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首辅(重生)》来自www.aqbxs.com 书名:嫁首辅(重生) 作者:池霏 简介: 虞雪怜原本是金陵城过得最风流快活的娇贵女娘,然而在即将嫁为人妇的时候,父亲被处以极刑,风光几十年的虞家也一朝落魄。 临终前,她尝尽了世间所有的苦楚,被仇家欺压、被未婚夫羞辱。直到闭眼的那一刻,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愿没有来世。 可老天仍然是悲悯她的。 虞雪怜重生到芳华年月,娘亲尚未病逝,父亲尚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大将军。 虞家,还有得救。 前世吃了太多的教训,虞雪怜把招惹的郎君全部抛弃,闭门在闺阁读兵书,她要抓住陷害虞家的贼人。 敌在暗,她在明。 虞雪怜决定先找到当年负责处理父亲叛乱一案的内阁首辅,陆隽。 她翻遍了整个金陵城,却发现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正在一座大山的小村落,寒窗苦读。 虞雪怜反复捧读《孙子兵法》,顿时心生一计。 - 花坞村最近热闹得不像话,陆家的倒霉书生陆隽要去做金龟婿了。 陆隽本人感到莫名其妙,荒唐之至。 那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富贵姑娘天天给他送书送菜,临走时还总说些让人困惑的话: “陆隽,你要好好读书,我相信你一定能金榜题名!” “陆隽,今日天寒,你别去客栈给人洗碗碟了。你教我写诗作画,我给你报酬,如何” “陆隽、陆隽……” 虞雪怜自认为有在坚持不懈地帮助陆隽,但万万没想到,待陆隽金榜题名,待他如前世那般平步青云—— 聘礼占满了虞府的正厅。 陆隽是如此求娶的:“虞姑娘对我的知遇之恩,陆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在他贫瘠的、望不到光的夜晚,虞雪怜让他尝到了甘甜。 陆隽一直告诫自己,寒门子弟,勿要有奢求,勿要有贪念。 但看着洞房花烛下的娇媚新妻,陆隽自嘲道:“贪点又何妨”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阴差阳错重生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视角:虞雪怜,陆隽;配角:。 其它:重生 一句话简介:养成夫君的二三事 立意:人生在世,万事皆有可能 第1章 复生 虞雪怜是横死在教坊司的。 春雨细密地飘洒,青石板上的斑斑血迹慢慢淡化,周围站着三两个撑伞的锦衣卫,冷脸商讨着如何处置罪臣之女的尸首。 一个身姿单薄的女子被雨淋湿了衣裳,模样狼狈,她正低低地哭泣。 “有什么好哭的虞雪怜在教坊司待的这一年,给咱们招了多少祸她还当自己是镇国将军府的尊贵嫡女啊,进了教坊司片刻不安生的。” 穿竖领长衫,梳三绺头的明艳美人打着黄绣伞,悠悠地走到女子身边,说道:“温昭,我看她巴不得去死,你别在这儿痛哭流涕了,当心锦衣卫以为你跟她有何瓜葛,再给你抓了去,那到时真是有你哭的。” 温昭渐渐止住哭声,回道:“虞娘子自顾不暇,却在教坊司替我出头。她今日横死在这里,我难过不行吗他锦衣卫管得着吗虞娘子的父亲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她只是想为自己的父亲讨回公道而已。姐姐,你忘了吗,我们的爹爹当年也……” 温嫱忙捂住温昭的嘴巴,柳眉紧蹙,责怪道:“你不想活了说这些不要命的话。” 她这妹妹是个倔脾气,吃软不吃硬,“你若不是我亲妹妹,今日我才不管你的死活。虞娘子现在死了,总归算是个解脱,她活着是白受罪。我知你心里不好受,可咱们已经不是良家女子了,也没有抵抗的能力。行了,快跟我回厢房,你想怎么哭都成,等过几日虞娘子头七,咱们给她烧些纸钱就是了。” 温昭的面容苍白,目光仍停留在地上的那具女尸,道:“姐姐,我想给虞娘子立个牌位。” “好,咱们回厢房说。”温嫱谄媚地朝锦衣卫笑了笑,旋即牵着温昭离开院落。 躲在屋檐的几个娘子也纷纷散去,她们听闻虞雪怜死了,本想着看个热闹,冒雨过来,结果瞧了半个时辰的哑戏,好没意思。 按惯例,以往若是哪个教坊司的娼妓无端暴毙,需得查明死因,可此女有罪在身,她父亲虞鸿和长兄虞牧在一年前被圣上以谋逆罪问斩。镇国将军府的家丁死的死,逃的逃。女眷则全部流放至西北。 有些男囚还没到西北,便死在了半路上,更别说女子能否抵得住这一路凶险了。 虞雪怜原是也要被流放到西北,多亏了她的未婚夫临川侯,托司礼监掌印在圣上那儿求情,恳请圣上网开一面。圣上这才让虞雪怜进了教坊司。 天色灰蒙,今日晋王提前吩咐过,他要带着武仁伯于戌时来教坊司喝酒,让徐嬷嬷挑一群姿容姣好的小娘子服侍。 “那便按老祖宗的指令,把这女子的尸首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离戌时不远了,尸体要尽早抬出教坊司,免得扫了晋王的兴致。 “爷,这娘子看着挺瘦,怎生搬着甚重这可比八十斤的大米还沉。”两个抬尸的小厮一前一后走着,吃力地和锦衣卫统领搭话。 “蠢货,她现在是死人,岂可与活人相提并论”统领嗤笑道。 轰隆——连续两道惊雷震得雨势越发猛烈,天色霎时变得乌黑。 虞雪怜就站在门槛前,看着自己尸体被小厮当作不值钱的物件,粗鲁地扔在木板车上。 她悬空着脚,浑身轻盈地飘出教坊司的大门,望见她最引以为傲的样貌此刻极其恐怖,两腮凹陷,双唇黑紫,像是发了霉的桑葚…… 虞雪怜深深地叹息,她已经不在乎自个儿是丑是美。当下要紧的是,她的肉身死了,那为何没有黑白无常带她走她的爹娘是不是如民间话本所说,跨过奈何桥,重新去投胎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她连同伴都找不到。 虞雪怜漫无目的地在金陵城游荡,原以为人死了便是解脱,但如今却是另一回事,不仅得不到解脱,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群徇私枉法的人寻欢作乐,白日宣淫。 话本里讲的厉鬼索命,尽是骗人的。她现在是一缕孤魂,除了旁观,什么也没法做。 虞雪怜的怨念一日比一日多,她目睹未婚夫袁丞春风得意,风光无两地娶新妻。亲手砍掉爹爹头颅的锦衣卫摇身成了齐王的左膀右臂。司礼监掌印冯璞玉和内阁首辅陆隽向皇帝提议,拆毁镇国将军府的府邸,不准虞氏后代入朝为官。 她的魂魄始终困在金陵城。直到内阁首辅陆隽离世,南郢的几个亲王为夺皇位,各自率军攻城,城外横尸遍野,天好似裂开了个窟窿。 这次是要赴黄泉了吧 紧接着,虞雪怜失去了知觉,两眼发黑,恍若此刻才是真正的身死——她松了口气。 但愿,但愿没有来世。 明亮灼热的光穿过楠木花窗,夏蝉伏在栏杆上,幽幽地盯着房内。 六月时节燥热,兰园西厢房满是嬉闹,一对丫鬟在房里捧着凉茶正说着闲话。其中穿桃粉色抹胸,肩膀裸露着的丫鬟擦了擦脸颊的汗,娇柔笑道:“姑爷给咱们娘子的聘礼是用好些个轿子抬来的,咱们娘子真是有福气的人。等娘子嫁到临川侯府,哎,良儿,咱们这小日子肯定也过得舒舒服服的。” “晚香,你小点声。”良儿打扮清丽,身着素白襦裙,头戴银蝴蝶发钗。她瞟了一眼屏风,道:“当心吵醒娘子。” 晚香摆手说道:“不怕。娘子昨夜吃了酒,睡得熟,哪有那么容易被吵醒” “良儿,你晓得吗姑爷他最青睐温婉恬静的姑娘,你平常不爱跟别的房里的丫鬟说闲话,又会读书识字。你想没想过,做姑爷的……”晚香这才压低声音,嘴唇凑近良儿的耳边。“你样貌不差,若到时进临川侯使点手段,我再帮衬你一二,兴许能做姑爷的小妾呢。” “你莫要胡言乱语。”良儿羞红了脸,轻嗔道,“奴婢怎可跟主子争宠这种话你以后不许说了,娘子对我不薄,我不做背叛娘子的事。” 别院的丫鬟颇是羡慕她和晚香,娘子生性大方,从来没把她们当做下人使唤,脏活重活全给小厮干。每月赏她们胭脂水粉,银钗耳铛,是以在镇国将军府,她俩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妾室生的庶女。 晚香嫌弃地瞥着良儿,说道:“丫鬟做妾怎么就是背叛娘子了姑爷早晚会纳妾,与其让别的小贱蹄子勾引姑爷,咱们不妨先下手为强啊。做妾也不影响你伺候娘子。” 良儿不禁气恼,问道:“晚香,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小贱蹄子” “笨蛋,你这脑筋不会转弯吗你想想,金陵城有哪个宅院的妾室是善类”晚香头头是道地讲着,“娘子的脾气,容得了妾室兴风作浪吗若到时姑爷再被妾室哄骗,娘子受了欺负,那该如何是好” “诶哟,你掐我做甚!”晚香尖叫了一声,表情扭曲地揉着被良儿捏红的胳膊。她未穿外衣,良儿的手劲大得很,自是疼得难受。 晚香反应机灵,见良儿突然闭嘴不言,眼神慌乱地往屏风那处看。 映在屏风上的倩影大抵是刚睡醒,伸着懒腰,漫不经意地问:“你们在闹什么呢。” 良儿细声细语地说道:“娘子,适才晚香又打趣我,她这张嘴真是惹人讨厌,我便掐了她的胳膊解气。” 晚香捏了把冷汗,幸好娘子没听见她说的话。 “都怪奴婢,把娘子吵醒了。”晚香继而说道,“今儿清早小侯爷带着聘礼来府上提亲,我和良儿一时替娘子高兴,然后——娘子是知道的,奴婢开起玩笑就没了分寸,本想逗良儿玩的,没想惹恼她了。” “小侯爷,来提亲” 虽然虞雪怜在半个时辰前就醒了,但人死复生这种事情,实在匪夷所思。 可上一世,她到死也不知道晚香是个满肚子坏主意的丫鬟。 这般思索着,虞雪怜缓步从屏风后出来,问道:“是袁丞来提亲了吗” 晚香点头道:“是,是临川侯府的袁丞公子。” 虞雪怜微微蹙眉,她这是回到袁丞向她提亲的那一年了。 “今天是我的生辰吗”虞雪怜记得很清楚,袁丞是在她的二十岁生辰宴上,当着爹爹的面求娶她的。 袁丞说,这辈子除她不娶。却在她死后娶了他的远房表妹为妻。 那些誓言说来可歌可泣,虞雪怜懒得去回忆了。 “娘子这是没醒酒吗”晚香疑惑地问,“娘子昨日在丰乐楼过的生辰,有高娘子和姜娘子陪着您。” 虞雪怜扶额故作糊涂,沉吟道:“那我现在,有二十岁了” 晚香瞪着眼,讶异道:“二、二十岁,娘子,你可是染风寒烧糊涂了,您才刚过十七岁的生辰呀。” “良儿,你快去请大夫来,给娘子诊诊脉,昨夜刮大风,估计是娘子回来的路上受了凉。”晚香伸手去摸虞雪怜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先别请大夫。”虞雪怜稳住凌乱的内心,道,“你去正厅给袁丞传话,让他到后花园来见我,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他。” 袁丞整整提前了三年向她求亲,其中必有蹊跷。 老天爷既怜悯她,这辈子她绝不会让镇国将军府遭受灭顶之灾,绝不会跟袁丞这种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有任何瓜葛。 第2章 拒婚 虞雪怜的厢房离后花园并不远,她不紧不慢地让良儿给她梳发髻。 “娘子想梳什么发髻”良儿捋顺虞雪怜及腰的乌发,说道,“小侯爷喜欢娘子梳高髻,昨儿个娘子梳的是飞仙髻,今日不如梳朝天髻” 娘子不喜欢每日都打扮一模一样的,出门游玩更是悉心装束,去见小侯爷也是从头到尾要精致的。 虞雪怜摇头道:“按简单的来,梳低髻就好了。” 能够死而复生是件不易之事,她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是母亲和爹爹,可不是袁丞这个禽兽。 镇国将军府是景元十三年出的事,如今是景元八年,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帮爹爹躲避危险,帮娘亲治好咳疾。 袁丞提亲一事,让虞雪怜非常伤脑筋。 他平白无故地突然来求娶她,且此事已经与上辈子有了差别……虞雪怜越想越不安,镇国将军府的灾祸会不会提前。 虞雪怜默默叹息,先解决完袁丞这个麻烦,她要快点去正厅找母亲。 良儿不擅长梳低髻,两只手忽然不知该怎么弄才好,她看娘子凝眉深思,这一夜之间,娘子跟从前相比,稳重了太多。 弄完发髻,虞雪怜随便挑了件月白主腰,绣有芙蕖花的长比甲,内里穿的金丝对襟长衫是良儿给挑的。 那边去正厅传话的晚香回到厢房,说小侯爷本来准备坐马车走了,知道娘子约他去后花园见面,就吩咐马夫再多等候半个时辰。 这会儿袁丞在后花园的凉亭坐着,琢磨虞雪怜有何重要的事。 他也是个极其在意穿衣打扮的,产自苏州丝绸做的绯红暗花纱褶,腰佩凤纹羊脂玉玉佩,黑亮的头发用青簪束着。 袁丞手中拿了一把印着诗词的折扇,漫不经意地看着站在拱门处的小厮。 虞雪怜睡到日上三竿起,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撇了撇唇,他认识虞雪怜有五年了,她小气爱吃醋,见到哪个娘子和他搭话或一同用膳,便跟他闹脾气耍脸色。 朝他耍完脸色后故意邀请别的郎君去茶楼听戏,这是她对付他的手段。 可他偏偏吃这套,甘愿花费心思去哄虞雪怜。 昨夜他未去丰乐楼给虞雪怜过生辰,想来她是在生这件事的气。 袁丞摩挲着折扇,无奈地轻笑。向虞雪怜提亲是他上个月做的决定。 他活了二十年,极少做梦,自立春后他却夜夜被梦魇着,大片的火海包围临川侯府,父亲锒铛入狱——他在梦里宛若木偶,出不了声,浑身不得动弹,无能的目视着父亲成了阶下囚。 而抓获父亲坐牢的,是他未来的岳父,虞鸿。 不仅如此,他梦到虞雪怜嫁给了一个老男人,那男人在梦中似乎权势滔天,婚筵上皆是在朝中有势力的官员。 袁丞不认为自己是善妒之人,这些让他不舒服的梦,他才发觉何为嫉妒心、厌恶心。他看不清这男人的五官,凭着梦里的所知所感,那老男人比虞雪怜年长得多,将近三十岁的样子。 眼见着虞雪怜如含苞待放的娇花,被老男人采撷,袁丞只想弄砸婚筵。 他要把虞雪怜娶进临川侯府,这是不需犹豫的决定。 镇国将军府在圣上那儿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也满意虞雪怜做临川侯府的儿媳。 “袁丞。” 一道冷漠又熟悉的声音传来,袁丞恍然抬首,蓦然笑道:“穗穗。” 虞雪怜的身量在女子当中属于较高的,她低眸凝睇,袁丞长了一双狐狸眼,笑时含情。 她垂落在袖间的手掌紧紧地合拢。 这张她恨之入骨的脸庞,这个亲手送她到教坊司的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除了安安静静地看着,其他都不能做。 虞雪怜几乎忘记曾经是用哪种语气来跟袁丞对话,她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问:“你要娶我吗” “是。”袁丞起身,拉近和虞雪怜的距离,他从仰视转为俯视,“虞伯父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 虞雪怜莞尔道:“我爹爹答应了,可我没答应要嫁给你。” “穗穗在生我的气”袁丞伸手抚摸着虞雪怜的鬓发,她今日没有施粉黛,发髻也梳得简单潦草,不同以往的精雕细琢,但别有风情。 袁丞觉得虞雪怜是急着见他,才减去了繁琐的打扮,现在不过还是和他闹脾气。 虞雪怜推开袁丞的手,笑问道:“谁生你的气了” “脸皱巴成这样了,还不是生气”袁丞并不讨厌虞雪怜对他甩脸色,相反,他喜欢她的倔脾气。 “穗穗是在气我昨日没陪你过生辰么我这个月忙着准备聘礼,母亲看了黄历,你知我母亲是迷信了点,她非要我今日辰时来府上提亲,不许我昨夜去见你。” 言毕,袁丞从怀中取出方形锦盒,说道:“补给你的生辰礼。” 这方形锦盒流光溢彩,虞雪怜略微看了一眼,却无要收下的意思。 “袁丞。”虞雪怜唇角嗫嚅,露出为难的表情,说道,“你把聘礼拿回去吧,我也不要生辰礼。” 她在来之前便计划好了,与其跟袁丞撕破脸皮,不如折磨报复他。 袁丞在镇国将军府临危之际落井下石,在教坊司那般羞辱过她,这笔账她不能轻易算了。 “你不想嫁给我”袁丞僵硬的问。 他不相信虞雪怜会拒绝他。 袁丞耐着性子,说道:“穗穗,你在耍脾气。” “不。”虞雪怜惜字如金地说,“袁丞,我不想嫁人。” “是你问我何时娶你为妻,如今我来向你提亲,你说你不想嫁人”袁丞面露愠意,虞雪怜的话像是巴掌落在他脸上,给了他一耳光,“你若无意嫁我,当初屡屡招惹我,为的是现在作践我吗” 虞雪怜不由在心中冷笑,这才哪儿到哪儿,若说要作践袁丞,还远远不够。 “袁郎,你这是怎么了”虞雪怜叫出这令她作呕的称呼,杏眸泛起忧伤。 “我爹爹在沙场征战了半辈子,我却没有好好孝顺过他。母亲要教我操持家务,我却总是找借口到外边玩,宴会一个接一个的。我不是对你耍脾气,我只是想陪伴在父母身边孝顺他们,若是我答应你,那我待在镇国将军府的日子还有几天呢” 她说得平缓柔和,黛眉似写满了委屈。 袁丞的愠意逐渐熄灭,他沉默须臾,方才讲的话是他失态了。 虞雪怜的态度点燃了他的愤懑之火,致使他失去理智。 虞雪怜的话说到这种地步了,盼着嫁进临川侯府的女子有很多,他没必要像跳梁小丑在这里质问她。 或许他做的梦是在提醒他,虞雪怜会给临川侯府带来不幸。 他原先是想跟虞雪怜玩玩,难得认真一次,不料陷了进去。他大概是快患上了癫痴,或者是丢了魂魄。 虞雪怜的话仿佛是一盆冰凉刺骨的水泼醒了袁丞,是虞雪怜影响了他的神志,他才疯了似的做出今日的蠢事。 “好。”袁丞把锦盒丢在石桌上,他不想一直癫痴下去,“我会告诉令尊,虞娘子不愿嫁到临川侯府,我也不愿恬不知耻地求虞娘子嫁给我,这桩婚事作罢。从今以后,我与镇国将军府不会再有任何来往。” 虞雪怜颔首道:“小侯爷请便。” 她背过身,望向矗立在假山石旁的槐树,飘动的橘黄裙摆格外惹眼。 虞雪怜早察觉到那里有人,但她不把这当回事,因为她清楚偷看的人是谁。 她豁然开朗地舒了一口气,能获得新生的感觉真好。 她径直朝着圆形拱门走去,根本不在乎身后的袁丞的脸色像块红里透黑的炭块。 藏在槐树下的两个少女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虞浅浅,你这裙子绝对让怜姐姐看见了。”少女体态玲珑,上穿暗紫色琵琶袖短衫,下身是纯白马面裙,裙边有一连串银丝刺的蝴蝶。 她低声道:“是你拉我来偷看的,到时怜姐姐责怪你,你莫要牵扯到我。” “唉呀。”虞浅浅捂着脸,嘟囔道,“是表姐她突然转过身来,吓得我慌了手脚,我,我完蛋了。卉姐姐,你要救我。” 她用手拽着裙摆,省得再被人发现。 “怜姐姐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你偷看本来就不对。” 虞嘉卉的母亲是住在兰园隔壁拢翠阁的柳姨娘,镇国将军府也仅有这一个姨娘。 “但你别怕。”虞嘉卉安慰道,“看小侯爷的脸色,怜姐姐可能跟他闹掰了。” 虞浅浅露出一只眼,问道:“小侯爷都下聘礼了,表姐明明喜欢他,为何要跟他闹掰” 虞嘉卉虽好奇两人的谈话,按她偷看到的画面,她这个嫡姐八成有了新的中意的郎君,否则不会把袁丞晾在这里就走了。 “恐怕小侯爷也不知道怜姐姐为何跟他闹掰。”虞嘉卉话音刚落,猛地揪着虞浅浅到身旁。 空气瞬间停滞。 过了片刻,虞嘉卉谨慎地探出头,见袁丞拂袖而去,迈着大步出了后花园。 她松开虞浅浅,说道:“好了,你老实回兰园待着,我要回拢翠阁陪小娘。至于怜姐姐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哪敢说表姐的事”虞浅浅拍着胸口,摇头道:“我是想不通表姐到底想嫁什么样的郎君,小侯爷风流倜傥,给表姐的聘礼价值连城,姑父姑母也点头答应他们的婚事了。表姐若是拒婚,姑父……肯定是要生气的。” 第3章 兵书 正厅内,虞鸿横眉坐在官帽椅上,看着装有聘礼的木箱被小厮们尽数抬走。 虞雪怜知道自己免不了要挨一顿爹爹的责骂。 毕竟在爹爹看来,她拒绝袁丞的提亲,既有辱临川侯府的脸面,又影响她的名声。 “穗穗,你跟母亲说,是不是袁丞欺负你了”陈瑾细声说道,“袁丞那孩子也不露面,只派这些小厮把聘礼抬走,真是不像话,他这是视婚姻为儿戏。” “哼!”虞鸿拍着桌案,极力控制着想要发火的情绪,案上放的茶碗叮当叮当地响,他说道,“好端端的,袁丞怎么会突然这样夫人,你不要老是把问题推给人家,穗穗如今养成这个任性的脾气,全是你惯出来的!” 虞雪怜鼻子一酸,即使爹爹动再大的怒,也还是唤着她的乳名。 她上辈子过得荒唐糊涂,仗着爹爹是镇国大将军,在外不知收敛,贪恋情爱。毁坏自己的名誉不说,更是伤了父母的心。 而爹爹为南郢披荆斩棘,到头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昔日风光的镇国将军府,一夜之间落魄潦倒——虞雪怜停止去回忆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她垂下眼帘,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陈瑾心疼地看着女儿闷声不响的模样,斜眼睨着虞鸿,问道:“穗穗哪里任性了袁丞若是没犯错,听老爷的意思,你是在责怪穗穗犯错了吗还未成亲,袁丞便威风的不行,这聘礼说送就送,说搬就搬,把镇国将军府当作什么了把穗穗当什么了” 她自知闺女素来是要强的,金陵城那些世家子弟常议论穗穗是风流女娘,和好几个郎君纠缠不清。 穗穗不曾向她诉过委屈,没有哪个母亲会相信这些诋毁自个儿闺女的话。 虞鸿的怒气也止步于此,他默了半晌,直到最后一箱聘礼被搬走,说道:“穗穗还不任性吗她这样变幻莫测,不安稳,往后金陵城还有哪个府上的郎君愿意娶她,她的名声——罢了,她的名声早就不好了。” 身为父亲,面对女儿外边流传的风言风语,是做不到心平气和的。他当然相信女儿无意要和那些男子纠缠,但旁人会相信吗 今日袁丞来府上提亲,他是很高兴的。 临川侯府在南郢声名显赫,临川侯乐善好施,每年抽出一半的俸禄做香油钱捐给寺庙,受过侯爷恩惠的老百姓数以百计。 袁丞那孩子的习性其实跟穗穗的差不多,总言之,这桩婚事他是满意的。 结果他女儿打了临川侯府的脸面,伤了袁丞的心,这桩婚事成了笑话。 “爹爹,我和袁丞不合适。”虞雪怜主动开口解释,她不能让爹爹以为她在玩弄感情。 “这件事的确是我有错,我应该趁早与袁丞断开来往。其实他今天突然来府上提亲,着实吓到我了。因为他上个月跟国公府的赵娘子用了午膳,且赵娘子同他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另外……袁丞喜欢去风花雪月之地解忧,那里有个女子是他的知己。” “女儿知晓旁人在背后是如何议论我的,但女儿一向是有底线的,袁丞是对我好,可他不单是只对我好。至于女儿的名声,爹爹会像外人那样,把女儿看成水性杨花的女子吗” 虞鸿闻言坐下,耳边乱嗡嗡的,良久才道:“穗穗,是爹的话说得重了。爹在顾虑你以后难遇良缘,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岂会像外人那样看低你。” “爹爹,倘若此事影响了你和侯爷的交情,女儿愿亲自去临川侯府赔礼道歉。希望爹爹不要生女儿的气了。”虞雪怜认真地说,“女儿过了十七岁的生辰,遇人遇事有了主见,不想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女儿想嫁给一个方方面面都合适的郎君,最起码要知上进,不到处拈花惹草。” 虽然如今那群讨人厌的纨绔子弟议论她整天风流快活,是个多情花心的女子。但那又怎样呢,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流言蜚语终是过眼云烟。 老天爷给她机会复生,是拯救镇国将军府的,她不会蠢到重蹈覆辙。 嫁给袁丞跟自寻死路没有区别。 虞鸿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这番话不像是他女儿能说出来的。 他看向陈瑾,暗暗思忖,夫人年轻时便稳重成熟,见解独特,不似他这个粗糙的老爷们儿,碰着事情就烦躁,是夫人告诉他,靠蛮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女儿说的这番话,颇有夫人的影子。有句俗话,女大十八变,女儿突然开窍了也是有可能的。 陈瑾咳嗽道:“老爷,袁丞这孩子为人处事是不错,可他常去风花雪月之地,等穗穗嫁进临川侯府,他若是还在外消遣,穗穗独守空房。这日子能过得长久吗” “穗穗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不是件好事吗他们临川侯府如果觉得在咱们府上丢了脸面,我陪着老爷去赔礼道歉,若让穗穗道歉,我心里不舒坦。” 虞鸿点了点头,横竖这桩婚事是黄了,他们做父母的,得替儿女考虑。 “夫人在府上陪着穗穗吧,我明日带礼去见见临川侯,跟他说明理由。” 虞雪怜说道:“爹爹,你一定不要告诉临川侯,袁丞喜欢去风月场所。” 虞鸿展颜笑道:“爹爹不是笨驴,哪能跟他老子说他的坏话他老子迷信,我就说找了算命先生,你们俩八字不合,做夫妻争吵不断,霉运缠身。” “你不是笨驴,脾气却是属驴的。不分青红皂白便指责穗穗任性,话里话外都向着袁丞,”陈瑾数落道,“老爷这会儿倒有心思和穗穗说玩笑,方才至于火冒三丈吗” “母亲,爹爹也是怕我日后嫁不出去。” 虞雪怜抱着陈瑾的胳膊,撒娇道:“母亲别生爹爹的气了,女儿昨夜吃醉了酒,现在肚子空空的,母亲能不能教女儿做莲子粥女儿决定从今日开始要好好孝敬母亲和爹爹,跟着母亲学操持家务,嗯……学刺绣!多读书,继续学爹爹的武功,当一个学识渊博,能文能武的女娘。” 她上辈子便跟着爹爹学了一点防身的武功,射箭略懂七八成,是以她要接着把武功学精学透,出门办事就不怕出意外了。 陈瑾笑着去摸虞雪怜的脑袋,说道:“好,穗穗过了十七岁的生辰,果然是长大了。母亲要先带你去小厨房看看,那地方你可是从来没去过,母亲怕你失手给你爹的这点儿家当全烧了。” 虞雪怜吐了吐舌头,笑问道:“母亲,我哪有那么笨” 瞧见女儿有了这般的转变,虞鸿的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事出反常,归根到底是要有个原因的。 虞鸿推测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原因,除了袁丞的作风问题,他觉得这中间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等夜里问问夫人再说吧。 …… 更阑人静,兰园挂着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 虞雪怜端坐在书案前,手执毛笔在一卷竹简上标注着什么。 “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虞雪怜若有所悟地念着这句话。 她从小厨房回来就钻到爹爹书房找出这本《孙子兵法》,埋头苦读了半天,费脑筋不说,有些字她都不知该怎么读。 她把看不懂的圈了起来,等明日去请教爹爹。 她长兄虞牧是个榆木脑袋,现今在军营带兵,是指望不住的。 要查出上辈子陷害爹爹的贼人,她必须掌握一些用人的手段和伎俩,仅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是行不通的。 敌在暗处,她需得主动引蛇出洞。 爹爹上辈子在朝廷的好友不少,镇国将军府在金陵城也是威严的象征。 可官场哪有真正的朋友虞家满门被抄斩,只有跟爹爹有过生死交情的将军维护爹爹的名声。 虞雪怜细细斟酌着,脑海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人影——清癯玉立,冷傲得像座冰窖,里面冻着数也数不清的冰块。 内阁首辅陆隽,是当年负责审理爹爹谋逆一案的官员。 此人家境贫寒,少时籍籍无名。他是何年进的朝廷,虞雪怜便不清楚了。 陆隽初入朝廷做的是礼部司务,因其过于出色,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受同僚待见,受挤兑是常有的事。 但这不影响陆隽的官路越走越高,越走越顺,个中细节,虞雪怜是在教坊司的那一年听说的。 他们说陆隽能进内阁,耍了不少心机,当了杨阁老的学生,和司礼监掌印冯璞玉攀上了关系。 那几年又恰好有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轻官员,又恰好跟陆隽有利益冲突,这凶手的罪名自然指向了他。 毛笔的墨水滴落在竹简,虞雪怜收回思绪,把毛笔搁到砚台上。 陆隽在官僚的口中是品行不端,他们说陆隽当了官也掩盖不了身上的穷酸刻薄,为了爬到内阁首辅,不惜杀死无辜的人,谋害提拔自己的老师。 内阁首辅靠着卑劣行径居于高位,说来真是可气可恨,奈何人家的确有本事,圣上看重他,甚至想把公主许配给他。 虞雪怜在教司坊见过陆隽一面,他似乎不爱说话,但目光永远像寒潭里的水,平静无波澜。 那时她也觉得流言所说是真,陆隽从不正眼瞧旁人,傲慢阴险。加之陆隽联合冯璞玉弹劾过爹爹,甚至要毁灭虞氏后代的官途。 虞雪怜以为陆隽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后来温昭告诉她,陆首辅才不是奸佞之臣,他比那群卑劣的王侯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说陆首辅不是不爱说话,主要是他铁口直舌,总是不经意戳中旁人的痛处,所以就不受待见了。 在虞雪怜魂魄游荡的那些年,陆隽权势极盛,冯璞玉很是忌惮,两人撕破友好的面具,明争暗斗的。 陆隽查出与东厂有关的上百桩人命案子,写了弹劾冯璞玉的奏疏,景元帝下旨赐死大半的锦衣卫,但冯璞玉的司礼监掌印是保住了,自此再没有官宦敢跟陆隽作对。 南郢之所以能够风平浪静,这大半的功劳要算在陆隽头上。否则那些亲王不会在陆隽死后才造反。 虞雪怜心生疑问,现在的内阁首辅是杨阁老,那陆隽呢 温昭说陆隽在而立之年入的内阁,称得上是较年轻的内阁学士了。 这般算来,陆隽今年应当是二十几岁了,他还没有入内阁,或许在过那段苦日子。 轰隆—— 天打起闷雷,继而是猛烈的暴雨,惊得虞雪怜放下竹简,厢房只有她一个人。 良儿和晚香去歇着了,她此刻没来由地害怕。 也是做过孤魂野鬼的人,竟害怕打雷下雨了。 虞雪怜蹑手蹑脚地举着灯盏,她要回到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雷雨不停,当下时节正是夏忙,金陵城城外的村民听到雷声便下了床,心急火燎地去收晒在院里的麦子。 赤着上身,穿着粗布袴裤的大伯抱着麦子,跑进茅屋,哀怨道:“这麦子被淋湿了,今年卖不到好价钱了!咱们花坞村造了什么孽这个月都下了几场大雨了,麦子的收成也不好。” 同样湿了衣衫的妇人半蹲在地上,边整理着麦子,边发着牢骚,“你爹古里古怪,心眼儿都偏到你二弟身上了,分房子的时候,好的轮不到咱们住。你这个做老大的不争不抢,闷头鸡,就分到一座破茅房。” 她的嗓门随着怒气提高,骂骂咧咧道:“挨个伥鬼倒霉货做邻居,他们陆家快绝户了,剩那一个傻书生。晦气死了,咱们的收成能好才是见鬼了!” 第4章 厄运 雨渐渐小了,大伯和妇人却是吵得激烈。 茅屋的右边是一座更不入眼的草房,院中空得厉害,耕田用的农具皆是没有。 草房的泥窗是干净崭新的,只见男子坐在窗前,风轻云淡地在烛光下看书。 离秋闱还有不到三个月。 陆隽平日在家温习四个时辰的功课,剩下的时间便去慈溪镇上的客栈做杂活洗盘子。 偶尔把写的字画放到集市去卖,赚来的银子一半拿来买书买米,一半还地主的债。 他在花坞村没有亲戚,人缘也不好。 村民对他是避而远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陆隽的父亲年轻时是有名的童生,那几年南郢会读书的人不多。 可惜陆父乡试屡屡不中。邻里村庄的男女笑他不种地,偏要做白日梦,读那么多书,又不能当饭吃。 陆父受不住打击,心灰意冷,终日借酒消愁。 家里的积蓄见空,陆父放弃了做官的梦,开始下田耕地。但陆父大抵是没有种地的命,别的村户一年可产三百斤的水稻,而陆家却只产一百斤都是够呛的了。 眼看着孩子长大了,陆父把做官的梦寄在了陆隽的身上,送他去了学堂读书。 靠自家的地养活不了一家三口,陆父想着去租地主的田,这样一来就能多种几十亩粮食。 哪知这地主是个黑心肝的,刚开始菩萨低眉的,说不要那么多租金,只需年尾给他交点税就好了。 等到年尾,地主讲的税率高的直要把陆父吓死过去,然为时已晚,那地主说给不起不要紧,这些账让官府来算。 慈溪镇的官府和地主狼狈为奸,陆父便认命背上了高额的欠债。 陆家的厄运还未结束。那时陆隽不过十四岁,陆父积劳成疾,大夫说他的脊椎受损,重活是万万不能做了。 养家的重担落在了陆隽的娘亲身上,陆隽不想看着爹娘食不果腹地供他读书。 即便学堂的先生说他天资聪颖,只要他去参加秋闱,保准将来能考中状元。 爹的病情恶化,抓药要银子,请大夫要银子,调理身子也要银子。娘亲没日没夜地刺绣,做针线活。 陆隽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失去自己的爹娘。 他是家里最年轻的男子,可以做爹娘的顶梁柱了。 陆隽退学回来,把家里的活儿都干了,下田种地,喂养鸡鸭,去镇上找差事做。 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一些,陆父却离世了,娘亲又随之病倒,那年陆隽十八岁。 “啊哟,我说他怎么了呀从咱们挨着他陆家以后,咱们有一件顺心事吗我心里有怨不能说吗糟老头子,你成天就会惹我生气!” 隔壁李婶的声音盖过雨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陆隽不为所动地翻着书,他已经习惯周围人视他为瘟疫的眼神,在背后议论他也很正常。 大伯应该是在哄着李婶消气,陆隽慢慢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隽哥!”窗外露出少年憨厚十足的脸,他顶着荷叶,穿着一件竹衣马甲,全身湿淋淋的。 他亮着眼睛,笑道:“隽哥,你这么晚还没睡啊” “本来睡着了,被雨吵醒了。”陆隽开了窗户,问道,“可是有急事找我” 少年咂了咂嘴巴上的水珠,说道:“没啥急事,就是跟我爹吵架了。这不是下大雨了嘛,我爹让我去收麦子。我一个不留神,滑了一跤。” “我爹骂人那没完没了的,说我干啥啥不行,所以我就跑出来了。在家是睡不成安稳觉的。” “外面雨大,进屋说吧。”陆隽在少年说话间便开了房门。 吴阿牛是村里边最愿意找陆隽说话的人了,他家里单他这么一个儿子。 他爹娘找算命先生看过,这孩子的命好极了,不是种田的料,以后必有大出息。 是以吴阿牛的爹娘将他视如珍宝,从不让他下田种地,不是种田的料,那肯定是当官的料啊。 为了省钱,也不顾虑陆隽会不会给他家带来霉运,他爹娘让吴阿牛跟着陆隽学读书识字。 “隽哥,今晚我能和你挤一张床吗”吴阿牛脱掉竹衣马甲,擦着身上的水,嫌弃地说道,“我是不想回去挨我爹的骂了,他讲话一点都不斯文。” 陆隽嗯了一声,说:“你的被褥在木柜。” 很显然,吴阿牛不是头一次来陆隽家里留宿。 “用啥被褥呀,这天要热死了。”吴阿牛动作麻溜地躺在铺着草席的矮榻,他光着身子,问道,“隽哥,你说今年的秋闱会不会很难” “秋闱不难,难的是殿试。” “难也跟我没关系了。我和我爹说了,让他放弃叫我做官的梦。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爹娘怎不晓得这个道理呢他们俩目不识丁,指望儿子考状元做大官,嘿,那不是鸡蛋下山吗反正这秋闱我不参加,我宁愿去种地。” 吴阿牛不讨厌读书,但若是识字就能当官了,南郢会识字的人岂不是都可以当了 他跟着隽哥读了好几年的书了,清楚自个儿不笨,却也不聪明。他至今是非常怨恨算命先生的,害得他爹娘整日做春秋大梦! 接着,吴阿牛苦恼地说:“隽哥,我是不是废物啊你辛辛苦苦教我读书识字,我爹娘也不给你银子……眼看着我快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唉,一事无成的,像个窝囊废。” 陆隽侧过身,低眸看着满脸迷茫颓废的少年,笑道:“阿牛,我今年二十四岁了。欠债未还,功名未得,妻子未娶。说起来,我才是废物罢” “隽哥,你怎么会是废物。”吴阿牛反驳道,“你天生是读书的料,咱们花坞村唯一有本事能当官的就是你。” “你不参加秋闱,日后有何打算”陆隽问。 吴阿牛沉默许久,挪着身子到了床边,道:“我打算赚银子,娶媳妇,在镇上买座宅子。” “隽哥,明日你带我一起去慈溪镇呗,我想找个差事做。” 陆隽摇头说道:“你爹娘若是知道了,不会同意的。” “隽哥,你放心好啦。我和爹娘说了,我读的书足够在镇上找个体面的事做了,隽哥教过我算账,我准备先去酒楼给掌柜的当伙计,等熬出头了,做账房先生不是问题。而且我年轻着嘛,找差事难不倒我。”吴阿牛的志气说来就来,眼神是无限的期待。 “我爹娘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我告诉他们了,尽管在家等着我拿银子回来孝敬他们。他们哪能不同意啊。” 陆隽对此没有意见,吴阿牛的想法并无不妥。既放弃了秋闱,是该尝试走别的路。 “明日卯时起来,我带你去慈溪镇。”陆隽熄了蜡烛,说道,“若是起晚了,我不会等你的。” 吴阿牛信誓旦旦地说:“隽哥,我起得来。” 他晓得隽哥会答应他的,虽然隽哥平常话少,对村子里的事漠不关心。 不过隽哥身上有一股劲,这股劲是那种大人物才有的。吴阿牛不知该怎么形容。 总之他觉得跟着陆隽能学会很多东西。他可不想一辈子窝在花坞村吃苦,听那些老头子扯牛皮。 屋外的雨声轻柔和缓,似乎也要歇息了。 翌日是个晴朗的天气,虞鸿夫妇去了临川侯府。 虞雪怜用了早膳,捧着兵书继续苦读。 好歹看了这么多页的用兵之法,对于调查逆臣的计划,她心里渐渐有了眉目。 办法她不缺,眼下缺的是兵。 虞雪怜缺一个替她办事走动的护卫,这护卫需得聪明机灵,忠诚寡言。 镇国将军府的偏院有一处练功的地方,那里是虞鸿给护卫们互相切磋武艺用的。 虞雪怜想在这里挑个护卫,为了不显得突兀,她让良儿和晚香做陪同。 在偏院练功的护卫成群结队,他们见虞雪怜来了,局促不安地作揖。 虞雪怜的笑容和善,晚香在她身旁趾高气扬地站着。 此情此景,这些护卫恨不得把头垂到地底下,老爷今日不在府上,他们所以聚来这里练功。 哪料到虞娘子会过来——主要是外界盛传镇国将军府的虞娘子性情古怪,喜好玩弄男人…… 他们当然不太相信流言蜚语。别看将军在战场是冷面阎王,在府里无论是对夫人,还是对儿女,脸色一直是四季如春的。 “娘子要挑个贴身护卫,你们谁的武功最高强”晚香颇有大丫鬟的风范,扫视了一圈护卫,嘀咕道:“怎么个个儿蔫了吧唧的,做娘子的护卫,能委屈你们不成” 虞雪怜迟迟不开口。她的注意力被瘦弱的少年吸引,那少年模样明朗,表情有几分木讷。 旁人垂目不敢直视她,独他一人若无其事地平视前方。 “你,武功如何”虞雪怜的手指指向少年,说道:“出来让我看看。” 其余护卫纷纷看着少年,嗯——娘子的眼光确实毒辣,虞一长得像花瓶,武功却是他们当中极好的。 难道传言是真娘子把魔爪伸到他们这里来了嘶,虞一这木头,应付得了吗 少年不疾不徐地站出来。不等虞雪怜发话,他便拎着身穿蓝衣的护卫比试武功。 蓝衣护卫瞧着年纪稍大,然力气不敌少年。所谓人不可貌相,少年的力气委实惊人,拳脚动作干脆,反应灵敏,专攻蓝衣护卫的要害打。 第5章 找他 厢房的墙角放有紫檀香炉,淡淡的莲花香清幽恬静。 这是少年第一次来兰园,第一次进女子的闺阁。他赢了比试后,就跟着虞雪怜来了兰园。 少年像块石头矗立在房内,纹丝不动。 虞雪怜把良儿她们打发到小厨房去做马蹄绿豆汤,少说要半个时辰才能好。 “你叫什么名字”虞雪怜轻摇仕女扇,端坐在玫瑰椅上,问道,“是何时入的镇国将军府” “叫虞一,八岁入府。” “虞一……这么简单,是我爹给你起的名字吗” 少年点点头,他从记事起就跟着兄长在镇国将军府练功了。如今兄长受到虞将军的提携,在西北的军营做百夫长。兄长说他愚钝,不适合进军营,让他先努力在府邸练功。 虞雪怜沉吟片刻,说道:“你日后要做我的贴身护卫,那我便重新给你起个名字。” 她凝思了足有半盏茶的工夫,脑子里却想不出适合少年的名字。 少年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新名字,神态略微放松。 虞雪怜一本正经地翻起摆在案边的竹简,这两天她不仅认真读了兵法,还看了上辈子没碰过的诗词歌赋。 “何时杯酒看浮白,清夜肴蔬粗满登。浮白——浮白。”虞雪怜的手指轻叩竹简,抬眸望向少年,说道:“浮白,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 他的样貌经得起细看,隐约有几分书生之气,圆润的眼睛澄澈分明。任谁瞧,都想不到他的武功了得。 虞雪怜问道:“浮白,你知道怎么乔装打扮吗” 浮白总算有所动弹,他径直走向书案,拿起毛笔往脸上涂抹,进而摘掉束发的木簪。 “很好。”虞雪怜起身,说道,“我以后差遣你做的事情,不能告诉我爹爹,也不准透露给旁人,明白吗” 浮白不假思索地应道:“明白。” 其实在偏院的护卫私下是喜欢讲闲话的,有时会提到虞娘子。在他看来,那些话没有丝毫意义,所以他不爱听,亦不会跟着他们讨论闲事。 他和兄长的命是虞将军救回来的,给救命恩人的女儿办事,应当不是吃里扒外。 虞雪怜觉得这次她不会看错人,她需要的正是像浮白这样的护卫。 “我要你去找一个姓陆的男子。他是书生,家境贫寒,年纪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五天之内,能查出来他家在何处吗”虞雪怜不方便说出陆隽的名字,陆隽未来终究是内阁首辅,倘若她现在道出他的名字,反而会惹麻烦。 浮白的话依然少得可怜:“三天,可以查得到。” 兄长尤为擅长的是搜查嫌犯,虞娘子给出的线索不多,但都是紧要的。 金陵城的贫困人家住在深巷,那一片挨着城门,想找出姓陆的书生,三天就可查到。 虞雪怜笑道:“我不着急,你需得查仔细些,不能出差错,否则我只能把你当作没用的小护卫放在身边了。” 这条路悠远狭长,凶险难料,放狠话立威是必要的。 浮白颔首说:“查得出。” 虞雪怜倒是欣赏浮白与生俱来的自信,她接着叮嘱了他在办事时莫要暴露身份,不要惊动那个姓陆的书生。 骄阳闪着金色光泽,天际不见一朵云彩。 兰园的竹林青翠茂盛,遮住了刺眼的金光。虞雪怜站在阁楼上,单手扶着栏杆,双眸被绿意浸染。 “走马巷查了吗”虞雪怜蹙眉问。 “查了,没有。”浮白用了两天的时间去贫民巷找姓陆的书生。有些老房子久不住人,有些男子讲话粗鄙,另有娶妻成家的,都不是虞娘子要找的书生。 除了贫民巷,他还去了金陵城的两家书院,这里边有姓陆的,但年纪却未及弱冠。 浮白低首说道:“我领罚。” 他向虞娘子承诺三天可以查得到。现在过去了五天,他没有查出那书生的踪影,该受罚。 “想在金陵城查一个只知其姓的贫苦书生,不容易。”虞雪怜伸出手掌,接下飘落的竹叶,说道,“你这几日不曾停歇,责罚就免了。查不出来便说明此人也许不在金陵城呢。” 浮白不失她所望,不是办事磨蹭的人,她轻易不想责罚浮白。若陆隽本人身在他乡,纵使翻遍整个金陵城,也是无用之举。 烈阳往阁楼这边移动,虞雪怜怕晒,转身回到厢房。 这座阁楼原是爹爹让她学古筝用的,她上辈子基本没怎么来过这里。 虞雪怜随意地碰着琴弦,说道:“今日你好生歇着,明日去城外的村庄看看。” 她顿了顿,莞尔道:“这次回来带些农户们卖的野猪肉。” “是。”浮白微微躬身,习惯性地作揖告退。 府邸的丫鬟婆子得知虞雪怜在偏院收了个贴身护卫,一开始不禁好奇,娘子出府带的从来都是小厮,这突然要护卫是作甚 她们不好妄自揣测,而这护卫每天早出晚归,是以总有小丫鬟非常留意浮白。见他手中提的有糕点蜜饯,肉脯果干,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 如此看,他不过是个给娘子跑腿的护卫。 虞雪怜这几天可以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尚书府的高娘子约她去打马球,她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拒了。 良儿请了大夫给虞雪怜诊脉。陈瑾忧虑女儿是因婚事起了心病,故而在旁陪着。 虞雪怜想趁此机会让大夫给母亲诊脉。 母亲的咳疾表面不显,平素咳嗽根本没把它当回事。直到后边咳出血,母亲变得多饮多食,嗜睡疲乏,人瘦了一大圈。爹爹不停地请大夫来看,大夫说母亲的病发现得太晚了,哪怕用药恐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再然后,母亲整日整日咳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记得母亲临死前费尽力气握住她和长兄的手,笑了笑,说外祖母要带她走了。母亲在痛苦中咽了气。 这一世的镇国将军府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凄惨。虞雪怜打定主意要治好母亲的病,请的大夫是金陵城顶顶好的,治过各种疑难杂症。 那大夫把完脉,表情自然。他道夫人的咽喉有点小毛病,肺经热盛,许是天气的问题。 大夫随之开了药方,嘱咐陈瑾要饮食清淡,切莫吃辛辣刺激的。 陈瑾一向认为自个儿的身体好,但听大夫走时意味深长的话语,不免莫名慌神。 她确实是止不住咳嗽,喉咙频频发痒,若不是女儿执意要大夫给她诊脉,她是不会觉得咳嗽能引出什么大问题。 虞雪怜柔声说道:“母亲可要把大夫的话牢牢记着,快些治好病。” “穗穗是长大了,学会管我这个做母亲的了。”陈瑾的语气格外欣喜,做母亲的见到孩子关怀自己,这心底绝对是高兴的。 “女儿害怕母亲的身体抱恙,才不是要管着母亲呢。” “好,母亲知道了,我一定听大夫和穗穗的话,按时吃药。” 虞雪怜适当地撒娇了一下。她最近的举动并不像十七岁的样子。 母亲倒是不在意她的变化,哪知道爹爹聪明了起来,冷不防地就警惕地打量她,仿佛在说:“你真的是我闺女” 弄得她都没胆子去请教爹爹那些兵法了,省得让爹爹以为她中邪了。 不论如何,起码母亲的病得到了干预,假以时日,母亲方可逃过上辈子的劫难。就如同她现在甩掉了袁丞这种道貌岸然的禽兽,母亲也能躲开病魔的缠绕。 在浮白找到陆隽之前,虞雪怜不打算做别的事情。复仇之事不能操之过急,金陵城的水深得不见底,朝廷的部分官员是好是坏,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厘清的。 其次,爹爹厌恶谀者,看不惯阳奉阴违的宦官,在朝中言语直白,以至于得罪人了都不自知。 即使爹爹是镇国大将军,可身后能支撑着他的人,寥寥无几。虞雪怜越钻研兵法,越发觉单枪匹马是不能打赢胜仗的。 树倒猕猴散,爹爹连猕猴都没有,真若是遇到难处,旁人又怎会帮衬镇国将军府 要做一棵风吹不倒,雷打不动的大树,积攒人情是重中之重的。虞雪怜现在要做的,便是利用官宦世家的软肋,争夺权势。 若抓住了别人的把柄或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在危难之际,才能有条出路。 至于陆隽——虞雪怜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拉拢到他,如果此刻她能找到他,帮扶他,复仇的胜算会多一些。 她不了解陆隽的为人究竟如何,从清贫的寒门书生一步一步高升到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这世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人是凤毛麟角。 虞雪怜上辈子吃了那么多的教训,过得一塌糊涂。今朝清醒过来,相对于陆隽这样罕见的人,她很钦佩,若是能成为像他那般懂得运筹帷幄的人,日后谁还敢欺负镇国将军府 夕晖斑驳,兰园的槐树忽然窜上去了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它懒洋洋地仰起头,对着厢房的轩窗喵喵叫了两声。 虞雪怜推开窗户,寻声看向槐树,只见浮白飞到树上把那只猫抓了下来。 “浮白,这是你养的猫” “它是闯进府的。” “把它放了吧。” 浮白把猫放了,结果这只猫赖着不走了,趁着浮白不注意,嚣张地踢了一脚他的腿,逃命似的迈着短腿在兰园找了草丛藏身。 虞雪怜被猫逗笑了,不让浮白再去抓它。她喊了小丫鬟去给猫送吃食,府邸没有养过动物,这猫既闯来了,那便留着养好了。 第6章 字画 虞雪怜快要被颠簸的山路弄得身子散架了,她头痛欲裂地掀开车帘,见离山坡还有老远的距离,两眼一昏地躺了回去。 她知道陆隽家境贫寒,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家在大山上的一处小村落。 浮白斜背长剑,犹如坚石坐在另一侧的车窗旁。 他面露犹豫,过了良久,问道:“下了这座山,就到慈溪镇了。那里治安不好,我能跟在你身后吗” 慈溪镇虽归属金陵城管辖,然地势环境不好,是长在大山下的小镇。百姓生活拮据,受恶霸欺压。他听闻慈溪镇的地主比农民还要多,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便想着来此地找姓陆的书生。 他刚来此地,就领教了恶霸的厉害,当街调戏良家女子,衙门的捕头见了竟也视若无睹。 浮白本不想多事,可那女子实在可怜,他出手带女子逃了。恶霸手底下的市井泼皮连追了他几条街,念及虞娘子的嘱咐,他没有用武,乔装打扮成了姑娘,才脱了身。 虞雪怜撑起身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等到了,你当作是我弟弟就好。” “你带的剑留在马车上,别带出去。”虞雪怜不担心治安问题,她说,“若这次碰着恶霸,你直接出拳教训他们,不必顾忌。” 浮白把长剑取下,他贴身的武器不止这一件,腰间别了一把短匕首,对付那些市井泼皮足矣。 “你说陆,陆隽遭过恶霸的欺辱”虞雪怜想用谈话来缓解头晕,而且她发现近来浮白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会主动问她话。 “对。”尽管浮白现在仍不清楚虞雪怜为何要找这个姓陆的书生,仅按这些天他对这位书生的调查,可与恶霸化敌为友,绝不会是简单的清贫书生。 “陆隽前两年在永宁街摆摊卖书画,胡天福问他要头钱,陆隽没给。当时胡天福派泼皮把陆隽的摊子砸了,陆隽还手跟胡天福厮打起来,最后闹到了衙门。不知陆隽向他提了什么,从此胡天福将陆隽视作兄弟护着。”胡天福是慈溪镇恶霸们的老大,以勒索商铺为生。 陆隽这个名字,在慈溪镇并非无名小辈。他能跟恶霸一起进了衙门,安然无恙地出来,也是匪夷所思。 浮白初到慈溪镇,其实毫无头绪。 这里的书院私塾只有富裕人家的孩子上得起。镇上的街巷总共加起来不过十条,他来回在各处小巷穿梭,也打探不到什么。 本做好去隔壁镇子调查的打算,结果峰回路转,浮白在一家客栈听到伙计喊着陆大状元来收碗筷。 伙计叫男子陆大状元,浮白看他一身书香气,举止稳重得体,和充斥着酒鬼的客栈格格不入。 男子着装朴素,黑色的粗布衫长袍,别无外物装饰。 浮白装作吊儿郎当的阔少,问伙计要了两坛好酒,又随口说,慈溪镇还有状元郎 伙计哈哈笑着说:“是哩,陆隽是咱们慈溪镇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嘞,他今年要参加秋闱,我叫他大状元,是给他鼓鼓劲呢。” 有了名字,浮白顺着去别处搜寻有关陆隽的事,查出陆隽是花坞村的村民,父母双亡,在慈溪镇给客栈做长工,以及他和胡天福之间的渊源。因他的命运坎坷,是以同村的村民对他避之不及,提起陆隽的名字,都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山路缓缓平稳,马车往下行驶。 虞雪怜大抵是头晕的缘故,她没有接着问浮白,只安静地坐着。 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陆隽,虞雪怜想到的便是惨字了。 到了明年,陆隽就如客栈伙计所说,考中新科状元。 她要在这段时间尽可能地帮扶陆隽。 …… 慈溪镇的街巷短窄,来往的百姓却很是拥挤。 虞雪怜戴了月白幕篱,她今日刻意打扮得极不起眼。 普通的布料做成的襦裙,颜色是暗淡的绿。出府前晚香用异样的眼神目送她,毋庸置疑,她自己也觉得这件儿衣裳奇丑。 她和浮白相处得久了,倒是有几分姐弟的感觉。两人在街巷边走边逛,不知不觉地到了永宁街。 永宁街摆摊的小贩不多,虞雪怜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停在一方木桌前,上面摆着笔酣墨饱的字帖,淡墨渲染的诗画,笔触细腻入微。 旁的小贩吆喝着,唯独这张木桌静悄悄地立在这儿,像创作出这些字画的人一样,沉稳内敛。 虞雪怜拿起一幅芍药花图,抬眸问道:“公子,这幅画是你最近画的吗” 被虞雪怜称为公子的男人垂下眼帘,戴着幕篱的姑娘像是害怕把画纸弄皱,洁白无瑕的手指轻轻捏着画纸的一角。 他答道:“是。” 男人的声音清润,跟上辈子的不太相似,少了些冷傲。 虞雪怜问道:“我想买这幅画,它需要多少银两” 接话的却是男人身旁的少年,他憨厚地笑道:“姑娘,你是从城里来的吧隽哥卖的字画要是能卖那么贵就好啦,这张画是十五文钱,使不了一两银子呢。” 吴阿牛正替陆隽发愁字画生意不好做了,今日他在酒楼算完账就过来帮忙,过去了一大晌,只卖出去十文钱。 隽哥不善言辞,明明有路人经过,他怎的也不会像别的小贩吆喝。然而卖字画跟卖吃喝玩乐的东西是比不得的,吴阿牛扯着嗓门吆喝半天,同样是卖不出去。 “姑娘,这幅画适合挂在厢房装饰。别看它便宜,颜料虽不是上等的,但我保证不是那种容易褪色的差劲颜料。”吴阿牛热情地介绍着摊子上的字画。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姑娘是个贵客,不仅讲话温柔,对字画更是珍惜的。她拘谨地拿着字画欣赏,还夸隽哥的画法独特。 能碰着这样的贵客,即使少赚点,心里也高兴啊。 幸好吴阿牛健谈,否则虞雪怜要绞尽脑汁地去想该如何跟陆隽搭上话。 “那这字帖怎么卖”虞雪怜翻看着字帖,认真地说,“我写惯了娟秀的小楷,想试着学学矫若惊龙的字体。” “你看一下这本。” 虞雪怜微顿,接过男人递给她的字帖。 她注意到他似乎略倾身子,因为他的身量较高,如此才显得不居高临下。 距离咫尺,虞雪怜很确定,男人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 发旧的布衣,普通的腰带,和记忆中矜贵的陆隽是不相符,但而今的陆隽正值青年,皮囊就如他的字迹,英气硬朗。 再看他递来的字帖,是相对典雅的梅花篆。 虞雪怜抿唇接过字帖,觑见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瘦削,指腹带着粗茧。 现在的陆隽,看起来不难相处。 第7章 急雨 “若写惯了小楷,突然练行书会吃力。” 陆隽眼眸明澈,语气平和:“这个比较适合你。” “谢谢公子。”虞雪怜从荷包里拿出一串铜钱,问道,“这幅字帖和芍药花图,一共是多少” “二十五文。”陆隽说。 虞雪怜自顾自地拨了五十个铜板,她是不想表现得财大气粗,但陆隽未免要价要得过于便宜了。 他画的芍药图在金陵城起码值二两银子的,有的画风粗糙却因名气叫价叫到数十两。 反正她觉得陆隽的画值得高价,只是若上来就给他白银,一来显得不正常,二来,陆隽决计不会收的。 吴阿牛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手痒痒地想收下那五十个铜板,“姑娘,您真豪爽。” 陆隽握住吴阿牛的胳膊,制止他去收钱。 “姑娘给多了,是二十五文。”陆隽的态度严肃,遇到珍惜字画的人不易,他不愿多收文钱。 虞雪怜不认可地说道:“是公子要得少了,这画轴买来也要五文钱,带上字帖,你总共收我二十五文。这怎么够我不爱占人便宜,还请公子收下。” 言毕,她自己吃了一惊。方才的话好像有点强硬了,她来时是想在陆隽面前做个知书达理、端庄恬静的女子。 上辈子温昭说过,陆隽喜静,她既要拉拢陆隽,那得先让他产生好感。 念及此,虞雪怜偷瞄了陆隽的反应,他大概是在犹豫。 她松了口气,弯唇笑道:“那我再拿一本字帖,公子便收下,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陆隽若再拒绝,她……她大不了就依他的好了。 吴阿牛急得要推开陆隽的手,姑娘慧眼识聪,隽哥干啥要拂人家的意嘛! 不能动手,还是动嘴。这桩好买卖,万万不能让隽哥的榆木脑袋给搞坏了。 “姑娘,我隽哥不说话便是同意了。”吴阿牛大方地说道,“字帖您随意挑,对了,听您的口音,您不是慈溪镇的人吧” 陆隽欲要打断吴阿牛,可是女子这次略过了他,把铜板塞到吴阿牛的手里。 虞雪怜点头说:“我是跟家弟出来散心的。闲逛到此,看公子的字画远比家乡画得出色,故而想多买点。” 吴阿牛友善地看向浮白,这兄弟和他年纪相仿,生得白白净净。那姑娘的幕篱掩盖了脸,是朦胧的漂亮。 他们的父母肯定也是助人为乐的好人。 “姑娘的眼光委实独特,我能问问姑娘的名字吗咱们相逢即是缘,他叫陆隽,我叫吴阿牛。姑娘准备在慈溪镇玩几天我从小在慈溪镇溜达着玩,这里是不如金陵富饶,好玩的去处还是有一两个的,若姑娘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去。” “我姓虞,单字一个穗。”虞雪怜实在要感谢吴阿牛,这样她便是被动地介绍自己了。 她是很想在慈溪镇逛逛,但她在天黑之前要赶回府。并且她的目的达到,逗留太久也不好。 虞雪怜礼貌地向吴阿牛道谢,说道:“我和弟弟准备回家了,若有机会再来慈溪镇,就有劳公子了。” 吴阿牛有心要与虞雪怜结交,遗憾地说:“虞姑娘下次来慈溪镇,一定记得来永宁街啊,我跟隽哥每天都在这里摆摊。” 只是陆隽的神情未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天气闷热黏腻,吴阿牛目送着两位贵客的背影,怅然地说道:“隽哥,虞姑娘下次来会是啥时候呢,万一她不来了怎么办” “这重要吗”陆隽着手收拾木桌,把字画装进背篓,说道,“我要回去了。” 吴阿牛瞬间清醒,又疑惑地问:“隽哥,虞姑娘这般好的女子,你怎的无动于衷” 陆隽默然片刻,说:“我觉得她奇怪。” “奇怪”吴阿牛百思不得其解,隽哥怕是读书读傻啦,好端端的姑娘,竟说人家奇怪! “你把木桌搬回客栈,我回去烧饭。” “哎,不行。隽哥,你今儿收摊这么早,不也奇怪吗你给我说清楚,虞姑娘哪里奇怪了!” …… 所幸夏日的夜来得晚,虞雪怜的马车赶在天黑之前驶进了金陵城。 这一天的颠簸劳累,加之山路崎岖,虞雪怜累得不想说半句话,回来的路上直吐酸水。 听马夫说进城了,她才提起精神,很快她便能躺到闺阁里的那张柔软床榻,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哐当——”马车发出声响,似乎是撞到了硬物,好在路是平的,不然坐在车里的人必要遭殃。 马夫也是焦灼得紧,忙蹲在地上察看,原来是车轱辘断了一根,得换新的。 虞雪怜索性下了马车,出来透透气。 此处距镇国将军府尚远,步行起码要半个时辰。马夫询问虞雪怜,要不要去租辆马车。 虞雪怜只觉今日异常的倒霉,身子不适就罢了,现在连马车的车轮都坏了。 不等她做决定,滚滚乌云袭来,急雨奔流而下——虞雪怜的衣裳被雨浇得湿淋淋,她无奈地望天,即便现在去租马车,等回府少不了要被挨训的。 这当儿,身穿红衣的小厮打着一把画伞,笑容可掬地朝他们走来,“虞娘子,我家小侯爷有请。” 小厮的身后是座酒楼,在金陵城开了有段年头,它的牌匾来历亦是不小,是先帝亲手题名的,名为同春楼。 同春楼因其独门酿造的松醪春口味香醇,博得先帝喜爱,在金陵声名鹊起。 他接着道:“这雨来得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小侯爷在二楼厢房瞧见了娘子的马车坏了,他吩咐小的,让我带娘子先到酒楼避雨。” 虞雪怜跟袁丞来过同春楼,这酒楼的确气派,厢房的环境不亚于王侯将相的私宅。 自上次闹翻以后,袁丞和她断了来往,今日偶然碰巧遇上,他大可冷眼旁观。但不论袁丞为何请她,虞雪怜倒不想拒绝他。 是他放下狠话说不再和镇国将军府有任何往来,现在袁丞的举动,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么所以她没理由拒绝袁丞。 楼外的雨下得昏天黑地,厢房内点着香烛,那烛光在一盏盏莲花纹注碗闪动。 虞雪怜进房便闻到浓郁的木梨花香,鼻尖忽痒,打了个喷嚏。 有侍女在摇扇,她们见袁丞摆手,识相地退下了。 “你今日去哪了”袁丞的穿衣一如既往的风流,绯红彩绣锦缎圆领袍,镶猫睛石金簪束发。他并不正眼看虞雪怜,长腿搭在榻上,慵懒啜酒,仿佛是随口一问而已。 虞雪怜客客气气地站着,她的衣裳还滴着水,脸颊抹的脂粉微微融化,像是笼着一层雾。 她笑答:“出去游山玩水。” 浮白用那小厮的伞带着马夫回府换马车了,他说最迟一炷香的时辰来接她。 “是吗。”袁丞放下酒杯,目光忍不住去看虞雪怜,她哪有半分伤心的模样,衣衫是湿的,却不狼狈。 这一个月来,他酗酒度日,夜夜梦见虞雪怜,着魔似的想她。想她为何拒婚不嫁,想她为何绝情至此,甚至怀疑她是变心使然,跟其他男子有染。 好友笑他莫不是虞雪怜对他下了蛊,堂堂的小侯爷面子被辱,还念念不忘的。 是啊,如今金陵城谁不知道他袁丞在镇国将军府丢了脸面,笑他被虞雪怜耍得团团转。 他如话本里的痴男一般,可虞雪怜倒有兴致去游山玩水,分明不把他当回事。 “听说翰林院的编修柳书舟昨日去拜访你父亲了。” 此话一出,袁丞便后悔了,因他怀疑虞雪怜与别的男子有染,是以差人去调查。 这么久也只是查出一个翰林院的编修,柳书舟前几年在镇国将军府教过书,对虞雪怜亲近得很。后来柳书舟离开了府邸,是虞鸿提携他去的翰林院。 今日他来同春楼喝酒,所为的不过是想看看虞雪怜去城外做什么。 虞雪怜问道:“柳编修曾在府邸教我长兄读书,来拜访我父亲很稀奇吗” 袁丞两辈子都是个不懂得边界感是何物的人,她不相信这消息是他听说来的,定是背地里在监视她。 “不稀奇。”袁丞撩了一下衣袍,他下榻往虞雪怜的方向走去,复问道,“你今日就只是游山玩水” 袁丞酒量很好,但他向来不喜喝酒,酒这种东西是能令人忘掉烦恼,却终究解决不了问题。 虞雪怜语气平淡地说了声是,她和他的气氛全然不像闹掰。 她清楚袁丞心里恼她,面上不显罢了。 至于她,在上辈子她真切地爱过袁丞。镇国将军府未出事前,她和袁丞婚事已定,与新婚夫妻一般相处,耳鬓厮磨。 虞雪怜天真地以为她的婚事与寻常的世家联姻不同,毕竟她足够的了解袁丞,且他们是相爱的。 可那些情意爱意已经随着死亡磨灭了,她甚至不明白,当初是因为什么喜欢的他 虞雪怜不会忘记在教坊司受过的凌辱,她歇斯底里地问袁丞,他到底爱不爱她,他因何要把她扔进教坊司。 想来当时带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袁丞会救她。 她所得到的答案,不过是袁丞嫌恶的眼光,他说他仁至义尽,要她好死不如赖活着。 第8章 念叨 哀莫大于心死,而今虞雪怜对袁丞只有恨了,亦做得到沉声静气。 “你没有去参加燕王世子的宴会吗”虞雪怜问道。 临川侯在金陵城八面玲珑,人脉颇广。袁丞是他的嫡长子,处事又圆滑,南郢朝的贵族子弟都和他打过交道,几个亲王的孩子作风跟袁丞差不多,在府邸办宴次次邀请他。 前天燕王世子给镇国将军府递来了帖子,说是要办曲水流觞宴。虞雪怜跟燕王世子毫无交情,且袁丞和她的事情在金陵城尽人皆知,邀她去宴会,为的无非是在她和袁丞身上寻乐子找热闹。 “我推辞了。”袁丞的手掌覆在虞雪怜的湿发,他不知从哪拿出的丝绢,一点一点擦掉发上的水珠,“你问这个做什么” “燕王世子给我送了帖子。”虞雪怜忍住厌恶感,镇定地说道,“我没去是害怕他,李娘子说燕王世子有怪癖,爱在酒里下催情的药。你不是和燕王世子关系好吗怎么没去” 据她分析,尤为可能篡权的人便是这几位亲王,有本事陷害镇国将军府的非池中之物。她所以要问袁丞,从他嘴中套出来的消息,是在外边查不到的。 袁丞拧干丝绢,笑道:“你怕燕王世子” “他有怪癖不假,我父亲要我少跟燕王府打交道。” 袁丞继续要给虞雪怜擦头发,女子娇柔的身体隐隐在发颤,他停下手中动作,问:“你就这么怕燕王世子” 虞雪怜尴尬地笑道:“是个女子都怕他吧” “有燕王管着他,他没胆子横行霸道。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虞雪怜默默思忖,听袁丞的口风,他一点都不惧怕燕王府的势力,也不把燕王世子放在眼里。 燕王世子乃是好色之徒,而燕王怒其不争,无可奈何,只警告儿子莫要触犯底线。 其余的话,袁丞一字不多说。 恰好小厮来传话,说浮白驾着马车在楼下等候。 “我送你下楼。”袁丞以为今日和虞雪怜的对话,缓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不似那天让人难堪。 虞雪怜回绝道:“不必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厢房,袁丞则神色阴郁地看着空荡的走廊,他把丝绢扔在地上,既恼自己又被耍弄了一次,又恼自己不受控制去讨好虞雪怜。 下次,下次他不会再犯癫痴病。 …… 虞雪怜回到府里,已做好迎接父亲劈头盖脸的责骂。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不在正厅,母亲坐在官帽椅上等她。 陈瑾见虞雪怜淋了雨,就催着她回房沐浴换衣,要她翌日早点起来,有要事告诉她。 那厢良儿和晚香得了信,当即备好热水、沐浴用的花瓣。 雨停后是一阵闷热,层层热意包裹全身,这样的气候,难免烦躁扰乱心神。 虞雪怜在木桶里泡了许久,晚香在旁伺候着,也不敢问娘子今日去了哪里游玩,她抿了抿嘴,小声问道:“娘子,你回来的时候,夫人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母亲没说什么。” 虞雪怜的手指泡得褪了皮,良儿忙不迭地拿着汗巾给她擦身。 待虞雪怜更完衣裳,晚香终是大胆说道:“奴婢听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老太太要到金陵来。” “祖母要来住吗”虞雪怜不觉惊讶,祖母一直住在衢州府,跟大伯虞隆生活,对父亲是不闻不问。这辈子袁丞求亲的日子都提前了,那么祖母突然到金陵,于她而言,不算奇怪。 晚香讲起事来便不拘束了。这几日娘子变化太大,她憋闷着不敢多言,今儿个逮着一件大事,必须得和娘子说道一番。 “老太太若是单纯到金陵住段时间就好了。”晚香愁眉苦脸地说,“不晓得老太太从哪得知娘子和小侯爷的事情,她问夫人娘子何时出嫁,又责备老爷不跟她说娘子的婚事。老太太估摸着再有半个月抵达金陵,娘子,老爷为这事,还和夫人吵架了。” “娘子,这通风报信的人真是满肚子坏水,娘子明明和小侯爷……唉,现在把老太太搬来,这不是存心想把咱们府邸搅乱吗” 话音落地,房外响起少女轻快的声音——她虽在房外站着,那声音响得像是溢出的水,洒进整间厢房。 “表姐,你知不知道祖母要来了你今日去哪玩了都不带着我一起去,对了,我有秘密要告诉你。” 虞浅浅的力气很好地传承了镇国将军府的血脉,她轻轻一推房门,便犹如狂风侵袭,门板都在震动。 “这么晚不歇息,只为了来给我告密吗”虞雪怜似笑非笑地问,“虞浅浅,上次你在后花园偷听的事,也该好好跟我说一说了。” 虞雪怜这些天忙着研究兵书,没有出过兰园,而她表妹虞浅浅就住在她对面的阁楼,却是整天不露头。 “表姐,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啦。”虞浅浅抱住虞雪怜的胳膊,两眼可怜地盯着她,“现在府里全都知道表姐拒婚了嘛,我那不算是偷听。” 虞浅浅的父母早年间因瘟疫丧命,她那时才七岁,孤苦伶仃地在扬州街头乞讨。 是虞鸿托扬州知府找到虞浅浅,接她回金陵,抚养至今日。陈瑾打心眼里疼爱虞浅浅,府邸的丫鬟婆子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有了这样的宠爱,虞浅浅自然有些许的骄纵。 虞雪怜上辈子和虞浅浅的关系不好不坏,她们俩的性情差不多,总是不能够安静地待在阁楼做女红。不过虞浅浅骄纵归骄纵,她很听虞鸿夫妇的教导,平常就在府邸瞎玩瞎闹,不踏出府门半步。 若不是镇国将军府出了变故,虞浅浅仍可以过得无忧无虑——虞雪怜心下思量,她虽不是特别了解表妹,但表妹是个兜不住事情的人,一旦从哪打听来小道消息,不消一天,便能传到所有人的耳朵。 虞雪怜问道:“你有何秘密要说” 虞浅浅先瞧了瞧关紧的窗子,又摆手让良儿她们出去,最后才一本正经地说道:“表姐,其实给祖母递书信的人是柳姨娘,可是柳姨娘和祖母说的是表姐拒不成婚,什么有辱家风,耽误卉姐姐找婆家。我想祖母是看漏了信,以为表姐要出嫁了。” 说到此处,虞浅浅不好意思地摩挲着耳垂下的荷叶坠儿,“我是凑巧去拢翠阁找卉姐姐绣荷包,无意中听见卉姐姐在哭闹,她说柳姨娘做出这等不光彩的事情,给府里添乱……表姐,柳姨娘是有苦衷,我之所以告诉你,也不是出卖柳姨娘她们。我是想让表姐宽宏大量,别跟卉姐姐计较。” 黄色蜂烛蜡燃着柔和的火苗,淡淡地照在虞雪怜的脸上,一点点勾勒出像娇艳牡丹花的容颜。 在虞浅浅的印象中,表姐是个标致的美人,五官挑不出缺陷,可这种美是怪异的美,接近风尘的美。 虞浅浅以前是足不出户,外界如何谈论表姐,她却是知道的。表姐天生的人缘好,金陵城没有她不认识的世家子弟,光是传出与表姐情投意合的郎君,除去袁丞,就有好几个。 她不喜欢表姐的为人,表姐身上沾染了太多的情爱,没意思的紧。在这个府邸,虞浅浅最喜欢的是姑父姑母,其次是拢翠阁的卉姐姐和柳姨娘,她能跟卉姐姐翻花绳,看话本,还能向柳姨娘学插花,下象棋。 哪一样都要比跟着表姐扎在男人堆里有意思。 虞雪怜并不清楚虞浅浅心里的弯弯绕绕,提及柳姨娘,镇国将军府唯独颇有城府的人便是她了。她倒不会跟虞嘉卉计较此事,反而要感谢柳姨娘一番。 “若我是柳姨娘,我也会这样做的。”虞雪怜字斟句酌地说道,“你卉姐姐到了适婚的年纪,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又闹拒婚,岂不是影响了你卉姐姐的名声现在金陵城愿意娶我的等同于没有,柳姨娘把祖母搬来,是无奈之举。” 虞浅浅的嘴唇张张合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这遭是没走错,表姐能讲得出如此深明大义的言语。 “表姐准备怎么应付祖母” “等祖母来了,如实告诉她真相。” “那……那表姐今日真的是去游山玩水了吗” 虞雪怜蓦然笑道:“你不信我” 虞浅浅摇头否认道:“我相信表姐。” “表姐,我不叨扰你了,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说罢,她起身要开溜,像来时一般轻快地离开。 槐夏的暑气只增不减,倘无急事,没有百姓想顶着毒日头到街上晃悠。 经商的厌恶过夏,这时节的生意不好做,可要碗里日日有饭吃,需得每天照旧摆摊开店。 陆隽的生活亦是照旧,不到破晓就起来烧饭读书,快晌午再去慈溪镇的客栈做工,若当天的客官如云,他的书画摊便不开张。 他偶尔会想起那日买字画的虞姑娘,这并非他自主想起—— “隽哥,过去多少天了”吴阿牛躺在竹椅上,举着荷叶遮阳,望眼欲穿,“过去半个月了,十五天啊,这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到虞姑娘吗。” 陆隽似乎已习惯吴阿牛的念叨,他心无旁骛地把昨夜赶出来的两幅字画摆上。 吴阿牛话密,即使陆隽不搭理他。 “隽哥,你发没发觉,这个月你的书画摊生意变好了” 这绝不是空口白话,现在隽哥的字画摊每天至少能进二十个铜板,多则五十个。何况正处在淡季,弄得旁边的小贩很是眼红。 陆隽拿出装在背篓的《道德经》,头也不回地,准确无误地放在了吴阿牛的腿上,说道:“把这本书读完再开口说话。” 第9章 芍药 陆隽自是发觉出字画摊的生意好了,慈溪镇的百姓变得忽然爱读书,忽然会欣赏山水花鸟图,是略带着诡异的。 他不觉得买字画的百姓是因需而买,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小篆,什么是草书,甚至不会握毛笔,却要来买字帖。 陆隽不知晓背后的隐情,但明显有人在照顾他的生意。 吴阿牛讪讪地翻开书,他是服了隽哥的这股倔劲,读就读吧,反正书中有黄金屋。 “陆公子还记得我吗”女子喃喃问候,把吴阿牛从黄金屋里边拽了出来。 “虞姑娘!”吴阿牛嗖地下了竹椅,笑嘻嘻地说:“你今日得空啦” 虞雪怜戴着原先的月白幕篱,上次她来慈溪镇,天气不似现在热火。她今日穿着薄纱素白襦裙,这料子亮得仿佛是夜间的明月,亮得叫人只可远观而不敢接近。 陆隽颔首道:“虞姑娘。” 吴阿牛努力做出斯文的模样,看向女子和她身旁沉默寡言的弟弟,问道:“虞姑娘和令弟近来可好” “近来家父管教严厉,我和弟弟在家中研读诗书。” “今日虞姑娘是来买字画的吗” “是,也不是。”虞雪怜低下视线,木架摆的字画是崭新的,随之她抬眼问道,“我母亲看了陆公子的画,说公子的手笔流畅自如,把芍药花的纹理画得与做针线活一样细致,我这次来是受母亲的嘱咐,她想让我问问陆公子,可会画人像” 陆隽不擅长画人像,他说道:“我不确定能否画好人像图。” “陆公子不妨试试,试着给我画一幅人像图,日后也是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虞雪怜的幕篱被风吹开一角,璧玉的皮肤泛红,这是一张再适合不过出现在画纸上的脸。 陆隽接下了这门生意。 …… 这是陆隽初次坐马车,车内宽敞,案几放着文房四宝。 马车纹丝不动,这是虞雪怜选的地方。画像需要静谧的环境,在慈溪镇短时间找不到这样的环境,思来想去,她带着陆隽上了她的马车。 不好的地方便在于,本就燥热的天气,人闷在车内,汗如雨下。 陆隽在认真研墨,手背鼓起的青筋宛若一棵粗壮树木的枝条。 孤男寡女共处一座马车,他希望尽快把画像画出来,但研墨快不得。 虞雪怜也想早点让陆隽画完,祖母后天便要到金陵,母亲让她放轻松,不要害怕,有爹爹撑腰。她归根是死过一次的人,倒不怕祖母刁难,只是她调查奸臣多有耽搁。 母亲本来是不准她出府抛头露面的,她不能频繁出府,就得让浮白充当她的腿脚,在外探听消息。 她昨儿个央求母亲,让她放放风,总之是对母亲软硬兼施,终于顺利出了金陵。 “陆公子去过金陵城吗” 好不容易和陆隽单独待着,虞雪怜不允许两人一言不发,她要抓住机会,主动跟陆隽搭话。 先礼后兵,若将来拉拢不到陆隽,她要考虑用硬手段了。 “很久之前,去过一次。”陆隽敛起衣袖,把墨条放回去,接着,他直面迎上虞雪怜的目光,“虞姑娘出汗了。” “嗯……是吗。”虞雪怜让陆隽这么一说,感觉里里外外都在流汗,她解开系在腰间的丝绢,把脸庞的汗擦干。幸好她没涂胭脂,不然陆隽今日要画出一幅花猫图了。 虞雪怜保持着优雅,坐姿端正,笑着问道:“陆公子要开始画了吗” 陆隽提笔蘸墨,没有了幕篱的遮挡,女子的脸清晰可见。 “虞姑娘不必拘谨。” 画人像讲究形神兼备,要细致观察人脸的轮廓、眼神、表情,若观察不到位,便会出差错。 陆隽未曾这般仔细盯着女子的脸,他想起年少读过的一句诗——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他看不出女子施的是什么妆容,她的容貌是如这句诗,春日明媚,灼灼其华。 陆隽不禁鄙夷着此刻的念头,他竟也会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失神么。 “陆公子,你也出汗了。”虞雪怜提醒道。 她递给他一条绣着芍药花的丝绢,笑而不语。 陆隽没有什么喜好,生在穷苦人家,又岂会有资格去追求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母亲生前绣工娴熟,给镇上的商贾夫人绣裙裳的花纹,绣的荷包往货郎那送。卖货郎也认准陆母的刺绣,月月都要去花坞村一趟。 陆母伤了眼睛后,不能穿针线,她整日茶饭无心,陆隽便让母亲教他刺绣,画芍药花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堂堂男子汉拿着绣花针对着箩筐刺绣,传出去指定让人笑掉大牙。 陆母为此又哭又笑,她哭自己老了不中用,拖累儿子考取功名,白白地浪费光阴,在花坞村吃苦劳累。她笑自己生了个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不嫌刺绣是女人家干的活儿,十里八乡,都找不出像她家陆隽这样好的孩子了。 淡雅的香味若山涧涓涓溪水环绕在车内,那条丝绢的主人在帮陆隽擦拭额头的细汗。 虞雪怜知道陆隽喜欢芍药花,是温昭告诉她的。教坊司的后院种了一大片芍药花,温昭偷偷跟踪过陆隽,他独自站在芍药花前能待上半个时辰,而且,他的茶具也是芍药花的纹样。 她这是投其所好。 虞雪怜只轻轻擦掉陆隽额间的汗,便把丝帕放在陆隽的手心,说道:“这条丝绢我没用过,全当送给陆公子了。” 陆隽的手心在发烫,那条丝绢残留着虞雪怜的温度。他神色微动,将丝绢收了起来。 “多谢虞姑娘。” “陆公子客气了,按辈分,我应该要叫你一声兄长的。”虞雪怜问道,“陆公子今年二十有五吗” 她对陆隽的年纪一直是模糊不清,只知他是三十岁入的内阁,她死的那年,陆隽已有三十几岁了。 “二十有四。”陆隽在纸上勾画出女子的脸形,尽管想快些完成这幅画像,可他提笔的速度却是慢了。 “虞姑娘呢” “我上个月刚满十七岁。” 两人相隔七年,虞雪怜在心里算了算,陆隽行冠礼之时,她尚未及笄呢。 她看不出陆隽二十有四,甚至大她长兄三岁。 陆隽的笔触未停,双眸寻找着他下一步要勾画的位置。他爹娘膝下仅他一子,没有弟弟妹妹,花坞村的少男少女见到他便如白兔见到老鹰,吓得四处逃窜,吴阿牛是个例外。 若眼前的女子知道靠近他有霉运——会如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吗 “虞姑娘的家在金陵”也许是因车内闷热,陆隽的语气变得有人情味了,但他不惊讶虞雪怜年纪小他许多。 虞雪怜记得上次同吴阿牛讲过她家在金陵,陆隽突然反客为主地问她,她隐隐有点不安。 “对。”虞雪怜不到关键时刻,是不愿把她的家世露出来的。“陆公子方才说去过一次金陵,是去游玩吗” 陆隽回道:“书院的同窗中举搬迁至金陵,他邀我去参加乔迁宴。” 虞雪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陆公子才华横溢,想来同窗好友的文采必也不俗。那陆公子现在为何……” 她及时止住话语,细声说道:“抱歉,我不该多言。” “虞姑娘不必道歉。”陆隽嗓音温润,村民当着他的面道过粗鄙不入流的话,并触不到他的逆鳞,倘只因旁人的言语而动怒争执,他与刁民又有何异 陆隽不介意向她解释:“我早年错过了秋闱,家中出了变故,遂放弃科举。”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原因,倒与那个让人畏惧的内阁首辅颇是接近了。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历尽苦楚走上仕途这条路,陆隽并不爱把伤疤揭给旁人看。 虞雪怜很替陆隽遗憾,她安慰了他几句,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年八月的秋闱,陆公子去吗” “若陆公子去的话,一定可以金榜题名的。” 陆隽笑道:“虞姑娘笃定陆某会金榜题名吗” 他不知何以笑出声,大概是看出女子期待和勉强归结为崇拜的眼神。 虞雪怜脑筋一转,有理有据地说:“我见陆公子的字画有誊抄的《中庸》《孟子》,背篓里放的还有别的书籍,可见陆公子是个用功读书的。我爹说过,用功读书的人准能当大官。” 陆隽的唇角笑意若有似无,在宣纸上游走的毛笔画出女子的鼻尖。 先前他觉得她奇怪,现在他依旧这样认为。她在不知晓他背景家世的情况下,仅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却表现出过分的欣赏。 好比现在她请他画像,她丝毫不怕他是坏人么 另外,陆隽明确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间,不曾遇到过这位虞穗姑娘。 奇怪之处便是在这里,她仿佛认识他,举止不像是十七岁的女子。 车窗外蝉鸣刺耳。虞雪怜今日同陆隽交谈的不多不少,已然是非常满意。她没再问陆隽话,陆隽的注意力全然在画像上。 女子的脖颈是这幅画像的结尾。陆隽结了尾,等墨迹变干,把文房四宝放回原位,向虞雪怜告辞。 虞雪怜从钱袋中拿出一锭白银做酬劳。她怕陆隽推脱,便说这锭银子不只是这次的,待她回家后,若她母亲欢喜,还要来慈溪镇找他。 第10章 洗濯 烟囱飘出烧火的浓烟,融入山川。 赶着羊回家的老伯慢腾腾地甩着杆子鞭,不料羊群猛不防地偏离大路,往山坡上跑。 陆隽背着竹篓,手里提米筐,筐里还装有辣椒和菠菜。 老伯瞅见陆隽立即加快腿脚,甩着鞭子催促羊群过来,“诶呦,天黑了赶上晦气了,难怪你们要跑咯,原来是瘟神回来了!” “咱们离瘟神远点,我指望着你们长大长肥,卖个好价钱啊,你们明天要是哪个发病病死了,我老头子第一个让他赔钱给你们烧纸。” 老伯一边阴阳怪气,一边瞥着陆隽的反应,说来这瘟神长得不丑,只是冷脸的样子吓人。 “瘟神”不过冷淡地扫了一眼老伯,那老伯后背恍若被寒风打了两巴掌,他绷紧嘴,挥鞭把羊群赶回正路,很快就没了踪影。 村民碰到陆隽不是骂便是躲,生怕沾了霉运。 陆隽对此无所谓,他独自生活,不需要这些无用的邻里关系。 陆隽的家在村西头,他步履稳健地穿过泥石小路,看着这条走过千百遍的香椿树林。 他想,明年今日,他脚下要走的就不再是这条路了。 陆隽身后忽传来脚步声,但听少女急促的声音—— “陆隽哥哥。” 她小跑至陆隽面前,喘着气,说道:“陆隽哥哥,我凑巧要去给你送咸鸭蛋哩。” 少女腮凝新荔,红粉色头帕裹住头发,蓝布衣裳沾了点泥土,她抱着草筐,应是刚从田里劳作出来。 “陆隽哥哥,我往筐里塞了六根苞芦,今年苞芦熟得早,吃起来甜丝丝的。你回家煮一煮,明儿清早配着稀粥吃,不用起太早烧饭了。” 盼夏五岁跟家里的阿姐去山下的潭水边玩耍,那几年的潭水深不见底,盼夏和阿姐捡着浮动在水面的花瓣嬉闹,怎知脚滑扑通掉进水里。 万幸陆隽当日未去慈溪镇做工,去山下拜访书院先生,途经潭水,盼夏的阿姐在水边急得团团转,大喊着救命。 陆隽水性好,他游进潭中托着盼夏到岸边,若晚一步,盼夏就要断气溺死了。 盼夏视陆隽救命恩人,然盼夏的父母不领情,把盼夏溺水的灾祸赖到陆隽头上,指责他晦气,害他们女儿差点做了水鬼。 “你这个月去看郎中了吗”陆隽如长辈的语气询问盼夏,他从袖中取出半串铜板,说道,“收下吧,回去跟你娘好交代。” “陆隽哥哥,这筐鸭蛋是我送你的,我不要钱。”盼夏使劲摇头,羞怯地说,“我爹娘他们不明是非,当年是陆隽哥哥拼命救我,盼夏懂得知恩图报。” 她弯起月牙眼,笑道:“郎中说我的心悸好多了,接着坚持吃三个月的草药,方可彻底利索。” 心悸是盼夏溺水落的病根,寻医问药近十年,是以陆隽每遇到盼夏,便要问问她。 盼夏执意不收铜板,陆隽劝道:“你爹娘若是知道,他们会来我家骂上一天一夜的,盼夏想让我挨骂吗” “啊……”盼夏苦恼地瘪着嘴巴,埋怨道,“我爹娘他们真讨厌。” 她不想收铜板,但怕拖后腿的爹娘找陆隽哥哥的麻烦。 盼夏不得不接过陆隽给的钱,暗暗琢磨着要想别的办法报恩。 她从小鼻子灵,嗅到陆隽的衣衫有一缕很香的味道。 盼夏今年也有十五岁了,闻得出这是女子身上带的香。 “陆隽哥哥,你是不是在哪蹭上什么香料了”盼夏直言问道,“是慈溪镇那儿的铺子卖的香料吗香味好浓,味道还不腻。” 陆隽默不作答,他说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入夜,天际垂着一盏圆月灯,光辉流转在山间。 村民做了一天的农活儿,吃完饭就躺着歇息了,偶尔有几声狗吠。 隔壁的李婶又在和大伯吵着搬迁的事,他们越吵,那狗吠声越大。 陆隽沐浴过后,在院里洗濯衣物,他穿了件棉麻外袍,高挑的身姿坐在小板凳上,里里外外的不协调。 他在洗今日穿的衣衫。在马车待的那一个时辰,陆隽自身不察觉,方才他脱下衣衫,发现尽是干了的汗渍。 思及此,陆隽揉搓的动作停顿下来,他忘了衣袖中放的芍药花丝绢。 盼夏说的香味,正是这条丝绢带的。 陆隽低头凝视着花形硕大的芍药花,一缕缕浸在蜜缸的香甜钻进他的鼻尖。 他清俊的脸挂着水滴,竟浮现出贪婪的意味。陆隽想贴着丝绢仔细闻——他骤然打消念头,回过神,躺在手掌的丝绢滑落到木盆。 木盆里的衣物和丝绢混在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 …… 虞雪怜从慈溪镇回来的第二天,老太太的车马就到了金陵。府邸管家安顿好老太太住的院子,小厨房做出过年时才有的膳食。席间老太太没提虞雪怜的婚事,虞鸿夫妇也就装糊涂地陪她唠家常。 夜幕笼罩,镇国将军府的院内站着提灯丫鬟。她们穿红绿短衫百褶裙,表情严肃,气势瞧着不像是丫鬟的样子。 到了这会儿,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拢翠阁的柳姨娘,齐聚在一堂。 “老身是收了静荷的书信,知悉怜娘出了这档子事。跟临川侯府做亲家是委屈怜娘了吗试问金陵城哪户人家的女娘任性妄为到这种的地步,拒婚不嫁,不顾颜面呀” 老太太精神气很足,半黑半白的头发梳得锃亮,说起话来喜欢比画着手,她食指戴了一枚刻花银戒指。 她说的话让旁人听,怎么听都不算是好话,可看老太太的神色,却是满脸笑容。 “鸿儿,此事不全怪你一人,为娘早该来金陵替你管这一大家子了。你从衢州府闯到金陵,陪先帝征战沙场,如今是南郢的镇国大将军,受圣上宠信。功名有了,子女本是跟着你沾光的。现在怜娘的名声受损,怪你平日里疏于管教,我身为祖母,有责任帮怜娘挽回清誉。” 虞鸿有数年载没回过衢州,他同他大哥也算得上兄友弟恭,然为人处世上有明显的差别。 他大哥说好听点是为人圆滑,往难听了说,是狡诈自私,唯利是图。 虞鸿看不惯大哥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却教他多向他大哥学学。 老太太的这番言语,让虞鸿的心寒了一半,母亲说来说去,都是在怪他跟夫人没有管教好孩子。 他苦笑道:“母亲既来到金陵,儿子也该好好孝顺您,让您享清福,万不能让母亲替我操劳家事。” 第11章 修身 虞鸿和缓地说道:“是我和夫人把穗穗惯坏了,但她这段日子甚是听话,在闺阁读书刺绣,修身养性。至于她跟临川侯府的袁丞,八字不合,做不了夫妻。” “这远没有母亲知道的那么简单,如母亲所说,不能全怪穗穗一人,那袁丞也有错。” 老太太的笑容变得有些不由衷了,虞鸿虽是她亲生的,但并不是由她拉扯大的。 当年的虞老爷纳了五个姨娘,庶子庶女便有十几个,可惜都活不长久,活下来的有三男一女。 而虞鸿刚出生就被虞老爷抱走送给姨娘养了。 这件事是老太太心头上的一道伤疤,幼子在姨娘的房里长大,恭敬地称她为大夫人。 老太太将所有的怨念仇恨记在了偏房,对姨娘多有苛责刁难。 那时的虞鸿不懂姨娘做错了何事,为此顶撞了老太太,关系闹得僵持不下。临到虞老爷死了,虞鸿的身份终是有了揭晓。 “你素来不让我给你操劳,从前是这般,现今还是这般。你自小不在我身边,有了委屈打碎牙只知往嘴里咽。”老太太眼里闪着泪花,暗淡的嘴唇颤抖不止,“你大哥呢,没主见,遇事就找我拿主意。这么些年,我一直对你有所亏欠。” “我们母子二人的关系不够紧密,所以我这次来金陵,是想安稳住下。你的一句不用我操劳,我这心里啊……疼,不好受。” 这里轮不到小辈讲话,虞雪怜温顺地坐在陈瑾左手边的交椅上,她委实佩服这位祖母,收放自如,让人反驳不了。 只是一到祖母说她做事不稳当,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母亲便安慰地握住她的手。 老太太的话触及虞鸿年轻时的遗憾,他曾经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虞府的大夫人。 即使母亲有意对他好,他也只把姨娘当生母,其中受伤害居多的必然是母亲。 哪怕刚才有再多的顾虑和纠结,这会儿脑子里想的则是如何弥补母亲。 “是儿子管教无能,那一切都按母亲的意思来罢。”虞鸿思绪沉重,强颜欢笑道:“下个月小牧那孩子就回来休沐了,府邸的这几个孩子并不顽皮,还望母亲莫要带着偏见看他们。” 老太太攥着帕子抹掉泪花,逐一看着堂下的女娘和少年,说:“他们是我的孙女孙子,我怎会带偏见看他们” 虞鸿顺着老太太的目光,望见攥着衣角的柳姨娘,他眼神凌厉地对上她的水眸。 柳姨娘如坐针毡,她的心何尝不是凉了半截儿,原想着是让老太太劝劝老爷,约束着怜娘的性子,给嘉卉找个好婆家。 结果老太太哪是省油的灯上来就把她卖了,让她情何以堪!三言两语就把大权握在手里,以后府邸不会太平了。 老爷这下肯定生她的气。 柳姨娘轻咬下唇,胁肩低眉,做出示弱的小动作,恳求老爷别跟她计较。 虞嘉卉生无可恋地坐着,今日发生的这些,是因母亲的自作聪明。 她以为祖母会是个和蔼亲近的老太太,不承想祖母和父亲的关系不同于寻常母子。 “说起这个,璇娘,你过来。”老太太招手说道。 璇娘慢步走到老太太的跟前,朝着虞鸿颔首道:“二叔父。” 虞鸿点点头,晚膳间他们叔侄已寒暄过一番。虞子璇是他大哥的嫡女,年纪与穗穗相近,未出嫁。 老太太眯眼笑道:“璇娘从小在我身边,她的岁数比怜娘还要小一岁。琴棋书画是请衢州府顶顶好的女先生来教的。这次我带她来金陵,是想让鸿儿给她遇门亲事。” 虞子璇细润如脂的脸浮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她是第一次来金陵城,本着长见识开眼界的想法来的。 父亲在衢州府做巡抚,论官职、论权势,怎么都比不过二叔父的。 她眼光高,不肯迁就父母,挑个中规中矩的郎君就嫁了。衢州府的新任知府,有头有脸的商贾,她一个也瞧不上。 正好二叔父的姨娘给祖母写了书信,信中讲道她女儿虞嘉卉因虞雪怜错过了好婆家,以及虞雪怜和临川侯府的纠葛,招惹出不少风流韵事,诸如云云。 虞子璇倒是好奇,这金陵城的郎君是怎样的 于是她便跟随祖母来了,且还没和叔父他们熟络起来,祖母就把她们的处境弄得尴尬…… 虞子璇头皮发麻,她们起码要在镇国将军府住个半年。祖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来,她作为小辈,礼数万不能丢了。 “祖母,二叔父他要忙着上朝觐见,我们小女儿家的事不打紧,再说孙女没想过要在金陵城安家呢。” 虞鸿欲言又止,为难地看向陈瑾。 “母亲,璇娘初来乍到,对府邸的环境不熟悉,先让她在府邸安稳住着,教教怜娘她们弹琴作画。等有机会,金陵的仕女办宴会,便让怜娘带她去结识朋友,依璇娘的气质,在金陵不难找到好姻缘。”陈瑾言外之意是要老太太别着急,她啜了一口茶,笑道:“这桩事母亲交给儿媳吧,若让老爷去护她们周全是靠谱的,若指望老爷给孩子们遇婚事,可就不靠谱了。” 老太太当然明白陈瑾话里的意思,圆实的面孔溢着喜气。老太太之所以身子骨硬朗,是凭着胃口好,吃得下,荤素有搭,身体根本不输中年人。 “如此甚好,兴许老身今年就能喝着我这几个孙女当中的喜酒。”老太太瞟了一眼柳姨娘,问道,“哦,静荷,嘉卉是到了适婚的年纪了” 柳姨娘娇柔地说道:“到了到了,嘉卉去年行的及笄礼。” 论家世,她不愁嫁不出去女儿。身为人母,唯恐女儿下嫁受委屈。 但加上有那么个名声不好的嫡姐,要无辜遭人非议,她岂能坐视不理。 柳姨娘思前想后,又觉老太太的做法也有道理。人都有一己私利,打着各自的算盘,她不管老太太要搞什么名堂,只要她女儿能嫁个好婆家就行了。 老太太说道:“从明日开始,孩子们要早些起来读书,除此之外,书法、茶艺、插花、骑射,一个不能落下。” 她点到虞雪怜的名字,笑问道:“怜娘,你年长些,前几年又和你长兄读过一点书。你明儿个要早点起来,给妹妹们做好榜样。” 虞雪怜应道:“是,祖母。” 老太太接着说起虞浅浅,一阵黯然神伤,为她早亡的父母可惜。情真意切地让虞浅浅把镇国将军府当作自己的家,虽然虞浅浅已经在府里住了好些年。 虞鸿见外边的灯笼越发明亮,夜色深沉,照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劲头,他们明儿个谁也别想早起了。 “母亲,您身体经不住久坐,儿子让丫鬟们过来伺候你歇息。”虞鸿起身叫来几个做事细致的丫鬟婆子,给老太太铺被褥。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老太太歇下了。虞雪怜拖着疲倦的身子跟着母亲回兰园。 因老太太最注重女子的书法,虞雪怜她们连着三天在鹿鸣斋誊抄《诗经》。 虞雪怜不厌烦写字,得空就看看兵法。 虞鸿请来的女先生起初忧虑教不好虞雪怜,但经过这三天的相处,虞雪怜不仅读书认真,课下练字帖,且能按时完成她留的功课。 让女先生头疼的是虞浅浅,她头一天就在课上打瞌睡,字写得弯七扭八,书读得磕磕巴巴。 不过女先生有信心把虞浅浅教好。 “诶,表姐,您救救我吧。”虞浅浅虚弱地趴在书案上,举着快要写断了的手指,哭丧道:“表姐,我这手再写下去,晚膳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 “女先生若是逮到我帮你,又要罚你了。”虞雪怜无能为力地说,“你还是踏踏实实地继续抄吧。” 虞浅浅转而向虞嘉卉求救:“卉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虞嘉卉忍俊不禁道:“我顶多为你求求情,让你少抄两遍,投机取巧的事儿,我可不帮你干。” “浅浅,我陪你写。”虞子璇搬着凳子坐过来,笑道:“抄书是磨耐性的,越急躁越写不好。你瞧,今日女先生让你抄的这段不是很难,你握笔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握。” 虞子璇直接上手教虞浅浅握笔,有了帮手,虞浅浅紧赶慢赶,赶在晚膳前抄完了。 第12章 游船 柳枝软若无骨地在湖面上摇摆,靠岸的画舫轻盈飘逸地往东行驶。 这艘画舫犹如一座别苑,船身宽阔,装饰华丽。 舱室内放有冰鉴,隔两尺就摆一张云纹式样的案几。摆有解暑佳肴,冰酥酪,酸红藕,杏仁豆腐,细条甜瓜。盛夏之日在此处乘凉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它对面亦有一艘画舫,那画舫的船身要更大一些,总共竟有三层,顶层大概是供人观赏的露台,底下两层皆挂着纱幔。 虽看不清楚船上人在做什么,隐约听得到男子或爽朗或腼腆的笑声。 女子梨涡笑靥,手持泥金扇子,外边是一件玉白纱衫,里穿绯红主腰。她站在船头,扇着扇子,问坐在舱室内的女娘:“你们猜坐在咱对面的,除了燕王世子,还有谁” “我猜临川侯府的小侯爷,今儿个铁定来了。”回话的是个粉光若腻,容色端丽的女娘。 姜澜不怀好意地笑着,这问题直指虞雪怜,今日终于给这尊大佛请来了,她非得弄明白虞雪怜是缘何跟袁丞闹掰了。 虞雪怜早知今日有人要提起袁丞,语气不冷不热:“他跟燕王世子的关系好,在这里不足为奇。” 今日不单是她来了,虞嘉卉和虞子璇都被她带来了。上辈子她没有赴燕王世子办的游船宴,这次收到燕王府递的帖子,反倒不用怎么想方设法地混进来了。 温昭姐妹就是因这场宴会得罪了燕王世子。 他在酒里下药引诱温昭在画舫褪去衣裙,倘若不是温墙有所戒备,紧跟着妹妹,挡住了燕王世子的下三滥手段,否则后果更加不堪。 燕王世子的心眼甚至不如绣花针大,他做的坏事没有传出去,受影响的却是温昭姐妹的父亲。 温正卿任职户部尚书,财政、国库归他所管,文臣言官给圣上写弹劾温正卿的奏折,列出他贪污受贿,挪用赈灾银两的罪行。跟他们污蔑爹爹的手法毫无二致。 弹劾奏章铺天盖呈到圣上面前,革职查办,打入天牢,满门抄斩。 所以今日对于温昭姐妹来说,是厄运的开始。虞雪怜到此处,便是阻止温昭喝下那杯药酒。 她没忘记她死后发生的事情,温昭给她立了牌位,嘴上她死了活该的温嫱,偷摸带着温昭从教坊司溜出来给她烧纸。 能在教坊司遇见温昭姐妹,是虞雪怜唯一觉得幸运的事情。 “姜澜,他们俩不就爱搭这种戏台子吗今儿个爱得死去活来,不到一晚上,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再过几天,怕是又要爱上了。” 虞雪怜坐朝北,抬眼看,原是忠勤伯府的嫡长女李桢,她位于南面的案几,正气凛然地坐在温昭旁边,也不正眼瞧人。 温昭轻轻碰了一下李桢的胳膊,让她少说两句。 其实她们和虞雪怜没交情,画舫上的女娘大部分是自幼相识,即使不太熟,同在宴会用膳相谈,一来二去,那也算是朋友了。 而虞雪怜每场宴会不缺席,不怯场的女子在哪都不孤单,何况是佳人呢。 虞雪怜从不缺爱慕她的男子,那些男子为博取佳人一笑,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张扬热烈地去讨得虞雪怜的喜欢。 有如此的事迹,虞雪怜在她们这些女娘当中,是常常被提起的。 谈她过于风尘,谈她饥不择食,谈她不懂羞耻为何物。可若是要办宴会,她们却一定要给虞雪怜送帖子。 温昭不明白,既厌恶人家,何苦请人来呢 姜澜歪头笑道:“看来是我讨没趣了。怜娘,我敬你一杯。” 侍女给虞雪怜的酒盏添了果子酒,微微欠身退下。 舱室内的女娘窃窃私语,她们听不大清楚虞雪怜那边在言何事,只知离燕王世子的画舫越发近了,她们好奇那艘画舫里坐的有哪位公子。 “好端端的,敬我酒做什么”虞雪怜吃了一口冰酥酪,说道:“我前些天染了风寒,喝不了酒。” 姜澜是挨着虞雪怜坐的,她不信虞雪怜的话,笑道:“方才让你落了面子,给你敬杯酒。”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出府,可吃药了” “你让我落面子的次数还少吗”虞雪怜似笑非笑道,“我吃过药了。本不想出府的,但燕王世子差人递来的帖子,我之前推了一次。这次又递来帖子,我不敢不来。” 姜澜连饮了三杯酒,言语轻飘飘的,道:“你都敢拒小侯爷的婚,却怕缺席燕王世子办的宴会” “袁丞和燕王世子,岂能相提并论” “怜娘的意思是嫌小侯爷的地位不如燕王世子了”姜澜心道奇怪,放下酒盏,问道:“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跟袁丞断绝来往了” 姜澜费解,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你别找理由搪塞,之前我劝你莫要和袁丞纠缠,你偏不听。为何现在茅塞顿开了你若说与袁丞没有一点干系,我是不信的。” 虞雪怜反问道:“你既知道袁丞的德行,怎不相信我茅塞顿开了” “你也看见我这两个妹妹了,你若不信,问问她们便是了。” 姜澜听了这话,目光转向从上船就闷声不响的虞嘉卉,那虞子璇倒是时不时搭几句话,礼仪谈吐得当。 燕王世子的帖子写了可带着家中女眷游船,是以虞雪怜带着庶妹堂妹。这一点更是奇怪,姜澜从未听虞雪怜讲起她家中女眷。 虞子璇接话道:“澜姐姐有所不知,近来叔父请了女先生到府中讲课,我有幸跟着陪读,这便是怜姐姐不得空出府。至于怜姐姐的婚事,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叔父说怜姐姐和小侯爷的八字不合,且他们二人成婚不利家宅,这是其一。其二,若小侯爷以真心待我怜姐姐,这桩婚事是不会消失的。” 姜澜错愕半晌,啧啧道:“不愧是镇国将军府的女娘。” 这当儿,船头停止往前行,画舫离燕王世子仅剩三尺远。 那艘画舫似早有准备,纱幔缓缓由侍女撩开。 “淳安郡主,这艘画舫坐着如何” 问话的男子站在纱幔后,平粗眉,桃花眼,细鼻梁,弯月簪穿过发髻。眉宇间发暗,嘴唇异常的红,像是滥情遗留下的痕迹。 此刻在他对面的女子举着扇子遮光,笑吟吟道:“坐着不错,若是在舱室内放些软塌,这天再热都不怕了。” 李秉仁眯眼望着淳安郡主周围的女娘,燕瘦环肥,各尽其美。 可惜有的只可欣赏,不可碰。李秉仁一面寻找他定好的食物,一面说道:“我这艘画舫的舱室有软塌,淳安郡主若喜欢,择日我找船工改造,以供诸位娘子避暑歇息。” “会不会麻烦世子”淳安郡主客气地说道。 “淳安郡主见外了。”李秉仁打了个响指,吩咐护卫去给娘子们送酒,“这是太子殿下给我的冰雪露酒,光禄寺酿的,适合女子饮的。” “这酒是刚从冰窖拿出来的,要尽快饮完。” 言毕,紫衣护卫腾空而起,飞跃至虞雪怜所乘的画舫。 侍女接过托盘,开始往杯盏添酒。 李秉仁眼尾上扬,瞄准在角落里的小白兔姐妹。 温昭根本不往他这边看,怯生生地躲在她姐姐温嫱的身侧。温嫱板着脸孔,明显不喜欢这艘画舫,双眼嫌恶。 这娘子的容貌不必多说,腰细如岸边的柳枝,胯部的宽度不及他一半的肩背。她姐姐的身量要高点,珠圆玉润,锁骨下隆起的软肉明晃晃地闪着莹光。 李秉仁掐算着时辰,等那侍女把酒奉过去,不需一炷香,这对姐妹就是他的了。 温昭怕他,视他为洪水猛兽。温嫱目中无人,不把他放在眼里,纵使旁的女子怕他畏他,见了他哪个不是娇羞地唤他一声世子。 怕他不要紧,不怕他也不要紧,他爱吃的便是这一口,强扭的瓜才是上等的甜。 正当侍女该给温嫱奉酒,忽然冒出穿流云霓裳裙的女子,走到温昭姐妹面前。她说了几句话,笑着拿起侍女端的酒盏,掩面做出饮酒的动作。 李秉仁不悦地盯着在他计划之外的女子。 他想把女子的脸看清晰点,看个究竟——他的脸色骤变,这女子是袁丞的意中人,虞雪怜 那奉酒侍女的脸色惨白,燕王世子嘱咐她给温昭姐妹下药,这……这镇国将军府的虞娘子过来打招呼,很随意地拿起酒盏饮尽。 燕王世子就在对面看着,虞娘子纹丝不动地站着,她二次下药的机会微乎其微。 明明岸上开始刮起清风,侍女流了一身的冷汗,虞雪怜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侍女的手在哆嗦,燕王世子转身离开了,她认命地收起托盘,强装无事,道:“回娘子的话,奴婢可能是中暑了。” “你去舱室坐着歇息片刻,吃点鲜藕片解暑。”虞雪怜自个儿也紧张得要命,她适才掩面把那杯酒倒进袖中。生怕让燕王世子看出端倪,怕计划失败。 好在她把握住了时机。 第13章 出事 只苦了端酒的侍女,八成要受责罚。 然侍女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若让这杯酒进了温昭的嘴里,上辈子的灾祸便躲不过。 “奴婢谢过娘子。”侍女面如死灰地退下了。 温昭惊奇地打量着虞雪怜,欲言又止。 虞娘子和她们没有交情,没有说过一句囫囵话,何以来给她们挡酒 父亲对她和姐姐管束严厉,女儿家不得饮酒作乐,不得和外男有接触。 今次游船宴会,若非怕得罪燕王世子,她们不会来的。 虞雪怜这样的举动,出乎她姐妹二人的意料。 温墙懒得搭理虞雪怜,尽管温昭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言语,却强行被姐姐拽去了舱室。 那边,李秉仁兴致缺缺地回去,他这艘画舫设有隔间厢房。 今日让侍女精心布置,两只铃铛,一条长长的锁链,别致的牛角。男女床寐用的东西,民间有的没的,李秉仁都有。 定好的食物出了差错,刚要燃烧的火焰瞬间被凉水熄灭。碰上这种扫兴的事,李秉仁眉宇带的情欲平白消了几分。 坐在舱室的世家公子见李秉仁脸色凝重,面露疑惑地问:“世子这是怎的了” “没什么。”李秉仁看他们在推牌九,找了个位置坐下,说道:“那些娘子的画舫到了,你们不去打招呼” 听到“娘子”二字,这群纨绔笑得像是捡到了金子,猴急地离了舱室,他们在李秉仁的屁股后边跟了不少年,顽劣之处大同小异。 清高的公子不肯与他们有交情。是以金陵城分为两种阵营,一种是如燕王世子的好色阵营,酒和女子在他们心中是重中之重。一种是如清官后代的好学阵营,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天天聚在一起研读。 好色之徒笑好学的人是假清高,若有一天落入红尘,只会食不知髓。 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天下有不喜女色的男子,除非那人有怪癖。 桌上的牌凌乱地倒成一片,袁丞端坐在案边饮凉茶。 “你不去看看你的意中人”李秉仁让侍女把他厢房的酒拿来,他念及虞雪怜是袁丞曾经未过门的娘子,才忍住了脾气。 袁丞好整以暇地问:“这是谁招惹世子了” 李秉仁冷哼一声,整杯酒下肚,说道:“我今日给温氏姐妹的酒里下了点好玩的东西,若不出意外,现在她们会出现在本世子的软榻上。” 袁丞明面敬着李秉仁,实际最鄙夷他使下三滥的招数行云雨。 李秉仁大可以用世子的地位去哄女子高兴,却偏爱弄这种不光彩的。 “那世子的意思是,出意外了”袁丞故作惊讶地问。 “是本世子不想要了。”李秉仁勾唇笑道:“那酒让别的娘子喝了。哦,对了,你是认得这娘子的。” 袁丞的眼皮跳动了两下,他被茶呛到了嗓子,捂着胸口咳嗽道:“世子说的是哪位娘子。” “镇国将军府的虞娘子。”李秉仁喝了半蛊酒,方才的火焰隐要起势,温昭姐妹的脸恍然就在眼前。 “本世子想着请她来,好让你二人重温旧情。这下本世子没当成月老,还坏了事儿。如果不是她和你有纠葛,本世子今日也不用这么扫兴。” 这句话是袁丞始料未及的。他站起身,愠色渐浓,严肃地问:“世子下的是何药药性……烈吗可有解药” 李秉仁唱起了小曲儿,抱着酒坛躺在竹椅上,叫侍女喂他吃葡萄。 他这人有个毛病,别人若开始急了,他便不急了。 袁丞沉着脸,说道:“世子,此事若闹大了,以后没有娘子敢喝世子送的酒。” “小侯爷是在警告本世子”李秉仁迷醉地吸吮葡萄,笑道:“我下的是何药不是告诉你了吗好玩的药,药性能不烈吗解药有啊,小侯爷现在去找虞娘子,本世子把厢房让给你们。” 侍女战战兢兢地蹲在竹椅旁,一颗一颗地把葡萄放到李秉仁的嘴里。 世子沾了酒向来是不动怒的,但今儿个情况不同。世子的计划泡汤,她怕世子反过来折磨她们,毕竟燕王府的侍女无一人能逃过世子的魔掌。 袁丞阔步离开舱室,遥想那天虞雪怜在酒楼颤抖的身子,她说她怕燕王世子。 金陵城的黑市卖过催。情的药酒,前两年朝廷派官差抓捕了一批药贩子。 如今市面想买到此等药,是海里捞针。燕王世子门路广,找来的药必是难解——袁丞脚步加快,出了舱室。他看不到对面的画舫有虞雪怜的身影,也没发现有何异常,若药效发作,船上的女娘该会慌乱。 难道燕王世子是在胡说 …… 天是剔透的碧蓝色,吹在湖岸的风似卷着滚烫的辣椒,草地裂开了口子。 身着布衣的男子手拿折扇,望天问道:“陆兄,今年南郢的天气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前几日昌平发了洪水,灾祸害死的百姓有上千人。而金陵干旱了大半个月,我娘说,地里的收成不好,村里的年轻人都去镇上找粗活干了。” 这男子姓吴,单字一个煦。去年初到金陵上任鸿胪主簿,他和陆隽是昔日同窗。 当年慈溪镇的学堂先生视陆隽为得意门生,其次是吴煦。 可惜陆隽放弃秋闱,而吴煦中举后在庆安县担任县丞,他同样是寒门子弟,但他在家中不是长子,有哥哥姐姐供他读书。 自从吴煦当了官老爷,门楣生辉,吴家苦尽甘来,住进了朝廷赐给吴煦的官宅。 陆隽说道:“等雨过天晴,总会好起来。” 他这么些年便是以这句话支撑着自己。 任风高天寒,他没有冻死饿死,活到今日,那么此生就再没有他输不起的事了。 吴煦闻言感慨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若这些年来不是陆兄帮扶我,我这辈子也没机遇来金陵城做这鸿胪寺主簿。”吴煦苦笑道,“我中举纯粹是侥幸,陆兄知道我做那县丞碰上的那桩桩件件的为难事。我虽在书中学了不少渊博的知识,遇着案子,浑浑噩噩,无处下手。是陆兄替我出主意,我方能有今日,我亏欠陆兄的太多了。” “吴大人言重了。”陆隽以为他和吴煦是各取所用,吴煦给他钱财,他为吴煦出谋划策,说不上谁亏欠谁。 吴煦入金陵的官路不顺畅,鸿胪寺主掌外宾、朝会议节之事。这寺内每个人的官职、官位、家世,都压得吴煦喘不过气,他和妻子的宅院就在这片青禹湖附近。 在金陵城一年半载,吴煦结交不到好友,他成日闷闷不乐,他娘子害怕他积忧成疾,私自给陆隽写了封信,请他来金陵给吴煦开解开解。 陆隽坐了两天一夜的驴车赶来金陵城,吴煦得知感动的几乎将要掉泪,他二人快意地饮酒作诗,丢掉积攒的包袱烦恼。 “陆兄,今年秋闱,你定中举。等明年春闱,你提前来金陵,我给你备好厢房。”吴煦知陆隽不善说掏心窝子的话,知他极守规矩,即使交情深厚,却不叫他一声弟弟。 陆隽回道:“山高路远,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 不谈将来,只论当下。吴煦说起金陵城的繁华,忽见湖中有座画舫。 适才他们顾着谈天说地,竟不察觉有如此奢侈华丽的画舫。 “陆兄,你瞧,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昌平的灾民饿死在逃难的路上,看看这天子脚下,大把的纨绔子弟纵情欢乐。”吴煦义愤填膺地说道,“可恨的是,他们的父亲在朝廷是极有威望的前辈,他们甚至在朝廷也有一官半职!老百姓何时何日能过上好日子” 陆隽抬眸望去,这座画舫美轮美央,纱幔熠熠生辉,像是有灯笼罩着。 吴煦定睛又看,他揉了揉眼睛,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岸边,问道:“陆兄,那画舫的主人可是出事了” 画舫正往他们所站的方向浮动,没料它后边还有一座,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在湖面横冲直撞。 得疯病的画舫大抵是失去了控制,女子尖叫着,伴有男子的呼喊声。陆隽猜想,船主的身份不低。 “吴大人,你要管这件事吗”陆隽问。 倘这船主身份尊贵,吴煦出手相救,便得了一份人情。 吴煦迟疑地说:“这……这怎么管” 陆隽默不作声,眼神紧随着那艘要出事的画舫。 第14章 送衣 “噗通——” 画舫上的男人挟着女子掉进湖水,冒出咕嘟嘟的水泡。 “世子殿下!”三两个侍卫忙跳了下去,他们似乎并不通水性,如小鸡崽子在水中胡乱扑腾。 救人不成,反倒让自身沉进水。 正当吴煦犹豫该如何管此事,他身边的陆隽已游进水里,朝着男人落水的地方游去。 “陆兄!你当心啊。”吴煦焦急地在岸边喊。 陆隽通水性,且湖水不浅不深。困难的是,男人少说有百斤重,加上女子,陆隽一人想救下两个,很是吃力。 所幸画舫有侍卫轻功在身,他让陆隽把男人拖上来,遂带男人到了岸边。 等陆隽救女子上岸,那落水的男人疯疯癫癫地辱骂着侍卫:“废物!本世子养了一堆吃白饭的废物!救不了本世子,淹死了真是活该。” 男人的眼眶通红,衣物湿尽,金冠夹在胸襟处,他开始嗤笑,不停地笑。 笑声停止,他突然口吐白沫,双腿抽搐。 “世子,您别吓奴婢。”重获新生的侍女吐干净湖水,爬到李秉仁身前,磕头认错道,“是奴婢不识抬举,是奴婢忤逆了殿下,奴婢该死。” “他怎么了”陆隽皱眉问道。 侍女泪眼蒙眬,一抽一泣地说:“殿下他今日吃多了酒,他,他强迫奴婢服侍他,奴婢不依。世子刚开始只骂奴婢不识抬举,就接着吃酒了。可,可他吃完了酒,便无端暴怒起来,神志不清地抱着奴婢出了舱室。” “依你所说,世子是中毒了。”陆隽没见过吃酒的人会发起疯病,他继续问道:“之前有这种情况吗” 侍女摇头哽咽道:“没有,世子的脾气虽暴躁,平日待我们还好。” 吴煦表情复杂,附和道:“陆兄说得有道理,世子殿下的酒应该是被人下了毒。” 画舫上的人陆续下来,燕王世子落水,丑态百出,无人有心情留在这里了。 但燕王世子疑似中毒,他们又不能说走就走,若是着急走,定让人怀疑是凶手,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李秉仁瘫在草地上,那些公子哥儿没个主心骨,不知该做什么,只远远地瞧着。 袁丞扛得住事,他先吩咐侍卫去驾马车,送李秉仁回燕王府找大夫,再把此事详细告知燕王。 “小侯爷。”吴煦上前作揖道,“吾是去年新上任的鸿胪寺主簿吴煦。” 袁丞略略点头,眼前的吴煦样貌平平,衣着朴实。 鸿胪寺主簿,官职小得可怜,这不光彩的事偏让他看到了。 “这次多谢吴大人了。”袁丞说道:“今日世子殿下的事,望吴大人保密。” 吴煦明了袁丞的意思,他怕他把燕王世子的丑事抖出去,为官者忌讳的便是多嘴多舌。 袁丞不指示,他也是知道的。 “下官偶然经过此处,不知船上的人都是谁,不会在他人跟前说。”吴煦不想把陆隽的功劳抢走,向袁丞引荐道,“这是下官的同窗陆隽,他水性好,得以救下燕王世子,是他的功劳。” 袁丞这才去看陆隽,穿一身粗布做的衣衫,黏着水草,大概是从湖里带出来的。 他条件明显不胜吴煦,没有玉佩,没有发冠,靴子老土陈旧。 这个人的面容,勉强可入眼。袁丞觉得在哪见过这张脸,但此人寒酸得在金陵城找不出第二个,想来是哪个要饭的和他像罢。 袁丞问:“原来如此,陆公子也是鸿胪寺的吗” “不是。”陆隽从容应道:“陆某一介草民而已。” 吴煦想替陆隽说点什么,然陆隽现在还未参加秋闱,未得功名,他不好卖弄别人的才华。 侍卫抬着李秉仁上马车,这闹剧到了尾声,那群纨绔一刻不想多待,接二连三地走了。 袁丞留在这里善后,令侍卫把画舫处置妥当。 他以感谢救燕王世子为由,请吴煦二人到丰乐楼用膳。 吴煦躬身推脱道:“小侯爷的心意,下官领了,但小侯爷在此处理要事,下官不敢叨扰。他日若有机会,下官必当在丰乐楼请小侯爷吃酒。” 袁丞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鸿胪寺少卿同在国子监读过书,当时也是同窗。今日吴大人偶然经过,却帮了我大忙。且陆公子合我眼缘,若是错过了,未免可惜。” “吴大人万勿推辞。” “这……”吴煦踌躇不定,他总得询问陆兄愿不愿意。 没等吴煦作答,那边的女娘唤袁丞过去—— 虞雪怜没想到会在这样混乱不堪,难以言说的地方碰见陆隽。 她在心里骂了千百遍燕王世子。 虞雪怜为了以假乱真,在下画舫前饮了一小杯酒。 这酒里下了浮白给她买的催。情药,她仅下了一指甲盖,这会儿药效发作,真真是比死还难受。 倘若她今日无事,那么燕王府的人便会怀疑她,毕竟她喝了那杯药酒。 虞雪怜整个人绵软得提不起一点力气,她的情况不大好。 周围的女娘原是急着要走,见虞雪怜走不动路,脸颊红得要溢出血来。 这模样像极喝了不好的东西。 她们面面相觑,虞雪怜不可能喝这种东西。 而早有人说燕王世子私下吃药来催。情,她们在画舫上都瞧着,燕王世子撕扯着侍女的衣裳,侍女不依,他们才落水。 中了催。情药,若不及时得到救治,性命堪忧。 于是,她们只好叫来袁丞。 袁丞是唯一明确知晓虞雪怜吃了药酒的人,他问道:“穗穗,你坚持得住吗” “怜姐姐,你哪里不舒服”虞嘉卉扶着虞雪怜的胳膊,她嫡姐不曾这般在外边失态。 饶是她用劲扶着嫡姐,嫡姐的身子如一团棉花,怎么也扶不起来。 虞雪怜哪有意识去回应,她咬破下唇,把脸埋在虞嘉卉的肩上,掩盖脸颊的春色。 她眼睛半阖,那道清瘦闪着水光的身影若远若近地晃。 虞雪怜近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地,抬首睁开眼。 这道身影又离她很远。 她嘴唇微张,气若游丝地呢喃,想让那人过来。 或许是药性催发,虞雪怜渴望那道影子能抚摸她,抱着她。 夜风徐徐,更夫在打第三趟的梆子,子时的街巷人迹罕见。 陆隽裸着臂膀,衣衫搭在木架。因白天下水弄湿,到现在还没干。 蓦地,厢房的窗户被人连敲了几声。 “吱呀——”那人自己把窗户打开,往窗台放了一件衣袍。 “我姐姐给你的。” “你姐姐”陆隽点了蜡烛,看清窗外少年的面容,问道:“你姐姐,好些了吗” 尽管他满腹疑问,少年是从何得知他在丰乐楼的厢房,虞穗是何身份。 可他最关心的是虞穗的身体如何了。 在湖岸边,他看到她如瓷玉精巧的脸被染上浓浓的朱砂。 他想她是喝醉了酒,并且不是一杯两杯的数量。 后边她倒在女子的肩头,直直地盯着他看。是带有渴望的,让人疼爱的眼神。 “我姐姐好点了。”浮白停顿须臾,男人果然没穿衣袍。 浮白说道:“我姐姐她担心你没有换洗的衣物,她一醒来就要我给你送这些。我知晓小侯爷在丰乐楼定了厢房让你住,便来找你了。” 陆隽道:“你姐姐身子不适,让她好好歇息。” 浮白不说多余的话,应了一声,合窗走了。 烛光下的衣物是崭新的,不带一丝褶皱。 陆隽跟母亲学过针线活儿,木架上放的粗布衣衫,是母亲生前最后给他做的一件衣物。 他穿得很爱惜,隔很久才穿一次。不论是做工摆摊,他穿的都是缝缝补补的长袍,舍不得穿这件。 他不讲究吃穿,能活着便是件奢侈的事了。 陆隽自记事起,家中一贫如洗。爹娘夜里拿着纸笔,掰着两只手算账,算这辈子还要赚多少钱财还账。 白馒头、窝窝头,红薯叶、糙米粥,是陆家生存下去的食物。 若哪日地主开恩,赏给他爹一筐咸鸭蛋和烤鸭,爹娘就想着这日子始终是有盼头的。 他爹娘永远不会明白,若一味附小做低,活在尘埃之下,世上会有吃不完的苦。 陆隽的思绪回到虞穗送的衣物,竹青色水纹窄袖衫袍,绣工精湛,面料柔软。 他白日和吴煦路过一家成衣铺,他说在这里面的衣裳是给达官贵人定制的,要十两银子起步。 十两银子,是他在客栈做整年的工,十二个月都赚不到的量。 陆隽不用开口去问虞穗,也该想到她的家世不凡,她父亲或许是经商,或许是吴煦所说的达官贵人。 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再次浮现,虞穗为何要对他这么好 这个小了他七岁的神秘姑娘,她的心底又在想些什么 仅是他的字画好吗陆隽轻轻地笑,金陵城会写会画的人有许多,有权有势的人亦不少。 他可以称得上是优势的地方显得微不足道,却得到他爹娘也不曾给他的异样的温暖。 假若虞穗送的是像他娘做的粗布衣衫,他依然感觉温暖。 陆隽好比是没受过甘霖滋润的贫瘠土地,只要有虞穗稍稍地触碰了这片土地,他这片干裂的,残缺的土地慢慢尝到了甘甜,一点一点地愈合那些崩裂开的口子。 她买了他的字画,请求他给她画像,寥寥两次的见面。陆隽不愿不想去深究原因,他清楚这很莫名其妙,很奇怪荒唐。 但原因在此刻不重要了,他和她终究不是同一条路的人。 他不能贪恋这点甘甜。 第15章 把柄 浮白溜回镇国将军府的时候,是下半夜了。 “衣物送到了吗” 虞雪怜头昏脑胀地躺在榻上。 她白天因药酒神志恍惚,甚是迷糊,怎么回的府,怎么喝下大夫开的药汤,她都没印象了。 她清醒过来是将近黄昏,她让良儿把浮白喊来——今日陆隽落水,她肯定他没贴身的衣物换,所以派浮白去给陆隽送。 “送到了。”浮白站在厢房昏暗的一角,他犹豫不决地问,“为什么要喝那种药” 兄长说他愚笨,他嘴上不顶嘴,却是从不服气的。 不爱与人言谈就是愚笨么 来兰园给虞娘子做侍卫的这些天,他逐渐承认了兄长的话,他是愚笨迟钝。 虞娘子吩咐他的每件事,他皆试着站在虞娘子的立场去思考。有一部分他能理解,有部分他想得彻夜不眠也捋不明白为什么。 虞雪怜笑声虚弱,道:“你这倒是头一次问我为什么。” 说来珍贵,浮白乖巧听话,她吩咐他去办的事情,他向来不问为什么。 “燕王世子坏吗” “坏。” “我若不这样做,他日燕王府调查此事,我们想逃脱嫌疑,就没那么简单了。” 浮白鼓起勇气问第二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对付燕王世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的药害过多少女子,让他溺死也不足惜。”虞雪怜不加掩饰地说道,“他不值得我对付吗” “其实如果没有你在,我断不敢鲁莽地给他酒里下药,凭我的功夫,是做不到的。” 浮白忽然没了话语,虞娘子是在夸他有用吗 兄长去军营之前问过他,他余生想做什么。 他回答兄长,他要惩恶扬善,拯救被恶徒欺负的百姓。 兄长难得不打击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说:“我弟弟准能行。” 在镇国将军府日复一日练功,他幻想着虞将军赏识他,给他惩恶扬善的机会。 他等啊等,等到了虞娘子挑他做侍卫的这一天,在今日,他做到了。 …… 赖在兰园的猫儿过得安逸自在,小丫鬟总拿些剃了鱼刺的肉喂它,于是更加赶不走了。 府邸有养过猫儿的婆子说,这是只稀罕的黄狸猫。 入了二伏天,藏在园里避暑的虫鸟愈加多了,午后热闹得睡不着觉。 “穗穗,我和你爹说了,以后燕王府递来的帖子,咱们能推就推了。” 陈瑾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那天袁丞送女儿回府,她当是两人和好如初。 走近看仔细,女儿脸色潮红,不省人事。 陈瑾连忙质问袁丞,才知是喝了燕王世子的药酒。 她刻不容缓地让老爷去找医术好的大夫,给女儿把脉开药方子,幸好大夫说剂量小,不会伤及身子。 虞雪怜安抚道:“母亲,我现在无碍了。” 这几日药汤不断,虞雪怜的嘴里都是药味,她刚吃下蜜饯,母亲便到了厢房。 “母亲最近还咳嗽吗” 陈瑾笑道:“你又操起母亲的心来了,你爹说我夜里睡得很熟,也不会时不时地咳嗽了。” 解决了两桩大事,弥补上辈子的遗憾,虞雪怜虽不能说完全如释重负,但她已然满足。 她没有辜负老天爷给她的机会。 母女俩说不完的体己话,燕王世子在金陵让人戏称是银样镴枪头,他滥用催。情药的事被那群纨绔传了出去。 儿子不中用,燕王气归气,烂摊子不能不管。 燕王差管家到镇国将军府赔礼,送了一盒灵芝、两棵人参、补品若干。 另附了书信一封,给虞鸿解释他儿子的荒谬行为全是遭人蛊惑,且狠狠责罚了他。 燕王说此事不宜张扬,对虞娘子的名声不好。 虞鸿读了信,直接破口大骂开来。道燕王无耻,生了个登徒子,出了事把责任丢给旁人,不要一点脸皮! 他气得一宿没合眼,若不是陈瑾拦着,他要亲自去燕王府叫燕王让那登徒子给他女儿道歉。 当年他随先帝打天下,什么狗屁王爷燕王的还没出生。 陈瑾费尽口舌,再三劝虞鸿消气,这件事闹不好就传到圣上那里。 一个是臣子,一个是亲儿子,圣上左右为难,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 “启禀夫人,小侯爷来看望娘子了。”晚香端着药汤进厢房。 袁丞就站在房外,陈瑾笑容收敛,作为长辈,理应要给他好脸色。 而燕王世子闹事刚过去不久,若不是袁丞,这燕王府的帖子如何递到镇国将军府的 陈瑾把错归结到袁丞头上,庆幸没有让女儿嫁给他。 袁丞礼貌问好,陈瑾淡淡点头,随即带着贴身丫鬟下了阁楼。 “我似乎不受你母亲待见了。”袁丞笑说道。 “不只是我母亲,你也不受我待见。”虞雪怜不客气地回他。 袁丞不间歇地来镇国将军府看她,像烦人的苍蝇,得空就在她耳边转悠。 “你当真是绝情。”袁丞恼怒虞雪怜这般对他,他们分明可以不恶语相加,跟往常一样相处。 她却话里带刺,仿佛他是个招人厌恶的东西。 晚香见状飞快地离了厢房,娘子免不了要跟小侯爷吵一架。 虞雪怜若无其事地照着铜镜,忍住笑意。 若说不高兴是假的,她暂且没工夫折磨对付袁丞,可他老是送上门找不痛快。 “明知我绝情,就不要来了。”虞雪怜嗔道,“我一未去临川侯府招惹你,二在闺阁休养身体,你来我这儿发什么脾气” 袁丞气极反笑,金陵城的小娘子争着抢着想和他有所牵扯,想和他搭话吃茶。到了虞雪怜这儿,他吃的唯有闭门羹跟一肚子的气。 再想起坠在腰间重重的钱袋子,里面装的是穷书生给虞雪怜的银子,袁丞解开钱袋,扔在案上。 “这是鸿胪寺主簿吴煦托我给你送的,你同姓陆的是何日勾在一起的”袁丞如握住虞雪怜的把柄,理直气壮地问。 “喵呜——”窗台处闯来一只黄狸猫,它爬进房内,窝在钱袋子上。 虞雪怜拎着它起来,抱在怀里,说道:“我与陆隽是清白关系,我曾买过他卖的字画,他给我这些银子,是想谢我帮他的忙。” 她料到陆隽不会轻易收下她送的衣物。 他不喜亏欠别人,也不喜别人亏欠他。 钱袋子沉甸甸的,陆隽是塞了几两银子……他的字画仅卖几十文钱,浮白打听过,陆隽做工的客栈一年给他五两银子。 这笔钱财对于陆隽来说不是小数,虞雪怜肯定是要还给他。 袁丞不解,什么样的关系能够让穷书生掏尽钱财送给虞雪怜 他接受不了卑贱寒酸的男子和虞雪怜有一丁点的牵扯,这是在侮辱他。 袁丞喋喋不休地问道:“他一介书生,有何困难要你帮他” “小侯爷当然不会明白黎民百姓的难处。” 虞雪怜给狸猫理顺炸开的毛发,揉着它的肚皮,柔声笑道:“你在府邸不到两个月,长了起码有三斤肉吧明儿个我可要和小丫鬟说说,带你在后花园溜达溜达,不然你以后怎么爬树上乘凉” 言毕,她抬头看向袁丞,说道:“小侯爷还有要问我的吗” 袁丞冷脸说道:“告辞。” 她对他甚至不如小牲畜有耐性,宁肯关怀小牲畜是胖了瘦了,都不肯好好待他这个活生生的人。 第16章 殷勤 熏风解愠,昼景清和。这日老太太由虞鸿领着,坐轿子去灵谷寺烧香,还带了十余个小厮丫鬟跟随。 老太太一走,府邸仿佛少了一尊大佛,做事也不用提心在口了。 虞雪怜早早地起来梳妆换衣,和浮白去书斋买了《千字文》《增广贤文》《格言联璧》,她准备给陆隽送去。 爹爹知她不喜去寺庙,便没让她跟着。 灵谷寺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下,从镇国将军府出发,起码要四五个时辰。 母亲说今夜就在灵谷寺借宿吃斋饭,赶到明儿个午时回来。 这般思量着,虞雪怜也坐上了去慈溪镇的马车,她有阵子没找陆隽了。 一来是怕耽误他温习功课,二来祖母管教的厉害,鹰眼似的盯着她们姊妹读书,若要出府,须说清要去何处做何事。 而有浮白在外走动差事,是以虞雪怜并不急着出府。 到了慈溪镇,已临近初午。 街巷摆摊的小贩稀少,从街头走至巷尾,独不见陆隽的字画摊。 虞雪怜又去了陆隽做工的客栈,仍不见他的踪影。 毫无疑问,今日陆隽没来慈溪镇。 正当她和浮白原路返回,从药铺出来的吴阿牛挥手喊道:“虞姑娘!” 吴阿牛另一只手上提着药包,他满面红光地笑着,不像是生了病的。 “你是不是来找隽哥的啊” “陆公子今日没来吗”虞雪怜注视着吴阿牛手里的药包,问道,“你不舒服吗” “不是我不舒服。”吴阿牛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愤然说道:“这个杀千刀的掌柜发了癫狂病,派人把隽哥的书画摊砸得稀巴烂,他还找壮汉给隽哥打得一瘸一拐!” 虞雪怜闻言心下一惊,问:“陆公子现在如何了” “唉,大夫说隽哥伤得不轻,要静卧一段时日,可……”吴阿牛没敢向虞雪怜说陆隽的家世,他不想丢了隽哥的颜面,嘀咕道:“可是隽哥这人倔,他说再过两天就出来做工,若不是想着隽哥下个月要参加秋闱,我定要把那黑肠掌柜的酒楼也砸个稀巴烂。” 吴阿牛真真想把隽哥的苦水倒给虞姑娘听,他隽哥老实本分地做人,怎奈命运多舛,霉运缠身。 老天爷若有眼,怎忍得恶人吃香喝辣,让隽哥有吃不完的苦头啊。 “吴公子,能带我去你们村看看陆公子吗”虞雪怜忧虑陆隽伤势严重,却不舍得买良药医治。 陆隽上次给她足足八两银子,手头留的钱财怕是不多了。 吴阿牛的话亦牵起她对酒楼掌柜的怒气,陆隽那样拘谨过日子的人,凭什么受这种欺负。 “虞,虞姑娘要去看隽哥吗”吴阿牛不禁开始结巴。 隽哥说了,虞姑娘和他们有云泥之别。 若带虞姑娘去他们穷乡僻壤的花坞村,且不说拿不出大鱼大肉来招待虞姑娘,还要走废脚的山路,着实怠慢人家。 他转念一想,虞姑娘好意要去看隽哥,他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花坞村因一年四季皆漫山遍野地开花得名,碎石铺满坑坑洼洼的土路。 虞雪怜坐惯了马车轿子,猛地徒步上山,走这弯弯绕绕的山路土路,体力明显不支。 “虞姑娘,到了。这间草房就是隽哥的家。”吴阿牛揩去一头的热汗,边说边推开木门,朝里面的人说:“隽哥,虞姑娘来看你了。” 草房大概跟虞雪怜的厢房一样大,东面墙壁前立着两把犁地的耒耜,内堂放的物件是一眼便可看尽的。 四个矮凳围着一张四方小桌,其上摆了两个青花瓷碗。往左边走,有木柜、木榻、书案,以及陆隽爹娘的牌位。 内堂充斥苦涩的药味和墨香。 虞雪怜进了屋,陆隽果然没有遵医嘱静卧,他坐在书案前写字,即使听到了吴阿牛的话,也只淡淡地从鼻腔间嗯了一声。 “吴阿牛,你带谁过来看陆隽哥哥呀”少女捧着一把青菜从灶房里走出来,水灵灵的圆眼好奇地瞄着虞雪怜。 盼夏是趁着爹娘干完了农活儿,睡午觉的空,溜到陆隽家。 她听说陆隽哥哥让慈溪镇的恶毒掌柜打伤了腿脚,没法再去做工。 盼夏昨夜就悄悄抓了一只她爹娘养的母鸡,今儿清早摘了自家种的青菜和胡萝卜。 她要给陆隽哥哥炖锅鸡汤补身子。 陆隽哥哥快参加秋闱了,她不懂得读书人的事儿,但晓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养精蓄锐,吃好喝好。 他现在受了伤,家里没人照顾他。盼夏想用最大的力来帮陆隽。 吴阿牛打趣道:“嘿,你不怕你爹娘揪着你耳朵骂你吗偷摸地跑来隽哥家当厨娘。” “给你介绍介绍,这是虞穗虞姑娘,她可是隽哥的大客人,买过隽哥不少的字画嘞。”吴阿牛不缺话说,神气地给盼夏说着虞姑娘的好,他特意提着嗓子,得以让呆坐着写字的陆隽听清楚。 “虞姑娘知道隽哥受伤,在镇上买了金疮药,贵得很嘞。哦,盼夏,你猜我提的食盒装的是哪家烧的饭菜是翠屏山庄做的小酥肉、莲藕山药排骨汤。” “对了,最底下有两道素菜。” 盼夏切道:“这又不是你买的,你嘚瑟个什么劲儿我来给陆隽哥哥炖鸡汤补身子,你除了跑跑腿买药,别的啥活都没帮陆隽哥哥干!” “虞姐姐,我叫盼夏,家也是花坞村的。”盼夏转而笑意盈盈地露出两颗兔牙,旋即擦了擦板凳,请她坐下。 她以前跟着爹娘去过一两次慈溪镇,见镇上有富裕的姐姐穿漂亮的衣裳,珠光宝气。 但面前的姐姐更让她移不开目光,发簪是蝴蝶式样,耳铛银闪闪的。 吴阿牛撇撇嘴,说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 他放好食盒,搀扶陆隽到内堂坐。 四个板凳刚巧够他们坐。虞雪怜问起陆隽的伤势:“陆公子的腿消肿了吗” 陆隽表情疏离,他避开虞雪怜的眼神,说道:“已无大碍。” “胡说!”吴阿牛拆台道:“啥无大碍,隽哥,我昨儿给你上药的时候,你小腿肿得像块石头。” 陆隽冷冷地扫了一眼吴阿牛,对方立刻如鹌鹑闭紧嘴巴。 “我说的无大碍,是指不影响走路了。”陆隽抿唇说。 他察觉到虞穗在看他。 陆隽放在双膝上的手掌渗出了汗,他不紧张,他有何要紧张的准确地说,他在克制某种不可说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陆隽对疼痛一直不敏感,他爹娘说他从小不怕疼,接生的婆子怎么掐他他都不哭,遂拿绣花针刺他脚底,仍是不哭不闹的。 婆子说此乃不祥之兆,意味着孩子短命,让他爹娘把他丢了再生一个。 终究是头胎孩子,陆母哪肯狠心把小小的婴孩扔到山野间喂野兽。 村民之所以说陆隽是瘟神,便是听了那婆子的言语。 爹娘去世后,这间草房如鬼屋让人不敢接近,隔壁的李婶吵闹着要搬迁,不日便随大儿子去慈溪镇住。 等那时,这间孤零零的草房倒真有几分鬼屋的模样了。 “隽哥,咱们吃饭吧。”吴阿牛忙活着布菜摆碗筷,他扭头看门外刺眼的日头,寻思道:“不晓得虞公子这会子办完事没。” “不用管他。”虞雪怜接过碗筷,说道,“我弟弟不爱动弹,他是找借口在客栈偷懒呢。” 吴阿牛点点头,难怪虞公子话少,原来是性子使然。 盼夏拍了拍脑门,说道:“我去灶房舀鸡汤。” 虞雪怜欲起身和盼夏一起,她虽是客,但让小姑娘给她盛饭舀汤,总不大好。 “虞姐姐,我一个人能行,这鸡汤烫得很。” “是了是了,盼夏说得对,若烫伤虞姑娘可不成。盼夏,你坐着陪虞姑娘说话,我皮糙肉厚,不怕烫,让我去舀。” 话罢,吴阿牛移步至灶房。 陆隽久久不开口说话,他下颌瘦得像木匠精心雕刻了一般,削得不见一点肉。 虞雪怜差点忘了,陆隽不悦在狼狈的时刻有人旁观。其实不只是他,谁也不愿让自己落魄受伤的样子让人瞧了去。 “陆公子看过《千字文》吗”虞雪怜主动说道,“我在书斋买了两本书,字是认得,意思却都琢磨不透,我想这书对陆公子有用处,所以今日把它带来了。” 盼夏双手捧脸,静静地听虞姑娘说她买了什么文什么言书,陆隽哥哥的脸庞有了一点变化。 他在纠结,就像她平常纠结该不该背着爹娘偷偷玩。 她纳闷陆隽哥哥是不是在纠结收下虞姑娘的书。 “鸡汤舀好咯!”吴阿牛兴高采烈地在灶房进进出出。 小小的木桌布满饭菜,颇有过年的派头。 虞雪怜觉得陆隽在躲避她。她说要送他书,他既不说好,也不拒绝。 陆隽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是生病的缘故吗 虞雪怜思前想后,越发感觉陆隽不对劲,难道是她表现得过于殷勤,引起陆隽的反感吗 有了这个猜测,虞雪怜惴惴不安,是她低估了陆隽的机敏,她竟傻乎乎地认为她与陆隽熟络了。 她应该要设想站在陆隽的立场,倘有人无端地给她送衣物、送书送药,她必得查清楚对方的底细。 完了,虞雪怜垂头丧气地捏着筷子,她要功亏一篑了吗 “虞姐姐,你中暑了吗”盼夏的位置正对着虞雪怜,清晰可见她没吃一口饭菜,额头冒汗,脸色忽红又煞白。 虞雪怜摇头道:“可能是走累了,我喝些水就好了,不要紧。” 她的碗中突然多了一节玉米,虞雪怜微微愣了一下,去看这双筷子的主人—— 是陆隽。 第17章 照顾 这节玉米又难倒了虞雪怜,方才陆隽对她爱搭不理的,现在怎么会给她夹菜 虞雪怜百思不得其解,按兵书上讲的,陆隽便是难以捉摸,不好控制的那类人。 若为友是顶好的事情,若为敌则是顶倒霉的。 她捋了一番思绪,她的来路是神秘奇怪了点,可她的目的是帮扶他,陆隽不至于要将她视为敌人。 兵法有云:随机应变,顺势而为。 总之,她不能轻易放弃陆隽。 虞雪怜本是没胃口的,草房的木门开着,西边的毒日头就照在她的后背上,加上心思杂乱,头晕目眩的。 然陆隽只是给她夹了一节玉米,却缓解了她大半的不安。 “玉米解暑,吃了能好受些。”陆隽说。 虞雪怜夹起碗中的玉米,低声道:“谢过陆公子。” 陆隽知他的行为不妥当,他业已劝告自己,要和虞穗减少接触,去除那点不该有的贪念妄念。 青禹湖岸一见,他与她差别甚大。当他有了如此的感觉,他也困惑,为何要这么想 他们原就无关系,因何要失落他们相差甚远。 虞穗来花坞村看他,他不应对她置之不理。 他的年纪是可以做她兄长的岁数了,且读了诸多仁义道德的书,怎偏偏执拗在这处陆隽想通了这一点,便彻底豁然,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给小辈夹菜,是他的分内之事,没有什么可纠结的。是以陆隽很自然地给虞雪怜的碗里添了一节玉米。 他做事向来要找个理由,于他而言是好是坏,再去决定做与不做。 虞穗来他家中做客,中了暑气,他照顾她亦是合乎道理,天经地义的。 在乡间的桌上吃饭,互相夹菜不值得大惊小怪。 盼夏把素菜的盘子往虞雪怜那边推,笑道:“虞姐姐,中暑了吃点胡萝卜、白菜,这都是解暑气的。还有这个莲藕排骨汤,我爹娘下田就带着莲藕,他们说莲藕清热,对了,我去给姐姐弄一碗盐水喝,降降火。” “盼夏,我好多了,不用麻烦。”虞雪怜过意不去让小姑娘给她忙前忙后,木桌不大,她的胳膊略往前伸,筷子刚好能给盼夏夹菜。 盼夏看着米饭上的小酥肉,月牙眼弯弯,她腼腆地说道:“虞姐姐只管吃,你是花坞村的客人,即使这不是陆隽哥哥的家,盼夏也要招待好姐姐的。” 吴阿牛在旁附和道:“虞姑娘千万别跟我们见外,而且等日落前虞姑娘要回家,不吃饱饭没力气走路。你甭管盼夏这丫头,她想吃啥让她自个儿夹,嘿,她要是假客气,饿的是她的肚子。” “吴阿牛!”盼夏使筷子敲打吴阿牛要去抓鸡腿的手,哼道:“你这是成何体统说让虞姐姐不见外,但你可得见点外,你有筷子不用,直接下手抓,脏不脏!你让虞姐姐和陆隽哥哥怎么吃” 吴阿牛捂住红了的手背,辩解道:“我这手在灶房洗了八百遍了,不脏。你这丫头目无尊长,按辈分,你得喊我一声小叔呢。大不了我用筷子就是了,打我作甚!” 同在一村,互为亲戚是极为平常的事。盼夏的姐姐嫁给了吴阿牛的表哥。村里的少男少女不是你比他高一辈,便是他比你小一辈,其实岁数相仿,见了面也不服气叫叔叔舅舅、姑姑小姨的。 盼夏理直气壮地说:“我回去告诉我姐姐,说小叔在陆隽哥哥家里白吃白喝,没个吃相。” 吴阿牛急眼道:“不带这样陷害人的,我哪里白吃白喝了,隽哥的药是我熬的,地是我扫的,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说的是事实,你少在那里狡辩。” 他们二人宛若一对活宝,你一言我一语的。吴阿牛好歹是读了点书,他言语中让着盼夏,笑眯眯道:“行了,我投降,我认输。盼夏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盼夏不屑地给了吴阿牛一记白眼,说道:“是你有错在先,搞得像是我欺负你似的。你反思反思,跟陆隽哥哥读了这么些年的书,不知道吃饭要斯文吗简直败坏陆隽哥哥的名声。” 两人顾着拌嘴,虞雪怜悄悄地,带有试探地给陆隽的碗里放了一块排骨——她迅速地收回手,神态自若地继续吃饭,仿佛无事发生。 陆隽握筷的手微僵,但仅一瞬,他提筷把排骨吃掉。 他不常吃肉,爹娘在世时,过年才敢狠心掏出一百文买四斤猪肉,一斤留着包饺子,三斤拿来下锅煮了吃。 肉煮熟了,爹娘把这第一口给他吃。书中说,人是肉食动物。村民艳羡过年能宰整头猪的,劳累一年,图的便是肆无忌惮地吃肉吃酒,满足饱腹之欲。 爹娘吃肉从来都是细嚼慢咽,脸上放松、享受的神情,他至今记得。所以他把肉剩在碗底,摇头说不好吃。爹娘道他挑食,叹他傻,竟不喜欢吃肉。 不好的记忆往往记得格外清晰。有一年花坞村发了雪灾,地主逼着他爹还账,没有余钱去买肉吃。 娘在半夜哭泣,说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埋怨爹是无用的秀才。隔天,爹在家中险些上吊自缢。 这一年,陆隽发誓长大后要让爹娘顿顿有肉吃。 可爹娘不在了,陆隽只有到他们坟前烧纸的时候,煮一整锅的肉带去。 陆隽有很多年没吃排骨了。 虞雪怜也是提着胆子给陆隽的碗里放排骨的,他总吃他面前的那道炒青菜,筷子根本不朝荤菜去。他受了伤,最该要吃补气血的。 他过两日还要去客栈做工,吃青菜怎么顶得住干体力活虞雪怜有了一次的尝试,就不怕第二次,她盛了一碗莲藕汤给陆隽。 “陆公子,吃完排骨喝点这个,以防噎着。” 虞雪怜发觉陆隽的吃相不仅斯文,嚼动的模样有些像赖在兰园不走的那只狸猫,吃东西的时候专注、安静。 想到这儿,虞雪怜弯了弯唇角,那狸猫除了吃鱼安静点,其余则闹腾得让人拿它没辙,边凶恶地喵喵叫唤,边追着小丫鬟玩,它是个无赖的狸猫,不能跟陆隽相比。 陆隽闻言莫名呛了一口,咳嗽不止。他喝了莲藕汤,被呛红的脸出了一缕薄汗。 他建立好的城墙又有要晃动的趋势,这顿饭吃得过于漫长,漫长到他尝到了饱腹是何滋味。 饭后,吴阿牛收拾完碗筷,陆隽要他去木柜取出一串铜钱给盼夏。 盼夏不情愿地说道:“陆隽哥哥,你把盼夏当外人吗次次给我铜板,盼夏说过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回我绝对不收。” 陆隽说道:“你既视我为兄长,兄长给妹妹钱花,何来外人之说” 盼夏着实反驳不了,她垂头说道:“盼夏读书少,横竖说不过陆隽哥哥,若陆隽哥哥执意要给盼夏铜钱,盼夏这辈子都不能报答你了。” 吴阿牛将铜钱塞到盼夏的荷包,劝道:“你倔啥呢,隽哥是不想让你爹娘骂你。” “说来说去,全怪我爹娘。”盼夏郁闷地叹气。 虞雪怜听了个大概,知道陆隽是盼夏的救命恩人,盼夏每次送陆隽东西,他皆会给她铜钱。 她忽想起那一兜沉甸甸的钱袋子,装在她要送陆隽书的木盒。碍于吴阿牛和盼夏在,她如果此刻把它拿出来,引起他们误会就不好了。 “虞姑娘准备何时下山”陆隽问道。 “外边天正热,等日头不毒了再下山。”虞雪怜望着陆隽身后的木架,笑问:“上次陆公子给我的字帖,我练了果然有长进,不知陆公子家里放的可还有字帖吗” 陆隽点头,偏过身子,指向他书案上的一沓书,说道:“在那儿放着。” 他欲起身去书案拿,可腿脚到底是不利索,走得十分缓慢。 蓦地,陆隽的胳膊感受到女子手掌的柔软—— 虞雪怜近乎贴着他的身子,搀着他的胳膊,轻言细语道:“我扶陆公子过去。” 她配合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往书案的方向走去。 陆隽的书案整理得很规矩,不必费劲去找。 盼夏在内堂跟吴阿牛诉说着对爹娘的不忿,虞雪怜借此机会,把装着书的盒子拿来,小声道:“陆公子,你托吴大人给我的银子在这里面。” “那件衣衫不贵,是我府邸的绣娘做的。”虞雪怜不容拒绝地说,“陆公子的银子,请收回去。” 陆隽低下眼帘,凝视虞雪怜许久,直到她也低眉,他问:“虞姑娘又为何要送我衣衫” 虞雪怜实话实说,不遮掩地答:“我怕你染上风寒,故让弟弟去给你送衣物。” “为何要怕我染上风寒”陆隽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虞雪怜的脸颊,她不躲闪他的目光,这代表她未说谎。 虞雪怜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她哪料到陆隽问她这些问题。 “陆公子是为救人落水,我害怕是人之常情。若是陆公子的朋友落水,你不会怕他生病吗” 陆隽缄默不语,过了片刻,道:“或许会。” 第18章 说媒 日昳时分,虞雪怜从陆隽家出来。因着吴阿牛被爹娘喊回家招呼亲戚,而陆隽腿脚不方便,是以盼夏把带路的活揽下。 她和虞雪怜饭间就很谈得来,一路说笑着。 这会儿村里的婶子大娘坐在核桃树下摇扇啃西瓜吃,瞅见盼夏领着个如花似锦的小娘子,当然是掩不住的好奇心。 “盼夏丫头,你家几时有这等子的亲戚了”嘴里吐出西瓜籽的大娘招手喊盼夏到她们那里坐。 她们有些是在花坞村长大的,有些是从外村嫁来的。 在村里一日复一日地陪男人们下地干活,烧火做饭,家中起码有两个小孩要喂养。 拢共这么大点的村庄,聚在一块东扯西扯,扯谁家的公婆不好相处,扯那家的媳妇偷汉子,又嘲笑这家的男人不中用。 盼夏生怕这几个大娘的唾沫星子喷到虞雪怜的身上,她上前两步,说道:“李大娘,虞姐姐不是我家亲戚。她是陆隽哥哥的朋友,来村里做客,这不太阳快下山了吗我送送她。” “陆隽”李大娘的笑容倏忽消失,像是碰着脏东西似的欲吐作呕。谁不晓得这瘟。神。的名号,沾上便浑身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的。 这小娘子穿的戴的,她们这辈子也摸不着,那穷书生何德何能攀上这种富贵朋友 盼夏挡着虞雪怜的身影,那些大娘婶子左瞅右瞧,仿佛看到什么稀罕物,窃窃私语的。 李大娘晃了晃蒲扇,说道:“那你快点去送吧,天黑了不安全。” 盼夏暗暗松了一口气,难为李大娘没有问这问那的。 村里的土路凹凸不平,虞雪怜走得吃力,她一直盯着脚下的石头,以免被绊着。 离下山还有段距离,虞雪怜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陆隽,她问:“盼夏姑娘,陆公子在花坞村有亲戚吗” 盼夏的脚踢着小石子,语重心长地说:“陆隽哥哥的爹娘亲戚很少,我听我娘说,他们嫌弃陆伯伯只会读书,一年到尾手头上也没什么钱花。他们怕陆伯伯张手问他们要钱,逢年过节都是不来的。” 说到此处,盼夏放慢了脚步,问道:“虞姐姐,若是陆隽哥哥秋闱考得好了,以后是不是就能当官了” 再没有人要比虞雪怜更有底气去回答这个问题,她笑道:“若陆公子考得好,将来在朝廷是能当大官的。” 盼夏仰头望了一下天色,眯眼说道:“等陆隽哥哥在金陵城做了大官,村里的人不晓得要多嫉妒陆隽哥哥呢。” 绚丽夺目的日光伴着云层游动,盼夏估摸着到申时一刻了,便止住话语,抄了近路出村庄。 偏巧有个提菜篮子的蔡婶儿碰着她们,亲热地拉着盼夏的手,问:“盼夏丫头,你这是往哪儿去” 蔡婶儿是花坞村有名气的媒婆,由她牵过的红线,十对有八对成亲的。 四外八庄的村民认准了蔡婶儿做媒,说她看人准,把闺女交给她不愁找不到好夫婿。 “我有事要下趟山,蔡婶儿,您忙您的去吧。”盼夏甚是尴尬,这蔡婶儿之前非要给她说媒,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女子早出嫁的好处,听得让她半夜直做噩梦。 “有啥要紧事要下山去”蔡婶儿的手握住盼夏不放,两颊纵横的肉因笑挤成一块块棉球,头上坠的大红发簪衬得她像只报喜的喜鹊。 虞雪怜被蔡婶儿从头打量到脚,虽不明所以,但觉这蔡婶儿不是简单好打发的人。 “小娘子瞧着面生,是哪家的闺女”蔡婶儿笑如银铃,和气地问道,“不过看小娘子的模样,不像咱花坞村的闺女,可是从慈溪镇过来的” 虞雪怜点头道:“是从慈溪镇来的。” “小娘子来咱花坞村是探亲的吗”蔡婶儿盘算着手里有无合适的亲事说给这小娘子听,初次见面,不好直接就上来给人家说媒。 盼夏惶恐地打断蔡婶儿的话,蔡婶儿天天琢磨着给谁家儿子说亲,一旦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蔡婶儿,我真是有急事要走了,我要送虞姐姐下山去。” “哎,今日不赶巧,我也是有急事要做。”蔡婶儿让开路,咂咂嘴,说道:“我呀,得了个难办的活,涞水镇有户富得流油的户,拜托我给他女儿说媒。他女儿今年二十有二,是个老姑娘了,不仅样貌丑,身子还有缺陷,没人敢娶她。 “我寻思着和咱们村陆隽倒是能凑成一对,反正那姑娘的爹不嫌陆隽穷。” 盼夏支支吾吾地问:“蔡……蔡婶儿,您,要给陆隽哥哥说媒”这话宛若晴天霹雳,陆隽哥哥是到了适婚的年纪,可蔡婶儿介绍的人实在一言难尽。 “是啊,若陆隽的爹娘知道这件事,肯定要谢谢我呢,不然他家陆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蔡婶儿挺起胸脯,翘着兰花指,说道,“行了,你不是急着下山吗改天我腾出空,再给你说门好亲事。” 盼夏吓得一溜烟地带着虞雪怜走了,留蔡婶儿一人纳闷须臾,又挎着菜篮朝陆隽家的方向去了。 彼时,陆隽在温习功课,下个月初九开始秋闱,要考三场。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秋闱,大抵是他年纪摆在这儿了,所以并不如其他考生一样慌张急躁。 他抬首看窗外似火的霞光,盼夏应该已经送虞穗下山了。 陆隽抽出压在书卷底下的芍药花丝帕,他原是想着把它还给虞穗,然一则没机会,二则,既要还给她,当初他为何收下呢。 “咚咚——”木门短促地响了几声,接着是蔡婶儿叫道:“陆隽,你在家吗我是你蔡婶儿,听说你病了,来给你送点菜吃。” 陆隽应道:“蔡婶,我在家。” 蔡婶儿兴冲冲地开了门进内屋,见陆隽背身坐在书案前,气势逼人。 纵使她胆大,不免发怵地哆嗦了一下,这陆隽霉运当头了十来年,父母双亡,街坊四邻哪个不说沾了他的事晦气。 倘不是那户富商给她了十两白银,她省得招惹瘟神呢。若说成这门亲事,另给她二十两做酬金,想吃这块肥肉,她是要豁出去了。 “陆隽,在读书呐”蔡婶儿拎着菜篮凑过去,她打了主意,先跟陆隽寒暄客套一顿,“这是我家老头子昨儿去镇上赶集,买了两斤红薯,一斤豌豆,一把小茴香。” 陆隽不为所动,淡淡说道:“家中尚可吃的菜足够我吃了,蔡婶拿回去吧。” 这些年来他独自生活,不在村里走动,认得的人不多,蔡婶算是一个。 花坞村大半的喜事是有蔡婶掺和而成,她今日到他家,所为何事很好猜测。 蔡婶儿心下腹诽,陆隽不是好搞定的男子。都说读书人眼高于顶,即使她给他说媒,他也未必领情。 但那可是三十两的白银!抵得上她说一年的亲事了,她咬碎牙也得把这银子赚到手。 蔡婶儿叹息道:“好孩子,早年你爹娘成亲请我喝过酒席。你有所不知,我家那老头子是个不争气的,整天窝在村头曹二家赌博吃酒。我辛辛苦苦给人说媒赚点饱饭的钱,这两年日子才过得下去了,我便记挂着你爹娘临死嘱托我,让我能帮你留意着婚事,遇着好娘子说给你听。” 陆隽微微侧身,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蔡婶儿以为陆隽有要她说媒的意思。她本是没谱的,看陆隽的反应,若能打动他,这三十两银子,她妥妥地赚到手。 她拿出往日的自信,中气十足地说道:“蔡婶儿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这次来呢,是想帮你爹娘完成夙愿。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一线牵,上个月有户涞水镇的老爷,他差人到咱们花坞村找我,求我给他闺女说门亲事。” “蔡婶不怕陆某把霉运传给别人”陆隽向来不喜形于色,蔡婶图一己私利搬出他爹娘说事,令他心生厌恶。 蔡婶儿听不懂好赖话,当是陆隽怕娘子不满他的家世,于是苦口相劝道:“好孩子,你别忧虑啥霉运不霉运的,村里人就爱插科打诨,说点不着边际的糊涂话。咱不跟他们计较,你别放在心上。” “我和你说的这户人家的老爷,是个大善人。年年给寺庙捐善款香油钱,可惜他女儿伤了容貌,身子有点缺陷,至今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木椅刺啦一响,陆隽忽起身,他生得高,坐着便和旁人站着持平,蔡婶儿顿时矮他两大截。 “蔡婶,婚姻之事,陆某无福消受。”陆隽神态冷漠,眉眼仿佛结了冰,不留情面地说,“蔡婶勿要白费口舌。” 蔡婶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她万没想到这陆隽是硬柿子,他不领情就罢了,说的话叫她的老脸往哪搁 “陆隽,亏得你是读书人,也怪我被猪油蒙了心,来你家受气!好说歹说,你该敬我是个长辈的。”蔡婶儿掐腰骂道:“今日你错过了这门亲事,你等着老了死在屋头里都没人给你收尸,呸!” 陆隽笑问道:“蔡婶,你儿子今年有十七了” 蔡婶儿正骂得怒火中烧,陆隽提起她儿子,她瞬间皱眉瞥着陆隽,道:“你问这个作甚” 陆隽慢条斯理地说:“他日日在慈溪镇的青楼点头牌,蔡婶可知你千方百计说媒赚来的钱去哪儿了” “你……你扯淡!二虎他老实本分,他,他不会去那种地方鬼混!”蔡婶儿叱喝道,“好啊,怪道是你爱读书,原来这书全读去青楼了,去青楼的人是你,凭啥污蔑我儿子。” “我在那家青楼附近的客栈做工,蔡婶在外名声响彻。二虎以母为荣,到哪儿便要说家缠万贯。” 陆隽笑意愈深,他问:“若陆某不是老实本分的人,蔡婶今日不会来给我说亲事罢” 蔡婶儿被戳中心坎儿,并不设防陆隽这么直白地问她。 眼下她六神无主,叫穷书生弄得哑口无言。 “蔡婶若要倚老卖老,对我爹娘不尊,对我不尊——陆某不会客客气气地待你。” 蔡婶儿大汗淋漓,喜庆的一张脸失了血色,如丧考妣。 她现在岂是给人说媒这是自寻死路来了。她死死地瞪着陆隽,却不敢反驳他。 陆隽这会儿半点不像读书人,像是来索她命的地狱阴司。 第19章 蹊跷 黄昏逼近,蔡婶儿张皇失措地拎着菜篮子,逃命似的奔回家。 盼夏送虞雪怜至山脚,就见浮白坐在马车上等她。 两人道别后,马车慢慢腾腾地行路。 虞雪怜靠坐在窗侧,凝神思索。 盼夏说那蔡婶儿爱牵红线,是花坞村响当当的媒婆,时而可靠,时而也点错过鸳鸯谱。 她知晓陆隽上辈子到老都不曾娶妻生子,即便圣上要公主许配给他,他亦从未点头答应。 正因如此,她才好奇这辈子的陆隽会不会娶妻 虞雪怜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打了车帘。 这条路地势平,车夫加快马鞭,映入视线的山间野草丛生,如流云一团一团地飘走。 浮白坐在她对面,似乎虞娘子每次见过陆隽,表情几乎都是不重样的。 “我去酒楼查了,掌柜的说是金陵来的官老爷威胁他砸烂陆隽的书画摊,并赏了他十两白银。”浮白先禀报虞娘子交代他办的事,又拿出蓝布包袱,里边是用牛皮纸包裹住的银子。 浮白使了法子撬掌柜的嘴,最终只得了背后黑手是金陵来的线索。 掌柜的哭天喊娘地跪在地上,赌咒说自个儿真不晓得那官老爷的来头。若有欺瞒,叫他出门被雷劈死,断子绝孙。 “这银子是那官老爷给的”虞雪怜把纸撕开,里面赫然是整整十两的白银,成色、光泽是一等一的好,像是近年方提炼的。 赌了断子绝孙的恶毒咒,浮白没再为难掌柜的,问他要了官老爷赏的白银。 浮白说:“是,我想这是掌柜昧着良心收下的钱财,便让他交还出来。” 虞雪怜沉吟道:“什么样的官老爷会大费周折地来慈溪镇欺负陆隽。” 此事有些蹊跷,陆隽又不常去金陵城,且他做事谨慎,怎会招惹到官老爷 虞雪怜收起白银,打算找个日子给陆隽。 至于这官老爷,一时半刻查不出来,需得回金陵城仔细查。 …… 过了二伏天,雨来去匆匆,过后潮湿闷热。 虞雪怜不出门还好,一日仅换一身衣裳。 今儿个在花坞村走了那么长的路,身子困累,腰裙早被汗弄脏了。 她下了马车径直去兰园,园里的小丫鬟服侍她沐浴更衣。 “晚香她们呢”虞雪怜没回阁楼沐浴,随意在间客房拾掇。 给她梳发髻的丫鬟身材高挑,鹅蛋脸,眉眼下长了两颗黑痣,却不丑陋。她一双细手拿着梳篦很是灵巧,三两下梳出低髻。 “回娘子的话,奴婢晌午见她们去小厨房要了两碗百合莲子汤消暑。约莫有一个时辰,奴婢在园中给夫人洗衣裳,听娘子的阁楼有嬉笑声,想是晚香她们在娘子的闺房歇息,就不怎么在意了。”金盏从小在陈瑾房里服侍,她娘在府邸是拿得住事儿的,管采买瓜果时蔬、金银首饰。 姨娘房里若缺了什么,也都差她娘去购置。 陈瑾待房里的丫鬟要求颇多,要她们读书学字,脑袋瓜起码会转弯,这样差她们办事省心。 金盏的娘亲在府邸不恶而严。 府邸是先帝所赐,五进四出的院子,但镇国将军府的主子是一巴掌数得清,可上上下下使唤的婆子、丫鬟、小厮,少说有七八十人。 他们各司其职,凡是外出,总要经过金盏的娘亲同意才行。 “她们惯爱偷懒,今日有劳你了。”虞雪怜望着铜镜,西窗照来的光跃在镜中,她抿唇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娘子折煞奴婢了,我虽是夫人房里的丫鬟,可服侍娘子是分内之事。”金盏在府邸许多年,今日是头次跟虞雪怜说上话,“奴婢今年十四,在夫人房里服侍有两年了。” 府邸前两年不乏杂事,小事有丁管家张罗着办,大事则是陈瑾着手处理。金盏耳濡目染,言谈要比别的小丫鬟稳重些许。 梳好发髻,虞雪怜换了衣裳。外边有道嗓音粗的丫鬟唤着金盏的名字——“金盏,你跑哪儿去了,咱们不是说要给夫人房里点驱蚊香吗” “金盏!金盏!” 这声音堪要刺穿窗户,金盏迟疑地看了看虞雪怜,说道:“娘子,是青桔在叫我,她和我都是夫人房里的丫鬟。” 虞雪怜笑道:“你应她吧,我也要回厢房去了。” “是,奴婢告退。” 等金盏出了厢房,虞雪怜坐了许久才回阁楼。 虞雪怜刻意停在房门外,同她死而复生那天相似,晚香正叽里呱啦地在跟良儿说着什么。 “唉,娘子现在神神秘秘的,放着好婚事不嫁,一天到晚瞎折腾。” 良儿劝她别动歪脑筋,踏实干活,“你莫要再想着麻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了。” 晚香悻悻然地说道:“若不是娘子拒婚,我当初给你出的主意八成能行,下半辈子还干什么活” “晚香,你是不是惦记着做小侯爷的妾室”良儿一直忍着没拆穿晚香,可晚香唠叨得着实不胜其烦。 晚香心虚地说:“我是替你抱不平。” “犯不着。”良儿不是个易动怒的人,见晚香一脸遮掩的样态,怎会不生气。“你若想攀高枝,拉我下水是为何我甘愿给娘子做一辈子的丫鬟,也不会不要脸皮地去做小贱蹄子。” 晚香又惊又恼,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翻脸吗” 良儿却是不搭理她了,拿着帕子去擦花瓶。 “你刚才是骂我不要脸皮骂我小贱蹄子”晚香气急败坏地走过去,死劲拽良儿的衣衫,骂道:“下贱东西,我知你瞧不起我,既然你今儿非要给我闹翻脸,我也犯不着讨好你了。” 良儿连连往后退,一时乱了方寸,晚香宛若发疯的泼妇,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晚香,是你鬼迷心窍地算计着娘子,你反倒有理了吗!你平日偷懒跟小厮们打趣,去小厨房偷吃夫人的膳食,哪个不是我帮你隐瞒”良儿哭红了眼,抽噎道:“不是我瞧不起你,是你好高骛远,府邸有谁是你瞧得起的” “你少在这里装清高。”晚香冷哼道:“说我攀高枝,你还不是处处给娘子献殷勤,好让娘子重用你!” 良儿推了一把晚香,她被逼得双手震颤,扯着喉咙高声说道:“你闭嘴,我找娘子评理,这府邸有人能治得了你。” 晚香此刻有使不完的牛劲,耳根子听不得半点不利于她的话,听良儿这么说,恨不得撕烂良儿的嘴。 放在木架上的花瓶砰然落地,无辜遇难。这是虞雪怜花了大价钱买回的唐三彩,现在一片支离破碎。 “吱呀——”房门幽幽地响,即使动静很小,却十分诡异。 晚香扬起的手霎时停下,凶狠的脸转而梨花带雨,委屈地望着来者,“娘子,良儿她欺负我。” 良儿哭得更为厉害,跑到虞雪怜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娘子别信晚香说的话。” 她伸出被晚香掐紫的胳膊,指着上面的印子,说:“这是晚香的指甲抓出来的,娘子最是知道奴婢是什么性子。奴婢不过是说了她两句,她便发起疯来打奴婢。娘子,您要替奴婢做主。” “娘子,良儿她血口喷人!”晚香说着又露出阴毒的眼神,咬牙切齿地说。 房里留着这样一个善妒的丫鬟,虞雪怜早有要换掉晚香的想法,只愁逮不着她犯错。 今日晚香闹得颇有要杀了良儿的架势,到了如此地步,还反咬良儿一口。 虞雪怜说道:“我拒婚那天,听你在劝良儿做妾室,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可看你并无要悔改的意思。不若择日我帮你挑个郎君,把你风光地嫁出去,如何” 晚香浑身软得没了骨头,两条腿磕在地面,娘子拒婚的那天……她和良儿说的那些话,娘子竟全听见了。 一刻钟不到,晚香从张牙舞爪变成奄奄一息,她现在说不出一句话来。娘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仿佛在看案板的鱼。 娘子好生让人害怕。 “怎么不闹了”虞雪怜缓步走到晚香跪的地方,捡起花瓶的碎片,云淡风轻地把玩着,“你想嫁哪家的郎君袁丞那样的” “奴,奴婢错了。”晚香胆怯地摆手,接着磕头。 花瓶的碎片扎进她的额头,鲜血横流。 “良儿,你带晚香去找丁管家,先给她包扎。”虞雪怜放下碎片,说道,“让丁管家给晚香的月钱结了,把她奴役册的名字划掉。” 晚香彻底愣在那儿,心里头做的美梦荡然消失。娘子要逐她出府,她爹娘会先打她个半死,再卖她去做丑老头的小妾。 “娘子,娘子,您饶了奴婢。”晚香爬着揪住虞雪怜的裙摆,凄凄惨惨地哀求:“奴婢保证一定悔改,娘子不要赶奴婢出府。” “良儿,是我脑子被驴踢了,不该发昏打你骂你,我向你赔罪。你帮我求求娘子,给我一条活路吧。” 良儿一声不吭地扶晚香起来,若是平日小打小闹,她何尝不会帮晚香求娘子原谅。 今日她看清楚了晚香的面目,她痛恨自己没个主见,凡事都依晚香的做,到头来受了一身的伤。 第20章 姻缘 任晚香撒泼或是苦苦恳求,被逐出府是没法子改变的事了。 翌日晡时,老太太从灵谷寺回来,说是在寺庙给她们姊妹求了签,四支都是上上签。 虞雪怜相信有神佛存在,就去陈瑾房里问那签文写的是什么,顺便把金盏要过来。 “签文说,姻缘已现,好事多磨。”陈瑾特地把签文揣着。寺庙方丈问了穗穗的生辰八字,而后告诉她,穗穗有段良缘,但要等要磨。 老爷追问方丈,想知道未来女婿是当官儿的还是拎刀打仗的,家世富贵否,长得耐看否……方丈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虞雪怜觉得有趣。 那方丈说她已有了一段良缘,可她这两个月在府邸练字看兵书,几乎不与外男接触,打哪儿来的良缘 陈瑾见女儿没说话,把签文收好,当作吉祥物压在玉枕底下。 虞雪怜笑问道:“母亲,有这么灵验吗” “心诚则灵。”陈瑾手握佛珠,面向窗外灼亮的日光,说道:“愿我女儿穗穗受佛祖庇佑,遇得良缘。” 悠悠蝉鸣,从五月半到七月末,虞雪怜清早便去给陈瑾请安。 尽管过去了两个月的光景,每次醒来仍是要缓一缓。 等见了母亲,和她坐在一起用早膳,方能稳住神去谋划事情。 人到底是不知足的,虞雪怜尚未查出上辈子陷害爹爹的奸臣,这心底怎么也不踏实。 死过一次的人,哪会在乎什么良缘孽缘。 而对于现在的陈瑾来说,能亲自送女儿出嫁,看她过得幸福平安,这辈子就过得圆满了。 丫鬟们泡好解暑的凉茶,由金盏奉来。 陈瑾喝茶的工夫,虞雪怜一面给她捏肩,一面说道:“母亲,若长兄听了你对佛祖许的愿,该埋怨你偏心眼儿了。” “你大哥才没有你这样多的心眼儿。”陈瑾摩挲了两下茶盖,故作严厉地说。 虞雪怜诶了一声,撇唇说道:“大哥今年二十有一了,不也没娶到娘子母亲可不能只顾女儿,不顾长兄呢。” “好,待你大哥回府,母亲着手为他相看娘子。”陈瑾捏了捏虞雪怜的鼻子,说道:“母亲以前和你爹讲过,要他把你大哥调回来,他这年纪早该成家了。” 陈瑾提及这件事,虞雪怜是有点印象的。 他们说大哥长得像爹爹。刚正不阿的一张脸,站在那儿如府门前的石狮子,全身上下尽是正义之气,鬼见了都得让几分。 母亲很少和爹爹吵架,唯独在大哥这件事上面,真真同爹爹大吵了一架。 虞雪怜至今不能忘,她当年十三岁,怕母亲不高兴离家出走,怕他们像李娘子的父母闹和离。 她深夜在母亲房外站着偷听,受凉打了个喷嚏。 爹爹推开房门,问她半夜不歇息跑过来作甚。 她哇地大哭起来,揪住爹爹的袖口,央求爹爹能不能别惹母亲生气。 “若爹爹的脾气不那么倔就好了。”虞雪怜怅然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哭得眼睛肿得像颗核桃,爹爹也没答应把长兄调回来。” 经虞雪怜一说,陈瑾想起往事,释怀道:“不管如何,你爹这几年除了你长兄的事,其他终究是依我说的做。夫妻俩各执己见是免不了的。” “母亲,我大哥今年要到几月间回来了”虞雪怜问。 陈瑾想了一会儿,道:“按往年算,你大哥差不多是八月初回来。” “那大哥快回来了。” 虞雪怜很久没见过虞牧了。 都说大哥像爹爹,但他却没有爹爹机灵。虞雪怜幼时听丫鬟们说后花园的池子里有怪物,大哥傻乎乎地跳进池塘去抓。 且那是寒冬腊月,大哥在池塘哆嗦着身子,吓坏了母亲。爹爹暴跳如雷地斥了一顿丫鬟们,把大哥抱上岸。 大哥生了一场重病,整张脸赤红赤红的,嘴里木讷地念着要抓怪物。 虞雪怜的个子才到母亲的膝盖,她和母亲在榻边,一个无声地抹眼泪,一个眼泪汪汪地止不住哭泣。 她摸着大哥烙铁似的胳膊,哭哭啼啼地说,大哥以后别去抓怪物了。 大哥虚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辫,停停顿顿地道:“穗穗乖,不要哭,大哥不抓怪物了。” 足有一个月,大哥的病痊愈,生龙活虎地带她在府邸玩。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坐在他的脖子上。 母亲说,大哥宠她宠得过头。 大哥十二岁参军,在军营训练了整三年。圣上事先问了爹爹,他有意派大哥去镇守边疆。 圣上考虑到爹爹仅有大哥这一个嫡子,爹爹若舍不得,他便把大哥留在金陵。 爹爹本是武将,习武者生来要履行保家卫国的抱负。他当然不会,也不可能拒绝圣上的旨意。 大哥在边疆两年,母亲劝爹爹把他调回来。大哥十九岁了,和大哥一般大的男儿,莫不是自立门户,娶了娘子。 爹爹执拗不肯答应母亲,说大哥要走的路跟别人又不一样,不用急着娶娘子。 大哥吃住在军营,镇国将军府遭难的那天,金陵城风雪交加。大哥远在边疆,收不到一点消息。 她盼着大哥不要回金陵,凭他的本事,总逃得过官差的追捕。 一向呆板的大哥,领着在边疆的五千兵士闯入金陵,要圣上把爹爹从牢里放出来。 这谋逆之罪,让那些奸臣扣得更固若金汤了。 概因大哥替爹爹不值当,爹爹陪先帝守卫家国,从未动过背叛南郢的心思。如今爹爹要如此不体面地坐牢,大哥怎能不恨狗皇帝。 可最后,大哥败了。 陈瑾拍拍虞雪怜的手背,合不拢嘴地笑道:“是呀,你大哥快回来了。” 她话锋一转,问:“你前两月说要和母亲学做菜,这到今儿个,去小厨房学过几次” 虞雪怜含糊地说:“祖母一来,女儿要跟女先生读书,要练字帖,祖母另要抽查课业。嗯……实在找不着空去小厨房。” “你老是半途而废的,说你一句找来一大堆理由。”陈瑾无奈地说:“明日你辛苦些,读完书去小厨房等着。母亲教你一道好菜,是跟灵谷寺的小和尚学的。” “女儿遵命。”虞雪怜给陈瑾捏完肩,自己捧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陈瑾瞥眼说道:“慢点喝。” 虞鸿请来的女先生每月十五休息,这天老太太在正厅抽查虞雪怜她们的课业。 “怜娘的字写得不错。”老太太本想鸡蛋里挑骨头,奈何虞雪怜誊抄的《女诫》整洁工整,从字迹来看,端庄大方。 字写得这么好,老太太挑不出毛病,简单地夸了两句。 虞子璇说道:“祖母,堂姐很用功,她常常在闺阁练字帖。” “怜娘若能日日保持如此,将来不愁嫁不了好婆家。”老太太接着看虞浅浅的课业,倏忽皱眉,道:“浅浅,你有没有认真听女先生的话” 虞浅浅苦大仇深地坐着,堂上的老太太宛若话本里的大魔头,压迫她们做这个做那个。 昨日誊抄劳什子的《女诫》,今儿个刺绣纺织,明日就得拿着琵琶古筝吹拉弹唱。她们镇国将军府不是开书斋布坊戏楼的! 她最讨厌听的便是老太太说找个好婆家嫁了,她们生来是为了找好婆家才活着吗如果是这个道理,虞浅浅情愿回扬州当乞丐讨饭吃。 可怕的是,就连表姐也被大魔头驯化成提线木偶了,在闺阁读书、刺绣,陪姑母煮茶下棋。 表姐答应她下个月带她去打马球,按现在的形势,她怕下个月表姐会拿绣花针教她缝衣裳。 “浅浅,祖母问你话呢。”虞嘉卉在旁提醒道。 “哦,回老太太的话,浅浅认真听女先生的教导了。”虞浅浅敷衍地说道。 老太太问:“既是认真听了,怎写得出这种不入眼的字。” “鸿儿,你看看。” 嬷嬷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竹简,递交给虞鸿。 虞鸿瞧了,东倒西歪的字,想护着虞浅浅也说不过去了。 “浅浅,罚你回去再抄两遍。” 虞浅浅懒懒地说:“知道了。” 老太太接着检查虞嘉卉和虞子璇誊抄的字,夸她们二人是省心的好孩子。“女先生跟老身讲了,尤其是卉娘,在课上不仅有自己的见解,而且精通算法。璇娘,你有空要多跟你卉妹妹学学,将来回了衢州府,能帮衬你娘算账。” “女子无才便是德,浅浅,你要记住这句话。下次你若仍是毫无长进,罚的就不是抄两遍书了,你姑父照拂得了你一时,照拂不了你一世。等你以后成人妇,会明白老身的意思。好了,今日我乏了,你们回去歇着罢。” 虞鸿搀扶着老太太去别苑歇息,让虞雪怜领着虞浅浅去鹿鸣斋练字。 挨了一顿罚,虞浅浅根本不能踏踏实实地练字,她抱怨道:“表姐,实在不行,你去和姑母说说,让我回扬州继续做小乞丐,我不想哪天让老太太给我撵出去。” 虞浅浅自暴自弃地叹气,饶是她再蠢,也听明白老太太是嫌她天资愚笨,在府邸白吃白喝。 “祖母在府邸住不了太久,何必把她的话放心上。”虞雪怜把砚台放好,提笔蘸墨,道,“我帮你抄一遍,抄完了咱们去四条巷买糖薄脆吃,你前几日不是唠叨着要卉娘带你去吗待会儿叫上她一起。” 虞浅浅闷闷地说道:“表姐,你不用帮我,要是被姑父发现,我又要挨罚了。” 虞雪怜叹道:“爹爹要我陪着你,是让我帮你抄。” “真的吗”虞浅浅半信半疑地问,其实她委屈的不是老太太嫌她的字写得不好,刚才在正厅,姑父的表情甚是失望,老太太说什么,姑父都附和着她。 她终究不是镇国将军府的孩子,有朝一日,她要嫁到别处去,姑父姑母或许不会那么疼爱她了。 思及此,虞浅浅杏眸婆娑,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掉。 她越想越难过,埋藏的痛苦一瞬间涌现出来,若母亲父亲没有染上瘟疫,他们如今应该在扬州赏凌霄花,喝早茶。 “咱们不抄这惹人厌的《女诫》了。”虞雪怜拿了帕子抹去虞浅浅的泪,祖母的话让谁听了都伤心。 “表姐,我要认真抄完。”虞浅浅咬了咬牙,她受了姑父姑母的照拂平安长大,今日不过是要抄两遍书,区区小事,她犯不着怕那个大魔头! 虞雪怜为了鼓舞虞浅浅的志气,命良儿去小厨房做了一碗香饮子,一盘绿豆饼糕。 少顷,虞嘉卉也来了鹿鸣斋,带着从四条巷买的糖薄脆。 有两个姐姐陪着,虞浅浅边吃边喝,即使抄着可恶的书,也不觉得人生道路渺茫了。 第21章 桂花 府邸后花园的桂花盛开,时至八月中旬,秋闱已结束,放榜要到月底去了。 虞雪怜前阵子不想打搅陆隽考试,是以没找他。 等放榜了,她要买些好吃的去他家。 大哥昨日回的金陵,祖母瞧了孙子,欢欢喜喜地拉他说话。 今天用了午膳,祖母非留大哥在房里吃茶。 虞雪怜闲得发闷,便找个借口溜到后花园看书。 桂花树下放了一张躺椅,虞雪怜全神贯注地看了半刻钟的兵法。 她随之闭上眼睛,睁开,闭上,反复挣扎。 老子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想取他人的东西,得给他点什么。 虞雪怜想,她要借陆隽未来的权势,扳倒奸臣,现在就得保护他,给他遮风挡雨—— 看先人所云果然是越学越能摸着门道。 虞雪怜彻底被困意折服,她放下书册,准备闭眼睡一小会儿。 一团团绿叶包裹着金色花苞,高高地坠在枝头。 她睡得浅,总听得到耳边有风呼啸,树叶瑟瑟作响。 躺椅铺着用蚕丝做的盖被,睡在这儿,不输闺房的软榻。 虞雪怜翻身换了个姿势,却感受到头顶的树枝在剧烈地摇曳。 恰好,地上映着一道影子。 她揉了揉眼,这影子还会动。 谁会爬到桂花树上 虞雪怜抬头去看亭亭耸立的桂花树。 爹爹说,这棵树的岁数有几百来岁,三十尺那么高。 男子站在敦实的枝杈上,他提着竹筐在摘桂花。 他并不是镇国将军府的人,能窜到后花园,该是什么来头 桂花正开得灿烂,这男子煞风景地爬上去把它们摘掉,且不过问主人同不同意,太没礼貌了。 虞雪怜仰望男子,问:“你是哪儿来的飞贼” 男子似乎早有预料,笑答道:“我来贵府采些桂花,回去让我娘酿桂花蜜。” 他应不是刚来后花园的,竹筐装着满满的桂花。 男子穿墨蓝圆领袍,虞雪怜只看到他侧脸,而束起的黑发又随风乱飘,她不确定是否认识他。 “那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 男子无奈叹气,气定神闲地离开枝杈,脚一步一步地踩着树干,如瀑布而下。 “前几年你见了我,都唤我一声哥哥呢。”男子走近,俯身瞧一眼虞雪怜腿上的书册,噗嗤道:“原来看的是兵法。” 虞雪怜微微蹙眉,说:“你笑什么” 男子反问道:“你先告诉我,记不记得我是谁” “你是俆伯伯的儿子,徐南川。”虞雪怜不自在地捂住书册。 大哥的过命兄弟只徐南川一个,上辈子也没少来府邸找大哥玩。 俆南川长了一副好皮相,站那儿很容易认得出来。 巴掌大的脸,容纳着招摇的五官,鹰眼锐利,嘴角噙着轻狂肆意的笑。 但这人很是聒噪,一见到她不是说玩笑逗她,就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她。 看在大哥的份儿上,她上辈子碰见他便躲着走。 “我说嘛,我这张脸这么好记,你怎么可能忘了”俆南川轻轻一拎,把虞雪怜的书册夺入手中。 他若有所思地读:“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这是要当女将军了” 虞雪怜欲要把书抢过来,奈何俆南川仗着个子高,把书举到头顶。 “我去告诉我大哥,你欺负我。”虞雪怜只到俆南川的胸口,生气地捶了他两下,扭头就走。 俆南川长腿一迈,挡住虞雪怜的去路,笑道:“这么小的气量,你怎么当女将军” “还你还你,这破兵法一点都不好看,讲得文绉绉的。真要打仗,靠这些早死得没边了。” 书册被俆南川整得皱巴巴的,虞雪怜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不懂,却怪人家兵书写得不行。” 徐南川问:“那你看兵书不为打仗,是准备算计谁” 他抱肩凝睇虞雪怜,女娘和几年前的不太像了,圆滚滚的脸变得尖尖的,个子是长高了点,不过还是不如他高。 脾气呢,倒是始终如一,说不了几句话就跟他急眼,吵着要去告虞牧。 虞牧是俆南川见过最宠妹妹的人了。 在军营里,别的兵将写家书,都是给爹娘或是娘子的,而虞牧的家书,两行字是给爹娘的,剩下的两页纸,全是给虞雪怜写的。 虞牧做事慢,写字也慢,他有时会帮虞牧写一两封。 俆南川没有妹妹,可一来二回的,他渐渐羡慕虞牧有个妹妹,甚至有些真的把虞雪怜当亲妹妹看了。 虞雪怜归根结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应付俆南川是信手拈来的事。 她仰起脸,抿唇笑道:“我爹请了女先生教我们读书,她说行万里路不胜读万卷书。读兵书非得打仗算计人,才能读吗” 俆南川以笑容回她:“你可以笑得再假点吗” 此刻,虞雪怜招了招手,道:“大哥!你快来,俆南川他欺负我。” 虞牧刚从老太太的房里出来。 今日俆南川清早便来找他练武了,母亲说后花园的桂花开了,吩咐小厮去采给俆南川。 俆南川道自己闲着无聊,不用劳烦小厮,他自己到后花园采些就是。 虞牧吃完茶不见俆南川的人影,所以到此寻他。 “南川,你欺负穗穗了”虞牧老实巴交地说,“我和你讲了,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要保家卫国,不能做欺负人的无耻之徒。” “而且穗穗是我妹妹,你欺负她等同于在欺负我。” 虞雪怜添油加醋地在旁说道:“大哥,我在这里睡得好好的。他在树上爬来爬去,把我吓到了不说,又抢走我的书。” “天地良心,我可没欺负你。”俆南川这会儿开始担忧虞雪怜胡乱在他头上安罪名,毕竟虞牧唯他妹妹是尊,不会怀疑他妹妹说谎。 俆南川解释道:“虞牧,我是想看看她在读什么书。” 虞牧不知该信谁的话,妹妹天真可爱,不会污蔑俆南川的。 俆南川慷慨大方,怎要小肚鸡肠地欺负他妹妹呀。 虞牧绷紧嘴,望一眼妹妹,她委屈地盯着他,脸涨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接着,他瞥一眼俆南川,表情不对劲地瞅着妹妹—— 于是虞牧很快下了定论,妹妹这样懂事,不可能会冤枉俆南川的。 退一万步说,即使妹妹冤枉俆南川,那一定是有理由有原因的。 他是妹妹的大哥,俆南川是他的兄弟,若论这件事谁有理,也一定是他妹妹。 虞牧秉着年长、疼爱妹妹的原则,满身散发正义之气,对俆南川郑重其事地说:“南川,你要跟穗穗道歉。” “穗穗胆小,你是在军营的人,有功夫在身。穗穗手无寸铁,她为什么要冤枉你呀。” 俆南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虞牧说的话跟他想得如出一辙。 应了虞牧的话,俆南川是长在军营的人,十八般武艺样样能行。但到这种事上,他真想不出要怎么表清白了。 “虞牧,我没欺负你妹妹。” 虞牧的眼神满是“你不要解释了”,敦敦告诫道:“南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穗穗是你的妹妹,她受了委屈,你也会护着她的。” “……”俆南川全然反对不了虞牧,他其实仅是想逗逗虞雪怜。 的确,若虞雪怜是他亲妹妹,她说谁欺负她了,他怕是不能冷静地论谁对谁错,拎着拳头便去教训那男子。 这件事,他大概是有错 俆南川在这儿自省,那边儿虞牧哄道:“穗穗不生气。” “小厨房午膳要做糖醋鱼,你喜欢吃这个,带着气吃饭对身体不好,听大哥的话,别生气了。” 虞雪怜挽起虞牧的胳膊,糯声糯气地道:“大哥,南川哥哥毕竟是你的朋友,我不生他的气。可你要教导他,以后不要随意欺负人了。” 俆南川闻言扯了扯唇,小女娘这会儿称他是南川哥哥了,方才直呼他大名呢! 虞牧乖巧点头,说:“大哥记下了。” “大哥,母亲在兰园吗” “母亲不在兰园,她在小厨房点菜,妹妹要去看吗” “大哥跟我一起去吧。” 兄妹俩一边言语一边走出后花园,好似忘了有个大活人在他们后面。 初秋的天并不如冬天那样冷,但太阳也不如夏天暖和。 慈溪镇的百姓穿的依然是粗布衣衫。出了暑天,不管是下田种地,还是摆摊做生意的,都干劲儿十足。 离过年不远了,咬牙得攒够银钱买过年的粮食,镇上的吆喝声到天黑都不停。 观山书院在一处静谧的街巷巷尾,绿瓦青砖,花木繁茂。 周围的人家说话低声细语,因这书院是慈溪镇的富商掏钱办的,教书的先生也是有名头的。中过榜眼,见过圣上,当官有二十来年。 慈溪镇贫困,能养育出读书人都算是稀罕事儿了,更别说出来个大的官老爷。 先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在镇上先办了学堂,收了好多个穷困潦倒的孩子、书生,教他们读书,参加秋闱。 前前后后数余年,先生教出来不晓得几个官老爷。他们住在书院附近,听朗朗的读书声,默默盼着自家儿子有朝一日当个官老爷。 秋闱结束,书院的学生一直等放榜才敢放松。落榜的则沮丧颓唐,回来找先生问出路,重振旗鼓,三年后再战。 可今年秋闱拿下解元的书生不是观山书院的,竟是那晦气缠身的穷书生陆隽。 书院内墨香茶香缭绕,院中整齐地放有八张紫檀红木书案,桌腿旁摆小盆景。往北看,有个穿堂,是先生住的院落,随处可见花花草草,光是用盆栽着的便有二十余个。 身板瘦高,白发长眉的老先生单手提壶,浇灌着院内的花草。 老先生气色极佳,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但他看起来不大高兴,鼻头微皱,即使面对眼前他偏爱的三角梅,也露不出笑容。 “说了八百遍,叫你来别带东西。买鱼买肉的,显得你赚钱多了不是”陈昌石板着脸,数落站在他身边的男子,“你前年送我的衣袍新着呢!我没穿几下,柜子里一堆你师母给我做的袍子,我够穿。你今儿又给我买,你这钱大风刮来的” 第22章 好处 今日陆隽来书院拜访先生,为谢多年来的恩情,给陈昌石买了一条鲫鱼,五斤排骨。 还有一件他托镇上的裁缝做的棉布衣袍。 “学生有半年未见先生,买些东西聊表思念而已。”陆隽垂首说道:“上次送先生的衣袍是夏天穿的,这次是用棉布做的,过冬穿。” 陆隽年少在陈昌石办的学堂读书,读了不到两年,他爹就病倒了。 陈昌石得知陆隽家里的情况,说要给陆隽银子去给他爹治病,让他继续在学堂读书,准备秋闱考试。 陆家破的窟窿太大,陆隽清楚这窟窿不是一日两日方能补好的,他坚持退学,拒绝了陈昌石的救助。 已经过去了近十年,陈昌石仍把陆隽视为一块亟待开垦的良田。 虽是惋惜陆隽早年的决定,但如今想来,何曾不是一种磨炼。 “你往后当是苦尽甘来了。”陈昌石把喷壶放到石桌上,说道,“你听先生一句话,下次来,别带东西了。你我并非外人,这么些年的感情在,你到我这儿,只管两手空空地来。” 陈昌石在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熟稔朝廷的风谲云诡,入局者谁不想抓牢权势,受人敬仰。 在陈昌石的眼里,陆隽的半只脚迟早要跨进金陵城,迟早要跨进朝廷。 他毫不吝啬地提点:“若是你入朝为官,花钱的地方比比皆是,钱不仅要花到刀刃上,更要用到正处。”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陆隽明白陈昌石的意思,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学生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先生不必担心我捉襟见肘。” 陈昌石乐得咯咯笑,倘他手里有戒尺,横竖要敲打一下陆隽。 说这孩子聪明罢,也确实是他教过最有悟性和耐性的学生了。但抛开书里的东西,陆隽少年当家,吃尽苦头,却没学会好好料理自己。 “你有多久没给自个儿添新衣了”陈昌石端量一眼陆隽,这些年来,他目睹这样一个清瘦固执的少年扛起陆家,当了爹娘的顶梁柱。 陈昌石身为老师,救济学生也是于情于理。可陆隽执拗地不肯接受,说不想再多背一笔账。 如今昔日的少年长大了,个头挺拔,长久劳作练就出一身健硕的体魄,唯独脸和以前没差别。 他穿的衣袍早已不是很合身,袖口短了半截,幸好当下时节不冷不热,不然就他这一出,入了冬非得生冻疮。 陆隽把袖口往下拉,勉强盖住手腕,说道:“入伏天买了一件长衫。今日急于来见老师,走得匆忙,不曾注意穿了不合身的衣袍。” “傻得不轻。”陈昌石行年七十,按理说跟他这般岁数的老人,已不讲究吃穿用度了。 陈昌石年轻时便打扮得俊俏,到老了也是如此,今儿个若要教学生,则戴小冠,穿竹青藤纹长袍。明儿若要招待客人,则穿象牙白山水云袖锦袍,可讲究着呢。 “你瞧老师的行头,再瞧瞧你的,像个年轻人该有的派头吗”陈昌石咂舌摇头,指着陆隽的腰带,说:“这种老土的腰带老夫有几个扔几个了,你竟能穿出门。” 陆隽很了解老师的个性,他人老心不老,绕着弯来提点他注意穿着打扮,尽管言语间嫌弃。 “那老师今日有空吗”陆隽有些日子没去街上逛了,客栈掌柜刚给他结了工钱,手头正宽裕。 而家中的柜子除了虞穗送给他的那件衣袍,的确无一件像样的。 陈昌石闻言笑道:“你若说去陪你购置行头,自然是有空的。若是跟我讨论诗书,那我就说不准了。” 陆隽颔首道:“劳烦先生陪我到街上一逛。” 言毕,陈昌石让小书童去禀明夫人,午饭不必备他们的份儿了,他和陆隽要下馆子吃。 如陆隽的身材模样,不难买到合身的衣衫,只是陈昌石在旁挑剔,逛了一家又一家,到最后,陆隽全凭陈昌石的意思来买了。 这大抵是陆隽买过极为繁琐的一次,报腹、中衣、袴、旋子、贴里、加之外穿的墨绿缂丝木兰对襟圆领袍,拢共有六件。 恰好路过一家裁缝铺,陆隽进去买了两团针线,一团是金色,另一团是淡粉色。 他想给虞穗绣一张丝帕。 …… 金陵城近来雷雨不断,虞雪怜在闺阁闷头读书。 现在她房里伺候的丫鬟是金盏和良儿,有晚香的事在前,良儿在房里处处谨慎入微。 金盏初次伺候娘子,可她在兰园算是学了不少东西。随了她娘,是个拿得住事儿的。 天微放晴,虞雪怜去了武场练骑射。 “虞穗穗,你有两下子嘛,能在马上射中靶心,比我营里的新兵有潜力。”俆南川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他边把缰绳勒到树桩,边笑道:“看完兵法了这会儿开始要作战了你不会真要去当女将军” 虞雪怜轻哼道:“以我的本领,当女将军也是使得的。” 俆南川三天两头地往镇国将军府跑,且次次是有理由而来,说要找虞牧切磋武功,研读兵法。 他们稍不留神就研究到用膳的时辰,府邸横竖不缺碗筷,何况徐南川跟虞牧同在一个军营,习惯了在一块儿吃饭。 陈瑾交代过府邸的丫鬟婆子,若定远将军府的徐公子来了,小厨房必当要煮一道徐公子爱吃的饭菜。 徐南川倒是次次不客气,一听留了他的饭菜,便在兰园和大哥下棋解闷,俨然把镇国将军府当作自己的家了。 虞雪怜因此深受其害,原本她与母亲、大哥向来是在兰园用膳,如果哪日祖母起了兴致,他们才跟爹爹去祖母的房里用膳。 徐南川这人像是刻意来针对她的,饭间劝她要吃青菜,少吃辣椒,对喉咙不好。 她是无辣不欢,一日不吃辣,嘴巴的味道淡淡的,她不喜欢。 他不让她吃喜欢的菜,她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忍了! 他劝她吃青菜,她看着母亲温柔似水的目光,忍了! 谁知徐南川是个得寸进尺的,他现在不仅午膳留在府里,更是吃住皆在兰园的客房。 天天面对一个讨厌的男子,虞雪怜见了徐南川的脸,就想起那一盘盘葱绿的青菜——扫兴。 徐南川当然看得出虞雪怜对他意见不小,他借机住在镇国将军府,所为的是解开虞雪怜对他的误会。 “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徐南川问了虞牧,如何当个好大哥。 平日寡言木讷的榆木疙瘩,生生给他写了一本手札,并意味深长地握住他的手,说:“南川,你要谨记一切以穗穗的喜好为主,那便做成这件事了。” 若虞雪怜喜欢的是别的东西,那徐南川恐怕不能够有十分的自信。 但她喜欢骑马射箭,爱看兵法,徐南川默默庆幸,她喜欢的全是他会的。 今日这好大哥他是做定了! 虞雪怜策马奔至徐南川,把箭筒抛给他,笑道:“我瞧瞧你有什么招数。” 讨厌归讨厌,徐氏是武将世家,代代在朝廷任职武将,掌管南郢大半的兵权。到了徐南川父亲这辈,圣上先是削弱藩王的权力,后逐一收回地方兵权,剩一些无关紧要的分给各个将领。 不说徐南川别的,单是骑术、箭法,爹爹都赞不绝口,说这小子是天生武将。 虞雪怜上辈子没见过徐南川射箭。 听闻在某次狩猎大会上,徐南川拔得头筹,博得金陵娘子好一阵子的青睐。 她们往定远将军府递庚帖,一直到乞巧节还有娘子给他送香囊呢。 徐南川接过箭筒,向虞雪怜要了弓,他单手扯下系在手臂的黑布,蒙住眼睛。 “你……能行吗”虞雪怜不是特别怀疑徐南川的箭术。 这会儿他蒙住眼睛,两边是参天古树,离靶子的距离尚远。任徐南川的招数层出不穷,他能两眼一黑地找到靶子所在的位置吗 虞雪怜不相信他找得到。 “咳——”徐南川用咳嗽来掩饰尴尬,他蒙眼蒙早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上哪去找靶子。 虞雪怜故作懵懂地问道:“南川哥哥,你怎么了” 徐南川觉得这声“南川哥哥”异常刺耳,仿佛在讽刺他逞强好胜。 不,不是仿佛。她那语气根本是在嘲讽他。 徐南川摩挲着手背,如果这会儿揭下黑布,虞雪怜绝对要笑他,他的脸也将要丢在这里捡不回来了! 碍于尊严,徐南川不想把守了二十来年的脸面交代在这儿。 “虞穗穗,你扶我一把。”徐南川伸出手掌,明显是要让虞雪怜帮他引路。 虞雪怜问道:“那我有好处吗” “你想要什么好处”徐南川知道虞雪怜不把他当亲大哥看待,她问他要好处,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都怪他爹娘当初没给他生个妹妹! “既是让我帮你,起码要有点诚意吧你说说,能给我什么好处” “这个月廿四,我带你去打马球,如何” “听起来不错,去哪个马场打马球” “信王府去年在府邸建了马场,我和小王爷有些交情,他知我休沐回来,所以请我去打马球。” 俆南川两眼漆黑的,说怕不至于,虞牧这妹妹不似他哥老实,脑袋瓜灵光着。他长年跟大老爷们儿打交道,委实猜不透小女娘心中所想要的好处是吃的还是玩的。 小打小闹的,肯定入不了虞穗穗的眼。 打马球不是随意找一个地方就能玩的,俆南川想,虞穗穗没理由不要这个好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虞雪怜轻轻地用手指勾着俆南川的衣袖,牵着他往靶场走,“说好了,这月廿四,你要带我去信王府打马球。” 俆南川添了一句,道:“君子一言,绝不反悔。” 信王在圣上那儿是最得宠的王爷。 一来,信王的母亲皇贵妃容貌瑰丽,父亲在太医院当差,自幼以药为伴。传言说,圣上的头疾吃了灵丹妙药也不管用,却是凭着皇贵妃做的药囊,时刻携在身上,不出仨月,圣上的头疾就治好了。 二来,皇贵妃不掺和后宫争斗,不耍手段,深得圣上恩宠。然越是不争者,越躲不了无妄之灾。后宫妃子尔虞我诈,算计来算计去,终是害死了皇贵妃。 那时的信王年仅八岁,圣上因皇贵妃之死迁怒宫人,当年埋在后宫的尸骨,垒起来有一堵城墙那么高。 圣上把信王留在宫里亲自养育,可惜太子之位早就立下,太子嫉妒信王抢走了他父皇的恩宠,便屡次三番地找信王的茬儿。 他们说,信王韬光敛彩,和他母妃一样不争不抢。可虞雪怜死后的那些年,她亲眼见到信王参与了宫变,勾结北凉人,意图谋权篡位。 若不是有内阁抗衡,有陆隽从中作梗,信王很有可能就夺得帝位了。 第23章 护他 从慈溪镇拜访完陈昌石,陆隽的日子再没消停过。 自蔡婶儿说媒不成,回家逮住儿子二虎严加审问。 果真应了陆隽说的,二虎在青楼前前后后消遣了几十两银子。 费尽嘴皮子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想攒下来给儿子娶娘子的本钱,窝里窝囊地被挥霍掉。 蔡婶儿直哭天喊地地提着菜刀,要二虎干脆抹了她脖子,也不枉他叫她这么多年的娘。 二虎是惯大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藏在老爹身后,他哭得比蔡婶儿更痛。一面赌咒儿说死都不去青楼逛了,一面让老爹帮他哄哄娘亲。 一家三口从早闹到晚,锅碗瓢盆摔得满屋杂乱。二虎爹跟蔡婶儿做夫妻半辈子,夜夜睡一个坑头,到了这节骨眼,晓得蔡婶儿是气不过儿子在外拿着她的钱花天酒地。 他便把这么些年存的私房钱献出来,挤着眼泪说掏心窝子的话,让二虎跪下来给娘磕头认错,这才稳住蔡婶儿。 说到底是一家人,不生隔夜气。但住在村里,谁家拌嘴吵架,少不了有人趴着偷听墙角。 蔡婶儿家闹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东听一句,西补一句,很快就把他们家的事搞得一清二楚。 本以为这件事算过去了,可翌日蔡婶儿发起癔症,躺在炕上说有鬼要找她索命,过了片刻,又嬉嬉笑笑地说要去涞水镇给陆隽说媒。 蔡婶儿给陆隽说媒,二虎爹是知道的。 他劝蔡婶儿别赚这伤脑费神的钱,这陆隽在村里快是绝户了,还管这晦气东西娶不娶娘子。 二虎爹见蔡婶儿精神恍惚,喂汤药也无济于事,他请来村里的神婆,给蔡婶儿看是否冲撞了哪路仙人。 那神婆用针扎了二婶儿的手指头,溢出一摊黑血,说是在村西头中着煞气,吓破了魂。 若要驱散煞气,先得找到蔡婶儿是在哪里被吓着的。 秋阳杲杲,天蒙蒙亮,报晓的鸡鸣声清脆。 二虎他们吃了饭,喊来七大姑八大姨,小叔小舅子,站在陆隽家外的篱笆开始辱骂。 这是他们聚众闹事的第五天了,陆隽连着五天没出屋,好似一点也不把他们当人看。 不管他们说何等不堪入耳的话,陆隽依旧坐在窗前写字读书。 “我说,陆隽,你把我娘害得卧床不起,就打算装作啥都跟你没关系是吧亏你是读书人,良心被狗吃了!”二虎长了一双厚嘴唇,说话时两张嘴皮碰撞着,看着是很有气势,其实口齿是不清的。 陆隽未抬眼皮,只起身拿书从窗前离开。 二虎爹怒斥道:“陆隽!你今日必须出来给老子一个说法,想你蔡婶儿在花坞村的为人处事哪样不让人服气她好意帮你说门亲事,不求占你什么便宜。” “好赖咱们同住在花坞村。你看不上人家那姑娘,是我家老婆子爱管闲事了,现在她被你吓得魂都没了,人瘦了一大圈,我找谁说理去!你整天缩在屋里当乌龟王八,摆明是欺负我们老吴家。” 住在陆隽隔壁的李婶颠颠地跑过来,给二虎爹捧了一碗水,出主意道:“我看呀,你们该去找村长主持公道。你们天天过来怪辛苦的,蔡婶儿身子又好不利落,这伥鬼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指望他给你说法倒不如等太阳打西边升了。” 李婶眼窝乌黑,这五天她是跟着陆隽遭殃了。 天不亮二虎他们这一大伙儿人聚在门口喧闹,她本身爱看热闹,觉自然是睡不好的。 这伙儿人听了李二婶的话,齐齐点头说把村长喊来,不然总像耗子在这儿窝着也不是回事。 村长是让二虎爹用轿子抬到陆隽家门口的,有了这尊大佛在,他们的气焰顷刻旺盛。 陆隽的这一间草屋显得格外单薄弱小,他推开屋门,眼神凉薄地望着篱笆外的唾沫飞天。 村长敲了敲拄拐,问道:“陆隽啊,你老实告诉我,那天蔡婶儿是来你家给你说媒吗” 陆隽说道:“是。” 他没有多余的解释,村长问一句,他答一句。 陆隽的语气从始至终如一潭死水,而无论二虎他们打岔或是撒泼,亦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村长捋着下巴的白胡须,面对表现沉稳的陆隽,让他不知该问什么。 “村长,陆隽撒谎!他那天绝对恐吓我娘了。”二虎手拍篱笆,怒目斜视地说,“村长,陆隽这种祸害不能留在咱们村了,这回是我娘出事,下回保不齐是谁,您今天说什么都要给我娘主持公道,把陆隽赶走。”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村长揉了揉发聋的耳朵,看向身躯凛凛的陆隽。 他当村长有几十年了,管过大事,也理过鸡毛蒜皮的小事。 陆隽这孩子在村里不讨人喜欢,可怜得很,他爹娘又死得早。近些年村中哪户人家不是重盖新房,家业兴旺,唯有陆隽还住着破草房。 若把陆隽赶出花坞村,这是绝他的后路啊,况且他考中解元,以后十拿九稳是官老爷。 得罪了官老爷,他就别想享清福了。 但身后那群豺狼把他往火架子上烤,简直是要为难死他。 村长吐出嘴里卡的痰,清清嗓子,道:“陆隽,我昨日去瞧了蔡婶儿,她的确是被吓得不轻。我知道你这孩子人不坏,估计是蔡婶儿那天来你家被啥脏东西冲撞着了,二虎他们不是故意找你麻烦。要不你去看看你蔡婶儿,给她买点补药,咱这大家伙儿就散了罢。” 陆隽凝神注视村长,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良久,他道:“此事与我没干系。” 他表情坚毅,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反而冷眼盯着二虎。 “吓到蔡婶的另有其人。”陆隽说。 村长茫然地问:“另有其人是谁” 二虎大叫道:“村长,您甭听陆隽胡说了,我娘因为他病得不像人样,你怎么护着他啊!” 他怕陆隽把他逛青楼的事抖出来,方才他爹大张旗鼓地把村长抬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风风火火地全跑到陆隽家了。 若陆隽当着村长的面拆穿他,害臊不说,逛青楼在村里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二虎哪敢往下细想,他眼睛咕噜一转,催他爹速战速决。 二虎爹嗓音洪亮,梗着脖子,问道:“陆隽,你小子是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陆隽问道:“这件事为何与我有关” 这句话像一盆凉水泼在二虎爹的头上,这陆隽居然是个耍赖皮的! 气氛微妙的诡异,陆隽简短的话语致使村民面面相觑。按村长问陆隽的话,蔡婶儿的病,和陆隽难扯上关系啊。 只是二虎爹他们家咄咄逼人,一口咬定是陆隽恐吓了蔡婶儿。但大家伙儿明看着,陆隽文绉绉地站在那里,粗话都不会讲的。 村长见状准备和稀泥,道:“行了,这日头升得老高了,大家伙儿该下地干活了。二虎爹啊,你消消气,容我和陆隽接着谈谈。” “有甚好说的!”二虎爹气不过便想动手,他穿过篱笆,横眉怒目地拎着拳头,直挺挺地要打陆隽的脸。 这种情况在乡间不稀奇,得不到自己要讨的便宜,就用武力来降服对方。 二虎霎时打了鸡血,老子要打架,儿子岂有不帮忙的道理。父子俩打头阵,其他凑热闹的男人们也暗戳戳地凑过去。 “衙门老爷来了!你们在干什么呢!”吴阿牛火急火燎地奔来,撞开那一伙儿男人,手持令牌,说道:“你们今儿个若是不怕死,有种留在隽哥家别走。官差马上到村里,我要告你们殴打解元,你们等着吃牢饭吧!” 村长面如土色地扶着轿子的把手,他万万想不到这事儿能把衙门老爷弄来。 听吴阿牛的口气,衙门老爷是护着陆隽的。 早知有这一遭儿,他装死也不来趟这趟浑水。 “你们快散了罢!衙门老爷来了,我可没本事保你们。造孽啊!”村长骂骂咧咧地拿起拐杖,奇迹般地健步如飞,把轿子扔在一边,转身走了。 院落一片狼藉,二虎他们似是耗子见了猫,狼狈地从陆隽家的后篱笆蹿了出去。 临走不忘对陆隽放狠话,说这笔账跟他没完。 乌烟瘴气转而消散,吴阿牛同陆隽收拾着院内被踩乱的花草。 陆隽以前是不种花草的。 上次他和老师在慈溪镇遇到一家卖花的,林林总总地摆着当下时节开得正灿烂的花草。 老师爱养花,驻足挑选了两盆秋海棠。 柔嫩婉约、香气袭人的花草绽放在面前,陆隽静静地等待老师,他的视线停留在形如蝴蝶,开着零星金黄色花蕊的盆栽。 卖花的小姑娘说,这盆花叫黄瑾,能防沙防风,也可做药用,有清肺止咳的功效。 花卉是陆隽家里从不曾出现过的,他认真地听小姑娘讲这盆花非常娇贵,那盆花非常抗冻。另有些花畏热不畏冷,特别古怪。 老师斜眼看他,问:“人家小姑娘跟你讲这么多,你不买一盆” 于是陆隽破天荒地买了三盆黄瑾花回来,这是他第一次买不能吃不能喝,只能拿来观赏的物件。 毫无生机的院落有了光彩,这一所凄凉的草房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陆隽拾起被踩坏的花蕊,昨日他刚给它浇过水,叶片青绿,花开如画。他甚至想,等虞穗来了,她见了应该会喜欢。 或许明年就可以给它换一个新的花盆装着。 花蕊握在掌心,陆隽抬起眼帘,一抹橘黄身影晃进他的视线。 女子的唇微张,轻轻地喘着气,她推开篱笆,笑吟吟地唤他:“陆公子。” 第24章 做饭 陆隽发觉,每次见到虞穗,他很少体面过。 他低声说道:“虞姑娘先进屋坐吧,院子有些乱。” “好。”虞雪怜一点不见外,神情自然地站在不碍事的地方。 陆隽家的院子不大,收拾完花盆,吴阿牛拿笤帚清扫,嘴里哀怨着二虎他们欺人太甚。 “衙门的人是你请来的”陆隽方才便想问吴阿牛,花坞村离县衙门的路程遥远,即使是搭车坐,也足要有十二个时辰。 今日吴阿牛如及时雨一般,拿有衙门的令牌,像是提早知道二虎他们要寻衅滋事。 “啊,对。”吴阿牛摸摸后脑勺,和虞雪怜对视了一下,说道:“隽哥,我前日不是和你说了吗衙门老爷晓得你中了解元,按惯例是要给你贺喜庆祝一番。我嘛,实在是看不下去二虎这狗崽子欺负你,所以跑去衙门告诉老爷。” 陆隽如今取得功名,县里的官老爷闻知陆隽的身世,加之同样挨过寒窗苦读的滋味,对陆隽又是欣赏又是怜惜。 “你几时去的”陆隽打量着吴阿牛,少年读书写字是他亲手教会的,他和吴阿牛朝夕共处,不难识破少年的话是真是假。 吴阿牛忍不住去看虞雪怜,心道是隽哥不好打发。 可虞姑娘却不愿意让隽哥知道,是她托了关系,衙门老爷才肯把令牌交给他这个乡野小子。 “我昨儿去的,连夜赶回来的。”吴阿牛拿着扫帚要往屋里去,俨然一副分外忙碌的样子,只差把“千万别问我话”写在脸上了。 陆隽长臂略抬,挡住吴阿牛的路,说道:“屋里不用扫。” 他已不必问吴阿牛话,少年明显是在说谎,且让他说谎的人,也在此处。 陆隽幽幽地望向站在屋檐下的女子。她双手交叠,两眼像剔透饱满的圆葡萄,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虞姑娘不进屋吗”陆隽主动说。 虞雪怜保持着无知懵懂的表情,笑说道:“我等陆公子一起。” 院子恢复原样,三人进了里屋,外边淅淅沥沥地起了雨。 “呀,这雨来得挺急。”吴阿牛倒了一碗水喝,问道,“虞姑娘,你今日得空了” 虽然他们两个昨日就见面了,但是按往常来讲,他见到虞姑娘要问候一声。 虞雪怜点头道:“前些日子我长兄回来了,便不得空来花坞村。” “哦,我前天还跟隽哥说,也不知虞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事了。”吴阿牛挪着凳子坐下,笑眯眯地说:“隽哥中了解元,我和盼夏那丫头商量要去慈溪镇的酒楼给隽哥庆祝,想着请虞姑娘来热闹热闹。” 他只字不提二虎家闹事,现在有衙门老爷撑腰,给隽哥贺喜才是顶要紧的事,顺道去去晦气。 “我原打算到秋闱结束来看陆公子的,不巧总有事耽搁。”虞雪怜解释道,“今日听说陆公子高中解元,倒赶得刚刚好。” 陆隽支起窗户,见雨幕珠帘,立在篱笆旁的石楠树被雨打得抬不起头。 不到午时,天浓浓的阴了,这场雨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赶得刚刚好—— 陆隽转过身,虞穗的脸映入他的眼底。 概因是为他高中解元感到高兴,她的笑意如窗外的雨一样深厚,双眸弯得像月亮。 尽管虞雪怜清楚陆隽的本事远不止如此,尽管她清楚陆隽以后将要权倾朝野,可而今的陆隽身处泥泞,取得这样好的功名,如何不让人为他雀跃高兴呢。 所以,她不该掩饰自己的欣喜,她想让陆隽知道,他不是那些村民口中说的瘟神。 “嘿,那隽哥,咱们说好了,等过几日去酒楼吃饭。”吴阿牛期待地搓搓手,欢呼道:“隽哥,你可是要做官老爷的人了,怎么说咱们得整两桌席吃一吃,盼夏这丫头要来,我带着我爹娘和嫂子。” 陆隽任由吴阿牛计划着办酒席,其实这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 但虞穗说要来,他不愿做扫人兴致的事情,便跟吴阿牛定好日子。 轰隆雷响,雨势愈大。 虞雪怜不禁皱眉,这次她溜出府有两三天了。她先是去衙门见了官差,搬出自个儿的身份,那衙门老爷听她是从金陵来的,毕恭毕敬地招待她,问她有何要指点的。 自打浮白说陆隽在村里受欺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决心要替陆隽收拾那群讨人厌的村民。 若是有权有势的人,她兴许要斟酌斟酌对策。 这些村民不过是仗着人多嘴杂,实则是纸做的老虎,只需轻轻一戳,不用费什么工夫。 何况陆隽有了功名,衙门那里的人早晚会来巴结他,她仅是在后边推了一把。 问题是解决了,然今日的天色,注定她回去没好果子吃。 “隽哥,我晌午不能陪你了。”吴阿牛站起身,拿了放在堂屋的油纸伞,说道:“我姐姐今儿个回门,这会儿子雨下得那么大,我得回家瞧瞧去。” 他跟虞雪怜交代道:“虞姑娘,雨下得太大了。你别着急回去,等雨停了,我和隽哥送你下山。” 吴阿牛一走,这意味着,虞雪怜要单独与陆隽在一间屋子相处。 堂屋的光暗得可怜,因怕雨水瓢泼到屋内,吴阿牛走时把门关上了。 虞雪怜有些局促,感觉坐着不舒坦,站着不舒服。 她思忖,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吗要找点话跟陆隽说。 陆隽却比她坦然,木桌上的菜篮子装着胡萝卜、土豆和辣椒,他语气平常:“虞姑娘吃辣吗” “吃的。”虞雪怜问,“陆公子要做饭吗” “是。”陆隽提起菜篮,说道:“要委屈虞姑娘了,我这两天没有去镇上买肉。” 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果蔬,好在灶房不是空无一物,他多做一些便是了。 虞雪怜笑道:“是要麻烦陆公子了,我若不在这儿,陆公子只用做一个人的饭就好了。” “不麻烦。”陆隽句句回应虞雪怜,“虞姑娘既把陆某当朋友,只是做饭,不麻烦。” 他进了灶房,虞雪怜耐不住好奇,她随他的脚步,站在灶房外。 陆隽的衣袖捋了上去,露出半截胳膊,那把菜刀在陆隽手中衬得小巧别致,案板眨眼间堆了一案板的胡萝卜丝。 灶房的地是用泥巴糊的,陆隽弯腰拾着放在角落的干柴。 虞雪怜跟母亲在小厨房做了几次膳食,不能说厨艺精湛,可打打下手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犹豫地踏进灶房,问道:“陆隽,我能不能帮你生火” 陆隽回头看,女子的裙摆蹭上了黄泥。她擦了擦手,嘴上问着能不能帮他,身子已在行动。 虞雪怜蹲在角落,她挽起袖子,挑拣着柴火。 母亲说过,带湿气的木柴不好点火,陆隽家的灶房背光,即使不下雨,整个屋也是被湿意裹挟。 “这些,应该够吧”虞雪怜抱着挑好的木柴,坐到灶台前的小板凳上,自问自答:“我们两个人,这点柴火应该够。” “够的。”陆隽洗干净手,继续切菜。他的余光清晰可见虞穗的手掌托着木柴往灶窟里送。 陆隽把切好的菜放进盘中,舀了一勺油倒进锅中。 “噗呲——” 虞雪怜吃力地推着风箱,凭借母亲教她生火的技巧,她觉得这火势不大不小,适合炒菜。 火势行不行,当然还是要问掌厨的。 “这个火候可以吗” “火有些旺了。” 陆隽的面容泛红,他从来是独自一人在灶房做饭,身边空荡荡的。 现在虞穗坐在他的身边,问他木柴够不够,问他火候如何,问他有没有别的要做的——好似他们一直在这方草屋生活。 像是世人口中说的,夫妻。 铁锅冒出火焰,陆隽翻炒着胡萝卜丝,隐约要有糊了的势头。 他做事一向不走神,偏贪念横生,乱他思绪。 陆隽自己也不明了要如何控制火候了。 “火势……是有点旺。”虞雪怜觑见跃升的火焰星子,她停止推风箱,问道,“要不要加水” “旺些不碍事。”陆隽把胡萝卜丝盛进瓷盘,云淡风轻地说,“虞姑娘去堂屋坐吧,饭快好了。” 虞雪怜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出了灶房。 她又搬着板凳坐在灶房门口,两只手支起下巴。 听铲子来回碰撞,听窗外骇浪暴雨,虞雪怜凝望陆隽的身影,想起她上辈子在教坊司初次见到陆隽——他的脸色冷硬,她只觉他矜贵难以靠近。 她和他上辈子的牵扯,也仅是眼神之间的牵扯。 陆隽在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去教坊司纯粹是为了交际。 教坊司归礼部所管,而陆隽能够拿下内阁首辅的位置,缺不了有别的大臣推波助澜。 陆隽此人,是个很会谋划,猜度人心的。他深谙官场的丑陋,旁人走一步,他便想好了下一步要从哪儿走。 内阁首辅的权利,是他抽丝剥茧地争、抢、夺,到圣上情愿给予他。 因他行事稳健,在教坊司的娘子无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弹传言他喜欢的琵琶曲,跳婀娜香艳的西域舞,若得他欢喜,那么就不需在教坊司受辱了。 虞雪怜在教坊司的那一年,陆隽在朝廷的权势熏天,凡是他所到之处,食膳、酒水、歌舞,布置的皆是他喜欢的。 她不善跳舞,也不愿花费心思去学,每次都顶着黑脸在台子上敷衍了事。 同样是风雨天,燕王世子在教坊司办曲水流觞宴,袁丞带着他的夫人来吃酒。 有女眷在,要跳的舞尚且正经。 袁丞故意要羞辱她,点明让她去给他敬酒。 虞雪怜记得,陆隽当时坐在袁丞的左手边。 陆隽注视了她许久,她不怕死地盯着他看。 辣椒的味道窜入虞雪怜的鼻尖,上辈子和她未说过一句话的陆隽,此刻出了灶房,递给她一张丝帕。 “虞穗。”陆隽唤她名字,“可以吃饭了。” 第25章 苦恼 堂屋太过昏暗,陆隽点了蜡烛放在木桌上。 虞雪怜上辈子在教坊司经常饿肚子,她不算挑食,但教坊司的庖厨口味奇特,该是咸味的菜他放糖,该是甜味的汤他放辣椒。 譬如糖醋鱼,那庖厨总要添姜丝和一大块盐巴,可谓是暴殄天物。 对于那样的膳食,虞雪怜下不去筷子,她宁愿啃白馒头。 陆隽的厨艺不出她所料,虽没有府邸的厨娘花哨,却很合她的口味。 不咸不淡,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他其人,规矩的让人挑不出一丝缺陷。 一回生二回熟,反正她不是第一次在陆隽家吃饭了,没什么好拘着的。 不过方才陆隽唤她名字,她觉得是个不错的兆头。 虞雪怜垂下眼睫,无声地笑了一下。 陆隽不叫她虞姑娘了,看来这些日子不是空无进展的。 起码她和陆隽之间没有那么生分了。 她对陆隽要徐徐图之。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女子的一举一动有烛光相照,她唇角的笑带着狡黠。 她在收敛笑意,殊不知陆隽的眼神全然在她身上。 陆隽读过许多书,遇到生僻的,少见的,他喜欢细嚼慢咽地读。 在书上有千百句关乎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又有形形色色,复杂难解的故事。 他以为这世间的人和这书中讲得相似,爱财爱权,唯利是图,陆隽便是如此看待旁人的。 这世间存在的恶要比善多得多。 而虞穗的笑落入他眼底,他想到的是毛茸茸的白兔,很容易满足的那种。 然这只白兔却是会说谎的——她教吴阿牛向他撒谎,哄骗他。 那衙门的令牌分明是她请来的,她让吴阿牛出面,是忧虑他失了尊严,还是另有想法 陆隽找不出书上有跟虞穗吻合的,他无财无权,无利可让她图。 她为何要拐弯抹角地帮他。 疑惑宛若一片撒了种子的荒地,骤然生长出嫩芽。陆隽不欲戳破这件事,虞穗有意隐瞒,他该装作一无所知。 且吴阿牛藏不住事,倘此事和虞穗有关系,吴阿牛会在某天对他吐露事实的。 换言之,即便虞穗在骗他,那又如何呢。 他现在要做好一根蒙在鼓里的胡萝卜。 再者说,他至少要清楚,这只白兔是否如表面单纯。 “陆公子的伤,好些了吗”虞雪怜笑说道,“上回来花坞村是暑天,现在天转凉,我与陆公子,也相识有几个月了。” 隔着一缕烛光,陆隽的脸若明若暗,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散发着冷而压迫的气息。 陆隽的模样跟三十岁的时候相差不大,他穿的衣衫是平凡普通,却遮不住身上自持的凌厉。 “用了虞姑娘给的药,伤口半月有余就愈合了。”陆隽放下筷子,抿唇说。 他平日吃一碗米饭,再凑合炒一盘青菜,足以饱腹。 或许是因暑天那次漫长的用饭,那块排骨、那一碗虞穗给他盛的莲藕汤,他的饭量要同从前大了。 虞雪怜对上陆隽的目光,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陆公子要注意休养身体,重活尽量往后推。” 她语气成熟的像是陆隽的长辈,严肃地叮嘱他要按时敷药,莫要久站。若是不得不做工,就要适当地放松缓解劳累。 陆隽神情专注地听她讲话。 等她言毕,他说道:“虞姑娘唤陆某的名字便好。” 虞雪怜蓦地愣住。 她有些意外,正说着要陆隽好好休养身体,他忽然把话扯到这儿,是……嫌她啰嗦吗 陆隽不是没耐心的人,他为了对付政敌,可以豁达到帮敌人收拾烂摊子,怎么会嫌她啰嗦。 虞雪怜来不及琢磨陆隽有何用意,她顺着陆隽的话,道:“那你也唤我的名字。” “虞穗。”陆隽的声音清冽干脆,不拖泥带水。 他接着说:“挑食不好。” 说来奇怪,陆隽唤了虞雪怜的名字,她的心在乱跳。 从名字到挑食,虞雪怜简直要昏了头,陆隽的转变来得有些许突兀,搅扰她的阵脚。 “我挑食吗”虞雪怜摇头说,“土豆我都吃了。” 陆隽问:“青菜呢” 这盘翠色欲滴的青菜赫然备受虞雪怜的冷落,她的筷子至今未去触碰它。 陆隽的厨艺好,不论是炖土豆,炒胡萝卜丝,虞雪怜拌着米饭吃很有胃口。她原本不讨厌青菜,可前阵子徐南川使坏,她实在是吃腻了。 虞雪怜嘀咕道:“青菜不如辣椒好吃。” 陆隽伸手把那盘青菜的位置放得离虞雪怜远了一点,旋即去灶房舀了碗南瓜汤。 若让花坞村的村民瞧了屋内的光景,一定会惊诧地掉下巴,两人和新婚夫妻似的,既不特别亲近,也说不上疏离。 这当儿,屋门砰砰地在颤,男人的声音被雷雨削弱—— “陆兄!陆兄!” “你在家吗” 虞雪怜侧目望去,屋门晃得厉害,不知是谁来找陆隽。 如果是村里那些野蛮的村民,估计恨不得凿开屋门,听来者的语气,想来是陆隽的朋友 恰好陆隽出了灶房,他一手端着南瓜汤,一手打开门闩。 吴煦打着罗伞,湿淋淋地站在屋外。 “陆兄,我来跟你道喜。”吴煦一见陆隽在家,激动地捏紧伞,笑道:“自晓得陆兄中了解元,我高兴地一宿没合眼,连我娘子都催我回村给陆兄庆祝,昨天动身赶了一夜的路。” 饶是在金陵城不如人意,说起来也是个朝廷命官。吴煦领了两个小厮作陪,他们抱着贺礼,拎了一壶酒,两斤包好的牛肉。 陆隽请吴煦进屋说话。 虞雪怜如坐针毡地对吴煦友好地微笑。 “陆兄,这位是”吴煦定睛看着虞雪怜,他认识陆兄二十来年,不敢谈有十分了解陆兄,但七八分是有的。 陆兄家中清贫,屋里不摆冗余的陈设。他们乡下人要走读书这条路,唯有一日复一日,挑灯夜读。 在未取得功名之前,村民时不时地泼他们冷水,取笑他们成天做春秋大梦。 他们读的书愈多,愈嫌恶村民的粗俗,愈要咬牙努力读书,逃离这片粪土,图个清静。 陆兄天赋异禀,倘若父母健在,家中宽裕,他年少便能功成名就。 今日在陆兄的屋里出现一位姑娘,桌上是吃剩下的菜肴。吴煦诧异,莫不是陆兄娶的娘子 吴煦近年在金陵城见过不少世面,眼前的姑娘出水芙蓉,不知可否到了及笄的年纪。 陆隽递了一条汗巾给吴煦,道:“她是陆某的朋友。” 吴煦接过汗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他朝虞雪怜颔首道:“在下吴煦,是陆兄的同窗。” “吴公子。”虞雪怜恭敬地回道。 那两个小厮倒是眼里有活儿,一个瘦高的,脑袋圆滚滚的小厮撂下酒坛,提着牛肉去灶房用菜刀哐哐切了半盏茶的工夫。 另一个膘肥体壮,身材低矮的小厮迈着短腿,到灶房去洗菜盘。 “陆兄要不要考虑去金陵城找个住处”吴煦提议道,“花坞村的环境终究不适合读书,其实在金陵城赁屋不贵,住几个月不到一两银子。” 由奢入俭难,吴煦这两年在金陵城住久了大宅院。如今回到乡间,处处是泥泞的土路,破落的草房瓦房。他深深庆幸自己当年考中举人,便盘算着劝陆隽搬去金陵城住。 虞雪怜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思忖着陆隽若是去了金陵城,他们日后见面更容易了。 只是,她的身份还没告诉陆隽。 她在金陵城的名声又不太好,要怎么和陆隽说 虞雪怜不由苦恼。 陆隽对此早有考虑,金陵城是一寸他要踏进的土地。 “前些日子我去探望老师,托他帮我在金陵城寻间房子。”陆隽说,“老师在金陵有几个老友是做这行当生意的。” 提起老师陈昌石,吴煦开了话匣子,问老师的身体可安好,书院可曾挪地方。 雨声缓缓,陆隽心不在焉地答复吴煦。 吴煦察觉到陆隽的异样,收住话语。 雨要停了,窗外的天色明朗。刚进屋时吴煦顾着和陆隽寒暄,身为君子,盯着姑娘看是冒犯的举动,所以他大致看了一眼虞雪怜,没细致瞧。 这会儿屋内亮堂,吴煦很难忽视坐在陆隽家里的这位姑娘,一则是稀奇,不近女色的陆兄跟姑娘单独相处。二则,这姑娘看着竟有些面熟,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吴煦这才开始打量虞雪怜。 终于,他想起青禹湖畔的燕王世子,以及那两艘华丽的画舫。 吴煦的笑容凝固,放在膝盖上的手合拢。是了,难怪他看她面熟,她正是跟小侯爷袁丞有一段风流韵事的虞娘子。 他在金陵城没结交到好友,可也不是井底之蛙,遇着机缘,一年能参加四五次宴会。 虞雪怜是镇国大将军的嫡女,娇生惯养出的娘子。他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主簿,都能听到一两句与她有关的风言风语。 陆兄对这些显然不知道。 吴煦道德感极强,他不容忍看着陆兄卷进复杂的圈子。 他开口问:“姑娘的父亲可是虞鸿虞大将军” 第26章 不适 “大将军”这三个字犹如一块大石头坠下,虞雪怜微怔,她看不到陆隽的表情是怎样的。 此种情形,她该平心静气地接话。 虞雪怜流露出几分意外,问道:“公子认识家父” 吴煦看向陆隽,见他神态自若,心中不免纳罕。 陆兄是怎么结识到这虞娘子的 “镇国大将军的威名,南郢的百姓都有所耳闻。”吴煦不如方才那般松弛,说话听着发紧,“姑娘可能是忘了,上次在青禹湖畔,我跟陆兄有幸见到临川侯府的小侯爷袁丞。” “当夜小侯爷请我和陆兄去丰乐楼用膳,次日陆兄给了我好几两银子,托我转交给一位姓虞的姑娘,可陆兄又不知晓这姑娘家在何处,我便去问了小侯爷。” 虞雪怜想到那天袁丞咬牙切齿地问她何日与陆隽勾上的,是提起有个鸿胪寺主簿。 吴煦继续说:“小侯爷只道他和虞姑娘有交情,让我把银子给他。现在想来,过去有一个月了,不知那些银子到虞姑娘手里了吗” 袁丞告诉他的原话并非如此,虽也是道出二人相识,可小侯爷去镇国将军府求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虞雪怜淡淡地说道:“我把银两还给陆公子了。” 吴煦一时没了话说,他去瞧陆隽的反应,无动于衷的老样子。 虞娘子说把银子还给陆兄—— 吴煦难以想象,虞娘子既然今日能在花坞村,那便不是初次来了。 陆兄究竟和虞娘子的关系到了哪一步 雨声止住,山谷间的黄鹂鸟婉转地唱起歌儿来。 在灶房忙活的小厮端着下酒菜出来,拿了瓷碗,揭开酒坛,问道:“老爷,要不现在给您倒上” 吴煦摆手说道:“你们先退下。” 小厮得了吩咐,退到屋门那里站着。 “吴大人,雨停了,我送虞姑娘下山。”陆隽起身,他去木架取了油纸伞,秋雨反复无常,带伞总不为错。 陆隽开了屋门,虞雪怜跟在他身后。 吴煦也起来送他们,说道:“我等陆兄回来。”他顿了顿,“虞姑娘路上要小心,下了雨,山间路滑。” 虞雪怜笑着应道:“谢吴大人提醒。” “虞姑娘客气了。”吴煦说,“在下区区小官,脱去官袍,一介布衣百姓,担不了大人的称号。” 虞雪怜除了笑,别的没说什么。 天是灰白色的,看不出是何时辰了。 吴煦远望这一对齐步走的背影,虞娘子离陆兄很近,她抬头在跟陆兄说话。 而陆兄不抵触虞娘子离他这么近。 男人最是懂得男人。吴煦成了亲,有了娘子,男女之情是相当容易让人看透的,它不似官场扑朔迷离,不似有的书晦涩难解。 喜欢,便想靠近。讨厌,便巴不得天各一方,哪肯面对面地说话,同在一张桌吃饭呢。 若这女子是他们花坞村的,或者是其他镇上的小娘子,吴煦当然会为陆隽高兴。 他们贫苦人家出身,一生所求的是功名,其次是贤妻。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陆兄应明白这个理儿,镇国将军府的门楣,是给金陵城的世家子弟进的。 纵那虞娘子名声不好,身世却摆在那儿。 吴煦不想手伸得太长,他能想到这些,陆兄就想不到吗他怕的是虞娘子对陆兄有所隐瞒,比方说小侯爷这事,他们外人不知悉里头发生了什么,但虞娘子的举止,和贤妻搭不了一点边。 一个贵女屈身降尊,独自来乡野,只为和陆兄吃饭 匪夷所思。 毫无疑问,吴煦对虞雪怜成见颇深,他觉得此女是伪装出温柔体贴的假面,来接近陆兄。至于她图的是何物,这不好猜度。 但许是她看陆兄学识渊博,品相优良,不同于金陵城生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所以她起了兴致也未可知。 像她们被宠爱簇拥长大的娘子,没见过从穷山僻壤出来的男子,把他们当作稀罕好玩的物件看。 这也是为何有榜下捉婿这种荒谬事的存在。 是,在别人看来,穷书生做了富贵商贾、朝廷重臣的女婿,乃光宗耀祖,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事。 吴煦当年就险些被逼迫成左右都督的嫡长女婿,其实高门楣的人不过是看他可怜,一桩婚事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天大的施舍。 远处剩下连绵起伏的山峰,窄小的土路。吴煦负手站着,陆兄历经磨难走到今日,刚取得些功名,若是因虞娘子耽误前程,何其可惜! 娶妻当娶贤惠、温良、三从四德的,在他们的背后支撑着。陆兄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娘子,却不是娇贵风流,和别的男子纠缠不清—— 等陆兄回来,他要在旁多加暗示,让陆兄注意些。 …… 雨后的花坞村风平浪静,分明前几个时辰闹得鸡飞狗蹿,这来了一场雨,倒是浇灭二虎爹的气焰。 二虎家的亲戚围在一间屋坐着,陆隽这档子事招来了衙门老爷,叫人像吃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俗话说得好,恶人先告状,谁晓得他陆隽在衙门老爷那里说了些啥话肯定说是老吴家仗势欺人,陆隽这厮是个读书的,肚子里装的东西古古怪怪,老吴家只能吃哑巴亏了。 二虎爹来回踱步,方才他让亲戚们帮着想出个主意,若衙门老爷派人到村,该怎么应付。结果他们一声不吭,半天放不出个响来。 这个时辰在村里走动的人也是有的。虞雪怜跟着陆隽穿过一道道弯折的小路,路过村民的门前,有带着孩童的妇女和抽旱烟的男人,他们仿佛见鬼了地睁大眼睛。 陆隽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村里走着,这小娘子的皮肤好得能掐出水,走路的姿势摇曳生姿,腰板儿又直又细,一瞧就是大家闺秀。 惹得让人移不开眼珠子。 村民的目光让虞雪怜感到不适,她一想起这些人辱骂过陆隽,脸色变得阴沉,起了褶皱。 忽然,她的胳膊被男人宽厚的手掌牵住,他的身躯掩住村民的视线,把她遮得很严实。 虞雪怜的脚步随着陆隽停下,但见他正对着坐在瓦房屋檐下的夫妇。 她能看到的唯有陆隽的后脑勺。 陆隽双眸幽暗,寡淡地看那妇女身侧光着膀子的壮汉。 壮汉的脸干瘪猥琐,两颗龅牙往外凸,合不拢嘴。他捉摸着今儿清早跟二虎他们去陆隽家闹事,怎没瞅见陆隽屋里藏了小娘子 陆隽嗅到了让他厌恶的气息,如同一条隐忍的蛇,眼睛透着寒光。壮汉满脸痴相,肮脏不堪,和低级丑陋的牲畜相差无几。 他怕污了虞穗的眼,亦不愿让虞穗见到这村里人的蠢态粗俗,便有了适才的举动。 壮汉身子颤栗,那瘟神一副看死物的表情,纹丝不动地瞄着他不放。 小娘子被陆隽挡得瞅不着一根头发丝,壮汉暗自腹诽:“真小气,不就瞧了几下他娘子,搞得跟老子做啥不要脸皮的事儿了,呸!” 屋檐下的妇女呆愣,这村里哪个不清楚陆隽是啥人,看他天天不说话,这今日可让她撞到了!好大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屋头养了小娘子! 她也看得出陆隽不良善地盯着自家男人看,于是扭过脸,伸手便给壮汉一巴掌,骂道:“今儿我非扒了你的皮,挖了你的眼珠子拿去喂狗。” 壮汉晕头转向地揉着脸,发懵地觑着媳妇,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能在陆隽跟前打他的脸啊! 虞雪怜扯了扯唇,只盼陆隽早点搬出花坞村。 陆隽回首,要走下山的路了,人烟罕至,他和虞雪怜隔开距离。 浮白的马车停在山间,虞雪怜本想跟陆隽仔细说一番她的来历,陆隽却道:“以后不要来花坞村。” 第27章 晚膳 这一句话使得虞雪怜的思绪百转千回,她与陆隽刚有一点进展,绝不可出岔子。 虞雪怜问道:“那我要去何处找你” 陆隽无形中立了一道高墙,堵住虞雪怜,“过些时日陆某要去客栈做工,天凉夜长,或要留在客栈借宿。” 陆隽话里的意思够明显了,他不让虞雪怜来花坞村找他,即便找了,他也不在家。 他的口吻像是在说公事,一板一眼的。 但这不仅没有说动虞雪怜,反而激起了她的叛逆心。 不管陆隽是不是要划清界限,总得有个理由。陆隽不说缘故,她也问不出口。 虞雪怜猜得出七八分,这缘故和她的身份脱不了干系。 虞雪怜莫名地憋闷,她索性不唤他陆公子了。 “陆隽,我有空还是会来找你的。” 陆隽未有言语,饶是立第二道三道的高墙,他想,虞穗会绕着弯,避开墙地来找他。 虞雪怜提裙踩着轿凳,上了马车。 浮白向陆隽颔首,沉默地驾马车下山。 陆隽一人站在原地,直到不见马车的影子,他方转身离开。 …… 桂秋的夜晚冷清清的,宅院没了蝉鸣热闹,弥漫着孤寂。 老太太房中的圆桌食案布着丰盛菜肴,有小碗式的糕点,颜色黯淡了些。其余的汤菜不是很新鲜,糖醋鲤鱼的汁液少得可怜,荷叶扣肉挤在一起,更怪异的是,七八对碗筷安详地待在饭桌上,没有人动。 在房里坐着的人无不是各怀心事,府邸晚膳是黄昏时便做好了,自老太太来之后,若她发话说要一同用膳,那兰园和拢翠阁的丫鬟就也跟着到老太太这儿伺候。 只是老太太不常叫夫人和柳姨娘来。 现在天黑得不见五指,老太太的脸上乌云密布,胸口起伏不定。 房内静得诡异,丫鬟婆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今日老太太原是让老爷和大公子留着用晚膳,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饭菜。 老太太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好些天没见怜娘,让丫鬟去兰园请她到房里坐坐,又道人多热闹,把孩子们都叫来用膳。 这一叫,算是叫出大事了。兰园的丫鬟去了所有的厢房,愣是找不到虞雪怜——这放在以前是屡见不鲜的事,娘子在金陵城广结好友,哪天在别府的娘子那儿住一晚上,也是有过的。 何况娘子最近勤学读书,闷在闺阁一整天。她们在兰园各司其职,没留神娘子是何时出的府。 老太太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她问老爷可知道娘子去了哪里。 老爷说,估计穗穗是去城南买红豆糕吃了,不必等她。 夫人在旁帮腔,哄老太太先用膳。 老太太脾气执拗,不肯动筷,她说一定要等怜娘回来,若等不到,她今日不吃晚膳了。 从黄昏等到暮色降临,到府邸挂起灯笼,饭菜凉透,虞雪怜还没回府。 “怜娘全是被你教坏了!”老太太饿得两眼发昏,指着虞鸿的鼻子,道:“莫说她去城南,固然是出了城,有顶重要的事,你这个当爹的能容她彻夜不归哪户的名门女娘像她这么任意妄为” 虞鸿坐不住了,他离了座椅,躬身向着老太太:“母亲,是儿子管教不严,才惯得怜娘不知约束。” 这长的望不到尽头的等待,消磨掉虞鸿对闺女的信任,他颇为失望,这两个月穗穗的乖巧懂事,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老太太逮住这机会,端的是威风十足,说道:“你太由着她的性子了,但凡你能对她严加约束,她敢丝毫不在乎女子的名节,做出彻夜不归的荒唐事吗” 虞鸿闭口不言,母亲的话敲醒了他。穗穗这般胆大妄为,罪魁祸首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陈瑾的脸色惨白,如一张破碎的纸,饿了几个时辰,心中又焦急穗穗究竟身在何处,听老太太说的话越发重,忙说道:“母亲,穗穗不会做荒唐事。您忘了吗穗穗说她练的字帖在金陵城买不到吗近来女先生给穗穗她们的课业少,她前些日子跟我说,这字帖快练完了,问我讨私房钱要去买呢。” 言毕,她朝虞鸿使了个眼色。今日之事是老太太犯倔,故意找茬儿,这一大家子饥肠辘辘地陪着老太太搭戏台。 从陈瑾嫁给虞鸿那天,她便瞧婆婆不是善人。 好在婆婆偏心眼,喜欢黏着她长子那一家,没跟着老爷在金陵城生活。 陈瑾管理府邸整有三十年,怎看不穿婆婆的这点手段,揪出孩子们的错,痛斥一顿老爷,最后数落她做儿媳的不对。 若不是穗穗偏巧不在闺阁,老太太也要铆足劲找别的事闹一闹。 老太太唯我独尊了一辈子,到哪儿便想揽大权。 她婆婆人前人后两张脸,精着呢。 不须想,虞鸿是站在夫人这边的,他弯着的腰顿时笔直,道:“我这记性委实差了,母亲可记得那天穗穗拿着字帖到您房里,您看了那字帖,还问穗穗是哪位先生写的。” “是啊,老太太,表姐跟我说这字帖是在城外买的。”虞浅浅受不了老太太瞎折腾,搞得人惶惶不安。她见姑母频频揉着太阳穴,显然是在头疼。 她好几次都想替表姐说话,可怕自个儿脑子一热,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反害了表姐。 但若再装聋作哑,这老太太要上房子揭瓦了! 虞浅浅笑道:“您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叮嘱我努力练字,我记得牢牢的,便拜托表姐给我也买本字帖。外边的天色是黑了,这灯笼才刚挂上,老太太为何要说表姐彻夜不归” “砰——”老太太拿着筷子往桌上摔,人在饥饿的时候情绪是易怒的。 她一大把年纪饿到现在,说了几句孙女的不是,儿媳说话噎她,儿子护着儿媳,吃白饭的小辈来给她添堵,是看她老了不中用吗 老太太瞋目说道:“浅浅,你是怪老身冤枉你表姐了” 虞浅浅理直气壮地说:“浅浅并不是这个意思。” “祖母,您莫动怒。”虞嘉卉揪着虞浅浅的衣袖,示意她别开口,“浅浅是担忧您误会怜姐姐。” 柳姨娘嫌房里不够乱,纤纤玉手扶着发簪,柔声道:“老太太,您消消气,怜娘这孩子通窍,她去买字帖也好,跟别的小娘子出去玩也罢。她已过了及笄,做事到底是有分寸的。” “您听妾身的,动怒伤身,咱们是一家人,不值当为这点小事吵架。您劳累了一天,该用膳了。孙嬷嬷,你带丫鬟们把这饭菜端走,让小厨房做些热饭来。” 柳姨娘字字句句为老太太着想,敷素妆的脸好似写着’主母‘二字,她转而安抚陈瑾,道:“夫人要放宽心,穗穗是好孩子,不会犯糊涂的。” 此话一出,陈瑾冷笑道:“我的女儿自是不会犯糊涂,只怕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我这心难放宽。” 以往柳姨娘在府邸搅浑水,三天两头说身子骨病了,缠着老爷去她院里过夜。陈瑾念在柳姨娘给老爷添了子嗣,能忍则忍,不与她斤斤计较。 倘若不是柳姨娘暗戳戳地给老太太写信,诋毁穗穗,老太太能千里迢迢地来金陵城吗 柳姨娘诧异地问:“夫人的话,我倒听不懂了,是府邸有人怂恿怜娘出府” 说着,她叫了一声老爷,道:“不若老爷查查服侍怜娘的那些个丫鬟侍卫,妾身听丁管家说,怜娘上个月赶走了个丫鬟晚香,这丫鬟在府里好吃懒做,不干正事,半夜跟小厮吃酒打牌……” “你住嘴!”陈瑾忍了柳姨娘不止一天两天,再由着她,这镇国将军府便要成金陵城的笑话。 “那晚香被逐有一个月了,如今服侍穗穗的两个丫鬟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何好查的怎么,下一步是不是要让老爷把兰园的丫鬟婆子都查一遍” 柳姨娘胁肩谄笑地说:“夫人这是想哪儿去了,妾身也是害怕有人教坏怜娘。咱们府邸的主子不多,下人们动起歪心思来,是防不胜防的事呀。” 房里的丫鬟临深履薄,皆是手脚繁忙。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端走桌上的饭菜,老太太刚发完脾气,柳姨娘又和夫人挑起战火,彼此互不相让。 娘子若是今夜回不来,别说柳姨娘,老太太都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呢。 虞鸿的嘴巴张张合合,他压根插不进去话。夫人从不跟婉清一般见识,今日却较上劲了,两人谁也不饶谁。 他夹在中间,沉下脸,说道:“婉清,适可而止。” 柳姨娘听不见似的,全神贯注地向陈瑾辩解。 碗碟轻微发出响动,陈瑾和柳姨娘唇枪舌剑,房内像是练武场,充斥碰撞磨擦。 老实呆板的大公子出言劝夫人冷静,可平息不了战火。 孙嬷嬷给老太太奉了安神茶。老太太着急,急于加入两个儿媳的争执,她的眼睛耳朵劳碌得很,一边要看陈瑾,一边要听那嗓音细软的柳姨娘在说什么。 “老太太,老太太。”房外丫鬟匆匆跑进来,怯生生地说:“老太太,夫人,娘子回来了。” 话音落地,但见虞雪怜不疾不徐地走到房内,福身说道:“孙女今日外出,路上因下雨耽搁了,故回来晚了。” 方才马车刚停在府门前,丁管家火烧火燎地迎上来,说老太太正在发脾气。 虞雪怜知晓了事情原委,快步来祖母的房里认错。 幸好她今日赶回金陵城了,否则这府邸要乱成一锅粥。平心而论,此事她的确做得不妥,离府太久,只让丫鬟打掩护,迟早会被人发现。 但她又做不到听陆隽受人欺负,却傻坐在闺阁。 月有阴晴圆缺,想事情两全其美,是不大可能的。 虞雪怜垂眼说:“请祖母责罚。” 老太太横眉问道:“怜娘今日是去何处办事了” 虞雪怜答道:“回祖母的话,孙女的字帖练完了,便坐马车城外买了几本。” “那字帖是不错,拿来再给我瞧瞧。”老太太把台子搭得过高,有些下不来台,一连串的问题抛给虞雪怜,“这卖字帖的先生是何方人氏” 虞雪怜仍低着头,她哪有字帖给老太太看。若不是有小丫鬟给她讲了祖母房里的事儿,她就要露馅了。 “先生隐居山林,不喜与人交谈,孙女无从得知他是何方人氏。”虞雪怜试图岔开话锋。 老太太眯着眼,暗含锐气,问道:“字帖呢” 这时,房外候着的丫鬟前来禀报:“老爷,临川侯府的小侯爷有事要见老爷。” 虞鸿皱眉道:“他来做甚” 丫鬟回道:“小侯爷说,娘子的东西落在他那儿了,老爷若是不方便,就让奴婢把东西递交给老爷。” 第28章 责罚 虞鸿当然不会见袁丞,深更半夜的,他不在临川侯府歇着,到镇国将军府送什么东西。 丫鬟说,是穗穗落东西在袁丞那儿了。虞鸿本不是很白的皮肤又黑了几分,这小子对穗穗明摆着是藕断丝连。 穗穗也是不长进,私底下还和袁丞有来往。 虞鸿绷紧脸,糟心地吩咐丫鬟:“你去告诉袁丞,天色已晚,我不便见客,把东西交给你就是了。” 老太太抬手说道:“鸿儿,小侯爷亲自过来给穗穗送东西,你作为长辈,让人家吃闭门羹,失礼了些。” “那儿子去见见他。”虞鸿难为地说。 话罢,虞鸿则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去正厅了。 小厨房重新做好饭菜,丫鬟们端了上来。老太太瞧一眼虞雪怜,说道:“怜娘,你可知现在是何时辰” “应该是戌时三刻。”虞雪怜只知今晚注定不安宁,她这些时日不曾见过袁丞,更不会把东西落在他那里。 “你问问璇娘,若在滁州府的女娘,戌时不归家,要受的责罚有哪些。”老太太觉得是时候借机给府里的孩子明确地立个规矩。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虽这规矩主要是来约束虞雪怜的。 其次,她不满意陈瑾这个儿媳管理的府邸,有辱高门的风气。 虞子璇略显尴尬地点头,念道:“若女娘戌时不归家,罚跪祠堂六个时辰,抄三遍《女诫》《内训》。” 滁州府要属规矩最多的,便是她们虞家了,四十条的家规,都是祖母立下的。虞家姊妹多,祖母也是出了名的严厉,若是去给祖母请安,她们姊妹绝对要约好一起,没人有胆子独自去的。 虞雪怜不等老太太发话,道:“祖母,孙女明日就去祠堂跪着。璇妹妹说的,我记下了。” 她语气温顺,不像老太太以为的那样任性,浑身长着刺,听不得旁人说她。 老太太危言正色地说:“好孩子,祖母不是有心要责罚你。如今你年纪渐长,祖母不管之前你父亲如何宠你疼你,以后我只要在镇国将军府一日,你便要规规矩矩地在闺阁读书刺绣。” 虞雪怜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很是一副听从老太太教导的样子,“孙女明白祖母的良苦用心,祖母为了等我,一晚上未进食。今日是孙女有失妥当,即使受罚,也是应该的。” 凭老太太这几次抽查课业,虞雪怜大致摸清了祖母的脾性,祖母享受驯化小辈的过程,说严厉的话,立束缚的规矩。 且祖母吃软不吃硬,若与她作对,是件特别不讨好的事情。 任祖母如何刁钻刻薄,爹爹和母亲只得依着她的意思来。 老太太眨了眨眼皮,她这孙女倒沉得住气。认错认得快,领罚领得快,弄得她是无话可说了。 “你既知错,那此事就算过去了。明日让孙嬷嬷带你去祠堂罚跪,祖母责罚你,不过是想让你日后不要再犯错才是。”老太太平缓地说,“坐下用膳罢。” 虞雪怜松了口气,应了声好。 有老太太这番话,房里的人开始动碗筷。府邸用膳素来按着固定的时辰,今夜闹了这一出,也都没什么胃口,老太太喝了一碗粥,便说累了,由嬷嬷搀着去歇息。 早到了歇息的时辰。老太太走了,柳姨娘就领着儿女和贴身丫鬟回拢翠阁。 陈瑾生了一肚子气,对虞雪怜不理不睬的。 唯有虞牧依旧如常,他带虞雪怜出了厢房。 夜色仿佛是快燃尽芯子的蜡烛,映在地上的光忽暗忽明。 虞雪怜跟虞牧穿过游廊,他忽停下脚步,黑亮的双眸呆呆地看着虞雪怜,问道:“妹妹,你今天去城外买字帖了吗” 虞雪怜嗫嚅道:“大哥,今日是我倒霉,闷在闺阁那么多天,祖母不叫我去她房里用膳。单是这一次出府,却被她逮到了。” 虞牧抿了抿唇,妹妹答非所问,也是一种回答。 她今日不是去买字帖——但她确实去了城外,方才在祖母的厢房,他看到妹妹的裙摆沾有泥土。 虞牧长在军营,听觉嗅觉被练就地敏锐,妹妹爱干净,喜欢携带香囊。现在妹妹站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灶火味。 妹妹是去见了什么人,并进了那人家里的灶房。 虞牧遂想到南川昨天来府上,说妹妹莫名的古怪,在研究兵书。 南川用严肃认真的口吻告诉他,要当心盯着妹妹,观察她身边有没有异常的人或事。 虞牧默然陷入沉思,旋即道:“我送你回兰园。”接着往圆拱门的方向走。 他在军营一年半载回来一趟金陵城,知道的家事少之又少。然仅这一晚,妹妹拒婚临川侯府,在游船宴会上误吃药酒……跟妹妹有关的话他都格外注意,他认为柳姨娘所言和事实有偏颇,所以决定亲自问问妹妹。 在他眼里,妹妹的个子是高了,稚嫩的脸蛋随岁月递进成熟。但血脉相连,他是陪着妹妹一同长大的,记忆中那一声声“哥哥”,肉乎乎的手抱着他的胳膊,央求他去后花园捉蝴蝶。 在妹妹的口中,他是全天下无人能敌的哥哥。 从爬树、翻花绳、捉蝴蝶、到教她骑马射箭。那时妹妹已经十三岁了,少女有了心事和秘密,偶尔会调皮地打搅他练武,问他的不再是玩耍捉蝴蝶,而是一些他也似懂非懂的问题。 虞牧笨拙地尝试去解开妹妹的疑惑,可父亲安排他入军营,他解不开了。 他和妹妹相隔两地,只可通过家书对话。 虞牧一度很鄙夷自己,武功是父亲从小教给他的。除此以外,他找不到别的优势。 他反应迟缓,做事慢,写信慢,周围的同僚写半页纸,他只落笔写了两行。 这便是南川为什么喜欢逗妹妹玩,他和妹妹之间说过的话,议论过的事,南川都一清二楚。 他写得慢,南川聪明机灵,看不下去他慢吞吞地研墨润笔,便帮他写信了。重要的是,南川不爱写信给父母,隔两三个月才写一封。 后来,妹妹在书信中总是给他讲临川侯府,说侯夫人对她极好,要她嫁到临川侯府做小侯爷的娘子。 虞牧读了信,在军营外吹了一夜的风,他的妹妹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吗 直到天亮,他抬首望着初升的朝阳,心中仅一个想法,希望妹妹要嫁的男子,如这晨曦暖而热,照耀着妹妹。 第29章 祝贺 已是深夜,丁管家得令送袁丞出府。 正厅内,虞鸿翻看着留在桌上的字帖,可见写这字帖的先生有一双巧手,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他一个习武之人,品不了高雅的诗词歌赋,但眼睛不拙,分得清美和丑。 这本字帖便属于前者。 虞鸿合上字帖,字帖是美,他的心情却不美。 袁丞说,这本字帖是他陪着穗穗一起去城外的小镇买的,穗穗回来时忘拿了。 虞鸿念在袁丞是小辈,没给他难堪。袁丞口口声声说要跟穗穗断情,现在又像个情种似的来府上表现自己,想和穗穗重归于好。 穗穗更是有错,既说好不再与袁丞来往,怎么背地里偷偷见袁丞。 兰园和正厅之间隔了一个院子。虞鸿拿着字帖出了正厅,他疾步走着,毫无半点困意。 碰巧兄妹二人前脚刚进兰园,便碰到虞鸿。 “爹爹。”虞雪怜借着黯淡的月光去观察虞鸿,爹爹脸色惨淡,眉毛拧成一股绳。她给袁丞记了一笔账,然后说道:“爹爹,我向祖母认了错,明儿个去祠堂罚跪,女儿保证不会有下次。” 虞鸿怄气地说:“但愿不会有下次。” “父亲,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虞牧问。 “你妹妹落在袁丞那儿的字帖。”虞鸿当着儿子的面,不好去指责闺女跟袁丞藕断丝连的事,只道:“嘉树,圣上准许延长你休沐的日子,这几天你帮为父看管穗穗,约束着她这爱玩的性子。” 嘉树是虞牧的表字,虞鸿夫妇对他的期望甚大,便给他起了这么个字,望他如屹立不倒的岑天古树,不怕风吹雨打。 镇国将军府的子嗣绵薄,虞牧身为嫡长子,在外要守卫南郢疆土,随时要应对敌人。虞鸿嘴上说着大丈夫志存高远,拘泥在宅院和窝囊废有何异可自个儿的亲儿子,岂会不盼他平平安安。 虞牧听了父亲的交代,不假思索的说:“父亲莫要动气,我会看好穗穗。” 他原本要护着妹妹,临到关头,他改变了主意。 父亲手中拿着袁丞送来的字帖,身侧萦绕妹妹衣裳散出的灶火味,又或许他的情绪是被父亲所带动——虞牧也难以平静。 父亲生气是很应该的。 虞雪怜垂首帖耳,眼神注视着爹爹拿的字帖。 月光斜斜地照在虞鸿的身上,他的手指掐着字帖的边缘。虞雪怜顿时捏紧衣袖,袁丞送来的……是陆隽写的字帖。 虞雪怜前后练了不下五本的字帖,熟悉陆隽的手法。陆隽的字帖容易辨认,跟别的书斋小贩卖得不一样。他习惯把山水鸟鱼画在字帖的封皮做点缀。 她不愿相信爹爹手里拿的字帖是陆隽的。 爹爹母亲生气,她可以去哄。但眼下的情况牵扯到了陆隽,袁丞选在这个时辰送字帖,她的行踪近乎被他偷窥。 袁丞的举动是在挑衅她。 “字帖先交给你大哥放着。”虞鸿的脸色缓和过来,转手把字帖递给虞牧,他瞪着虞雪怜,道:“谅你这两天也不敢再任性妄为,你祖母责罚得正对,在祠堂老实给我反思,认真地想一想,自己都错在何处。” “女儿知道了。”虞雪怜惆怅地抬眸,余光瞥见大哥捧着字帖在看。 于是她凑近虞牧,踮起脚。心随即彻底死了,这赫然是陆隽亲手写的字帖。 兰园的丫鬟端着盥洗的木盆下了台阶,小丫鬟的眼睛生得明亮,一打眼便瞅到虞鸿,走上前问好:“老爷,您来看夫人吗” 虞鸿道了声是,一脸庄严地往陈瑾的厢房走去。 “大公子。”小丫鬟被陈瑾教养的圆滑自信,接着向虞雪怜笑道:“娘子,夫人方才吩咐奴婢留意着,若娘子回了兰园,让奴婢告诉你,娘子要早点歇息。等明儿卯时到夫人房里用膳,再去老太太那儿请安领罚。” 虞雪怜说:“我这就回厢房沐浴歇息,你替我给母亲传句话。母亲的咳嗽刚治好,万不能带着气入眠,母亲若气不过,怎么罚我都好,女儿绝无怨言。” 小丫鬟点点头,道:“奴婢记着娘子的话了。奴婢多一句嘴,这会儿夫人不大生气了,她还问嬷嬷,说娘子要跪六个时辰,府邸可有软垫给娘子用,不然娘子的腿肯定要发麻发疼。” 天际的星星分布疏远,弯月清淡的灰暗。不论这一夜如何闹腾,府邸各个院落算是安宁下来。 - 细碎的光映在窗台,小小的草屋此刻热闹非凡。 堂屋的木桌放满了吃酒的菜,三五个穿衙门官服的青年男子举起瓷碗,道:“吴大人,陆公子,兄弟几个敬二位云路鹏程,一展宏图!” 他们爽快地饮掉整碗酒,擦了擦下巴,“老爷说了,这花坞村的刁民是要整治,慈溪镇的那群恶霸也要收拾。我们奉命办事,在慈溪镇要住上半个月,陆公子若遇刁民欺负,来慈溪镇说一声便是。” 陆隽今晚能推的酒尽量推了,他不喜酒水辛辣的味道,亦极少饮酒。 “有几位大人在,村民吓破了胆,不会来找陆某的麻烦。”陆隽的面容并无醉意,不冷不热地回敬着衙门的人。 有个喝醉的男子咕噜着只顾吃酒,细长脸,青胡须,模样有些像马,尤其是鼻子,说话时呼哧呼哧的。 他道:“陆公子这是折煞我们啊,我们是衙门当差的,全听老爷调遣,哪有胆子称是大人。您是咱慈溪镇,不,南郢明年的新科状元,哥几个要护您周全,才不辱老爷的嘱托。” 陆隽低眉说:“陆某一介平民,诸位今日不辞辛苦为陆某解决难题,不胜感激。” 官差的领头忙摆手道:“陆公子言重了,言重了。” 陆隽送虞穗下山回来,这些衙门的官差便站在院里了。 官差的领头见了陆隽,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他们是受衙门老爷的指令,来花坞村查刁民。 陆隽不想生事端,道出村长妥善处理了此事。 领头的热情不减反增,晓得吴煦在金陵城乃是鸿胪寺主簿,说了好些恭维话,又祝贺陆隽中了解元,打发手下买来几坛黄酒。 从日落至月明,几坛黄酒空了底。其间陆隽寡言少语,官差们瞧他气质不俗,且在金陵城有铁腕儿护着他,想着巴结巴结,也不把他看作是乡野的穷书生。 可是陆隽这人的相貌不亲近,一双眼泛着冷,就连吃酒都激不起他的兴致。 相比之下,吴煦吴大人最易相处。 吴煦苦笑着对官差们说:“陆兄素来谦逊,你们可坐这吃半天的酒了,在下和他是同窗,却也称我吴大人。” “这倒是。”吃醉的男子乐呵呵地附和。 不知是哪个喝晕的官差,问陆隽:“对了,陆公子娶了娘子没有” 陆隽闻言望向灶房,他想起白日坐在那里的虞穗,答道:“尚未。” 第30章 醉酒 男人们围坐着吃酒,说的笑的左右离不开挣银子、升大官、娶娘子。 吴煦健谈,又不摆官老爷的架子,跟这几个官差很合得来。一块儿吃酒吃醉了,也不那么正经八百的只说风雅了,“倪捕快,你人脉广,不若帮陆兄牵牵红线,为他寻个温柔贤惠的娘子。” 倪捕快拍了拍腿,两眼飘忽地说:“不过……不过陆公子才华横溢,娶娘子不算难事吧。” 陆隽默不作声,斯文地给身边官差斟满酒。最后一坛酒空了,他把酒坛放在桌角旁。 他淡然道:“陆某无心娶妻。” “不娶娘子可不行。”倪捕快直言不讳地说,“陆公子别信书里讲的孔儒之道。我们衙门前年来了个书吏,那是仪表堂堂,还不到三十岁哪。这书吏博览群书,全衙门的兄弟都不如他有学问。现在呢,整三十岁了,还没娶到娘子,给他爹娘愁的,找了不少媒婆说亲。” “我和衙里的弟兄寻思着帮帮他,这厮却说,孔子有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要克己复礼,这辈子不娶娘子了。他这不是读书读痴了嘛!” 其余的官差虽喝醉了,但不至于昏了头脑。他们一致举杯,笑眯眯地道:“老倪就爱管闲事说闲话。来,吴大人,陆公子,弟兄几个再敬你们一杯,今夜多谢二位款待。” 这碗酒是推不掉的。陆隽拿起瓷碗,颔首回敬,饶是推了许多碗酒,可入腹的酒水也有七八碗。 陆隽的脸还是沉静的,只耳根微红,堂内独他一个人面无醉意。 吴煦毕竟在官场有些年数,酒量不差,凡是有官差敬酒,爽朗地喝下一碗又一碗。 给陆兄找娘子的事,他是不提了。这倪捕快三言两语透露着不靠谱,而陆兄说无心娶妻,那么更不必提了。 倪捕快打了个酒嗝,道:“我说得不对吗吴大人,你要好生劝劝陆公子,娶娘子要趁早,有个伴陪着,不寂寞啊。” “你醉成什么样了,闭嘴罢。”领头的打断倪捕快的话,坐起身,指挥道:“行了,咱们该下山去了。” 屋外的天泼墨似的黑,官差们拿了些柴火照明。 送走官差,吴煦带的两个小厮拾掇堂屋。 “陆兄,要不要喝杯茶醒醒酒”吴煦也没想吃酒吃到这个时辰,一边和陆隽说这黄酒的后劲,一边让小厮去煮点茶来。 陆隽按揉着太阳穴,道:“家里没有茶叶。” 吴煦看出陆隽的不适,温言道:“方才我该替陆兄挡挡酒的,今日着实高兴的过了头。”说罢,他叫那瘦弱的小厮取包袱,陆隽家里没有茶叶,自是不会有茶具,“吉祥,你把夫人准备的普洱下锅煮。” 陆隽和吴煦同窗两年半,相识近十年,彼此不须说客套话。 今夜吴煦要留宿,陆隽便去木柜拿出洗干净的被褥,原是吴阿牛用的。 吴煦和他身量近似,挤一张榻定然是不行的,是以陆隽往地下铺了一张凉席,让吴煦睡榻上。 “陆兄,使不得。”吴煦急忙道:“让我睡地铺吧。” “如何使不得”陆隽说,“你是客,何以使得睡地铺。” 吴煦驳不了陆隽的话,陆兄的言谈听着往往是有道理的,他又极其守规矩,讲礼仪,在陆兄的身上,仿佛找不到一点不妥当的地方。 除了家境实在清贫,孤苦伶仃。 吴煦的耳边不禁飘起倪捕快说的那番话,陆兄不正是读书读到痴迷,故这般拘束自己,不容自己犯任何错吗 “陆兄,你真是无心娶妻吗”吴煦担忧陆隽应了倪捕快的话,对人世间的感情无欲无求。 陆隽嗯了一声,道:“取得功名要紧。” 吴煦问:“那……陆兄从前可知虞娘子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 陆隽回道:“她的父亲是将军抑或文臣,对我而言,没有分毫区别。” 他料到虞穗的父亲非富即贵,当知晓她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女,他的心起了波澜,随之便被压下了。她是云,他是泥,这是已经确定的事。 吴煦似懂非懂,委婉地说:“我在金陵城听说过这虞娘子,她在金陵城有不少蓝颜知己,小郎君为她争风吃醋的事屡见不鲜。前不久,虞娘子拒了临川侯府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今儿个我以为看花了眼,虞娘子怎会在陆兄的家里坐着。” “她不过十七岁,”陆隽厘得清吴煦在想什么,他抬眸认真看着吴煦,问道:“坊间的传言,能有几句是真你我到了弱冠之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吴煦的脸一热,道:“陆兄说得极是,虞娘子的年纪尚小,金陵城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造出这等谣言,实乃鼠肚鸡肠。” 陆隽若不提年纪,其实吴煦根本不知虞雪怜小了他们七八岁,白天两人站在一起——陆兄确实年长些。 他差点就诋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也低估了陆兄,吴煦惭愧地想。 陆隽捋平被褥,小厮也奉上醒酒茶。 草屋微弱的烛光熄灭,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大抵是吴煦赶路劳累的缘故,他鼾声如雷。那两个小厮睡在堂屋,不仅睡得香甜,鼾声也随了主子。 陆隽睁着眼睛,躺在地铺上。 他睡不着。 陆隽拿了衣袍,轻轻地推开屋门。 挨着篱笆边的是一间红砖垒砌的小房,一道帘子充当房门,陆隽提了一桶井水进去。 这是陆隽平日用来洗身的房子。前半夜喝的那些酒,令他头晕目眩,喝了醒酒茶,也不见起效。 陆隽喝醉的次数是一巴掌就数得过来的,初次饮酒是先生给他倒的糯米酒,那年他在学堂写了一篇文章,先生看了欣喜不已,夸赞着此文章字字珠玉。 他尝了一口糯米酒,和先生泡的茶不一样。茶是微苦的,糯米酒却是甜的。 先生又嗜酒,看他把整杯糯米酒喝完,接着给他添酒。陆隽对这件事的印象很深,他越喝越醉,在学堂睡了一天,师母骂先生不讲分寸,让孩子吃酒,成何体统。 先生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酒量不好,要他练一练,又遭了一顿师母的责骂。 凉水浸湿陆隽的头发,驱散了些许醉意。他喜欢保持清醒,酒是他的死敌,如先生所说,那他便要把酒量练好,方能不在外人面前失态。 时辰是下半夜了,陆隽擦干净身上的水滴,脑海恍惚冒出虞穗那日在青禹湖畔的身影,她也吃醉了酒,只露出一双眼睛。 陆隽的记忆没有如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反倒逐渐清晰,好似他并不是远远地在观望——陆隽收回思绪,用力捏掉汗巾上的水。 他不应去想她,应要离她远点。 …… 次日,虞雪怜随母亲去老太太房里请安。 过了一夜,老太太还是那么几句旧话,要虞雪怜知错就改。 孙嬷嬷领着虞雪怜到祠堂罚跪,给她备了笔墨纸砚。 老太太再三强调,不准旁人去看虞雪怜。 虞雪怜跪的头一个时辰尚且受得住,手也没歇着,抄着《女诫》。 六个时辰,要从清早跪到日落,虞雪怜累得躺在祠堂沉沉地睡着了。即使虞牧进了祠堂来看她,她也睡得香甜。 这责罚硬生生地让虞雪怜在闺阁歇了近三天,若不是有要事,她不会踏出一步房门的。 这天,虞雪怜让虞牧带她去茶楼听戏。 虞牧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便说服父亲,准他带妹妹出去逛逛。 到了茶楼,兄妹二人在正厅要了一壶蒙顶茶,两碟瓜子。 虞雪怜笑吟吟地给虞牧剥了一颗瓜子,放在虞牧的掌心,“大哥,你先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趟二楼,那儿有个熟人在。” 虞牧古板的脸微微浮现不悦,他抬眼望向二楼,有珠帘挡着,瞧不出都有什么人在。 诚然,妹妹来茶楼为的不是看戏。 虞牧说不生气是假的,他不擅长遮掩,眉宇皱着,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追随妹妹,她上了二楼,走到东边的茶桌坐下。 虞雪怜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他悠闲地品着茶,惹人厌的桃花眼含笑。 “怜娘来找我,所为何事”袁丞放下茶盏,问道,“我想一定是重中之重的事,否则怜娘也不愿来找我这个弃夫罢” 虞雪怜只觉可笑,说道:“那本字帖,你是在哪里买的” 袁丞的指腹摩挲着茶盏,语气嘲讽道:“这本名师写的字帖,如果不是怜娘,我很难买得到。” 虞雪怜质问道:“你跟踪我”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袁丞的手指继而叩着桌面,说道:“你不辞辛苦地去山沟找穷书生,照顾他的生意,可曾想过我” 他派出的暗卫回禀虞雪怜和慈溪镇的书生有接触,袁丞吩咐暗卫把书生的身世调查清楚。 陆隽,那个他看着眼熟的穷书生,跟鸿胪寺的主簿是同窗。 乡村野夫,家徒四壁,父母双亡。有瘟神的称号,村民对他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气。 袁丞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虞雪怜要救济这野夫的原因。 若让金陵城的好友知晓虞雪怜与乡村的穷书生有牵扯,他的颜面要置于何处 第31章 要求 虞雪怜曾琢磨过,像袁丞这样心口不一,视颜面为性命的人,倘若谁拂了他的面子,他不会轻饶人的。 袁丞派人跟踪她,所想的便是找回丢失的颜面,再告诉旁人,她拒绝他的求亲,是她移情别恋了,不是他的问题。 正如他上辈子送她进教坊司,一面在昭告天下人,他是个重情重义的郎君,未婚妻满门谋逆,他仍念往昔,给她求得一条生路。一面伤心欲绝地撇清和镇国将军府的关系,哀叹父亲误入歧途。 真真是让人折服。 虞雪怜嫣然笑道:“我与小侯爷现在是桥归桥,路归路。那日在后花园说得不是很清楚了吗如今小侯爷背地里做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我只当作不知道。可你却送字帖到府上,小侯爷有这闲工夫,为何不替伯母好好打理临川侯府呢。” 她心平气和地掀起茶盖,飘出熟悉的茉莉香。虞雪怜以前不爱喝茶,偏偏袁丞喜欢来茶楼看戏听曲,他便给她要一盏茉莉香片。 喝了这个,她总是到了下半夜才睡得着。翌日逮着袁丞责怪一番,他也从不对她发脾气。等到再来茶楼,小二端上来的还是这盏茉莉香片。 “上不了台面。”袁丞笑出声,道:“怜娘做的便是上得了台面的事,救苦救难,不嫌脏地去接近乡村野夫,实在是——上得了台面。” 虞雪怜放下茶盏,说:“若小侯爷不知分寸地跟踪我,我便只好去贵府求个公道了。” 袁丞靠着座椅,端详着虞雪怜,她看他的眼神没有先前的情意,也无厌恶之色。对她来说,他似乎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而她转变的缘故,是他想起名字就一阵反感的野夫。 他不甘心输给一个野夫,那人不仅年纪大,穿着旧衣,出身寒门,不论哪一点,他都能把陆隽踩到脚下。 “派人查你的行踪,是我不对。”袁丞示弱道:“你我各退一步,今后你与陆隽断绝往来,我自会守分寸。” 虞雪怜眨眼说道:“既是你不对,又凭何要求我” 袁丞顿了一下,他许久没听见虞雪怜用嗔怪的语气说话。 这数日来,母亲也劝他放弃虞雪怜,金陵城多少女娘朝思暮念地想要嫁进临川侯府,何苦执意她一人。母亲命小厮往他房里塞画像,他全推回去了。 虞雪怜吃软不吃硬,那么他不得不拉下脸面,争取让她回心转意,“那你想如何” “你保证今后不准跟踪我。”虞雪怜沉吟片刻,道:“其二,你不要疑神疑鬼的,插手我与别人来往……其三,你若要见我,不必弯弯绕绕,拿那些物件来威胁我。” 袁丞今日身穿绛红罩甲,衣襟绣的是鹿纹,鲜艳夺目的打扮,然他的脸显得有几分晦暗。 他低声说:“我答应你。” 在此刻,他没什么颜面可言。 “我月底要办母亲的生辰宴,能不能给你下帖”袁丞问。 虞雪怜摇头道:“我若去了,免不了有人误会,到时我差小厮把生辰礼送去就是了。” 话音落地,虞牧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茶桌旁。习武之人最擅把脚步放得极轻,底下的戏台子也开幕了,看客熙攘嬉笑,以至于虞雪怜没察觉到她大哥来了。 “穗穗。”虞牧唤道,“跟我下去。” 他同样用长兄的威严看袁丞,说:“请小侯爷离家妹远一些。” 袁丞错愕地起身,作揖道:“虞大哥,我和令妹不过是出来吃杯茶。” 虞牧斜过视线,直对着袁丞,语调沉重:“男女有别,望小侯爷能为家妹着想。” 这便是妹妹在信中写的心悦之人,是有一副翩翩公子的外表,但他不是能够和晨曦比拟的人。 幸好,好在,妹妹拒绝了袁丞的求亲。 虞牧默默松了口气,可心里到底是生了气的,他头一次不顾别人面子,带着虞雪怜就出了茶楼。 兄妹二人回了镇国将军府,虞牧只说要去练武场,让虞雪怜先到书房写女先生留的课业。 虞雪怜不难看出大哥在生闷气,即便她费尽力气哄他,他也不说一句话。 到了跟徐南川约好打马球的日子,虞雪怜早早地起来梳妆,换上蜀锦马球服。 徐南川使唤了马夫来接她。 虞牧放心不下妹妹和南川打马球,尤其是在信王府。南川性情浮躁,在军营争强好胜,同其他弟兄比试更是一股冲劲。妹妹若跟他进了马场,他哪里会照顾到妹妹。 于是,虞牧也去了信王府。 信王府在金陵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寻常官宦若想见信王,倒不难,但若没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谁也没胆量来找信王。 金陵城的这几位王爷,唯独信王不容易靠拢,毕竟是圣上亲手教养的他,是以信王的举止言谈间有着圣上的影子,加之东宫有主,为了避嫌,他几乎不参与朝政。 可这不影响朝廷的官宦想攀附信王。太子这两年屡屡犯错,私下荒淫无度,圣上交付给太子的政事,不是这件出了差错,就是那件敷衍塞责。 圣上对太子甚是失望,慢慢把政事交给亲王处理。这群官宦推测,废太子是八成的事了。 信王洁身自好,对儿女要求颇高,不允他们跟金陵城的纨绔子弟结交。 今儿个到府上打马球的女娘和郎君,皆是内敛儒雅的,有些甚至是虞雪怜两辈子都没遇见过的。 徐南川活动着筋骨,准备待会儿进马场,他意味深长地说:“你本事不小,能惹虞牧这木头生气。” 虞雪怜有模有样地学他按压着小腿的动作,来信王府打马球,她不想输掉。 “我大哥是……暂时的生气。”虞雪怜轻轻地说。 徐南川笑问道:“那不也是生气了” 虞雪怜试图转开话锋,说:“今日燕王世子怎么会来”她看向在马场扬鞭的紫衣男子,嘀咕道,“还好我穿的是蓝色。” 打马球的分为两队,穿着颜色相同的即是一队。 徐南川懒得抬眼皮去看燕王世子,说道:“哪里热闹,他便要凑过来添乱。” 虞雪怜压低嗓音,道:“徐将军今日能打得过他吗” 这一声“徐将军”,对徐南川很是受用,他却装作毫不在意,问道:“你怎么不直呼我大名了” 第32章 追逐 打马球定的时辰在巳时,受邀来王府打马球的女娘不多,也都是陌生的面孔。 男子则是身材威猛,举止昂扬,显而易见,小王爷和武将的儿郎来往紧密些。 虞雪怜看着俆南川一副等着她夸奖的神情,扯唇说道:“我是忧虑俆将军再像那日找不着东南西北,输了马球,我一介小女子,倒不怕丢脸。可大哥说,俆将军若是输了,恐要气得吃不下饭。” “你的兵法没白看。”俆南川活动好筋骨,挽起袖口,眼神幽邃地瞥着虞雪怜,道:“不用使激将法,本将军也能打得过那厮。” 小王爷喜好打马球,但这不同于射箭投壶那样简单。人要够数,要懂马球,又要守礼本分,不能打歪主意。想在金陵城找到符合标准的世家子弟,不是件轻松的事。 今日小王爷请来的男子,跟徐南川熟络。他们绝大部分是做武官的,年少在金陵城也是意气风发,故见了俆南川,便三三两两地走到凉亭这边。 虞雪怜自觉地往虞牧的身旁站,她拿出将门嫡女的姿态,肩颈舒展,眼眸直视前方。 说起来,他们算是从前的交心兄弟。难得一见,抱怨道,“嘉树,南川,你们俩休沐回来,怎不知会我们一声” 俆南川笑道:“我和虞牧刚回来不久,收了小王爷的帖子,便知今日能碰着你们,还费什么工夫差小厮去叨扰诸位呢。” “你这嘴皮子不减当年,说得好听,我看你是嫌麻烦,才不来找我们的。” “少污蔑我,这么些年,也没见你们大方一次,请我跟虞牧吃酒。” “瞧你委屈的,等打完马球,我们几个就请你和虞牧去丰乐楼吃酒。” 俆南川到哪儿都活脱,即便有一两人不太认得他,也凑过去插话。 虞牧兄妹俩孤单地站在凉亭一角。 因小王爷李铄未到马场,燕王世子骑马在场上溜了一圈,此处到底不是在燕王府,没了谄媚他的纨绔子弟,没了贴心的侍女伺候,只有老奴仆跟着,他觉得了无生趣。 李秉仁从马场出来,觑见凉亭热闹着,还有女眷在,脚步自然朝那处去了。 上回在画舫丢了脸面,李秉仁收敛些许,一改风流,穿得像正人君子。 他忽略周围的人,径直走到虞雪怜的面前,问道:“虞娘子今日是来打马球” 虞雪怜颔首回道:“是。” “若知虞娘子在,本世子该喊袁丞来的。”李秉仁叹了一声,道:“可惜了。” 虞雪怜笑而不语。其他人的目光转到李秉仁的身上,燕王世子的名声在外,谁不知晓他恋酒贪色,沾惹恶俗。 李秉仁肆意地打量着虞雪怜,这虞娘子当初若和袁丞没瓜葛就好了,“方才本世子去马场看了,虞娘子最好别到北边的草坪去,那里地势不行。” 虞牧上前作揖,挡住虞雪怜,道:“多谢世子提醒。” “不客气。”李秉仁挑眉说,“上次是本世子招待不周,险些让虞娘子出事,于情于理要帮帮她。” 虞牧闻言一顿,垂着的手掌微合,燕王世子的话,让他心里极不舒坦。 李秉仁是喝了酒来的。信王府一向是父王的眼中钉,可皇爷爷偏宠李铄这个倔驴,隔几天便要宣召李铄进宫。 他呢,他也是皇室子孙,却没有李铄的待遇,想入宫都得带着令牌,讨好司礼监掌印。 手下的小厮探到李铄要在王府打马球,所以他想过来瞧一瞧,李铄平常跟哪些官宦子弟的交情深。 李秉仁只潦草地扫视一番,再没脑子也看得穿李烁打的是什么算盘,镇国将军府,定远将军府,兵部尚书之子……信王府若说对皇位毫无觊觎,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本世子许久不打马球了,”李秉仁笑着跟那几个穿紫衣的将门后代请教,“这里面的技巧,我忘得是一干二净。” 但听其中的少年轻哼一声,略有嘲讽之意,“趁小王爷没来,殿下不妨回去歇着吧。打马球不比吃酒打牌,稍有不慎,若是摔断腿了,摔伤脑袋了,可如何是好。” 李秉仁脸上的笑容凝固,那少年神采湛然,凤眼不屑地看着李秉仁。 他口气嚣张,满脸仿佛写着讨厌二字,弄得李秉仁下不来台。 “弟弟,休得无礼。”少年的长兄颔首致歉,“殿下,乘远年轻气盛,出言不逊,冒犯到了殿下,望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李秉仁阴沉沉地笑道:“年轻气盛嘛,是好事。” 气氛不妙,恰好李烁的侍卫过来传话,请女娘和郎君们先去挑选骏马。 虞雪怜骑的马是虞牧挑的。 约莫有半盏茶的时辰,李烁进了马场,人齐了,他们便分好队伍上马。 “高乘远!你悠着点啊,不要命了” 场内的人互相追逐着,高乘远两眼通红,视同伴的话如耳旁风,他咬定要把李秉仁打个落花流水。 虞雪怜的打法保守,她躲开厮杀,往高乘远的方向奔去。 她上辈子见的高乘远,完全不如现在豁达,若不是他长兄道出他名字,她怎么也没法把那个废了双腿,阴郁孤僻的内阁大政事高乘远看作是同一人。 当年内阁判下爹爹的谋逆之罪,此重头案不经刑部处理,由内阁着手负责。府邸的女眷被打入地牢,狱卒对她严刑拷打,叫她从实交代爹爹跟北凉人勾结的细节。 女子能受的刑罚,她近乎挨个受了一遍。 狱卒撬不开她的嘴巴,陆隽派了高乘远来审问她。 高乘远没有让狱卒动刑,他好似阎王殿的黑白无常,坐在官帽椅上,苍白的脸凝望着她。 他道爹爹的头颅在金陵城门挂着,无论她说或不说,已无半点意义,首辅大人有令,镇国将军府的女眷要流放至西北—— 虞雪怜只记得,那日她恨自己挽救不了镇国将军府,恨内阁徒有虚名,骂陆隽是酒囊饭袋,他若有百姓说得那么聪明,为何查不出爹爹是冤枉的 高乘远头铁地冲在李秉仁的前面,他们俩的球仗恍若不是用来打马球的,而是拿来打仗的。 虞雪怜攥住缰绳,抽鞭催促骏马加快速度。 高乘远的双腿,很有可能是今日被李秉仁废掉的。 “虞穗穗!你追着高乘远干什么”徐南川喊道,“他不要命了,你也不要命了吗” 第33章 恩情 兵部尚书高骅手握南郢的军事大权,他夫人又是郡主,跟圣上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的子女从小腰板就硬。 高乘远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心要让燕王世子在马场落败难堪,帮曾受过燕王世子凌辱的娘子出口恶气。 “乘远,你莫要在场上使性子。”高乘风全然没心思去打马球,可他知弟弟的犟脾气,只有小王爷的话,才劝得住弟弟。 高乘风掉头去找李铄,恳请道:“小王爷,今日乘远出府前跟家父起了争执,现在把脾气发在马场,若再继续打马球,乘远定要闯大祸。望小王爷叫停,准我带他回府,择日让他来登门谢罪。” 李铄焉能不明白现在的情形失控,燕王世子虽卑鄙下流,但今日他若在信王府出事,便会给父王带来麻烦。 “乘风,我随你去拦住乘远。”李铄冷静地说。 在场内的男子也勒马停下,但见燕王世子放慢速度,似是故意让高乘远追上。 然那虞娘子掺和了进去,她的马术许是跟着虞牧学的,稳重不失水准。 高乘远惊讶身侧突然冒出个女子,也不料燕王世子的马横着转过身,直等他撞上去—— 虞雪怜牢牢地攥好缰绳,把手伸向高乘远,道:“快过来。” 高乘远还是惜命的,他一跃至虞雪怜的身后,而他自己那匹马被撞倒在地。 李秉仁早下了马,轻蔑地仰起头,看着虞雪怜,笑道:“本世子这匹马不知抽什么风。娘子的骑术精湛,不然高公子今日真是命悬一线了。” “你……”高乘远气得语无伦次,“小王爷养的马,每匹都是良驹,怎到了你手上,它就抽风了” “本世子也好奇,按高公子说的,这每匹马皆是良驹,可我瞧高公子骑的这匹,倒像是在荒野无人管教的烈马。”李秉仁俯身去摸躺在地上的骏马,它受了惊吓,喘息尖锐。“这畜生方才跟吃了催。情药一般,高公子不觉得吗” 高乘远如何听不出李秉仁在指桑骂槐,哼声说道:“我不觉得。” “高公子,你没伤着吧”虞雪怜开口问。 “没有。”高乘远的气势转弱,眼前是女子薄弱的后背,他意识到自个儿坐在人家的马上,顿感羞耻,“谢谢你。” 除了谢谢,他暂时想不到别的措辞。 虞雪怜笑道:“高公子无事就好。” “虞穗穗,你方才要吓死你大哥和我了。”俆南川他们一行人骑马赶来,怪道:“你若是被高乘远的马碰着了怎么办磕着腿,伤了胳膊怎么办” 俆南川接着指责高乘远,道:“你还不滚下来” 高乘远灰溜溜地下马,兄长和小王爷也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俆南川说的话不带脏,但不好听,可高乘远并没有不服气的意思,他低着头,道:“俆将军、虞将军,是我鲁莽了。今日多谢虞娘子。” “虞将军,今日之事实在抱歉。”高乘风默默记下了镇国将军府的这份人情。 倘若弟弟撞上了燕王世子的马,且不说受伤轻重,弟弟给小王爷添乱,又得罪了燕王世子。有虞娘子此举,至少让局面不那么复杂。 高乘风疾言厉色道:“乘远,给小王爷和世子殿下道歉。” 高乘远毫不犹豫地向李铄鞠躬致歉,对李秉仁敷衍地说了两句对不起。 李秉仁拍掉衣袍上沾的野草,道:“本世子不接受不真诚地道歉。” 高乘远咬了咬牙,目光倔强地看向长兄。 罢了,这窝囊气只好受着。 “世子殿下,”高乘远铿锵有力地说,“高乘远今日犯下大错,冒犯惊吓了世子殿下,懊悔不已。殿下以慈悲为怀,小人惭愧刚才的所作所为。” 李秉仁的神色变幻莫测,他竟有些分不清高乘远是真心或是假意,不过这小子总算不敢在他面前狂妄。 “行,这事本世子不与高公子计较。”李秉仁瞟了一眼虞雪怜,问道,“我对虞娘子的骑术特别感兴趣,下次若有机会,虞娘子可否教教我” 虞雪怜婉言拒了李秉仁的请教。 李秉仁又是一阵阴笑,向李烁告了辞,说要回燕王府歇息去。 马球自是没法打下去了,出了马场,李烁以没招待好大家为由,留他们在府邸用午膳。 骑马极其费体力,加之拽了高乘远一把,虞雪怜只觉肚子空空的。 侍女端上一盘山药糕,虞牧便伸手拿了两块放在虞雪怜的碗里。 他们原是要分两桌坐的,但女眷也是和虞雪怜差不多年纪的女娘,都当作妹妹看待,他们索性就坐在一桌用膳了。 “以后不许轻率行事。”虞牧的表情半天没变过,像是皱巴巴的云团,“若救不到旁人,反让自己身陷泥潭。” 虞雪怜应道:“大哥,我知道了。” 席间剩下碗筷相碰的声音,李烁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言不发。 到散席,虞雪怜跟着虞牧准备回府。 高乘风带着弟弟又来道谢,说改日要去镇国将军府拜访。 虞牧客套地和高乘风说着话,耳朵却格外注意着高乘远跟妹妹的对话。 “虞娘子,我……我谢谢你。”高乘远来回就这一句话,他长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纯净。概因长兄的教导,他鼓起勇气,抿唇说:“我欠了你的恩情,会还给你的。”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句谢谢就了事。 虞雪怜失笑道:“高公子已多次道过谢了,不必再还什么恩情。” 她注视着高乘远,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和那位手段毒辣,把陆隽视为神明敬仰的高乘远,相差甚大。 “虞娘子,我们之前见过吗”高乘远憨拙地问。 虞雪怜在马场突然在他身侧,他心里就升起疑问,尚书府跟镇国将军府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他和虞雪怜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照面的人。 她为什么要冒险帮自己 高乘远斟酌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这么问她了。 虞雪怜摇头,说:“我之前没见过高公子。” 高乘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愤愤不平地握成了拳头。 在他过往的记忆,隐约有几句关于别人说虞雪怜的坏话。 他得寻个日子找出这混账,让此人吃他几个拳头。 西风吹走堆积在草屋前的金黄落叶,瑟瑟作响。 陆隽在慈溪镇收了字画摊,吃过饭才回来。 他进屋先放下竹篓,走到东面的墙壁。 陆隽翻掉昨天的黄历。 虞穗很久没去慈溪镇了,陆隽以为,那日她坚定地说有空要来找他,她会像往常那样,偶尔出现一次。 如此想来,是他多虑了。 陆隽的手指停留在新的一页,他不用去想等虞穗来了,要对她说什么。不用去想她靠近他的原因,不用想又该如何远离她。 他收回思绪,进灶房热水,提着桶去木屋洗身。 陆隽的衣袍褪去一半,却听见敲门声—— 这个时辰来他家的,只有吴阿牛了。 陆隽遂穿好衣袍,可入耳的是女子的询问。 “陆隽,你在家吗” 陆隽欲言又止,他若应答,接下来便是他掌控不了的。 “陆隽,我前段日子被祖母禁足罚抄《女诫》,她警告我不准偷偷溜出府了。”虞雪怜惆怅地站在屋外,道,“可我听府邸的厨娘说,近来菜价上涨,一斤青菜要六文钱,我便想给你送些菜。” 她锲而不舍地问道:“陆隽,你不在家吗” 陆隽将要掀开帘子的手犹豫不决,他听得到虞穗的碎碎念,亦从她的语气听出了委屈和沮丧。 她所说的每句话像爪子刺挠着他,逼他掀开这道遮人耳目的帘子。 第34章 抱她 陆隽最终没抵得住那一下又一下的刺挠,他掀开这道能够缓解痟痒的帘子,缓步走了出去。 虞雪怜的手里提着竹筐,筐内装有新鲜的瓜果时蔬,垂坠晶亮欲滴的水珠。 她今日梳了垂挂髻,发间别着梅子青色的绢花,和她穿的黛绿刻丝蝶纹齐胸襦裙是相称的。 这身打扮谈不上贵气,却有几分俏皮。 虞雪怜笑吟吟地走到陆隽身前,问道:“陆公子方才在忙吗” 陆隽家的院子没放什么东西,那间木屋隔了一道帘子,但透过缝隙,虞雪怜的笑容染上些红晕——原来,原来陆隽方才是在沐浴…… 难怪他默不作声了那么久,换作是她,她估计也要装哑巴。 即使是匆忙地穿好已经褪去一半的衣袍,陆隽的仪容并未因此变得不整,仍是严丝合缝的得体。 陆隽冷淡地回道:“不忙。” 虞雪怜眨了眨眼,她跟陆隽见的次数不少了。他平日本就毫无表情,若不仔细观察,很难捕捉到陆隽的异样。 她知晓陆隽对她的身份有了一层隔阂,且她和他不过刚有一点进展,若今日陆隽热情地待她,她反而要不安。 除非哪天陆隽中邪了……总之,这种情况两辈子都不可能发生。 陆隽是一块难搬的石头,她费力地让陆隽朝她挪了一两寸,现在他显然是后退了,回到了她初见他的那天。 但,虞雪怜改了计策,她要换个方向。 虞雪怜双手提着竹筐,这一筐瓜果的分量不小。从山下一路走到花坞村,足有六七公里,她的胳膊又酸又麻,手掌也被勒出红印子。 她疲累地松开一只手,呼了一口气。 陆隽默然把竹筐拎过来,说道:“虞姑娘进屋坐。” 虞雪怜如愿进了堂屋。虽然有些许装模作样,可也是实实在在地一步一步走着山路上来的。 昨夜又下了秋雨,土路泥泞,她的鞋袜都湿了。纵使陆隽要和她保持距离,他应该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累的。 其次,虞雪怜不需猜测他心中在想什么,她认定陆隽不是扭捏之人,他也并不讨厌她,所以她按着自己计划的路,往前走便是了。 “陆公子家里有汗巾吗”虞雪怜端庄地坐在小板凳上,她轻声问,“我想擦一擦鞋袜。” 陆隽低眸看虞雪怜的鞋履,被黄泥脏污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虞雪怜揉捏着小腿,人一松懈下来,便拥有不了优雅的仪态了。 一盆清水映入她的眼帘,只听陆隽用着长辈的口吻,说:“你走了山路,若不及时濯足,容易生水泡。” 虞雪怜放在膝间的手微僵,陆隽屈身在她身前,木盆隔开他和她的距离,尽管他们离得已然很近。 “有劳陆公子。”虞雪怜镇定自若地说,“陆公子去过灵谷寺吗” 陆隽起身,说:“去过一次。” 灵谷寺坐落在隔壁的丹阳县。陆隽不信神佛鬼神,只前年陪着吴阿牛到灵谷寺烧香许愿。那里香火鼎盛,百姓虔诚地跪在佛像下,他站在台阶望络绎不绝的香客,但未踏进殿门叩拜。 虞雪怜脱掉鞋履,抬首看了一眼背过身的陆隽。她抿了抿唇,陆隽规言矩步,周到地给她端来清水洗脚,儒雅地回避视线,不看她褪去鞋袜的样子——他这般墨守成规的人,真的不会生出一丝常人有的感情和欲望吗 她不禁有了叛逆的念头,想要让陆隽破掉他所立的规矩高墙。 这念头转瞬即逝,拉拢到陆隽就是不易之事了,妄想看他不守规矩,纵欲迷情的一面,和白日做梦没有区别。 “我祖母说这寺庙的香火灵验,先前给我和府邸的姊妹求了签。”虞雪怜把鞋袜放到一边,两只脚伸入木盆,她用水撩了两下,道,“过些天我大哥要回军营了,祖母想着带他到灵光寺借宿几天,吃吃斋饭,求个姻缘。我便跟着祖母他们一道去了灵谷寺,否则今日很难有机会给陆公子送菜了。” 乡间空旷,稍有动静,声音显得异常的大。虞雪怜撩水的动作放得很轻,但在这一间狭窄的草房内,好似一弯受了冲击的溪水,潺潺地响。 无奈的表情攀上陆隽的脸,与其说是无奈,不若说是不知所措。 她在告诉他,来找他是件难事。 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当掀开那道帘子,他便错得一塌糊涂。他明知不能抵抗来者,却高估自身。 背后是清脆的水声,刺挠的感觉再次袭来,陆隽想到的是虞穗手掌的柔软。 她与他的接触烙在心上,在此刻涌现而出。 “虞姑娘不怕受罚吗”陆隽问。 “不怕。”虞雪怜笑道,“比起受罚,我更想让陆公子吃到新鲜的果蔬。”她话锋一转,“我知道陆公子不想让我来花坞村,可陆公子视我为朋友,我也视陆公子为兄长。那我为何不能来花屋村见你” 她和陆隽有必要好好地掰扯一番,若她不点明,陆隽大抵要继续闷在壳子里。 陆隽有条不紊地说:“虞姑娘家在金陵,陆某一介草民,虞姑娘不须纡尊降贵。若虞姑娘视我为兄长,那么就不该忤逆我的话,不该来花坞村。” 虞雪怜沉吟不语,若陆隽是她的亲生哥哥,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大哥何时也不曾对她说过’忤逆‘二字,只要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大哥都顺着她的想法来。 陆隽一身威严,让人望而生畏。她仅是凑个近乎说把他视为兄长,他倒当真了。 虞雪怜识相地闭上嘴巴,做人到底是要有骨气的,她说服不了陆隽,也没胆子去忤逆他。 她拿起汗巾,擦干净脚上的水。 罗袜不能穿了,虞雪怜光着脚穿了鞋履,然后站起来,说:“多谢陆公子照顾,告辞了。” 陆隽这才侧目看虞雪怜,她蹙眉站在他身后,撇着唇角。 他无意惹她生气,然她要走,他没理由挽留她。 或许如此方能让她厌恶他。 虞雪怜刚走两步,脚下像踩了银针似的刺痛,腿一瘸一拐的。 陆隽见状上前问虞雪怜,是不是长了水泡。 虞雪怜学着陆隽淡漠的语调,道:“陆公子不是急着让我走吗” 她的眼神甚至也学到了陆隽的精髓,冷得仿佛藏在冰窖几百年。 陆隽看着眼前露出獠牙的白兔,心下一沉,说:“我不急。” 言毕,他抱起虞雪怜,往床榻边走去。 瞬间的腾空感使得虞雪怜恍若掉进棉花,她抬眼便是陆隽瘦削的下巴,再往下,是他坚硬的胸膛,而她的脸正紧贴着此处。 “陆隽,你这是做什么”虞雪怜不服输地问。 “你的脚生了水泡。”陆隽不作冠冕堂皇的解释,只道:“我若不这么做,等你下山,回去要如何向你祖母和爹娘交代” 虞雪怜有一种错觉,她大概让陆隽做了出格的事。 他说的话似乎也不是彬彬有礼的了……难道陆隽是吃硬不吃软的人 她好言好语地对他行不通,对他耍小性子却有这样的待遇。 陆隽的床榻铺着粗糙的被褥,虞雪怜坐在床榻边,双腿并拢,好整以暇地盯着陆隽。 “可是生了水泡,一时半会儿消不掉的。”虞雪怜说。 陆隽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巴掌大的瓷瓶,说道:“我有药膏。” 在慈溪镇做工,手指磨出水泡,起冻疮是常有的事,药膏药油是不可缺的东西。 适才的举动已不是君子所为,陆隽把瓷瓶递给虞雪怜,示意让她自己涂药。 庙宇檀香缭绕,灯盏闪烁,小和尚在佛殿敲着木鱼。 虞牧跟徐南川坐在厢房下棋,他们吃过斋饭就开始切磋棋艺。灵谷寺乃佛门重地,不得舞刀弄枪,便只有下棋能打发时间了。 “你说,你妹妹的脑袋瓜都在盘算着些什么”徐南川单手撑脸,问道,“她那天救高乘远,我瞧着她像是有预料。” 虞牧执棋的手抬起又放下,棋局被徐南川搞得乱糟糟的。 “妹妹在燕王世子那里吃过亏。”虞牧慢条斯理地说,“她不想让燕王世子害人。” 他问:“你能不能认真下棋” 从第一盘棋局到现在,南川都要提一句妹妹,虞牧摸不清南川是对妹妹有意见,还是关心妹妹。 “我哪里不认真下棋了”徐南川摩挲着棋子,说道,“那临川侯府的小子是怎么回事” 虞牧虽然不满徐南川心不在焉的态度,但跟妹妹有关的事,他不会含糊其辞:“穗穗不愿嫁进临川侯府,惹恼了袁丞——” 不等虞牧的话讲完,徐南川就嗤之以鼻地说:“我的眼光不会出错罢当年我怎么和你说的,这小子不是可以让你妹妹托付终身的东西,幸好你妹妹迷途知返了。” 虞牧兄妹俩的书信,徐南川看过大半,他那时纳闷了有一个月,烦恼地跟着虞牧到军营外吹风。 明明是圆润可爱的女娘,记挂着远在军营的大哥,明明在信上说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无缘无故地就情窦初开了。 即便徐南川没见过袁丞,也因此无缘无故地记恨他。 第35章 情郎 临川侯府地位尊荣,但于俆南川而言,如这种世袭贵族,家宅的糟心事非比寻常。 虞牧是他的过命兄弟,他理所应当要为兄弟着想——包括兄弟的妹妹。 俆南川一本正经地说道:“踏实,忠诚,英勇神武,这三个缺一不可,教你妹妹擦亮眼睛,照着我的话去挑郎君。” 虞牧手捏白棋,定神地看着棋盘。听了徐南川的话,他茫然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做不到同时想两件事,下一步的棋要往哪走,妹妹要挑什么样的郎君…… 这盘棋南川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输赢也没了意义。虞牧把棋子放回棋奁,接着道:“穗穗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笨木头。”徐南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祖母那为人,能愿意让小辈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吗” 这回老太太说要来灵谷寺给虞牧求姻缘,整出的气派不小,六顶轿子跟着,还抬了十斤香米,十斤应季的瓜果时蔬。上半年南郢的州县灾害不断,菜价涨得惊人,便有不少富商给灵谷寺捐钱捐粮,救济来寺庙避难的百姓。 虞牧思忖着说:“祖母也是为穗穗好。” “你我都没办法完全决定自己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了一人做主。”俆南川收着棋盘上的黑棋,说道,“所以要教你妹妹尽可能挑选一个靠谱的郎君,否则你祖母若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到时就束手无策了。” 被催着成亲,强迫和不喜欢的人见面,俆南川深受其害。 他爹娘在府邸遛鸟养花,一见他就催他去相看娘子,早日成婚让他们抱孙子,便不用在家遛鸟了。他的老祖父甚至要挟他,若是抱不到重孙子,绝对不会轻易咽气离世的。 俆南川说,他想让祖父长命百岁,恕他难以从命。于是他的老祖父次日病卧在床,他也被爹娘痛骂一顿。 镇国将军府是他的栖息地,这回他跟虞牧来灵谷寺,见识到老太太的厉害,府邸一大群人围着她团团转。他这半个外人,却荣幸地让老太太照顾——她说等回了金陵,要给他讲一桩顶好的婚事。 可惜虞牧反应迟缓,良久才道:“南川,你是在介意祖母白天说的那番话吗” 俆南川摆手说道:“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过两日就去西北了。我不回金陵,倒要请你帮我和你祖母说一声,莫要让她误会我不敬她。” “嗯。”虞牧点头,随之问道:“你方才说,教妹妹选踏实,忠诚的郎君” 俆南川补充道:“还要英勇神武。” 虞牧乌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俆南川,盯得俆南川发慌。 他说:“我心中有一人选。” 俆南川扯唇,说:“此人不好遇,你这么快就确定了人选” 放眼整个金陵城,他都一时想不到何人符合他所说的。 俆南川疑惑地问:“是谁” 虞牧的手指了指俆南川,道:“是你。” “我——”俆南川咳了一声,舌头像是被捆绑似的,捋不直了,结巴好一阵子,道:“我的确是。” 虞牧又面露纠结地皱眉,现在他细致地考虑了南川今夜的言论。妹妹是他至关重要的人,他远在军营不能替父母照料妹妹,已经有失长兄的责任。南川的话很有道理,他要教妹妹挑选郎君。 虞牧慢慢有了头绪,发觉南川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妹妹和南川待在一起,两人不是吵便是闹。妹妹也未必认为南川是好郎君。 …… 彼时,寺庙的木鱼声逐渐消失,小和尚们逐个回禅房打坐歇息。 因这个月灵谷寺接纳的难民都住在后院,留给老太太他们住的禅房不多,只得挤挤。 虞雪怜和虞嘉卉分在同一间歇息。 良儿望了望躺在榻上的娘子,然后剪掉烛芯,提心吊胆了一天,终于安稳过来。她蹑手蹑脚地摸黑找到自个儿的被褥,闭眼睡下。 虞嘉卉侧躺在榻上,对着虞雪怜,低声问:“怜姐姐今日去见的是哪家的情郎” 今儿个是她替嫡姐打的掩护,她原想着嫡姐在金陵城悔改了,不再跟外男随意接触。可来了灵谷寺,这不过第二天,嫡姐就托她瞒着祖母和父亲,说有要紧的事出去一趟。 凑巧父亲也让她和嫡姐在一间禅房歇息。 虞嘉卉左右衡量,心里是有几分不肯的,但念及虞雪怜终究是她嫡姐,若在寺庙丢了颜面,私见外男的事情败露。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她便答应了。 秋夜的风从门缝偷溜进来。虞雪怜盖严实被褥,脚掌起的水泡没有白日那么疼了,刚升起的困意也被虞嘉卉驱散。 她不解地问:“情郎……” 虞嘉卉复问道:“怜姐姐不是去见情郎了吗” “哦,是。”虞雪怜意识到虞嘉卉误会她是去私会了,将错就错地说,“他家在大山,见一面不容易。” 虞嘉卉讶异地问:“在大山” 嫡姐的情郎,哪个不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坐拥金山的虞嘉卉牵强地笑道:“姐姐可是跟我说笑,拿我寻开心,若是这般,明日姐姐要有天大的事去办,还请姐姐另寻他人帮忙。” 祖母跟方丈主持商量了,他们要在灵谷寺住五天,虞嘉卉相信嫡姐不会老实地待在寺庙。 虞雪怜倍感冤枉,信誓旦旦地说:“我所言句句是真。” “他家境贫寒,可却有凌云之志,学识渊博。而且……仅是我对他有情,我若不找机会去见他,他是不愿来找我的。” “那人是不是书生”虞嘉卉问。 虞雪怜说道:“他秋闱高中解元,明年便要参加春闱。” “姐姐说的,像是话本子里编的故事。”虞嘉卉叹了一下,她无意跟嫡姐作对,转而问道:“姐姐见过承宣伯府的二公子吗” 虞雪怜对此人没印象,道:“我只知承宣伯府的大公子娶了圣上的外孙女长宁郡主。” 虞嘉卉苦笑道:“今儿个我母亲的丫鬟过来给我传话,说承宣伯府的姨娘在这里辟谷,礼佛的时候碰见老太太和夫人了。祖母说承宣伯府的周二公子跟我年龄相仿,想寻个日子让我和二公子见一面,若合眼缘,年底就要定下婚事。” “那妹妹的意思呢”虞雪怜跟拢翠阁走得不近,在府邸不常和虞嘉卉交心谈话,如今在一间屋檐下相处,彼此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的。 虞嘉卉单刀直入地说:“望姐姐替我想个法子,我不想见周二公子。” 虞雪怜自是干脆地应下,她们两人也算是互帮互助了。 有虞嘉卉打掩护,且灵谷寺每日走动的香客甚多,有方丈在佛殿诵经,老太太一大清早就去听。虞鸿夫妇在旁作陪,没工夫留意别的。 一连三天,虞雪怜坚持不懈地去花坞村给陆隽送书送菜。 她尽量避开有村民聚集的地方,但免不了爱看热闹又闲不住的大娘婶子。 “孙家嫂子,你昨天晌午瞅见去陆隽家送菜的小娘子了吗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那不简单呐。陆隽这穷书生真是烧了高香的,不晓得给小娘子灌了啥迷魂汤,跑到咱这大山里吃苦。” 坐在村头槐树下的杨婶嗑着瓜子,给附近的妇女唾沫飞天地说道着:“我看呀,陆隽快搬出花坞村了,他妥妥的要成金龟婿,小娘子的爹一定是在县衙当官的,等陆隽入赘过去,就是官老爷啦。” 有大娘啧啧接话道:“可不是吗,衙门前几日不还去收拾蔡婶儿他们一家,叫他们老实点。唉,陆隽飞黄腾达了,咱们也不能跟着沾点光。” “瞧你眼红的,陆隽这人邪得很,他能不能娶到小娘子还另说呢。若是霉运又上来了,他照旧是个窝囊废。” “杨婶,那小娘子今日来吗不如咱们去打听打听,小娘子的家是哪里的,万一她和陆隽的事黄了,咱花坞村的年轻汉子没准儿有机会。” 杨婶闻言吐出瓜子皮,拍着大腿,嬉笑道:“呸!就你家儿子好吃懒做的无赖相,你省省罢!” 陆隽本人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无所知,他千篇一律的日子有了些微的变动,虞雪怜总要在他家里停留近两个时辰。 他今天没有去慈溪镇做工,在家中洗了衣物,清扫院落和堂屋。 为了防止贪念,他专注地在书案前温习诗书。 “吱呀——” 屋门轻轻地被推开,来者像是来到自家一样放松,“陆隽,你吃过饭了吗” 陆隽的目光停在书中的某一行字上,怪异的是,这本他读过数十遍的书,顷刻有了陌生感。 他回道:“吃过了。” 陆隽不动声色地翻着书册,说:“桌上放了两卷竹简,你拿去看看。” 虞雪怜不禁雀跃,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简。 这毕竟是陆隽给她准备的,不枉她千辛万苦地来给他送书送菜。 虞雪怜摊开一看—— 一卷是《周礼》一卷是《道德经》。 “这两个我看过的。”虞雪怜笑说道。 陆隽的目光移向虞雪怜,宛若是学堂里严肃的夫子,他问:“若是读过,为何有些事却不知分寸” 譬如,她为何不懂男女有别,不计后果地接近他。 为何不懂得趋利避害,对孑然一身的人付出温暖。 这两本书不单是给她看,也是在约束他自己。 第36章 罗袜 这两卷竹简是陆隽誊抄下来的,虞雪怜认得出陆隽的字迹。她低眸敛目,这一行行规矩严苛的行文,所讲述的离不开仁义礼德,修身养性。 她合上竹简,柔声问陆隽:“不知分寸……是指什么分寸” 虞雪怜很好奇,陆隽会怎么回答她。 陆隽无言望着她,她身上穿着霜白苏绣锦衫,没有花纹和其他的颜色,素雅得像一朵杜鹃。 杜鹃花,他在老师的院中见过,也是纯白色。 老师说杜鹃难养,纯白色的杜鹃花难得,对盆土要求敏感,害怕暴晒,易受病虫的吞噬,若有一点照顾不得当,它便会枯萎而亡。 虞穗不是花卉,是难对付的人。 她的眼神透彻,却问他分寸是指什么。虞穗读过的书并不少,她既分得清小楷和大篆,也说得出先人广为流传的故事,又怎不明白他的意思。 虞穗故意如此问他,他偏不回答。 陆隽淡然说道:“虞姑娘再读一遍这两卷书,或许就领悟分寸是什么了。” 虞雪怜手持竹简,缓步走到陆隽的书案边,见他在温习,笑道:“我听陆公子的,仔细再读一遍。” 陆隽默不作声,只点头,便提起毛笔写字。 虞雪怜如这几日一样,坐在陆隽的木榻上。他家里除了堂屋的几个小板凳,还有两个红木高椅,但粗糙劣质,坐着有些硌。唯有这张木榻软乎一点。 她不想打搅陆隽温习功课,待在他这里也只是问候两下就安静下来。 陆隽惜书爱书,在虞雪怜看来是极其枯燥的事情,他则做得到日日专注读书。 虞雪怜漫不经心地看着竹简,几乎一目十行,内容对她来说不重要,若不是陆隽亲手写的,她根本看不进去。 她眼帘稍抬,入眼的是陆隽挺直的后背。四个月之后便是春闱,县衙那儿给陆隽买了一座宅子,但陆隽至今没搬去住,大抵是想着在客栈做工,来来回回地费事。 “你的脚,好些了吗”陆隽忽然开口问。 虞雪怜思绪回笼,说道:“水泡消了,走路不疼了。” 说起水泡,虞雪怜不由想起陆隽抱着她的那日,她当时虽表现得理直气壮,不慌不乱,可陆隽的举动就好比在风雨天出现一道霓虹似的罕见。 未了,他递给她药膏,又恢复一副清冷守礼的君子模样,跟方才抱她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是什么”虞雪怜的目光被木架上的一双罗袜吸引,她起身去看,原是她穿脏的,被陆隽洗干净了。 她本来是让陆隽把它扔掉的——虞雪怜心情复杂地看向陆隽,陆隽不带情绪的眼眸亦在看她。 陆隽竟给她洗了罗袜,这不亚于是给她洗贴身衣物。其次,他刚刚说她不知分寸,背地却做出这等事! 终归是她不够了解陆隽。 “抱歉。”陆隽顿生一种无力感,抑或在此之前便有了,现在让虞雪怜戳开罢了。 “我看罗袜没烂洞,擅自把它洗了,未经虞姑娘允许,是我逾越了。” 陆隽立起的高墙,隐藏着的羞愧,伪装出的寡欲,一个接一个地分裂瓦解。可笑的是,他让虞穗读的《周礼》《道德经》,他曾一字一字誊抄,句句熟背,谨记于心,告诫自身。 他是最不能犯过错的,明知不可为,却留着她的罗袜,轻揉把它洗净晾干,放在屋内。 在黑夜的窗台下,他在宣纸上勾勒出她的脸。 她穿的衣裙不论素雅艳丽,他会从上至下地看,虞穗丝毫不曾提防过,她向他弯腰时,露出藕荷胸衣包裹不住的莹白。 虞雪怜一时消化不过来,支吾道∶“陆公子勤俭持家,帮我洗脏了的罗袜,理应要谢谢陆公子才是。” 当初她看兵书,一是为镇国将军府谋划复仇,二是为陆隽。 而今进展突破地不是一般的大,她该高兴的……可是她觉得,路好像走歪了。 “虞姑娘客气了。”陆隽说,“我做得不值一提。” 他想,不光彩,阴暗的事,不值得提。 虞雪怜莞尔道:“话不能这么说。陆公子的手,本是提笔写诗作画的,这双罗袜被我穿得不成样子,陆公子帮我洗得崭新,如何不值得提呢” 概因接受了自己的不堪,陆隽从容道∶“虞姑娘若是不急着走,可愿让我给你画一幅像” “你不温习了吗” “陆某的短板是作画,给你画像,也是温习。” 堂屋窗明几净,木桌上摆着颜料,砚台,陆隽家里较为奢侈的即是文房四宝了。 虞雪怜坐在陆隽对面,他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在宣纸落下她的轮廓,目光聚在她的脸上。 “陆隽,你准备何时搬去金陵”虞雪怜问。 祖母后日启程回金陵,爹爹说祖母的生辰快到了,以往没给祖母办过生辰宴,这次需得办体面。爹爹跟母亲商量,让她和卉娘张罗生辰宴,少说要半个月忙活。 今天一别,要好些日子见不着陆隽了。 陆隽说:“等年底。” “到时你若来了金陵……”虞雪怜顿了顿,说,“上次我未赴陆公子的酒席,待你来了金陵,我请你去丰乐楼用膳。” “虞姑娘夜里歇息的很晚吗”陆隽用食指指向自己的眼窝,他轻轻一滑,问,“你这里发青,觉睡得不安稳,虞姑娘在忧愁什么” 陆隽一语中的,虞雪怜在寺庙睡得晚起得早,夜间半梦半醒,一日查不出上辈子栽赃镇国将军府的奸人,她不敢松懈。 虽派了浮白去调查,但到手里的不过是表面浅显的线索,她身处朝堂之外,想把视线放到朝廷深处的,看清其内的污泥肮脏,实属不易。 “在禅房睡得不习惯,夜里睡不着,忧愁白天的面容会不会憔悴。”虞雪怜摸了摸眼窝,笑问道:“有这么明显吗” 陆隽注视着她,好似能透过她的眼睛来探究她的话是真是假。虞雪怜倒不躲避他,她知晓陆隽聪明,只是看一眼旁人的脸色,表情,就洞察出人家的心思。 “虞姑娘若今夜睡不着,可以按压百会穴,印堂穴。”陆隽放下毛笔,指出他所说的穴位,说道,“这两个穴位可缓解头痛焦躁,有助于入眠。” 虞雪怜一眨不眨地凝睇陆隽,一边记着穴位,一边感慨陆隽知识渊博到连医书都读。上辈子跟他打过交道的朝臣对陆隽褒贬不一,却从不有人质疑他的本事,皆说他是怪物。 其实哪里是陆隽怪,他比常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在寒窗刻苦读书。亏得那些朝臣的后代在国子监随名师读书问道,真正读出来名堂的,有几个便不错了。 这也是高乘远前世为何那般视死如归的为陆隽鞍前马后,他落得残废,不受圣上重用,同僚轻看他。陆隽登上内阁首辅的座椅,一手提携高乘远到内阁大政事的位置。 “我记下了,陆公子平日对医书也有研究吗”虞雪怜说。 “略懂一二。”陆隽忽然问,“若陆某春闱落榜,虞姑娘会怎么想” 虞雪怜脱口而出道:“若陆公子春闱落榜,我想应该无人能入榜。” “虞姑娘如此信任我么”陆隽娴熟地描画虞雪怜的嘴唇,她的唇很特别,圆润的,精致的,故他画得极慢,怕稍有不稳就出错。 虞雪怜抿了抿唇,说道:“我不是说过吗你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这幅画像要同之前画得顺畅,陆隽看时辰到了,便送虞雪怜下山。 走过香椿树林,他们碰见赶着羊群回来的盼夏。 盼夏怀里还抱着一只羊崽,忙不迭地上前,问道:“虞姐姐,你这是要走了吗” 她刚跟山上的大娘面红耳赤地吵了一架,虞姐姐这样好的人,给陆隽哥哥送东西,到了大娘的嘴里,就被编排得不中听。 盼夏没忍住,和和气气地告诉大娘,说不要造谣生事,诬陷虞姐姐的清白。 那大娘恶言恶语地掐着腰,教训她胳膊肘往外拐,替一个外边人说话,叫她不要跟着虞姐姐学坏了。 盼夏不甘示弱,拿出杀猪的气势,跟大娘对骂起来——她没输,但委屈。 村里的人都向着大娘,斥她背祖离宗,说她翅膀硬了,嫌贫爱富。哪天就跟着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私奔,再也不回花坞村了……盼夏不明白,她骂了几句大娘,这些个叔叔阿伯就恨不得把她的脊梁骨戳穿了。 虞雪怜觑见盼夏的眼眶泛着泪,问道:“盼夏,你怎么了” 盼夏咽下的气和眼泪瞬间涌出,抽噎道:“虞姐姐,他,他们说,陆隽哥哥要去做你的金龟婿了,胡言乱语的,又说不晓得陆隽哥哥是在哪里勾引的你。我气不过,就和他们吵起来了。” 虞雪怜拿出丝帕,镇静地给盼夏擦拭眼泪,问道:“他们在哪儿” 盼夏哭得悲痛,被虞雪怜这么一问,吸了吸鼻子,说道:“他们在山上放羊。” 虞雪怜说:“带我去。” 言毕,她转身望向陆隽,仰眸看他,以询问的眼神,说:“我想去找他们。” “不必问我。”陆隽说,“我随你一起。” 他的语气没有嫌虞雪怜多事,反而有支持她的意味。 盼夏不是扭捏的性子,但也懊悔一股脑地把不中听的话全说出来了,让虞姐姐也跟着不舒坦。 放羊是要等黄昏才能回家的,那些大娘阿伯正热火朝天地打着赌,赌陆隽这上门女婿做不做得成。 “嘘!小点声,别说了,陆隽带着那小娘子上山了!” 第37章 般配 漫山遍野的羊群咩咩地叫,低头啃食青草。凑在一团说闲话的大娘阿伯噤若寒蝉,六神无主地捏着放羊鞭,心虚地乱瞟。 虞雪怜不疾不徐地往他们站的地方走,陆隽随着她的步伐,让人看了,倒真是檀郎谢女。 方才跟盼夏互骂的郑大娘余怒未消,吊稍眼刻薄地瞪着盼夏,嘴巴颤抖。这小兔崽子果然是胳膊肘朝外拐,前脚和她吵完架,后脚就跑去告状了! 盼夏迈着大步,气势汹汹地抱着羊崽,向那些大娘阿伯翻了个白眼。 “哟,陆隽,”杨婶率先跟陆隽笑嘻嘻地搭话,“不,瞧我这记性,您现在可是官老爷了。这秋日头还没下去,您来这儿是有啥事吗” 陆隽长身鹤立,眉眼疏朗,他平视看站在树下缩头缩脑的几个大娘阿伯。 他垂目回杨婶:“是有些急事来问问诸位。” 杨婶被陆隽的目光镇住,笑容变得力不从心。 她这是头一次离陆隽这么近,村里人都嫌他晦气,不肯和他说话。所以她碰到陆隽也是远远地瞧两眼,离得近了,果然瘆人。 陆隽说话是冷冷淡淡的调子,看杨婶就像审贼。 杨婶生怕陆隽以为是她骂的盼夏,装糊涂道:“我刚过来给我家男人送茶喝嘞,不晓得这有啥急事呀。” 说着,她瞥了瞥陆隽身旁的小娘子,芙蓉面,柳叶腰,模样和身段约莫着十七八岁的样子。杨婶对陆隽的怵劲消散了点,再斯文的书生,还不是贪图小娘子年轻貌美,好意思在这里假清高。 虞雪怜开口说道:“方才我和陆公子见盼夏眼眶红了,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委屈,便想过来看看。” 此话一出,郑大娘和别的村民面面相窥,这小娘子柔中带刚,不是好惹的。他们本就纳闷陆隽为何突然上山了,听了虞雪怜的话,便猜想是她让陆隽来的。 虞雪怜见他们不言语,又说道:“初来乍到,该向诸位大娘阿伯问好的,只是近日事多缠身,一时来不及。可若是因此引起莫须有的诋毁,倒让人难办了。” “小娘子误会了,误会了。”杨婶摇摇头,说道,“您能来花坞村做客,是村子的福气啊。我们一把年纪,在一块儿干农活就爱说些玩笑话,估计是盼夏丫头当真了,才哭鼻子的。” 杨婶去拉盼夏的手,悄声哄她别闹脾气,弄得郑大娘和阿伯难堪。 “玩笑话”虞雪怜问,“是怎样的玩笑话呢” 盼夏甩掉杨婶的手,哼道:“你们说的算什么玩笑话,是下三滥的话。” “我……我可没说。盼夏丫头,你甭冤枉我。”杨婶垮着脸,扭头埋怨郑大娘:“怪你这个长舌头,给我招了一身臊,也怪我好管闲事,还护着你!” 郑大娘急了,但死不承认骂了盼夏,推诿道:“是盼夏这丫头挑事,我怎么长舌头了他,他们都说了,凭什么怪我” 她起了一头的冷汗,也没胆在陆隽面前动粗,以前在人背后说了坏话浑话,横竖这人听不见,不用怕他。 可现在那小娘子和陆隽过来了,她哪里蠢到能把那些话讲一遍 虞雪怜轻笑道:“大娘既觉得自己没错,怎么不能堂堂正正地,何必遮掩” “我,我——”郑大娘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有陆隽在,他在村里就是个不吉利的。这会儿若是换别的小娘子,她撒泼闹腾一下就了事,骂对方八辈祖宗都不带眨眼的。 陆隽道:“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诸位心知肚明。盼夏无端受了委屈,郑大娘作为长辈,不觉惭愧,陆某也无法逼迫你给盼夏道歉。若有下次,便不是今日这般简单了。” 他的这番话好似衙门判案结束。即使没亲耳听郑大娘道歉,盼夏也感觉吐出一口气,浑身舒畅,跟虞雪怜和陆隽回去了。 桑榆末景,山川与落日余晖交融。再过半盏茶,是灵谷寺吃斋饭的时辰。 由浮白带路,虞雪怜每次都赶在黄昏前赶到寺庙,因盼夏一事,他们今日回来的迟了一些。 寺庙的后院有一扇小门,直通虞雪怜住的禅房。 尽管有虞嘉卉瞒着,虞雪怜每次走这扇小门,都格外的谨慎。 等浮白关了小门,虞雪怜转身就见俆南川似笑非笑的脸。 虞雪怜缓神,压住喘气声,问道:“你站在这里当门神呢” “跟你大哥下了三天的棋,闷得头上要长蘑菇了。”俆南川懒散地说道,“我逛了逛寺庙的几个院子,小和尚看我实在无聊,说后院是个观赏晚霞的好去处,我就过来了。” 他随口问:“你呢鬼鬼祟祟的,不从正门走,偏走这后门,溜去哪儿玩了” 虞雪怜笑道:“我去山下的镇子玩。” 俆南川撇撇唇,说:“你不够义气,去镇子玩,怎不叫上我” 虞雪怜义正词严地问:“你我男女有别,一同去玩,成何体统” “说得好。”俆南川蓦地俯身盯着虞雪怜,问道,“你说男女有别,是没把我当做兄长看” 虞雪怜微微一怔,随即说:“正因你是兄长,我若带你溜出去玩被逮到,岂不连累你了。” 俆南川笑着说道:“少找借口。” 他让开路,视线转移到浮白的脸上,然后问:“你这小侍卫的功夫如何我和他比试比试。” 虞雪怜不知道俆南川是一时兴起,还是想试探什么,警惕地看着徐南川。 “在寺庙比武,不合适吧”虞雪怜望了望天色,说,“该去吃斋饭了。” 徐南川抱肩说道:“不在寺庙比武便是了。” 虞雪怜思忖片刻,若执意不让浮白和徐南川比武,反而显得奇怪,且浮白的表情似乎也期待和徐南川切磋。 她点了点头,说:“那你稍微比试一下,就带浮白回来。” 出了寺庙,徐南川找了一片树林,跟浮白说只管拿出全身的功夫来打。 浮白知晓徐南川和大公子的功夫不相上下,有徐南川这句话,更是提劲主动去攻徐南川。 天色已经不亮了,有繁茂的树枝挡着残缺的暮光。主动出击的人占有优势,徐南川一次次躲掉浮白的拳脚,悠悠的问道:“你们白天去的镇子在哪儿好玩吗” 浮白止住脚步,反应过来徐南川是来盘问他的,“我不识字,不知那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那她昨日也是去镇子玩了” “娘子昨天在禅房看佛经,没有出寺庙。” 徐南川停下防守,笑道:“不轻易出卖主子,挺不错。” 浮白欲言又止,低眉不应话。 “好了,你这功夫回去再练练,给你这么多机会,一次都没打到我。”徐南川的手落在浮白的肩头,说:“我和她大哥不日要动身回军营,今日和你切磋武功,是想探探你有几成功力。” “她贪玩归贪玩,你是她侍卫,在外边要提防点心怀不轨的男子,比方说临川侯府的袁丞,下回你见着他对穗穗死缠烂打,你就报上我徐南川的名号,替我揍他一顿。” 浮白颔首听着徐南川的叮嘱,问:“那大公子为什么不直接吩咐属下” “他功夫不如我。”徐南川笑道,“若是让他吩咐你,那袁丞怎么挨揍” 浮白若有所思,是了,大公子为人腼腆正直,以和为贵,是不会吩咐他去揍袁丞的。 …… 是夜,月明星稀。 入了戌时,陆隽本是要吹灭蜡烛,准备睡下了。却听吴阿牛敲响屋门,问起白天的事。 “隽哥,我从酒楼算完账回来,爹娘就跟我说,你白天去山上教训郑大娘他们了。”吴阿牛恨自个儿没看见这场面,道,“要是下回有这事,我不能错过了。” 陆隽倒了一碗茶给吴阿牛,说:“只是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谈何教训。” 吴阿牛憨笑道:“咱村里的人传话是越传越夸张,但是隽哥说几句话就收拾了他们,跟教训差不多嘛,那郑大娘都去给盼夏赔礼道歉了。” 他喝光碗里的水,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隽哥,那虞姑娘和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陆隽的面容晦暗不明,成亲这两个字,向来发生在别人身上。 “隽哥”吴阿牛很少见陆隽出神,伸手在陆隽眼前晃了晃,问道,“虽然村里的人爱胡说八道,我看隽哥和虞姑娘也是有夫妻相的。虞姑娘对隽哥嘘寒问暖,隽哥若是不去求亲,那也太辜负虞姑娘了。” 陆隽回过神,问:“我和她,有夫妻相吗” 吴阿牛滔滔不绝道:“明儿我就去镇上给你买一面镜子,虞姑娘和隽哥的长相,谁看了不说是一对般配的新婚夫妻!” 陆隽的防线在白天已变得不牢固,他想要克制弥补,然吴阿牛的话过于直白,截断他仅剩的这一条防线。 他有的贪念妄念,其根源是虞穗。 陆隽不是没有挣扎过。他初进学堂,老师反复谆谆教导过,寒门子弟,勿要有奢求,勿要有贪念,一念之差,便要掉入深渊,永无宁日。 这么些年,他谨记老师教导,循规蹈矩地做事。不属于他的,他也从未起过欲望去争夺。 可他挣扎的结果是忘掉自卑,一次又一次的沉沦。挣扎和四书五经并不能压制他的欲望。 陆隽确定,老师的话根本是毫无道理,荒谬绝伦。 吴煦暗示过他,金陵城的贵女不乏有喜欢玩弄感情的,纵使虞穗隐瞒身份,纵使她想骗他什么,统统不重要,他只知他想要和她成亲就足矣了。 想要和虞穗成亲,那么贪点又何妨。 第38章 折辱 从灵谷寺回了金陵,虞雪怜着手和虞嘉卉给老太太筹备寿宴。 这日用过早膳,她们去老太太的院里请安。 老太太惦记着跟承宣伯府结亲家,她一见虞嘉卉,笑道:“卉娘,承宣伯府的伯爵夫人昨儿个差府邸的管家送礼。孙嬷嬷,你把它们拿过来给卉娘。” 虞嘉卉没有一点喜色,她偏过脸,看了看虞雪怜。 嫡姐这几日帮了她不少,想方设法地给她推掉了和周二公子的见面。 可祖母的架势是铁了心地要让她嫁给周二公子,这几天她试过向祖母说明,嫡姐尚未定亲,若她在嫡姐之前出嫁,便乱了长幼之序,让旁人瞧笑话。 夫人也劝祖母三思而行,不该这么早就和承宣伯府议亲,起码要先见一面再谈。 祖母说她有她的道理,叫夫人别干涉。 让虞嘉卉无奈的是,柳姨娘对承宣伯府甚是满意。八字还没一撇,就派丫鬟去外采买布料首饰,仿佛过两天便要把女儿嫁出去了。 孙嬷嬷带着丫鬟奉上一盒八珍膏,一对玉镯子,几套珠宝金簪。 “卉娘,你看,这伯爵夫人的眼光多好。给你挑的簪子,更衬你皮肤好。” 老太太起身,随手拿起托盘上的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插在虞嘉卉的发髻,和颜说道:“我和伯爵夫人聊过了,你若嫁给周二公子,就有享不完的清福,必不会受憋屈,周二公子虽是庶子,别的再也挑不出缺陷来了。” 虞嘉卉想把金簪摘下,嗫嚅道:“祖母,庚帖还没交换,我不能收伯爵夫人的礼。” “欸,这有什么,你就戴着这簪子罢。”老太太握住虞嘉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卉娘,你最该是明白事理的。说句不好听的,你是庶女,他是庶子,你二人哪一点不合适” “祖母偏心,只顾管卉娘,却不理会我了。”虞雪怜故作委屈之态,走到老太太身边,搀着她的胳膊,问道:“我的婚事还没着落呢,若祖母让卉娘先嫁,那我日后要怎么办” 柳姨娘蹙眉说道:“怜娘,你这就不对了。以前那一桩桩好婚事放在你眼前,你不珍惜。如今老太太疼爱我们卉娘,给她遇着周二公子,你怎能闹着说老太太偏心。” 这会儿虞鸿退朝回来,他身着官袍,急匆匆地往老太太的院里赶。 “那怜娘一日不嫁,卉娘一直耽搁着,误了姻缘,这可不行。”柳姨娘嗓音发尖,冷笑道:“夫人,求您不为妾身着想,也为嘉卉想想。” 陈瑾睨着眼,说:“这桩婚事是老太太做主,我有说过不让卉娘出嫁吗” “老太太,夫人既然这么说,您莫要犹豫了。”柳姨娘担忧老太太改主意,温声细语地说,“不如明日把嘉卉的庚帖送到承宣伯府,争取年底就把婚事谈妥。” 话音落地,虞鸿进了正厅,脸色凝重。 老太太本是要点头应柳姨娘的话,但见虞鸿的脸色难看,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切地说:“鸿儿,你刚下早朝,就不用来母亲这里问安了。” “母亲,今日宫里出事了。”虞鸿在府邸从不提朝廷的事,每日下朝回来练练功,陪夫人到母亲这儿吃茶。 他也不想在孩子们的面前说这些,但若今儿个不告诉母亲,恐怕要引来麻烦,“圣上今日下令派锦衣卫查封承宣伯府,具体犯了何罪,尚未查清,请母亲切莫再跟伯爵夫人来往。” “好端端的,怎么说被查封就被查封了”老太太吃惊地抚了抚胸口,说道,“昨日他们伯爵府的管家来给卉娘送礼,孙嬷嬷还跟我说笑,那管家有一张巧嘴——” 她开始后怕,转而问:“鸿儿,你说他们会不会把咱们镇国将军府牵扯进去” 幸亏是她年迈,没有过多跟伯爵夫人接触,否则真是惹祸上身。 柳姨娘花容失色,她抠着手指甲,想承宣伯府在金陵的权势也不算小,一夕被锦衣卫查封,犯的肯定是滔天大罪。 虞鸿宽慰着老太太:“母亲放心,圣上查封承宣伯府,不是临时做的决定,无须忧虑会被牵扯进去。” “老爷,承宣伯府的大公子不是娶了长宁郡主吗圣上怎舍得查封他们。”柳姨娘想不通,她女儿终于遇着一桩好婚事,却出了这种状况。 虞鸿不胜其烦,说:“若圣上不舍得,那便不会查封他们了。” “是妾身愚笨。”柳姨娘说完就捂了捂额头,“老爷,夫人,妾身的头疾可能是犯了,想先行告退,回房歇息。” 虞鸿道:“让大夫给你把把脉,好生歇着吧。” 承宣伯府一事,使得老太太心神不定,对虞鸿问东问西的。待用了午膳,丫鬟给老太太喂了一碗安眠的汤药,这才哄住老太太回房睡下。 …… 秋夜越发凉了,黄狸猫趴在厢房的床榻边,舒服地躺着打滚。 书案上放了一锭白银,在灯盏下闪着亮光。 虞雪怜端倪许久,这白银是那次从慈溪镇酒楼带回来的,浮白一直没查出是谁收买掌柜的去殴打陆隽。 现在浮白告诉她查到了。 少年穿墨黑圆领袍,腰间佩长剑,他轻言道:“属下查过了,这锭银子是临川侯府的。” 这锭银子看着平平无奇,不知浮白是怎么查出来跟临川候府有关的。 虞雪怜问道:“何以见得” 浮白迟钝地抬首,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心虚,“属下昨天见袁丞在茶楼,尾随他到了巷口,把他揍了一顿。” “你当街揍了他一顿”虞雪怜不可思议地问,“谁指使你的” 浮白乖巧听话,不会擅作主张,狂妄地在街上殴打袁丞。 浮白如实说道:“是徐南川,徐将军。” “属下没有下狠手,给袁丞的胳膊扭伤了而已。”浮白接着一板一眼地汇报他昨日的战果,“属下穿了夜行衣,无人知道是属下揍得袁丞。” 虞雪怜一时失语,袁丞暗地跟踪她就罢了,还折辱陆隽,卑劣到如此地步,挨揍也是活该。 她问:“有证据能道明这锭银子是临川侯府的吗” 第39章 寿宴 想拿人把柄,总归手里要握住证据,虞雪怜深谙于心。何况在金陵,官大一级压死人,若平民百姓受了权势的欺压,都无处可讨回公道。 临川侯府背靠燕王府,明面又乐善好施,救苦救难,谁会相信袁丞用钱财去欺负人呢。 浮白解下绑在腰带上的荷囊,取出白银,递给虞雪怜,“袁丞的护卫以为属下贪财打劫,给了我三两白银。” “属下拿了白银和酒楼掌柜的做比对,发现这并非普通的白银。它底下印了铭文,属于官银。” 虞雪怜平静地说:“前些时日他派暗卫跟踪我,又去调查陆隽,证据虽不够确凿,但肯定是他了。” 大抵是并不把这当回事,袁丞才拿官银去收买酒楼掌柜。 浮白闻言沉默须臾,作揖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娘子责罚。” 他跟兄长学了搜查犯人要怎么找证据,可虞娘子交给他的事,他没有办过一件完整的。 浮白气馁地想,他如果和兄长一样机灵,老爷当初不会把他留在府邸做侍卫,现在他有机会施展,却依旧不成气。 “不,这与你无关。”虞雪怜说,“你做得已经很周到了。” 在床榻边打滚的黄狸猫打断虞雪怜的话,它短腿一跃,扑腾到书案上,张牙舞爪的,尾巴险些打翻笔架。 虞雪怜知晓浮白身怀抱负,说道:“好了,你今夜早些歇息。明日破晓去书房见爹爹,他给你找了一件差事做。” “去见老爷”少年错愕地问,他澄澈的眼睛发亮,气馁和消极顿时全无,“老爷……给我找了什么差事做” 虞雪怜揉了揉狸猫的肚皮,笑道:“你明天见了我爹爹,就知道了。” 浮白被虞鸿安排进了兵部。 虞牧临去军营收到浮白兄长的书信,信中说,想让老爷给在外给浮白找件差事做,磨炼一番。 虞鸿念及浮白年纪小,加之最近朝廷官员变动大,三书六部隔两天便有人被换下来,亦有些小官小职空缺着。 而浮白自幼习武,有真本事在,符合入兵部的标准。 浮白去了兵部,对虞雪怜也是件好事,他若在兵部深耕,触及的事情就会越多。 老太太的寿宴办在十月初五。 府邸的前院搭了戏台,请来的是金陵城最好的戏班子。 今日来给老太太拜寿的,也都是和镇国将军府交情长达数年,金吾将军、昭毅将军、尚书大人——这是虞鸿送去的请帖。 虞鸿没想把寿宴整得隆重,只要喜庆些就行了,所以请的是合得来的老友知己。 但来拜寿送礼的人简直出乎他意料,又有燕王世子,有兵部尚书的两个儿子,还有一对他不知道是谁家的姊妹。 镇国将军府,何时人缘有这样好了 考虑到小辈不爱听戏,虞鸿吩咐丫鬟招待燕王世子他们去正厅吃茶。 院内摆了桌椅,老太太正坐着听戏,见这群小辈来了,笑道:“好孩子,快坐,快坐。” 府邸的小厮纷纷把寿礼呈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合不拢嘴地过目一遍,叫他们把寿礼拿她房里去。 虞雪怜倒很惊讶,她记得只按着爹爹的意思去写请帖,这燕王世子是从何得知今日祖母过寿的。 以及温昭姐妹——温嫱一脸傲慢的,但温昭怯生生地过来给虞雪怜打招呼,“虞娘子,我听高乘远说,你祖母今日过寿,他要来给老太太送礼。我左思右想,上次在画舫,若不是有你,我和姐姐就……就糟了。” 言毕,温昭拽了一下温嫱,道:“姐姐。” 她之前便想让姐姐陪着到镇国将军府道谢,可是姐姐推三阻四,不准她来。 高乘远和温昭青梅竹马,无话不说。昨天高乘远提了一嘴,温昭也不问姐姐,决定跟高乘远一道来给老太太拜寿。 “哼。”温嫱眼皮上翻,不情不愿地说:“今日我们来,就当是还你人情了,你可不要误会我们想巴结你。” 虞雪怜笑而不语,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温嫱看虞雪怜不出声,表现也没有传闻中的骄横,反对她笑。 温昭尴尬地朝着虞雪怜笑了笑,道:“我姐姐嘴硬心软,虞娘子莫要介意。” 这当儿,高乘远给老太太道了寿词,引老太太发笑。他嘴巴甜,讨长辈喜欢,一边回老太太的话,一边跟别的老将军聊家常。 终于等戏班子开唱,他方落座到虞雪怜身侧。 彼时,金陵城门前,一辆陈旧的马车缓缓驶进城内,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巷。 男子掀开帘子,扶着老者下车。 “陆隽,你去敲门。”陈昌石精神抖擞地扬起下巴,望着这片他看了半辈子的天,说道:“金陵的天,是比慈溪镇漂亮呢。” 陆隽伸手叩响刷着红漆的木门,他随老师来拜访一位故友。 开门的是个扎小辫的孩童,他糯声糯气地问:“大哥哥,你找谁呀” 陆隽道:“张泰禾,张先生在家吗” 孩童扭头喊道:“爷爷,有大哥哥找你。”这孩童不到十岁,举止像个小大人,他仰脸跟陆隽说:“大哥哥,还好你来得早,不然爷爷要出去吃酒席,你就见不到我爷爷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陈昌石笑哈哈地问孩童,“小子,你可还认识我吗” 孩童稀奇地盯着满头白发的陈昌石,说:“不认识。” 有妇人从屋里出来,请陈昌石和陆隽进屋坐。 张泰禾原在朝廷担任户部侍郎,与陈昌石是同僚。如今辞官在家养老,乐得自在。 故友相见,一阵寒暄过后。张泰禾捋了捋胡子,笑问道:“这是你学生” “跟了我十几年的学生。”陈昌石引荐道,“陆隽秋闱中了解元,明年要赴金陵参加春闱。” “我此番来是带他看看金陵城,帮他选座宅子,他往后要落户在这里。” 张泰禾在官场也见了不计其数的少年英才,诸如状元郎、探花郎。他看陆隽年纪不轻了,仅是中了解元,是以从外貌和谈吐,瞧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好歹是故友的学生嘛,总得夸几句的。 “现在的解元,难考,从千百个考生中杀出来,厉害啊。”张泰禾对陆隽说,“踏踏实实地做事,迟早能出人头地。” 陆隽应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在屋外玩水的孩童问道:“爷爷,你不去吃酒席了吗” “我这记性,差点又忘了。”张泰禾叫儿媳给他准备好的寿礼拿来,旋即问陈昌石,“镇国将军虞鸿,你记得吗” 陈昌石说:“当然记得,镇国将军曾和先帝出征打仗,那时我在户部当差。怎么,你这是要去镇国将军府吃酒席” 张泰禾感慨道:“今儿虞将军要在府邸给她母亲办寿宴,你也知我辞官近十年,先帝在世之时,我帮虞将军写过一封文书,其实不过是件小事,但虞将军久久记挂着这份恩情,逢年过节就派小厮来给我送礼。” 他向陈昌石说着虞鸿给他送的请帖,“老兄,虞将军为人和气,我今日若不赴宴,心里过意不去。你不如跟我一起,沾沾寿星的福气。” 陈昌石推脱道:“这不妥,你且去吧,我和陆隽也该回慈溪镇了。” 人家老太太的寿宴,他空着手过去不像话,再者说,他和虞鸿八百年没见过了,哪能跟着张泰禾去蹭酒席吃。 “瞧你,有甚扭捏的。”张泰禾把请帖给陆隽,说,“你读一读,让你先生听听,虞将军说我不妨带着家眷去,老太太就爱热闹。” 陆隽接过请帖,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上面的字迹,和他的很像。 是虞穗写的。 镇国将军府,便是虞穗的家。 他嗓音清润,念了请帖的内容。如张泰禾所说,虞将军希望张泰禾能带家眷来赴宴,说府邸有看管孩子的嬷嬷,前院也搭了戏台,酒席在午时开始。 “如何你带着陆隽,我带着外边那个淘气鬼,咱们一块去。”张泰禾催促陈昌石起身,“就这么说定了,别磨蹭,到了那儿,能提早给你学生打通一条路呀。” …… 去镇国将军府的路平坦易行,没有一条坑洼或泥泞的路。 府门大敞,门前的两头石狮子神态庄重,口中含着圆球,威严显赫。 这会儿迎客的是丁管家,他其后是十个身穿斜领袍的小厮,整齐地露着笑脸。 丁管家见两位老者和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上了台阶,忙不迭地过去:“几位总算是来了。” 他亲自引路,领陆隽他们到正厅。 一路上,陆隽没有左顾右盼。府邸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衬得人分外渺小。 “老先生,公子,你们进去随意挑个位置坐下。”丁管家笑道,“到布膳的时辰了。” 厅内是轻声细语的交谈声,一共有八桌酒席。 剩的位置不多,有几个老官认出张泰禾,招手让他们去坐。 这里并无虞穗的身影。 陆隽收回视线,给老师的杯盏添酒。 忽然,有男子在他背后唤他,“是陆隽陆公子吗” 陆隽回头看,袁丞头戴银冠,唇角噙着似是而非地笑。 即便他在笑,陆隽却见他眼底的轻蔑和不屑。 陆隽低低地说道:“小侯爷。” “方才我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不承想在虞叔父的府邸碰见陆公子。”袁丞刻意着重地强调他和镇国将军府的关系亲密,他问:“是穗穗给陆公子送的请帖吗” 他说到’穗穗‘二字,用着含情脉脉的语气。尽管他自己没收到请帖,可他不会放过一次折损陆隽尊严的机会。 “不是。”陆隽说,“我随老师来的。” “陆公子到我这儿坐吧。”袁丞指了一下他所坐的酒席,道:“听闻陆公子高中解元,明年若进了殿试,兴许那些前辈能帮扶陆公子。” 说罢,他傲然睥睨着陆隽,暗道南郢的书生是酒囊饭袋,让一个穷山恶水里出来的野夫夺得解元,这种人都能进朝为官。 袁丞不相信陆隽在利益面前还是一脸死人相。 陆隽回绝道:“多谢小侯爷关照,陆某要在此陪着老师,不便跟小侯爷去。” 陆隽从未讨厌过什么人,想起虞穗和此人有过谈婚论嫁,心头犹如落了一块名为嫉妒的巨石。 他不该有这念头,好比泛不起涟漪的河流,不该有湍急。陆隽厌恶袁丞,厌恶到了极点,一切与君子不搭边的词,接踵而来。 第40章 酒令 陆隽的回绝,反让袁丞愈加热情,他道:“陆公子若不吃酒,不如跟我去给老太太拜寿。” 老太太他们并不在正厅用膳,在前院听完戏,便去兰园了。 是以正厅坐的是官员将士,袁丞来得迟了,且他又是不请自来,给老太太备了厚礼,丁管家只好把他带到这儿。 陆隽犹豫了,他不像方才很快就回绝袁丞。 他和老师是空手来的,即便他没有给人拜过寿,也知要有体面。 陆隽抬头,深不见底的眼眸看向袁丞,不卑不亢地说:“有劳小侯爷带路。” 末了,他起身向陈昌石说,要和小侯爷去拜寿。 “哦,小侯爷吗……”陈昌石几杯菊花清酿下肚,不亦乐乎,鬓边白发好似都飘了起来,“去吧,去吧,代我跟老太太问好。” 两人离开正厅,袁丞走在陆隽前面,道:“陆公子文采斐然,原来师承陈先生。” 他问着陆隽平日读什么书,写文章用什么技巧。 “忘了问,陆公子家在何处” 他私下把陆隽调查得一清二楚,但明面两人没聊过这些。袁丞心思缜密,不想露出马脚,又十分享受能让陆隽剥开自个儿轻贱的家世。 陆隽对袁丞此人一无所知,此人的问题有许多,只差没问他祖籍在何处——虞穗之前喜欢这样的人么 话多,聒噪,油嘴滑舌,空有一身金贵的皮囊。 “陆某家在慈溪镇,花坞村。”陆隽说。 离兰园还有一段路。袁丞停下脚步,回首瞧了瞧陆隽,这野夫今日倒穿了件新衣袍,可也是老土的布纽扣对襟短衫,腰间别无点缀。 “陆公子吃了不少苦吧。”袁丞唉了一声,道,“我父亲每年拨银两给乡镇的书院学堂,购置读书用的东西。他说寒门出才子,若因钱财不能够读书,实乃憾事。我想陆公子以现在的年纪,拿下解元,个中定有数不清的辛酸。” 陆隽颔首问:“小侯爷何以知道陆某的年纪” 袁丞不设防陆隽这么问他,笑道:“穗穗和我说的。” 走入圆形拱门,穿过抄手游廊,再是一道菱形拱门,便是兰园了。 年轻小辈陪着老太太在兰园用膳,寿星在此,屋外都是快活的气息。 两个小丫鬟见袁丞来了,脸色微变,恭恭敬敬地过去福身,“奴婢参见小侯爷。” 袁丞说:“我来给老太太拜寿。” 小丫鬟进屋禀报,遂请袁丞到房内。她们只好奇地看了一眼陆隽,纳罕这男子是哪位公子哥儿,打扮得未免太低调了些。 房内摆了两桌酒席,一桌给老太太和夫人姨娘坐,一桌是给小辈坐。 今儿老太太高兴,给他们小辈赏了两坛子桂花酒。 高乘远嘴巴甜,人坦率,他年纪也不算大,老太太便让他和高乘风跟虞雪怜她们坐在一块。 “表姐,终于轮到你抽着这张牌了。”虞浅浅笑意盈盈地举起酒盏,递给虞雪怜,“这杯酒,你躲不掉了。” 虞浅浅嫌纯粹吃酒无趣,就吩咐小丫鬟去库房拿酒令牌玩。 虞雪怜掩面,轻抿一口酒盏。上一世在教坊司被教习嬷嬷灌了各式各样的甜酒烈酒。她酒量不差,但被那样子灌出来的酒量,给她留的阴影不是一点半点。 酒味入鼻,闻之欲呕,她屏住呼吸,把酒饮尽了。 良儿来传话,俯身凑近虞雪怜耳边,悄悄道:“娘子,老太太叫你过去。” “祖母叫我” 虞雪怜满腹疑惑,往老太太的桌上看,嘴巴里的桂花香蔓延至喉咙。她蹭地从椅子上起来,陆隽……是陆隽 这一屋的人,皆穿华服锦袍。唯独他的衣着和身量却是最好辨认的。暗淡的衣衫,优越的肩颈,以及,他看她的目光。 陆隽静静地凝视着她,从他进来,他一眼便看见了虞穗。 她穿着不同于往日的衣裳,发髻坠着雅致的首饰,双眼含笑,和周围的姊妹兄弟打牌吃酒。找不出在他身边时的乖巧。 陆隽想,她本该是这样的,如一朵随心绽开的花,她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乖巧也好,顽皮叛逆也好。 虞雪怜缓步走到老太太面前,平稳了一番心绪,笑问道:“祖母叫我,是有何事” “来,怜娘。”老太太伸了伸手,叫虞雪怜坐她身旁的圆椅,她向袁丞使了个眼色,道,“难为小侯爷给我拜寿,借今儿这好日子,你们两个孩子握手言和,以后不要见了就像个仇人似的。” 袁丞想应老太太的话,恰好有陆隽看着,他好让这野夫明白,何为门当户对。 他急切地要去握虞雪怜的手,然陆隽低声说:“小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公子误会了。”袁丞近乎是咬牙切齿,“我和穗穗之间有点矛盾,眼下老太太在帮我,哄穗穗原谅我。” 陆隽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说:“大庭广众,依陆某拙见,以为小侯爷还是内敛些较好。” 袁丞假笑道:“多谢陆公子提醒。” 他们二人窃窃私语,老太太注意到陆隽,一时奇怪这布衣男子是谁,但要保持高门祖母的风范,便没有开口去问。 老太太觉得和临川侯府这桩婚事有挽救的余地,万不能错过了,她继续道:“怜娘,自今日起,你和小侯爷就是重归于好了。” “祖母今日过寿,若还要操心孙女的事,孙女羞愧难当。”虞雪怜提起茶壶,给老太太倒了一杯茶,“祖母来了金陵,每天都为府邸的琐事劳碌伤神,孙女想让祖母在今日放松放松,高兴地做一天寿星。” “你说呢,小侯爷” “穗穗说得是。”袁丞看出虞雪怜是在扯开话锋,不直面回答老太太,可他若不顺着虞雪怜的话说,就显得喧宾夺主了。 “有老太太今日这句话在,我和穗穗的矛盾也算解开了。” 老太太见两人一唱一和,真有几分像是和好了的意思,笑道:“既如此,我呀,接着做寿星,不当和事佬了。” 这会儿侍女陆续端着膳食进来,虞雪怜回了座上,而陆隽也被安排到她们这一席。 她想和陆隽说话,但在旁人眼里,她和陆隽此刻是陌生人,说什么都突兀。 陆隽仍要比她淡然。因他在金陵是生面孔,高乘远又不喜袁丞的为人,便主动跟陆隽搭话。 虞浅浅催促要玩酒令牌,高乘远问:“那这位陆兄会玩吗” “他不会的话,你教他嘛。”虞浅浅干脆地给高乘远下达了差事,她略过袁丞,道,“高乘远,你教教这个姓陆的公子就是了。” 虞雪怜扯住虞浅浅的衣袖,道:“现在要用膳,别玩牌了。” “表姐,难得今天有这么多人可以玩,你别拦我。”虞浅浅撒娇道,“下回要等过年才能玩呢,你行行好,让我再玩几回嘛。” 虞雪怜抿唇,她忧虑陆隽不会玩酒令牌,输了要喝酒。 她在教坊司听说,陆隽不善饮酒,参加宴会只饮一杯,其他则用茶水代替。 今日陆隽来镇国将军府,便让她惊诧不已了。她转念一想,上辈子祖母没来金陵城,府邸也没办宴会——变故随时会发生。 虞浅浅玩心重,若没人叫停,恐怕要玩个没完没了。 若陆隽喝醉……虞雪怜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第41章 药膏 酒令牌不难懂,高乘远细致地给陆隽讲了一遍。 “陆兄,你待会儿若是有不明白的,问我就是。”高乘远倒是对素未谋面的陆隽很热情,不过刚交谈两句,就跟熟人似的。 两个回合下来,虞雪怜总算放心了。她本担忧陆隽不熟悉玩法,可有高乘远在,陆隽的悟性好,不会轻易输。 “表姐,你怎么又走神”虞浅浅食指戳了一下虞雪怜的胳膊肘,说,“再走神,你又要输啦!” 虞雪怜这会儿不在乎输赢,她笑应道:“我这是在想计策呢。” 虞浅浅问:“这要什么计策” 除了虞雪怜刻意不去看陆隽,桌上其他人的目光则一道接一道地落在陆隽身上,概因他穿得太不起眼,抑或是他旁边坐的是袁丞,是以更勾人好奇。 不多时,小厨房的烧火丫鬟来叫虞雪怜,说布膳的菜单出岔,庖厨和嬷嬷起了争执,小厨房乱糟糟的。 老爷在正厅招待客人,今儿还是老太太过寿,丫鬟没胆子去惊扰老太太和夫人。 “奴婢知道寿宴是两个娘子筹备的,想着请娘子们去劝劝架。让嬷嬷别跟庖厨一般计较了,若是闹大,冲撞了老太太的喜气,奴婢也不好受。” 虞雪怜闻言便起身跟烧火丫鬟去小厨房,顾不得跟虞浅浅交代。 等到了小厨房,嬷嬷和庖厨果然吵得不可开交。灶火烧得正旺,那庖厨手拎锅铲,吼骂着嬷嬷。 菜肴做不出来,传膳的侍女焦急地在外候着,怎想到今日嬷嬷会跟好脾气的庖厨吵起来,若是平常也就算了,在老太太的寿宴闹这么一出,真让人惊惶。 好在嬷嬷听得进去虞雪怜的话,但这庖厨带着怨气,耽误了传膳,虞雪怜只好在小厨房督促。 不知过去几盏茶的工夫,虞雪怜处理完杂事。侍女有条不紊地接着往正厅和老太太房里传膳,她吩咐丁管家盯仔细小厨房,莫要再出岔子。 她回了兰园,桌上却不见陆隽和袁丞的身影。 而老太太她们那桌没瞧出有何异常。 虞浅浅吞吞吐吐地说:“表姐,那个……那个姓陆的公子吃了一两杯酒,脖子上就起了红疹子。卉姐姐本来是要去请大夫来给他看看的,陆公子说不用。” 虞雪怜蹙眉问:“那他人呢” “小侯爷说陆公子怕是受外邪侵袭,吃了酒才起的红疹,卉姐姐就让丫鬟带陆公子去客房歇着,又请大夫来咱们府邸给他把脉。” 虞浅浅一点都不含糊,她瞧表姐的脸色不好,自是不说别的闲话,“估计现在大夫已经来了,至于小侯爷,他跟卉姐姐说,陆公子这外邪不方便让丫鬟照看,所以他就在客房照顾陆公子。” “陆公子当真只是吃了一两杯酒”虞雪怜看着食桌上的酒令牌,虽迫切地想要知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眼下这么多双眼睛在这儿,她得冷静才是。 虞浅浅张了张唇,手缩进衣袖,道:“差不多。” “虞娘子。”温昭从座上起来,小声说道:“适才我们玩酒令牌,小侯爷有意无意地给陆公子递酒,不止两杯。” 她和姐姐恰好坐在这位陆公子的对面,一抬头便见得到袁丞给陆公子倒酒,他看陆公子的眼神也带有敌对。 兰园住的都是女眷,虞嘉卉让丫鬟把陆隽安排到前院的客房。 客房的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和四个圆凳,墙上挂有一幅《竹林七贤图》。 “公子这几日是劳累着了。”大夫给陆隽把了脉,说道,“入了后秋,天气越凉,公子这几日感染风寒,表面没有症状,可寒邪侵袭体内,今儿吃了酒,这毛病就出来了。” 陆隽脖颈处起的红疹像是被虫子叮咬过,发痒发疼,他低下眼帘,缄默不语。 他对自己的体质有数,往日冬天在慈溪镇做重活,受了风寒也不见得起这样的红疹。 袁丞站在大夫身边,说道:“是了,陆公子这几日长途跋涉,和他老师走亲访友。金陵夜里阴寒,我这些天都有些咳嗽,何况是陆公子。” 大夫端详着陆隽,道:“公子把衣襟往下拉一拉,容老夫看清楚这红疹。” 陆隽垂首,拉下衣襟,忍耐着这一片红疹的痛痒。 “这红疹,瞧着不是风寒引起的。”大夫睁大眼睛,问,“公子觉得是疼还是痒” 他行医多年,疑难杂症治了不少。这红疹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因何而起,公子显然不是花粉过敏。再说其颜色是暗红,形状肿胀,跟风寒是毫无干系的。 陆隽答道:“疼痒参半。” “参半”大夫看陆隽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他沉吟良久,提笔写了一张药方子,从医箱取出瓷瓶,道,“公子切莫去用手挠,涂了这药膏,若是仍疼痒难耐,老夫便要重新给公子写个方子治了。” 陆隽点头说道:“麻烦大夫了。” 大夫写好药方,袁丞欲要接下,但听陆隽嗓音沙哑:“大夫把药方给陆某吧。” “小侯爷,这……”大夫犹疑地拿着药方子,不知要给谁了。 “大夫,陆某饮了酒,即便在府邸熬药,也暂且不能喝。”陆隽的手放在桌上,头脑晕眩致使他反应迟缓,他侧目看向袁丞,道,“小侯爷不必为陆某费心。” “那公子要牢记,这些药在城南的安济坊方能买到,最晚要在子时之前服药。”大夫跟陆隽叮嘱要注意的地方,收了医箱,就出了房门。 虞嘉卉在房外等着,见大夫出来,一面问他陆隽的情况如何,一面思忖着这陆公子是跟袁丞有过节,还是跟嫡姐有牵扯。 房内,袁丞对陆隽关怀备至,他斟了一杯茶,问道:“离寿宴结束大抵要一个时辰,陆公子何不躺在榻上歇息片刻” 陆隽只觉视线若明若暗,袁丞的声音格外聒噪。 他并未接下袁丞递来的茶盏,敛眸说道:“小侯爷无须在这里陪陆某。” 袁丞轻笑出声,似乎是不打算在陆隽面前装和善了。 “小镇来的书生,若皆是如陆公子一样清高,难以在朝廷立足。” 陆隽不意外袁丞突然换了面孔,他闭口不言,任袁丞说着讽刺挖苦的话。 袁丞在虞雪怜那里吃了不计其数的闭门羹,窝了一肚子的气,今日陆隽装聋作哑,不说一句话—— 在袁丞眼里,这两人像是合伙儿来捉弄他。 陆隽有了回应,他微仰视线,直面看袁丞:“小侯爷不回去用膳吗” 他泛白的脸浮现出笑意,带着些凉薄,没有一丝温度。 袁丞此刻是站着的,而陆隽坐在圆凳上,仿佛是这厢房的主人,下了逐客令。 可偏偏,陆隽说话的语气是这般恭敬冷静。 袁丞浑身戾气,沉在心底的杀意飞速往上升。若这不是镇国将军府,陆隽的脖颈起的就不是红疹。 “你倒提醒我了。”袁丞笑道,“陆公子既不需要人陪着,我是要回去和穗穗用膳了。” 袁丞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要提醒陆公子一句,生来吃青菜粗糠的人,若妄想吃山珍海味,要当心被噎死的风险。” 直到雕花木门合上,陆隽笔挺的腰背弯下,他虚弱地趴在桌边,手指触碰脖颈的红肿。 幸好虞穗忽然离了酒席,若让她看见他这副无力的模样,他该怎么面对她 如此想,他脖颈的痛痒缓和了些。 陆隽阖眼,桂花酒的味道尚存,他的身体如同溺入深水,卷进漩涡。 “陆隽,陆隽——” 虞雪怜推开房门便看见陆隽气息奄奄地趴着,他的呼吸很重,像是喘不过气。 她唤他名字,他也不作声。 桌边放着大夫留的药膏和药方子,虞雪怜拧开盖子,思忖要怎么帮陆隽上药。 “陆隽”她又尝试了一遍,试图先唤醒陆隽,“我先扶你去榻上歇息,好不好” 陆隽的耳朵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再无别的涟漪。 虞雪怜放弃叫醒陆隽,随之挽他的胳膊,准备把他扶到榻上。 然而,这一举动却惊扰了陆隽。他不仅醒了,手掌反握住虞雪怜的胳膊,防备地盯着她。 “陆隽,你喝醉了吗”虞雪怜清晰可见陆隽敞开的衣领,露出大片的红肿。 他的锁骨如鹿角,线条流畅。或许是他之前总是穿得严丝合缝,如今他扯开衣领,虞雪怜的目光自然落在了这一处。 陆隽好似看不清她是谁,脸贴近她,说道:“我没有喝醉。” 虞雪怜忙拿起瓷瓶,说:“我先帮你上药。” “虞穗,”陆隽呢喃道,“你在想什么” 虞雪怜顿了顿,陆隽的脸已然贴在她的两颊,仿佛是在抚摸她。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只剩下嘴唇。 虞雪怜本也喝了酒,可她是清醒的。 她想陆隽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念着要守分寸,给她洗了罗袜还要给她道歉的,现在却这样与她亲近。 趁着陆隽不清醒,虞雪怜把手指伸进瓷瓶,沾了一点药膏,敷在陆隽的脖颈。 陆隽停下动作,问道:“虞穗,我该……怎么办。” 第42章 亲密 因客房朝西,日光照不进来,房内半明半暗。 在前院走动的丫鬟小厮很少,路过时的脚步声慢慢,无人在意这一间普通客房,偶有打着碰面的丫鬟站在屋檐下闲谈两句。 若无这扇门挡着,幸而有这扇门挡着,才足以遮掩这两人的亲密。 陆隽一连发问,虞雪怜的身子往后倾,她道:“陆公子,大夫不是交代过吗上药要紧。” 她后边空无一物,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陆隽用手护着她的腰,问:“虞姑娘为何要躲” 如今是深秋了,虞穗的衣裳是布厚料,光滑细腻,吸附在他掌下。 陆隽低眸看她,他确实不胜酒力,可若说此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便是撒谎。 酒只是让他晕眩而已,他清楚他的这双手抱住的是谁,也清楚他所做的冒犯。 陆隽复问道:“虞姑娘,为何要躲” “我这是担忧陆公子喝醉了。”虞雪怜回避着陆隽的目光,道,“陆公子的脖子,起了这么一大片红肿,还是先上药为好。” 她看不透陆隽是否喝醉,他瞧着是有些疲惫,衣袍沾染浓郁的酒味。 可他的举止却又相当知轻重。 陆隽的手掌没有乱动,仅是为护她不摔下凳子。方才他的脸扫过她的面容,并未再有别的。 虞雪怜一直以来图的便是陆隽内阁首辅的权力,且见过他上辈子权倾朝野,铁石心肠的样子,一开始靠近他自是敬他畏他。 渐渐地,她胆量愈发大了,离他越来越近——她活了两辈子,如何不明白男女之情 然现在她眼前的是陆隽,若是让他知晓,她是带有目的对他好,他还会如此吗 虞雪怜坐直,腰背僵硬。 陆隽也松开她的腰,似乎不觉得刚才的举止不妥,他不急着恢复往日的克己守礼,亦在告诉她,他的举止并非冲动。 “我自己来。”陆隽伸手,示意虞雪怜把药膏给他,“陆某已经给虞姑娘惹了不少麻烦。” 虞雪怜莞尔道:“陆公子多虑了。你今日是客,遇到这种祸事,是府邸有失待客之道,我理应要弥补。” 她归根是有愧于陆隽,若袁丞不在镇国将军府,陆隽本可以不遭受无妄之灾。 虞雪怜的指腹残留着药膏,陆隽坐的位置在暗处,她顺着陆隽敞开的衣领,接着涂抹那片显眼的肌肤。 药膏黏腻,她的食指在陆隽的脖颈游走。 为了防止有遗漏的,虞雪怜下意识凑近去看,遂蘸药膏摩挲。 陆隽的喉咙微动,这药膏带着些许凉意,她的食指来回涂抹,减去了几分痛痒。 “我和老师来金陵在城外租赁了一户瓦房。”陆隽说,“今日原是跟老师拜访故友,那位前辈收了虞将军的请帖,便请老师也随他来。” 他三言两语说出近日来的动向,如若不是恰巧赶在今天拜访张泰禾,他和虞穗见不到面。 而下次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虞雪怜抬头看了看陆隽,问:“陆公子可看了那张请帖” 陆隽答道:“我和老师见张先生要去赴宴,本要起身告辞,但张先生劝说老师留下,让我读了一遍请帖。” 末了,他添了句:“虞姑娘的字,写得很好。” “是陆公子教得好。”虞雪怜拧紧瓶盖,以丝帕擦干净手,说,“陆公子租的是城外哪户人家的瓦房” 陆隽道出那户瓦房的位置,他把衣衫恢复成严丝合缝的模样。 房外小丫鬟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老太太今儿高兴,不打发咱们去干重活,还能偷偷懒呢。” “说得是,不过今儿有点古怪,那小侯爷当初怎么说的要和娘子断绝关系,现在来巴结老太太,你说娘子该不会又跟他旧情复燃了吧” “这我哪知道小侯爷方才不是搀了个俊俏男子,叫大夫给他把脉吗,就在这院里的客房,这会儿怎没动静了。” “小侯爷去兰园了,估摸着这男子正在客房歇息。” 虞雪怜尴尬地垂下眼帘,这些个小丫鬟在背后说闲话是常有的事,可入了陆隽的耳朵,她颇是难为情。 她想解释一二,却不知从何开始。 这时,孩童稚嫩的声音乍现。 “两位姐姐,你们看见我大哥哥了吗”张沃在正厅溜达了一圈,到处找不着陆隽的身影,一路问小厮,摸索走到前院。 小丫鬟嬉笑俯身,摆弄张沃头顶的小辫,道:“这府邸今日来的客人不少,你大哥哥姓甚名谁,是哪个公子哥儿” 张沃的圆脸皱巴着,说:“我大哥哥好像姓陆,他,我爷爷说,有个小侯爷带他去给老太太拜寿了。” “哦,是陆公子啊。”丫鬟牵起张沃的手,说:“你大哥哥病了,这会儿在客房歇息。” “大哥哥病了”张沃怯生生地问,“姐姐能不能带我去找大哥哥,我爷爷说宴会快散了,让我先来找大哥哥,等会儿要一起回家。” 丫鬟点点头,说:“那你跟我来。” 她扫视了一圈院里的客房,问身边的小丫鬟,“这陆公子在哪间房歇着” “这间。”小丫鬟指了指西边的第二间房,道:“我刚瞧见卉娘子在这间房前站着,大夫也是从这间房出来的。” 小丫鬟忽然放低声音,稀奇地说,“咦,花容姐姐,这房里怎么有两个人影,我莫不是看错了,小侯爷不是回兰园了吗” 花容放眼一望,那房里隐约有人在走动。她领着张沃上了台阶,敲响房门,道:“陆公子,有位小公子找您。” 张沃也举手敲房门,喊道:“大哥哥,你怎么病了呀” 花容在拢翠阁做事,她受柳姨娘的委派到兰园帮忙干活。 她眼神一向好,主子刺绣都是她引针穿线的,这房里站了两个人,既不是小侯爷或大夫,那会是谁 她家娘子矜持规矩,绝不会和外男单独在一间房。表姑娘平日爱玩,但也不大可能做出荒唐事来……若是兰园的那位娘子,她这门便是替主子敲的。 须臾间,房门开了。 男子面如冠玉,脖颈发红。 花容想往里边看,奈何陆隽已经走出来,他关掉房门,转身向她道谢:“有劳姑娘。” “公子客气了。”花容福身说道:“小公子挺乖的,我是拢翠阁的丫鬟,小侯爷交代过奴婢,让您好生歇息到宴会结束。” “不若由奴婢带这小公子在后花园逛逛,您再接着歇息片刻” 她定要搞清楚,那房里的人是不是虞雪怜。 第43章 关系 这厢房从外边瞧不出什么,花容心下暗忖,若这陆公子要走,她也得进这房里看看有无旁人。 陆隽回道:“陆某已在此歇息许久,现在已无大碍。” 张沃踮起脚,抱住陆隽的手,糯声糯气地问:“大哥哥,你是不是喝酒喝得生病了我爷爷就醉得稀里糊涂的。” 陆隽轻抚张沃的脑袋,问道:“你爷爷要你过来寻我” 张沃重重地点头,吸了吸鼻子,说:“大哥哥,你身上和爷爷喝的酒味道不一样。” 小孩子说话跳脱,一会儿问陆隽去了哪里喝酒,一会儿说要去找爷爷了。 陆隽见状向花容告辞,问道:“劳烦姑娘带路,陆某对府邸不熟悉,不知要走哪条路通正厅。” “大哥哥,我来的时候都迷路了呢。”张沃扬起圆乎乎的下巴,嘀咕道,“这宅子太大了,好几个院子,还好有姐姐们给我指路。” 花容一门心思要堵这藏在房里的人,陆隽又开口请她带路,她便更认定这房中是女眷,“可不巧,奴婢要去兰园伺候姨娘了。” 她拉着身侧的小丫鬟,说:“让秋雯给公子引路吧,她是兰园的丫鬟,跟在夫人房里的。” 陆隽略微抬眼,应道:“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了。”花容面上明显添了不少笑意,朝陆隽福了福身,“奴婢先忙活去了。” 花容偷偷端量陆隽,想记下这男子的长相——她给卉娘研过几次墨,男子的袖口有墨迹,想来是个喜欢读书写字的,怎么在她们府邸幽会 这也正是姨娘说的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光是看外表是不行的。 花容佯装要去兰园,秋雯倒没想别的,有规有矩地带着陆隽和张沃往正厅走。 院里刮起风来,虞雪怜躲在厢房的木柜后面,手掌起了一层汗,她跟陆隽的关系此刻好似见不得人的那种。 尤其这是在自家的府邸,她和他挨得那般近,若是让人撞见,该落得个不好的名头。 “吱呀——” 花容折返回来,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鞋履踩着木板,一步一步地察看。 虞雪怜闻声屏住呼吸,听脚步声,不像是陆隽。 既有人忽然进来,那便是居心不良。 花容左瞧右望,床榻平整,紫檀屏风后边也无人影,房内没有旖旎的气味。 她失望地撇了撇嘴,莫非是她猜错了 花容扫了一圈,见木柜上零散的书籍,跟其他客房相差不大。 找不到蛛丝马迹,仿佛无头苍蝇,她气馁地离开厢房。 虞雪怜这才从木柜那处出来,直等听不到动静,她匆匆出了厢房,抄了近路回兰园。 宴席接近尾声,陆隽牵着张沃随丫鬟到了正厅。 虞鸿在厅内陪着这些文臣武将,又说了一番心坎儿的话,逐一送客出府。 张泰禾喝得醉醺醺,走路颤颤巍巍的。陆隽扶他上了马车,抱着张沃送到马夫怀里。 “大哥哥!你和陈爷爷有空还来金陵玩吗”张沃挥手问。 “小子,你舍不得我们走呀”陈昌石虽吃了酒,说话却比张泰禾利索,“你可数着日子,再过两个月,金陵下雪了,我和你大哥哥就去你家讨饭吃。” 张沃似懂非懂,眨了眨葡萄似的眼睛,说:“陈爷爷说话算话,要带大哥哥来我家吃饭,我娘熬的莲子羹特别好喝。” 他白胖小手握紧陆隽的胳膊,咧嘴笑道:“大哥哥,你下次来,记得给我拿好玩的!” “好。”陆隽大抵是第一次这么受小孩子喜欢,唇角露出温和的笑。 陆隽回首看了一眼镇国将军府的牌匾,遂搀着陈昌石,走向他们来时坐着的陈旧马车。 …… 从金陵到慈溪镇,已是次日子时。 陆隽在陈昌石的书院歇息了一夜,清早和书童打扫庭院,跟陈昌石喝了一盏茶,回了花坞村。 几日不住在家里,院子一地的残叶,陆隽拿着扫帚又是一阵清扫。 他进了屋,强撑两夜,身体自是吃不消,躺在榻上就睡着了。 概因在镇国将军府喝了过量的酒,耗费心神应对袁丞,陆隽睡得很沉。 黄昏至夜幕降临,村中的黑狗在深夜里吠叫。 陆隽被吴阿牛的敲门声吵醒——他睁开眼睛,不是虞穗府邸厢房的藻井天花板,而是积满灰尘的房梁。 “隽哥!隽哥!你回来了怎么不吱我一声,你宅子定下了吗” 有木闩锁着,是以吴阿牛只得在外敲门。 “路上颠簸,回来便有些乏累。”陆隽开了屋门,眼皮下一片青色。他披了件外袍,即使睡了一觉,仍不减身上的疲惫。 吴阿牛手里提了食盒,道:“隽哥,你还没吃饭吧是盼夏那丫头告诉我,你回村了。她催我来看你,我寻思你赶路劳累,就去镇上酒楼买了两盘酱牛肉,给你补补身子。” 陆隽系好腰带,去打了一盆水洗脸。 吴阿牛则在灶房忙进忙出,把酱牛肉放在桌上,烧了一锅红薯汤。 “酒楼给你结工钱了吗”陆隽提筷给吴阿牛夹了一块牛肉,问,“今后打算做什么” 吴阿牛闷口吃着牛肉,叹了口气,道:“工钱是给我结了,但我这委屈是白受了。隽哥,我这几天整宿都没睡个囫囵觉,慈溪镇能做的长工一巴掌都数得清,赚的钱也是一巴掌数得清,这日子有甚盼头” 说着,他耸拉下脸,垂头丧气地说:“我爹娘盼我当村里最有钱的人,早早地娶个媳妇回家。结果现在……唉,不说我了,隽哥,你那宅子——” 陆隽穿的外袍宽松,衣领半敞,脖子上的红印尚未消退,惹人浮想联翩。 吴阿牛一时结巴,忘了要说的话,拐弯道:“隽哥,你这脖子怎么了” “被蚊子咬了。”陆隽淡然说,“宅子在金陵城外,一年租金六十两白银。” 吴阿牛几乎要惊掉眼珠子,说道:“六,六十两我的老天爷,这要在酒楼干个十年,不,二十年才赚得到啊。” 陆隽说:“官府赏了五十两白银给解元,我这些年攒了一点钱财,勉强租了这座宅子。” 宅子是老师托人找的,到手的价钱亦是市面上遇不到的,陆隽不犹豫地付清租金。待理完他爹娘生前欠的最后一笔账,入了冬方可搬去金陵住。 吴阿牛一脸羡慕:“隽哥,我若像你这样能干就好了。金陵城啊,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不得去。” 说到金陵城,吴阿牛直白地问:“隽哥,你这次去,有没有碰见虞姑娘” 陆隽抿唇,他贴着虞穗的脸,双手环在她的腰上,以及,她躲避的目光,这些画面尽数跃现。 他如实答道:“碰见了。” 第44章 西厢 人若是出趟远门或消失了一段日子,便引得村里人胡乱猜测。 大娘婶子们说陆隽跟着小娘子去享福了,就是不晓得他到的是哪户富贵人家。他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哪肯再回花坞村 吴阿牛没提这些人嚼的耳根子,反正隽哥早晚要在金陵城大有作为,犯不着听他们胡说八道。 “隽哥,虞姑娘请你去她家做客了吗”吴阿牛两眼发亮,兴致勃勃地问,“虞姑娘她家气派吗隽哥见了她父亲吗……”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过几天就能喝到喜酒。 “是偶然碰见的。”陆隽简短地说了一句,略过吴阿牛的问题,“我现在手里有个做长工的差事,你可愿意去做” “啊”吴阿牛咽下牛肉块,喝了一整碗水,擦净嘴巴,斯斯文文地坐直身子,“隽哥,你说的差事准是好的,我肯定愿意去。” 陆隽去拿放在书案抽屉里的一包银两,交给吴阿牛,道:“这是三十两白银,丹阳县有家布庄要盘出去,要的银子刚好是这个数目。你把它买下来经营,一年分给我四成的利润。” 这包袱沉重,吴阿牛揽在怀中,他消化掉陆隽的话,头立刻摇成拨浪鼓,像接了个烫手山芋,忙要还给陆隽。 “隽哥,你说的这差事,我哪干得好”吴阿牛心知肚明自个儿有几斤几两的本事。隽哥这么信任他,他若是把生意做赔了,亏得血本无归,他更没脸见隽哥。 陆隽摁住包袱,说:“我走入仕途,之后便不能经商,可若要短时间积攒家产,指靠俸禄是不够的。” 他此次去金陵城,老师借了他一半的租金。 这三十两是数年来卖字画,去隔壁县码头搬货,帮吴煦断案,收了报酬。加之把陆家的十亩地卖了出去,得以有这笔钱财。 陆隽原不是贪财之人,拼了劲做体力活,所为的也是还清欠债。 即使曾去过金陵,看尽城内繁华奢侈,他始终以为钱财乃身外物,不过是满足人的种种欲望。 陆隽以为他身上并无这种欲望。 然镇国将军府的牌匾烙在他心上,虞穗住的宅院,穿的衣裙,戴的首饰,这一包袱三十两的银子,也许只够给她买下一两件头钗而已。 吴阿牛悬着的手僵了一下,听隽哥的意思,三十两银子远远算不上家产。 “那……隽哥是想做大生意”吴阿牛仰着脖子,顿觉陆隽很是威严,他怯弱地说,“我不是不想做这差事,毕竟是赚大钱,但我怕做不好,耽误隽哥。” 陆隽闻言松手,沉默良久,道:“若是如此,便要另外找人了。” 吴阿牛面露纠结,与其让隽哥另外找人,不如赌一赌。 酒楼掌柜的啰里啰嗦地念过,用人不用亲。隽哥愿意把这三十两银子交付给他,他若退退缩缩地当头乌龟,真是没一点出息。 “隽哥,”吴阿牛握紧包袱,坚定地说:“我想做这差事,我明儿个早起就去丹阳县瞧瞧,努力把这生意给它支棱起来。” “还有利润,我占四成,你占六成,不然说什么我都不做。” 陆隽低笑一声,道:“别急,你先和我签一份契据。” 契据是陆隽去金陵前写好的,吴阿牛凝神看了半盏茶的工夫,唯一有异议的是利润。 他执意让陆隽重写一份,“隽哥,你拿毛笔把它改改。你六我四,咱们按常理办事,本金全是你出的,你让我占六成,这不行。” 两人谈论完契据,签了名字。 村里的狗吠声消失。吴阿牛打了个呵欠,说道:“隽哥,今晚我不回去了,你明早叫我起来,咱一起去趟丹阳县。” 陆隽困意不深,且他昨夜在书院,洗身换衣不方便。今天赶回来又拾掇屋里屋外,脏了的衣袍放在木盆,若是隔一夜,等明日会有味道。 “你歇着吧。”陆隽收了碗筷,说道,“我有两件衣袍要洗。” 吴阿牛点点头,他晓得隽哥爱干净。“那我去眯一会儿。” 秋夜的风带着寒气。陆隽揉搓掉衣袍的脏污,把它搭在绳上。 他继而去洗了身子,换了里衣。 陆隽回屋见吴阿牛睡得香甜,书案的蜡烛散着微黄的光,他取出前些日子买的《西厢记》。 许是读遍了圣贤书,孔儒之道,陆隽对民间热卖的话本故事起了求知欲。 老师说书院的学生总是偷偷地去买这低俗之物,凡是被他逮到的,要用戒尺打掌心,抄写《孟子》。 耳濡目染,陆隽觉得此类书籍低俗不堪。 可他鬼使神差地买了这本书,看得入了神。 露骨的艳词,每个字他都认得,却是初次见到这样一段又一段的云雨。 软玉温香,柳腰款摆,花心轻折。 陆隽掀书的手停顿下来,村民背地说他的闲话,他知道个大概。 他觉得那些无非是粗俗的言语。 譬如二虎一家在村头说,他是男人的败类耻辱,耍手段勾引良家小娘子。 思及此,陆隽接着翻下一页。那日在镇国将军府的客房,他的举动和勾引似乎无太大的区别。 虞穗看他的目光有敬畏,有同情,有怜惜——唯独没有情意。 偏偏想看的看不到。 陆隽不明白,她为何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他。 他倏忽合上书,拭去额头的热汗,若是再看下去,他和市井的好色之徒有何异处 陆隽读的圣贤书在这时唤醒他丢掉的君子守则,《西厢记》被装进盛着杂物的木箱。 他想起今日尚未涂的药膏,其实脖颈的红疹已消肿了,仅是时而会有刺痛感。 药膏依旧是冰凉黏腻的,陆隽慢条斯理地涂抹,脑中混乱的思绪纷扰,若是勾引有用,那又如何不能做。 另一道声音扯着他离开黑得不见底的,名为欲望的深渊。 他不能伤着虞穗。 金陵的秋天既漫长又短暂,下过几场雨,便到了立冬的节气。 这一日,圣上下旨,判承宣伯谋反罪,私通外敌,陷害忠良,将于三天后在城门前的刑场斩首示众。其余族人关押地牢,流放女眷。 高乘远定了一间茶楼厢房,请虞雪怜来喝茶。 “你看,承宣伯的囚车走到这儿了。”高乘远支起窗户,捧着热茶,道,“他死得不冤,身为南郢的伯爵,住圣上赏赐的宅子,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谋反的念头,勾结北凉人。” 虞雪怜手里拿着汤婆子取暖。虽刚过立冬,但金陵今年湿冷。 她昨儿着了凉,躺在榻上睡了一天。大夫交代她这几日莫要出门见风,省得头疼咳嗽的。 高乘远约她来围炉煮茶,说有件新鲜事跟她说。 她睡了一夜,身子好了些,出府坐着轿子来,路上冲不到什么风。 最近金陵变动极大,只看高乘远父亲的官职,虞雪怜不想错过他所说的新鲜事。 虞雪怜望着楼下百姓扎堆瞧承宣伯,这场面她在上辈子便看过了。 当年关在囚车里的爹爹,奄奄一息地剩下半口气吊着,那些百姓一句接一句地骂: “狗贼,你不得好死。” “勾结北凉人的叛徒!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囚车里关的是承宣伯,百姓骂的话还是这几句。 不一样的是,当年陆隽也在刑场,目睹了爹爹的惨死。 第45章 说谎 少年时的高乘远浑身热血,激昂慷慨,毫不遮掩对奸臣的鄙夷。 但虞雪怜没应他的话,他见她手里揣着个汤婆子,便关严窗户,问:“虞娘子,你冷吗” 虞雪怜垂下眼睫,说:“是有些冷。” 高乘远也是习武之人。冬天光着膀子跟父亲练功,身子很御寒,单穿锦袍就出府了。 而虞雪怜披着淡紫绣重明鸟的斗篷,两人过的季节是一秋一冬。 高乘远今日请虞雪怜吃茶,一来,是想告诉她件应该称得上是紧要的事。二来,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左思右想,只是给人家祖母拜寿,怎么能算是还恩情呢 “高公子要跟我说的是什么新鲜事”虞雪怜问。 “月初我和长兄去国子监看望老师,听老师说圣上在严查金陵捐官买官的事。”高乘远一面给杯盏添热茶,一面说道,“我倒是对政事不感兴趣,坐不了一会儿就想回府了,回府才知原来父亲领了圣上的旨意,要查出这幕后滥用职权的臣子。” 虞雪怜不解地看着高乘远,他说的这番话牵涉朝堂,纵使现在的他远不是那么稳重,也不至于莫名跟她讲这些。 “高公子说的,我听不懂。” 高乘远朝她招招手,让她坐他身边来,颇是一副势必要给她解释清楚的态度。 虞雪怜轻笑出声。 她瞬息间想到在地牢,高乘远坐着审讯的官帽椅上,她被锁链禁锢,他招手吩咐狱卒给她施刑。 狱卒举起烧红的铁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笑眯眯地问高乘远要烙她身上的哪个地方。 高乘远的语气不悦,或许是不满狱卒狐假虎威,又冷言呵斥狱卒滚出去领罚。 虞雪怜便记得内阁大政事脾气不好,但人不坏,至少他没让狱卒给她施烙刑,心肠总归不是黑透了的。 她慢步走过去。高乘远慌手忙脚地熄掉炉火,把茶案弄得湿了一片,“嗯……虞娘子,我这煮茶的功夫不熟练,你多见谅。” “我方才说的那件事,是跟临川侯府有关。”高乘远斟酌着说,“父亲查了,可虞娘子也知临川侯府的势力,若是找不着确凿的证据,即使告给圣上听,也威胁不到临川侯。” 虞雪怜握着汤婆子的手蓦然一紧,她问:“高公子说给我如此机密的事,是否妥当” 少年眼眸微弯,笑道:“这件事说不上是机密,我今日说给虞娘子听,是想问问,你知晓袁丞插手过捐官的事么” “不知晓。”虞雪怜干脆地回道。 所幸她并未把高乘远看作是秉性单纯的人,单是听他意味深长地笑,就硬生生地把她拽回在地牢受审讯的日子。 高乘远深感困惑,是他说错话了吗虞娘子似乎不怎么愿意跟他谈袁丞。 他局促地道:“我的意思是,袁丞这人曾经不靠谱,若圣上有朝一日要彻查这件事,我担忧会牵扯到镇国将军府。” “高公子是在担忧我和袁丞之前有瓜葛”虞雪怜侧目问。 高乘远连连点头,道:“若虞娘子能找着临川侯府犯下罪行的证据,不就可以撇开关系了吗” 虞雪怜笑吟吟地说:“高公子可想过,我一介女子,纵使走运找着他们的罪行,我该以何种身份去撇开关系呢” “这……”高乘远挠了挠头,漆黑如墨的眉毛皱着,“是我欠考虑,把事情想简单了。” 上次从老太太的寿宴回去,长兄提醒他,恩情不一定非要现在还,适当地保持跟镇国将军府的距离,尽量不要和虞娘子接触。 长兄说,他到了适婚的年纪,若让母亲知道他和虞娘子有来往,绝对要大发雷霆。 虞雪怜啜了一口茶,道:“有劳高公子告诉我这些,可惜我空有一些武力,对付不了袁丞。” “虞娘子原来会武功吗” 高乘远幼时学会走路便看父亲教长兄武功,是以他不到三岁就跟着长兄习武,府邸几个房里的姊妹只略通拳脚功夫。出了府,很难见到会武功的女娘。 “这一点,我和高公子是相像的。”虞雪怜说。 高乘远失笑道:“是了,你我的父亲跟长兄都是习武的。那日是虞娘子在马场施以援手,不然我这两条腿就废了。” 楼下的囚车想来是到了刑场,茶楼附近的嘈杂声渐小。 这座茶楼掌柜的阔气,从不愁生意不好。用的茶具是上等的掐丝珐琅、翡翠和景德镇的青花瓷——当然,摔在地上的声音也是非同寻常的清响。 高乘远望向房门,那门前站了一两个男子。 “哟,几位客官这是弄哪样”小二的掐着嗓子说,“咱的茶具比不上哥儿府上的珍贵,但咱掌柜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呀。” 虞雪怜的视线亦往房门那儿看,但听小二的又嬉笑道:“得嘞,那小的收下了。哥儿们若还有吩咐,只管叫我一声。” 她低头观察案上的茶具,这一套下来,是值许多银两。 可厢房的客人,若是惜茶爱茶者,岂会把这么好的茶具给摔了 虞雪怜掩面饮下杯盏剩的茶水,旋即说:“高公子,我得回府了,他日我再请你吃茶。” 高乘远跟着起身,推开房门,却见燕王世子坐在对面厢房。 他左手边站着两个男子,一个身穿布衣,一个身穿圆领袍。 地上全是碎成渣子的茶碗,李秉仁指着布衣男子,道:“你把这给收拾干净。” 高乘远迟迟不走,虞雪怜自是发觉出异样。 “那是袁丞”高乘远神情复杂,不知这厢房的隔音如何,他和虞雪怜适才说了许久临川侯府捐官的事,谁料袁丞竟在隔壁。 看袁丞的反应如常,高乘远觉得是自己思虑过度了。 虞雪怜默然不语,所谓冤家路窄,李秉仁的厢房内坐着金陵有名的纨绔,这群人聚在一起,不大可能是纯粹来喝茶的。 李秉仁抱臂看着正盯着他的高乘远,笑道:“高公子和虞娘子何时这般亲密了,亲到独处一室吃茶” 他的用词意有所指,着重说亲密二字。 “燕王世子忘了吗”高乘远手背的青筋绷起,道,“我欠了虞娘子的恩情,今日请她吃茶,世子别成天想入非非的。” 李秉仁悠然说:“高公子的口气真是臭得一如既往呢,那本世子便不邀你到我这儿吃茶了,免得呛着我的鼻子。” 周围的纨绔噗嗤笑道:“这高公子说话挺有趣,咱们世子怎么就想入非非了” 李秉仁挥手让小厮把门关上,“行了,这小子狂妄自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见到他就心烦。” …… 出了茶楼,虞雪怜和高乘远分别坐上马车。 百姓都跑去刑场看刽子手斩承宣伯的人头,街巷空落落的。 “娘子,你身子没好利索,把车帘放下吧。”金盏在旁关切地说,“今儿又是承宣伯问斩,奴婢瞧这天色是要下雨,娘子这两天体弱,承宣伯死后必有怨气,咱们可要快点赶回府。” 虞雪怜细眉间似堆积了舒展不平的云团,她捋着近日来金陵的变故,临川侯捐官卖官的事,她在上辈子知悉一二。 除此之外,临川侯徇私舞弊,贪污赋税。他在背后掌舵,派儿子去操办。这等损朝廷而利侯府的事,袁丞从不向她提起。 她那时天真地想着,临川侯做善举是为百姓,她入了教坊司才逐一明白,临川侯的善举是图个心安,弥补犯的过错。 高乘远给了她这道线索,她从前计划的那些,该提上进程了。 金盏见娘子出神地望着外面,欲要喊马夫再快些,争取早点到府。 虞雪怜忽然回头,道,“让陈叔把马车停下来。” “娘子”金盏一脸迷茫地问,“娘子是又有事了吗” 问归问,她弯腰去叫坐在帘外驾马的陈叔,说:“娘子要下车。” 陈叔把马车停在路边。 路的另一边,有辆放满书籍的推车咕噜咕噜地响着,推它的人是个面相憨厚的少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虞姑娘!” 与这少年并肩走的男人手捧一沓竹简,衣着竹青色水纹窄袖衫袍,五官清朗端正,看着像是书香门第。 虞雪怜笑应了一声,那身衫袍,是她送给陆隽的。 陆隽穿着很合身,他模样清冷,配着一般人搭不了的竹青色,更显风骨。 金盏站在一旁拢了拢虞雪怜的斗篷,余光瞥着奇怪的少年。 “虞姑娘,我跟隽哥来金陵买书呢。”吴阿牛原本累得半死不活,这会儿生出精神气,推车走过来,热情地说,“隽哥他家离城里不远,我昨日还催隽哥找你呢,可是……可是金陵城忒大了,隽哥和我不晓得去哪儿找你。” “我们初一来的金陵,这几天有空就在这几条街逛游,一直碰不着虞姑娘。前两天我帮隽哥把花坞村的东西搬到新宅子,不过那也没什么东西,然后隽哥打扫庭院,我到城里购置物件。” 虞雪怜弯唇问道:“陆公子不知我家在哪吗” 吴阿牛愣了愣,虞姑娘说这话的语气,隽哥好像大概是知道她家在哪的吗 他吃惊地扭头看隽哥——隽哥居然会说谎了! 第46章 乔迁 陆隽神色坦然,谎话被戳穿了也并不心虚或是急于解释。 他道:“陆某的确不太记得虞姑娘的家在何处。” 虞雪怜没再接着问,陆隽又岂不记得镇国将军府在哪里呢。 她与他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即便那日他的举动出人意料,可他这样行事小心的人,也不会来府邸找她。 只是她这段日子忙着应付女先生布置的课业,夜里要看浮白从兵部偷抄回来的文书,且想着若是频繁在陆隽面前晃悠,显得她轻浮。 母亲在小厨房教过她,不论是炖肉熬粥,最需要的是有耐心,火要放慢,出来的膳食味道一定不差。 所以她要晾一晾陆隽。 虞雪怜漫不经意地问:“那陆公子的宅子在城外哪里呢” “隽哥的宅子后边有一座寺庙,离城里就七八里路嘞。”吴阿牛说话的乡音少了些许,“我跟隽哥看了黄历,这个月十七,宜安床、入宅。” “我本来寻思进城找人问问虞姑娘的家在哪儿,等隽哥给新宅支了灶火,请虞姑娘一起吃饭,给宅子添一添人气嘛。” 虞雪怜问:“是红螺寺吗” “是!”吴阿牛嘿嘿笑道,“虞姑娘不愧是金陵人啊,我到现在都记不清楚寺庙的名字,只晓得那寺庙是供奉月老的。” 金陵城外有座名为红螺的寺庙,因着求姻缘十分灵验,故广为人知。 日日都有百姓去为家里的儿女去佛殿参拜,陆隽租的这宅子主人便是个不信鬼神的。 主人对寺庙敲钟的声音不胜其烦,无可奈何,卖了舍不得这老宅子,不卖住着却嫌讨厌。 这主人是陈昌石的老友,听陈昌石说自个儿的学生要搬来金陵,他就把宅子租给了陆隽。 金盏扑哧道:“公子,那寺庙不是供奉月老的,只是早些年间,城中有商贾人家的小娘子随父母去烧香,约莫着过了十天半月的,那小娘子碰着如意郎君,年底就成了亲。于是别的老爷夫人也试着去红螺寺烧香许愿。” “唔……”金盏伸出手指头,道,“据说呢,十户里面有七户能在当年办喜事。” 吴阿牛愣愣地站着,花坞村虽归属金陵,但他们那儿的村民乡音语调厚重,像粗糙的沙砾。到了金陵,摆摊的小贩说话都细言细语的。 不说虞姑娘,她边上的小娘子一颦一笑,让他想到《诗经》上面的窈窕淑女。 “虞姑娘,这是你妹妹吗”吴阿牛收住笑容,彬彬有礼地问。 金盏忙摆手说道:“奴婢是伺候娘子生活起居的。” “奴,奴——”吴阿牛左看一眼虞雪怜,右看一眼金盏,结巴道:“哦,是我忘了,虞姑娘的父母富贵,家大业大。” 金盏捂嘴偷笑,方才听吴阿牛的口音,便知道他从乡镇来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不出来了。 她内心极其惊恐,娘子打哪儿认识这乡镇来的少年和男人 “金盏,我们该回去了。”虞雪怜转而说,“今日天色不好,兴许要下雨,陆公子要早些带吴公子回家。” “是。”陆隽说,“这月十七,我和阿牛到城里买菜,虞姑娘若有空,可否去寒舍用饭。” 回归正题,吴阿牛欢喜地说道:“隽哥的新宅子可宽敞了。到那天我还得把盼夏接来吃饭,她老是念叨着想虞姑娘了,虞姑娘若是不来,我看她非得哭鼻子。” 虞雪怜笑说道:“陆公子乔迁之喜,我自是要去的。” 金陵入了冬,城里城外的冷意截然不同。城里干冷,穿棉袍,裹大氅就可御寒。到了城外,阴湿寒冷,丝丝缕缕的风钻进衣裳,冻得人牙关打颤。 陆隽租的新宅倒是不小,前后两个院子,堂屋宽敞方正,两侧各一间厢房。 “虞姑娘,您看看,这间房是我给隽哥布置的。” “隽哥爱读书,我在村里砍了木头给他做了书架。” 吴阿牛俨然一副大管家的姿态,虞雪怜刚进前院,他就领着她参观陆隽住的厢房。 “陆公子住在前院吗”虞雪怜觉得这宅子光亮是好,但前院通风,尤其到了夜里,即使把房门关严实,也不如在后院暖和。 “隽哥说住在这省事,出门走两步便是堂屋。”吴阿牛感慨道,“虞姑娘,这宅子算不错了。你想想我们那花坞村,穷得叮当响。谁家能盖两个院子,六间房,铁定要敲锣打鼓地放鞭炮呀。” 虞雪怜看了个大概,陆隽的厢房是要比在花坞村大了,可陈设未变,床榻仍是那张让人伸展不开四肢的木榻,书案仍是那张熟悉的,褪色的木案。 “我本来劝隽哥买张新的床榻,隽哥认床,这张榻他睡久了,丢了怪可惜的。”吴阿牛说,“虞姑娘,我带你去堂屋坐坐吧,昨儿我和隽哥在城里买了糕点和肉脯,香滋滋的。” “陆公子在灶房烧饭吗”虞雪怜问。 吴阿牛道:“对,盼夏那丫头在帮隽哥烧火。” 不知陆隽是否提前估好了时辰,虞雪怜从厢房出来,盼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藕炖排骨汤。 “吴阿牛!你快去端饭。”盼夏快步走进堂屋,把汤放下,去迎虞雪怜,“虞姐姐,你这阵子在闺阁读书吗陆隽哥哥还没搬家的时候,我去问过他好几次,他一开始说不知道,后来说你在闺阁读书。” 盼夏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心想虞姐姐这么久不来花坞村,陆隽哥哥又怎么晓得虞姐姐在做什么所以我猜陆隽哥哥是嫌我烦,随便扯了个谎话打发我。” 虞雪怜笑道:“这阵子我家里的女先生抽查课业,不得空。陆公子说得不错,我确实是在闺阁读书。” “啊是我错怪陆隽哥哥了吗。”盼夏眨巴着眼,嘀咕道:“我以为陆隽哥哥学坏了,竟扯谎糊弄人家。” 盼夏因此事郁闷了一整个月,今日有虞雪怜这句话,豁然开朗地和虞雪怜说起家常话。 她们说话的工夫,吴阿牛同陆隽把做好的饭菜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盼夏冷不丁地问:“对了,虞姐姐,现在陆隽哥哥搬来金陵城,你以后是不是就不去花坞村了” 虞雪怜犹豫道:“年关将近,我母亲要忙着置办宴会。等过了年腾出空,盼夏姑娘若想见我,我便租辆马车把你接来,带你逛一逛金陵。” 盼夏脸色微红,她诶了一声,掏出放在荷包里的丝帕,问:“虞姐姐,你瞧我绣的鸳鸯好看吗” 从陆隽哥哥搬出花坞村,吴阿牛也成天不见踪影。天寒了,她不用帮爹娘种地放羊,横竖闲着,合计绣几张帕子拿到镇上卖。 虞姐姐的眼光好,若是能给她出点主意,那她也可以像吴阿牛一样去做生意了。 虞雪怜接过丝帕,认真说道:“成色,绣工都出挑,这鸳鸯如画,绣得很好看。” 布料虽不是上乘,摸着不够光滑,可盼夏绣的鸳鸯戏水不输市面上卖的。 “不过我只会绣鸳鸯,”盼夏说,“还是陆隽哥哥前几年教我的。” 吴阿牛忽然打断盼夏的话,道:“虞姑娘,您先吃饭。盼夏,你不是说要尝尝金陵卖的肉脯吗这给你买回来了,光顾着说话,怎么不吃。” 他给盼夏的碗里夹了肉脯,说:“快尝尝。” 盼夏努努嘴,说道:“我和虞姐姐说话,不耽误吃饭。”尽管话是这般说,她还是挺想吃肉脯的,转头对虞雪怜笑道:“虞姐姐,你也尝一尝。” 陆隽会刺绣的事,虞雪怜并不曾听说过。她目光移向陆隽,隐约见到他的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似乎是这两天疲惫,忙于乔迁,故忘了剃掉。 这胡茬提醒了虞雪怜,陆隽可是年长她七岁的男人。 陆隽今日的话极少,加之天凉,饭菜不到片刻就变得冷了。 吴阿牛饭量惊人,他埋头吃菜喝汤,打了个响嗝,道:“隽哥,我吃饱了,去灶房收拾收拾。” 他向盼夏使了眼色,道:“这天冷死人了,你跟我去后山捡点干柴,一会儿咱们到灶房烤火。” 盼夏乖巧地应道:“行!” 仿佛刻意为之,他们一溜烟地跑出宅院。 虞雪怜放下碗筷,说:“我给陆公子备了乔迁礼,忘在马车上了,我去给你拿。” 陆隽颔首,他亦起来把桌上的碗筷收了,随口一问:“虞姑娘近来在读什么书” “嗯,在读——”虞雪怜短暂地停滞须臾,道,“女先生让读《内训》,是给女子讲修身,治家的道理……” 所谓有来有回,她接着说∶“陆公子近来忙于搬家,想来身心俱疲,应要好好歇息,待安定下来再读书。” 陆隽说:“陆某没有身心俱疲。” 虞雪怜笑问道:“陆公子近来在读什么书” 陆隽抬眼,往日泛寒光的双眸,素来独善其身的他,此刻染上一层晦暗不明的情欲。 仅此一瞬,他低声道:“陆某当下读的称不上是书。” 虞雪怜只当陆隽在他老师那里得来了绝世佳作,未在书坊书斋售卖,是以才说称不上书。 他学富五车,读的书浩如烟海。虞雪怜思忖,听陆隽说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么她直接在他这里询问书中讲的内容,便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地问道:“既称不上书,那陆公子读的是什么呢” 第47章 丝帕 于陆隽而言,《西厢记》仿佛成了难以启齿的,偏偏这一茬是他自己提的。 “陆公子”虞雪怜近乎未见过陆隽如此出神,她问道:“陆公子近来读的书很多吗” 屋外细雨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湿意冷意像是长了脚的猫儿,窜进屋内。 阴雨使得天色灰暗,似有若无的檀香和女子浅淡的香气萦绕在陆隽鼻尖。 “那本书没有名字,是在市面上随手买的。”陆隽说,“都是俗语而已。” 倘若他道出名字,与登徒子别无二致。陆隽有些恼自己,尤其虞穗似乎是抱着求知的眼神问他——可他呢,他却在提违禁的书籍。 南郢对贩卖话本故事有定好的管控,即便如此,阻碍不了部分书生写艳词**。 有需求者不惜以高价买下,甚至四处找人打探哪里能买来这些书物。 “俗语……”虞雪怜轻笑道:“陆公子原来也会看俗书吗” 陆隽问:“虞姑娘认为陆某会读什么书” 虞雪怜沉吟道:“我一直以为陆公子读的是品格高的佳作,诸如孔子、庄子这样耳熟能详的大家。” 她看不出陆隽的异常,也想不到陆隽口中说的俗语是讲的什么。 “在虞姑娘的眼里,陆某是个清高的人么”陆隽借此来问他所不明白的,她看他的目光,为何带着敬畏。 屋内仅有的光随着天色而变,虞雪怜微微仰起视线,才发觉陆隽已经走近,他下巴的青色胡茬更加清晰。 她想了想,离陆隽入内阁还有六年的光景。 虞雪怜跟陆隽对话不由得咬文嚼字:“若用清高来形容,也该是褒义词,绝非贬义。” 陆隽笑道:“若陆某不是清高之人,虞姑娘会疏远我吗” 如果让她知晓他背地根本不是君子,心底藏着见不得光的念头,她将要如何看待他。 “陆公子多虑了。”虞雪怜反问道,“人无完人,若我身上有缺点,陆公子就会疏远我吗” 细雨颇有要变猛烈的势头,若是再说下去,虞雪怜怕陆隽又追问她。 陆隽习惯把伞放在门后,虞雪怜拿起油纸伞,到屋外撑开,去拿放在马车上的乔迁礼。 等她回来,八仙桌只放了用木盘托着的一套茶具。 堂屋有一半的陈设是原主人留下的,虞雪怜怀里揣着一张棋盘,把它放到条案上。 虞雪怜担忧道:“外边的雨下得越发大,盼夏他们定要被淋湿了。” “我去给他们送伞。”陆隽说道:“你若累了,便去厢房歇息片刻。” 他的语气其实稀松平常,可倒让虞雪怜不自在了,好似这宅子是她和他共有的。 若陆隽走了,她独自在这儿,起码要等半个时辰。 虞雪怜不喜欢等候。上辈子死后在金陵游荡了太久,做了太久的孤魂野鬼,哪怕现在重获新生,也忘不掉行尸走肉的滋味。 她不愿孤零零地在这里等。 虞雪怜走上前,说:“我同你一起。” 两把油纸伞,显然不够四个人避雨,虞雪怜接着道:“我跟你用一把伞。” 陆隽在房檐下站着,女子的目光有了变化,没有了先前的敬畏,却生出几分可怜。 她好像怕他走。 出了宅院,野草丛生,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虞雪怜手里拿着另一把油纸伞,她紧挨陆隽,陆隽往哪走,她的脚步就如何走。 后山的路七拐八弯,铺满碎石的路格外的滑,概因挨得过于近了,虞雪怜的胳膊碰到了陆隽的腰。 不经意的触碰也没什么,让人犯难的是,这后山拾柴火的地方有道向上的坡,陡峭不平。 “手给我。”陆隽并不是询问的口吻,说完便握住虞雪怜的手,带她一步一步地上山坡。 陆隽一只手撑伞,腰背近乎是半弯着。他的身量高,若不把伞撑低,雨就可能扑在虞雪怜的身上。 所幸吴阿牛没带盼夏到后山深处去拾柴火,且半路下了雨,他们当即折返回去。 在这放眼望不到一个人影的山上,若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察觉得到。 吴阿牛瞧见陆隽撑着伞,伞下是虞姑娘。 他兴冲冲地擦了擦模糊不清的眼睛,拎着盼夏跑过去。 找到了人,也送了伞,回去的路上自然轻松些。 吴阿牛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的。隽哥,我本来捡的柴火正好能烤几天的火,这一下雨,全湿了。” “都怪你,闲着没事跑去捡柴火。这是我娘刚给我缝的衣裳,跟着你走山路,烂出两个洞来,你赔我!”盼夏指着裙边,哼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说什么我也不陪你干活了。” “我赔你就是了嘛。”吴阿牛哄道,“等这破雨停了,我带你去城里买衣裳,任你挑。不过最多买两件啊,多了买不起。” 从吴阿牛接了丹阳县布庄的生意,钱袋子装鼓了,说话一日比一日硬气。 盼夏不屑地说:“瞧你这出息,小气地要命。你看陆隽哥哥,给虞——” 她及时止住话语,“你向陆隽哥哥学学吧,否则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说完,盼夏拍拍胸口,好险,她差一点要把陆隽哥哥的秘密给泄漏出来了。 “呸!”吴阿牛急眼道:“我年纪轻轻,娶到媳妇是早晚的事。” 雨声盖住两人的吵闹。回了宅院,吴阿牛去灶房烧了一锅热水倒进木桶,盼夏随之搬走去后院的厢房用。 “隽哥,我也得去换件袍子。”吴阿牛这几天都住在前院的西厢房,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在金陵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就不想凑合委屈自个儿,“我还要去烧一锅水洗洗身子。” 说罢,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不行了,隽哥,我先去收拾。” 虞雪怜不急着走,她跟祖母直说今日要来给朋友贺喜,待用了午膳,陪朋友闲聊一个时辰便回府。 祖母念在她表现良好,问了朋友家在何处,去道哪门子喜……然后应下她出府的请求。 陆隽看了一眼条案边的棋盘,问道:“虞姑娘要下棋吗” “要。”虞雪怜缓步走向陆隽,坐在他对面,笑道:“我棋艺不好,之前见陆公子的家里有本棋谱,却不见棋盘,所以想着用这个作为乔迁礼。” 陆隽从衣袖间拿出一张丝帕,递给虞雪怜。 虞雪怜迟钝地接过来,这丝帕上绣了’穗‘字。 但听陆隽说:“上个月绣完的,只是寻不到机会送给你。” 第48章 下棋 丝帕放在虞雪怜的掌心,其面料细腻,茶白的底色,绣着杜鹃花。 唯独’穗‘字是用金灿灿的针线而刺,虞雪怜原本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像这种细致入微,讲究精巧的女红,她都是皱着眉头去做的。 要穿针引线,要防止被针扎到手指,论女子要学的琴棋书画,裁剪女红。她最讨厌的是拿针线刺绣,一坐便要几个时辰。 可陆隽竟会刺绣。 虞雪怜知他性子慢,又有耐性。但普天之下,也难有愿意去学做针线活儿的男子。 “陆公子费心了。”虞雪怜抿唇笑道,“这丝帕我会贴身带着的。” 她把丝帕折好,塞进束在腰间的帛带。 虞雪怜问:“陆公子是从小就懂得刺绣吗” “跟我娘学的。”陆隽低首摆着棋盘,他做得微不足道,抵不上她对他的付出。 陆隽不常提起他爹娘,虞雪怜也从不去过问。 她腾开手把黑白棋分进棋奁,往日在旁看陆隽读书写字,摆摊卖画,今日能动脑筋和他下棋,虞雪怜想,决不能输得太难看。 陆隽执黑棋,她执白棋。 刚开局,虞雪怜尚有心思跟陆隽搭话:“接下来的日子,陆公子要在家温习功课吗” 陆隽手指轻捏起棋子,道:“陆某在金陵城找了差事做。” “差事”虞雪怜看了看黑棋的位置,问,“陆公子找了什么差事” “在一家客栈做工,月钱五两银子。”陆隽掀起眼帘,见虞雪怜左手摩挲着奁里的白棋,右手按着将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一脸纠结。 她倏忽抬头,说:“可……可是离春闱不远了。金陵的客栈人来人往,要做的杂事繁多,会不会耽误陆公子温习” 虞雪怜委实佩服陆隽的毅力,他明明踏入了仕途,再过几个月就能做官领俸禄,却还要吃苦去客栈做工。 棋子落盘,陆隽说道:“不会。” 虞雪怜握着棋子的手顿时一僵,她的棋被陆隽吃掉了。 一颗、两颗——整整六颗,尽数被陆隽拿走。 陆隽的棋艺是很好,她看习惯陆隽谦逊谨慎,而今在这棋盘,他每一步都压着她。 她呢,棋艺不精,但想着不论如何差劲,总不至于吃不到陆隽的棋。 虞雪怜安慰自己,这是刚开始,她尝试换条路挽救应该行得通。 她闭口不言,冥思琢磨怎么吃掉这黑棋,头也不抬地死盯着棋局。 陆隽许久不下棋,他在花坞村除了读书便是写字,唯有去书院拜访老师,方可下一两盘棋。 虞穗说的棋谱,是老师送他看的。他初次下棋前瞻后顾,束手束脚,输了老师半盘棋。 老师笑他胆小鬼,下个棋何必畏首畏尾,人活着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若是连下棋都不能大胆一搏,岂不是了无生趣。 他记住了老师的这番话,棋盘由执棋者掌控,忘却身外物。 从棋局亦可看出人的脾性。 虞穗好胜,她似乎极想吃掉他的棋子。 冷雨湿漉漉,虞雪怜扯了扯衣袖。 棋盘被陆隽的黑棋占了大半,虞雪怜只觉气氛凝固,她咬唇决定着下一步要走的位置。 “等一等。”虞雪怜伸出手臂,拦下陆隽的手,她攥着他的手腕,道,“别急,我,我放错棋了。” 她把刚才下的棋往右挪一步,问:“陆隽,我是不是可以吃掉你的棋了” 女子的手有些冰凉,她力气说不上大,在陆隽看来,她是使尽全力来拦他。 外边雨声缓缓,让乌云遮掩的亮光渐有冒头的意思,屋内不是那么暗淡了。 虞穗今日敷了淡色的胭脂,涂了口脂,娇红欲滴。 她问是不是可以吃掉他的棋,语气欣喜,两片唇瓣张合有度。 陆隽敛眉看向棋盘,她的四颗白棋围着他的一颗黑棋。 他应道:“可以吃。” 虞雪怜没松开手,她拿起陆隽的黑棋,珍惜地把它放进奁里。 要吃到陆隽的棋实在不容易,虞雪怜雀跃地说:“陆隽,你继续下。” “对了,你不能放水。” 陆隽问:“何为放水” 虞雪怜说:“譬如不能故意让着我,或者不像适才那样,把我的棋堵得死死的然后吃掉。” 陆隽下棋不似他表面柔和,执棋干脆,稍不留神便要掉进他设的局,被吃得干干净净。 “好。”陆隽点头说,“陆某不放水。” 他的目光随即转到虞雪怜的手,问:“虞姑娘要一直攥着吗” 虞雪怜飞快地收回手,说:“一时着急,失礼了。” 停留在陆隽手腕上的触感消失,他也随之收回手。 她对他有时不守男女间的分寸,只是攥他的手罢了,他也不觉得是失礼。 越到后边,虞雪怜思忖的东西越多。她棋奁的棋所剩无几,想在局中杀出一条路,是不可能的事了。 盼夏换了衣裳,打着伞从后院过来。瞧他们二人正在下棋,安安静静地站在案边看。 “陆公子,我输了。”虞雪怜数着她吃的棋,说,“拢共赢了你三颗。” 陆隽到底是听她的话,一点水都不放。 虞雪怜揉了揉腰,她起身说:“我该回府了。” 回了镇国将军府,虞雪怜被老太太叫去陪着吃茶,又听母亲说,滁州府有些亲戚要来金陵,有老太太的外孙侄女,她的姑母姑父,二伯伯二伯母。 老太太在寿宴热闹了一回,便盼着这群亲戚早点到金陵来,跟虞雪怜说道外孙,也就是她的表弟,怎样的乖巧聪明。 虞雪怜已然想象得到,等亲戚们来了,老太太的房里怕是要挤成一团。 “怜娘,你记得你二伯母吗”老太太侧躺在榻上,手拿汤婆子,姿态雍容,“你母亲生你的那一年,她和你二伯伯千里迢迢来金陵送礼,还给你打了一块长命锁呢。” 虞雪怜笑道:“二伯母虽不在金陵,可母亲说过,要属二伯母最疼我,我是她亲侄女,怎会不记得她。” 老太太把汤婆子搁在一边,说道:“真是乖孩子。”她撑起手,靠在软枕上,“你二伯母是个好妇人,跟你二伯伯这么些年来不曾吵过一次架,你虽记得你二伯母,但对你那表兄表妹却不大有印象吧” 虞雪怜道:“孙女有近十年没见二伯母了,对表兄表妹,是不大有印象了,可若是见面,孙女能认得出他们。” 老太太皱纹舒展,满脸堆笑:“别说是你了。我若见了他们,也得一个一个地仔细看,才认得出都是谁。所以呀,全怪你爹爹了,咱们虞府是大家族,任平日再忙,过年不跟兄弟亲戚走动像什么话” “这回你二伯母他们要来,我特地交代了,让他们带着你表兄表妹一块儿来。你表兄虞绍比你年长两岁,如今在滁州府做通判,长得英气,滁州府想嫁给你表兄的娘子少说要有七八个。” 虞雪怜不接老太太的话,上前给她捏腿按摩。 祖母果然是十句里面八句离不开婚事,操心这个不娶妻,忧虑那个嫁不出去。 “你卉妹妹的事,祖母这会儿想起来仍不是个滋味,那承宣伯府的罪证如山,幸亏咱们没和他们订婚。”老太太长叹道,“祖母千思万虑,外人从来是靠不住的,倒不如让卉娘跟你表兄凑成一对儿,就不怕她嫁过去受委屈。” 虞雪怜闪烁其词:“祖母思虑周到,这总归是卉妹妹的终身大事,祖母不妨找个机会问问卉妹妹。” “我正有此意要叫卉娘到我房里谈谈天。”老太太说道,“你表兄他们不日就抵达金陵,祖母想让你和卉娘去接你二伯母他们。” “祖母要吩咐什么,只管告诉孙女。” 老太太看虞雪怜愈发顺眼,她这孙女伶俐,话说三分便明白意思,除了爱出府这一个毛病。 …… 一钩弯月高悬,如被刀削薄,尖尖的,散着香灰色似的光。 天黑又冷,在街巷逗留的百姓三三两两,有闲钱的就去酒楼客栈消遣。 “陆兄,这么晚请你跟我出来办事,我这着实对不住你。”吴煦提了一盏汉白玉烛,愧疚地说,“你刚安定下来,我本要尽地主之谊款待你,然这事情急,我一人办不好。” 陆隽手中也提了一盏灯,却要比吴煦手里的灯盏更亮些,模样更精致些。 “是何急事”陆隽问。 吴煦清早去城外找他,说有要事请他一起办。 强调了不止一次是急事,但不明说究竟是何事,让人觉得有几分蹊跷。 “是去参拜大人物。”吴煦压低嗓音,说,“他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若能博得他的青睐,兴许我的官路能走得快一点。” 他说来是鸿胪寺的主簿,存在感哪里赶得上王侯将相的儿子,即便他一辈子勤勤恳恳,埋头苦干,若是圣上看不见,落到他身上的功劳能有几件 而今吴煦不相信天道酬勤,倘无贵人提拔,他就得做一辈子的鸿胪寺主簿,抑或哪日老天有眼,把他升到六品官,五品官……再往上是山童石烂,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能有的了。 那些官居一品的,哪个不是有靠山的他没有靠山,要做大官是痴心妄想。 陆隽沉默须臾,直言问:“吴大人是要去行贿” 吴煦脚步猛地停下,苦笑道:“陆兄误会了,你晓得我的身世,每月领的俸禄交给夫人去买柴米油盐,哪里有银钱去行贿别人” 他举起灯盏看路,说:“陆兄,这位大臣的府邸在这条街巷,咱们到了。” 街巷两旁挂着纸灯笼,摇摇晃晃。 陆隽身后传来小厮的声音:“公子,公子。” 那小厮跑到陆隽面前,笑说道:“我家主人有请。” 第49章 阻拦 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厮穿着一身黑色棉袍,神采奕然,吴煦对他很不友善:“你家主人是谁深更半夜的,请陆兄去作甚” 小厮笑道:“那大人呢大人深更半夜在此地只是来游逛” “你——你且说你家主人的名号。”吴煦摆出官架子,甩了甩衣袖,道,“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厮眼都不眨一下:“大人为难小的也没用,我是奉主人的令来请陆公子,您为难我,便是在为难我主人。” 吴煦吃瘪地瞪着小厮,这奴仆牙尖嘴利,背后的主人定是个不好惹的。 陆隽轻声道:“吴大人,我随他去一趟。” 吴煦不放心让陆隽跟这小厮走,何况他今夜要去参拜朝廷重臣,若误了时机……他这辈子的官路就走到头了。 可要让他孤身一人去见那位前辈,倘说错了话,达不到前辈的要求,去了更是无济于事。 没有陆兄,他没有底气。 “我在此处等候陆兄,”吴煦言语迫切,“还请陆兄速去速回。” 小厮领着陆隽往回走,约莫有百余步,见路边停了一辆以丝绸装裹的马车。 “公子,您上去吧。”小厮拱手说,“您把这盏灯给我,我帮您拿着。” 陆隽看这小厮应是办事稳妥的人,他把灯盏递给小厮,说:“有劳了。” “这是小的分内事,公子去罢,我家主人等着你呢。” 车帘被寒风吹得呼呼作响。陆隽凝视着马车,他在金陵城住了不到一个月,偶尔去老师的故友张泰禾家拜访,闲暇下来则在客栈做工。 他不认得金陵的权贵世家。 陆隽上了马车,案几的蜡烛大抵是被风吹灭了,车内漆黑一片。 只听女子轻言细语地唤他:“陆隽,你过来。” 陆隽屈身向女子所坐的位置走去,问道:“虞姑娘是要出远门” 他熟悉虞穗的声音,身上的气息,以及她唤他的语气。 陆隽跟吴煦是酉时进的城,现在夜色浓得像砚台溅出的墨,吴煦有事要做,那虞穗呢 她坐着马车,在这个时辰,是要去出城寻人,还是有急事去办 如若是去寻人,寻的又会是谁。 “我出来赏月。”虞雪怜回道,“碰巧望见陆公子提的那盏灯,便让小厮去叫你。” 她的马车恰好是从那街巷出来,不料在这地方看到陆隽和吴煦。 虞雪怜疑虑吴煦是带陆隽去询问买卖官职的事情,让马夫把车停在路边,吩咐小厮务必把陆隽给她带来。 圣上正在严查捐官卖官一事,若是陆隽因吴煦被牵扯进去,那他的官路恐要出岔子。 “陆某跟吴大人进城办事。”陆隽说。 虞雪怜问:“他可有告诉你要办何事” 陆隽答:“来参拜朝廷重臣。” 虞雪怜松了一口气,幸好及时把陆隽叫来了。 她暗忖这吴煦不够厚道,明知陆隽的仕途刚起步,却拉着陆隽去做不廉洁损名誉的事情。 吴煦有鸿胪寺主簿的官职,家里有妻儿。而陆隽在金陵举目无亲,虞雪怜猜测吴煦是拿住这一点,即使日后出事,有陆隽给他垫背。 陆隽坐在车帘旁,隐约感受到虞穗在生气,他问道:“虞姑娘不赏月了吗” 赏月的理由过于牵强,虞穗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凭他跟老师在寿宴上看到的镇国将军府,家风厚重,规矩不少,奴役也是得体有礼。大概容不了子女半夜出府赏月。 虞雪怜笑着说:“我请陆公子来,便是想和你一同赏月。” “吴大人在等我去办事。”陆隽推辞道,“虞姑娘早些回府歇息,夜里在外逗留太久,不安全。” 言毕,他欲要离开。 虞雪怜迅速拽住陆隽的衣袍,一副要绑架他的样子:“陆公子不能走。” 陆隽问:“为何不能走” “我今日跟父亲吵了一架,赌气溜出府的。”虞雪怜随口找了个理由,“天黑了,我怕遇着歹人。” 陆隽坐了回去,尽管觉得虞穗在刻意隐瞒,阻拦他去办事。但推辞的话已经说了一遍,他说不出第二遍了。 吴煦要去办的事,他心里有了底,左右跟行贿有关。加之虞穗的反应,陆隽饶有兴趣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 虞雪怜掀开车帘,叫小厮让马夫去朱雀桥,吩咐他给吴煦传话,说陆隽身子不适,不能去办事了。 一气呵成,马车徐徐地行驶,由不得陆隽拒绝。 小厮把陆隽的那盏灯给了虞雪怜,她将它放在案几上,照明陆隽的脸。 这盏灯是她买给陆隽的,前些日子温昭找她去夫子庙,那儿有小贩摆摊卖时兴的稀罕物件儿,她一眼看中了这盏琉璃灯。 它既能提着引路,又能放在书案上代替蜡烛,陆隽很爱护它。 陆隽说道:“虞姑娘先回府,我再去找吴大人。” 虞雪怜不承想陆隽今夜这么倔,摇头道:“不行。” “虞姑娘若说不出理由,陆某恕难从命。” 虞雪怜看陆隽的表情严肃,低头示弱道:“陆公子若信我,就不要去找吴大人。” 她顿了顿,原本最初她计划的便是拉拢陆隽,帮扶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索性向他道出事实。 并且,陆隽往后只能和她乘一条船。 “我爹爹说,圣上派了锦衣卫查办在金陵捐官卖官的幕后之人。”虞雪怜慢条斯理地说,“陆公子对兵部尚书之子高乘远有印象吗那日他来给祖母拜寿,教你玩酒令牌,他父亲早前查出这件事跟临川侯有瓜葛,他……” 说到此处,虞雪怜斟酌道:“他担忧我会被袁丞连累,提醒我和临川侯府保持距离。吴大人带你去的那条街巷,里边有座府邸,专门来接待想要买官职的人。” 陆隽面容冷峻,想起吴煦的苦笑,心下一沉。 “若是让人知晓吴大人买官,他的官职是否会受影响” “何止是影响。”虞雪怜说,“圣上一旦恼怒,轻则打入地牢,重则人头落地。” 刑部的律条虽明确了具体的处罚,可判官是圣上,他若想要人死,便无人能改变他的旨意。 彼时,一群身穿锦绣飞鱼服的男子携刀骑马闯进街巷。 吴煦傻愣地藏在墙角后,耳边嗡嗡作乱。 这不是东厂的人吗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阵势像是来杀人似的。 吴煦扶着墙,疑惑不解,难道他们都是来拜访前辈的吗 另有一队人马悠悠地从东街过来,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他头戴巍峨高冠,着象龙之服。 锦衣卫统领挥鞭抽着马背,朝他奔去。 “老祖宗,咱们抓了头目,要如何跟临川侯交代” 冯璞玉轻蔑地笑道:“要抓头目的是圣上,咱家需要向他临川侯交代”他花白的眉毛上挑,翘起手指,说,“咱家仁至义尽,照拂临川侯的年数有几年了” 统领恭敬地说:“满打满算,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冯璞玉失望地撇撇嘴,道,“二十年了,他昧了咱家多少的东西,他当我是老糊涂,我念着旧情,不与他计较。马沧,眼下他要爬到咱家的脑袋上了,我也不想撕破脸皮。” “老祖宗,属下去贴封条。”马沧抱拳说道,“临川侯对您不义,干扰朝政,不用再给他留情面。” 冯璞玉笑问:“他儿子呢” “他儿子今夜不在府邸,老祖宗是想拿他儿子开涮” 在墙角偷听的吴煦流了一身虚汗,他不敢有一步的挪动。若方才他不等陆兄,进了那座府邸,他的性命,他的妻儿老小,要跟着他遭殃了。 第50章 教导 将近子时,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向朱雀桥。 朱雀桥离城门口很近,陆隽抬手去掀车帘,寒风扑面而来,紧接着便是女子的喷嚏声。 他放下帘子,手掌按在窗台上,身子挡住了车窗。 “虞姑娘是要去何处”陆隽问。 概因是夜深了,陆隽的脸色像覆了一层霜,凛冽地没有一丝表情。 虞雪怜说:“我送陆公子回家。” 陆隽抿唇问:“虞姑娘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那我给陆公子找家客栈住。”虞雪怜退让道,“快到下半夜了,陆公子不让我送你,你若走路回去,要走到何时。今夜暂且在城中的客栈歇息吧。” 虞雪怜眼睛水汪汪的,泛着打呵欠流下的泪。单是坐在马车上就有一两个时辰了,她强撑眼皮,道,“陆公子若不肯,我夜里睡不踏实。” 陆隽侧目看向虞雪怜,欲言又止。 良久,他道:“虞姑娘往后勿要在这个时辰出府,不安全。” 陆隽说话时眉间似有山川,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虞雪怜,仿佛在跟她谈公事。 过往的二十多年,陆隽何曾用过命令的语气,自从他搬来金陵,虞穗有空便给他买屋内的陈设,买外表精致的小物件。 恍若他是被她圈养的情郎。 陆隽也不喜用自己学的道理来教导别人,但他拿虞穗没有办法。 或许是他待她恭敬,她才如此乖张。 虞雪怜能伸能屈:“陆公子教训的是,我记着了。” “若是有下回呢”陆隽目光沉沉,“既是记着了,若是再犯,该怎么罚你。” 虞雪怜的困意当即消失全无,小声嘀咕:“有这么严重吗。” 陆隽一改之前对虞雪怜的顺从,正如严肃的长辈教导小辈那样,“若是在学堂,夫子再三强调的事,倘学生屡屡犯错,不该罚吗” 虞雪怜应道:“该罚。”她看陆隽板着脸,柔声问,“陆公子要罚我什么” 无知者无畏,陆隽忽然说要责罚她,虞雪怜倒很感兴趣。 陆隽常把守分寸挂在嘴边,举止端庄严谨,不容出一点差错。她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也摸清了他的脾气。诸如动怒,生气的情绪,陆隽从不会有。 可最近,他特别爱管教她——不允她买东西,不许她偷溜来见他,不准她半夜出府。虽然她做得确实不规矩,所以陆隽出言教导她,她是领情的。 陆隽蓦地起身,宽阔的身影笼罩在虞雪怜的身上,他的手靠在虞雪怜背后的挡板,不怒自威。 他半弯着身子,不说一句话,只是垂首看着她。 虞雪怜后背是坚硬的挡板,车厢瞬间变得狭窄,她的视线被陆隽占满。 “陆隽,我以后绝对不在这个时辰出府。”虞雪怜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用食指碰了一下陆隽的手,说,“你坐回去。” 陆隽移开放在挡板上的手,问:“虞姑娘怕了” 虞雪怜支吾道:“我怕什么。” “怕受罚。”陆隽彻底弯下腰,转为下位者,他蹲在虞雪怜的面前,和她的膝盖持平。 虞雪怜的视线恢复如初,然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被陆隽抓住,他往掌心处拍了三下。 他的力度轻,像给她挠痒痒似的。 因着马夫得了虞雪怜的指令,把陆隽送到客栈,他过了朱雀桥往西走,拐进建邺路。 这马夫是青年人,本不是给镇国将军府做差事的。何况虞雪怜夜行,使不得府邸的马夫。 金陵上好的客栈都在这条路,马夫一面回头看了看帘子,一面减慢速度,问:“娘子,您要去哪家客栈” 建邺路繁华,在客栈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聒噪地玩闹,马夫的问话仿佛掉进海水的小石子,翻不起一点波澜。 他十几岁便在这金陵城闯荡,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 今儿个这位娘子样貌标致,出手也阔绰,就是人有点古怪,她让他满城乱转。 后边上马车的男人,书生相,穷酸味和他差不多。小娘子一会儿叫他去朱雀桥,一会儿叫他去客栈,且是下半夜了,聪明人转转脑子,也明白小娘子和这书生八成是出来厮混的。 马车突然停下,陆隽反应过来,双手扶稳车板,身子险些撞在虞雪怜的怀里。 “吁——”马夫勒了缰绳,探头探脑地高声问,“娘子,您去哪家客栈歇脚” 虞雪怜闻言说道:“去满庭芳。” “得嘞。”马夫调转方向,不再去听车厢的动静。 他们拿了主子的银两,要尽力做好这差事。至于主子是要去做什么,他们在心里头胡乱猜一番就是了,可不能耽误了主子。 马车慢腾腾地走着,陆隽回了刚才的座上。 虞雪怜谨慎地问:“这便是受罚吗” “是。”陆隽淡然说,“下次不会这般轻。” 虞雪怜转了话锋,道:“陆隽,依这几天的寒气,你别去客栈洗碗碟了。” “你教我写诗作画,我给你报酬,如何” 她以为陆隽要考虑一阵子再给她答复,结果他不拖泥带水地答应了。 陆隽想,他是要教导好她。 翌日,兰园的小丫鬟在院子逗着狸猫。 过了用早膳的时辰,她们的活忙完了,就抱着这狸猫在院里嬉笑。 少顷,良儿急匆匆地进了院子,要到虞雪怜的厢房去。 小丫鬟瞅见她慌里慌张的,围着她问道:“良儿,娘子还没醒呢你这是怎的了,是夫人那里有事吗” 今日夫人跟老爷去给快要来金陵的表公子、表小姐备见面礼。 老太太十分重视滁州府来的亲戚,就差在府邸敲锣打鼓地揪着她们耳朵叮嘱,等夫人老爷们来了,她们要时刻贴身照顾着,不能有一丝怠慢。 良儿唉叹道:“不是夫人那里有事。” 小丫鬟接着问道:“那你是为娘子着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笑道,“咱们娘子睡到这时辰不是头一回呀,老太太今儿又不找娘子吃茶,女先生回乡了,娘子的课业不是结了吗” “这天要冷死个人了,咱们做奴婢的都不想出被窝。夫人临走前也交代了,让娘子多睡会儿觉。” 良儿摆摆手,说:“昨天娘子喜欢涂得胭脂用完了,我清早跟嬷嬷一块出府,见宫里的锦衣卫在临川侯的府门前站着,看着不像是好事。” “我当是什么呢。”小丫鬟摸着狸猫的肚皮,笑道,“管它是好事坏事,能碍着咱们吗” “不跟你们在这说道了。” 良儿深知临川侯府在娘子那里的分量,从前娘子对小侯爷体贴入微,小侯爷若是头疼咳嗽的,娘子便去问大夫买祛风寒的草药,熬成药茶给小侯爷送去。 小侯爷终究辜负了娘子,跟娘子许诺要娶她为妻,但不妨着他跟别的小娘子耳鬓厮磨。 如今临川侯府把东厂的锦衣卫招惹来,想必是酿下祸事。 良儿腹诽,要尽快把消息说给娘子听。 她进了厢房,金盏正对着铜镜给虞雪怜梳妆。 “娘子,”良儿缓和地说,“奴婢把胭脂买回来了。” 金盏侧身看良儿,说道:“外边难得出太阳,你今日穿的衣裳可是薄了,瞧你的脸都冻红了,夫人不是赏了咱们一件素绒绣花袄吗下回若出府,穿那件。” “娘子的厢房有暖炉,咱们整天闷在房里也冷不到哪儿去。”金盏拿了一根发簪,给虞雪怜戴上,“出府就不一样了,若穿得少了,自己难受不说,若把风寒传给娘子,是咱们做奴婢的不对。” “不……我不冷。”良儿畏畏缩缩地走过去,把胭脂放在妆台边,半吞半吐地说,“娘子,临川侯府出祸事了。” 金盏嗔道:“好端端的,提临川侯府干什么” “让她说。”虞雪怜从座上起来,她刚睡醒,身上只穿了里衣。 良儿让金盏这么一嗔,颤着肩膀,道:“奴婢愚拙,只想着把今日看到的告诉娘子,没想要惹娘子不痛快。” “无碍。”虞雪怜问,“你看到什么了” 良儿把今日所见逐一道出,末了,她道:“怪奴婢好奇心重,凑在那里看热闹,回来忍不住,才跟娘子提这一嘴。” 虞雪怜说:“不怪你,倘若别的小丫鬟见了,也会私底下议论。况且临川侯府惊动了东厂,此事早晚要传遍金陵的。” 金盏讶异临川侯府竟一朝之间横生变故,她瞥见良儿眼眶发红,扭捏道:“是我说话急,没旁的意思,你莫要难受。” 良儿偷偷用帕子擦拭眼角,扯出一丝笑,道:“奴婢去给娘子传早膳。” 金盏继续伺候虞雪怜洗漱,叫小丫鬟搬来一盆新炭,添进暖炉。 当夜,虞鸿率领一队禁军,按圣上的旨意,把临川侯府的前后府门分别派人守着,以免临川候携罪证逃脱。 侯府的院内站着整齐的锦衣卫。临川候在正厅肃然危坐,他的夫人憔悴不堪,时不时地掏出丝帕抹眼泪。 虞鸿身着戎装,他有数余年不穿这沾染鲜血的铠甲了,不想今日再穿,却是来拿临川候。 侯夫人揪紧帕子,哽咽地问:“虞将军,我们侯爷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能让圣上请你来” 饶是虞鸿有几分同情侯夫人,可有圣上的旨意在,另有司礼监掌印冯璞玉亲自举证,临川候难逃一劫。 他前半辈子在战场拼命,先帝给他加官封爵,后半辈子在这官场,侯夫人若说不知晓临川侯犯了何罪,虞鸿不信。 虞鸿沉默以对,旋即下令锦衣卫搜查侯府。 “侯爷!你要眼睁睁地让他们查吗”陈氏哑着嗓子,为了保持最后的体面,她忍着撕心裂肺的痛,道,“那阉人妖言惑众,污蔑侯爷,侯爷若是由着他们查。那些不该让人看到的,那些他们想让圣上看到的——临川侯府还有活着的希望吗” 袁丞冷静地护在侯夫人的身旁,道:“母亲,你别逼父亲了。” 他的眼神含着屈辱,昔日气派的侯府被翻得像个匪穴,犹如掉入了梦魇。 第51章 誊抄 袁丞在年初便梦到父亲锒铛入狱,临川侯府遭受灭门惨祸。 他忌惮这不祥之梦,跟母亲去了寺庙参拜,求得神佛庇佑临川侯府。 烧香拜佛并不能解决他被梦魇困扰的问题,反而越发折磨,是以他恳请父亲去镇国将军府送聘礼,娶虞雪怜过门。 之后的种种,再不如以前顺遂,虞雪怜拒婚,府邸出了叛徒,眼下父亲也被奸人暗算—— “袁郎,我若不逼你父亲,你日后的前程怎么办”陈氏已不在乎临川侯的死活,心如死灰地说,“你现在不及弱冠,手里没实权,若你父亲倒了……母亲不仅要随他去,侯府要挨百姓的唾弃,你父亲的政敌要给咱们使绊子。袁郎,我和你父亲老了,死了不足惜,可你呢” 纵使临川侯府过去承蒙圣上恩宠,朝廷官宦倚靠着它这座屹立的大山,现如今,圣上要把这座山搬了拆了,还会有谁敢来抵抗 即便是圣上的枕边人,今日在皇宫让奴才敬奉,倘若惹了圣上不快,被贬进冷宫也是屡见不鲜。 袁丞隐忍着情绪,他安慰道:“母亲,你不用担忧儿子的前程。你抚养儿子长大,我若不能护母亲周全,枉为人子。” 陈氏泪语凝噎,容颜苍老了许多,她颤巍巍地抬手,说:“好孩子,你不必管我。” 她看向仍坐在厅内处变不惊的临川侯,冷笑道:“你父亲养的小妾外室,白吃白喝侯府这么些年,她们也当要跟我们母子同甘共苦。” “这会儿侯府大难临头,她们休想置身事外。” 袁丞有一瞬的失神,说话温柔细语的母亲在此刻仿佛让人夺了魂魄,恨不能生吞了父亲和他的妾室。 “母亲万不能轻举妄动。”袁丞劝道,“锦衣卫根本查不出什么。” 陈氏收起帕子,理了理鬓发,说:“你父亲做的事,我心里有数。袁郎,母亲去拖着虞将军,你借机抽身去销毁暗房的东西,能毁多少便毁多少。若实在抽不出身,你就把它拿出来给东厂的人,检举我和你父亲。” 她想尽了帮儿子脱身的办法,“你要一口咬死,自己毫不知情,是我吩咐你去销毁证据。” “母亲,我怎能弃你于不顾。”袁丞神情复杂,脸上像是被刀割裂出口子,无形的伤痕致使他痛不堪言,“母亲,我去辩解。” “辩解……”陈氏喃喃自语,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袁郎,你去跟虞将军辩解,那怜娘同你是多要好的。可惜,可惜她没嫁给你。她若嫁给你,侯府便不会有今日,虞将军护不了你父亲,总能护得了你这个女婿。” 话音落地,虞鸿进了正厅,说:“侯爷,请吧。” 临川侯纹丝不动地坐在官帽椅上,问:“虞将军要送老夫入昭狱么” “侯爷这是何苦。”虞鸿语气生硬,道,“我是奉圣上的旨意来请侯爷,陛下既明确地下了圣旨,侯爷若有冤屈,到时自会有刑部的人调查。” 圣上相当重视临川侯的事,若非如此,岂会动用他这个老武将过来。 临川侯笑道:“虞将军,本侯可以跟你走,但请别危及我夫人和袁丞。” 虞鸿意味深长地看着袁丞,思绪可谓是百转千回,这孩子是不靠谱,但也曾称他一声叔父。而侯夫人身躯柔弱,一直抹着眼泪,但临川侯清白与否,不归他管。 “侯爷,请。”虞鸿重复着说。 临川侯儒雅地离座,全然不像要入昭狱的囚犯,“虞将军,这世上果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走到虞鸿身前,手沉重地落在虞鸿的肩上,道,“我自问行事滴水不漏,能有今日,全是他人陷害。” 虞鸿目不斜视:“行得正坐得端,侯爷若是清白的,圣上会为你主持公道。” 临川侯却不苟同:“虞将军不觉得这话可笑吗有人在圣上跟前栽赃嫁祸本侯,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从何证明我的清白。” “孰是孰非,侯爷且先跟我走这一遭。” 虞鸿念着临川侯的身份,没给他上镣铐。那边搜查侯府的锦衣卫统领见了,笑着说虞将军切莫顾及私情,随之给临川侯戴上脚镣。 带走了临川侯,锦衣卫直接略过虞鸿,让禁军在天亮前把侯府的人押到刑部去。 临川侯府一夜倾倒,消息不胫而走。 虞鸿在府上不提政事,丫鬟小厮们悄悄凑着说点闲话。 外界说临川侯人面兽心,徇私舞弊,一箩筐的罪行,现被圣上打进昭狱。亦有说临川侯是受奸臣所害,罪不至此。 兰园的小丫鬟这几天很是注意虞雪怜,不管娘子跟小侯爷闹得再难看,毕竟是往日情意相通的一对儿,娘子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娘子每日该读书就读书,该弹琴就弹琴,还不忘去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准许娘子去红螺寺”金盏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犹豫地问,“娘子去红螺寺,求姻缘吗” 临川侯府被查抄是板上钉钉,又是老爷把他们捉拿归案的。老太太是再也不敢念叨娘子不识好歹,拒了临川侯府的婚事。 “滁州府下了大雪,耽搁了我姑母他们的路程。祖母一直想为小辈张罗婚事,我今日说去红螺寺给表兄表妹他们求姻缘,祖母当然一口就答应了。”虞雪怜翻着柜子,说,“良儿,你帮我收拾包袱。” 金盏问:“那娘子要自个儿去吗” “你们两个跟我去。”虞雪怜笑吟吟地说,“若不是天冷,祖母非得跟我一同去。” 金盏点点头,说:“奴婢这就收拾包袱。” …… 红螺寺不单是虞雪怜一个女子来借宿求姻缘,有商贾门户的女娘,有高门的仕女,烧香许愿,只为不嫁错人。 虞雪怜备了三天换洗的袄裙。 她明面是来求姻缘挂祈愿红绳,实际是趁此来向陆隽学写诗作画。 虞雪怜捋了一遍上辈子的记忆。若等陆隽参加春闱,进了殿试,他往后要忙于升官,尤其是初入朝廷,棘手的事肯定不少。 陆隽是个十足努力的人,他一旦进了朝廷,不容得自己无所事事。 那么她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隔三岔五地去找他了。 夜明星稀,没有了府邸的束缚,虞雪怜很轻易便能去陆隽的宅子。 红螺寺在陆隽宅院的后边,若走近路,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虞雪怜敲门的时候,陆隽在厢房翻阅诗书。 老师说春闱将至,不需过度温习,挑拣着选薄弱的地方勤加思索。 他其实不擅长作诗。 陆隽听到敲门声,望窗外夜色如墨。 知晓他宅院的人只有那几人,吴阿牛在丹阳县做生意,吴煦遇挫不振,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登门见他。 陆隽开了一扇门。女子在搓手取暖,袄裙裹挟山间的湿寒,她笑着唤道:“陆隽。” “虞姑娘。”陆隽让她进堂屋,然后问:“上次我说的话,忘了吗” “事发突然。”虞雪怜解释道,“我今日来红螺寺帮姑母的孩子求姻缘,又想着陆公子歇息地晚,就过来看看。” 陆隽说:“虞姑娘的理由从来是层出不穷。” 虞雪怜不甘示弱道:“陆公子不是也忘了吗你答应要教我写诗作画的。” “虞姑娘这个时辰来学写诗作画么”陆隽心里有些恼,可不知该说什么,他说,“陆某改日再教。” 虞雪怜两眼失落,问:“陆公子这是赶我走吗” 她识相地退出堂屋,说:“那我明日再来找陆公子。” “我送你回去。”在陆隽的眼里,虞雪怜似是胡闹的孩子,而他也算不得明事理的。 是他由着她来的,但凡事讲究点到为止。 他是贪,可他要有道理有规矩地贪。 次日天不亮,陆隽拿了银两去城里买菜。虞穗喜爱吃辣,寺庙的斋饭清淡,不合她的口味。 若她今日来学写诗,他也好给她煮粥烧菜。 待他回去,虞穗已在门外等着了。 虞雪怜跟陆隽去了他的厢房,她极为自然地坐在他的书案前,问:“陆公子,我要从哪开始学起” 陆隽从木架拿出《诗经》,道:“虞姑娘把前面十首誊抄下来。” 誊抄是虞雪怜信手拈来的,她嘴唇翕动,拿起搁置在砚台的毛笔,仔细地对照着书册,认真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写。 这本是件枯燥的事,虞雪怜单手撑脸,右手提笔,陆隽则坐在一旁看着。 虞雪怜指着一个形体繁琐的字,问:“陆隽,这个字怎么读” 陆隽垂首去看,是行文中不常用到的字,他给虞雪怜念了读音,道:“虞姑娘把它们誊抄下来再读。” 虞雪怜乖巧应下,她忽地想起陆隽上辈子最不爱教人。 譬如当初他拜杨阁老为师,后来他做了内阁首辅,也有年轻的朝臣想认他为老师。 陆隽以天资愚笨回绝。因这事,温昭在教坊司跟她说过,首辅大人读了快半辈子的书了,哪有闲工夫收学生。 温昭遗憾地说,若陆隽收了学生,那学生定然了不得。 虞雪怜现在认为,温昭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陆公子,”虞雪怜停笔问,“我是不是你的学生” “是。”陆隽回道。 大抵唯有她愿意做他的学生。 一两天学不到什么皮毛,除此以外,虞雪怜发现陆隽的严苛是随她而变。 她提笔磨红了手,他让她暂作歇息。 若是她问他话,他会冷言督促她誊抄诗书。 这都谈不上委屈,然陆隽却计较她那次半夜来敲门的事,在她掌心重重地拍了三下。 原来陆隽的力气并不如他表面那样清瘦羸弱。 虞雪怜从红螺寺回来,滁州府的亲戚们已在镇国将军府住了有一日。 “虞绍,你表妹在红螺寺给你求了姻缘签。”老太太容光满面,继而叫嬷嬷拿来,“你母亲昨儿刚跟我说,为你的婚事愁得睡不着觉,让我劝你多相看几家娘子。我呢,主要是人老了,在金陵说不上什么话,但你的婚事,确实不应当再推了。” 嬷嬷把姻缘签呈给虞绍,老太太又道:“瞧,这可是个上上签呢。” 虞绍的样貌和虞鸿有几分相像,不够清秀,有些凶巴巴的。 他礼貌地接下姻缘签,说:“让外祖母为我劳神,外孙惭愧。” “你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你若过几年还不成家立业,你弟弟就娶不了妻子。”老太太苦口婆心,她这外孙长得不招小娘子喜欢,难怪他母亲愁得睡不着觉。 “你不要成日绷着脸,唇角要往上扬,否则小娘子都被吓跑了。” “谨记外祖母教诲。”虞绍扬起唇角,别扭地捋不直舌头。 “罢了,你这脸怎么随了你舅舅,不如不笑得好。”老太太扶额说。 老太太招手示意:“卉娘,你坐祖母这里。” 房里其他的丫鬟忍俊不禁。这表公子怪可怜的,千里迢迢地过来,老太太对他是左看右看,挑出他的毛病。 把表公子摆弄地像是木偶娃娃,老太太让他的脸朝东,他的脸就不得不朝东。 话说回来,表公子的样貌粗糙,浓眉大眼,一身戾气,笑着真是瘆人。 若不是表公子衣着富贵,如果让他穿上普通百姓的布衣,看着更像是在山林里头打猎的屠夫。 虞绍恢复木讷的表情。母亲叮嘱过,到了金陵,外祖母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不得有半分忤逆。 第52章 提醒 若非老太太从滁州府搬到金陵来,他们这些兄弟姊妹根本不来往。 “绍儿,你往外祖母这边站。”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她也有几年没见虞绍了,只知外孙铁面无私的名声在滁州府可是响当当的,不像他父亲,懦弱的扛不住一点事。 但这相貌……属实不招人喜欢,老太太想到此处,眼皮一翻,瞧了瞧正坐在茶案前的兰娘,暗暗叹了一声。 果然是母不嫌子丑,兰娘说邵儿英气俊朗,在滁州府有不少娘子想嫁给他,如今一看,若当真如此,邵儿岂会现在还未成家 虞绍的父亲说来跟他们是同一族的亲戚,说到底,老太太疼爱孙子孙女都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去顾及外孙。 “外祖母有何吩咐。”虞绍身材魁梧,往老太太这儿一站,直接遮住旁人的视线。 老太太笑着握住虞嘉卉的手,道:“这是你卉妹妹,她母亲便是昨日跟咱们一起吃茶的柳姨娘。” 虞绍低眸看着虞嘉卉,旋即收回目光,道:“卉妹妹。” 他语气实在不带半点起伏,偏长了这副凶狠的面相,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又是温和细语的。 虞嘉卉打量着虞绍,胆大地抬起眼,道:“表兄。” 姨娘早先说了祖母有意要把她许配给表兄,祖母把表兄夸得天花乱坠,姨娘半信半疑。 毕竟是祖母的娘家人,祖母当然不会说自个儿的外孙不行。 跟金陵城的贵公子相比,虞绍自是比不得他们。 虞嘉卉嘴角嗫嚅,表兄倒算不上丑,仅是样子凶了点而已。 “邵儿,你初来金陵,且近日也不用处理滁州府的事,”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你平常便不得空陪你母亲,有这一回不容易,这天子脚下,数不清的好去处,多带你母亲逛逛。” 她原是想着让卉娘跟虞绍接触一番,两人若有意,来年就定下婚事。但依柳姨娘的性子,绝对不会答应卉娘嫁给虞绍的。 老太太琢磨着还是罢了,小辈的婚事全凭他们自己去相遇,她不掺和了。 “外孙明白。”虞绍依旧保持军姿,他年少随祖父习武,习惯这么站着。 坐在另一边的柳姨娘打发丫鬟过来问:“老太太,几位夫人说想尝尝姨娘晒的茶叶,可是这会儿子嬷嬷们手里都有活儿,实在没有能使唤的。何况茶叶珍贵,姨娘把它放得严实,没去过拢翠阁的一时也找不着。” “姨娘不想扫几位夫人们的兴致,便叫奴婢请卉娘去拿茶叶。” 老太太的笑容变了些味道,她眯眼说:“这厅内到处是婆子丫鬟,一个都不能使唤” 小丫鬟面露难色,道:“她……她们不熟悉拢翠阁,姨娘担忧她们误了夫人们品茶。” 老太太不大高兴地说:“是不该误了客人品茶。”她焉能猜不出柳姨娘安的是什么心思,当母亲的生怕女儿嫁错人。 前几日柳姨娘对她说的话就不情不愿的,这两日瞧了她外孙的样貌,肯定更不满。 不论其他,卉娘是绍儿的表妹,于情于理,两人在一块儿说说话有何不可的柳姨娘未免太急了,把卉娘支走,是在打她这老婆子的脸面。 “卉娘,拢翠阁离我这厅子不远,你带这丫头去吧。”老太太临时改了主意,道,“绍儿,外祖母那房里也有一壶上等的茶叶,你去拿来给你母亲她们尝尝。” 虞嘉卉无奈起身,祖母和姨娘不必要闹这一出,拿个茶叶倒成了紧要事似的。 几位夫人们拖家带口地来,厅内满是妇人的嗤笑,却不让人觉得吵闹。她们出嫁前是高门闺阁的女娘,纵使是说起玩笑,也不至于聒噪。 “怜娘,辛苦你给我家绍儿求姻缘签了。”虞之兰瞥了瞥老太太坐的方向,道,“其实你表兄跟你大哥的脾气有些像,闷葫芦,从来不对自己的事上心。不过你大哥起码不用你母亲发愁。他今年刚至弱冠,你表兄呢,已二十有四了。 “若他听我的话,我呀,都抱着孙子了。” “姑母见外了。”虞雪怜应道,“表兄他尚年轻,姑母不需发愁的。” 陈瑾笑说道:“之兰,我何尝不发愁我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当年老爷非让虞牧行军,我是一百个不愿意,绍儿能陪在你身边,别提我有多羡慕。” 提起虞牧,桌上坐着的夫人们问道:“眼看着快过年了,虞牧这孩子几时回来” 陈瑾回道:“军营若是无事,腊月里能回来就不错了。若是有事,便不能回来过年。” “唉,真是吃苦了。” …… 城西处,寒风潇潇,刮得人浑身打哆嗦。 红瓦青砖的小宅院,灶房搭的火炉噼啪作响。 “张生,你越过越埋汰了,这几十年来的俸禄,不够你给儿子媳妇的房里买暖炉”陈昌石双手插袖,佝偻着腰在火炉前取暖。 张泰禾哼道:“俸禄那点俸禄领了就有地方花,一年下来能存得住几钱。光是给我儿子备聘礼,我扣扣搜搜的攒哪,东拼西凑的给他凑齐了。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钱袋子鼓鼓囊囊的呢” 陈昌石无言以对,他摇头说:“我是在替你惋惜,想你为官清廉,为圣上朝廷效力,老年却窝在这儿挨冻受冷。” “别,您千万别替我惋惜。”张泰禾拿起铁钳,夹木柴添到火炉,道,“我是没享过荣华富贵,但这日子我过得知足。你看临川侯,不是我幸灾乐祸,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木柴致使火烧得愈来旺盛。张泰禾放下铁钳,道:“临川侯要在昭狱里头过年了,咱们这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既要回避权贵,又要屈从他们,唯恐被他们算计。我清清白白地告老辞官,活得坦荡,将来死了也自得其所。” 临川侯的事,陈昌石略有耳闻。 “老夫没想到朝廷的动乱到了这般地步。”陈昌石说,“临川侯事无巨细,那么行事滴水不漏的人,被谁揪住尾巴了” 他们为官了大半辈子,心里犹如有块明镜,朝臣是好是坏,一看便知。 不单是他们知悉,圣上久坐龙椅,底下的人背地里干的勾当,圣上一清二楚。 张泰禾笑问:“能有谁揪住临川侯的尾巴” “冯璞玉”陈昌石直起腰,神色凝固,“临川侯一向不招惹冯璞玉,圆滑的一条老狐狸,折在他手里,不该啊。” “爷爷!”张沃挂着鼻涕跑进灶房,摇着张泰禾的胳膊,道,“爷爷,你让大哥哥带我出去玩。” 张泰禾头疼地说:“莫要晃爷爷。” “我这把老骨头要让你晃散架了。” 陈昌石拿了帕子给张沃擦鼻涕,“你大哥哥今儿要在家里做饭,你甭瞎闹。” 张沃可怜兮兮地说道:“大哥哥要出去买菜,让他带着我嘛。” 陆隽搬来金陵后,以代老师拜访为由,到张泰禾家中做客。 他一个月来两三次,总给张沃带好玩的物件,只字不提春闱。 张泰禾看他是诚心诚意地来看望自己,偶尔主动给他讲往年的考题。说些看似是闲话,实则在提醒陆隽,入朝切莫轻易站老臣的阵营。 第53章 见面 陆隽在院里淘米。因着老师牙口不好,他便想去熙南路的菜市,买回来些炖汤用的菜。 “胡闹,你大哥哥去买菜,你跟去是添乱。”张泰禾一把手抱起张沃,把他放在大腿上,说,“外边冻胳膊冻腿的,你在灶房陪爷爷烤火,等吃了饭让你大哥哥带你在院子玩。” 张沃扑腾着要下来,“我保证不给大哥哥添乱。爷爷,你给我点银子,大哥哥在咱们家里做饭,买菜您不出钱吗” 陈昌石被张沃的话逗得笑个不停,打趣道:“张生,听你孙子的话音,我这学生是没少来给你烧饭呢” 虽说他是陆隽的老师,但往后能帮到陆隽的地方不多了。 朝堂今非昔比,圣心难测。他人年迈不中用了,又不在金陵,是以他叮嘱陆隽,没事就来拜访张泰禾,不指望什么牵线搭桥,只求在金陵有这么一个人脉,不孤苦伶仃的。 “去,你下去。”张泰禾给孙子从怀里撂走,手掏衣袖,拿出一把碎银子,“叫你大哥哥过来。” 张沃差点摔在地上,他拍了拍棉花袄,两颗虎牙冒着莹莹水泽,问道:“爷爷不再给点吗” “你怎养出来的人精孙子。”陈昌石乐道:“张沃,这银子够大哥哥买好几天的菜了,还问你爷爷要银子” “我的拨浪鼓坏了,要买个新的。”张沃掰着手指头,说,“拨浪鼓花不了爷爷几个铜板,还有大哥哥的辛苦钱嘛。” 张沃的脑门挨了一下,他吃痛地摸摸额头,眼里顿时蓄满泪。 张泰禾厉声说:“你玩坏的拨浪鼓堆成山了,不许让你大哥哥再买。” 张沃傻站在原地,被训的找不着东南西北。 陈昌石站起身,劝张泰禾:“好了,你别把孩子给吓傻了。” 概因太过委屈,张沃使袖子用劲擦着眼,又踮起脚把碎银子拿到手。 到了熙南路,陆隽带张沃买了当下时节热卖的时蔬。 他对金陵城的街巷其实不够熟悉,这条路是虞穗告诉他的。 她说熙南路的菜市小贩实诚,不恶意加价,给的菜也是最新鲜的。 “大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张沃年纪小,但自幼在金陵,娘亲领他买过几次菜,出了熙南路,再拐两条巷子,就到家了。 可大哥哥走的路把他弄迷糊了,回家走的是这条路吗 陆隽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方向。 “诶,这是上回爷爷吃酒的地方!”张沃撒开腿地跑到镇国将军府的府门前,笑道,“大哥哥不会是想吃酒了吧” 府门大敞,门槛后站着管家,他郑重地在和小厮交代事儿,瞥见这突然冒出的孩童,和颜悦色的过去。 “小娃娃。”丁管家俯身问,“你爹娘呢” 张沃倒不胆怯:“我跟大哥哥出来买菜,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府邸了。” 丁管家觉得孩童面生,对他爹娘也没印象。 “你大哥哥”丁管家抬头看,见陆隽不疾不徐的走来,笑问:“公子可是有事到访” 张沃摇头说:“爷爷,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大哥哥是出来买菜的。”他声音稚嫩,指着陆隽手里的菜篮子,道,“大哥哥买了冬瓜,要炖汤喝呢。” “是我走错路了。”陆隽带着歉意说,“打扰前辈了。” “公子客气。”丁管家上了年纪,但眼睛好使。这身穿布衣的公子明显出身贫寒,用词着调谦和,这年头在金陵会洗手作羹汤的年轻人可谓是珍稀。 他一个老管家,被年轻人称之前辈,受之有愧啊。 丁管家没忍住问了一句:“公子是认识我家老爷” 陆隽颔首说:“陆某偶然有幸和老师参加过老太太的寿宴。” 丁管家若有所思地说:“原是这样。” 这时,小厮从府邸后门牵出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大概已坐了人。丁管家客套地要请陆隽进府坐坐,而陆隽再三推辞,丁管家便说要去忙事了。 马夫驾车驶向皇宫边的昭狱。 南郢昭狱是锦衣卫的地盘,此地关押着圣上亲自审判的罪犯,其地位皆不凡。 “娘子,您一个人去行吗”金盏素来不怕事,今儿个感受到昭狱的阴森恐怖,走路的步子都不稳了。她压低嗓音,抱怨道:“小侯爷这会儿子知晓谁是真心待他的人了,他难道不知昭狱阴气重吗锦衣卫还不准我陪您一起去里边,万一您出事……” 今日锦衣卫来府邸传话,说小侯爷非要见娘子一面。 夫人听了脸色瞬间吓白了,老爷更是心乱如麻,让锦衣卫通融通融,拒掉袁丞的请求。 然锦衣卫统领说,小侯爷有要松口的意思。离他招供就差临门一脚,且只要他们请娘子见小侯爷一面。 娘子身子娇弱,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夜里指定要做噩梦。 “这是没法子的事。”虞雪怜裹紧披风,道,“你便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 金盏忧虑地望着毫无一丝光亮的路,说:“娘子要当心点。” 话罢,有狱卒引路,领虞雪怜去关押袁丞的牢房。 不过午时,狱卒却拿着蜡烛照明。 在昭狱走动,像栽入万丈深渊,黑漆漆的潮湿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虞雪怜走的很慢,狱卒见怪不怪,也不催她。 “到了。”狱卒把蜡烛交给虞雪怜,趾高气昂地瞅了一眼坐在干草堆上的袁丞,“上边吩咐了,给你半个时辰,老实些。” 他用钥匙解开牢房的锁,说:“小娘子,进去吧。” “有劳。”虞雪怜接了蜡烛,迟疑片刻,止步在牢房前。 一夕间成了囚犯,袁丞身上鞭痕累累,那双桃花眼失去光泽。他呆坐着,仿佛一滩被人践踏的烂泥。 “你为何要见我”虞雪怜问。 袁丞目光缓缓移向虞雪怜,他嘴唇干裂,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即使临川侯府被圣上贴了封条,但砍头的圣旨一日不下,他和父亲就有一日的希望。 父亲被抓走后,他差人散尽临川侯府的钱财,去找曾经恳求父亲办过事的朝臣,为临川侯府翻案。 他料到旁人对此避之不及,可若不去尝试,便要坐着等死了。 虞雪怜说:“你进了昭狱,仍有本事使唤锦衣卫,我哪敢不来呢。” “穗穗。”袁丞本要起来说话,接连数日的刑罚,身上没有一处是利落的。他按了按腿,问,“你肯帮临川侯府吗” 虞雪怜默不作答,曾有一日,她也是这么问袁丞的。 相比之下,袁丞过得要轻松很多。 她双手双脚带着镣铐,吃不饱一顿饭,受着非人摧残的刑罚。她问袁丞,能不能帮她给爹爹翻案,挽救镇国将军府。 他皱眉责怪她,铁证如山,镇国将军府在劫难逃,不要拉临川侯府下水。 她接着求他救她,他不能帮镇国将军府,她可以自己查案。 袁丞也的确救了她一命,送她去了教坊司。 “我要怎么帮” 蜡烛的烛光一晃一晃,虞雪怜垂下眼帘,说:“你父亲若是清白的,岂会有今日。” 袁丞否认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袁丞。”虞雪怜冷漠的说,“你说的这句话,有人信吗” 上辈子的记忆在此刻逐一浮现。临川侯府覆灭,她一直耐着性子等,等的便是今日。 她走进牢房,问:“谁会冤枉你父亲” “冯璞玉!”袁丞似乎怕和虞雪怜对视,他避开她的眼神,情绪激动,“是他污蔑我父亲,我父亲从未贪污国库金银,背叛陛下。是冯璞玉,你不懂阉人,他们天生缺陷,妒忌心重,惯爱动歪脑筋,他蛊惑陛下,给我父亲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虞雪怜说:“我听闻若能给你父亲投掷千金,他方能给人安排官职。” 袁丞咬牙切齿地说:“这罪不至死。” “哦。”虞雪怜轻飘飘地说:“我没本事帮临川侯府。” 袁丞用手撑起身子,说:“你父亲能帮。”眼下镇国将军府是他唯一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他道:“你父亲战功赫赫,他若肯在圣上面前给临川侯府求情,我父亲和母亲……不会死。” “若圣上迁怒我爹爹呢”虞雪怜走近,蜡烛的光刺在袁丞的眼睛,问道,“你要拖镇国将军府下水吗” 袁丞捂住眼睛,胳膊的伤痕开始发痛,他狼狈地说:“不——” 他接受不了临川侯府将要满门抄斩,接受不了想要娶的妻子落井下石。 “你要眼睁睁的看我死吗”袁丞崩溃的质问,“若我死了,你不会愧疚吗” 不待虞雪怜回应,他答道:“你不会愧疚,我若死了,你应当高兴。” “那依你所说。”虞雪怜低笑道,“我应当高兴。” 袁丞闻言放下遮住眼睛的手,他的伤口渗血,涣散的眼眸集中视线。 虞雪怜看他犹如是在看深仇大恨的敌人,好似真的很高兴。 袁丞冒了冷汗,他自问没对她做过亏心事,她那么娇气胆小的人,如何会露出这种狡黠的表情。 第54章 除夕 虞雪怜在昭狱来过一遭,关在这地方的人,哪个不曾手握实权,可到了这儿,便像被剥了皮的羊,被圈在牢房里。 任以前有再多的奴仆伺候,吃再多的山珍海味,在这会儿算是过去了。只等着圣上宣旨给个了断,就是连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都不得待了。 “你不愿念一点旧情”袁丞一字一顿地问,“临川侯府倒了,你以为你父亲能独善其身吗” 虞雪怜保持着和袁丞的距离,手中的蜡烛已烧掉小半截,她反问:“小侯爷的旧情,竟剩下我这一份了吗” “你这是何意。”袁丞颓丧的脸有些不耐烦,兴许是认命了,他自暴自弃地瘫坐着,道,“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翻旧账吗” 虞雪怜失笑道:“小侯爷误会了。” “燕王世子不是小侯爷的好友吗倘若他能帮你在圣上面前求情,临川侯府得救的可能要多一些。” 袁丞哑口无言,良久才道:“你不想帮我就罢,不必牵扯燕王世子。” “牵扯”虞雪怜依依不饶道:“你既知是牵扯,今日叫我过来,是看镇国将军府好欺负” 袁丞再不如从前那样有精力辩解,也没话去反驳虞雪怜。他如今是阶下囚,冯璞玉一手遮天,燕王世子当然不肯救临川侯府。 这时,狱卒提着钥匙,高声提醒:“够半个时辰了啊。” 虞雪怜头也不回的走出牢房,把蜡烛递交给狱卒。 金盏在门口左顾右盼,终于见虞雪怜的身影,忙不迭地迎上去,问:“娘子,您……您没事吧” 她站在这里侯着惊恐不安的,听到里边还有凄惨的呻吟,真是吓破了胆,腿都跟着发软了。 “没事。”虞雪怜得体地回道。随即向狱卒道谢,“有劳狱卒大哥,人我也见了,先告辞了。” 狱卒久在昭狱做事,对金陵城的世家摸的很清楚,但这昭狱可没几个女娘敢进来。 “娘子客气。”狱卒作揖道,“上边打了招呼,娘子在临川侯府一案起的是至关重要的作用,让卑职护娘子周全。” “小女子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虞雪怜说,“袁丞此举是走投无路,他劝说我让镇国将军府帮他一把。我虽在闺阁,可知晓圣命难违,我与袁丞早断了情,望狱卒大哥转告上边,莫要轻易听信袁丞的话。” 金盏在旁频频点头,她怕袁丞在狱卒面前诬陷她们镇国将军府,老太太百般教娘子该怎么在这昭狱说话行事,不仅要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还要用简短的话语划清和临川侯府的关系。 狱卒笑了笑,道:“娘子的意思,卑职明白。其实这话不应跟娘子说,这几天袁丞胡乱咬人,说这个大臣贪污,那个将军勾结北凉人,一句不说他们临川侯府的过错。上边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吩咐我给他施重刑。” 锦衣卫受陛下的指令,查抄了临川侯府,府邸库房放了整整五箱白银,拢共有七百两白银,加之银票,金银珠宝,其数额令人咋舌。近两年南郢国库空虚,且不说临川侯卖官一事,光是他贪的金银,就惹得圣上龙颜大怒。 虞雪怜仔细听着,放低眉眼,睫毛轻颤,做足了女儿家无措的模样。 她一言不发,这狱卒说不应告诉她,嘴巴却像漏水的葫芦似的。 “结果袁丞又非要见娘子,上边大致猜到了他动的是什么歪脑筋,就允了他。娘子的话正对了上边的猜测,今日算是辛苦娘子走这一趟,马车就在原地拴着,卑职便不送娘子了。” 言毕,他拱手请虞雪怜上马车。 至腊月,圣上迟迟未宣临川侯问斩的日子。钦天监说快要过年了,向陛下提议,切勿选这个时节行刑见血,影响南郢明年的运气。 临川侯府垮台,于金陵城来说,不过是消失了一户权贵世家,丝毫不妨碍其他人逍遥享乐。 陆隽在他租的宅院过的除夕,堂屋放着虞雪怜送的年货。 烛光下,吴阿牛咧嘴笑着,一只手拨算盘珠子,另一只手翻着账簿。 “隽哥,你猜咱今年赚了多少银两”吴阿牛头一回不在家里过年,他翘着二郎腿,少年俨然成了精明的商人。“隽哥,大过年的,你高兴点嘛。” 陆隽漫不经意的说道:“我没有不高兴。” 吴阿牛嘴角抽搐:“我是让你高兴点,没说你不高兴。”他把账簿合上,给陆隽斟酒,道,“隽哥,今年布庄赚了五十两银子呢!” 这笔银两放在花坞村,是耕一辈子田都赚不到的数,吴阿牛说不出的扬眉吐气:“隽哥,我听了你的话,不跟我爹娘谈布庄的生意。不然那些村头婶子坏亲戚,全跑来问我借银子了。” 陆隽问:“给盼夏送布料了吗” 吴阿牛习惯了他说东,隽哥说西,甚至对答如流:“布庄前段日子生意特别好。小娘子过年要做新衣裳,清早刚摆的新布料,晌午就卖空,让对面那掌柜眼红的要滴血了。” “我专门跟布庄的绣娘说了,给盼夏留几匹锦缎,再给她做一件氅衣,昨儿我给她送过去的。”吴阿牛说到此处,咳嗽道,“隽哥,你,你给虞姑娘送东西了吗” 陆隽淡然问:“你不拨算盘了” 吴阿牛收起算盘,平日他对隽哥言语委婉,借着酒劲才有胆量:“隽哥,你不能老让人家虞姑娘跑到山沟里找你呀。明儿个入正月了,虞姑娘肯定不会来这儿。” 陆隽由着吴阿牛义正词严地讲话。 “隽哥,你自己算算。出了正月,二月你要春闱,那等你当了官,不能还让人虞姑娘在后面追着你跑吧” 末了,陆隽只道:“你做了掌柜,算账的本事倒是有长进。” 吴阿牛傻笑道:“是隽哥教的好!” “你算帐长进了,可凭何教我怎么娶妻” “凭……”吴阿牛迷迷糊糊,根本意识不到陆隽此话何意。 他挠了挠脖子,想了半响,反应过来,隽哥是在说,他凭什么教隽哥娶妻 吴阿牛叹道:“隽哥说得对,我自个儿还没娶到媳妇呢。” “良辰美景,咱接着吃酒。” 吴阿牛又翻起账簿,问陆隽明年要怎样经营布庄的生意,争取把五十两的银子翻三倍。 春闱定在二月九日,分三场,到二月十七结束。 陈昌石过了上元节便带着书院的学生赴金陵赶考,他把学生安置到客栈,一切妥当后,陆隽接陈昌石回宅院住下。 “陆隽,你这院子打理得不错。” 陈昌石坐在摇椅上,瞧着这一方小院,冷不丁地瞥见挂在屋檐的灯笼。 准确的说,是两个花灯。涂以金漆,玲珑剔透,在白天看着略显淡雅。 陈昌石捋着胡子,笑问:“陆隽,这是谁买的花灯” 他这个学生过度节省,把铜钱看得很重要。岂会愿意花银子买女娘喜欢的花灯,还挂在自家屋檐下。 第55章 藏身 在陈昌石看来,华而不实的物件,陆隽不会喜欢。 是谁送给他的 “你先别忙活了。”陈昌石颇有要审问的意思,他直起腰,拍了两下摇椅的扶手,“这两个花灯是在高淳老街买的吧” 陈昌石只瞧一眼,便看得出这花灯是在金陵哪条街卖的。好歹为官几十年,稀罕玩意也是见过的,高淳老街是城中贵族仕女常去的地方,那里的商贩门路广,什么珍奇古怪的东西都弄得来,但不收铜板,张口要的就是白银。 “老师的眼力不减从前。”陆隽出了堂屋,端了一盏泡好的散茶,他答道:“是在高淳老街买的。” 陈昌石接了茶,却不急着品,“你变了不少。” “是遇着中意的娘子了”陈昌石直言不讳地问。 陆隽说:“老师何出此言。” 陈昌石掀开茶盖,嘴巴凑到杯口,吹散热气,意有所指道:“你从前可不爱吃茶。” “可老师不爱吃茶吗” 陆隽转身去厢房拿出一床被褥,放到西厢房去,厢房挨着院子,来回不过三两步的距离。 “学生这里原是没有茶叶喝,知道老师要陪着书院的学生考完春闱,便去城里买了些散茶。” 他做活干脆,有条不紊。陈昌石默了片刻,笑道:“怎么来金陵几天,学会耍嘴皮子这套了,跟我绕来绕去的。不说这茶叶,我问你,上元节那天,你自个儿去的高淳老街” 概因长辈的嗅觉不同于旁人,陈昌石说话间,进了堂屋,端着茶盏看了一圈——陆隽这屋里,曾有女子来过。 痕迹是骗不了人的,譬如搁置在案上的琉璃灯,飘散在屋内的糖酥味。陆隽是陈昌石的得意门生,所谓师者父母,凡是教过学生的,尤其上了年数的,他们对学生的喜好一清二楚。 陆隽失去双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人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陈昌石以为,无论是屋檐下的花灯,还是这琉璃灯和糖酥,都是那女子带来的。 陆隽铺好被褥,听见堂屋的动静,移步过去。他无意要瞒老师什么,道:“学生是陪朋友一起去的。” 陈昌石不愿啰嗦地追问陆隽,老大不小的了,陆隽能敞开心扉接触女子,做老师的,自然是欣慰:“你朋友的眼光不错。” 这一茬算是说完了,陈昌石提起书院的学生,道:“这群小子要有你一半沉稳就成了,到了金陵没翻过一页书,像刚出羊圈似的乱跑。” 陆隽不善宽慰人,也知老师并非真的生气,是以言语简单:“他们年轻气盛,老师不必因此动气。” “是呀,年轻气盛。”陈昌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屋外湛蓝的天,“那群小子从慈溪镇来金陵,若是闷在房里读书温习,我倒要骂他们傻瓜了。” 他感慨道:“想你十七岁的时候,上哪来的年轻气盛你写字的这一双手在客栈做工冻烂了,回到书院又接着研墨写功课。” 陈昌石忆往昔,为人父,为人师,他视陆隽如己出。 一晃一年,陆隽终是到了金陵,该教的该说的,他全都不保留的告诉陆隽了。 “不消半年,今日来金陵的学生便和你是同僚。他们初出茅庐,若背后没人指点,做事不机灵,被圣上派遣当个小官,一辈子就这样了。” 陆隽道:“这跟老师无关。” 陈昌石摇头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轻快地说,“纵使跟我有关,我也没法子帮他们咯。” “来,你给我再斟一杯茶,我跟你讲讲春闱的头一场考什么。” 熬进春闱的考生耐性不相上下,为期九天,吃住皆在贡院,鲜有人抱怨环境差。 至最后一天,考生交了试卷,出来便聚在一块儿谈论题目。 “德海兄,我瞧你是第一个交卷的,看着是胸有成竹啊。” “咱们国子监今年就靠德海兄了,我邻座的那家伙,考一场睡一场!清早上茅房,我忍不住问他是在哪读的书,想不到竟是咱们国子监的学生。” “他莫不是嫌害臊,故意抹黑国子监的先生交代了八百遍,哪怕题目读不懂,写不出来,也绝不准在贡院打瞌睡,给国子监丢脸。” 这一片的考生有书童伺候,腿脚刚离开贡院,外边的书童忙拿着氅衣给他们穿上。 “郎君,春二月的天冷起来要人命。您受劳累了,管家在云路街等着呢,夫人说贡院做的膳食清淡,让小厨房给您熬了鸡汤。”梁德海的书童长了一副秀气的面孔,说话柔弱,他不像别的书童问主子考得如何,很有见地的跟主子聊起新刊印的诗书。 而另一片松松散散,甚至哈欠连天的考生,乃金陵城有名的纨绔子弟,走出贡院,勾肩搭背地逮熟人去吃酒。 陆隽背着竹篓,独自沿着路边行走,少数人如他一样,从乡镇里考到金陵来,身边既无书童,也无同伴。 “哎——陆兄!你等等我。”穿粗布棉袍的青年一路小跑,带着寒气的天却冒了满头的汗,他追上陆隽,道,“陆兄,你住哪家客栈” 青年是西北人氏,有一口浓重的乡音。他跟陆隽是同一个主考官,座位在陆隽前边,几天下来能说上几句话,他在金陵不认得什么人,所以想跟陆隽搭个伴。 陆隽放慢脚步,应道:“陆某在城外租了宅院。” “租了宅院”赵宗朴实地问,“陆兄,你为了赴考在金陵租了一座宅院吗” 陆隽说:“不全是为了赴考。” 赵宗觉得稀奇,但止住问话,道:“陆兄,我住在陶然客栈,你若有空,咱们明日在这城里逛逛呗。” 云路街停了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堵得街道拥挤。 陆隽有些心不在焉,礼貌的推辞道:“陆某家中有老人要照顾,明日不方便出门。” 赵宗心下暗忖,这陆隽的家境估计不好,拖家带口的来赴考,忒不容易。他体谅的说:“没事没事,照顾老人要紧。” 路被堵的一点都走不动了,赵宗抱怨富家子弟未免太过娇生惯养,走几步路都懒得走,弄得大伙儿要在这儿傻站着。 约莫足有半个时辰,马车陆续接了主子,道路恢复畅通。 陆隽跟赵宗道了别,他绕路走小巷出城,回到宅院已是黄昏,陈昌石正在灶房煮粥,催陆隽快些洗手吃饭。 “我明日得去客栈看看那群兔崽子,你就在家好生歇着,静等放榜。”陈昌石红光满面,似是喝了酒,鼻头红红的,“张泰禾这老头说让你明日去他家吃饭,我帮你给拒了,他不知晓考生交了试卷的第二日,要在家闭目养神吗。” …… 春闱结束的次日,金陵仿佛掀开了数日来一直罩着的盖子,热闹沸腾。 虞雪怜选在这一天去陆隽家。 越是接近陆隽入朝,虞雪怜越感觉慌张。许是见过上辈子怪癖又阴狠的陆隽,加之她和陆隽仍隔着一层未说清道明的关系,她不得不谨慎地与他相处。 古人有云,谨慎为妙。有血缘的亲戚尚且因芝麻小事闹翻脸,遑论不沾亲带故的关系呢。 彼时,陆隽在整理厢房的书册。 “陆隽。”虞雪怜在房外唤他,见堂屋关着,便轻车熟路地进了陆隽的厢房。 陆隽的手突然一顿,他回头看她,问:“虞姑娘今日有空了” 虞雪怜笑道:“这句话是何意” 陆隽抿唇不语,继续收着书案上的竹简。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无从说起,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陆隽的手很忙碌,他把书册摆整齐,看了竹简的内容,再将它们堆放书架。 他本想让虞雪怜先去堂屋坐,但虞雪怜执意要留在厢房帮他收整,他便默许了。 地上放了一筐闲杂的书,虞雪怜俯身拿起一本,说:“你昨日在贡院考试,今日不歇息吗” 陆隽说:“歇了一夜,闲着无事。” “歇一夜就好了吗”虞雪怜脱口而出,“陆公子的精神气真好,我爹爹说有些考生考完能睡许久,叫都叫不醒。” 她默默思量,不愧是首辅大人,片刻也不让自己闲着。 话音落地,陈昌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家伙,你耳朵一定是聋了,这哪儿有女子陆隽在厢房歇着,你莫要胡说。” 张泰禾哼道:“我不会听错的。” “倔驴。”陈昌石啧啧道,“我去叫陆隽起来。” 虞雪怜几乎飞速起身,万幸陆隽的房门是合上的,否则……她想立刻遁地逃走。 她蹑手蹑脚地藏在书架后面,顺手拉着陆隽。 陆隽不解,是他见不得人,还是她和他在一起见不得人 “陆隽”陈昌石敲了敲房门,试探地问:“你醒了吗” 张泰禾用手指掏耳朵,说:“难不成是我耳朵出毛病了,我分明听见有女子在说话。” 陈昌石显然不信:“你改天找个大夫瞧瞧罢,若哪日吓着你孙子了,我看你怎么办。” “陆隽在屋里吗”张泰禾问道,“他是不是累着了。” 房内,虞雪怜害怕陆隽的老师推门,这书架有几处是镂空的,遮掩不了她和陆隽。 她慢吞吞的带陆隽走到墙根那处,却见陆隽张唇像是要说话。 虞雪怜抬手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不要言语。她手掌微凉,陆隽的气息却是热的。 陆隽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她,他似乎一点都不慌张。 第56章 误会 响声停了,房外的两位老者只当陆隽睡得沉,便说先去堂屋坐着。 堂屋不隔音,他们的交谈声仿佛能穿透墙壁。 “咱们呐,也别叫陆隽了,让他踏实地睡一觉。”张泰禾琢磨道,“莫非我这耳朵果真是出毛病了这会儿倒是听不见那动静了。” 陈昌石嘲笑说:“你耳朵早出毛病了,你我二人都到耄耋之年,眼睛老花,耳朵发聋,这是很正常的事嘛。可你说听见院里有女子的声音——”他笑声爽朗,揶揄道,“张生,光天化日,你让我说什么是好。” 张泰禾经不起陈昌石的逗乐,无可奈何的叹气:“行了,你甭作弄我。我明日就让我儿子媳妇去请大夫来。” 另一边,虞雪怜一筹莫展地站在陆隽身前。 她把捂住陆隽嘴巴的手放下,敛声屏气地问:“怎么办” 虞雪怜的声音极轻,像是落叶飘在湖面,泛不起丝毫涟漪。 春二月的天变幻莫测,即使今儿个出了太阳,可着实不暖和。 虞雪怜畏寒,她穿着藕荷色对襟方领披袄,袖口有一圈厚厚的绒毛。 方才她抬手时,这一圈绒毛贴在陆隽的脸上,他从未接触这等衣物,好似许多条尾巴在蹭他挠他。 不只是脸,还有他的心。 陆隽问:“你在怕什么” “我……”虞雪怜深刻体会到有口难言的滋味,耳边是堂屋的交谈声,面前是不为所动的陆隽,她也不敢作过长的解释,若是再被听到,就更麻烦了。 她道:“我怕陆公子的老师误会。” 那阵子跟陆隽学写诗作画,她唤了陆隽几声老师,随之不经意的问过他老师的名字,听陆隽讲了一段他拜陈昌石为老师的事。 陆隽的爹娘不在世,陈昌石便是陆隽视为亲人的长辈。虞雪怜万万想不到今日会遇着这么个情况,按理来说,她是该向长辈问候,但她出现的唐突了点,出现在陆隽的厢房,总归不太好,不像话。 陆隽却低笑:“误会” 她来他这儿,一向是不分昼夜,不忌讳分毫,今日也知害怕,怕引旁人误会。 虞雪怜方才稳下的思绪又乱了,如此紧要时刻,陆隽因何而笑 “你,不怕吗”虞雪怜一字一顿地问。 陆隽摇头。 虞雪怜迟缓地看着陆隽,他的确是不怕。 或是不常见到虞穗慌张失神的模样,陆隽并不急着解决当下的难处,他的眼眸仍带笑意。 “陆某的老师送书院的学生来金陵春闱,住了半个月。”陆隽道出缘由,继续道,“今日老师本要去张先生家吃饭,但——” 他忽然停顿,道:“至于他们为何返回,陆某无从得知。” 现在轮到虞雪怜摇头:“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能让你老师见到我。” 陆隽眸光不明,他凝视她许久,上前走了一步,说道:“虞姑娘既认我是老师,在堂屋坐的,亦算是虞姑娘的老师,如何见不得” 虞雪怜被问得说不出一句话了,她不由往后退,原想着藏在这处躲掉了危险,谁料最大的危险明摆着在她眼前。 书架把房内的光挡得严严实实。男人身躯略弯,他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 他到底是大她七岁,眉眼透露着稳重,虞雪怜看不清楚陆隽此刻的表情,依着她对他的了解,他大抵是面容紧绷,用那双平淡似水的眼睛看她。 虞雪怜只觉陆隽今日是昏了头脑,偏他还是一副正经的口吻。 她推脱道:“不,不可,这不妥。” 说着,她的手胡乱握着陆隽的胳膊,语气恳切:“今日实在不合适,改天我再向老师问候。” 回应她的则是陆隽的笑,他今日已是笑第二次了,且若细细品味,不难听出是在笑她。陆隽问:“往常的胆子去哪儿了” 虞雪怜使上敬语:“您要跟小女子计较往事吗” 陆隽也没有要带她去见老师的意思,他仅是借此来看,她的胆量是否有之前那般不怕天不怕地。 “你在此处藏好。”陆隽说,“我去见老师。” 倘若和虞穗一起藏在厢房,老师他们迟早要推门进来。 虞雪怜唇角嗫嚅:“我的马拴在宅院外了。等陆公子进了堂屋,能不能把门关上,我偷偷溜出去。” 厢房委实不宜久留,她需得让陆隽给她做掩护,尽快逃离才是。 陆隽点头答应,随即转身开了厢房的门。 “诶,陆隽,”陈昌石跟张泰禾的对话戛然而止,他们两个正在烹茶,“过来漱漱口,拾掇拾掇换身衣袍,晌午咱们去下馆子。” 陆隽进堂屋,合上门,问道:“老师和先生不是去吃酒了吗” “还不是怪他。”陈昌石剥了花生壳,往桌边的盘子一扔,道,“我下酒菜都买好了,结果他儿子回来了,逮着张生教导一顿。人大夫嘱咐他,他肝脏生了病,入春不得吃酒。” 张泰禾睨了一眼陈昌石,咳嗽道:“我吃不了酒,不耽误你吃。” 门被合上,堂屋瞬间暗沉。陈昌石招了招手,问:“陆隽,你把门关了做甚” 说话间,房外传来清脆的敲锣声,“隽哥!隽哥!我来给你贺喜了。” 吴阿牛领着盼夏从慈溪镇赶了两天的路,就为给陆隽鼓劲儿。 二人瞅见堂屋和东西厢房的门都关着,满脸疑惑。 盼夏捂着耳朵,小声道:“吴阿牛,把你这破锣丢一边去。你忘了,陆隽哥哥的老师也在这里呢!” …… 趁着陆隽关门的工夫,虞雪怜小心翼翼的离开厢房,出了宅院,脚下生风地牵走她来时骑得马。 不巧,她碰着吴阿牛和盼夏,朝他们简短的讲明了她适才的困境,遂告辞往金陵城的方向奔去。 虞雪怜今日没乘马车,她想着以往到陆隽的宅院,一来一回要两个时辰,若是骑马,一个半的时辰就足够了。是以她找了个由头,跟母亲说要去找温昭姊妹春游,用不着乘马车去。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骑马出行并无不妥。母亲叮嘱她戴幂篱,切莫抛头露面,也莫要贪玩。 “虞娘子,这边请。” 程管家热情地接待虞雪怜入府,他们户部尚书府一贯是冷冷清清的,府邸的两位娘子随了夫人,不大喜欢交朋友,成天闷在厢房。 自从两位娘子结识了镇国将军府的虞娘子,也愿意到外边逛逛街了。 “有劳程管家。”虞雪怜事先跟温昭打过招呼,她说今日不得已要出府办急事,拿春游做了借口。 户部尚书府离镇国将军府颇远,母亲又见不着温昭姊妹,她无须担忧谎话败露。 程管家是个善谈的,但苦于府邸的主子脾气慢热,不爱讲话。小厮丫鬟们呢,敬他是管家,看见他就低眉顺眼的,所以府邸一来客人,他便要以百倍的精力去伺候。 “昭娘交代老夫,说虞娘子今儿个可能要来府邸做客,我当即差丫鬟去买菜了。”程管家笑容慈祥,跟虞雪怜报着午膳的菜名,“这里面可有虞娘子讨厌吃的若是有,我好让小厨房撤掉不做。” 虞雪怜道:“没有讨厌的,程管家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程管家说,“昭娘的姐姐口味刁,若午膳出现一道她讨厌的菜,她怎么都不肯吃。” 言毕,他们到了后花园。 温嫱抱臂站在凉亭下,瞧虞雪怜来了,冷笑道:“妹妹,我不明白你帮她做什么。去年抛弃袁丞,今年便有了新的情郎,还带坏了你。” 温昭不赞同地说:“姐姐觉得那袁丞是值得托付的郎君吗虞娘子有何错的”她试图心平气和地劝姐姐,“虞娘子为人坦诚,姐姐怎屡屡对她阴阳怪气。” “为人坦诚”温嫱哼道,“她一介女子,嘴里没一句实话。” 温昭辩解道:“虞娘子若如实告诉她母亲,她母亲会不允她出门的。” 第57章 议亲 温嫱一时无言,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帮着外人说话就算了,还句句跟我顶嘴” “妹妹不敢顶嘴。”温昭不想和姐姐起口舌之争,于是缄默不言。 待程管家引路过来,说了两句话,便退下去小厨房备膳了。 虞雪怜笑着向这对姊妹行礼:“今日确有急事,多有叨扰。” 温嫱斜眼看虞雪怜。 心里对她虽有莫名的不满,但从她跟妹妹来往的这些时日,没少送衣裳首饰到尚书府,带妹妹去逛的也都是女娘爱去的地方。 妹妹愚善,能把坏事说成好事。她这个做姐姐的,因这劝说了温昭千百回,可是并不管用。不过父亲的官职在这儿,一般人进不了户部尚书府,她们姊妹没什么朋友。 “虞娘子若说是叨扰,那要如何补偿我们”温嫱嗤笑道,“指靠我妹妹帮你打掩护,害得我跟在这里担惊受怕,虞娘子轻飘飘地一句叨扰,便想了事” 温昭连忙打断温嫱的话,委婉地说:“姐姐素来不拘小节,虞娘子只是来府邸用午膳罢了,何来的叨扰。”她本要直言让姐姐别为难虞娘子了,又顾忌此言惹怒姐姐,“上回虞娘子请我们去丰乐楼用膳,便按姐姐说的赔偿,也扯平了。” 温嫱却是不接话,她这妹妹措辞小心谨慎,若再责怪她,倒显得她无理取闹。 虞雪怜笑道:“温嫱姑娘不妨择日来镇国将军府,我常和母亲说,户部尚书府的两位娘子对我照拂不少,她亦念着要我请你们去府邸用膳呢。” 其实这辈子的温嫱与上辈子无甚差别,在教坊司即是这样同她说话,温昭在旁维护着她。 思及此,虞雪怜的目光落在凉亭边上抽出的绿芽。她死的那一年,温昭曾说有朝一日若能替父亲翻案,定要带她逛逛户部尚书府。 而今这辈子弥补了遗憾,她不仅到了户部尚书府,也重新和温昭相识。 “姐姐,母亲前几日正有意要去镇国将军府拜访。”温昭附和道。 温嫱甩袖坐在石凳上,柳眉微蹙,道:“话都让你们说了,还问我做什么。” 她拿着往日训导温昭的气势,对虞雪怜说:“虞娘子以后若有事,先过问我才对,莫要让我妹妹帮衬你。” 虞雪怜应了声是,“温嫱姐姐,我知晓了。” “你——”温嫱语气缓和,她是比虞雪怜年长两岁,抛去偏见,虞雪怜不是那么讨人厌。 温嫱撇了撇唇,道:“我可没有如此不守规矩的妹妹。” 末了,小丫鬟来传话,说尚书夫人在正厅叫娘子去用膳。 …… 暖室映入一片明晃晃的日光,直昏人的眼睛。 八仙桌上,几位夫人穿着颜色不一的摘枝团花褙子,鬓发摸得锃亮,她们围坐着搓洗马吊牌。 “俆夫人今儿的手气真好,赢了有五吊钱了吧” “哪有五吊钱,咱们刚开两局。我呀,过年那一阵都不知输了多少吊钱,今儿个也该走走运了。” 夫人们约着今日来镇国将军府打马吊牌,陈瑾身为东家,安排地细致入微,备了茶点,让丫鬟婆子在房内伺候。 方才跟徐夫人说话的是忠勤伯夫人,她和陈瑾的关系说不上紧密。 整个金陵城,真正关系紧密的能有一个就颇佳了,除去夫君的政敌和不对付的人,剩下的三五个月走动一回,做好表面的工夫,顺道解解闷。 “盼雁,你儿子议亲了吗”忠勤伯夫人揉了揉手腕,随手拿起一张牌放桌上,“我记得你儿子跟虞牧这孩子是一个军营里的,我外甥和他们是年纪差不多大,现在媳妇已经有身孕了。” 盼雁是徐夫人的字,她姓关,娘家在滁州府,是以和陈瑾的关系要好一些。 关盼雁敷衍道:“圣上今年派我儿去镇守边疆,边疆穷险极峻,半年回不来一次,他上何处去议亲。” “南川那孩子不容易。”忠勤伯夫人怜惜道,“若非我家小女怕刀剑这玩意,我是很愿意跟盼雁做亲家的。” 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牌桌上了,话锋转到国公夫人那里去,“邓宁,我差点忘了,德海是今年参加的春闱。赶明日我派人给他送一盒人参过去,补一补。我听官人说,今年的考题难如登天,尤其是苦了国子监的学生。” “说来惊奇,我问官人今年的解元出在哪儿了,他道是金陵的考生。我当他是咱们金陵城哪户王侯将相的孩子,再不济,起码是国子监的学生可官人说,此人寒窗苦读,今年二十有四,没娶妻,爹娘却都不在世了,是个凄凉苦命的。” 邓宁尴尬地回话:“德海从贡院考完回来,我没问他考得怎样。” 关盼雁随口说:“这解元出身寒门,倘若春闱发挥如常,金陵的商贾老爷们,岂不慌着去抓女婿了。” 忠勤伯夫人点头笑道:“这些老爷们确实稀罕寒门子弟入赘,官人也说,解元样貌俊朗,不显老。” 邓宁不喜跟忠勤伯夫人讲这些,她的孩子成家立业了,嘴皮子一碰,就来指点别人家的孩子。 若不是忠勤伯夫人提到梁德海,邓宁压根不会搭理她,“孩子在国子监读书辛苦,我不在乎他考得怎样,凡事讲究用心尽力,至于功名如何,就看他们自己使了几分力。” 忠勤伯夫人笑说道:“是这个道理,德海这孩子在国子监用功读书,今年定能高中。” 春闱尚未放榜,邓宁不觉得忠勤伯夫人说这话是好意,索性不出声。 陈瑾见邓宁脸色越发难堪,提醒忠勤伯夫人:“夫人,该你出牌了。” “哦,到我了吗。”忠勤伯夫人摩挲着马吊牌,她怕是要输钱了。 她瞟了一眼关盼雁,“盼雁,你今儿手气真是不错。” 关盼雁快言快语:“夫人说,你家小女李桢,是到了议亲的年纪吗”她故意表现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南川他是在边疆,但若要跟陛下禀明,给他十天半个月的假,回金陵议亲,也不是不可。” 忠勤伯夫人心下一惊,顿时后悔说很愿意跟关盼雁做亲家。然话说出口,收回是不能了,她硬着头皮,问道:“会不会麻烦了点” 徐南川长年累月地不在金陵,若把女儿嫁到定远将军府,这不是守活寡吗。 “桢儿她不乖巧,怪我这做母亲的,宠她宠得厉害。”忠勤伯夫人愁眉苦脸地说,“那一张嘴犟的呀,简直要气死人。” 关盼雁无所谓地挑牌,说道:“这不要紧,女儿家是该宠着点,我家南川最会疼人了。” 邓宁忍俊不禁,抿唇说:“是了,南川聪明懂事,最会疼人。” “那……那先打牌,”忠勤伯夫人强颜欢笑道,“婚事在这牌桌上说委实不得体,盼雁,下回你到我府上,咱们再细细地议。” 第58章 吃茶 春闱放榜的这一日,天刚露出点亮光,贡院的外墙边挤满了考生和家眷。 “德海兄!你快看,你名字在最上头呢。”男子高举着手,他一身国子监的冠服,不失儒雅地笑道,“我数了数,今年咱们国子监的监生共有二十个上榜的,去年好像仅有七个。先生若是知晓,心中肯定欢喜。” 男子前面站着一排排的人,他来得早,把榜上的名字全看了一遍,就在此等着梁德海。 梁德海抬头往高处望,只见自己的名字居于第二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便能拿到会元了。 男子觉察梁德海的异样,敛起笑容,道:“德海兄,据说这陆隽一连拿下两元了,他年纪比咱们大,估计费足了力。反正后面还有殿试,状元郎的名号更好听些,德海兄,咱们别气馁。” 梁德海说:“我并未气馁。”他接着作揖道,“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欸,德海兄……”男子欲言又止,一脸懵地看着梁德海消失在人群,他寻思方才的话不大可能戳到梁德海的痛处罢 放榜近一个时辰,有人雀跃,有人郁郁寡欢。 吴阿牛陪陆隽搭车进的金陵城,他原想着要捋袖子抢个好视线,奈何他隽哥太争脸,名字占在榜首,根本不用挤人堆去找。 “隽哥,咱们今儿个在城里吃饭,我请客。”吴阿牛掩不住的嘚瑟,隽哥当了解元、会元、那状元更是指日可待。再过不了多久,隽哥便是朝廷命官。 吴阿牛这一说,周围人的眼神纷纷看向陆隽。 “走吧。”陆隽轻声说。 陆隽低下眼帘,取得这样的功名远远不够,但至少向前走了一步,他不否认,自己如今贪图功利,急于求成。 若他要孑然一身地过,是可循序渐进。像老师所说,一辈子老实本分地领俸禄,做地方官。 陆隽不愿做老实本分的人,抑或者说,他本身便不是淡泊名利的人。 春风和畅,城中有不少百姓走动。天变暖了,脱去臃肿碍事的棉袍,逛街游玩的妇孺也随之多了。 贡院邻边的街巷有四五家茶楼酒肆,吴阿牛跟陆隽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隽哥,”吴阿牛摸不着头脑的问,“咱们去哪家酒楼” 他对金陵城的酒楼客栈不熟悉,算起来,隽哥在金陵住了也有几个月了,应该晓得哪条街有酒楼。 陆隽道:“去茶楼。” “茶楼”吴阿牛扯了扯唇角,说:“隽哥什么时候喜欢吃茶了。” 虞雪怜在竹影斋订了一间厢房,她于巳时洗漱梳妆,从府邸赶过来。 “娘子,陆公子到了。”金盏站在窗台前,笑道,“那吴公子也在。” 虞雪怜坐在茶案一旁,掩面抹去因呵欠流的泪花,说道:“可以泡茶了。” 厢房备的东西齐全,她洗干净手,按着母亲泡茶的步骤去做。 “娘子要亲手给陆公子泡茶吗”金盏关了窗户,说道,“奴婢多嘴问一句,陆公子和……娘子是朋友” 她伺候娘子的时日虽不及良儿,但今日娘子约见陆公子到茶楼,单独带她一人来,只看这一点,娘子对她是不藏事的,是以金盏不怕虞雪怜生气。 “是。”虞雪怜提袖把茶叶放入壶中,说,“可还有要问的” “奴婢没有要问的了。”饶是金盏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能往深处去问了。男女之间左右不过那回事,陆公子好歹是书生,应不会做出有损娘子名节的举止。 房门叩叩地响了,金盏前去开门。 吴阿牛对金盏有几分印象,见了她的脸,傻笑道:“姑娘,真巧,你也来喝茶。” 话罢,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金盏是伺候虞姑娘的小丫鬟,然后惊喜交加地看向陆隽。 他惊的是隽哥竟主动来找虞姑娘了,喜的是——隽哥跟虞姑娘的关系亲密了,吴阿牛不禁笑出声,说不准明年就能喝到隽哥的喜酒。 他们二人落座,吴阿牛照旧有道不尽的话,挑着极重要的事讲:“虞姑娘,我和隽哥刚看完榜,隽哥的名字在榜首!” “陆公子得了会元”虞雪怜将茶杯递给陆隽。 吴阿牛则一口饮尽杯里的温茶,说:“正是。” 金盏暗暗讶异,偷偷打量着陆隽,娘子的眼光果然不差,即便是个书生,也是个顶拔尖的。 她的思绪被虞雪怜的声音扯回,“金盏,你去问问小二的,我要的那一碟红豆糯米团,怎么迟迟端不上来。” 金盏应道:“奴婢这就去催他。” “姑娘等等我。”吴阿牛斯文地擦掉嘴角的茶渍,道,“我初次来这茶楼,你带我看看他们都做什么糕点,我买些配茶喝。” 房门咣当一开,旋即紧紧地合上。室内的茶雾白茫茫,湿漉漉的,水烧得滚烫,像是吃饱的鱼,在茶壶里边跳跃碰撞,喷着热气。 虞雪怜掀了茶盖,问:“陆公子喝的惯黑茶吗” 陆隽垂目,茶汤浓醇。他抿了一口,咽下,喉咙品尝到甘甜的味道。他曾吃过慈溪镇小贩卖的饴糖,那是填满舌头和喉咙的腻甜,和这茶不一样。 他答道:“喝得惯。” “黑茶解腻清神,可惜不宜多饮,不然睡不着觉。”虞雪怜说,“陆公子的老师,回慈溪镇了吗” 陆隽道:“老师要待到四月回去。” 虞雪怜若有所思地点头,总之她是不会冒险去陆隽的家了。 日后见陆隽的次数比不得从前了,虞雪怜想,起码在这一年,她仍要帮扶陆隽。与其说是帮扶,倒不如说是接触,她在朝廷一无势力,又不得借爹爹的威名招摇。 陆隽为官的第一年甚是辛苦,受着同僚的挤兑挖苦,殚精竭虑地在朝堂展现自身的特别之处,以博得圣上的青睐。 论读书写字,诗词歌赋,能与陆隽为敌的人寥寥无几。何况他勤谨努力,好似不知累的牛,矜矜业业。 她若在他耳边指点,岂不是班门弄斧。 “陆公子会骑马吗”虞雪怜忽然问。 陆隽以为虞雪怜会问他有关春闱殿试的事,所以毫无预料,但这问题很好回答,“陆某不会骑马。” 虞雪怜如同找着稀罕物,扬唇笑道:“陆公子想学吗” 她记得南郢皇宫每隔三年办一次狩猎,文武大臣要随圣上去围场。而陆隽不会骑马,遭人戏弄。 那么,她要教会陆隽骑马,便可打那人的脸了。 陆隽没有立刻答复虞雪怜,他问:“虞姑娘想教我” “我爹爹说,能在马背上驰骋,是一件幸事。”虞雪怜眨眼问道,“陆公子不想尝试一下吗” 她讲话时,陆隽的眼神始终不会落到别处去。他认真的听着,默默的想着,他没忘记虞穗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女,她父亲是将军,诸如习武、骑马、射箭,虞穗从小耳濡目染。 书上说将门之后性情豁达刚直,这大抵是虞穗言语跳脱的原因。 茶壶的热气消散不尽,那一层朦胧的白雾落下又升起,反反复复。 她的一言一语引诱着他的心神,他道:“虞姑娘要如何教我。” 虞雪怜信誓旦旦地说:“等陆公子过了殿试,我带陆公子去城外的崇云山。” 小二的端着糕点跟金盏和吴阿牛进厢房,他瞅了瞅煮茶的火炉旺的过头,拿钳子取走两块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虞雪怜与陆隽告别,先行回府。 她在闺阁换了一身衣裳,兰园的丫鬟就过来传话,老爷说今儿去老太太的房里用午膳。 “怜娘,你今日是去贡院那儿看热闹了”老太太管教的松了些,允许府邸的孩子偶尔出府一趟,在宅院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对身子也不好。 虞雪怜回道:“祖母,孙女在竹影斋吃了两壶茶。贡院那里挤的厉害,且都是男子,我便站在茶楼的窗口看了一会儿热闹。” 虞鸿今日上早朝,圣上提起榜首陆隽,和底下的大臣相谈良久。 “爹爹知晓榜首是谁吗”虞雪怜故意问道。 虞鸿笑道:“当然知晓。” 老太太起了兴致,问:“那榜首家世怎样” 虞鸿说了几句在太和殿听到的闲话:“这榜首才华出众,可惜家世凄惨。” 老太太道:“可惜了。”女眷不谈政事,但对这三年一次的春闱和殿试是绝不错过议论的机会,“他若是有靠山,必能少吃些苦。对了,国公府的梁小公子不也参加春闱了吗” 虞鸿闻言说:“母亲,梁小公子考得不错,仅次于会元。” 老太太转而道:“鸿儿,前些日子国公夫人来府邸打马吊牌,牌桌上是最看得出人品的,国公夫人教子有方,对儿媳也极好。” 说着,她向陈瑾交代:“等用完午膳,差人给国公府送点礼,以表心意。” “母亲说得是,国公夫人昨日往府上送了一匹蜀锦,儿媳本来打算明天到她府上还礼。她孩子金榜题名,如此一来,这还礼和贺礼正好一起送去。” 陈瑾颇是困惑,那日在房里打牌,老太太是从何得知她们牌桌上说的话 第59章 面圣 宝和殿。 太阳敞亮,殿前的金阶和光相映,这宫里没有一个角落是暗淡的。 景元帝召前十位新科进士到宝和殿。他们昨天在此交了殿试的答卷,今日于卯时进宫,有内官带路领着他们。 “各位郎君,且在这里等咱家片晌,我先去通报一声。”说话的内官乃是在司礼监当差的何公公,景元帝历来看重这一环节,所以把这差事交给了司礼监去办。 几个新科进士在原地停留,何公公迈着碎步向大殿走去,他的影子越拉越长,大殿真切地矗立在眼前,然而一步、两步……至十步百步也走不到金阶的位置。 “德海,你说圣上召我们,是要问话,还是接着再考”少年低声言语。他穿着新科进士的朝服,其他人也是一样,深蓝色的襕衫,头戴进士巾。难怪世人爱看高中后的状元郎、探花郎游街,诺大的宫中,独他们透着一股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他们一路跟着何公公,何公公不说不问,他们就默默地在他后边端正的走着。 现在这四周除了雕像似的侍卫,没别的人了。少年憋了一路的话,终于寻着机会说了:“德海,你紧不紧张” 梁德海显然不愿跟少年扯闲话,皱眉说:“罗奕,先生当初讲的话,你忘了吗” 在这十名进士里边,国子监的监生只占了两个,梁德海是其一,另一个便是这少年。 左都御史的嫡次子罗奕,他开蒙得早,三岁就有模有样地拿着毛笔在宣纸涂画,虽不成字,但一撇一捺是有形的。 罗奕泡在书房长大,他今年十七,爱读书是真,爱玩也是真,“德海,先生教的那一套老掉牙,若是有用,这十个人,国子监起码要占一半吧” “说实话,我能考到这儿,不全靠先生。若不是我天资聪颖,今日可没人跟你作伴呀。” “罗奕。”梁德海不悦地说,“你见了陛下,如果你不想丢国子监的脸,要改改你说话的语气,以及这狂傲的措辞。” 梁德海怀着替先生保护国子监脸面的信念,才跟罗奕窃窃私语。否则他这般墨守陈规的人,哪怕撬他的嘴,他都绝不肯在大殿前说一句闲话。 “我不傻啊。”罗奕望着幽深的宫殿,说,“孰轻孰重,我心里没数吗德海,你这人太老实了,我同你说话,和陛下说话,那必然是不一样的。” 梁德海摇摇头,简直是对牛弹琴。他不搭理罗奕了,目光飘向站在前面的男人,男人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来时不乘马车,身边也没书童伺候。是了,梁德海在袖间的手合拢,这人是拿了会元的陆隽。 他很想读一读陆隽写的文章,究竟好在哪里,他又输在哪里。 陆隽心无旁骛地平视着宝和殿,他见石砖面上的光影逐渐短了。 何公公去的时辰却不短,殿内殿外皆不曾有人出现,好似静止了一般。 鼻峰凸起,状若驼峰的男子明显等着急了,两眼瞄着大殿,过了须臾,他转头对身后的人说:“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何公公把我们忘了” 他们一行人闷声等了不知几盏茶的工夫了。召见他们是陛下的旨意,何公公一去不复返,把他们晾在这里,意欲何为 被问的那人谨慎地环视四周,苦笑道:“曾兄,再耐心等等,许是殿下在处理政事,要何公公候着。” 这番话暂时压住了男子躁动的情绪。知晓今日要见陛下,他昨天一夜都没睡个囫囵觉,整宿在设想陛下今日是要另外出题考策略还是单纯地问话,如若仅是单纯的问话,该当说怎样的话让自己出众。 男子恢复笔直的站姿,昂首挺胸地静等着。 大殿一片沉寂,风吹起进士服的袍角,天际飞过一群鸟儿,他们站得越久,越像是在罚站。 殿内,何公公掐算着时辰,笑道:“陛下,今年这群新科进士真是细皮嫩肉的。” 景元帝正闭目养神,一只手搭在龙椅上。 他问:“你进殿可有些时辰了” 何公公细声细气地说:“老奴进来那会儿,这日头只升了一点,现在宝和殿都被照得锃亮了呢。” “是吗”景元帝睁开眼,遂伸了伸懒腰,说,“朕昨日批阅奏折忘了时辰,冯璞玉也忘了提醒朕,到了寅时才服侍朕上榻。” 何公公虚笑道:“冯掌印汲汲忙忙的,一面要管司礼监,一面要侍奉陛下,难免会有疏漏。”他不明白陛下说这话有什么用意,冯璞玉的话茬,他不敢乱说。 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宠信冯璞玉数年载,司礼监的公公凡是想代替冯璞玉的,死得死,疯得疯。何公公斗不过冯璞玉,但不会犯蠢,他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政事,不若您再小憩片刻。” “小憩片刻。”景元帝抚着龙袍的袖口,年近半百的面庞却因这天子威名而不显苍老,他缓缓笑道,“行了,跟你说了话,倒解了朕的乏。宣他们进殿罢。” 何公公应下,出了殿。 高台下站着两三个身穿深红官服的老臣,各自站在一边。 景元帝漫不经意地问:“杨鼎,他们的试卷,你可看了” 杨鼎白发垂髫,不用俯身,头就低垂地厉害,他肃然道:“回陛下的话,臣大略看了一遍。” “大略”景元帝睥睨着殿外,那些新科进士已开始往殿内走,他慢慢道,“大略看了一遍,能看出哪一个更胜一筹。” “相差不大。”杨鼎答道,“如今的年轻人,在书院听了老师先生的见解,不敢有己论,保守的过于保守,激进的过于激进。是以臣觉得相差不大,没有哪个是更胜一筹的。” 末了,何公公领着新科进士到了殿内。 景元帝冷笑道:“杨鼎,你入内阁这么些年,教养了不少好学生。朕要你说出谁更胜一筹,你答就是。” 何公公见状不妙,圣上当着新科进士的面,拂杨阁老的面子,大概着是刻意为之。他向郎君们使了眼色,这会儿最好不要打断陛下。 杨鼎探出圣上的心思,揖礼道:“若陛下要老臣选出哪位新科进士的文章写得好,依臣拙见,春闱的榜首会元陆隽,字字珠玑,稍胜一筹。其次便是国公爷的小儿子梁德海。” 景元帝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道:“不枉旁人称你一声阁老,朕问你话,要拐弯抹角的。” 杨鼎:“陛下尚且抉择不了,老臣只能拖延些,方能答复陛下。” 景元帝似笑非笑,看向杨鼎身边的大臣,道:“胡广,徐经业,你们两个呢” 胡徐二人都留了一脸络腮胡子,瞧着不像是脾气好的。 他们入内阁较晚,若非景元帝去年清了两个内阁的大学士,胡广和徐经业也顶替不上去。 “阁老所言很是中肯,臣与阁老的看法一致。”胡广说。 “启禀陛下,臣没来得及查阅新科进士的试卷。”徐经业顿了顿,说,“容臣回去看了试卷,再言之。” 景元帝高声道:“何贵,带他们过来。” 何公公挺起腰板,非常有气势地回:“奴才遵旨。” 原先仅是拿笔答题,方才听到圣上跟杨阁老的对话,梁德海竟有几分惴惴不安。 他又去看陆隽的反应,然此人如乡间的稻草人,找不出一丝的变化。 陆隽排在首位,故而何公公一停下,他便跟着停步。 “朕今天不考你们什么策问和四书五经。”景元帝轻松地说,“离殿试放榜还有几日,朕昨天看了你们的户籍,发现只有一个是父母务农的。” 这话直指陆隽,景元帝道出他名字,问了几个平平无奇的问题。 而后随意的叫其余的人说家乡的特别之处,诸如云云,衬得这金殿不如看着那么威严。 景元帝说:“朕乏了,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退下。” 常言道,帝王喜怒无常,景元帝的这一点尤其鲜明。 景元帝从来不在一件事上花费过多的精力。 今儿个冯璞玉去宫外办差,没在殿前伺候。何公公机灵地接话道:“奴才伺候陛下回乾清宫歇息。” …… 何公公派了小内侍送陆隽他们出宫。 陆隽独自走路回了客栈,陈昌石叮嘱他,这两天在金陵城暂住几天,帮忙照料观山书院的学生。 客栈拐角的另一条街,是镇国将军府的所在之处。 翌日,虞雪怜牵了一匹马。 她问陆隽是否歇息好了,陆隽想也不想地说,即日就可同她学骑马。 “陆公子,我忽及去崇云山的路崎岖坎坷,不安全。” “我和大哥幼时便是在这一方草场学的骑马。”虞雪怜手捏缰绳,引着马儿到舒坦的草坪去。 概因这是陆隽初学书本以外的东西,他怕现出自己笨拙的一面,于是问:“虞姑娘准备从何教起” 虞雪怜笑着伸出手,说:“我扶陆公子先上马。” 女子递来的手掌不敌他的半张手,他的手往上一放,就覆盖了她的。 “你按着马鞍,抬起腿。”虞雪怜详细地告诉陆隽上马的要领,“骑马不难,爹爹教了我一天,我就学会了。” 陆隽照着虞雪怜说的,一一去做,他坐上马背,突如其来地腾空感让他身子晃了一下。 虞雪怜很负责地握紧他的手,说:“陆公子,你坐着不要动。等你适应了,我牵着缰绳带你走一圈。” 第60章 教他 镇国将军府最不缺骏马,单是虞鸿每年便要买两匹上等的良驹养着,到了仲秋就去深山打猎。 然这些良驹骏马却不适合让初学者来骑,是以虞雪怜在马棚精挑细选,选中这一匹黑鬃黄马。 虞雪怜的手感觉到陆隽的僵硬,她抬眼问:“陆公子,你头晕吗” 爹爹说,有些人天生学不会骑马,人刚坐上去,总觉得憋闷,头晕目眩,两条腿直发软。更别提牵着缰绳走一圈了。 “若陆公子有所不适——” “我感觉很好。” 虞雪怜半信半疑,她看陆隽一如往常地镇定,但他回答得太快,倒不像他平日那样深思熟虑。 “陆公子感觉很好”虞雪怜复问。 按理来说,陆隽不是嘴硬要面子的人,应该不会说谎。 陆隽颔首:“请虞姑娘继续。” 男人语气坚定,适才僵硬的手也缓过来劲。 因虞雪怜提醒他,今日学骑马,要穿修身的衣装。他的衣物本就不多,只前年过冬时,让慈溪镇的裁缝做了一件短衫,恰适合今日穿。 这短衫的确修身,颜色是墨黑色。但那裁缝偷工减料,用的布料极易褪色。陆隽洗了几次,晾晒后,墨黑成了浅灰。 他束了腰带,身形被勒的一览无余。陆隽瘦归瘦,然每年辛苦劳作,便练就了这么一副瞧着很有力量的身材。 虞雪怜再三确认陆隽无碍,随即牵起缰绳,顺着在草地上走。 马蹄一前一后地随缰绳的牵引行走。尽管路平坦,可陆隽到底是初学,方向不由他控制,容易失去重心,身体猛地往一边摔。 幸而虞雪怜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他的胳膊,把缰绳放到他手里,“陆公子,你拿紧。” “你把脚放在马背两侧,就不会颠晃了。” 陆隽抿唇,问:“虞姑娘,我若试着自己走一圈,会不会摔下来。” 虞雪怜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会。” 她事前在府邸做足了功课,骑马和教人骑马完全是两回事。 毕竟身体不一,再温顺的马匹也要慢慢磨合驯服。她跟大哥学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是家常便饭。可陆隽不同,他若今日摔下来了,所谓书生身弱,摔出个好歹……万万不可。 离狩猎尚早,想要一天教会陆隽骑马跟敲冰取火差不多。 虞雪怜顿感后悔,左右思忖道:“陆公子,今日能做到这儿,已经不错了。你过几日有要忙的,暂且先学到此处吧。” 陆隽问:“虞姑娘要半途而废吗”他又道,“陆某不想半途而废。” 虞雪怜清楚陆隽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她仰眸看陆隽,见他的脸色没有爹爹说得那种苍白,浮现虚汗,想来是能够继续往下学。 陆隽坐稳后,垂目看向虞雪怜。她的表情纠结,他猜测她是担忧他会摔下去。 他捏着缰绳,问道:“虞姑娘告诉我,要怎么控制方向” 虞雪怜指着马匹,说道:“陆公子看见这衔铁了吗”她说,“若控制不了方向,马儿不配合你,就用衔铁来牵制它。” 然而教人骑马并非依靠言语,纸上谈兵是不行的,她上手比划了一番。 陆隽沉吟道:“虞姑娘可愿上马,让陆某看一遍如何骑。” 他按着马鞍,欲要下马,却听虞雪怜道:“陆公子不必下来,我上去教你。” 虞雪怜倒没顾虑太多,只想着尽力教会陆隽。她算是半个习武之人,爹爹教大哥武功,少不了上手去摆弄大哥的胳膊跟腿脚。 骑马的动作看似简单,若不留神,失去掌控,摔成傻子残废的情况也是有的。 不等陆隽回应,虞雪怜一跃骑上马背,坐在陆隽身后。 她今日穿窄袖襦衫,轻盈贴身。 虞雪怜靠拢在陆隽的后背,以往都是郎君在马上护着女子,可他们二人的位置则相反。 “陆公子,你的手要这样握缰绳。”虞雪怜伸出手臂,即使陆隽挡住她的视线,她只需稍微摸索一下,就能找到缰绳。 她拨开陆隽的手指,教他怎么握好缰绳。 “我知晓了。”陆隽看着从他后背探出的手臂,纤细柔韧。 他错以为虞穗如她表面柔软,殊不知她的手臂力度不容小觑。 方才虞雪怜牵引的是马匹,现在她牵引着陆隽如何控制方向。 抑或是这匹黑鬃黄马认人,它甚是听话,丝毫不忤逆虞雪怜的意思。 “陆公子,我带你去那边的土路走一走。” 虞雪怜已经忘了彼此的距离,全身心的扑在教会陆隽骑马这一件事上。她不仅扣着他的手指,胸膛也黏在了他的背上。 她复生有近一年了,在府邸吃的喝的,样样用滋补身子的为先。上辈子为了柳腰细腿,虞雪怜的膳食不沾一点荤腥,糕点肉脯一点不吃。 挨过饿,死了才知道。放着美酒佳肴不喝,去过清汤寡水的日子,实在是蠢笨。她这一年吃得圆润,母亲极为高兴,只因她之前吃得膳食,狸猫见了也要摇摇尾巴地逃跑。 阳春四月,他们两人骑一匹马,来回在这空阔的草坪驰骋,避免不了出热汗。 陆隽嗓音低沉,唤道:“虞姑娘。” 虞雪怜的褥衫被汗润湿了一小片,她浑然不觉,问道:“陆公子,你觉得现在学会了几成” “陆某不知。”陆隽勒了缰绳,马儿乖巧地停下张扬的马蹄。 他问:“虞姑娘觉得有几成” 虞雪怜见陆隽连勒马都会了,笑吟吟地说:“陆公子聪明过人,起码学会了有八成。” 两人骑着不如一人骑,虞雪怜既要教他,还要注意着路是否平坦,她两条胳膊又酸又累。 “陆公子坐好。”虞雪怜松开他,脚踩马鞍下去。 陆隽跟她下马,他移开视线,问:“虞姑娘带披风了吗” 虞雪怜迟钝地说:“怎么” 她出府前,金盏说天色晴朗,无风无雨。她想也是,无风无雨,骑马穿的越简单越好,所以没带披风。 思及此,虞雪怜下意识地摸了摸胸膛的布料——湿得透了底。 所幸这一块不会有村民百姓经过。 虞雪怜羞赧地看了一眼,说:“我忘带了。” “我送你的丝帕,带了吗” “带了。” 陆隽转身背对着虞雪怜,言简意赅道:“用它擦拭。” 虞雪怜从袖间拿出陆隽绣的那张丝帕,盖住湿掉的布料。 马儿哼哧哼哧地吃着草,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声音。 第61章 琼林 虞雪怜整理好襦衫,戴上幂篱,便牵着马和陆隽往回走。 金盏跟府邸的侍卫在城边的一家茶肆等候。到了门前,陆隽看着虞雪怜进去,他没理由随她一起,所以不作停留。 “娘子,我在茶肆听说,后日就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是谁了。” 金盏一面端着盥洗的瓷器,给木盆添热水,一面说道:“夫人方才问我,娘子去城外骑马,是否有人陪着。奴婢回夫人,娘子最近跟嬷嬷学女红,女先生也布置了一大堆课业做,老太太特地准娘子出去散散心。不想夫人又问奴婢,娘子贴身带的那张丝帕,是奴婢绣的,还是娘子自个儿绣的。” 虞雪怜回府就备水沐浴了,她揉着胳膊的手一顿。 身子本来被热水包裹的发烫,听完金盏的话,却是退了热,她问:“你怎么回母亲的” 金盏把热水放尽,说:“若夫人不问奴婢,其实奴婢压根没注意娘子的丝帕。前些天奴婢和良儿在院里跟其他小丫鬟晾衣服,顺手把娘子的丝帕给洗了。夫人碰巧看见了,就让奴婢拿给她瞧,当时夫人什么都没说,只说这绣工倒是特别。” “今儿个夫人忽然问奴婢这丝帕的来历,奴婢委实被难着了,但不敢有半分磕绊。奴婢说这丝帕是娘子在城里找的铺子绣的。” 虞雪怜说:“你回得不错。” 金盏去妆台拿了梳篦,把虞雪怜浸湿的头发梳顺,道:“那娘子和陆公子的关系……何日告诉夫人” 如今金陵城知晓陆公子的人是不多,但夫人老爷都对他略有耳闻。 娘子转眼要过生辰了,老太太一直操心着娘子的婚事,这位陆公子若是殿试依然首屈一指,官职有了,那老爷会对他满意的。 虞雪怜笑问:“我与陆公子的关系”她反应过来金盏的意思,在旁人眼中,陆隽和她,是有着男女之情的关系。 她的手臂沉入水里,整个人随之沉默。无人知晓她接近陆隽是看中了他日后的权势,陆隽心思缜密,不欠人情,她百般地对他好,他不会无动于衷。 正如他送她的那张丝帕,便是最好的解释。 然而,陆隽上辈子未娶妻,她才肆无忌惮的。若谈情分,也只该是恩情。 但这话说出去,没人相信。 金盏取下木架上搭的巾子,说:“娘子若不告诉夫人,夫人免不了要察觉。” “眼下告诉母亲,不妥。”虞雪怜说,“陆公子他刚入仕途,纵然我现在去告诉母亲,那母亲会如何想呢” 她故作为难地道:“且我和陆公子八字没一撇,哪日黄了也是有可能的。至于母亲那里,你不必忧虑,我自有对策。” 金盏很是讶异,揣摩了一番虞雪怜话里的意思,嘀咕道:“奴婢觉得那陆公子挺好的。” 娘子和小侯爷的事,现今彻底了结。但这件事始终是夫人老爷心头的一根刺,任老太太在一边旁敲侧击,老爷就当作听不懂。 可娘子说黄了也是有可能,金盏不得其解,她瞧那陆公子不像是负心汉的样子。 是日,高淳老街的百姓簇拥一团,街边的玉兰花缀满枝头。 有尚在闺阁的女子,手中提了一筐鲜艳欲滴,像是刚采撷下来的花卉。概因是得了消息,新科状元要骑马游街,高淳老街是必经之路,她们便守在这等着一睹风姿。 “今年的状元郎可是一连三元,榜眼是国公府的小公子梁德海。得亏这状元郎是寒门出身,若是叫别的世家子弟当了状元,什么功呀名呀的,全让他们有权势的拿走了,那咱们南郢那些穷秀才都别读书了。” “你少说两句,咱们是来看状元郎的。你在这里嚼他们的舌根,不怕逮你去坐牢啊。” “光天化日,他们敢吗反正圣上查封了临川侯府,我看谁敢做卖官的脏事。” 三两个穿丝绸缎子的男人说笑着,看他们的行头,家里八成是经商的。 “状元郎!快看,是哪个泼皮说人家样貌奇丑,老态龙钟的根本胡诌的,这面相瞧着就是清官老爷,不知他娶娘子了吗” 那边,黑压压的护卫整齐地走来,有两位黑衣皂隶牵着新科状元的马,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从百姓身边经过。 有圣上御赐的状元袍服加持,又有一对簪花。陆隽的脸虽冷着,可满街仅他一人着红衣,惹得观望的百姓互相议论着,说他才貌双全,丝毫看不出他是穷苦人家的。 乱花迷人眼,几个仕女站在茶楼的窗台边。戴吉祥如意簪的女娘弯着腰,脑袋往窗外伸,道:“这状元郎是要去赴琼林宴了吧” “是,我兄长今日清早就去了皇宫。” “韵娘,你兄长是不是很失落他在国子监跟关先生那么努力地读书做功课,却只得了个榜眼。” 梁韵坐在房内吃果子,哼笑道:“我兄长能不失落吗换作是你,你会甘心输给一个穷酸书生” 女娘不乐意道:“梁韵,你出府是吃辣椒了吗我不过问你一句,你犯得说这话噎我吗。”她扭头瞪着梁韵,“我父亲说,不管状元郎以前多落魄,陛下已经赏了他三进三出的宅院,白银百两,胜过金陵的那些商贾,你怎能说状元郎穷酸。” 梁韵被激得有些恼了,她站起身,说:“那又如何我兄长是不走运,否则哪轮得上陆隽骑马游街!李桢,你别一天到晚地给人添堵,扎人心窝子。” “你兄长花天酒地,绣花枕头似的,有辱门楣。有这功夫,你怎么不去扎扎你兄长,把他那滩烂泥扶上墙呢。” 李桢笑道:“我承认我兄长绣花枕头,是滩烂泥。那你承认你兄长好高骛远,是个伪君子吗咱们心知肚明,你兄长和淮阳郡主有婚约在身,他还妄想当状元,他难道不清楚陛下要状元郎做淳安公主的驸马吗” “你住口!”梁韵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两手一推,桌案上的茶水糕点滚落下去,摔得叮当响。 趴在窗台嬉笑的女娘一惊一乍,她们说好是今日来吃茶看状元郎的。 这李桢一张嘴不饶人,非要得罪梁韵,她们若是坐视不理,这两人恐要把厢房砸得稀巴烂。 “李娘子,你让着些韵娘,莫要跟她说玩笑话了。” “韵娘,咱们不和李娘子一般计较,她就惯爱跟人斗嘴,小孩脾气。你何必与她较真儿。” “你们适才是在说琼林宴吗我父亲便是负责办琼林宴的。陛下今日不去宴席,说让状元郎他们放松放松,把酒言欢。这宴席管得不宽,像淮阳郡主她们,都能去凑凑热闹。” 李桢看梁韵有人哄着,横竖状元郎她也瞧见了,她道:“你们在这儿热闹,我回府去遛狗。” “李娘子,你不想去琼林宴吗” “我不去,省得梁韵发疯把琼林宴给毁了。到时再讹上我,弄得我一身晦气。” 问李桢的女娘无奈地撇撇嘴,李桢话糙理不糙,琼林宴可不能胡闹。 茶楼下的百姓意犹未尽,但状元郎骑马去了皇宫,他们就断断续续地散了。 …… 琼林宴上,繁花似锦。 内官搬来圣上赏赐的“诗”“书”“袍”“靴”,摆在高台。新科进士连同状元郎在席位坐着,今日圣上虽不在此,但内官说了诸多的话语。 “陛下有言,琼林宴上不用讲究繁文缛节,叫各位郎君尽兴吃酒。”何公公手拿拂尘,气虚不足地说,“有若酒不够了,自有侍女来添。” 何公公说的都不是要紧话,席间的郎君们彬彬有礼地说:“有劳公公。” “郎君言重了。”何公公笑道,“各位已是为官了,奴才们也是奉圣上的旨意来伺候各位大人的。” 言毕,何公公拍了拍手,带着内官下去。 走到一半,他碰上淮阳郡主带的女眷。 “何公公,你这是去哪儿”淮阳郡主穿一袭妆花织金蓝缎裙,脸上敷淡妆,勾唇笑道,“本郡主赶的是时候么那状元郎可到了” 何公公躬身道:“淮阳郡主,你赶得正是时候。”他余光看着淮阳郡主带的女眷,然后说:“郡主这是来找梁小公子的吗” 淮阳郡主和国公府的小公子早有婚约,本是一桩佳事,可惜郎君无情,女娘也无意。淮阳郡主刚烈率直,一上来就问状元郎,显然是没把小公子放在眼里。 婚事是陛下赐的,淮阳郡主到琼林宴,若不是冲着小公子来的,那便是冲着状元郎来的。 “本郡主不找他。”淮阳郡主斜了何公公一眼,道,“何公公,麻烦给本郡主让一条道来。” 南郢历来准许女眷参与琼林宴。何公公神态复杂地望向不远处的楼阁,今儿个贵妃娘娘和公主也在,看淮阳郡主的架势,他有必要去贵妃娘娘那里禀报一声。 何公公麻利地让路:“郡主,请。” “郡主,我们不妨在这凉亭坐着,让侍女端来一壶茶,两碟芙蓉糕就好。” 温昭怯步而止,琼林宴她是头一回来,郡主昨夜才差人送帖子,说要请她到琼林宴吃茶看状元郎。 姐姐跟母亲去红螺寺烧香,一时回不来。她思忖了半夜,想着找虞娘子给她做个伴。 虞雪怜岂会不答应温昭当即跟温昭坐了马车去淮阳郡主的府上。 淮阳郡主扶额说道:“温昭,与其在这凉亭待着吃茶,还来琼林宴作甚你不想瞧瞧状元郎吗” “我……我,依郡主的。”温昭支吾地说。 虞雪怜挽住温昭的胳膊,低声道:“昭娘,别紧张。” 温昭点点头。 淮阳郡主的侍女在前边带路,虞雪怜则和温昭并肩走着。 琼林宴的气息文雅,往常那些酒肉池林、纨绔子弟变着花样办的宴会,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陆状元,在下敬你一杯。”梁德海鼓起劲来陆隽跟前说话,“你写的文章,先生让我读了。” 在国子监,平素是别的监生夸赞他的文采,对他讲恭维话。要让他恭维陆隽,梁德海又有些说不出口,他举起酒盏,先饮了一口,说道,“在下读了你的文章,深感佩服,当之无愧是状元。” 陆隽默然,自斟了一杯酒,回敬梁德海。 他不善回旁人的夸奖,只道:“谬赞了。” 梁德海力不从心地轻笑。他没想过,有朝一日,有人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出谬赞二字。 第62章 宅邸 虞雪怜她们一行人到宴席上,侍女请她们入座。 席间忽然来女眷,不在金陵长大的男子难免拘谨,他们声音本就不大,因而变得更小了。 淮阳郡主一眼便盯上梁德海,见他对领座的男人一脸苦笑,她起了兴致。能让梁德海有如此半死不活的表情,除了状元郎,怕是没有别人了。 虞雪怜和温昭只顾接下侍女递来的茶盏,来这里无非是看一看新科进士的样貌,再其次,琼林宴安排的女眷席位和他们相隔八丈远。即使挨得近,也要注意保持些距离。 温昭悄悄问道:“那位,是状元郎吗” 虞雪怜这才去看陆隽。 陆隽端坐在首位,她不禁失神。他的身影背对着她,一如当年他穿着首辅的官服,冷冷清清的坐在席位上——原来他当状元的时候,便是如此了。 温昭很快收回目光,道:“虞娘子,我们吃茶吧。”她好奇心不重,瞧一眼就了事。 虞雪怜应了声好。 换做是上辈子,温昭会想办法地拉着她找个视线极佳的位置坐,一本正经地和她讲陆隽的厉害之处。 温昭说,在教坊司的日子太苦了,若是不学会排解烦恼,早晚要寻死,那父亲的仇,何时能报。 虞雪怜也是这样想。 “虞娘子,”温昭的手在虞雪怜的眼前晃了一下,“我们待会儿找了借口离席,我母亲在赋华衣订了几匹布料做褥裙,我原本打算找个日子和你一同去挑选。看时辰还早,不如今天去。” 不知怎么,她觉得和虞娘子很是投缘。若和别的娘子坐着吃茶,干巴巴的说两句话,笑容勉强,坐一会儿就想回府了。能互相倾诉体己话的娘子,更是没有一个,温昭先前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会和虞雪怜关系紧密。 虞雪怜思绪回笼,道:“等吃了这杯茶,去跟郡主说一声。” 她们说话的工夫,淮阳郡主已经去了梁德海的席位上。 梁德海视而不见,起身去和曾在国子监读书的男子闲谈阔论。 “梁兄,你刚才跟那状元郎搭话,他居然高傲地不把你当回事。”翟佑轻蔑地看着陆隽,说,“他以为成了状元,便可一骑绝尘了吗” “翟佑,别说这些小肚鸡肠地言语。”梁德海郁闷地斟酒,饮下,辛辣的味道直窜喉咙。他拎起酒盏打量,道,“何公公带的是什么酒我记得父亲说过,琼林宴要用气味香醇的陈年酿酒吗为何我闻着刺鼻。” 翟佑扑哧笑道:“梁兄莫不是喝醉了,此酒的气味是我饮过最香醇的。” 他二人此刻坐在陆隽的斜对面,其余的进士小酌了几口,逐渐放得开了。 唯陆隽一人独自饮酒。 淮阳郡主在梁德海的位置上坐了片刻,倒没说什么。她嫌无聊,问侍女要来一壶酒,就离座走了。 陆隽并不知晓虞雪怜也在琼林宴上,他也不知晓这宴会有何用处。但总要等有人发话,道清楚可以退席了,方能脱身。 “陆状元!”翟佑撺掇周围的人去给陆隽敬酒,假意笑道:“恭贺你夺得状元,我们几个敬你一杯。陛下虽然尚未给我们分配官职,可我们互为同僚却是事实,往后请陆状元多多指教了。” 皆是读书人,他们有秩序地向陆隽敬酒。 他们围成一个圆圈,陆隽慢条斯理地从席位上起来,道:“指教谈不上。” “陆某回敬诸位。” 陆隽一饮而尽,待他饮完,不断有酒盏凑近他。这其中或许有人是实实在在地想跟陆隽交好,然翟佑并不服气陆隽此人,是以铁了心要灌醉陆隽。 “我听闻陆状元在家乡有十亩良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平常在国子监读书跟坐大牢似的,想出去游览金陵的山川湖泊都不得空。”翟佑感慨道,“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陆兄这状元郎,是名副其实。” 陆隽掀起眼帘,注视着翟佑。他这些年来在客栈做工,见过不少像翟佑的公子哥,外表斯文,其内腐烂。 他大多是沉默以对。 翟佑被陆隽盯得浑身不舒服,嘴巴一扯,笑道:“陆状元,是我说错话了吗” “没说错。”陆隽回道,“陆某把十亩良田卖了,银两用来读书。” 陆隽回答得干脆,以至于翟佑接不上话,许多双眼睛和耳朵在听着看着,明面羞辱陆隽肯定不行。他叹息怜悯道:“那陆状元走到今日,来之不易。” 梁德海插话道:“好了,翟佑。酒既敬完了,便回座罢。” 远处的楼阁,侍女放下纱幔,但依然隐约看得到琼林宴上的男子。 “淳安,你瞧那状元郎,和往年的不一样。”崔贵妃躺在美人榻上,细眉弯弯,问道,“你可看得出他似乎不受待见” 淳安公主摇头说:“母妃,他们全去给状元郎敬酒了,你何以说他不受待见” “全去敬酒,那状元郎是读书人,倘若他喝醉失态了呢”崔贵妃笑道,“不过我看状元郎并非善类,不会吃亏。你父皇总算是挑了个好苗子,如果要母妃说,他唯一的缺陷是年纪稍大了些,真是恼人,足足大了我女儿八岁。” “母妃,你说什么呢”淳安扑进崔贵妃的怀里,撒娇道,“女儿才不愿意嫁给他,坐在那里半天,像傻瓜哑巴。” 淳安其实看不清陆隽的长相,他的身形修长,体态端正。若母亲不说,她看不出陆隽年长她八岁。 崔贵妃揉了揉淳安的脸,说道:“你父皇是把你惯坏了,陆隽是傻瓜哑巴,那南郢岂不是一个聪明人也没有了” “母妃作不了你的主,选谁做驸马,要看你父皇的意思。” 淳安语气委屈:“女儿明日去见父皇,不准他给女儿选驸马。” 崔贵妃说道:“你当真不愿选陆隽做驸马他这人是冷淡了些,可本宫的眼光错不了,底下的那群郎君,属他最依靠得住。剩下的郎君,高不成低不就的。” “你父皇有意要提拔陆隽,他的本事若像他写的文章一般,不出三五年,晋升至四品文官,不成问题。” 景元帝宠爱崔贵妃,视淳安公主为明珠。他今天安排她们母女在楼阁观赏琼林宴,跟崔贵妃交代了,若淳安对哪个郎君顺眼,择日就挑吉时赐婚。 淳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搪塞道:“母妃,儿臣听不懂你的话。” 崔贵妃侧目望着纱幔,道:“罢了,回去我劝劝你父皇。” “你想不想下楼去看看”崔贵妃说,“你淮阳姐姐也在,跟母妃在这阁楼坐了这么久,下去找淮阳解解闷。” 虞雪怜陪温昭离席去赋华衣拿料子。她们在丰乐楼用了午膳,又说了一会儿的话,才各自回府。 她今儿个起得早,进了兰园就回厢房歇息了。 翌日,约莫到该用晚膳的时辰,丁管家到兰园送了一封信。 “娘子,送信的小厮面生,我问他家主子是谁,他说他是受人之托,帮人送信来的。”丁管家有条不紊地说,“我怕这封信是什么登徒子写的,一开始执意不收,叫他哪来的回哪去。那小厮死活不走,他说娘子对这人有恩,这封信只是个道谢信。” 虞雪怜接过信封,却迟迟不拆开看,“丁管家怎么又收下了” 丁管家琢磨道:“我观察这小厮不是市井泼皮来的,倒像大户人家的奴仆,我不想难为他,就收下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娘子,不管这封信是不是道谢的,你看完便撕了它,咱们要有防备。若是登徒子写的,老夫定饶不了那小厮。” 虞雪怜道:“丁管家说的,我明白。” 丁管家出了厢房,虞雪怜把信封撕开,笺纸上只写了熙南路陆府——是陆隽的字迹。 虞雪怜想,这便是圣上赐给陆隽的宅院。 她低笑出声,陆隽竟会吩咐小厮把信封送到镇国将军府,人一旦有了权势和地位,腰板就跟着硬了,做事也不畏手畏脚的了。 虞雪怜没有即刻就去熙南路,她考虑到陆隽初入朝堂,状元郎的名声鹊起,暗处有眼睛盯住他不放。 若是让有心之人遇着她和陆隽,指不定要传出流言蜚语。 …… 这一日,金陵城细雨绵绵,虞雪怜撑着油纸伞去了熙南路。 “娘子,陆公子的宅院!”金盏随虞雪怜一道出府,她环视一番陆隽的宅邸,说,“娘子,陆公子这里清幽静谧,也没个护卫守着。” 虞雪怜说:“他喜静,何况今日下雨,护卫或许在院里。” “奴婢去敲门。”金盏踩着台阶上去,连敲了两下大门。 很快,小厮推开门,见门前站着两个女娘,恭恭敬敬地请她们进府。 “主子还没回来,娘子是要去正厅吃茶,还是想去府邸别的厢房逛逛”小厮一手拿着油纸伞,给虞雪怜撑着,“主子说,若娘子来了,可随意在府邸走动。” 小厮来陆府做事有整整五天了,他主子对他说的每句话,一巴掌就数得清。 且那封信是他送去镇国将军府的,主子又再三叮嘱他,倘虞姑娘过来,要不遗余力地伺候她。 小厮不笨,当然知悉虞姑娘是贵客,以及,很有可能是他主子未来的夫人。 虞雪怜说:“我在正厅等着。” “那奴才去给娘子煮茶。” 小厮忙前忙后,嘴巴更不闲着:“主子估计要过一个时辰回来,娘子想喝什么茶叶” 虞雪怜对这热情招架不住,她笑道:“你煮拿手的茶叶吧。” 小厮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茶叶,道:“那奴才就煮黑茶了,我前阵子给主子购置物件,问主子眼下有没有缺的东西,他只吩咐奴才买些黑茶回来。” 第63章 气息 正厅的陈设崭新,桌椅摆放地规规矩矩。小厮穿交领长衣,煮茶的动作倒是能看得出他有些功夫。 这府邸从外来看,也是富贵别致的,但仅小厮一人忙活,总归不大得体。 “娘子,茶煮好了。”小厮奉茶过去,这会儿才想起报自己的名,“奴才观言,在陆府做事有五天了。” 观言站在一边,不卑不怯地保持微笑。大抵是有个状元郎做主子,不敢做出有失脸面的举止。 主子新官上任,在礼部当差,且有这么一个状元郎的头衔,少不了要跟同僚赴宴吃酒。是以这些天以来,来陆府做客的官老爷也有几位。 饶是观言不清楚虞雪怜具体是何身份,可主子不在,若让贵客冷冷地坐在正厅等候,他就辜负主子所托了。 虞雪怜捧着茶盏轻啜一口,她道:“你若有事要忙,便去忙。陆公子既一时半刻回不来,你也不必在此候着。” 观言笑道:“回娘子的话,奴才今日无事要忙。”他接着解释,“今日不巧,府邸剩我一人。主子搬进新宅没几天,府邸的人手不够,郑管家去买家仆了,若娘子觉得闷,不若奴才带您去院里逛逛。” 春雨停歇,屋檐上的水滴顺流而下。 “那有劳你带路了。”虞雪怜把茶盏放案边,她未时出的府,最多等一个时辰,若陆隽不归,她只好改日再来。 “娘子客气。”观言躬身说。 金盏则紧随着虞雪怜。这小厮的态度活像是把娘子当做他们陆府的夫人,又是解释他们府邸为何冷清,又是向娘子请教院落要怎么布置花坛。 “这是主子的书房。”观言推开房门,笑说道,“奴才清早刚给主子收拾完,别的厢房都空着,除了桌椅板凳,没什么能让娘子把玩的。” 观言请虞雪怜进书房。房内两个书架,桌上有一盏熄灭的蜡烛,想来是陆隽夜里读书用的。 金盏也不拘着了,弯眉说道:“你这话挺有意思,别的厢房空着,书房却有给娘子把玩的东西” 观言应道:“主子跟奴才交代了,书房有些读着新鲜的书籍画册,可拿来打发时间。”他拎起茶壶一晃,说,“奴才再去灌点茶水,娘子先随意挑着看看。” 虞雪怜点头,看观言出书房后,她去瞧了书架,是有一列放着早年间的画册。 “娘子,难为这小厮体贴入微。”金盏鲜少和虞雪怜去别的府上作客。待在镇国将军府久了,一时见观言这样眼里有活,不让自个儿闲着的家仆,感慨不已,“咱们府邸的瑞秋,成天缩在伙房睡懒觉。我若是找他办事,半天得不着他一句准话,真是要把人急死。” 虞雪怜翻着画册,左右不过是南郢的名山名水,奇珍异宝。 “他是柳姨娘房里的小厮,你去使唤他,他肯定敷衍了事。”虞雪怜往前走着,问,“我母亲的那几个小厮,也不听使唤吗” 金盏说:“夫人给他们都吩咐了差事,天天不见人影。”她咕哝了一句,“奴婢是发发牢骚,看不惯柳姨娘房里的小厮耍威风。” 这一面书架背光,勾起虞雪怜那天担惊受怕的记忆。还好现在的陆府里里外外就有三个院子,即使有外人来,也无须担忧。 虞雪怜的目光停在一本书脊写有‘西厢’二字的,几乎不犹豫地把它拿下书架。 这两个字特别显眼。金盏凑过去瞟了一下,她容颜失色,噤声看着娘子,却只当作看不懂这本书是何物。 她们府邸有四间书房,不论哪一间,老爷绝不允许这等读物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金盏不明白,陆公子读得不是圣贤书吗书房怎么藏有不入流的东西。 虞雪怜漫不经心地翻阅,她想象不到,陆隽读此书会是什么表情—— 房外传来走动的声响。 陆隽进书房便看到虞雪怜站在书架前,她侧对着他,低头掀着书页,很入神地模样。 金盏回头望见陆隽着青色官袍,虽未戴官帽,可站在那儿就足矣让人生畏了。 “陆……陆公子。”金盏福身说,“奴婢见过陆公子。” 虞雪怜侧目而视,概因陆隽褪去了粗布衣衫,腰间也多了一块圣上御赐的司南玉佩,他身上的气息更接近上辈子了。 她手里的《西厢》还没合上,金盏忙说:“陆公子,娘子。我去问观言要茶去。” 房门开着,陆隽缓步走向虞雪怜,语气如常:“礼部侍郎交给我几篇公文编修,回来的迟了。” 陆隽初到礼部,做的是格外表面的事。点卯要按时,同僚若邀他去吃酒,天黑方能回来。 今日他拒了翟佑的邀宴,一心处理完礼部侍郎交给他的公文,就赶回府邸。 虞雪怜反应快,她不慌不乱地把书塞回去,笑道:“陆公子回来的不迟。” “虞姑娘在看什么”陆隽问。 “我随便找了一本书籍。”虞雪怜有些许故意,眼神飘向那本令人脸红的《西厢》。 她原听说过此书,南郢的文人墨客对此书褒贬不一,要夸赞文采,自是不凡。可偏偏部分片段过于香艳,加之市面上掺杂了跟《春宫图》搭配的话本故事,满篇不堪入目,引得登徒子哄抢。 此书的名声,便跟着遭殃。 陆隽很清楚书架的哪些位置放了哪些书,他抿唇道:“这书架并非都是圣贤书。” 虞雪怜问:“除了圣贤书,还有什么书” 她若不抬眼看陆隽,视线只可看到他官袍的圆领。这一身官袍,提醒着她,陆隽此刻已经做官,随即带来的是规行矩止,和不得横跨的一条横沟,一条以正身明法为名的横沟。 是了,做官的人,一不得贪图荣华富贵,二不得徇私枉法,三不得沉迷风月。 起码上辈子的陆隽,做到了两点。他仅是贪图权力罢了。 至于那本书……似乎也不能代表陆隽沉迷风月。 虞雪怜稍微抬起眼帘,陆隽的嘴唇也生得极好,她想他的嘴唇一定不是冷的,应该是温热的。 她笑着问道:“还有教导男女之别的书吗” 陆隽垂首,发觉她在看他的嘴唇。 她问得露骨,语调轻快,显然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陆隽的心重重地一跳,嘴唇随着发烫,像是有无数擂鼓在他心上敲打。他该把那本书扔掉或撕毁,是他疏忽大意了。 第64章 香囊 虞雪怜见陆隽迟迟不应她的话,唇角压不住笑意。原来陆隽面对这种事,竟也束手无策。 女子的小心思简单明了,陆隽只看她紧抿泛红的唇瓣,便知她在忍笑。 “虞姑娘在书房等了多久”陆隽问。 “刚翻起书看,陆公子就回来了。”虞雪怜的言外之意是不久,那书她大略看了一两页,若不是念及保持女儿家的矜持,她很想问陆隽借阅此书。 在市面上不容易买到这本书,她同样很想问陆隽,此书在哪买来的。 站在这里总归不是回事,她与他彼此熟悉,客套话更是不用说。 陆隽的书案摆了一张棋盘,虞雪怜随他落座,她执一颗白棋放上,轻声问道:“陆大人在礼部,可还适应” 虞雪怜改口唤他陆大人,陆隽执黑棋的手一顿,道:“还好,陆某没什么不适应的。” “我爹爹说,圣上让你去了礼部任职。”虞雪怜原先不常和陆隽提官场上的事,蜻蜓点水似的一问,“陆大人在礼部担任的是什么” 陆隽答道:“陆某担任礼部主事一职。” 同陆隽一起进礼部的还有翟佑,翟佑不过是进士,在礼部担了个清闲的官儿。翟佑父亲又是吏部尚书,翟佑在国子监被管束的厉害,如今出了笼子,有父亲照拂着,便以戏弄陆隽为乐。 翟佑拿着写错的公文让陆隽帮忙撰修,然左一句这里用词不恰,右一句那里措辞不当。跟翟佑关系好的不敢明面张扬笑话陆隽是贫穷人家的儿子,但对他面露嫌弃之色,嗅着鼻子说礼部有一股穷酸味。 虞雪怜执的白棋紧扣着陆隽,可却无意欲去吃他的棋子,她道:“我在府邸鲜少听爹爹讲这些,那日我母亲跟爹爹谈论你,才知晓陆大人去了礼部。” 陆隽却也依着她,几个来回都绕过她的棋子。 接连两三个酒局下来,陆隽在礼部并未结交到知己好友,他们大多是成了亲的,除去聊朝政,再者便是宅院闲事。 他看着虞穗每走一步棋,眉头下意识地拧成一团——尽管这盘棋毫无章法。 “陛下昨日批了礼部尚书的奏折。”陆隽提棋,骨节分明的手跨越他方才布的棋局,落入虞雪怜那片白棋,“奏折跟临川侯问斩一事有关。” 虞雪怜手掌合拢,陆隽的这颗黑棋赫然是送她的。 而他又忽然说起临川侯的事……虽然她也好奇圣上要怎么处理这事儿,毕竟从去年拖到今年,转眼要立夏了,临川候问斩的日子仍没定下。 虞雪怜嘴唇嗫嚅,按住陆隽的手,把黑棋放回他手里,“陆隽,我不要你送的棋。” 本来这盘棋就是下着玩的,也不必分胜负。她说道:“临川侯问不问斩,跟我没关系。” 陆隽道:“虞姑娘何以觉得这是陆某送你的棋” “落子无悔。”陆隽手腕带着雨后的湿凉,他把黑棋归还原位,“至于临川侯,那夜我和吴煦去他的别院拜访,虞姑娘为何要带我上马车” 他到底是戳破这层被虞雪怜糊着的窗户纸,事有因果,他要问明白。 虞雪怜猝不及防地对上陆隽的眼神,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从不过问她私事,今日他这么问,可见他早前便有此疑惑。 “袁丞和临川侯做的那些勾当,我知道一二。”虞雪怜坦诚地说,“那夜我想去瞧瞧,偏巧碰见你和吴大人。我不想让你卷进去,便吩咐马夫去叫你。” 陆隽既问了她,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虞雪怜眼眸清澈,手指摩挲着那颗黑棋。她两腮是淡淡的杏色胭脂,衬着今日穿的鹅黄褥裙,胸前坠着一串璎珞。 她笑问道:“陆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行事莽撞,不守规矩”她继续执白棋,“若陆大人见了我尚未及笄的那几年,我这手掌,怕是要挨陆大人许多次的罚。” 陆隽凝视她良久,道:“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挨罚。” 陆隽话语简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为年长者,即使她尚未及笄时性子骄纵,他也无权去罚她什么。她很聪明,亦善读书,似乎也藏了不少事。 “陆大人,外边又下雨了。” 言毕,虞雪怜瞥见陆隽手指上染的墨迹。她回想上辈子陆隽在礼部受挤兑——现在便开始了吗 这盘棋局实在无处可下了。虞雪怜思忖着,道:“陆大人,那天的琼林宴,我随温昭姑娘和淮阳郡主去了。” “我倒认得宴上的几个进士。翟佑他欺软怕硬,仗着父亲的势力去的国子监读书,最爱使唤人。这里面要属梁德海要好一些,心气是高了点,但他人不坏。”虞雪怜想借此提醒陆隽,可说多了显得奇怪,难免要拐弯抹角。 陆隽嗯了一声,道:“我知晓了。” 他从书案的抽屉拿出一张画纸,呈给虞雪怜,道:“陆某不懂宅院布局,管家问我要购置东西的明细,虞姑娘能否帮我” 虞雪怜接下画纸,是陆府宅院的布局图。她干脆地应了这件事,随即坐在书案前,拿纸笔写各个院子和厢房需要的物件。 “陆大人,你平日喜欢什么熏香”虞雪怜边写边问,她意识到陆隽没用过熏香,改口道:“陆大人闻得惯檀香吗红螺寺的那种香味。” 陆隽坐在书案一旁,他说:“闻不惯。” “那……”虞雪怜犯了难,她母亲在厢房放的熏香便是诸如檀香的味道。别的熏香她也用过几种,但不确定陆隽会喜欢哪个。 她单手撑脸,认真凝神思考。 陆隽见她为难,欲要说按她喜欢的来。他还没开口,眼前却出现一只香囊。 “陆隽,你闻这个如何” 虞雪怜递过去的是一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其内装的苏合香。母亲说这香囊是她年幼就带在身上的,它气味闻着不腻,没有檀香那般清幽。 陆隽迟疑须臾,他把香囊放在鼻尖。 香囊是凉的,可放在他手心,却像是被火烤了。一阵阵浓郁的,带有女子身上方有的气味,扑进鼻腔。 她送他的那张绣有芍药花的丝帕,气味也是如此。 陆隽回道:“这个香料,陆某买不到。” 虞雪怜诧异:“苏合香,金陵城几家铺子都卖,买得到。” 陆隽起身,道:“有劳虞姑娘把它写上。” 房外的雨盖过他的声音,这场雨变得冲撞鲁莽。 陆隽的身影映在书案。虞雪怜被这场雨的猛烈而吸引,她手中捏着毛笔,窗纸被雨淋得快要破了,金陵城也下过这样的大雨,所幸今日不刮风。 虞雪怜回神看向陆隽。他周围像是萦绕了一团烟雾,她顺着他的视线,恍然发现他也在看她的嘴唇。 或许是心照不宣,她思绪又飘在那本书上。 陆隽鼻尖的香味未散,书中零零碎碎地片段涌现。致使他想覆上那两片唇瓣,便是所说的吻,对心悦之人。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 “虞姑娘写完了吗”陆隽问。 虞雪怜摇摇头。暗暗想着是她误会陆隽了,她以为他看她的嘴巴,和她想的一样。 原是在等她写完明细。 正厅那边,金盏看雨势渐大,担忧这场雨停不下来。 “姑娘,春雨来去匆匆的,我瞧再等半个时辰,就能停了。”观言重新煮了一壶茶,道,“冒昧问一句,娘子可是镇国将军府的” 金盏说:“上次给我家娘子传信的小厮,不是你” 观言摆了摆手,笑道:“不是我,若是我送的,我也不会问姑娘了。” 金盏颇是欣赏:“这么说来,你们府邸的小厮不会聚着讲闲话吗” 两人在正厅你一言我一语的,熟络起来。观言熄掉煮茶的火,挪了椅子,道:“姑娘别看我家主子静悄悄的,可是个讲规矩的。他吩咐我们在府邸无事歇着,莫要聚在一起,郑管家呢,在府邸就教我们,能动手干活便不要动嘴说话,不然就回房歇着去。” 金盏噗嗤道:“你这意思,是觉着憋屈吗” 她在夫人房里耳濡目染,不认为守规矩是件死板的事。若是府邸不讲规矩,小厮插科打诨,窝在一块儿打牌吃酒,成何体统 观言忙解释道:“姑娘,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有这件差事做,奴才做梦都高兴,主子乃是状元郎,跟其他小门小户的老爷不一样。他体恤奴才,府邸的伙食又好,我若觉着憋屈,那不是得寸进尺,喂不饱的白眼狼吗” 他能遇着主子,在陆府做小厮,真是天大的美事了。 金盏看观言也好相处,为人靠谱。她小声问:“你家主子的爹娘呢” 观言愣了一下,结巴地说:“我家主子的爹娘不在了。” 金盏不禁跟着发愣。陆公子无父无母,若娘子嫁过来了,没有婆母和公公,那夫人跟老爷心里会不舒坦的。 “你这茶煮好了吗”金盏说,“把这茶壶给我,我去给娘子和陆大人送去,等雨停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观言道:“我送茶,姑娘在这里歇着。” “罢了,我给你打伞,这雨下得大,若不打伞,你淋个落汤鸡不说,这茶就跟着毁了。” 金盏撑开她和娘子带的油纸伞,跟观言出正厅,往书房去了。 第65章 商量 陆府三进三出的宅子,客房不必摆无用的物件。 陆隽住在前院的东厢房,久住的厢房,用得到的东西较多。 虞雪怜按着兰园的布局,写了半页纸的明细,像屏风、立柜的花纹图样,她一一问了陆隽的喜好。 她没管过自家园子里的采买,但嬷嬷们曾有几次来兰园问母亲,哪家商铺做的物件靠谱,哪家卖的茶具材质上乘。 虞雪怜停笔,反复看着明细,确认没有遗漏的,遂递给陆隽。 书房的门本就开着。金盏撑伞和观言到了房外,因着书案在最里边,他二人瞧不见人影,金盏便开口问:“娘子,陆大人,你们……在房里吗” 观言端着茶壶,暗自腹诽,这雨下得大,主子应该不会跟小娘子去别的厢房。 “在房里。”陆隽声音不冷不淡。 细雨急缓,书房门前积了一地的水,观言用脚赶了赶,说:“主子,茶煮好了。” 金盏没敢接话,她陪着娘子到人家的府邸作客,少言少语总不会出错。 陆隽的语气照旧,惜字如金地说:“进来。” 观言应了声是,旋即进书房把茶奉上。 金盏跟在后边,自然走到虞雪怜身旁站着,小声道:“娘子,时辰不早了。” “雨势小了吗”虞雪怜也离开书案,看向房门,她道:“只觉得刚来府邸不久,这会儿天色都暗了下来。” 观言脸上挂着笑,他想张嘴说些什么,但及时收住了。主子没发话呢,他可不能多舌。 他好奇主子是留娘子在府邸用膳,还是不解风情地让娘子冒雨回去。 “观言。”陆隽侧首,或许是他穿了官袍的缘故,以至于观言一哆嗦,低头说道:“奴才在。” 陆隽不是年方十六的少年了,亦不是刚过弱冠,把野心欲望写在脸上的男子。他今年已二十有五,披这一身官袍,额发眉眼好似经过岁月打磨的利器,一点也不像是初入朝廷的人。 “去备马车。”陆隽说。 观言提袖道:“奴才这就去。” 彼时,郑管家带了三五个小厮回府。陆府仅两辆马车,是观言和郑管家一块儿去买的,礼部衙门离府邸不远,陆隽若不用点卯,便使不着马车。 观言一手拿伞,一手抓住缰绳驾马车。 他不认得镇国将军府的路,金盏掀起车帘,给观言指点方向。 虞雪怜没想到陆隽要亲自送她回去,几日光景,陆隽已不是从前那般,可若说他不顾规矩,却也不是。 概因他从前很少主动。明明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性子仿佛是顽固古板的长辈,在人面前念叨男女之别,出门在外不得轻信他人,勿要做逾越之事的长辈。 虞雪怜坐在陆隽对面的座上,一双眼直视着他。 马车颠得厉害。观言很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他怕主子和娘子坐不安稳,影响交谈。 然偏不如观言所愿,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雨天出行的马车要比平常多,碰着脾气暴躁的马夫还要给他让路,稍不留神,马蹄就踢到街上的石头,弄得车内颠颠颤颤。 虞雪怜哪里坐过这么晃的马车,她身子贴着挡板处,连扶着的东西都没有。 陆隽靠在车窗,他侧身看了一眼窗外——接着拐一条街巷便是镇国将军府了。 他唤观言把马车停在路边。 车内转而平稳,陆隽道:“陆某先送虞姑娘到此处。” 虞雪怜点头,她当然明白陆隽的用意。方才随他的目光看窗外,这会儿到了高淳老街,等下了马车,只需走几十余步就到府邸了。 “下次陆大人休沐,我再去府上拜访。” …… 路上的雨水溅脏了虞雪怜的裙摆。她和金盏回了府,来不及沐浴换衣,丁管家叫她直接去正厅,说是老爷和老太太有事跟她商量。 虞雪怜以为,爹爹应不会有大事用得着找她商量。又有祖母这座大山矗着,八成是和她的婚事有关。 老太太近日精神气不好,坐在交椅上昏昏欲睡。听见丫鬟们的动静,阖着的眼睁开一条缝。 是她孙女回来了。 “去哪儿玩了”虞鸿不悦地站在虞雪怜身前,训道:“过几天便是你十八岁生辰,这玩性该收一收了。” 虞雪怜轻声说:“女儿去街上闲逛而已。” 虞鸿原不着急闺女的婚事。今日母亲说穗穗快要十八岁了,他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穗穗的年纪是不小了。 “闲逛”虞鸿问道,“女先生给你布置的课业写了吗” “爹爹要抽查吗女先生当天布置的课业,女儿当天写完的。”虞雪怜说。 虞鸿闻言拂袖,欲言又止。 他昨日下朝回府,恰好女先生从鹿鸣斋出来。他问起几个孩子的课业,女先生说,浅浅在课上乖巧不少,嘉卉和穗穗今年也有长进,尤其是穗穗,课下用了功夫读书。过了这个月,就没什么要教给她们的了。 这番话最让虞鸿头疼,他固然高兴女儿的课业学的不错,但心里不上不下,穗穗的夫君远没有着落,让她久居闺阁终究不是个好事。 穗穗不出嫁,那嘉卉的婚事也要往后推。 柳姨娘隔三岔五吹枕边风,埋怨虞鸿耽误了嘉卉择良婿,要他赶紧让虞雪怜出阁嫁人。 虞鸿的舌头因这事上火起泡,说话发疼:“昨天我问过女先生了,不光要写课业,刺绣女红也不能落下。” 虞雪怜看着坐在椅上的老太太,笑问:“丁管家说,爹爹和祖母有事要找我商量,不知何事” 老太太打了个呵欠,让丫鬟送来一盏茶,醒神过后,道:“祖母不给你卖关子,这件事祖母说了不止一次。” 她哪有半分要跟虞雪怜商量的意思,“待你过了十八岁的生辰,由我和你母亲做东,请尚书夫人跟高公子来府邸用膳。” 虞雪怜问:“祖母说得是哪位高公子” 老太太笑道:“是高乘远。”提到高乘远,她一脸满意地说,“你见过他人,论家世,咱们与他当户对。论样貌,他和你日后的孩子必不会长得差。再者,那尚书夫人对你印象极好,若不是听南川的母亲说,你在马场救了高乘远。祖母倒不相信,你跟高乘远这孩子如此有缘分。” 虞鸿插不上一句话。老太太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口气道完了。 虞雪怜问:“祖母可是跟尚书夫人约好了” 老太太也考虑过虞雪怜对这件事有抵触,她语调放低,说:“你母亲给尚书夫人递了帖,约好了日子。” “祖母并非要一锤定音。你们两个见一见,我们长辈的陪着用膳,至于成不成,那是后话了。” 虞雪怜沉默片刻,说:“孙女依祖母的。” 若老太太说得是旁人,虞雪怜肯定要忐忑不安。 但这男子是高乘远,她很明确,高乘远和她不会有男女之间的牵扯。 何况帖子递出去了,怎么推辞掉既是这样,见一面无妨,也好暂时稳住祖母。 第66章 灌醉 陆隽在礼部任职,日日是早到晚退。 他与那些进士的官位还不足以去皇城上早朝,是以户部尚书江丰茂每天下了早朝,给他们各自交代事情做。 对于江丰茂来说,这几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没有一年半载,处理不了南郢紧要的公文和接待外来使者。 礼部一向在圣上那儿有底气,是六部当中最能挺直腰板的。圣上把状元郎分给礼部了,江丰茂为此琢磨了许久,圣上虽明面并不刻意要他提拔陆隽,毕竟文武百官都看着听着。 陆隽来礼部,已有人说圣上偏袒礼部。若要提拔陆隽,要用什么法子去提拔今年到礼部的翟佑,又是他老友的儿子。 想提拔一个就需得费力费心。不能埋没了状元郎的才华,也不能忽视翟佑,一切要恰到好处。 江丰茂不曾想这把年纪,还得转脑筋琢磨。 碧空如洗,翠鸟在枝头啾啾地叫。礼部衙门的小厨房做好了午膳茶食,三三两两的官员前去膳馆用饭。 “翟兄,尚书大人昨日叫你去他书房,今日叫陆隽去,是特意给你们俩开小灶呢”男子身材肥硕,把官袍撑得变形,他走路两只手晃来晃去,“陆隽当了状元郎也不怎么样啊,尚书大人先叫的你,后叫的他。谁在尚书大人心里重要,一目了然。” 翟佑嫌弃地跟男子隔了一尺的距离,说:“庞五,你别胡言乱语。开小灶尚书大人是例行问话,咱们刚来礼部,都要去一趟的,过几日就轮到你。” 庞安志在家排行第五,熟人便叫他庞五。 “真的”庞安志咽了咽口水,龇牙咧嘴地笑道,“那你先给我透透风,尚书大人要问什么” 翟佑瞧不起庞安志这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同样有个在朝廷为官的老爹,庞安志怎么就长得讨人厌烦,胸无点墨。 “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尚书大人要问什么。”翟佑不屑地说。 他嗓子哑了,说话引人注目,在礼部的官员很是重视衙门的规矩,到了膳馆,更不得高声言语。 翟佑以咳嗽掩饰,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道:“行了,少问几句,注意点言行举止。别让人家误会你是被硬塞进礼部的,丢脸。” 庞安志挠挠头,问:“我哪丢脸了” 翟佑翻了个白眼,暗骂庞安志是蠢驴,道:“你不饿吗走,今日午膳有荤菜,我的那份儿也给你吃。” “翟兄,还是你够义气。”庞安志一阵憨笑,压根看不到翟佑脸上的厌恶之色。 …… 礼部供官员用的书房有四个,江丰茂的书房挨着花厅,若没有他的指令,不会有人从这儿过路。 陆隽整理完景元三年的礼部公文,礼部员外郎就来喊他,说尚书大人有指令,让他去趟书房。 书房外便是一院子的花卉,房内点着驱蚊的艾草,闻着略有刺鼻的气味。 “莫要拘束,坐罢。”江丰茂让陆隽坐在他书案前的官帽椅,说道,“你来礼部有小半个月了,跟同僚们相处的怎样” 江丰茂看了陆隽的户帖,陆隽的村庄有些不讲道理的刁民,即便在陆隽中了解元后,也敢公然扎堆在村里挑衅欺负他。 而陆隽能够在这十年间忍气吞声,对刁民不予理会,已超出常人的耐力。 江丰茂认为,能忍到这种地步的,若是彻底惹怒他,大抵不会是省油的灯。 “回尚书大人,陆某与同僚们相处的还好。”陆隽颔首道。 陆隽入了书房,并不胆怯。江丰茂问他什么,他回答的皆是中规中矩。 江丰茂问不出想听的话,双手相握,笑道:“本官读了你撰修的那两篇公文,确有状元之姿。按礼部往年的惯例,新官上任,一般要由侍郎大人和主事大人带你们熟悉熟悉衙门。不过今年礼部要比往年忙碌,侍郎大人要准备接待西域使者,主事大人要筹备五月底的祭祀。” 陆隽只点头,不接话。 “全是不能腾空的重事,本官便没按往年的办。侍郎大人今日点卯,来我书房吃了早茶,他道今年来礼部的年轻人踏实,也叫他省心。”江丰茂的语气不算严肃。 陆隽寡言少语,且做事细致。 但凡在朝廷的老官,眼光不差的,都赏识陆隽。江丰茂看过陆隽写的公文,再见他为人和传言果真一致,喜怒不形于色,不主动跟人靠拢,可若说他完美无瑕,倒是不对了。 像陆隽如此闷头做事的人,是最不懂人情世故的。若想在官场迈大步,几乎不可能。 陆隽说:“有侍郎大人指教陆某和同僚撰修公文,否则陆某也不知晓要从何做起。” 江丰茂道:“圣上给了你司务一职,我本觉得不妥。如今看来,不论圣上让你担任哪个职位,不说做得样样出色,至少出不了岔子。”他向陆隽讲起笑话,“本官在书院苦读十几年考到金陵来的,那时先帝在世,当初我去的是户部,别的官员忙得焦头烂额,本官却似是傻瓜在那儿坐着拨算盘珠。” 说到此处,江丰茂眼角的皱纹深的像条鱼尾巴,他问:“后来户部有一笔天大的篓子,你猜是谁顶的锅” 陆隽垂眸思忖,答道:“是尚书大人。” “你倒是直言不讳,不给本官拐一点弯子。”江丰茂相握的手松了,他往后一靠,官帽椅发出微弱地响声。 江丰茂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这条路走得艰辛。平心而论,赏识陆隽是真,不喜陆隽的性子也是真。他为官半生,不是没见过如陆隽这样清高的年轻人,嘴里吐不出一句阿谀奉承的话。 陆隽不为所动地问:“陆某答对了吗” 江丰茂笑道:“不错。那次本官替户部侍郎顶锅,险些葬送仕途。这件事礼部知道的人不多,我既说给你听,便是认可你,今后若在礼部遇着棘手的,本官会帮你一二。”他点出翟佑的名字,道,“本官明日调翟佑去铸印局,你尽量避着此人。” 陆隽垂着的眼眸微仰,江丰茂年老的面容浮着狡猾地笑。 江丰茂的一席话,明显知道翟佑为难他的事。或是江丰茂安插的眼线告知,或是翟佑昨日跟江丰茂提及了他—— 这便是尚书大人要掌握的手段么 陆隽做不出感恩戴德地神情,轻笑道:“多谢尚书大人照拂陆某。” 江丰茂笑声渐止,和善地问:“陆隽,我瞧了你的户帖,本官的儿子小你两岁。你娶妻生子了吗” “陆某未娶妻。” “你这年纪还未娶妻,好也不好。你是南郢的状元郎,若有娶妻的想法,成亲不是难事。但圣上素来要给状元郎赐婚,那么你的婚事便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了。”江丰茂言尽于此,说,“到时辰了,你去用膳罢。” 因陆隽未娶妻,不仅礼部的官员私下谈论,其他的衙门也在寻思着,圣上会不会把淳安公主许配给状元郎。 若不会,状元郎可是香饽饽。有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趁着圣上旨意摇摆不定,争着要抓住机会嫁给陆隽。 翟佑被调去铸印局,次日休沐,他强拽着陆隽去丰乐楼吃酒。 “陆隽,陆大人。这杯酒咱们两个碰一碰。”翟佑蓄意要借这场酒席灌醉陆隽,他拿了块蜜饯吃下,笑说道,“今日我把德海兄请来了,可惜他不跟咱们一起在礼部,想见面都得等到休沐了才行。” “陆大人,陆大人,我敬你。”庞安志喝得直打酒嗝,笑嘻嘻地把手搭在陆隽肩上敲了两下,“你那字是怎么写出来的唉,侍郎大人昨儿骂我的字像狗爬,为何你写的跟字帖似的,你是不是没事闲得慌,就去练字了” 案边的空酒坛一巴掌也数不清了。陆隽能躲则躲,但仍抵不住翟佑和庞安志左右夹击。 翟佑给陆隽的酒盏添满,说:“陆大人以前在村镇辛苦摆摊卖字帖,那字帖是他亲手写的,你能比得上吗” 庞安志半信半疑地问:“陆大人摆摊翟兄,你听哪厮说的” “燕王世子啊。”翟佑讥讽地笑,他看着陆隽,问,“燕王世子的话,不能有假吧” 第67章 有愧 人有七情六欲,翟佑不相信这世上存在着白玉无瑕的人。 那日在琼林宴上,陆隽一言一行备受人瞩目。然他回应地敷衍,旁人夸他文采,他只垂首道谢。问他写策论有何技巧,也是简短的一句话了事。 翟佑看陆隽处处不顺眼。都是读书人,陆隽生在穷山恶水,到了这皇城,傲气得像是忘了自个儿的身世,不知姓甚名谁了。 他们主动与陆隽交好,对陆隽是莫大的抬举,可陆隽却拒人千里之外。 翟佑想到这儿,真想当着陆隽的面,敞亮地呸一声,撕开这厮的假面皮,叫他别装清高了。 庞安志憨厚地笑道:“陆状元,你还见过燕王世子呢了不得。” 陆隽淡然把酒杯放到食案,提筷夹了一块藕片,慢条斯理地咀嚼。他没理由句句要答两个酒疯子,翟佑的揶揄和羞辱,他听得明白。 他顺从喝下翟佑递来的酒,已是在清醒地做着蠢事。 现在的局势,只适合做蠢事,下蠢棋。 在一边默然不语的梁德海终于忍不住,甩了筷子,道:“闹够了吗你们还当是在国子监,随意欺凌后生若让尚书大人,让圣上瞧了,定要撤了你们的官职。” 翟佑摇头笑道:“德海兄,你此言差矣,怎么能把欺凌后生这样大的帽子戴我头上陆大人长我几岁,算不得是后生啊。” “你——”梁德海把话硬憋了回去,他十分后悔答应翟佑过来用膳。 梁德海念着昔日同窗共读的情分,所以没推辞。 翟佑在国子监便私下欺辱后生,挑软柿子捏。梁德海起初有所阻拦,但翟佑不愿听,他能有什么办法索性不管了,一心读圣贤书。只是他料不到翟佑会嫌恶陆隽,拿人家的身世当笑话讲。 陆隽既然沉得住气,他何必白费口舌去给陆隽出头。 梁德海拾起筷子,看见陆隽的脸色染上一层虚白。 那案边的空坛子有一半是翟佑灌给陆隽喝的。梁德海心里冷笑一声,让翟佑挫挫陆隽的锐气也好,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自找苦吃。 陆隽察觉到梁德海的目光,遂回看他一眼。 “梁大人方才要说什么”陆隽问。 “哦,没什么。”梁德海颇是意外,其实陆隽若放下清高的架子,随和的跟翟佑相处,翟佑不至于针对他。 “我听闻陆大人在礼部勤勤恳恳,半个月就把一个月的事做完了,其中不出一丝疏漏。”梁德海笑道,“在下以为,在朝廷做官,若一人把事情全揽尽了,让其他同僚如何自处呢” 言毕,梁德海斟了一盏酒,朝陆隽坐的位置示意敬他。 梁德海本可以不说这番话。诚然,陆隽是聪明人,缺憾的便是不通人情世故,纵使读再多的书,身上改不掉小门小户的狭隘,固执己见。 做官跟干活是两码事,梁德海暗忖,陆隽觉得做事越多,这官路就走得舒坦了吗 陆隽淡然抬眼,看向翟佑,说:“翟大人让陆某替他撰修了公文,不知是自己把事情全揽尽了。梁大人所言,陆某日后会仔细斟酌。” 翟佑的脸皮绿的像刚熟的芭蕉,又惊又恼,他故作糊涂地说:“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梁德海不知晓翟佑背地做了这等事,陆隽这么一问,语气稍弱:“在下指的是陆公子不用过于勤勉,应当注意着身子。” “勤能补拙。”陆隽眼神灼灼,随即盯着翟佑,“翟大人,陆某说的可有错” 翟佑咬牙切齿道:“是,多亏了陆大人的照顾,不然我那公文写不出来。” 梁德海无言吐了一口长气,他方才还想指点陆隽不要逞威风,要顾着同僚的颜面。结果陆隽轻描淡写的,打了他的脸。 怪只怪翟佑不争气,公文都懒得写。 庞安志早忘了翟佑交代的东西,醉得思绪飘到九霄云外,“翟兄!你要的小娘子怎么不上来伺候” 梁德海神色难堪,问:“什么小娘子” 翟佑含糊其辞:“庞五说醉话呢。”他伸腿就给庞安志一脚,“陆大人喝得比你多,也没听人家要小娘子。大白天的,你在这儿做白日梦,丢人现眼。” 末了,陆隽以身体不适为由,要回府歇息。他不给翟佑说话的机会,起身便离席走了。 厢房门关上,梁德海到了这会儿,也明白今日翟佑闹得是哪一出了。 “翟佑,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得出色。”梁德海没有回座,他站在门后,负手说道,“你想把陆隽的脸面揉碎踩在地下,这我管不着,更不想管。我顾及同窗之情,来赴你的约,庞五说的娘子,适才若是出现在这厢房,你陷我于何地” 翟佑被说得脸上无光,烦躁的揉搓着头发,道:“梁兄,我就是逗陆隽玩。” “玩”梁德海笑道:“你玩得过他吗归根结底,你和陆隽同在礼部共事,你若拿不到他把柄,便收敛些。单凭你嘲讽他的身世,你注定玩不过他。” 翟佑似懂非懂,然后顿悟道:“谨听梁兄教诲。” 陆隽从丰乐楼出来,观言顶着一头热汗迎上。 暑气在五月已经冒了尖,城中的百姓说今年的庄稼地又要大旱。 观言手持一把青竹折扇,给陆隽扇风,奈何他个子不如陆隽高,只好踮着脚。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浓郁的酒味。 “主子,您……您是不是被那两个官老爷灌酒了”观言悄声问,“奴才去给您买醒酒药吧,哪怕是酒量如海的人,也遭不住这罪呀。” 陆隽走路平缓,呼吸却是紊乱的。好在他往日饮过酒,得以今天不在丰乐楼倒下。 “府邸备的有醒酒药吗”陆隽说不清此刻的不适,他肩上沉甸甸的,好似压了两块硬石。 观言收了扇子,把它别在腰带上,手搀着陆隽的胳膊,说:“郑管家跟奴才说,主子若要跟那些老爷们用膳,府里一定要备醒酒药。奴才前几日忙着主子给我的明细购置物件,一时疏忽,不记得郑管家有没有买醒酒药。” “主子,咱们先走慢点。我爹生前酗酒,大夫说喝醉了最不能着急动火,容易伤着身子。”观言顿了顿,他怕主子误会这句话,道,“主子辛苦,要应付酒局宴席,奴才送您回去,再去药铺买醒酒的。” 陆隽意识逐渐模糊,但观言的话他听进去了。医书记载着醉酒之人的症状,有言语混乱者,打架惹事;有昏睡者;亦有因此丧命者。 他爹娘在世若生疾发病,舍不得问大夫买药诊治,就拿着民间的偏方去山里挖草药。陆隽入了学堂读书,学着去看医书,看人体的穴位。 陆隽虽不明他醉酒的程度,但只要没有频死的感觉,喝了醒酒药歇一夜便好。 街市人潮涌动,正是热闹。陆隽停下脚步,他有些站不稳了。 “让一让!让一让!”两个身着军装的青年男子骑骏马穿过,很是威风。 百姓见了倒不稀奇,天子脚下,自然是有厉害的人马。譬如在宫里的九千岁冯璞玉,飞檐走壁的锦衣卫,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观言扶住陆隽的手,说:“主子,奴才带您直接去找大夫。” “吁——”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观言头顶响起,“你是哪家的奴才” 观言吓了一跳,差点没蹦起来。他挺着脖子,壮胆望坐在马上的男人,竟是个身穿墨色衣袍的老爷,嘴角两侧有一缕胡茬。 “我……我是陆府的奴才。” “你主子怎么了”那老爷纵身下马,手牵缰绳,致使骏马不胡乱扬蹄。 陆隽少有的失措,他低眸说道:“陆某见过虞将军。” 虞鸿皱了皱鼻子,问:“第一天休沐,就开始吃酒了” 今日天气闷,虞鸿去了城外打猎,行军的兵将眼力好使。加之陆隽曾和进士们在大殿拜了圣上,状元郎的样貌,虞鸿有几分印象。 且这家奴从远处看着不对劲,他便策马过来问这家奴的府邸。 陆隽回道:“陆某无奈赴宴,被灌了酒。” “我瞧你腿都软了”虞鸿打量着陆隽,若不及时让这状元郎醒酒,圣上怕是要损失一个人才,他道:“你府邸在何处,我送你一程。” 虞鸿身为武将,他与朝廷的文臣总是说不了两句便要争论。文臣有一肚子的墨水,想要跟他辩论,如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他不计较得失,不怕麻烦,若在路上撞着不平之事,他不可能视若无睹。 由观言引路,虞鸿让陆隽坐在马背上,送他回了陆府。 怎料陆隽刚到府邸,却吐出腹中未消解的酒水,弄脏了虞鸿的鞋履。 郑管家慌忙叫小厮把陆隽扶进厢房。 陆隽在厢房换了衣物,喝下醒酒药,沉沉地睡着了。 “将军,我家主子要奴才传话。他说今天有愧虞将军,改日一定去府上向将军道谢。”观言从库房拿出一双新鞋履,躬身呈给虞鸿,“奴才看了虞将军的鞋履,去库房翻找了一番。” 观言这方知晓虞鸿是镇国大将军,虞娘子的父亲,主子未来的岳丈…… 思及此,观言闭紧了眼睛,他替主子惋惜,初次见岳丈,醉酒不说,还吐脏了岳丈的鞋履。 虞鸿接了鞋履,笑道:“甚么有愧无愧的,顺手的事。鞋脏了有何大惊小怪让你主子别放心上。” 观言恭敬地说:“大夫说主子饮酒过量,幸好及时诊治。将军是主子的救命恩人,您把主子送回来了,这份恩情,主子肯定要还的。” 虞鸿沉吟道:“既如此,等他身子恢复再来镇国将军府罢。”他知道文人讲究知恩图报,举手之劳也要惦记着。 “是。”观言应道:“奴才会告诉主子的。” 第68章 生辰 彼时,虞雪怜在兰园用了午膳,她带着金盏去了拢翠阁。 拢翠阁朝西。到了这个时辰,太阳正照着虞嘉卉的厢房,房内的一桌一椅,瞧着都成了金色。 虞雪怜不是空手来的,她让拢翠阁的丫鬟跟着金盏去端了两碟冰葡萄。平常在冰鉴里边存放,就等热了拿出来吃。 “嫡姐今日来我这儿,只是请我吃葡萄么”虞嘉卉轻摇仕女扇,说道:“祖母很看好高公子做镇国将军府的女婿呢。” “只是请你吃葡萄。”虞雪怜笑道,“祖母爱乱点鸳鸯谱,你和表兄的事,不也是如此。” 她虽听从祖母的话,和高乘远在府邸见了一面。但说来是母亲跟尚书夫人要看两人合不合心意,她与高乘远的处境似乎相同,硬着头皮坐在席上,尴尬一笑。 在祖母的眼中,却是她娇羞,高乘远含蓄,他们两人很是相配。 她已向母亲明确地说,高乘远不是她心仪的郎君。 虞嘉卉嫌太阳晃眼,靠着软枕,手里的仕女扇给了身边的小丫鬟。 “嫡姐不觉得祖母越发糊涂了吗”虞嘉卉脸庞有几分忧虑,“祖母院里的嬷嬷说,今年祖母嗜睡,记性也不好了,怪丫鬟们照顾的不得当,可是祖母夜里不睡,一会儿要让小丫鬟拿夜壶给她,一会儿说被褥潮湿,身上黏。到白天要用膳了,怎么也唤不醒祖母。” 虞嘉卉指了指荷叶盘盛的葡萄,道:“嫡姐,因这葡萄,我母亲差点跟祖母吵起来。” 府邸的瓜果是由粗使婆子去买的,葡萄是稀罕物,均分给各个院里,陈瑾体寒,也不喜欢吃瓜果。便让嬷嬷多给老太太的院子分。 为这事,柳姨娘还闹了脾气,说老太太年纪大了,瓜果偶尔吃一些就行了。她的话传到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又不高兴,他们镇国将军府,什么时候斤斤计较的,连个瓜果都吃不起了说出去要让人耻笑。 虞雪怜抿了一口凉茶,说道:“若是紧要的事,祖母倒不会管,府邸这些吃食,做衣裳的布料,她最是在意。姨娘是怕祖母吃甜的伤着脾胃,祖母却误以为姨娘不想让她吃。” “祖母今年再过生辰,便是八十岁的大寿了。祖母要管婚事,要为难人,你我也不能去冒犯她。” 虞嘉卉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老太太是长辈,纵有千般不对,她们只得顺着老太太的意思。 “嫡姐的生辰,要去丰乐楼过吗”虞嘉卉低眉问。 后天便是虞雪怜的生辰。她往年都和关系要好的娘子去丰乐楼。 概因是过了那个年纪,虞雪怜不是很期待过生辰。 虞雪怜笑道:“我和母亲说,一切从简,让小厨房做两道我喜欢的膳食就好。” 虞嘉卉起身,见虞雪怜的脸上没抹胭脂,像是素淡的白玉兰。 以前的嫡姐,说是妖艳也不为过。 这一年间,嫡姐仿佛脱胎换骨——人规矩了,想得也周到了。 虞嘉卉突然想起,去年嫡姐所说的,那个家境贫寒的情郎书生。 碍于丫鬟在身边,她暂时不能问。 …… 孟夏五月,枝头的知了甚是聒噪。 依着虞雪怜的意愿,陈瑾一切从简。但自家女儿的生辰,该办的,要办的,可不能省着来。 老太太说自个儿身子疲乏,打发婆子到兰园给虞雪怜送了生辰礼,是一对墨绿和田玉手镯。 陈瑾有些不满,但赏了婆子两吊钱,让丫鬟拿了一盒人参,让婆子带回老太太的房里。 小厨房做了十二道膳食,虞雪怜请了温昭姊妹来府邸用膳。偏巧这两天虞绍来金陵办差,就在府邸西院的客房住下,是以席上没旁的外人。 老太太不在,虞鸿和陈瑾反倒轻松,笑着让温昭姊妹别客气。 陈瑾说:“温嫱姑娘,穗穗说你不喜吃肥肉,我便吩咐厨娘挑瘦肉做了一道红烧酥肉。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温嫱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却担忧自己的嗓音不够温柔,怕她的语气凶,怕夫人误会。 她捏着嗓子,点头道:“让夫人费心了。” 温昭忍俊不禁,姐姐在府里张扬跋扈,何时掐过嗓子说话。 温嫱听见妹妹的笑声,羞涩咬唇,妹妹是在笑话她! 陈瑾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看着姊妹俩的表情,只觉有趣。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两位姑娘是穗穗的好友,今日来府上陪穗穗过生辰,可要尽兴而归。”陈瑾弯眉笑道,“等会儿用完膳,让穗穗带你们去后花园乘凉。今年池塘种了荷花,荷叶已经开了,花还要一阵子才能盛开。” 长辈喜欢小辈们共聚一堂,吃吃笑笑。 虞雪怜今日略施粉黛,她很珍惜复生后的每一天,母亲没有咳疾,爹爹没有遭人陷害,镇国将军府平安无事。 她甚至有点松懈。上辈子陷害镇国将军府的人,在这辈子会不会不出现了 查了将近一年,从浮白进了兵部,若有蛛丝马迹,她尚能顺藤摸瓜,几个亲王、官居一品的大臣、和爹爹曾发生口角的朝臣,竟是没有一个可疑的。虞雪怜想,也许是时机未到。 虞浅浅嬉皮笑脸地说:“表姐,今日你过生辰,怎么静悄悄的,不说几句话吗” 虞雪怜回神看向虞浅浅,笑道:“近来读书少了,一时之间言语贫瘠。”她继而站起来,提起杯盏,说,“把话寄在这青梅酒吧。” 虞浅浅撇撇嘴,说:“表姐哪里读书少了你那厢房的书放得乱七八糟,姑父的兵书,姑母的《女范捷录》,看得我头都晕了。” 虞雪怜打趣道:“谁让你看了” “我,我随便看一眼。”虞浅浅说,“谁让卉姐姐跟我说,没事要多读书,脑袋会变聪明的。要命的是,我读不懂,怎么变聪明” 虞嘉卉接话道:“说来说去,这是在怪我呢。” 说笑间,丁管家进来向虞鸿禀报:“老爷,陆状元过来拜访,他说想当面谢您的恩情。” 丁管家的眉毛随着笑意在翘,他道:“陆状元的小厮抱着一大盒厚礼,不知老爷要不要见陆状元” 陆隽的名字在金陵已然是家喻户晓,方才是观言敲的府门,丁管家开门见府外站的是一主一仆,就问了陆隽有何事。 丁管家听了陆隽的话,便匆匆跑到正厅。 “陆状元”虞鸿犹豫地说,“请他进府罢。” 虞鸿思索着,陆隽怎的选这个时辰过来道谢但转念一想,陆隽也不知晓今日是他女儿过生辰。 陆隽登门拜访,他若不见,陆隽要怎么想文人墨客,内心脆弱,干脆请陆隽一起用膳算了。 丁管家去请陆隽的工夫,陈瑾疑惑地问:“老爷对陆状元有恩情” 虞鸿说道:“忘了和夫人说,上次我去城外打猎,回来在街上碰见陆状元醉酒,走不动路了。我顺手送了送他。” 陈瑾睨眼看他,说:“难怪你忘了说,我揪你耳朵多少次,不准你去城外打猎。嘴上应得快,还不是偷偷去了” “夫人,”虞鸿赔笑道:“说是打猎,我就骑马去城外溜了一圈。” 虞雪怜仔细听着,眼睛又一直往厅外看——这是陆隽第一次以他的名义来镇国将军府。 爹爹恐怕根本不知道陆隽来过镇国将军府。 “表姐,姑父说的,是南郢的状元郎吗”虞浅浅兴奋地说,“上回状元郎游街,我没瞧见,现在能认真地看一看了。” 虞嘉卉的目光也落在厅外,状元郎的确罕见,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单是这个名号,足矣勾起人的好奇。 忽然,虞嘉卉的脖颈似是有冷风吹过,她用手摸了摸,视线偏向虞绍,和他的眼神顿时撞上。 虞绍的样貌原本就带着凶相,尽管他用极为平和的眼神,但照样是凶巴巴的。 席上,虞浅浅跟温昭姊妹俩又说起玩笑话。 “表姐,你今天怎么总走神”虞浅浅问。 虞雪怜扯唇笑道:“昨天夜里没歇息好。” 鸦青色云纹织锦长袍映入眼帘,男人慢步随丁管家入院,进正厅。 陈瑾惊诧,他哪像新科状元郎在这儿一站,说他为官许多年,她绝对不质疑。 陆隽先是带有歉意地作揖,声音温润低沉:“今日陆某向虞将军道谢,无意打搅诸位用膳。” 丁管家接过观言奉上的厚礼,虞鸿对他使了眼色,他便退下了。 “不打搅。”虞鸿笑道,“府上布膳早,还不到午时。” 说着,虞鸿吩咐小厮搬来圆凳,“陆大人,同我们一起用膳。” 陆隽却不扭捏推辞,坦然地坐在虞绍身旁。 气氛变化微妙,虞雪怜琢磨不透,陆隽今日突然登门的用意,仅是为了向父亲道谢吗 她并未告诉陆隽,她的生辰是哪日。 况且,陆隽很是注意跟朝廷官员之间的距离。他来金陵也不是一日两日,更不轻易到府邸找她,偏偏选在今天来府上。 虞绍让小厮给陆隽斟了一杯茶,道:“陆大人是在礼部任职” 陆隽回道:“是。” 虞绍不擅长交际,也不想过多探问陆隽,于是恢复了闷声不响。 虞鸿也知陆隽不能再饮酒,所以让小厮接着去煮一壶茶。 “诶,陆状元看着有点眼熟。”虞浅浅开口问道,“陆状元是不是来过” 虞鸿皱眉说:“浅浅,陆状元何时来过府邸” 虞雪怜抿唇道:“爹爹不记得了去年祖母生辰,陆状元来过。” “有这事吗”虞鸿匪夷所思地说,转头问陆隽,“陆状元去年便来过我府上” 亏得虞鸿今日没喝酒,不然他当真感觉自个儿喝醉了,陆隽怎会到母亲的生辰宴呢。 虞鸿看着虞雪怜,心下狐疑,穗穗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第69章 荒唐 陆隽道出他老师和张先生的名字,虞鸿若有所思地道:“你老师原来是陈大人。” 提起张泰禾,虞鸿自然也想起陈昌石。 这二人早些年便辞官养老,那时候上朝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内阁辅臣跟冯璞玉明争暗斗,两派的气焰一个比一个烈,在太和殿唇枪舌剑的。 虞鸿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晰,是因那两年被弹劾,被贬黜到岭南的官员前后有十余人。 他身为镇国大将军,虽捋不清这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隐隐担忧圣上的大手伸到他这里来。 虞鸿笑着说:“陈大人当年舌战群儒,你瞧着倒不像他学生。” 陆隽无意要在饭席谈论自己或老师,今日冒然登门拜访,已是失礼。他微微颔首,拿起茶盏,道:“陆某以茶代酒,敬虞将军。” 虞鸿眯眼跟陆隽碰杯,问:“你身子如何了” 陆隽回道:“并无大碍了。” 陈瑾看陆隽谦逊有礼,谈吐大方,可举止过于谨慎了些,入座到现在,都不见他提筷。 她轻咳一声,笑道:“陆状元,莫要见外,动筷用膳吧。” “这些膳食,酸的,甜辣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若够不着,只管起身,到了饭桌,可不能饿着肚子。” 即便席上突然多了一人,但没人觉得不舒服。 虞浅浅兴致来得快去得快,且陆隽来过一次府邸,酒令牌玩得不好,总是输,像木头似的。 其次,她读书差劲,见了喜欢读书的人就发怵。 虞浅浅闷头吃着自己喜欢的粉蒸肉。 温昭姊妹则是问虞雪怜后花园都种了什么花,若有芍药,能摘些回去做酥饼吃。 末了,丫鬟们过来收拾饭席。虞雪怜她们去了后花园。 虞鸿想着留陆隽闲聊片刻,就带他去了东院的书房。 “实不相瞒,今日是小女的生辰,故而我和夫人紧着照顾她,想让她过得高兴。席上若怠慢了你,绝非我本意。”虞鸿饭后有练剑的习惯,他擦试着剑刃,道,“你家中没有兄弟姊妹帮扶,刚入朝是要辛苦些,但不必为此讨好那些败家子。” 虞鸿讨厌说虚话。诚然,他读的书肯定不如陆隽多,但他吃的盐多,走的路多……在沙场杀的敌人也多。 跟随先帝的忠臣有一大半被圣上剔除,镇国将军府能到今日,不全是他运气好,有夫人掌舵,长子驻守边疆,圣上不会草率地把他过往的战绩灭为云烟。 “还有——我不是文官,你在我面前不用说那么多敬语。”虞鸿实在听得头痛,这也是他从不跟文臣结交的原因。 “是。”陆隽说,“虞将军的话,我记下了。” 陆隽不仅仅是单纯来向虞鸿道谢,他问道:“将军喜欢用双手剑练武吗” 虞鸿稀奇地说:“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剑” 不懂行的认不出双手剑,就只知剑有长短之分。 “我看过两本南郢记载兵器的书。”陆隽说,“书上简单的勾画了兵器的轮廓形状。若是寻常习武之人,其实不敢用双手剑。” 虞鸿摇头笑道:“我当你在哪儿见过这剑呢。”他双手持剑,让陆隽凑近观察,“书上画的,比不上亲眼看着爽快。” “这书上说得倒不错,我用的这把剑有十斤重。耗费体力不说,要是哪天倒霉,指不定还会砍着自个儿的胳膊和腿。” 陆隽对兵器不甚了解,但也接得上几句话:“我在镇上见过一次苗刀,和将军的双手剑有些相似。” 虞鸿挑眉说:“苗刀这东西可不常见了,是黔中郡那一带打磨的。苗刀的杀伤力颇大,有不少土匪头子去黔中郡买,朝廷屡次剿匪失败,就败在这苗刀。” 千想万想,虞鸿想不到能和陆隽谈兵器。往后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坚决反驳!书生能把看着昏昏欲睡的字记进脑子,写出来一篇让众人夸赞的文章,怎能说人家百无一用 “可惜你的手是握笔杆子的。”虞鸿把剑放回去,说,“若有机会,我教教你握剑。” 这回虞鸿的语气不像是客套话。陆隽笑意清浅,虞将军不会知道,他吃酒为的不是讨好翟佑,看记载兵器的书为的才是讨好。 他讨好虞将军,是不想虞将军觉得他无趣乏味,是个苦读书的书呆子。 陆隽应道:“若有机会,还请虞将军勿要忘记此事。” 虞鸿看陆隽愈发顺眼,开怀笑道:“你怕我骗你不成我倒怕陆状元握着毛笔的手不习惯握刀剑。” “不若我送陆状元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先帝在世重武轻文,现今陛下重文轻武。倘今后陆隽跟他来往密切,若让有心之人知晓,去陛下那儿参他一本奏折,再惹陛下猜忌他,影响陆隽的仕途。 虞鸿半点藏不住事,嘴上不言说,事都写在脸上了。 陆隽目不转睛,虞将军的脸色忽欢喜忽凝重,想来是添了忧虑之事。 于情于理,他和虞将军不该有来往。 身在礼部,要时刻杜绝私下跟武将有交情。这一点,侍郎大人在他进礼部衙门着重强调过。 陆隽道:“若让翟佑他们见了陆某身上有短剑,恐要向尚书大人告状,说陆某为了躲酒,无所不用其极。” 虞鸿笑问道:“你还怕这个” 陆隽解释道:“等陆某用得上短剑防身,虞将军再送给陆某吧。” “你想的够长远。”虞鸿缓了缓思绪,陆隽拿翟佑和尚书大人做借口,为的是什么…… 虞鸿蓦地一滞,陆隽说的话若不仔细寻思,他就当玩笑话听了。 拿尚书大人和翟佑做借口,为的能是什么 虞鸿偏头去瞧陆隽。陆隽这人,似乎不是块石头。他没有所谓的文人傲骨,一身简单的长袍,瘦而不弱的身材,嘴角的笑如他人一样收敛。 陆隽说:“陆某年少失去双亲,思虑的是要长远些。” 虞鸿闻言感慨:“我长子虞牧,应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年轻时的脾气暴躁,虞牧又反应慢,一度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我就他这一个嫡子,那会儿真是郁闷发慌,他若不是练武的料子,镇国将军府便少了一根柱子。” 虞鸿背过身,叹了一口气。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说这番话,都道他心宽,舍得儿子去边疆。他不舍得又如何呢舍不得儿子,镇国将军府怎能有安宁之日。 陆隽望着虞鸿的背影,回想曾在虞穗身旁的“弟弟”,今日虞将军的话,也算落实了他的猜测。 虞穗没有弟弟,她骗了他。 “虞将军是好父亲。”陆隽夸赞的话略显生硬,但语气真挚。 陆隽看了自景元一年至九年的所有公文,共四百五十篇,而景元五年的公文占了一百余篇,是以他逐句细读。那年调遣贬黜官员频繁,后来得知是内阁和冯璞玉的党羽相争,殃及朝臣。 虞将军让长子奔赴边疆,图的不过是保全镇国将军府。 如此,便能知悉虞穗歇息不好的缘故。她在替她父亲和长兄顾虑忧心。 虞鸿悠悠地笑道:“怎么陆状元说的话,都很中听呢。”他灵光一现,说,“这是不是应了你们文人说的那句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像我,把不住嘴,一眨眼的功夫就得罪别人了。” 陆隽慢条斯理地说:“虞将军言重了。有些人听不得实话,然陆某不讲假话,也得罪人。” 虞鸿深有体会:“这话在理。老子……”他捂嘴清了清嗓子,扼杀掉想说的粗话,“老子有云,忠言逆耳,你说的这种人,我得罪一大半了。明明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引来一群溜须拍马的家伙扰乱朝廷。” 虽然此老子非彼老子,起码忠言逆耳一词是存在的。 不能送刀剑给陆隽,送书行罢 虞鸿走到书架前,上面没放几本圣贤书。 “陆状元可有兴趣读兵书”虞鸿问。 “陆某不挑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皆读。” “我这儿有你没读过的。”虞鸿扒拉出一本积灰的《孙子兵法》,他拍了拍书封,“这本书上了年月,是我刚成亲那会儿买的,送你了。” 陆隽接下兵书,说:“既是虞将军成亲时买的,待陆某读完,还给虞将军留着做念想。” “还甚么”虞鸿摆手说,“不要啰嗦,送你就是送你了,你便收着。” 他们谈话有一炷香的时辰了,远超乎虞鸿的预料。 热气未消,女眷仍在后花园乘凉。 今日兰园的小丫鬟和良儿在旁伺候几个女娘,上果子糕点,祛暑的荔枝膏水。 后花园这一处嬉笑不断。观言正站在抄手游廊喂蚊子,脖子上连着被蚊子吸血咬了两个红疙瘩,他来回晃手驱赶蚊子,“去!去那边,我快被你咬死了!” 观言天真的想着,主子和虞将军聊不了太久。一个饱读诗书的状元郎,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主子在府邸就不爱说话,跟虞将军能合得来吗 他怎知道,主子如此善谈!观言挠着脖子,话说回去,女婿当然想跟岳丈打好关系,若在未来岳丈面前做哑巴,也不讨喜。 “你在这自言自语什么” 金盏从菱形拱门走出来,环视四下无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抄手游廊这边。 观言一惊,他捂着脖子,笑道:“我在帮贵府赶蚊子呀。” “嘴贫。”金盏揪着观言的衣袖,把他扯到柱子后面,免得让人发现。 “娘子这是作甚。”观言细皮嫩肉的圆脸仿佛被火烤了,瞬间涨红,“我,你,这让贵府的小厮丫鬟瞧见,不好。” 金盏嗔他一眼,说:“你想哪儿去了”她的手摸索着衣袖,掏出青花瓷瓶,“给你,这是紫云膏,止痒的。抹了蚊子就不逮你咬了。” 观言结巴道:“哦,谢,多谢姑娘。” 他害臊地垂头,真是没脸见人了! “还有,”金盏另一只手攥着香囊,她展开手掌,低语道,“这是我家娘子做的香囊,里面有柑橘皮和薄荷叶,最适合醒酒。你拿好,记得转交给你主子。” “对了,娘子要你帮忙传几句话。她说香囊是前几日做好的,没来得及送去陆府。不想陆大人的身子因醉酒伤着,这香囊送得迟了……望陆大人以后出府能贴身带着这香囊,夜里睡着了,要把它取下,否则会难以入眠。” 观言两手错乱,把香囊装进布袋,万幸他今日没把铜版扔进去,不然染了钱臭味就难办了。 “奴才保证一字不漏地传给主子。”观言说。 金盏的手指指着自个儿的脖子,笑盈盈地说:“早点涂上紫云膏,别把我们这府邸的蚊子给喂饱了。” 观言支吾道:“奴才省得。” 话罢,金盏转身要回兰园。 观言当即一敲脑门,他这猪脑,光记着等主子,主子吩咐的事,忘得是一干二净。 “金盏姑娘,你且留步。”观言忙不迭地追上去,道,“今日是虞娘子的生辰,主子也备了生辰礼。” 后花园的嬉笑声小了,观言停顿了一下,说:“奈何目前不便在娘子的府邸相见,主子吩咐奴才,若奴才能见着娘子或金盏姑娘,道声生辰吉乐。” 金盏抱臂说:“陆大人吩咐你这等重要的事,你刚才就傻站着喂蚊子想见娘子是难了点,你怎不想个法子寻我” 观言惭愧认错道:“奴才愚笨,半晌想不出个妙法。”他本就没气势,金盏这么一说,更是抬不起头,“我本准备等主子过来,请他给奴才拿主意。好在金盏姑娘机灵聪明。” 说到此处,观言将陆隽给他的信笺捧给金盏,说:“主子对娘子所言,写在这信上了。” “那你可得找个日子谢我了。”金盏语气轻快,把信放入袖口,安慰道:“你的差事办妥了,我的差事也办妥了。你去老爷书房外的榆树下等候陆大人,那里凉快,蚊子少。” 观言感激涕零,对金盏躬身以表感谢。 …… 是夜,月光暗弱,黄黄的,像是放冷掉的,失了新鲜的团圆饼。 观言在厢房外打盹,他睡得浅,听到悉悉窣窣的衣料声,立刻问道:“主子,您沐浴完了” 他跟主子接近晡时回陆府。那鸿胪寺的吴主簿来了,同主子一顿谈天说地,用了晚膳就走了。 “进来。”男人疲倦地回道。 观言利索地推开房门,然后搬着木桶出来,“主子,奴才去把水倒了。您明日还要去礼部呢,早些上榻歇息。” 房内的香料燃尽了,桌案放着丝绸织成的银色如意纹香囊。 柑橘的酸甜,薄荷的清凉,非但没有让陆隽醒神,反而使得他困乏。 陆隽熄灭灯盏,躺在床榻上,闭眼是虞雪怜的一颦一笑。他半梦半醒,只见一轮轻纱蒙着的小船。 他置身在其内,虞穗的襦裙、亵衣、罗袜悄然消失。 陆隽身上没有一处是软的,他僵硬着坐在她对面,欲要移开视线。可梦中并不如他愿,他的眼睛看向哪面,虞穗便在哪面。 女子喃喃问道:“陆大人,你为何不看我”她继续一次一次地唤他名字,“陆隽,你为何不看我。” 她的手环上他的脖颈,不准他躲闪,“你要做忘恩负义的郎君吗。” 陆隽挣脱不出,抑或是不想挣扎,他问:“我要如何报恩” 虞穗吐舌说道:“陆大人需要我教” 她贴着他的胸膛,好似在用脸蹭他。大抵是怕他又逃脱,两只手忙碌地上下乱摸,她的手时而凉,时而烫。 陆隽喉结微动,他没做过荒唐事,却做了荒唐梦。 无人能窥见,谈何荒唐。 陆隽按住虞穗的手,托起她的脸,俯身吻她的唇。 他纠缠着她。似是久在沙漠未尝甘霖的可怜亡命者,想要一举吞噬下去,弥补前些年的口渴,滋润干裂的唇。 小船往水深处游走,晃荡着,晃荡着——随之戛然而止,陆隽睁眼,鼻尖萦绕一缕柑橘的味道。 第70章 戳穿 白瓷烛台立在案上,火苗扑闪,映在虞雪怜的脸颊,她两腮淡红,清早涂得那一层口脂也薄了。 虞雪怜尚未歇息,她坐在书案前,看着陆隽写的书信。 金盏端着洗盆进厢房,轻声说:“娘子,入夜了,该梳洗歇息了。” 今日轮到良儿去耳房睡,金盏在厢房伺候。 “不急,还没到子时。”虞雪怜折了信纸,把它放进木奁。 这木奁原是用来放她喜欢的首饰,她年年要买耳铛发钗,母亲隔两个月就带去高淳老街逛商铺,所以闺房里边首饰多,奁盒也多,这木奁就闲着了。 “娘子,您明早要去老太太房里请安呢。”金盏提醒道,“夫人可是特意跟奴婢说了,督促娘子早些上榻,明日不要起晚了。” 说着,金盏走过去给虞雪怜摘发钗,晃眼间瞥见案上有一支银灿灿的玉簪。她每日给娘子梳头挽发,金的银的,工艺复杂的簪子发钗,哪样没见过 可她不曾见过这簪子。 金盏拿着梳篦,从上至下捋顺虞雪怜的乌发,她忽然想起什么,蓦然笑问道:“娘子,玉簪是陆大人送的生辰礼吗” 虞雪怜点头:“这玉簪和信笺是一起的。” “难怪观言给奴婢信笺的时候,双手捧在我面前,生怕弄掉了。”金盏放下梳篦,继而解开虞雪怜腰间的系带。 虞雪怜沐浴后便只穿了件素纱裹着,褪去就剩下织锦丹朱亵衣。 “下回见观言,你再送他一瓶紫云膏,暑天长,勤涂抹着,防蚊。”虞雪怜趿覆往床榻那边去,许是白日和温嫱饮了荔枝酒,不怎么困。 金盏脱了外衣,拾掇着自个儿的床铺,“娘子,若不是今日您叫奴婢去找观言,他呀,要被蚊子咬的满身都是疙瘩。奴婢要是不去寻他,陆大人写的信笺,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到娘子的手里。” “观言说,说要好好谢我一番。” 虞雪怜笑道:“是了,你今日可是功臣。” 金盏半羞半喜地说:“娘子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听娘子的吩咐才去找观言,不算是功臣。” 虞雪怜侧躺着,低笑出声。 “娘子,”金盏掖了掖被褥,小心翼翼地问道:“奴婢本不该问,但着实好奇,陆大人给娘子写了什么” 老爷夫人用午膳那会儿,她亲眼瞧着,陆大人几乎是沉默的。老爷问他话,他回一句,柔风细雨似的,旁人若不站近点,压根听不见陆大人跟老爷说的是什么。 所以她很是诧异,陆大人腼腆,却做着截然相反的事。饭席上,陆大人分明没有看娘子一眼——也可能是她没瞧见,总之她不说,老爷和夫人,绝对想不到娘子和陆大人有……男女之情。 虞雪怜沉吟良久,说道:“陆隽写的书信,我读了不下三遍,大致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说的是实话,倒不是为了敷衍金盏,才说得这么云里雾里的。 “啊”金盏似懂非懂地说,“陆大人,给娘子写的,不是情诗吗” “或者,是倾诉思念的话” 虞雪怜缄默不语,若是陆隽写了情诗,她会怀疑这封书信是假的。 她也不确定陆隽写的是否在说,他在挂念她。 虞雪怜索性说:“陆大人所言,是祝我生辰吉乐。但他用的言辞,要多读几遍才能悟出来。” 金盏咂舌道:“毕竟今日是娘子的生辰,奴婢还以为陆大人写了说不出口的话。可这也像是陆大人的性情,斯文单纯。”她捂嘴说,“奴婢这会儿想想,就觉得好笑,如果方才娘子告诉奴婢,陆大人写了什么肉麻的话,奴婢怕是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平常便是冷脸的人,岂会面无表情地写情诗。 “你说的有道理。”虞雪怜的眼皮变得沉重,逐渐听不到耳边的声音。 翌日,虞雪怜到老太太的房里请安。 老太太让陪着吃早茶,虞雪怜坐了半刻钟,说要去鹿鸣斋听女先生讲课。 下个月女先生要离府了,这事老太太也知道。女先生在镇国将军府教了一年,若临走时懒散拖沓,有违尊师重道这四个字。老太太挥挥手,让虞雪怜快些去读书。 偏不巧,今儿个女先生身体抱恙,只说让她们这些女娘先在闺阁练字,明日再准时抽查。 虞雪怜从鹿鸣斋出来,路过虞鸿的书房,想着进去拿本兵书。 金盏咦了一声,道:“娘子,你看,那是浮白吗” 虞雪怜停下脚步,见少年穿着宝蓝官袍,步履稳重地下了书房的台阶。 浮白闻声而望,旋即向虞雪怜走来。 “参见娘子。”浮白作揖道,“属下刚和老爷说兵部的事,正准备去兰园。” 虞雪怜抿唇道:“你先随我换个地方说话。” 从浮白进了兵部,他很少在镇国将军府吃住。兵部的郎中大人赏识浮白,今年提拔他为亭长,分给他一座小宅院。 虞雪怜支走金盏,带浮白去了后院的阁楼。 “你查的事,有进展了吗”虞雪怜问。 浮白欲言又止,犹豫地说:“属下查到一些线索。” “在此之前,属下有另一要事禀报娘子。” 虞雪怜不禁心下一紧,浮白办事稳妥,遇急事亦不慌不乱。她虽有几个月没见他,可他的神情,致使她也跟着不安。 “是何事” “郎中大人十天前派属下去礼部借阅公文,是陆公子接待的属下。”浮白愧疚地说,“陆公子,他知晓了属下并非娘子的弟弟。” 那日,浮白完全毫无预防,接待他的人是陆隽。 陆隽问起他姐姐,跟他一同去礼部的书令史大笑,说陆隽认错人了,浮白哪有姐姐,仅有一个长兄在军营。 浮白杀了书令史的心都有。书令史的话,间接戳穿了虞娘子的谎言。 他今日是来向虞雪怜谢罪的,“属下给娘子添了麻烦,请娘子责罚。” 虞雪怜一时哑然,过了片刻,她说道:“他可有问你话” 浮白答道:“没有。” 虞雪怜的手搭在琴弦上,弄出一道刺耳的乐音。陆隽知晓她骗了他,会如何想她 可若是对她有成见,昨日又怎么给她书信,送她玉簪 “罢了,这不怪你。”虞雪怜脸上的腮红跟着她的语气变沉,似有乌云笼罩,“说谎总是要被拆穿的,我早晚要跟陆隽坦白道歉。这件事……应当不严重。” 严不严重,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虞雪怜整理好情绪,问道:“你查到的线索呢” 浮白说:“属下今年做了亭长,管着南郢往年征兵的花名册,发觉有些人头和名字对应不上。” 虞雪怜眸光微亮,适才的怅然消去了大半,她问:“这其中有何蹊跷” 浮白屏声静气地看着虞雪怜。 他起初并不相信娘子说的,有奸人在暗处谋划阴谋,要陷害镇国将军府,陷害老爷。浮白反复思虑,娘子是老爷的亲女儿,她不会拿镇国将军府的安危来戏耍他,且这番话,娘子只告诉了他。 退一万步说,纵使娘子杞人忧天,防患于未然,也无过错。 他入兵部就着手调查奸臣,见缝插针。依着娘子的指示,若有谋反之意的朝臣,他便去搜寻证据。 可是这做法像无头苍蝇乱转,找不到一丝线索——浮白把矛头放在了几个亲王身上。 浮白道:“上元节,属下趁信王府护卫怠惰,夜里溜进府邸,探出信王豢养了一批死士。因天黑,属下无法确认死士究竟从何而来,念及不能鲁莽行事,属下没有当即禀报娘子。” “次日,属下白天乔装打扮闯进信王府,府邸冒出一队训练有素的护卫,身高七尺二寸,出手敏捷,方方面面,和南郢征兵要求极其相似。” 贤良文雅,为百姓着想,不争不抢的信王殿下,府邸豢养死士,若暴露于天光,恐怕会被世人当作谣言,百姓会为信王殿下愤慨。 虞雪怜唇角嗫嚅,莫说是世人,连她自己都要缓一缓。 上辈子爹爹死不瞑目,受了如此灭顶之灾,却全然不知是谁陷害的。 她在教坊司猜疑过许多大臣,燕王、赵王,唯独没有猜疑信王。 虞雪怜问:“明确是信王了吗” 浮白的眼窝一片青黑色,他屈身说道:“属下查了半年的信王府,若不明确,今日不会来见娘子。” 如今他对娘子的话深信不疑。 信王有谋反夺位之意,兵权是最不可缺的。信王迟早要让老爷站他的营地,到那时,便是老爷的灾祸。 要跟信王斗,等同于逆流而上。 虞雪怜目光灼热,既明确了信王是敌,她不能松懈分毫了。 六月初,信王府给小王爷李铄的嫡子办了满月宴。 镇国将军府收了李铄差人送的请帖。 满月宴的帖子近乎撒了满城的权贵。信王殿下抱上了孙子,陛下派冯璞玉亲自去王府送赏赐,据说抬了六箱,具体装了什么,唯有王府的丫鬟小厮清楚。 赴满月宴的宾客足有百余个。小王爷的兄弟好友,小王妃的娘家人,其他便是朝廷的官员。 信王府充斥着热闹,长辈在前院用膳,小辈则在后院。 “怜娘,他们说信王府的厢房比客栈的还多。若没有王府的丫鬟领着,就会走错迷路。”温昭挽着虞雪怜,她皱眉说,“我见今日来王府的人,有燕王世子,我们要避着他。” 画舫一事,温昭至今忘不了。她每每想到虞娘子中药酒的模样,常常心有余悸。燕王世子实乃禽兽,她们惹不起,尽力当一只容易受惊的雀鸟,逃的远远的。 虞雪怜应道:“等进了厢房,我们不出来便是,宴席散了,就跟着淮阳郡主出府。” 她们前边的女娘边走边观赏王府的假山,语笑嫣然。 温嫱回头看她们,说:“快跟上,莫要犯蠢,在这王府走丢了,我可不去找你。” 显而易见,这句话是冲着虞雪怜说的。 虞雪怜笑道:“我和昭娘这就走快些。” 女娘穿戴或是贵气,或是俏皮,擦的胭脂有红有紫。 倏忽,淮阳郡主花容失色,惊乍地喊道:“燕王世子,你疯了吗” 虞雪怜的视线被女娘挡住,温昭吓得抓紧虞雪怜的胳膊,嘴唇颤抖:“怜娘,是,是燕王世子。” 男子轻佻傲慢,言语污秽不堪。 “淮阳郡主,你眼睛睁那么大,本世子很吓人吗” 女娘纷纷往后退,淮阳郡主恼怒道:“你明知今日是小王孙的满月宴,故意到这里欺负人。” 她踹了李秉仁一脚,说道:“你吃了脏药,别靠过来。” 李秉仁阴郁的盯着淮阳郡主,他脸色潮红,嫌热地扯了扯衣领,说道“脏本世子吃得是仙药,多少人求之不来的药。” “本世子估摸着,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母亲吃过仙药。” 淮阳郡主不容忍李秉仁这般作践母亲,她抬手要去扇他耳光,道:“我去告陛下,让他削了你。” 即使李秉仁看着是神志不清,力气却见鬼似的猛,他反手扼制淮阳郡主,“本世子是陛下的亲孙子,你是吗皇爷爷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父王的” 女娘纷纷散成稀散的沙子,李秉仁正如肆虐的风霾,吹得她们无处遁形。 李秉仁松了淮阳郡主的手,他扫视了一圈,踉踉跄跄地逼近虞雪怜。 “小娘子,是你坏了本世子的事。”李秉仁怨恨地说,“你毁了本世子的良缘。” “世子殿下。” 李秉仁揉了眼睛,站在他身前的是小娘子,叫他的怎是个男人的声音。 “下官陆隽,见过世子殿下。” 第71章 病倒 陆隽今日穿常服,以玉冠束发。他不疾不徐地走向李秉仁。 杵在他身后的是两个着青袍蓝衣的男子,与陆隽算不得太熟,仅是顺路结伴而行。 本以为到了信王府,就如进了皇宫一样庄重安宁,不料在这儿碰上燕王世子轻薄女娘…… 若是在王府外,他们定要出言呵斥,可这是信王府,要保住头顶的乌纱帽,就得三思而行。 李秉仁一时看陆隽眼生,他听着名字,却觉得耳熟。 “怎么”李秉仁轻蔑地说道,“现在随便一个下人都能做官儿了几品小官也敢阻拦本世子。” 陆隽揖礼道:“下官不知阻拦世子殿下做什么了,只是走到此处,见了燕王世子,理应要叫殿下一声。” 受了惊吓的女娘还没缓过神。好在陆隽分散了燕王世子的注意力,淮阳郡主见状吩咐贴身女使去请小王爷。 淮阳郡主急切地说:“若你找不着小王爷,再去找小王妃,若他们二人抽不开身,那就请护卫来,把这混账赶出王府。” 言毕,她张罗着让女娘往后院的厢房去,离开这园子。 “怜娘,你别看了。”温昭捏紧虞雪怜的衣袖,“陆大人是男子,燕王世子奈何不了他。” 走为上策,虞雪怜担忧陆隽因此遭燕王世子报复。但眼下留在这里,也帮不了陆隽。 她和温昭姊妹随淮阳郡主走了,不忘回头看陆隽——他目光恰好落在她身上,眼神带有安慰之意。 两个男子上前替陆隽说话:“世子殿下,陆大人他在礼部任职司务,做事规矩。见您在这里,倘若装聋作哑,便是对殿下不敬了。” 李秉仁似笑非笑,他拿出塞在衣襟的药瓶,倒了三颗,道:“这么说来,本世子冤枉陆大人了。” “父王从小教本世子,对奴仆要赏罚分明。做对了,毫不吝啬地赏他们东西,今日陆大人敬我,本世子赏他几颗仙药。” “陆大人,这……”青袍男子心道是糟了,燕王世子何许人也整天过得活色生香,把和乐丹当作饭吃,祸害了多少娘子。 离近看,燕王世子的面庞发红,且他又带了一瓶和乐丹,明摆着是服药过量了。 陆隽犹记得那次在岸边的画舫,燕王世子落水,上岸便是像眼前这样,胡搅蛮缠。 燕王世子手里的药丸,陆隽没见过,他想,无病之人不会吃药。燕王世子吃了所谓的仙药,而后衣衫不整,欺负女子,不难猜出这药丸的功效是什么。 陆隽垂眸说道:“世子殿下的心意,下官领了。既是仙药,只应仙人享用,请殿下收回。” 青袍男子暗暗松了口气。陆大人的言语巧妙,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小王爷来了,才能给他们撑腰。这和乐丹万万不能吃,否则陆大人的颜面尽毁不说,若是惊动信王,这件事也是陆大人吃亏。 李秉仁本就不痛快,自李烁有了嫡子,父王在府中骂他中看不中用,他比李烁年长三岁,可他却没有儿子。 李烁办满月宴,给燕王府递帖子,他看完就撕了。 以前李烁打马球,请幕僚赏花饮酒,何曾给他递过帖子 李烁是在羞辱嘲讽他。 李秉仁的笑容阴冷,华贵的衣袍因纵欲显得腐烂,他说:“陆大人做了英雄,有了面子。本世子不问你要报酬,赏你东西,你若敬我,该把这药服下。” 那边,淮阳郡主的女使请来小王爷,急促地赶到园子。 李铄瞧见李秉仁这副德行,压着怒气,让护卫把他抬走送回燕王府。 今日是他嫡子的满月宴,李秉仁竟死性不改,这般乱来。 李铄决定待明日去景元帝那儿告状。 陆隽来信王府,是李铄差人去陆府送的帖子。南郢的状元郎,他早前便想结交,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今日借着嫡子的满月宴,李铄请来不少他想见的人。 身份居于高位,即使有要见的人,也需拐弯抹角地寻机会。 李铄很是健谈,跟陆隽讲孔夫子写的文章,讲金陵的山川湖泊。那两个男子的嘴巴张了又合上,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满月宴照常继续,左右不过是女娘在席上互相说说笑笑,跟小王妃道两句吉祥话,一直到黄昏方才结束。 虞雪怜想去趟陆府,可碍着马夫在,她只好先回镇国将军府。 朝廷官员上五天早朝即可休沐,虞雪怜数着日子,等到了陆隽休沐,遂带着金盏去陆府拜访。 她拢共来陆府两次,次次赶上雨天。 “娘子,这几日主子拖病当值,又中了暑气,歇息的晚,拖着拖着,就成了重病。今儿个总算休沐,主子也病倒了。”观言一面领路,一面跟虞雪怜说,“主子近些天办事不顺,有几位官老爷真是黑了心肝,长了猪脑子的,偏跟我家主子过不去。” 陆隽入礼部有段日子了,虞雪怜深知上辈子的陆隽如何不易,如今听了观言的话,滋味很不好受。 “娘子,你进去吧。”观言推开厢房,小声道:“奴才就不打扰你们了。” 虞雪怜笑道:“有劳你了。” 观言的这句话越听越奇怪,金盏把他拽到一边,问:“陆大人和娘子清清白白,你说什么打扰” “我,奴才的意思是,不打扰他们谈话。”观言辩解道,“绝无你说的那个意思。” 金盏瞪眼说道:“说话要谨慎,八字没一撇呢!” 观言点点头,嘀咕道:“我看八字已经有一撇了。” 房内,陆隽的床榻边果然放了熏香陶炉,燃着苏合香。 陆隽厢房摆的物件按着虞雪怜写的明细来添置的,她略微看了看,便走到床榻那处。 “虞姑娘。” 概因病得不轻,陆隽的嘴唇是极浅的红色,脸色凄凉憔悴,黑发散在软枕上。 他欲要起身,胳膊被虞雪怜按住,她道:“你病了,为何不告假” 陆隽语调稍弱:“事情未处理得当。” 不知怎么,其实她的力气并不比他的大,可让她一按,他却不得动弹了。 第72章 润湿 从前只听说内阁首辅每日有八个时辰在处理政务,审核诏令。他坐上首辅位置的那一年,内阁辅臣的矛盾激烈,总闹得难堪。 也是因陆隽拼了命为景元帝效力,景元帝便拟了一份名单,剔除了几个辅臣。让陆隽与内阁元老商议,挑选新的辅臣。 现今陆隽在礼部就如此拼命,甚至比读书更为耐劳。 虞雪怜按着陆隽的手微微出了薄汗,已是六月酷暑,房内没有散热气的冰鉴。 她的手掌覆在陆隽的衣衫,衣衫下的皮肤湿润热烫。虞雪怜蹙眉说:“这么热的天,捂得严严实实,陆大人不怕捂出痱子吗” 虞雪怜把被褥掀开一半,露出陆隽的上身,清晰可见,他的里衣黏着胸膛、腹部……虞雪怜脸不红心不跳,遂提了提陆隽的衣袖,拿丝帕给他擦汗。 “虞姑娘今日找陆某,是有何事”陆隽半个时辰未进水,喉咙有些哑。 虞雪怜停下手中动作,她今日来,是向陆隽坦白:“我,曾跟陆大人说过一次谎。” 浮白的事,她要跟陆隽说明。 陆隽闻言抬起眼皮,说:“虞姑娘没有弟弟,是么” 虞雪怜嗫嚅道:“那时我并非有意欺骗陆大人,浮白虽是侍卫——”她怕陆隽当她是为遮盖说谎找理由,便没接着解释,认错就是了,“归根结底,是我的不对,不该一开始跟陆大人撒谎。” 陆隽神情不变。 说谎固然不对。在过往的年月,日复一日,除了爹娘会笑着对他说,等还了账,一家三口要去金陵城游玩逛街。村里人无不是恶言相向。 没有人向他说过谎。 陆隽道:“可我不怪虞姑娘。” 丝帕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臂,她像是在给他洗濯伤口,他身上没有一处有伤,但不知是哪里好似结了痂,有些痒。 今天下了一场闷雨,没有烈阳照着,却让人燥热,喘不过气。 房门虚掩着,陆隽的床榻离窗台远,映不住一丝亮光。 丝帕也被润湿了,虞雪怜将它搭在盆架上。她俯身用手指试着触碰他的手臂,看是否擦干净了。 “陆大人不生气吗”虞雪怜问。 陆隽的手臂下意识地一颤,青筋紧绷,他说:“生气要如何,不生气又要如何” 即便生气,生的是哪门子的气于他而言,虞穗想方设法地帮扶他,纵使对他说谎,他也不生气。 陆隽的床榻要同在城外的宅院大了许多,床榻边留有一两尺的空余。 虞雪怜侧坐在榻边,用食指拭去他手臂残留的汗珠,然后低眸看他,柔声说道:“学生欺骗老师,理应挨罚。” 陆隽凝视着她,良久,说道:“知错就改,不必受罚。” 虞雪怜复问:“陆大人真的不生气吗” 她方才摸他的手臂,切身感受到他的青筋突显。他却说生气要如何,不生气又要如何。 之前不知道陆隽嘴硬。虞雪怜不想陆隽因这事生闷气,“陆大人,我跟你赔罪。”三言两语自是表不出诚意,她沉吟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轻易翻过去,我良心不安。” 不止浮白这一件事,她带有目的靠近他,时日越久,她越觉得有所愧对陆隽。 陆隽有片刻失神,他与她相识一年,初见时,她非但不怕他,反而请他去马车上为她画像。 若说她胆量大,然她本不用在意他是何感受。她小他七岁,贪玩也好,说谎也罢,他若较真,岂不是心胸狭隘。 但见她诚意地要赔罪,陆隽抿唇道:“虞姑娘是怕我生气,还是有愧于我” “两者皆有。”虞雪怜回道,“陆大人教我写诗作画,我既做错了事,应当弥补陆大人的。” 恍惚间,陆隽想起那夜的荒唐梦,她的语气跟此刻一样,丝丝缕缕地吐着挠人的气息,攀爬他的肩头、脖颈,纠缠他不放。 她嗔怪他做了忘恩负义的郎君,如今,要因说谎来向他赔罪,梦境和现实,果真是相反的么 虞雪怜迟迟捕捉不到陆隽的反应。大抵是这房内太暗了,她跟着头昏,身子往下倾,想看清楚陆隽的神情。 陆隽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问:“虞姑娘要怎么补偿” 他喉结滚动,梦里的画面和眼前重重叠叠,他的手不自知地加重了力度。 窗外斜斜地照进一丝白光,他觑见挽着她乌发的那支玉簪。 虞雪怜的眼底是陆隽深邃的黑眸,他的举止像是喝醉后才会有的,可他的表情很清醒——虞雪怜几乎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问:“陆大人,你写的那封信,是何意思” 陆隽呢喃道:“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虞姑娘,不明白吗” 虞雪怜若有所思,陆隽所说的山,是她吗 从陆隽考取状元郎,她顾及他名声在外,便不如之前隔三岔五地来找他。 故而,那日她的生辰,陆隽忽然来府上,不是临时起意。 虞雪怜垂眸问道:“你的暑气,消了吗” 陆隽的暑气消了,可随之来的是别的情绪,“虞姑娘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不气了。” 虞雪怜低声道:“陆大人何时也会口是心非了。”她一副写着“尽管敞开劲问她”的表情,说:“陆大人,你问吧。” 陆隽缓缓放下手,他起身,虞雪怜来不及恢复坐姿,她的嘴巴险些贴在他的胸膛上。 “虞姑娘曾经,见过陆某么”陆隽直言说。 虞雪怜不解:“陆大人指的是……” 陆隽笃定虞雪怜不会很快回答他,他当初见她便觉奇怪,只是这念头一直存放着。 进了金陵,他接触到的人或物,都是新鲜的。他慢慢茅塞顿开,是了,虞穗对他,并无这种新鲜感,或许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就认得他了。 但这想法未免怪诞,在春闱前,他从未去过金陵城。 “陆某以为,虞姑娘对陆某的仕途,颇为了解。”陆隽说。 他不信神佛,有关神佛的经书,只读过一两本。 这世间有轮回一字存在,若人死后执念怨念愈深,方可跌入轮回,死而复生。 在礼部的同僚,痴迷研究这些佛书,乃至陛下,也在追寻长生不老的丹药。 人若有俗念,贪念,连其世上有神鬼之说,也会逐渐被吸引,最终深信不疑。 陆隽借了同僚的书籍,从礼部回来便去书房读,他在花坞村听惯了厄运、报应,这书却也读得下去——若有轮回,他和虞穗,上辈子的关系,会是什么 若是亲密无间的,她不该怕他敬他。 他百般思索,落入虞雪怜的眼里,让她不寒而栗。 “陆大人刻苦读书,仕途当然光明璀璨。”虞雪怜保持冷静,与他对视,“陆大人忘了吗这话我同你说过的。” 陆隽缄默须臾,道:“陆某没忘。” 他倒期望确有轮回一事,殷切地想要探寻,他和虞穗,上辈子究竟有无牵扯。 陆隽莫名地困顿,一旦进了猜测的幽谷,面前恍若摆了许多条路,倘轮回的是她,若他们上辈子是夫妻,他为何看不出她的情。 这足以说明,他们上辈子不是夫妻。 她待他的好,也并不是男女之情。 陆隽不免心冷了。偏执执拗在这一处,可转念一想,起码,他身上有她所图的地方。 “陆某有些日子不骑马了,生疏了不少。”陆隽问,“虞姑娘若有空,能否再次与我去郊外骑马。” 虞雪怜短暂地愣了一下,应许了陆隽。 雨停了,虞雪怜没在陆府逗留太久,带金盏回去了。 到了女先生结课离府的这一日,虞雪怜她们为女先生践行。 宋仪文给金陵仕女教了十年的书,顽皮的,乖巧的,聪慧的,哪一个都了如指掌。可出身将门的,她鲜少接触。 这一年来,府邸的女娘也算尊师重道。今次要彻底结课了,宋仪文坐在椅上,温言说道:“怜娘,我教你的那些诗文,你学得不错,我业已没什么叮嘱你的。倘你日后出阁嫁人了,需记得给老师写封信,让老师跟着喝杯喜酒。” 虞雪怜说了声是,福身说:“怜娘不会忘了宋老师的教导。” “说实在的,我刚来镇国将军府,较为怕的便是你。”宋仪文笑道,“怕你在我课上捣乱,不守规矩。” 宋仪文合上竹简,说,“来了才发现,你倒是个省心的好女娘。外边的流言蜚语,委实不能轻易听信。” 她的本职是教女娘读书认字,明辨是非。南郢能读得起书的女娘,放眼望去,用手指来数,少得可怜。 虞雪怜上前走到书案边,笑吟吟地问:“宋老师是不是发现,这府邸有人比我更顽皮” “正是。”宋仪文瞟了一眼虞浅浅,说:“这么些年,我也就教过这一只皮猴子了。” 虞浅浅吐了吐舌头,道:“去年浅浅还小,稍微有点顽皮。宋老师不是说,浅浅很有长进的吗” 总归是最后一日,宋仪文没有往日的严肃,点头夸赞道:“都说猴子顽皮,可要属它最机灵。浅浅悟性高,我平日课上教的,不单能自个儿琢磨出意思,还能举一反三呢。” 虞浅浅谦虚地摇摇头,掩面笑道:“老师若早这么夸我,浅浅说不定能去当个女状元。” 虞嘉卉在旁打趣道:“瞧瞧,你怎的这么经不住夸,老师夸你一句机灵,你这尾巴就翘上天了,都有胆子去当女状元” 她们姊妹气氛融洽,随意说起玩笑,也都不会恼。 宋仪文解了放在桌案的藕色包袱,取三枚颜色不一的吉祥结,分给她们,“今后我不在鹿鸣斋教你们姊妹读书,下回要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月份去了。这吉祥结是我过年编的,想着给你们留个念想。” 相处了一年,宋仪文把她们姊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挑的颜色各不相同。 虞雪怜问:“可有别的府门请老师去教书” 她上辈子活了二十余年,哪里正儿八经地坐在书案前读书。她单纯地想着,爹爹是厉害的镇国大将军,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即使读了书,也用不上一字半句的。 是以,她成了头脑空空的草包,她原不愿把这词安在自己头上,可事实的确如此。直到镇国将军府出了祸事,落魄如浮萍,她方知自身的愚昧。 宋仪文把包袱绑好,笑道:“我婆母今年身子骨不硬朗,我得回夫家去了。”她敛眉说,“这件事不该和你们讲,可等老师回了夫家,怕是没机会再回金陵教女娘读书了。” 虞浅浅鼓着脸,问:“老师的婆母生病了,那老师的夫君不管——” “浅浅。”虞嘉卉打断她的话,说,“不得妄论。” 虞浅浅把话吞了回去,委屈地看向宋仪文。 她不爱读书,可老师喜欢教书育人,这会儿要回无用的夫家照顾婆母,想想就替老师憋闷! 宋仪文泛起热泪,两眼婆娑,却强颜欢笑:“我出嫁有数十年了,婆母容我来教书,便是恩赐了。我回去照顾她,也是报答她体谅我,帮我操持家务的恩情。” “好了。”宋仪文不喜无病呻吟,故作煽情,“时辰到了,我要赶着坐马车,码头的船在等我去,再说下去,老师的船票钱要打水漂了。” “老师喜欢喝兰园丫鬟晒的茶叶,我昨儿让金盏给老师倒了两罐。” 虞雪怜叫了小厮送来提前备好的糕点果子,另给宋仪文装进包袱。 她们送了女先生一程,回来时热得满头是汗,各回了厢房沐浴。 季夏讨人厌的地方不仅是这一点,在园子晒一会儿,脸上抹的胭脂就化了。要论起这个,园子的小丫鬟能聚着七嘴八舌,说上整整一个时辰。 金盏用帕子给虞雪怜拧干乌发的水,良儿接过湿帕子,把它扔进盥洗盆,转身拿出厢房去洗了。 “吱呀——”陈瑾的贴身丫鬟推开房门,说,“娘子,夫人来了。” 陈瑾这阵子忙着给老太太往滁州府寄信,打发人去给那边的亲戚送礼,今日得空,便想到女儿的闺阁来坐坐。 “母亲是刚从祖母的院里过来”虞雪怜让金盏去盛一碗绿豆汤,“母亲的嘴巴干了,起了一层皮,想来是没空喝茶。” 陈瑾欣慰笑道:“穗穗过了生辰,添了一岁,是又懂事了些。”她继而叹道,“你祖母近来犯糊涂,若是不诊治,恐怕要卧榻不起。我和你爹爹商量着,请太医院的刘太医来府上给你祖母把把脉。” 虞雪怜说道:“祖母的病,越发严重了吗卉娘跟我说,祖母上个月只是记性不大好,忘东忘西的。” 陈瑾怅然道:“你祖母这病,我觉着是糊涂病。”当着女儿的面,她说话的分寸可谓是收着了,但眼看女儿要谈婚论嫁了,府邸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婆母的相处之道,也该跟女儿讲一讲了。 “母亲先前想着你年纪小,有些事便没和你多讲。”陈瑾缓缓说道,“我嫁给你父亲那年,是在滁州府拜堂成亲,你祖母那时使不完的精力,虞府各房各院的事,都想插手管一管。后来你祖父去世,是你爹爹和我办的丧礼。你祖母操劳了一辈子,如今老糊涂了,起夜也不会叫嬷嬷,弄得每日要换洗被褥。” 世上哪有人逃得过生老病死,虞雪怜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你大哥的婚事,这一两年,是定不下来的。”陈瑾说,“穗穗,你跟母亲说实话,那高公子,你意下如何” 虞雪怜如实说:“女儿对他,没有情意。” 陈瑾失望地捏着手绢擦汗,忍了忍,不说责怪女儿的话,“可惜了,你二人有缘无分。那红螺寺的方丈也说,你和你大哥的姻缘来得晚。时候未到,咱们不急。” 这话说着是安慰她自个儿的,穗穗浑然不急着嫁人。 …… 季夏过去了一半,礼部落得两三日清闲,江丰茂特地让陆隽多休沐一天。 湛蓝的天幕,偶尔浮现一两团白色的云端。 虞雪怜骑马出了金陵城,她应了陆隽的话,到郊外教他。 陆隽本就聪明,嘴上说生疏了,但一回生二回熟。 他这次跃马握鞭,动作一气呵成,若不细看,旁人只以为这是个习武的细皮男人。 虞雪怜则在后边望着,看陆隽的模样,她不用害怕他从马背摔下来了。 他策马折返回来,朝她递手,“虞姑娘,上来。” 似乎在马上,他能理所应当地要她靠近他。 虞雪怜握牢陆隽的手,随他上了马。这回换她坐在他身前,男人的身上有柑橘的味道,她低首看,他腰间挂着她送的香囊。 他的腰身硬的硌人,虞雪怜想往前挪。 马背又不同于椅子,它颠晃,不稳,她手里控制不了缰绳,身体也自然跟着他所变化了。 怪异的是,她靠在他的怀里,身心泛起层层的涟漪。 虞雪怜咬了咬唇,暗暗找了妥当的理由,来解释这奇怪的反应。 至于陆隽,他珍视在马背上的每一刻钟。 女子的发丝滑过他的脖颈,酥痒柔软,如一根根刺绣的针线,填补他心里空缺的部分。 他贪婪地紧扣女子的腰,从他把她的罗袜留下清洗,他仿佛成了不忌讳男女之别的登徒子。偷偷地窥探,殚精竭虑,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触碰他心悦的姑娘。 发乎情,止乎于礼。 陆隽早丢弃了一干二净。 男人胸口有力地跳动,虞雪怜后知后觉,她侧目望他,陆隽不再是面无表情,不知是按着物极必反的道理,往日的凝冰的冷,融化为水。 犹如让温火煮过,他的气味竟闻不出一丝冷了。 “陆大人。” 虞雪怜的裙摆任风吹着,她脖颈渗出汗,“你的骑术,何来生疏” 怪道上辈子有人在背后对陆隽忿忿不平,她只教他一次骑马,他便游刃有余了,却说什么生疏。 她跟爹爹学骑马,可是硬生生地摔了几次,吃了不下三回的泥巴。 陆隽听出女子语气有几分羞恼,他默了片刻,问:“虞姑娘是在夸陆某骑术精湛,还是怪陆某过分自谦。” 虞雪怜轻笑出声,他竟能把她的话琢磨出两层意思,也是难为他,“陆大人觉得,小女是在夸你,还是在怪你” 陆隽不答她,他放慢了速度,骏马徐徐下了山坡。 概因虞雪怜不常跟他说玩笑话,加之今日放松,没念着前世的陆隽是怎样的不近人情,只把他当作知人冷暖的郎君。 见陆隽不语,虞雪怜问:“陆大人,你可是生气了” 陆隽勒了缰绳,骏马呼哧喘气,埋头去吃路边的草。 “虞姑娘很怕我生气”陆隽问。 “我方才是跟陆大人说玩笑,陆大人又不理会我。”虞雪怜眨眼说,“小女是怕惹陆大人生气。” 陆隽低下眼帘,大手护着虞雪怜的腰腹。 他先下了马,随即牵虞雪怜下来。 虞雪怜没站稳脚跟,但胜在她有习武的底子,致使不失重心摔倒。 过了十八岁生辰,她的身量相较去年并无大的变化。 陆隽道:“只是玩笑话,我若生气,气量未免太小。” 他和她之间仍有一根弦在。 虞雪怜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 她瞧陆隽今日穿的是圆领袍,且骑了一段路,六月的天毒辣未消,陆隽脖子的颜色一定是熟过头的柿子——他肤色不若他人那样难测,到底是食五谷杂粮的人,明显看得出来被热着了。 “陆大人,”虞雪怜的荷包放着一瓶清凉粉,这方可避免汗湿,“你回去用这个涂身,这香粉止汗。离天凉还有段日子。你在衙门办事,要提笔研墨,官袍穿着,一坐便是半晌,也没蒲扇吹凉。” 虞雪怜是真怕陆隽给自个儿捂出痱子,她把瓷瓶递给陆隽,道,“陆大人若清早沐浴,给胳膊、脖子、腋下都抹点。” 女子耐心嘱托,恍若是妻子在交代临行前的夫君,顾好身体。 陆隽点头,把瓷瓶收入衣袖。纵有烈阳当照,可他的口中却不感觉渴。 虞雪怜从郊外回去,顺道拐了一趟夫子庙附近的肉铺,买了几斤下酒吃的烧肉。 爹爹今日休沐,母亲不允他去打猎,他便待在府上练武。 南郢武将至六十岁解甲归田,虞鸿还有整整八年的光景。 如今他手握上万的兵权,岁俸银四百两。随同先帝打江山的武将,除了他,就剩下定远将军了。 其实南郢的安宁,维持了不到十年而已。 虞鸿在后院的习武场挑银枪,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回头一看,原是闺女提着烧肉来馋他了。 “爹爹。”虞雪怜让小厮搬来桌椅,道,“女儿今日去了夫子庙。” “专门去给爹爹买的”虞鸿喜上眉梢,把银枪交给护卫收着,“是有些时日没尝这一口了,小厨房做的烧肉,始终不及夫子庙的。” 虞雪怜笑道:“母亲近来要吃斋,祖母夜里咳嗽,这烧肉自然是专门给爹爹买的。” “哦”虞鸿狐疑地问,“穗穗今日是去夫子庙那儿游逛了罢” “爹爹不信女儿的话”虞雪怜说,“爹爹先吃,这肉是那大娘刚烧出炉的,正适合就着酒喝。” 她接着道:“宋老师走了半个月。女儿和卉娘,浅浅,闲得要长出蘑菇来了,整日不是跟母亲去库房算账,便是拿针线刺绣。今儿个我去了郊外骑马放纸鸢,知道爹爹在后院练武,就用私房钱到夫子庙买了烧肉。” 虞鸿闻言一笑,胡子跟着颤:“穗穗这一年读了书,是学到东西了。” “你大哥开蒙那会儿,爹爹请的翰林院老先生过来教书。既不见得你大哥机灵,也不见得改了你的玩性。” 虞雪怜面露惭愧:“女儿之前,是不懂事。” 虞鸿欣然道:“好孩子,这都过去了。你和卉娘现在知书达理,反倒不像是将门之后。” 虎父无犬女,虞鸿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有了女儿,特别怕她像他年轻那样鲁莽。 但现今看女儿愈发温顺,喜悦归喜悦,可镇国将军府的儿女,合该敞亮地过日子,学他们文人忍气吞声作甚呢 父女二人在后院追忆往昔,一直到陈瑾打发兰园的丫鬟来,才去了正厅用晚膳。 彼时,陆府的郑管家关了府门。 “观言,你不去伺候老爷,坐在这儿偷懒”郑管家手里揣着钥匙,食指指着观言,“老爷最后一天休沐,明日要起早去衙门,你去小厨房知会一声,让他们今夜早点歇着,明日卯时前需得给老爷煮好凉茶。” 观言坐在台阶上,拿着紫云膏擦脖子,“郑管家,奴才没偷懒。” 他叫习惯陆隽主子,饶是郑管家让他改口称陆隽是老爷,他也改不过来。 “主子刚沐浴完,去了书房。”观言忙站起来,跟郑管家说:“您不是说了,不让奴才打搅主子看书。” 郑管家眯着眼睛,布满老茧的手弹了弹观言的脑壳,道:“你小子,学会顶嘴了老爷不用伺候,眼里就没活儿干了。” 观言憨笑道:“天热嘛,我这身上被蚊子咬的老惨了,趁着这会儿工夫涂药膏,管家莫要说奴才的不是了。” 陆府的小厮一般是打打杂,清扫前后院落,不在陆隽跟前伺候。 郑管家来陆府的头一天,就知晓他们老爷喜静,买的家仆也都是话少能干的。但念着老爷没娶妻,若府邸死气沉沉的,可不大好。 所以府邸至少要有观言这么个嘴甜的小厮。 郑管家掏出一串铜板,说道:“拿着,明日送老爷去了衙门,容你在外边吃碗酒。” 观言合不拢嘴地接了铜板,说:“奴才谢过郑管家,我这就去小厨房叮嘱他们。” “且慢。”郑管家笑问道,“你这几天抹的是打哪来的药膏咱们府邸的蚊子被你熏的,见了你也得飞远点。” 观言含糊其辞:“奴,奴才是在药铺买的。” 怕郑管家追问,他抱拳说:“奴才告退。”说罢,一溜烟地往小厨房跑去。 陆隽的书房,布置的要比歇息的厢房舒坦。 周围很是清净,有一两只黑蚊在窗子上扑扇着翅膀。 书案中间,放着《孙子兵法》,展开的那一页,隔几行便有标注。 墨迹轻盈,显然是女子下笔写的。 陆隽想象得到,女娘伏案对着兵书钻研的入神模样。 她看兵书,是兴趣使然,还是随了虞将军 陆隽心下疑惑,又翻起同僚借他的书籍。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 生死有轮回。 那,虞穗是死过一次的人么 陆隽按揉眉头,他大抵是走火入魔了,怎么会信轮回一说。 若人死可复生,那他的爹娘为何不在人世了。 …… 虞雪怜沐浴过后,不幸地发现,她这个月的癸水提早来了。 白天和陆隽在郊外策马,她虽没费力,但也结结实实地在马背上挨了一段路的颠晃。 她在木桶泡了半个时辰,小腹胀疼。金盏冷不丁地一看,桶里的水被染红了。 金盏急叫良儿去拿月事带,吩咐小丫鬟去熬黑糖姜茶。 “娘子,您这回月事是不是来得早了些”金盏捧着茶碗,坐在榻边,说,“奴婢记着,娘子的月事规律,一向是月底来的,怎的这次这么突然。” 虞雪怜躺在榻上,道:“许是这两天折腾的了。” 良儿说:“估摸着,娘子这几日喝冷饮子喝多了,催的月事来早了。” 金盏用手摸了摸茶碗,说:“也有几分道理。这个月女先生走了,娘子总是让小厨房做冷饮子,加冰块。” “你们两个,开始数落我了”虞雪怜笑道,“偶尔来早了一次,不用当什么回事,我这几日忌口,不吃那些冷果子饮子便是。” 她坐起身,把姜茶喝了,道:“你们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金盏细声细气地说:“娘子若夜里腹疼,就叫奴婢。” 房内熄了灯,虞雪怜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下腹阵痛,她模糊地梦到前世。 教习嬷嬷手捏鸡毛掸子,敲着女娘的腰肢,“腹部拢紧点哪儿,要讨官老爷们高兴,上台子前三个时辰,都不准给我进食了。” 她和温昭挨在一起,嬷嬷从身边走过,她们对着嬷嬷的后背翻了个白眼。 要她们忍饥受饿,就为给那群官老爷跳舞。 可谁让,她们的父母不在了。 她们怎能不恨。 在教坊司没有白昼交替。凡是要有官老爷来作乐,不管清早黄昏,夜半子时。嬷嬷一拍手,她们要当即换了衣裳褥裙,涂上胭脂,抱琴去厅内,哄官老爷一笑。 虞雪怜梦见陆隽初次来教坊司,然情形和上辈子的有了差别。 他着一身官袍,独自坐在廊下,四周萧瑟落寞。 她下意识地出声唤他陆大人,却像哑了似的失声,开不了口。 陆隽侧身而望,虞雪怜迟缓地走到他身前。 两辈子的记忆交加,虞雪怜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 “穗穗。”一如平常的温润语气。 虞雪怜一滞,恍然悟出,她梦的是这辈子的陆隽。 第73章 偷看 礼部衙门。 昨夜打了闷雷,雨绵延地下着,直至卯时天晴,方才停歇。 工字大堂的官员各忙各的,陆隽的案上又堆积了许多要处理的公文。 后院的池塘蛙声此起彼落,端茶水的杂役从书房出来,提心吊胆地合上房门。 “周大人,你这是要急死我们坐了半天,也听不见你说一句话。” 房内的几把太师椅今日都坐了人。员外郎沈维口干舌燥,他撩起官袍,摘了官帽,问:“周大人,你难道是中暑气了” 周潭撇眉说道:“你要本官说什么,尚书大人的话还不够清楚” “周大人,”沈维啧了一声,“眼下临川侯招供,要牵扯多少个礼部的官员,周大人竟无动于衷吗” “事已至此,那些人自个儿误入歧途,本官难不成要包庇他们”周潭也气急,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两位大人,瞬间冷静下来,“陛下若要查办,本官绝对不姑息偷奸耍滑的人败坏礼部。” 沈维一时无言,目光转向江丰茂。他心道这周潭白当了数十年的侍郎大人。 陛下留着临川侯的性命,刽子手的那把刀一直悬在临川侯的脖子上,也悬在他们六部之上。 若礼部的官员牵扯进去,周潭以为,陛下能让他们一尘不染地把这事掀过去 沈维咬了咬后槽牙。这么大的事,周潭居然说出如此天真的话。 “沈大人,少安毋躁。”江丰茂劝道,“临川侯的供词,昨天才呈给陛下。宫里今日透出来的风,周大人亦是刚知晓这件事,能跟你说出个什么好歹” 沈维没接话,闷闷不乐地拿起茶盏,呷了一口。 江丰茂云淡风轻地笑道:“胡大人,徐大人,本官再让杂役给你们煮一壶茶来” 徐经业一摆手,说:“尚书大人雅兴。” “今日阁老让本官和胡大人到礼部,不是来讨茶喝的。” 徐经业与江丰茂同年入朝为官,岁数相差一岁而已,可他入内阁已有五年。 江丰茂至今尚未进内阁。 他方才也不避讳,跟沈维、周潭谈论临川侯一案。 徐经业略抬首,瞥了一眼沈维,道:“沈大人不必担忧礼部的忧患。” “陛下欲要选陆隽做瑞王殿下的讲师,圣旨尚在拟,或许过两天便传到礼部。” 此言一出,沈维被茶水呛得不轻,他咳了两声,嘴角压不住的笑。 江丰茂处变不惊地说:“本官记得,瑞王殿下的讲师,陛下定的是前翰林院编修张大人。” 徐经业回道:“原是定的张大人,不过太子殿下向圣上提议,换陆隽给小瑞王授业解惑。” 瑞王是皇长孙,南郢未来的储君。若陆隽做了瑞王的讲师,圣上不会轻易让礼部跟临川侯的案子牵扯到一块儿。 周潭问道:“那陆隽的官职,可是要再往上提” 如今陆隽仅担任司务,从九品,倒是有些委屈他状元郎的称号。从九品的官员做讲师,怎么听都于理不合。 “这是自然。”徐经业慢条斯理地说,“陛下正在斟酌此事,有几道圣旨在同时拟。” 江丰茂笑问道:“阁老是怎么看的” 陆隽进礼部不满三个月,若要按章法,即便陆隽是状元郎,也起码要满一年方可升官。 一年是极快的了,遑论三个月想他当年从八品升至七品,足足等了三年。 俆经业道:“陛下既定了陆隽做讲师,这事也没什么好议的。明日陛下要召尚书大人、周大人进宫,具体酌量陆隽的官职。今日阁老本是要来一趟礼部,但冯璞玉差人给内阁送了一批棘手的奏章,阁老便先让我和胡大人过来,跟尚书大人提前告知。” 只听俆经业的语气,江丰茂推测不出他要告知何事。 江丰茂笑而不语,若有事值得让杨阁老到礼部,想必不是坏事。 “尚书大人也知,这两年内阁不稳固,新旧辅臣不均衡。司礼监那儿又爱作幺蛾子。是以阁老有意向陛下举荐,纳尚书大人入阁。” 司礼监与内阁不对付,昭然若揭,江丰茂是没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杨阁老会举荐他入内阁。 江丰茂起身,朝俆经业作揖,“有劳俆大人,待阁老有空,本官定去府上拜访。” 俆经业嗤笑道:“阁老知道尚书大人是重情之人,你且是春闱的主考官,是朝中大半年轻官员的老师,论资历,论方方面面,尚书大人都有资格入内阁。” 两桩好事掉在礼部,沈维现在神清气爽,他笑道:“阁老一双慧眼,才得以捡起尚书大人这颗明珠啊。” 俆经业算是办完了杨阁老给他的差事,说白了便是到这里充充场面,让江丰茂知晓,自个儿能入内阁,是有杨阁老推波助澜。 “沈大人不着急上火了”俆经业离座,拿刚才的事揶揄他,“沈大人有这份忧患之心,没准儿过两年就跟着尚书大人入阁了。” 沈维惶恐地戴上官帽,道:“下官方才委实是替礼部捏把汗,让徐大人见笑了。” 俆经业要走,胡广也慢腾腾地起来。 “尚书大人可介意我去工字大堂看看”胡广问。 “胡大人客气,不过是看一看,有何介意”江丰茂说,“本官陪胡大人去。” …… 景元帝的圣旨一下,宫里头的人最先听到风声。 这一日,淳安公主的贴身侍女在永寿宫外候着,见远处忽现三两个女娘的身影,她匆忙赶过去。 “淮阳郡主,殿下她这会儿去了东宫。”侍女福身说,“她让奴婢问问您,是先在永寿宫等她回来,还是想让奴婢带您去东宫找她。” 淮阳郡主也是个脾气急的,听侍女这么说,她问:“殿下是要何要紧的事,去东宫了她说今儿个让我带姊妹们来永寿宫剪纸花,她怎么去东宫了。” 侍女吞吞吐吐,半晌才道:“今,今日,陆隽陆大人来宫里给瑞王殿下教书,殿下想着去瞧瞧。” “是去瞧状元郎了”淮阳郡主觉得情有可原,便不急了,“那陆大人,要教几个时辰” 侍女回答的磕巴:“奴婢不太清楚。” 淮阳郡主转而问道:“怜娘,你想去东宫吗” 因有温昭这一道关系在,淮阳郡主跟虞雪怜逐渐熟络。 今日到宫里剪纸花,她让虞雪怜也过来。 “瑞王殿下在读书,淳安肯定不敢明面去瞧状元郎。”淮阳郡主笑道,“她在暗处躲着呢,咱们不用怕别的什么,就跟着她偷偷看热闹。” 虞雪怜没来过皇宫,规矩却是懂得。 淮安郡主虽然问她愿不愿意去,但话已经挑明。 她道:“我和昭娘今日可是跟郡主来剪纸花的,若是有旁的事,只求郡主莫要把我们两个丢下了。” “本郡主岂会丢下你们两个”淮阳郡主信誓旦旦地说,“咱们又不惹事,怕那些干甚。真要出事,也要拉着淳安,谁让她不守信用,自己跑去东宫看夫婿了。” 言毕,淮阳郡主让侍女领路,带她们去东宫。 虞雪怜一路无话说。 她反复思索淮阳郡主所言——陆隽,淳安郡主的夫婿。 景元帝已有了要给淳安郡主赐婚的意思么 现今陆隽升官,离入内阁的时日还远。 陆隽上辈子没有娶妻生子。 那这辈子—— “怜娘,你昨夜歇息的晚了”温昭扯了一下虞雪怜的衣袖,提醒道,“注意脚下,别被石子绊着了。” 虞雪怜回过神,应了一声。 如淮阳郡主说的,淳安公主躲在东宫的榆树下偷看。 殿内是瑞王殿下稚嫩的读书声。 榆树对着菱格窗,站在此处,既听得到男人教书,又可隔窗看他的侧颜。 淳安踮着脚,她暗忖父皇怎偏偏选中陆隽给瑞王教书。 若是这样,日后陆隽要到宫里来,那几个娘娘少不了要在她面前逗她! 她看得有些累了,转念一想,陆隽除了年纪稍大,其余……没有别的缺陷。 教书不像老夫子古板,说话不会凶巴巴的。也不会因身份对瑞王阿谀奉承,刻意讨好。 母妃说,若她点头,父皇即日就让司礼监拟圣旨,让陆隽做驸马。 “姑姑!” 李洲两条短腿一迈,从殿内出来,飞似的下了玉阶。 他向淳安挥手,肉乎乎的脸团子堆笑:“姑姑,你是来监督我读书的吗” 淳安窘迫地僵在原地,但见太子哥哥和陆隽也出了宫殿。 “姑姑,你不舒服吗”李洲问。 淳安强扯出一丝笑,摸着李洲的脑袋,说道:“姑姑是来看你读书的。” “那姑姑刚才怎么不进来呀”李洲骄傲地仰头,说道,“皇爷爷这次给我找的讲师,教书教的比张大人好。姑姑明日不如早点过来,跟我一起听陆老师的课。” 小孩子图新鲜,有了稀罕的玩意都会拿出来炫耀一番。 李洲五岁开蒙,前后换的讲师不下三个。他今日听了陆隽的课,正愁找不到人炫耀。 他牵着淳安的手,问道:“姑姑,你看,陆老师是不是还很年轻” 第74章 差事 李洲只上了一堂课,嘴里念的都是陆老师的好。 太子妃听见动静,带着侍女从偏殿过来。她见李洲小嘴叨叨个不停,正跟淳安公主说着什么。 “殿下,你今日陪着瑞儿读书,累了吧” 姚晞娘家在苏南一带,受了母亲的熏陶,说话温婉似水,走路的步子小又轻,像踩着陶瓷片,轻轻一点。 陛下今日召陆隽给李洲讲课,她当然开心。 母凭子贵,自己的嫡子跟着状元郎读书,宫里的娘娘不知有多羡慕她呢。 姚晞笑着去握淳安公主的手,话却是对太子殿下说的,“何公公传话了,说父皇要来东宫用膳,妾让司膳局按着父皇的喜好备膳了。淳安既然也来了,等会儿让女使再去一趟司膳局,添几道淳安喜欢的膳食。” 李修诚的年纪跟陆隽一般大,但已有一群妻女,是以看着像长者。 “今日辛苦陆大人。”李修诚本想留陆隽在东宫用膳,然淳安一来,他就不便开口了,“孤方才听,陆大人是还有公事要办” “是。”陆隽应道,“这两日尚书大人给下官嘱托了两件外出的差事办,定好了时辰,要准时赶去。” 陆隽说话时跟教书是不大一样的,二十来年的忍辱造就他遇人遇事,不卑不亢。 尽管太子、瑞王殿下尊称他为老师,可他明白,他与这宫里的护卫、任人差使的杂役,没有区别。 淳安闻言隐隐失落,丝毫听不进去姚晞跟她讲的话。 李修诚笑道:“那孤差人送陆老师一程。” 李洲又蹦又跳地说:“父王,父王,儿臣要送陆老师!” “瑞儿,你老实些。”姚晞俯身按住李洲的肩膀,哄道,“你个子小,走得慢,陆老师有公事要办,不能耽误,反正陆老师日后常要来东宫教你读书的,下次再用你这双短腿,带陆老师在宫里逛逛,好不好” 李洲不情不愿地撅起嘴,说:“母妃是嫌我腿短!” “瑞王殿下,”陆隽低声说,“下官改日若无公事,到时要劳烦殿下带路了。” “当真”李洲抚了抚袖子,端正地向陆隽作揖:“学生李洲,到时一定给老师带路。” 姚晞瞧儿子这副小君子的模样,嫣然一笑,而后嗅出一丝不对劲。 淳安到东宫来,不见她扭捏过。这会儿看着欲语还休,为的能是谁呢。 东宫的小侍女都趁着瑞儿歇息的空,借端茶倒水的工夫,偷偷瞄一眼陆隽。 太子也说,那次琼林宴上,崔贵妃带淳安去阁楼相看陆隽。 女儿家的心思不好猜,但崔贵妃很是中意陆隽。 “姚姐姐,我……我今日就不在东宫用膳了。”淳安只觉要被姚晞看穿了,当即找理由要走,“淮阳郡主她们在永寿宫等我去剪纸花呢,我看瑞儿用功读书,也放心了。姚姐姐,太子哥哥,代我向父王请个安。” 那边,虞雪怜跟着淮阳郡主躲在东宫外的一片草丛。 虞雪怜无心揣测淳安公主为何来东宫,或者说,她不愿去揣测。 “诶,怜娘,你发什么愣”淮阳郡主席地而坐,她一面盯着东宫的动静,一面笑道,“那状元郎,倒有点本事。淳安前阵子跟我抱怨,说这状元郎有何好稀罕的,今儿个让我逮住她偷看人家,且听她有什么说辞来解释。” 虞雪怜说:“淳安公主,兴许是好奇。” 若是她,她也会好奇陆隽的为人,好奇陆隽的一言一行。 淮阳郡主听了,赞同地点头,这话是有点道理。 淳安从东宫出来,见她的侍女在宫外站着,于是快步走去。 高大的宫殿遮挡了一半的太阳。男人随护卫在前面行走,后边的女娘走两步就停下。 陆隽要出宫,虞雪怜要跟淮阳郡主去剪纸花。 说是剪纸花,需要动手拿剪子的活儿,都让侍女做了。 虞雪怜描了几个花样,淳安公主瞧了,颇是喜欢。 淳安让侍女把她装香料的奁盒拿来,“虞娘子,先前听淮阳说,你是将门之女,不善刺绣,没想到你有这么一双巧手。” “这是我母妃送我的香料,西域进贡的,送你和昭娘了。” 虞雪怜推辞道:“这香料金贵,还请殿下收回去。” 淳安笑道:“娘子若客套推辞,我便要怀疑,你不是将门之女了。” 有了这话,虞雪怜默默收下。 温昭本就怕生,在皇宫更是一言不发,认真地在案上的宣纸涂画。 淳安躺在美人榻,说:“西域这回原是进贡了好些香料,皇后娘娘一开始打算给宫里的姊妹按量分,余下的送到宫外给贵族仕女,也是能送到虞娘子和昭娘她们府上的。” 提起西域,淮阳郡主气不打一处来,“全怪燕王世子,他问陛下讨香料,不知安的是什么歪心思!” 淳安归根结底是皇室子女,顾着天家的颜面,只想着和虞雪怜她们说这香料的稀奇,才没把燕王世子做的混账事说出来。 淮阳郡主跟燕王世子结了梁子,定是不给他留一丝颜面,“他拿那香料掺和别的腌臜东西,去教坊司祸害罪臣的遗孀。” 虞雪怜提笔的手赫然一顿。 在教坊司的一年,虞雪怜常见的人便是燕王世子。 燕王世子,是教坊司娘子的噩梦。他以欺辱娘子为乐,硬逼迫她们作弄自己,服下他滥用的药丹。 淮阳郡主愤慨道:“陛下让燕王世子接待西域来的使者,他说金陵没什么取乐的地方,就带使者去教坊司玩。要让西域的人知道,以为咱们南郢都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丢死人了。” 景元帝如何不知燕王世子的德行,正是知道,方让他去接待使者,隐瞒南郢的实力。 若说恨,教坊司的娘子尤其痛恨的人,是景元帝。 他纵容燕王世子的恶行,误判她们父亲的案子,毁了庇佑她们一生的府邸。 虞雪怜把毛笔搁回砚台,递给侍女最后一张花样。 淳安愣了片刻,道:“淮阳,你是说燕王世子这几日都在教坊司” 淮阳郡主哼道:“难不成我还污蔑他” “他——”淳安犹豫地说,“陆隽也去了教坊司。” 陆隽显然和教坊司沾不到关系,淮阳郡主问:“殿下怎么知晓的” 淳安说:“他跟太子哥哥说,尚书大人交给他的差事,要去教坊司办。” 淮阳郡主笑道:“殿下是怕陆隽去教坊司寻欢作乐” 淳安撇开脸,不理会她。 白昼时分,教坊司厅内挂的绸缎把亮光死死的掩住。 台子上,七八个被熏红脸的娘子跳着西域的胡旋舞,乌发蓬松,闪着水泽。 陆隽一连三日来教坊司办差。他坐在台下,周围的同僚举杯敬他,“陆大人,这差事可费神罢这群西域人太能熬了,幸而有燕王世子在这里给我等撑场面,不然招架不住啊。” 男子说着就踉跄地从座上起来,要跟陆隽碰杯。 “崔大人,你喝醉了。”陆隽伸手扶了男子一把,道,“让小厮带你去厢房歇息吧。” 男子摇摇晃晃地说:“陆大人,你别害我。” “世子殿下还没歇着,我莫不是活腻了,怎能先退” 陆隽不言,垂首看酒案上果奁盛的葡萄。 “来,陆大人,世子殿下请你吃酒。” 厅内的官员无不是喝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在外边瞧着像是滴酒不沾的人,但若到了这儿,再端着架子,就是空拿俸禄的闲官了。 一则,要让西域使者尽兴;二则,要顺着燕王世子。 陆隽神情冷静,坦然接过男子递来的酒盏。 他没有当即饮下,抬眸去看燕王世子。 戏谑的桃花眼上挑,挑衅地看着他。 那男子似乎在等陆隽饮完,仍站在他身旁。 陆隽摩挲着酒盏,辛辣带有甜味的酒水入了喉咙。 随之是燕王世子得逞的笑声。 陆隽觉得这厅内到处荒谬。尚书大人所谓的办差事,便是陪着燕王世子和使者荒淫度日。 挨着正厅的偏房,教习嬷嬷手拿戒尺,催促下一批去跳舞的娘子快些换衣裳。 “别磨蹭,殿下和使者在厢房等着伺候呢。”教习嬷嬷点着娘子的名字,“你们几个,去厅内服侍,官爷们酒也吃的差不多了,该你们去帮着醒酒了。” 说着,她使了狠劲,戒尺直要往绿衣娘子的背上打去。 “嬷嬷。”女子细腻如玉的手拦住教习嬷嬷的戒尺,娇柔地说道,“云娘的身子弱,嬷嬷这一板子下去,她的背怕是要肿了。让官爷们看见,发了怒,嬷嬷岂不是又多了一件麻烦事” 教习嬷嬷的戒尺素来不落空,女子的举动,亦是让别的娘子一惊。 “你是哪个”教习嬷嬷拽回戒尺,灰白的眼珠瞪着女子。 女子戴着素纱,涂抹的胭脂厚重,面容若隐若现。 这教坊司样貌美艳的娘子数不胜数,教习嬷嬷只当她是前不久被抄家的罪臣之女。 “嬷嬷,你忘了俪娘吗” 隔着面纱,虞雪怜做着上辈子不敢轻易做的事,她笑道:“嬷嬷亲手教过我弹琵琶,怎么今日却忘了我。” 教习嬷嬷脸色惨白,俪娘……那个被燕王世子沉进井里,横死的俪娘。 她抖若筛糠,拿着戒尺的手指着虞雪怜,“你,你不是俪娘。” “嬷嬷,她是俪娘呀。”绿衣娘子颤着身子,护着虞雪怜,道,“俪娘前些时日不是被世子殿下带回燕王府了吗昨儿回来的。” “哦,那是我记错了……”教习嬷嬷面如死灰,管她是俪娘是鬼,先糊弄过去再言其他,“去罢,时辰不早了,莫要让世子殿下久等。” 第75章 触碰 除去镇国将军府,教坊司便是虞雪怜最熟悉的地方。 她到教坊司的第一天,脱去囚服,换上乐伎的衣裳,如傀儡跟着别的娘子弹琵琶。 夜里,和她同在一间房歇息的娘子凝噎抽泣。说在这里永无宁日,还要给官人卖笑献身,失了清白,纵使从教坊司逃出去,她们没了良籍,如何苟活 虞雪怜彻夜未眠,听那娘子诉苦水,而后知晓她的姊妹都被教坊司的宦官折磨致死。她苟延残喘的活着,只为能寻个机会报仇。 人死在这里面,好似枯掉一朵不能观赏的花,把它掐了就算了事。 教坊司来来去去的娘子太多,教习嬷嬷只记得哪个小娘子听话,哪个性子顽皮,惹官爷们生气。 教习嬷嬷惊魂不定,她摸着胸口,盯着虞雪怜的身影发愣。 看走路的身段,说话的娇媚,的确是像她亲手教出来的小娘子。 莫非是那俪娘的姊妹故意来吓唬她的可俪娘的死,没几个人知道。 教习嬷嬷留了个心眼,去房外找来小宦官,叫他去拿娘子的花名册,查一查今日是否有浑水摸鱼的。 厅内,酒过三巡,那些官员醉的不讲斯文。一见从偏房过来的小娘子,又正襟危坐,等着她们帮忙醒酒。 台上跳舞的娘子弱不胜衣,熬了一宿,终于等燕王世子说停,她们方才能懈一口气,强撑着退下。 “陆大人,你用不用找个小娘子醒酒”崔朗不过瘾地拿着酒盏猛喝,随手抱着给他整理衣襟的娘子,说,“陆大人酒量虽然甚好,但今儿个也没少喝。” 他竖起拇指,道:“要说金陵城擅长醒酒的绝对不是药铺里的大夫。是咱们教坊司的小娘子。” 话罢,其余的官员咯咯地笑,“崔大人可不要跟陆大人说这些,陆大人刚升官,一身清白,需得给瑞王殿下教书呢。” 陆隽纹丝不动地坐着,不应旁人的话。 他伏在袖中的手出了密密麻麻的热汗。修身的官袍下,紧绷,灼烫。 欲望在他体内蠕动。 饶是早有预料那杯酒被掺了东西,但此时此刻,他有些恼火。 偏崔朗这群聒噪的人在耳边互相揶揄说笑,他们穿着或红或绿的官袍,讲的却是下三滥的淫话。 若是能割了他们的舌头—— 陆隽想,这世间会很清净。 他身子变得僵直。忽地,椭圆银金盏递在他眼前,其内的水清澈透亮。 陆隽看向那双女子的手,遂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女子微微俯身,素白面纱,脸被铅粉涂白,如模糊且精致的瓷器。她的眼尾点了一颗泪痣,眼梢细了,概因是用画眉墨细致的修过。他之前并不知,她有一双会敷妆的手,本事也如此大。 虞雪怜垂下眼睫,陆隽大抵是认得出她的。 她默然不语,手悬在他面前,等他接下这杯添了醒酒药的水。 教习嬷嬷说的醒酒,不过是继续陪官员去厢房肆意发泄。 陆隽抿唇,手指抹去他掌心漫溢的热汗,衣袖轻抬,接过酒盏。 热与冷触碰,虞雪怜下意识蹙眉,陆隽的手……为何这般烫 “这小娘子,眼光真是毒辣。”崔朗嘴欠地说,“都是当官的,她们怎么就爱去给陆大人敬酒。” “崔大人还不知足你怀里抱着娘子,惦记陆大人的作甚。我以为陆大人不近女色,不爱吃酒,这么看来,陆大人纯粹是腼腆啊。” 他们言语多有奚落的意思。这两日接待西域使者,陆隽一来,就道貌岸然地坐在那儿,那架势仿佛是坐在工字大堂,倒衬得他们骄奢淫逸。 “行罢,陆大人既有醒酒的娘子了,别把人家吓走。咱们去厢房玩。”崔朗他们一行人轻车熟路,让娘子搀着他们走了。 厅内剩下的人松散,陆隽离座,去找寻那道消失的倩影。 教坊司的宦官单独给燕王世子收拾了一间厢房。 香雾缭绕,帷幔飘荡。云娘颤着声,姣美的脸庞喜忧参半,她道:“娘子,他……他死了么” 李秉仁歪斜地躺在榻上,面色萎黄,眼皮紧闭,然嘴巴若有似无的喘着气,瞧着是奄奄一息。 “他没死。”虞雪怜拿起案边的药叶,投入紫檀香炉,“他吃了和乐丹,又用了西域进贡的香料,这房内燃着甘松,几者混在一起,轻则浑身乏力,重则昏睡沉沉。” 云娘嗫嚅道:“娘子今日救得了奴,只怕等他醒了,奴的死期也跟着到了。” 眼前的娘子不是俪娘,也不是教坊司的。可她对教习嬷嬷了如指掌,清楚每个时辰轮到哪些宦官当值,甚至叫得出其他娘子的名字。 她们不傻,不会天真的相信,有娘子愿意平白无故来冒险,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救她们。 云娘接着说:“奴代教坊里的姊妹谢过娘子,至少今日躲了一劫。” 她宁愿相信这娘子是江湖中人,而非和她们遭遇相同,九死一生地逃出牢笼,又以身犯险到此地。 虞雪怜安慰道:“这甘松虽不至死,但足以让他落得残废。” 上辈子,云娘在她死后,去后院的枯井烧纸,让嬷嬷碰见,挨了板子,因此生了重病。 于她而言,教坊司乃是非之地。自她复生以来,这里始终是她不想念起,却挥之不去的一片灰尘。 西域使者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都知燕王世子昼夜颠倒地带他们戏耍,所以有空可钻。下回要寻机会,就难了。 厢房不宜久留,虞雪怜让云娘算好时辰,做足受了欺负的样子,再去房外喊护卫。 云娘眸光闪烁,道:“若嬷嬷问起甘松——” 教坊司设有药炉房,滋阴补阳的药物不下十种。她们服侍官爷,身子一旦弱了病了,便要自个儿去药炉房支锅煮药。就连嬷嬷也是药罐子。 虞雪怜笑道:“你如实把我供出去,万不可有丝毫遮掩。嬷嬷问什么,你答什么,用平日的语气来应对她。” 这甘松是她带来的,若护卫查起,总要有个说辞。 云娘若句句是实话,那嬷嬷也拿这没辙。 她的出现本就会引起嬷嬷的疑心,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如直接透出一道口子给他们。 横竖待她离开教坊司,任他们查破脑袋去,也查不到她头上。 以崔朗为首的官员在厢房酣睡,浑然不觉后院闹翻了天。 …… 虞雪怜从后院的边门溜了出去。 没走两步,她惊觉前边的路被马车堵死了。 男人宽大的手掌掀开车帘,只听他道:“上来。” 陆隽的马车在此处停了半柱香的时辰。 观言慎之又慎地看了一眼女子,心下腹诽:主子这是喝醉了罢怎能背着虞姑娘把教坊司的娘子带出来。 见女子上了马车,观言利索的扬起鞭子,驾着马车往陆府的方向赶去。 虞雪怜神情复杂地缩在车厢一角,她戴的面纱仿佛被陆隽摘下,赤裸裸地被他审视着。 “陆大人,”虞雪怜主动开口,“我今日来教坊司,是有要事办。” 陆隽嗯了一声,道:“我知晓。” 教坊司是什么去处,他知道。若不是紧要的事,她不会来。 他喝了她给的醒酒药,虽舒服了些许,但远不够扼杀掉他的欲望。 “你坐这边来。”陆隽说。 车帘是墨黑色,车厢暗得没有一丝光。 虞雪怜挪动着脚步,向陆隽坐的位置靠近。 陆隽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他另一只手环抱她的腰,她的臀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问:“虞姑娘办的是何事” “我……”虞雪怜沉默许久,道,“我来见一位故人。” 陆隽的手转而放在她的后颈,以免车身晃荡,致使她身子不往后仰。 他注视着她,试图从她敷的妆粉,穿的褥裙,来解释轮回一说。 她今日的模样,和往常相比,千差万别。 楚楚可怜,满含怨气。 “那陆大人呢”虞雪怜问,“陆大人来教坊司,办的是公事吗”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陆隽的腿上,感受着官袍下鼓起的——硬物。 虞雪怜想起他与她在教坊司触碰的那一瞬。她欲要问他缘由,终究是难以启齿,忍住了问话。 陆隽回道:“虞姑娘以为,那是公事么” 他的视线朦胧,心中思索的生死轮回、转世投胎、神鬼之说,体内错综杂乱的欲念,贪念,妄念,碰撞相击。他该从何思索,该从何发问,从何做起。 虞雪怜说:“陆大人办的,自然是公事。”她担忧陆隽忍耐过头,但更不敢随意乱动,只好用言语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陆大人,你明日要去宫里教书,回去要好生歇息。” 她顿了顿,依陆隽的性情,想必不会告诉观言,他身体的不适。 等回到陆府,她要让观言立刻去找大夫给陆隽诊治。 迟迟得不到回应,虞雪怜张唇唤他,可他的脸已然贴近她。 她的唇被他包裹,强占。然而,马车还在路上行走,虞雪怜的手搭在他的肩头——她闭上眼,是了,她想的果然不错,陆隽的唇一定不是冷的。 第76章 享乐 出了暑天,秋意尚不明显。所幸今日无风,那车帘恪尽职守,不起一丝褶皱,把内里的氤氲紧紧地盖住了。 马车时急时缓。今日许是赶上什么集会,城中叫卖的小贩在路边吆喝,观言是想尽早赶回陆府,可这街道巷口,热闹的像是哪家娶了新娘子,塞得很。 稍微走快些,前边又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委实急不得。 “吁——”观言勒住缰绳,扭头对着车帘,喊道:“主子,前边的路堵着了,照这样下去,还要等会儿工夫才能回府呢。” 他正经八百地向陆隽禀报,这车内毕竟不单单主子一人坐着,也不知那娘子是要跟着回陆府,还是要去别处。 陆隽应道:“不急。” 观言默默转头,估摸着,天塌下来了,主子都不着急。 他没注意陆隽的声音已经暗哑,语气带着急促。 虞雪怜偏了偏身子,她窝在陆隽的怀里有些喘不过气。 若不是观言问话,她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 一想到车外的过路人,听到妇孺的笑声,小贩子做买卖的对话……虞雪怜咬紧唇瓣,她与陆隽却在车内亲吻。 被观言打断,陆隽知道此刻该浅尝辄止。 虞雪怜今日穿的衣裳颇是轻薄,跟教坊司娘子打扮的相似。透着肌肤的衣料,眉间描花钿,胸前挂着一串珠链。 “陆大人,你好些了吗”虞雪怜轻声问。 她的腿又软又麻,跟陆隽挤在一处。 陆隽余光看她在揉膝盖,遂松了她的腰,说:“我好些了。” “虞姑娘不怪我吗” 他冒犯了她,不问她心意便进行抢掠。纵使他不做君子,也不该理直气壮地,因自身的欲念而予取予求。 陆隽的这一问,倒是让虞雪怜答不出来。 她怪他吗谈不上怪,陆隽的举止情有可原,正如在画舫那回,她喝了药酒,陆隽远远地站在她眼前,她亦是很渴望。 “事出有因。”虞雪怜说,“陆大人不必自责。” 不论对人对事,她从不像陆隽这般喜欢反思,纠结对错。 若束手束脚地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她会越想越糊涂。 但如陆隽谨慎行事,也不为错。只是今日,他误服了不干净的东西。 陆隽问:“虞姑娘何以认为事出有因” 那一吻纾解了他内心的焦躁,捋清他的思绪。若有轮回存在,虞穗去教坊司,为的应是上辈子的事。 虞雪怜暂且不想戳破她和陆隽之间的这一层窗纸,她笑道:“陆大人喝醉了,这便是原因。” 陆隽消散的热气似有回笼的势头,概因是虞穗并不把方才当回事,她觉得他吻她,是冲动而为之。 因喝醉,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吻她 毫无道理可言。 他不认同她的话。 陆隽穿着礼部的圆领官袍,他轻扯衣襟,脖颈两侧残留着虞穗给他的清凉粉。 他曾经并不怕热,少时跟爹娘耕田除草,顶着烈阳,流的满身是汗,手背被晒的脱皮干瘪,都不觉难熬。 村民说他给爹娘带去厄运,若是不拼命种田做工,那么他便是向爹娘讨债的催命鬼。 是以,他未尝过甘甜的味道,未享受过躲在大树底下乘凉的安逸。他唯有读书这一条路可以走。 在工字大堂,陆隽涂了虞穗给他的清凉粉,他的脖颈不再和衣领相黏。 人尝过了享乐的滋味,又岂会不去争取更多的甜头。 “虞姑娘说错了。”陆隽想,他的举止既让她误会了,就该即刻来纠正,“陆某没有喝醉。” 马车驶过舟桥,要往河对岸去。 虞雪怜的后背抵着隔板,陆隽的影子叠在她身上。 他屈身,认真地看着她,随即吻她。像是入了梦,只情形颠倒了过来,他纠缠她不放,一边勾的她回应他,一边把手放在她侧腰上,束缚着她。 “陆某没有喝醉。”陆隽一字一顿地说,“虞姑娘明白吗” 他的指腹因先前做工留下了茧,虞雪怜反握他的手,说:“我明白。” 虞雪怜暗忖,喝醉的人,自是不愿承认喝醉了。 “虞姑娘不相信陆某。”陆隽执着地说,“虞姑娘不妨问我,昨日我在东宫教了什么书。” 在她面前,他谨记保持着像长辈一样待她,她向他说起的一直是诗词歌赋,下棋骑马,从来不说别的。她也如待长辈一样敬他,他从前不觉得这有错,本该要如此。 今日这般,她说他喝醉了。倘日后他要娶她,她会不会认为他疯了 陆隽说服了自己,于是一切变得理所应当,他应要让她知道,他吻她的原因不是喝醉。 他提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说:“陆某很清楚在做什么。” 虞雪怜错愕地对上他的眼神,陆隽这么较真,是不像喝醉了。 她躲避道:“陆大人,快到府邸了。” 虞雪怜喉咙吞咽了一下,马车在路上停停走走了快一个时辰,加之跟陆隽折腾,她出了许多汗。 她垂眸找着帕子,想把额头和脸庞的水珠擦掉,等见了光,让人看了……实在不好。 陆隽的情况要比她糟糕,她的衣裳透风,可他虽穿着夏天的官袍,到底是严实稍许。 虞雪怜轻推他,拿帕子摸索着。不管是额头还是别的,表露在外面的,全都帮陆隽擦拭了。 “主子,咱们到了!” 观言率先下了马车,忙去敲府门。 守门的小厮腿脚也麻利,一听府门响了,就出来迎接。 陆隽掀了车帘,小厮搬来凳子,道:“老爷,您今日回来的晚了,小厨房正在烧热水,待会儿就能沐浴了。” 老爷爱干净,办了公事回来就沐浴换衣,然后去书房歇着。 陆隽道:“多备些热水。” “啊”小厮愣神,望了望天。 今日算不得热,怎么老爷要多备水呢 观言在一边摆弄着缰绳,表情幽怨,主子这是要作甚!要把那娘子留在府上吗。 多备些水沐浴他真想替虞姑娘叫一声老天爷了,主子看着清心寡欲,美人坐怀不乱,今日是在教坊司喝了糊涂酒罢,竟要让这娘子在府上沐浴。 而后,虞雪怜探向帘子,她这脚忽变得抬不动。 上了陆隽的马车,已打乱她的计划。她原和浮白做了打算,等她出了教坊司,到高淳老街的厢房碰面,再换掉她的衣裳。 若是留在陆府,要如何面对陆隽。 但到了这地步,始终要下去的。 虞雪怜刚要下来,陆隽便抱起她,带她上了台阶,进了陆府。 他道:“你穿的衣裳,不便走动。” 那小厮和观言面面相觑,良久,他们才关了府门。 第77章 沐浴 陆府的西厢房久不住人,且是新宅,只平常有小厮进来开窗通风,清扫地毯。 房内飘着松泥的气味。虞雪怜记得,幼时有工匠来兰园修缮厢房阁楼,她的闺阁重新打了一排柜子,铺了地砖,而后住进去,便是这个气味。 因郑管家买的家仆都是青年小厮,所以沐浴的热水是观言搬过来的。 观言诚惶诚恐,主子把这件差事交给他做,他怎么也得做好。 “娘子,奴才把您要用的东西放在案上了。”观言低头说,“府邸没有丫鬟伺候,委屈娘子了。” 虞雪怜笑道:“有何委屈的倒是叨扰你们了。” 她让观言拿了梳篦、沐浴用的汗巾,别的不缺什么。 观言轻手蹑脚地退了房门,然后撒开腿就往后院的杂役房跑。 虞娘子怎的今日也去了教坊司,原是跟主子一起回来的……怪不得他没认出虞娘子,娘子的这身行装,他根本不敢打眼细瞧。 将近晌午,窗明几净。 虞雪怜脱了那一身衣裳,她手指伸进木桶,试了试水温。 湿意攀在身上,她才察觉这衣裳被汗浸的不成样子,也分不清是出自她的,还是陆隽的。 陆隽在东厢房洗濯换衣。 这厢是那开府门的小厮平芜伺候,他取下搭在架子的官袍,道:“老爷,郑管家让奴才过来把您的官袍一并拿去洗了,您顺便看看,可有靴子要奴才擦。” 平芜一摸官袍,黏黏腻腻的,他纳闷老爷在教坊司办的是何差事。 “在床榻那边放着。” 陆隽换上月色锦袍,从木柜拿了一件干净的里衣。 方才,虞穗告诉他,浮白在高淳老街的厢房等她,他带了她要换的衣裳。 陆隽吩咐了护卫穿便衣去高淳老街拿衣裳。 陆府的家务事是由郑管家一手操办,知晓自家老爷计较的不多,待下人也不严苛。正因如此,郑管家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擦亮眼睛找的家仆,省得招来一堆吃白饭的。 在外人看来,老爷是状元郎,如今又受陛下恩宠,他们这陆府可谓蓬荜生辉。殊不知老爷对府邸家务不上心,府邸的门面要装饰,三进三出的宅子,若是只用三两个小厮护卫,着实撑不起场面。 郑管家为这事,跟陆隽谈论了一番。有了陆隽的首肯,他开始撸起袖子去招护卫,几天下来,府邸慢慢有了鲜活气儿。 平芜去榻边收了靴子。 “老爷,午膳要添两道菜吗” 府邸仅有老爷这一个主子,他们平常也只做一人份的。 老爷的口味清淡,用的膳食不多,两道素菜和一碗粥。 今日有那位娘子在,不晓得老爷是要留人家在府邸用膳,或是有别的安排。 陆隽说:“添两道荤菜。” 平芜应了一声是。 东西厢房的距离不过七八步。 陆隽拿着里衣,停在西厢房外边等候。 水流清脆,声音悠悠地从房内淌到他这边。陆隽的耳朵不禁发痒,好似被水猛地淋了一下。 偏偏在这时,郑管家匆匆过来禀报。 “老爷,府外有位姓高的公子,说来拜访您。” 陆隽回道:“请他去正厅。” 郑管家得了话,点了点头。又看陆隽手中的里衣,有眼力的退下了。 房内的人许是听见了主仆二人的对话,水声渐止。 须臾,陆隽推了房门,遥遥地看了眼紫檀雕花屏风,折映出女子的身影。 “陆大人,你若有事要忙,不用顾我的。”虞雪怜也隔着屏风看他,她不知道他的来意,笑说,“这水还热着。” 陆隽道:“我找了一件没穿过的里衣,放在案上了。” 他声音恢复如常,“虞姑娘若有缺的,便先问观言要,陆某去见客。” 光斜斜地照在屏风上,女子纤细的脖颈仰起。 “谢过陆大人。” 陆隽手掌合拢,她对他一直如此规矩。即便有了马车上的亲近,她仍是这样待他。 当初她待他的好,为的也只是听他一声道谢 可他不是。 “虞姑娘不必客气。” 陆隽转身离开厢房,去了正厅。 房门合上,虞雪怜仔细琢磨陆隽的语气,他是生气了么 她方才说的话,不至于会惹陆隽生气。 正厅。高乘远接了郑管家煮的白茶,刚张嘴要品一品味道,见陆隽来了,笑着站起身,“陆兄,我今日忽然登门拜访,真是失了礼数。” 现在陆隽入朝为官,他去了大理寺衙门,言语自是稳重了些。 念及坐在一起吃酒还是上回在老太太的寿宴,而后也没来往,高乘远不想让陆隽误会,“我是为公事到府,四月间,知晓陆兄考了状元,本想让虞姑娘替我向你祝贺,但那会儿我进了大理寺衙门,忙得四脚朝天,就耽搁着了。” 陆隽颔首道:“高公子既是为公事,登门拜访,已是极大的礼数。” 他请高乘远落座,问所为何事。 “我上个月手里落了一件贪墨杀人案,具体不方便说给陆大人。”高乘远说,“陆大人前两个月在礼部任职司务,经你手的公文应该有不少,然衙门的人去礼部调取,却纰漏重重。按南郢法例,我本是要直接去礼部找你,可若到了那处,我又担忧自个儿说话刻薄,影响陆兄。” 一席话下来,高乘远的意思明了,他是想提早跟陆隽通通风。 陆隽直言道:“高公子有要问的,陆某若是知晓,不会隐瞒。” 郑管家站在一旁,听得眉毛突突地跳。 这高公子居然是大理寺衙门的。 老爷过得清汤寡水,贪墨这种事,跟老爷肯定无关。 他二人平静地交谈,听者却吓破了胆。 小厨房备着午膳。 虞雪怜在西厢房沐浴过后,把陆隽送的里衣穿上。 她和他的身形相差甚大,他的里衣宽绰,袖口足够她再塞进去一条胳膊。 房门响了,是浮白的声音。 “娘子,属下随陆大人的护卫过来,给你送衣裳。” 虞雪怜推开一扇门。她事先备的窄袖襦衫,有了陆隽的里衣,不用在厢房费劲就穿好了。 她没打算在陆府用午膳,换了衣裳,便让观言带路,她和浮白从后门离府。 …… 燕王世子在教坊司落得残废这一事,惊动了燕王府。 燕王下令彻查教坊司,教习嬷嬷一口咬死有女子假扮俪娘,设计谋害燕王世子,可嬷嬷说不清女子的面容。 坊里的娘子逐个去回话,说得有鼻子有眼。 无名无姓,凭空冒出来一个假俪娘,把燕王世子的命根子给弄没了。 燕王妃在府邸哭得犯了头疾,光是宫里去燕王府的太医,就有三个。 这件事终归不光彩,饶是燕王气得难以咽食,也不得不下令,让教坊司对此事守口如瓶。 因出了这档子事,朝廷的官员不愿触霉头,再不去教坊司消遣。 虞雪怜是后几日才得知,那天她出了教坊司,云娘没有按她说的去办,而是拿起交刀,挥手把燕王世子的命根剪掉了。 “要本郡主说,这假俪娘做得对。凡事讲究一不做,二不休,燕王世子是天大的祸害,这次把它那东西剪了,看他日后怎么出来见人。” 淮阳郡主很是大仇得报,恨不能把这件事让全金陵的百姓都听一听。 她今日请虞雪怜和温昭姊妹来吃茶,便是专门要跟她们讲燕王世子的丑事。 虞雪怜问:“郡主是如何知道的” “是教坊司的小宦官传出来的。”淮阳郡主笑道,“那些阉人,怎可能对这种事守口如瓶燕王世子去教坊司,老是拿阉人的痛处揶揄他们,轮到李秉仁做阉人了,他们巴不得挨家挨户地去说呢。” 淮阳郡主所说,确实是小宦官做出来的事。 他们身上遭过一刀,有了缺陷,跟常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郡主听说那假俪娘去了何处吗”虞雪怜说,“这件事听着让人稀奇害怕。” 淮阳郡主摇头:“真俪娘死了,被人塞进教坊司后院的枯井,若要论她的死,跟燕王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假俪娘是来报仇的,下了狠手,怎会傻乎乎地等着让衙门的人去抓她” 虞雪怜:“郡主的话,颇有道理。” 温嫱头皮发麻,没有半分吃茶的兴致了,她咳嗽道:“郡主,这血腥之事,咱们说到这就停了罢。昭娘胆小,听了夜里要做噩梦的。” 淮阳郡主看向温昭,问:“昭娘,吓着你了吗” “郡主说得不吓人。”温昭浅笑道,“我胆子是小,可恶人有恶报,听了这个,我反倒高兴。” 淮阳郡主留她们在府邸用了午膳。 到郡主府吃茶,虞雪怜昨日跟老太太说过。 老太太是很乐意让她和淮阳郡主交好,只叮嘱她来郡主府要察言观色,莫要丢了将门的颜面。 这一天,是陆隽休沐的日子。 天气转凉,虞雪怜带着金盏去布庄挑选衣料。 她这两日犹豫着要不要去陆府一趟,上回在西厢房沐浴,她着急走,未跟陆隽告辞。 最重要的是,她把贴身衣物放在木架上,忘拿走了。 虞雪怜思忖再三,决定还是要把它拿回来。 进了陆府,金盏去问观言讨好处。 郑管家笑道:“娘子,老爷他昨夜在书房歇着,清早醒了,也不见他出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郑管家拱手说:“娘子进去吧,您劝劝老爷,让他注意歇息,不要熬坏了身体。” 虞雪怜问:“陆大人夜夜都在书房歇息吗” 郑管家深吸一口气,道:“老爷偶尔也回东厢房,可回了厢房,也是坐在书案前提笔写字。老爷要教瑞王殿下读书,每晚都写明日要教的诗文注释,教了书又要去礼部衙门当值,甚是辛苦嘞。” 第78章 分寸 南面忽然刮起阵风,入了秋月,天色眨眼间就沉下脸。 郑管家点到为止,跟虞雪怜说了陆隽的近况,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虞雪怜拢紧琥珀色绸披风,走到书房门前,唤了一声陆隽。 陆隽在案边看着兵书,从虞将军送给他那日开始,他断断续续地抽空读,现在还剩下几页未读完。 他掀起眼帘,往房门看去。 外边刮风了,女子的裙角翩翩鼓起,房门也跟着吱呀吱呀地响。 陆隽放下书册,起身走过去。 虞雪怜无意在陆府久留。母亲说大哥不日要和徐南川回金陵,又赶上滁州府的亲戚过来探望祖母,是以府邸这两天事务杂多,母亲让她和卉娘帮着操持。 陆隽把虚掩的房门推开,却见虞雪怜纠结难为的表情。 “陆大人,”虞雪怜决定先嘘寒问暖一番,“近来天气凉,你去宫里教书时要多添衣,被褥也该换成厚的了。” 陆隽目光幽深,低首看她唇角的笑。 她今日来,应不是单纯为了关怀他的冷暖。 陆隽问:“虞姑娘不进来坐” 虞雪怜有些难以开口,再拐弯抹角,也还是要说出来的,她道:“陆大人让小厮收拾西厢房了吗” 她只盼那小厮收拾不出来,思及此,她很是后悔当日那般着急走,以至于丢三落四的。 陆隽稍顿,很快反应过来,虞穗今日到陆府,为的是什么。 他那天和高乘远谈话后,折返西厢房,房内空无一人。 木桶的水仍冒着热气,女子的亵衣搭在木架。 护卫向他禀报,说虞姑娘带着浮白从后门离府了。 他想,她是急着走,故而忘了拿衣物。 虞雪怜看陆隽不作声,复问道:“陆大人,你——” “小厮没有收拾西厢房。”陆隽应道,“是陆某收拾的。” 虞雪怜笑容凝固。 合该陆隽两辈子都受人赏识。既已做了官,还要自己亲自上手收拾厢房……可很是勤快。 “我有东西忘在西厢房了。”虞雪怜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陆隽没有看到她的亵衣。 陆隽回答地干脆:“陆某帮虞姑娘收拾了。” 虞雪怜尚存的一丝希望破灭,她咬了咬唇,说道:“辛苦陆大人,我今日便是来取它的。” 她不知道陆隽说的收拾是怎么个收拾法。陆隽是正人君子,见了女子的贴身衣物,收起来也是合乎情理,总不能把它随意丢掉。 陆隽关了书房的门,带虞雪怜去了西厢房。 绣有芍药的布袋以丝带系着,陆隽从木柜取出,递给虞雪怜。 虞雪怜略微看了一眼,这哪里是收拾明显是用心收藏。 她只觉两只手被烫着了,僵的不知要怎么安放才好。 虞雪怜想对陆隽道谢,接着把郑管家的叮嘱说给陆隽听,然后迅速离开陆府。但话堵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 陆隽拂袖,侧身走向放着棋盘的桌案,问:“陆某去年给虞姑娘的棋谱,虞姑娘看了么” 不仅棋谱,就连兵书,虞雪怜都荒废的有一阵子。 虞雪怜轻言道:“我看了一两种棋阵,后边的看不明白,且碍于无人博弈,那棋谱就搁置了。” 她目光流转,见陆隽坐在榻上,手提黑棋,放至棋盘。 陆隽似乎想和她下棋。 可他不言不语,瞧着在发闷。 尽管平常的陆隽古板,严肃,说话的口吻像在朝廷办差事,没有人情,没有喜怒哀乐。但虞雪怜不觉得奇怪,陆隽为人如此,不论是寒窗苦读,入朝为官,乃至今后他要入内阁争斗,他从不曾有过情绪的涟漪。 有年轻的朝臣羡慕陆隽。他们在教坊司说,陆隽是承蒙上天的恩赐,平步青云。 他们又恨他不懂人情世故,不念同僚情谊,为一己私欲折断旁人的仕途。 没有人知晓,陆隽的心是如何长的。 虞雪怜思绪回笼。 西厢房背光,陆隽坐在暗处,他的手指搭在案边,骨节分明。 概因好奇使然,虞雪怜放下布袋,落座他对面。 她执白棋,堵住陆隽方才布的棋子。 即使这一年来,她隔三岔五地在他眼前晃悠,给他送书送菜,可那时的陆隽如同难搬的石头,她中途虽有动过用情欲来惑他的念头,只苦于有贼心没贼胆。 她始终把握着分寸,不让陆隽厌烦。 如今,不守分寸的人,反倒是他。 这盘棋局下了近一个时辰,虞雪怜的白棋被陆隽吃得所剩无几,她也不服输,直撑到最后。 当夜,滁州府的亲戚乘马车到了镇国将军府。 兰园的小丫鬟听从陈瑾的安排,伺候几个老爷和夫人去客房歇息。 虞雪怜在闺阁洗脸。 明日免不了要早起跟伯伯婶婶问候,跟祖母请安。 金盏端起盥洗盆,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今儿个去了陆大人那里,脸红的像是起了风寒” 虞雪怜两只手捂着脸颊,道:“胡说,这摸着不热,哪里会红呢” 金盏笑道:“是奴婢眼拙看错了。” 兰园的灯笼亮着,小丫鬟们在院里洗漱,说着明日各自要干的活。 金盏出了厢房去倒水,虞雪怜在房内照铜镜,左看右看,她的脸并无异样。 虞雪怜继而上床榻,解下帷幔,露出一条缝,借着微弱的光,拆开陆隽给她的布袋。 她那天穿的是珊瑚色亵衣,中间绣了芙蓉花。因在马车和陆隽折腾,解了系带,亵衣能拧出水来,这中间又隔了许多天,若是不洗,肯定变得皱巴巴,有股怪味。 虞雪怜把亵衣拿出来,布料光滑,如她没穿过似的一样。 散着清雅的皂角香。 她仰躺在榻上,亵衣放在胸口。 这是陆隽第二次给她洗贴身衣物,上回是罗袜,这回是亵衣……全怪她记性差。 他洗的很干净,看着便知是慢慢揉洗的。 虞雪怜禁不住的想,陆隽的那双手揉搓着她的亵衣,也是面无表情吗 她闭上眼,把亵衣放在一边,手覆在脸颊,烫得厉害。 夜深了,月光若隐若现。 观言在陆隽的厢房整理明日去宫里要用的书籍。 “主子,您……您那次让奴才请大夫到府邸给您把脉,您这两天,身体如何了”观言寻思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问出口,“大夫跟郑管家说,主子不能太过忍耐,忍耐过头也是会伤身的。有个词是这么说来的,物极必反,主子要学会放松,学会纾解。” 观言为自己捏了把汗,这些话是郑管家千叮咛万嘱咐教给他的。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他做奴才的,跟主子说这个,想想就别扭。 陆隽缄默良久,说:“我身体无碍了,日后不要请那大夫来府上。” 观言难得听主子语气复杂,疑惑问:“主子,黄大夫的医术挺不错的。奴才头疼脑热的,吃黄大夫开的药方子,一剂药就吃好了。” 陆隽不应他,熄灭了灯。 “出去。” 观言再不敢出声,摸黑一溜烟地出了厢房。 得亏主子斯文,不然主子非得要他滚出陆府。 第79章 卷宗 天未亮,虞雪怜被兰园闹出的动静吵醒了。 原是老太太觉少,刚过卯时就叫丫鬟给她换衣,又打发婆子去前院。 从滁州府来的老爷夫人,一听是老太太急着见他们,便也睡不着了。简单梳洗过后,跟婆子到老太太那儿请安。 早膳摆了两桌,都在老太太的房里。 小辈坐在一旁的八仙桌,听着长辈叙旧。 因老太太的病情不得根治,越发犯糊涂,道胡话。宫里的太医说了,如今老太太糊涂不要紧,要紧的是,老太太的筋骨萎软老化,吃药是无用了。 能做的是只需每日多陪老太太说体己话,哄她开心。 趁着老太太还未遗忘亲人,尽量让她见一见挂念的人。 太医就差没把老太太油尽灯枯的话说出来。 虞鸿斟酌了些时日,写了封家书寄到滁州府。 “母亲,儿媳看你脸色不错。我昨夜跟老爷还说呢,母亲晚年能在金陵住着,全是三弟的功劳。”姜氏挨着老太太坐,手里提勺给老太太盛了一碗薏米粥,笑道,“咱们虞府的几个老爷,当是三弟有出息。儿媳和虞荣在滁州府大半辈子了,这次是沾了母亲的光,有幸到金陵来。” 姜氏说话带着口音,她语调快,咕哝咕哝的。 老太太今日容光焕发,见到次子和儿媳妇,乐乐呵呵地笑:“鸿儿给我照顾的好,可惜虞荣当年科考失利……要是考得像他大哥一样,如今也该在金陵做官。” 姜氏面上不显,心里埋怨老太太提这茬儿。 “母亲,大哥不也没来金陵吗他在衢州呢。”姜氏说。 陈瑾闻言笑道:“二嫂尝尝这鲤鱼,你和二哥连夜赶路,昨儿又歇息的晚,肯定饿了罢。” 姜氏瞥了一眼陈瑾,道:“用膳不耽误跟母亲说话。” “鸿儿,你大哥不是来金陵了吗”老太太突然从座上起来,要丫鬟给她找拐杖,高声道:“你大哥可是要赶考,我得去佛堂烧香,求佛祖保佑他中举。” 姜氏被吓得拿不稳筷子。老太太的病,竟到这地步了。 虞鸿忙安抚老太太,说:“母亲,先用了早膳,儿子陪你去佛堂。你忘了,大哥在温习功课。” 言毕,他冷眼看着姜氏。 姜氏知道祸从口出,她的话惹得老太太犯病了。 “是呀,母亲,你看,璇娘,怜娘她们都在等着你用膳。”姜氏想用孩子来转移老太太的注意力,“您坐下用膳,孩子们也好动筷。” 老太太痴滞地说道:“用早膳,用了之后就去佛堂。” 姜氏有几分嫌弃,若在滁州府,老太太的病便叫失心疯,疯起来要人命的。 虞鸿让嬷嬷把他的圆凳挪到老太太身旁。 姜氏见状,给虞鸿腾出位置,“三弟,我嘴笨手笨的,你来照顾母亲用膳吧。” 桌上其余的老爷夫人,笑而不语。他们来金陵是为了瞧老太太最后一眼,和和睦睦地共聚一堂,说两句体己话亲近话就算了事,可不想像姜氏这么愣头青。 老太太喝了半碗粥,闹着即刻要去佛堂跪拜。 虞鸿无可奈何,让小丫鬟喂老太太服下安神药,搀她回房歇着。 虞雪怜看着祖母挣揣的背影,心下一沉。若如太医所说,祖母怕是很难熬过冬天。 皇宫巍峨,人走在不见尽头的甬路上,显得格外渺小。 小郎君的后背挺得板板正正,讲话铿锵有力:“老师,你今日教给学生的功课,明日会抽查吗” 他抬头仰望穿青色官袍的男人,稚气的脸露出崇拜、自豪的表情。 李洲崇拜陆隽满腹诗书,随口作诗就能让皇爷爷夸赞。父王也告诉他,陆老师是德才兼备的良臣,在课上务必要认真听讲。 宫里别的小皇孙都很想来东宫跟他一起听陆老师的课。 “明日下官要处理公事。”陆隽回道,“殿下明日温习一遍,下官过两天再抽查。” “哦。”李洲短暂地失落了一下。 明日皇爷爷有空,要来东宫看他,若陆老师明日抽查,他就能在皇爷爷面前好好表现。 李洲扬唇笑了笑,若老师不抽查功课,今晚便不用夜读了。 “老师,你成家了吗”李洲伸出肉乎乎的手,拽着陆隽的袖口,“我母妃跟父王说,她娘家的亲戚孩子,都托人来问母妃,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娘子” 陆隽停下脚步,低眸看李洲。 左右不过是小孩子,若无人教他,如何懂得什么是成家。 陆隽问:“殿下,我教你的那首七言戒律,可背得出来” “七言戒律……”李洲垮着脸,说,“老师,你上个月教的,我……我没来得及温习。” 老师方才说不抽查,怎么又临时问他七言戒律。 陆隽严肃道:“离出宫还有段距离,殿下试着回想一番。” 李洲的步子迈得更慢更小了,努力思索着七言戒律的首句。 引路的宦官也放慢了步伐。 却见对面的游廊站着三两个老态龙钟的大臣,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官袍,谈话声嘹亮。 李洲认得这几位大臣。 “瑞王殿下。”杨鼎远远地朝李洲行礼。 李洲端正回敬:“杨阁老,你和胡大人来找皇爷爷吗” 陆隽亦上前向他们作揖。 杨鼎笑道:“陛下召老臣和胡大人他们来宫里说事,刚从陛下的书房退下,走到这儿累了,就想着歇歇脚。” 说罢,他觑着细眼,弯腰问道:“殿下这是读完书了嚒” “是。”李洲昂首说,“我送老师出宫。” 站在杨鼎边上的大臣笑说:“殿下尊师重道,今年必收获不少。” “陆大人,你教殿下读的什么书”杨鼎双手插袖,说道,“殿下开蒙的早,有一部分易懂的书籍,略过即可。” “谢杨阁老提点。”陆隽说,“下官在教瑞王读《增广贤文》《周易》此两本书。” 杨鼎阅过陆隽的考卷,并不怀疑他的真才实学,但对他其为人不甚了解。 江丰茂入了内阁,是让司礼监老实了些。然他们年纪大了,倘继续闭门,不与年轻人接触,脑筋自然也不会转弯了。到那时,陛下一道旨意下来,这几十年来的心血,便要落得一场空。 杨鼎兴致盎然,笑问道:“殿下,碰巧老臣也是要出宫,陆大人不熟悉皇宫,让我们几个老头子带他逛逛,你看如何” 李洲点点头,宫里宫外都喜欢聪明的读书人,皇爷爷和父王喜欢,杨阁老跟大臣们也喜欢。 杨阁老他们一大把年纪了,老师同他们一起,看着孤零零的。 …… 金陵下起蒙蒙秋雨,冷得人只想钻厢房待着。 书案堆叠了一沓卷宗,高乘远坐在交椅上,捧茶畅饮。 “陆兄,你要这教坊司的卷宗有何用处呢”高乘远问。 他办的那桩贪墨杀人案已快要收尾,这期间若无陆隽暗中帮忙,就凭礼部推诿的手法,他办到过年也难结案。 欠了人情,是要还的。 陆隽问他要了教坊司的卷宗。 “燕王世子是在教坊司接待的西域使者。”陆隽翻看着往年教坊司的人命案,问,“高大人,为何这些都是无头案” 高乘远一头雾水,他拖着凳子到陆隽的书案前,问:“燕王世子陆兄是要查那假俪娘的事” “教坊司年年有娘子寻死,什么死法都有。那大理寺卿说,她们反正是罪臣之女,死了即解脱,便当作无头案写了。” 若陆隽问他要六部的卷宗,他不会答应。 教坊司不受重视,里边的人身上背着罪,所以这卷宗没价值。 陆隽问道:“若是被人杀害,大理寺不管” 高乘远进大理寺不满一年,陆隽问他的话,他同样想问大理寺卿。 即便那些娘子的父亲犯了滔天大罪,和她们有何干系哪怕流放塞外,也胜过在教坊司。 少顷,高乘远道:“管,要从何处管好比这沉井的俪娘,她是自尽也好,被人杀害也罢。她死在教坊司,陆大人应该清楚,能有本事在这里杀人的,绝非善茬。” 陆隽漠然,他收了卷宗,道:“多谢高大人借阅。” 高乘远欲言又止。 陆隽的脸沉得像阴凉的天,先前觉得他这人冰冷,今日却会因这件事变脸。 高乘远解释道:“陆大人,你别怪我冷血,这教坊司归属宦官,凡是掺合到他们的事,总是棘手。大理寺不是不管,是不能管。” 陆隽道:“陆某仅是惊奇而已。”他语气缓和,“陆某在礼部任职,误以为大理寺可监督约束朝廷官员。” 高乘远闷闷地说:“陆大人说的是对,但大理寺并无那么大的权力。像内阁,像司礼监,跟他们相比,大理寺矮他们一截。” 陆隽侧目而视,连绵的雨打湿轩窗。 他看完了高乘远带来的卷宗,南郢数十年间,在教坊司死的女娘有上百个。 或是窒息离世,或是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或是服毒身亡,卷宗上没有女娘的名字,只写了她们临死的模样。 若有前世,若在教坊司,虞穗的死,也许便在这上边记载着。 第80章 贪婪 高乘远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把案上的卷宗收进木箱,道:“陆大人,你今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差人去国公府一趟,我保准随叫随到。” 陆隽查教坊司这件事,他琢磨不明白。但平心而论,这些天来,他跟陆隽来来往往,陆隽值得深交,做事也讲究章法,不是胡作非为的佞臣。 “陆兄,”高乘远不愿因立场而和陆隽有隔阂,“教坊司的上头有冯璞玉,冯璞玉的上头是谁这其中的牵扯,一目了然,你何必去知道那些招祸的案子。” 陆隽看向高乘远,说:“陆某知晓明哲保身的道理。” 高乘远哑口无言。 陆隽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要说讲大道理,凭聪慧,他肯定不逊色。 可今日,高乘远才发觉,陆隽这人倔得很。 道理都知晓,还闷头让自己陷进去。 真是呆子。 高乘远有点后悔借陆隽看教坊司的卷宗,但为时已晚。 雨声潺潺,陆隽送高乘远出了陆府,继而回了书房。 那本兵书摊在案上,陆隽看着行间标注的字句,笔迹和他的相似。 虞穗刚看兵书的时候,她还未去过慈溪镇。 后来,她买了他的字帖,是以笔迹和他的很像。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 女子幽怨可怜的杏眸,薄若蝉翼的襦裙,卷宗上的寥寥数语,逐一搭起脉络。那日虞穗去教坊司,燕王世子便出了事。 她为的是报仇。 起初,陆隽觉得这念头荒谬,然越往深处去探究,越深信不疑。 他与她的相识,也并不是偶然。 是注定,是她的蓄谋。 正如这本兵书,他不知她选用了哪一种计谋。 “主子!”观言打着油纸伞跑到书房门前,气喘吁吁道:“主子,虞姑娘冒雨到府上了,在正厅等你呢。” 虞雪怜提了食盒过来。 这两日来镇国将军府的亲戚,大多是从江南坐船至金陵,带了四篓肥腴的活鲤鱼,拢共三十余条。除此以外,还有新鲜的海错,乌参、青虾、牡蛎。 母亲说鲤鱼蒸着吃鲜嫩,健脾补脑,且是松江的鲤鱼,味道自然要比金陵的特别。只三十余条活鱼和成筐的青虾乌参放在府邸,也吃不完的,便让她吩咐小厮给温昭姊妹送去。 于是,她思忖着让厨娘蒸了两条鲤鱼,又用竹篓把几种海错装进去。 虞雪怜先去的尚书府,后到陆府送食盒。 “陆大人,这是府邸厨娘现蒸的。”虞雪怜拿筷子挑起一块鱼肉,放在陆隽的碗里,“你平日要两边忙,鱼肉,乌参,都是补脑健体,吃了对身子好。” 食案布着虞雪怜带来的鲜味,观言嗅了两下就馋得不行。 虞雪怜问过郑管家,陆隽每日的膳食是两道素菜和一碗粥。小厨房偶尔想掺点油水进去,但怕陆隽吃不惯,所以变着花样的炒素菜。 陆隽虽不是少年,可正处于劳神费力的阶段。若是不沾一点荤腥,身体便会慢慢的垮掉。 “今日雨大,虞姑娘不值当冒雨来给陆某送这些。”陆隽注视着虞雪怜,眼眸清澈。 她给他的东西已然太多,吃的,穿的,丝帕、香囊,教他骑马——从前他无法推测她为何接近他,一身清贫,欠着债务,他没有什么能报答她的。 而与之带给她的,却是接二连三的逾越和冒犯,以及横生窜长的贪婪,贪婪地想要娶她为妻。 她的父亲是镇国将军。 即便他考了状元,他和她之间仍差的很远,七品的官员,如何娶得镇国将军的嫡女。 正因陆隽清楚相差甚远,他想抓住每一个向上攀升的机会。 他本也不是要像爹娘那样活着,一辈子伏低做小,吃苦耐劳。 虞雪怜笑道:“陆大人和我客气什么我在闺阁闲来无事,纵使明天不下雨,可陆大人就要去宫里了。这一日陆大人休沐,哪怕刮风打雷,也拦不住我,除非陆大人不想让我来。” 女子语气坚定,到了最后一句,却带了点娇俏。 陆隽动筷,吃了鱼肉,咀嚼咽下。 他做官以后,没有改变吃饭仅是满足饱腹的观念,让小厨房按简单的来,不必花哨。 有虞穗在,吃饭成了不只是饱腹的事情。 老太太的病情加重,府邸紧绷着一根弦。 虞牧从军营回来,每日和虞雪怜去老太太的房里。兄妹二人陪祖母说话,哄祖母服药。 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她坐在榻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虞牧。 “孙儿,你听祖母的,早些议亲罢。”老太太自始至终记挂着小辈的婚事,“祖母要老了,不要等祖母入了棺材,你和怜娘的婚事还没有音信。” 虞牧一切顺着老太太,他迟缓的说:“祖母,我答应了母亲,后日去见国公府的兰娘。” 老太太痴笑道:“好,好孩子,若能趁此把婚事定了,你母亲高兴,祖母也高兴。” “你见了兰娘,要主动点,要懂得照顾人家,不能木讷着一张脸。” 虞牧一一应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牧不抵触母亲让他议亲,他手下的士兵都已娶妻生子,每每听他们想念家中娘子,他会驻足聆听。 娶妻似乎是件能让所有人高兴的事。 “怜娘要是如你一样听话,这会儿孩子应该有两岁了。”老太太咋舌道,“你要劝劝她,否则好郎君让人挑走了,剩下的全是歪瓜裂枣。嫁错郎君,她呀,要哭鼻子的。” 虞牧对妹妹的婚事,要比自己更在意。 妹妹绝不能嫁错郎君。 兰园,那只狸猫的肚皮吃得圆滚滚,撒欢儿地追着小丫鬟。 住在府邸的亲戚们走了一大半。虞浅浅让小丫鬟搬了一张摇椅放在院里,喊虞雪怜下阁楼陪她玩。 虞浅浅说着今日的见闻:“表姐,高淳老街的客栈住着两个特别彪悍的男人,说是从北凉来的。” 先帝在世,南郢和北凉的战火不断,是虞鸿带兵杀出一条血路,逼退北凉的骑军。 景元帝登基,北凉对南郢虎视眈眈,可他们没有将领能够开拓疆土。 虞雪怜问:“他们住在高淳老街,是要做什么” 提起北凉,虞雪怜便想起锦衣卫包围镇国将军府的那天,他们拿着缉拿爹爹的圣旨,说爹爹勾结北凉世子,意图谋反。 虞浅浅嫌弃的说:“他们长得粗糙丑陋,一上街就有百姓能瞧见他们,估计是来金陵玩的。卉姐姐说,北凉人住在寒漠土区,一睁眼便是飞天的沙粒,没有金陵住着舒服。” 虞雪怜缄默不语,北凉人千里迢迢地来金陵,若单纯是来玩,值得让人谢天谢地。 她立刻起身,准备去找爹爹。 上辈子,北凉世子暗里派人找过爹爹,不惜掷千金,分军权来策反镇国将军府。 此事是她进了教坊司才知晓。 虞雪怜快步虞鸿的书房,小厮却道有人给老爷递了帖子,今儿清早便出府了。 “可知是哪个府邸递的帖子” “娘子,那帖子有些古怪。既不写明府邸,也没写是宴会还是旁的什么,只写了让老爷去高淳老街的客栈相见。” 小厮的一席话,使得虞雪怜出了一身冷汗。 她让小厮把那帖子拿给她看,旋即备马车赶去高淳老街。 马夫焦急地扬鞭,幸而今日路上的人群并不拥挤。 金盏看娘子满脸愁容,问道:“娘子,是出何事了” 虞雪怜掀着帘子探路,说:“来历不明的帖子,万一是歹人,爹爹岂不是危险了。” 她声音在颤,发髻上的簪子摇摇欲坠。 “娘子是不是多虑了”金盏宽慰道,“老爷结交的武将不讲究规矩,随便写了帖子就递给老爷。若是歹人,老爷的武功不是白练的,指定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过惯了安稳的日子,诸如毛贼、歹人这等恶徒,仿佛在世间是罕见的。 “不。”虞雪怜笃定地说,“不是我多虑。” 她暂时思考不了如何向金盏道明她的忧患。 浅浅说的北凉人住在高淳老街,那帖子写的也是此处,为何这般巧 马车骤然停下。 虞鸿着常服,而陆隽着官袍,如一座让人觉得稳固的山峦。 两人不紧不慢地在路边行走。 “陆隽,你往后不用看那些死小子的脸色。他们哪,欺软怕硬的。”虞鸿负手,说道,“杨阁老既认你做学生了,你踏实做自个儿的就是了。” 说来奇怪,在朝廷这么些年,虞鸿也见过身世凄惨的官员,他们谨慎,卖力,从不偷懒。 矜矜业业半辈子,陛下都不见得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如今杨阁老认陆隽做学生,引得其他年轻朝臣嫉妒,处处给陆隽使绊子。 他今日到高淳老街来,没见到给他递帖子的人,倒是碰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朝臣。 陆隽却也不容易,无父无母,独自走官路。 因才华受人赏识,还要受排挤,忒是委屈。 陆隽带有歉意地说:“下官今日耽误虞将军了。” 虞鸿摆手道:“谈何耽误,横竖我今日闲着无事,顺手替江丰茂他们收拾那群小子。” 女娘下了马车,提裙奔向他们。 第81章 刻意 秋意正浓,女娘穿一件鹅黄交领短衫,圆领比甲,她一心急着出府,顾不得拿披风。 金盏在后边跟着,看老爷和陆大人相谈甚欢,松了口气。 娘子算是虚惊一场。 虞鸿在外是一副严父的模样,他皱着眉头,说道:“不在府邸陪你祖母,到外边乱转悠什么” 虞雪怜撇唇道:“爹爹收了不知来路的帖子,女儿担忧,才坐马车来找爹爹。” 她有礼貌地向陆隽福身,微微笑着。 像是初见他似的。 虞鸿道:“那帖子是没个来路。” 说来女儿是操心他,南郢最近涌进不少北凉的探子。他在府邸和夫人说过一嘴,城里不安全,莫要让府邸的女娘郎君到外闲逛。 “爹爹是想看看,这人是何来头,不过客栈里也没见着人。”虞鸿笑道,“只落得咱们父女俩白跑一趟。” 虞雪怜觉得怪异,但没再问什么,上前挽起虞鸿的胳膊,道:“爹爹跟女儿回府吧。” 虞鸿欣慰女儿长大懂事了,和陆隽简短的说了两句话,就坐着马车回府。 陆隽望着马车消失在尽头,凝睇许久,方转身离去。 …… 东宫。 陆隽照常讲完了课,他对出宫的路已熟稔,便不用让人为他引路。 服侍李洲读书的小宦官跪在书案旁,夹着墨条研墨。 “瑞儿,你皇爷爷明日要来东宫。陆老师这个月教你读的书,今夜母妃跟你再温习一遍。” 姚晞很重视李洲的课业,她把精力全放在这处。 虽也心疼自己的孩子整日伏案写字,但在这宫里,那么多人虎视眈眈着东宫,若是懈怠懒惰,如何去讨陛下的宠爱呢。 李洲停笔,黑亮的圆眸闪烁,仅一瞬,又失落的发暗,“母妃,过去一个月了,皇爷爷每回说明日要来,结果一次都没来。” 姚晞听出李洲的沮丧,俯身摸了摸他的脸,说:“瑞儿,母妃知道你盼着皇爷爷来东宫。陆老师昨日怎么教你的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才哪儿到哪儿,皇爷爷要上朝,批阅奏章,连皇后娘娘想见他一面,也是要等的。” 她柔声笑道:“皇爷爷心里在意的便是你的功课,倘若明日他来了,瑞儿答不出来,该怎么办” 小宦官默默把墨条放置墨水池。 “母妃,我明白。”李洲接着握笔,说,“老师教我,做事要坚持,坚持到最后的人,收获的最多。” 小郎君略显淘气的脸,眼神却坚毅,“我若不努力读书,皇爷爷就会失望。宫里别的小皇孙若是比我用功,坚持读书,皇爷爷就会让陆老师去教他。” 姚晞闻言很是欢喜,说:“乖孩子,若皇爷爷听了瑞儿的这番话,一定不会失望。” 瑞儿说到底还是个小郎君,朝廷的老夫子教的那些深奥哲理,瑞儿学得吃力,他们教的效果不显著。 她和太子对陆隽是十足的满意,陆隽教书并不死板,讲给瑞儿的功课是通俗易懂。凭这两个月,瑞儿的言行,可以说是个成熟的小郎君了。 “瑞儿,陆老师这两天是自个儿出的宫”姚晞问。 李洲说了声是。 “母妃,老师的身上有酒味,他也会吃酒吗”李洲好奇的问。 姚晞笑说:“别说是你老师,你长大以后也会吃酒的。” 李洲若有所思,然后认真伏案继续温习。 姚晞陪李洲温习了半个时辰,偏殿的侍女过来传话,说太子有事找。 李修诚刚从景元帝的寝殿回来,跟幕僚饮了两杯茶。 “瑞儿方才还跟妾身说,陆老师的身上有酒味。”姚晞摘了护甲,按摩着李修诚的太阳穴,“妾身不觉得陆隽去教坊司是取乐的,单是听他教给瑞儿的那些道理,不可能会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李修诚阖着眼,疲累地说:“孤也这么觉得,我倒愿意他是去取乐的。孤本思量着,他给瑞儿教书,应当明了跟谁站在一起。” 说到这儿,他睁开眼,捏住姚晞的手,“孤忧虑的是,他跟冯璞玉勾结。” 姚晞讶异地问:“陆隽和冯璞玉,怎会勾结” 李修诚怅然道:“这便是孤头疼的,你看陆隽规矩,考虑周到,可他做的事,谁能看得明白孤派的探子禀报,陆隽在教坊司和几个小宦官走得近,那些宦官又是冯璞玉养的干儿子。” 姚晞的娘家世代为官,从小耳濡目染,对朝廷的事也说得出一两句自己的见解,“殿下毋急,去教坊司的官员和也不仅陆隽一人,倘他要跟冯璞玉勾结,这等明目张胆,冯璞玉肯依他” 她道出李洲方才说的话。 “妾身以为,陆隽并非池中物。他背靠杨阁老和江尚书,妾身不信他没有一点野心。” 李修诚神色缓和,道:“让瑞儿试探试探他。” 姚晞莞尔道:“殿下想让瑞儿试探出什么上回妾身叫瑞儿问陆隽可有喜欢的娘子,殿下也听着呢,陆隽直接拿功课把瑞儿糊弄过去了。” 李修诚有些烦躁:“这不成,那不成,孤索性留他在东宫谈一谈。” “不若殿下把这差事交给妾身。”姚晞抱着李修诚的腰,笑道,“妾身寻个机会,叫上淳安,小娘子心念着他,妾身问什么都方便。” 弯月初升,觥筹交错。 假俪娘的事翻了篇,来教坊司消遣的官员依旧只多不少。 陆隽目不斜视,坐在高台之下,他的官袍被灯盏晕染成黄绿色。 “陆大人,我说的不错罢这地方来一次就上瘾。”崔朗喝的烂醉,摇头摆脑地说,“你是不是相中哪个娘子了别不好意思,你现在可是杨阁老的学生,你若有喜欢的,跟那宦官说一声,他们有法子帮你。” 陆隽提酒盏,轻轻碰崔朗手里的酒盏,遂饮下。 “那要如何解决户籍的问题”陆隽漫不经意地问。 崔朗顿觉脸上有光,原先陆隽矗在那里当佛像,油盐不进,现在跟他们待久了,说话也有点人味儿了。 他凑过去,说:“我两年前纳的小妾,就是在教坊司弄出去的。” 崔朗在这边窃窃私语,另一边,高乘远险些没把酒盏捏碎。 陆隽要查教坊司,要把无头案翻出来。 为此,陆隽以身犯险,得空便来教坊司。 高乘远认为,这件事有他的一份儿,毕竟卷宗是他给陆隽的。 “小公爷,你来我们教坊司,莫不是办案子的”蓝衣娘子给高乘远斟酒,笑着打趣,“官爷们在吃酒,小公爷板着脸,不知是奴怠慢了爷,还是这酒不好喝” 高乘远面色一僵,道:“我来办案子。” 那娘子顿了顿,问:“小公爷是办什么案子” 有了假俪娘一案,她们教坊司其实消停了许多。燕王世子不来,不带那群纨绔子弟,她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教习嬷嬷也不敢对她们大呼小叫的。 高乘远往陆隽坐的位置瞟,却不见陆隽的人影。 他的脸色更臭了。 究竟是谁在散播陆隽稳重的谣言 此人明摆着是个假君子,真疯子。 蓝衣娘子觑着高乘远的脸色,忙跪下,说道:“小公爷只管问奴,奴绝不说半句假话。” 高乘远猛地起身,说:“我改日再来问你。” 是夜,虞雪怜在灯下刺绣。 金盏盘腿坐在她身边,打着呵欠,道:“娘子,你明日要给陆大人送去吗” 虞雪怜做了一条御寒的风领,用银线在上面绣云纹。 绣云纹不难,可也耗费眼力。 虞雪怜点头:“明日他休沐。” 金盏犹豫片刻,道:“娘子这个月去了两次陆府,次次扑空,奴婢怕……怕娘子明日又见不到陆大人。” 虞雪怜的眼帘低垂,拿着绣花针的手晃了一下,“明日早些去。” 陆隽的名声近日不太好。 他常去教坊司,向宦官靠拢。南郢的文臣一直鄙夷宦官,而陆隽和冯璞玉一党有了牵缠。 是以,在文臣的眼里,陆隽的文采、为人、清廉,在此刻不值一文。越是这般,冯璞玉越是亲信陆隽。 虞雪怜听了传闻,便去了陆府。 观言说,陆隽不在府上。她等了两个时辰,等不到陆隽,她只好先回去。 隔了几日,她又去了陆府。观言遮遮掩掩地说,陆隽去见杨阁老了,要天黑才回府。 观言的遮掩,在暗示她,陆隽是刻意不见她。 前世,陆隽极少去教坊司。 可如今,陆隽的名声是因教坊司坏掉的。 虞雪怜疑心陆隽知晓了什么,偏偏她见不到他,问不了他。 即便明天要等到天黑,若见不着陆隽,她不会回府。 她绣完风领的最后一团云纹,方上榻歇息。 翌日辰时,虞雪怜带着金盏去了陆府。 观言开的府门,他挠头说道:“娘子,主子他不到卯时就去衙门了,你若有事,跟奴才说吧。” 虞雪怜笑问道:“无事便不能来” 观言支吾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他暗暗叹息,“主子他忙,今日不一定能回来用午膳。” “无妨。”虞雪怜坦然自在地进了正厅,问:“午膳不回,晚膳也不回” 观言心虚地说:“奴才……奴才不知道,主子这两天都不在府邸用膳的。” 他看娘子的架势强硬,只怕今日是定要等主子回府了。 虞雪怜在陆府用了午膳,郑管家倒是大大方方的回她话。 “娘子,老爷他着实是忙,衙门那里也有食馆,所以午膳就在那里凑合一顿。” “那陆大人,夜里回府歇息吗” 郑管家干笑道:“自然是回的,老爷回府最迟不超过子时。” 第82章 咬痕 礼部衙门在筹备年末的祭祀大典。 具体的仪式是早已定好的,祭祀大典是由礼部和太常寺一同策划的,但每一项仪程要方方面面地写入文书,再呈给司礼监。待景元帝过目后,若有不完善之处,还要接着改。 文书被打回来两次了,司礼监的公公说话很是不客气。 夕阳西斜,工字大堂的官员正襟危坐。 江丰茂厉声说道:“若是这回的文书再被司礼监打回来,便自己写好调任信,本官挨个儿批。” 本是休沐日,可祭祀大典马虎不得,他们礼部历来都办的风光,今年却卡在文书这一关。 江丰茂面色铁青,现在别的衙门拿这桩事说笑,笑他们礼部没落了。 陆隽的职务跟撰写文书不搭边了。 这项事务归翟佑起草,庞安志撰写。 两人在国子监读的那点墨水完全不够用了,稀里糊涂地写了几篇废文,挑挑拣拣把看得过去的编在一起。 那主事大人想着他们的文采虽谈不上顶顶好,写个最基本的文书应不至于太差,是以并未细致的通读,就交给司礼监了。 江丰茂不指名道姓的责怪,堂内的官员心里有数。 年轻人果然是浮躁。这翟佑给礼部捅了娄子,让尚书大人丢了脸面,害得他们也跟着挨骂。 江丰茂甩袖出了工字大堂。 堂内的人收拾着官皮箱,也有要走的意思。 江丰茂交给陆隽的差事大半是有分量的。 景元帝年底要礼部呈上一份新的礼仪制度,江丰茂让陆隽参与起草。 陆隽先要读一遍旧规。按着江丰茂的指示,摒弃不合情理的旧习,把圣上传的旨意精简归纳,而后添上去。 旧规冗长,陆隽读了半月之久,今日方才开始动笔。 夕阳彻底落下,礼部衙门的护卫拿着门锁过来。 “陆大人,时辰不早了,属下要关衙门了。” 工字大堂只剩陆隽一人,他整理好桌案,跟护卫出了衙门。 彼时,陆府的小厮爬着梯子,把灯笼点亮。 虞雪怜坐在正厅,她让观言去书房取书,半天的工夫,案上堆满了书籍。 “娘子,你不饿吗”观言关怀备至,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出府给虞雪怜买糕点。 “眼看着天黑了,主子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娘子想吃什么膳食奴才让小厨房去烧火。” 虞雪怜抬眼,月色影影绰绰地照进厅内,看样子,应该过了酉时。 “牛乳粥,府邸能做出来吗”虞雪怜把书放下,说,“天寒,陆大人操劳一天,衙门的食馆不见得会做补身体的汤羹。若府邸有牛乳,让小厨房煮一锅粥来,菜做一荤一素就好。” 观言愣神,问道:“牛乳,金陵有卖牛乳的吗” 金盏笑他没见识,“这牛乳是稀罕物,城里的小街小巷买不到。可对于金陵的官人来说,牛乳是最易买的,专门有产牛乳的贩子往各个府邸送呢。你该反思反思,做家仆的,要对当下时节的瓜果时蔬多了解了解,才能伺候好主子呀。” 观言听得瞠目结舌,小厨房根本不会捣腾膳食,莫说是牛乳粥,就连山药粥都不曾煮过。 “娘子,这卖牛乳的贩子,这会儿能找到吗”观言问。 “上哪儿去找人家每日是定了量的送。”金盏双手抱臂,睨了一眼观言,笑说,“去,给我拿纸笔,我把那贩子的住处给你。他若知道你是哪家府邸的家仆,也会日日过来送的。” 观言鞠躬道:“多谢金盏姑娘。” 金盏问:“你要怎么谢我” 观言结巴地说:“我,我——” 虞雪怜笑道:“金盏,你别逗观言。你去把牛乳罐拿来,让观言送去小厨房。” 贩子每日往镇国将军府送新鲜的牛乳。虞雪怜幼时喝这个长身体,及笄后嫌这味道甜腻,厨娘就把这牛乳掺着米和红枣熬成粥。 膳食讲究的不是花样,是其食材的功效。 陆隽做的是耗费心神的差事,是以她今日来,带了一罐牛乳,写了食谱的字条。 观言喜不自禁地跟金盏去拿了牛乳,两人嬉笑着到小厨房。 虞雪怜单手撑脸,看外边的灯笼左摇右晃,眼皮变得沉重。 入夜,弥漫着一团薄雾。 陆隽下了马车,接过小厮递的灯笼,缓步进府。 郑管家在门房候着,说:“老爷,虞娘子等了你一天。” 正厅敞开,女子倚在座上,腰身微偏。 陆隽脚步轻慢,他把官帽交给郑管家。 虞雪怜半睡半醒,她意识到有人进了正厅,偏听不见声响。 因层层困意,她反应迟钝地睁眼。 当青绿官袍映入视线,虞雪怜唤道:“陆大人。” 她刚睡醒,嗓音柔软,又想起前两次的扑空,于是有了委屈。 小厨房的牛乳粥煮成了,加之一荤一素的菜。 膳食摆在偏房,虞雪怜坐陆隽对面。 陆隽知晓虞雪怜等了他一天,问道:“虞姑娘有要紧事” 房内的烛火飘忽,虞雪怜定睛看着陆隽。 她数不清有多少时日未见,仔细想想,似乎也算不得很久,感觉却恍如隔世。 陆隽没换官袍,他的身形清瘦了些,五官有了前世的影子,凌厉的眼眸深邃,嘴唇抿着,好似恢复了以前难接近的模样。 虞雪怜语调轻快:“我给陆大人做了一条风领。” 她原是想问清楚陆隽为何要去教坊司,但若眼下问起这个,不合适。 陆隽颔首:“近来礼部在忙祭祀大典,取消了休沐。” 虞雪怜搅动着碗里的牛乳粥,笑道:“如此,我若不等陆大人回府,今日便见不着了。” 牛乳粥溢出香味,碗底一片白糯。 女子红润的嘴唇沾上白糯牛乳,陆隽握着瓷勺的手变得僵硬。 虞雪怜见陆隽不语,心头的那点委屈转为恼意。 他是在找借口,还是故意不见她 虞雪怜不确定是何缘由。 她挪了位置,坐在陆隽身侧的圆凳。 虞雪怜理直气壮地问:“陆大人,你可知这个月我来陆府两次” 陆隽说:“陆某知道。” 虞雪怜看他神色平静,坐姿规矩周正。 他愈是规矩,虞雪怜愈是回想他的逾越。 陆隽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她。 虞雪怜的恼意继而显现出来,她凑近他,仰起脸,唇贴在他的脖颈上,轻咬一口。 温热的触感从脖颈蔓延,带着细微的痛。 陆隽任着她咬他,手覆在她的后背。 虞雪怜松口,他的脖颈留下白色的咬痕。 她看向他,问:“陆大人,疼吗” 陆隽伸出手,食指抹去她嘴唇的乳汁,道:“虞姑娘咬得不重。” 第83章 摩挲 “不重”二字,陆隽的声音放的很轻,概因是不介意她咬他。 他的气息平稳,可是他的脖颈已经起了红印。 虞雪怜方才喝得牛乳粥,因未抿干净,残留在双唇上。 陆隽的手指在她的唇瓣摩挲,一点一点的,把它擦拭掉。 他指腹像粗粝的稻米,偏他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是怕稍微用力,就把她揉碎似的。 虞雪怜忽地怯步,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直等到他停下动作,开口问道:“陆大人为何要躲我” 这句话没来由的熟悉。 陆隽低眸,好整以暇地看她。 “陆某若是要躲,便不会被咬。” 虞雪怜怔住,眼神幽幽地盯着他。 “陆大人答非所问。”她指的分明不是这个。 陆隽喉结滚动,他直视着女子的眼神,坦诚的表情实在不像是说谎。 他并未刻意躲她。 当下的局势,她不应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他。他与教坊司和司礼监这两处有来往,因此得了非议,人人皆而避之。 她该做的,正如在外见了他,只当陌生人对待。 陆隽认真的说:“虞姑娘问的是什么” 虞雪怜心知陆隽不会如实回答她了,平常晦涩复杂的书籍尚可读得懂,甚至教人如何理解,怎么到了现在,却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聪明人连说谎都瞧不出破绽,这一点最为恶劣。 陆隽若不想说,谁也撬不开他的嘴,委实让人没辙。 “陆大人。”虞雪怜的手攀在他的肩上,她眨眼问道:“陆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在马车上的事” 陆隽说:“记得。” “其实那天,我不相信陆大人的话。”虞雪怜眼尾上扬,笑道,“陆大人越是强调自己没有喝醉,越叫人觉得是为了掩饰醉酒,逞强说谎。” 陆隽不为所动,看向女子落在他肩上的双手,问:“虞姑娘既是不信,又为何再提起。” 她信或不信,说这番话的目的,会是什么 虞雪怜的手紧了一下,大抵是做好决定,她起身,坐在陆隽的官袍上。他的双腿结实,坚硬,有些硌。 “陆大人,我没有喝醉。”虞雪怜学着他的语气,嘴巴朝向他的唇,缓缓地,徐徐渐进地吻他。 她对这件事不熟练,也不敢把他的嘴巴顶开。是以,她只好张开自己的,舌尖先是试探的触碰他,如一盏热茶在嘴边,要试试水温,确定烫不着她的舌头,她方有胆量接着去饮。 陆隽的确没有躲避她,他给她缝隙,让她钻了进去。 亲吻原是这般感觉。 虞雪怜停顿须臾,如今她和他之间仅有牛乳粥的味道,没有令人痴醉发昏的酒味。 她和陆隽是清醒的。 陆隽的双腿并着,他的手护着她的腰身。他同她缠在一起,说不了话,只听得她的低吟。 虞雪怜的呼吸随着他的吻变得急促,平常的内敛儒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猛烈。 他教她写诗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若走神,他则神情严肃的提醒她,要端正态度。 陆隽从她的唇内退了出去,说:“虞姑娘,陆某的话是真是假,今日足见分晓。” 虞雪怜唇角嗫嚅,道:“陆大人说得是真话。” 陆隽抱她起来,然后把她放在座上,道:“时辰不早了,我让观言送你回府。” “不可。”虞雪怜道:“我和爹爹说了,今日要去城外的崇福寺参拜许愿,不能回府。” 有了这个缘由,所以能在陆府等上一天。明儿个她要起早和金盏去崇福寺拜佛,赶在黄昏前回去。 陆隽问:“虞姑娘先前便是用这些理由去慈溪镇的么” 虞雪怜心虚地点头。 “陆大人,近日是有外来使者到金陵吗” “不是。” “那……那陆大人去教坊司,是和同僚吃酒” 陆隽看出虞雪怜的不解和纠结,直言问道:“虞姑娘那天去教坊司见的故人,是谁” 虞雪怜想过陆隽会问她,于陆隽而言,她莫名出现在教坊司,燕王世子转眼就出事,假俪娘一案在金陵闹的沸沸扬扬,陆隽早该问她的。 “是云娘。”虞雪怜字斟句酌道,“我幼时和她是玩伴,云娘的父亲不幸入狱,她除籍为奴,沦落教坊司,想见她一面要大费周章。” 桌案的膳食冷掉,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瘪了。 陆隽让观言拿出一床被褥,放到西厢房去。 郑管家听说虞娘子要在陆府借宿一晚,又惊又喜,他让小厮备热水,给西厢房换上灯盏。 “娘子,若让老爷知道你在陆大人这儿过夜,肯定要大发雷霆的。”金盏拿梳篦,对着铜镜看,摘下虞雪怜的玉簪,说,“陆大人真是,若能抽空见一见娘子,娘子也不用想方设法地等他。” 未出阁的娘子借宿在外男的府邸,说出去是不好听的事。 虞雪怜问:“陆大人的府邸,和崇福寺的禅房,有何区别” 金盏失笑道:“娘子这话可没道理,不能因为陆大人是清官,就把府邸跟寺庙混为一谈了。” 虞雪怜竖起手指,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保证,下不为例。” 金盏瞧了瞧窗外,那陆大人住东厢房,在娘子的对面。 “奴婢倒是希望陆大人能趁早去府邸提亲。”金盏嘀咕道,“省得娘子像做贼,要偷偷摸摸地来找陆大人,着实委屈娘子。” 虞雪怜当作没听见,脱了外衣去沐浴了。 东厢房。 观言打了一盆热水进去,笑道:“主子,你和虞娘子的婚事,准备几时办呀” 郑管家说,主子年纪不轻了,也是时候娶妻了。 原是都认为圣上要给主子赐婚,但过去大半年了,圣上只字不提。那主子又和虞娘子两情相悦,要拿稳机会,交换庚帖订亲。 陆隽在案上执笔,说:“急不得。” 观言问:“主子不急” 陆隽目光泛冷,看着观言。 “虞将军并不知晓我和虞姑娘的事。” 观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是,这事急不得,要细细地计划。” 再言,主子现在正是不顺。 虽然圣上提拔主子,可旁人见不得主子好,背地里恶意中伤他。 陆隽明日要去宫里,他把写完的讲义放入官皮箱。 他走向窗台前,抬首望向西厢房。 房内灯灭,虞穗歇息了。 观言打的热水倒进木桶,水流哗啦哗啦地响。 “主子,你沐浴罢,奴才告退。” 陆隽夜里不需要人伺候,小厮们在后院睡。 热水洗去陆隽的疲惫,他唇上仍有乳汁的香甜。 他在教坊司,看除去良籍的女子被迫取悦同僚,便想起虞穗那日的衣裳和妆容。 若曾经虞穗在教坊司,她唤他陆大人,他该为她报仇。 翌日,金鸡报晓,虞雪怜坐马车去城外崇福寺。 她和金盏在佛殿参拜,添了香油钱,为老太太祈福。 待赶回镇国将军府,已是迟暮。 兰园喜气盈盈,小丫鬟笑着迎上来,道:“娘子,大公子的婚事定下了,老爷和夫人正商量着选吉日去国公府送聘礼呢。” 虞雪怜对虞牧成亲一事,自是高兴的。 上辈子的府邸亲人枉死,在今世能姻缘美满,摆脱厄运。 虞雪怜笑问:“那祖母的身子怎样了” 小丫鬟说:“老太太知道大公子要办婚事,都不说胡话了,一顿能吃两碗米饭。” 府邸至今未办过一桩喜事,虞牧要成亲,迎娶新娘子过门,虽吉日还在商榷,但八字起码有这一撇了。丫鬟小厮、粗使婆子,个个儿脸上挂着笑。 陈瑾想借此教虞雪怜操持府邸,把购置喜事物件,装饰府邸的活儿交给她做。 …… 陆隽应邀去了杨阁老的府邸。 厅内,和陆隽年纪相仿的男子倒有几个。 “陆大人,祭祀大典的文书,这回没出差错罢”男子笑着问。 陆隽回道:“司礼监的公公还未给话。” 小厮把煮沸的茶水递到他们跟前。 “钟大人,杨阁老叫我们来,不是让说公事的,你莫要问陆大人祭祀大典的文书了。” “不说公事,那说家事陆大人,听闻你尚未婚配,我母亲的侄女今年刚过二十岁的生辰,待出阁,你若有意,我便作主做这媒人。” “诶,钟大人,你竟要做媒人了嚒” “谁让陆大人才貌双全,做他的媒人,我乐意得很。” 二人一唱一和,陆隽默然不语。 杨鼎的书童来传话,让陆隽先一趟书房。 等陆隽走了,那两个男子小声议论。 “你不知晓陆隽常去教坊司消遣吗惹了一堆难缠的事,你还敢把你母亲的侄女许给他” “我怎不知陆隽今年二十有五了罢我那表妹也二十岁了,之前听信登徒子的谎话,被骗了清白,反正陆隽胜过那登徒子,能嫁给他,不错了。” “你当陆隽好糊弄嚒现在他也是杨阁老的学生,你若让杨阁老知晓这婚事,他会怎么看你这事不要再提了,何况淳安公主有意要跟陛下说,让陆隽做驸马呢,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劳什子的媒人,惹怒淳安公主。” 第84章 喜事 杨鼎的书房宽广,布局别致。甫一进门,可见两个穿蓝色衣衫的小书童站在书架前,怀里抱着四五卷竹简,正往架子上放。 “陆大人,这边坐。”领路的书童请陆隽落座于西侧的太师椅。 陆隽逐一向房内坐着的官员作揖行礼,而后才坐下。 “这个月冯璞玉批红的票拟要少了些。”杨鼎掀着茶盖,佝偻的腰挺起,他垂头啜了一口茶,道,“江大人的文书,这回出不了岔子。” 江丰茂被点名,难堪地笑道:“叫阁老见笑了,礼部年末要忙的事层层叠叠,只顾着督促那些伤脑筋的事务,不想却忽视了这文书。” 杨鼎说道:“圣上让礼部再拟一份新规,这差事交给周大人去办,莫要让司礼监拿礼部的事当过年的笑话讲。” 江丰茂深感汗颜,阁老往常要思忖的皆是至关重要,难以下手的密事,今日为文书把他拎出来叮嘱,丢尽了他这张老脸。 “阁老说得是。周大人正在办这差事,有陆隽在旁助他,到时本官也会加以撰修。” 杨鼎闻言笑道:“难怪那文书出岔子,原不归陆隽管。”他瞧出江丰茂笑得勉强,便不再拂面子,“到了年关,内阁紧着要事办,两京十三省,通政司这两日给内阁送来的各地公文,要阅一百三十余篇。宫里那头,办祭祀大典,诸侯纳贡,这桩桩件件,哪个都不得有差错。” “我老了,办着前边的,忘了后边的,便把累活给胡广和徐经业他们做了。不过也不能当甩手掌柜,倘若事做坏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担不起。” 这番话对江丰茂很是受用,他笑道:“阁老宝刀未老,凡事亲力亲为,下官自惭形秽。” 杨鼎把空了的茶盏放在一边,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日让你们过来,倒不是想搜根剔齿,数落你们的不对。只是把这几个月来的事捋一捋,一则,免得日后犯同样的错,二则,过个踏实的好年,除旧迎新。” 在座的多半是内阁辅臣,由杨鼎一手提携上来。 诸如陆隽的年轻后辈,在这儿轮不到他们开口言语,便安静地听杨鼎跟辅臣对话。 “好了,钟薛他们两个还在正厅闲坐,今日暂且议到这里。”杨鼎颤巍巍地起来,书童过去搀他。 他朝西侧看去,两撇灰白长眉抖擞,“陆隽,沈临君,我教你们两个写的颂词,写得如何了” 祭祀大典,要给司礼监递去两首颂词,先前是杨鼎亲手撰写,或是交给他的学生。今年他定陆隽和沈临君一人写四首,从中挑出来两首给司礼监。 陆隽应道:“学生还余一首未写。” 沈临君犹豫地说:“阁老,学生也剩一首没写出来。” 杨鼎的步子慢腾腾,云淡风轻地说:“下个月月底交上来。” 末了,他们去正厅吃茶,说起金陵新翻印的四书五经。 那要做媒人的钟邑探头问道:“陆大人,我方才与你说的事,考虑地怎样了” 陆隽揭开茶盖,茶香扑鼻,一团阴郁白雾蒙在他的脸上。 他颔首回道:“多谢钟大人的美意,在下已有心仪的女子。” 钟邑笑道:“陆大人莫不是搪塞我的那为何陆大人至今不娶娘子” 陆隽敛袖,掩面饮茶。 他其实不善和人说公事以外的话,也不愿将心中所想说给旁人听。 钟邑看陆隽的反应,以为果真是搪塞他的,于是锲而不舍地劝说:“陆大人,姻缘宜早不宜晚,我表妹当初也如你这般,你看,一下耽搁到现在。” 陆隽侧目而视,说:“钟大人,望你另择他人。” 钟邑怎料陆隽这么不近人情,即便他有心仪的娘子,也不能如此驳人家的好意! 念着杨阁老他们在,钟邑故作无所谓,笑说:“是我多此一举了,等陆大人办婚事的时候,一定记得给我递帖子,请我喝喜酒。” 钟邑着重语调,唯恐这厅内的人听不见他的话。 “哦陆大人要办婚事嚒,可不能只请钟大人喝喜酒,也要让我沾沾喜气喏!” “薛大人沾什么喜气你娘子和孩子都有了。” “陆大人是要娶哪家的娘子,见过老丈人了吗” 左一言右一语,这会儿都不说什么四书五经了。 杨鼎他们只笑眯眯地看着。 江丰茂感慨道:“到底是年轻人,一谈婚事就想着喝喜酒。” 胡广问道:“陆隽是你衙门的,他要娶妻,你这个尚书大人不表示一番” 江丰茂瞥他一眼,说:“若非今日,我也不知陆隽要娶妻。” 胡广乐呵道:“那钟邑倒是心直口快,我们几个老家伙若是装作听不见,待陆隽办婚事,不去道喜,岂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胡广,眼下就有一桩喜事要咱们去。”徐经业说,“虞将军的嫡子虞牧和英国公的次嫡女褚兰要成亲,冬月初五,是陛下选的吉日。” 他们未入内阁时,跟这两家便有人情往来,何况陛下也对这桩婚事颇是赞许。到成亲那日,该去为两家道喜,添一份热闹。 …… 天色熹微,虞雪怜简单梳妆后,张罗着兰园的小厮去挂囍字灯笼。 离入冬月仅剩下五天,娶亲的吉日要到了。镇国将军府各个院落装饰完毕,府邸的粗使婆子和丫鬟听从陈瑾的差遣,日日操练着,如何迎娶新娘子过门。 “娘子,你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金盏笑道,“娘子可是要比大公子上心,事事要亲眼瞧着小厮们办,他们也倒勤快,整天跟打了鸡血似的。” 虞雪怜接过茶盏,说:“长兄他不知晓往哪儿使力气,我闲来无事,能帮母亲分担一些是一些。” 金盏叹道:“大公子在军营久了,对府邸的家务都不了解,如今要娶新娘子了。奴婢看大公子也整天跟着夫人在布置,但应了娘子的话,大公子不如在厢房养好精神,别插手府邸的事。” 虞雪怜笑着把茶盏放在案几上,说:“等长兄回来,定要让他听一听你的话。” 金盏知道娘子在逗她,嘟囔道:“娘子,奴婢这是随口一说。” 虞雪怜见她手里提了两罐牛乳,问道:“今日怎么多了一罐” 送牛乳的贩子给镇国将军府拢共送十罐,因是趁新鲜喝的东西,隔夜便生异味。可这喝多了又腻,是以金盏每日只拿一罐。 “观言那机灵鬼,让贩子帮他传话,说是要谢娘子。”金盏说,“若不是娘子跟他说有牛乳这稀罕物补身,他们小厨房还傻乎乎地给陆大人煮清汤面吃呢。他想问咱们府邸要一份食谱,拿去陆府研究,改善伙食。” 虞雪怜道:“厨娘不会写字,你去案上拿纸笔,到小厨房问她,写一份补身养神的食谱来。” 府邸要忙一阵子,这食谱要等办完婚事给陆隽送去了。 第85章 生情 寒霜凌冽,太子把瑞王殿下读书的时辰推迟至朝食。 陆隽在东宫每日教满一个时辰,若有余下的工夫便去礼部衙门。 杨阁老吩咐的颂词,尚书大人指令起草的新规,他于这月初二呈上去了,手头只剩些琐碎的事务要处理。 陆隽出了皇城,直接回了陆府。 冷风打在衣袍上,呼呼作响。 守门的小厮头顶暖帽,哆嗦地开了府门。 小厮从陆隽的手里接了官皮箱,挎在身上,一面关府门,一面笑道:“老爷,今儿个有贵客来。” “嗵嗵嗵——” 孩童从正厅跑出来,抱住陆隽的腿,说:“大哥哥!我跟爷爷来看你了。” 陆隽低笑道:“让你和张先生等久了。” 张沃的个头长高了,说话声清脆:“不久,不久,我和爷爷吃过饭来的,还有陈爷爷。有小哥儿给他们两个煮茶,他们知道大哥哥去宫里教书了,坐上一天也不着急的。” 陆隽牵着张沃进了正厅。 陈昌石和张沃倒是有主人的风范,坐在官帽椅上,谈笑风生。 “回来了”陈昌石多日不见陆隽,昏花的眼睛睁大,满心的关怀要溢出来,笑道:“想你考上状元郎,才几个月的光景,做了七品官,又当了瑞王殿下的讲师。” 陆隽行礼道:“学生不过是运气好。” 陈昌石瞧着张泰禾,摇头说:“我这学生,就这一点欠缺,不会接话。在慈溪镇读书那会儿,都道他霉运缠身,他现在却说是自己的运气好。” 张泰禾揶揄道:“陆隽如今可是杨阁老的学生了,你这老头,日后可别在旁人跟前吹嘘,陆隽是你教的。” 他跟陈昌石在金陵做官半辈子,杨鼎的为人,他们很清楚。陆隽现在走着上坡路,认杨鼎为师也无可厚非。 官场沉浮,他们是过来人了,陆隽从慈溪镇走到金陵,颠簸坎坷。有了今日的富贵名利,张泰禾只怕陆隽忘了来时路。 陈昌石给他一记冷眼,哼道:“那杨阁老是后来者,不论如何,陆隽照样是我的学生。” “老师是何时来的金陵”陆隽问,“学生不知老师要来,怠慢了老师。” 杨鼎虽认他为学生,然仅是名义上的而已。 在慈溪镇,老师教他生火做饭,明辨事理。 数十年来的师生情谊,并不是轻易就能磨灭。 陈昌石没有张泰禾的这份担忧,他视陆隽如亲儿子,得见陆隽穿着官服,住在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院,昔日的少年,总算苦尽甘来。 “我前天搭的镇上刘掌柜家里的马车,昨夜到的你张先生府上,在他那儿睡了一宿。”陈昌石说,“我这身子骨利索着,你我爷俩说什么怠慢且我今日可是吃了你府邸不少新鲜茶叶,胃里甚是舒坦。” 陆隽应道:“老师今夜便在府邸歇一晚,明天学生带你下馆子。” 他让观言去备膳,吩咐小厨房做些入口即化,嚼着绵软的菜肴和汤羹。 陈昌石挑眉瞅着张泰禾,眼神满是嘚瑟之意,“我这学生一如既往的体贴我。” “德行。”张泰禾笑道,“别嘚瑟的闪了舌头。” 张沃玩着拨浪鼓,嚷嚷道:“爷爷,我也想住在大哥哥的宅院,小哥儿说有好多间房子能住!” …… 当晚,陆隽去了陈昌石歇息的厢房,问他可要添被褥。 陈昌石有夜读的习惯。他背靠软枕,手拿竹简,道:“这被褥够厚实,不用添。” 陆隽坐在榻边的木凳上,思忖道:“学生有一事相求。” 陈昌石闻言,卷起竹简,笑问:“堂堂陆大人,竟有事相求我这个老头子” 烛光摇曳,陆隽一身墨绿锦袍,双手端放在膝盖。他为官后穿的便服,衣衫锦袍,皆是郑管家去布庄定制的。 郑管家舍得花银子,给陆隽挑的衣料上乘,但不显骄奢。 陆隽凝神说道:“恩师如父,学生想求老师为我定亲。” 陈昌石顿时坐直,不可思议地看着陆隽,复问:“你说,要我为你定亲” 陆隽点头。 娶妻,要三书六礼。他爹娘不在人世,老师是他敬重的长辈,胜似亲人,婚姻不是儿戏,要一步一步地办,是以,他先要请求老师去定亲。 陈昌石平稳了一番情绪。陆隽与他那书院胡闹的小子不一样,他言出必行,从不随便扯谎戏弄别人,今日既说要为他定亲,那么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可这陆隽闷声不响,忽然就说定亲,着实要叫人缓一阵子。 陈昌石问道:“是哪个府上的娘子” 陆隽回道:“镇国将军府的虞姑娘。” “镇国将军府虞姑娘”陈昌石意味深长地打量陆隽。 早两年间,他也跟陆隽谈起婚事,那几年正是陆隽娶妻的年纪,但他说身上背着爹娘的债,家徒四壁,办不了婚事。 陆隽太老实,把日子过得像温火煮白水。 现在却告诉他,要娶镇国将军府的娘子。 “学生查阅了,定亲和娶亲的流程,一要纳采——” “且慢,且慢。你跟老师说,虞将军知不知道你和虞姑娘的事” “虞将军不知道。” 陈昌石沉默片刻,问道:“虞将军不知,你和那虞姑娘又是如何生情的” 他倒不是怀疑陆隽做了登徒子的事儿,毕竟这么些年来,陆隽到处为还债劳碌,更不会跟娘子私会。 从陆隽的口中得知此事,陈昌石觉得匪夷所思。 陆隽说:“虞姑娘曾到慈溪镇买了学生的字帖。” 陈昌石笑道:“那你这是与她一见钟情” 他不忍打击陆隽,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娘子,却也好说。 “傻学生,即便你现在是朝廷命官,瑞王的讲师。可向镇国将军府定亲,没那么简单。” 陆隽面色紧绷,说:“学生知晓定亲不简单。” 陈昌石长吁一口气,道:“不管你和虞姑娘是如何生情,你若冒冒失失地下了决定,在虞将军的眼里,他会怎么看你” 婚姻和读书是两码事,陈昌石语气深沉,“话说回来,这事不怪你想得不周到。你爹娘不在,这种事本就该长辈帮衬你。” 陆隽起初便按复杂的路数来计划定亲的事,但老师是长辈,在这方面,见解要周详严谨。 “老师认为,学生要怎么做” “你回去让郑管家把你的八字帖给我,再写一份聘书,向虞将军道明你要娶人家姑娘的诚意。其次,需得等我和虞将军见面详谈,让虞将军思虑思虑,聘礼暂且不要慌着送。” 约莫有半柱香的时辰,陆隽一一应下陈昌石的嘱咐,旋即回了前院的东厢房。 镇国将军府办了一场隆重气派的喜事,百鸟朝凤,鼓乐齐鸣。 虞牧娶新娘子的时辰定在辰时,说是辰时,府邸的丫鬟婆子四更天就得起来拾掇。 虞雪怜也没睡个囫囵觉,新嫂嫂进门,她做小姑子的,岂有闷头睡懒觉的道理。 按南郢办喜事的规矩,她要陪着嫂嫂在洞房说会儿体己话。 一整天下来,府邸锣鼓喧天,宾客盈门,围着府门看热闹的百姓亦是不少。 虞雪怜见长兄牵起红绸缎,引嫂嫂跨进门槛,再到正厅拜天地,拜高堂,拜父母,不禁涌出热泪。 虞浅浅悄声问道:“表姐,这是喜事,你哭什么” 虞雪怜嗔道:“长兄好不容易娶娘子了,我这是喜极而泣。” 虞浅浅砸砸嘴,说:“以后有嫂嫂陪我们在府邸玩了,我想想就高兴。” 虞雪怜刮了刮她额头,笑道:“你成日惦记着玩。” 那边虞牧掀了盖头,便要送新娘子入洞房。 虞雪怜跟着小丫鬟一起,送褚音进洞房,在房内陪她到天黑,她才回兰园歇着。 府邸为今日的喜事等候许多时日。今儿个虞牧顺顺当当地娶新娘子回府,都松了一根弦,敞开劲的嬉笑吃酒,老太太的院里也热闹的紧。 金盏和兰园的小丫鬟吃了四五杯喜酒,醉的只知笑了。 虞雪怜抓了一把喜糖,放进荷包。 金盏坐在席上,喝着醒酒茶,迷迷糊糊地问:“娘子,你这喜糖,是要送陆大人的吗” 虞雪怜却不出声。 金盏又笑道:“娘子不说话,那便是了。奴婢现在可是娘子肚里的蛔虫,娘子要做什么,奴婢一看就猜得到。” 虞雪怜抿唇说:“喝你的醒酒茶。” 金盏乖巧地说了声是,一口把碗里的醒酒茶喝完了。 因着母亲说,把喜糖给亲近的人,会带来喜气和好运。恰好,她要给陆隽送食谱,顺便把这一把喜糖送给他。 隔了一日,虞雪怜没坐马车,绕着远路,带金盏去了陆府。 偏巧,陈昌石原只是打算来金陵看看陆隽,可陆隽提了定亲一事,他没再回慈溪镇。 正厅,一老一少面面相觑。 “陈,陈老师。”虞雪怜战战兢兢,说:“小女是来给陆大人送东西的。” 陈昌石和颜悦色地问:“你是虞姑娘罢” 虞雪怜顿了一下,陆隽的老师,怎会认得她—— 除非陆隽在他老师面前,提起过她。 陈昌石接着道:“陆隽在书房跟高公子办着公事,虞姑娘再稍等片刻。” 言毕,他问:“你父亲近来可好” 虞雪怜答道:“父亲一切安好。” 陈昌石琢磨了几天,今日见虞雪怜,很是坚定要帮陆隽办成此事。 有虞将军这般性情中人做岳父,虞姑娘乃是将门之女,怎么说都是他学生高攀了。 “我有一年未见你父亲了。”陈昌石笑道,“你父亲哪天有空一些我想登门拜访他。” 第86章 聘书 后院书房,案上摊满竹牍。 高乘远看得入神,眉头越皱越紧。 他抬头,望着陆隽平展的脊背,问:“陆兄,你当真要把这些交给杨阁老” 陆隽着手查教坊司,有百余天了。 高乘远试图问过陆隽,究竟要查到何处才肯罢休。可此人极其独断专行,只有需要大理寺的卷宗时,愿意开口跟他说几句。 窗台聚集着潮湿的露水,陆隽提袖合上窗子。 “杨阁老想看的,便是这些。” 高乘远无力反驳,这东西任谁听了都想看一眼。 教坊司一直在法度之外,他们关起门来胡作非为,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他们越发猖狂。 不查也就罢了,现在陆隽把这摆在他眼前,就如让这书案迸溅出一堆血来,刺的他双眼生疼。 教坊司伪造户籍,把戴罪之身的娘子送给荒淫的文臣,其宦官草菅人命,勾结户部。 仅拿这两条,就触及圣上的逆鳞,教坊司不会有好果子吃。 高乘远问:“若让这见了光,陆兄不怕得罪冯璞玉” 陆隽说:“若怕得罪他,我因何要查这些。” 高乘远良久不言,又蓦然笑道:“圣上当初应该把陆兄分到大理寺来。” 他看陆隽神态自若,不由得犯起糊涂,陆隽的魄力使在这一处,仅为了得罪冯璞玉 可转念一想,陆隽有杨阁老这座靠山。司礼监和内阁原本就不对付,陆隽从教坊司下手,也许是杨阁老的意思。 高乘远继续道:“陆兄今日让我看这个,是拉着我上你这条贼船。” 陆隽缓步走到书案边,说:“高大人出了力,我理应要让高大人看结果。” 高乘远抱臂,扯唇说:“我若不是要还陆兄的人情,还真不想趟这浑水。” 他觉得陆隽有文人风骨,是温润君子,谁知他做事果敢,心里有如此弯弯绕绕。 父亲做官多年,耳提面命地教他和兄长,无为而治的妙处,既不沾惹麻烦,也顺了天意。 现今看来,陆隽显然不崇尚无为而治。但他上了这条船,那就在后边撑着陆隽罢。 陆隽把竹牍收进官皮箱。 他与高乘远商议,在年关之际,把罪证交给杨阁老。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二人从书房去正厅,陈昌石正若有所思地坐着。 厅内萦绕女子的脂粉香气,但并不浓烈,浅淡的,幽幽地飘到鼻尖。 陆隽问:“老师,刚才可是有人来过” 桌案上放着一把喜糖和一本食谱。 陈昌石回过神,笑道:“是有人来过。” 陆隽却不再往下问了。 …… 兰园。 虞雪怜从陆府回来,便被陈瑾叫去她厢房。 陈瑾当上婆母,有了儿媳妇,心里自是格外宽敞。她端坐着,让房里的小丫鬟盛了一碗鸽子汤。 “趁热喝,这天寒,瞧你出去一趟,脸都冻红了。”陈瑾伸手,把虞雪怜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说道,“你嫂嫂刚嫁进镇国将军府,可你大哥后日要回军营,你无事就去她的房里陪陪她。” “上天显灵,母亲想带你们和卉娘去崇福寺还愿。你祖母最近能下榻走动走动,也不怎么说胡话了。” 这鸽子汤是用大火熬煮,虞雪怜的嘴唇被烫了一下。 她道:“女儿都听母亲的安排。” 褚兰和虞牧虽见了两面就定亲,前后不过两个月办成婚事,但相处的倒是融洽。 虞牧呆板,褚兰偏喜欢他的呆板,她说朝东,虞牧则毫不犹豫地朝东。 过了两日,天气仍旧不改,冷得凄惨。 城里的百姓要穿棉袍,布庄的生意红火。 赶上其他州县到金陵游玩的商贾,镇国将军府的马车在城门口停滞许久,方才出城。 等到达崇福寺,过了午时,寺庙只剩了几碗斋饭。 虞雪怜肚子不饿,把自己的斋饭让给陈瑾吃。 “母亲,还了愿之后,我们便回府吗”虞雪怜问。 陈瑾说:“看今日的情形,来寺庙还愿的百姓太多,若是耽搁了时辰,咱们今夜在这里借宿一晚。” 至年末,没有哪一处是冷清的。百姓到寺庙祈福还愿,求得来年庄稼有好收成,求得佛祖保佑家中老小平安康健。也有商贾添香油钱,求来年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皇宫要办祭祀大典,像祭品和祭祀用的器具,容不得半点马虎。 且需得两个具有资历和声望的方丈主持,礼部衙门要委派人到崇福寺来,跟方丈请教有关佛法和祭祀时要注意的地方,最后再向方丈知会好大典的日子,提前差护卫接方丈进宫。 江丰茂不放心派翟佑外差,衙门其他官员也不想到这山上,陆隽便主动揽下差事。 檀香弥漫,木鱼声悠长。 慈恩方丈坐在蒲团上,面容浮笑,问道:“贫僧说的,陆大人记住了吗” 陆隽席地而坐,直视着慈恩,说:“长老所言,在下记住了。长老只说有六道轮回,可若人死后又复生呢” 慈恩反问:“陆大人读了圣贤书,却也信人死复生的事” 陆隽缄默,手笼在袖间,他无法回答方丈。 常言说,佛法无边。陆隽以为,崇福寺的主持方丈修行三十载,应知晓许多书籍以外的东西。 他这几日住在崇福寺,办妥了差事。今天方丈请他来礼佛,吃过斋饭,临到要回金陵,他便想问方丈,这世间是否有人死复生之说。 慈恩看陆隽不回话,捻着佛珠,道:“若人死能复生,那埋葬在地下的白骨,该作何解释” 陆隽说:“在下在书中看过,心下困惑,所以问长老。” “陆大人的困惑从何而起”慈恩笑道,“曾有施主到寺庙请僧人去为逝者超度,他们问贫僧,逝者是去了地狱黄泉还是已经转世投胎,重获新生,但贫僧只能告诉他,逝者终会安息。” 陆隽垂首,长老会错了他的意。 慈恩方丈送陆隽出禅房,与陆隽同行的两个衙门护卫忙不迭地跟上。 “陆大人明天要回城,今日不妨在寺庙逛逛。”慈恩遥望正殿的鼓楼,笑说道,“这鼓楼是先帝当年拨款给崇福寺建造的,年纪跟贫僧一般大。” 拜佛的百姓在寺庙穿梭,熙熙攘攘。 陆隽喜静,但也应了方丈的提议,去鼓楼参观一番。 彼时,陈昌石在镇国将军府坐着,跟虞鸿在书房吃茶。 陈昌石未辞官的时候,和虞鸿的交情不算深。 正儿八经地到人家府上拜访,是头一回,为的还是要给自己的学生定亲。 陈昌石多多少少有些歉疚,但陆隽的婚事,值得豁出他这张老脸。 “我听张大人说,陈大人在家乡办了书院”虞鸿没话找话,说,“可是了不得,像我不懂读书的,等老了就要解甲归田。” 陈昌石揭开的茶盖又放下,笑道:“人都有一技之长,要让老夫挑剑提刀去抗敌,我也干不来。” 虞鸿咳了一声,问:“陈大人今日到府上,是单纯来叙旧,或是有别的事” 陈昌石了解武将的脾气,他们直来直去的,最讨厌迂回曲折。 “虞将军,老夫今日来,是想给你递八字帖。”陈昌石说。 “八字帖”虞鸿不解地问,“谁的八字帖” 饶是他不如文人的墨水多,但脑筋是够用的。他儿子虞牧娶了娘子的事是人尽皆知,陈昌石要递哪门子的八字帖。 陈昌石有条不紊地说:“是我学生陆隽的八字帖。” 虞鸿哑然看着陈昌石,静等他解释。 须臾,陈昌石取出陆隽写的聘书,直截了当地递给虞鸿,说:“这是陆隽写的聘书,请虞将军过目。” 第87章 求娶 绛红锦盒放在眼前,虞鸿反应不过来,他再三看陈昌石庄重严肃的表情,不是在打趣说玩笑。 虞鸿接过这略显沉重的锦盒,但他并不着急打开。 陈昌石教了那么多年书,今日至关重要,虽提前酝酿了措辞,可也很是紧张。 他瞧虞鸿迟迟不打开装着聘书的锦盒,心里愁苦的滋味百转千回。若虞将军都不愿看聘书,他该怎么厚着脸皮开口 虞鸿良久才问:“陈大人的意思是,陆隽给我家小女写了聘书” 不论陈昌石说什么,虞鸿都想不通,陆隽那般沉默寡言的人,岂会闷声不响地写了一封聘书,递到他府上! 他不知要作何反应是好。 陈昌石时刻端详着虞鸿的脸色,道:“虞将军,陆隽的爹娘走得早,俗话说师如父,现今他心有所属,我这半个父亲当是要来为他定亲。” 婚姻乃人生大事,今日他和虞鸿要赤诚相见。 “想必此举使得虞将军茫然失措,其实那日陆隽说有事相求于我,也让我吃了一惊。他除了读书,从未求我帮他做过别的事,他道娶妻要三书六礼,请我到贵府来纳采。” 虞鸿耳朵嗡嗡的,手拆开锦盒,赫然见盒中放的果真是铜板聘书。 陆隽的字倒是如工匠刻出来似的,笔势委婉遒美。 陈昌石停了话音,不打扰虞鸿看聘书。 虞鸿逐句逐段地看了一遍。 “吾年少清贫,不善耕地,而择读书,今入仕途,道路且长……然心归所属于一人,至白头,望令尊恩准——” 因怕漏看,他反反复复地捧着聘书细读。从末尾返回开首,字字诚恳,又有些笨拙。 陆隽道明家世,阐述着他对穗穗的情意。 这哪里是聘书,看着像情书。 陈昌石在旁解释:“我知虞将军要深思这事,若陆隽一声不吭地纳采,送聘礼,下聘书,叫虞将军难办。我便让他借此书讲清楚,免得让虞将军一头雾水。” 虞鸿不可思议地把聘书放回锦盒,说道:“陈大人考虑的……是周全些,此事我确实要深思。” 陆隽仅来过一次他府上,何以写得出这封书信。 这便是夫人说的一见钟情 虞鸿思量着,陆隽忠厚踏实,既请陈昌石过来,也定是下了决心的。 “陈大人先把陆隽的八字帖留下罢。”虞鸿说,“夫人今日去了崇福寺,待她回来,我再答复陈大人。” 陈昌石笑道:“虞将军说得是,那老夫就等着虞将军的佳音了。” 崇福寺,鼓楼下的菩提树光秃秃的,小和尚拿着扫帚扫落叶。 虞雪怜随母亲在佛殿跪拜,还愿,接着添了九两的香油钱。 陈瑾看时辰,天黑是赶不回府了。便问方丈,可有禅房借宿。 所幸在崇福寺借宿的施主不多,小和尚带她们去了后院的禅房。 若非重活一世,虞雪怜也是不信神佛的。 她听小和尚对母亲说,寺庙的正殿有一条抄手游廊,穿过圆形拱门,有一间佛堂是供施主求护身符的。 此行褚兰也跟着,虞牧回了军营,她和陈瑾婆媳两个都想去求个护身符。 寺庙红瓦绿砖,曲径通幽。虞雪怜和金盏走进抄手游廊。 “娘子,那小和尚说鼓楼有十四丈高,站在那儿,能看见皇城呢。”金盏踮起脚,望着高耸入云的鼓楼,说,“这么一瞧,南郢第一鼓楼,真是名不虚传。” 夫人和大娘子在佛堂求签,让她陪着娘子先回禅房。 虞雪怜驻足,顺着金盏的视线,去看那座鼓楼。 游廊的另一边,两个护卫在陆隽身后跟着。 “陆大人若是无事了,我俩想去佛殿拜一拜。” 穿宝蓝底鸦青色直缀长袍的护卫躬身,作揖道:“家中娘子怀胎八月,稳婆说下个月接生。属下有些忐忑,来了寺庙还没拜过佛祖,明日又要回城,趁此机会,属下想去求佛祖保佑我家娘子顺利分娩。” 陆隽道:“尚书大人交代的事已办妥,两位请便,不必拘束。” 二人得了这话,抱拳告退。 陆隽继而往前走,欲回厢房歇息。 熟悉的女子香气袭来,陆隽顿住脚步。 因是来礼佛,虞雪怜穿着素净,脸庞敷淡妆,乌发被玉簪高高挽起。 她走近他,朝他笑,唤道:“陆大人。” 陆隽应了一声。 虞雪怜问道:“陆大人也是来礼佛的吗” “尚书大人委派我来办差事。”陆隽低眸,问,“前几日的喜糖,是虞姑娘送的” 虞雪怜笑问道:“陆大人吃了吗” 她那日在正厅如坐针毡,和陆隽的老师没说两句就走了。 陆隽说:“吃了一颗。” 爹娘也买过麦芽糖,隔了多年,他想不起是什么味道。 那颗喜糖,甜意融化在舌尖。 金盏见状挪了挪位置,方便娘子和陆大人相谈。 陆隽的腰间挂着虞雪怜送他的香囊。 “今日,老师去见虞将军了。”陆隽注视着虞雪怜被风吹红的双颊,他的身子侧向她,挡住西边刮的风。 若不仰头,虞雪怜的视线只到陆隽的肩膀。 他的气息围住她。 虞雪怜问:“陆大人的老师,是去找我爹爹叙旧吗” “不全是。”陆隽回道,“老师去帮我送聘书。” 南郢的朝臣所穿官服,有夏冬之分。 冬日穿的官袍以丝绸制成,陆隽的袍身绣着溪敕图。 虞雪怜缓缓对上陆隽的眼神,她问:“聘书” 陆隽的眼神足以回答她,他看向她的时候,从不会飘忽不定,躲躲闪闪。 他的声音跟以往不同,细听竟有几分颤:“虞姑娘对我有知遇之恩,陆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一向严谨的人说出要以身相许,想来是鼓起极大的勇气。 虞雪怜看着他,过往与他相处的画面接连涌现。那几个不明不白的吻,她和陆隽不分男女之别的接触,早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只是她想暂且糊涂地过着,也不提丝毫和情有关的字眼。 可陆隽不是糊涂人。 佛门重地,四周缭绕檀香,木鱼声忽远忽近。 陆隽呢喃道:“穗穗。” 他平日不敢如此唤她。 虞雪怜眸光闪烁,一只手牵起他的衣袖。 她对陆隽,是有情的。 陆隽从袖中拿出一枚护身符,放在她掌心。 虞雪怜认得这护身符,方才在佛堂,母亲和嫂嫂,求得便是这个。 …… 翌日,虞鸿在府门前徘徊,他见马车停下,就急急忙忙带陈瑾去兰园厢房。 虞雪怜知道爹爹为何这般着急,是以淡定地回了自己的厢房。 隔了一会儿,陈瑾神情复杂地到了她的厢房。 “穗穗,你爹爹说,昨日辞了官的陈昌石陈大人到府上来,给了陆隽的八字帖,还有一封聘书。”陈瑾犹豫不决,她问:“你可知道陆隽” 虞雪怜心虚地说:“母亲,我怎会不知道他” 陈瑾失笑道:“这倒是,他是南郢的状元郎,上回又来府上给你爹爹道谢送礼。”说到此处,她又叹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愁,“我和你爹爹看了那聘书,他写得是不错。可是若要你嫁给他,母亲觉得这来得太过突然,他与你前后才见了一两面——” 虞雪怜说:“母亲,大哥和嫂嫂,不也是只见了两面” 陈瑾睨她一眼,说:“这不一样。” 她看出女儿对这件事似乎不抵触,且唇角含笑。 陈瑾问道:“穗穗,若要你嫁给陆隽,你可愿意” 虞雪怜张唇要答话,但怕母亲瞧出端倪,先是蹙眉,冥思苦想,然后纠结地说:“母亲,若要嫁给陆隽,我是愿意的。” 陈瑾握紧她的手,盯着她看,道:“即便愿意,这件事也不是眼下就能成的,你爹爹要和那陈大人再详细地谈一谈。” 之后的几天,虞鸿每下早朝就关起房门跟陈瑾论着陆隽求娶一事。 夫妻俩对陆隽没有什么不满,但若要即刻答应,他们办不到。 光若明若暗,金陵下起大雪。 陆隽去了杨鼎的府邸,把教坊司的罪证呈上。 寒风呼啸,书房的门窗紧闭。 杨鼎神情凝重,看过最后一片竹牍,他的面容陡然升起愠色。 徐经业也拿起案上的竹牍,一片一片地看。 “阁老,这若不呈给圣上看,那教坊司跟户部尚书要狼狈为奸到几时”徐经业砰地把竹牍摔在案上,道,“若是圣上见不到,我也不接着看了,省得生一顿气,无处可撒。” 杨鼎拍了拍桌案,说道:“你脾气一上来,爱摔东西的臭毛病就犯了。这东西既查出来了,让圣上看到是早晚的事,只需得从长计议。” 徐经业沉吟道:“这东西是陆隽查出来的,依我看,让他把这东西呈给太子殿下最合适,若由内阁递交,冯璞玉定会耍无赖泼皮的手段,这些东西又作废无用了。” 杨鼎摇了摇头,随即看着陆隽,说:“这东西得来不易,老夫会想办法呈给圣上,至于你,不要再掺合此事。” 他一开始便有意提拔陆隽,如今遇着一个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年轻人也不易。若按徐经业说的做,那是把陆隽架在火上烤。 陆隽应道:“多谢阁老照顾。” 杨鼎让书童把竹牍装进官皮箱,似笑非笑地问道:“陆隽,你娶妻的事,进展如何了” 第88章 合婚 杨鼎几乎不过问陆隽的家宅之事。 因也知道他的双亲不在世,门庭冷落,但说来既认他做学生,为自个儿办事有半年了,理应要关怀他一句。 陆隽神色坦然,道:“现已交换了庚帖。” 杨鼎下巴的白胡子跟着笑意抖动,点头道:“婚期定下了吗” 陆隽回道:“尚未。” “好事多磨。”杨鼎由书童搀着起来。 他坐久了,腿脚就发木,说着,慢悠悠地走到陆隽身前,问道:“眼看要过年了,这婚事是要推到明年去了罢” 陆隽垂目,说:“学生不确定。” 杨鼎又咯咯地笑道:“老师之前便看中你这份认真劲儿,说话总是有谱,没谱的话一律不说。” 下了一夜的雪,房内的火炉嘶嘶烧着红萝炭,满室暖烘烘的。 奉茶的小书童用胳膊肘略微推开房门,外边的风溜了进来。 杨鼎看天色不好,便让陆隽留在府邸用膳,等雪停了再回去。 金陵城银装素裹,地砖被茫茫白色覆盖,路上行人稀少。 当下正是最冷的时节,若无什么顶要紧的事,虞雪怜都在闺房待着,偶尔去嫂嫂的房里陪她刺绣下棋。 金盏提着铁钳,把铜炉里边烧完的炭放进水盆。 良儿接着给铜炉添炭,火势转眼变旺。 “去,你去把这炭扔了。”金盏把水盆递给送炭的小厮,笑道,“我要跟娘子说话呢,抽不出身。” 那小厮嘴角抽搐,不情愿地端着水盆,说:“你在夫人房里那两年,可没见得你张几次嘴,怎么今年成了百舌鸟,说不完的闲话。” 金盏抬起手,佯装要去锤他,“府里就你嘴贫,外面那么冷的天,你横竖是要回杂役房,顺手帮我扔了,不行” “娘子,你瞧她!”小厮连连向后退,说,“奴才回去干活儿,不打搅娘子了。” 房门阖上。 虞雪怜坐在榻边,手拿紫檀暖炉,模样有些散漫。 “娘子,合八字的先生是怎么说的”良儿笑问道,“兰园的小丫鬟都过来问我,说老爷找了先生给娘子和陆大人合婚,她们好奇,娘子跟陆大人的八字合不合” 或是铜炉的火旺,虞雪怜的脸起了红晕。 爹爹找的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合婚先生,经他算的婚事,若他说不合,这婚事便办不成。若他说是好姻缘,便不会出差错。 虞雪怜从那先生的诸多言语中,拣了两句,道:“先生说,我与陆大人的八字相合,五行相生。” 总之是些平常在市井听到的话术。 金盏捂嘴笑道:“娘子说这高深的,奴婢们听不懂。” 她对良儿招招手,示意要良儿过去。 金盏凑近良儿的耳朵,小声道:“我在夫人房里听见,先生告诉老爷,让娘子莫要错过这桩婚事,娘子跟陆大人的八字互旺互补,成婚以后……融恰得很呢。” 良儿忍俊不禁,也掩面遮笑。 “照你说的,娘子跟陆大人的婚事,明年肯定能办了。” “是了,先生还看了日子,若明年七月初三,娘子和陆大人拜堂成亲,有利于家宅兴旺。” “七月初三日子居然这么快就定下了” “先生看得是这个吉日,但老爷没说要定下。” 她们俩兀自顾着说悄悄话,甚至忘了虞雪怜在那儿坐着。 虞雪怜无奈躺回榻上,把脑袋埋进被褥。 先生的话,能当真吗。 她思绪来回飘着,此刻,陆隽在做什么 很快便要过年,朝廷官员休沐半个月,陆隽应该每天都在府上。 次日,教坊司的大门被锦衣卫贴上封条,这消息过了两天才传开。 虞雪怜自是疑惑,圣上从前不是不知晓教坊司的恶行,可他听之任之,也懒得动手管。 如今选在过年的关头,让锦衣卫封锁教坊司,抓了好几个宦官去刑部。 委实让人难以琢磨圣上的用意。 兰园的小厮搬着梯子,给院里挂上红灯笼。 少年腰佩长剑,稳步进了厢房。 虞雪怜支走了金盏和良儿,吩咐她们两个去跟厨娘学做酒酿圆子。 “娘子。”浮白站在屏风外,说,“娘子叮嘱我的地方,都没有异常。” 院里的小厮和丫鬟在逗趣儿,吵吵闹闹。 虞雪怜问:“信王府呢” 那次爹爹收了来历不明的帖子,她对丁管家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提高警惕,生人递来的帖子,概不理会。 而信王府有浮白暗里盯梢,将近过去了大半年,他逐渐觉得娘子是在杞人忧天。 浮白道:“信王府固然豢养死士,可除此以外,一切正常。” 少顷,虞雪怜提起教坊司和户部的事,问:“圣上为何要下这道圣旨” 浮白在兵部熬成头了,跟六部有关的事,他都能说出一二。 “属下只知是内阁给圣上呈了教坊司这几年来的罪证,因跟户部勾结,伪造户籍。圣上发怒下的旨意,令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教坊司。” 虞雪怜陷入沉默,浮白的话打乱她上辈子的记忆。 偏偏现在的内阁首辅是杨阁老,并非陆隽。 倘若说内阁要伸张正义,替教坊司的娘子申冤翻案,虞雪怜只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即便是上辈子的陆隽,也不曾插手管过教坊司的事。 这辈子的内阁又是如何决定要查教坊司的。 虞雪怜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毫无头绪。 过年的喜庆气氛驱散教坊司的阴霾。 虞雪怜和陆隽交换了庚帖,八字就算是有了一撇。 陆隽不宣扬,虞鸿也不跟同僚说,是以,只有两个府邸的家仆知道这桩婚事。 虞雪怜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去找陆隽。 郑管家让观言带着府邸的小厮贴对联,挥手指挥他们把花灯挂上。 书房的门敞开,虞雪怜说要和陆隽下棋。 “陆大人,你听说教坊司的事了吗”虞雪怜习惯这么称呼陆隽,她提棋说道,“若是那些娘子因此获救,这是件好事。” 布在棋盘的黑白棋零零散散。 陆隽道:“高乘远把此事说给我听了。”他举棋不定,说,“年初六,陆某要赴交州上任府衙的县令。” 虞雪怜手里捏的棋子滑落下来。 “交州县令——”虞雪怜说,“交州在岭南一带,陆大人为何突然要到那里去。” 本以为教坊司被封已经可称得上乱套的事,陆隽又被景元帝从金陵调到交州。 陆隽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轻轻抚摸了一下,意图安慰她。 “交州县令是五品官,陆某不是被贬。” 虞雪怜问:“可陆大人不教瑞王殿下读书了吗” 陆隽低笑道:“圣上只需一句话,随时能换一个讲师来教瑞王。” 第89章 发丝 岭南气候湿热,不如金陵养人。 纵使是交州的五品县令,可陆隽一旦出了金陵城,若无圣上的旨意,他便只得落户在交州。 虞雪怜不安地看向陆隽,他神色如常,大抵是不担忧去交州的事。 陆隽单这一点讨厌,不管出什么变故,冒出再奇怪的事,他的情绪都不见起伏。 他若去了交州,那她和他的婚事—— “交州的县令病逝,位置空缺。圣上一时无法抉择,选谁暂代县令,是杨阁老举荐了我。” 陆隽说话时看着她眼睛,他知晓去交州不是一两天的事。但见她不平的细眉,紧抿的嘴唇,知她在为他忧虑,他喉咙好似涌出那一道喜糖的甜味。 “等圣上斟酌过后,从交州当地挑一个官员上任县令,到那时陛下会召我回金陵,不耽误办婚事的。” 虞雪怜的心跟着陆隽的话忽上忽下。 听他说不耽误办婚事,她轻声道:“陆大人,先以公事为重。” 她眼帘低垂,陆隽的手掌还放在她的手上。 陆隽手背的皮肤干燥,这几日金陵在下雪,也不出太阳,若不喝茶润着,就会像陆隽这样,唇是干的,皮肤也是干巴巴的。 忽地,虞雪怜想起陆隽给她洗的亵衣。 他的这双手要比她大了一圈。 “陆大人,我帮你涂些手膏,润润皮肤。”虞雪怜说。 府邸年年冬日要去铺子购手膏,以免皮肤皲裂冻伤。 虞雪怜贴身带着,装在荷包里,清早醒了要涂,入夜睡前要涂,手若碰了水也要涂。 她把自己的手养得很好。 陆隽的手被她展开,她把手膏涂在他掌心,手背,来回转圈抹匀。 他安静地坐着,任由她摆弄着他的手。 陆隽很少有特别急切地想要做过什么事。 读书路漫漫走了十几载,在客栈不紧不慢地做工。家中最贫穷的那一年,他和爹娘饿了两天,爹娘向村民借粮,遭人耻笑。在那一刻,他升起急切要赚钱的念头。 如今,他急切着成亲,和虞穗成亲。 …… 华灯初上,烂漫的火花在天际绽放。 除夕夜,陆府的庖厨做了团圆饭。 今日府邸的家仆可跟着主子在正厅用膳,小厮们虽都是闷头吃饭,但厅内不至于太过清冷。 “主子,那我们是不是过了初五就要启程去交州”观言细嚼慢咽的吃着肘子,道,“唉,上元节不能在金陵看花灯笼了。” 陆隽坐在主位,提汤勺舀了一碗牛乳粥。 他说道:“初四收拾行李包袱,初六辰时启程。” 观言叫苦不迭,挨了郑管家一顿教训。 “过年不许说苦,多讲吉祥话!”郑管家的脸是笑着,语气却不高兴,上了年纪的人最忌讳过年唉声叹气的。 观言当即赔笑,行拱手礼,道:“奴才祝主子来年青云直上,早日娶虞娘子进门。” 陆隽嗯了一声,道:“接着用膳吧。” 除夕要守岁,观言他们吃了饭就去耳房猜拳吃酒,陆隽则离座回厢房。 各条街巷的鞭炮炸响。 兰园。 虞雪怜用过团圆饭,在老太太的房里热闹了一会儿。 今年有褚兰在,老太太见着孙媳,精神气又回到刚来金陵那阵子,说到疲困才肯听虞鸿的话,去榻上歇息。 虞雪怜在厢房听金盏和良儿扯笑话,觉得有趣的,便也禁不住笑。 金盏打起帘子,倒了一杯温热的梅子酒,送到虞雪怜的手里,“娘子,喝这个暖暖身子。” “过子时了吗”虞雪怜问。 她困得睁不开眼了。 “娘子,还早着呢。”金盏笑说,“奴婢和良儿前几日出去买年画,听那掌柜的口音像是岭南人,就随口问了问,原来掌柜的夫人是琼州的,他们这些年天南海北的跑着做生意,岭南的几个州县,他们摸的很熟悉,口音就被带偏了。” “琼州和交州,挨得近吗” “奴婢问了那掌柜,这两个州挨得不远,坐马车只要一天。” 虞雪怜脱了外袍,金盏伺候她宽衣,手和嘴都不闲着,“奴婢想着娘子要给陆大人备衣物,问了掌柜,他说初到交州八成要水土不服,需得些日子适应。” 良儿接话道:“娘子,金盏带着奴婢把金陵城的商铺贩子全问了一遍,可算找着这么一家去过交州的掌柜。” 金盏吞吞吐吐地说:“奴婢是为娘子分忧。” 虞雪怜笑道:“方才我还在想,怎么那般巧,去买一张年画就碰着岭南人了。” “娘子……”金盏嘀咕道,“娘子是在夸奴婢吗” 虞雪怜回头,烛光把她的身影照在屏风上,她牵起金盏的手,莞尔道:“辛苦你跑这一趟。” 她没出过金陵,不了解金陵以外的州县。 唯有在金陵做生意的商贾或百姓,是从别的州县来的。 金盏打听到的情况,起码让她心里有了底。 到了初四这天,虞雪怜去陆府送包袱。 陆隽此行怕是要在交州过夏,她给陆隽备了五件替换穿的短衫。掌柜的说交州阴雨不断,有时一连几天都不见太阳,洗的衣物很难晒干。 “陆大人,这是祛湿的药包,那一罐装着清热祛火的茶叶。” 虞雪怜把吃的喝的放进木箱。 陆隽俯身,道:“我来收拾,你去坐着。” 他的语气容不得人拒绝。 虞雪怜点点头,其实陆隽的行李收拾的东西不少,也不缺旁的。 但这一别,要隔一个春秋,何况他要在交州久住。 送他衣物是借口而已。 “爹爹说,待陆大人从交州回来,再定婚期。” 陆隽应道:“抵达交州的那日,我会给虞姑娘写信。” 虞雪怜说道:“陆大人,你在交州若是水土不服,记得把药包拿出来,让观言给你熬一碗喝。” 陆隽做事不拖沓,包袱和木箱整齐的放在桌案上。 观言他们在耳房收拾被褥,去交州有府邸住,他们不用带多余的东西,但被褥这种贴身用的,还是带自个儿的睡着舒服。 陆隽落座,临行前,他要珍惜现在的共处。 虞雪怜和他对视,却都不开口言语。 最终,她败下阵来,陆隽的眼神一点也不冷了,灼热的让她下意识的要躲。 虞雪怜鬼使神差地问:“陆大人,你会不会想我”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她问得过于直白。 然陆隽说:“陆某会想。”他停顿下来,唤道,“穗穗。” 虞雪怜滞住,说:“我也会想陆大人。” 初五,陆隽动身去交州,高乘远骑马来送了他一程。 “陆兄,为了教坊司,你说这值不值得”高乘远对着车窗,说,“若不是因杨阁老,你怎会被调到交州,他把功揽在内阁的头上,你倒是白忙活一场。” 高乘远越说越不服气。 陆隽让观言把马车停在路边。 “高大人。”陆隽素来不愿用值得一词来衡量此事该不该做,可高乘远既问他,他便答复,“这值得在下去做。” 高乘远无言看着陆隽,而后扔给陆隽一个酒囊,道,“我送陆兄的践行酒。” 金陵到交州路途遥远,除去过年休沐的日子,陆隽抵达交州,已是三月上旬。 县令衙门的官差为陆隽接风洗尘,要摆八桌酒席,被陆隽拒了。 当地百姓听说新上任的县令大人是状元郎,稀奇的不得了,他们这儿总让人嫌弃是蛮夷之地,当官的都不爱来。 这回竟来了一个状元郎。 他们猜测,状元郎许是犯错了,被圣上派到这里当官。 自陆隽到交州苍梧郡,没过两天,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 “主子,奴才刚洗出来衣袍要晾,这交州的老天爷又不高兴了!”观言痛苦地抱怨,“奴才快没衣袍穿了,难怪他们这里的布庄生意好,天天下雨,晾不干衣袍,肯定要多做点替换穿。” 他们和主子在苍梧郡住了一个月,仍旧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 膳食倒是喜欢,煮的汤羹味道鲜美,观言可以一口气连喝三碗。 陆隽在案上写信。 他道:“你问郑管家要些月钱,明日去布庄做两件长衫。” 观言憨厚地笑道:“奴才,奴才要不也给主子做两件” “不用。”陆隽侧目,潮湿的水滴渗在墙壁,窗外灰蒙蒙的。 “虞姑娘给我备了衣物。” “瞧奴才这记性,忘了虞娘子送的有短衫。” 陆隽写了四页信笺,交州离金陵太远,书信一来一回就要两个月,是以,他写了很多话。 有交州的气候,苍梧郡百姓的淳朴,衙门事务的繁琐。 层出不穷的膳食,下不完的雨,还有他对她的思念。 …… 天色晴朗,兰园的小丫鬟在逗狸猫。 虞雪怜拆开信封,见满面的字迹有些淡了。 她坐在窗台前,明亮的天光映在信笺上。 陆隽说,他在写信时,苍梧郡在下雨,厢房被湿意裹挟。 透过这一页,虞雪怜仿佛触摸到那一股湿润的感觉。 虞雪怜提笔给陆隽写回信。 母亲和爹爹找了先生在看日子,可是圣上不召陆隽回金陵,这婚事只能往后推。 圣上在过年后贬黜了户部的几个大臣,说要整顿朝堂。 尚书大人成了瑞王殿下的讲师,高乘远被调到礼部,以及,内阁写了一封弹劾冯璞玉司礼监掌印一职的奏折。 近乎隔两天就有大臣倒台,圣上再提拔新的官员,顶替缺的位置。 陆隽不在金陵,朝堂发生的变故,他无从知晓,虞雪怜便写了这些。 她在开头添了一句: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虞雪怜盯着信笺,心中又起一念头,她把掉落在妆台的发丝,装进信封。 发丝亦是情丝,陆隽若看到,会明白她的意思。 第90章 滋味 陆隽初上任,先是要解决县衙里堆积的案子,督促征收赋税,约莫有两个月的光景,事事渐入佳境。 南街街巷一角的青砖瓦房,穿大襟衫裤的阿婆在河边洗完衣裳,抱着木盆往家里走。 “县令老爷,回来吃饭呐”阿婆的眼力很好,一瞅见穿官袍的男人,隔老远也要打招呼。 “是。阿婆吃过饭了吗”陆隽遇着街巷百姓,虽面无表情,但有问必答。 陆隽的府邸在南街,离衙门近,用不着坐轿子。 阿婆弯眉笑道:“日中都过了,自是吃完饭了。老爷要忙衙门的事,回来得晚,快些去吃饭罢。” 她和家里老伴一致跟街坊说这县令大人的好,见了老百姓不摆谱,整天泡在衙门,为民解难。 陆隽颔首,刚抬脚要走,那阿婆又一转弯,叫住他。 “老爷,我有件事想问问你。”阿婆神秘莫测地迈步走到陆隽身前,悄声道:“老爷来苍梧郡的日子不短了,怎么不见老爷的娘子出门” 县衙老爷说来是她们的邻居,住着那么大的府邸,却从来看不到他的娘子露头。 老爷年纪不小,胜在模样生得俊朗,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娶娘子。 陆隽如实说道:“她在金陵,府邸只我和几个家仆住着。” “老爷的娘子在金陵城啊”阿婆的脸上顿时无光。 若老爷的家眷不跟着住在苍梧郡,这明摆着,老爷迟早要离开交州。 陆隽应了一声是。 阿婆叹了一口气,道:“叨扰老爷了。” 言毕,阿婆让开路,腿脚麻利地回家了。 今日天热,郑管家坐在树下乘凉,跟观言饮着凉茶。 他二人看陆隽回府,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 郑管家手摇蒲扇,笑说:“老爷,饭菜放在你厢房了,这会儿吃正可口。” 老爷适应的快,如今他们也跟着适应了苍梧郡的气候。 陆隽的厢房不过走几步就到。 食案放有一碗鱼汤,一盘糯米鸡,两碟虾饺。 府邸请的是苍梧郡当地的庖厨,陆隽不挑食,但倒合了郑管家跟观言的口味,两人肉眼可见的变圆润。 因习惯换衣后再用饭,陆隽径直往屏风那处走。 然不等他宽衣解带,入眼便是女子躺在榻边熟睡的样子。 陆隽的手僵住,他看向窗外,光芒明媚。 不是在做梦。 女子的鬓发被汗浸湿,她胳膊枕着脑袋,看起来很是疲惫,即使有人进来,也察觉不到。 陆隽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他就这么站着,过去半盏茶的工夫,女子翻了翻身,踢掉被褥。 厢房通风,热气蒸人。 虞雪怜扯着襦裙,在床榻左右翻身。她连着坐马车赶了将近一个多月的路,今日清早刚到的苍梧郡。 她毫不停歇地带着金盏,去问县令大人的住处。 一路打听,寻至南街,两个阿婆热情地给她指了方向。 郑管家和观言见她出现在府门前,惊喜交加,请她到正厅坐着歇息。 可受不住这几十天来的颠簸,眼下找到陆隽的府邸,她一松懈,困意笼罩,便自己找厢房,上榻就睡着了。 她睡得沉,又是初来苍梧郡,只觉浑身乏力,口燥舌干。 迷糊间,她恍若瞥见床边站着一道高挑的人影。 虞雪怜睁开眼,脸庞的疲惫之态消散,她笑道:“陆大人,你回来了。” 陆隽上前,拿帕子给她擦汗。 “怎么到这里来了”陆隽动作轻柔,问,“虞将军如何肯答应你一人来交州” 虞雪怜按住他的手,反问道:“陆大人不高兴吗” 陆隽摇头,却也不说是否高兴。 “路程遥远,若是路上遇到不测,该怎么办”陆隽面容紧绷,说道,“之前是如何说的勿要莽撞下决定,我在苍梧郡一切安好,不必为我忧虑。” 虞雪怜知道自己没理,但并不放弃辩解:“是爹爹准我来的,路上有府邸的护卫跟着,他说交州靠海,膳食。精细,还有新鲜的瓜果时蔬,在金陵买不到。” “爹爹让我来长长见识,顺道看望陆大人。” 陆隽寄到金陵的书信,虞鸿拿去看了。 他怜惜这将来的女婿在这儿吃苦受累,所以准女儿来交州看他。 陆隽看她眼神真挚,问:“保证不说谎” 虞雪怜下榻,罗袜都来不及穿,她理直气壮地说道:“保证不说谎。” 她来交州,陆隽岂会不高兴。 但他心底的迂腐在作怪,他还未娶她,她如何使得不远千里地赶来看他。 虞雪怜跟陆隽用了午膳。 郑管家掐算着时辰,让观言过来收拾食案。 “娘子,一会儿主子要再去趟县衙,不若奴才带你和金盏姑娘出去逛逛,北街那里卖的首饰可漂亮了。” 虞雪怜笑道:“你在这里住的适应吗” 观言说:“奴才刚来的那几天不适应,这个月才发现这里是个妙地方呢。膳食好吃,茶叶醇香,除了老天爷爱下雨,别的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末了,陆隽更衣去衙门,虞雪怜随观言去北街游玩。 直到黄昏降临,他们返回府邸。 虞雪怜买了许多没见过的新奇首饰,有水滴状的银耳铛,以珍珠缀着的项圈。 金陵城也有用珍珠制的首饰,款式比不上北街卖的。 “陆大人,这串链子好看吗” 虞雪怜向陆隽展示着她选的首饰。 月明星稀,银白的光映在窗台。 陆隽在书案旁坐着,凝神看着她。 他一一应着她。 耳铛素雅,项圈衬她的脖颈细嫩。 细看,她脖颈起了红疹子。 陆隽起身,靠近她,问道:“虞姑娘的脖颈,痒吗” 虞雪怜用手挠了挠,说:“痒了半天,不知是吃什么不对了。” 她对疼痒不敏感,是以没把这个当回事,心想这红疹子睡一觉应该就消失了。 陆隽从木盒拿出一瓶药膏,道:“这是当地大夫给的,观言初来交州,身上也起了红疹子,大夫说他是水土不服。” “那陆大人呢” 虞雪怜记得,陆隽在信上说,他适应在这里生活。 “陆某无事。” 陆隽旋即出厢房,他要她在房内等他片刻。 少顷,陆隽给虞雪怜打了热水,让她沐浴后涂药膏。 金盏拿着木勺,用水淋着虞雪怜的后背,说:“娘子,你这还没嫁给陆大人,他就忙前忙后地给你打热水,备衣裳。若是成亲了,陆大人要体贴到何等地步” 虞雪怜的痒意消去一半,她打趣道:“长松说的是不错,你这嘴说不完的闲话。” 金盏说:“伺候娘子久了,奴婢若不说点闲话,闷得慌。” 虞雪怜笑她越发会找借口,出浴擦了身子,把陆隽给的药膏涂上,才熄灯歇息。 次日,虞雪怜睡醒,陆隽已去了衙门。 她跟金盏用完早膳,出府在南街逛了一个时辰。 那些阿婆见她是生面孔,问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虞雪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说是陆府的。 昨天在河边洗衣裳的阿婆,挎着菜篮子,目光如炬地拉着虞雪怜的手,说:“娘子是从金陵来的” 虞雪怜惊讶阿婆如何知道她是金陵人。 阿婆笑眯眯地说:“我昨儿问县令大人,他说他的娘子在金陵。” “那娘子是要在这里住下吗”阿婆期待地问。 “不是。”虞雪怜道,“我来……看望夫君两天,过几日要回金陵的。” 阿婆劝道:“娘子不如在这里住下,你和县令大人是夫妻呀,相隔两地,这日子过得没滋味。” “张家阿婆说得对,趁着县令大人尚且年轻,娘子要抓紧跟他要个孩子!夫妻不在一地,这心慢慢合不到一起了,家不就散了吗” “娘子看着年纪比县令大人小,县令大人约莫着快三十了罢不得行了,看他天天从衙门回来,脸上没个笑,不够生龙活虎。哎哟,娘子千万要借这回,跟大人把握时机,争取明年就生。” 虞雪怜张架不住阿婆们的好言相劝,只说府邸有事,三步并两步的逃出人群。 她转身回头,但见陆隽纹丝不动地站着—— 阿婆们尖叫一声,张皇失措地跑了。 虞雪怜扯唇对他笑。 不知陆隽听到了多少,她用不用安慰他 阿婆们的话,他若听进去了,心里指定不是滋味。 第91章 得逞 虞雪怜步履轻快,向陆隽走去。 此刻,陆隽也并不是无动于衷,他眼光灼灼,试图探寻出虞雪怜表情的变化。 他今日提前半个时辰回来,走到这处时,便见阿婆们热火朝天地围着虞雪怜。 陆隽没有偷听别人讲话的癖好。 即使他不想听,但阿婆的声音清亮,每句话清晰地飘进他耳边。 “陆大人。”虞雪怜唤道。 陆隽却问:“方才,虞姑娘叫我什么” 虞雪怜以为陆隽没听见,于是又唤他一声陆大人。 陆隽异常地平静,他垂目,否了她的回答。 “不对。” “不对” 虞雪怜不明白陆隽指的是什么,她方才的确叫他陆大人,再往前推,她在和阿婆们说话—— 她当即反应过来。 是夫君。 她这才确定,陆隽把阿婆们的话全听了去。 虞雪怜眉心微动,不当着陆隽的面,她唤他夫君倒不觉得羞。 可现在,她羞赧地只能低头。陆隽明明听见了,还要问她。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陆隽也会逗人玩。 陆隽看她难以开口,轻笑道:“先回府吧。” 虞雪怜默默地跟陆隽回府。 午膳是荷叶饭,虞雪怜吃得慢,等陆隽的碗底见了空,她仍细嚼慢咽。 她在想阿婆们说的话。 一边回想,一边观察陆隽。 陆隽的饭量不小也算不得大,他在慈溪镇长年做工,有足够的力气和耐心。仅看他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以及宽阔的臂膀,不像阿婆说的那样,是软架子,弱男人。 可如阿婆所说,陆隽不够生龙活虎,却是事实。 虞雪怜浮想联翩。 其实陆隽的身体应该不会有阿婆说的那般糟糕,毕竟,那日在马车上,她真切地感受过,他官袍下的东西。 陆隽若在床榻上做那事儿,是什么模样 蓦地,陆隽的视线和她撞上。 谦谦君子的眼睛,从来是清澈,不带有一丝浑浊的。 “虞姑娘在想什么”陆隽问。 他这么一问,虞雪怜想的那些画面尽数冒出来,她绝对不会向陆隽说实话的。 “在想……在想阿婆说的一家茶楼,我想明日和金盏去尝尝他那里的竹蔗茅根水和蜜饯凉果。”虞雪怜被饭呛着了,她咳了两下,说,“陆大人若是明日回来的早,可以一起去。” 陆隽问:“只是想着去茶楼” 虞雪怜的脸颊像滚烫过的,饱满圆熟的红枣。 她笑道:“我怎会骗陆大人。” 陆隽盯着她许久,遂放下筷子,说:“我明日不用去衙门。” 虞雪怜说:“那明日便去茶楼。” 饭后,她在院里和金盏消食,转了几圈,移步回厢房歇息。 苍梧郡最不缺茶楼,难得来这一趟,虞雪怜的精力都放在品茶上面。若吃着好茶叶,她问掌柜的买两罐,拿回金陵让母亲她们喝。 倘陆隽不去衙门,有闲暇的工夫就陪她去逛街巷,买衣裳罗裙。 两三天下来,虞雪怜逛得精疲力尽。 是夜,陆府的灯笼亮如白昼。 虞雪怜在厢房收拾着要回金陵的行李,爹爹临走前交代过她,要她在苍梧郡住几日便走,不可久留。 金盏去打水洗漱了,房内剩她和陆隽两人。 “陆大人,你,那日阿婆们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虞雪怜思来想去,终是提了这一茬。 她怕陆隽为此黯然神伤,尽管陆隽一直都不在乎旁人的言语。 但这件事不同。 陆隽坐在案前,拿着针线给虞雪怜缝补荷包。 虞雪怜的荷包前日破了一个洞,这荷包用的年数不少,她不舍得扔。 陆隽便让郑管家去买针线,他说能把洞缝上。 “虞姑娘听信阿婆的话吗”陆隽问。 诸如他快三十岁,身体比不上年轻人的话。 虞雪怜无言望着他,原来陆隽在意的是这个。 “我不信阿婆的话。”虞雪怜顾着要安慰陆隽,不让他误会她嫌他年长,一股脑的说,“陆大人年轻力壮,身体坚韧,哪里像阿婆说的那么糟糕。” 话音落地,虞雪怜后知后觉,她似乎说了不恰当的词。 什么年轻力壮,坚韧的……着实露骨又有些轻佻。 陆隽剪断多余的丝线,他本不应和她谈论这件事,且这件事也不该轻易说出口。 须臾,他道:“荷包缝好了。” 虞雪怜拿起荷包,陆隽的针线活做的很精巧,若不细瞧,是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她侧过身,手握紧衣袖,对着陆隽的脸,小心翼翼的,落下一吻。 因着夜深人静,她的胆量也随之变大。 阿婆的话,她听进去几分。 夫妻之间要亲密些,日子才有滋味。 她与陆隽迟早要拜堂成亲,往后做夫妻,亲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虞雪怜抬眸,去看陆隽的脸。 陆隽亦在看她,眼底没有错愕,没有意外。 他大抵是在等她开口说话,或是在等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贴在他的身上,而后说道:“我听到陆大人的心跳了。” 他的心跳不似表面冷静,重重的,急促地跳动着。 陆隽用手托起她的脸,凝视着她。 他想起阿婆说的话,他性情平淡,不够生龙活虎。 陆隽这几日在反思,若说平淡,那他便是一碗无色无味的白水,起不了波澜,讨不了别人的欢喜。 可若要他立即变成一碗冒着热气的沸水,有色有味的茶汤,他不是不行,是暂且不能。 以前的那几个吻,足以满足了他那点可耻的欲望。 尚未成亲,他不想让虞穗觉得他是贪色之徒。 虞雪怜眨了眨眼,她现在不怕做错哪一步,惹陆隽讨厌。 陆隽很包容她。 其次,她和陆隽两人,总要有一个主动些,不然成婚后相敬如宾的,就真应了阿婆说的没滋没味了。 “陆大人。”虞雪怜张唇,说,“你怎么不理我” 她的眼神直白,都放在陆隽的唇上。 女子的语气柔缓,像是一条绒毛尾巴,在他的面颊扫来扫去,引得他想要拽住她。 虞雪怜看陆隽似乎出神了,她推着他的胸膛,要起身离开。 她笑着,刻意说出赌气的话:“陆大人不理我,我去收拾包袱了,明日我就走,不打扰陆大人。” 修长有力的手阻拦她不能起身离开。 陆隽拽牢她的手臂,把她拥进怀里,沉声说:“陆某不知,虞姑娘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虞雪怜轻言细语地问道:“陆大人,你为何不亲我” 她方才的话已然够大胆,可陆隽不过是抱着她,是以,她也不打算守什么规矩了。 虞雪怜兀自说:“陆大人想的时候,不问我就亲了,怎么如今到了我这儿,陆大人却置之不理。” “下回陆大人若想要,我坚决不会让陆大人得逞的。” 她的话语被陆隽的吻堵的严严实实,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隽揽着她的腰,他竭力丢掉那份平淡,尝试着变得热烫。 虞雪怜闭上眼,她发觉自己喜欢陆隽这样吻她。 翌日卯时,陆隽送虞雪怜出城。 两人在昨晚便把要说的话说完了,陆隽叮嘱护卫路上要避开山路走,躲掉山匪。 虞雪怜来时没带无用的东西,只四五件衣裙。 在苍梧郡住了几天,临走带的东西快装满马车了。 阿婆们知道虞雪怜要回金陵城,纷纷过来给她送行。 等彻底见不到马车,阿婆们讪讪地对陆隽说:“县令老爷,我们那天就是跟娘子叨絮家常话,没想要说你坏话。” 陆隽道:“阿婆的话,本官没有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就好,就好。老爷正年轻着呢,是咱们苍梧郡最年轻的县令大人。”张阿婆眉开眼笑,说,“老爷不会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跟咱们计较。” “但话说回去,老爷若是要补身,便去北街的许大夫那里。苍梧郡大半的男人们都是他给开的药方子,许大夫补阳是最厉害的,老爷他日回金陵,也好照着药方子买啊——” 别的阿婆听她又扯回那件事,咳嗽道:“张阿婆,咱们甭耽误老爷了,回去烧火做饭罢。” “观言,我们也回府。”陆隽说。 观言在一边暗暗为主子感到委屈,阿婆们说的话要放在他身上,他非要痛哭流涕的睡不着觉。 主子压根没那么老,怎的阿婆们认定主子身体不行呢。 …… 日子一晃,虞雪怜回金陵已是七月下旬。 自教坊司被封,金陵颇是太平。 然而,刑部把案子审理完,景元帝就下旨揭了教坊司的封条。 冯璞玉一党怀恨在心,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虞雪怜很少出府,偶尔闷在厢房看书,跟嫂嫂坐着吃茶说笑。 直到景元帝下了旨意,召陆隽回金陵,虞雪怜便开始看着黄历,估算着陆隽回来的日子。 陆隽要回金陵,伤心的是苍梧郡当地的百姓。 “主子,这是张家阿婆硬塞给奴才的。”观言提了一筐杨桃,说,“奴才也塞给她了些铜钱。” 陆隽让观言把杨桃洗了分给府邸的小厮和庖厨吃。 观言说:“主子,张家阿婆还给奴才一张药方。” 陆隽不用问,也猜出张阿婆给的是补阳的药方,他道:“不必给我看。” 观言一脸茫然,问:“主子知道这是什么药方” 陆隽不理会观言,继续整理着这半年来在苍梧郡的案宗,准备转交给下一任县令。 观言拿着药方子退下。 房内烛光微弱,陆隽按揉额头,缓解疲惫。 他事事亲为,做县令并不轻松。 陆隽单手撑脸,昏沉沉地阖眼睡着了。 朦胧间,他梦到教坊司,望见虞雪怜在正厅麻木地坐着。 陆隽往她那边走,但始终不能靠近她。 接着,梦里下了一场细雨,虞雪怜躺在教坊司的后院。 那是一具尸体,满身是血,顺着水流淌。 第92章 难眠 陆隽的喉咙在发痛。 他睡眠浅,且不常做梦,一旦入梦,仿佛身临其境。 于陆隽而言,这是一场噩梦。 他深知教坊司是如何折磨女子的。 阴冷的风吹得房门吱呀吱呀地响。尸体、鲜血、女子含怨的眼神,教坊司宦官的丑态,嘈杂的声音,真实与虚幻层叠—— 陆隽僵硬的,强撑开眼。 风猛烈地把厢房轩窗打开,轰隆一声,骤然下起暴雨。 陆隽面前是一卷卷的案宗,昏黄烛光模糊他的视线。 好似他做的不是梦,是切身去过,见过,现在又被这道风吹回来了。 崇福寺长老曾说,世间有三世因果,前世、今生和来世。 若他所梦为真,他梦到的,便是虞雪怜的死因吗 抑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那一年间,执着于在教坊司追寻线索,他本不信生死轮回,偏又情愿深陷沼泽,对虞雪怜死而复生的事深信不疑。 偏又有轮回一词存在,陆隽忧心忡忡,他担忧虞雪怜再次面对前世的难关。 是以,他扎进了教坊司。 是以,他在崇佛寺为虞雪怜求了护身符。 陆隽的喉咙还在发痛。 爹娘死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痛。 “主子!”观言推门进房,看陆隽果然没睡,说道,“外边下暴雨,郑管家叫奴才来给主子封窗户,省得房内瓢得都是雨水。” 观言一身长衫湿淋淋的。这会儿是子时,他在耳房睡得正熟,突然雷响,把他给惊醒了。 他和郑管家睡一间房,郑管家瞧这雨势不小,就催他下榻到主子房里看看,要他关好门窗。 陆隽还未缓过神来,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 观言习惯了主子的沉默,缩头缩脑的去封窗户。 “主子,时辰不早了。”观言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那新县令不是要一阵子才能来吗主子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明日再弄这些吧。” 陆隽回道:“你明日告诉郑管家,让他开始收拾行李。” “啊”观言的困倦顿时全无,问道,“明日就收拾行李,主子不等那新县令上任吗” 他瞥见陆隽的面色苍白,满额头的冷汗。 观言急忙问道:“主子可是身体不适” 陆隽摆手,说:“我无碍。先把行李收拾出来,等新县令上任,便即刻启程回金陵。” 观言不再多问,点头应下。他估摸着,主子大抵是害了相思病,想早日见到虞娘子。 雷鸣隆隆,衬得房内阴森。 陆隽上榻歇息,辗转反侧。 虞雪怜躺过这张软榻,她的发丝掉在枕边。 陆隽没有随意扔掉,仍把它留在原处。 第二日,陆隽因彻夜难眠,天不亮就去衙门解决残余的案子。 新县令虽是交州人,但他原是在象郡做县尉大人,他同样要把手头的事处理完,加之要坐马车赶路,最迟于月底上任。 观言吟着小曲儿,去陆隽的书房送信。 虞雪怜的书信每隔两个月有一封。 陆隽接了书信,便看见教坊司封条被揭的字眼。 这封书信落笔写的日子是七月廿九,他书房的黄历已经撕到了十月廿二。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把信笺捏皱巴了。 陆隽有些不安。 …… 一夜风雨,刺骨的凉。 虞雪怜收到淮阳郡主的帖子,邀她去画舫围炉煮茶,赏湖闲谈。 淮阳郡主跟梁德海成亲有三个月了,饶是郡主瞧梁德海不顺眼,当下拜了天地,即是新婚夫妻,出门在外,总不能灭夫君的威风。 这画舫是梁德海斥金买的,船身至船尾足有十尺。 “怜娘,这船上现在就剩你一人是女娘。”淮阳郡主翘着手指,拎茶盖晃了晃,笑说,“你看,我之前还能跟你站在同一阵营,可现在不能了,我竟也是夫人了。” 虞雪怜不介意淮阳郡主打趣她,她道:“寺庙的方丈说,我的婚事要晚一些,不能急。” 淮阳郡主嫣然问道:“怜娘不急着嫁人,心里是已装着郎君了” 虞雪怜笑道:“淮阳郡主怎么单审我一人莫要冷落了别的娘子。” 此言一出,坐她旁边的娘子说:“怜娘拿我们当靶子可不好,淮阳郡主审你,并无道理,谁让这艘船上,唯独你一人是女娘呢。” 淮阳郡主她们痴痴地笑着。 “行了,咱们要让让怜娘,不说她的玩笑。” “那说些什么” “你们成亲那夜,叫夫君看避火图了么这避火图怎的不让他们郎君成亲前看一看,咱们倒是学会那图上的东西了,可我夫君蠢笨,半宿才办成,给我气得够呛。” 嫁为人妇,女娘梳的发髻要换,着装要变,闺房的密事也转为房事之乐。 听得虞雪怜脸红耳热。 “啊呀——”淮阳郡主敲了一下桌案,道,“你们忘了怜娘在这儿吗,收敛点,不要说羞人的事。” 虞雪怜坐不住了,她找借口说要出去透透气。 她站在画舫上,看着湖水对岸。这一片湖在金陵城外,岸边的不远处,有一排排的草舍人家。 虞雪怜思量一番,陆隽应该快回金陵了。 下了画舫,虞雪怜跟淮阳郡主她们道别。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马夫忽然勒紧缰绳,长吁了一声。 “娘子,是陆大人。” 虞雪怜掀起车帘,探头去看,只见陆隽骑着马,穿一身月白锦袍,眉目在与她对视后才渐渐舒展。 “陆大人”虞雪怜讶异地问,“你独自一人回来的吗是有急事” 陆隽选了一匹良驹,它温顺的提起蹄子,走近马车。 “新县令上任的当天,陆某启程回的金陵。” “那郑管家和观言他们呢” 陆隽说:“他们坐马车,要过些时日回来。” 虞雪怜若有所思,陆隽既独自回来,想来是有急事。 她再看向他,觑见陆隽的眼窝泛青,明显是夜里没歇息好。 “虞姑娘带护身符了吗”陆隽问。 虞雪怜低下眼帘,取出荷包里装的护身符,道:“我一直带着。” 那天在崇福寺,陆隽把护身符送给她,他说这是向方丈求的。 若细致地看,跟母亲和嫂嫂求的确实不太一样。陆隽为她求的护身符,即使他不叮嘱,她也会贴身带着。 陆隽见护身符在虞雪怜的掌心放着,他随之觉得安稳了。 仅这一瞬,他宁愿相信世间有神佛,若有神佛,这枚护身符便有灵性,可护得穗穗的平安。 纵使这护身符是无用的废纸。 他亦可做得她的护身符,护她周全。 虞雪怜迟钝地问:“陆大人怎知我在这里” 陆隽说:“陆某来办急事。” “是何事” “回来娶虞姑娘。” 虞雪怜惊诧陆隽的措辞如此直白。 但她又欢喜,她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何模样,只知道她在笑,就因陆隽的这一句话。 第93章 成婚 风吹散云团,湛蓝的天,明晃晃的,让人只得眯着眼。 陆隽跟马车下了山坡,虞雪怜把车帘卷起,问他在路上赶了多少时日。 从苍梧郡骑马至金陵,陆隽用了一个半月,是要比坐马车快一些。 若非怕把马累着伤着,他夜里也不会停歇。 刚进金陵城,陆隽便去了镇国将军府,丁管家瞧见他,以为犯了老花眼,愣在府门前好一会儿。 直到陆隽问他,虞姑娘去了何处,丁管家才回神。 一切尘埃落定,陆隽送虞雪怜到镇国将军府,随即去见虞牧。 虞牧惊讶陆隽独自回了金陵,毕竟在他眼里,陆隽办事稳重,跟莽撞的毛头小子不一样。 陆隽向虞牧说起苍梧郡的见闻,虞牧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思忖着,得此人做女婿,是叫人安心。 踏实,肩膀挑得起重担。 虽然虞牧至今没弄明白陆隽是怎么对女儿生情的,但转念一想,婚事有时来得就是难以捉摸。 陆隽既回来了,该再去找先生算一算婚事的日子。 先前虞雪怜和陆隽交换庚帖,可圣上调任的旨意下来,要走的流程就停滞着。 因陆隽双亲不在,虞鸿则常把陆隽叫到府邸商量。 久而久之,陆隽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府邸的丫鬟婆子一见他,亲切地上前道一声姑爷。 虞鸿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仲夏,五月十二。 又入孟冬,陆府墙角的蟹爪兰开花了,小厮坐在板凳上,浣洗着衣袍。 房内,虞雪怜脱了斗篷,把它搭在木架。 “陆大人,我送你的手膏,涂了吗”虞雪怜走到书案旁,俯身看陆隽执笔的手。 她今日来陆府送鲫鱼和山药糕,左右不过是找个借口见陆隽。 陆隽到她府上,其实鲜少有机会见她。爹爹要找他商议婚事,一谈便是两个时辰,接着或是用膳,或是不作停留就要走。 唯有她到陆府,方能多说两句话。 陆隽放下毛笔,手伸在虞雪怜面前,道:“请虞姑娘检查。” 虞雪怜听陆隽语气严肃,轻笑道:“若是成婚了,陆大人也要如此待我吗” 待她如高他一级的官大人似的,她问什么,他都正经地回答她。 陆隽抿唇,问:“虞姑娘不想如此” 虞雪怜摇头,说:“陆大人这般很好,我喜欢。” 愈是见惯他克己复礼,严谨的对待任何事,愈衬得他的荒唐、逾越、放纵,甚是难能可贵。 陆隽收起案上的竹简,在这方面,他猜不透虞雪怜的喜好。 “陆大人,忙完了吗”虞雪怜绕过书案,拉近了和陆隽的距离,她的手放在陆隽的座椅上。 陆隽眉心突跳,他侧目看向她。 她脱去斗篷,里边仅是一件单薄的齐腰襦裙。 他牵起她的手,很凉。 “冷吗” “不冷。” “你在说谎。” 虞雪怜一时说不出话,心虚地躲避他的眼神。 半晌,她解释道:“那件斗篷在房里穿着不舒服。” “明日换厚一些的襦裙。”陆隽离座,横抱起她,将她放在书案边。 概因陆隽方才在书案上写字,案边是温热的。 “陆大人要做什么”虞雪怜抬头问陆隽,他站在案前,却让她坐在这上面…… 书案明明是他用来写字读书的。 “让虞姑娘检查陆某涂抹手膏的功效。” 陆隽的手指先是触摸着她的脸颊,而后一点一点往下滑落。 虞雪怜扶着他胳膊,身上的凉意全然消失。 她的目光几乎无处安放,原来陆隽所说的检查,便是这样吗 虞雪怜啼笑皆非,是她天真了。过往种种,她该知道,陆隽的言语正经,但手里的动作却总是与之相反。 一边说逾越,一边拿着她的罗袜和亵衣,去洗干净。 一边表情严肃,一边用手触碰着她的身子,不问她就亲吻。 虞雪怜颤栗一下,陆隽的指腹委实变得光滑。 他的手指滑向她的脖颈。 虞雪怜不甘示弱,仰头去吻他。 她和陆隽对这件事不那么陌生了。 他若去镇国将军府,她也能趁此抓住一两次机会,和他见面。 临走时,她会吻他的脸。 至于在陆府,更可肆无忌惮地亲吻。 她只需看陆隽的眼神,便知他的吻何时到来。数不清她有几次喘不过气来,她与陆隽共处时,周围好似燃起大火,致使他们聚在一起避火。 书房是一处,陆隽的厢房也是一处。 虞雪怜很佩服陆隽的耐力。 上回她在他厢房,她险些要和陆隽去榻上了,可他还是老实地把她的襦裙整理好,便送她出府。 “穗穗。”陆隽唤道,“冷吗” 虞雪怜却是不回答,揪住他的衣领,在他的侧颈留下牙印。 苍梧郡当地官员给圣上写了一份奏疏,道明陆隽在苍梧郡兢兢业业,很受当地百姓的爱戴。 且杨阁老赏识陆隽,尽管他不在圣上跟前说,但冯璞玉在圣上耳边日日禀报着陆隽和内阁的牵扯。 景元帝权衡再三,让陆隽去了户部,担任郎中一职。 陆隽行年二十七岁,官居五品,放眼朝廷,和他履历相似的寥寥无几。 饶是有人眼红他平步青云,可没人说他德不配位。 开春后,陆府忙活着去给镇国将军府送聘礼。 圣上对陆隽的婚事没说什么,只笑着向他道喜。 虞雪怜和陈瑾应接不暇。 她要试嫁衣,母亲要备聘礼,府邸的丫鬟也劳碌地晕头转向。 到了成婚的这一日,迎亲的时辰是先生定的。虞雪怜四更天便起来梳妆,她穿上嫁衣,头戴凤冠,对着铜镜看了许久。 她将要嫁给陆隽了。 房里挤满兰园的丫鬟,陈瑾搂着虞雪怜抽泣。 虞雪怜亦热泪盈眶,抱着母亲凝噎地说体己话。 迎娶的花轿来了,府外鞭炮锣鼓声齐鸣。 陈瑾捏着帕子抹泪,破涕而笑:“母亲今日是高兴的紧,我盼穗穗嫁个好郎君的心愿实现了,才忍不住掉泪。” 她认识的那几个夫人,得知陆隽要做她女婿时,别提有多目瞪口呆。 陆隽无疑是好郎君。 夫人们笑着埋怨她,说她平日藏着掖着,是不是害怕她们把她的女婿抢走去。 虞雪怜替母亲轻轻擦拭着眼尾,道:“母亲的妆哭花了。” 陈瑾笑女儿也哭成泪人,拉着她回妆台,亲手给她描眉,涂唇脂。 陆隽是朝廷命官,办婚事的规矩繁琐冗长。 吉时不可耽搁,陆隽做完最后一步,总算接虞雪怜上了花轿。 虞鸿同陈瑾跟着去陆府,坐高堂,受着女儿女婿的跪拜。 在府邸观礼的大半是陆隽的同僚,江丰茂和内阁的几个大臣也来喝喜酒,恭贺陆隽良缘夙缔。 郑管家为给陆隽的婚事办风光,花了许多银两来装饰正厅,买丫鬟婆子。 虞雪怜手持团扇,由嬷嬷牵着去新房。 她对陆府的布局再熟悉不过,只觉没走两步就到了。 金盏陪她在新房坐着。 “娘子,这桌上摆的都是你喜欢吃的糕点。”金盏笑道,“陆大人安排的真是体贴。” 桌案除去必有的桂圆红枣,其余的瓷碟盛着荷花酥,栗粉糕和八宝油糍。 虞雪怜原本想留着肚子,跟陆隽一块儿吃。 但从四更天到这会儿,她肚子空落落的,又瞧见自己爱吃的糕点,便不想别的,逐一拿着品尝。 金盏给她倒了一壶茶。 虞雪怜胃口竟出奇的好,吃下三五个荷花酥,两个栗粉糕,又饮几杯茶解腻。 “娘子,不能喝了。”金盏提着茶壶一晃,说,“这茶被娘子喝空了,娘子可记得嬷嬷说的娘子……娘子今夜要和陆大人成周公之礼,喝太多的茶水,不好。” 虞雪怜笑道:“嬷嬷说的不一定准,周公之礼跟喝水有何关系” 金盏被她问的难住了,这话是嬷嬷在娘子婚前叮嘱的。若细致地想,喝水跟周公之礼,应当没有什么关系罢 “那奴婢继续给娘子添茶。” 虞雪怜拦下她,说:“我肚腹吃撑了,不用添茶。” 饱腹感袭来,虞雪怜的眼皮沉甸甸的,她倚着软枕,半梦半醒的。 陆隽那边,他在正厅向宾客敬喜酒,尽到该有的礼数。 仲夏夜,星月相伴。 在房门前守着的嬷嬷见陆隽过来,喜庆的圆脸堆笑,迎着他进新房。 虞雪怜听见动静,手忙脚乱地去找团扇。 金盏出了厢房,合上房门。 陆隽缓步走到床榻,他嗓音温润,问道:“在找什么” “找团扇。” 虞雪怜余光瞥着陆隽的绯红婚服,手不自在地在床榻摸索。 陆隽坐下,低笑道:“白天用团扇遮面,到了夜里,也要遮面吗” 虞雪怜停下动作,凤冠摇摇欲坠。 她咬唇说道:“陆大人取笑我。” “穗穗。” 陆隽饮了不到五杯的酒水,因有岳丈撑场,酒水自然都去了虞鸿那里。 他的面容看着未有丝毫醉意,俊朗的眉眼凝睇着虞雪怜。 陆隽问:“穗穗,不改口吗” 虞雪怜支吾道:“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陆隽长臂一抬,堵住她的路。 “我不渴。” 虞雪怜挣扎地坐回去,屏声静气地看向陆隽。 良久,她柔声唤道:“夫君。” 陆隽给她摘掉凤冠,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腰间的系带。 虞雪怜又是一顿,她直视着陆隽,他的眼神不像是要亲吻。 系带掉了,她的嫁衣松散了些许。 陆隽没有要停的意思,女子的衣裳和男人的不同,他的手迟缓地褪去她的嫁衣,里衣,到后边,只剩下一件亵衣。 他把她抱在腿上,双手揽着她的后腰。 虞雪怜蓦然不紧张了,她反而很想知晓,陆隽若是不看避火图,可知道往下要如何做。 第94章 灯盏 虞雪怜和陆隽共处一室时,说不了几句话就缠在一团,但维持的不久。 她与他一日不成婚,陆隽便不会往深处去。 然月下花烛夜,婚事已成。厢房门紧闭,夫妻间做什么都名正言顺。 虞雪怜捧起陆隽的脸,道:“我有一事要问夫君。” 她嘴里含着荷花酥的清香,唇边有稀少的碎渣未擦干净。 此刻,她神情像是吃饱喝足的孔雀,娇媚又慵懒。 陆隽入神地盯着,只注意着她的嘴唇。他腾开一只手,拭去残渣。 “问吧。”陆隽轻声说。 虞雪怜问:“你是何时……对我有情的” 她看过陆隽的聘书。虽知道他不能事无巨细地告诉爹爹,她和他的相识,可陆隽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她若不问他,天知晓他会何时向她说清楚。 细数之前的相处,她和陆隽的婚事似乎是顺理成章。 他求亲那日,她犹记得她的心一阵热,只呆滞片刻,便分毫不纠结地答应了。 陆隽说:“在为你洗罗袜的时候。” 即便他觉得此事轻浮。 他曾扪心自问过,若是无情,他做得出来这件事吗 不会。 但也不该用有情来做幌子,他那次的举止,确实不妥当。 虞雪怜闻言,不停地笑。 “那夫君洗亵衣的时候,在想什么” 陆隽的婚服是那么服帖,虞雪怜伸手,扯开他的衣领。 他把她脱的就剩一件亵衣,自己却还穿得衣冠齐整。 陆隽缄默不语,他抱着她起身,把她放在榻上。 床榻的被褥是蚕丝做的,人躺在上面,柔滑的像掉在云端。 虞雪怜执意要帮陆隽宽衣解带,陆隽便顺着她的意。 他坐在榻边,虞雪怜则在他身后解开他的腰带,折腾了半盏茶的工夫,他的婚服也掉落下去。 帷幔遮挡烛光,好似又起了大火。 虞雪怜靠在软枕上,陆隽吻着她,他双手放在她的肩头,剥掉她亵衣的带子。 他没尝试过,是以,亵衣被他扯坏了。 仲夏的三更夜,房内闷热。 虞雪怜把被褥推到一边,汗水打湿乌发。 她低吟着,眼神不敢去看陆隽的脸。 原先好奇他在床榻上是何模样,然终于到了这一日,她反倒没胆量了。 她默默数着床榻响声的次数,但时不时的就被陆隽打断。 他拥她入怀,而后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教她看着他。 “该歇息了。”虞雪怜搂住他的后颈,小声道:“不然明日起不来。” “明日无事,不用早起。”陆隽说。 虞雪怜无力反驳。圣上给陆隽六天的婚假,至少在这六日,他不会去户部衙门。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虞雪怜浑身软成一团水,是她喝了太多的茶水和糕点,以至于—— 她似乎体会到了嬷嬷说的那些荤话,褥单落下一摊摊水渍。 陆隽的嘴唇太过炙热,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发烫。 水火交融,虞雪怜再说不出话来。 那避火图她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如今依稀记得一两页,陆隽若是没看过,为何能在这一方床榻上跟她翻来覆去。 偏他的目光专注,眼底满是她平日见不到的情欲。 虞雪怜也只好由着他来,全然不能停止。 不知过去多久,虞雪怜重重地拧了一下陆隽的胳膊。 却听他问道:“累了吗” 虞雪怜嗔他一眼,点了点头。 少顷,陆隽带她去沐浴,认真地给她洗身,到了下半夜,他们方才回床榻睡下。 约莫着天刚亮,虞雪怜昏睡着,隐约听见陆隽起来穿衣的窸窸窣窣声,她便跟着起来。 她昨日的衣裳不能穿了,连带着亵衣也是, 虞雪怜本想喊金盏过来帮她找衣裳。 “穗穗。”陆隽说,“我帮你拿。” 虞雪怜颇是犹豫,但见陆隽应该不会再接着做那件事了,就指着木柜,让他取出里边放的衣裳。 母亲给她备的嫁妆在西厢房放着。 她贴身穿的衣裳,于昨日放进新房。 有陆隽去拿衣裳,虞雪怜暂时没下榻。她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且昨夜和陆隽辗转,疲惫不堪的。 陆隽的体力……她想,不输年轻人。 其实,他一点都不老。 陆隽拿着衣裳走到榻边,他看虞雪怜的脸庞困倦,说道:“再歇息片刻。” 言毕,他提了提被褥,盖住她的身子。 待虞雪怜睡醒,已将近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陆隽在榻边坐着,见她醒了,就照顾她洗漱换衣。 他昨日如何把一件件衣物脱下,今日又亲手一件件的为她穿上。 正厅,郑管家喜笑颜开,老爷如愿娶到虞娘子,他们陆府有了夫人,真真是比过年还高兴。 用过午膳,虞雪怜犯困,陆隽陪她回了厢房。 暑气熏蒸,一日比一日热。 陆隽原是没有午睡的习惯,可虞雪怜往床榻里边睡,给他留了个位置。 她笑道:“你躺下,同我说说话。” 陆隽侧躺在她身边,问:“你的腿,好些了吗” 虞雪怜故作听不见,闭上眼睛。 她的腿昨夜睡着时还在发软,不过陆隽到底是有分寸,若是她说疼,他自会轻一些慢一些。 陆隽知她是故意不理他,无奈地笑,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说道:“穗穗,若是不好,我帮你涂药膏。” “不要你帮。”虞雪怜转过身,笑道,“我的腿好着呢。” 她指着陆隽的衣领,问:“不热吗” 昨夜她与他可谓是赤诚相见,夫妻之间,也不需再如之前扭捏,虞雪怜怕热,上榻时就把衣裳脱了。 她穿着陆隽那次给她洗的亵衣。 陆隽摇头,说:“不热。” 虞雪怜沉吟须臾,又笑:“难怪这房里热,都是你身上的热气。” 末了,陆隽褪去衣衫。在白日,他的身材比夜里清晰,肩膀和胳膊赤裸着,虞雪怜的视线往下看—— 陆隽用手蒙住她的眼。 他的吻来得突然,先是她的两腮,脖颈,而后,他的唇落在她的亵衣上。 仅一瞬,她的亵衣消失了。 虞雪怜的手放在他的后背,起初他有些笨拙,虞雪怜亦是想不到,陆隽会如此。 他洗亵衣的时候,想的便是这个吗 虞雪怜忍住笑意,她日后再不觉得陆隽古板了。 陆隽还没停,他继续往下,落在了那处。 虞雪怜慌乱说道:“陆隽,我要歇息。” “没有不让你歇息。”陆隽说。 他的吻轻柔,虞雪怜发不出声音,她脑袋乱哄哄的,一半是无措,一半是欢愉。 她阻止的话是说不出口了,陆隽面对陌生的事,开始是青涩、不熟练,若给他重复尝试的机会,他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清早换的褥单,这会儿又湿了大片。 …… 金陵的冬夜,风雨不断。 虞雪怜过了二十三岁的生辰,她和陆隽成婚已有三年。 这三年间,倒台的大臣接二连三,临川侯府满门抄斩,六部官员变动极大。 而陆隽从户部转进翰林院,正如他前世那般,官路愈发顺畅。 景元帝办了枚卜大典,选陆隽和他同年参加殿试的探花郎,去了内阁做学士。 景元帝没法子收拾的臣子,暗地里交给陆隽去办,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 福祸相依,饶是有同僚嫉妒陆隽,但内阁的辅臣终究是站在陆隽这一边。 陆隽的势力只增不减。 杨阁老虽也担忧陆隽将来威胁到他,可亲自提携的学生,若说放弃就放弃,他不甘心。 陆府的府前挂着花灯,陆隽坐着官轿从皇城回来。 观言打着油纸伞,手中提着灯盏,嘴冒白气:“老爷,奴才给你和夫人刚热了一碗鱼头豆腐汤。” 陆隽接过伞,道:“天色晚了,你不用守夜,回去歇息吧。” “那老爷当心点,这天黑路滑,不好走。”观言把灯盏递给陆隽,龇牙说,“郑管家也真是,一把老年纪爱瞎鼓捣,给府邸铺这石子路,夫人现在都不爱走这条路。” 府邸现在光是小厮丫鬟就有三四十个,郑管家想着给各个院落装潢一番,夫人便应了。 灯盏照明回厢房的路。 陆隽拍了拍身上的雨滴,推门进去。 房内也亮着一盏灯。 这三年来,不论他几时回来,这盏灯从未熄灭过。 “夫君。” 虞雪怜躺在美人榻上看书,一见陆隽回来,她顾不得穿鞋,赤着脚跑到他面前。 她问:“陛下责备你了吗” 陆隽垂首,妻子的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陛下宣我进宫,不是要责备我。”陆隽抱她起来,说,“陛下要弹劾杨阁老。” 软榻边上放着暖炉,暖融融的。 “打热水了吗”陆隽问。 “在屏风那儿放着。” 陆隽把热水倒在木盆,让虞雪怜泡脚。 虞雪怜问道:“那陛下弹劾杨阁老,新的首辅大人是谁” 陆隽回道:“夫人以为是谁” 虞雪怜笑着看他。 陆隽三十岁了,他的面容变化并不多,和她前世见到的陆隽一样了。 “是夫君吗” 陆隽抬眼,他的妻子笑容明媚。 他应道:“圣旨正在拟。” 虞雪怜催他去换衣洗手。 “案上放的鱼汤,你去盛一碗喝。” 陆隽恍惚地想起,初次见虞雪怜的画面。 那时,他不明她为何接近他,如今明白了。 他该庆幸,上辈子的他有所作为,才得以这辈子能够与她相识相爱。 陆隽不打算告诉虞雪怜,他知道的这些。 在他贫瘠的,望不到光的夜晚,虞雪怜让他尝到了甘甜。 即便她带着目的而来,又如何。 陆隽不禁自嘲,他是带着一颗贪欲的心,娶她为妻。 房外的雨不消停,房内的热气往上升。一夜过去,他们相爱的日子便又多了一日。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