有捷径,没有穿越,没有超能力。她缓慢并坚决地尝试复原记忆,找回当年发生的事。 而林嘉就像他说的那样,在她想起所有事情之前,他一直在她的身边陪伴。 第19章 小蝴蝶 茂城的小镇曾住着姓姜的一家人。 这户人家的屋子,是当地一处非常有名的凶宅,也是算命贾大师的金字招牌。关于姜家的命运多舛,贾大师早在二十年多前早有预言…… 看过姜家两位女儿的八字,贾大师眉头紧皱。 待姜南国付完钱,贾大师捋着小胡子,有了笑容。他口中念念有词,经过一番手指掐算,有了结论。 “凶啊,这两个八字太凶了。你们祖上是杀猪的,造成的业力太深,积攒到你们这一辈已经兜不住了,姜家必须找个强大的靠山。如若不然,背负姜家业力之人,轻则灾病不断,重则性命不保。” 姜南国只是来给女儿求个平安的,哪想这算命的一张口就说出这么吓人的东西。他一拍桌子,给贾大师大骂一通。 “满嘴瞎话!老子就是姜家的靠山!你想骗我花钱消灾是吧?告诉你,没门。” 随手抓起一个大师桌子上售卖的保平安手串,用来抵自己付的算命钱,姜南国往地上啐了口痰。 “死算命的,你才灾病不断。你早死,你全家都早死。” 贾大师被他的气势唬住,吓得不敢动弹。 姜南国走远之后,贾大师才敢对着他的背影还击。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此时的姜家还不是凶宅,也没人相信贾大师说的话。 沿着小镇那棵最大的榕树,一路向西,走到浮满荷叶的绿色池塘,拐个弯,直直往左,再走大约100米,下坡,你会看到一个灰色的带阁楼的二层小民房,那就是姜家。 经历过常年的风吹雨打,屋子的外墙斑驳。夏日的正午,一双白底带小花的小孩布鞋正靠在外墙的墙根晾晒,那是姜南国给他的小女儿姜婵买的礼物。 “我的礼物呢?”撅着嘴的大女儿姜喜缠着爸爸问。 “等等啊,我的小公主,马上拿给你。”姜南国满头大汗地在自己的行李里翻找。 要是没找到礼物,这个夏天他指定没有好日子过了。 姜小婵今年5岁,正是可爱的时候,她的刘海剪得短短的,活泼好动又爱笑。不过她一开口就不那么可爱了,能把大她五岁的姐姐气哭。 “嘻嘻,我有礼物,很好的布鞋呢,姐姐没有。” 她非常擅长火上浇油,对着姜大喜做了个丑丑的鬼脸。 恼怒的姜大喜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想要教训讨厌的妹妹。 姜小婵被她追得满屋子乱窜,动作灵活得像个小猴子。姐姐非但没有追上她,还被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旁做着家务的孟雪梅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 “小婵啊,你别让姐姐跑步啊,姐姐的身体不好。” “是她先追的我!”姜小婵气呼呼地叉腰:“妈妈只说我,不说姐姐,妈妈好偏心!” 姜大喜同样生气,把矛头对准爸爸:“妈妈不偏心,爸爸偏心。姜小婵有布鞋,我也长脚啦,为什么不给我买?我只是不能剧烈运动,又不是不能穿鞋。” 姜南国和孟雪梅还能再对她们说什么呢?姐妹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帮哪边都是错。 这个闹哄哄的状况,说到底,也是俩夫妇一手造成的。 姜大喜五岁的时候,姜小婵出生。大喜从小身体不好,有哮喘,她知道爸爸妈妈一直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妹妹的到来,令大喜危机感爆棚。她铆足力气把所有事做到最好,在父母面前表现出十足的乖巧。 恼人的是,姜小婵不仅健康,还特别聪明。 送去幼儿园,老师们都说小婵是个神童。大多数东西教她一遍就能学会,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在运动方面也有天赋。而且姜小婵从不怯场,让她上台给小朋友做个示范,她总能表现得非常出色。 其实姜大喜在学习上并不差,但相比于能看懂她功课的神童妹妹,就显得非常普通了。不过,姜大喜也有让姜小婵羡慕的地方。 姐姐的长相特别好看——水汪汪的大眼睛,眸中清冽;琼鼻朱唇,像描画过一般精致。她是标准的鹅蛋脸,肤色雪白,留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直发,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优雅,活脱脱一个皇宫走出来的高贵小公主。姜大喜体弱,其他小孩上蹿下跳地玩闹时,她就文静淑女地坐在阴凉处。大人对她这样的孩子总是忍不住地心生怜爱,给予更多的关注与爱护。 互相嫉妒的姐妹俩,始终保持着剑拔弩张的竞争关系,都争着要做父母最爱的那个女儿。因为,在家中流通的爱实在是太有限了。 姜南国常年在城里务工,只有夏天没活干了会回来。孟雪梅年轻时嫁给姜南国,然后就开始生孩子、带孩子,一个人操持着家里所有的家务。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智慧去平衡两个孩子的关系,对她们的管教顶多就是口头让她们不要吵架。 所以,每年夏天,姜南国给她们带什么礼物回来,变得尤其重要。 这成为了姜家姐妹最期待最看重的事。 原本给姜大喜买的凉鞋死活都找不到,可能放在打工的宿舍忘记拿了,姜南国正发愁怎么办,忽然摸到了从贾大师那儿抢来的手串。 “有这个也行。”姜南国松了一口气。 擦擦头上的汗,他找了个棕色的束口袋把手串包装了一下,上楼找生闷气的姜大喜。 姜大喜假装看书,爸爸来了也不搭理。 “瞧,你的小礼物。”他将袋子递到大女儿眼皮子底下。 大喜冷冷地哼了一声:“找那么半天呢,你是不是忘了给我带,随便找个东西充数?” “不是,它被我收在外衣的口袋里,一时没想起来。傻瓜,爸爸肯定给你买礼物啦,怎么可能忘了我们家的小公主大喜。” 姜南国说了两句软话,姜大喜已经消了气。 她拉开抽绳,将束口袋里的小物件倒了出来。 浅白色的南瓜形状的珠子串成一串,搭配了一个塑料的蓝色蝴蝶作为点缀。手串是便宜的材质,但颜色搭配得很好,简约又漂亮。 姜大喜发出满足的惊呼。 姜小婵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她那边。 “我好喜欢,小蝴蝶。”大喜立刻戴上了它,眉开眼笑。 她高高地举起手腕,在阳光下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礼物。 这下,偷看的姜小婵也看清了它的模样。 蓝色的小蝴蝶在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的光,它浑身都带着闪闪的银白色亮粉,衬得姜大喜的手愈发白皙。 姜小婵盯着蝴蝶,看得入迷,姜喜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羡慕吧?”她晃了晃自己的手串,报刚才的仇:“我有手串,你没有,你穿你的布鞋去吧。” 局势顿时调转,这会儿,轮到姜小婵不乐意了。 “爸爸!布鞋还给你,我要换小蝴蝶!” 姜南国还没来得及劝她,姜大喜先开了口。 “爸爸送礼物不是随便送的。这是专属于我的蝴蝶,我和蝴蝶比较搭配,因为我长得美,就像翩翩飞舞的蝶。” 大喜当场舞动起自己的胳膊,仿佛那是翅膀。 她一边挥舞一边踮着脚尖旋转,好像快要起飞了。 姜南国冒冷汗,心想大女儿还挺自恋。 “谁说的,我跟蝴蝶也很搭!” 姜南国一转头,看见姜小婵加入了姜大喜的旋转队列,跟她一起挥动起胳膊。 姜大喜把她挤走:“学人精。你是姜小婵,你的手串挂坠是带蝉的才对,夏天会吱吱叫的那种。” 阁楼的木地板被她们踩得嘎嘎响,姜南国被她们吵得头昏昏。 “我不要。凭什么你是蝴蝶,我是蝉,你又不叫姜蝴蝶。把我放到自然界中,我也能做蝴蝶的。” “放到自然界中,我还是蝴蝶,你还是蝉,大家一看我们就知道谁更好看。” 他伸手叫停她俩:“小婵啊,大喜啊,能不能不吵了?大夏天的,你们不累吗?” 意外的是,他这么说完,姜小婵飞快地回道:“能,但有条件。” 姜大喜接着说:“爸爸,今晚你带我们下馆子的话,我们就不吵了。” 姜小婵点点头。 每到这种时候,姐妹两个又变得格外团结。 姜南国真怀疑她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却也拿女儿没有办法。 “又想去林爷爷家的饭馆?” “对。”她们应得果断。 小镇上最好吃的饭馆,无疑是林爷爷家的邻家饭馆。 姜南国回来的日子是姜家的人最幸福的日子。 有礼物,有下馆子,有爱意的流动。 夏天无限的好,是姜大喜和姜小婵最喜欢的季节。 傍晚,一家四口人散步出门。姜小婵穿着她的新布鞋,姜大喜戴着她的新手链。孟雪梅也换了新衣服,姜南国牵着她的手。 正是饭点,邻家饭馆坐满了人。 他们到的时候,店里已经没有空座。 姜南国直接找林爷爷打了个招呼,让他帮忙加张桌子在店外面。他们是多年的邻居了,交情深厚。 林爷爷喊来林嘉,一起搬桌子搬椅子,给姜家的客人加桌。 姜大喜看见自己的同班同学,兴奋地跟他打招呼。 “林嘉,你放暑假帮你爷爷打工呀?” 林嘉一边利索地铺上桌布,一边回答她:“是啊。” 她对他好奇,跟在旁边问:“你暑假作业做多少了?” 他说:“我做完了。” “哇,”大喜满眼崇拜:“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你做出来了?” 他语气轻松:“做出来啦。” “你真厉害,”姜大喜立刻找他帮忙:“我解了半天没有思路,哪天你有空了教我做一下行吗?” 林嘉点点头:“行,后天吧。” “好呢!提前谢谢你啦。” 在他走之前,大喜不忘晃着手腕跟他炫耀:“这个是我爸爸从城市里买回来送给我的手串。” 林嘉给他们上齐碗筷,抽空看了一眼:“很好看。” 姜小婵耳朵尖,听见他对手链的夸奖,想去凑个热闹。 “你看我的布鞋,好看吗?” 她突然开口,冷不丁地对他伸出脚。 林嘉还以为她要绊倒自己,一个跳跃,躲避了她的暗算。 跳跃之后,他已经不记得她问自己的话。 餐馆里还有活要忙。林嘉没空搭理姜大喜的妹妹,他记得姜大喜不喜欢她,所以他对她的印象便是……一个挺讨人厌的小孩。 在姜小婵期待的目光中,林嘉一言不发。 “怎么样?”姜小婵又一蹬腿,冲他绷紧了脚背展示自己的鞋,等待着他的评价。 林嘉踩了一脚她的布鞋。 然后,直接走了。 第20章 狠角色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故意踩小女孩的布鞋,踩完还不说一句抱歉。 这一定是一个非常没有素质的狠角色,姜小婵对林嘉做出了判断。 他是小学生,而她只是一个上幼儿园大班的宝宝,武力值悬殊。所以,她没有立即做出反击。 冷冷地收回自己的脚,她拍了拍布鞋上的灰。 这一拍,姜小婵才发现,那不是灰,新布鞋上多了个去不掉的黑印。 大班宝宝在心里哇哇大哭,对小学生的恨意更深了几分。调动毕生所学,她得想办法报复回去。 姜家父母和姜大喜都忙着点菜,没人注意到姜小婵的小九九。 其实在邻家饭馆选菜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点什么菜都好吃,所有菜价格实惠且量大。只是等待上菜花费的时间有些久,饭馆生意好,人手不够用。 看到林嘉又端盘子又算账,忙得像个小陀螺,姜南国感叹:“林爷爷的孙子真乖啊,这么小就会帮大人做事了。” 孟雪梅附和:“是呢,儿子是混球,这个小孙子却是真懂事。邻家饭馆以后有人接手了。” 姜大喜不同意妈妈的话:“林嘉书读得很好,以后要去考大学的,他不会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呆着的。” “怎么?”姜南国揉揉大女儿的脑袋:“你嫌我们老家小啊?” “嗯。我要去读大学,去大城市,跟爸爸一起。”大喜趁机撒娇。 “那我也要去。”姜小婵所有热闹都要凑。 姜大喜真受不了她:“喂,能不能别学我!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姜小婵嘴硬:“我是自己想出来的。” 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姜南国及时提醒她们。 “说好了啊,带你俩下馆子,不吵架。” “哦。”姐妹识相地停战。 林爷爷炒的菜一如既往的好吃。他们的菜一盘接着一盘上,姜家的四口人全程没停过筷子。 姜小婵个头最小,吃得最凶,小肚子饱得圆滚滚。 虽然吃了他家的饭,但一码归一码,她可没有忘记踩脚之仇。 趁爸妈和姐姐去算钱,姜小婵开始发挥创意。手头素材有限,她用鱼骨头和剩的葱在空盘子上完成了一幅大作。 【0+=猪头】 圆头圆脑的卡通猪,她拼得有鼻子有眼,特别生动。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写法,她直接用数字和符号代替了。 “画得挺好。”姜小婵桀桀地笑。 干完坏事,她火速离桌,溜到父母身边躲着。 他们走的时候,姜小婵看见林嘉一个人走出来收拾桌子。她一阵大仇得报的快乐,露出小老鼠一样的邪恶笑容。 姜大喜独自捕捉到妹妹怪里怪气的模样:“姜小婵,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 姜小婵捂着嘴,发出奸笑:“吼吼,不告诉你。” * 第二天,一夜好眠的姜小婵睡到了中午。 醒来,她惦记着布鞋上的黑印,拿小刷子一顿洗洗刷刷。 在夏天最热的时间段,姜小婵在户外暴晒了4个小时,流了大量的汗。 站起身,她感觉世界在旋转,双腿软得像浆糊。浑身的水分仿佛流干了,她非常口渴,胃里却是翻江倒海,止不住地想吐。 她冲屋里喊:“妈妈,妈妈。” 孟雪梅走过来扶住姜小婵,摸了摸她的脸,跟火炉一样烫手。 “哎哟,小婵是不是中暑了?” 姜小婵一歪头,乱七八糟吐了一地。 孟雪梅赶忙去喊姜南国帮忙。 爸爸把姜小婵抱回房间,经过他的确认,姜小婵的的确确是中了暑。 “我的鞋还没刷干净呢……”姜小婵虚弱地说。 “别惦记你的破布鞋了。”姜大喜给妹妹取来枕头,让她舒服地躺下。 一时之间,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围着她转。 孟雪梅帮她换了身清凉的睡衣;姜南国去打凉水,给她擦拭额头和胳膊;连平时总跟她吵吵闹闹的姜大喜也在拿着扇子为她扇风。 “小婵需要多喝水。” “我去倒。妹妹能喝冷水吗?还是要喝热的?” “最好是温水,加点盐。” 姜小婵合着眼,脑壳昏昏涨涨,但她能听见家人的说话声。 不一会儿,她的枕头被垫高,有吸管递到了她的嘴边。 “小婵,水来了,多喝水才能好得快。” 她张嘴,乖乖地照做。 姜小婵喜欢用吸管喝水,咬着吸管,喝一点点,矜持地停一下,有种在过家家里扮大小姐的感觉。但她平时不能用,会被妈妈骂,家里的吸管都是姜大喜独享的。在姐姐需要喝袋装中药的时候,妈妈才会把吸管拿出来。 心里产生了一股小人得志的威风,姜小婵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被她用上吸管了。 于是,为了继续享受被重视的滋味,她强撑着没有睡着,时刻留意身边的动静。 爸爸妈妈不想吵到她,压低声音对话。 “等会儿该煮晚饭了,我们吃什么?” “小婵病了,我们吃些清淡的吧。” “那煮阳春面?” “行,小婵的那碗别放杂七杂八的配料,给她倒点酱油。” 哇。姜小婵在心里拍手叫好:是酱油面,早就想尝尝它是什么味道了。 是不是生病的人提什么要求都不会被拒绝呢?她忍不住这么想。与此同时,为了测试这个想法,她付诸了行动。 “姐姐……” 姜小婵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地说。 “我想试戴一下……你的蝴蝶手串……” 姜大喜不傻,这要求明显超出了照顾病人的范畴。她怀疑姜小婵已经没事了,在这儿装晕呢。 她委屈地看向孟雪梅。 妈妈没有主持公道,反倒帮着姜小婵:“大喜,你把手串借妹妹戴一下吧。那手串是你爸爸从大师那边求来的,保平安的,说不定镇一镇你妹身上的病气。” “好吧。” 大喜不情不愿地摘下了宝贝手串,套在了妹妹的手腕上。 “姜小婵,只许你戴一晚上哦,等你的中暑好了,马上还给我。” “嗯嗯。”姜小婵哼哼了两声,当做回应。 手腕沉甸甸的,姜小婵把手缩回被子,偷偷抠了好几下手串上的南瓜珠。 原来中暑就可以为所欲为呢! 从小,姜小婵是个健康宝宝,没怎么生过病,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特殊的优待。向来,会被这样对待的人只有姜大喜。她见过爸爸妈妈不睡觉地守在姐姐床边;很晚了带姐姐出门看病,把她丢在家里;姐姐打个喷嚏,喘气稍不顺畅,爸妈都如临大敌。 这是姜小婵第一次听到“中暑”这种病,很新鲜。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难受,却又不是难受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心里的快乐明显比身体的痛苦多。 看来,中暑是件大好事啊,单纯的姜小婵给它下了定义。 戴着蝴蝶手串睡着之前,姜小婵暗自发誓。 ——以后,要常常中暑,像完成暑假作业那样规律。 ——每年夏天,若不中暑,誓不罢休。 理智渐渐飘远。 没吃到她心心念念的酱油面,姜小婵就睡着了。 * 不知睡了多久。 烈日高照,树上的蝉吱哇叫,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一切都很平和,直到,家门口传来恼人的敲门声。 姜小婵用被子蒙住头。 “叩叩,叩叩。”敲门的人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脑袋重得像灌了铅块,姜小婵烦躁极了,猛地从床铺坐起身。 腕上的手串挂住了床架,她没有发觉。 打了个哈欠,姜小婵习惯性地揉揉眼睛。 不经意地这一抬手,一勾,一扯,本就质量堪忧的手串承受不住压力,“哗啦”一声,彻底地散架。 异常的响动让睡眼惺忪的姜小婵强行开了机。 只觉手上一松,她低头,手串的南瓜珠已经掉得到处都是了。 姜小婵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要是姜大喜看见这一幕,非得把她大卸八块。 慌慌张张爬下床,她手忙脚乱地捡起珠子。 “叩叩叩。”门口的人十分有耐心,还没有放弃。 “烦死啦!烦死啦!”姜小婵憋着一肚子怨气,鞋都没穿,往楼下跑。 爸爸妈妈和姜大喜都不在家,来的肯定是来找他们的人。姜小婵打算开门后,直接把人轰走,再上楼慢慢收集珠子。 门打开。 外面站着来给姜大喜讲暑假作业的林嘉。 他挎着黑色单肩包,嘴里嚼着口香糖,脖子上挂着耳机。 冷清的桃花眼瞥向门后的姜小婵,他瞬间皱紧眉头,她穿着粉色的小猪睡衣,头发乱得像鸡窝。 造型不羁的姜小婵才是被吓傻的那个。 连自己能关门都忘了,看见林嘉的那一刻,她立刻想起了先前做的坏事,心虚到双手冒汗,双腿抖抖发颤。 “咚,咚——” 在她手心里捏着的珠子,掉了一颗下来。 滚啊滚,圆圆的南瓜珠滚到他的鞋边,稳稳地停住。 林嘉弯腰,将那颗珠子捡了起来。 姜小婵心想,还有机会编两句糊弄过去,他应该不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什么啦。 谁知他一开口便击垮了她。 “你把你姐的手串弄坏了?” “……” 五雷轰顶,姜小婵失去了语言。 捏着珠子的他冲她凉凉一笑,乌漆漆的双眸既漂亮又渗人,好像要揪住她的小尾巴,剥了她的皮。 “不、不关你的事,吧。”姜小婵哆哆嗦嗦,强装镇定。 他点点头,接着说。 “前天,你是不是在我家的餐馆玩食物,用鱼骨头骂我是猪?” 呜呜。 这下,是真完了。 姜小婵好可怜。 她好怕,被他打啊。 第21章 很可爱 林嘉能看出这个顽皮的小朋友很怕他。 虽然不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但他觉得挺新奇,就索性板着脸,和她继续玩下去。 他严肃地问:“其他珠子掉在哪里?” 她像宾馆里帮忙开车门的迎宾小弟一样,给他让开进屋的通道,将他恭敬地送上楼。 不一会儿,林嘉便找齐了手串的全部珠子,包括那只塑料小蝴蝶。 他的行为落在姜小婵眼里不亚于警察收集到了所有证物,接下来该对犯人判刑了。她规矩地站在墙角,双手端庄地揣在胸前,避免与他有进一步的眼神接触。 林嘉站起来,极具压迫感地走向她。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从姜小婵的头顶传来。 “家里有针线盒吗?” “啊?”姜小婵愣了愣,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你,你要拿针扎我吗?” “噗。” 他没绷住,笑了。 她疑惑地看向林嘉。 双眸灿若星辰,笑容像温柔的三月春风。他笑起来,就不吓人了。 姜小婵的胆子大了一点,趁着这个档口跟他解释:“其实,我不是故意骂你是猪的。” 他挑眉:“不是故意,能拼出那么具体的图案?” 自知理亏,她别过脸,怂怂地小小声嘀咕:“我那么做,是因为你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嘛。” “嗯,我踩你鞋了。” 林嘉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为什么两次想要绊倒我?” 冤枉,姜小婵深感冤枉。 “哪有!我不是要绊你,我想让你看我的鞋。你夸姐姐的手串好看,我的布鞋也是爸爸从城市里带回来的。无缘无故我绊你干嘛,我不是坏孩子呀。再说了,我的鞋可是新鞋,你踩黑了,我很心疼,第二天刷了好久,我都刷中暑了,鞋还黑着。就算想害你,我不会拿我的鞋去冒险,我大可以从背后推你一把,那样我是不会有损伤的……” 她叽里咕噜地为自己辩解,越讲越多,越讲越偏题。 不过,林嘉听懂了。 他们之间存在一点误会,而且,听下来他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等她吐完全部的苦水,他说:“你先给我拿针线盒,然后,把你的布鞋也拿给我。” 两分钟过去。 林嘉冷脸串珠子,用针线盒里的皮筋修复了手串。 又花三分钟。 林嘉冷脸搓布鞋,轻轻松松把鞋上的黑印子给去掉了。 姜小婵的烦恼在他这儿跟闹着玩似的,五分钟内,林嘉全摆平了。 抱着洁白如新的布鞋,姜小婵瞪圆眼珠子:“你怎么做到的?” “这是油污,用一点洗洁精就能去掉。” 他洗干净自己的手,问了那个进门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家人去哪里了?” 姜小婵也纳闷:“不知道,我醒来时他们就不在家。” * 姜南国和孟雪梅去药店买药,姜大喜跟着一起。 药店的街对面是文具店,大喜去那儿买些画具,下个学期开始跟着兴趣班的杨老师学画画。 学画画这件事是姜大喜梦想已久的,平日里她跟老妈苦苦求着报班,妈妈没法拿主意答应她,只说等你爸回来了你再问他。 终于,姜南国回了家,他算算手头的钱,同意了让姜大喜去学。 不过有件事比较残酷,他们的条件是没法供家里两个孩子都上兴趣班的,姜大喜上了,姜小婵就没法上。三个人商量好,姜大喜学画画的事暂时瞒着妹妹。 姜小婵生病卧床时,他们三个溜了出来。 姜大喜欢欢喜喜地逛她的文具店。 俩夫妇满怀心事地逛着药店。 他们家对药的需求可不小:姜大喜的哮喘喷雾,调理身体的中药;姜南国缓解腰肌劳损的膏药、热敷贴,止痛药;姜小婵喝的藿香正气液。 孟雪梅止不住地叹气:“这些药得花一大笔钱啊,怎么我们一家人浑身上下都是病……” 她推了推姜南国,对他耳语道:“诶,那个贾大师说的会不会有点道理?小婵身体好,从小没生过什么病,怎么算命的刚说完,她就中暑了?” “是有点巧。”姜南国心里也犯嘀咕。 孟雪梅比较信这些东西:“你跟我说了大师的话之后,我总觉得不踏实。他口中的靠山是什么意思?要不我们再问问他?” “问他要花一笔钱,破财消灾又要另一笔钱的,算了算了。” 姜南国囊中羞涩,只能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 “我就是我们家的靠山,天塌下来我扛着,你什么也别操心。” 掐了一把他的腰,孟雪梅无奈又心疼:“扛得住吗,靠你这老骨头?为了贴补家用,今年又多打了两份工,太辛苦啦。” 姜南国搂住她:“镇上人人都羡慕我们家,大女儿漂亮,小女儿聪明,为了你们,我辛苦一点儿也值。” 夫妇隔着窗玻璃,看向对面的文具店。 姜大喜正在那边挑选画笔。她的动作不急不忙,目光专注,举手投足都矜贵得像个大小姐。 孟雪梅压力大啊:“我们真让大喜上画画班吗?一年可得多花不少的钱。” “嗯,都答应她了。姐姐培养个喜欢的技能,妹妹专心读书。小婵在上学这块应该能给家里省点心,省点钱。” 姜南国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孟雪梅照着他说的办就行。 “好,都听你的。” 三个人买完了东西,往家的方向走。 离得远远的,姜大喜就看见林嘉从他们家走出来。 她把怀里的画画工具往爸妈那儿一塞,快步跑向了他。 “嗨,林嘉,”姜大喜眉开眼笑:“你是过来教我写数学作业的吗?” 他点点头:“对,看你不在家,我准备走了。” “还好你没走,我回来得真及时。”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屋里走。 姜小婵刚躺下休息,发现林嘉去而复返。 5岁的小孩也有5岁的羞耻心,她知道自己盖着被子的模样不该被其他男孩看见,很羞羞脸。 一个蹬腿,姜小婵咸鱼打滚,从床上猛地立了起来。 姜大喜被她的动静弄得一惊。 “姜小婵!你没事了是吧?没事就楼下玩去!” 她迫不及待地轰走碍事的妹妹。 “哦。”姜小婵路过他们,打算走掉。 “慢着,”姜大喜叫住她:“你把我的手串还我。” 姜小婵下意识地看了眼林嘉。 他翻看着手中的练习册,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难道林嘉不打算告诉姐姐,她曾经弄坏手串的事?姜小婵不太确定。 指了指桌面,她心虚地对姜大喜说:“已经放那儿啦。” 姜大喜看见手串,直接拿起来,戴到手上。 她完全没有发现手串有什么异常。 戴好手串以后,大喜坐到林嘉旁边,开始跟他请教数学题。 姜小婵挠挠困惑的脑袋,走下楼。 妈妈恰好抓住姜小婵,让她喝了刚买回来的藿香正气液。药水苦得姜小婵龇牙咧嘴,为了冲淡嘴里的苦味,她不得不喝下很多的水。 太阳不像中午那么烈,姜小婵坐在家门口。 抬头看向天空,白云慢悠悠地飘过去。 哪怕她坐在这儿,也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姜大喜和林嘉说话的声音。 姐姐对林嘉讲话的语调,跟平时的不太一样,有点甜腻,像吃糖齁着嗓子了,尖尖的细细的。 姜小婵托着下巴,看着白云,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换上自己的布鞋,她发现不知不觉它都被晾干了。 新布鞋踩着地上的树影,她在门前无所事事地跳格子玩。 跳啊跳,跳了好久。 家门打开。 林嘉从屋子里走出来。 姜小婵自顾自地跳来跳去,头也没抬。 他停下脚步,对她说。 “很可爱。” 单脚立着的姜小婵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什么?” 风吹过,树影摇曳,夏日闷闷的空气拉开了一个小口。 他对她微笑。 她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个不太明显的酒窝。 “你的鞋,你爸爸从城市给你新买的布鞋,很可爱。” 姜小婵没有回话。 林嘉走了。 “……” “!!!” 像点穴被解开一样,姜小婵忽然注入活力。 她疯跑回屋,疯跑上楼。 姜小婵凭空多出了勇气。 她如实告知姜大喜:“你的手串早上被我弄坏了,林嘉过来把它修好啦。” 姜大喜握紧手串,向她确认:“所以,现在我的手串,是林嘉亲手串的?” “是啊。”姜小婵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没想到,姜大喜没有骂她,反倒很开心。 抚摸着自己心爱的手串,大喜一脸害羞:“不跟你计较了。下次再借你戴的话,你可得小心点。” 姜小婵摇摇头。 她昂起脑袋,高傲地绷紧脚背。 “以后,我不戴你的手串了,我更喜欢我的布鞋。” “天呐,你怎么把鞋穿进屋了?” 姜大喜拿起枕头揍她。 “姜小婵,你脏死了!” 手链风波在姐妹这儿算是过去了,听到她们对话的孟雪梅却左眼皮狂跳。她感觉保平安的手链断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没来得及细想这事,女儿们就来烦她了。 “妈,我们晚饭吃什么?”姜大喜缠着妈妈问。 姜小婵有想法:“吃酱油面吧,我昨天没吃到。” 姜大喜反对:“你的中暑已经好了,不能吃酱油面了。” 姜小婵扶住额头:“咳咳咳,我没好,我头晕啊。” “装得太假了!姜小婵!” 姐妹俩掀开客厅的珠帘,跑向爸爸。 “老爸,吃完晚饭,你能不能给我们讲故事啊?” “两位小公主想听什么故事?” “想听你在富州打工的故事!” “都讲了多少遍,没听腻啊?” “没腻,还要听。” “妈妈也要跟我们一起。” “谁有空陪你俩聊天啊?” “来嘛来嘛。” 屋里吵吵闹闹。 姜大喜和姜小婵说着废话,爸爸和妈妈的笑声夹杂在中间。 电视机里放着泡沫剧,男主角和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无人关心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 他们聊东聊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厨房飘出炊好的米饭的香气。 …… 这些便是姜小婵的幼年,关于夏天的记忆。 夏天代表礼物,代表白云悠悠,阳光柔柔。 夏天是五彩斑斓的,连中暑也很幸福。 夏天里,不害怕做错事情,小蝴蝶和花布鞋都是最可爱的。 姜小婵最喜欢夏天了。 第22章 天塌了 5岁时,姜小婵想当然地认为,她可以吃一辈子的邻家饭馆。 饭馆开在小镇位置最好的地段,生意红火。只要走进店里,就保准能吃到好吃的菜肴。小饭馆每天最早开门,最晚打烊,店门口的灯一直亮着,透过窗户总能看见在里头忙碌的林爷爷。 后来的有一天,姜小婵路过饭馆,发现店里没开灯。 她问妈妈:“林爷爷今天没做生意吗?” 妈妈说,林爷爷的儿子赌博输钱,饭馆被他输没了,林爷爷很生气,气得生病了。 姜小婵点点头,自认为听懂了。 她想,饭馆能被输没,那会不会有一天,它又被林爷爷给赢回来呢? 默默地,姜小婵期待着邻家饭馆的再度开业。 过了一阵子,店铺外贴上了转让告示。不久后,它开始重新装修,一家服装店代替了邻家饭馆。 许多次路过那家服装店,姜小婵都觉得怪怪的。 服装店里没卖小炒菜,从橱窗看进去没有林爷爷。 她总感觉,这里应该是间饭店。 …… 三年级的夏天。 长到8岁的姜小婵依然保持着“小神童”的称号。她在学校表现优异,学东西比同班的孩子快了一大截。 正因如此,学校和镇子举办知识类的比赛,老师都会极力推荐姜小婵去参加。她也没有辜负的老师的期待,每每参赛,最差都能捧一个二等奖回来。 老师让孟雪梅考虑,要不要让姜小婵跳级。老师希望他们当家长的多上点心,培养一下这孩子,她肯定前途无量。 孟雪梅是打算跟姜南国认真商量一番让姜小婵跳级的事,等他今年从城里回来。 姜大喜同样在等待爸爸回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无比焦灼地等。 因为,她的画画班最近被姜小婵给抢走了,她需要爸爸帮她主持公道。 13岁的姜大喜已经上三年的画画班。她发自内心地对画画感兴趣,它让她体会到干其他事都无法体会到的快乐。 画笔之中,藏着一个独属于姜大喜的世界,一个由她描画和创造的世界。 教课的杨老师帮助姜大喜,继续在画的世界向前探索。她不断学习,不断精进,能感觉出自己越画越好了。 而妹妹姜小婵,她对画画根本没什么兴趣。她喜欢出门玩,喜欢观察自然界里的小植物小动物,喜欢躺在阳光下发呆,吹风。 放暑假闲着无聊,小婵跟着姐姐去蹭了一次免费的画画班。 没想到,杨老师看过姜小婵的画,像挖到了绝世宝藏。课后她联络孟雪梅,夸奖姜小婵有天赋,想让她过来报班。 孟雪梅耳根子软,脸皮子薄。老师这么说了,她有些难以推脱。 可现实的是,他们家没有多余的钱让两个小孩都报班。于是,跟杨老师探讨之后,她们把姜大喜的画画班先停掉了,换姜小婵在暑假期间来杨老师那儿学一学,试一试。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大喜肯定不干了。 “画画是我唯一的兴趣爱好。姜小婵暑假可以在家跑步、踢毽子啊,那些都不用花钱的,还能消耗她多余的精力。” 跟姐姐抢夺资源在姜小婵这儿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东西她本来没兴趣,姐姐要是不愿意让给她,她就来了劲。 “为什么你能花钱上兴趣班,我的爱好就得是不花钱的?这个画画班你已经上了3年,让我上一个暑假怎么了?我也能画画的呀。况且,是杨老师选我去上课的。” 牙尖嘴利的姜小婵瞬间戳到了姜大喜的痛点。 在杨老师那边学了三年的画,姜大喜从来没得到过姜小婵那种程度的认可和器重。 就这样,画画班变成了姜小婵的暑假活动。 百无聊赖的姜大喜度过暑假的方式由此转换为:在家画画、在家看书,去林嘉的家里看书,和林嘉一起写作业。 顶着姜大喜饱含嫉妒的眼神,姜小婵装出好学的模样,天天准时准点地去上画画班。 * 那天。在当时看,也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姜小婵按掉闹铃,坐起身,见到外面的天暗着。 太阳没出来,却也没下雨。 阴沉沉的天气,空气重重的,四周闷闷的。 她不由得有些犯懒,起了逃课的心思,这种日子呆在家里睡懒觉多舒服啊。 转头一看,姜大喜老早就已起床了。 姜大喜爱干净、爱打扮,她用梳子先把头发梳顺,然后绑了个高贵的公主头。今天她穿了一条有印花图案的绿裙子。大喜的身形窈窕,脖子细长,衣柜里那些普通便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像是名牌。 姜小婵不可能直接夸她好看,只说:“你要去哪啊?打扮成这样。” 姜大喜从首饰盒里拿出她的蝴蝶手串套到手上:“我能去哪?画画课被你上了,我只能随便打扮一下,去嘉嘉那儿写作业了。” “嘉嘉?”姜小婵受不了地抖掉鸡皮疙瘩:“叫得真亲热。” 姜大喜没好气:“要你管。” 姜小婵好心提醒她:“看这天,感觉要下雨,你出门带伞。” 她姐不以为意:“你自己带着吧,他家就在对面,我不可能被淋到的。” “哦。” 从她们阁楼的窗子望出去,姜小婵轻易地找到了林嘉的家。 林嘉和他的家,对于姜小婵都很神秘。 他家就在对面,但她一次都没有进去参观过。 几乎每天都能从姜大喜那儿听见林嘉的事,但自从邻家饭馆倒闭之后,姜小婵再也没跟林嘉说过话。 他是姐姐的好朋友,不是她的。 姜小婵跟他离得近,关系远。 往背包里放了雨伞,姜小婵准时出门。 很想逃课的她,一如既往地乖乖走向学校,去上这个她没那么喜欢的画画班。 这堂课,杨老师让大家画速写。 姜小婵画了窗外的一颗树。 她画得随性:树干弯曲,枝叶摇摆,杂草在空气中飞舞。大树被裹在失重的世界中,摇摇欲坠。背景的线条被她涂得杂乱,一派无意义的混沌的灰黑。 这张速写又一次得到了杨老师的大力表扬。 姜小婵却不太喜欢这幅气质阴郁的画。没把画带回家,她把它揉成纸团,丢进了垃圾桶。 下课了。天空没出太阳,该下的雨也没下。 姜小婵往家走,一辆鸣着警笛的救护车经过她。 她慢悠悠地走自己的路,没太关心。 有个同学跑过来,大声冲她喊:“姜小婵,你姐姐出事啦!” 林嘉的名字夹杂在一句很恐怖的话里,再次出现——你姐被林嘉的爸爸砍伤了。 姜小婵跑到林嘉的家门口,姜大喜正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出来。 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处,姜小婵看向姐姐的胳膊,能看见破口下的森森白骨。 血,大量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浸湿了她佩戴的蝴蝶手串。 美丽的绿裙子上也沾染了大片骇人的血红。红色扭曲了形状,狰狞地堆积在裙角。那些血,不是她的。 姜大喜头发松散,表情懵懵的,好像完全不在状况里。 “姐,姐!”姜小婵追着她,上了救护车。 眼神飘向妹妹,姜大喜缓慢地从惊吓的状态中找回一点神智:“姜小婵?你怎么在这儿?” “我上完画画班回来了。” 姜小婵用干净的手背揩去姐姐的泪水。姜大喜没有难过的表情,但她的眼角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泪。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姜小婵越着急越语塞。 “姐姐,你别哭了好吗,我把画画班还给你。”她好不容易憋出了这句。 姜大喜想了几秒钟,平静地问她。 “我的手以后还能画画吗?” 姜小婵不知道答案,姜大喜也不知道。 …… 孟雪梅姗姗来迟。 她赶到医院时,姜大喜不在。 警察跟她描述了林家发生的事——疯癫的林父赌博输了钱,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管林爷爷要钱。林爷爷没给,他直接动刀子抢。林嘉赶他走,被他砍伤,关键的时候,大喜勇敢地替林嘉挡了一刀,不然林嘉得被失去理智的他爸当场捅死。 如今,林嘉和姜大喜都被推进了手术室。 林嘉腹部多个脏器损伤大出血,伴随胸部多处肋骨骨折,正在被抢救。 姜大喜的右前臂神经肌腱损伤,需要做手术修复。 手术能修复到什么程度?术后她的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暂时没有任何人知道答案。 孟雪梅是家里唯一的大人。 扛不住这种焦虑,她在手术室外来回踱步。 她没来医院前,姜小婵已经在警察叔叔的帮助下,联系上了爸爸。 轮到孟雪梅给姜南国打电话的时候,他那边无人接听,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姜小婵牵住妈妈的手。 她们一起盯着手术室的门。 很久后,姜大喜被护士推出手术室。 身体本就虚弱的她经历如此劫难,面色苍白如纸。 麻药退了之后,一整夜,她小声地呜咽,难过地喊疼。 孟雪梅和姜小婵守在她的身边。 母女三人六神无主。 “爸爸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姜大喜问了不知多少遍。 孟雪梅摇摇头。 两天后。 她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姜南国那边没有消息。 在工地上接到家里来的电话,姜南国分了心,对机器操作失误,从高空摔下来。 被工友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人已经没了。 镇子刮着大风,狂沙漫天。 恶劣的天气,每况愈下,前路飘摇。 这个夏天,心心念念着他的姜家母女,没有等到爸爸回家。 她们等回的,只有他的遗体。 孟雪梅的天塌了。 第23章 大靠山 家里没有对话、没有灯、没有饭菜,只剩无穷无尽的哭声。 客厅的珠帘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冰柱,挡在孟雪梅和两个孩子之间。她们偶尔能听见帘子后的啜泣,但她们无法走近她。 妈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外界,仿佛一个失去了生机的石头。 姜小婵给姐姐和妈妈煮了简单的绿豆粥。煮完后,她去喊她们。没人来吃,于是姜小婵也没有吃。 如同集体的一种自我惩罚,或者说,这是对于悲伤的外化表达。饥饿带来的胃痛是有实感的,而一个人突然之间没有了,那种疼痛是不真实的。 姜小婵希望能感觉到更剧烈的疼痛,因为她罪有应得——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家里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她导致的。 如果,她不抢走姐姐的画画课,姐姐会好好地坐在画室里,她的胳膊不会受伤。如果,她没有给爸爸打电话说姐姐受伤的事,爸爸不会死掉。 姜大喜跟妹妹想的事情一模一样:爸爸是因为担心她才分了心,她害死了爸爸。 虽然没有人怪她们,但她们都认为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姐妹俩默默地这么想着,舔舐着内心溃烂不堪的歉疚,却没有跟彼此交流。 …… 姜南国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亲戚。 见到孟雪梅的状态,他们被吓了一跳。 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看上去老了十岁。 家中遭遇如此重大的变故,孟雪梅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没处讨个说法,独自钻进了“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的牛角尖里。 没人能回答她为什么,除了贾大师,他说:你们祖上杀生过多,背负姜家业力之人是扛不住的。 以前对玄学半信半疑的孟雪梅,突然变得无比虔诚。 她花大价钱请贾大师到场,为姜南国举行了隆重的法事。 亲戚们都觉得孟雪梅太铺张,他家的家底根本撑不了这种排场。失去丈夫,等于失去家里的经济支柱。姜南国出事故属于个人操作失误,工地那边象征性地给了点钱,就把这事打发了。那些抚恤金,拿来办葬礼都不够,更别提再请人做法事了。 “业力不除,命都没了。这节骨眼,还在乎什么钱呢。”她对女儿们这么说。 姜大喜和姜小婵不太知晓妈妈话里的意思,只知道配合她,妈妈能安心一点。 站在诵经的队列里,姜小婵的身后站着打石膏的姜大喜。大量的纸钱被倒入炉中燃烧,灰色的呛人的烟被引导着往她们的身上扑。 姐妹俩穿着白色丧服,像两个掉入凡间,被架在祭坛上的小仙童。 “姐姐……” 主动站在前面挡灰烟的姜小婵,小声地问她:“我会被烧死在这里吗?” “别瞎说。”姜大喜飞快地反驳。 而后,她瞄到姜小婵的肩膀在发抖,她是真的害怕。 她一字一句跟妹妹说:“不会死。挺住,姜小婵。” 姜小婵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她挺直腰杆,哪怕被烟熏得双眼刺痛,也没往后挪动半步。 人群中,有双浑浊的眼睛锁定了年幼的她。 他招招手,让孟雪梅过来说话。 * 当姜小婵和姜大喜得知这件事时,它已经被决定了: 姜小婵将被寄养在有钱的伯父家,去大城市生活。 这个远房的大伯在葬礼上看中了姜小婵,愿意培养她。而姜小婵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对于她,他完全是个陌生人。 虽然孟雪梅满口的“这是为你好”,但姜小婵只注意到了自己要被送走这件事。 她年纪小,却无比聪明,敏感。 姜小婵不哭不闹。她怯怯地看着妈妈,明明心碎到快死掉了,还是小心翼翼地,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对不起,妈妈。是因为我害死了爸爸,又害了姐姐,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女儿的话令孟雪梅哑口无言。 呆滞了几秒后,她才想到否认。 “怎么会……小婵,天呐,你怎么会这么想……” 匆忙搬出先前的那套说辞,孟雪梅不厌其烦地对她复述。 “是因为,你是小神童,是家里的希望,你才被选中啦。爸爸没了,妈妈以后只能指望小婵。你跟大伯去城市,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跟着我呆在小镇子,怕是以后连学都上不起了。” 捧起姜小婵的脸,孟雪梅的语气笃定。 “贾大师算过,我们家要找个强大的靠山。你和大伯的八字,我都给贾大师看过,大伯正是你这辈子的大贵人,我们家的大靠山。等你厉害了,藉着大伯飞黄腾达,我们家的日子也会好起来。” 孟雪梅如此必须笃定。仿佛她深信不疑,已经参透了无常的命运。 丈夫这根顶梁柱垮了,家里只剩她在支撑。这辈子,孟雪梅从没独自扛过事,做过决定。她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好妻子,却没什么文化,没接触过外界,没上过一天的班。面对前路,她的脑子里是没有任何主意的。 贾大师的指引是她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出路。孟雪梅除了盲从以外,认定自己别无选择。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番话,对于姜小婵和姜大喜都很残酷。 姐妹都感到自己是弃子,是被家庭流放的那个人。 “妈,非得姜小婵去吗?”姜大喜梗着脖子,一脸倔强:“我也可以做我们家的希望。我比姜小婵年长,还比她懂事。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差的,去了城市我会更用功读书。” 孟雪梅叹了口气:“别想这些,大喜,你在我身边先养好伤,你的手能不能康复都成问题。打小,你就离不了我的照顾,一身的大病小病都是我在给你调养,你去到别的地方怎么适应?况且,大伯指名要小婵,没提你啊。” 姜大喜不甘心,还想再说两句,孟雪梅疲惫地打断了她。 “你要真想帮妈妈,你去帮小婵把行李收一收,大伯明天一早接她走。” 这已是孟雪梅的极限了。 她没法继续劝说姜小婵,再劝几句,她也要怀疑自己了。 她更无力招架姜小婵可怜兮兮的表情,像拿钝刀子从心头割一块肉。做妈妈的,把自己这么小的孩子送到别人家养,她是最痛苦最自责的。 孟雪梅有她的难处。 客厅的珠帘落下,姜大喜领着姜小婵上了阁楼。 她没有按照妈妈交代的,帮助姜小婵收拾行李。 不仅没帮忙,她还在姜小婵收拾的时候,说了风凉话。 “你走吧姜小婵。你走以后,我可开心了,我会霸占整个房间和你的所有东西,包括你最喜欢的玩具,你的衣服、书、发卡、贴贴纸,圆珠笔……” 一反常态,妹妹没有因为她的挑衅使性子,说出“你要我走,我还偏不走了”这种话。 像霜打了的茄子,姜小婵没了跟她作对的力气。 拿着小背包,姜小婵巡视着整间小阁楼。 她所珍爱的一切都这里面,可她没法将它们都带走。 要是不能都带走的话,其实,她根本无从下手。 她不知道自己该带走什么了。 隔天。 大伯的车开到姜家门口。 孟雪梅上楼喊姜小婵,发现她拎着一个敞口的背包,里头什么都没装。 “算了,你没收拾的话就所有都不拿了。大伯家有钱,他那儿啥都有。” 姜小婵沉默不语。 孟雪梅拉着姜小婵往外走,不停地交代她要乖,要听大伯的话。 “你是我们姜家的未来。家里靠你了啊,小婵。”这句沉重的话,作为临别赠言,压到了一个8岁的孩子身上,荒谬得可怕。 三十多度的气温,走到户外的姜小婵却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礼貌地跟第一次见面的大伯打招呼,跟妈妈说再见。 不用妈妈催促,她懂事地上了大伯的车。 车开出去一段路。 姜小婵抬起头,突然从后视镜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正跟着车的后面跑。 女孩身体弱,跑步速度慢吞吞的,但她一直跟着车的方向,极尽全力地跑过来。 “姐姐!姜大喜!姐姐!”姜小婵转过头,大声喊她。 她惊喜地拍打车门,示意司机停下来。 姜大喜没白费功夫,她看见姜小婵下了车。 顿住脚步,她在原地等待妹妹。 大喜扶住膝盖,艰难地调整呼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她的身体很难承受这样大幅度的运动。 “姐!你怎么追过来了?还跑得这么急?”姜小婵抚着她的后背帮她平复乱掉的气息:“你带哮喘喷雾了吗?” “没带,没事。”姜大喜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姜小婵。 那是姜大喜最喜欢最珍贵的物件,姜南国买给她的蝴蝶手串。 “爸爸从大师那里买的,说是保平安的。我借给你戴一戴,你记得保管好。等哪天回来了,再还给我。” 白色的南瓜珠,蓝色的小蝴蝶。 它被姜大喜仔细洗过了,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 姜小婵将手串郑重地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你也是。姜大喜,平平安安。” 她踮起脚尖,用力地抱住姐姐。 大伯的车按了按喇叭。 姜小婵松开姜大喜,跑回小轿车。 黑色轿车驶出小镇,姜大喜一路目送妹妹远去。 此时的姜大喜和妈妈都没想到,姜小婵一去城市,就是两年。 城市,对于姜大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她和妈妈都没有出过小镇,只听爸爸讲过外面的故事。妈妈熟悉小镇的每一条道路,却不知道出了小镇如何去到大伯的家。 她们有的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打过去,接电话的只有大伯母,没有妹妹。她们听说姜小婵过得特别好,好到没空接电话。 妹妹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飘向遥远的天际,完全失去了音讯。 两年后的暑假,姜小婵重新回来了。 那时候的她,性情完全变了。 第24章 怪妹妹 两年的时间,姜大喜长高了许多。 15岁的小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美丽在花季里绽放着,像一朵天然无雕饰的清水芙蓉。 听说姜小婵要回来的消息,姜大喜特地打扮了一番。妹妹去城市两年一定变时尚了,她可不想被姜小婵嘲笑是土包子。 红色的越野车驶入小镇,镇上的人们纷纷侧目。 那是大伯家刚换的新车,比之前那辆更大更气派。 豪车像一只巨兽,缓慢地挤进窄小的巷子。车几乎是贴着墙壁在往前开,即使如此,车上的人也不愿意下来走路。姜家摆在门口用来接雨水的水桶,被车轮毫不留情地碾过,水桶破裂的声音将姜大喜吓得一震。 车门打开,穿着polo衫的大伯走了出来,衣服的下摆被他塞在裤子里,价格昂贵的鳄鱼皮带也勒不住他腹部溢出的肥肉。 “大哥,一路受累啊。”孟雪梅笑着迎上去。 “啧,你们这儿地方小,路也小,车都开不进来。” 大伯没有要进家里坐的意思,站在家门口跟她交代了几句姜小婵的情况。 他说她在城市吃不下东西,大概是中暑了。平时姜小婵就念叨着要见妈妈和姐姐,所以他们暂时把她送回家养养。 姜大喜往大伯的身后看去。 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车上下来。 第一眼她都没认出那是姜小婵。 大夏天的,她穿着长袖长裤的校服,背了一个大大的书包。她的精气神不太好,面部瘦得凹陷,背也是佝偻的。唯独那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被打理过,每一根发丝都被仔细地拉直了,直得像一头假发。 10岁的小婵没有长高长大,看起来反而比在家的时候更小了一圈。 姜大喜望着她,呐呐地说:“穿这么多能不中暑吗?” 大伯听见了,马上接茬:“她就这样,说了不听。给她买了一大堆衣服,不稀罕,只穿这个。” 扭头,他跟孟雪梅抱怨。 “弟妹,说实话,你家孩子脾气有些怪,真是没教好啊。” 孟雪梅赔着笑脸听他的指教。 不起眼的姜小婵偷偷从他们旁边经过。 “妈妈好……姐姐好……” 她的声音像蚊子叫,打完招呼,直接溜进了屋子,走上二楼的房间。 这跟姜大喜想像的姐妹相见场面完全不同。 她以为姜小婵会让她分享新发型是怎么梳的,缠着她给自己梳个一模一样的。她以为她们会大聊特聊,聊大城市的见闻、老家的新鲜事,抱怨一下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烦恼。她以为姜小婵会想念乡间的草木,她们一起出去玩,捉蝴蝶,晒太阳,呼吸户外的空气,疯玩上一整天。 却都没有。 回到家的姜小婵文静地打开书包,把头埋进厚厚的练习册,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坐在客厅的姜大喜用口型对妈妈说:“你觉不觉得,她很不对劲?” 妈妈否认了:“也许刚回来不太适应吧。城市的功课难,任务重,我们别吵着小婵学习了。” 到吃晚饭的时间。 孟雪梅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叫姜小婵下楼吃饭。 姜大喜摆好碗筷,把饭盛好,像招待客人那般慎重。只等着姜小婵落座了。 她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看了一眼座位,选择坐在自己以前常坐的位置。 观察到这一幕的姜大喜还挺开心的。妹妹走之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每天她跟妈妈两个人吃饭都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姜小婵终于回来了。 “我们开动吧。”姜大喜首先拿起筷子。 姜小婵跟在她们后面,也开始吃饭。 她低着头,用筷子夹了几粒米,吃到嘴里含着,也不咽。 孟雪梅想跟女儿亲近亲近,找了点话聊:“小宝,妈妈最近在曹阿姨的美容院打工,学了点按摩的手艺,等吃完饭了我给你按一按。按摩可有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堵得慌,按完就通了。” 姜大喜揶揄:“就你那两下子,还没我按得好呢。” 孟雪梅笑着承认:“是,你是年轻人嘛,学东西比我快。” 她扭头跟姜小婵解释:“你姐姐下课有空,偶尔也去曹阿姨店里帮忙,干点杂活。我回家累了,她会给我按摩,不然等会儿让她给你按。” 融洽热络的气氛,被挪椅子的响动打断了。 “谢谢妈妈、姐姐,我吃好了。我做作业去了。”姜小婵站起来,小声地说完这句,又上了楼。 她们瞅了一眼她的碗……满满的一碗米饭,像没动过。 姜大喜也站起来,想拉回姜小婵,被孟雪梅制止了。 “你大伯说了,她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别勉强。” 她冲楼上喊:“小婵啊,你晚点要饿了,妈再给你做宵夜啊。” 姜大喜不明白,姜小婵这是怎么了。 好好一顿团聚的饭,被她这么一搅合,姜大喜和孟雪梅都没了胃口。 吃完饭,洗了澡,姜大喜走上楼。 姜小婵仍握着笔,磨磨蹭蹭地写她的练习册,仿佛有做不完的题。 憋了一天,她实在憋不住了。 “姜小婵,妈妈一早去菜市场买菜,做那些菜花了一整天,还摆了个盘。你是不爱吃还是看不上啊?在大城市吃惯好东西了,回家吃不来家里的东西了?” 姜小婵像聋了,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姜大喜更恼怒了:“能不能有事说事啊姜小婵?你不爽什么直说,别摆这套膈应人的。做给谁看啊?这里又没外人。” 她充沛的愤怒没有人接,直直地掉在了地上。 房间里的平静让姜大喜自发地意识到,她说的话过分了。但那可是姜小婵,她们姐妹从小就是这样对话的啊。 停住笔,姜小婵的脸转向她。 可她不是来跟姜大喜吵架的,她说:“对不起,姐姐,我吃饱了,明天我把剩的吃了。请问,姐姐,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草稿纸?我的用完了。” 她手边的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确实没有落笔的空间了。 姜大喜二话没说,从书包里找出自己的草稿本,丢给姜小婵。 小婵礼貌地道谢:“谢谢姐姐。” “那么客气干嘛!奇怪,你五年级有那么多要做的题吗?这是暑假啊。” 屏蔽了姐姐的动静,姜小婵重新投入计算。 为了不扰乱本子原本的使用,她将草稿本翻到最后一页。 没想到,那一页已经写字了。 大大小小的、各种字体的“林嘉”,占据了整张稿纸。“嘉”字边缘点缀着一些小桃心,藏着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 姜小婵没问姜大喜为什么写这个,默默将那一页揭过。 * 孟雪梅不敢打扰小女儿。 上楼梯轻轻的,说话也轻轻的,她把藿香正气液放在桌上。 “小婵啊,妈妈给你拿来了这个,喝了你的中暑能缓和一些。” “嗯。”姜小婵今天第一次,对她笑了。 孟雪梅松了口气,双手搭上女儿的肩。 “做作业累了吗?妈妈给你按一按。” 那手刚刚碰到她脖子的皮肤,姜小婵重重一抖,“蹭”地跳了起来。 她非常非常抵触肢体接触。 瞪着妈妈,她把领口往上提,一脸的戒备。 见女儿这副模样,孟雪梅隐隐地联想到了一些东西。但那种猜想太可怕,她立马打住了。 “不按了,我们不按了。” 孟雪梅迅速换了个话题。 “你想洗个澡吗,我给你烧热水?” 姜小婵摇摇头。 “今晚你能跟姐姐一起睡吗?” 姜小婵又摇摇头。 “那我给你打个地铺。” 孟雪梅叹了口气,心里酸酸的。 把这么小的女儿送走,让她到大伯那儿看人眼色生活,孟雪梅觉得亏欠。难得暑假小婵回来,她想尽全力补偿她,哪想到越做越错。 她只能安慰自己:过几天女儿适应了,她们母女的关系能好起来的。 姜小婵在妈妈打好的地铺睡下。 她盖好被子,抱住自己的腿,像虾米一样蜷成一团。 孟雪梅关了阁楼的灯。 躺在床上的姜大喜没有睡意。 她觉得别扭,失落。 她想跟姜小婵说一会儿话,想把从前的学人精、跟屁虫,作对狂妹妹找回来。现在的姜小婵很陌生,一点儿也不可爱。 翻了个身,盯住地板上的那一团熟悉的轮廓,姜大喜对着她,开始说话。 “姜小婵,你不在的这两年发生了挺多事呢。你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首先,我的手做了康复训练,机能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拿重物会手抖,下雨会手麻,其他没什么问题了。” “你记得画画班的杨老师吗?学生太少,画室开不下去了。正好我的手需要休养,画画班也倒闭了哈哈……不过就算不倒闭,家里也交不起钱。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 “哦,对了。我帮林嘉挡刀的事还有后续,他爸被林嘉送进监狱了。故意伤害罪,他被关了两年,最近刚被放出来。虽然我觉得关得不够久,但邻里也算有了两年安生的日子。难过的是,林爷爷的病一直不见好,医生说,他走就是最近的事了。要是林爷爷没了,林嘉得自己跟他爸过了,真挺可怜的。” “唉,我有时候看着老妈,也觉得她可怜。一把年纪去美容院给人当学徒,她笨手笨脚的,要被老板骂,顾客骂,又赚不了几个钱。估计这个工作也像上一份,干得不长远。姜小婵啊,老妈是很想你,很记挂你的。她每个星期都要去贾大师那边供香火,保佑你平安。你这次回来,她很激动的。” 姜大喜已经说了很多,说了很久,给出足够的诚意,作为打开姜小婵心门的铺垫。 她知道妹妹没睡着,她一定全听见了。 姜大喜舒服地将话递过去:“我这边的情况差不多是这样了。你呢?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睁着眼的姜小婵,凝视着墙角那片空无一物的漆黑。 不是她不想说。10岁的姜小婵很难描述、很难定义,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两年的生活,大多数时间,不是姜小婵在过。 刚开始,摸着她脸蛋的手,如给爸爸烧纸时扑上身体的烟灰,只要忍住小小的不适站在原地,就不会死。后来漫天的烟尘,无处可逃,火燎遍了全身。 当觉得很难捱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的灵魂寄生到天花板的灯上,在亮亮的温暖的地方呆着,从上往下看。 她不在自己的身体,留在别人怀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空壳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羞耻。空壳不需要吃东西,不需要家人。空壳没有情绪,可以被人随意摆弄。 看见的事很恶心,当姜小婵的灵魂回到身体里时,她会对自己施加魔法。 然后,她忘掉了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 这样,姜小婵才可以好好地活着。 裹紧被子,她没有回复姐姐的话,选择保持缄默。 …… 经过昨晚,姜大喜很确定,她和两年不见的妹妹之间有了间隙。 这令她非常伤心。 不想在家呆着,姜大喜打算约好朋友们一起去图书馆,看看书,散散心。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孟雪梅过来找她。 “你是不是要出门去找林嘉他们?” “对,”姜大喜正好跟她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姜小婵一起吃。” 孟雪梅往她手上塞了点钱,语气卑微,与乞求无异。 “带上你妹妹吧,带她随便在外面溜跶溜跶。我今天要去上班,小婵一个人在家里多无聊啊,会闷出病的。” “我觉得,她不会跟我去的。” 妈妈的请求不好推脱,姜大喜只好再去自讨一下没趣。 “我会问问她,她实在不去我也没办法。 ” 第25章 小心他 没料到的是,姜大喜一问姜小婵,她就同意了。 她愿意跟姐姐出门,在不换掉长袖衣裤的情况下。 “为什么不能穿短袖呢?以前你也没这习惯啊。”姜大喜百思不得其解。 姜小婵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姜大喜妥协:“你要实在想穿成这样也行,换个舒服点的面料。” 她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里头都是姜小婵以前穿的衣服。 反正姜小婵的个子也没长高,从前的衣服都能穿。她帮她找出一件透气的长袖,一条宽大的长裤。 看着那一箱子衣物,姜小婵咬紧下唇,不可置信地问:“我的衣服,都留着?” “肯定啊。你只是去城市读书了,又不是不回家了。”姜大喜回答得理所当然。 指着旁边更小一点的箱子,她说:“被我淘汰的太小的衣服也给你留着呢。” 拍拍手上的灰,姜大喜拿起包去了楼下:“我等你五分钟啊,你磨磨蹭蹭的话,我就自己走了。” 姜小婵拿起长袖,用力嗅了嗅,上面有干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从前的衣服没有被扔掉……她不是家里的客人,也占据着这儿的一部分空间。 这两年来,她的身体被换上各种昂贵精致的新裙子。它们代表了别人的取向,穿上的她却需要付出对等的价格。 可是,家里的这些衣服不一样。 它们是家人买给她的,是无害的,属于姜小婵的衣服。 换上了熟悉的衣裤,姜小婵感觉自己穿梭了时空。 好像,一切都能回去,回到两年前。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姐姐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姜小婵才有了一丝“回家”的实感。 换了一身凉快的长袖衣物,姜小婵走下楼。 姐妹一起出门,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昨晚的别扭还没有消化,姜大喜没打算跟姜小婵说话。 哪知道,走在后面的姜小婵偷偷地凑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 “啊?” 姜大喜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在谢什么?” 姜小婵再次沉默。 挠挠头,姜大喜又一次觉得妹妹真是怪得不能行。 …… 有两个朋友到得早,在图书馆门口坐着。 他们都没见过姜小婵,姜大喜介绍了一下。 “我妹妹,昨天刚从城市回来。我妈上班去了,我带她出来走一走。” 夏日炎炎,朋友瞥见姜小婵的长袖,第一句就问:“她不热吗?” 不想同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妹妹。姜大喜抱着手臂,随口胡诌:“你不懂了吧,这叫防晒。大城市的人都很注重防晒的,夏天这么穿很时尚。哪像你,夏天晒得跟炭一样。” “哦哦,这样啊。”朋友也不是个时尚人士,对这块没有发言权,果断闭嘴了。 远远地,林嘉走过来。 少年像抽条一样,长高长壮了。 他生得貌美,瞳色漆黑,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气。可他笑起来,又如冰雪消融,温暖动人。 林嘉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挥挥手。 “诶,大喜,你的嘉嘉来了,”同伴碰了碰姜大喜的胳膊,调笑道:“你们今天穿得好搭哦,俊男美女。” 姜大喜穿了一条棕色七分裤,林嘉的上衣恰好是同色系的。 另一位伙伴附和:“是呀,你们看着就像一对。” “别乱说。”大喜将头发撩到耳后,露出的耳朵羞得通红。 刚见面,林嘉便把一个厚厚的本子交到姜大喜的手上。 本子里夹着姜大喜的期末考卷子,根据她丢分的题,他帮她整理出了这类题型的难点,她重点要复习的区域。 他说:“等会儿你看看,有不懂的再问我。” 同伴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起哄。 “全校第一整理的学习材料,只有大喜有呢,我们都没有。” “真贴心,关系不一般哦。” 姜大喜立马站出来,撇清关系:“当然不一般,我跟林嘉认识了多久,你们跟他认识多久。我和他,可是友谊深厚的老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她状似不经意地偷瞄着林嘉。 他淡淡地笑着,没什么反应。 大喜不免有些失落。 林嘉人缘好,朋友多,即使这样,她也无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对她,显然跟对别人不一样。可那种好,似乎又都在朋友的范围里,没有半分逾越。 握紧手里的本子,她跟着大家一起往图书馆里走。 在场的,只有姜小婵将姐姐的失落看在眼里。 * 林嘉和姜小婵也算是熟人。 但再次见面,他们没有任何的交流,对彼此毫无好奇。 这样的平静在下午的时候被打破了。 有个来图书馆的熟人对姜大喜说,她妈在美容院给客人按摩,把人按坏了。现在店里乱哄哄的,客人动手砸店,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个消息,姜大喜坐不住了,得去美容院一趟。 于是,她拜托林嘉照看姜小婵。 “我跟你一起去。”姜小婵想跟着姜大喜。 “不行,万一那儿有人打架,带你添乱。你在图书馆老实呆着,要是等会儿晚了,让林嘉把你送回家。” 姜大喜急匆匆地走了。 图书馆里还剩下林嘉和姐姐的两个朋友。 跟另外两人完全不认识,因此,姜小婵选择在林嘉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看书,她也在看书,依旧毫无交流。 傍晚。 图书馆关门,姜大喜还没回来。 两位同伴跟林嘉在图书馆门口告别。 他转头看向姜小婵,两人第一次有了对话。 他说:“我们走回家吧。” 她应:“嗯。” 夏日傍晚,凉风习习。 他放慢步子,与她并排走着。 姜小婵并没有开口聊天的想法,所幸林嘉也没有。 他们保持着诡异又和谐的沉默,一路走到了她家门口。屋里黑着灯,姐姐和妈妈还没回家。 “你有钥匙吗?”林嘉问。 姜小婵摇摇头。 他提供了几种方案任她选择:“我可以陪你在门口等。或者,你可以去我家坐一会儿。你要是饿的话,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姜小婵陷入了思考。 他们在屋外干巴巴地杵了十五分钟。 她决定好了。 “你回去吧,我可以自己在这儿等妈妈和姐姐。” 昨晚姐姐跟她说的话,她记得。 林爷爷病得很重。现在是饭点,他应该需要回家照顾爷爷吧。 林嘉明白姜小婵的选择了。 他的选择是站在门口,陪着她等。 “对了。” 忽然想到自己出门前做了两个饭团,林嘉把它们找出来。 “这个给你,垫一垫肚子。”他分一个给姜小婵。 她没来得及拒绝,饭团已经接到手里。 林嘉那边,打开自己的那份,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鸡肉、胡椒、海苔,香油…… 姜小婵鼻子灵,嗅到了多种食物和调味料复合的香气。 这个饭团不可能不好吃。 要不,尝一口吧。她对自己说。 为了争取到回家的机会,姜小婵绝食了非常多天。如今,饿的感觉消失了,胃疼也不太明显,只是嘴里干干的,发苦。 举起饭团,姜小婵闻了闻,气味不讨厌。 她张开嘴,咬一口,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舌头尝到了鸡肉,荤的气味和冷了的油味一下子返上来。 喉咙一紧,姜小婵直接吐了出来。 她呕得撕心裂肺,但根本没吐出任何东西。 林嘉被她的模样惊到,连忙俯身帮她顺气。 然而,他的举动让状况愈发混乱。 察觉到背上的手掌,姜小婵下意识推开他,仓惶地进行躲避。她的手猛然打到他的背包,包翻了,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摔了一地。 林嘉连忙收回自己的手,与她拉开距离。 姜小婵坐在地板,人是懵的。 他望见她干呕后红通通的双眼,身体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极度受惊的状态下,她开始帮他捡掉落的东西,并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书和笔而已,摔不坏。” 林嘉一字一句,镇定地对她说。 “你缓一缓,我来捡,没事。” 他的语气平静,好像带有一种让头脑冷却的魔力。她挪到旁边,由着他自己捡起散落的物件。 姜小婵定定地凝视着林嘉的背影。 弯腰的动作让他的t恤下摆扬起,伤痕累累的腰部暴露在她的面前。 新的淤伤叠着旧伤,青青黄黄的一大片。他的伤口没有被处理过,触目惊心。 她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 注意到背后的视线,林嘉赶忙将衣服往下拉了拉。 他的东西都捡回来了。 姜小婵和林嘉一起坐在姜家门口,各想各的心事。 轻咳一声,林嘉主动开启话题。 依据她刚才的状态,他发问,竟然直击要害,问得无比精准。 “你是不是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姜小婵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不光是她,他身上也有难以说出口的事吧。 她也凭着感觉,猜了一个:“你是不是一直在被你爸爸打?” 林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扑哧笑出了声。 他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人不可貌相,她比许多大人更加敏锐。 也因为,她是小孩,他对她降低了戒心:告诉她又有何妨呢? “对,我一直在被我爸爸打。” 把这视为一种交换,她同样坦然地说了实话:“对,我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林嘉和姜小婵都没有继续提问,陷入放空。 其实,他们都没打算要揭开自己的伤,分享给一个不太熟的人。 两人之间没有信任。 没有信任的吐露,必须接受的规则是:要想知道更深的秘密,得敞开同等量的心扉。 恰好,孟雪梅和姜大喜回来了。 他们只聊到了这里。 林嘉和姜小婵都是不爱管人闲事的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但巧合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次短暂的接触之后,对于对方的生活做出了干预。 姜大喜回到家之后,领着姜小婵上了楼。 林嘉与孟雪梅有了一段简短的谈话。 他怕自己说得不够直白,没有效力,一说话就直接切入了正题:“阿姨,我感觉这次见到的姜小婵,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开心。或许,您需要对她留心一些。” 姜小婵并不知道楼下正进行着对话。 同一时间,她拉住姐姐,结合一整天的观察和自己的直觉,推心置腹地跟姜大喜讲了林嘉的坏话。 “姐姐,能把别人心思看穿的人,一定很聪明,却不一定是好人。或许,你得对林嘉小心一点。” 第26章 溃烂伤 姜小婵的话没效果,没有人会相信一个10岁小孩的恋爱建议。 听完后,姜大喜压根不当回事,转头就去研究林嘉给她整理的错题本了。 林嘉对孟雪梅说的话,同样效果甚微。 姜小婵的不开心,其实孟雪梅早就意识到了。 把孩子送养的决定,简直戳断了孟雪梅的脊梁骨。 这两年镇子里多少人说三道四:再穷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啊,孟雪梅还算个妈吗?送去有钱人家里,指不定他们怎么虐待小孩。人家替你养孩子,对她没有爱的,只是当个工具。姜小婵爸爸没了,又摊上孟雪梅这样的妈,真惨。 当时做这个决定前,四面八方却全是劝她送养的声音。 三姑六婆、大师占卜、左邻右舍,也都说得头头是道:你死了丈夫,又没一技之长,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养好两个女儿?大伯家里有钱,富亲戚愿意帮衬,赶紧把孩子送过去。人家能让姜小婵这个好苗子上国际学校,给她更好的资源,身在大城市能培养孩子眼界。姜小婵跟着你就属于耽误,可能学都上不起,上完初中就要帮着家里打工了。 那时,刚刚丧夫,大伯那边又催得紧,拿不准主意的孟雪梅听了大家的劝。 后来,她给大伯家打电话,每次电话里只有大伯母,没有姜小婵。孟雪梅的担心涌了上来,想着孩子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止不住地担忧,又拚命安慰自己不会的——能出什么事?都是亲戚,人家体体面面的,不愁吃不愁穿,能少着姜小婵什么?她又不是个挑剔的孩子,每天吃吃喝喝上个学,学校也比小镇的好。估计真是乐不思蜀,没空接老家的电话。 直到,看见回来的姜小婵……孟雪梅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日日夜夜以来的担忧成真。女儿过得不好,甚至,比她想像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 说实话,孟雪梅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事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她做了愚蠢的决定,两年来,又因为不敢面对这个错误,盲目乐观,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姜小婵表现出的反常,是一根扎在孟雪梅心里的刺。 这刺扎根太深,拔了就疼。 她过于怯弱,怕拔了那刺喷出大量的血,宁愿选择闭上眼,不去触碰它。 今天工作时想着这些心事,孟雪梅没找准使力的穴位,客人对她很不满意。 客人说脚被捏肿了,得去医院检查,找店长要求这次免单加医药费赔偿。店长不同意,客人在店里大闹。最后的结论是,让孟雪梅自己赔了客人的钱。 姜大喜很懂事,知道她遇到麻烦,赶过来帮忙一起处理,陪着她给店长和客人道歉。 店长不过三十出头,劈头盖脸地骂着比自己大十岁的孟雪梅。她点头哈腰,不停认错,生怕丢了这份工作。 ——这一赔,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暑假结束,大女儿得继续上高中,小女儿那边呢? ——以这一份微薄的薪水,怎么撑起这个家?她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当天夜晚,孟雪梅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还有睡在楼上的姜小婵。 换上自己从前穿过的睡衣,听着姐姐规律的呼吸声,姜小婵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她焦虑地数着暑假剩余的日子,在家的时间仿佛被倒置的沙漏。 姜小婵不知道,等暑假结束,她会不会又被妈妈送走。 但凡有一丝可能,但凡妈妈不是铁了心要让她走,姜小婵就要争取留下来,她不愿意再回到大伯那里。 …… 多日以来,姜小婵时不时暗示妈妈,表达自己很想一直呆在老家。 孟雪梅没有接她的话茬,没有一次态度鲜明地表现,她是否同意让姜小婵留下。 睡不着、睡得浅,已是姜小婵的日常。 哪怕回家了也一样。摇摇欲坠的睡眠状态,像在走钢丝。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便有掉下钢丝的警觉,立马惊醒。 一旦醒来,通常没有办法再次睡着。 被窝闷热异常,翻来覆去更加燥热。 有一回,憋得难受,姜小婵尝试在姐姐和妈妈睡着时走出家门。 凌晨的镇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世界平静而空旷,空气清新。 夜空中的繁星亮闪闪,无穷无尽地蔓延到目光所不能触及的远方。 蝉鸣、蛙叫、凉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动,大自然为她开了一场专门的演唱会。 在大家醒来前,姜小婵轻手轻脚地回到家,装作自己没有出来过。 成功出门游荡了一次,她便喜欢上了这项活动。 睡不着的时候,姜小婵总会出来走一走。 整个暑假的夜游,姜小婵谁都没碰上,也没被家人发现。 唯独,她看见了林嘉两次。 * 第一次。 浅眠中,姜小婵忽闻窗外有一声不寻常的响动。 “卡。” 像是瓶子砸到墙壁,脆生生地碎了。 响声不大不小,吵醒了她,没了后续。 三十分钟后,姜小婵爬出被窝,赤着脚走下楼。轻轻打开家门,她在门外换上拖鞋,往常去的小池塘走。 没走两步,忽然又是一阵钝器被砸碎的声音,比先前更响。 在户外的姜小婵听出了响声的来源,是林嘉家。 有些好奇,她悄悄地走过去。 走近了,不止是摔东西的声音,屋里还有男人在骂脏话,吵吵闹闹的。 窗户开着,望进去能看见一地的酒瓶,屋里一派被毁坏过的狼藉。 男人是林嘉的爸爸,林栋光。 他喝得太多太醉,脚步虚浮。 正在被他随意砸碎的东西却不是啤酒瓶,是林爷爷的药瓶。 “老头!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我回来就是等着继承你的钱和房子的,每天你用这么多药干嘛?吊着半口气不舍得死?嘻嘻,我给你都砸了,你去下面慢慢用呗!” 瘦得皮包骨头的林爷爷斜斜地倚在躺椅上。他半身瘫痪,头发全掉光了。苍老的眼神里全是怨恨,他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声音像破败的风箱。 “混账!我会撑到你死的那天,再死,咳咳咳咳……家里的一切都留给我孙子,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林栋光捂住肚子放声大笑,神色癫狂。 “谁?孙子?你说那个野种吗?” 从角落拽出一个人,林栋光用鞋碾他的脸。 “就凭你,配跟老子抢财产啊?” 少年的眼睛像一个空空的黑洞,怀里护着家里仅剩的药。任凭林栋光对他又踩又踹,他也没有松手。 “老头!你是老糊涂,还是病糊涂了?钱不留给亲儿子,你惦记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死杂种?我照顾着你多少年了,他能比吗?” 林栋光往他的身上啐了口痰。 “怎么不反抗我?是不敢吗?来,野种,也往我脸上揍一拳,把我打一顿!我也送你去坐牢,让你试试那是什么滋味!” 林嘉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尊严,痛觉也消失了。 “挺能扛的呢。我看出来了,你想攒着伤,再送我进去是吧?哈哈,你身上的伤够关我几天啊?” 他单方面地挨着揍。 身体被甩向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一袋沉沉的水泥坠了地。 “野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着坏。妈的,像寄生虫一样吸着我爹不放!我爹现在当你是儿子,你爽了?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没家,永远都不会有!你是妓女和嫖客生的,太妹和小混混瞎搞生的,生完你,马上把你丢了,你一生下来就是垃圾!” 林栋光用最粗鄙的语言辱骂着他,故意挑衅他。 他看林嘉的眼神,就像看个窝囊废。 “想要老头的财产,那你就得给我伺候好,因为我是你名义上的老子。我活着一天,你就得伺候我一天,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哈哈哈哈……” 猫在墙根的姜小婵闻到空气中有溃烂的气味,仿佛什么东西在渐渐腐坏。 她望见林嘉身上的瘀伤,忍不住揪紧自己的袖子。长袖之下,伤处早已长好,此刻却又一次开始发烫,疼痛。 他的眼眸中有死一般的寂静。 爷爷痛哭,扯着嘶哑的嗓子乞求他别打了。 林栋光把林嘉当球踹,一下接着一下,双眼放光,嘴里发出刺耳的狞笑。 * 再遇见的第二次。 那是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 天空中,星星熄灭了,月亮也躲在云背后。 空气中似乎藏着一张拉满的弓,一切都绷得紧紧的。没有风的踪影,所有小动物都躲起来了。 姜小婵摘了一株狗尾巴草,哼着不成调的歌,慢慢地散步到湖边。 远处,深黑色的湖水里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也可能是扑通扑通,跟熬夜时变快的脉搏声一样急促。 她咽了咽口水,有汗流了下来。 迟到的风,由她的身后吹来,吹向前方。 微风压折芦苇丛,那儿站着一个人。 被黑暗吞噬的人啊,他不知站在那儿多久了,已融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们隔着芦苇丛对望。 林嘉表情模糊,满眼绝望。 姜小婵仿佛见过那样的荒芜,在梦里,她站在他的位置,双腿被掩埋在乱石中,动弹不得。 像一只鬼见到了另一只鬼。 青白色的面目,泣血的双瞳,它们昼夜不停地发出尖叫。 尖叫却是无声的。 ——你想说什么吗? 许多许多,无法消解的痛苦,如泡泡一样冒出来,像濒死的鱼发出的呕吐。 泡泡迅速地破碎在空气中。 湖边空无一物。 夜色晦涩得好似一场做过的怪梦。 又或许,那确实是梦。姜小婵当晚睡着了,睡得很沉,没有出门。 …… 醒来之后,姜小婵听妈妈和姐姐说。 离家不远的湖边发生了大事。 林嘉的爸爸林栋光,昨晚喝多了酒,不慎坠进了湖里。 今早,有人路过湖边看见他的尸体浮了起来,马上报了警。 那片区域如今作为事故现场,被警方封锁了。 第27章 忘掉吧 林栋光的意外死亡,成了大家口中的热门话题。 这些年,他做过的坏事都被大伙翻出来说道。 林栋光在镇上横行霸道,是出了名的恶棍。他没脸没皮,行事暴力,会向做生意的店收保护费,小镇发生些坏事总有他的掺和。这人胆子大,又有些油滑手段,是局子的常客,但即使被抓进去他也不害怕。 他对外人狠,对自家人更狠,邻家饭馆是林栋光弄垮的,林爷爷多年攒下来的好名声都被这个儿子败了个精光。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事故是老天来收他了,恶人有恶报。 姜家的母女当然也觉得解气。姜大喜的手就是被林栋光给弄伤的,为此,她们家遭了大罪。 没了这么个恶邻居,她们住这儿都放心了不少。 心情舒畅的姜大喜提出要给家里来个大扫除。 她的手不能提重物,不能过度劳累。姜小婵主动加入了大扫除的行列,跟姐姐一起上上下下地忙活。 她们从上午开始整理、清洁,不知不觉弄到了傍晚。孟雪梅下班回家,姐妹只剩下阁楼的一部分还没有收拾。 对扫除成果赞不绝口,妈妈系上围裙去给她们做饭。 今天家里的氛围很好,时机也合适。姜小婵拽出装自己衣服的箱子,对姜大喜说:“姐姐,能不能帮我一起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 “行啊。” 姜大喜一口应下,没有往深了去想妹妹的举动有什么意味。 “那我得先整一整我的衣服,才能给你空出位置。” 这一整理,姜大喜想起一件另外的事情——她应该买有胸垫的内衣了,像同班的其他女生那样。 现在的她身体发育了,衣柜里内衣却是小学生穿的款式。 吃晚饭时,姜大喜跟妈妈说了这事。 孟雪梅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姜大喜说得很具体,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的女儿不是小孩,是有身材曲线的少女。 她答应姜大喜,下周给她买内衣的钱。 饭后,姐姐去洗澡。 衣柜已经空出一半,妹妹只需要自己把衣服放进去就好了。 在姜小婵忙着将衣物叠得平整的的时候,她听见妈妈上楼的脚步声。 没有停下动作,姜小婵一件一件地拿出衣服,偷偷地往柜子里塞,仿佛塞完了她们就赶不走她了。 “小婵……”妈妈喊她,语气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你需要什么吗?姐姐要买内衣,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呢?你可以跟妈妈提。” 姜小婵的内心感到恐惧。 妈妈说的明明是好话,但落在她的耳朵里却有不同的意味。 ——家中清贫,没有多余的钱,平常她们能省则省。 ——这种反常的好,是不是意味着过完暑假,她要被送走? 转头看向妈妈,姜小婵的鼻子泛酸。 想到要回到大伯那儿,她的眼泪被吓得瞬间滚落。 “我什么都不要。妈妈,能不能让我留在家里啊?” 短短一句话,姜小婵说得抽抽噎噎,气都上不来了,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孟雪梅过来擦她的眼泪,她越哭越狠。 在无比复杂慌乱的情绪中,姜小婵明确知道,这次对话是她唯一能争取的机会。 鼓足所有的勇气,她愿意剖开血淋淋的伤口,换取妈妈的理解。 “我有不想去大伯家的原因,我可以告诉妈妈为什么……” 淌过泥泞、克服恐惧,年幼的姜小婵选择了坦诚,把自己的疼痛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她的叙述尚未开始,就被打断了。 “不、不用,你不必说。” 孟雪梅眼神闪躲,匆忙地给出了女儿渴望的补偿,结束了话题。 “你可以留下,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眼泪止住。姜小婵眼中的愤懑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可是,妈妈,我还是好想告诉你这两年的经历,我心里有很多委屈。” “忘掉吧,小婵。” 没有做好听到真相的准备,孟雪梅甚至对它深感畏惧。姜小婵对伤害的控诉,就等于对她的控诉。孟雪梅使用了一贯的面对危机的策略,逃避。 “难过的事就不要提起,再难过一遍了。你是妈妈的宝贝,最最纯洁可爱,快乐聪慧的姜小婵,你跟以前一样,我们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好不好?难受的事,我们不说了,好不好?” 抬眼看向母亲,姜小婵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呐呐地问:“妈妈是觉得,现在的我很丢人吗?” 孟雪梅非常坚定地否认:“不是,我没有这么想。但你能接受妈妈不想听吗?” 姜小婵没说话。 松了一口气,孟雪梅赶紧把这事收尾。 “等过阵子,手头宽裕一些,我带你去贾大师那儿驱驱邪,你也上上香,求大师保个平安。没事了,宝贝,都会好起来。” 张开手臂,她尝试贴近女儿。 跟上次不同,姜小婵没有在与她有身体接触时反应剧烈地弹开。 孟雪梅紧紧地抱住她,怀中的孩子像小羊一般温顺。 盯住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姜小婵又一次地神游了。 妈妈教给她的功课,之前她就会了呀:原来,解决痛苦的办法很简单。闭上眼睛,捂住嘴,忘掉吧。像它完全没有发生过那样,忘掉吧。 出窍的灵魂藏到灯里,对着她空空的躯壳提问。 “姜小婵,你能留在妈妈和姐姐身边,愿望达成了。你不知足吗?在不开心什么呢?” “不知道……我觉得,孤独。” 遭受的坏事,是第一次创伤;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说出来,是第二次创伤。这两次的创伤足以封死她的出口,让她的心掉进无间的地狱之中。 好孤独,心说。 妈妈不愿意走近这颗心,妈妈不愿意倾听它的感受。 摘掉这颗被弄脏的心,才可以做妈妈的宝贝。 那就把她仅有的心脏丢掉吧。 姜小婵认为,她的心,永远都不可能再被人看见了。 * 这天睡前,姜大喜跟妈妈和妹妹都分别有了一次谈话。 孟雪梅严肃地和姐姐商量让姜小婵留下来的事。 姜大喜同意了。 看出妈妈对经济的忧虑,大喜说:“虽然目前每个月拿到手的钱,堪堪够我们母女生活,但加一个姜小婵,其实也多不了什么花费。衣服啊书本啊,她都可以用我淘汰下来的,不过是每天多她一口饭。曹阿姨的店,我课余的时候多去帮点忙,增加一些收入。现在是暑假,我可以去找个暑期工,能赚一点是一点。我们三个人过生活,肯定是没问题的。” 大女儿自信满满的模样,令孟雪梅有了点底气。 “大喜,我的乖女儿。真是长大了,你比妈妈有主意。” 姜大喜乐得合不拢嘴,她喜欢被妈妈这么夸。自己是家中长姐,本来就应该跟妈妈一起分担家庭的重担,站在妹妹的前面。 “姜小婵的想法呢?她想要留在老家吗?需不需要我跟她聊聊?” “不用,小婵想留下,我跟她聊过了,”孟雪梅说得含糊:“她在大伯那儿,生活不太愉快。” “啊?不愉快?没听她跟我说。是为什么?”姜大喜紧迫地追问。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 孟雪梅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阻止自己的情绪外泄。 她临时编了一个谎话:“城市的学习太紧张了,姜小婵很难适应。” 姜大喜没怀疑孟雪梅的话,却分明感受到妈妈流露出了忧伤。 所以,她直接问出口:“妈妈你在难过吗?” 这一次,孟雪梅对女儿说了实话:“唉,去城市的这两年,小婵一定是怪我的。我怕以后我们母女有芥蒂,不亲近了,心里担忧呢。” “不会的,姜小婵她……”讲到一半,姜大喜打住了。 她不能保证妹妹是怎么想的,姜小婵从城市回来性情变得古怪,大家有目共睹。 姜大喜能保证的,只有她自己:“就算小婵一时怪你,家里还有我呢。我跟妈妈亲近,我是不会变的,妈妈你别难过。” 孟雪梅大受感动。 “大喜,好孩子。还好妈妈有你。” 牵起大女儿的小手,摩挲着,她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 姜小婵洗完澡回来,发现自己的地铺被拆掉了。 枕头和被褥都移到了床上。 姜大喜坐在床边,抱着手臂,一副要跟她聊聊的姿态。 “姐?”姜小婵对聊天有点怵。 大喜拿出毛巾,拍拍床铺:“坐过来,我帮你擦干头发。你老喜欢学我,我湿着头发的习惯也学,不怕偏头痛啊?” 姜小婵慢慢挪过来,在她的旁边坐好。 毛巾盖上她的脑袋,姜小婵的指甲抠着手心。 这是姐姐,她对自己说。费劲地忍耐着推开她的冲动,姜小婵憋住一口气。 “我听妈妈说啦,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了好吗。”姜大喜揉着妹妹的脑袋,动作算不上温柔。 不懂妈妈对姐姐说了什么,姜小婵没开口。 “我看你回来之后,一直穿着长袖的校服不肯换,还拚命地做题,就感觉倒你一定是受了压迫。没想到,你在我们小镇是小神童,去到大城市也费劲。是不是读书都跟不上啊?之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因为你学习太忙了,没空接?大伯和大伯母真狠,把你当学习的机器了吧。” 这就是妈妈那边给出的说辞啊,姜小婵记下来了。 “嗯,读书。读得太狠了。”她语调毫无起伏,认同了姐姐的话。 姜大喜替她抱不平:“有钱人真过分,不把人当人。他们家是对学习的要求是有多严格?把你逼成了这样。他们不会还罚你吧,考不到多少名不让你吃饭?我看你瘦了好多。” “是啊,他们好过分。”毛巾下的姜小婵面无表情。 “还是回来好。我们穷一点,但日子自由自在呀。以后,姐姐罩着你,没人能让你少吃饭。你能读书就读,不能读书打工。” 姜大喜难得如此温情,她自己都不太好意思。 不过,她还是坚持把想讲的话说完了。 “这两年受苦啦。讨厌鬼,欢迎你回家。” 毛巾从脑袋上拿走。姜小婵抬眸,看见姐姐美丽灿烂的笑颜。 姐姐好像一位住在太阳里的天使。 她的好,极度纯粹,明媚耀眼。 姜小婵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也回以一个真心的笑容。 “哎。以后又要什么东西都分你一半啦,烦人。” 马上回归和妹妹不对付的状态,姜大喜用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她从床边挪走。 “头发已经擦干了,你是睡另一边的哦,别占我位置。” “好。” 姜小婵神奇地发现,她不再畏惧来自姐姐的触碰了。 第28章 精英叔 后来,不再继续寄养孩子的事是孟雪梅去解决的。 她跟大伯家通了电话,大伯自然是不答应放姜小婵走的。隔日,他开车到镇子,要把姜小婵接回城市。孟雪梅这边早有准备,她和姜大喜坐镇家中,还喊上了一些其他的亲戚帮忙。 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跟大伯协商的,姜小婵没有参与。 爸爸死后,找“靠山”的重担被姜小婵背了两年,她已无力承担。不愿意见到大伯,不愿意处于争端的中心,那天,姜小婵从家溜出来,去到湖边,在那儿躲了一整天。 湖附近的封锁已被撤走,但照样渺无人迹。 死在湖里的林栋光过了几日便没人再谈起。 林栋光生前结仇过多,警方花时间盘查了有作案嫌疑的人,包括他的儿子林嘉,重点怀疑对象都拿出了可以被证实的不在场证明。法医出具尸检结果:他体内酒精含量极高,身体没有外伤,死因是溺水身亡。最后,这起案件被定性为意外事故。 湖水澄澈,不管这儿发生过什么,湖面都已恢复了平静。 举起大石头,姜小婵用力地往湖里丢去。 她脑中有邪恶的幻想。 她幻想着坏人能被沉潭,跟随着她掷出石头。 要是和林栋光一样,大伯也被溺死在漆黑的水底,就好了——大量的水呛入他的鼻腔,胸腔,他无力地挣扎,痛苦地窒息。没人救他,他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死去。食人的鱼群发狠地啃噬他的血肉,让他肥胖的肚子像气球一样爆开。等大伯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大家已经看不出他作为人的面目,所有人都看穿了他隐藏的肮脏丑陋。 尝试用幻想的画面,压下心里的愤怒与失落。 姜小婵屏住气息,越呼吸越疼,胸口始终卡着一根难以下咽的刺。 ——忘掉吧,是时候了。 ——等这个夏天过去,就忘掉那些恨意。 她抠着自己的指甲,抠到破皮流血。 ——等夏天过去,哪怕是模仿,也想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松开手,姜小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身体疼的时候,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由着手指往外渗血,她抱紧膝盖,静静地望着湖面,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散去。 * 孟雪梅给了姜大喜买内衣的钱。 想着能省则省,姜大喜没去店里买内衣,去了白塔旁边的商业街。 出门时,她稍微打扮了一番:浅蓝色的格子裙,配米色小凉拖;头发扎成俏皮的花苞双马尾。手腕有些空,她戴上了从姜小婵那儿拿回来的蝴蝶手串。 姜大喜天生的好样貌,也天生喜欢装扮自己。不必花额外的钱,她有数不尽的创意和一双巧手,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 维持着美丽,会使她的心情愉悦。 妹妹在这一点上与她很不同。姜小婵的长相有自己的可爱之处,却完全不注重穿衣搭配。 同一件衣服,她能一年四季洗了又穿;不考虑颜色搭配,只求穿着舒服。姜大喜特别受不了她的土气穿搭,尤其是从城市回来以后。姜大喜觉得妹妹是什么难看穿什么,简直像故意的。 听说姐姐要出去逛街,姜小婵一点儿都没兴趣。 姜大喜只好独自逛逛。 问过了几家卖内衣的小商贩,还没拿定主意,她打算货比三家,彻底了解完内衣的价格,再选一家最便宜的摊位买。 正前往下个摊子,姜大喜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了去路。 “你好。请问,你知道白塔怎么去吗?” 她抬头望向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几岁,穿着很讲究——西装裤、白衬衣,手腕戴着一块看着就贵的表,一双精明的狐狸眼藏在金丝边的眼镜后面。 生活在小镇从没遇见这样的人物,姜大喜似乎看电视剧时见过。男人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好像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头牌大律师。他个子挺高的,跟他讲话需要微微仰头。 “白塔,不就在那边吗?”姜大喜藏住眼里的新奇,指向不远处。 从他们站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白塔的轮廓。这个路问得令她迷惑,有种没话找话的感觉。 “是的,我知道在那边,”男人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小吃街的路太绕了,我第一次来,没找到白塔的入口。” 原来是迷路的游客啊。他这么说,姜大喜能够理解了。 “你先顺着这条街往前走,走到底了往左拐,那边有路标,按着箭头指引你就能找到白塔的售票处了。” 姜大喜讲得很详尽,料想这位精英叔叔应该会走了,准备接着逛她的街。 “等等,”他又一次跟上来:“你好像对这一块很熟。我想问问你,方便的话,能请你当我的导游吗?我可以付你导游费。” 说着话,男人掏出鼓鼓的名牌钱包,立刻拿给她两张大钞。 姜大喜下意识后退一步,没接他的钱。 太大方了,再配合他这个形象,像骗子。 收回手,男人露出友善的微笑:“抱歉,是我太着急了。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来茂城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和气候,想考察考察,做点生意。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个朋友。这导游费,不仅是想请你带我去白塔,我还想找当地的人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你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并没有对他放松警惕,姜大喜疑惑:“你想做生意,这里摊贩那么多,全是做生意的人。你为什么不问他们?” 男人愣了两秒,微哂道:“问了啊……刚被做生意的摊贩骗了两百。他说想问问题要先收费,我给完钱,他一问三不知,我什么都没问明白。” “噗嗤。”姜大喜笑了出来。 没想到这种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会被他们小地方的摊主坑钱。想也难怪,他一出手就是两百元,人家很难不把他当成冤大头。 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一些。 他递给她一张烫金名片,简单地自我介绍:“我叫齐澍,我们年龄差得大,你可以喊我七叔。” 姜大喜仔细地看了看名片。 齐澍。他是首都来的,名片上的头衔有好几个,各个无比光鲜。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是一家有名的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哇!”她惊掉下巴:“这上面写的东西是真的吗?” 他不是律师,是总经理。姜大喜以为总经理都是老头呢。 齐澍莞尔:“千真万确。希望能有荣幸,邀请你做我的导游。” 姜大喜挠挠脖子,仍旧有些为难:“你想了解什么?我不太确定你问的东西我知道。” 说不动心是假的,毕竟两百元对于她是个大数目。碰到按摩店生意好的时候,妈妈辛苦加班,不休息地给人按摩按一周,按到手指关节都卡卡作响,也只能挣这么多。 可姜大喜明白,不能要来路不明的钱。如果男人说的话是真的,她不想像之前的商贩,骗外地游客,赚黑心钱。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齐澍只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你喝得惯咖啡吗?” “……咖啡?我没喝过。”姜大喜低着头,窘迫地瞄了眼自己的拖鞋。 咖啡在她的心中是薪水很高的都市白领喝的,是不属于她世界里的东西。 他问:“你们小镇有咖啡店吗?” 姜大喜点头:“有的,镇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卖得贵,没什么生意。” “那走吧,你带路,我请你喝。” 看出她的犹豫,齐澍再次做出承诺:“是去公共场合,很安全的。我保证,我对你没有恶意。” 小镇到处都是熟人,咖啡店离这儿不远……姜大喜斟酌了一番,怀着若有危险马上逃跑的心情,同意了齐澍的邀请。 咖啡店里正如姜大喜说的,生意惨淡。 偌大的店,只有他们两位顾客。 初次品尝咖啡,它闻着香香的,姜大喜没防备心,直接喝了一大口。 “呜,怎么是药味的?” 咖啡太难喝了,她龇牙咧嘴,抬手扇风,想扇走嘴里的苦。 他撑着下巴看她,被姜大喜丑丑的表情逗笑了。 “你点的double espresso,当然苦啊。” 姜大喜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我瞎点的呀。你知道苦,不提早告诉我?” “我想看你喝下去是什么模样,提早告诉你就看不到了。” 没掩饰自己恶劣的趣味,齐澍观察她,像观察实验室的小白鼠。 “吃这个。”他把咖啡旁边配的巧克力推到她手边。 因为不信任他,姜大喜打死也不听他的建议,硬生生扛着嘴里苦味。 齐澍忍不住发笑。 在惹恼姜大喜之前,他总算进入了正题。 齐澍是大城市来的商人,他看中他们小镇有能够发展旅游业的潜力,打算在这儿开旅馆。 他问姜大喜的问题都很好答:小镇到了假期游客多不多?哪个地段最繁华?当地的旅馆集中在哪片区域?他们这儿有什么特色美食,特色项目?来旅游的话推荐去什么景点?本地人常去的餐馆有哪几家? 对于他的提问,姜大喜知无不言。 问完那些易答的问题,齐澍仿佛已经心中有数。他自然地把聊天引到了姜大喜身上。 得知她特别喜欢画画,他说,他跟朋友合资办了个画廊,还认识很多画画很厉害的大师。 他说的那些大师,孤陋寡闻的姜大喜一个都没听过。 他提起他看过的国外画展、喜欢的画家、喜欢的艺术风格,不停地把话题向下兼容,姜大喜终于搭上了话。 在他们的谈话中,姜大喜看齐澍的眼神,渐渐变得崇拜。 他人脉广,受过良好的教育,游历过世界各地。哪怕是在她最有信心的领域,他的见地也比她深刻太多。齐澍像一本翻不到尽头的书,哪怕他的学识对于她是碾压式的,他们的对话依然在他的推进中进行得很舒服。 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知道她喝不惯咖啡,齐澍让服务生上了甜牛奶。 姜大喜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把脑子里的知识都掏空了。 她感觉这辈子没有跟人这样聊过天。对面坐着一个聪明健谈的老师,却全然没有老师的架子。他幽默、渊博,对她说的所有话题感兴趣,她说的所有话都能得到充分的回应。 直到看见窗外的晚霞,姜大喜才反应过来,时间不早了。 再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她一开口,他便表示理解。 姜大喜和齐澍在咖啡馆门口告别。 他脸上有依依不舍的神色,想与她建立其他联结:“你原先逛街是想买什么?我耽误你时间了,得把你本来要买的东西补给你。” 姜大喜没好意思说,她不可能让一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男子给自己买内衣的。 “没关系,我没有要买什么,随便逛逛而已。” 齐澍只好将自己的意思挑明:“之后我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系你呢?” “我家没有电话……” 说到这儿,姜喜心里空空的,也觉得有点遗憾,难得碰上聊得这么投机的人。他们的身份差距太大,今天只是凑巧遇上,以后的生活很难再有交集。 “没事,如果我们有缘,未来还能再碰见。” “好。你有我的名片,要想找我可以打上面的号码。” 齐澍礼貌地与她道别。 “姜喜,有缘再会。” …… 一场愉快的萍水相逢,一个特别有趣的下午。 姜大喜回家的路上仍在回味这次奇妙的经历。 她的包里不仅装着齐澍的名片,还装着两百块钱。 想到这儿,姜喜立马把钱拿出来,抖落抖落,又照了照光,判定了一下真伪。 是真钞。 遇到的是个好人呢。她顿时心生愧疚,唾弃自己验钞的行为:疑心病啊,聊了一下午,聊得那么好,怎么还怀疑他?真是把人想坏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总经理,一点儿不缺钱,骗她干嘛。 大喜一回到家,马上把钱给了妈妈。 孟雪梅听完她的经历也觉得离奇:真新鲜,聊聊天就能赚两百块。 这钱来得实在轻松,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第29章 犯河水 齐澍给的名片被姜大喜夹进了一本绘画书里,作为书签。 她对大城市的向往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 几天之后,虽然姜大喜时不时还回味起那天的谈话,但她已经记不起来齐澍的长相。 她们生活圈里发生了别的大事:林嘉的爷爷没了。 老人是在林嘉的陪伴下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林家刚办完一场葬礼,又来一场。 镇里的人背后议论:真不吉利啊。 家里剩下的独苗苗,是个15岁的少年。林嘉举目无亲,却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爸爸欠的高利贷、给爷爷看病借的钱,要债的人不会因为他们的过世就放过亲属。 债主们看林嘉看得死死的,生怕他跑了,自己拿不回钱。 他们振振有词,林嘉肯定从爷爷那边继承到遗产,房子也是林嘉的了,凭什么欠的债务他不负责。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小镇的破屋子根本不值几个钱。林爷爷久病、林栋光败家,他们的家底早被掏空了。 哪怕是催债的逼得这么紧,林嘉也没有打算卖掉老屋。 这是爷爷的家,是爷爷托付给他的遗物,林嘉会留下来守护它。 因为没钱,林爷爷的葬礼办得简陋。 他生前经营的饭馆生意红火,死后来看他的人却没有几个。 姜大喜和林嘉关系亲近,带着妹妹来隔壁送林爷爷最后一程。 姜小婵给林爷爷鞠了几个躬,把池塘边摘来的一束小花放在爷爷的棺材旁边。 她还记得邻家饭馆有多么好吃,还得林爷爷在店里忙碌的身影,物是人非好像只在一瞬之间。 姜大喜和妹妹有相同的感受,但她的悲伤更加外显。望着林爷爷的遗容,她伤心地哭了出来。 林嘉是唯一守在灵前戴孝的人。 他看着瘦了许多,眼下青黑,估计最近没怎么睡好。 “嘉嘉,我有些担心你,”大喜抹去泪水,拉住他的袖子:“等爷爷的葬礼结束,我们聊聊天行吗?” 林嘉点点头。 姜家姐妹从葬礼离开前,姜小婵也跟林嘉打了个照面。 姐姐在给林爷爷上香,姜小婵往外走,瞥了眼挂在墙上的林栋光的遗像。 ……即使是他的相片都足够令人胆寒。 见到这张狰狞的脸,姜小婵猛然回想起那个深夜,无风的湖,咕嘟嘟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她不适地揉了揉耳朵。 转头,她便撞上了林嘉。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没作声,定定地盯了三秒。 然后,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 姜小婵外表平静,一捏手心全是汗。 ——讲心里话,她很怕他。 在场的人全都认为林嘉弱小可怜、悲伤无助,姜小婵却看过他的不同面目。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也希望他能知道,她会守口如瓶。 姜小婵默默地想: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跟他保持些距离吧。 * 葬礼后的傍晚。 姜大喜和林嘉在老地方见面。 他们家后面有一栋待拆的危楼,住户搬走了,天台空旷。 倚着天台的栏杆能看见远方金色的落日,小镇的风光尽收眼底。 姜大喜带过来一根棒棒冰,将它掰成两半,跟林嘉分享。 他没客气地接过了:“以后你别买了,换我请你吃。” “嗯。”姜大喜咬住棒冰,清新的果香,甜甜的冰水。 她特意买的蜜瓜味。或许林嘉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总会选择这个口味的甜食,细心的姜大喜观察到了。 打量着他的侧脸,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涩,姜大喜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又因为太快切入正题,完全没藏住自己的关切。 “嘉嘉啊。听老刘说了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你不准备读高中了。” 林嘉语气轻松:“是,以后不读书了。” “看看有没有能申请的补助呢?”姜大喜马上帮他出主意:“还有,你学习好,肯定能拿奖学金的,问问高中的老师?” 他但笑不语。 姜大喜知道林嘉的难处。对于他的状况,回学校读书已是奢望。 她只是觉得太遗憾了。低着头,她小声地碎碎念:“不仅仅老刘,全部老师都替你可惜。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是我们学校常年的第一名呢。老刘说你是他带过最聪明的学生,你一定可以考出小镇,去城市念很好的大学。” 没被及时吃掉的棒冰,壳子渗出小水珠,滴下来,像栏杆流的泪水。 “不用为我可惜。上大学,毕业以后也要找工作赚钱的;我已经先同学们一步找好了工作,最近就能开始赚钱。” 话很体面,他遥望着那一抹残阳,仿佛真的无所谓。 “行。那不为你,我可惜我自己。” 她真恨林嘉这一点,这个时候他仍是那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她是过来听他倾诉,听他暴露他的脆弱的,到头来,她暴露的不安更多。 “嘉嘉,以后去学校见不到你了,我会很不适应。” 他暖心地安抚:“你放学回家就能见到我啦,我们家住得那么近,你可以常常来找我玩。” “不一样好吗。没有你当我的同桌,没有你给我讲题,不能跟你一起写作业,不能跟你一起去图书馆,我们放学不能一起回家,没人陪我走夜路。” 被自己描绘的场景难过到,姜大喜没绷住,流露了真感情。 “没有你,我每天都会很不开心很孤独的。没有你,我不适应,你懂不懂?” 一个害羞的少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她认为已经跟表白没什么两样了。双颊染上粉红,姜大喜的心跳乱了拍,她期待地偷瞄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而林嘉的回答,相当于拒绝。 “学习上、生活上有我能帮忙的,你随时来找我,跟以前一样。” 姜大喜脸皮薄,听他这么说,伤了自尊心。 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眶,赶紧拿小手绢擦去眼边的湿意。 林嘉安慰:“别不开心,高中里有很多以前的同学,他们跟你都很要好,你不会孤单的。况且,我只是不上学,又不是人间蒸发了。” 这话轻轻将聊天拨回正轨,姜大喜也有了走下来的台阶。 “总归,我有点害怕,怕我离你越来越远了嘛。” “我家就在这儿,怎么越来越远?”他开了个玩笑。 姜大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喜。” 林嘉正色道:“我们的关系不会变远的。多少年了,我俩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坚不可摧。” 她想:天长地久,听上去和百年好合也没什么区别。 林嘉终于说了句好话,勉勉强强让姜大喜的心情好了点。他们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她暂时放过他了。 吸吸鼻子,姜大喜幼稚地说:“那你保证不能交到比我更好的朋友。” “我保证。” 舒适的晚风吹过,林嘉的笑容温柔。 夜色渐晚。 他们从天台下来,林嘉送姜大喜回家。 …… 姐姐一进门,眼尖的姜小婵立马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姜大喜,你哭过。”姜小婵无比肯定。 皱着眉头,她猜测:“你跟林嘉聊起林爷爷了?” 姜大喜换好拖鞋往里走,心不在焉地答:“不是,没哭,聊了点别的事。” 她蔫蔫地上了二楼。 姜小婵悄悄地观察着姐姐。 姜大喜拿出草稿本,翻到背面,把写满字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 这下,姜小婵差不多猜出来,姐姐是为什么哭的了。 回家的半道,林嘉捡到姜大喜掉在地上的手绢。 他帮她送回去,正要敲门,门自动打开了。 说是开,也只小气地开了一点点缝隙。 半张严肃的脸,半只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她的身子躲在门口。 盯着去而复返的林嘉,姜小婵像防贼一般谨慎。 “我找……”他话没说完。 小小的手速度快出了虚影,它伸过来,夺走了他掌中握着的手绢。 “砰——!!!” 巨大的关门声。 她重重把门甩上,仿佛呼了他一个巴掌那样用力。 林嘉愣在原地。 他听见屋里有蹭蹭蹭的跑步声。 好似他会穿门术,马上要追进来惩罚她一样,姜小婵溜得飞快,咻地跑上二楼。 深吸一口气,林嘉抬头,看向阁楼的小窗。 头上裹着被子壮胆的姜小婵,正站在窗口那儿。 她被他看了个正着。 “……” “……” 林嘉笑了。 姜小婵怕了。 第30章 小福星 夏天开始的时候,小吃街贴出公告,告知近期会举办一场免费的烟花表演,欢迎市民参加。 姜大喜跟妈妈、妹妹,还有她的好朋友林嘉都说了这件事。她想叫上大家一起去看烟花。 然而这个暑期发生了太多事,烟花表演的时间又一延再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活动不了了之,把它忘到了脑后。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孟雪梅带着姜小婵办转学手续。 姜大喜原本就在妈妈打工的按摩店里帮忙干些杂活,这天缺了人手,店长让她替上她妈的位置,帮客人按按头。 上次客人让妈妈赔钱的事,给姜大喜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挺怕自己技术不佳,遭到投诉,店长的要求让她有些为难。 “你别怕,这次是个男客人。跟他说过了店里现在忙,不想等的话只有个新手来按,他不介意。” 店长这番话说完,她连推辞的借口都没有了。 只能自己去跟客人解释一下,请求客人等等其他按摩的师傅。姜大喜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包间的门。 意外的是,坐在里头的男客人是个熟面孔。 “齐澍?!”姜大喜一下子喊出他的名字。 他在打电话,目光转过来,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没什么其他的反应,齐澍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谈话,仿佛完全不认识她。 姜大喜窘迫地扯了扯自己的工作服,陷入尴尬。 上回明明聊得挺开心,临别时他还想留她的联系方式呢。 她忍不住感到失落:自己还把他的烫金名片留着呢……像他这种大人物,估计一天要见的人太多,早把她忘了。 齐澍讲了很久的电话,姜大喜就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等待着。 虽然内心很想逃跑,但她不能,他是店里的客人。 无事可干,姜大喜打量着他。齐澍今天穿得休闲,藏蓝色t恤配着一条蓝色的五分裤,没戴手表,手腕上是一条皮质的编织手环。手环上有个logo,是姜大喜不认识的某个大牌。 这一身穿搭衬得他年轻了许多,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更远了。 等他终于打完电话,抬了抬眼镜,齐澍再一次看向她。 姜大喜一下子挺直了腰板。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缓慢地想起来:“是你啊,真有缘。我们又碰上了,你叫……” “我叫姜喜。”她立刻接上话。 “你在这儿打工吗?”齐澍从椅子站起来,他的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更足了。 姜大喜老老实实回答:“嗯,暑期工。我妈妈也在这儿打工,我来帮她打打下手。” “刚才店里说有个不熟练的员工来按摩,是你?” 他说话的时候,莫名的,她不太敢抬头看他。 “啊……是的,我去问问现在其他师傅有没有空闲吧。我是暑期工,没学过几招,平时也只在家给我妈妈按两下,没接待过客人。你钱都花了,让有经验的师傅来帮你按,他们按得比较到位。” 姜大喜尽量不卑不亢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她也确实不想服务他。 给陌生男性按头,她就够不乐意的了,更何况是认识的人。 没接她的话茬,齐澍只问自己想问的:“像你这样打暑期工,一个暑假能赚多少钱啊?为什么不找别的体面点的工作?以后你毕业了,打算跟妈妈一样,来这家店里给人按摩吗?” “赚的不多呢。未来的事,我还没想清楚,我读书很刻苦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平时的姜大喜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家里在学校,她都是大家眼里鹤立鸡群的小公主。到了齐澍这儿,她只是个按摩店打工的,没出息没志向的小丫头。 姜大喜心里委屈极了,他凭什么这样说她呢? 齐澍这种人不知道暑期工有多难找,小镇里的工作机会本来就不多,能在这个小小按摩店已经是托了她妈妈的关系。姜大喜没有太远大的志向,只希望读读书多赚钱,让家里没有负担。不光她是这样,学校里其他同学也是啊,姜大喜学习成绩还比大多数同学好一些呢。 上回,好歹跟他平起平坐,在咖啡店里聊天。这回,被他看见自己打工的窘境,姜大喜觉得好丢脸。 “你说你不熟练。那算了,不用你按摩了,我先吃点东西。” 齐澍翻了翻店里的酒水单,把他们这儿有的饮料和果盘挨个点了一遍。 姜大喜来来回回端了好几趟,才把他买的东西上齐。 包房里的桌子满得都要放不下了。 “你点这么多,吃得完吗?”她好心提醒。 “看拼盘的名字新奇,没吃过,点来看看,”齐澍随手指了果盘中的一种红色的果子:“那是什么,你介绍一下。” 姜大喜语塞。 是种比较贵的水果,家里不会买。 这下好了,咖啡没喝过,家乡的果子介绍不出来,又是个按摩店的小妹…… 她自暴自弃地说:“不知道。没吃过,见识浅,我介绍不出来。” “扑哧。”大喜如此坦荡,倒惹得齐澍笑出声。 他帮她挪开凳子,说:“坐下一起吃吧。” “不啦,你吃吧。”姜大喜的双手谨慎地揣在前面。 她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去端果盘的时候,店长告知她齐澍按正常按摩师的费用买了她一整天的服务。 端起刚沏好的热茶,他一边思索,一边抿了一口。 “我记得上回,跟你聊了很多画画的事。你想过以后靠画画赚钱吗?这对于你或许是条出路。我可以帮帮你,看看你的画。” 齐澍提的这一点,完全抓住了姜大喜的兴趣。 只是,她还是十分的怯。 画画是姜大喜最喜欢的事,如果长大能靠画画赚钱,她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没人夸过她的画,她的水平怕是远远入不了齐澍的眼。 看出她的犹疑,他说:“不方便就算了。下次还有机会,下次再说吧。” 这句话根本不是真心实意的,带了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敷衍,齐澍的态度提醒了姜大喜——自己的画能被一个真正懂画的人点评,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 “方便,我方便的,”姜大喜决定勇敢一把,迈出这一步:“不过你得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跑回家把我的画拿过来给你看。” 齐澍点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姜大喜从按摩店小跑回家,从床底翻出她存画的蓝蝴蝶木箱子,选了十几幅她得意的画作,再抱着箱子,从家一路小跑回到按摩店。 有注意在慢跑的过程中调整自己的呼吸,她却仍在进店之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到姜大喜熟练地使用哮喘吸入剂,齐澍这才得知,她有先天性的哮喘。 等她恢复平稳的呼吸,他们聊起了她的画。 画是一把钥匙,能打开姜大喜的心门。画也是一根线,串起了姜大喜的人生。 上画画班的钱,是姜大喜的爸爸给她出的。哪怕家里很穷,爸爸依然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大喜上了3年的画画班。她那么喜欢画画,可画画班老师觉得妹妹有绘画天赋,老师跟妈妈沟通之后,换姜小婵去上画画课了。 大喜没等到爸爸回来跟他伸冤,那年夏天,她的手受伤,爸爸意外去世,画画的爱好在她的生命里中断了。 讲起这些年的经历,姜大喜明亮的双眸蒙着尘,脸上泛起淡淡的忧愁。 令她意外的是,齐澍一改之前的冷淡,变得相当捧场。他引导着她更多的分享,全程耐心十足,听得聚精会神。 对她悲惨的身世,他表现出无比的同情;对她的画作,他给予了高度的赞扬。 齐澍认为她的作品灵气充沛,他能看出她有天赋。 他说,她的画风前卫,符合当下的流行画法,是小地方的人审美跟不上,看不出她的潜力。 姜大喜的画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表扬。 画画班的杨老师夸她的次数寥寥无几,比起姜大喜,老师觉得妹妹姜小婵才是值得培养的对象。把画拿回家的时候,妈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它们。那些画就像废品一样堆在她的小阁楼,甚至连摆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它们被统一收纳进床底,几年来,落了不少的灰。 而齐澍看见了画的珍贵,姜大喜的珍贵。 他从她的画里挑出两幅,答应去城市里找开画廊的朋友,把她的画放那儿寄卖。 就像看见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姜大喜难以置信,她能碰上这种好事。 “太谢谢你了!我的画真的能挂到画廊里吗?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 “真的,你可以。我说它有价值,它就有价值。帮这点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好似真的随心情办事,觉得她有才华,便这么做了。 姜大喜的心乱乱的,终于被人赏识,她很感动,比感动更多的是惶恐。 “我该怎么回馈你呢?” “别把它当作交易。虽然我们年龄差距大,但我感到你的未来可期,是个不错的苗子,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她,把这句话说得特别真诚。 可他给出的好和想交朋友的意愿,都已是做好决定的。姜大喜没有异议的空间,他便成了她的恩人。 齐澍特意呆到孟雪梅回来上班,和她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这个行为在孟雪梅这儿是大大的加分。她听女儿讲过齐澍的事,他的行为再结合他的外貌,孟雪梅顿时觉得大老板真是大方,靠谱。他彬彬有礼,与她说话没有架子,却有一身尊贵的气质,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听到齐澍赏识女儿的画,孟雪梅千恩万谢地对他表达感激之情,弯着的嘴角全程就没下来过。 养在身边的宝贝乖女儿竟然能这么有出息,妈妈亲着她的小脸蛋管她叫“小福星”。 “小福星,还好有你啊。未来你要是成大画家了,就救了妈妈,救了我们家。你真是给我们家带来了大福气。” 姜大喜心中仅存的不安在妈妈的夸奖下被压住了,遇见齐澍变成了一件幸运的大好事。 按摩店关门了。 母女挽着胳膊,亲亲密密地从店里出来。 这时候,正好赶上了小吃街的烟花秀。 这场烟花表演的时间本来定在夏天的开始,却在夏天结束时,毫无预兆地草草来临。 小吃街的游客寥寥无几,举办活动的商家缩小了表演的规模。 但烟花本身还是非常美的。 就算只是一朵烟花接着另一朵,在天空中盛燃,再坠落,也足够令人心潮澎湃。 姜大喜难以想像,如果有许多许多烟花,一起升空、绽放,那该是怎么样的奇景。 在按摩店门口,她和妈妈只能看见烟花秀的一小角。 那罕见的美丽,让她们驻足。 她倚着妈妈的胳膊,憧憬着她们家以后的日子能慢慢好起来……并且,这变化的功劳,居然来源于自己呢。从小,大家只夸姜小婵是小神童,没想到现在是她有机会靠才华赚钱。 姜大喜感到幸福,乐得笑成了花儿。 这时,姜小婵独自在家。 听见放烟花,她搬来椅子,从阁楼的窗户伸出脑袋。 可惜离得太远,看不见任何烟花的影子。 她闭起眼睛,在脑海想像夜空中的烟花海,静静凝听着远方的热闹。 同一时刻。 林嘉忙碌在工厂的流水线上。 机器发出的轰鸣巨响掩盖了烟花的声音。 他戴着口罩,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等烟花的燃放彻底结束,到了他的休息时间,他听上一波休息的工友谈起这场烟花秀。 “新来的小孩,你抽烟吗?”工友递给他一根。 林嘉接过来,跟他借了个火。 融入抽烟的大群体里,学着其他人抽烟的模样,他抽了一口。 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天空,林嘉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远处,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的第一根烟,不知不觉抽完了。 第31章 坏笨蛋 姜大喜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姜小婵13岁,上初二。 初二的姜小婵长高了一点点,仍比同龄人瘦小许多。学不来姐姐扎辫子,她用剪子把头发剪到跟肩膀齐平。一头细软的自然卷没打理好,发丝干枯,乱卷乱翘。 小婵喜欢穿校服,不在学校也爱穿着,白色的校服被她穿得袖子黑黑。站在姐姐旁边,她就像一根刚出土的小葱。 姐姐姜大喜是他们高中的校花。她肤白得仿佛没有晒过太阳,五官像被笔描画过一般精致,黑得发亮的直发长到腰际,路过她便能闻到一股柔柔的发香。 追大喜的人很多,从校内排到校外。但她对他们都没有兴趣…… 高中三年,姜大喜和林嘉不是同学,却依然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就像林嘉当初承诺的那样。 领到第一份工资时,林嘉买了礼物送给姜大喜,是画具和画架,他希望她能重新开始画画。 姜大喜读到高二,林嘉打工已一年多,有了点存款,他出钱给大喜报了培训美术的集训班。后来,高三的美术班费用也是林嘉每个月帮她出的。作为朋友,他最懂得大喜心中的向往,愿意用自己的方式支持她的梦想,让她走艺考,以后去心仪的艺术大学念书。 也因他人是这样的好,姜大喜高中三年,仍在暗恋着林嘉。 她没有跟他表白过,这事拖得越久,越不敢去做——万一表白失败,影响到友谊怎么办?这份友情过于珍贵,姜大喜不敢拿它冒险。 要说“怕林嘉喜欢上别人”的危机感,她一直都有。 林嘉受欢迎的程度比起姜大喜有增无减。他的外形出众,18岁的他身高接近190,黑瞳凛冽,气质清冷疏离,唇形却饱满得很适合被咬上一口,令人忍不住对他浮想联翩。 他早早进入社会,曾经的好学生沾染了一些大人的世故,像一枝被折断后放在夜市售卖的蝴蝶兰。因为触手可得,标价亲民,变得更加诱人抢手。 虽然林嘉身边来来回回的朋友很多,但姜大喜这么久以来,从没见过他跟谁有过暧昧。 林嘉最好的朋友是姜大喜。他没有亲人,甚至可以说,姜大喜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 她总是默默地很在乎这种莫名其妙排名,恨不得能将人与人的距离、爱的多与少,用尺子丈量出来。 被重视、被看见,对于姜大喜很重要。 另一方面,也因为如此渴望被肯定,她想尽办法地为她们的小家付出。 刚刚18岁的姜大喜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家中她说了算,大事小事靠她张罗,妈妈以她为豪,正如大喜像曾经幻想过的那样。 托姜大喜的福,姜家母女三人这三年的生活过得平稳。三年来,她的画陆陆续续地在齐澍朋友的画廊卖出。虽然成交价格不高,但那对于她们家依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她上高二时,齐澍的旅馆开业。他来问她有没有熟人能介绍,到他的旅馆当前台。不必说,姜大喜直接跟他推荐了自己的妈妈。 她欠齐澍的人情够多了。为了妈妈,要再欠他一笔,大喜认为很值得。 旅店前台不用像按摩店那么累,齐澍付的薪水还高,是个不可多得的肥差。哪怕上班的时长久,那也没什么,在旅馆的大多数时间都能坐着。 换工作后,孟雪梅把姜大喜宠上了天,逢人就夸她有个乖巧能干的大女儿。 相比于美丽耀眼、人人称赞的姜大喜,姜家的二女儿姜小婵,则是恶名在外,大伙避之不及。 ——这孩子原来活泼调皮,十分机灵。她妈把她放到城市的亲戚家一阵子,再接回来的时候,她就跟废了一样。 转学回到小镇的小学,姜小婵没交到朋友,孟雪梅那时没有重视,心想转校生难以融入其他同学固定的小圈子倒也正常,上到初中就好了。 结果,到了初中,姜小婵还是没有交到任何的朋友。她不爱去学校,不爱写作业;上学迟到,上课睡觉,学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眼见着小女儿的性格渐渐地从内向沉郁发展为阴暗古怪,她的很多行为,孟雪梅都无法理解。 有次起夜,她发现姜小婵从家外面回来。孟雪梅不知道三更半夜她干什么去了,也不知道她偷跑出去的这样的夜晚有多少个。 孟雪梅关心姜小婵,可不管她用什么方式问她,女儿始终一言不发。 这是姜小婵应对妈妈的策略。 她沉默,将思绪抽离,用不回应来回应。任母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姜小婵本人根本不在这里。 她的身上有一层无孔的硬壳。只要姜小婵不愿意,哪怕是她姐来了,也没法撬开她的嘴。 等又有一回,姜小婵深夜出门,被孟雪梅撞上。 悄悄跟踪,她发现女儿只是去了家附近的小池塘边,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着。 ——为什么姜小婵要看着那里?池塘里有什么?她不害怕那汪黑漆漆的池水吗?不觉得瘆人吗? 孟雪梅望着她的背影,感到深深的无奈与孤独。姜小婵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学期末的家长会,老师来找孟雪梅谈话。 老师说,这都初二的暑假了,明年中考,家长应该要对小孩的学习重视起来。 姜小婵这个学生,让老师非常头疼。她性格孤僻,学习积极性不高。老师想办法给她组了个学习小组,她跟组里所有同学都处不来,自己不好好学,还把同学的作业本撕坏。学校里的学生见到姜小婵就绕道走,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冲过来把人揍了。 老师叹气:姐姐姜大喜在小镇出了名的优秀,怎么妹妹是这样的,这是同一个家庭带出来的孩子吗? 孟雪梅被班主任说得,老脸都没处搁了。 老师让家长好好教育姜小婵,孟雪梅连声应是,给老师不停鞠躬道歉。 大女儿能那么好,也不是她管教出来的。面对姜小婵,孟雪梅跟老师一样,束手无策。 “卡,卡。” 问题学生姜小婵正用鞋碾着小石子,她在教学楼底下等妈妈。 原本,她是站在教室门口的。因为能听见老师对自己的批评,她偷偷开溜了。 年幼时承载了太多希望,脑中过载了太多思虑,姜小婵确实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废掉了。她很喜欢自己现在脑子空空的状态,反正天塌下来有姐姐顶着,做个笨蛋真的很不错。 不被任何人指望,何尝不能称之为“自由”。 重重一脚下去,石头被姜小婵踩得四分五裂。 突如其来的跺脚声吓到了草丛里的小生物。 “喵——!喵——!!” 它奶声奶气地冲她大发脾气。 什么?学校有猫!姜小婵兴致勃勃地跑过去,掀开草丛一看究竟。 杂草丛生的花圃背后,窝着一只小不丁点儿的白色幼猫,看着刚刚满月。 它像一朵掉在地上的白色棉花糖,绒绒的,软软的。猫的眼睛是冰蓝色的,透亮得跟玻璃珠似的,给这份可爱添了一丝威严。 “hi,小猫咪。”她用最柔和的语调,最谄媚的笑容,热情洋溢地跟它打招呼。 “喵!”小猫可凶可凶,耳朵是警惕的飞机耳。姜小婵一靠近,它就对她呲牙。 姜小婵属于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不能被这么小的猫猫瞧不起,姜小婵也对着它呲牙,凶巴巴的猫叫声被她学了个八成像。 一边跟小猫对峙,一边翻找着浑身上下,她想找个食物讨好一下它。 先对人不礼貌的小猫,又先一步地被她的怪模样弄生气了。 它挥着自己粉色的小肉爪,恼怒地朝她冲了过来,一副要毒打她的模样。 小猫挺健康壮实的,身材小小,体力挺好。 “哎哟!我不学你了行吗!不学了!” 姜小婵被这个白色的小毛团追着,绕着花圃乱跑。 跑两下,她还要停下来等等它,确认它能追上,她再继续跑。 “小婵。” 玩得正开心呢,一道声音从后面叫她。 敛起笑容,姜小婵看向走下楼的妈妈。 孟雪梅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完家长会了,我们回家吧。” 知道妈妈因为自己挨骂了,姜小婵识相地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那只小白猫听见有人来,瞬间就被吓跑了。 1v1时,它凶巴巴,估计以为姜小婵那边多了帮手,立马认怂。 姜小婵恋恋不舍地看着花圃的方向, ——它看着像生活在这儿。这次没带吃的,下回带点什么,再来找这只小猫玩吧。 孟雪梅和姜小婵步行回家,一前一后,没有对话。 心里的间隙,就仿佛毛衣的破洞,什么都不做,由着破洞放置在那儿,它便会越垮越大。 快到家的时候,孟雪梅猛然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跟姜小婵说了一件和家长会完全不相干的事。 “你大伯前天来电话了。” 姜小婵愣住。 重新听到这个称呼,无异于看见死尸从坟墓里爬出来。她不仅惊讶于背后的原理,还闻到浓重的尸臭。 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她问妈妈:“你们说了什么?” “他说最近你放暑假,他想来看看你。”孟雪梅错开视线,不敢看姜小婵的眼神。 “你拒绝了吗?”她直奔主题。 孟雪梅支支吾吾:“都是亲戚,当初说不寄养也好商好量的,没扯破脸皮……” “哦,你没拒绝。” 姜小婵点破她。 而后,没打算再聊下去,她自己往家走了。 女儿的直白,让孟雪梅如鲠在喉,准备好解释全白费了。 孟雪梅涌上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是真想不通:小时候最乖最聪明的小婵,怎么成这样了?她们母女之间,怎么成这样了? 第32章 黑漩涡 跟其他人的想法不同,姜大喜从来不觉得姜小婵废了。 她很笃定妹妹仍旧聪明过人,她学习成绩差就是自己不想学。无奈的是,针对姜小婵的“不想”,姐姐也没有任何办法。 在这个暑假,姜大喜和姜小婵见面的次数很少。 作为家里“唯一的希望”,她忙着估分、填志愿,以及打暑期工,为了上大学攒钱。齐澍来问过她报志愿的事,姜大喜如实告知,他认为她的志愿报得太低,亲自指教了一番。后来大喜每个志愿,选什么专业,都在参考他的意见。 而那场家长会后,姜小婵又被妈妈丢回学校,暑假期间照样参加老师组织的学习小组。 这种学习小组,同学们私下叫它“差生坐牢组”。老师不来学校,学习好的班干部轮流过来监督那些被老师选中的差生,安排他们读书、做题,背诵,班委会把小组成员的学习情况反馈给老师。 姜小婵肯定是不想去的,但她在家待着也很不开心。 大伯暑假会来这件事,成为一把悬挂在头顶的随时会下落的斧头。她开始做梦梦见妈妈和姐姐不在家,大伯过来把她抓走——有时候,大伯是蝙蝠,从二楼的窗子飞进来,叼走了睡觉的她;有时候,大伯是异形史莱姆,她闭着眼洗头,他从排水口钻出,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下水道。 所以,去学校就去学校吧。姜小婵想,去学校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去学校还能见到那只小猫。 姜小婵上次的判断是正确的,小猫就住在花圃后面。 那是一只无主的小野猫,看上去还不具备觅食的功能,大概是有猫妈妈在养它,小猫的状态看上去挺健康的。 它高冷得很,蓝蓝的眼珠子里写满了不屑,从不吃她喂的人类的食物,比如火腿肠,鸡蛋。 夏季多雨,姜小婵翻垃圾堆,捡来纸壳子和塑料布,给小猫做了一个能挡雨的窝。 两个星期以来,姜小婵总结出跟小猫相处的规律:它不喜欢被盯着看;不喜欢被追着跑;不能离它太近,离近了它就凶她。 花了很多功夫,姜小婵终于跟它变得亲近一些。 渐渐地,她喂的水,小猫会喝;她走掉,小猫会跟上来瞅一瞅。 第三个星期,猫妈妈始终没有露面,姜小婵开始担心小猫每天吃不吃得饱。 她不吃不喝,攒下饭钱,买了一个猫罐头给它。 把罐头带来学校的那个早上,姜小婵发现,小猫不见了。 失魂落魄地翘掉了学习小组,她在学校附近找猫,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始终不见小猫的身影。 夏天的气温逐步升高。 趴在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吼叫。 姜小婵顶着烈日,每天都在外面寻觅小猫的身影,如同大海捞针。 烦闷、心焦,堆叠在心头,她找着找着,有时甚至怀疑起自己。那只猫真的存在过吗?或者,它只是夏日的幻影、躲避家长会时开的小差,她不想去学习小组的借口。 除了姜小婵,没人见过那只猫。 半个月后。 一个下午,背著书包姜小婵回家,在家附近听见一声熟悉的猫叫。 她立马飞奔向叫声的方向。 当再度见到心心念念的小猫,姜小婵欣喜若狂。 随即,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嫉妒席卷了她的心头。 ——怪不得怎么找都找不到它,原来小猫已经被一个可恶的人类圈养了。 小猫屁颠屁颠地跟在林嘉的身后。他蹲下来,侍弄院子里的花草,小猫绕着他,用毛蹭他的手臂,索求拥抱。任凭它喵喵地叫,他只顾着给家中的小番茄浇水、修剪枝叶,没有分给小猫咪一丝关注。 等到彻底照料完植物,他才慢吞吞地摸了摸猫猫的头。 “呼噜呼噜。”幼猫的喉咙发出舒服的哼哼,它眯起嗲嗲的蓝眼睛,十分满足的模样。 夏季过剩的阳光堆积在院子的叶片上。他家的植物长得过分的好,叶子绿油油的能够反光。到处都那么亮,晃得人睁不开双眼。 林嘉便身处于那片光亮的正中心,像舞台剧的主角。 唯有他是静的,暗色的。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抚摸着小猫,仿佛在玩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具。 姜小婵不喜欢林嘉。 甚至可以说,她很烦他。 姐姐暗恋他,镇上人人夸赞他;连她先认识的坏脾气小猫,都被他轻轻松松收服了。 林嘉有什么好?姜小婵不明白。 …… 不喜欢林嘉,也不妨碍姜小婵找小猫玩。 傍晚,太阳下山,她悄无声息地溜进他家院子。 拿出随身携带的猫罐头,打开包装,递到猫咪嘴边,她轻声讨好:“是罐头,吃吧,我给你买的哦,很好的罐头。” 小白猫迈着短短的腿,悠闲地走向她。 它嗅了嗅罐头,确认一下里面是什么。 姜小婵用作业本当垫子,趴在地上,趴在小猫旁边,幸福地观察着它。 “喵。”小猫对她叫了一声。 伸出粉色的舌头,它尝了一口罐头。 耶!这是姜小婵第一次成功喂食! 她看得聚精会神。 “吱呀——” 就在这时,院子的门从里打开。 来不及多想,姜小婵抱起书包,慌不择路地翻滚进了草丛中。 所幸这会儿天黑了,她虽然藏得不太好,但从外面看也是看不见的。 屏住呼吸,她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 林嘉还没走。 他到院子里抽烟。 她看见打火机冒出的红光,他叼着烟,遮住风,将它点燃。 完蛋,等他抽完一根烟要等多久啊。 姜小婵瞄准出口,打算缓缓地挪动过去。 “卡。”脚不小心踩到树枝,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谁?” 听到动静,林嘉随手拾起一块石头,砸向暗处。 姜小婵的脑袋被砸了个正着。 她捂住脑门,顾不上呼痛,先铆足了劲往外面跑。 窜出他的院子,姜小婵跑得像一只要被宰杀下锅的兔子,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跑回家了。 姜小婵不知道的是,林嘉压根没有追过来。 家里进的不是贼…… 他瞥见地上的猫罐头,以及两本写了名字的作业本。 “不能吃乱七八糟的东西,知不知道?”林嘉教育着小猫,把那个对于某人很珍贵的罐头直接丢进垃圾桶。 一边抽烟,他一边翻开“姜婵”的作业本。 她的乱涂乱画展现在他眼前。 题全都是乱答的,明明是语文作业,答案她写了一串数学公式。 写作业静不下心,联合字的形状,她自由发挥,给“木”的顶端续上许多优美的枝芽,枝头坐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 再往后翻,林嘉的表情变得凝重。 下一页,纸几乎被染成了全黑。 五颜六色的笔在作业本里写下恶语,是与她不同的字迹。 她用黑色的圈圈,尝试涂掉那些密密麻麻的他人留下的字,仿佛在纸上制造出一个个痛苦又混乱的小型漩涡。 可惜,难听的咒骂无法被遮盖完全,仍然抵挡不住地从漩涡中喷涌而出: 【克父】【凶手】 【你妈】【不要你】 【怪物】【丑】【滚】 恶意无法掩盖,不可降解。 她也被困死在风暴之中。这页的后面,她再没往下写过任何一道题。 没有经过姜小婵的同意,林嘉撕下这几页布满污言秽语的纸。 手边的打火机一烧,它们全化成了灰。 第33章 小冤家 作业本落在林嘉的院子,忘记拿了。 第二天到学校,姜小婵才想起这件事。 逃课的理由有了,她流畅地翻墙,蹦蹦跳跳地往他家的方向走。 这回,她谨慎观察过林嘉不在,才又一次从篱笆的破损处钻进他的院子。 估计是出门打工了吧,小白猫也被他锁进屋子里。 姜小婵在小院中四处翻找,连垃圾桶都没放过…… 没找到作业本,她看见被扔掉的猫罐头。 ——那是她省下吃饭的钱买的,饿了好几天肚子,揣在书包里好久终于碰到小猫。罐头根本没吃啊,为什么不让小猫吃呢? 姜小婵很不高兴! 这仇,她记下了,并且当场就报。 被主人悉心照料的小番茄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红通通的一大串,色泽诱人。 无情的小手拔走番茄,直接丢进了嘴里。 “养得还行,番茄味挺足。” 她吃完一颗,点评了一下。 有些意犹未尽,又再摘了一颗。 姜小婵绝不会承认自己很爱吃,她只是在复仇——夺猫之仇、砸脑袋之仇,扔罐头之仇。 饱满的汁水,果子酸酸甜甜,她坐在地上吃得停不下来。 这里已经不再是林嘉的院子了,是姜小婵的水果自助餐厅。 “咳。” 有人出现在她身后。 姜小婵咽下嘴里的番茄,头也不回地开溜。 一股力量毫不费劲地拽住她的书包。 她跌回草地,一抬头,就看见林嘉的脸。 真是冤家,他们又撞上了。 他手里拎着塑料袋,看来之前是出门买东西,这会儿回来了。 高温的天气,林嘉的眼睛是冰的,像一汪冻人的潭水。 烟瘾真大,他居然又在抽烟。 额头往外冒汗,她下意识地往后缩。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她。 姜小婵不说话,他俯身,烟灰都要落到她身上。 ——他是不是要拿烟头烫她啊…… 她唇边沾着未干的番茄汁,破罐子破摔地闭紧眼睛。 林嘉自然知道姜小婵做了什么坏事,他是故意这样吓她的。 不吓不行,这小孩实在调皮,当他家的门锁是虚设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见目的达成,林嘉满意地松开书包,与她拉开距离。 “来找这个吗?姜小婵。” 很莫名,姜小婵的脸颊烧了起来。 他这样叫她的感觉,有些奇怪。奇怪的不是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是邻居,这些年有过数不清的交集,哪怕永远隔着她姐。林嘉一定像姜小婵熟悉他一样,听过无数关于她的事迹。奇怪的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以这样的状态,单独对话过。 印象中,姜小婵第一次听林嘉这样喊自己。 瞬间,她共情了半道弄丢套头丝袜的抢银行劫匪,此时她也感到了同样的尴尬。 张开半只眼睛,姜小婵战战兢兢地瞥向他。 林嘉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两本作业本,跟她昨天丢在院子的本子一样,但那不是她的东西……它们是全新的。 塑料袋上印著书店的logo,他刚把本子买回来。 “咦?”她舔舔嘴唇,小声问:“你为什么给我买新的作业本?” 林嘉安静地看着她:“你作业本里那些难听的话是谁写的?” 姜小婵的眼神暗了暗:“为什么不让猫吃我的罐头?” “你背著书包,为什么没去上学?” “你知不知道你昨天用石头砸到我了?” “你以前认识那只小野猫?” “你为什么总抽烟?” 问了半天,他们各问各的,只问不答,什么都没问出来。 两个人都倔,倔劲上来了都不松口,心防垒得高高的,像两座无人能够登上的孤岛。 看来是沟通不下去了。姜小婵从草地爬起来,拍拍沾上的灰。 小番茄,她手心里还攥了几个没吃,她把它们郑重地塞还给他。 他买的作业本,姜小婵拿走了。 虽然不是等价交换,但她做得坦坦荡荡,仿佛一物换一物,并不欠他什么。 “那种罐头要小猫大一点才能吃。” 在姜小婵走出院子前,林嘉说了这一句。 她停下脚步,眼睛瞄着自己的鞋尖。 攥紧拳头,姜小婵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泼在了地上。 “放暑假了,我没有上学,背书包是班主任要我参加学习小组,我不想去。学校很挤,没有我能融入的空间。他们骂我是怪咖,小团体的人联合起来欺负我。我不怕坏人,谁欺负我,我就打回去。后来,大家都知道我凶,只敢背地里整我,在我的作业本上写难听的话骂我。能接触到我本子的人就是那几个学习小组的人,我把他们的作业本也撕了。但我没钱买新的作业本,只能先用着以前那个。你养的小猫,当然是我先碰见的。它最初藏在学校的花圃后面,是我在照顾它。小猫前一阵子消失,我找了它很久。” 一口气说到这里,姜小婵把他问的问题都回答了一遍。 剩下一些道歉和道谢的话,她难以开口。 ——我不知道小猫不能吃那种罐头,抱歉误会你了。 ——拔走你的小番茄,还吃得很开心,真不好意思。 ——谢谢你,帮我买了新的作业本。 默认很多事不说比说了要好,姜小婵习惯不说。 她能解决的东西就自己解决,不能解决的说了也没有用。 袒露前因后果,让她感到别扭。就像现在,她全部说出来了,然后呢? 姜小婵才不会指望着林嘉帮自己解决什么,他可能只是好奇,想听个热闹罢了。 听完小孩在学校受到欺负的血泪史,林嘉的确没有表示同情、或者教她做事,他觉得她的处理没毛病。 于是,他问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现在要去哪?” “还能去哪?回学校,去学习小组写作业。”姜小婵无精打采地说。 “想不想在我家写作业?比学校清净,很适合学习。遇到不会的题,你来问我。” 林嘉话音未落,姜小婵已转身看向他。 ——这么好心? 她才不信他人有这么好,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他觉得好笑。姜小婵的表情仿佛一只站立状的狐獴,她亮出利爪,卖力地侦查着他的异常,还当他看不出来。 “有什么顾虑?你说吧。” 是林嘉让说的,姜小婵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 “在你家写作业的意思是……我可以在你家的院子里写吗?” “你也同意,我可以一边跟小猫玩,一边写吗?” “可以我一边写的时候,你一边帮我洗几颗番茄吗?” “你可以帮我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我今天的无故缺勤吗?还有我妈那边,你跟她说一下我在你家,让她不用担心我,可以吗?” 原来姜小婵的顾虑是这些啊,该说不说,还挺全面。 林嘉忍俊不禁。 “可以。”他干脆帅气地回答道。 姜小婵扼腕:她想要说得过分一点,让林嘉下不来台,戳破他伪善的面具。都答应是怎么回事?这回真碰到好人了吗? 像是一拳准备打沙包,却打到了奶油面包。 心里不仅不爽快,她还挺失落的。 * 得了便宜还卖乖,指的就是姜小婵。 暗戳戳地揣测着林嘉居心不良,但他家的小番茄,她一点儿没少吃;不懂的题让他帮忙,她是一点儿没客气。 林嘉说的不假,这儿算得上是最好的学习环境。 桌子和椅子都搬到了户外,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被包裹在绿意里。 小猫在草丛里钻来钻去,自由自在地扑蝶。 姜小婵心情舒畅,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 他们的对话很少,却很有效率。他能用最快的方式把题目给她讲清楚,而姜小婵能极快地消化林嘉说的话。 在这里写一天的作业,抵得上她去一个月的学习小组。 天渐渐暗下来,姜小婵知道自己差不多该回家了。 林嘉今天上的是晚班。即使他不上班,她也不想要跟他相处更长的时间了。 姜小婵在收拾书包,林嘉准备喂猫。 “你想喂一喂吗?”他晃了晃手里的猫食。 她点点头,随便打听:“喂的这些是什么?” “羊奶粉,幼猫粮。” 林嘉递给她小猫的两个食盆。 这次的喂食进行得很顺利。 馋嘴的小白猫吃饭吃得可香了。 姜小婵趁它吃得全神贯注,顾不上提防自己,偷偷摸了猫猫两把。 小猫猫的毛发摸起来就像看上去的触感,软乎乎的,像容易捏扁的棉花糖。 “你给它取名字了吗?”她问身旁的林嘉。 “没有,”他神秘兮兮地注视着小猫:“但,我刚才已经有了灵感。” 姜小婵自然要追问:“你打算叫它什么?” “罐头。” 他冲着它喊,语调亲昵又宠溺。 小猫懵懵懂懂地回头,尾巴轻轻摆动。 “罐头,小罐头。以后我就叫你罐头吧,好不好?” 林嘉取的名字,让姜小婵崩溃。 “……你别喊了,你每次喊它,我都会想到我花很多天的饭钱,买了一个它根本吃不了的罐头。” “嗯。” 他笑得坏坏的,头上好似冒出了恶魔的犄角。 “你说的正是,我的灵感是这么来的。” 姜小婵气呼呼。 他这一天的好人全白当,她心想:林嘉果然很讨厌啊! 第34章 喂野猫 姜小婵没去学校,不算新鲜事。 新鲜的是,林嘉帮她请了假。 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块呢?孟雪梅和姜大喜想像不到。 它成了晚饭时餐桌上的新闻。 “今天林嘉打电话给我,让我大吃一惊。他跟我说,他家养了猫,邀请你去跟小猫玩,他会监督你写完学校布置的功课。” 孟雪梅停了筷子,看向姜小婵:“所以,你在人家那儿有写作业吗?” “写了啊,写了很多。”姜小婵大口扒饭,吐字含糊。 姜大喜觉得奇怪:“嘉嘉为什么邀请你去他家啊?” 论起被邀请的渊源,就要提到自己喂流浪猫、落下作业本,被林嘉当贼用石头砸……那一系列的复杂事件。 姜小婵犹豫了半秒后,选择瞎答:“因为他热情好客。” “这理由还不明显吗,肯定是因为姐姐。” 妈妈给大喜夹了菜,以示犒劳:“林嘉和你姐玩得好,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暑期帮你盯盯你的功课。” “是吗?” 姜大喜若有所思。这还真是一个路子,说不定能帮姜小婵提高一些成绩。 “嘉嘉教你写作业,效率高吗?” “一般吧。” 察觉到姐姐的意图,姜小婵没说实话。 “我回头跟他说一声,让嘉嘉有空的时候给你一些课外辅导。” 知道林嘉的能力,以及他有多么靠得住,姜大喜自动屏蔽了姜小婵的回答。 “以前他的成绩可好了,常年全校第一。要不是他爷爷去世,家里欠债,嘉嘉这会儿一定考上很好的大学,可以跟我一起去城市读书了。” 提起他没有继续升学的事,她便满腹惋惜。 往事不可追,如今姜大喜能做的只是口头上鞭策她妹:“姜小婵,你好好学习,知不知道?再过几年,跟我一起来城市,做都市丽人。” “一定要去城市吗?在小镇我也可以做丽人,乡村丽人。”姜小婵化解了话里沉重的部分,冲姐姐抛了个做作的媚眼。 姜大喜又气又好笑:“你有没有出息啊?” “没有!”姜小婵理直气壮。 * 林嘉觉得,比起他家“罐头”,姜婵更像那种脾气不好又喂不熟的小野猫。 旅馆工作的姜家妈妈晚上回家时间不固定,他炒菜时,饥肠辘辘的姜小婵闻到了香味,就偷偷溜过来看。 他没管她,她在门外探头探脑。 他一走近,她马上跑掉。 林嘉不会主动去喊姜小婵进屋吃饭,姜小婵也总是看一会儿后自动消失。 那天院子里的相处,似乎对于双方都是意外。 他们依然没有熟起来。 几星期后,在窗台下,林嘉捡到一个鼓鼓的纸包。 里面是零零碎碎的硬币和纸币,数了数,一共18元。林嘉想半天,想到了:这是买两本作业本的钱。 不知道这一回,是姜小婵几天没吃饭攒下的饭钱? 他把纸翻来翻去地找,她没在上面写字。 ——难道他期待着她写点什么吗? 林嘉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把白纸扔掉。 …… 姜小婵觉得,林嘉的安全意识很差。 她每次都钻院子的篱笆破洞,潜入他家,过了这么久,那洞还没修好。 她有些在意他做的饭,不知道好不好吃,像不像从前邻家饭馆的味道。 姜小婵想知道林嘉在做什么,但她不想要见到林嘉。 宁愿见到学习小组的人,都不愿意见到林嘉。 她不想被当做姐姐欠的一份人情,被拜托出去。她不知道林嘉是怎么想的。 夏天变得更加难熬。 往返学校和家的道路仿佛工厂里的烘干程序,姜小婵从传送带的左边走到右边,大大的太阳将她反覆炙烤。 有天回家,她突然食欲不振,头晕呕吐。 姜小婵又中暑了。 这一次,她病得毫无预兆。 家里人还没发现她的不舒服,晚饭时间回家的孟雪梅带回一个人——曾经寄养过小婵的,来自城市的有钱大伯。 正如姜小婵所做的噩梦,在她无力的时刻,坏人入侵了她的家。 他没有像蝙蝠一样卑鄙地从窗子飞进来,也没有像变异史莱姆一样从下水道爬进屋。大伯堂堂正正地走了她们家的大门,像人类那样。 孟雪梅正常地接待了他。 大伯拎过来很多礼物,家里的桌面都快摆不下了。 礼盒装的补品,满目的“高档”,“特级”;红彤彤的是进口的蛇果,果篮里最抢眼的,是水果的下面一层竟铺着厚厚的红包。 “小婵在家吗?”大伯用手帕擦了擦脸上溢出的汗,挤出一个肥腻的笑。 “在楼上休息呢。”孟雪梅如实告知。大女儿不在家,她一个人有点慌。 “在楼上?”大伯咀嚼着她的话,忽然加大音量:“那你愣着干嘛?快喊她下来啊。” “哦,哦。”孟雪梅硬着头皮,冲楼上喊了两声:“宝贝啊,你不然下来,跟你大伯打个招呼?” 姜小婵就在这个时候醒来。 被窝热得如同烤箱,她出了一身大汗,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喉咙干渴到疼痛,她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 楼下的声音忽远忽近。 近的时候像有人在她耳边吼叫——“跟你说个敞亮话,我是过来接走姜小婵的。当初说好了,她状态不好,让她回家调养。每年你这儿一拖再拖,我们家对她够宽容了,还等着她,惦记着她。”大伯说话的音调很高,气势逼人。 远的时候,声音像来自另一个维度,每个字拉得很长,长到失真。 妈妈吞吞吐吐,跟他解释:“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交代。但小婵其实已经指望不上了,她现在功课很差,在学校还打同学,你们没有培养她的价值了。我们家不打算再送走她,奢望小婵以后能有一番成就。现在,只希望她健康快乐……” 大伯打断她:“没事。我能看见姜小婵的价值在哪,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我有办法好好管教她。” 不能再待下去,坐以待毙。姜小婵忍耐着浑身的不适,用最小的动静从床上爬起来。 打开二楼的窗户,从阁楼爬出去,她踩着屋顶的瓦片,轻飘飘地跃向窗户旁边的水管。顺着管子慢慢挪,下到一楼。 屋里的人们这会儿吵了起来,没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弟妹,你堵着楼梯是什么意思?我三年没看过孩子了,也养了她那么久,我想见见她不行吗?” 姜小婵听见妈妈带着哭腔,难得清晰且大声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你把我女儿带走,她也不想走。” 大伯和他带来的人大着嗓门,话叠着话。 “好啊。那你这么说,干脆把那两年……还我。” “是啊!通通都还回来!不然就上法院!上警察局!” “让姜小婵下来!” 姜小婵越走越远,没听清他们具体在吵什么。 她在心里对孟雪梅说:“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别害怕,我会想办法。” 脚步虚浮,她强撑着仅剩的清醒,走向林嘉的家。姜小婵在窗台放了钱,本来是她还他的买本子的钱,但他没收。 林嘉拆掉了包着钱的纸,钱没动,被放进洗好的猫罐头里。 那个罐头仍然放在窗台,扎眼得像某种野猫喂食装置。 姜小婵不懂林嘉这么做的用意,总归她知道那里有钱。 她不会再一次跟大伯走的,也不允许让他再来纠缠她们家。姜小婵打算借走那钱,去杂货店买一把西瓜刀。 都会好起来。没关系的,妈妈不用担心大伯的事。 姜小婵想:我会亲手杀了他。 第35章 猫猫神 哪怕天已黑透,地面的被太阳烤过的热度没有散去。 逃出来的姜小婵没有穿鞋。她赤着脚迅速穿过石子路,跑到家对面,分不清双脚的发烫是来源于外界还是自己的身体。 林嘉的院子里亮着灯,放钱的猫罐头前面躺着一只名叫罐头的小白猫。 从篱笆的破损处钻进院子,伏在草地的姜小婵难以支撑起自己。 光的形状在她的瞳孔里不断地扩大,涣散。 罐子里的钱近在眼前,姜小婵伸手过去,却触碰不到罐子的实体。 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熟悉。当她更小一点,被寄养在大伯家的时候,它非常频繁地发生。 那时,它是一种自保的手段,能帮助姜小婵抽离,忘记。 当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她记不清了,妈妈也说服姜小婵忘掉。忘记后,诸事太平,她家的生活向前。忘记是一块绝佳的橡皮,擦去她身上的伤痕,也帮坏人消除了犯罪的证据。 可是,就算记忆被人为模糊,痛苦依旧如影随形。 当姜小婵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没法够到罐子的时候,她瞬间领会到,这种神游等同于无能为力——因为太过弱小,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只能被动地接受痛苦,消极地自我放弃。 然后,从现在到过去的所积攒的足量的疼痛,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淹没了无力的姜小婵。 直到这一刻,疼痛冲走了表面的和平,露出血肉之下的狰狞。 低下头,姜小婵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人造成的伤痕没有消除,经年累月,溃烂根深蒂固,从来没有被真正地痊愈。 “这不公平。为什么从始至终我在疼?坏人不会受到惩罚?”姜小婵睁着眼睛,盯住正前方的白色光源,心中好不甘心。 光亮更盛,晃得眼睛刺疼,她不愿意合上双眼。 一道身影从光的源头处溢出,是那只小白猫。 它的身体越变越高,越变越宽。 它站立着,一下子替她拿到了罐子里的钱。 姜小婵抬头望着它,猫的脸融化在过量的白光中,看不真切。 这是她发高烧的错觉吗? 还是它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世上有神的话,它是否凝视过她心中的缺口,为了她的心碎而心碎? “你为什么需要钱?”猫猫神在光中问她。 姜小婵张开嘴,用自己的灵魂回答:“我要去惩罚坏人。” “坏人对你做了什么?” 猫猫神的声音是有实体的,像一个厚实的塑胶袋,稳固地兜住了她胸腔中的滚滚杀意。 还好,有神愿意倾听。姜小婵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如果,心碎是能被听见的;如果,正义能够得到伸张。姜小婵愿意在未知的神明面前,再一次剖口自己流脓的伤口。 三年以来的第一次,她讲述这个故事,不以妈妈的版本。 她血淋淋地呈上了自己的过去。 光亮在她的倾诉中坍塌,眼前的世界散作混沌的漆黑。 她和它都隐身于无尽的黑色之中,他们没有实体,只剩两团声音在交流。 身体的发热和疼痛消失了,姜小婵的意识漂浮于沉重的空气里。 “现在,你能把钱给我了吗?”说完自己的故事,她虔诚地祈求于黑暗。 它的声音从她灵魂穿梭而过:“你想怎么做?” 姜小婵一字一句道:“我会买一把刀,捅进他的身体。我要他痛,和我一样,落下一个终生好不了的伤口。” “你非要这么做吗?”它拽住她,宛如放行魔鬼前的最后一次确认。 “对,”姜小婵无比坚定,无比确信:“我要的不是忘记,唯一能消解我治愈我的,只有复仇。恶人不会理解我,我要他尝到同等的痛苦,才算结束。” 它望着她,直勾勾地看破了她泥泞的过去,与惨淡的未来。 她明白,它并不鄙视自己。 他们曾经见过彼此。 猫猫神有一双纯黑色的双眸。它曾躺在身后那间屋子的地板,绝望地注视着外面的虚空。它曾站在静谧的无风的湖边,与她对望。 他们有过相同的处境。 坠入深渊之前,他们天真地祈祷过,能出现一双手拉住自己。 最终,他们选择直直跳下来,在深不见底的地狱中相遇。 “我知道了,”它对她说:“你将得到你要的东西。” * 姜小婵烧糊涂了。 复仇的执念在她的脑袋里叫嚣。 握成拳的手里紧紧地攥着跟猫猫神交换到的钱,即使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她也始终没有松开过它。 可惜,她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控制不了方向。 有一团蜜瓜味的云朵驮着她,飘来飘去,不知道要带她去哪里。 鼻子闻到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然后,蜜瓜云朵飘远,她的神智也悄无声息地涣散。 …… 很久之后,灵魂回到躯体。 睁开眼,姜小婵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小婵!宝贝啊,你终于醒了!” 坐在病床旁的妈妈立马站起来。 “妈?” 姜小婵嗓子又干又哑。 眼皮很沉,头还在一阵阵的发晕。她转头看了眼外面,天还是黑的。 “大伯走了吗?” 她第一句话就问了这个。 奇怪的是,孟雪梅没有马上回答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昏迷了一天一夜啊,姜小婵!你昨晚脉搏微弱,烧到40.8c!你怎么中暑这么严重,还跳窗跑出去?要不是林嘉及时发现你,把你送来医院,你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姜小婵又问了一遍:“大伯走了吗?” 孟雪梅眉头紧锁,似乎难以启齿。 在姜小婵第三次的追问之下,妈妈终于开口:“大伯那儿,出了大事……” 昨晚,跟朋友吃完夜宵,大伯开着车出了他们小镇。在开过一段山路时,他被小混混团伙拦车打劫。 大伯身上和车里值钱的东西被小混混们搜刮一空,各个小弟收获满满。 团伙的首领专门负责看住大伯,将他一顿暴揍,把他打得半死不活。 即使后来被送进医院,大伯的情况也不非常乐观。 勉强救回一条命,却还不如死了痛快,他下半辈子必须要用尿袋、坐轮椅,活在无尽的病痛之中。 他开的豪车太惹眼了,他们这附近治安差,根本找不到是谁干的。 山路荒无人烟,没有目击者。 作案的小混混很谨慎,没留证物。 大伯被打得精神失常。警察来问话,回忆起那晚,他吓得胡言乱语。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他说,为首的人戴着一双黑手套。 目前,警察还在继续调查这起恶性事件。 “唉,大伯太惨了,被打成了那样……抢劫的谋财又害命,真是丧尽天良。用贾大师的话,那些人的这种行为就叫造业,以后都是要还的。”孟雪梅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女儿的反应。 姜小婵面无表情。 床单下,她不动声色地松开自己的手。 过了这么久,她才知道,手里攥着的不是钱,是一颗硬糖。 ——这不是骗小孩吗? 可是,姜小婵没法对一颗糖果生气。她的叙述总归是换来了她要的东西,哪怕不是她所设想的形式。 握住太长时间,糖像是长死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凹痕,连带着五指都酸疼发麻。 凹痕久不散去,仿佛一枚隐秘的烙印。 瓶挂完后,妈妈去喊护士。 四下无人,姜小婵撕开皱巴巴的糖纸,吃掉那颗糖。 糖本身是蜜瓜味的,被她的体温热化一层,严重的变味。 尝起来像那种过熟的果子,味道甜到极致。这是果子最后的赏味期,再过哪怕一分钟,它就要腐烂变质。 在妈妈回来之前,姜小婵咽下糖果。 喉咙被这股甜蜜刺痛。 她甜甜地对孟雪梅扬起笑容:“妈妈。我好了,我想出院。” 床边的地板放着一双全新的白色皮鞋。 姜小婵穿上它,尺寸正正好。 忍不住多看它两眼,皮鞋上有几朵黄色的小花图案,她想了一会儿,想起来:它长得有几分像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那双白布鞋。 从前,那双鞋被林嘉踩过。 从前,那双鞋被他夸过可爱。 皮鞋穿着很舒服,鞋底柔软,一点儿不挤脚。姜小婵带着医生开的药,和妈妈走回家。 到家已是深夜。 姜小婵躺在床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等到姐姐和妈妈都熟睡后,她穿着自己的小皮鞋出门。 驾轻就熟地造访了邻居家的庭院,姜小婵沉下心来,打算做一件之前没做过的事。 林嘉不在家,按之前她观察他做饭的规律来看,他今天上夜班。 林嘉的安全意识很差,姜小婵说过。她有办法潜入他的院子,多日在院子的摸索,她自然也想出了进入他屋里的办法。 不过,她要做的事,远比溜进他家更加大胆。 进到林嘉屋里后,经过一番找寻,姜小婵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有双带血的黑色皮手套被放在漂亮的鞋盒里。鞋盒里原本装着的鞋,现在正被她穿在脚上。 ——这双鞋是他送的啊,跟她猜的一样。 姜小婵心满意足,把鞋盒放回原位。 没打算走,她坐在玄关,等待上夜班的林嘉回来。 凌晨四点。 林嘉打开房门。 屋里的女孩抱着膝盖,双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 “姜小婵?” 他没有她想像中的惊讶,哪怕她的举动如此病态怪异。 他表现得,好似他们只是在户外的公车站碰到,他对她的存在早有预料。 玄关的灯被按亮。 呆在黑暗中的眼睛接触到大量的光,一时间不太适应,姜小婵下意识地眯起双眼。 可她的视线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林嘉今天的打扮很简单。他背着单肩包,白上衣,绿色休闲裤,t恤上印了一只大猫。 看着那只大猫,她弯起嘴角,眼中亮起光芒。 “林嘉。” 姜小婵嘴上喊了一声,心里泛起无数的回音。 “谢谢你,”她说:“由衷地谢谢你,帮了我。” 那双黑色的眼眸沉静地与她对视。他的睫毛很长,遮住眼底的情绪。 “住院的钱你妈妈给我了,没什么好谢的。” 林嘉将背包挂到墙上,语气稀松平常。 他往屋里走,与她错身。 怎么办…… 姜小婵好想抓住他。 她想扯住他的衣角,圈住他的脖子,对着他大吼。吼什么不重要,想吼到他耳朵聋掉,想看见他的表情变化。 姜小婵的脑子是搭错线的电路,“滋啦”冒了电光,闪出一句话。 ——我喜欢他。 小心地确认了一遍,她的念头变得更清晰。 喜欢林嘉啊,真的,是真的。 这个人,他好顺眼。看着他,她感到安全,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 好喜欢林嘉。像喜欢吹风那样喜欢,像喜欢喝汽水那样喜欢,像喜欢可爱的毛绒玩偶那样喜欢,像夜晚喜欢出门散步那样喜欢,像喜欢吃的饭就要一直吃那样喜欢。像蹦床时触到弹簧,被安全托举,再蹦得更高那样喜欢。 她的喜欢系统陷入紊乱和癫狂,不断重复着:好喜欢他。 这一年,在中暑未愈的状态,顶着晕眩的脑袋,姜小婵盲目地、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林嘉。 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大家都喜欢林嘉,多她一个又怎么样? 林嘉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就像林嘉也没有喜欢上其他那些仰慕他的人。 这样很好呀,姜小婵就想要像这样,喜欢着他。 第36章 蔷薇花 这个暑假,姜小婵身上发生了好事:大伯不会再来打扰她们家。 姐姐姜大喜这边,也有件天大的好事:她收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以后可以去大城市读书。 那是姜喜的第一志愿,是齐澍极力推荐的艺术院校。他跟学校的校长认识,齐澍说她的分数不高,这所学校是她的最佳选择。 能考出小镇是一份荣光,姜大喜又为姜家挣足了面子。 姐妹俩各有各的高兴,都没注意到孟雪梅笑容背后藏着一抹阴霾。 当姜大喜开始收拾去大城市的行李,妈妈找机会跟她坦白了自己心底的烦恼。 上次大伯来,想要接走姜小婵。孟雪梅没同意,大伯开口要了钱。 他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算出姜小婵在城市的期间,他们养育她的花费:上国际学校的费用、买衣服的费用,两年来的伙食费和住宿费…… 大伯指责孟雪梅做人太不厚道,孩子不给他们,让他们白养两年就拿回去。如果她不交出姜小婵,就必须把那两年姜小婵花的钱还了,不然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听完妈妈说的话,姜大喜皱紧了眉头。 首先,大喜的态度是:“我们绝对不能让大伯把姜小婵带走。现在小婵学习差、性子叛逆,去了他们家,肯定闹得天翻地覆,又被他们虐待。” “这个不会的。上回我已经拒绝他,加上大伯被人打劫,现在身体成了那样,他家的人自顾不暇,不会再来找你妹妹。只是那笔钱……” 深吸一口气,孟雪梅把自己做的糊涂事说了。 “他们上次要孩子要得急,我不让他把人带走,只能给他写了张欠条。那欠条白纸黑字,还款时间和利息都标注得很清楚,应该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姜大喜让妈妈把欠条拿过来。 那上面的数目大得令她咋舌。而且,姜大喜发现她妈妈签的不是欠条,是借条。借款的原因为“家庭资金周转困难”,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 “妈,这种借条你怎么能签呢?跟他们说的都不属于一个事了。” 刚刚高中毕业的姜大喜对法律文件也不熟悉,可她还是能看出来,她妈这是被下了套。 她们家哪来的钱还啊,姜大喜揉着太阳穴,眼前发黑。 “是啊,我没文化,什么都不懂。我那时慌了,他要把你妹带走,你也不在家。我们现在怎么办啊?你上学还要交学费呢。” 孟雪梅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姜大喜不知道该怎么办。望着妈妈两鬓出现的白发,她又恼怒又心疼。 作为一个毫无资源的小镇姑娘,她看似撑起了这个家,看似摆平了家里的所有事。实际上,姜大喜自己知道,每次她只能低三下四地找那个男人帮忙。 “这个借条有三年的还款期。等七叔有空,我问问他,借条有没有效力。如果必须还,我再问问七叔那边,筹筹钱。” 拍拍妈妈的肩膀,姜大喜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安慰她:“妈,会没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 姜大喜出发去城市的前一夜,林嘉给她做了顿送别大餐。 他们喊上初中的好友,热热闹闹地聚在林嘉的家里。他亲自下厨,一桌子全是姜大喜爱吃的东西。 难得这么开心,大家都喝了点酒。 同伴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就口无遮拦:“姜喜,你跟林嘉为啥还没在一起?你俩都是温柔体贴的大好人,长相又登对,你们当情侣得多恩爱多幸福啊。” 抿了抿杯里的酒,大喜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站出来反驳。 她默默看向了林嘉,大家也都在看他。 “非得当情侣才能幸福吗?有个这么好的朋友已经很难得了。” 没和喝醉的同伴一般见识,他的笑容松弛,坦荡。 “就是。我和嘉嘉的玩笑,你们开了这么多年还没腻啊?我们的友谊比真金还真,不可能变质。不过,你说得对,林嘉是大好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喝完杯中的酒,姜大喜有些眼热。大概是酒太辣,或者是屋里的灯光太暖。 她很认同林嘉的话,不一定是情侣才能幸福,他们做朋友已经很好了。 只是在这个临别的节点,难免惴惴不安。她要去往更大更远的世界,去认识新的人,内心又不能免俗,极度渴望能拥有些许安稳的储备,比如:一个锚点,一段稳固的恋情,一位确定忠实的伴侣,一个想回就能回的家。 但凡林嘉刚才表露出一丝超出朋友的暧昧,姜大喜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在一起。 可他没有。 姜大喜感觉空落落的。 这一点微妙的情绪变化,在场的人里只有林嘉捕捉到了。 等宴席散场,朋友们离去,林嘉和姜大喜站在他家门口聊了一会儿。 “明天要走,心里不踏实吗?”他总是这样通透,瞬间点破了她的烦忧。 “嗯,我都没走出过小镇呢,跟我妈妈一样。” 大喜将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我有点害怕……爸爸从前跟我们讲过很多大城市的故事,我从小对外面的世界就有很多的向往。可是,姜小婵却说那里没那么好,好像有吃人的洪水猛兽。如果我出去了,跟我妹一样,不喜欢大城市怎么办?” 晚风微凉,她仰头看着他。 林嘉的声音落在耳边,暖融融的。 “不妨试一试。路走一遭,就知道喜不喜欢了。要是不喜欢,你永远是有退路的,随时可以回来。我也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在这里为你排忧解难。” 心里缺失的那块拼图,恰恰好被他的鼓励拼上了。 姜大喜跟林嘉约好明天再见。 她的行李很多,他明天请好了假,会过来帮忙她。 回家已经很晚。 姜小婵竟然还没睡下,特意等着姐姐回家。 姜大喜看到姜小婵便想到妈妈的那张借条,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你行李收完啦?”姜小婵见姐姐漂漂亮亮,眼里有光,知道她今天去林嘉那儿吃饭是很开心的。 “嗯,”姜大喜指了指角落:“收完啦,放那边呢。” 行李装得满满当当。姜大喜带走了她的那些小首饰,好看的衣服,还有很多很多的药。 姜小婵点点头,看来东西没放错位置——暑假期间,她花很多时间,给姐姐做了一个发箍,上面缝了亮晶晶的亮片和一只蓝色的蝴蝶。发箍放在姐姐的蝴蝶手串旁边,等她到学校打开行囊,自然会看见。 “姐。明天你一个人去学校报到可以吗?妈妈不陪你?” 姜大喜装作很有底气的样子:“我不是一个人,七叔会开车送我去。” “七叔?妈妈的老板?”姜小婵嘟囔了一句:“他是不是对你有点太好了?” “你少管。” 姜大喜熄了灯。 姐妹俩背对着背,睡下了,没再对话。 其实,她们都很关心对方。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事,却不愿意跟最亲近的人分享。 姜大喜和姜小婵不知道,是只有她们这么奇怪,还是天下其他的姐妹也有跟她们相同的困扰。 她们是两朵共生的蔷薇花,生长的过程便是向对方展示自己多么美丽神气。暗地里,她们愿意给予另一株花养分,托举她,让她往上爬。可她们是带刺的,一旦靠得太近,就会互相扎到。 “我很舍不得跟你分开”这句话,哪怕是第二天分别时,她们也没有对彼此说出来。 * 齐澍开车接姜大喜去城市。 林嘉帮大喜搬行李时,与齐澍打了个照面。 林嘉这个名字,齐澍听姜大喜提起过无数次,这是他第一次见林嘉本人。 年轻、俊朗,高大,他优越的外形让人过目难忘。 齐澍听见姜大喜喊他“嘉嘉”,她上车后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跟林嘉隔着车窗告别。他们话还没说完,汽车已经发动。 匆忙挥手作别林嘉,姜大喜察觉到齐澍不太对劲。 车开出去半小时。车里没有广播,没有音乐,没有对话,只有令她不知所措的沉默。 姜大喜能读出空气中的尴尬。 ——齐澍的心情不好,是因为自己吗? 于是她大气不敢出,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手机响,姜大喜打开信息,是林嘉发来的短信。 【安全到达学校后,跟我说一声。】 她正要回复他。 齐澍瞥了眼她的手机,轻飘飘地说:“以后,你跟他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你会成为有名的画家,他是小镇里一个没出息的无名小卒,早点断掉联系比较好。” “你这话……”姜大喜很生气他这么说林嘉,齐澍一个眼神扫过来,她顿时弱了气焰。 索性不跟他争辩了,她咽下自己的见解,独自生着闷气。 “你想回去找他,我可以掉头,让他送你去学校。”齐澍不咸不淡地说。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姜大喜转过头,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我从茂城给你买了些糕点,谢谢你送我。” “嗯,有心啦。我喜欢吃你们那儿的糕点,一会儿路上,我们就可以打开吃。” 只要齐澍愿意,他们的气氛能够瞬间恢复和谐。 “我们真默契。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在后车座,你拿过来看吧。” 姜大喜的手往后车座一摸,果然摸到一个包装精美繁复的礼盒。 按齐澍的风格,里面肯定是一样又贵又精致的东西,姜大喜心里的负疚感顿时起来了:其实他对她挺好的,不论因为什么事,刚才不应该甩他脸色。 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她打算不管看见什么都给出热烈的反应。 可当姜大喜看见礼物,笑容不可避免地僵直了在脸上。 盒子里是一套女士内衣,蕾丝花边,纯洁的白色。标签还没摘,正是她的尺码,价格不菲。 咬紧嘴唇,姜大喜的脑子乱糟糟。 “喜欢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要买,所以我记住了。” 看出她的尴尬,齐澍停了车,按下车窗按钮。 外面的风猛烈地灌进来。他停的位置,侧边就是垃圾桶。 “要是不喜欢,你直接扔掉吧,我不介意。” 礼盒的丝带和装饰物凌乱地飞出来,姜大喜本能地压住它们。 “没……”姜大喜在风声中说。 她觉得有点不适,但绝对没有不适到要当场扔出去的程度。 好比鞋子里进了颗石头,把石头抖出来就行,没必要把鞋扔了。姜大喜呼出一口气,盖上礼盒的盖子。 “没有不喜欢。”她升起车窗。 他们重新上路,这一回,齐澍打开了车里的广播。 广播里放着的音乐迅速淹没姜大喜的思绪。她看向窗外,沿街的风景灰扑扑的,越往城市开,路边的绿意越减。 去往大学的这一天,天气是阴的。 第37章 汉堡包 把快要腐烂的水果吃下去的瞬间,它就停止腐烂了吗? 或者,它会在我们的身体里继续发烂。 把快要腐烂的事情咽进肚子,它就停止变坏了吗? 消化系统是否能产生特殊的酶,将坏事自动分解。 …… 16岁的姜小婵脑子里有属于自己的高深命题。 她跟着妈妈来到贾大师的庙堂,无所事事地四处晃悠。 晨间,堂里香火旺盛,烟雾缭绕。孟雪梅排着队,找大师算卦解惑。姜小婵肚子饿了,从祭坛上摸走一根香蕉。那香蕉不知放了多久,布满黑色斑点,尝起来沙沙的甜。 不知道妈妈来找大师问什么,坏事的消息在她们家是不流通的。姜小婵猜想,或许问的事关于她姐姐姜喜,再过一个星期她会回到小镇。 从贾大师那儿出来。孟雪梅从姜小婵的口袋里拿走香蕉皮。 看着自己这个难管教的小女儿,孟雪梅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别找暑期工了,你姐给我转了钱,让我给你暑期报个辅导班。你这次期末考得成绩不错,她要你好好读书,通过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好,那你把钱给我吧。”姜小婵伸出手,没脸没皮地直接进行讨要。 孟雪梅拿出钱,给得犹犹豫豫:“姐姐是让你报个班,不是让你把钱自己花了。” “我知道,我有数,”把钱往兜里一放,姜小婵告别她妈,走得坦坦荡荡:“你上班去吧,我回家了。” 望着小女儿的背影,孟雪梅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姜小婵啊,真是女孩没个女孩的样,她姐在她这个年纪也不这么打扮。 捡来的小树枝当发簪,长发被随意地固定在脑后。她把姐姐淘汰不穿的插肩长袖用剪刀剪成了短款t恤,下面配着运动短裤和人字拖,肩膀挂着大大的橘色网兜单肩包。 俏皮可爱的脸蛋,加上酷酷拽拽的风格,姜小婵这样的小姑娘在他们小镇也是独一份。哪怕上到高中,她也依旧名声在外,据说姜小婵脾气大、会打同学,大家都不敢惹她。 唯一让孟雪梅欣慰的是,上高中之后,姜小婵的学习成绩提高了非常多,考试能考到年级前十。姜小婵是怎么做到的,孟雪梅不太清楚。 回到家把姐姐给的钱放起来,姜小婵带上作业,去了隔壁。 她没有他家钥匙,却总是进屋进得毫不费力。 罐头先走过来欢迎姜小婵。 猫如其名,这几年它从迷你小猫,长成胖墩墩的大猫猫。姜小婵抱起它来都有些费劲。 都怪林嘉这儿的伙食太好。 她来得太早,上夜班回来的林嘉还在睡觉。 夏日炎热,他躺在凉榻上,薄被只盖了点肚子,长腿放松地摊着。 姜小婵蹑手蹑脚地退出卧室,走到客厅。她把自己的文具和卷子整齐地摆好,开始投入学习。 这一学直接学到中午。她一天只吃了根香蕉,肚子早都饿扁,他还没起床。 姜小婵叫醒林嘉的方式是,把胖罐头丢到他的身上。 “姜小婵……” 他半梦半醒地接住自家的大猫,不用睁眼都知道是谁。 “对,是我,姜小婵。” 姜小婵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跟林嘉点单。 “我又来了,想吃汉堡包。” 她说的汉堡包可不是去外头买的那种麦当劳的汉堡,她要吃的是林嘉做的汉堡。 中考的时候,姜小婵食欲不振。林嘉做饭时,她就跑过来,趴在窗台边看。瘦干干的脸蛋,矮矮的个头,像个小要饭的。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西餐。林嘉用手头的食材,给她做了个面包片夹里脊肉。 那一回的汉堡,林嘉随意发挥的,没怎么用心,姜小婵倒喜欢上了。 时不时地,她来窗台边盯着他。林嘉一旦和她对上视线,姜小婵就可怜兮兮地说要吃汉堡包。 要饭行为渐渐从户外发展到室内,他做的汉堡也不断精进改良。 汉堡片,有的时候面包片,拿锅稍微烤一下,让面饼微微金黄。鸡肉或者牛肉用搅拌机打碎,林嘉会自己给肉简单调个味,然后把肉饼上锅,大火煎熟。最后,他再加一点西红柿片和生菜片,淋上番茄酱和蛋黄酱。 这种汉堡包,姜小婵百吃不厌。 “汉堡包,想吃想吃,今天的心情是想吃鸡肉汉堡包。” 小少女围着床铺打转,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旋转八音盒,魔音灌脑。 翻了个身,林嘉从床头柜翻出十块钱丢给她:“拿走,去街上买一个你要的宝宝。” 她“咚”地一声,直直在他家的地毯上躺下了。 应对林嘉,姜小婵有自己的一套。 他人好,看不得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委屈。这是他的优点,姜小婵将它视为能钻的空子。 双手放在肚子上,她端庄地凝视着天花板,静静等候。 空空的肚子配合地“咕咕”叫起来,姜小婵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林嘉从床上坐起。 懒得看那位躺在地板的欠揍小妹妹,他径直走向厨房。 “想吃鸡肉汉堡是吧?”他顶着乱乱的头发,系上围裙。 “对呀。”姜小婵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快乐地跑向他。 林嘉着手准备食材。 姜小婵坐在餐桌,什么忙也不帮。双手托腮,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无用的老公端详着自己贤惠的老婆。 他觉得她呆呆的样子有点搞笑:“就这么干等着饭啊,不去写会儿作业?” “嗯,”姜小婵心安理得:“刚才写啦。是你睡太久,错过了我的学习大场面。” “哦。”林嘉戴上手套,往肉泥里放调味料。 和煦的光洒在他的发丝。 棉的织物能吸光,他看上去暖洋洋的,美貌淳朴天然。 食材在他的手中焕发新生,能闻到面包烤好后的香甜。 林嘉瞥向她,姜小婵的视线被抓了个正着。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她轻咳一声,正色道:“怕你在我的食物里下毒。” “嗯嗯,下了的,”他拿起蒜粉,往鸡肉里狠狠抖了抖:“胖粉,致死量。” 姜小婵笑得花枝乱颤。 “暑假我在你家过哦。你家被我规划为自习室了,征求一下你的同意。” 还征求他的同意呢,林嘉不同意,她也照来不误。 他冷不丁地问:“大喜什么时候回来?” “问这个做什么?”姜小婵明显不悦。 “让她把你从我这儿拎走。”林嘉将西红柿切成薄片,刀工极好。 姜小婵的思维突然跳到了别的频道:“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管我姐叫‘大喜’,却一直叫我‘姜小婵’?” “没有为什么。”他转头洗菜。 “你叫声小婵我听听。” 她走过去,把他刚切好的西红柿片吃了。 “姜小婵!”林嘉真想把她拎起来,往她的屁股上揍。 “怎么了,嘉嘉。”姜小婵学着姐姐的语气喊他,学得惟妙惟肖。 料定他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口一口把剩的西红柿也吃完。 第38章 男妈妈 “嘉嘉,你做的汉堡包里为什么没有西红柿片?” 盘子里的汉堡颜色寡淡,姜小婵故作惊讶。 “你说呢?” 他吃着自己的清汤面,头也没抬。 “生菜也没有呢。” 姜小婵望着他绿油油的面,表情幽怨。 “你调皮,偷吃西红柿。这是惩罚。” 林嘉神色淡漠,夹起自己面碗里煮熟的生菜。 她气呼呼地瞪着他,他忽然加快吃菜的速度,故意大口大口吃给她看。 “哼。”姜小婵咬了一口自己的纯肉汉堡包。 咬完这一口,她什么气都没了。 纯肉的汉堡照样好吃,以林嘉的性格,他是不可能随意糟蹋食物的,汉堡肉被他很严谨地进行了调味。 汉堡片煎得脆脆的,肉汁在唇齿间留香,姜小婵三四口就把一个大汉堡吃得干干净净。 餐桌对面的林嘉还没把面吃完。 最近他吃饭的时候,总在翻阅一本手写的食谱。 食谱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写得端端正正。 瞥见那本食谱时,姜小婵联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几天前,我路过镇子中心,看见服装店挂出了店面转让……你知道我说的哪家店吗?” “知道,”林嘉毫不费劲地与她对上了频道:“它以前是邻家饭馆。” “对,服装店倒闭了,我还挺开心的。这么多年了,我每次路过那里都觉得很奇怪。” 姜小婵随口说的话,吸引了林嘉十二分的重视。 “为什么?” “我总感觉,那里应该是一家饭店。” 他听见话语从她的嘴里说出,字字句句如此清晰,准确得像从他心里复制过来的。 这正是林嘉一直以来的感受。 他没有想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会这样认为。 两个人都吃完了午餐,姜小婵收走盘子和林嘉的面碗。他负责做饭,她来洗碗。 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林嘉陷入沉思…… 邻家饭馆是爷爷的遗憾,也是他的。饭馆承载了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让它重新开业,是林嘉的梦想。 那个店面位于小镇最繁华的地段,许多人都盯着它。前不久店铺贴出转让,一个家里搞服装生意的朋友找到林嘉,有意愿想拉他入伙,一起合资在这儿开一家他们的服装店。 这些年,林嘉努力工作,攒了点钱。他也暗地里做了许多规划,想要盘下这里,重新开个饭店。但他没有毕竟做过生意,毫无开店的经验,身边没人能在这方面帮他。如果想要自己把店开起来,需要承受很大的风险。他得搭上全部的积蓄,还可能会得罪朋友。 跟朋友合资开服装店,目前似乎是更优的投资方案。只是,他老觉得,那儿就该是个饭店。 这个生意要怎么做,林嘉尚未做出决定。 姜小婵的话让他心里奇异地燃起了一线希望。在厨艺方面,林嘉颇有天分,或许可以找姜小婵帮忙判断,他是否有能力复刻邻家饭馆的味道。 “你刚刚是不是说,暑假你要来我家学习?” “是呀。”姜小婵马上应他。 “之后的每天,我们都换点口味。” 林嘉晃了晃他手里的食谱。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菜谱,暑假期间,我做邻家饭馆的菜给你尝尝。” “好耶。” 馋猫姜小婵求之不得。 她能捕捉到,林嘉在思虑着一些事。不过,他没有再往深了跟她讲。 其实,他在想什么,姜小婵是非常愿意听的呀。 …… 跟林嘉待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吃完午饭,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九点。 没人来找姜小婵。明天早上,孟雪梅要上白班,她已经睡下了。 她知道姜小婵在林嘉这儿,默认姜小婵会自己回来。 林嘉被当作免费的保姆和家教来使用。不光做饭,他还耐心地教导姜小婵的功课。每天确保姜小婵做完该做的作业,他会再帮她检查一遍。 平常到这个点,姜小婵已经收拾好书包,自己走回去了。 可是,今晚她犯了懒,突然很想赖在林嘉这儿。 从他家明亮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对面的姜家。那边黑漆漆的,没有留灯。即使回家了,她也是自己一个人。 回家很孤独,孤独的形状就是家的形状,相敬如宾和无话可说组成了她们的家。姜小婵作为姜大喜的备用电池放在家里,只要能保证她占据着那个空位就好。姜大喜在正常运作的时候,没人关注姜小婵的电量。 那么,回不回家是一样的。 林嘉睡他的觉,姜小婵可以睡沙发。 要是主动提出睡在他这里,百分之百会被拒绝。趁着林嘉给罐头喂饭、换猫砂,姜小婵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她的装睡计划。 先是坐到沙发,抽走沙发上的毯子,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侧身躺下。特意面朝沙发内侧,她只留个后脑勺在外头,不容易露馅。为了让林嘉不舍得把自己赶走,姜小婵特意蜷起手脚,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她装得确实很好。林嘉喂完猫回来,以为姜小婵睡着了,没有喊她。 他忙自己的事去了。一回头,两小时过去。 姜小婵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只换了个姿势,身体躺平了。 她家的钥匙就放在桌上。林嘉有他的原则——虽然姜小婵比他小五岁,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屁孩,但总归他们男女有别,她在他家睡觉不合适。 走近沙发,他听见她规律的微微的鼾声。 卷曲的头发散开,姜小婵睡觉的时候也不忘攥着拳头摆在胸前,睡颜倒是乖巧可爱,唇上方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像西瓜籽忘了擦。 装了两小时,姜小婵是真的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灯里,身旁有红光在闪烁,魔鬼发出狰狞的笑。绝望之际,她看见了妈妈,妈妈正注视着她的痛苦。她们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她想要触碰妈妈,却被中间的屏障一次次地挡开。 轻微的颠簸将她的梦境晃动,噩梦碎在地板。 姜小婵小小地醒了一下,望见林嘉的侧脸。 他连着毯子抱起她,正在把她送回家的路上。 双臂有力,抱她像抱一根小羽毛,他走得一点儿都不费劲。姜小婵的脑袋靠着温暖的胸膛,感觉自己仿佛襁褓中的婴儿,她又一次陷入熟睡。 他身上有种甜甜的蜜瓜香,就是他常吃的那种糖果的味道。 是呢,林嘉闻起来像水果糖。 没有一丝攻击性,如甜丝丝的梦幻泡泡。 泡泡团团托举着姜小婵,她飞起来,飘上小阁楼,落到她的小床上。她被摘掉袜子,盖上被子,家里开了风扇,一切都在尽力保护她的睡眠。 姜小婵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被这样呵护过。 好似时光倒流,她回归了宝宝的形态。 哄她睡觉的妈妈,长着林嘉的脸。她能感受到他的关怀,像水一样温柔。 那股香甜的蜜瓜味一直没有散去,她裹着他家的毯子,一觉睡到了天亮。 在太阳晒进小阁楼时,姜小婵缓缓地苏醒。她闻了闻毯子上残存的好闻气味,感到安稳,幸福。 ——好喜欢林嘉啊。 ——好想妈妈,想抱抱她。 走下楼,姜小婵环顾四周。 一层的窗户紧闭,空旷的桌子,冷冷的板凳。光照不进来,空气无法流通。 孟雪梅不久前上班去了。她吃过早饭,刷完碗,灶台上什么也没剩,她默认姜小婵会自己做饭。 姐姐不在,妈妈和姜小婵的对话越来越少。 大多数时间,她们都在各做各的事。 姜小婵忍不住想:过几天姐姐回来了,家里的气氛能好一点吗? 第39章 是礼物 这周,姜小婵都在林嘉这儿,被他反覆地投喂。 今天的菜品是:清蒸桂花鱼、醋溜白菜、鸡蛋羹、肉沫茄子,豆腐汤。 家常的四菜一汤,严格按照林爷爷菜谱烹饪。 姜小婵夹了一筷子鱼,刚入口,还没来得及嚼。 林嘉马上问她:“怎么样?” “嗯……”她眯上眼,细细品味,似有高见:“要不你给我装碗饭,我们边吃边聊。” 二话没说,他给她盛好了米饭,继续等待她的评价。 大晚上的,林嘉下班回来又买菜又做饭,忙到这个点,他肯定也饿了。 “我习惯有人陪我一起吃,这样我才能回忆起以前邻家饭馆的味道。”姜小婵递给林嘉一套餐具,让他坐下。 她的理由充分,他们一边尝菜一边填饱肚子,都不耽误。 饭和菜,都没浪费,每一盘全吃光了。 到了姜小婵发表意见的时刻。 其实,她吃第一口就吃出来,林嘉做的这些菜和邻家饭馆的味道差别很大。 这周,他试验的所有菜品,没有一个是百分之百复刻成功的。倒不是菜不好吃。只是,如果他的问题为“跟原来的饭馆口味一样吗”,答案是否定的。 “家里灶台的火和饭馆的火是不一样旺的,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它们和我印象中的味道还是有差别。” 姜小婵选择诚实地将自己的答案告诉他。 “这里头,鸡蛋羹做得最像,要是口感能再水润一些的话。桂花鱼和茄子的调味偏咸,豆腐汤的勾芡比例不对。醋溜白菜是最不像的,但我喜欢,它很下饭。” 林嘉自己尝下来的感受,跟姜小婵如出一辙。 “又失败了。”眼神暗下来,他肉眼可见的灰心。 拿出食谱做对照,林嘉逐字逐句地检查自己哪里没有按照步骤里写的来。 “为什么要跟林爷爷做的一样?”姜小婵挺不理解的:“我觉得按你原本的做菜方式,做出来的比这个好吃呢。” “一模一样的才有意义。”林嘉罕见地展现出执拗。 姜小婵能感觉到他钻进了牛角尖。 林嘉一向成熟、稳重,做事有自己的道理。他并不需要他人给他建议,也不会向外界寻求帮助,通常都是他在帮助别人。这种做事模式,使得他至今没有跟她提起要复刻邻家饭馆菜品背后的原因。 实际上,姜小婵见到他这阵子的异常,也能猜到七八成。 他不跟她促膝长谈自己心中的烦恼,姜小婵完全能够理解。无非就是,做生意的事情小孩子不会懂,大人的烦恼小孩子没必要掺和。 这就是当小妹妹的悲哀。 夏日的夜晚。 近几日,气温势不可挡地升高。厚重的空气黏黏地扒在身上,哪怕一动不动也能出一身的汗。 林嘉在院子里抽烟。 带着驱蚊液的姜小婵走出来找他。 见她过来,他立马把烟掐了。 还没想好要跟林嘉说什么,姜小婵拿起桌上放着的林爷爷的菜谱。 这一拿,恰好碰掉了贴在书脊上的贴纸。 原本写在本子扉页的字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 【赠:孙子林嘉。】 这行工整的字被人用红笔划掉,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个狰狞的大字。 【野种】饱含嫉妒的红字,像蜈蚣一样缠绕着“林嘉”。 姜小婵赶紧将贴纸粘了回去。 “林栋光写的。”林嘉没有避讳,直接说起了这个话题。 “啊?”姜小婵假装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蹩脚的演技逗得林嘉发笑。 “你不是听见过吗?他骂我是野种。” 他轻轻巧巧地戳破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 ——是呀。 ——既然他不介意,没什么好装的。 姜小婵听见过,看见过。 那个深夜,她被声响吵醒,游荡到他家。 林栋光摔碎了林爷爷的药瓶,把林嘉往死里打。他骂的难听的话,姜小婵都听见了。 他眼里的空洞如今是否被时光填补? 姜小婵凝视着身边已经长大成人的林嘉。当他们都撕下伪装,平静地坐在小院子里,身后阴霾仍像鬣狗一样,嗅到脆弱的气息便会扑上来啃噬他们的躯体。 垂着眸,林嘉自嘲地笑笑,他的笑容令人心碎。 “其实,最近我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爷爷的亲孙子,所以我做不出邻家饭馆的味道。” 垃圾人说出的垃圾话,不可避免地在心头留下创伤。 姜小婵好难过。 “不是的,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别这样想……” 手指抚过菜谱上最初的字迹,这些字被写成之时,必定藏着林爷爷的无限爱意,才能这般整洁好看。 “你不是野种,对于林爷爷,你是礼物。” 林爷爷重病多年,是林嘉在照顾他,他们互相陪伴,互相支撑。捡到林嘉的那一天,爷爷一定是很幸福的呀。 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姜小婵的表情诚挚。 “别人的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知道你是谁。” 他看向身旁的少女,她有一双干净的眼眸,明亮赤诚,声音朗朗。 “对,我早就清楚,你不是林爷爷的亲孙子,可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因此看轻你的,永远不会,因为林嘉,我知道你是谁。” 夜色深沉,她的笑容里有太阳。 生机勃勃的姜小婵,漂亮得像污泥里长出的莲花。 冰冻的心脏,沾了她的光芒,微微融化。他能看见冰面下浑浊的垃圾,她给了他机会,能够伸手将它们打捞上岸。 林嘉说不出话来。 姜小婵的手搭上他的手背,他能感受到她传来的温度。 她的每个字都不掺假:“不一定要跟爷爷做的饭一模一样,才是好饭馆!比起邻家饭馆,我更爱吃你做的饭!” 被这番话结结实实地感动到,林嘉也真心实意地对她说。 “谢谢你,姜小婵。” 他们相视一笑。 刚才的发言太走心,姜小婵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她的脸蛋通红。 小孩难为情的姿态,太像一个笨笨的毛绒玩偶。 他摸摸她的脑袋。 * 第二天,到了姜大喜回老家的日子。 孟雪梅特意请假,早起在厨房里忙前忙后。 姜小婵换了床上的四件套,把小阁楼做了清扫,给姐姐的回归空出位置。 好笑的是,当她做完这些事,有了一种浓浓的既视感:小时候,自己从城市回来,妈妈和姐姐也是这样欢迎她的。 这次,大喜回乡,阵仗非同凡响。 送她回来的是辆跑车。 小镇的街道少见这种车辆,轰隆隆的引擎声引得人们都出来围观。 姜小婵和孟雪梅看见姜大喜从车上下来。 大喜烫了一头栗色的波浪卷,踩着小高跟,拎着双c名牌包。 她太漂亮太时髦,打扮张扬,从头到脚写着昂贵,耀眼得好像拍电影的女明星降临到灰扑扑的小镇。 一时之间,姜小婵都不敢上去认她。 “司机呢?”孟雪梅往车里看。 “什么司机?” 姜大喜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她的行李拎出来。 “这车是我的啊。” 第40章 装装的 姐姐考了驾照,这件事姜小婵知道。 姐姐有了辆跑车,这是超出姜小婵想像的。 姜大喜拖着行李箱进到家里。 姜小婵帮姐姐拿出往常她穿的拖鞋。 塑料拖鞋被穿得很旧,鞋面微微开裂。很明显,它跟姜大喜这一身打扮完全不匹配。 所以,姜大喜跨过拖鞋,直接踩着高跟鞋进了屋。 她们在餐桌前坐下,一桌的大鱼大肉将大家隔开。刚出锅的汤冒着热气,姜小婵注视着姐姐。姜大喜低着头,在手机上不停地回覆信息。 孟雪梅和姜小婵都没有动筷,干巴巴地坐着。 等姐姐终于回完消息,她们终于有了眼神的交流。 “我给你们带了礼物。”从香奈儿包包里,姜大喜掏出两个包装精美的小盒。 姜小婵得到了一串名牌的珍珠项链,孟雪梅收到一个黄色的翡翠手镯。 “多适合你们啊,快戴上看看吧。”完美无瑕的红唇噙着一抹笑,姜大喜睁着眼睛说瞎话。 “适合?你认真的吗?” 大颗的珍珠散发着莹润的光,穿着背带裤的姜小婵拿着这串珍珠项链,像小偷从富人家里偷了东西。 “你姐送的怎么可能不适合,我这就试试看。”孟雪梅卖力地套上镯子。 系着围裙、面色蜡黄的孟雪梅,举起粗壮的胳膊,朝姜大喜晃了晃她的手腕。仿佛保洁阿姨趁着雇主不在,偷戴了屋主的首饰,她的尴尬与姜小婵如出一辙。 “你喜欢吗?”姜大喜拉住妈妈的手,认真地跟她介绍了起来:“这种黄色的翡翠叫黄翡,黄色寓意着招财。这镯子种水很好,玉能养人,你平时多戴戴。” “真好看啊,高级。我太喜欢了,我家大喜厉害、争气,让妈妈也戴上黄翡了。” 孟雪梅满脸的感动,姜大喜也享受着妈妈的夸赞。 在和谐的氛围中,姜小婵不知趣地问:“你哪来那么多钱啊?买跑车、买名牌,买这些送我们的东西?” 姜大喜从包包里摸出烟盒,直接在家里抽起了烟。 迎着妹妹审视的目光,她似笑非笑地说:“我打工赚的呗,不然呢?” 孟雪梅帮着姜大喜一起解释起来:“你姐姐半工半读,闲暇时就在齐老板手下打工。他可真是个大好人,出手大方极了,我在民宿的待遇特别好,也多亏了他。他是我们家的贵人,大靠山啊。” “靠山?”这字眼令姜小婵不适,她讥讽道:“怎么,又给贾大师算过了?” 吐出一口烟,姜大喜微眯着眼:“你什么意思呢?” 心里堵得慌,姜小婵觉得姐姐很陌生。 她不想跟姜大喜吵起来,想要好好说话。 姜小婵换了个话题,问了姐姐她最想问的问题:“姐,你在大学过得开心吗?为什么三年都不回来?暑假没回来,过年也没回来?” 面对妹妹那张一无所知的表情善良的脸,姜大喜挤出一个假笑。 “开心啊。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不开心?还是你觉得我过得好很奇怪,见不得我好?” 空气中漂浮着火星子,一点就着。 “菜都凉啦,宝贝们别光聊天,我们先吃吃饭好吗。”孟雪梅给俩姐妹盛了汤,试图控制住局面,让它不要再恶化下去。 手机在震动,姜大喜第一时间拿起它。 “天太热,我没胃口,”她一边在手机打字,一边说:“要不出门吧,我带你们去吃西餐。”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姜小婵忍无可忍,直接怼她。 “姜大喜,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啊?感觉装装的。”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姜大喜没有半点让步,语气比她更冲:“家里一直都是你最酷,现在酷的成了我,不行吗?” “你……” 没等姜小婵再次开口,孟雪梅抓紧了她的手臂。 “姜小婵!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姐刚回来,你要把她气走吗?” 她转头看向妈妈。妈妈的脸上有哀求,不停地给她使眼色。 别无他法,姜小婵选择闭嘴。 她们家默认,谁肩负着姜家的“希望”,谁就有话语权。 姜大喜可以呛姜小婵,可以让妈妈看她脸色。一如多年前姜小婵从城里回来的那天,她同样没吃家里做的饭。 好歹给了妈妈面子,姜大喜没再提出门吃西餐的事。 她们没再聊天,食不知味地各自对付几口,结束了这不愉快的一餐。 饭后,姜大喜上了阁楼休息。 姜小婵留下来,帮妈妈洗碗收拾。 和许久未见的姐姐吵架,绝不是姜小婵的本意。洗碗的时候,她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之所以看不惯姐姐,是因为姜大喜这次回来的所有表现都很反常。 ——姐姐的变化是因为什么? ——她在城市遇到了什么事吗? 削了点水果,姜小婵打算心平气和地跟姜大喜沟通一下。 端着果盘,戴上姐姐买的珍珠项链,她轻手轻脚地爬楼梯,走上二楼。 姜小婵的动静太小,姜大喜完全没注意到她。 因此,姜小婵撞见了令她极为震撼的一幕。 姐姐半倚着床,单手扯下衣服的领子,十分讨好地用手机拍了一张性感照片。然后,她带着羞涩与不安的神色,编辑好短信,发送给了手机对面的那个人。 只差一步踏上阁楼的脚步收了回来。 姜小婵的脑子是木的,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姜大喜正在跟谁聊天? 这画面太成人,姜小婵立马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事。 姜大喜不会希望在这时候被打扰的,她有数。 等到姐姐换了个其他的姿势,姜小婵才发出大声的上楼动静,装作自己刚刚出现。 “吃水果吗?”姜小婵声音哑哑的。 她咳了咳,尝试让自己听上去自然一点:“天气热,你说你没胃口,吃点西瓜能解解渴。” 姜大喜扫了妹妹的脖子一眼。 “不是说戴着不合适吗?” “呃……”姜小婵摸了摸珍珠串:“没有说项链不好看的意思,也没有嫌弃你送的东西。是我的自我感觉,我有点像村口的土狗,去了大小姐家,把人家首饰盒弄翻,偷了值钱的首饰叼出来。你看我,不觉得像吗?” 因为她的形容过于生动,姜大喜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明艳的大美人,弯弯的柳叶眉,唇红齿白。她的底子好,所有的打扮都在为她的美丽锦上添花。 “哪有小姑娘会管自己叫土狗的?傻妹妹。”姜大喜招招手,让她坐过来。 她们离得近了。 姜小婵嗅到姐姐身上高级的香水味。 她一动就有一股香风袭来,是檀木香混合着鸢尾花,有种成熟柔美的脂粉感。 ——姐姐在大学过得究竟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弄清她之前在跟谁发短信很重要。 “你这一身丑衣服配珍珠,当然怪怪的。等会儿我借你一条裙子,你换上就好看了。” 解开姜小婵马尾的皮筋,姐姐的巧手在她的脑袋上来回捣鼓了几下,没费多少功夫,帮她编了一个优雅的公主头。 取来桌上的梳妆镜,她让姜小婵自己看镜子。 “你脖子长,戴这种尺寸的项链很合适的。往日你总爱穿得破破烂烂,像个柴火妞,真是可惜了你的长相。” 姜大喜的话很在理。 现在稍微一收拾,姜小婵的脸配上珍珠项链就完全不违和了。 “哈哈哈,是呢,真不错哦。”姜小婵自己的话是肯定不会这样打扮的,太不自在。 不过姐姐似乎看见她这个模样还挺满意,姜小婵便装出认同的态度。 “当然不错,你可是我姜喜的妹妹,稍微打扮打扮,妥妥的小美女一个。” 吃了一口妹妹拿上来的果盘,姜大喜勉勉强强消了气。 “以前,我们家里人都没享受过好东西,没体验过好日子,我们是在乡下地方缩着的土包子。现在我有钱,给你买了好东西,你就好好戴着,我才会开心,知道吗?” “知道啦。”姜小婵的眼睛热热的。 她姐还是她姐。 原来那个温柔的嘴硬心软的姜大喜,回来了。 即便如此,姜小婵悬着的心依然没有落地。 她们说话期间,一直有人在给姐姐发短信。 手机震动个不停。 一定是姜大喜发出去的照片收到了回信。 “姐,再给我找一条裙子吧。整体该怎么搭,你全教我一遍。这一身很新鲜呢,是我以前没尝试的风格。” 成功转移了姐姐的注意力,姜小婵的眼角余光瞄准了放在床头柜的手机。 “好啊,”姜大喜没防备,站起来走向衣柜:“我跟你说,你得配淑女风的裙子。我记得以前有一条我不穿的,你试试会不会太大。” 姐姐转身的瞬间,姜小婵挪到她刚才坐的位置。 心跳如鼓,她屏住呼吸,快速地偷看了姐姐的手机屏幕。 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电话号码,姐姐的手机里没存他的名字。 可姜小婵对那号码太熟悉,熟悉到能够倒背。仅仅一瞥,就足够她认出来了。 短信来自于姜小婵喜欢的人。 并且,姜小婵很清楚,姐姐也一直喜欢着他。 ——林嘉。 是他在跟姜大喜互发消息。 第41章 少女心 说实话,当看见姐姐给人发性感照片的瞬间,姜小婵已经预设,她发短信的对象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在手机屏幕上亲眼见到林嘉的号码,她的脑子立刻陷入混乱。 姜大喜翻了翻衣橱,迅速挑到她说的那条裙子。 把长裙递给姜小婵后,她坐回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 退到一旁,姜小婵观察着姐姐回覆信息的神态。 手指娴熟地打字,屏幕的光在她脸上变换,姜大喜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是抿紧嘴角的思索,一会儿是藏不住笑容的羞怯。 注意到妹妹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姜大喜抬起脑袋,抓住了她的古怪:“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在修拉链,裙子旧,拉链有点卡,”姜小婵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你跟谁发短信啊?看你好像忙个不停。” 姜大喜眼神闪烁,明显是不想让她知道:“关你什么事?” “是在跟喜欢的人发短信吗?”姜小婵一秒都憋不住了,直接摊牌问她。 迎着妹妹直勾勾的视线,姜大喜没再躲避,坦荡地承认。 “对啊,当然是,跟我喜欢的人。恋爱就是有讲不完的话,几秒钟没看见对方,就需要发短信紧密联络。我21岁了,谈恋爱很正常吧。” 炎热的夏日,房间里闷闷的。 姜小婵抓紧手里的布料,额头冒出汗珠。 嗓子干疼,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如果姐姐跟林嘉是恋爱关系,他们互发的短信是情侣的趣味。那她有什么资格管他们? 可是,姜小婵不想相信这件事。 林嘉呆在小镇,她天天找他吃饭,再清楚不过。姜大喜呆在城市,放假都不回来。他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怎么能谈得了恋爱?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以及,就算是跟林嘉在恋爱,姐姐身上还有东西无法解释。跑车和名牌是哪里来的?虽然姜大喜自己说是她打工挣的,但打工真的能赚那么多吗? 心不在焉地换上淑女裙,姜小婵在姜大喜面前走了个过场。 姐姐对她的新打扮赞不绝口,姜小婵找借口说,想让妈妈也看看自己这身衣服,急匆匆地跑下了楼。 孟雪梅正在门口纳凉。 家门被“卡”地拉开,姜小婵冲出来,夺走了她手中的蒲扇。 “妈!我有事问你!” 姜小婵猛猛地用扇子给自己扇风,冷却一下过热的大脑。 孟雪梅见小女儿打扮得这么漂亮,真是罕见。公主头、黄裙子、加珍珠项链,不得不说,人靠衣装,她现在看上去像书香门第养大的小千金。要是她扇扇子的动作不那么粗鲁,绝对能唬住不少的人。 妈妈还没来得及夸夸她的装扮,姜小婵接下来说的话,让她脸色大变。 “姜大喜谈恋爱了,你知道吗?” “啊?”孟雪梅的表情惊惶又茫然:“是、是吗?我没听她跟我说。” “奇怪……姐姐一向什么都跟你讲,谈恋爱了不跟你讲?” 姜小婵挠挠脖子,也没纠结,继续问自己想问的东西。 “总归是有这么件事。我看她不停发短信,问了她,她承认了。对啦,吃饭时你说她在齐老板那边打工,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姐姐为啥能买得起车呢?” “你姐在给齐老板当助理啊。他很赏识你姐,帮了我们家很多呢。” 孟雪梅一点一点地向姜小婵解释。 “工作内容大概是,安排日程,订票那些的,所以才会不停发短信。我们家门口这辆跑车,是齐老板的,我坐这儿看了一会儿想起来,在我们旅馆看见过它。一定是人家齐老板的车多,这辆暂时不开,借给你姐姐了。” “哦,你的意思是,姜大喜借了车回来显摆,说车是她的。”这说法,姜小婵能够接受,毕竟这次回来的姐姐风格大变,确实很爱装。 不过,妈妈的话里,有个细节说得有偏差。 “姐姐发短信不是在工作,是跟恋爱对像交流。” 解开一个谜团之后,姜小婵的重点又绕了回来:“她在跟谁恋爱?” 似乎也在消化这个新信息,孟雪梅冲她摇了摇头。 于是,摆在姜小婵跟前的答案,目前只有她所看见的那个。 ——姐姐跟林嘉在一起了。 * 小少女面临大危机。 为了不变成可笑的小丑,姜小婵必须整理自己对林嘉的喜欢。 喜欢林嘉是一码事,喜欢姐姐的男朋友是另一码事。 小镇上,喜欢林嘉的女孩多着呢,喜欢他一点儿不稀奇。他长得好看、个子高高的、性格温柔和善,放在男生堆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林嘉仿佛是理想男友的模板,浑身挑不出错处,更好的是,他谁也不喜欢。 谁都得不到的林嘉,喜欢他多么安全,公平。 林嘉就好比一件橱窗里的明星玩偶,人人路过他,人人喜爱他,但没有人花钱买下他。 在这种情况下,姜小婵认为自己能够和姜大喜一样,共同喜欢着林嘉。 而如果橱窗被砸破,姜大喜已经把玩偶抱进怀里,姜小婵还会跟姐姐竞争吗?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太过狗血。 可现在,狗血确实泼洒一地,姜小婵不得不思考了。 夜深。阁楼开着窗,小风扇难以吹走屋内的燥热。 躺床上没有一会儿,背后积了汗,被睡衣捂得潮乎乎的。 姜小婵翻了个身,看向窗外。 树上的蝉叫得好大声,她心里的话却没处说。 少女的愁思像树上的叶子,不透光、不透气,乱糟糟地堵在昏暗的窗口。 外头的景色让她烦,再度翻身,姜小婵转到了对着姐姐的那一面。 姜大喜也还没睡。 她背对着姜小婵,长卷发在枕巾上铺开。手机幽幽的光,让她的肌肤呈现一种质地冰冷的白。 “姐……” 姜小婵偷偷摸着姐姐的头发,语气中有无限的彷徨。 “你认为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姜大喜熄了自己的手机屏,与此同时,飞快地抹掉眼角的泪水。 “问这个做什么?” 黑暗中,她们都被隐去表情,只剩下声音。 “你恋爱了呢,我好奇。姐姐,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姜小婵问得小心翼翼的,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那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喜欢上一个人就是……” 姜大喜闭上眼睛,想到哪儿,便说到哪。 “就是,你很信任他,对他做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他像一个长辈,聪明睿智,擅长的事比你多很多。跟他在一起,你永远能发现进步的空间。喜欢上一个人时,你会跟他有紧密的羁绊。他愿意为你付出,你也愿意为他证明你的爱意,并期待那样做了之后,他会对你很好,很照顾你。” “喜欢上一个人,你的心情会随着他的情绪变化。他是如此重要,你想围着他打转,把他当成生活的唯一重心。渐渐地,你不想回家,只有跟他呆在一起才有家的感觉。喜欢一个人,会忍不住随时确定他的心意。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如果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吗?还是长辈对小辈的?喜欢带来了许多苦恼呢,喜欢不总是甜蜜的,得不到回应的失落和配不上他的不自信,也是伴随而来的产物。” 一不留神,说了好长,姜大喜感到微微的尴尬。 “哎,我跟你个小孩说这些干嘛,说了你也不会懂。” “我懂,”姜小婵说:“我特别懂,真的。” 姐姐说的每一句,她这儿都有共鸣,所以越听,她越不是滋味。 姜大喜喜欢的人果然是林嘉。她喜欢林嘉的感受,和自己喜欢林嘉的感受,是一样的。 差异无非是,姐姐对情感的形容,远比姜小婵所拥有的更浓烈。 大约是因为,姐姐对林嘉的喜欢时间更久,程度更深。 想要让自己的心痛痛快快地死去,姜小婵宛如临刑前的犯人,只求刽子手的那一刀能够又狠又准。 “姐。你能告诉我,你在跟谁谈恋爱吗?” 姜大喜轻咳一声:“不能。” 姜小婵来势汹汹:“我猜,这个人我认识,对吧。” 一室静默。 答案呼之欲出。 “你没否认呀,说明,我确实认识他。” 感到大刀正悬在脖子上,哪怕血溅当场,姜小婵也想要死得明白。 “姐,你是不是在跟林嘉交往?” 对于妹妹一步步的进犯,姜大喜十分不悦:“姜小婵,你当自己在审讯犯人啊?我跟谁交往,需要跟你交代吗?我的事,我有权利不告诉你,这是我的隐私。” 她在审犯人?姜小婵露出苦笑:怎么不看看被判了死刑的是谁。 姐姐不说也好,至少今晚,姜小婵还想要瞒着自己的理智,再喜欢林嘉一会儿。 反正暑假很长,她的空闲很多,总能找到机会实打实地见证姐姐和林嘉约会的场面。 那时候,就是不再喜欢林嘉的期限。 那时候,就该忘掉猫猫神,忘掉蜜瓜味,忘掉他所有的好。 在此之前,在没人发现之前,姜小婵想喜欢林嘉,再多一点点的时间。 第42章 春日梦 那个晚上,她们的对话结束得并不愉快。 阁楼的气氛紧张。姜小婵怀着满腹的心事,合上了眼。 窗外的风是停滞的。家里很安静,能听见厕所的水龙头在往外“滴答”漏水的声音。 胸口鼓鼓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人在往气球里吹气。难以负荷胸腔的重量,心口胀痛得马上就要爆开。 姜小婵渴得厉害,想喝水的念头支撑着她从床上坐起。 身旁的位置空着,姐姐不在。 脚步虚浮地走向一层,姜小婵没开灯,行走在黑暗之中。 心中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赤着脚出了门,一路走向林嘉家。 他家的灯全开着,特别的亮,整个屋子发出晃眼到妖异的光。亮光在舞动,在她的眼前如涟漪一般绽开。 屋里没有声音,却显得无比热闹。 姜小婵走近它,趴在窗台往里看。 身体一点点融进玻璃,她的所有感官被嵌在屋子的壁纸内。这时,她听见姐姐发出的好听的愉悦的声音。 家里开着空调,冷气充足,姜小婵的手脚冰凉。 男人的手指净白修长,手背有淡青色的青筋,正是通常握着笔,教她书写作业的那只手。邪恶又漂亮的手穿过姐姐的发丝,扣着她的脑袋。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交叠着,他们的身体滑溜溜的像两只泥鳅,没有一滴的汗。 手机屏幕的冷光如灯塔上的射灯,如吐信的蛇,爬过两人的每一寸皮肤,森森的青白搅拌着粉红。 他们身体的汗,尽数落到了姜小婵身上。 捂住嘴,她退出屋子,缩回阴暗的墙角,躲进没有光的地方。 又闷又烦,姜小婵想要尖叫,汗珠一滴滴滚下。 腹痛难忍,腻腻的坠感兜在裤子里像个小的积水潭。要是姐姐身上的那只手能搭在自己的身上就好了,帮她解解渴,把她憋着的那一滩水撕碎,搅烂。 此时,林嘉的眼睛瞥过来,逮住了窗外的她。 双眸清冷,带着讥讽,轻而易举望见了她所有的难堪。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怀揣着何种的卑劣接近他,知道她躲在那儿,像只小老鼠趴在下水道,眼馋着底下那块沾满细菌的过期腐烂的蜜瓜蛋糕。 林嘉笑着,容貌美艳。 他用嘴型对她说:“你想要不再喜欢我了,是吗?” ——不是呀。 小老鼠想要反驳,无能为力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唤。 他的手伸向它,将它捧起,温柔的力道一点点地深入,缓慢地陷落。姜小婵的嗓子干哑,直呆呆地在原地等待,待他毫不留情地重重一破,解救了她心口的鼓胀。 与此同时,天光大作。 * “哧、哧,哧。” 姜小婵喘着粗气,从荒唐的梦境中惊醒。 眼下青黑,她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阁楼没拉窗帘,毒辣的太阳将木地板烤干,好似睡在柴火堆里,她的额头热到发烫。 卷曲的额发被汗水浸透,姜小婵看向床的另一端,姐姐不在。 书桌被姜大喜的化妆品占用,空气中的香水味还未散去。 仿佛噩梦重现,有个念头不可避免地在心中浮现,是她的直觉:姐姐出门跟林嘉约会了。 于是,就像梦里一样,姜小婵站起来走出了家门。 小腹有种古怪的坠感,喉咙干渴,每次下咽都伴随着疼痛。 刺目的阳光让眼前的世界过曝后,呈现一种发昏的黑。 好热。 姜小婵顶着太阳行走,走到隔壁。 家里没人,窗明几净,跟她梦里的场景不一样。 扶着墙壁,姜小婵擦了一把汗:她还知道一个地方。 …… 天台的屋檐下,林嘉和姜大喜坐着聊天。 大喜换了新手机,她说现在的手机仅用于工作,没有存林嘉的号码。他发短信过来约她今天叙叙旧,大喜竟生分地问他“你是谁”。 不过见上面了,两人还跟从前一样,有聊不完的话题。 林嘉能看出大喜去城市读书的这三年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一直在夸城市的生活繁华,外头的世界有多大,贬低从前作为小镇女孩的自己没见过世面。 作为非常了解姜大喜的人,林嘉嗅到了异常。 他问她,她是不是生活得不太开心。 姜大喜的第一反应是反驳。 他没有追着她敞开心扉,先跟她聊起了自己最近的烦恼。 林嘉想要做生意,在犹豫是跟朋友一起投资服装店,还是把积蓄用来重开邻家饭馆。开饭馆的经济风险很大,他至今无法复刻爷爷炒菜的味道,如果是冲着这个招牌来,街坊邻居可能不会为新饭馆买单。 听完他的话,姜大喜给他的建议是:先跟朋友一起投资服装店,攒下资本和人脉之后再坚持梦想,开他想开的饭馆。 林嘉若有所思。 跟他要了根烟,大喜也慢慢开始讲起她这边的事。 不论是上学还是打工,都各有各的不开心,她承认自己状态不佳。刚去城市的那阵子大喜挺不适应的,家里不仅给不了她经济的支撑,甚至对她造成了负担。半工半读是很累人的,她这样学艺术的学生,没有人脉,上的学校普通,拥有的出路十分有限。 回到老家,她想在妈妈和妹妹面前维持光鲜。外面的世界已让她尝够了落寞的滋味,至少在亲人眼前,她不想被同情,被瞧不起,不想被发现狼狈。 其余的心事,大喜没再展开细说。 抽不惯他的烟,她掐了。 他们换了轻松的话题,聊聊别的朋友,聊聊小镇的变化。 林嘉给自己点了根烟,配合她,让谈天的气氛松弛下来。 两人都没察觉,天台的台阶下,藏着一个偷看他们的身影。 …… 走到天台下方的拐角,姜小婵昂着脑袋往上看。 姐姐和林嘉果然在这儿,在这个专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 被太阳狠狠暴晒过,她本就昏沉的脑袋像进了水,他们那边的声音忽近忽远。 聊得真开心啊,大喜和她的嘉嘉。 她仰视着他们,像在观赏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融入的成人世界。 姐姐对林嘉说了很多话,完全没有坚守所谓的“隐私”,她愿意跟林嘉吐露心事。林嘉也是,他和姐姐的身份平等,愿意跟她谈起深层次的问题。 长期以来,姜小婵傻乎乎地想要靠近他们俩,掏心掏肺地关心、问询,她却从来不会获得这样的待遇。 姐姐和自己不亲近,姐姐有了恋爱的对象,把她排除在外。 林嘉不会把她当朋友,也永远不会喜欢她这种小女孩。 酸溜溜的心情从胃里返上来,姜小婵难受得浑身发抖。攥紧拳头,情绪在过冷和过热之间反覆横跳,彻底地失衡。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在胸中翻滚的有嫉妒,扭曲的嫉妒,以及无端且剧烈的愤怒。这种感受前所未有,极度陌生,极度痛苦,又痛得如此深刻鲜活。 她应该移开眼睛,移开脚步。可是,她没有。 林嘉看着姐姐,与她说着话。他眼中柔情似水,笑得轻浮又灿烂。 姜小婵好恨他哦,恨得头昏脑涨。 在升腾的恨意中,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对他的在意。 她也多想占有这份甜蜜。 ——看看我。 ——我也想被看到啊。 梦中的小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姜小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背影。 那道无声的咒语却真的奏效,林嘉在她的祈祷中回过头。 清冷的眼眸,颀长的脖颈,他漫不经心地与她对视,指间夹着姐姐抽过的烟。 ——他们接吻了吗? 汗水顺着脸颊乱淌,蛰了姜小婵的双眼,疼得发胀。 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脚下一软,她的身体沉重地往地面坠去。 倒地前夕。 飞来的一股力道扶住她。 姜小婵栽倒在林嘉的怀里。 他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像碰到刚烧开的水壶。 此情此景,林嘉和姜大喜都很熟悉,姜小婵又中暑了。 林嘉一把抱起小孩,往诊所走。 她很不安分,哪怕是病中。 “林嘉……” 双颊通红的姜小婵揪住了他领口的布料,闭着眼,默默地将他用力往下拉。 “我喜欢你。” 她在混沌中说出这四个字,清清楚楚。 完整地接收到小婵的表白,林嘉愣住了。 她张开嘴,好似坏掉的收音机,小小声地没完没了地重复:“喜欢……林嘉……我喜欢你……” 姜大喜离得远,问他:“我妹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林嘉答。 他的反应冷静平淡,仿佛意料之中,仿佛丝毫没有当回事。 “她中暑了,在说胡话。” 姜小婵的意识徘徊于掉线的边缘,不幸地,她没有错过他说的话。 这一刻,憋着的委屈全涌了上来,她在他的怀里扁着嘴,哭了出来。 ——坏蛋! 不是中暑啊,她知道,这次的感觉和以往的中暑都不一样呢。 双腿隐秘之处涌出热液,它从暧昧的梦境淌过,被他身上的甜津津的好闻的气味催熟,悄然沾上她的裙子和他挽起的袖口。 气到发狂的姜小婵彻底昏了过去。 这小孩不知道的是,在昨晚的睡梦中,她的初潮来了。 16岁才来月经,比一般女孩都晚。 它一出场便轰轰烈烈,让她高烧不止,大病一场。 第43章 登徒子 意识到自己真实地喜欢着一个人,与身体的生长,恰好发生于同一时期。 对林嘉的向往,等同于对长大的向往。 姜小婵的世界很小,她看见了隔壁家有一块肥沃湿润的土地,也跟随着姐姐一起挪动过去。 聪明地知道他所给予的养分是自己生存所需的,她被他贴身喂养着,逐步成长。陌生的情潮破芽而出的那一刻,姜小婵只认识林嘉,她无措,混乱,本能地缠着他,像缠着大海上唯一的浮木。 比姜小婵年长5岁,林嘉当然比她本人更早看破姜小婵的喜欢有多么不切实际。 16岁的爱,美丽浮夸,像泡泡机吹出的彩色泡泡。你不必伸手戳破,由着它在空气里自己飘一会儿,它就碎掉了。 姜大喜和林嘉说了,她妹误会他俩在谈恋爱,前一天晚上揪着她刨根问底。林嘉问大喜,后来她跟姜小婵解释过了吗,大喜说没有。 没解释的原因是妹妹的猜想幼稚无聊,不必理会,还是她心里残余着念想,只有姜大喜自己清楚。 夜晚,孟雪梅得去旅馆上班,姜大喜被一通电话叫走。 姜小婵醒来的时候,身旁一个人都没有。 她皱着眉头,扯掉了吊瓶的针头,把自己缩进被窝。 林嘉走进诊所的病房便看到这样的场面——姜小婵裹得像个蝉蛹,表情在生闷气,病中的小脸煞白,我见犹怜。 她发现自己被换过了衣裤,内裤中有一个硌人的垫子。 不舒服,姜小婵的腹中怀揣阴湿的秘密,憋着的坏劲正隐秘而凶猛地酝酿着。 与林嘉对上眼神的刹那,她的眼睛亮起来。 待他在她病床旁边的椅子坐下,姜小婵蹭地蹿起,如一只敏捷的猴子。她伸手到他的衣兜,翻啊翻,动作比抢劫犯更果决大胆。 “你干嘛?”他扯住她的胳膊。 姜小婵的声音哑哑的,带着鼻音,像撒娇:“想吃糖,你有没有?” “糖?”林嘉不自觉地松开了拦截她的力道。 “蜜瓜味的硬糖。”衣兜没有,她转战他的裤子口袋。 “别摸了,没带。” 他话音未落,她找到一样物品,直接拽了出来。 是林嘉的烟盒。 见到烟,她脸色一黑,立刻联想到晕倒前天台的那一幕。 如同猴子掰香蕉——姜小婵低着头,小心眼地把烟盒捂在怀里,从林嘉那儿抢来的烟,她一根接一根,将它们全部折断。 她当着他的面这样做,赌好脾气的林嘉不会对生病的她怎么样。 “姜小婵,你发什么疯?” 林嘉冷冷的声音,吓得顽劣的她重重一抖。 再抬眼,小妹妹眼泛泪光,倒像被他欺负了似的。 “以后,你要成为我姐夫了吗?你会跟姜大喜结婚吗?” 他板着脸,没说话。 “当我姐夫没那么容易,我的认可没有那么好获得。我告诉你,你要每天给我做汉堡包,早中晚三餐,我都要吃。以后,罐头跟我姓姜,我是它的主人,罐头做你的主人。你的院子花全拔了吧,今后种我爱吃的水果。不然,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不会原谅你把我最爱的姐姐从我这儿夺走。” 仗着生病,满嘴胡言乱语,姜小婵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伤心。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簌簌落下,她哭起来没有声音,让人分外心疼。 “别哭啦。” 拿她没办法,林嘉只能说实话。 “你姐还是你姐,没被我抢走。我跟大喜是朋友,不是恋人。” 泪水宛如拧紧的水龙头,她抹去眼泪,不敢置信。 “真的?” 林嘉点点头。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终究还是被她问出来了。那天台的那一幕又怎么算呢?姐姐的手机短信是对谁发的?姜小婵不懂。不过,暂时都不重要啦,姜小婵小人不计大人过,不跟林嘉计较。 姐姐和林嘉没谈恋爱,这个消息足够让她破涕为笑,高兴好一阵了。 从病床翻下来,姜小婵想靠近林嘉,地上没拖鞋,她的脚直接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要是他不扶住她,那就摔倒吧。 姜小婵什么都不怕。 “林嘉,我跟你说哦……” 哪怕明白她的险恶用心,他还是无可奈何地环住她的腰,没有让她狠狠地摔下去。姜小婵顺势往前一扑,脑袋靠上他的肩膀。 这个姿势很舒服,她很安心,完全不用使力,只靠林嘉撑着自己。 她跟他分享自己的新发现:“我啊,对你有种特殊的感觉。” 林嘉偏着头,与她稍稍拉开距离,她的鼻息离他的耳朵太近,好热。 “什么感觉?” “一种不知来由,头晕目眩的迷恋,”她揽住他的脖子,看向他的眼睛:“我发现,我喜欢你。” “这不叫喜欢。只是中暑了,你不清醒。” 他带着她的重量一起,往前迈了一步,让她的身体靠床的方位倒。等会儿病房来人了,看到他们这样抱着,成何体统。 “是喜欢。林嘉,我很确定,我喜欢你。” 姜小婵的表情认真且执着。她定定地盯住他,心无旁骛,他甚至能从她眼里看见一个缩小版的自己。 “病会好的,多多休养。” 没有任何动摇的迹象,林嘉神色淡然。 他将她拎起,姜小婵配合着轻轻腾空,他想把她放回床上。 谁知,双脚悬空的那一刻,她灵活地一蹦,腿圈住了他的腰。这下比刚才抱得更结实,她像牛皮糖一样,牢牢地黏着他。 “姜小婵……”太阳穴突突地跳,林嘉开始恼了。 “干嘛?劝你对我好点!”她笑嘻嘻地抱紧他:“你不是我姐夫的话,未来跟我结婚也说不定。” “小屁孩,我跟你绝无可能。”他坚定地拒绝了她。 “哼。虽然你现在觉得我就是个上高中的小朋友,但从生命的维度来看,你才大我五岁,根本大不了多少。” 姜小婵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好好闻,好喜欢。 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登徒浪子,说她在调戏林嘉也不为过。 “下来。”他声音严肃。 “不要。”她厚着脸皮,把头埋进他的脖子。 “行。” 轻笑一声,林嘉推开她的力道改为搂住,就这么带着她,强势地往门外走。 “爱玩,让你玩个够啊。” 他压低的声音透露着危险,姜小婵咽了咽口水,心脏跳得飞快。 谁才是真正的大人,谁掌握着主动权,林嘉让她瞬间认清了现实。 “陪你到街上溜一圈好不好?让大家一起观赏你现在的德行。”他说着恐怖的话,语气镇定自若,不知是真是假。 她起了退意,脸蛋羞得通红。 林嘉真的要走出去了,姜小婵推推他,想从他的身上下来。她那点力气根本撼动不了他,跟推一堵墙没两样。 他游刃有余地空出一只手,打开病房的门。 “不要……”姜小婵怂了,小声哀求。 “卡。”门被重新关好。 男人抱着她,快步走回从病床。 这回,不用他说,她自己老实地回到床铺。 被子往头上一捂,姜小婵以缩头乌龟的姿态,发表勇敢的讲话。 “如果你以为吓一吓我,我就不喜欢你了,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能判断我喜欢你是闹着玩还是真心的呢?林嘉,我会喜欢你很久很久的。我证明给你看,我是真的喜欢你……” 想说的话没说完,被子被他从外面敲了敲。 “你姐姐来了。” 这么短时间,想吓她两次。 姜小婵不上套,她不管不顾地继续示爱。 “我姐来了又怎么样,天王老子来了,我照样喜欢你。喜欢才不会因为有竞争对手更改,当着姜大喜的面,我也不会避讳我喜欢你的事实。” 良久,外头的人没有回话。 掀开一丁点被子,姜小婵偷看了一下。 床旁边的椅子,坐着姜大喜。 林嘉早已不在。 姜大喜憋着的笑在看到姜小婵窘迫的神态之后,彻底爆发。 她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我不会避讳,我喜欢你,的事实,哈哈哈哈。”夸张地模仿着姜小婵刚才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姜大喜笑出泪花。 姐姐想笑就笑吧,姜小婵并不后悔自己先前的表达。 她抱着手臂,等待姜大喜笑完。 “姜小婵,”大喜弯着嘴角,无情地耻笑:“从小,你什么都爱学我,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学吗?” “不是!你乱说!”姜小婵百口莫辩:“我没有学你,我是自己喜欢他的。” 妹妹的目光中有股无法撼动的执拗,令姜大喜蹙起眉头。 “哦,又喜欢学人,又没有自知之明的妹妹啊。遗憾地提醒你,你根本没有魅力,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长大的你,林嘉都不可能对你有兴趣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姜小婵很不服气。 姜大喜十分淡定:“自然是,凭我和他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啊。对林嘉的了解,我比你多。” 对话的气氛糟糕,俩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地叠加着不爽的情绪。 这时,吵不过姐姐的姜小婵选择翻了个旧账。 “你的恋爱对像不是林嘉,我猜错了,你为什么不纠正我?” “不为什么。我的恋爱,不关你的事。”姜大喜凉凉道。 至此,姐姐的恋情乌龙总算收了个尾,姜小婵默默松了口气。 积攒的不悦如轰然倒塌的积木,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她们各自扭过脸,两看两相厌,一时间都不想跟对方说话了。 第44章 白玉兰 第一次月经结束,胸脯中异样的鼓胀感仍然存在。 夏季的气温疯狂飙升,姜小婵吃了大量冰棒,延缓着身体的康复。 对于中暑,姜小婵迷信它是有魔力,生病总能带来好事的发生。 她左等右等,今年的好事始终没来。 烦心事倒是不少,姜家姐妹的别扭持续了一个暑假。 她们故意错开在家的时间,偶尔碰见,也尽量不在同个空间太久。姜小婵在楼上的时候,姜大喜就呆在楼下。睡在一张床,她们背对着背,中间用棉被隔出一条分界。 林嘉那边,由于姜小婵的狂热爱恋,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行为,与怀春的小少女保持适当的距离。 他使用了跟姜大喜相同的策略:躲着姜小婵。 这事不耗费额外的心神,为了做生意的前期准备,林嘉本就忙碌,这阵子几乎没着过家。 一时之间,姜小婵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冷落。 不过,哪怕翻来覆去地思考,她也不认为自己喜欢林嘉是件错的事。 既然没做错,就不需要改变。 她行为自恰,我行我素。 就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林嘉没有跟姜小婵见到面。 但他的生活里,遍布着她的影子。 树上的玉兰花开了,姜小婵爬树采了一兜,用木绳编成项链,挂在他家门把手的位置。晚归的林嘉取走白玉兰串,洗过几遍手,仍有芳香扑鼻。 后院的小番茄成熟后,被她全部摘下,洗净后摆进碗里。打着电话,林嘉心烦意乱地到院子里抽烟。他瞥见桌上的玻璃碗,圆润的小番茄组合成红彤彤的笑脸图案,分外抢眼。 又有天色昏暗,不愿早起的清晨,听见屋里有叮叮当当的响动。林嘉以为是她进屋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满屋子找,最后寻到发声的源头,是躲在桌子底下的大胖猫,它的脖子上戴了个可爱的手作项圈,发出清脆的响。 诸如此类的事件,数不胜数。 比如,他的裤子口袋凭空出现蜜瓜糖,衣服背后黏着一张画着汉堡图案的小纸条;比如,罐头的毛有时会被水果染成奇怪的颜色,滑稽可笑。 有时是小礼物,有时是恶作剧…… 姜小婵的存在随处可见,容易捕捉,不至于与她计较,又的确令人头疼。 无数次的忽视是纵容,这道理林嘉知道。 他无可奈何地处理着她的闹剧现场,却没有修好院子的围栏,也没有把门锁换掉。 * 暑假的结尾,姜大喜即将回城市之前,她和林嘉见了一面。 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她得知他最近手头紧,急需用钱。 “别嫌少。嘉嘉,你收下吧。” 姜大喜拿出用纸包好的一沓钱,里头一共是一万元。 这是她自己攒的钱,打工赚来的工资。 “我上高中时,你没读书,早早地入了社会,在厂子里工作。你支持我上画画班,希望我能有机会追逐我的梦想。我记着你的好,我也希望你能做一些你喜欢的事。” “谢谢你,大喜,你的心意领了。” 他的目光中有感动,丝毫没有要接过这钱的意思。 “收着。就当是我给你的投资吧。或者,算我借你的,你之后再还我。”姜大喜把钱再往前递了一些。 林嘉摇摇头。 “城市生活压力大,你家的负担重,你也要用钱。我这边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上回跟你说的,是我刚去城市的烦恼,后来……” 她顿了顿,把辛酸苦辣含糊地带过:“后来,我已经习惯了城市的节奏。累和不开心,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过得很好,要能帮到你一些就更好啦。” “真的不用。”林嘉浅浅地笑着,态度明确。 提前打好的腹稿全用光了,姜大喜的脑子转呀转,想找出一个能让他心安理得收下钱的由头。 冷不丁地,脑海中闪过妹妹的傻脸。 姜大喜想到了。 “这几年,我不在老家。从前委托你照顾姜小婵,你特别尽心尽责,我们家都没感谢过你。我常听我妈说,我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对她那么好,这笔钱,算作是姜小婵的伙食费,以及你的辛苦费。” 她新找的理由,让林嘉的思绪微微抽离。 说起那个小孩,他的表情放松了许多,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柔软。 “我对姜小婵好,不是因为你的委托。” 林嘉的表达很清晰,听着的姜大喜却有无限的困惑。 “啊?不因为我?那是因为什么?” 如果没被这样问到,也许他自己都不会深入去想。 为什么要对姜小婵好呢?林嘉只觉得,他想对她好,仿佛是天生的呼吸吐纳一般自然。 硬要说出个所以然,竟也毫不费力,他马上就想到了。 “因为,她活泼、可爱,吵闹。其实,姜小婵也对我很好,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我爱看她吃我做的饭,爱教她写功课;我爱纠正她的那些小毛病,虽然她绝不会改。只要她在我身边,我永远不会感到无聊。” 清冽的眼瞳泛起笑意,他想着自己脑袋里的人,声音温柔。 “沾了你的光,我也有了一个她这样的妹妹。” 姜大喜完全没料到,林嘉是这么看待姜小婵的。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涌起的不悦,姜大喜状似轻巧地说。 “嘉嘉,你这番话,要是被她听见可不得了。姜小婵喜欢你呢,她认为自己对你的喜欢,是男女之情。” 林嘉的笑容消失,恢复严肃。 “嗯。用不了多久,等她再大一些,领悟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就会喜欢别人去了。” 姜大喜抠了抠手心,想忍,没忍住。 她把心里的话直接讲出来了:“对的,姜小婵年纪小不懂事,我们都知道。我想说的是,你不应该跟她释放友好的信号了。这很容易让她误解,让她越陷越深。” 那股不悦源于何处,姜大喜难以辨别。 她知道自己有立场接下来说的话,它们来自她的亲身感悟。可是,话里有多少是适用于姜小婵和林嘉的,姜大喜不太了解。 “我和你作为成年人,我们更强大,拥有更多知识和权力。正因为我们有数,她还一知半解,所以,期待她自己去领悟,做出反应,跟占她便宜没什么两样。如果真把她当成想要爱护的妹妹。嘉嘉,你该做出决断,主动划清和她的界限,这是对姜小婵最大的帮助。” 首先,姜大喜不想看见姜小婵和林嘉有太深的纠葛,出于她不愿直视的私心和阴暗。 其次,姜大喜不想她的妹妹迷恋一个大她好几岁的成年男人,出于姐姐对妹妹的保护。 因此,她自我感觉,自己对林嘉说的话哪怕稍微过激,也绝对是该说的。 带着责备意味的言语铿锵有力,憋着的不适一股脑地倾倒而出,姜大喜十分畅快。 至于林嘉是什么心情,姜大喜并不清楚。 沉默良久。 他把手揣进裤子的口袋,想找根烟。 指尖触到口袋深处,那里躺着一朵枯萎许久的白玉兰,花梗处被一张小纸条裹着,纸条上是她画的小汉堡。 花和纸都是被他自己收在那里的。 面对姜小婵有几分的清白坦荡,世上只有林嘉自己清楚。 第45章 扔垃圾 姐姐带着钱出门,这是姜小婵亲眼看见的:姜大喜数了一万块的人民币,用纸包好,费劲地塞入她小容量的名牌包内。 有点担心姐姐的去向,她是去找那个神秘的交往对象吗?在吃晚饭的时候姜小婵问了妈妈。 孟雪梅说,姜大喜今天约了林嘉见面。 至于姐姐的男朋友是谁,已经一个暑假过去,孟雪梅和姜小婵一样毫无头绪。 姜小婵在家里坐立难安地等待。 ——姜大喜为什么带着钱见林嘉? 最近他忽然变得很忙,早出晚归,几乎不着家。姜小婵知道他有意躲着自己呢,除此之外,林嘉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吗? 姜大喜刚一回家,姜小婵立马缠了上去。 “姐,你是跟林嘉见面吗?他怎么了呀,需要用钱?” 姐妹冷战了一整个暑假,这会儿牵扯到林嘉的事,倔脾气的姜小婵竟然能马上厚着脸皮找她。 姜小婵的主动搭话、生硬又热络的语气,都令姜大喜十分不爽。她在心里骂她:真是没出息的妹妹。 回想起刚才跟林嘉的对话,他最后模糊不明的态度也让姜大喜升起隐隐的不安。 心念一动,姜大喜选择半真半假地说些很容易被姜小婵想歪的话。 “是呀,我临走前见嘉嘉一面。不在镇子的这些日子,我委托他关照你,人家这几年把你照顾得那么周到,我必须跟他表示感谢。” 顺应着她表露出的含义,姜小婵果然误会了。 “他收了你的钱在照顾我?”瞪大的眼睛里写满茫然,她从未这样想过。 姜大喜没回答是与否,她反问妹妹:“不收钱,你跟他非亲非故,在他家白吃白喝?你好意思吗?” 姐姐的话现实冰冷,却不无道理。姜小婵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她的头越来越低,眼里的光渐渐暗淡。 “确实。”姜小婵说。 她扯扯嘴角,声音里的低落完全无法掩藏。 “他对我很好,特别的好……就算是收钱来照顾我,也该感谢他……” 如果能趁此机会斩断年纪尚小的妹妹的那些情情爱爱,那她做这个坏人也值了。姜大喜硬着心肠,让误会加深。 “嘉嘉人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朋友的拜托,他不好推辞。” 沿着姐姐给出的脉络,姜小婵不得不重新审视她和他的这三年。 他无父无母,没有家人;她妈几乎不管她,默许她老往他家跑。她以为,他们或多或少,称得上相依为命。 三年以来,姜小婵烦着他的每一天,林嘉情愿吗? 如果,对于她的照顾,只是出于好友的嘱托,提前谈好了回馈以金钱的那种。 那就太生分了。 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的,姜小婵不想再麻烦林嘉了。 * 夜深。 月亮挂在天边,街道的光线稀薄。 林嘉出来倒垃圾。 对面的马路牙子坐着个人,黑漆漆的,一动不动,像个石墩。 是姜小婵。 她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不知在那儿发了多久的呆。 林嘉的脚步声让姜小婵抬起脑袋,没预料到会在深夜遇见他,她表现得很惊喜。 待他把垃圾丢进桶里,她也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出来丢东西啊?”姜小婵没话找话,随意地往垃圾桶里瞥了一眼。 仅一眼,她强装的笑容瞬间垮掉。 他扔掉了玉兰花串、罐头的项圈,还有那些画着汉堡的小纸条……零零散散的杂物,全是姜小婵这阵子精心制作的小玩意儿。 再下面一层垫着厚厚的裁碎的废纸,从残存的标题看,大约是一家服装店的进货单和一些装修方案。 姜小婵撸起袖子,正要把他丢的东西抓出来。 林嘉眼疾手快地盖上垃圾桶的盖子。 “是很晚了,你该回家睡觉了。”他的声音带着冷意。 昏暗的夜色下,那双深沉的黑眸像遥远的无人可及的深潭。她看着他的眼睛,难以读懂他眼中的情绪。 她觉得冷,在八月的末尾,姜小婵被冻得牙齿打颤。 “讨厌到什么程度呢?也不至于,要扔掉吧。” 满脸的不知所措,她的语气脆弱,发出的疑问很小声,害怕惊扰他。 林嘉没回答。 姜小婵尴尬地抓了抓脖子,迅速地换了个他们能聊的话题。 “你在筹备服装店吗?” 他抬腿往自家的方向走,直接撇下了她。 得有多不要脸,她的喜欢被嫌弃到了这种地步,姜小婵还是想都没想,下意识地追过去。 她轻声问:“你确定你不会喜欢我了?” 他匆匆答:“嗯。” 她执着地确认:“以后、永远,你都不会喜欢我?” 他应:“嗯。” 她小步追:“要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你也不会喜欢我?” 他应:“嗯。” 她纠缠:“要是有天恐龙复活了,你也不会喜欢我?” 他应:“嗯。” 她已追至门前:“世界末日了也不会喜欢我?” 心意不变,他说:“嗯。” 姜小婵凝望着他。 林嘉任由她看,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她忽地笑起来,稚气的脸颊上有一抹狠决的戾气。先前卑微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如利刃出鞘般的锐利锋芒。 “林嘉。喜欢你,让我感觉自己很差劲。”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要喜欢你了。” 姜小婵这么说是认真的,林嘉知道。 少年人总是这般,情意真切,心意瞬息万变。 就像她说喜欢他的时候,有纯度百分之百的真挚;这会儿她的心境变幻,能说出不喜欢,便是真心实意的不再喜欢了。 全是真的。姜小婵这儿,只有真的。 年纪小小的她总尝试着,想要表现出复杂,让别人高看她一眼。但实际上,她是一个纯粹又简单的人,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在她的世界泾渭分明。 林嘉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么做能有效果,一切都在按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好,你看清我不是个好人就行,我的确不值得你喜欢。” 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只给她留个背影。 “好好学习,高中阶段很关键。要认真读书,争取去好的大学,走出小镇,去看你梦想中的广阔天地。” 多么体面的话,作为他们告别的结束语。 姜小婵不识好歹。 在林嘉关门之前,她单手挡住了大门。 “你是开不好这个服装店的。”姜小婵说。 人家给的是祝福,她给的是诅咒。 仿佛故事里的坏女巫,她看不得善终,偏要把场面搞得血淋淋的才算收场。 “你是个好人,这点我永远不会否认。可是,林嘉,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在我看来,你太想当个好人,你太希望大家都好,这就是你的弱点。” 她眸光澄净,直白坦荡地畅所欲言,完全不怕听的人伤心。 “你当好人,所以,跟朋友一起开服装店,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你答应我姐姐来照顾我,哪怕耗费很多心力,哪怕已经很讨厌我,哪怕我带给你很多困扰,你也要当这个好人。林嘉,至始至终,你有想过你自己吗?你自己想要什么呢?如果你不愿意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取,做出冒险,那你一辈子都会后悔。” 月的清辉洒在姜小婵的肩膀,她挺直腰杆地站在光亮处,他隐身于黑暗。 等她把话说完,林嘉关上了门。 这次,姜小婵没有再拦。 没开灯,他走向房间,走到床旁边,脱力地坐下。 她举的例子全错,要表达的道理却丝毫没有偏差。 林嘉太想当个好人,太希望大家都好,他没有为自己想要的事物争取,他会后悔的……他已经后悔啦。 却不是为了她说的邻家饭馆。 是为了今晚,他特意走出门,演的这出戏。 已完成姜大喜的委托,林嘉删掉了手机里的短信。 他走到窗边,看着姜小婵慢慢往家走,看着她安全地进到屋里。 盯着漆黑的空无一物的街道,他等了又等,直到很久之后。 确定不会再有人出现。林嘉带着一个新买的小盒子,做贼似地又一次溜出家。 掀开垃圾桶盖,他弯下腰,姿势狼狈地捡出之前丢弃的小东西们。由于他特地拿纸垫住,它们一点儿没有脏,全部完好无损。 林嘉把小玩意儿一一收好,细致地摆进小盒子。 怕漏下什么,他反反覆覆数了好几遍。 然后,揣着小盒子,他回到家。 罐头听到项圈上的铃铛声,对着他喵喵叫。林嘉摸摸它的脑袋,没有把项圈给它玩。 核对着丢弃前列举的清单,他神经质地又清点了一次。 姜小婵送的小破烂,一个没少,是林嘉的心里空。 他没过过好日子,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扔掉。他没有拥有过什么好东西,也做过一些要很坏的坏事。 人生好像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被爷爷捡到算一件;有人对他说“你不是野种,是礼物”也算一件。 明明亲眼见过他的阴暗,她依然天真地笃信:他是好人。 林嘉自己都不信啊。 失去姜小婵的喜欢很好,他总觉得迟早会失去的,失去比拥有更踏实。 把小盒子藏在家里柜子的最深处,它将跟他龌龊的心思一起,被关进没人知晓的地方,永不见天日。 等夏天过去,姜小婵回到学校,那时,邻家饭馆也差不多能重新开业了。 等夏天过去,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心中难捱的空洞,不必去理会它,他强迫自己,将一切情绪咽下。 第46章 林老板 四季更迭,夏天去了又来,来了又走。 头晕目眩,无法自抑的单恋症状,伴随着夏季的结束,悄然痊愈。 当姜小婵以为她已经摆脱这种病症时,来年等天气又热起来,对他的思念总会再一次地死灰复燃。 年复一年,症状逐年加剧。 他曾说那病不叫喜欢,叫中暑。 却没有能治这种怪病的药方,她只能生生地熬。 姜小婵的生活看上去很好,她也想让大家觉得她过得好。 上高中期间,姜小婵的成绩优异,次次考试稳坐全校第一的位置。她的生活里仅有学习这一件事,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陪伴她的永远是书本。 高考结束,不用估分,姜小婵知道自己考得不错。 班上的同学们都憋疯了,一考完试就欢天喜地地扔掉课本。大家讨论着暑假去哪里玩,相约去染头发,去网吧通宵打游戏。 空气中弥漫着自由的气息。 没人来跟姜小婵说话。 托腮望着教室外的夕阳,天边金灿灿的,姜小婵感到空洞又平静。 前桌那位跟她借过几次学习笔记的男生敲了敲她的桌面。 “晚上我们班集体去饭馆庆祝,姜婵,你来吗?” 男生的同桌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小声耳语:“杨意,你喊她干嘛啊,她不会去的。” 杨意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对着姜小婵扬起笑容,态度阳光又热情。 “你妈妈应该在贾大师那边拜拜呢,今天有法事。你回家也无聊,跟我们去玩吧。吃完饭,我们会找个地方唱歌,班里的同学都一起呢。” 孟雪梅是贾大师虔诚的信徒,小镇上无人不知。这两年,除了在旅馆上班,稍有闲暇她就会去庙里。杨意说得对,姜小婵即使回家也是一个人呆着。 但那又怎么样?跟同学吃饭,难道她就不是一个人吗? 姜小婵面无表情地看着杨意,拒绝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杨意抢先一步开口,使尽浑身解数地邀请:“我们是去邻家饭馆哦。提前两个星期预约的位置,他们家生意火爆,炒菜可好吃了。” 这句话宛如一杯浓硫酸,泼向她那颗半死不活的心脏。 迟钝的痛觉被瞬间唤醒,姜小婵的眼里终于有了情绪的变化。 她以为自己至少犹豫了三四秒。在旁人看来,杨意话音刚落,她便积极地回复了。 “好,我能来。几点见?” “八点,”杨意喜出望外:“我来你家楼下接你。” * 特意回家一趟。 姜小婵换下了校服,穿上衣柜里最能展现身材曲线的一身衣服:牛仔裤裙加小吊带。 姐姐留在家里的化妆品也被她拿出来使用。姜小婵给自己画了一个全包眼线;睫毛刷得根根立体分明,粗得足以夹死苍蝇;最后,她涂了好几层的唇彩,玻璃唇亮得能反光一切物体。 对着镜子照了照,姜小婵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形象。 ——留长的卷发自然地散落,妆容艳丽到足够遮盖青涩的底子,像给青苹果涂上一层熟透的红漆。 没人看见她的模样会觉得她单纯、幼稚,好欺负。 姜小婵想被人看见的18岁,便是如今的样子。 杨意准时准点在姜小婵家门口等她。 小伙子为了耍帅,把哥哥的摩托车骑来了。头发喷上摩丝,抓出造型,他穿了件拉风的皮衣,哪怕被捂得额头冒汗,也坚持要穿。 当姜小婵出现在门口时,他们看见对方的刹那,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两人仿佛来自不同的季节。 相同的是,刚成年的小年轻这份迫不及待想要变成大人的心情。 “你……” 杨意说着话,脸羞得通红,姜小婵的身材太好,他不知眼睛该往哪放。 “你这样真漂亮。” 她点点头,回应得相当草率:“谢谢,你也很漂亮。” 一说话,又还是班上那个冰块脸的优等生,严肃、不近人情,与她此刻风情万种的外表全然不相符。 姜小婵没有要上他车的意思。猜想她穿这样坐车不太方便,杨意只能牵着摩托车,陪着她一同走路。 夏夜闷热,蚊虫在灯下飞来飞去。 杨意抹了一把汗,随意找个话题跟姜小婵聊天。 “你之前去过邻家饭馆吗?今天说到要去,你好像马上有了兴趣。” 她没回答,自个儿想着心事。 杨意以为姜小婵不打算接话了。 半晌后,她慢吞吞地说:“小时候去过,新开的……我一直没去。” “啊,它重新开业两年了,”杨意以熟客的身份,跟她介绍:“开饭馆的林老板是个大帅哥,人和善,炒的菜口味也是一绝,大家都认为他的手艺比他爷爷更厉害。” 听他这么说,姜小婵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 “那真好。生意好,大家爱吃,他能赚到钱。” 她笑起来,眼中有了神采,好似一个石头忽然活了过来。 坐在姜小婵前桌这么久,杨意想不起来哪时见她这样笑过,姜小婵的笑容稀缺得像天空中划过的流星。 忍不住想多跟她聊聊,他没话也得找话:“何止是能赚到钱,简直赚得盆满钵满呀。林老板妥妥的人生赢家,男生谁不羡慕他?” 姜小婵侧目:“什么意思?” 杨意边走边说:“林老板人缘好,生意成功,身边红粉的知己不断。” “你的意思是,他有过很多女人?”她蹙紧眉头。 没察觉到姜小婵的不悦,杨意把道听途说得到的消息揉合自己的理解,滔滔不绝地向她输出。 “不是呢,邻家饭馆目前没有老板娘。不过,镇上出名的美女,几乎都勾搭过林老板,和他交情很深。他可以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有人说他挑花了眼,有人说他在等他青梅竹马的初恋从城市回来。要我说,他很精明,保持单身就能跟所有女孩保持暧昧。林老板不简单……” “抱歉,”姜小婵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了,你说话让我感觉不舒服。” 像关上了一扇门似的,她关闭了和他沟通的通道。 姜小婵自顾自地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杨意十分惶恐,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追上去:“姜小婵,你别生气。我在说别人的事,不是说我自己。” 她没理会。 他立刻将身段放得更低:“我没什么跟女孩说话的经验,平时跟兄弟们怎么聊,也不自觉地那样跟你说话了。是我口无遮拦,我以后会多多注意的。” 停下脚步,姜小婵回过头,直白地告诉他。 “不必道歉。反正,我们只是没什么交情的同学,毕业之后也不会见面的。” 她的坦率到令人难堪。 杨意满头大汗,头顶的发胶沾了水,让头发变得黏糊糊的。他有点像一只落水狗,一脸的可怜相。 这样一个样貌清秀,愿意穿着皮衣来见她的前桌少年,其实值得拿出对等的礼数对待……只可惜,他想约的人是没有心的姜小婵。 邻家饭馆近在眼前。 姜小婵仰头看向不远处的招牌。 它开业之后,她避着,从不往这儿走。 招牌真醒目。饭馆开在路灯下,很温馨,很热闹。 光是看着这饭馆的外围,不用往里走,她浑身上下已经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分不清这股战栗源于兴奋还是恐慌。 她太久太久没见到那个人了,腐蚀的心脏像被蚂蚁啃噬。 自尊苦苦支撑着想要趴在地上的四处爬行的意志。好想不要脸,只怕不要脸什么也换不到。 因为仍旧喜欢着,日日夜夜都很难熬,因为仍旧疼痛,所以很清晰地知晓。 ——想见他。 姜小婵情不自禁在想:我高考结束了,成年了,林嘉知道吗? …… 杨意头一回切身地感受到,同学们总说的“姜小婵不正常”可能是真的。 他眼见她痴痴地盯着邻家饭馆,盯了好一阵。 然后,姜小婵啃着手指,焦虑地来回踱步。 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击垮,她选择仓皇而逃,掉头跑向来时的路。 姜小婵似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临时决定回家了?杨意一头雾水。 他骑上摩托车,追了过去。 不敢跟姜小婵搭话,杨意隔着一段距离,悄悄地跟着她。 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很难忽视,姜小婵自然知道他的存在。 “能载我到邻家饭馆吗?”握紧残存的勇气姜小婵,仓促地做出了新的决定:“我看看菜单,看完就走。” “好。”杨意为她空出后座。 长腿轻盈地一跃,她坐了上来。 一拧油门,杨意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姜小婵交代的任务。 摩托车的引擎声响得惊人。 他们出现在邻家饭馆门口的时候,引发了全店客人的注目。 驾驶摩托车的青年人戴着头盔,后座的女孩身材火辣。他们一同出现,充沛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杨意!过来这桌。” 他们的同学站起来,招手喊他。 “那是……姜婵?” 大家只见过姜小婵穿校服的样子,从未见她着装如此吸睛地出现,一时之间,所有关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姜小婵目不斜视地走向收银台。 拿起放在柜台上的一本菜单,她翻页看了起来。 里头有以前林爷爷的邻家饭馆的招牌菜,也有店里新加的原创菜式,许多是她没吃过的新菜品。 视线糊糊的,手一页一页地快速往后翻。 姜小婵渐渐迷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找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是不是夏天的到来,让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灵敏的鼻子在各式好闻的食物气味中,捕捉到甜丝丝的蜜瓜糖的气味。 手指捏紧菜单,姜小婵全身僵直,静静地等待着那个身影靠近自己。 她想到看过的一则趣闻:当大象在毫无遮挡物的野外遇上倾盆大雨,它会选择原地不动,保持热量不流失。 此时此刻,姜小婵就在这场大雨里。 两年以来,她便呆滞在这场茫然之中,维持着生命。 他在她跟前站定。 姜小婵抬头,看向他。 她感觉到雨滴浸湿头发,刺骨的寒凉。 林嘉温温柔柔地笑着。 好像他们还站在他家厨房,她可以随时管他要一个汉堡包那样。他的面容亲切,熟悉。 于是,姜小婵也这样做了。 “我想吃汉堡包。”她小声讲。 顶着精心设计、故作成熟的打扮,却是跟以前别无二致的小孩语气。 姜小婵与林嘉的再相见,她垮得一塌糊涂。 第47章 离群鸟 端端正正的一个小汉堡。 汉堡胚烤得热乎乎的,表皮发脆。内馅是老配方:腌制好的鸡肉、番茄、生菜,加番茄酱和蛋黄酱。 厨房上菜的速度极快,仿佛对这个汉堡早有准备。姜小婵严重怀疑,她最爱吃的汉堡包已沦为邻家饭馆量化制作产物。 和汉堡一起端上来的还有坐在她座位对面,高大帅气的林老板。 他拉开凳子,坐下后便笑盈盈地盯着她吃东西,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中的慈祥挡都挡不住,像一位年长的老母亲看着终于归家的游子。 叛逆的孩子没有理会老母亲的注视。 这种长辈对小辈的宠溺,并不是姜小婵想要的。只是,他们似乎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相处了,她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它。 抓起汉堡,姜小婵一大口咬掉了大半个,鸡排的汁水和酱汁沾上唇角。她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吃得太着急,显得有些狼狈。 “慢慢吃。”林嘉递给她一张纸。 姜小婵拿纸巾擦着嘴,也觉得不好意思:“我一贯吃得很慢,吃相很好的,是酱多了。” 明知是诬陷,他却顺着她的话说:“下次给你少放点酱。” “嗯,”姜小婵得寸进尺:“下次要吃里脊肉的汉堡包。” 人来人往的热闹饭馆,他们坐在角落,稀松平常地跟对方说话。 汉堡的味道丝毫没变。他们之间的不愉快仿佛没发生过,她没有跟他表过白,他没有用惨烈的方式拒绝她。 两年的时间无知无觉地溜走。他还是那个住隔壁厨艺很好的大哥哥,她是爱来蹭吃的邻家小妹。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坐在另外大桌的一部分同学们默默关注着他们班的姜小婵。 杨意纳闷:“邻家饭馆什么时候有卖汉堡了?” 坐在他身边的同学跟姜小婵读的是同一个高中,他见怪不怪:“那是老板自制的,不对外售卖的菜品,你当然没吃过。林老板跟姜婵很熟,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杨意相当吃惊:“你快给我讲讲。” 男同学一脸高深,开始了他的八卦讲堂:“姜婵的姐姐是姜喜,以前我们高中的前校花,你没听过她的大名吗?” 杨意摇摇头。 “据说,林老板一直没谈恋爱,就是在等她。姜喜长得比姜婵更漂亮,从小就跟林老板情投意合。后来人家发达了去大城市当艺术家,林老板也无法放下这个白月光。林老板对姜婵关心,都是希望能巴结巴结他的未来小姨子。” 同学说得头头是道,不止杨意,其他人也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按你这么讲,一切都对上了。刚才听说我们是高三一班的,林老板过来问了三四回,姜婵什么时候过来。” 流言便是这样诞生的,再人传人添油加醋一番,便跟真的没什么两样了。 在杨意的眼中,姜小婵的身上又多了几分神秘色彩。 转眼间,汉堡包被吃完。 林嘉又给姜小婵上了一整盘的薯条和炸鸡块。 “吃完了来喊我。想吃什么,我再给你做。” 馆子里生意好,后厨的炒菜速度太慢,他不能再坐这儿偷懒了。离开座位前,林嘉特意交代她。 “等我一起回家,我今天会早打烊。” 谁要等你啊,姜小婵在心里说。 饭馆里还这么多客人,他怎么能早打烊呢? 姜小婵不知道,也不想问。 她低着头,开始用龟速吃盘里的炸薯条。 林老板刚走,杨意就过来找姜小婵搭话。 “去我们那桌吧,别一个人在这儿了。” 跟在学校的场景一样,她永远像一只离群的鸟,自己呆在一个远远的小地方,杨意很是心疼她。 姜小婵抬头看他,问的问题是杨意没想到的:“你们那边有什么好吃的菜吗?” “多着呢,你快来吧。” 杨意盛情邀请,姜小婵没有推脱。 她端起自己的大盘子和碗筷,跟他走了。 同学们自觉挪出一个位置,让姜小婵能坐在杨意的旁边。 刚结束高考的孩子们就像被放归山林的小兽,他们这桌是叫了酒的。学着大人,他们玩起酒桌游戏。 桌面放菜的圆盘上放了一个勺子。圆盘转动,停下之后勺子指到的人,要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姜小婵没有理会大家在玩什么。她心无旁骛地埋头吃菜,把每道菜都夹碗里品尝一遍,同学们的聊天她不参与。 大家却有意想要姜小婵加入到游戏中来。 之前在学校,有传闻说姜小婵会打人,她总冷着一张脸,相貌和行为看上去都不好惹,没人敢跟她走近。现在他们走出校园,兴奋劲正盛,巴不得发生一些出格的事。尤其是看出杨意对姜小婵感兴趣,他的兄弟们打着主意,想撮合他们。 不论勺子指到谁,再转下一次的时候,大家明里暗里往姜小婵坐的方位使劲。 可这邻家饭馆的桌子,像是被使过手脚。勺子每每看着要在姜小婵的位置停下,又每次都会错过一点点。 他们想要转到姜小婵,最后勺子指到的总是杨意。 没办法,他回答了好几次的“真心话”。 “你有喜欢的人吗?”他答:“有。” “你喜欢的人是我们班的吗?”他答:“是。” “你喜欢的人在我们这桌吗?”他答:“在。” “你喜欢的人离你的右边比较近还是左边?”他答:“右边。”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就差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了。在座的同学们个个情绪激动,互相交换着眼神。 姜小婵的盘子里堆着食物,注意力全在菜上。 她的筷子始终没停下过,好像独自进行着大胃王挑战。 桌上的游戏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 杨意身为当事人,或多或少能感受到姜小婵对自己的态度。最后一层窗户纸也是他的遮羞布,为了不直接说出“我喜欢姜小婵”,他勉力支撑着。 勺子转到他,不想回答真心话,他只能选择喝酒。 几瓶啤酒下肚,不胜酒力的年轻人满脸通红。 大家能看出杨意已经喝上头了,说话开始大舌头。 光叫他死命喝也没什么意思,他的好友交头接后,研究出新的助攻方式。 “杨意,这回的大冒险,不能再喝酒。你的大冒险内容是,对你坐在你右手边的人说一段真心话。” 这个大冒险没什么难度。杨意想好了,他可以对姜小婵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钻这个空子就能完成这次挑战。 转头,他望向姜小婵的脸。 餐馆明亮的灯光衬得少女的皮肤透亮,有一种青春又健康的光泽。姜小婵的美如同她这个人一样,酷酷的带着难以亲近的冷淡。她是特别的、抓人的,如一片沼泽里开出的奇异的花。 领会过她的魅力,便觉得其他人黯然失色。 而此刻,坐在邻家饭馆里的姜小婵无疑是放松的,她细细地嚼着菜,唇边有一丝可爱的浅笑。这样的姜小婵不再那么遥远,那么冰冷,好像他努努力也能够到她,动摇她。 酒壮怂人胆,杨意的酒劲上来了。 他改变主意,竟大着胆子,掰过了姜小婵的肩膀,迫使她能面对自己。 被打断进食的姜小婵十分错愕。 她的筷子夹着一根空心菜,举着没舍得放开,抬眸看见一张通红的大脸。 小伙子的眼睛亮亮的,本就周正的五官在真诚的加持下多出一份坚毅。 “姜婵,我有一段真心话要对你说。” 他咽了咽口水,居然直接站起来,大声地跟她表白。 “其实坐在你的前桌,是我跟老师说的,我特意换的座位。借你的学习笔记并不是我遗漏了老师的板书,是因为我想跟你说上话。姜婵,你平时很好看,今天更好看!我喜欢你!我想问你,毕业后,我们去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吧,你愿意吗?” 这场面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好青春哦!” “哇,快答应他!” “年轻真好啊!” 看客们都沉浸在这场热闹中。 姜小婵有些茫然。 应该是告白场面女主角的她,完全在状况之外,像看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喜欢是这么简单就能发生的吗? ——杨意喜欢她什么?他们说过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了解他,他也是一样的,对她毫无了解。 然后,当看到人们脸上祝福的神情,她顿悟:哦,原来在大众的眼中,这是成立的。 原来,喜欢可以是这么轻盈的一件事,非常随意地就能够发生。 原来,喜欢不总是要经历重重自我拷问,年复一年的煎熬折磨。 林嘉是否也在祝福的众人之中呢?姜小婵回想起他看着自己吃汉堡的眼神……肯定是呢,他巴不得快点甩掉她这个麻烦。 “回答他!” “回答他!” 同学们打着节拍,呼声高涨。 “答应他!” “答应他!” 反正自己是开心不起来了,不如让大家开心开心。放下了自己的筷子,姜小婵面容平静地问杨意。 “你想报哪里的大学?” 有希望!再前进一步,表白就要成功了!大家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杨意露出大大的笑容。 他正要回答,还不等他张开口。 “啪——” 忽地一声响,邻家饭馆陷入黑暗。 店里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食客们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事,直到店里的服务员点着蜡烛走出来。 他们每一桌地解释,说是饭馆的电路出了未知的故障,需要时间排查。老板说,今天的营业就到这里。客人们吃的菜全部由老板买单,没吃完的可以打包带走。 场面乱糟糟的。 在这片混乱之中,杨意听见自己的哥哥在外面喊自己。 他哥接到电话,听人说杨意喝醉了,不敢让他骑自己的摩托,特意过来载他回家。 “我是喝酒了,但我没醉。我得送我同学回家呢,我跟她有事还没说完。”杨意费劲地跟哥哥解释。 他哥为了确认他是不是醉酒状态,又缠着他问了许久的问题。 等杨意回到饭馆,姜小婵已经走了。 她在他们这桌留下跟同学们均摊的饭钱,又在收银台留下大致的买汉堡包的费用。大伙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断电的事,她像幽灵一般消失,悄悄地离开了。 走的原因很简单,姜小婵吃饱啦。 来邻家饭馆是因为,不久后她要离开这个小镇,心中始终遗憾没来吃过他开的店,没有行为支持过他的生意。 这两年,姜小婵不甘心的时刻很多,也想像过自己换上大人的衣服,狠狠惊艳林嘉的场面。 可18岁跟16岁没什么不同。 再见面,他是大哥哥,她是小妹妹。他看她的目光跟从前相同,而她也还是死性不改,病态又痴狂地喜欢着他。 被林嘉当成小辈,当成好朋友的妹妹,对姜小婵来说没意义。 就算和杨意去一个城市读书,姜小婵也想不到跟他能有什么后续。在气氛的烘托中她说出了众人期盼的话,熄灭的灯让她的理智重新回归。 想不到有任何留下来的必要,所以姜小婵独自走掉。 她双手插兜,走入没有路灯的黑暗区域。 “姜小婵。” 有人在背后喊她。 他是匆忙赶来的,长腿加快步伐,跟上了她的脚步。 “我打烊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姜小婵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林嘉的话给她一种他主动打了烊的错觉,分明是意外的电路故障。 林嘉是最坏的。 偏偏他对她好,她喜欢他;他对她坏,她也喜欢他。 姜小婵对自己失望,对现状绝望。 他说要她等,她就真的傻傻等。如果不是店里意外熄灯,姜小婵确实打算等到他的饭馆结束营业了,跟他一起回家。 然后,他们路上大概率要演一演她释怀了,能够拎清他们关系的戏码。姜小婵走掉就是为了逃避这个场景的,真不知道林嘉追上来要干嘛,逼着她把戏演完他才好受吗? 将来以什么样的面貌跟他相处,她压根没想好。 姜小婵不知道的是,林嘉跟她有相同的困扰。 他的脑子是乱的,藏着一肚子的龌龊阴暗。所有扯上了她的事,他全部失去原本做事的水准,处理得乱七八糟。 腆着脸,林嘉披着大哥哥的皮囊,从容不迫地出现。 她爱吃的汉堡,他天天备着货。 在厨房做了一个庆祝她高考结束的双层大蛋糕,还没来得及送出。 见她身边的男同学跟她举止亲密,他动用关系,打电话喊来人家的哥哥。 拿不准她是不是要接受同学的告白,他看管后厨时分了心。新员工违规操作电器,把保险丝烧断了。 这会儿追过来,他手里攥着她留下的钱,内心崩溃,从什么时候她开始跟他算得这么清楚了? 将来以什么样的面貌跟姜小婵相处,林嘉没想好。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 即使姜小婵近在咫尺,他也生怕把这小孩跟丢了。 第48章 坏糖果 窄巷昏暗,仅有一线稀薄的月光洒在小道。 入夏后的气温急剧升高,空气湿黏。 姜小婵想要快点回家,把自己的吊带和裙子褪下来,冲个凉水澡。 走在她身侧的林嘉能明显感知到她想甩开自己的意图。 她的烦躁在暗夜里堆积,等待着引燃,这绝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时机。 “恭喜你啊姜小婵,高三毕业了。” 他的气息太近,太清晰。 “考试发挥得怎么样?暑假有什么打算?” 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她一言不发地走自己的路。 低低的黑色天空压下来,如一张细密的网。姜小婵恍惚间觉得她的前后左右都是死路,燥热追逐着她,逼得她无处可逃。 “停电得太突然,你晚上有没有吃饱?餐馆的饭菜合口味吗?” 她仍旧没有看他,越走越快。 “对了,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罐头?它长胖了,胖得圆滚滚的,好的是它的毛摸上去很舒服。最近它爱玩捡球游戏,你可以跟它玩。” 讲着琐碎的事,问着没营养的问题,林嘉就是不肯放过她。 “院子里的小番茄长好了,我还种了辣椒、小金桔、石榴、草莓、蓝莓,以及柠檬……” 缠绕耳边的声音像水中的饵,姜小婵是那只围着饵料游动的鱼。哪怕水面平静,她能侦察到有些不对劲的东西在暗处滋长。 这一池子的水温在他的搅动下飞快地升高,池水沸腾。 她心浮气躁。好热,热得快熟了。 ——他哪来的这么多话要跟她说? ——能甩开她,林嘉不该开心吗……他想做什么啊? “还有花,我新养了一些茉莉花,你要不要来院子摘一些?它们刚开花,长势良好。现在是茉莉花最香的时候,花香能保持很久,放在家里很合适。”他细细碎碎地念叨着,没完没了。 姜小婵停下脚步。 来不及调整呼吸,她喘着气,语气极差地问他。 “林嘉,只挑一件事,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小鱼最终跃出水面,咬住了鱼钩。 他的眸色深深,像有磁力一样将她牢牢定住。 林嘉高她好多,姜小婵需要微微扬起头才能与他对上视线。 这会儿,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她甚至能听见他俩的呼吸,交叠在一处。 “不用付钱,太客气。你的钱拿回去。” 话语简短,语气正常,熟悉的林嘉又出现了。 手里捏着她留在桌上的钱,说话的同时,他把钱递向她。 ——只是这样吗? 被吊起胃口的姜小婵心中一空,陷入莫名其妙的巨大的失落。 他的手背碰到她的手心。 微小的刹那,他们的肌肤相触。 姜小婵心一横,把他的手,连同他手上的钱一同攥住。 “你记住,林嘉,这次是你先来惹我的,不是我主动缠着你。” 癫狂无理,蛮横的小女孩逻辑。 她再不肯放开他的手。在没有路灯的地方,姜小婵被黑暗蒙蔽了心,大胆地拽住林嘉,重重往下一拉。 双手迅速攀附住他的脖颈,她昂起脖子,对着他的唇吻上去。 柔软,软得像过电,酥酥麻麻。 冰冰的,甜甜的,像在啃咬一颗饱满的被冻过的果子。 唇齿之间酝酿着心痒的热切,她努力地踮起脚尖。 毫无接吻经验的姜小婵,却能在林嘉这儿无师自通。她学什么都快,聪明得令人头疼。 几秒后,她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说说看,你喜欢吗?还是不喜欢?” 忽明忽暗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姜小婵的唇边亮晶晶沾着津液。 他也是一样的,那张看上去就很好亲的嘴被她用力地啃过,泛着诱人的水红。 “为什么要这么做?” 喉结上下滚动,林嘉沉静地询问。 仿若时光倒流,几年前她在他家的后院写作业,做错了题目。林嘉也是这样看着姜小婵,确认着她是粗心大意还是真的不懂。 那时她的头发短,穿着校服,咬着笔帽,是个古灵精怪的初中学生。 时间再往前走,他也记得这张脸年纪更小的模样。那时她是个穿白布鞋的小娃娃,胆子不大,却敢搞些恶作剧,调皮且活泼。 面前的姜小婵,单看相貌已然不是回忆中的孩童。 她留着长卷发,身材姣好。精致的眉眼有描画的痕迹;接吻过的嘴唇,唇蜜的红色晕开,带着几分妖娆与堕落。 他尝到了她唇蜜的滋味,真甜啊。 那位喜欢胡闹的小孩,如今真的长大了吗?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亲你的原因是……” 红唇微启,姜小婵把他的手牵过来,莽撞地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接吻之后,心跳会变得很快,你听。” 这算什么回答?他问的也不是这个问题。 林嘉的眼中堆积着厚重的思虑。他确实感受到了她剧烈的心跳,通过……手掌直贴皮肤的触碰。 “咚咚,咚咚,咚咚。” 好似有小人在心口举着小棒槌敲打,心脏的跳动热烈有力。 这当然不是姜小婵的答案,是简单直白的引诱。 林嘉的状态奇怪,似乎被她的心跳小把戏唬住了。 趁他不备,姜小婵故技重施。 又一次按住他的手,她偷偷凑上前,想要亲他。 “不可以。” 轻而易举,林嘉让她没法够到自己。 “如果没有缘由,我们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 他别开眼,抽走了手,恢复正经的模样。 他严肃的态度,迫使姜小婵结束不清不楚的暧昧行为,正视自己的心意。 姜小婵有她的大胆,也有她的怯弱。究其根本,她对林嘉有敬,有畏。她所有的蹬鼻子上脸,都只在他允许的范畴。这次,她的行为很出格,需要一个解释。 ——缘由。 姜小婵知道,她不能让这个夜晚在这里结束,不能让林嘉再一次推开自己。于是,她抓心挠肝地琢磨着他遗留的问题。 好像考生翻开卷子的最后一页,看见了命题作文的标题,写不完的话这场考试就会挂科。 而“我喜欢你”已经是她上次给过的错误答案。她曾将爱意装在一览无余的篮子里,任由他指鹿为马,说那根本不是爱,是她中暑了。 这下该怎么办? 她抠着手指,开始胡诌。 “我想得到一回,得到了,我就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了。好比挂在橱窗里的昂贵衣服,因为买不起所以让我牵肠挂肚,拿下来试穿之后,才能发现尺码根本不合适。但如果始终没机会穿到它,我就会对它日思夜想,无法释怀。” 话是胡说的,表情是无比真挚的。姜小婵认为,被当成疯子总比被当成傻子好。 “所以,我想跟你试试看。林嘉,跟我在一起一个暑假好吗?你人好,就当是学雷锋做好人好事,解开我的执念,我才不至于对你一直怀抱着错误的过度的念想。过完这个暑假,我不会继续纠缠你,我能彻底死心。” 林嘉确实一度将姜小婵的心伤透。 她也没让他好受。 她把他比作衣服,没得到时才珍贵,等试过他,她就能死心了。 坦荡到近乎残忍。 可是,林嘉没留否定这个答案的余地。 他出的是一道送分题,他需要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呆在她身边的缘由,这是林嘉的怯弱。 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只要她肯答,他都会算她是对的。 “好。” 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他轻声地放过自己,也让她通过。 “我们就按你想的做吧。” 难以置信林嘉会同意,姜小婵惊喜地抬起低垂的脑袋。 “真的?你答应啦!” 她歪着头,小心地试探。 “那,我可以亲你了吗?” “嗯。”他的回答微不可闻。 姜小婵觉得,林嘉像她的新娘。他们的对话仿佛是发生在教堂,许下誓言之后,他们结为了夫妇,她可以掀开他的头纱亲吻他。 新娘娇羞,由她主动。 在不为人知的夏夜暗巷,她达成了少女时期的夙愿。 姜小婵的初吻,吻到了她喜欢的人。 她亲了林嘉一次,然后是一次又一次。 得到他的同意之后,她不再觉得自己的行为冲动龌龊。空气中的闷热尽数消散,她的心灵干净圣洁。 就像每一对走上红毯的新人,那一瞬的拥吻时,心中笃信他们会长长久久。 她可能是太不要脸了,自己幻想的同时,竟然产生了一点点的跟林嘉心意相通的错觉。 哪怕是骗骗自己,姜小婵也感到幸福。 …… 林嘉的回答是喜欢。 她先前随口问他,喜欢不喜欢被她亲吻。 要是她也能听听他心脏发出的声音,就会发现他的心对她说了很多句喜欢。 喜欢姜小婵总是这样勇敢,喜欢她冒冒失失的吻,喜欢她还没放弃喜欢他这件事。 如果她还没想好,想试穿他这件衣服,试穿完就不新奇不喜欢了,那也没关系。 哪怕是这样,林嘉也感到幸福。 林嘉觉得,姜小婵像他最喜欢吃的那种蜜瓜味的糖果。小时候,爷爷跟他说继续无节制地吃下去会坏牙,懂事的他一次都没在爷爷面前吃过,拚命压抑着自己的行为。可偏偏,心里始终无法忘怀糖果的甜蜜,越压抑,就越想吃。 他始终没有戒掉那糖,也没能放走姜小婵。 其实,她说得很对。 这次是他先来惹她,不是她主动缠着他的。 第49章 钻被窝 姜小婵在阳光充足的早晨醒来。 光把所有家具照得闪闪发亮,薄窗帘的花纹在天花板投下美丽的图案。随着风起,光的影子摇曳晃动。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麻麻的,微微的肿起。 ——昨晚发生的事,是真的吗? 抱着被子,她快乐地在床铺上滚来滚去。 楼下有响动,妈妈今天还没出门上班。姜小婵想着跟她说几句话,趿拉着拖鞋下了楼。 孟雪梅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姜小婵在旁边默默地听。 “现在情况怎么样,他送你去医院了吗?得做做检查。” 她半边身子靠着墙,手不停地搓着额头,电话另一边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 “从小就身体不好,你没有细心养护怎么行……” “妈妈怎么会不关心你呢,你昨天打电话过来我不在家,一早醒来就回你电话了……唉,听你这么说,真是急死我了。” “是姐姐吗?”姜小婵用口型问她妈妈。 孟雪梅冲她点点头。 “她怎么了?”姜小婵伸手,想要接过电话。 她妈叹了口气:“你姐姐身体出了点状况,正难受着呢。” 也有意递出手里的话筒,孟雪梅跟姜大喜知会了一声:“姜小婵醒了,想跟你说话。” 姐姐讲了句什么,她妈又扭过身子。 “你姐那边还有事,先不跟你说啦。” 眼见着妈妈要挂电话,姜小婵赶紧一把抢过话筒。 “姜大喜,身体难受就回来养一养。我高考结束放暑假啦,老家的水果可甜了,你回来我们……” 电话被那边挂断,不知道姐姐听见了几句。 姜小婵立马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听。 放下电话,她问妈妈:“姐姐是哪里不舒服?要紧吗?” “身体不舒服,得休养休养。”孟雪梅愁眉不展。 姜小婵执着地追问:“是老毛病,哮喘发作吗?” 她妈妈回答得消极:“你别管了,你姐的事,我们都帮不上忙。” “我不理解这种说法。姜大喜两年没回来,过年啊假期啊都不见人影,电话也来得越来越少,几个月了总共才打过来这一回。她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事,我想知道啊。” 聊到这个话题,姜小婵的情绪有些失控。 “妈,帮不上忙的事,我就不能管不能问了吗?” “你冲我发脾气有什么用?你姐不想跟你讲话,她挂了电话,不是我让她挂的。”话不投机,孟雪梅便不想再跟女儿多说了。 她挎上棕色的布包,往水壶里灌水。 看这一套动作,姜小婵知道她又要出门去找贾大师。 调整了说话的态度,姜小婵简单地跟她妈交代两句:“我自我感觉高考发挥得挺好,最近会研究一下报志愿的事。昨天,同学约我一起去聚餐,我拿了点家里的钱。” “嗯。你姐每个月寄钱回来,家里的生活费宽裕,你需要花钱就自己拿吧。” 孟雪梅收拾好了,穿鞋往外走。 虽然妈妈对她要说的话不感兴趣,姜小婵还是把该说的说完。 “暑假我会去做家教,我已经提前找好了,给初中的学弟学妹辅导功课,我能自己攒钱的。” 不想对这个家有亏欠,她也算得清清楚楚。 妈妈没接话,没有回头看她。 门在姜小婵的眼前关上,只余一室静默。 不可自抑地,她感到落寞。 外头的阳光这么好,一天刚刚开始,和林嘉约定好的在一起的夏天才开了个头。 像小朋友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会找寻她的毛绒玩具,她很想见他。 没换外出的衣服,姜小婵随意套了件外套,散步去了隔壁家。 …… 林嘉正在家里浇花。 玻璃映出他的脸,他回想起昨晚一些难为情的事,嘴角挂着浅笑。 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蹊跷又熟悉的动静,他抬眼看去,恰好逮住姜小婵偷偷摸摸地翻过了院子的围栏。 看她的样子,肯定是打着坏主意想要吓他一跳呢。 大猫猫罐头从地板站起,走到门口迎接客人。 林嘉也有他欢迎客人的方式——他迅速放下手中的洒水壶,回到床铺,盖上了棉被。 …… 姜小婵进屋进得毫不费劲。 不用钥匙进入他家的方式,她这儿有几十种。只是没想到两年过去,该修的漏洞,他一个都没有修。 疏忽大意的男人!让小偷毫无挑战性啊。 入室的姜小婵抱起好久不见的罐头。它长大了一圈,沉甸甸的。见到姜小婵,大猫咪把自己当成小宝宝,黏人地把脑袋埋进她的手臂。 带着怀里的大猫,她大摇大摆地在他家闲逛。 屋里干净整洁,陈设跟两年前比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有家中的绿植越养越多。 看着那个他布置过的绿意满满的角落。她想像着他是如何把这些植物一盆一盆买回来,耐心地照料,让它们能长成如今的繁茂。 两年来,回到这个房子,陪伴林嘉的便是一只猫和这些植物。 他感到充实吗?或者就是因为不充实,他才养了这样多的花草。 轻手轻脚地,她逛到了他的卧室。 林嘉看上去还在睡梦之中,闭着眼,呼吸匀称。 长睫安静地垂着,头发是无攻击性的顺毛状态。他的睡颜真好看,精致得像画里睡着的王子。 姜小婵把罐头慢慢地放在床旁边的地毯。 而后,她脱去了自己的袜子和披睡衣外面的外衫。 将他的棉被掀开一角,淘气的小贼子灵活地钻进他的被窝。 侧着身,她速度缓慢地朝他躺的地方挪,为了不把他吵醒,姜小婵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终于挪到理想的位置,她抬起胳膊,往他的腰上一搂。 就这样,姜小婵抱到了她专属的安抚毛绒玩具。 ——好舒服,好安心。 她满足地合上眼睛。 对于姜小婵,林嘉不仅仅是她喜欢的人,在某种层面,他可以算作妈妈的代餐。 上课的时候,老师跟他们讲过一个研究母爱影响的实验,叫恒河猴实验。 那是一个残忍的实验,姜小婵大概记得它的内容:刚出生的小猴子被放在两种环境中,环境一是金属制成的“铁丝母亲”,提供食物但让小猴感到冰冷和不适;环境二是布料制成的“绒布母亲”,不提供食物但让小猴感觉温暖舒适。实验的结果是,小猴子会一直待在布料制成的母亲身边,哪怕没有食物,那里有柔软的触碰。 如果姜小婵是那只小猴子,林嘉就是她选择的绒布母亲。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蜷缩在他的身边。 姜小婵被林嘉的气味和柔软的被子包裹。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害的,跟妈妈对话后,她内心所产生的空洞被一点点地抚平治愈。 ——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 姜小婵在心里对绒布母亲说:我好想要幸福呀。 两年的漂泊动荡又一次找回了遮风挡雨的屋檐,即使小猴子知道这是假的临时的妈妈,她也依然牢牢抓住了他,模拟自己已经得到了照顾。 跟随林嘉呼吸的频率,她平静地进行每一次的吸气吐气。 不一会儿,浓重的睡意袭来。她不自觉地将他继续搂紧,甚至,不老实的腿也放松地搭向了他的身体。 在别人的家里,姜小婵全无警戒心地睡上了回笼觉。 良久。 白猫懒洋洋地在地板上翻了个身。 林嘉睁开眼睛。 清醒的黑眸瞥向怀中的少女。 姜小婵真是心里没数,钻一个男人的被窝会有什么后果。这个男的,昨晚刚跟她接吻过,并且,他是装睡,她也丝毫没看出来。 凭什么她能对他有这样的信任? 他对他自己都没有…… 她头发的香味、不设防的搂抱、近在咫尺的微张的唇,无一不在折磨着他的意志。 姜小婵睡得好沉。 侧过身,他支着脑袋看她。 指腹压在她的嘴唇上,被蹂躏的嫩粉色乖顺地凹陷下去。 他盯着她,目不转睛。 ——想欺负,想亲。 就要吻上去的时候,林嘉视线移向她的眉眼。 姜小婵的睫毛是湿润的,双眉微皱,不知梦里在为什么事情忧心。 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 本来要覆在嘴唇上的那个吻,柔和地落在她的眉心。 林嘉松开自己作恶的手指,用胳膊当她的枕头,将小朋友彻底地搂进怀中。 另一只空出的左手打开家里的空调,调到适合睡觉的温度。脑内思考了一下今日的安排,他拿起了放在床头柜的手机,给饭馆的员工发短信,通知今天下午延迟开店。 有序地安排好这些小事之后,林嘉的左手帮她掖了掖被角,也回归了暖和的被窝。 大大的手掌以最小的力道安抚地轻拍她的背,他替睡不踏实的小孩驱逐了难过的梦境。 待她的眉头渐渐舒展,他也松弛下来,一并合上了眼。 他们的身高体型差别很大,这样抱着却意外地契合,像两片形状吻合的拼图嵌在了一起。 开店以来,邻家饭馆每天准时营业,准点打烊。 食客们看见员工贴出的公告,猜想昨天的停电是非常难修好的故障。 没人能想到,那是从来不偷懒的林老板选择了偷懒。 第50章 爱星人 临近中午。 林嘉被痒醒,他的脑袋正以奇怪的姿势枕在姜小婵的腿上。 睁眼时,引入眼帘的便是放大版姜小婵的脸。 她的大眼睛眨呀眨,好奇地注视着他,唇边的小痣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俏皮得让人好想咬一口。 顽皮的姜小婵正在玩洋娃娃游戏。她用手指给林嘉梳头,他的刘海一会儿被梳成中分,一会儿被梳成三七分,一会儿被捏成一缕一缕的小揪揪。 见林嘉醒来,她粲然一笑。 姜小婵非常了解,只要卖弄可爱就能获得不被揍的免死金牌。 “你的脑袋为什么那么大?脸也那么大?” 她的手比划着自己脑袋的尺寸,又量了量他的。 “我是小头,你是大头。” 他们的差距自然很大。他有成年男人的骨骼和体魄,身高一米九。一米六五的姜小婵摆在林嘉旁边,娇小又可人。 “你傻不傻?”他的目光中带着戏谑。 “不傻!” 她愤愤地捏了捏他的脸。 “这不科学,我的出现怎么没有让你大吃一惊?难道,一觉醒来我在你的床上是什么很寻常的事情吗?” “哇!” 林嘉突然咋呼,倒是把没防备的姜小婵吓了一跳。 “不得了啊,我家飞进来一个小头外星人。” “哼,你才是大头星人!”她推他一把,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 他们一同从床上起来,一起进到卫生间洗漱。 仿佛是一直生活在这儿的一对小情侣,他的卫生间常备她的洗脸毛巾,以及崭新的小刷头的牙刷。 不必问他,姜小婵自己拿起来就用。 原来“在一起”跟他们两年前过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在她的主动之下,他们能有更多的肢体接触。 姜小婵有种在跟林嘉玩过家家的感觉。她在扮演女朋友,他在扮演男朋友,他们都很快地适应了自己的角色。 洗漱过后,姜小婵宣布:今天中午由她来下厨,林嘉不必帮忙,只需要负责吃。 这是件新奇的事,以前都是他做饭,她洗碗。 姜小婵会做饭林嘉知道,没来他家蹭饭的这两年,她便是自己照顾着自己的。但他从来没有亲自品尝过她做的饭,不知道她的厨艺如何。 冰箱里的食材有限。姜小婵打算煎一个牛排,炒一盘青菜,再做一碗酸汤鱼。 她干活很利索。拿菜刀唰唰唰地切菜,下刀的力道刚刚好,菜和肉被她切得整整齐齐。系上围裙,她开火炒菜,同时操作着两个锅也毫不吃力。 站在窗边的林嘉,假模假式地拿着浇水壶,实则注意力全在厨房。 姜小婵用刀,他怕她切到手;姜小婵倒油,他怕她被油溅到。看似是她在掌勺,该操的心全让林嘉操了。 正当厨房里的姜小婵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林嘉隔着窗户,见到对面的屋子来了个人。 杨意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姜小婵的家楼下。 摩托车停在小阁楼的正下方,后座放着一大束的鲜花,他仔细收拾过自己的外貌,小伙子看上去很是大方精神。 来者的意图明显,杨意准备充分,过来找心上人完成昨天被打断的表白。 “林嘉,”姜小婵把菜盛出锅:“可以过来吃饭啦。” “嗯,马上来。” 他的眼神暗了暗,迅速地扭断一枝植物角里开得最灿烂的海棠花。 离开窗边之前,林嘉默默拉上了帘子。 “咦,为什么要拉窗帘又开灯?”姜小婵有些疑惑他的行为。 “外面的太阳太大,晃眼。” 将摘下来的花放进她胸前的口袋,林嘉微笑看着她,并不言语。 “干嘛?”姜小婵抓起小花,不解风情道:“你想要我用这个花来摆盘?” 不等林嘉回答,她已抢先一步把花放在了牛排的盘子边缘。 “你蛮有生活情调哦,放在这儿挺合适。” “……” 林嘉扶额:“我们吃饭吧。” 像模像样地独立料理出这一顿饭,姜小婵还没来得及尝味就把菜端上了桌。 结果是,色香味只差一味便俱全。 “青菜淡了。”她噘着嘴,觉得不太满意。 他夹了一筷子,吃得有滋有味:“淡点好,养生。” 姜小婵喝了口汤,脸苦得更厉害:“酸鱼汤好酸!酸得牙疼!” “酸一点好,杀菌。”林嘉面不改色地喝了好几勺。 寄希望于最后一道菜,她嚼了嚼牛肉,彻底地失去信心。 “牛排腌咸了,不好吃。” 林嘉筷子不停,腮帮子塞到鼓起:“得咸,肉咸了才有滋味,多下饭啊。” 其实,她平时的厨艺就这个水平,调味的发挥得很不稳定。姜小婵自己的话,凑合凑合就吃了。 可是,今天是给喜欢的人做饭呀,她想表现得好一些的。 姜小婵的垂头丧气,全被林嘉看在眼里。 “我爱吃,你做多少我吃多少。”他用行动证明所言非虚,吃饭的速度只增不减。 “你喜欢吃难吃的东西啊?”她一点儿也不相信。 “不难吃,好吃爱吃。” 林嘉的鼓励,反而让姜小婵愈发羞愧。 她埋着头,闷闷不乐:“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少像这样的难吃的饭。” “现在知道了。”他扑哧一笑。 “好啊你!”姜小婵叉着腰,凶凶地瞪他:“终于承认难吃了!” 伸手,林嘉揉揉她的小脑袋,眼里溢满温柔笑意。 他是真的不介意。 他说:“姜小婵,你给我做饭,我很开心。” 她莫名地鼻子一酸。 “你不愿意自己做饭的话,愿意吃我做的汉堡,来我的饭馆,那我也会很开心。” 林嘉低声哄着:“所以,你别不开心,好不好?” “好。” 姜小婵的心软软的,姜小婵很幸福。 她重新拿起碗筷。 他们有说有笑地吃完了这顿午饭。 吃到最后,所有的菜一扫而空,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饭后,林嘉洗碗,收拾剩余的卫生。 姜小婵举着梳子,追在罐头后面,想要帮它梳毛。 大猫耸着尾巴,左躲右藏,钻进了窗帘的后面。姜小婵掀开帘子,锁定了罐头的同时,也瞥见了等在自家楼下的杨意。 他捧着花,单膝下跪,痴痴地望着小阁楼。 路过的邻里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杨意越被看,越起劲,甚至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喊她的名字。 “姜小婵!姜小婵!你在家吗!” 见到这冲击的一幕,令姜小婵冷汗直冒。 她心想,昨天聚餐时杨意也没这样啊。 说来怪她,是她模糊不明的态度,给予了杨意豁出去的勇气。 姜小婵应该过去,跟人家把话讲清楚。 不过…… 低头看向自己穿着的这一身睡衣,这个样子见同学肯定不太合适。 叹了口气,姜小婵转过身,与林嘉对上视线。 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不知看了多久,无声无息。 杨意喊她的声音仍在持续,姜小婵难为情,“唰”地拉上帘子。 “我找他聊聊。放心,我会很有效率地处理完回来的。” 她的语气仿佛一个沾花惹草的被抓包的渣女。 硬着头皮,姜小婵只能去面对自己闯的祸。 回到林嘉的卧室,她拾起早上穿来他家的那件外套。至于下半身那条画着荷包蛋的可笑睡裤,姜小婵也无能为力了。 林嘉堵在卧室的门口,他干脆地表明。 “我陪你一起去。” 于是,两人一块出门。 尽管走路的步伐一致,他们心里却是各怀心思。 第51章 灭情敌 杨意一边的膝盖跪累了,站起来换了另一边。 他没料到姜小婵会从他的背后出现。 瞥见她过分舒适的穿着,以及她身旁冷着脸的林老板,杨意一时之间难以把画面和他们两人的关系联系到一起。 尴尬地站直身体,他选择忽视存在感很强的林老板,只看着姜小婵。 “hi,姜婵同学,我是来找你的。原来你不在家啊,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杨意扬起笑脸,语速极快:“昨天晚上,你怎么一个人先走了呢?我还想着送你回家呢。” “实在抱歉,杨意,昨天的事……” 她准备的腹稿仅开了个头。察觉到这个头开得不太妙,杨意立马打断了姜小婵的话。 “同学们都见证了我想说的话,你也问了我要报哪里的志愿,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去哪个城市都可以。姜婵,这束花送给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 他郑重地单膝跪地,递出自己的鲜花。 林嘉神色一凛。 去别的城市,上大学……是啊,再过两个月,姜小婵是必然会远走的。 相比于思虑过多的自己,杨意拥有他不具备的良好品质:哪怕心碎也不怕的坦荡,哪怕豁出面子也要争取的果决。这些东西无疑是珍贵的,姜小婵也拥有类似的特质。 眼角的余光瞥向她,林嘉跟杨意一样,焦心地等待着姜小婵的回答。 姜小婵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她在开动脑筋想主意。 应对一往无前的坚决,她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不要脸皮。 “谢谢你,杨意,但我没办法收下你的花。因为昨晚,我发现我太喜欢吃邻家饭馆的汉堡啦。吃过一次,永生难忘,我被汉堡包独一无二的料理方式死死地拿捏了,林老板抓住了我的胃,目前我打算追林老板试试。” “啊?”杨意被这个抽像的回答噎住了:“你不是在说笑吧?为了吃汉堡,至于吗?” “没说笑,当然至于。可能常人难以理解,我本人对吃是比较执着的。” 姜小婵拍拍自己的睡裤,暧昧不明地引导他想歪:“你看,我刚从他家出来呢。” 这下,杨意总算知道为什么她是这样的穿着打扮。 “所以,你跟他……你们……” “对,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坏女人,我钻了林老板的被窝。” 姜小婵语出惊人,因为事实确是她说的那样,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撒谎的痕迹。 林嘉在背后扯了扯她,提醒她小心言辞。 不得不说,她的主意效率惊人。 杨意拍去膝盖上的灰,连花都不想送了,直接把大花束往摩托车上一搁。他的神情没有告白被拒绝的自卑,无痛地抽离了对姜小婵的喜欢。 “据我了解,林老板不是喜欢你姐姐吗?你们这样真的没事吗?” 跟他解释这是个传言太费力了,姜小婵顺着他想像的剧本,一条道走到黑。 “是的,有没有事也不确定,我就是这么的坏。我横空出世,横刀夺爱,对林老板强取豪夺,他也是不得不从。” 杨意已然被雷人的狗血剧情深深震撼。 姜小婵的话余韵悠长,小伙子的脑内自己脑补了几十万字的禁忌小说,长久无言。 将畅所欲言的坏女孩拉到一旁,林嘉对她耳语:“你讲得这么离谱,可他是真信了。这些瞎话要是传出去,你在小镇的名声不要了?” “那不然怎么说?”姜小婵很无辜:“是你主动要跟着我来的,我还以为你想让我这么说呢。” 反正,姜小婵是不会说实话的。 ——难道要把很久之前就暗恋林嘉,又被他拒绝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吗?以及,她对他念念不忘,扑上去强吻他,利用他的好心肠,骗到手“暑期恋爱体验券”一张。这种悲惨的遭遇,说出来比她编的瞎话更丢脸。 况且,林嘉就在这儿,他也会听到的。 眼见着误会即将根深蒂固,林嘉很清楚,杨意接下来会怎么做。 很多同学见证了昨晚的场面,同学们都会来问杨意,他和姜小婵有什么后续。杨意被拒绝,没跟她在一起,八卦的大家便会追问原因。按杨意这种在乎他人眼光的个性,到那时,他会把姜小婵现在讲的东西讲给所有的同学听。 姜小婵敢说,是因为她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背后嘴她。 可是,林嘉在乎。他不想要她落个难听的名声,明明是个很好的小孩啊。 “呵。真会忽悠人,谁信你,谁脑残。” 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林嘉自顾自地抽上了。 唇间咬着一根烟,他熟练地吞云吐雾。从冷淡哥到社会哥的切换,堪称无缝,林嘉像个真正混过的痞子。 “想吃汉堡所以追我,真够小儿科的。这么想阴阳我?你不如直接告诉他,我是垃圾。我早就看上你了,住隔壁的小妹妹。好不容易等到你成年,见不得别人来染指你,我当然得先他一步把你抢走啊。” 轻笑着,他搂过姜小婵的腰,如同拿捏一个小玩具。 林嘉这番话,真有说服力。不管从真实性还是表演层面,都完胜姜小婵。 别说杨意信了,连姜小婵自己都被说得有点心动。 他不会说的是真话吧?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下巴被一只大手捏住,她被迫地仰起头。 林嘉将烟掐灭,猛然将她拉近。 他的唇形性感,烟草味迅速地覆过来。 掐住她的力道不容拒绝,姜小婵屏住呼吸,他好近,近得她的心脏都漏了一拍。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期待那个落在嘴上的吻。 林嘉亲了她。 他们之间第一回 ,由他主动的吻。 却没有吻在她所想像的位置,凉凉的嘴唇碰了碰她唇边的那颗小痣。 这不是成人之间的吻,干净得仿佛逗逗小孩子。 旁观的杨意百分百地信服林嘉才是那个真正强取豪夺的人。不得不从的姜小婵,跟他一样可怜。 只是…… 杨意走掉之后。借林嘉之力摆脱麻烦,姜小婵本该欢天喜地,跟他道谢,她却莫名地提不起劲。 抠了抠自己唇上的小痣,她感到怅然若失。 为什么不直接亲她的嘴?昨晚不是亲过吗?亲了那么久,那么多回呢,有什么借位的必要? 胡思乱想间,有个陈旧的问题在姜小婵的心中犹如幽灵般悄然重现。 ——林嘉还是把她当做小孩吗? 第52章 长假日 姜小婵18岁这年,对夏天的感受尤其强烈。 高温持续地烤着茂城,连续一个月每日最高气温突破36c。雨水似乎被酷热蒸发殆尽,大地干得开裂。报纸上说这样的天气四十年难得一遇。 7月初。亲戚那边传来消息,大伯旧病缠身,在医院去世了。咽气前,大伯还记恨着把他打成残废的抢劫犯。那群混混做事颇有手段,办案人员按照当时的线索调查多年,始终没有明确的结果。 得知这件事的姜小婵心中畅快,妈妈却与她的态度截然不同。孟雪梅又花大价钱找贾大师为大伯办了场法事,那阵子她几乎是把庙堂当成了家,张口闭口都是些神神鬼鬼。 8月初,姜小婵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填志愿时,除了自己的想法外,她还参考了老师和林嘉的意见。从小想要出去看世界的姜小婵报考的是新闻传播学专业,她成功被一所知名的大学录取,她学校的新闻系更是处于这个专业的金字塔顶端。 待9月开学,姜小婵即将去到姜大喜所在的城市,可姐姐自从上次的电话之后,便失去了音讯。她没有回复姜小婵的电话和短信。 这两个月,姜小婵在给初中的学生做家教。虽然挣得不多,但那是她自己打工赚来的钱。有了存款的姜小婵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 她和林嘉默契地没有讨论暑假之后他们该以什么方式相处,只专心致志地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跟林嘉“在一起”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姜小婵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她傻兮兮地喜欢着林嘉,每天不是在黏着他,就是在黏着他的路上。她把“喜欢”挂在嘴边,全无禁忌地过量使用,在他给的这场恋爱体验的时限中,将爱意道尽。 姜小婵会向林嘉索取抱抱亲亲,他会给——拥抱是“不怕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慰小孩的拥抱,亲吻是看到可爱小娃娃怜爱的亲亲。 在这个滚烫又悠长的夏日,姜小婵吃汉堡包吃得撑。她尝到了全镇最甜的水果,一部分源于林嘉的挑选,另一部分来自林嘉的小院。她时不时地下厨房,给他做难吃的饭,但他次次都能吃个精光。 他俩一同跃进清凉的水潭游泳,闹腾地打水战,躲避夏日的燥热。 他们携手散步,去了姜小婵最喜欢的僻静小湖,坐在湖边数星星。 在林嘉面前,姜小婵放肆地使坏装乖,从未有过地全然无保留地对人推心置腹。 如果时间有颜色,这段日子便是灿烂的金色。它不同于他们生命里的任何一段时光,仿佛被单独拎出来,添上了温暖细腻的柔光。 林嘉从前不知爱人是什么滋味。因为姜小婵,他感受到爱与被爱的美好。 看着一天天撕掉的日历,林嘉感到怅然若失。同时他也清醒,不久后姜小婵就要去上大学了,她的人生将翻开崭新的一页,她所向往的旅途才刚刚启航。尽管,他不断提醒着自己这一点,却仍旧沉溺于她说情话时太认真的表情,把她张口就来的那些地久天长全部听了进去。 …… 来到暑期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姜小婵开始收拾去大学的行李,可她和林嘉依然没有聊过关于两人未来的话题。 在这个临近分别的时间点,她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两个月以来,他们形影不离,如情侣一般相处,她却仍旧不知道林嘉对她的好有没有勉强的成分。 ——林嘉有没有喜欢上她? ——那些亲密是否只出于他的成全?为了帮她完成“跟他在一起”的心愿。 ——难道他们的关系会在一个星期之后回归到从前吗? 她曾被他推开,在痛苦中耗费了两年。区区两个月,姜小婵没有信心、没有把握,她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林嘉对她产生了跟以往不同的情意。 一边收着东西,姜小婵一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焦虑。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喂?” “喂,姜小婵?” 听到姐姐的声音,姜小婵差点没绷住,直接哭出来:“对、对,是我!” “嗯,跟你说一声哦。明天我会回老家,看看你,看看妈妈。”姜大喜的语气平静。 “你终于来电话了,姜大喜!你的病严重吗?知不知道我惦记着你啊!” 姜小婵过分激动,激动到说话都结巴。 “我拚命联络你,你没回我。你有收到我发的短信吗?” “收到了,”姜大喜并没有展开讲,淡淡道:“恭喜你啊,被那么好的大学录取。” “没错,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个城市啦。互相照顾,一起奋斗!而且我和你的大学离得不远,我提前搜索过。虽然,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你去年就毕业了……” 提起这件喜事,姜小婵忍不住露出笑颜。话说完,她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黏人,连忙补充。 “别管我叫学人精。我不过是稍微参考了一下你在哪读书,学校是我自己想去才选的。” 按姜大喜以往的性子,姜小婵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她铁定会抓住“妹妹又学我”的这个点,大做文章。 这回却没有。 电话那头只有沉默。 以往姐妹之间发现对方漏洞便立刻下嘴的互相揶揄,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在姜小婵和姜大喜身上。 害怕对话冷场会让姐姐想挂电话,姜小婵马上找了个新话题:“你回来有什么想吃的?你先跟我说,我明早出门买。” 姜大喜开口。 她回应了妹妹的上一段话:“我不确定你来我在的城市,我还能不能够照顾你一把呢,姜小婵。” 疲倦、冷漠,带着距离的口吻。 条件反射般的一般,姜小婵进入了被攻击的自保状态。 “我不需要你照顾啊。上了大学我会自食其力,和你选同一个城市是为了学校,完全没有要投靠你,求你帮衬的意思。” “哦,那就好,”姜大喜似乎意有所指:“我希望我们能把难听的话说前面,彼此拎清。” 姜小婵没懂她的话中话。 ——是在什么时候她欠了姜大喜的人情吗?姐姐被她占了便宜,她没数,没拎清自己?一时间,姜小婵想不起来有这么件事。 本想直接道破“你对我之前有什么不满吗”,但姜小婵用理智憋住了。 明天姜大喜会回老家,她们真有矛盾的话,当面说开比较好。如果在电话里吵起来,她姐急了可能一挂电话,又几个月没有音讯。 “你明天几点能到家呀?”姜小婵的当务之急,是要确认姜大喜愿意回家。 所幸,姜大喜的主意没变:“路途比较远,大概傍晚吧。” “好,那我和妈妈等你回来。” 如履薄冰地,姜小婵结束了这通电话。 长叹一口气。尽管妈妈和姐姐都避而不谈,姜小婵能感知到姜大喜的这场“生病”并不简单,似乎有些更复杂的东西隐藏在暗处。 姜小婵提前感到了沉重。 现在,压在心口的大石头除了自己和林嘉的事外,又多了一个。 “叮——” 定的闹铃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眼看了看时钟,已经到了饭点。 放下没收拾的行李,姜小婵揣着还没平复的情绪,出门去了林嘉的饭馆。 他们本来就要一起吃晚饭的。晚上,她还会跟他一个被窝睡觉。这是两个月以来,她一步步进犯林嘉的边界为自己谋来的权益。 今天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天气燥热,邻家饭馆的生意红火。 姜小婵的心悬着,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兽,她来回踱步,焦灼又烦闷,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见林嘉这件事,让她期盼,也让她苦恼。 ——该找他说清楚吗?说破会不会等同于终结? ——不说破,他们也没有耗下去的时间了。 站在门口,姜小婵注视着热闹的餐馆。 有的人跟朋友一起来吃饭,有的人带着家人,大家坐在冷气充足的馆子里,吃着好吃的饭菜,脸上洋溢着笑容。 她该是和他们一样,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员——如果夏天没有结束,如果夏天永不结束。 林嘉看见了发呆的姜小婵。 他隔着玻璃冲她招手,她没理会。 于是他走出来,帮她拉开了门。 “心情不好吗?你的状态不太对劲。” 姜小婵一句话没说,林嘉却能一眼看破她的低落。 她说:“是啊。出门前,接到了我姐的电话,她明天要回来。” “大喜回老家,是好事啊,”他知道她没有讲到重点:“你不是总盼着她吗,为什么会不开心?” “总觉得她那儿发生了一些事,不知是好是坏。我有些担心她。” 姜小婵只告知了一部分的真话。可惜,林嘉以为这是全部。 今晚的晚餐,他预备得尤其丰盛。 离姜小婵去报道只剩一周,林嘉的忧虑也积攒到了顶点,他原先计划着今天晚饭的时候主动和她把话聊开。 见姜小婵因为姜大喜心情不佳,他觉得这不是一个谈他们的事的好时机。 没事,他们还有一周的时间,林嘉自我安慰。 他没想到的是,和他同处于这段关系,共享着幸福感受的姜小婵,她的忧虑和他的量级是相同的。 姜小婵这边,没听见林嘉有什么由头,便没有体谅他的立场。 笼中困兽的忧虑,在他们睡一个被窝的当晚,轰轰烈烈地爆发了…… 第53章 共沉沦 吃晚饭、等饭馆打烊、和林嘉一同散步回家,姜小婵的行程和往常无异。 回家后,他们一起喂猫,看了会儿电视,她的神色轻松愉快。 睡前,林嘉铺好了床。他们有各自的枕头和被褥,占据床的左右两侧。 换好了睡衣的姜小婵立在一旁等待着,她卸下喜悦的表情,安静地注视着那两床隔开的被子。 他们原先开始这段“试用情侣”的关系时,给出的定义便是像现在这样——关于恋爱的试用,让姜小婵了却遗憾。林嘉做的事仍在定义的范围之内,是姜小婵的不满足形成了她心中的落差。 从一开始,姜小婵就计划着得到更多的东西,她想跟他做真正的情侣。 可是,这场循环的过家家游戏已经进行了两个月,他们依然保持着纯洁清白,没有假戏真做;姜小婵反覆地揣测林嘉的心意,也任何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她要去读大学了,他们必定不能再保持现状。 时间的流逝让姜小婵的不安呈几何级数增长。她如临刑前的犯人,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时刻。 审判随时会到来,她的性命随时不保。 她很慌张,很害怕,也感到辛苦。 爬上床铺,姜小婵乖乖盖好被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嘴巴,娇滴滴地向林嘉索要一个吻。 这样的要求并不陌生。 又一次,他的吻轻柔又克制地落在她的唇边。 而后,林嘉关掉了卧室的灯。 一室黑暗。 他背对着她,把自己严实地裹在棉被里。 姜小婵扑过去,扯他的棉被。有了空隙之后,她准备扯他的睡裤。林嘉利落地掐住她的手,把姜小婵塞回她的被子。 “老实睡觉吧。”他摸摸她的头。 这哪是情侣。已经没时间再跟他培养感情,姜小婵失败了。事到如今,林嘉还是把她当个小孩,跟从前一样。 好吧。与其被赶走,不如她主动放弃,至少体面。 “啪!” 按亮台灯,她积攒的不安被完全地引燃。 “算了,真没劲。” 姜小婵意兴阑珊:“经过这两个月,我也腻了,我走了。” 林嘉的反应,她可以预判:她想走就走,他不会反对,不会主动挽留,在这方面他一贯像个闷葫芦,什么事都得是她来主动。 没想到,这次不同。 掀开被子下床,姜小婵穿上拖鞋打算离开他家,他把她的手攥住了。 “为什么要走?我们把话说清楚。” 瞄了眼自己腕上的那只手,这一刻,姜小婵若有似无地感受到了林嘉的在意。 难道来硬的有用?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想,试试无妨。 面带笑意,姜小婵正式地开始挑衅:“好啊,那就说清楚。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我已经试过了,说实话,不好玩,不开心,我很不满意。” “哦?试过了……”林嘉弯弯嘴角,眼神发冷:“你说得可真随意。” “彼此彼此,”她转动灵活的脑子,立马接话:“当初你答应得也很随意。暑假已经过完,我会遵守自己说的话,不再纠缠你。恭喜你,你自由了。” 没有因为姜小婵的话松开她的手,他反而捏得更紧,紧到她没有逃脱的空隙。 这招拙劣的激将法颇有成效,她成功试出了林嘉的态度,他露出了平时她无法见到的面目。 “可你不是这种人啊,姜小婵。招惹我一遭,你图什么?” 冰冷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她,好似能看破她的伪装,看透她的心。 她的嘴角越咧越大,笑容却始终不达眼底。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我就是这种人,我毕业了,闲着无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我空虚我寂寞我缺爱,得不到的东西我就惦记,你不是都知道吗?在暗巷的那个晚上,我全跟你讲啦。” “够了。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不停地羞辱自己,你不难受吗?”林嘉蹙紧眉头。 真讨厌,他这种抽离的立场,这种长辈教育小孩的语气。 强硬地抽走自己的手,姜小婵敛起笑意,拍拍林嘉的肩膀。 做作地,她也用过来人的语气恶心他:“别装无辜,被我招惹,是你活该呀。林嘉啊,两年前我就说过,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想当个好人,太希望大家都好。我很好奇你会逆来顺受到什么程度,只想跟你玩一玩,哪能想到,荒谬到离谱的提议你居然都能接受。看来,你还是需要成长啊,做好人做得这么没下限可不行。” 怒火在胸腔中翻滚,明知她是胡说八道,他依旧方寸大乱。 “对我笑、亲吻我、钻我的被窝、对我说那些情话,你管这些都叫玩玩?” 姜小婵咯咯地笑起来,像一个诡计得逞的坏巫婆。 “不会吧,问我这些?你在意?林嘉你喜欢上我啦?” 握紧拳头,林嘉的力道大到手指发白。 他心思深,揣着对她的爱意,偷偷摸摸,怕拿不出手,拿出手又觉得太过郑重。他没爱上过别人,姜小婵是唯一的他的心爱。他比她年纪大,对她动心,被她牵着鼻子走,被她弄得魂不守舍,这着实丢脸,他却甘之如饴。 如今,这份喜欢被她当成一句调侃,这一切确实是,林嘉咎由自取。 “行,你想走,那你走吧。” 认定姜小婵现在不清醒,他不能跟她一般计较。 找回理智,林嘉镇定地说:“好好上大学,明年再见。” 他为她打开了卧室的门。 “明年再见?啥意思啊?” 姜小婵才不想走,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势必不依不饶,揪着问下去。 “你想我明年再回来?想我们再有后续?” 避重就轻,他平平淡淡地答:“你要是不回来,就吃不到好吃的汉堡了,也没有那么甜的水果吃。” “呵。你觉得,我会稀罕那些吗?” 特地为林嘉设下的圈套,算计到他,也算计到姜小婵自己。 她越说越真,语气越来越冲。 “我上的大学很好,又去了大城市。我以后肯定会赚很多钱的,只要有钱,什么水果什么汉堡在大城市买不到呢?” 姜小婵的话没有惹急他,动摇他。 林嘉不再接招:“有的,有很多东西,钱买不到。” 这当然是实话,在她的可见范围就有。 姜小婵买不到林嘉,她可真想买一个呢。 移开视线,她强忍着泪意,继续激他:“学校里的男生多得是,我在追我的人里随便选一个谈恋爱,肯定比跟你在一起的体验好。我未来的男朋友,不会扭捏,不会像你这样对我忽冷忽热,不会像你这样犹豫不决。他不会有任何像你的地方,和他在一起,我不会想起你啦。然后,我会跟他亲嘴,他也亲我,我要把这个夏天跟你做过的事,跟他全做一遍。我和你没做的,他也会跟我做。” 这段话,戳中了林嘉的命脉。他对她的爱,卑微又谨慎。林嘉不敢轻易跟姜小婵许诺未来,他不觉得自己足够优秀,这阵子,他常想着她要是去到大学,会认识很多比他更好的男孩。到时候,他的喜欢会成为累赘。 虚弱地挤出一个假笑,林嘉的理智被挤到崩溃的边缘。 他已无话可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非常幼稚,姜小婵。” 可不是吗,非常幼稚。 为了确认和他的关系,为了得到这份爱,她把自己逼得面目扭曲。 被他的话刺激到,心口一紧,姜小婵的脑子空掉,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词了。 反正,怎么样都没办法平等地和他交流;反正,怎么样都会被当成小孩来对待……不如破罐子破摔,幼稚到底。 使尽浑身力气,姜小婵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林嘉纹丝不动,她那点力气对他来说啥也不是。 “姜婵,你现在欺负人,不光动嘴,还动上手了,是吗?” “我就动手,就打你。” 她推不动他,就去踩他的脚指头。 “你能把我怎么样?” 姜小婵彻底昏了头,像一辆脱轨的列车,只想轰轰烈烈地撞毁。 “不讲道理乱打人,你觉得这样对吗?” “是你欺负我,我没做错!你不是喜欢把我当小孩吗?小孩就是这样的!” 欺人太甚。他所有压抑住的不想被她看见的恶劣都被她挑起来了,真要命。 既然她不想走,那就别走。 “姜小婵,我不把你当小孩,你能受得了?” “少吓唬我!你以为我会怕你吗?”她不知死活地吼。 一切都是姜小婵自找的,她就有这个能耐,硬生生地把隐忍自持的林嘉拽下水,与她共沉沦。 他眼神一暗,理智崩坏,把她拎起来,毫不怜惜地丢向床铺。 她挣扎得厉害,乱蹦乱跳。能打哪里就打哪里,她挠花他的脖子,抓下他一把头发,又往他的鼻梁上来了一拳。 林嘉的鼻血淌了出来。 他粗糙地擦去,没有理会。 轻易地制伏姜小婵,他用一只手将她的双手擒住,别在身后。 厚实的巴掌狠狠地抽向她的屁股。 他边打,边问她:“错没错?” 力量差距悬殊,姜小婵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没错。”她只剩嘴硬了。 “错没错?”清脆的巴掌声。 “没错。”发软的身体,勉力闭紧的腿。 羞耻心在阴暗处疯狂滋长。痛感和爱意的到来相似,鲜明深刻、无理蛮横,不容拒绝。他们最爱的蜜瓜味熟透,混合着汗液和血的铁锈味,嗅起来有强烈的成瘾的毒性。 错的和爱的,在头昏脑涨中混淆。 她懵了,竟然觉得喜欢,被他这样对待也还是喜欢,好没有出息。 他的手糙,常年干活的男人,手劲极大,一手的老茧。她的肉薄,脸皮更薄,双耳烧起来,热到发烫。 姜小婵没服软,林嘉先心疼了。 教育惨烈地宣告失败,姜小婵不肯认错,没有求饶。 他把她翻过来一看。 姜小婵眼眶红红,鼻头红红。 她抿紧嘴巴,憋着不哭,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心疼坏了,他立刻放开她,去找给她擦眼泪纸巾。 纸巾递到跟前,姜小婵不接。 得了自由的姜小婵,仍是一脸倔强,对他说的第一句是:“这就是你说的,不把我当小孩?我还以为你要……” 欺身而上,他用吻封住了她的嘴。 林嘉当然知道姜小婵要什么。 他深深地吻她,托起她的下巴,深入、主动,亲得天昏地暗,把这个夏天隐忍的份量全部亲完。 好甜,甜甜的嘴说出让人生气的话,全部吃掉。 他带着她陷进床里。在他带领的节奏中,姜小婵努力地回应着他,闹腾不安的死小孩终于得偿所愿,吃到了她要的这口糖。她一阵后怕,扯下面具之后,泪水失控般地落下,也被他尽数吻去。 手掌放肆地游走于她的身体,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充满他的私心,私欲。 林嘉很擅长接吻,擅长得让姜小婵生气。 她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最好他们能合为一体,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离。 他的双臂将她环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林嘉的脸被她揍得鼻青眼肿。姜小婵也很狼狈,她哭了成小花猫,脸上有眼泪,还有鼻涕。 他们短暂地分开了一瞬,被对方丑到,相视而笑。 她动作笨拙,表情认真,一颗又一颗地解开他的衣服扣子。 林嘉对姜小婵的爱,始于对她的怜爱之心。 若她是一只即将飞远的小鸟,她前路宽阔,等待出发,他不舍打湿她的羽翼。他愿意给姜小婵此刻她想要的东西,前提是她真的准备好要做这么做了,不是由于不安,不是被情绪冲昏了头。如果姜小婵只是不满足,让她尝到快乐的方式,他有很多种。 当姜小婵羞涩地抬眸,冷不丁望见他眼中的思虑,知道林嘉又要跟她说些什么,她无疑是失落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不论是对话,或者做其他的事情。 一阵急促的门铃响起。 同时扭头看向大门,他俩的眼里都有疑惑。 “嘉嘉,嘉嘉?” “姜小婵在你这儿吗?” 屋外,传来了姜大喜的声音。 巧也不巧,本该在第二天的傍晚抵达茂城的她姐,提前回来了。 第54章 意难平 这是一个混乱的晚上,对于姜大喜也是。 跟姜小婵的通话结束,她的手机立刻收到出差的齐澍打来的电话。 他直白地问她为什么明天要回老家,为什么回老家的事没有提前跟他商量,为什么如今还要搭理吸她血的妈妈和妹妹。 姜大喜质问他,他怎么知道她的通话内容。 齐澍没有回答。姜大喜在手机里仔细翻找,发现了他装的跟踪软件。她失控地把家里砸了个遍,翻出了十几个针孔摄像头。 再也没法忍受,姜大喜拿走包里的现金,打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往远的地方开。 城市车水马龙,霓虹灯闪耀。世界大得没有边际,四处都是陌生的风景。她的脑袋里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个能躲藏的地方,任何一位可以投奔的人。 车内的广播放着一首抒情的歌曲,姜大喜觉得有些耳熟。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方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忠心地祝福你……” 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她想起来,这是齐秦的歌曲《外面的世界》。 五年前,姜大喜18岁,考上了大学。齐澍开车送她去城市的那段路,他们一起听过这首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那时候,家人视她为家里的福星,妹妹亲手给她做了个亮晶晶的发箍,塞进她上大学的行李箱。那时候,她怀揣着梦想,想在大城市扎根,做亮眼时髦的都市丽人。 姜大喜也想起,在临别的前夜,林嘉对她说过的一段话:“你永远是有退路的,随时可以回来。我也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在这里为你排忧解难。” 他们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姜大喜有了目的地。她要回到茂城,回到妹妹和妈妈身边,回到好友林嘉的身边。 …… 孟雪梅刚要睡下,家门被敲响。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不是姜小婵,是她的大女儿姜大喜。 “咦!大喜?你妹妹说你明天回来呢。” 一脸风尘仆仆的姜大喜走进家里。 母女两年没见,姜大喜完全变了个样,没了精气神,外表也十分邋遢。 她神色萎靡,整个人仿佛碎掉后被勉强粘起来的瓷器,只差轻轻朝她吹一口气,她就要散架了。 阁楼的灯暗着,姜大喜问她妈:“姜小婵还没回来吗?” 孟雪梅支支吾吾。 姜大喜叹了口气:“要是有电话打来,你别接。我换个衣服出门,去找林嘉待一会儿。” 孟雪梅这才告诉她,姜小婵在林嘉那里过夜。 妈妈的话,正是吹向她的最后一口气,姜大喜被彻底压垮了。 尽管孟雪梅拦着,尽管孟雪梅解释,姜小婵在林嘉那儿不会出事,姜大喜也丝毫无法冷静下来。 鞋都没换,她风风火火冲出门,冲去隔壁家拍门。 屋里明明亮着灯。姜大喜按了门铃,按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人是林嘉。 他的身后站着姜小婵。 他们都穿着睡衣。林嘉的扣子扣错了,姜小婵双颊绯红。 姜大喜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几轮,表情变得不可置信。 姜大喜打量姜小婵的时候,她也在打量着她姐。 看见姐姐此刻的模样,姜小婵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她从未见过,漂亮又爱美的姜大喜以如此差劲的状态出现——姐姐满脸的疲态,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不知是胖了还是浮肿,她的身体变大了一号。 “姐?你怎么会……” 不管姜小婵想说什么关切的话,她怜惜的神色已然刺伤了姜大喜。 挺直腰板,姜大喜的视线固定在了林嘉的脸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林嘉。 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奇怪,姜小婵和林嘉仿佛被姜大喜捉奸在床。 “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了。”林嘉平静地回答。 姜小婵站到了林嘉的身边,跟他一起分担来自姐姐的敌意。 “我们谈了两个月的恋爱。但我在更早的时候就喜欢林嘉了,我对他是认真的,我成年了,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分得清什么是喜欢。” 妹妹说话的时候,姜大喜仍然看着林嘉。 她坚定的近乎告白的捍卫,让他的表情变得柔软。 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恨意,姜大喜感受到双重背叛。没有掩藏自己的不悦,她的脸沉下来,看着他的视线像淬了毒。 以往对林嘉有多信任,现在便有多失望。她露出嘲讽的笑:“短短两个月……你就让我刚成年的妹妹跟你睡到一块了?” 哪怕这句话既难听又刺耳,林嘉也没有立场否认她。 扪心自问,他的确对姜小婵有不纯洁的心思。如果姜大喜没有打断他们,他会和她进行到哪一步,他无法保证。 这不仅是对林嘉的羞辱,姜小婵听了也不会好受。 他当即决定,这事得由自己处理,不能连累到姜小婵。 拍拍身边人的肩膀,他温柔地对她说:“时间很晚了,你先回家,我跟你姐姐聊一会儿。” “嗯,你先回去吧。” 姜大喜和他的态度一样。 “我不走。为什么谈论关于我和林嘉的事,要把我排除在外?你们别再把我当小孩了行吗。”姜小婵的这句顶撞,让姜大喜的呼吸变得急促。 姐姐的哮喘需要避免情绪过度激烈。 她的身体比起先前,明显是变得更差了。 “姜小婵!你想气死我是不是?”姜大喜恶狠狠地瞪她,胸腔不正常地起伏着。 “你别激动,把气息调整好。我……” 无可奈何,姜小婵只能妥协。 “那我先回家,你们聊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姜大喜你要是超过时间没回来,我会再过来找你。” 姜大喜点点头。 她进到林嘉的家,而姜小婵往外走了一步。 “砰。”门在姜小婵的身后关上。 姜大喜往里走,走到沙发坐下。 林嘉给她倒了杯热水,一如既往的贴心。 一路舟车劳顿,姜大喜是渴了。 可她心里烦,只想来根烟。 “有火吗?”她问。 林嘉从厨房找出一盒火柴给她。 自从姜小婵住到他家,不想让她吸到自己的二手烟,林嘉就索性把烟戒了。 姜大喜抽上烟,顺手递给他一根。 犹豫了片刻,林嘉选择把烟接过来,并不是想抽,只是出于某种想维系良好关系的微妙心态。 火柴在指间被擦亮,红色的火点燃了烟,有一瞬,火光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眸。 姜大喜猝不及防地又想起一些往事。 跟齐澍的初次,他叼着烟,处于上位。 她年纪小,没有过那样的经验,无法投入,身体酸疼。 想转移注意力,她瞥见烟头燃着的那抹红光,走神地想到了林嘉的脸。 伸手,姜大喜夺走了齐澍嘴里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便是她的第一次抽烟。 后来,姜大喜真正地接纳了齐澍。烟抽得越来越猛,齐澍成了她的男朋友,想起林嘉的时候越来越少。 她悄无声息地埋葬了那段漫长的暗恋。 可当初的爱而不得,时至今日,仍是她的意难平呢。 “林嘉……”换上了更严肃的称呼,姜大喜直奔主题:“你们不合适,趁早分开比较好。” 这场对话,像极了两年前的那次。 当时,姜大喜就劝他跟她妹划清界限。 “我妹妹不懂事。怎么,林嘉你也不懂事吗?” 他的看法却与那时不同。姜小婵不再是两年前不懂事的孩子,他也不该轻看她的喜欢,替她做出他们未来该怎么样的决断。如姜小婵一般果决,林嘉选择了保护他们的爱情。 “大喜,我知道你想保护妹妹的心,我很理解。我想对你说,我跟姜小婵是认真的,我喜欢她。” 坦荡地说着爱语,他眼中有无限柔情。 姜大喜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看见林嘉露出这般的痴情模样,因为那个从小跟她处于竞争关系的妹妹。 “你怎么能喜欢姜小婵呢?”姜大喜恶声恶气地问。 林嘉愣神,烟灰落在脚上都没躲。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姜小婵呢?”他笑得苦涩。 “因为,你不该趁一个小女孩心智不成熟时诱惑她,再在她18岁时睡了她。为什么你们男人都这样?统一植入基因的劣根性是吗?” 铁了心要拆散他们,姜大喜把话说死,说绝。 “因为,我现在过得不开心,我们家的关系像盘散沙,都是你造成的。怪你小时候让我的手受伤,没有继续学画画;怪那次事故,我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和姜小婵都喜欢上年纪大的男人,在外面寻找父爱,悲剧的根源是你。你这种男的,就擅长制造出苦难,再趁虚而入,来小女孩的旁边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怎么样?我给的原因够了吗?” 起身,姜大喜将烟丢进他倒的那杯水里,坏事做到底。 她厉声警告他:“林嘉,离我妹妹远一点。” 他跟着她一起站起来,一路跟到门口。 姜大喜要回自己家,他也追在她后面,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走到马路中央,离她家还有一步之遥,林嘉居然还在跟着。 停下脚步,姜大喜抱着手臂问:“你什么意思?” “大喜,你怪我,我接受,你别指责姜小婵。”他好声好气,语气卑微。 “你的意思是,我管我妹妹,还要经过你的同意?” 姜大喜犯起了恶心:“你太把自己当家长了吧。林嘉,你不觉得别扭吗?你的定位是她的什么?爸爸?妈妈?哥哥?那你怎么还能恬不知耻地跟她恋爱,然后睡她啊?太道貌岸然了吧。” 姜大喜明显在气头上,可她说的话不无道理。 林嘉当然觉得别扭,如何在两种身份中自恰,是他尚未攻破的命题:他不是合格的能够给予她无私帮助的长辈;更不是合格的恋人,在他们的恋爱中,他有许多地方做得不足,譬如今晚,他没有很好地处理姜小婵的不安。23岁的林嘉,关于自己,尚且有许多没有解决的顽疾,又何谈他能够格去做姜小婵的“家长”。 “你跟姜小婵的沟通,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吵架,吵架中的沟通是变形的……” 没有把林嘉的话听完,姜大喜有自己顽固的立场。 “你没资格管。我妹一个星期后要上大学,我希望在此之前,你们不要见面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家,把大门锁上。 家里的灯只点了一盏。 姜小婵伏在桌上,双眼闭紧,呼吸匀称,她的手边摆了一碗汤。 见姜大喜回来,妈妈也给她盛了一碗棕色的热汤。 “大喜,你也喝点安神汤。你妹刚才急火攻心,喝完汤消停了。明早,我们三个一起出门去找贾大师,关于这一切的错误纠缠,贾大师那儿总会给我们一个解法。” 没搭理妈妈的汤,没管睡在饭桌的妹妹,姜大喜径直上了楼。 第55章 并蒂花 姜大喜一夜没睡,姜小婵一夜深眠。 第二天。 姜小婵醒来时,大汗淋漓。热烫的脸像融化在枕巾上的一滩水,她费劲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宛如把水从墨水中剥离那样困难。 她睡在妈妈的床上,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 妈妈和姐姐合力做着早饭,家里的氛围平静到近乎虚假。 缓了几分钟,姜小婵才勉强恢复了理智,跟上了现在的状况。 她趿拉着拖鞋,去到厨房。 妈妈通知姜小婵,等会儿吃完早饭,她们一家一起去找贾大师烧香,顺便给姐姐求几副安神汤,她带回城市。 不愿意破坏此刻的和谐,姜小婵应了声好。 她抿着嘴,注视着姐姐看。姜大喜故意别开视线。 正想找个合适的方式跟姐姐搭话,姜小婵突然瞥见窗外有个人影。 “我去楼上换个衣服,一会儿再下来吃饭。”随意找了个借口,姜小婵匆忙跑上阁楼。 林嘉守在姜家的门口,一整晚不敢离开。 屋里静悄悄,没有传出争吵声,可他的心始终悬着。 等到早上。一个纸团从阁楼丢下来,正中他的脑袋,林嘉抬头,看见趴在窗边的姜小婵。 展开纸条,他看见她问:“昨晚,我姐跟你聊得怎么样?” 林嘉摇摇头,手臂在胸前打了个叉,跟姜小婵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重新撕了张纸,姜小婵奋笔疾书。 “这事得我自己面对。等会儿我和我姐陪我妈去庙里烧香,我找机会跟她好好沟通。没事的,那是我姐,不是老虎,她不会吃了我,你不必看着我,担忧我的安危,回去睡觉吧。” 林嘉忧心忡忡,看完纸条也没有挪开脚步。他向来如此,喜欢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将姜小婵完全挡在身后。 可他昨天和姐姐的对话已经证明了,他管是管不来的,能解开这个结的只有姜小婵。 摆摆手,她让他快些走掉。 没有笔,林嘉不能给她写字。他的手圈出一个汉堡的形状,再指了指她,做出一个咬的动作。 姜小婵了解他的意思,他在说:我做汉堡,等你来吃。 接过空气汉堡,她郑重其事地啃了两下。 这番简单的你画我猜比划之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好了一点。他们露出灿烂的笑颜,笑得尽量夸张,确保对方能够看到。 夏日的阳光毒辣,却总有几处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霉菌滋长。 对于林嘉和姜小婵,所有事都赶到一块了:姜小婵开学;他们尚未整理好自己真实的心意;两人关系没有调整到彼此舒服的状态;姜大喜意外的撞破与介入。 复杂的心思裹在沉重的事物中,时间刻不容缓地推着他们往前,没有一个人的感受是舒适的。 在暑期的尾声,夏天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 茂城的人们躲在树下纳凉,悠悠地摇着蒲扇,散步、唠嗑,吃饭,生活一切如常。 也有成堆的过熟的水果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酝酿着死亡。 短短一天之内,果子极速变质,爬满蝇虫,彻底地腐烂。 …… 比茂城的夏天更炎热的,是贾大师的庙。 ——踏破门槛的香客、昼夜燃烧的香烛,永不停歇的烧金炉。 庙里温度奇高,人头攒动。 丢进烧金炉的是纸,贾大师收取的可是真金白银。 “你说,找他一次要花多少?”姜小婵瞪圆了双眼。 “8888元,”孟雪梅埋着头,数着带来的钱:“这是卜卦问事的价格,一事一卦。” 姜小婵难以置信:“疯了吧!这么贵!我们哪来的钱?况且,我们有什么事要问,值得花这种价格?你问我,问姜大喜,能行吗?非得问贾大师?” 孟雪梅严肃地教育她:“别胡说,对贾大师不尊敬。我每次找他算的东西都是准的,他这儿求的药也是,你昨天一喝就见效了。” “你可别提那个安神汤了!”姜小婵大倒苦水:“昨晚我不知道是什么,喝了一口,没多久就晕了,现在头还难受。是不是里面掺了安眠药啊?所以,这个安神汤,你又被骗了多少钱?” “怎么能说是骗钱呢?我心甘情愿买的,这种好东西,想要还不一定有。贾大师得看跟你有没有缘,没缘不会卖你的。”孟雪梅有自己根深蒂固相信的那一套。 小空间挤满了人,姜大喜出了一头的汗。妈妈和妹妹无休止的争辩落在耳边,让她愈发燥热。 “你们在这里烧香,我去上个厕所。” 不等她们回答,姜大喜先一步离开了。 运气好,被她抢到厕所的最后一个空出的坑位。她关门之后,再进来的人便要开始排队等待。 大妈们边排队边闲聊,她们能拿出来嚼嚼舌根的,也就是身边见到的东西。 姜大喜听见她们在聊关于她家的事。 “孟姐今天是把她女儿带来了吗?两个人怎么吵起来了?” “是啊,跟她吵的是她小女儿,性子很叛逆,孟姐拿她没辙。你看没看见她穿得那么暴露,上面吊带下面短裤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材好,都不考虑这样穿来庙里合不合适。” “那个胖的是她的大女儿吗?我有点认不出来了。” “哎,是啊,大女儿,以前是个美女,现在看背影我以为是个中年妇女。” “她咋变化那么大啊?” “好像是嫁到城里生孩子去了吧。” “孟姐的小女儿不也是要去城里?” “是啊,好像考了个出名的大学,他们学校有挂横幅。” “哦哦,俩姐妹都去城里啊,那孟姐以后孤单了。” “没人跟她吵,孟姐还清净些,她那个小女儿就是个祖宗,能那么大声跟她妈说话,指定不孝顺。” 隔壁陆续空出位置,几个大妈走进隔间,议论声停了。 姜大喜按下冲水键,走出厕所。 回到妈妈和妹妹身边,她们仍在讨论要不要找贾大师算一卦的事。姜小婵持强烈反对意见,甚至夺走了孟雪梅的包,不让她把钱拿走。 “你们这样争来争去,被外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向妹妹伸出手,姜大喜主持了局面。 “姜小婵,这钱也不是你的钱,是我的。让妈妈去算吧,我跟你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姐妹单独谈一谈。” 终于,姐姐有了跟她谈话的意愿,这在姜小婵心里远比钱更珍贵,她果断地交出了妈妈的包。 姜大喜带着姜小婵走出小庙。 她们就近找到一块清净的区域,坐在了树荫下。 风是热的,蝉在鸣叫。 夏天的气味好熟悉,她们却都不是当年在树下跳格子玩的孩童了。 姜小婵望着姐姐不苟言笑的侧脸,不自觉地把腰板挺直了一些。 “我已经跟林嘉说了。他跟你分开,你别再对他胡思乱想,好好去上大学。” 本该发生在昨晚、被安神汤中断的这句劝告,姜大喜选作了开场白。她以一种冷静的口吻说出来,像通知,像权威的长辈给出的指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抠紧手心,忍耐着怒气,姜小婵不想姐姐用一句话就让自己失去理智。 姜大喜悠悠道来:“我也在你这个年纪,跟比我大的人谈了恋爱。我懂你的心态,对尚未步入社会的女孩,一个比你有阅历、能扛事的男人,他是多么有魅力的存在。可这份魅力是有时效的,富有欺骗性的,他注定会让你失望。” 姐姐的话乍一听没毛病,可姜小婵隐隐地感觉,她说得不对。 “姐姐。你讲的这种男人,是你遇到的男人,还是林嘉?我认为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放慢语速,姜小婵拿出全部的理性和全部的真心跟姜大喜交流。 “好比,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不知道我和林嘉之间发生过什么。你的那段恋爱经验,适用于你。我认为,它无法定义我的爱情。” 依然觉得妹妹不谙世事,过分单纯,姜大喜言辞犀利:“你说得貌似很正确,实际发生的东西很病态。在一起两个月,林嘉就能睡你,你认为这对吗?” 这个误会林嘉没能解释,但姜小婵可以坦然澄清。 “不应该叫他睡我,叫我想睡他,比较贴合实际。林嘉跟你一样,老把我当小孩,我想确认我们有男女之间的喜爱。是我主动的,并且,他还没被我睡成功呢。” 她的话又让姜大喜捕捉到熟悉的她自己吃过的亏:“姜小婵,你清醒点。让你不安,让你去主动确认,让你自己献身,这就是这种年纪大的男人用来控制小女孩的手段。” 姐姐次次要把他们的关系评价得非常极端。心里感到冤枉,压抑得透不过气,姜小婵的手心都快抠破皮了,她只能再度解释。 “我清醒,我特别清醒啊。我不觉得林嘉企图控制我。我也用激烈的言语,挑起过他不愿意被我看见的不安。我和他的不安是双向的。他没有要骗我和害我的任何举动,在这一点上,我完全信任他。” “只是目前没有罢了,人是会伪装的!” 姜大喜义正辞严,陷入了自己的叙事而不自知。 “一开始他自然不会展现真面目,才能诱惑你,让你越陷越深。他暴露他的不安纯属策略性的,你无可奈何地怜悯他,到那一步,你已经泥足深陷,想走也走不开了。” 忍耐达到极限,姜小婵嗓门变大,脖子变红,她憋不住地急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林嘉?好像要求他得是个完美的人才能跟我恋爱?我也不完美啊。每个人都有很多缺点的,这才叫人。我能看见林嘉的内在,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男的。姜大喜,你也熟知林嘉的为人不是吗?你也曾经喜欢过他。” 反观姜大喜,她像漏了气的球一样,气势瘪了下来。 姜小婵说到了重点,姜大喜在这个瞬间不得不认同——齐澍是齐澍,林嘉是林嘉;林嘉是她可以信任,可以投奔的人。他被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喜欢,林嘉的为人,也充分地配得上那样多的喜爱。 那么,姜大喜便看见了自己的愤怒的另一面。 “哦,”她不咸不淡地笑笑:“姜小婵,原来你知道我喜欢过林嘉啊……” “知道啊,在本子上写他的名字那类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帮他挡刀受伤,他把打工的钱给你上美术班,我很羡慕你和他的羁绊,也一度误会你们在谈恋爱。但说实话,你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超越友谊的行为啊。” 以旁观者视角,姜小婵把她惨淡的多年的暗恋拎得清清楚楚。 最后得出结论叫:你们之间根本没什么。 羞恼、苦涩、不甘,纠结成一团,搅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姜大喜阴阳怪气道:“我明白了,姜小婵。先前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跟我炫耀,你跟林嘉谈上恋爱了,而我没有。” “啥?”姜小婵莫名其妙:“你有毛病吗?怎么扯到这里的?” “这些年你吃我的用我的,拿我当梯子踩着往上走,还抢走了我喜欢的人。亏你还知道,林嘉是我先喜欢的。” 姜大喜先被情绪冲昏头脑,口不择言。 她的火气立马点燃了姜小婵,两个人一起全面崩盘。 “你喜欢过的我就不能喜欢了吗?林嘉喜欢你了吗?你凭什么单方面占有他?我什么时候踩着你往上走了?我用你什么东西了,你说来听听?我还你!” 姜小婵叉腰,瞪着姐姐。 眼睛在她身体扫了一圈,姜大喜直接上手:“好啊,愿意还是吧。你身上的衣服就是我的,你脱下来还我。” 她开始撕扯姜小婵上半身唯一的吊带。 姜小婵不是省油的灯,她力气比姜大喜大多了,一手死死攥住自己的吊带,她的另一边手用蛮力把姐姐的手指掰开。 “姜大喜!你只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实际上在嫉妒我是吗?所以你要把我和林嘉拆散!” 姜大喜自己松了手,“嫉妒”这个字眼,着实戳伤了她。 她气喘吁吁地骂姜小婵:“张口林嘉,闭口林嘉,你只能看见他的好是吧!你姐姐我,替你还了那么多年的债,你有没有念着我的好?我过来管你,你只说我嫉妒!真行,你真行!” “什么债?”姜小婵也累得够呛。 姜大喜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不想再与她掰扯:“大伯那边的债,你去问妈妈有没有这回事吧。” 这件事姜小婵闻所未闻,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时候我欠大伯钱了?不可能。” “你觉得我在瞎编吗?” 把妹妹的疑惑理解为质疑,姜大喜怒不可遏。 “好,好好。姜小婵,算我这么多年活该。” 路边拦了辆车,姜大喜直接离开。 姜小婵追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姜大喜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她确实有保护妹妹的心,另一方面她确实不能公允地看待她和林嘉的事。 对姜小婵的嫉妒,她有。 就像姜小婵也会嫉妒姜大喜,这是非常正常的。 她们是姐妹,出自同一个家庭。她们从小相依为命,最能看见对方的闪光之处;她们从小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被外人不断地拿来比较。 姜大喜在失意的低谷返回家乡。她没有完成学业,没有自己的事业,她被困在齐澍身边,这些年一事无成。 回首往昔,姜大喜有一地的遗憾失落。 此时,却恰逢姜小婵的得意之时——她在青春年华,面容姣好、身材曼妙,靠聪明的头脑考上了名牌大学,跟大喜曾经仰慕的很好的人谈恋爱。 像齐澍很多次告诉她的那样,姜大喜忍不住阴暗地想:妹妹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她托举的啊。 林嘉,只是挂在姜小婵光环上的一个小亮点。 姜大喜盯紧的,从来都不是林嘉,是她的妹妹姜小婵。 全天下,姜大喜最期盼着姜小婵能过得好,乃至她愿意牺牲自己,来完成这件事。但当妹妹过得太好了,自己混得很差,衬托之下,姜大喜就更能看见自个儿身上灰扑扑的落寞。于是,她成了最嫉妒姜小婵的人。 坐在出租车内,再次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况,姜大喜懦弱地启动了关闭的手机。 无数齐澍发来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如潮水般涌向她。 姜大喜一边搓着太阳穴,一边痛苦地浏览。 【你不认可我的行为,不能否认我的用心。我想保护你的安全。】 【宝贝,别生我气了。给你买了条项链[图片],配套的包想要哪个颜色?[图片][图片]等我回去,我们再去看看医生,把你的身体调理好。别怕,我们会拥有我们的小家庭的。】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接电话。】 【冷落我?姜喜,你配吗?】 【你妈妈和你妹妹只会拚命榨取你的价值。不要再在她们那儿找认同了,我们的家才是你真正的家,只有我能给你安全感。】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不是吗?】 【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伤害最在意你的人?姜喜,理智点。我们曾经约定好,有矛盾时要跟对方沟通,你忘了吗?】 他发的短信还没看完。手机猛地开始震动,是齐澍的电话打了进来。姜大喜倒抽一口凉气,把手机拿远。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挂断,又有一条新的短信跳了出来。 【我很想你,很需要你。宝贝,你什么时候回来?】 齐澍的这条短信让她瞬间落泪,分不清是因为感动、如释重负,还是人生被紧紧捆绑的惧怕。 尽管齐澍最新的态度不是责怪,但姜大喜清晰地知道,一旦她回到他身边,他们免不了又是一轮接一轮,翻天覆地的争吵。 第56章 肮脏事 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姜小婵的心里堵得慌。 胸口像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姜大喜说自己这些年都在替她还债。 实际上,在姐姐把这话讲出口的那一刻,姜小婵已经相信了。 她们呆过的那片树荫下,有只蓝色的小蝴蝶慢悠悠地飞过。 10岁时,姜小婵靠绝食从大伯那儿逃回家,她将爸爸遗留的蝴蝶手串脱下。家里的重担,她背了两年,再也无力负担。 小蝴蝶飞啊飞,带着妈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沉入幽深的湖底。 姜小婵闭上双眼,她没有再见过大伯,她从琐碎的纷扰中溜走,甚至悄悄地寻获到属于自己的安全港湾。 是姐姐将残破的蝴蝶拾起。 来自家庭的禁锢紧紧地跟随姜大喜,蝴蝶手串缠在她的手腕上,一戴就是8年。 蓝蝴蝶飞向贾大师的小庙,越过森严的高墙,褪去色彩。 成年的这个夏天,姜小婵被刺目的阳光晒醒,重新睁开双眼。 终于,她又一次看见了那只蝴蝶。 …… 孟雪梅手里握着一把未燃的香,仰头盯着堂里的神仙塑像发呆。找贾大师算完卦,她仿佛丢了魂。 闯入小庙,姜小婵拉上妈妈,二话没说便往外走。 “你姐呢?”孟雪梅疑惑。 “我俩聊天聊崩,她被我气走了。” 跑向马路,姜小婵火急火燎地拦了一辆车:“我们回家找她。” 上车,她们刚坐稳,姜小婵立马问她妈。 “大伯那边的欠条是怎么回事?” 孟雪梅面色一白,闪烁的眼神飘向姜小婵,又看了看前座的司机。 “额,你姐跟你说了什么?” “妈!” 抓住她的手,姜小婵表情沉稳,声音坚定。 “现在是我和你之间的对话。事情已经发生,别再扯开话题,别再瞒了。我已经成年,可以承受的,你全部告诉我吧。” 看姜小婵这样,不问出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唉……” 低着头,孟雪梅自己也觉得她这事办得太糊涂,用只有姜小婵能听见的音量,她吞吞吐吐地说。 “那年,就是大伯被打劫的那年。他来我们这儿,想把你带回城市,我没同意。他说我们家要把你在城市两年花的费用还上,让我写了张欠条。” 现如今,去纠结“妈妈为什么会签这么荒唐的欠条”显然毫无意义。 姜小婵沉住满腔的怒气,问:“然后呢?” 孟雪梅握紧拳头,细细碎碎地道来:“那钱数目很大,我们还不上的。我不认识啥人,你姐姐带我一起,拿着欠条去问了齐老板。本来是想,他见识广,认识律师,他能咨询一下这张欠条有没有法律效力。齐老板看完欠条,把它收走了,说这件事他会帮我们摆平。” “你说的齐老板,是你旅馆的老板,以前帮姐姐卖过画的那个七叔吗?” 不知不觉,姜小婵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她妈点点头。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再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孟雪梅抿了抿唇。 姜小婵不信她妈的说法,不信世上有这种免费的午餐。 出租车停到她们家门口。 对话暂时告一段落,姜小婵匆忙下车,跑回屋找她姐。 姜大喜不在家。 瞥见厨房被拿空的安神汤药包,姜小婵想起她的另一个疑虑。 “今天姐姐为什么要去买安神汤?是不是跟她生病有关?她睡不着吗?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嗯,你姐睡眠很差,压力太大了。她不容易啊,前阵子小产,没了个孩子,男方又还想再要……”孟雪梅凉飕飕地斜她一眼,语气带着责怪:“所以你真不该顶撞你姐姐,把她气走。” 姜小婵惊呆了。 她完全不知道姐姐跟谁在一起,还曾经怀了孕,对方居然不顾她的身体想再要孩子。 脑海里猛然闪过刚才出租车里妈妈说的话,以及姜大喜对年长的男人深恶痛绝的指责,姜小婵顿时产生一个不妙的联想。 “姐姐、她是,跟七叔在一起了吗?” 上下牙齿疯狂打颤,光是把这个猜想说出来,她都把自己吓得发抖。 妈妈将她的恐惧变成现实。 “是啊,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啦。” 能看出姜小婵不好受,孟雪梅安慰她:“我找贾大师算过,你姐和齐老板的命格很合的。他八字硬,是天生的富贵命,可以做我们家的靠山。” “……” 姜小婵手脚冰凉,寒心到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这一刻,她才想明白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姐姐会反对她的恋爱,为什么姐姐的状态会那么差,为什么姐姐会觉得自己抢了她的东西,为什么近几年姐姐越来越少回家。 “所有不对劲的事,都是有关联的。” 她喃喃自语,心如刀割,难以想像姐姐这些年独自承受了多少痛苦。 “对,贾大师也这么说,我们家发生的所有坏事都是有关联的。” 孟雪梅爬满皱纹的眼角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的双眼含着泪光。 同样地,作为姜大喜和姜小婵的妈妈,这个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不好的事,她也感到痛苦,痛不欲生。 丈夫死后,孟雪梅再也没有勇气直面过生活。她开始往另一个维度找寻解释,来消解她们遇到的一切痛苦。 “按理说,他们在一起,我们家应该没有灾祸了。你姐姐小产,我觉得蹊跷,想起大伯去世和你姐小产的时间只隔了一周,时辰也是一样的。贾大师算出来,是我们家有人造了孽,业力反噬,所以你姐姐保不住这一胎。按照大师的交代,我们得揪出家中的邪祟,领到庙里找他做法消灾,不然坏事还会继续发生。” 猛地攥住姜小婵的手,孟雪梅郑重地问。 “其实我早怀疑了……姜小婵,你跟我坦白,大伯当初出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姜小婵满眼的绝望,看她妈妈像看一个疯癫的精神病人。 “什么时候了,妈,你还在说这种话?信这些东西?” 她的嗓子哑了,胸口阵阵绞痛,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强烈的泪意上涌。 孟雪梅小心地劝说女儿:“小婵,你难道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他那时也不信贾大师的话。” 妈妈的话带着刺,一字一句像针在往她的头皮扎。 姜小婵看见,妈妈的布包里竟然还插着从庙里拿出的香不愿丢弃。 憋住不想掉眼泪,她的眼眶憋红了。 泪水依然模糊了姜小婵的视线,胳膊往前一伸,她直接把那些香拽出来。 “爸的死是意外,大伯死了是他该死!这些封建迷信才是害人的东西!” 当着孟雪梅的面,她狠狠地折断所有的香,摔在地板用鞋碾。 “就是这个贾大师作恶!他一句找靠山,找出这么多祸事!把我推向火坑,把我姐推向火坑!你再提一句贾大师,信不信我现在就过去,把他的庙砸了!” 姜小婵激烈的举动把孟雪梅吓到后退几步。 女儿的反应也让她彻底确定,姜小婵就是贾大师说的造了业的孽障。 无头苍蝇似的,姜小婵在屋里乱转。 稍微了解姜大喜的事之后,她意识到,那个七叔是个危险信号。想要找回姐姐的意愿更加迫切,姜小婵不停地给姐姐打电话。 那边占着线,电话打不进去。 “姐姐能去哪?又回到那个男的身边,她该怎么办啊?” 她忙碌地翻找着家里的信件和通讯簿。 孟雪梅神色无措,站在一旁。 扭头,姜小婵看向她:“妈,你那儿有姐姐城里的地址是不是?” “我没有。”孟雪梅戒备地抱着手臂。 “那个七叔的地址呢?之前姐姐有个他的名片,一定在家里的。”姜小婵跑上跑下,把家翻得乱七八糟。 她妈一言不发。 “我去你们的旅馆问问。”姜小婵拿上钱,换了外出的鞋。 孟雪梅终是恼了。 扯住姜小婵的袖子,她严厉地呵斥她。 “姜小婵,你姐遇到的事跟你不一样,你不要去搅和他们。” 回过头。 姜小婵的心,因为这句话碎了。 “原来……” 她哽咽着,难以置信。 “原来,妈妈你知道啊。” 鼻息被旧日的痛楚勒住,姜小婵宛如变回那个藏在灯里的小孩。 她担惊受怕自己又被扔掉,她带着血淋淋的伤疤回来。比受伤更残酷的是,妈妈不愿意看她的伤口,觉得肮脏。 她们帮助坏人保守了秘密,掩盖了罪行;她们假装无事发生,直至今日。 “小时候,我以为你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呢。原来,妈妈你都知道。那你就该明白,大伯他罪有应得,不是吗?”姜小婵直勾勾地看着孟雪梅的眼睛。 “是啊,我知道。我这几年为你吃斋念佛,都在赎罪。你不也没饶过我吗,一刻都没有,从城里回来以后,你再没给过我好脸色看,再也不跟我亲近。你一直在用你的态度提醒着我,我是他们的帮凶,我是个坏妈妈……” 迎着姜小婵的目光,孟雪梅克制不住地落泪。她语无伦次,哭起来整张脸皱成一团,涨成难堪的红色。 “我、我很想为你和大喜做点什么,我没有能力,懂的东西不多,也不会赚钱。你们都讨厌我,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坏事,你们都不跟我亲,都埋怨我。我的心是向着你们的,想你们好的啊。你们是我的宝贝,我不会想着害你们的啊。” 妈妈哭,姜小婵也哭。 爸爸死后,她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 她们理应相互理解,拧成一股绳,把坏人挡在外面。 现在,是过往的终结,是未来最早的开始。 从心碎中,姜小婵迸发了力量。 “你不想当坏妈妈,就不要对现状视而不见。现在,你有能为我、为姐姐做的事,你把她城里的地址给我。姜大喜回老家,是来找我们求救的,我们不能让她孤零零地走掉。” 安抚地拍拍妈妈的肩膀,姜小婵惊觉,她已经比孟雪梅高出了半个头。 她决心要站出来,站在最前面,保护她们三个人,保护这个小家。 “你在家等着我,我去接姐姐回家。” 第57章 一起走 拿着妈妈写的地址,姜小婵背上背包,包里装着暑期打工赚来的钱。 她只身踏上了去往城市的路。 对出远门这件事,姜小婵并不犯怵,她压根不觉得这事复杂——妈妈那边继续跟姐姐打电话,在路上她也会跟家里保持联系,找到姐姐以后,姜小婵当天就带着姜大喜返回老家。 路上花费半天的时间,几经辗转,姜小婵找到了纸上的地址。 那是一栋私密性极其良好的别墅。 它背靠着人工湖,前方是一片超大的林子,地理位置隐蔽。姜小婵沿着路牌所指的方向,一路走进来,脚都走酸了,终于看到这栋豪华的房子。 夜色已深,别墅内部没有开灯,仅有幽暗的灯光从地下室透出。 “叩叩叩。” 姜小婵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门从内打开。 门后的姜大喜穿着吊带睡衣,喷了香水,涂着浓艳的大红色口红,她嘴角那抹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显然,她原本认为的站在门外的人,不该是姜小婵。 前一天,她们也是这般隔着一道门对望,当时站在外面的是姜大喜。不变的是,她们都看见了对方的真实处境。 见到姐姐,姜小婵喜出望外,她没找错地方,又有了和姜大喜对话的机会。 见到妹妹,姜大喜的第一反应是生气。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过来做什么?觉得早上还没吵够,想过来继续找存在感是吗?” 她推了一把姜小婵,把她推出门外。 “我不想看见你,你爱上哪上哪,出去。” 大门“砰”地在姜小婵的跟前合上。 “啊,我的手!” 惊呼一声,姜小婵抱着自己的右手,坐地不起。 “我的手被门夹了!痛痛痛——流血了!” 凄厉的嚎叫在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夹哪了?”姜大喜走出来,脸上带着关切。 姜小婵像猴似地窜起来,扒住姐姐。 意识到自己上当,姜大喜瞬间恼怒:“你耍我是吧?” 重重摇头,姜小婵着急地解释:“姐、姐,你别关门,别赶我走。我是来找你,带你回家的,我问过妈妈才知道,你这些年……” “这些年,我被男的包养,你终于知道啦。” 抢断了姜小婵的话,姜大喜用最难听的词形容自己。 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她嗤笑道:“怎么,被我嫉妒的好妹妹,你知道以后过来看个热闹?” “不是的。” 望着她,姜小婵的眼里全是心疼。 千言万语,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词穷又嘴拙,满心只有一句:“对不起啊……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关心你的处境;对不起,太晚发现这件事,太晚找到你。” 对于外面的世界,她们都很弱小;在对方的面前,她们却总是刻意地表现强硬。以至于,许多年,她们不知道彼此经历了什么,各自呆在自己的炼狱里,无暇理会亲近的人发出的求救预警。 没有料到姜小婵会突然道歉。 姜大喜愣住了。 她凝视着妹妹那张欲哭的脸,逐渐地,一身尖锐的怒气散去,顿时失去了再跟姜小婵吵架的力气。 眼瞳中,取而代之的情绪是迷茫,荒芜。 像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姜大喜面无表情,浑身只剩空洞洞的孤寂。 她们生于同根,最激烈的竞争关系,视彼此为最强劲的对手。 妹妹撞破了她最不愿意示人的那一面,姜小婵的怜惜比姜小婵的恨意更让姜大喜难堪。 “你走吧,我没事。” 沉默良久之后,姜大喜态度冷淡地告诉姜小婵。 “不需要说对不起,不至于。其实,我过得很好。我和齐澍两情相悦。现在的日子我很喜欢。住大房子,不缺钱花,奢侈品名牌包,我想买就买,不像以前,只是个村里没见识的穷丫头。” 红色的唇,黯淡的眼,姜大喜仿佛一朵衰败的玫瑰。 经年累月,受困于笼,她进化出一套自我安慰的话术。这份顽固的自尊心,让她能在外人的面前有个人样。 可姜小婵不是外人。 “今早你跟我说的话,我记得,你不愿意看到我重蹈你的覆辙。这是一个来自姐姐的劝告,这能说明,你现在过得不好。” “别装作自己很了解我。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怜,如今的生活是我自己选的。”姜大喜有她的污浊阴暗,也无意伪装成纯白无瑕的受害者。 “至少,我了解,你不是一个没志气的人。从小,你努力读书、画画,有自己的追求。你想被给予厚望,想靠自己撑起我们的家,想大家看见你的光鲜漂亮。我熟悉你的要强。” 牵起姜大喜的手,姜小婵特别认真地跟她说话,认真到有些傻气。 “姐姐,你背着的担子太重,卸下来给我吧。我长大了,以后,我也能扛。这次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儿,离开这个男的。” 姜大喜看着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她有一双聪慧明亮的眼睛。姜小婵先前眼里含着的泪水,现在都变成了亮晶晶的光芒。 在她的目光中,她见到当年同样18岁的自己,那时的姜大喜也是这般天真烂漫,双目有光。 “你的话,太大太满,也太轻巧……” 沉下脸色,姜大喜拽着姜小婵回归现实。 “为什么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吃那种苦?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过的好日子,全是仰人鼻息换来的?你知不知道,齐澍有钱有势,背后的家族势力滔天,有使不完的手段。他轻轻松松可以让妈妈失业、让你的学没法上下去,也可以让我们都找不到工作。姜小婵,你想要你的未来被毁掉吗?你以为,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这番话没能吓到姜小婵,她高高地昂着脖子,神色淡然。 “天高地阔,我认为,我们哪里都能去。” 姜大喜忍不住打击她:“你能这么说,是因为没感受过处处碰壁的滋味。” 一本正经地,姜小婵说着胡闹的话:“就算,齐澍真有滔天权势,又怎么样。没关系的,我不读大学了。我本来就没那么喜欢读书,是因为想追赶你,跟你一样上大学,去到跟你一样的城市,我高中才读得这么费劲的。” “别瞎说……”姜大喜嘟囔:“你考得那么好,怎么能不上学?” “没事,我聪明,上学和不上学都是前途无量。” 越说越真,姜小婵底气十足,看上去无比的自信洒脱。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打工,养妈妈,日子总归都可以过下去的。齐澍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外面总有更广阔的世界。重要的是,我们都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家人在身边。” 妹妹的话语,过分理想,美好得好像童话故事。 姜大喜微微地触动,也产生了一线不切实际的希望。 在八月的末尾,她看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场景:前途未卜的大雪中,她们在暗夜里簇拥着,点燃手中的火柴,眼前的橱窗亮起,映出未来有一片光明广阔的天地,她们都好好的,去到远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咚。咚。咚。” 地下室里的时钟响起。 被那声响吓得一哆嗦,姜大喜如梦初醒。 “这不是拍拍屁股就能一走了之那样简单的事。我和齐澍之间,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赶紧将这场短暂的异想天开的对话收尾,她的视线飘忽,心思不宁。 “时间晚了。姜小婵,你该走了,这里不方便你留宿。” 这一次,姜大喜催她走催得分外急切。 姜小婵不依不饶:“没那么简单,我们可以一起做计划。有多复杂,你可以详细地跟我说清楚。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再来找你,我每天都来。” 她严肃地警告她:“姜小婵,别再出现在这附近,不合适。” “那你考虑一下跟我走的事,好吗?” 盯着妹妹恳切的眼神,姜大喜最终松口。 “我会考虑的。” 门再度关上。 姜大喜正要往地下室走,窗户那边传来响动。 “你需要考虑多久?”缠人的姜小婵拉开窗,把脑袋探进来问她:“能不能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 无可奈何,姜大喜走过去关窗子。 “要你别再来了,还不听话……” 想了想,她给了姜小婵一个准确的时间。 “三天,我需要三天。” 趁热打铁,姜小婵跟她约得清清楚楚:“三天后,我会在别墅区外面的麦当劳等你,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心意。” “嗯。”姜大喜把她推出去。 “你要仔细考虑哦,我们约好了,拉钩。” 姜小婵的小拇指从窗缝里伸向她。 “几岁了?这么幼稚。” 这么说着,姜大喜仍是配合地跟她勾了勾小拇指。 跟很多孩子一样,从幼年起,拉钩便是她们之间承诺达成的重要一环,仿佛合同最后的签字画押环节。 别墅的窗户关紧,帘子拉上,彻底地陷入封闭。 姜小婵小指上的触感消失,不过,她的心里很踏实。 和姐姐的对话,比预料中的顺利。 虽然今天没能带走她,但姜小婵相信:三天后,姜大喜会来赴约。 第58章 明灭间 三天后,姜小婵在麦当劳呆坐到天明,寸步不敢离。 最终,她没等来姜大喜,等到了她的死讯。 孟雪梅在家,没去旅馆上班,电话响,警察局通知她去认尸。 姜大喜的尸体在别墅后的湖里被发现,初步的判断为自杀。 她居住的别墅门口有监控,监控显示她在晚上10:30分独自出门,神色恍惚。别墅区外围的监控没拍到姜大喜往外走。凌晨三点左右,和她同居的男人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他自述被姜大喜喂了含有安眠成分的汤药,并出具了相关的证据。 齐澍是姜大喜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也是他报的警。 女友的死亡让他悲痛欲绝。他声称,三日前,女友的妹妹来找过她,在那之后女友的状态就不正常,她思虑过重、失眠、躁郁,消极的情绪逐日叠加,最终选择了轻生。 听完警官的叙述,孟雪梅老泪纵横,拒绝相信。 表现平静的姜小婵被先一步带去停尸房。 世界在旋转,脚步没有重量,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停尸间的灯光是冷蓝色的,空气中没有气味,像漂浮在深海的水底。 简易的灵堂中央摆着一口棺材,随着水波荡漾。 一袭白裙的姜大喜,躺在冰棺里。她的面色灰白,乌黑长发失去原有的光泽,如水藻般缠绕她脖颈。 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姜小婵喊她:“姐姐。”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咒语,勒紧她的所有感官,拉住她一同坠进海底。 颤抖的手伸向姐姐的脖子,姜小婵想帮她整理那些复杂的发丝。 可惜,她没能做到。 一股凶猛的力量冲上前,将她撞开。 “别假惺惺的!就是你,非要去找大喜,把她逼上绝路!我要是拦着你就好了,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拦着你……” 见到死去的大女儿,孟雪梅丧失了理智。 她拽住姜小婵,无力的拳头往她身上砸,声泪俱下。 “要不是你!你姐也不会死!” 哀嚎几声,孟雪梅悲伤过度,直接晕了过去。 妈妈的话,姜小婵非常认同。 最亲近的人因为她自以为是的拯救死了,姜小婵却始终没有想哭的感觉。 所有感知和情绪都从她的身体出走。仿佛是水里的人望着岸上的世界,身边事物失去了色彩,变得苍白,姜小婵望过去,只见到一道道斑驳的涟漪。 死亡、灵堂、人来人往,医院……为了陪护昏倒的母亲,她安静地坐在病房走廊的长凳上,头顶的灯光忽近忽远。 期间,齐澍过来找了姜小婵一趟。 他递给她一张纸,纸的边缘不规则,像随手撕下来的。 “你姐最后留在桌上的,给你的话。”来者不善,齐澍带着浓烈的恶意,想要置她于死地。 姜小婵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 那张纸只写了开头的那一行。字迹非常潦草,不过她们自小一起读书,姜大喜的字,姜小婵认得。 写的是:【我恨姜婵。】 把纸捋平,姜小婵翻来覆去地寻找,没有其他的字。 【我恨姜婵。】 哪怕她看了又看,上面依然是那四个字。 ——没有更改的可能性,不再发生任何变化,无法索要进一步的解释。 ——原来,这就是死。 ——另一个生命永远地离开,永远地关闭了沟通的门。哪怕有再多懊悔,一切盖棺定论,无法重来。 …… 孟雪梅一病不起,姜小婵在医院贴身照顾她。 妈妈不爱吃饭,不爱睡觉,清醒的时候多半在看着姜大喜的照片哭,哭到眼睛都出了问题。 姜小婵在她身边时,妈妈不会跟她说话。 只要有一会儿姜小婵不在了,她就会按铃问护士:“我小女儿呢?” 姜小婵哪也没去。只是给她买饭,稍微走开了十几分钟。 病房的铃响个不停,护士见姜小婵回来,松了口气。 她把刚买的粥摆上小桌,劝妈妈吃几口。 宛若未闻,孟雪梅喃喃道:“我可怜的大喜,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什么?” 姜小婵捧着粥,拿勺子舀了一口,吹凉后递到妈妈嘴边。 妈妈自言自语:“是业力没还。姐姐死了,爸爸死了。背负业力之人,性命不保……” 突然抬头,孟雪梅惊恐地看着姜小婵,紧紧地拽住她的手。 “我还有个小女儿,小女儿千万不能出事啊。” 粥一下子被弄翻,滚烫地洒到姜小婵的脚上。 不气不恼,姜小婵蹲在地板收拾。 孟雪梅的精神每况愈下,在妈妈的跟前伺候着,姜小婵忙得脱不开身。 …… 姐姐葬礼的前一天。 几乎一周没合过眼的姜小婵伏在妈妈的病床边睡着了。怀着永远不必再醒来的希望,她睡得很沉。 做了个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停尸间的海底。 姐姐的尸体和她一起,无声地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她们泡啊泡,水的颜色由墨蓝转变为橙黄。姐姐与妹妹,安详地躺在妈妈的羊水里,回到了婴儿的形态。 水面之外,有七彩的光线,未知的生物在低语。 水面之下,空间狭窄,她们被挤在狭小的甬道中,视线一片稠丽的血红。姜小婵低头,红色的来源是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她的手,扼住了姐姐的喉咙,血液从她的指缝丝线般渗出。姐姐在下坠,她借此上浮,挤过血肉模糊的通道,不停地往上爬。 浮出水面的同一时刻,姜小婵发出尖锐的啼哭。 …… “呼——呼——” 喘着气,她大汗淋漓地苏醒。 “小婵,小婵。” 梦里听见的怪声,是妈妈在叫她。 孟雪梅晃着她的胳膊,叫她的语调细细的,很温和,像小时候那样亲昵。 “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啊?身体有没有事?” 姜小婵摇了摇头。 眼睛适应了光线,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被角被妈妈细心地掖好,妈妈把她照顾得很周到。 “没事就行,你别让我担心,”孟雪梅满眼的担忧:“我已经失去了你姐姐,失去了你爸爸。这个家里只有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窗外阴沉沉,医院里的灯开得很亮。 妈妈的脸庞挂着一抹慈祥平静的微笑,身上的每个细节都被亮光照得过分清晰,清晰到失焦。 姜小婵有些难以分辨自己有没有从梦里苏醒。 孟雪梅的嘴一直在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跟她讲。 “你不要怪罪妈妈。这阵子,我太过伤心,神智大乱。万幸的是,现在我已经把后面的事想清楚了。小婵,乖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妈妈如此贴心的话语,姜小婵听起来也不觉得感动。 因为太过温馨、煽情,她感到惧怕,诡异。 枕巾上沾着大量的褐色药汁,姜小婵的唇边也有干掉的药渍。她的喉咙里又酸又苦,有一股腐烂的怪味。 “你给我喝了什么?”嗓子沙沙的哑,姜小婵说出的字全是碎的。 擦去女儿唇边的药汁,孟雪梅温柔地告诉她:“乖孩子,那是还魂汤。姐姐的魂魄不会消散,她会回到你身边,保护着你,陪伴着你。” 灰暗的眼瞳中充满绝望,姜小婵问她:“你又去找了贾大师吗?” 妈妈的眼神坚定,带着无比强大的笃信,她说:“所有疾病都能找到对应的药,所有苦难都有对应的解法。小婵,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常常中暑,爸爸妈妈喂你吃药的事?这药也是一样的作用。” 姜小婵哑然失笑:“还魂汤……让姐姐的魂魄回来,我去死,是妈妈想到的办法,对吗?” 孟雪梅站起身,用额头贴着姜小婵的额头,声音中有种超然的理性,她一字一句道。 “其实,小婵,我明白姐姐的事不怪你,应该怪我。我作为你们的妈妈很失职,是我的软弱,把你们一步步往火坑里推。我亏欠你们,欠这个家的实在太多。我的宝贝,我全想明白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又一次流下眼泪,这回,孟雪梅是为了她的小女儿。 她执着地交代姜小婵:“你好好的,小婵。你得好好的活着,你答应妈妈,好吗?” 姜小婵不知其意。 不想妈妈伤心,她听话地应了声:“好。” 这个阴天的上午,病房的气氛怪异又宁静。 姜小婵和孟雪梅换上了丧服,手牵手,互相陪伴着,去到姐姐的葬礼。 天气一直很差,路上狂风大作。 大概不久后会有一场大雨。 她们一起布置姐姐的灵堂。按照孟雪梅的意思,她们没有邀请宾客。葬礼办在城里,镇上没人知道姜大喜去世。 待所有的东西布置完毕,最后的最后,孟雪梅掀开姜大喜掩面的白布,在大女儿的脸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贡品台有点空,我去买点姐姐喜欢吃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孟雪梅离开了灵堂。 在妈妈走后的半分钟,姜小婵被一种古怪的感受唤醒。 她跑出灵堂,发现大楼的电梯正在运行,方向是往上的。 气喘吁吁地爬楼梯向上跑,姜小婵一口气跑到了电梯停下的楼层。 不好的预感总是这样准确,姜小婵见到孟雪梅站在敞开的窗户前。 “妈妈……” 半只脚迈出窗户,听见女儿的呼唤,孟雪梅回过头。 “坏事不会再发生,姜家欠下的业力,我来偿还。” 那回头,短的只有一瞬。 母亲的面上挂着圣洁的笑容,小声对她说。 “小婵,好好活着。” 窗帘被剧烈的风吹鼓,宛如一个被吹大的梦幻泡泡。 姜小婵冲过去,用尽全力想要抓住她。 泡泡在她的触碰下裂开。 妈妈的身影越过窗户,在她的眼前,直直坠落。 哪还记得什么约定,姜小婵也爬上窗户。 她只想要痛苦迅速终结。 脚步踏空,她却没有下坠。 一只手生生地将她拎回人间。 他把她按在怀里,用后背堵住窗口。 姜小婵像一只扑腾的鸟,他足以折断她翅膀的力道,阻止她奔向死亡。 “别走,求求你,别走。” 最卑微的乞求,最笨拙的挽留。 他乞求她怜悯,看看这世上还有牵挂她的人。 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姜大喜的事情奔走,林嘉赶了回来,在最关键的时候。 “呕——” 被救回的姜小婵在林嘉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呕吐。 昨晚的噩梦没有终结。 她呕出了碎掉的内脏、肮脏的骨血、浓稠的爱恨,她呕出了一整个被搅碎的姜小婵的灵魂。 原来浮出水面的,不是姜婵,是姜喜。 如果只能选一个。 她们都想让姜喜活着。 第59章 鬼影现 林嘉处理了姜喜和孟雪梅的丧事,他帮姜小婵跟学校请假。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她承诺:他会查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 姜小婵选择抓住林嘉,抓住她唯一能够到的救生圈。不跟他呆在一起,她随时有种自己已经死掉的感觉。 茂城迟迟地进入雨季。 积攒一个夏天的暑气化成连绵的雨。 雨水没完没了地落下,像是蓄谋要把世界淹没。 午夜,天空破了个洞,漆黑的雨灌入街道。排水渠无力负荷,污水堆积成灾。 一双赤脚迈进水中,雨水没过脚踝,打湿她睡裙的裙摆。半睁的眼瞳里是幽深的空洞,她呆呆地向前走,回了自己的家。 住在林嘉那儿的姜小婵,出现了梦游的症状。 惊醒时,姜小婵发现她正在整理姜大喜的遗物。 脚边有几摞叠好的姐姐的衣服,她手里捧着一幅林嘉的画像。 视线从画上移开,她看向自己身处的阁楼。 画稿四处散落——笑着的他、发呆的他、皱着眉头的他、低头写东西的他、手插口袋的他,托腮看向窗外的他…… 密密麻麻一屋子,全是姜大喜画的林嘉。 压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能翻出来这么多的姐姐的画……她是这个家里,仅剩的活人啊。 捂着脑袋,拚命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但姜小婵什么都想不起来。 倒向地板,她像一滩烂掉的泥巴,颓丧地烂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林嘉找到她,把她扶起来。 他带她回家。 她进到浴室,关上门。 坐在浴缸里,姜小婵嚎啕大哭。 眼泪乱流,脸上挂着大鼻涕,林嘉听见哭声寻来,看见这样一个小邋遢。 他帮她洗头发、擦脸,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他抱她在怀里吹头发,把每根发丝都吹得干燥。 姜小婵抠着手臂。那儿多出一块污渍,她自己搓,搓不掉。 掀开袖子,她瞥见,自己的胳膊有了一道伤疤。 疤痕的形状很熟悉。姜大喜曾为林嘉挡刀,手臂受伤。 那是姐姐的伤,如今痕迹却跑到了她的身上。 姜小婵仰头看向浴室的镜子。 镜中的画面诡异,依偎在林嘉怀里的人成了姜大喜。 姐姐有长长的乌黑直发,姣好的身材。她望着她的心爱之人,媚眼如丝。 “我喜欢你,林嘉。” 他说:“小婵,我也喜欢你。” 镜中的姜大喜垂下眼眸,黯然神伤。 这是林嘉第一次跟姜小婵直白地袒露心意呢。 可是,听到他这么说,姜小婵也分不清楚自己该开心,还是不开心了。 “你喜欢我什么呀?” “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唇边的小痣、喜欢你的气味,你的语调。你所有的坏毛病,都让我着迷。” 他笑起来,眼中有爱意与柔情。 在林嘉的目光中,姜小婵重新抓住了一丝对世界的实感。 ——曾经多么渴望的得到这份喜欢。现下他喂到她嘴里,又甜又苦,疼得像服毒自尽。 ——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没有抢走姐姐喜欢的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林嘉,以后换你做坏人好不好?所有我们的事都是你强迫我,我做好女孩我做好妹妹,你做坏人。” “嗯。” 他摸摸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小脑袋,像逗小猫一样玩着她的耳垂。 “我们一起躲起来吧,躲在夏天里不要出声,直到躲过所有的厄运。” 轻声地说话,她将他缓慢地拉近。如同从深海爬上夹板,蛊惑人心,引得水手坠海自尽的妖女。 “嘘——” 灯灭。 他们一同跌进深渊。 天地间不再有声音。 狂风、暴雨、喘息,全被吸进不透光的织物里。 脖颈间,一串细密的吻蜿蜒而下,沿着急速恶化的曲线。 喉咙压抑每一次的吞咽,急切不耐地请求着缠绵。 被他指尖抚过的皮肤带起凸起的战栗。感官随着姜小婵的喟叹,一点点散开,碎得四分五裂。 她的嘴品尝着罪恶的果实,果子饱满欲坠,尝起来异常甜美;她的鼻子在窗外,嗅着大雨的冷气;她的眼睛悬挂在天花板,由上至下地审判这对欢愉的男女。 她的心脏,则被林嘉紧紧攥在手里,模仿他呼吸的频率,鲜活跳动。 好舍不得他,好舍不得这个世界,与此同时,好想死。 雨水爬过窗柩,她目光涣散望向自己双腿。 他的脑袋深埋其间。 失控的沉浮,思绪纷扰。 姜小婵无力的手抓紧了身后的床单,触到一片冰冷的湿滑。 指头被海水泡得发皱,纷扰的发丝如藻类爬上她的手背,姜小婵偷偷向后望去——姜大喜的尸体横在床的中间。 天光微亮,大雨不停。 雨点打在窗户,辟里啪啦的响。 从浴室,到卧室,到窗前。 她盯着窗玻璃上的水珠滑落,拖拽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姜小婵突然问:“林嘉,你说,人能有下辈子吗?” “有。” 他双臂环着她的腰,头靠在她的肩膀,包裹着她,保护着她。 “那就好。” 雨水的冷气凉至心窝,她无望的眼里眼里连一滴眼泪的重量都难以负荷。 姜小婵太累了。 她说:“林嘉,我们一起在夏天死掉吧。” …… 闭门不出,两人在家呆了一个星期。 做/爱的时候很多,说话的时候很少。 他们黏在一起,像两个连体婴,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防止她梦游,或者出现别的意外,林嘉用布把两人的手绑上。她所有的动静都能与他相连,被他洞悉。 姜小婵一醒来,他也醒了。有时,她会吵着要吃汉堡,有时她只是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他也默契地没有说话。 每一场大雨过后,气温都会转凉。 不知不觉,他们离秋天越来越近。 有天,林嘉醒时,发现腕上的布被解开。 姜小婵蹲在窗户前。 看着院子里许久没打理的枯萎植物,看着叶子掉光,树木变得光秃秃。 她恍然道:“夏天已经过去了。” 归功于他的严加看管,姜小婵没有如愿在夏天死去。 “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没头没尾,轻飘飘的一句。 过去已经过去。 她打算一次性抛下过去的一切,没有眷恋。 林嘉神色踟蹰,手上的布条被姜小婵单方面地解开。他心里比她更清楚,这样病态的捆绑,并不是长久之计。 又一次,姜小婵开始打包上大学的行李。 家里变得杂乱。 罐头坐在板凳上看着他们。 很多东西,姜小婵都不带走,比如他们一起拍的相片、他送她的毛绒玩偶,她的大多数衣服和鞋子…… 东西收拾起来比想像得快。 有些太快了。 林嘉留心着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细碎地补充,延长着收拾的时间。为了确定她有把东西带齐,他把收拾好的行李再倒出来,反反覆覆地检查。 “毛巾带了吗?”他嘟囔。 “带了,”姜小婵一下子说出:“就在箱子的侧边。” “水杯呢?” “也带了。” “真的吗?我再看看。”他翻翻找找。 姜小婵拿出一串钥匙,递到林嘉的跟前。 “这个,拜托给你,你帮我把我家租出去吧。屋子没住人的话,很短的时间就会荒废的。” “好,”他将钥匙收进口袋,自然地应:“以后你回来住我家。” 沉默几秒,她说:“我以后不回来了。” 林嘉的动作顿住。 “为什么?” “不想回来。”她从他身边走开。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哪还有其他的为什么。 明明,她已经回答完了。 姜小婵不知道林嘉在执着什么。 他跟在她旁边,要确认她的表情,确认她的眼神,确认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姜小婵推开他,一次又一次推开他。 她退无可退。最后,她吻住他,他们滚到床上。 ——其实不想做了。 ——只是,在最后,她也很想抱抱他,想被他亲亲,被他哄一哄,想贴近他。可是,他们该结束了。如今“想被他爱”比“想跟他做”更难启齿,更让她感到难为情。 姜小婵哭叫着骂他,又抱紧他,让林嘉更用力一点。 他把她的手臂向后扣住,圈禁在怀里。 他想把她操/死在床上。这样对他们都好。 …… 每周一次,林嘉开车来大学找姜小婵。 她没有见他的意愿,即使看到他,也不会过来跟他打招呼。 他不上前打扰,远远地见到她没事就行。给她买的东西,他会放在宿管阿姨那儿。哪怕阿姨跟他说,姜小婵没把东西拿走,林嘉下回还是会带。 到了节日,他总会来看她,风雨无阻。 大家都相聚在一起的日子,林嘉不能让姜小婵形单影只。 来年的春节。他去她学校,想接她回茂城,跟她一起过节。 林嘉在姜小婵的学校外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没见着她。 外面开始下雪,他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好几声,姜小婵接起。 她那边的环境很吵,有闹腾的歌声和同伴们的笑声。 当林嘉表明来意后,姜小婵清晰地拒绝了他。 “我不跟你回茂城了。这会儿,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 他问她在那儿,至少他们见一面。 姜小婵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这回,她把为什么不愿意回茂城,不愿意回到他身边,跟林嘉仔细地说了清楚。 “我不想依附着你生活。那对于我们,都不再算是生活了。” “和别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好过一点,他们的脸不会让我看到姐姐,想到姐姐。谁陪着我都可以,只要是没见过我寻死觅活、歇斯底里模样的人,谁都可以。我想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随便抱怨一些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担心的事。而我们之间发生的东西,太沉重了。” “林嘉,你没做错任何事。这样苦苦等我,对你也是折磨。我离开你,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接受不了跟你在一起的我自己,我接受不了关于以前的一整段记忆。我得忘记它们,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站在白雪皑皑的街头,林嘉双手抱着手机。 她的话,他一句都没有错过。 可这不是一场交流。 姜小婵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回拨。 她没有再接。 …… 来年夏天。 林嘉数着日子,等她回来。 等姜小婵回来,他可以跟她说:她姐姐的死,他还在调查。齐澍逃到了国外,行踪成迷。他找办法接触到当时办案的人员,已经有了一些进展。 还有,饭馆的收益不错,林嘉打着主意,把生意扩展到大城市去。 印象中的夏天,总有姜小婵在身边。 他有一种她还会回来的错觉,默默地这样骗着自己。 林嘉真的意识到姜小婵走了这件事,是这年夏天的结尾。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家、干净的院子,看着曾经被姜小婵摘掉的植物已经全部长好,他的心突然烂掉了。 冰箱满满当当,全是买好的汉堡皮和腌好的肉。 认认真真做了个汉堡,林嘉端着它走向餐桌。 桌子的座位对面,没有人。 家里一片死寂。 他把汉堡扔进了垃圾桶。 打开手机,林嘉给姜小婵拨了电话。 她把他拉黑了。 他意识到,姜小婵已经做出选择,在很早的时候。 她决定好了他们的结局。 再没有回来的理由了,她不会回来了。 第60章 十一年 林嘉不是好人,干过的坏事不止一件。 姜大喜的死亡有疑点。 他通过非法的途径,不折手段也要查清真相。如果能拿到确凿的证据,就可以给姜小婵和姜大喜一个交代,让始作俑者付出代价。 几经辗转,林嘉获得了原始的尸检报告。 报告上,姜喜的死因是猝死,而非溺亡。 当晚的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齐澍给姜小婵的遗书从何而来?想知道这些事,林嘉能找的人,只有一个。 10月,齐澍回国处理公司的事务。 租了辆黑车,林嘉在他公司附近蹲守,把齐澍绑到了郊外,用暴力手段对他施加了虐待。 齐澍坚持,他给姜小婵的纸条上是姜大喜本人的字迹。 拷问后,他承认,那不是遗书,纸来自大喜的日记。 姜大喜的东西,齐澍大多数都没有扔,藏在别墅的地下室。唯独那本日记,被他完全地烧毁。 看见原始的报告单,齐澍坦白,自己在这事上做了手脚。可他认为,他的做法是在还原真相——哮喘急性发作,女友意外死亡,归根结底这与姜小婵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她妹妹的怂恿,大喜不会离开他;如果她不离开他,她就不会死。 从始至终,齐澍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 脸上沾着血,笑容阴恻恻,他对林嘉说:“姜婵该死啊,她得为姜喜的死付出代价。” 因为这句话,林嘉差点把他打死。 警察来得快,保下了齐澍这条贱命。 伪造报告,让齐澍受到了调查。而林嘉,因情节严重的暴力犯罪,吃了五年的牢饭。 林嘉并不后悔,他认为值得。 …… 五年后,林嘉出狱。 在他入狱期间,齐澍中毒身亡,死状凄惨;姜小婵没读完大学,不知所踪。 这事当时上过新闻:齐澍家中没有入室的痕迹,只在厨房发现了一些药渣。根据那些遗留的残渣,警察查到了齐澍的老友贾大师。 收到风声,贾大师提前跑路。 新闻一出,有名神秘群众匿名提交了贾大师这些年利用封建迷信扰乱社会秩序,损害他人身体健康的证据。至此,这个茂城顽固毒瘤被彻底拔除。 林嘉能找到的最后关于姜小婵的消息,也与贾大师有些关联。 警察来抓贾大师时,姜小婵混进他的庙里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顿。以一己之力,她把这个害人的场地砸毁掀翻,镇上的大伙都对她的疯狂印象深刻。 再之后,便没人知道姜小婵去了哪里。 大海捞针一般,林嘉开始寻找姜小婵。 一找就是六年。 …… 又是一年夏季。 7月18日,姜大喜生日的那天。 来城市办事,林嘉的手机收到气温突破40度的高温红色预警。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暑气从脚底板往上涌,世界热得像蒸笼。他在热闹的街区穿行,四周人头攒动,迎面而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 高楼与霓虹灯的夹缝中,林嘉偶然瞥见了一抹美丽的晚霞。 他停下脚步欣赏。 恬静的粉红浸透白云,云朵蓬松,仿佛扯散的棉花糖连着絮状的糖丝。暗去的天空呈现柔和的紫,绮丽绚烂。 日影斜,暮色沉。 像年少时,他们倚在小湖边,一起尝过的糖,做过的梦。 熟悉的身影如幻觉,与他擦肩而过。 她双手插兜,脚步极快,走路带风。 心脏狂跳。 林嘉呆滞了两秒。 待他回头望去,那影子早已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一晚上的寻找跟他们分别的十一年相比,快得好似打了个响指。 酒吧的灯光昏暗。她坐在吧台与男人调笑,醉得双眼迷离,脸色酡红。 直直地走向她,林嘉激动得无法言语。 “姜小婵,姜小婵,姜小婵……” 这个名字缱绻在嘴边,他一连喊了三遍,口吃似的。 他的开场白是:“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笑眼弯弯,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以陌生人的身份,他们去酒店开房。 一夜缠绵。 可惜,睡了只是睡了,没有别的意味。 第二天,姜小婵还不认他,连跟他吃顿饭的机会都不给,提上裤子就走。 她打车回家,他一路尾随。从车上下来,姜小婵的状态极速变差,意识不清醒地昏倒在树丛。 林嘉赶忙带她去医院。 看病的全程,姜小婵没有说话,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原来,姜小婵并不是装作不记得他。她把他忘了,也把自己忘了。 心理医生开了些安定的药物,预订了下次的就诊时间。她告知林嘉,近期不要跟患者提及从前的创伤,造成进一步刺激。 多年前,姜小婵曾对他说:“我接受不了关于以前的一整段记忆。我得忘记它们,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那时的她,已经是一个病人,林嘉却毫不知情。 送她回家的路上,林嘉掉转车头,把姜小婵带回了老家。 …… 夏天是中暑的高发季。 中暑是,对某人不知来由,头晕目眩的迷恋。 姜小婵人生里最快乐最痛苦的事都发生在夏天。 所以,她常常想,要是能回到夏天就好了。 每年都会发作的病症,是自毁;“穿越回到过去”的获得性收益,会导致她的症状逐年加重。每年都在经历的循环,是自救,如果过去能被改变,姜小婵便能有一个合理的活下来的缘由。 当她决定接受系统性的治疗,愿意再回想起被遗忘的过去,林嘉由衷地为感到她开心。 哪怕姜小婵知道了原本的故事,会选择再一次离开他,林嘉仍旧希望她能够找回自己。 治疗期间,林嘉也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了姜小婵。 他们一起去了大喜和齐澍曾经居住的地方。 荒废的别墅大门紧闭,还好姜小婵一贯擅长开锁。她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进到屋内,这是从前常偷溜进林嘉的家练就的技能。 别墅的地下室里堆满了垃圾,如同一个绝望的废墟。 散乱的盒子、袋子,衣物高高地垒成一个个小山丘。生锈的水槽堆满杯子盘子碗筷,蚊虫鼠蚁泛滥成灾。 他们翻找了一整天,在废墟里发现了藏匿的姜大喜的包——包里装着她去世那天,要带走的东西。 除了一些衣服和现金,比较特别的是,姜大喜买了三张车票。 紧紧地捏住那三张车票,姜小婵潸然泪下。 三张票,来自十一年前的夏季末尾。车票的时间是早晨8:00,是她们约定好见面的第二天。 票上的出发地是茂城,目的地是富州。 ——那是她们爸爸姜南国以前打工的城市。 ——是姜小婵和姜大喜从小约定好,长大后要一起去看的地方。 那晚,姜小婵寸步不离,等到天明。她在等姐姐给自己一个答覆,她究竟愿不愿意跟不跟她走。 姜大喜给的,不止是答覆。 她已收拾好行囊,提前买好第二天的车票,要带妹妹和妈妈一起逃。 妹妹不着调的建议,幼稚的拉勾,姜大喜全都当真了。 她们一起重新开始的事,她愿意。 她愿意试一试,去看看她说的,外面的更广阔的天地。 十一年前的夜晚。 明月皎洁,夜空中繁星点点。 那天,姜小婵没有失约,姜大喜也没有失约。 第61章 同路人 说起姜小婵和林嘉分别的十一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姜小婵不是好人,干过的坏事不止一件。 当齐澍和贾大师都受到报应后,她的人生也随之停摆。 看不到完成学业的意义,看不见未来的方向,她没读完大学,提早进入社会。 同时打着好几份工,时间被压缩再压缩,她被忙碌追着向前,稍有不慎就要被无尽的空洞吞入腹中。 姜小婵擅长将自己从状况中抽离,这是她从小练就的特异功能。宛如灵魂出窍,她的思想能离开身体,去到无关的地方观察着在原地受刑的躯体。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作“解离”。 渐渐地,灵魂离开躯体的时机和时长变得不可控。哪怕精神回到肉身中,她也总能看见一个漂浮在外的虚影。 有一回,工作过度劳累,姜小婵感到剧烈的头痛和眩晕。 醒来后,她抹杀了作为姜婵的的全部记忆,成为了姜喜。 大脑欺骗了她的眼睛,篡改了她的面目——镜子里的那个人,才是她一直认为的值得活下来的人。 姜喜过得不错。 从学徒慢慢地练出来,她加入工作室,当上了化妆师。 每天面对不同的顾客,人脸是她的画板,化妆刷是她的画笔,姜喜细致地为女孩们描画出原本就属于她们的美丽。 几年的工作让她攒下钱,在大城市贷款买了自己的小公寓。 姜喜过得不错,仅在世俗的层面。 她的内心和精神浸泡在溃烂的泥地,从未有片刻获得过宁静。 和朋友聚会之后,独自回家,姜喜蹲在路边跟地上的小花小草说话。半夜醒来,床尾总有一个恐怖的虚影。走在路上,望着人群,姜喜总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呆滞。 仿佛,心被人偷偷拿走了一块,她必须找到一些东西,把那个缺口补齐。 但连姜喜自己也说不出,她在具体找寻什么。 直到与林嘉重逢。 姜喜终于对她失去的东西,有了眉目。 …… 精神病院的走廊。 满大厅都是来看病的患者,姜喜和林嘉也静坐于此。 姜喜手里攥着姐姐遗留的车票,他们像两个坐在医院等火车的人。 凝望车票,她痴痴地看了一整天,没合过眼。 林嘉试探地问:“要不要闭眼休息一下?等护士叫号了,我喊你起来。” 姜喜点点头。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倚靠。 却没有照做。想起的事情越多,姜喜越懂得避嫌。 靠着椅背,握着车票,她稍稍地歇了一会儿。 医院的空调冷气在适宜的温度。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落在耳边,并不吵闹。能听见林嘉浅浅的呼吸,很有安全感。 脑袋慢慢变沉,歪向她身旁的肩膀…… 此地的所有声音越飘越远。 周围的气温悄然上升,额头浮现汗珠。 汗水滚落的瞬间,全世界的光被吸纳进地底。 “姜喜,姜喜。” ——是护士叫她吗? “宝贝,你在哪儿?” ——熟悉的某个男人的声音。 浑身吓得一哆嗦,姜喜睁开眼睛。 手里依然握着那三张车票,但她的姿势居然是站着的。 没搞明白目前的状况,身体自发地动起来。 车票被一股脑地塞进包的深处,包被藏进橱柜。她匆忙地应了那男人一声:“来啦来啦,我在厨房煎药。” “好,你弄好了过来。”男人的声音远去。 姜喜这回听出来,跟她说话的男的是齐澍。而她所在的这具身体,明显属于姜大喜。 ——是穿越。 ——又一次,姜喜回到了过去。 像之前的每一次穿越,姜喜身临其境,感到无比真实。 即便如此,体内的她也没有想要掌控这具身体的意愿。心理治疗师说了,穿越只是幻想,对她有害,姜喜不应该沉溺其中。 静静地观测着发生的事,姜喜没做出任何干预。 身体的主人在策划一些事。 她很紧张,手心黏糊糊的全是汗,一口气拆开四包安神汤的药包,她把里头的粉末全部倒进药壶。 待药水煮沸,大喜看了眼地下室走廊的钟表,时间正好九点半。 端上那一碗加了猛料的药水,她走向地下室的卧室。 这房间的摆设出奇的简陋。家具只有床、桌子、凳子,唯一的照明是天花板的老式白炽灯。 穿着睡衣的齐澍正坐在凳子上,用电脑办公,见她进来,抬了抬眼镜。 “给你熬的药,趁热喝。”大喜把碗自然地放在他手边。 “这什么啊?”他闻到刺鼻的苦味,皱了皱眉头。 大喜露出温柔的微笑:“从贾大师那里买的药,能给你补充精力,帮我保胎……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再要个孩子吗?” 齐澍嗤笑:“贾大师?你信他?” “是啊,信他有什么不对吗?我妈信他,我也挺信他的。” 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她笑容妩媚,用手指戳了戳齐澍的胸膛。 “我辛辛苦苦熬的,都熬好了,我们试试嘛。” “你不对劲,”他捏住她的手指,问:“今天为什么这么积极?” 大喜的心跳加速,面上仍旧镇定自若。 “回了老家一趟,想通了呗。我还是得靠你,家里的妹妹和妈妈都想吸我的血,没人真的关心我,只有你对我是真的好。” 说的全是他爱听的话,这招对齐澍很受用。 “乖宝贝,”他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乖,我才能对你好啊,是不是?你听我的话,你要的所有东西,我都能满足你。” “听话”两字,瞬间让她联想到某些不好的经历,大喜眸色一暗。 弯弯嘴角,她问:“那我不乖呢?你又打算在屋里装监控?还是像以前那样,把我关起来吗?” 齐澍一下子垮下脸:“那都多久的事了。” 恨他恨得牙痒痒,大喜直接噎了回去:“你说什么东西久?你被我发现安装监控、监听我,不也就是几天前吗?” 一拍桌子,他的力道震得桌上的药碗一抖,洒出了好几滴。 把药碗扶正,大喜连忙低下头,做小伏低:“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 这时,墙上的钟准点报时,发出响声。 心一横,大喜直接坐到了齐澍的腿上。 顺滑的长直发散发着迷人的发香,她浅笑盈盈,嗲声嗲气地跟他撒娇。 “别那么凶我,我会怕的。想不想跟我造小孩,你说。” “恶人先告状,”他掐住她的腰:“谁刚才先惹我?” 大喜哼哼道:“再怎么样,我都诚意满满,求了药,再熬好,带回来找你。你不跟我一般计较啦,好不好?” 说着话,她捧起药碗,递到他嘴边。 隐隐觉得没那么对劲,可小女友难得的乖顺让齐澍不想毁掉此刻的气氛。他的手抚着她柔软的腰部,配合地张开嘴。 喉结滚动,浓棕色的药汁在碗里变少。 她喂他,一口一口喝下这碗掺了蜜的温柔陷阱。 心里涌起一股快意,大喜看着齐澍的眼神是冷的,脸上的笑却是真情实感。 不敢懈怠,她盯着他把全部的药都喝完。 “药好苦。” 齐澍嗅着她的衣领,顺着领口往里闻。 “快奖励我一点甜头。” 大喜笑嘻嘻地推开他的脑袋。 “不行,现在不能,得等你来感觉。” 钟上的时间是10:10。 进度比预想的慢,她有些着急。 站起身,大喜准备离开他的怀抱,齐澍将她一把扯回来。 “你去哪?” 他用胡茬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子:“我现在就有感觉。” 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大喜忍了又忍。 待他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下来,她再一次开口:“可惜,我没感觉。” “为什么?”齐澍晃了晃脑袋,觉得眼前有些重影。 大喜的手掌贴紧自己的肚子,在上面来来回回摸了几下。 “我说过,我没准备好再要孩子。齐澍,明明,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为什么你就是听不进去呢?你想要小孩,我就得给你生是吗?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意愿,我只能服从你的命令是吗?” “是的,姜喜,如果这是你的问题,那我告诉你,你只能服从我,这是你唯一的出路。”齐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不再是了。”没费多少力,大喜摆脱他的桎梏。 “你什么意思?” 齐澍走向大喜,摇摇晃晃,脚步虚浮。 药起作用了。 大喜一步步往后撤:“你不是我唯一的出路。她告诉我,我还有其他的路能走。” 他愤怒地问:“她是谁?” 眼神清明,大喜一字一句道:“她是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我身上的,我的同路人。” “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清吗?你没有同路人。”齐澍想抓住她,只抓了一把空气。 “我有。”大喜退出房间,声音坚定:“她,她们都会支持我的。是你没有同路人,也没有家人。” “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软倒在地,眼神涣散。 “我要离开你了,齐澍。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关上门,大喜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返回厨房,拿出藏在橱柜的包。特意检查了一下,三张车票完好无损地躺在里头。 直至这一刻,身体里来自异世界姜喜意识才觉察到:这次穿越,她来到了姜大喜意外死亡的那一夜。 ——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吗?实际上,她不知道姐姐死前发生的细节。幻想如何填补上了这些空隙?这些细节,是真实的吗? ——这个世界的大喜一直在看钟表的时间,或许她也和姜小婵约好了11点见面。而法医的报告上,姜大喜的死亡时间是10:30。 体内的她还在跟自己的胡思乱想缠斗。 期间,身体的主人已经背好背包。 出门前,大喜最后一次望向走廊的钟。 钟上的指针走到了10:20。 透过钟表罩子的玻璃表面,她瞥见齐澍的卧室有异样…… 刚才关上的房门,被缓缓地拉开了。 第62章 通行票 大喜不敢置信地看着门。 像弱小的动物听见风吹草动,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躲,是愣在原地,谨慎观测,根据形势作出判断。 “砰!!” 屋内传来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她重重一抖,屏住呼吸。 “姜喜!回来!” 齐澍没有像她预想那般,陷入沉睡。他发出的命令威严洪亮,不容拒绝。 汗水疯狂地涌了出来,她又惊又怕,如被人捏在手里的提线木偶,下意识地往卧室的方向走了两步。 ——有危险! ——别去! 体内的姜喜想要拦住她,可她发现,她无法掌握这具身体的去向。徒劳地发出指令,可脚步根本不听她的使唤。 门后,有恐怖片一般惊悚的场景。 先前倒在地板的齐澍面色从容地坐在凳子上。 地上有一摊血和几片玻璃残骸,摔碎了烟灰缸被齐澍捏在手里。上面玻璃的尖刺朝向掌心,他以自残的方式保持着清醒。 心脏停跳了一拍,大喜表情惊惧地注视着他的疯狂。 见到大喜背着包,齐澍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 “你一早计划好了要离开我?不惜用药毒我?” 睨着这个妄图逃离自己的女人,齐澍双目猩红,怒不可遏。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她簌簌地发抖,被他吓坏了。 “你想跑是吧?我给你机会,你试试能跑多远?” 眼镜背后,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似一只吐着信子的剧毒的蛇。 双腿发软,大喜没作声,捏紧了背包的肩带。 “刚才挺有种的,现在怂成这样……” 压低声音,他字字淬毒:“姜喜,你是永远离不开我的。” 并不认同这句话。她咽了咽口水,身体往后撤了一些。 “卡——” 一个尖锐的物体贴着她的脸,直直地飞来,在她身侧炸开。 是他手中的烟灰缸。 他要杀了她!顺应本能,大喜拔腿就跑。 “你敢跑,就等着被我抓回来。姜喜,你等着一辈子呆在地下室,我哪儿也不会让你去。我会让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心惊肉跳,她支起瘫软的腿,爬上楼。 一脚没踩实,狠狠摔在门前,顾不上疼,大喜连滚带爬往外跑。 地下室的阶梯有动静,他已经追过来了。 “呼、呼,呼。” 气息难以调节,她用最快的速度逃向外面,逃向亮光处。 先天性的哮喘让大喜不敢剧烈的运动。这辈子,她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为了自己,使尽全力地奔跑过。 孱弱的身体无法负荷,立刻有了不良的反应。 大喜的气道发生急性的痉挛,胸腔里传出不正常的哮鸣音。 ——是哮喘发作了! ——不能再跑了!停下!快停下! 身体里的姜喜想要拦住她,她与大喜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如拔河一般。 眼圈乌沉,她的瞳孔散大。 身后,对她穷追不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空旷的黑色森林,树木无穷无尽,看不见尽头。它们沉默而高大,像一个个扭出奇怪姿势的人桩,打开手臂,将她围堵在其中。 越想出去,越是没有出路。 不远处,窸窸窣窣,有人在不怀好意地疯笑。 齐澍来抓她了,跑不掉了! 大喜还想跑得再快一点!她必须,再快一点! 呼吸频率巨幅增快,鼻腔呼吸不到空气。 汗如雨下,她费劲地用力地呼吸,进入胸腔的只有太少太少的一丝丝空气。 每况愈下,大喜剧烈地咳嗽,通气的口子被扼紧,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胸口仿佛压着大石头,压得她毫无喘息的空间。 大喜拚命地呼吸,直至完全窒息。 濒死的极端痛苦,无处可逃的绝望…… 面色青白、口唇发紫,脸部失控地抽搐。姜喜的意识和大喜一起被困在这具久病的躯壳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背过气的最后一刻。 林间,有阵微风拂过。 树叶发出唰唰的响声,一片叶子落向她的脸颊。 睫毛轻颤。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随即,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我不是姜大喜,我是姜小婵。 ——齐澍、哮喘,都不是姜小婵所惧怕的东西。 倒在泥地里的脑袋顺应姜小婵的意识,歪向她的身后。 ——森林里,空空如也。 原来,她倒下的地方,离那栋别墅很远,离地下室很远。 那里的灯光只剩一个小小的点,微弱得好像一只挂在树上的不足为惧的萤火虫。 真厉害,不知不觉,她竟然跑出这么远。 ——姜大喜,真厉害! 姜小婵对她说:你看啊,齐澍根本没追上来。他已经被你药倒,那一番惺惺作态的威胁,更证明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他了。 ——我们不要停留在这里,这儿不是你的结局。 奇迹般,充沛的氧气再一次涌入胸腔,心脏恢复规律的跳动。 身体感到充盈,力量回四肢。 姜小婵带动姐姐的身体,站了起来。 从小,姜小婵身体健康,有使不完的力气。 铆足了劲,她朝着光来的方向,全力奔跑。 姜小婵不会死掉,姜大喜也不会死掉。 她笃定地向前,呼吸平稳。 曾经绊住她们人生的这场死亡,被她脚步轻快地跨了过去。 她看见了…… 公路。 橙黄的路灯。 不被束缚的夜空。 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张开手臂,凉风在姜小婵的指间穿过。 这场旅途还没到尽头。 把包往上提了提,她走向麦当劳。 时间正好是11:00。 麦当劳里,坐在窗边的少女与她四目相对。 少女一袭白裙,表情酷酷拽拽的,唇上方有颗小痣,青春可爱。 那是18岁的姜小婵;亦是在她床尾站了多年,阴魂不散的鬼影。 时至今日,她终于看清了那只鬼的真面目……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女。 隔着一扇玻璃,她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下一瞬。 姜小婵坐在了麦当劳里面。 她的眼里装着的人,成了站在玻璃外的姜大喜。 姜小婵的意识回归了这个世界自己的身体。 按时赴约的姐姐在外面,冲她招招手。 “姜小婵。” 姜大喜浸在光中,笑得温柔。 跳下椅子,姜小婵穿过一扇门,飞奔向她。 如雏鸟归巢,她凶猛地扑进姜大喜的怀里。 “姐姐!” ——真好,能见到你真好,你没事真好,我们又聚在了一起。 这些年,憋了千言万语,满腹的酸楚、懊悔,委屈。 ——是太想念你,还有很遗憾,没能再见到你。 跨越了十余年,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她们紧紧地相拥。 “我来了,妹妹。” 短短五个字,惹得姜小婵失声痛哭。 “哎,你哭什么呀?” 姜大喜好笑地看着她,从包里翻出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我……” 姜小婵吸吸鼻子,抽噎道:“等你的时候,我在麦当劳睡着,做了噩梦。我梦见,我在大城市上班,你和妈妈都不在我身边。我每天都在画画,在别人的脸上画画。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很孤独很害怕。” “怪不得你要哭。” 有些理解妹妹的哭点了,姜大喜一边领着她去马路上打车,一边说。 “在大城市上班,画画,那都是我的愿望。你的愿望呢,是经过万物,感受万物,去环游世界,看最漂亮的风景。我想,你未来大概会成为一个旅居的作家,或者战地记者,能买个房车环游世界也说不定。” 摇摇头,姜小婵说:“我做不到。你和妈妈不在,我不敢走得太远,哪儿也不想去。” “我们在的。”姜大喜牵起妹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哪怕不在你身旁,我们的心,一直站在你这边。” 话锋一转,她莞尔道:“还有林嘉,做你想做的事吧,他也会支持你的。” 姜小婵擦干泪水:“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有一辆出租车成功被姜大喜拦下,缓缓靠向路边。 “因为,我后来仔细想过了……” 姜大喜的脸上带着暖融融的浅笑:“我觉得,你们的性格其实很互补,在一起挺般配的。我决定,不反对你们谈恋爱了。但林嘉要是欺负你,可就另说,我还是会站出来替你主持公道。” 心头热热的,姜小婵晃着她的手,傻气地问:“姐,你为什么那么好?你是我的幻想吗?” “噗。”她转身,弹了妹妹一个脑瓜崩:“受不了你啊,真肉麻。” 拉开出租车的车门,姜大喜催促姜小婵。 “走,上车吧。” 到了要松开对方手的时刻。 感知到离别,感知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地从这个世界的躯体剥离,姜小婵很不舍得姐姐。 注定,在接下来的这段旅途,她们不是坐在一辆车的同路人。 捏紧她的手心,姜小婵依依不舍地盯住她的脸,想要记住她,记得更久一些。 “姜大喜,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跟你做姐妹。” 姜大喜目光深深。 她的美丽,比今夜的月色更加皎洁。 “如果有下辈子,姜小婵,我们还做姐妹。” …… 随着话的尾音,夜的阴沉坍塌殆尽。 世界铺满光明。光线点亮她的发丝,环绕着她,亮晶晶地跳跃。 手里的车票掉落地板。 医院的冷气恢复运作,走廊的嘈杂声灌进耳朵。 “姜婵。” 护士出来喊:“患者姜婵,在吗?” 林嘉正打算叫她起来,他的肩膀忽然一轻。 “我是姜婵,我在。” 应声后,姜小婵捡起掉的车票,塞进口袋。 随后,她迈开步子,朝护士走去。 从短暂的穿越中苏醒,姜小婵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明。 世界变得很不一样。 长久罩在她身上,把她跟他人隔绝的那层玻璃罩子,被轻巧地抽走了。 有一道阳光透过窗,晒在她的手臂。 光的温度,很温暖。 她的眼睛,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粒子,看见路过她的人是怎样的面目;她嗅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夏天的花露水气味。 宛若新生,姜小婵又一次贴近了这个世界,被环境所接纳。 曾被麻痹的感官,悄然复苏。 她重新感知到自己,感知到周遭发生的一切。 第63章 化成蝶 这次的复诊,是巩固期治疗的最后一个疗程。 医生判断,姜小婵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明显的缓解,能够融入正常的工作。接下来,只需要定期复诊,再依她的情况考虑减药。 听到正面的诊断结果,姜小婵回过头,对林嘉笑了笑。 在医院大厅,进行的那场短暂的穿越,姜小婵打算作为秘密保留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是个病人。但她也想相信,穿越是存在的,她和其他时空的她们存在着链接——会有那样一个平行的时空,那里的姜大喜抵达了终点,好好地活着。 两个月后的夏末。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姜小婵接受到一条来自平行时空的信号。 …… 两个月以来,姜小婵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照镜子。 镜子里的姜小婵,再也摆不出少女时那种拽拽的表情。她的眼角眉梢都缓缓地沉静下来,多了些成熟,或者说,不可逆转的疲态。 当恢复了对自己的感知,对世界的感知后,姜小婵也感受到了时光的易逝。 告别林嘉之后的每个夏天,对于姜小婵,都是空白的。 18岁时无力应对的那段感情被她埋进土里。每当回忆复苏,姜小婵便跳上土坑,在上面跳啊跳,把土踩实。她和林嘉曾经相爱,一起度过快乐的艰难的漫漫夏日,过程远比结果要重要复杂。病中,她没有余力回忆续写他们的故事,只把全部酸甜苦涩囫囵吞下。 时间过了太久,姜小婵也病了太久。 一回首,白驹过隙,她已经年过三十。 十八岁发生的事,远得像上个世纪。 从前的梦想没有实现,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饱含创伤的大人。 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了自己是谁,姜小婵注定无法回到大城市的工作岗位,回归庸庸碌碌的生活。 同样,她也回不到18岁。那种癫狂、头晕脑胀,不计后果地爱着一个人的状态,如今的姜小婵已经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接下来,应该去往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姜小婵近日思考最多的事。 在得出结论之前,她希望和林嘉认真地聊一次。 林嘉对此是有感知的。 他承诺过,等姜小婵想起全部的事,要再次离开的时候,他不会再纠缠。他对她的陪伴,是阶段性的。 租在姜家的房客租期满了,林嘉跟房客解除了合同。 这些年,替姜小婵收的房租钱,他全部转到了她的账户。她家的钥匙,也该归还给姜小婵,以后由她自己保管。 屋子退租后,需要简单的清点和收拾,林嘉叫上了姜小婵。 …… 时隔多年,他们一起回到姜家的自建小屋。 一楼被租户重新布置过,只有布局和一些遗留的老家具能勉强看出当年的模样。姜小婵和姜大喜曾经住过的二层小阁楼是不对外出租的,他们家以前的东西都完整地保留在楼上。 “我在楼下打扫。你上楼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有损坏。” “好。” 姜小婵照林嘉的分工办事。 进到小阁楼,仿佛时光倒转十几年。 以前的破烂小玩意儿全部都在。姜小婵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她和姐姐的书、衣服,饰品放在原位。 窗玻璃上贴着的窗花泛黄,却没被取下。 书桌,摆着高三的书本,她的文具盒压在一沓作业本上。归功于林嘉的定期打扫,阁楼的卫生状况保持得很好。 怀念地拿起桌上的文具盒,它有些锈了,姜小婵花了点力气,把它打开。 文具盒的盖子上黏着课程表,里面完好地放着她高中时用过的笔和橡皮,以及……姐姐的蝴蝶手串。 ——咦! ——它怎么会在这儿呢? 姜小婵惊奇地拎起手串,捏在手里仔细打量。 太长时间没人佩戴,手串的皮筋严重老化。 她轻轻一提,猝不及防地皮筋断裂,整串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听到异响,林嘉走上楼。 一颗圆滚滚的南瓜珠滚至他的鞋边,稳稳地停住。 林嘉将那颗小珠子捡了起来。 “这一幕好熟悉……” 姜小婵呆愣愣地望着他。 “仿佛,我们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是啊,发生过,”他先想起来了,忍俊不禁:“这手串是你姐姐的,你小时候就弄坏过一次,我给串上的。” “对对对,”她一边捡着珠子,一边回忆:“当时的我,还挺怕你的。” 他觉得好笑:“怕我什么?” “怕你跟我姐告状啊。你那时候不苟言笑,看上去凶巴巴的……” 捡着捡着,姜小婵发现有珠子滚进了床下。 不得不挪开床下堆积的东西,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床底没收拾过。放着我来吧,我拿个扫把。”林嘉蹭蹭蹭地下楼,去找清洁工具。 不光是手串断裂有既视感,在床底找东西这件事,姜小婵也觉得自己干过。 挠挠脖子,她用力地回想…… 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有次穿越,她穿成了姜大喜,为了捡姜小婵给的糖,她也搬了一回床底的杂物。 那时,她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木箱,箱子里放着很多很多姜大喜画的林嘉的画像。 眼角的余光瞥向床底,姜小婵猛然瞪圆了眼睛。 ——这不就是吗?它在那儿啊! ——只在穿越的时空里见过的箱子,现实世界里,居然也有。 她赶忙把木箱抽出来,徒手拍掉外面的灰。 箱子的外壳,手绘着一只蓝色的大蝴蝶,姿态灵动。 这是姜大喜的箱子,跟姜小婵穿越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林嘉,”姜小婵大声喊他,紧张到有些结巴:“你快,快上来看。” 他立马跑上来。 “平行时空是存在的!这个木箱,我先前穿越时见过,刚才我又在床底发现了它。如果穿越只是我的臆想,我怎么可能想像出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它的样子还能跟我的想像完全一致呢?我以往的穿越,真的是去到了另外的时空啊,这就是证据。” 姜小婵太过激动,将自己保留的秘密倒豆子一般讲给林嘉,有些语无伦次。 不过,他迅速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好神奇啊。”林嘉也这么认为。 视线固定在木箱上,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所以,这里面放了什么?” “箱子里是姐姐的画稿,对她来说,最珍贵的画稿。” 对这一点极其自信,姜小婵当着林嘉的面,打开了尘封多年的小木箱。 看到箱子里装的东西,一瞬间,姜小婵哽住了。 映入眼帘的,的的确确是姜大喜的画作。 与平行时空不同的是,存放在里头的不是林嘉的肖像画。 箱子装着她画的姜小婵、孟雪梅、姜南国,以及姜大喜的自画像。 有愤怒的姜小婵、跟她吵嘴的姜小婵,做鬼脸的姜小婵……有姐妹相伴一起上学的温馨图画,也有妹妹抢她东西吃的恶搞小画;有画着她们母女参加爸爸葬礼的悲伤的画,有她们三人一起逛菜市场的彩铅涂鸦。 这些画,太过宝贵。 每一张都被姜小婵小心翼翼地拿起,仔细地端详。 坐在地上,她弓着背,研究着姐姐落下的每一笔,看得又哭又笑。 哪怕用最慢的速度翻看,也有尽头。 不知不觉,姜小婵已经看到最后一张。 那或许是姜大喜画下的第一张。 ——垫在箱底的画,画了他们一家四口。 幼年时,有那样一个夏天,爸爸带着礼物回家。 妹妹的礼物是花布鞋,姐姐的礼物是蝴蝶手串。 妈妈、爸爸、她们姐妹俩,一同围坐在客厅的饭桌前,晚饭很丰盛。他们边吃饭边聊天,电视里播着泡沫剧,天花板的风扇慢悠悠地转。 家人们聚在一块,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姜大喜的最后一幅画,留住了那个夏天。 抱紧姐姐的木箱子,姜小婵洒下幸福的热泪。 …… 来自远方的惦念化成蝶,悠扬自在地飞过小阁楼的窗前。 不在此地,却永恒不灭。 蝴蝶扇动翅膀,点亮过去,飞向旷野。 第64章 火烧云 如果说,姐姐的画箱是姜小婵离开茂城前意外发现的一枚彩蛋。 那么,和林嘉的告别,便是姜小婵多年前扔出,最终又回到她手中的一枚回旋镖。 18岁时,他们的模拟恋爱维持了两个月。在临别的节点,姜小婵发起了对话,毁掉了对话。如今,姜小婵的心理治疗为期三年,他们也不远不近地互相陪伴了三年;临别之际,林嘉先一步做好准备,约姜小婵出来聊聊。 他们一起散步。 他定的终点很特别,他们去了贾大师的庙。 此处已闲置多年,当初的负面新闻闹得沸沸扬扬,附近的居民也因为觉得晦气,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前阵子传出消息,政府打算重新开发这块区域,小庙的外墙因此全被喷上了“拆”字的红色油漆。 庙门大开,他们进入内部,小庙的房梁朽坏,地基塌陷,杂草丛生。 荒废鱼池没有水,长满了狗尾巴草,无人取走的经书和纸钱散落一地。神像的面容被毁去,倒塌在庭院中,蒙上厚厚的灰尘。 昔日,信众踏破门槛,庙宇香火不断。 多年后,人去楼空,只余凄凉的残垣断壁。 触景生情,姜小婵想起妈妈。 “贾大师,可真是害苦了我们家……” “现在,他名声狼藉,作为罪犯被通缉,四处潜逃。你经过治疗,走向新生。”林嘉镇定地得出结论:“事实证明,贾大师才是那个做了坏事,遭到业力反噬的倒霉蛋。” 她莞尔:“是呢。” 天井飞来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他们挨着彼此,坐在门前的石阶。 “林嘉。”姜小婵看着他。 “嗯?”他也看向她。 伸手,她从他头上拽下一根发丝。 “怎么长了一根白头发啊。” 姜小婵这一拔,拔得猝不及防。林嘉对痛觉的反应很是迟钝,竟也没有呼疼。 “有年纪了,长白头发正常的。” 将手心的白发吹走,她说:“你知道吗,林嘉,你应该把那一段经历跟我讲得更详细一点。” 他问:“哪一段?” “就是你怎么追查齐澍、逼问出真相的那一段,你坐了五年牢的那一段,还有,我们分别的六年。你都应该,跟我说得更详细,要不然,我是没有代入感的。” 微微一愣,他转而笑道:“你想对什么有代入感?” “对你这十一年的痛苦。”她声音轻轻,语调沉沉。 他们的故事停留在夏天。 相逢后,所有的力气用于追溯从前,两人没有过多地聊起分别后各自度过的十一年岁月。 那么久的时间,所有痛苦都是可预见的。 林嘉入狱的那几年,没有亲人接济,没有人在等候。出狱后,饭馆倒闭,他学着再次融入社会,把饭馆盘回来,把生意恢复到从前。这其间,经过多少波折,他一句没提。 “那些不再重要了,”他垂眸,神色平淡从容:“你不必代入,我们把那一页轻轻地揭过去吧。” 姜小婵笑笑:“揭过去,我还是18岁,你还是23岁?” “对,”林嘉松快地编织着天真的梦话:“我们一个没坐过牢,一个没生过病,就这样揭过去了。” “怎么可能啊……” 长舒一口气,她心中怅然:“你说,我们是不是还被困在那时的夏天里,所以分别后的每一天都过得这样没有意义。” 扯扯唇角,他漆黑的眼瞳中带着执拗:“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小婵。” “林嘉,对我来说最悲伤的是,我怕,我已经回不去了。” 姜小婵憋住一口气,缓缓地呼出,然后,她接着说了下去。 “这感觉,仿佛是刻舟求剑。哪怕现在坐在小舟上的我,看见了往日留下的痕迹,把手放进水里打捞,却打捞不起当年的我。我想不起来,少女的我是什么心境。就算记起我们的故事,我也没有办法代入那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微弱,像一声叹息。 “人生的小舟要把我带去哪里?我不知道。如果它没法把我带回你身边,我们该怎么办?你已经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林嘉,我会让你失望的。” 望着庙中那片枯竭的水池,林嘉陷入了沉默。 姜小婵怕林嘉失望,林嘉怕姜小婵觉得有负担。 如果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比喻,姜小婵必定能感受到,她沿着舟上的痕迹打捞时,捞不到她自己,却捞到了一个沉在水里的他。林嘉的胸口插着她当年扔下的那柄剑,执着地追逐着她的小舟,游啊游,这些年,没变过。 “你不必担忧,没关系。我足够悲观,我对我的失望,早有预见。” 注视着身边的人,林嘉拿出了绝对的诚实。 他不会拔出胸口的剑了,即便潺潺地流血,姿态看上去很狼狈;即便血流不止,直到永远。 “16岁的你说喜欢我,我认为,你的喜欢里含杂着感恩与崇拜。你缺爱,缺少关心和照顾,缺少有人为你挺身而出,所以对我依赖。18岁的你,又说喜欢我,说没得到的东西不甘心,要跟我模拟恋爱,我也认为,你只是图个新鲜。你看,我早就如此悲观,始终做好了你要离开的准备……其实,你喜欢我,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始终爱着你呢,姜小婵。没能把这份爱摆在台面上,我懊悔了好多年。” 当年,他们的爱情刚刚萌芽就扼死在摇篮中。 要说遗憾,肯定是有,但那不怪林嘉。 姜小婵比谁都更清楚,林嘉是什么样的——他人好,对谁都好,总是笑眯眯的。究其根本,林嘉对谁都不信任。他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看别人的眼色才能活,他也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不敢怀抱有任何指望。 那时她18,他也不过23岁,还没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怎么能够指望他给出的爱有多么健全。 “我们没有谁做错事,只是有的东西,它发生得不那么正好,年少时的爱恋也通常有这个特点。” 顿了几秒,姜小婵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夏天人躁,听不清对面的人说话,耳朵里像起了雾。对话总有延时性,人与人隔得好远。夏天,热得理智全无,错把发昏的感觉当成爱恋。你当年的顾虑的确有迹可循,林嘉,要我现在说来,我也无法解构,我对你的喜欢是什么成分。” 喜欢,当然是无法解构的。 恰如林嘉,他也无法说出,他是因为姜小婵身上的哪样东西才喜欢她。因为,他喜欢的是一整个的完整的姜小婵,从前喜欢,现在喜欢。 他的喜欢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更改。 所以,这一回的道别,林嘉选择了坦率,而非成全和体面。 “我知道,人生不会一直处于夏天,你将向前,去往别的季节。我想告诉你的是,于我而言,夏天不是失真的。十一年,我已经走过了四季。” 落日的光辉中,林嘉的目光坚定,笑容温柔如水。 “小婵,我会在秋天等你。” 这是他们谈话的最后一句。 爱人没有悲剧可言。 多幸运,他们拥有过彼此交心的时刻,拥有过足够美丽的夏天。 …… 远处金光漫天,红彤彤的云彩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烧云总出现在雷雨过境之后,预示着翌日的晴朗。 晚霞的最后一笔,点在庙中古树的树梢,像一个未完待续的逗号。 如果说,从他们家的悲剧和贾大师的身上,姜小婵硬要总结出一点她获得的收获,那便是:命运不存在,人生没有规定好的路线。这就是说,你往什么方向走,那个方向就会成为你的人生,你的命运。 于是,姜小婵顺应自己的心。 爱情不再是她目前最迫切要去到的方向了,她想把自己摆在最前面。 重拾最初的梦想,姜小婵背上行囊出发。 她要经过万物,感受万物; 她要环游世界,看最漂亮的风景。 旅途的目的地是哪,姜小婵并不关心。她知道,今后她走的每条道路,她做的每个选择,最终都将通向她自己。 第65章 姜大喜【番外】 妈妈从小告诉我,如果你患有哮喘,那你就有很多事不能做: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太过劳累,不能去灰尘太多烟味太重的地方,不能情绪过于激动……总归,你得小心,再小心,非常谨慎地活着。 听完妈妈的话,我踹了一脚正在把床当蹦床跳,玩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 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姜小婵可以。 我按部就班地上学,成绩在班里不差;姜小婵被认为是神童,学校鼓励她跳级。我喜欢画画,自认为画得不错;姜小婵来上过一次画画课,教画的杨老师说她有天赋,比我更值得栽培。 有一个这样的身体健康、脑袋聪明的妹妹,是家里的荣光。 我时常感到我的美丽在姜小婵面前毫无用处。 说实话,我有点恨她。 明明我才是姐姐,为什么姜小婵总能压我一头? 我会悄悄地比较妈妈更爱我还是姜小婵,爸爸带给我们的礼物送谁的更有心意。姜小婵也对我抱有竞争心理,她总认为我的东西比她的好,什么都吵着要跟我一样的。 如果不是爸爸去世,或许我会和妹妹这样暗自较劲,直到长大。 警察说,杀死爸爸的是意外。 妈妈则更相信贾大师的说法:杀死爸爸的是姜家的业力。 消解业力,仿佛是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妈妈的靠山是爸爸,爸爸倒了,轮到姜小婵找靠山;妈妈帮她找到大伯,姜小婵逃了;现在,轮到我找靠山。 我找到了齐澍。 更准确地说,齐澍找到了我。 妈妈是否更爱姜小婵?宁可用我的安宁去交换姜小婵的无忧无虑。当齐澍收下妈妈递出的欠条,那一刻,他也把我的偏心收进口袋。 融入城市的过程,对于我是认清现实的过程。我的学校差劲,所谓的艺术院校只是教育质量极低的野鸡学校。我只用偶尔去上上课,根本当不了艺术家。又由于学费高昂,我需要半工半读。齐澍给我介绍了几份工作,我都没有干得太长远。说来蹊跷,打工的地方老是有人找我的茬,要不然我就会碰上不讲理的老板,无缘无故把我换掉。 后来,齐澍让我留在他身边,当他的生活助理。我答应了他。 反正都是看人眼色讨生活,与其在外看所有人的眼色,不如在齐澍这儿,我只用看他一个人的眼色。 每天,我的工作轻松,不过是陪着齐澍吃饭和到处游玩。 有一个解决我和我家所有麻烦的最短捷径摆在眼前,说不动心是假的。他比我年长,能提供金钱、人脉,关心,对于漂泊在外的我,他是离得最近的避风港。 在疲于面对外界风雨、疲于面对自己的一小个瞬间,我懦弱地选择了倚靠在他的肩膀。 齐澍说,我和他同病相怜。 他的身世比我凄惨。他妈妈是齐家的保姆,齐家的家主风流,他妈也存了上位的心思。他们有过几晚的温存,他妈怀上了齐澍。 齐家觉得这事上不了台面,不想让外界知道他们家里的脏事,又不甘心让有心机的小保姆母凭子贵享受齐家的荣华富贵。于是齐澍一出生便见不得光,被藏在齐家地下室的保姆房里养着,不允许他上楼打扰。 他妈对他非常严厉,教育手段极端。齐澍没辜负她,长大后,他能力出众,优秀到齐家的人也不得不正视他。 被吸纳进齐氏集团后,齐澍专门被委派做兄弟姐妹不愿意沾手的脏活累活,从底层一点点往上爬。 他是个有野心,没真心的男人。 手握权势之后,齐澍身边美女如云,却唯独对我青眼有加。 他说这是我和他的命运,缘分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认为不是。 我跟他妈妈年轻时很像:美貌、来自小镇、没人撑腰,容易控制。 我也像小时候的他,缺钱又缺爱。只需要上位者施舍点养分,就能独占一个听话的小傀儡,何乐而不为。 哪有什么命运,是齐澍选择了我。 他袒露了自己身上不为人知的秘密,让我们更加亲近。 我搬进了他的房子,那是一栋豪华的临湖别墅。明明有这么好的房子,齐澍却选择住在地下室。他家地上的两层收拾得一尘不染,他的地下室是个垃圾窝。不允许他人进入、清洁,地下常年不见天日,散发着恶臭。 住进地下室,便是住在齐澍的心脏,我完整地看见了他的虚弱。 齐澍眼中,所有人都是要来害他的。他爸长期缺位,他妈妈只想用他换钱,他恨他的兄弟,他家的每个人都在算计他。他觉得,我家的人也是这样对我的,姜小婵和我妈都是趴在我身上的吸血虫。 明明身体健康,齐澍却和我一样,活得如履薄冰。 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安,疑心重,精神衰弱。在齐澍的评价体系中,他对我的控制等同于对我的需要,他对我的要求等同于对我的爱。 这些无孔不入的爱和需要,把我挤得密不透风。 齐澍问我爱不爱他,我毫不犹豫回答了爱。 实际上,我分不清我对他的爱有多少。我只知道,我确实同情他的身世,觉得他可怜;以及,我很害怕他生气。 齐澍和我好的时候,春风明媚,一切都那么幸福。 齐澍和我闹别扭,情绪像坐上过山车,他不开心我也别想有片刻舒坦。 想让日子好过,不忤逆他是最轻松的办法。 顺从的第一次是艰难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次下来,就会成为习惯。我逐渐说服了自己,我必然深深地爱着齐澍,所以我对他的每个细微感受会如此在意。 爱一个人的感觉,仿佛是掉进洞里。 四周黑漆漆,我被摔得很疼,一边摸索一边往前走。我期待看到一盏灯,或者出口。无奈前路遥遥,我走了很久,仍然处于黑暗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我忘不了林嘉。 喜欢着林嘉的姜大喜,是姜大喜最好的模样。跟了齐澍之后,我反而更怀念当年的自己。 …… 有天,跟齐澍睡过之后,我熟练地点了一根烟。 忽然反应过来,我有哮喘,是不该吸烟的。 不知不觉,活着这件事变得没那么重要,我失去了从前的小心谨慎。 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我没有完成学业,没有自己的事业。 齐澍想跟我有个孩子,我配合地做好准备成为母亲,期盼能跟我孕育的小生命产生真正紧密的链接。不久前,我错失了这个机会。这事对我的打击很大,他却马不停蹄地打算跟我再要一个小孩。 我累极了。可我知道,我没法拒绝他。 活着活着,模模糊糊地一天接着一天过,很快就把青春过完了。 恍然间,我看清,我的生活已经严重走位了。现在我所拥有的东西,竟然没有一样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我会活成现在这样?是不是因为姜家的业力?是不是因为姜小婵,她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好日子?是不是从头到尾我在委屈自己、让渡自己的幸福,替我家负重前行? 有一度,我想不开,特别恨姜小婵。 她没有体会妈妈的不易,她坚决地放弃她的靠山。 她喜欢林嘉时恨不得用大喇叭广播。她让林嘉知道了她的心意,挤进他的心里。 她考上很好的大学,拥有光明的未来。 本是同根生,姜小婵这朵花开得鲜艳,正是灿烂的好时候;而我被移植到地下室,在他人的看管下窒息,等待着腐烂。 …… 后来,这个我恨透了的妹妹来城市找我。 她想带我走,带我远离这栋华美的垃圾屋。 姜小婵说:“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打工,日子总归都可以过下去的。外面总有更广阔的世界。重要的是,我们都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家人在身边。” 那天,我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提议多么感兴趣。 把妹妹赶走后,默默地,我独自思考了很久。 其实,我恨姜小婵的逻辑,与妈妈找贾大师要个说法的逻辑是相同的。 我和妈妈无法消解身上溃烂的痛苦,相比于自己正视伤痛、应对伤痛,我们更想要找到一样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怪罪。 实话是,从小到大,我都不恨姜小婵。 这个妹妹,活得比我更松弛不羁。 我认可她。我的心里,实在是太羡慕她了。 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早就该终结了。长大的我,不想活成妈妈的样子。所谓业力,也根本不是贾大师口中的那样。 用我这些年的经历,足以证明,当一个人选择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到他人的手中时,悲剧的循环就因此开始了——这,才是最大的业力和最深的愚昧。 我羡慕妹妹,她比我厉害。姜小婵将希望寄托于自己。她选择自己去爱人,没有把未来交到谁的手里,让别人来接住她。 而姜小婵提醒我的事情是:我的命运未成定局,我依然有得选,拒绝的权利依旧握在我的手中。 …… 买下通往富州的票,是我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实实在在的三张车票在我的兜里放着,我捏着它们,几乎藏不住这股隐秘的快乐。 想跳舞,想歌唱,我雀跃地收拾行李,忍不住一直发笑。 终于,我看见了我向往的未来。 富州四季如春,景色宜人。 我想,我会在那儿找到一份工作,重新开始画画。 再见,齐澍。 我忠心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未来,我能做我自己的靠山,妹妹和妈妈也会成为支持我的力量。 第66章 秋日信 富州的秋天是松散的。 挽起头发,穿一件薄风衣,姜小婵出门逛逛。晨光照耀大地,夏天的暑气散去,枝头挂着饱满的金色桂花。她慢悠悠地漫步在空寂的街头,空气中有冰冰的冷气,深深地吸一大口,心旷神怡。 家附近有新开的店铺,还没挂上招牌。她裹紧风衣小跑路过,从街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份糖炒栗子。栗子个头大,橙黄橙黄的,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回到家。 坐在桌前,姜小婵摊平信纸,也剥开了这个秋天的第一颗栗子。 距离她离开茂城,又过了两年。 时不时地,姜小婵会像现在这样,把想对林嘉说的话写下来。 [hi,林嘉。 秋天好,展信舒颜。 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真舒服。 有个特别大的好消息想告诉你哦。考到心理谘询师证书后,我成功实现愿望,加入了一个女性公益组织。现在,我正作为实习心理谘询师,帮助着那些跟我和姐姐有过相似经历的女孩,为她们提供心理疏导。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要是你知道我现在在做我喜欢的事,也会很为我开心吧。 邻家饭馆的生意还好吗?不知道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呢?希望你那儿,一切都好。 惦念着你的:姜小婵] 写完这封信,姜小婵又啃了几个栗子。 待墨迹完全干透,她把信叠好,装进信封。信封上没写地址和收件人,姜小婵暂时没有寄出它们的打算。这封信和先前的信一样,被她平平整整地放进抽屉。然而,抽屉里的信堆得太满,新的刚放进去,旧的就被挤得掉了出来。 姜小婵捡起那封旧的信,重新把信纸折好,也顺带地瞄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hi,林嘉。 展信舒颜。 今天我有些失眠,想了你很久。 林嘉,我有跟你说起过我的那两次穿越吗。第一次穿越,我穿越成姜小婵。我在你爸爸要砍你的时候挡下那一刀,我让姜大喜别喜欢你了,给我让让道。要是我能抢在她之前喜欢你,让你欠我个大恩情,那该有多好。第二次穿越,我成了姜大喜。我们都有书能读,我是你的同班同学。身为姐姐,我斩断了姜小婵对你的迷恋。她也过得很好,交到了朋友,不再是那个性格孤僻的怪小孩。中考结束,我们三个人一起看烟花放孔明灯,烟花真美,我悄悄对你心动。 两次穿越,我认不清楚自己是谁,倒是都想跟你谈恋爱.....这样讲来,实在有点没出息。 我想,我还是不跟你说起它们了。 这封信,也就写到这里吧。 默默想着你的:姜小婵。] “这封信坚决不能让林嘉看。”字里行间过分露骨的爱意让姜小婵自己先闹了个大脸红。 她把纸叠成三折,谨慎地送进信封。1信放哪里好呢?姜小婵挠挠脖子,陷入苦恼。抽屉塞得满满当当,再多挤一封信都要合不上了。——要不然,把它们寄出去一部分吧? 突然,这个大胆的想法跳了出来。 她想像着那画面,攒了两年的信如雪片一样哗啦啦地涌向林嘉。 多好玩啊,一定能把他吓一大跳。 不过,寄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要先买邮票回来贴,要找到附近的邮筒,还有,需要跟林嘉要一个他的收件地址。 事实证明,前两件事的难度并没有姜小婵想像中的困难。因为,她在想到的当下就出门开始找寻了。邮票是在学校附近的一所邮票商行买到的。找邮筒的位置,可花了姜小婵好大一番功夫。她骑着车,绕着她住的区足足找了一整个上午。最终,路过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她发现了邮筒。它所在的位置令姜小婵啼笑皆非。 邮筒居然就在她家附近,在今早买糖炒栗子对面的位置。 寄信的头两个条件已经达成,姜小婵只差最后一步...她从大衣的口袋中掏出自己的手机。 点开微信。 点开那个汉堡头像。 对着自己和林嘉的对话方块,姜小婵的羞耻心猝不及防地上来了:这年头谁还寄信?他会不会觉得她小题大做,有什么事不能发微信说呢。 犹豫的期间,姜小婵想点开他的朋友圈看看,却不小心点了两下汉堡。 他们的对话方块瞬间新增一条消息: [我拍了拍“林嘉”。] 很快,那边提示: [“林嘉”拍了拍我。] 好巧,他正好线上呢。 姜小婵抿了抿嘴,没压住上扬的嘴角,飞快地打字给他。 “你在干嘛,汉堡?” 她看见他那里显示: [对方正在输入中.....] 秋风吹过,扬起发丝。 姜小婵吸吸鼻子,忽然闻到一阵香喷喷的汉堡味。气味很熟悉。 心念一动,姜小婵抬头看向街对面。 站在新开的店铺前,倚着栏杆的林嘉冲她笑。她计划着把他吓一大跳,他也是这么想的。手机振动。 [我在等你]他说。 安静 立在初秋,林嘉耐心地等候。 那双漆黑的眼眸与她对望,泛起熠熠的星光,如万年的冰雪遇上初春的天气,柔软地消融。 走向林嘉的一路,姜小婵想起他们之间的很多次对望。在湖边。 年幼的他们隔着芦苇丛看着彼此。 夜色昏暗,两人一言不发。 在他家的院子。 她坚定地对他说:“我要复仇。” 猫猫神回应了她的请求:“你将得到你要的。”在天台。 青涩的她双颊通红,跟他表白:“我喜欢你。”林嘉对此的评价是:“你中暑了,在说胡话。”在离别前。 她狠下心,道:“我以后不回来了。” 他缠着她,确认着她的眼神:“为什么?”在病中。 她浸在浴缸中,无助发抖:“我害怕。”他陪伴她,一声声地安抚:“我在呢。”过去种种,都已经过去。 再次相遇,是崭新的日子,是崭新的她和他。林嘉的身后,店铺的招牌挂了上去。 他即将开业的新店,店名叫“馋馋汉堡”。崭新的姜小婵像是第一次喜欢上林嘉那样,见到他,就觉得心驰目眩,头昏脑涨。 “现在不是秋天吗?”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那种中暑的感觉又回来了?”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话的尾音消失在风中,他将她抱了个满怀。这个拥抱,经历过无数个对望的等待。 这个拥抱,是强化中暑症状的一剂猛药。姜小婵的脑袋往前一埋,埋进林嘉怀里,快乐地笑出声来。 夏天的故事结束了。林嘉和姜小婵的恋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持续对一个人有中暑的感觉,并且中暑的程度逐年飙升,是否意味着,他就是你永恒的爱恋?姜小婵不知道,但她想试试。 她将吃许多免费的汉堡包,直至吃成小胖子。她将递出一抽屉的信,不用依靠邮递员,亲自送达。她将跟林嘉一起,充实地度过丰收的秋日。阳光和煦,微风习习; 请尽情怀抱期待,前路的四季都绽满花朵。从今往后,每一天都晴朗,每朵云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