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素养》来自www.aqbxs.com   师尊的素养 作者:漠小兰 文案: 玄天峰一脉传到木离,人口凋敝,为了振兴宗门,木离不得不下山收徒。 千挑万选,选了一个可可爱爱的黄澄澄,毛绒绒的小鸡仔为徒。 悉心养育多时,小鸡仔终于化了人。 然而,她才发现此小鸡仔原来不是小鸡仔。 瞳孔地震! 这个小鸡仔原来是她百年前就分手了的前男友。 前男友当年为了救自己的师妹,跳下绝情崖,摘了绝情花,断绝情根,和木离分了手。 可她的前男友现在居然还他喵的失忆了。 木离保持着为人师尊的良好素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再见!” 小鸡仔却死活不走:“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内容标签: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木离 ▎配角:小鸡仔和他师妹 一句话简介:惊!辛苦带的徒弟竟是前男友 立意:爱是相互成全,彼此扶持,希望长存。 第1章 梓芜山似乎终年冰天雪地,即便眼不见飞雪,山间渺渺轻雾缭绕,依然冰寒刺骨。一股又一股的山风吹穿过四扇折叠的雕花木门间的缝隙,绵绵吹打在木离脸上、身上,吹得她透心凉。 刘紫鹜这一回伤得十分重,好像是真的快死了…… 可木离抱着最后一点期望,再次低声恳求谢烬渊道:“你不要去什么绝情谷好不好,刘紫鹜的伤,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如若我不行,兴许待我师尊……师尊出关……他定会有办法可解……” “不必再说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冷又硬。 木离哽住,僵立原地,她从来还未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谁,却被谢烬渊冷冰冰地打断道:“紫鹜受伤是你的过错,亦是我的过错,寻常灵药难解此毒,此去谷中求药,理应我去。” 说话间,他的袖袍被剑气吹拂,猎猎震响,玄光剑银光乍泄,剑身雪花镔铁单薄如纸却依稀可听龙吟凤啸,青玉剑柄被他五指紧握住。 察觉到他周身萦绕戾气,剑魂已是按捺不住,兴奋地隐隐震颤起来,一波又一波流云似的光芒流转剑端。 梓芜山掌门,谢烬渊,剑宗第一人,玄光剑,乃是梓芜一派千年铸剑,是梓芜一派掌门的法器。 “谢烬渊!”眼见苦劝无果,木离仅余的一点耐心也将殆尽,“你要是敢去什么绝情谷,我今天就先踏平这梓芜山!” 谢烬渊闻听此言,终于回身凝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如刀,冷冰冰道:“你若是有这本事,但来无妨。”他的眼中却满是冷色,神情更似拒人千里,是木离久未见过的苛责模样。 印象中最早的谢烬渊确实也经常用这般眼神注视她,可这一二百年来,他好像就没这么瞪过她了。 “你……”木离委屈极了,“刘紫鹜的伤错不在我!她如何中了魔毒,我也不清楚!” 她抬头始终牢牢地盯住他,妄图从他的面目窥探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回心转意。 可谢烬渊无动于衷,只默不作声地转回了视线。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再争辩下去,也于事无补” 他身上一袭月白长袍为剑气所震,袍角飒飒轻响,腰缠朱槿锦带,袍身金丝纹路一路纠葛自肩头洒下,头竖青玉冠,冠上雕刻飞鸟形制。 谢烬渊,萧萧素素,俊美绝伦,执掌梓芜山百年,为人清冷孤傲,气势更是凛然如霜雪,是木离穷尽整整三百年才追求到的高岭之花。 整整三百年,苍天不负有心人。 他马上就要和自己结为道侣,从此过上那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的道侣双修生活。 可他的小师妹紫鹜却突然身中剧毒。 就是那么突然!宛如晴天霹雳,仿佛故意和她作对一般! 谢烬渊要去绝情谷摘绝情花替她解毒。绝情谷本就凶险万分,尽管修为了得,他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况且摘下绝情花,若是情根自此断绝…… 整整三百年啊!三百年日月相望,三百年宛转不离,若是谢烬渊情根自此去真是断绝,她怎么能够咽的下这口气。为了一个刘紫鹜,为了他的小师妹,这三百年算什么,她算什么! “你别走!”木离朝前大迈一步,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玄光剑尾系着的剑穗。 剑穗为红丝流苏所制,下系同心结,下悬一颗白玉珠,乃是木离亲手所制,又花费了九龙二虎之力才系到玄光剑柄之上。 “你能不能不去?”她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语调。 诚然,她的修为和谢烬渊有差距,没有十足把握能够以武力阻止他,在他面前一脚踏平梓芜山,方才说得气话也只是气势上装点门面。 谢烬渊侧头看见她死死拽住剑穗,指尖颤抖发白,他眉心微微一蹙,仍旧道:“不能。” 说罢,掌中用力,欲将剑穗收回。 木离不愿松手, “绝情谷毗邻烈火之渊,又有百鬼横行。” 咬牙道,“我和你同去!” 谢烬渊眉头皱得愈深,闻言答道:“梓芜山中事何敢烦劳玄天峰一脉,你不必跟来。” 一缕剑气自剑穗而来,激得她手心一麻,不得不松开了手。红丝剑穗垂地,掠过脚下几方青砖,随谢烬渊的脚步,落得更远了。 木离脸色一沉,手中捏诀,狂风乍起。靛青纱裙摆随灵气鼓动摇摇晃晃,曳地的菱纹绸带飘扬而起,胸口前一星莹莹淡蓝幽光缓缓飞出。 光影渐散,镜影成像,一面八瓣菱花形铜镜浮于半空,不过巴掌大小,镜面不见光影,唯现团团白色烟霞,镜缘云朵簇拥青雷,镜背之上雕刻一条首尾相逐的螭龙,螭口怒张,螭龙本无角,可此螭龙头上竟立着独角。 蟠螭铜镜,木离的护身法器。 她话中已有怨气:“今日我便铁了心地要跟你去绝情谷,你愿意也罢,不愿也罢,我说了才算。” 谢烬渊察觉灵气波动,回身一见此镜,只觉刺目,“嗤”声一笑:“你去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殿中玄光剑气猛然波动,漫天银光簌簌而下,卷起一阵狂躁的罡风,窗棂噼啪大响。 木离被四面八方忽来的剑气压制,脚步难动分毫,蟠螭铜镜蓝光大盛,白雾将她包裹其中,抵挡剑气。 数息之后,狂风渐渐停歇,剑气了无踪影,木离挥手掩去眼前的铜镜,可梓芜宫中却再不见谢烬渊的身影。 他真的把她抛在了梓芜山,为了刘紫鹜独自去了绝情谷。 木离不禁怒火中烧,朝梓芜宫门外大喊道:“谢烬渊!” 谢烬渊…… 木离灵海猛然翻波,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道青光乍泄,光芒继而大盛,混混沌沌的意识初萌。她睁开眼睛,石洞之中半明半暗,洞口投照进来的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她举目而望,洞外依旧是连绵竹海,深深浅浅的碧叶吹拂如浪,林下一汪水潭荡漾清波,林上山巅黑瓦屋舍恍若天阙。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灵海渐渐平息。 许久都没有梦到谢烬渊了,木离烦躁地揉了揉眉稍,轻摇其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梦境甩到脑后。 她掐指一算,今日正是玄天峰收徒的大日子,是她该出关的日子。 长眠初醒,耳中嗡鸣声响将停,石洞外传来破空之音,木离凝神细听,男音隔着竹海渺渺:“启禀掌门,玄天峰门已开,恭请掌门回殿。” 掌门……是啊,师尊不在了,现如今她是玄天峰掌门了。 木离鼻子猛地一酸,忍了片刻,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才起身走到洞外。 艳阳高悬,强光一照,木离闭了闭眼,微风轻拂人面,阳光穿透纱裙,融融春意浸透,她半凉的僵硬的身躯渐渐回暖。 她长舒了一口气,眼前已适应了洞外的日光,睁眼望去,潭水清澈如镜,倒映山光竹影,潭前立着一人,青衣道袍,腰缠玄色丝带,发间竖着玄天峰的碧玉冠,斜插黑檀木簪,额前一笔青火纹路。 “青檀。”木离出声唤道。 青檀原是师尊李孟寒的灵兽,师尊百年前身陨神灭,青檀却未离去,自长留玄天峰。 青檀微微躬身一揖:“恭贺掌门出关,请掌门回到峰顶大殿。” 李孟寒去后,玄天峰一脉的掌门之位,则传到了他唯一的关门弟子木离手中。 第2章 收徒大会 木离于峰中石洞长眠,一百年弹指一挥间,终于出关。身为一峰掌门,最紧要一事便是主持今日收徒大会。 她轻振身上的冰丝黛青纱裙,经年落下的尘埃被一股清风卷起,衣袍复又光洁如新。 木离适才点头道:“我们走罢。” 青檀闻言颔首,足尖轻点,仰头发出一声高而尖细的鸣叫,转眼之间,已幻化成为一只巨大的白鹤,通体羽翼雪白,唯有胸脯处有一小撮竹青羽毛。 眼前的白鹤两翼伸展,徐徐落下,头颅朝向木离低低垂下。 木离学着从前李孟寒的模样,伸手轻柔地抚过鹤顶,倾身稳坐于鹤背之上。 白鹤振翅腾空而上,木离低头一望,偌大的碧潭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白鹤一路疾飞,不过小半刻,石洞与碧潭掩于脚下林木深处,再看不见。 抬眼一望,峰顶青松森森,巍峨的白玉大殿耸立如旧。 白鹤绕着黑瓦屋脊盘旋一圈,落爪停于殿前。 木离落到地上,疑惑地四下而顾,印象中热热闹闹的玄天峰大殿,此刻却是空空荡荡,方才她乘鹤而上,山林之间也未见半个人影。 她跨过大殿门槛,左右一望,两侧轩窗未关,穿堂风呼呼吹过,没有一丝暖热人气,耳边唯闻几声寻常鸟鸣。 她面露惊诧,回身问青檀道:“人都到哪里去了?今日不是收徒大会?怎么不见清音,清泉,清河和他们的道童?” 青檀化作人形,随后入殿道:“掌门有所不知,自道君身陨,掌门闭关,清音,清泉,清河此三子便相继离开了玄天峰,三人座下子弟百年之间,走得走,散得散,留下来得不多了。” 木离眉心一跳,未曾想还有此等大事! “那峰上如今尚余多少道众?” 青檀抿着嘴唇,剑眉微皱,算了一阵,答道:“若是加上掌门与某,统共十一。” “什么?”木离难以置信。 青檀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掌门,确实统共十一之数。” 木离脸色不禁一白,遥想玄天峰一脉鼎盛之时内外足有三千道众,如今不过区区百年,传到她手里竟只剩下九个。虽然她继承玄天峰属实意外,但她既然出关,就是时候挑起大梁了。 她伸手一扬,眼前立刻显现出一面水镜来。水波层层荡漾开来,浮光掠影之中,她看见了散落于玄天峰各处的九个道众。 全是凡人的品格,看上去皆不过十二三岁,小萝卜头一般,一个将将开光,四个筑基初阶,两个筑基中阶,最后两个修为在其中最高,也只是刚刚辟谷初阶。 真是万万没想到…… 木离心中实在沉重,叹气道:“九人灵根不济,资质有限,尚需历练,可宗门大比在即,实在……难为玄天峰所大用。当务之急,便是今日的收徒大会。道众充盈,才能遴选出可塑之才,赢得宗门大比。”她说罢,悻悻挥手,水镜哗啦一声落下,化作水滴顺着大殿的白玉砖散去。 青檀拱手:“掌门所言极是。”双手摊开之后,他又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木离,“此乃这百年来,玄天峰上灵石记录,请掌门过目。” 青檀显然是有备而来,木离好奇地接过来细看,翻过两页,渐觉不对,又翻来覆去地将这本薄薄的书册看了好几遍。 吃穿用度,灵植花销,零零总总,一百年花钱如流水,可全无进项,一本看罢,她算是看出来了,玄天峰的此本账册,桩桩件件,条条款款,满纸满篇都写着“贫穷”二字。 木离一双乌漆漆的长眉皱得死紧:“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记得百年之前,玄天峰的生活堪称优渥。 青檀哀哀一叹:“掌门又有所不知,自道君身陨,宗门道众散去,山中灵植无人照应,凋零者众,加之,玄天峰近百年来灵气波动愈盛,亦不利灵植结出果实,因而宗门失去了可兑灵石的来源。” 人口凋敝,宗门不济。木离肩膀上的担子简直重若千斤。 “她把账册递还给了青檀,“此册还是先由你保管。”目光扫过寂然大殿,殿中八根白玉石柱沉默地伫立,可几处柱身之上不知何时起生出了铜绿的青苔。 一百年还是太长了。 她调转眼神,仰望玄天峰大殿之上供奉的神像。 三界之上,眇眇大罗。 紫檀木长台上青烟袅袅,碧玉香炉千年不灭,炉旁随意地洒落了几本书册。 木离走近了些,最上面的一本是从前师尊时常翻阅的《隐地八术》,因久无人动过,百草霜色的封皮落了薄薄一层灰。 她手指轻动,捏了一个清净诀,细灰被一缕软风卷去。 页面随风沙沙翻动,木离窥见了书册中夹着的一片竹叶,已在书中压了不知几百年,几成透明,竹叶脉络犹带金色。 师尊从前惯爱在竹下读书,竹叶兴许便是彼时落入了书册。 她的脸色柔和了几分,师尊从前常言道无生死,而形有生死,又说爱憎才会生烦恼,与道长隔,辗转反侧,流浪恶道。 她从前不信,惯不爱听他掉书袋,可如今即便是想听,也再听不到了。 青檀站在木离身侧,目光悄然落在她身上。百年未见,她的面目如旧,眉睫漆黑,乌发半挽,以一支三节竹簪松散地束在脑后,可原本总是含笑的桃花眼,却是轻拢愁云,渐渐黯淡。自醒来之后,即便她未曾提起李孟寒,不曾有只言片语,可青檀知道,她依旧伤心。 木离立在奉案前又看了好一会儿,察觉到他的注视,侧目朝他莞尔一笑:“尽管眼下捉襟见肘,可今日收徒大会,定要广纳贤才,才可一振宗门。灵石有的是别的法子。” 但如果宗门人口不兴,道众不足,玄天峰根本无法参加宗门大比,更不惶,夺取宗门大比上的道宗法器千魂引。 千魂引,引魂寻魄,哪怕身死神灭,魂入幽冥,仍有可能起死回生。 木离早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得到千魂引。 她伸手合上了书页,对青檀道:“时辰也快到了,此际我们便去峰门外静待来人。” 玄天峰收徒,自开宗立派以来,并不常有,在木离的印象中,玄天峰下每逢招徒大会,总是人才济济,门庭若市。木离乘白鹤腾云而下,白玉天石堆砌的玄天峰门巍然如故,穿云而下的金光跳跃成星星点点,漫洒白玉石阶,绚烂夺目。 可是,峰门外却并没有如她料想一般的大排长龙,她定睛一看,竟是空无一人。 “这是怎么回事?”惊得她声音打颤,“莫非……莫非时日错了?” 青檀幽幽一叹,脸上露出一两分难堪:“掌门有所不知,现如今道宗各派林立,许多新门新派多如雨后春笋,玄天峰近百年来名声凋零,欲往山中拜师的人想来便少了……” 木离喉头一涩,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她先前……先前果然料想得太好了。 第3章 乐天派 今日的玄天峰早已经不是从前的玄天峰了。明明是收徒大会,可峰门外一个前来拜师的道人都没有,独独一条石道崎岖蜿蜒而往。 青檀见木离神色凝重,宽慰她道:“掌门且再等等,兴许之后便有人来。” 木离“嗯”了一声,迎风站了许久,可惜终究不见人来,不闻人声,徒留峰门两侧竹林寂寞地随风摇曳。 这样下去,断断不行。 她顺着空无一人的石道望向远处,几座起伏山峦拢在云雾之间,她沉吟片刻,索性开口道:“今日既是收徒,必要见人,你我去别处碰碰运气。” “别处?”青檀不解,“你说得别处是哪处?” 木离蓦地一笑,眉目间仿佛恢复了几分从前的肆意:“就从不远的乐天峰开始罢。” 乐天峰,峰上有个乐天派,本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可近几百年来,名声渐涨,拜入门下的道众有增无减。 青檀明白木离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抢几个资质好的道人来,实在说不上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光彩手段,但青檀本就是灵兽,对于宗门道义不甚在意,一听此话,只略颔首,化作白鹤。 一人一鹤乘风而起,云下之景变幻万千,不出一刻,玄天峰的竹海早已被抛在身后,山峦之间盘旋的樵径如一条狭长龙身盘亘,裸露的土色被日光一照,隐泛金光。 午后,正是乐天派道众于庭院之中练剑的时辰。 乐天派掌门,吴起,一袭青衣道袍,腰缠玉带,意气风发地游走于习剑弟子中间,众人剑式齐整,一招一式带起一阵不小的劲风,他的袍袖被剑气吹鼓,身后青瓦檐下的玄铁风铃也被吹得铛铛作响。 今岁乐天派又添百余人,其中不乏资质上佳者,照此下去,再过几轮春秋,乐天派也能跻身道宗大派,再不必仰人鼻息,更不必再看对面山头玄天峰的脸色。 玄天峰从前目中无人,见到乐天派向来都是眼睛顶在脑袋上,全然不放进眼里,而到如今玄天峰为道门所不齿,被道宗四大派除名。 名位虚悬,焉知……乐天派不能是下一个道宗四大派。 吴掌门振奋地捋了一把他精心梳理过的羊角须。 李孟寒死得好啊…… 李孟寒身死之后,玄天峰后继无人,这方圆百里间求仙问道之人皆纷纷投奔乐天派。 他的视线满意地扫过庭院中的道众,唇边的笑意尚未达眼底,忽听头顶青云之上,破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振翅的声响,惊得他浑身一震,赶忙仰头望去,只见一道青影敏捷地落下云端,由充盈的灵气包裹,转瞬之间立在他身前,若无其事般地寒暄道:“吴掌门,许久未见。” 吴掌门双目圆睁,两边脸颊陡然发白,像见了鬼一样,羊角须随之抖了起来:“木……木道友……” 怎么是她!这个瘟神!醒了?没死! 木离敛去周身灵气,负手绕着吴掌门缓缓转了一圈,笑盈盈道:“吴掌门,百年不见,修为小有进益,可喜可贺。” 吴掌门神色僵硬,他苦心修炼,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一重大境界,可荒唐的是,自己竟然已经看不透眼前木离的修为了,难不成她也突破了,比自己修为还要高妙?难道木瘟神闭关修炼是真有其事,并不是玄天峰的托辞? 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猛地一沉,若真是如此,那……眼下哪个还管得到她哦…… 玄天峰木离,李孟寒唯一的座下弟子,素来无法无天,从小就是个混世小魔王,成天惹是生非,闹得玄天峰和乐天峰多年鸡犬不灵。李孟寒在场时,还稍有约束,可李孟寒大多时候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胡作非为。后来遇到梓芜山谢掌门后,她才有所收敛,可自从谢烬渊一纸书信退亲之后,她更是变本加厉地胡作非为了。 要他说,就木离那个脾性品格,谢烬渊怎么可能不退亲! 我呸! “吴掌门为何不言不语?”木离笑了一声,驻足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他,“莫不是久不见我,生疏了许多。” 吴掌门回过神来,正对上木离似笑非笑的面目,眼风瞄过庭院中停下动作围观的道众,当即决定暂且先要保住自己一派掌门的脸面,于是眉心一凛,肃穆了神色,走上台阶,问道:“木道友,别来无恙,不知今日来我乐天派,所为何事?” 木离轻声又是一笑:“小事一桩,想请吴掌门匀几个道众予我。木灵根为好,拜入我峰门下,必定倾囊相授,再说,我峰上后山灵植需人每日打理。” 果然还是这般恬不知耻! 吴掌门胡须一顿乱翘:“木道友,莫要说笑了!我派收来的道众,岂有匀你几个的道理!” 木离闻言歪头,额前几缕青丝滑落肩头,她面露一点疑惑,眼中微光荡漾,笑意未减,一派天真无邪道:“吴掌门不愿意么?” 吴掌门认得这个表情,心弦突地抽紧,可察觉到众人的视线紧紧盯在他身上,为了保住他身为掌门的脸面,不得不硬气道:“当然不愿意!” 木离闻言,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好言好语相劝不行,那就算了。” 算了…… 吴掌门迷惑了,什么时候木离这般好说话了。他抬眼正欲仔细地打量她一番,却听她忽而出声唤道:“青檀。” 青檀! 吴掌门心中狂跳,耳畔只听一声尖利的鹤鸣,自碧空落下,似要生生刺破耳膜。 是李孟寒的鹤! 鹤鸣不绝,如魔音灌耳,道众急急捂住耳朵。抬头一看,一只巨大的白鹤俯冲而来,羽翼伸展开来,遮天蔽日,投下一大片阴影密密地笼罩住了整个乐天峰庭院。 吴掌门额头冒汗,庭院前的道众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盘旋不止的飞鹤。 木离早就留心了阶下众人的灵根,挑选出资质较好的几个木灵根,食指虚点几人方向:“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白鹤应声而下,利爪极快地捉过几人肩膀,腾空飞起,轻巧地如同抓麻袋一般。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掌门!”几人悬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道。 “木离!今日你休想得逞!”话音未落,吴掌门祭出他的法器,一柄铁剑裹挟凛然剑气,直冲木离面门而来。 她的神色未变,袖口清扬,一团青火飞出,撞上剑身,噗噗两声轻响后旋即熄灭。 吴掌门只觉被一股凌厉的力道撞上,震得他五指发麻,连带手背,手腕皆一时半刻地无法动弹,手中长剑险些就要握不住了。 吴掌门难以置信,百年未见,万没料到木离竟有如此身法! 他强作镇定,捏稳了长剑,低喝道:“你!不过忍你一时,你不要欺人太甚!” 木离笑笑不言语,反而转头对道众说:“瞧见了么?我可比你们掌门厉害,不若你们皆拜入玄天峰门下。” 道众面面相觑,方才一番交手,自旁观者来看,根本瞧不出门道,只当是木离使了什么虚有其表的雕虫小技,吴掌门忍让罢了。再者,今日的新道众未曾见过木离,更不知她的深浅。是以,仗着眼下人多势众,其中有人梗着脖子大胆发言道:“不去!玄天峰李孟寒死了,你行止不端,不配作掌门人。” 一见有人仗义执言,众人气势愈盛,便有道众连声附和道: “李孟寒本来也不是什么光风霁月之人,炼制丹药,坑害凡人,早就身败名裂,算什么道宗门人!” “对对对,玄天峰屡次挑衅梓芜宫,不讲道义,实在难为表率!” “修为高又如何,修道者修得乃是道心!” “本就被剑宗第一人退亲,是个笑话,如何服众。” “我岂可拜入她门下!” …… 说辞愈发露骨,吴掌门越往下听,越觉害怕,可他不能出言喝止,当真是骑虎难下! 他斜睨一眼木离,却见她听得哈哈大笑,口中道:“说得好啊!” 她的眼睛轻轻一眨,眼中光华流转,吴掌门心叫不好!正欲祭出长剑,却见她掌中青光一闪,蟠螭铜镜跃出她的掌心,变为一面硕大的镜子,与乐天派的青瓦房檐齐高。 镜面投射光芒,庭院之中,一时青光大盛,波光涌动之间,她的面目分明含笑,可眼中半分笑意也无,冷冰冰地掠过乐天派诸人。 “你要作什么!住手!”吴掌门大喝道。 木离充耳不闻,手势一转,疾风骤起,庭院花木被狂风卷出泥地,花叶烂漫,持剑的道众屏息凝神地稳住脚跟,可狂风又急又大,不少修为较低之人被刮上了半空,旋转而上。 惊叫声,风声,鹤啼,铁剑落地的砰然声,声声撞响,乐天派乱得像一锅粥。 “木离!你再不住手,休得怪我!”吴掌门两指尖清火烧了一道黄符。 这是道门的通讯符,专为求救之用,方圆之内,修道之人经过皆能感应到此符。 木离讥诮地望了黄符一眼,便转回脸去,蟠螭铜镜折射光芒丝毫不减。 眼看诸位道友已是全然升空,风卷残云一般,一个个像木偶似得在半空中团团转,吴掌门急得满头大汗,祭出长剑阻拦。 只听木离冷笑一声,还未看清她的动作,只听‘叮’一声大响,他的长剑就被打落在地。 吴掌门面色由青变白:“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空中却忽然劈下一道雪亮的银光,犹似雪茫,剑气波动之中可听龙吟凤啸。 “玄光剑!”吴掌门又惊又喜。 剑光凛然,直直劈开了蟠螭铜镜的青光。 木离眉心一敛,仰头望去,云上剑光源处果是立着的一柄铁剑,青玉剑柄泛着幽光,剑身如雪,单薄如纸,流云似的光波流转剑端。 玄光剑。 谢烬渊。 木离太阳穴突地一跳,胸口紧紧地瑟缩了一瞬,仿佛一块坚硬的石子横亘其间,恨意与怒意倏忽滚滚而起,俱是大盛。 第4章 刘紫鹜 木离面色冷然,视线扫过庭中被风卷落的长剑,随意一招,一柄铁剑便被她踩在脚下,乘云而上朝剑光而去。原本静立的玄光剑似有所觉,往来处折返。 玄光剑速疾快,如一道银光穿云破雾,木离紧追不舍,玄光剑气突然波动,仿佛有些不稳。 木离冷笑一声,指尖弹出一道青火,击打上青玉剑柄。 玄光剑一被击中便随之震颤起来,木离正欲乘胜追击,指尖正欲凝结青火,不料玄光剑突然调转方向,直冲云霄。 木离袖袍一挥,收住火势,亦往上飞驰。玄光剑芒骤灭,被云雾之上的人收入掌中,她身上的雪白道袍随剑气轻扬,内衬水绿青衫,腰间坠着菱纹青玉珏,这是梓芜山中人的惯常装束。 见到木离飞身而至,她的一双细长的柳叶眉似蹙非蹙,大惊失色道:“木离!” 木离停在她面前,两人隔着臂长的距离,目光自她脸上掠过,眼前人的面目业已恢复如初,枯槁的长发复又乌润,干瘪的双颊已然饱满,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脉脉,依旧我见犹怜。 “刘紫鹜,是你。”木离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醒了?”刘紫鹜诧异万分,脑中思绪万千,匆匆而过,一时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又垂首看云下青光忽聚忽散,似波浪,又似雷影,她回过神来,“这是你的蟠螭铜镜?” 方才途经此峰,她偶然收到乐天派的传音符,又见灵气波动,以为是乐天峰遇到了棘手之事,便出手相助,以为玄光剑一出,定能速战速决,可万万没料到云下的风波是因木离而起。 木离扯出半个微笑,不答反问道:“你为何来此多管闲事?” 刘紫鹜听她语意不快,也不打算与之多纠缠,避重就轻道:“道门同气连枝,既然收到传音符,梓芜山理当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 木离听得眉头微皱,目光不由地落在她手中的玄光剑上。 此剑是谢烬渊的法器,从不离身,从不假于他人之手。 她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玄光剑为何在你手里?”将将开口之后,她心中蓦然又涌上几分自嘲,刘紫鹜是他的宝贝小师妹,把玄光剑借她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既能驱策此剑,便只能是谢烬渊授意的。 刘紫鹜闻言,见她眼中奚落,心中猛地一坠,唯恐被她瞧出端倪来。昨日本是谢烬渊自昆仑山灵犀洞出关之日,可左等右等见不到人,她只得前去灵犀洞查看。她到达洞外之时,守山大阵已不复存焉,可洞中却没有人,留下的只有一柄玄光剑。 之后无论她如何传音,皆未能收到回音。 谢烬渊不见了。 梓芜山一派掌门忽然没了影踪,事关重大,此时此刻,她只能撒谎道:“此剑自是谢师兄予我的。”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玄光剑霍地震颤起来,剑柄下系着的红丝流苏腾空而起,丝丝缕缕飘飘摇摇,仿佛欲翩然而去,剑身继而大动。 刘紫鹜捏紧了玄光剑,口中念了几声剑诀,妄图压制住剑身,可玄光剑身冷光乍泄,刘紫鹜不明所以地只顾捉稳了剑柄,抬头只见木离眉目如笼寒霜。 她偏偏笑了一声:“剑虽是谢烬渊给你的,可上面的剑穗是我的东西,一分一毫都是我亲手所制,你有资格拿我的东西么?” 下一刻,三道赤色火光自木离指尖弹出,径自撞上玄光剑。 剑魂发出凄厉长啸,似鬼哭狼嚎。 刘紫鹜念诀以攻为守,可不知为何,玄光剑在她手中分毫不动。梓芜山一派剑宗一脉相承,她先前策令玄光剑,毫无障碍,可如今任由她如何驱策,那玄光剑只纹丝不动,青色的剑光流云般缠绕剑刃,却隐而不发,任由赤色火光滚过剑身,落在剑柄末端。 赤火转眼就将垂落的红丝线,同心结烧作了灰烬,剑穗底下的白玉珠坠落云海。 刘紫鹜哑然失声,愣愣地望向木离,木离从前最爱这剑穗,剑穗系在玄光剑上,一系就是好几百年,如今却被她烧了…… 木离再不看她手中的玄天剑,凉凉道:“刘紫鹜,今日本是我与乐天峰的纠葛,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刘紫鹜眼见剑穗被烧,惊愕未定,尚不及答话,她身后的道众便开口道: “你欺凌道友,师尊仗义相助,你却口出狂言,以为我梓芜山好欺负么!” “师尊,莫要与此大闹乐天峰的宵小多言,她岂能以欺辱乐天峰道友为乐,今日定要教训她。” 木离适才将目光投向刘紫鹜身后坠着的一众御剑的道士:“都是你的徒弟?” 刘紫鹜带人出门,是为了寻找谢烬渊的下落,遇见木离,更怕节外生枝,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挥手喝止了身后道众,对木离道:“今日你与乐天峰之事,我不该插手,你们虽是近邻,可你也要收敛些,玄天峰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你闹过了头,道宗更不会再容你。言尽于此,就此告辞罢。” “刘紫鹜,你现在说话竟也学得这般冠冕堂皇。” 木离不以为意道,“你想走便走罢,哪里来的这么多借口。” 经她这么一嘲弄,刘紫鹜面色微变,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身后的道众见木离态度张狂,跃跃欲试道:“师尊!” 刘紫鹜不为所动,望了一眼天边的日光,咬牙道:“我们走!”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谢烬渊的下落。她抬眉看了一眼木离,再不停留,御剑而走,身后坠着的一众道徒也只得跟上。 剑光渐远,木离顿时没了兴致。发了一通脾气,又遇见了刘紫鹜,全无来时的兴致了。 她落回乐天峰之上,袖袍一挥,蟠螭铜镜迅速变小,被她收入掌中。 峰上疾风骤停,半空中的道众纷纷‘噗噗’落地,花叶碎泥也落了满地,乐天峰庭院一片狼藉。 木离掸了掸肩上的落灰,将脚下的铁剑踢远。 “你们这些人资质太差,不愿拜我也罢。” 吴掌门又急又气,情绪可谓是大起大落,玄光剑令他空欢喜一场,目睹梓芜山一众道人远去,他脸上流露的失望,溢于言表,木离眼神甫一望来,他却立刻调转视线,避了开去。 窝囊,实属窝囊! 木离也不再同他废话,只听她唤了一声“青檀”,几息过后,她便乘着白鹤从云影之上飞远了。 吴掌门无奈地看着鹤爪下吊着的三人也跟着飞远。 * 一到玄天峰顶,檀便将乐天峰带回来的三个道人扔麻袋似的扔到了大殿门外。 鹤爪落地,他又变回了人的模样,衣带飘飘地虽木离迈步进入殿中。 三个道人脸上惶恐,齐齐跪在大殿外,颤抖着声央求木离道:“求你放我们回去,求求你了!” 木离盈盈浅笑,客客气气道:“你们既来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你们在我玄天峰上,好生修炼,我自不会亏待你们。” 眼见她这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肯先表态。 木离索性率先道:“你们三人报上姓名来。” 她说话间,走得近了些,裙尾青纱曳地,隐隐流光,跪在中间的那一个最先想明白过来,在乐天峰时已见识过木离的修为,他不敢造次,拜师拜谁不是拜呢。 他于是躬身长揖道:“在下吴浩然,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他一开口,其余二人脸色骤变,只顿了短短一瞬,也慌忙拜道: “在下蒋锐,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在下周澜,欲拜入玄天峰下修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木离满意地打量三人,吴浩然生得白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木离察观他的灵根,发现是火灵根。蒋锐生得壮实,皮肤黝黑,跪在原地像座敦实的大山一般,是木灵根。周澜却瘦得厉害,柳枝似得,也是个木灵根。 后山打理灵植,正是需要木灵根的时候。吴浩然说起来,应该是刚才青檀无意间抓错了。 不过只有这三个人,也容不得她挑挑拣拣了。 “你们起来吧。”木离笑道。 第5章 山的那边 三人起身,并排进入大殿,表情依旧有些战战兢兢。 木离:“青檀,赐玉牌。” 青檀转身自奉案上的银匣取出三枚白玉牌,递给三人。 白玉为菱形,上刻玄天二字。 三人接连叩拜道:“多谢掌门。” 木离环顾四周,大殿仍旧空空荡荡,她于是吩咐青檀道:“唤其余诸子来大殿之上。” 青檀依言出了殿门,伸手摇动殿前挂着的一串青铜风铃,铃叶九瓣,中间悬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铃铛,青檀摇着水滴状的铃舌,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阵,清脆的铃音传遍了整个玄天峰。 不过小半刻功夫,峰上余下的九个道童便从各处奔来,在大殿上一字排开,个个身穿黛青深衣,腰间胡乱扎着玄色锦带,一看就是匆匆忙忙拴上的,锦带下皆坠着一方玄天白玉牌。衣领之上绣着碧竹纹饰,只是衣着颜色并不鲜妍,都是旧衣了。 木离见状,心头涌上一丝酸涩。 殿上的道童年岁不大,都从未见过木离,今日一早才听说长眠闭关的掌门出关了,听到铃音,激动地跑来,齐齐出声唤道:“掌门!”喊完以后,又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木离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学着从前李孟寒的模样,板着一张脸,郑重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确保自己维持了一峰掌门的尊严。 “你们报上道号来。” 道童从左到右开始报道: “云一,云二……云九。” 虽说是取云字辈,但这些个道号实在是……贵在好记。 木离问道:“你们的道号是谁起得?” 众道童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青檀。 青檀假咳一声,尴尬道:“确是如此。若是掌门觉得不妥,青檀甘受责罚。” 青檀以一己之力撑起玄天峰多年,木离断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苛责他。 她笑道:“你起得很好。” 青檀愣了一下:“多谢掌门。” 几个年纪小的道童听了木离的话,脸上也高兴了起来,人也大胆了些,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木离。 木离转而望向与道童们隔了几人远的其余三人,说道:“这是今日新入峰的道友,你们十二人近日要务,便是打理后山灵植,待我过几日,得了空闲再传授你们心法。” 道童点头,乐天峰三人也只好跟着点头。 这个玄天峰好像和他们想得不太一样。 木离了却了半桩心事,犹嫌不足,遂领着众人前往后山坡上的林地。 道童们跟在她身后,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 “掌门闭关了这么久怎么不老呢?” “笨,结丹以后自然久不老了呀。” “可为什么掌门要闭关这么久啊,那她现在是不是极为厉害了?” …… 道童们自顾自说了一阵,又不时频频回头好奇地张望新来的三人。 三人初来乍到,不敢多言,只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顺着林中小径而去。 此时已近黄昏,橙色的夕阳遍照玄天峰,可原本种植灵植的大片空地上寸草不生,一地灰褐色的泥土光秃秃的裸/露着。这山坡上原本生长着玄天峰的大小灵植,大到入丹的絮絮草,小到止血的凉凉菇,品种繁复,可因人手不足,道行不济,疏于打理,灵植早就死光了。 木离面色凝重,察觉到空中的灵气确实若有若无,稀薄得聊胜于无,默默地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等到灵植生根发芽,结出果实,或许方能浸润此一方土地,利于往后灵植的生长,从头种地,不是一两日就能种好的。一想到玄天峰账册上,入不敷出已经多时,她就头疼。 她于是又叮嘱了一番:“你们这几日先松松土,试着先用灵力培育土壤,之后青檀自会将灵植种子分发下去,切记万万不可浪费。”她本来还想效仿李孟寒,再咏几句古词,想想还是牙酸,因而作罢。 “是,掌门。”众人答道。 木离转眼正对上青檀的目光,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便道:“青檀,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往来处折返,木离在玄天峰的居所隐在大殿之后,她原以为屋中久无人居,应该铺满了灰尘,可进屋一瞧,窗明几净,格子窗半掩,支了一个小角,窗外的竹节海棠红艳艳吐蕊,开得正好,花影招招摇摇,甚为热闹。屋中的一方竹榻也是纤尘不染。 青檀解释道:“今早几个道童来打扫过了。” 木离颔首:“原来如此。”心叹,青檀真是劳苦功高,教导有方,她从前做徒弟的时候,可从没扫过李孟寒的屋子。 她踱步到长几前,几上还摆着她从前爱用的竹雕香炉,炉上雕得是条螭龙,是她结丹那一年,李孟寒送给她的礼物。 她随手轻轻摆弄了一下,耳边却听青檀支支吾吾说:“掌门,如今峰上的灵植种子已经不多了。” 木离看过账本,心中多少有数,“没有灵石,自然没有种子。没有种子,就没有灵植,便又没有了灵石。” 她只叹了一口气,“没有灵石,如何立于宗门,如何备战宗门大比。” 时日不多了,她得想想办法。 青檀见她神情,踟蹰道:“峰上虽没有灵石,道徒不兴,可掌门既已出关,大可从长计议,收徒今岁不行,还有来日,若是要寻灵植种子,也可去秘境中找寻,不必急于这三两日。” 木离淡淡一笑:“可宗门大比在即,不能再等了,玄天峰算上你、我,到时可堪一战的还有几人?若到时玄天峰仍旧羽翼不丰,何以取胜?” “掌门为何如此执着宗门大比?”青檀蹙眉问道。 “自是为了千魂引。” “千魂引……”青檀默想了片刻,恍然大悟,“掌门是为了道君!” 千魂引招魂寻魄,传说从前有人用此法器令人起死回生。 “可千魂引终究是个传说,我活了几百年尚未见过真有人身陨神灭还能起死回生。”青檀也不愿泼她凉水,可怕她期望越大,到头来失望越大,“道君……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木离沉默了片刻,垂眉去看几上的竹雕,螭龙雕得栩栩如生,龙目怒睁,每一片龙鳞都清晰可辨,与蟠螭铜镜背后的螭龙一模一样。 “青檀,师尊陨命是为我,千魂引,势在必得,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师尊若是能回来,在所不惜。” “掌门……道君他……”青檀还欲再说,木离却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虽有了三个道人,可玄天峰上依旧人丁凋零,再去秘境取灵植种子之前,我要下山一趟,或许能寻一两个资质极好的来。” 青檀咽下自己的未尽之言,顺着她的话道:“如今道宗鼎盛,梓芜,崆峒,灵泉,青城四大派更是兴盛,加之小门小派林立。有些修为的闲散道人都已各归各派,乐天峰又燃了传音符,周围门派想来已有所戒备,掌门打算如何行事?” “谁说非要在昆仑山此一端收徒弟,彼一端的凡界难道无人了么?”木离笑道。 虽说不常有,但过去也曾有凡界收徒的先例。 青檀从前也听说过,譬如木离,便是李孟寒在凡间捡到的。 他点头道:“我随掌门同去。” 第6章 阿宝 一重巍峨昆仑山相隔凡与非凡之界,山间喷云泄雾,终年不散。 昆仑山以东便是凡界,但一出昆仑,绵延百里冰霜,鲜有人迹。 往东而行,冬去春来时,积雪渐渐消融,顺流而下,奔流百里方能途径村落,离昆仑山麓最近的一处有人烟的村落唤作大山村,共有六十余户人家,约有丈宽的河道处,时常有村人三三两两前来打水、浣衣。 花姑带着她的小儿子,不过五岁的阿宝,去河边取水。阿宝穿着厚厚的小豆色棉袄,料子颜色旧了,可花姑用几块碎花布拼拼凑凑在肚子前给他缝了一个圆布包。 布包里此刻蹲着一只黄澄澄的小鸡仔,缩成一团毛球似得,一动不动,细软的绒毛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春日里乍暖还寒,阿宝用他的双手捧住小鸡仔,摸到它抖得厉害,忙催促花姑道:“阿娘,快一些,小鸡怕冷。” 花姑嫌弃地瞪了一眼那小鸡仔,看那样子就像是只活不长的瘟鸡,她很想把它丢掉,可阿宝不肯,问他这个小鸡仔是哪里来的,阿宝只说是在树林里捡到的,他把这只鸡宝贝似得揣在怀里,揣了好几天了。 “知道了,马上就走。”花姑叹了一口气,动作快了些。 她把木桶倒扣进水里,拉着铜环,用力一舀,刚舀起半桶水,哐哐当当,水光一阵猛烈摇晃,其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转瞬即逝。 难道是条黑鱼? 花姑定睛一看,桶中水色花白,清泠泠,哪里有什么鱼? 刚才许是看错了…… “娘,快回家吧!我要回去拿米粒喂小鸡仔。”阿宝又开口催促道。 花姑顾不得想更多,只得提着水桶,带着他回了家。 家里米缸里的米不多了,她数出几粒,拨到阿宝的掌心。 阿宝摊着手去喂小鸡,可小鸡依旧缩着不动,不肯啄米。 他顿时皱了一张小脸,眼巴巴地望着小鸡仔,花姑提醒他道:“你把它搁到地上,把米摊在地上喂它。” 阿宝依言照做,先将几颗米粒撒到地上,再轻轻捉住小鸡仔的身躯,软绵绵的,他生怕捉疼了它,只好两手合抱着把它放到地上,只见小鸡仔落地以后,抖了抖翅膀,慢腾腾地伸展开来,走到散开的米粒前,只用喙扒拉米粒,也不去啄米。 他仰头不解:“阿娘?” 花姑低头一看,那小鸡仔竟吃力地把几颗米粒,不偏不倚地摆成了“一”字形,又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等了小半刻,然后才从左到右,一颗又一颗地轻啄米粒。 好生奇怪的鸡仔…… “阿娘,它肯吃了!肯吃了!”阿宝却高兴地连连拍手。 入夜过后,阿宝坚持要带着小鸡仔睡觉,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枕头边上。 花姑心知劝不过,索性不劝了,只哄着阿宝入睡。小鸡仔蹲在一旁,也闭上了眼睛。 阿宝很快就睡熟了。 窗外银亮的月光被一片乌云遮盖,屋中霎时暗了下来。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阴风,阿宝露在被褥外的脚底板被吹得凉飕飕的。 他缩回了小脚,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揉着眼,叫了一声:“阿娘?”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阿宝觉得很奇怪,睁大了眼睛,床上却不见了花姑的身影。 “阿娘?”他坐了起来,大叫道,“阿娘!” 一旁的小鸡仔忽然跳了起来,扑腾着翅膀,跳到了阿宝面前的被褥上,上下扑腾着翅膀,一副很是着急的模样。 阿宝更觉奇怪,阴风吹得更冷,阿宝左右一看,窗户门扉紧闭,屋中黑乎乎的,只有些微月光透了进来,阿宝快哭了:“阿娘!” 一道拉长的黑影慢慢覆盖上了床榻,遮住了月光。 阿宝扭头,愣愣地看向一旁越来越近的阴影:“阿娘?” 分明是个人影,可来人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身上还穿着花姑睡前的莓色布袄子。 阿宝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阿娘?” 面前的暗影突然向他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来,猛地掐住他的脖子。 阿宝吓得大哭起来,脖子上的一双手越箍越紧,阿宝“呼呼”地倒抽气,喘不上来气了,手脚剧烈地挣扎起来,脸上挂满了可怜的泪珠,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来人手上的力气巨大,阿宝丝毫挣脱不开,已经被掐得眼冒金星,眼看人就要厥过去了。 一道毛绒绒的身影眼前一闪而过,只见那小鸡仔居然扑腾着翅膀跳上了掐住他脖子的手背上,猛烈地啄了起来。 那人手上一松,“咦”了一声,顿住动作,翻手将小鸡仔死死地拽在了手心里。 “为何有灵气波动?你是妖?” 阿宝听见一个古怪的雾蒙蒙的声音如此问道,他听不明白,但也本能地知道现在是求生的最佳时机。 他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朝门边撞去,蹬着小短腿一路跑一路大叫道:“救命啊,救命阿!” “想跑?”身后的声音冷冷道。 阿宝只觉一股冷风直朝他的后脑勺吹来。 他扭头往回看,借着零零星星的月色,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没有脸! 这个人没有脸! 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她的脸只是薄薄一张黄脸面皮,什么都没有! “啊……”吓得阿宝头皮发麻,放声惊叫,忘记了要跑。 那没有脸的人却发出桀桀怪笑,手中捏紧了小鸡仔,朝阿宝不疾不徐地走来。 每近一步,周遭的温度便低一分。 阿宝眼睁睁地看她走近,而她手心里的小鸡仔还蹬着两只鸡爪不懈挣扎。 无脸的怪物在他面前,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大山朝他倾来。 阿宝嘴唇翕动,泪水涟涟,绝望地呼喊道:“救命啊!” 她手心里的小鸡仔突然发出一道极亮的金光,那无脸的怪物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一般,“嘶”地一声,撒开手去。 小鸡仔扑腾着翅膀,落到地上,飞快地停在了阿宝身前,埋头一下又一下地啄他的脚踝,好像是在催促他往外跑。 阿宝终于回过神来,撞开了木栓,撒开腿往屋外跑去。 “休想跑!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耳畔阴风阵阵,忽而狂风大作起来。 一人一鸡没跑多远,那无脸的怪物便追到了身后,伸手先去捉得竟是地上的小鸡仔。 阿宝不敢回头,只能一边哭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跑,村落人丁不兴,最近的一户人家,还有一段路程,阿宝边哭边跑,泪眼朦胧地看不清路,只顾朝前跑,猛不丁地撞上了人。 他仰头一看,是个穿着青衣长袍的人,有脸!还是个神仙似得好看的人。 “神仙,救命啊。”阿宝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袍角。 青檀看了一眼阿宝,又看向不远处的团团黑雾:“真是妖灵?” 方才他飞过此处,见到异状,便落了下来。 木离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不觉皱眉:“凡界为何会有妖灵?” 瞧那黑雾,更是个恶灵,才从昆仑山上下来,就有此等怪事? “倒是稀奇,去瞧瞧。” 妖灵感知到了前方乍现的灵力,是灵兽!抬眼就见一个青衣男人飞身而来,目光轻蔑地扫过,仿佛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妖灵本来想要附身于他的心思霎那灭了,他的修为深不可测。 唯今之计,只得转身就跑,孰料,念头刚起,一股更为强劲的灵气如浪潮般打来,打得她动弹不得。一道符箓贴上背心,浑身如坠滚滚烈火,难以忍受的炽热自背心蔓延开来,烧得她难受至极,惊呼道:“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你是怎么来得凡界?从何处来?”一道清悦的女音寂夜之中如影随行。 妖灵浑身一抖:“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饶命啊,饶命啊,再也不敢了。” 话音未落,背心的符箓烧成了一簇烈烈青火。 妖灵一声惨叫:“啊!”转眼再无声气。 木离召回背心的符箓,看那原本空白的黄纸面多了黑黢黢的寥寥数笔,宛若一个小人儿。 妖灵已除,花姑的身体应声倒地,原本的面目也显现了出来。 跟在木离身后得阿宝先是目瞪口呆,然后飞快跑上前去,看到花姑的脸,扑到她身上,大哭道:“阿娘!” 木离四下环顾,并未察觉到其他的妖气,只是隐隐约约间仍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灵气波动。 是什么东西? 她的脚尖忽而一痒,低头一瞧,一只巴掌大小的小鸡停在了她的锦靴上,此刻正仰头,错也不错地凝视着她,一双黑曜石般的小眼睛瞪得圆圆的。 一人一鸡静默地对视了须臾。 木离不由蹙眉,这是哪里来的……鸡? 第7章 小道士 木离扭头去问还蹲在地上哭的阿宝:“这是你的鸡?” 阿宝一听她发话,连忙抬头,飞快地点点头。 木离略显嫌弃地挪了挪脚,冲阿宝招手道:“快来捉你的鸡。” 阿宝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跑了过来蹲下,捧着手掌就要去捉小鸡仔。可小鸡仔俐落地朝旁侧一跳,闪避开来,扑腾着翅膀,顺着木离的裙角往上跳跃,可它飞不起来,只能用喙紧紧地咬住她的裙角,像个晃晃悠悠的风铃挂在她的裙上。 木离眉头蹙得更紧,怕它把裙子扯坏了,于是伸手一把把将它捞到眼前,面面相觑:“你这只鸡好古怪。” 金黄的小鸡立在她的掌中,毛绒绒,轻飘飘,小葡萄似的双目犹有亮光。 木离从前还没见过这么小的鸡仔,不禁瞪大了眼,大眼瞪小眼。 它体内灵气微微翻涌,绒毛随之轻扬。 “妖怪?”她疑惑道。 一侧的青檀也探身来瞧:“此灵气不似妖气,倒像是只灵兽。” 木离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这只鸡仔,见它确实不像有恶意,犹豫道:“此灵气,我觉着熟悉。”她侧目看青檀,“许是……与你同宗的缘故?” 同为禽鸟,大概一脉相承。 青檀脸上一黑:“鸡与鹤岂可相提并论!” 阿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捉鸡不成,只得拉了拉青檀的道袍,一指地上仰躺的妇人:“阿娘。” 青檀会意,柔声安慰道:“你娘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着,他的食指轻轻地点上了阿宝的额头。 “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宝闻言双目渐渐合拢上,人软绵绵地往下倒去。 青檀稳稳接住了他,将阿宝和花姑送回了屋中的床上。 木离随手将小鸡仔放到了屋中的木桌上,转身就走。 小鸡仔却往上一跃,霍然跳到了她的肩上,纤小柔软的绒毛轻轻擦过她的耳际,痒痒的。 木离轻手将它挥开,冷声道:“不许跟着我。” 小鸡仔被扫回木桌上,“啪唧”一声落下,翻滚了一圈,又不死心地朝她奔来。 木离往后连退数步,催促青檀说:“快,我们走罢。” 青檀斜睨一眼,好笑道:“既是缘分,此兽不若你就养着顽罢,它身有灵气,留在此处,若是真再有妖邪之物经过,兴许还会给凡人惹来祸事……” 木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黄澄澄的小鸡仔已然跳下了方桌,蹦到她脚边,妄图攀上她的裙角。 木离连忙退到了屋外,唤道:“青檀!” 青檀正欲化作白鹤,却见脚边闪过一道黄影,那小鸡仔竟然穷追不舍地追到了木离身边,鸟喙严严实实地又咬住了她的纱裙,苟延残喘地挂在她的裙边,死不松口。 木离无奈道:“你……就这么想跟着我?” 她俯身捉过小鸡仔,手掌一翻,让它柔软的腹部朝天,捏在手里:“是不是瞧出我们比那些凡人厉害,莫非你也想修炼化人?” 小鸡仔被她拿捏住,猛烈地蹬着两爪,模样十分滑稽。 木离露出一点微笑,松开了五指,任由它翻过身,立在掌心中央,然而奇怪的是,先前察觉到它身上的灵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看上去与一只寻常鸡仔无异。 “方才那只妖灵,出现在昆仑山附近,大不寻常,你这只鸡也古古怪怪,像是灵兽却也不像,无端落在凡界。” 青檀问道:“你觉得那只妖灵,是何缘故?” 木离笑笑:“兴许凡与非凡的界限已经动摇了。” 昆仑山分野,一面为凡,一面非凡。 非凡之界有道有灵,而百鬼、万妖皆被一道天堑般的绝情谷阻绝,绝情谷底烈火深渊的尽头才是鬼妖聚集的三尸门。千年来道宗将妖魔镇于绝情谷下,凡界已是千年无妖无魔,而如今道宗鼎盛,为何妖魔还能越过昆仑进入凡界…… 先前遇见的那只妖灵虽懂附身可也无甚大本事,寻常到连她的符簶都支撑不过一息。真能凭借一己之力,趟过烈火深渊,爬上绝情谷,瞒过道宗耳目,越过昆仑山进入凡界? 木离不信,可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寻常妖灵如何来到昆仑山下。 想到这里,她半信半疑地望向掌中的小鸡仔:“那你又是哪里来的?” 小鸡自然没有回答她,顺势往下一蹲,毛茸茸的身躯覆盖了细小的鸡爪,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木离又叹道:“真的是好奇怪的鸡啊。” 青檀横来一眼:“你本无灵兽,何不想个法子,历练他一番,若真是化了人,何妨留下差使也好。” 木离摇头:“别人家的灵兽再不济都是猛兽,或如我师尊一般,风雅地养养鹤,我若是养只鸡,岂不被人耻笑。”小鸡仔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忽然扇了扇翅膀。 青檀道:“它虽像是未开灵智,可懵懵懂懂地倒有几分聪明。”毕竟同为鸟类,青檀确有几分惺惺相惜。 木离笑道:“念在它如此执着,送它一程,待到回了玄天峰,寻一处好山好水,将它放了,看它造化吧。” 青檀点头,问道:“此际我们要去何处?” 木离惦记着收徒的大事:“自是往人多之处去。” 木离乘鹤往东又行,星夜长空,脚下山峰延绵,漆黑的山影深不见底,偶有几点青黄萤火,于森森密林之中闪闪烁烁。 不远处逐渐出现了城池的轮廓,最高的谯楼上几点灯烛之光迎风慢摇,可城中长巷隐有团团黑雾,天光下无处躲藏的邪崇在暗中潜行,蠢蠢欲动。 木离一笑:“去瞧瞧。” 白鹤隐入云端,飞跃过城门,石砌的城楼上,几个穿甲的士兵拄着长矛昏昏欲睡。 白鹤盘旋于城池上空,木离轻飘飘落地,顺势将掌中的小鸡仔放到了肩头。 长巷万籁俱寂,唯余晚风吹过她的脸颊,颊边的碎发被风扬起,落在肩头的小鸡仔身上。小鸡仔抖了抖鸟羽,侧头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月光疏淡,照耀她柔和的轮廓,可她的神色冷肃。 不远处几声梆子声突地传来,一个打更人形单影只地走在街上,后背佝偻,走得极慢,一下又一下的梆声次第响了五次。 木离多看那打更人一眼:“有意思。”索性先避过他,闪身进了另一侧的巷道。 “你是谁?“暗里忽然响起一道人声。 木离凝眉见一人躲在墙角,黑黢黢的,看不到面目。 是个凡人。 她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是我先问你的。”声音听上去年轻又执拗。 木离斜睨那人影一眼,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你也是来捉赶尸人吗?” “什么?”木离顿住脚步。 “我问你,你也是来捉赶尸人的么?” 木离问道:“何出此言?” “这几日晚间行于城中的都是赶尸人。” 木离定睛看他一眼:“你是哪门哪派的小道士?” 说话间,她指尖轻晃,几点星火骤起,他的面目经火光一照,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脸颊上虽然有污渍,可鼻梁高挺,唇色嫣红。 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这相貌着实过于熟悉。 木离心头陡然一跳,虽是年轻不少,可这人的相貌竟然和师尊有七八分相似! 该不会是师尊他…… 师尊他……流落人间的……儿子…… 第8章 百邪奔散 木离一步跨到他面前,急切地端详着少年。 灵台未萌,明明就是一个凡人,看年岁也大,实在是……蹊跷得很,师尊虽游荡凡界多年,若真是留下子嗣…… 木离忆起李孟寒的模样,忙晃了晃脑袋,挥去了这过于荒谬的想法。 师尊从来不系缚爱憎,去来取舍清净自在,不齿情爱,不生妄欲,怎么可能会与凡人生子。 兴许是人有相似罢了。 少年见她霍地走到自己脸前,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什么人!”眼睁睁地望着她指尖青火,追问道:“你又是哪门哪派,道友……道友,报……报上名来。” 木离退了半步,笑道:“小道士莫怕,我唤作木离,乃是玄天峰掌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眉头一皱:“玄天峰,没听说过。我乃师从青城派太一真人,名唤孔寒。” 木离一愣,“没听说过?”略略一想,不禁又有些悲从中来。 孔寒还欲开口,却看她肩头蹲伏的小鸡仔忽地紧张地立了起来,飞快调转头颅,朝着城中另一个方向,拍着翅膀。 孔寒大吃一惊,顺势望去,正是立于城池中央的谯楼。 谯楼是城中最为伟岸的木楼,足有四层高,飞翘的四角屋檐挂着四盏飘飘摇摇的白纸糊灯笼,灯中黄烛燃了一宿,灯火业已熹微,本来将灭未灭,却不知为何此刻显现出通红的火光,诡异的红光照亮了谯楼的顶层。 木离眺望一眼,方才佝偻着腰背的打更人不知何时竟已攀上了二层楼高,他的右手提着一面铜锣,左手举槌,手臂弯曲,一下又一下摇摆,分明是击锣的动作,可一丝声气也无。 她举目四望,阴森森的黑雾卷地而起,纷纷向谯楼聚拢,迎面吹得人脸皮发凉。 她肩头的小鸡仔,跳跃而起,振翅叫道:“叽!” 木离惊讶地侧目:“原来你会出声啊。” “这就是赶尸人!” 孔寒却激动道,麻利地从背后摘下用布包裹着的一柄剑。 木离看去,是一把桃木剑,剑身尚有木屑,像是才做不久的桃木剑。 孔寒捉着剑便朝那谯楼疾疾奔去。 木离停在他身后未动,只扑哧一笑:“小道士,你的桃木剑可不管用。你还是等等那个什么青城派太一真人罢,莫要轻举妄动。” 她的话音满是揶揄,孔寒一听,顿住脚步,回头瞪她道:“道友,你不也是来捉赶尸人的么,还说自己是什么峰掌门,此刻怎么又做回缩头乌龟了。”说罢,也不等她回话,往谯楼急匆匆奔去。 只是个凡人,还不懂御剑,看样子也不会道术。 还敢骂她是缩头乌龟…… 说起来,倒是有几分勇气,可惜太蠢。 木离看他跑得远了,环顾起四周来,城中各处几道符光的青色火焰渐向谯楼聚拢。 她站着不动,肩膀上的小鸡仔又跳了起来:“叽!” 她扭头道:“闭嘴,先看一看再说。”她一把将小鸡仔轻按回了肩头。 时隔一百年,也不晓得道宗门人如今都是何光景了。 谯楼之上汇聚的黑烟越来越浓重,孔寒举着桃木剑,顺着木梯朝上奔跑,越往上行,越是寒冷,口中呼出的气体渐成白雾。 他的心跳加快,更是捏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口中默念‘急急如律令’,一面念,一面往楼上奔去。 蹲守数日,今日才终于见到了赶尸人的真面目,他必须要捉住机会! 孔寒一鼓作气地奔上了谯楼顶层,打更人立在中央,背对着他。 阴风阵阵,刺骨的风吹打在身上,冷气似乎无孔不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瑟瑟得疼。 孔寒冷得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捏稳了桃木剑,横剑当胸,喝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 然而,周围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现,打更人依旧背对默立,身形佝偻,提着铜锣一动不动。 孔寒又喝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呼呼几声风响,四道黄符飞至半空,东南西北环绕谯楼顶层旋转。 孔寒呆愣一刻,他这……这就是练成了道法?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四个道人脚踩法器,飞至顶层。 “厉鬼显影来!” 四道黄符应声急速旋转,道符飘荡烈烈青火,转成了一道火圈,将打更人包围其间。 其中一个道人落地时,因嫌孔寒挡路,顺手将他一推,推倒在地。 孔寒仔细一看,四个道人皆着丁香色道袍,背后绣着猛虎下山。 他先前没见过,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道人。 道符围成的青火圈渐渐收拢,嗞一声响,烫到了打更人头顶的发髻。 他终于转过头来,却是一个寻常老人的面目,可是他忽而一笑,嘴唇裂开,森然怪笑,盖过了大半张脸。 张嘴吐着黑气道:“哪里来的道修……我实在好久没见过道修了。” 四个道人一看,不跟他废话,手上捏诀,青火霎时大盛,包围了打更人的身躯。 “厉鬼伏诛!” 声音将将落地,那火光中的打更人身影倏地消失,青火骤然熄灭。 四个道人蹙紧了眉头,左右而望。 “究竟怎么回事!” 周围红光一片,只有飞檐角上的几盏红灯笼飘飘摇摇。 孔寒一股脑从地上翻了起来,只见一个道人身后的暗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他大叫道:“小心!” 那道人立时跳远,回身一看,打更人就站在他身后,黑烟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整座城池都在冒着缕缕黑气,黑烟从地下而起,寻着打更人而来,慢慢爬上伫立的谯楼,打更人身后渐成一长串鬼影憧憧。 一个道人惊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打更人桀桀怪笑,忽而张大了嘴,凌厉的黑烟如剑,笔直朝道人射去。 “小道修们没见过你爷爷,爷爷我不怪你们。” 化神般的威压乍现,令四个道人齐齐色变。 “快走!” 随着一声叫喊,道人们乘御法器而逃。 孔寒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是身上顷刻盖下了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从头到脚又麻又痛,就像是浑身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打更人转过脸来看他,嘲笑道:“他们丢下你走了,啧啧啧,道修们依旧这般无情啊……” 他走到孔寒面前,孔寒只觉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重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张嘴想要念诀,可一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一个凡人而已。 打更人正欲伸手摸他,指尖忽地一痛,小手指被一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小石子打到,指尖顿时被一小簇火焰烧了起来。 “哟!”他连忙甩了甩手,将火熄灭,笑道,“还有一个道人。” 他缓缓地扭头四顾,一双原本黯淡的眼珠黄火乍起,两团急火朝凭栏外射去。 木离偏头躲过,飘然落地,显影而出。 天色不明,万万没想到此城是个鬼城。 她笑嘻嘻道:“你们究竟是如何来得?” 打更人狞笑道:“劝你这个道人莫要多问,免得招灾揽祸,惹得一身不宁。”此音已非人音,苟延残喘的气声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说罢,他转回头颅,目光扫过天边。 暗沉如墨的黑云边上已浮现出淡淡一丝金线。身后的一众鬼影霎那之间聚拢,鬼影如烟,冲破谯楼瓦顶而上,阴风越刮越大,白纸糊的灯笼被吹得乱摇,木格子窗棂时开时合,击打得嘭嘭成响。 木离眺望天边,破晓之前,阴气至盛。 一股又一股的黑烟腾空而起,像数道旋风吹鼓,直冲天际,黑沉沉的雾气蔓延开去,朝各方而去。 木离冷眼看了数息,伸手一扬,蟠螭铜镜跃出,立在谯楼之巅,青光刹那笼罩住谯楼,打散了腾起的黑烟。 打更人一惊,怒目而视道:“你非要多管闲事,爷爷我就不客气了。” 黑色的烟雾夹杂鬼啸,直朝木离而去。 木离沐浴在沉沉黑雾之中,手中捏诀,一道红火自她掌中推出,与黑烟缠斗,烈烈火光燃烧鬼影,无数似人非人的面目在火中凄厉长嘶。 打更人脸色一沉,一道黄光自天灵盖跃出,打更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皮肉急速地干涸下去,干扁扁地焉作了一滩污水。 黄光迸射而来,卷起一道疾风,强劲的鬼气如剑,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长痕。 木离被鬼气逼得连连倒退了两步,耳边只听两声怪笑:“道修,你虽比他们厉害一些,可你的死期今日就到了。” 冷风灌入衣领,木离瑟瑟一抖,鬼魅之音缠绕:“你的修为于我乃是大补,今日在此楼相会,也是一桩妙事,待我吸干了你,便将你的魂魄送入三尸门。” 第9章 三节竹簪 木离任由冷气穿身而过,袖中一挥,召回了蟠螭铜镜,不慌不忙道:“哦?还有此等好事?可否告知阁下名号?往后待我入了三尸门,也好去拜会拜会。” 鬼魅冷声笑道:“你休要蒙我,报上名讳,想以道术封印我,门都没有!” 木离莞尔一笑:“阁下误会了,若我想要封印你,连名讳都不需要。” “道修,死前逞强的嘴皮子功夫罢了!”那团鬼气‘嚯’地大笑,围绕她周身转过数圈。黑雾汹涌,瞬间淹没了木离,鬼气逼人,冷得她汗毛倒竖,只听雾中抽气声响,她脖后一凉,白雾似的飞烟自她颈项处飞出,被黑雾吞噬。 “哈哈哈,不过片刻,你就会被我吸干!” 话音未落,木离肩头的小鸡仔霍地跃起,撞向黑雾,眼看半个身躯已融入雾中,被她眼疾手快地抓了回来。 木离话中带笑:“你以为就凭你,他放在眼里。” 明明她的灵气就要被吸光了,可观她脸色毫无畏惧,黑雾凝结一瞬,突然之间,方才吸入的灵气陡然一变,白雾似的飞烟刹那变得猩红,滚烫如火,黑雾之间噼啪大响,熊熊烈焰冲天,团团鬼气被冲撞得七零八落。 恍然间如临烈火之渊,千年来蚀骨的痛觉令鬼雾发抖,鬼音贴在她的耳际颤声道:“魔毒!你身上为何会有魔毒!” 木离浑不在意地笑笑,摸了摸发烫的脖子,低声说:“倒是有劳你替我吸毒了。” 她的脸庞被火光映红,发间插着的三节碧绿竹簪也映射出诡异的猩红,热风吹拂黛色长裙,天青色纱轻笼于裙上,又轻又薄,摇摇曳曳,冷光流转,不曾为雾中的火光沾染。 脸上一抹疏疏笑意掠过,令她愈显娉婷柔美。 木离抬手摘下发间的竹簪,如瀑的青丝飘散,雾气之中,她的脸转瞬爬满了黑色的丝线,像是竹叶之上纵横交错的细小脉络。 烈火之中,黑雾猛地聚拢,鬼音颤颤,“你……你……”只见木离笑意愈深,唇似樱红,檀口微张。 下一刻,鬼音只发出一声惨叫:“啊!”一道黑影便被木离吸入口中。 烈火瞬时吞没了残留的浓浓黑烟。火光熄灭,谯楼中昏暗一片,檐下的四盏灯笼早已滚落在地,楼中汇聚的鬼影顿失头目,茫然地四散开来。 木离半挽发丝,将竹簪插回了发髻,伸手一扬,袖中的蟠螭铜镜的青光大放,照得谯楼之上的鬼雾顷刻消散。 天边的旭日露出了一角金光,云霞生辉,天微亮了。 日光照耀木离略显苍白的面目,她闭眼屏息数息,遏制住体内乱窜的气息。抬头一看,云雾之中鹤影盘桓,唤道:“青檀,下来罢。” 空中盘旋的白鹤闻声落地,化为人形。 青檀见木离虽是好端端地,可刚才黑雾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也着实提心吊胆了一番,不由叹息道:“好在最后那厉鬼业已伏诛,可此事兴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 木离颔首:“此城距离昆仑不远,眼看已经是座鬼城了,且道宗门人也来捉鬼,看来凡界妖魔横行,道宗已是知晓,只是不知这异状究竟是起于何时?” 青檀许久未越过昆仑山,自然答不上来。 “不过那厉鬼修为了得,竟有化神威压,绝非寻常鬼怪。”他顿了顿,问木离道,“你是如何降服他的?” 木离淡淡一笑:“他口中说到三尸门,想来确是被镇于绝情谷下的鬼怪,此一番交手,侥幸取胜,也是多亏了蟠螭铜镜。” 青檀不疑有他,只叹息道:“若是凡界真多了如此厉鬼一般的妖物,岂非大乱。” 木离回想起先前见到的几个道人,面目冷了下来:“再乱又如何,道门中救济苍生的人多了去了。” 青檀心知她因为李孟寒的缘故,不待见道宗,便没有接话,转过头去,却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倒在谯楼一角,手上捧着一把桃木剑,正盯着木离发愣。 见到他的面目,青檀心头一跳,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天光下,孔寒的脸愈显白净,颊边被阳光照得透亮,更有几分李孟寒的模样了。 木离见状,急急问青檀道:“如何?你看他,像不像他?” 这个‘他’虽未明言,可青檀已是明白过来,他复又端详起眼前的少年,微微失神片刻,中肯地点头道:“确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青檀说像,那便是真像了。木离其实并未见过少年模样的李孟寒,她拜在李孟寒门下时,他早已结丹,容颜不老不衰,永远是明目朗星,松风水月般的青年道君。 若是师尊年轻些的话,面貌就和这个小道士差不多了。 木离情不自禁地呆看了他一会儿,颊边忽而一痛,扭头一看,那小鸡仔跳跃而起,竟然斗胆轻啄了她一口。 委实大胆! 可转念一想,先前小鸡仔一直蹲在她的肩上,甚至在方才危难之际还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保护她。 木离没好气道:“你再敢啄我,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做白斩鸡。” 小鸡仔抖抖翅膀,又蹲了下来,金黄鸟羽上零零星星地还落了乌黑的灰烬。 木离伸手轻抚小鸡仔,正欲掸掉它身上的灰尘,可指尖下的小鸡仔轻轻一颤,躲了开去。 木离黑脸道:“怎么?你怕我了?” 小鸡仔仰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木离收回手,只捏了个清净诀,细风将一人一鸡身上的灰尘吹走。 孔寒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起身爬起来,腿脚仍有些发软,颤巍巍地踱步到木离身前,抱拳一拜:“孔寒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木离看他身上犹在打颤,笑问道:“小道士第一次捉鬼,害怕么?” 孔寒咽了一口水,“不……不怕。”他老老实实道,“除了最初见到了打更人,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有些害怕,后来的黑雾鬼影,因我毫无根基,通通看不出究竟是何凶险,因而不怕。” 见木离不说话,他又道:“不过,道友着实厉害,先前那四个道人都奈何不了他,道友……道友不愧是一峰掌门。” 木离微笑道:“小道士,那你愿不愿意随我回玄天峰,拜在我门下。” “不愿意。”孔寒拒绝得尤其干脆。 “为何?”木离好言相劝,“刚才你不还说我厉害?” 孔寒脸上露出一抹为难之色:“我已拜入青城派太一真人门下,不能再拜师了。” 木离难得地好脾气,笑问道:“哦?既如此,你家师父在何处?为何不来救你?” 孔寒答不上来,紧抿着嘴唇沉默了。 天光大亮,周遭人声渐起,谯楼下出早市的行人多了起来,长巷内外有木板折叠的咚咚声响,新出炉的早点冒着香气和热气,飘了进来。 孔寒的肚子突兀地咕噜咕噜响了两声。 青檀见他脸上发红,解围道:“你饿了?想吃东西吗?” 孔寒更不好意思了,避过他的目光,转开了头。 第10章 太一真人 木离探身朝谯楼下望了望:“走罢,先下去再说,待会儿也该有人来了。” 三人走到楼下,果见远远地两个城中侍卫朝谯楼的方向走来。 谯楼之上,眼下空空如也,可昨夜动静难保不被人瞧见,打更人又化作了一滩污水,他虽被鬼魅附身已久,早没了性命,可若真要费一番口舌解释起来,实在麻烦。 木离索性调转了方向,朝旁侧的小巷里拐去,青檀紧跟其后,她没料到的是,孔寒竟也乖觉地跟了过来。 巷中有几间小店,新出炉的炊饼散发着香喷喷的面香。 孔寒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木离闻声侧目,自苏醒以来,欲念寡淡,吸风饮露多时,此刻竟莫名有些羡慕他,口腹之欲,为人也。 可她现在好像什么都不是了,人不人,道不道,鬼不鬼。 她兀自一笑道:“小道士,你若是饿了,便去那铺子里买炊饼。” 孔寒脸上僵了片刻,支吾道:“不……不了,我不饿。” 木离挑眉,打量他一眼:“你该不会是没钱罢?”她笑了两声,“你那师父看来果真是个便宜师父,既不教你道法,也不予你银钱。” 孔寒张了张嘴,欲辩无能。 太一真人也不知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 木离看孔寒捏着桃木剑手足无措地默立原地,身上的道袍灰扑扑的,一看就像是风餐露宿了好些时日了,加上惊魂甫定,人就显得格外憔悴。 见他饿得可怜,她弯腰捡起地上两颗石子,五指虚握,摊开手掌之时,两颗石子变作了两枚铜钱。 她将铜钱往孔寒面前递了递说:“小道士,去买炊饼罢。” 孔寒脸色一变:“这是什么?是障眼法?” 木离点头道:“确是障眼法。” 听说寻常障眼法只有短短半刻的功效,孔寒心中不安,正欲开口,抬头却见刚才还好好地停在她肩头的小鸡,忽地振翅跳到了她的掌心,胡乱蹬着鸡爪,将两枚铜钱通通踹到了地上,发出噼啪两声轻响。 孔寒一时语塞。 青檀笑道:“似乎此兽不愿你用障眼法。” 木离一愣,掌心里的小鸡仔还朝自己挥了挥短小的翅膀。 “真是这样?你是什么东西?”这般忤逆我。 道门虽自有令,行走凡界,不可滥用道术。 可这个小鸡仔…… 她轻捏住它的翅膀,将它提溜起来,好笑道:“真像个老道究。” 孔寒斗胆出声问她道:“你,你身上没钱?” 木离把小鸡仔按回肩头,爽快答道:“没钱。” 少年惊讶道:“你不是说你是什么峰的掌门。” “出来得实在匆忙,没带银两。”木离心虚道。 孔寒忍着饥肠辘辘,心中难免泄气。 恰在此时,巷道口传来几声极快的脚步声。 木离回身一看,是先前谯楼下看见的那两个侍卫,腰悬刀剑,气势汹汹而来。 身上的胸甲片打磨得锃亮,反射日光,像镜子似得,照得木离眼前一晃,再定睛细看,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紫色道袍的中年男人,脑门上冒着汗,喘着气道:“对,就是他,就是他!” 木离蹙眉,心想,这人是谁?难道是昨夜见过的道人。 耳边却听孔寒高声道:“师父,是我师父!” 太一真人快步走到孔寒近前,对两个侍卫点头哈腰道:“多谢二位军爷,这就是我的小徒弟,可算是找到人了,有劳二位军爷了。”说着,又是一拜。 两个侍卫立着没动,目光扫过木离和青檀,问道:“你们瞧着面生,又是何人,有路引么?” 太一真人先前就注意到了二人,锦缎加身,周身气度,绝非寻常人。 问路引为表,求财为真,他解了侍卫的言外之意,故而朝木离挤眉弄眼,盼她破财消灾,早早打发了他们。 可木离见这个太一真人朝自己不停地眨眼睛,不解其意,只问侍卫道:“什么路引,自昆仑山来,如今也要路引了么?” 太一真人一听昆仑山,立刻变了脸色,“原是道友么!”又转而向侍卫道,“二位军爷,想来是我道宗道人,才来城中,还不晓得这里的规矩。” 其中一个侍卫不耐烦道:“昆仑山下来的道士也要路引,这是朝廷定下的规矩,你们若是没有路引,就得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说罢,伸手便要去拔剑出鞘。 木离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被太一真人打断道:“军爷说得是,二位道友许是忘了路引,还请军爷宽限一两日。”两手合抱去握侍卫的拔剑的右手。 侍卫摸到了他手里的碎银,冷哼一声:“瞧在你的面子上。”他按回了腰间的刀鞘,转身就走,留下一句,“下一次若再没有路引,就没这么好运了!” 待到侍卫走远,孔寒忙问道:“师父,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太一真人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来话长,之后上路为师再细予你说道。”他扭头看木离和青檀,着急问道,“二位道友真是从昆仑山来?是哪门哪派?为何不取路引?” 这个太一真人的修为将过辟谷,难怪教不好孔寒,人也不像印象中的道宗门人,反倒市侩得很。这一百年,道宗果真时移俗易。 木离微微一笑:“我与青檀来自玄天峰,不知道友可否听说过。” “玄天峰……”太一真人默念了一遍,“贫道不才,未曾听说过。” 木离心中大致有了猜测,问太一真人道:“敢问道友可曾跃过昆仑山?” 孔寒没听过玄天峰,太一真人也没听说过玄天峰。 但跃过昆仑山,非凡之界,玄天峰无人不晓,即便是青城派,金丹百年以上的道修都曾见过李孟寒,不可能没听说过玄天峰。 若是不知有玄天峰,那么太一真人或许从没到过昆仑山的另一端。 太一真人挠头道:“贫道未曾有幸跃过昆仑山,山中大阵,贫道修为不精,尚未参破。” 青檀一听,吃了一惊,也问道:“听闻太一真人师从青城派,若是未曾去过青城峰,如何拜师?” 青城派乃是道门四大宗派,主峰青城自然是在非凡之界。 太一真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二位道友,兴许多年未曾踏足凡界了罢,昆仑山彼端,自是非凡之境,道门宗派林立,可昆仑此端,百年来,道宗亦是兴盛,贫道拜入青城派,是在此界中的青城派,与道友口中所说一派乃是同宗同源,无甚区别。” 木离和青檀面面相觑了片刻,木离叹道:“原来如此……收徒艰难,想来也有此缘故。” 凡与非凡的界限果真是动摇了。 木离思绪万千,追问道:“这百年来,那此界修道的道人可有度过昆仑山者?” 太一真人点头:“自然是有的,更有结丹者,长生不老。” 木离心中觉得古怪,又说:“从前道宗虽是往来昆仑山之间,却因宗令,从不长留,此百年间道宗在凡界是如何兴起的,为何又有路引之限?” 太一真人明白过来,眼前的两个自称昆仑山来的道人当真是什么都不懂。 哎,银两白花了,这两个道人说不定就是虚有其表,资质平平罢了。 他干巴巴地笑了数声,转而问孔寒道:“这二位道友与你如何结缘?” 孔寒深吸一口气,言语激动:“师父,还记得您说得城中的赶尸人么,您说是那个打更人,有些古怪,确实如此!可那个打更人不是赶尸人,他就是厉鬼!昨夜徒儿前去查看,有四个道人都没能收伏他,徒儿命悬一线,好在木道友及时出手相助,最后收伏了厉鬼!” 第11章 天师 太一真人心下骇然,不由道:“当真?” 他再不济,先前也能瞧出那打更人的厉害,此城一旦落日过后,更是鬼气森森,他有几分顾虑,才会前几日出了城去,没想到中途遇到几个崆峒派的道人,说起桐城一事,错过了和孔寒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没想到,孔寒竟自己回了城,隐匿城中,心心念念着要捉“赶尸人”。 孔寒答道:“千真万确!”又一瞥木离,“木道友是玄天峰掌门,修为了得!” 太一真人虽是半信半疑,但依旧抱拳道:“多谢木道友。”脸上也多了几分恭敬,“道友方才之问,道宗在此界兴盛,多是始于天师的缘故。” 木离:“天师?”又是何人? 太一真人点头,四下环顾,“巷口恰有一处茶寮,此事须得从头说起,请道友移步。” 木离因心中尚有诸多疑问,便随了他往茶寮入座,待到一壶茶,一小盘榛子摆上木几,太一真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木离喝过一口茶,客气道:“真人请讲。” 太一真人:“道友可否听说过梓芜山一派掌门谢掌门,玉楼道君,谢烬渊?” 木离将茶盏稳稳当当地放回了木几,笑了半声:“略有耳闻。” 青檀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面色却是沉了下来。 孔寒则伸手摸了盘子里的一颗榛子往嘴里送。 太一真人莫名感觉桌上气氛凝滞了一瞬,只得干笑一声,往下说道:“道友自昆仑山来,想来自是晓得谢掌门。贫道听闻,这百年之前,便是玉楼道君最先到了此界开宗立派,并且奉旨进宫,为当年将将即位的英宗皇帝奉为天师,自此道宗在各处逐渐兴盛,道人不绝……不过谢烬渊作天师作了没几年,昭元九年,便又不作了。” 木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谢烬渊是个将宗令、道义刻在骨子里的人,执掌梓芜数百年,从不偭规越矩,道宗不问俗世,更以侍奉人间君主为祸根。 试问道人不老不衰,御器修法,岂是寻常人可及,哪怕是‘受命于天’的君王,也不过是肉身凡胎,百年作古。 道人入凡尘,道心若是不定,便是颠倒乾坤的危险。 她压下惊讶,脸上云淡风轻道:“为何又不作天师了?” 太一真人叹了一口气:“昭元九年,王都先有大震,城中内外上千居民流离失所,城外祁水又遇干旱,旱了大半年,民不聊生,都说是妖孽现世,天方有异象,英宗便让天师作法祈求风调雨顺,又为了黎民苍生,斩杀妖孽。天师便离开了王都,前去妖魔聚集处的三尸门。” 木离声音微冷:“哦?三尸门?谢烬渊去了三尸门?” “正是,他一去便解了王都异象。”太一真人慨叹说,“玉楼道君不愧当世剑宗第一剑,听闻他曾三入三尸门,穿行于绝情谷底,烈火之渊,每一回都能将百鬼、万妖斩于玄光剑下。” “为何三入三尸门?”木离问道。 太一真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一眼,见她一双长眉蹙拢,桃花眼含光,满是探寻,似乎是真不知晓此事。 他答道:“第一回 是昭元九年,自是为了苍生,第二回是穆宗在世,昭同十六年,而这第三回就是去年。” 一旁的青檀忽而开口道:“后两回是为何,也是为了苍生?” 太一真人颔首说:“自是如此,三尸门妖孽聚集,道宗以除妖降魔为己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有人说,玉楼道君是为了绝情花。绝情花三十年才生一朵,可解百毒,错过了一朵,便要再等三十年。” 木离眉心一跳,转过眼正对上青檀诧异的神色。 她垂眼低声笑了一声。 若真是如此,刘紫鹜能够解了魔毒,恢复如初,想来……也有此缘故。 一百年虚度,她醒来以后,物是人非,可脑中却也曾闪过种种念头。 谢烬渊,谢烬渊这一百年来过得好不好。 没了她,谢烬渊究竟好不好。 可如今想来,没了她的一百年,谢烬渊依旧是剑宗第一剑,甚而醉心名利。 三顾绝情谷底,斩妖降魔,而刘紫鹜业已恢复如初。 木离于是又“哈哈”笑了两声。 太一真人一惊:“可是贫道哪里说得不对?” 木离笑意未减:“你说得都对。” 太一真人摸不准她的脉,见她似笑非笑,不知道她话中是真是假,于是拿眼去瞅孔寒。 孔寒连吃几颗榛子,又灌下一碗茶后,终于不饥不渴了。 听得木离的笑声,他也不禁抬起来头来。 “师父,木道友……”说到一半,他换了称谓,“木掌门先前也问了路引的来路?” 太一真人听他岔开话题,顺着他的话答道:“朝廷路引一直都有,只是近几年道宗门人走动频繁,朝廷便也给了各宗各派路引为信。” 青檀见木离没接话,便问道:“道宗门人走动频繁是与此界妖孽横行有关?诸如此城的妖孽异象,可是各地都有?” 太一真人先是点头又摇头,“道友……妖魔现世,已有多时,道宗门人行走各处降妖除魔乃是寻常,可近年来走动愈发频繁,也与这诸王纷争有关。”他压低了声音又道,“今上……体弱,各地诸王招兵买马,道门中人便成了入幕之宾,这路引啊,不过也是一时权宜之计,方便各地衙门盘查。” “可是,此城中昨夜的妖孽绝非寻常妖孽。”木离问道,“真人可曾在其他地方见过类似的鬼魅?” 太一真人默了默,他知道那厉鬼厉害,可没交过手,不知道到底是多厉害。 他斟酌问道:“依木道友看,那厉鬼是何修为?” “化神修为。” “化神?”太一真人惊得往前凑近道,“此话当真?木道友,化神的鬼修,从前贫道可从没听说过。” 开光,筑基,避谷,心动,结丹,元婴,继而大乘期,度劫期,最终是飞升期。 一旦飞升,便是成神,乃是三界之上。 化神是飞升期的第一重。鬼修到此修为,凡界里从未听过。 木离道:“信与不信,随你。” 太一真人紧紧盯着木离:“木道友,若……若真如你所言,那你……你岂不是也是化神期的修士,或者……你……更在此之上?” 话音落下,青檀和孔寒也齐齐盯住木离。 木离被几道目光贯穿,笑着摇头:“我并非化神期的修士,实在是侥幸仰仗于我的法器。” “你那法器当真如此厉害?是何法器?”太一真人急问道。 木离但笑不语,太一真人一愣,才回过神来:“是贫道鲁莽了。” 道士的法器乃是护身的命门,岂可随意告知他人。杀人夺宝也并非绝迹,她如今肯透露一二,无非是见他修为不高,可更多的只怕是她也不肯说了。 太一真人举起茶杯,胡乱灌了一口茶,想了片刻,“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道友……道友还应速速告知道宗,若真是如此……各门派还是应早作打算。” 说罢顿了须臾,见木离并无动作,也没有祭出道符传音的打算。 他再饮一口茶,压下心中惊疑,徐徐说:“道友既修为高妙,贫道有一事相求。” “何事?” “贫道前几日遇见崆峒派的诸位道友,得知他们要往许州桐城而去,听说是定西侯府悬赏降妖,木道友何不与某一道同去?兴许,真是厉害的妖物。”先前一听她来自昆仑山,太一真人心中便有了这个主意。 木离却问:“赏什么?” 太一真人:“赏银百两。若是事成,道友,你我分赏,你六我四。” 木离面上却无多大兴趣,太一真人咬牙道:“你七我三!” 木离眨眨眼并不表态。 太一真人略略思量,一针见血道:“道友,这银两可换灵石,道门各派都有兑石的路子。” 木离“啊”了一声:“既然如此,就同去罢。” 这个太一真人说到了她的痒处,再者,她许久没出门,也需要这么一个引路人。 第12章 驯兽 太一真人立时眉开眼笑:“好好好,事不宜迟,木道友,我们速速上路,我也会传音于宗门,为道友寻两枚路引来。” 孔寒一听,雀跃道:“师父,此去桐城,你可教我御剑么!” “你尚未发开光,此去桐城还是策马罢。” 孔寒沮丧地垂低了头:“是,师父,若是御剑,只需数日,都怪徒儿连累了师父。” 太一真人却听木离笑道:“若是你愿意,我送你一程。” 孔寒不解,待到一行人来到人烟稀少的城外,青檀转瞬化作了白鹤。 孔寒激动道:“这就是灵兽么!” 巨鹤身上飞羽如雪,灵气流溢,太一真人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 孔寒坐上鹤背,乘云而上,素色衣带飘飘,他探头兴奋地看脚下云卷云舒,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身侧的木离专注地凝望着自己。 她的双眼含笑,眉色漆黑,瞳色清澈,若有碎影光澜,孔寒莫名想到竹烟波月下一汪深潭,痴望了片刻,见她蹙眉才猛然回过神来,脸上发烫,不敢再看,立刻调转了视线,目光落在她肩上的小鸡仔上。 没话找话道:“这……这也是你的灵兽么?就像青檀道友一般?” 木离扭头一看,小鸡也转过头来,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自己,只乖巧地蹲着,身体缩成一个圆滚滚的黄毛球,只是看上去有些恹恹。 木离伸出食指,一点灵光现于指尖,她轻轻点上小鸡的柔软的胸脯。小鸡霍然睁大眼,灵气源源不绝地自她指尖溢出,被小鸡仔吸入身体。 “原来你真是饿了。” 小鸡的身躯不过巴掌大,可像个不知饥渴的空洞,一点一滴地缓慢吸收灵力,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幼年的灵兽,若是吸食饲主的灵力过剩,就会爆体而亡。 然而,木离却暂时没有收手的打算,这只小鸡仔似乎不若一般的灵兽幼兽,虽不能言,灵气时有时无,可似乎早开了灵智,听得懂人话。 指尖流溢的青色微光,若波浪一般吹拂过金黄的绒毛,小鸡仔动也不动,黑漆漆的圆眼睛一刻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木离觉得它的眼睛流光似的,不像害怕,也不惊讶于她的举动,仿佛只是静默地揣度着她的意图。 她眨了眨眼,愈发好奇地凝望着它。 她从前从来没想过驯养灵兽。驯兽是一件颇费心力的差事,找寻灵兽不易,灵兽与人结契也不易,灵兽的灵力有限,即便强大的灵兽,如青檀一般,也难度大乘。若再遇上个灵力不济的,就更不能为她所用了。 她的大限何时到来,最终是个什么下场,她无法预料。 且说这世间,凡也罢,非凡也罢,都是浮云易散,时日苦熬罢了。 木离一念至此,颓然收住手势,小鸡仔浑身随之一颤,抖了抖一身羽毛,继而迫不及待地也立起了身来,仰头看她。 孔寒惊异地目睹了一切:“木掌门,是在为它温养灵识?不知道……道人可否也如此开光悟道?” 木离回身看落在白鹤之后的身影,越来越小,太一真人御剑而行,已是被青檀甩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她笑道:“人兽有别,到了歇脚的地方,你去问你师父,他肯不肯这样为你开光罢。” 孔寒修道不久,正是少年心气,却始终没有开光,与他同时拜入青城派的道人已开光悟道的不在少数,他心中实在不甘,此次太一真人出门,才千辛万苦地跟了出门,必要抓住机缘,可他也明白,一味以灵力灌养,并非良策。 悟道从于心。 他闷闷地道:“孔寒明白了。” 黄昏降临,待到余晖的最后一丝光亮坠入天边。 白鹤落地,一行人在密林水潭旁找了一处草地稍作休息。 林深树密,四周寂然无声,青檀寻了一捧枯木堆作一团,边缘用石块围作一圈,等那火堆燃了好一会儿,太一真人才飞身而至。 他自剑上落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看木离坐于火堆前,朝他点了点头。 行了大半日,她竟毫无倦容,一旁的青檀亦是全无狼狈之色,就连孔寒看上去都比他清爽。 太一真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叹息道:“道友,好身法啊。” 孔寒忙把竹筒里打来的清水捧给他:“师父,先喝水。” 太一真人将将接过,腿下的草屑忽地震动起来,碧草瑟瑟摇摆,数息之后,草皮剧烈地震动而起。 将他手上的竹筒震落在地,太一真人大喘气道:“有,有妖的气息!” 木离起身笑道:“未曾想如此热闹。” 太一真人欲哭无泪,从前好不容易才能碰到妖怪,可这几天好像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妖魔作怪! 他捏着长剑,被震得左右摇摆,倒退了两步,忽然看见一个轰然巨物顶开了眼前的草地,青绿草屑扑簌簌落下,深褐色的土块从它头顶洒落。 一只妖气腾腾大妖!似蛇非蛇,身上覆满了指甲盖大小的乌绿鳞片,而身躯两侧却长出了四足,就像是人的躯干,肉黄肉黄的,可皮肤发皱干瘪,皱巴巴地贴着骨骼,诡异非常。 大妖顶端仿佛是个脑袋,只是扁平若叶,更看不见眼耳口鼻。 太一真人被吓得一颗心扑通乱跳,侧头却看离他最近的木离撇嘴道:“好丑!” 太一真人忙道:“木道友,眼下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那妖猛地朝木离扑将而去,她往后跳跃一步,大妖转身长尾横扫,被她避过。转眼之间,那妖尾却忽地换了方向,将她肩上的小鸡仔扫落在地,用长尾紧紧缠住,拖了回去。 木离恍然大悟,妖物闻风而来,觊觎的居然是小鸡仔身上的灵气。 小鸡仔被长尾圈住,圆滚滚的身体转瞬被挤压得变了形,它发出“叽”一声尖利的啼叫,拼命地挣扎,可愈是挣扎,妖怪的尾部愈发收紧,像一个罗圈,不留一丝空隙地将小鸡仔裹在其中,转而头朝下向土里扎去。 木离手中飞快结印,点点青火星若萤,拢住了面前的妖物,星点落到绿鳞上‘呲呲’作响,妖怪被烧伤,更快地往下遁地。 太一真人怔忡之间,手中长剑被木离一把夺过,狠狠朝尚露在地面的尾巴扎去。 剑尖直插入土,将妖尾箍在地上,妖怪猛烈地摆尾,一股又一股碧绿的汁液喷涌如柱。 盘起的尾尖一点亮晃晃的金影终于挣脱而出,跌落在地。 孔寒眼疾手快地捡起小鸡仔躲到一旁,摊开手掌,只见鸟羽上沾满了草绿的汁液。 他凑近了细看,其中残留的丝丝妖气霍地窜入了他的鼻孔。 他只觉浑身一震,灵台微动,耳中片刻的嗡鸣过后,他似乎听到了灵魂深处的颤栗,和一声极其压抑的低声喘息。 这感觉稍纵即逝,孔寒晃了晃脑袋,一切亦如往常。 地下妖物尚在剧烈地挣扎,木离抽回长剑,手中一招,蟠螭铜镜自袖中飞出,当空而照,青光大盛,妖物在光下迅速地干瘪下去,身体鳞片脱落,被照成了一捧绿灰。 太一真人看呆了去,缓了一阵,才说:“这……这就是道友的法器……果真了得!” 他定睛看镜子后面的纹路,大惊道:“此乃……此乃螭龙!” 第13章 桐城 木离手中的这一面铜镜,镜缘云朵簇拥青雷,镜背雕刻一条首尾相逐的黑龙,龙首独角。 太一真人在青城派古籍中见过此镜,他认得,这是螭龙,是蟠螭铜镜。 蟠螭铜镜,上古神器,幽冥玄铜铸造,于大罗天上九九八十一日铸成,镜中蕴藏上古神力。原以为早就散佚,没想到尚存于世,在她手中! 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肯定道:“木道友,就是凭此镜绞杀了化神期的鬼修!” 木离袖袍轻扬,将铜镜收回了袖中,“正是。” 太一真人的眼睛似还黏在镜上:“道友只有一面镜,还是,另一面镜子也在道友手中?” 木离侧脸,定定看他一眼:“真人见多识广啊。” 太一真人察觉到她语含兴味,只好道:“贫道虽修为不精,但平日里爱读书写字,无意之中看到过一本古书里有载,阴阳各为配,日月恒相会。蟠螭铜镜,乃是阴阳双镜,火为螭,水为蟠。观木道友此一面镜,为螭龙,而蟠龙,则是盘曲环卧,通体青黑,赤带如锦文,镜缘波浪滔天。” 这个道士有意思。 木离笑道:“道友说得对,可是我只有一面镜。” 太一真人顿觉失落,蟠螭双镜合一,看来是无缘得见了。 他默然须臾,仍旧道:“木道友且放心,贫道绝不将今日之事告予他人。”哪怕只是其中一面铜镜,亦是不世奇宝。 木离不答,太一真人还欲再问此镜由来,可抬头一看,她已经转而走向了孔寒。 孔寒呆立原地,手掌中还捧着小鸡仔,脸上惊魂未定一般。 木离捉过小鸡仔:“多谢。” 她的手指无意之间擦过孔寒的手掌,她并未在意,只留心擦了擦小鸡仔身上的汁液。 孔寒脑中空白一片,掌心被她拂过的一点痒意此刻绵绵延延地荡漾开来,她就站在他面前,近得他似乎能够闻到她身上的馥郁暗香。 是竹节海棠的味道。 他明明从来都没有闻过竹节海棠的味道。 孔寒正觉古怪,刹那间灵台骤动,体内压抑的颤栗卷土重来,似有一道凌厉的气息忽而窜入内腑,逼得他出声叫道:“啊!” 木离抬眼,凝视他一眼,忽道:“小道士,开光悟道了。” 孔寒闻言一惊,灵台顿感空明,一丝丝难以捉摸的灵气流转,他喜道:“我悟道了!”又望向太一真人,激动道,“师父,我开光悟道了!” “好好好!”太一真人大喜道。 孔寒喜不自胜,向太一真人抱拳道:“多谢师父。”又向木离道:“多谢木掌门。” 木离好笑道:“我有什么可谢的。” 孔寒答道:“遇见木掌门,兴许才是我悟道的机缘。” 他将先前种种异状皆归因于此,转瞬便抛到了脑后。 此一趟出门,果然大有收获! 木离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垂眼打量起她手里的小鸡仔,绿色的汁液还是没擦干净,星星点点般,先前被妖尾卷过的绒毛也乱糟糟,模样看上去分外可怜。 她轻抚过它细软的绒毛,低声一笑,索性蹲到水潭边上,用竹筒舀一捧清水,缓缓淋下,替它轻轻擦洗了一遍。 小鸡仔被水淋成了落汤鸡,抖抖鸟羽,‘叽’了一声。 木离手心翻转,一小簇火光跃然掌上,烘烤着被水浇过的小鸡仔。 小鸡仔的黑眼睛滴溜溜一转,跳跃一步,离她的手掌又近了些。 鸟羽被火烘干,木离收回手掌,小鸡仔却忽然蹭了蹭她的手背,毛绒绒的触感,又细又软。 “阿谀奉承之辈。”木离笑道。 心中却不由叹息,凡界妖物横行,还是不能久留了…… 这里的道宗与她记忆中也天差地别,既是鼎盛,她要在这里收徒,谈何容易。 她心里惦记着玄天峰,若是在桐城兑了灵石,须得先回峰一趟。 至于收徒…… 木离想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孔寒…… 这个小道士既已开光,人有些胆识,况且与师尊有几分相像,亦算缘分。 孔寒恰好也转头看向了她,两人目光相碰,木离露出个自觉和善的笑容,孔寒却慌慌忙忙地转开了眼。 * 三日后,许州桐城。 桐城地处景州凉河畔,城池繁华,暮春三月,恰值上巳,城中更是喧闹,河畔游春者众。 定西侯府位于城中东面,府外长巷已是车马填咽,靡靡丝竹之音自墙头而出。 侯府春日宴饮,桐城勋贵皆受邀而往。 庭院内一派歌舞升平,石砌的水径蜿蜒盘曲而过,清澈水光自假山之上沿细竹潺潺流下,细水自空竹涌出,竹枝随水流上上下下,击打山石,叮叮咚咚。 宾客跪坐于草上软榻,八面春夏秋冬,花鸟虫鱼梨木屏风立在榻后,又有侍从各执伞立在两侧,榻前点着幽兰香炉。 曲水上游坐着定远侯,他年过五旬,已生老态,鬓发花白,又长了一身横肉,早不见了少时风流。眉目之间郁郁,眸色灰败,是个暮气沉沉的半老头子,可他偏偏穿着宽大飘逸的胭脂色丝质长袍,坐于上首处,冷眼看一众宾客饮酒作乐。 舞姬,乐伶往来不绝,他的手边坐着两个姬妾,皆着锦绣红衫,葡萄石榴缬纹浅绛纱裙,却都赤足,不时在他耳边轻笑一二,朝水畔指指点点。 曲水畔边数个道人手捧兰草,口中念念有词,以行祓禊。水中羽觞杯斜插五彩羽毛,置于荷叶之上,缓缓流过,更有临水浮卵,随波而下,辗转停于宾客间。 临水饮宴,俱是风雅。整个侯府仿佛谁都记不起来,不过月余前,府中丢了一个小儿。 虽然侯爷子嗣众多,可到底是骨肉,如此风平浪静,委实奇怪了些。 可谁都不敢提起。 两个小丫鬟在庭院里看了一阵热闹,就去茶房,领了茶具和茶饼,往佛堂缓步而去。 碧衣的丫鬟压低声道:“这报官以后,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听说七少爷的下落?” 另一个粉衣丫鬟左右一望,见廊上再无别人,才答:“七少爷在府里头可一点也不受宠,谁知道呢……你瞧瞧今日,府中的姬妾巴不得七少爷再也不回来……” 两人拐过一重月亮门,楼阁便在眼前,雕花的乌漆阁门大敞,两人惊讶地对望一眼,碧衣丫鬟出声唤道:“夫人,茶来了。” 李夫人平时不爱热闹的宴会,今天自然也没有出来迎客。李氏是定西侯吴斌的发妻,比他还要长上几岁,十年前就退居府中一处清净楼阁,于青灯前问道,再不过问府中事务。 此刻阁楼里面寂静无声,一时没有回音,两个小丫鬟端着茶盘驻足凝神细听,好一会儿才听见沙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是丝履贴着地板走路的声音,可是只响了几声,音就停了。 “夫人……”碧衣丫鬟又出声唤道。 依旧不闻人声,她扭头朝另一个丫鬟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朝前走,跨过三尺高的门槛才见门旁摆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黑陶罐。 罐底带着泥,像将从地里挖出来。罐口覆盖薄薄一层白皮膜,漂洗得纤尘不染,分辨不出究竟是牛皮或是羊皮,还是别的什么兽皮。 最大的陶罐口上,膜上不知从何处滴落了三两颗滚圆的水珠,随着她们脚步临近,轻轻地弹跳了数下。 丫鬟们第一次在阁楼里看到这几个罐子,不由面面相觑。 “这些个陶罐是哪里来的?为何在此?” “是驱邪的。” 李夫人的声音忽然从阁中飘了出来,吓得二人噤若寒蝉。 第14章 清泉 李夫人杵着木杖,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已是全白,额头上的皱纹痕迹极深。身上穿着惯常的素色长袍,只在袖口,弧领两处用极细的银线袖着水波粼粼纹路。 两个丫鬟连忙拜道:“夫人,新茶沏好了。” 老夫人看也不看她们,目光径自落在门边的陶罐上,口中却问:“为何这几日还能听见知了的声音?” 碧衣丫鬟忙道:“前日里按照夫人的吩咐,已经让几个仆从用长木棍沾米糊,捕过一轮蝉了,兴许,这几日又有新的蝉了。” 李夫人猛然抬头,眼珠浑浑浊浊,阴恻恻地看着她。 “明知如此,你们还这般懒散怠慢!”她的声音发颤,听上去更是恐怖。 两个丫鬟扑通跪地。 “夫人莫恼,这就差人去捕蝉,夫人莫恼!” 夫人手中紧握着木杖,咚咚捶地,语意激动道:“还不快去!” 两个丫鬟慌忙站起,放下茶盘,往外去唤人捕蝉,一路不回头地快步走出了庭院,才大口喘气。 “说来奇怪,今年的蝉似乎比往年都要早些,这两天确实聒噪。” “哎,蝉有什么稀奇,夫人这几日疯疯癫癫,冬日里尚还清醒,一到春天,又成了这副模样……” “嘘……别再说了!” 几个仆从得令,很快赶来阁外的几棵大槐树下,仰着脖子捕蝉,不过一小会儿,断断续续的蝉鸣消失殆尽。 他们捉着粘过蝉的木棍回到前院,恰遇太一真人捏着拜帖上门来,已在倒座房等了多时。 见他一身紫衣道袍,仆从接过拜帖,了然道:“是青城派的道人,今日府中设宴,还请道长稍等片刻,小的前去通报一声。”目光在他身后的其余三人扫过。 太一真人见状笑道:“烦劳通传,某与诸位道友皆为侯爷分忧而来。” 仆从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太一真人身后的木离突然问道:“你手里的是蝉吗?” 仆从回身,点了点头。 “可否予我?”她指点肩上的小鸡仔,“此鸡吃虫。” 仆从见惯了来往道人,心道果然古怪,将手中的木杆递给了她。 木离将米糊上黏住的一只蝉拨了下来。 黑背蝉,蝉翼上黑线般纹路如蛛网交错,个头比平常的蝉要大上一圈。 木离看了一阵,将手心里的蝉,递到小鸡仔面前。 “吃吗?” 小鸡仔‘叽’一声叫,扭过头去。 木离笑了一声,太一真人察言观色,见仆从走远,方问:“木道友,可是此蝉有些古怪?” 既是悬赏捉妖,那侯府中必定有妖。 不料,木离却答:“没什么古怪。” 太一真人只好悻悻干笑一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仆从去而复返。 “诸位道长,随某来,侯爷已移步亭内静候诸位。” 走过两重垂花门,前院风光展露在前,庭前廊下百盆花蕊争艳,沉郁的香气混合熏香,闻之飘然。 仆从将众人引到了院中石亭,亭上朱瓦飞檐,立着一尊石刻的卧虎。 几个侍女掀开薄纱,整襟肃立,木离看见了亭中坐着的中年男人。 太一真人率先拜道:“青城太一拜见侯爷,预祝君侯,福寿长春。” 定西侯点头:“道长多礼了。” 孔寒随之抱了抱拳,青檀和木离却没有动。 定西侯道却不在意,只道:“诸位道长远道而来,恰逢春日宴,道长尽可玩乐。” 太一真人称谢,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定西侯露出个微笑,目光落在几人身后,唤道:“清泉道长。” 一个中年白袍道人走到亭前,身后跟着七人,皆着雪白道袍,内衬青衫,腰间坠着菱纹青玉珏。 太一真人抱拳道:“原是梓芜派的道友。” 清泉也拱了拱手,正欲说话,余光却瞄见了太一真人背后的人影。 木离乍一见他,脸上讶异神色一闪而过,竟还笑道:“清泉,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清泉却远比她表现得惊讶,双目霍然圆睁,脸上震惊之色毕露。 木离! 他强压住揉眼的冲动,缓缓眨了眨眼,再看。 真是木离! 他原以为过了这么久,自己早就忘记了她的面貌,可此时见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她,她身上就是穿着此黛青纱裙。 可他明明记得,当日在绝情谷上,亲眼目睹了谢烬渊自烈火之渊御剑而出,浑身浴血,怀里的木离无声无息,脸上是死一样的青白,已是气绝。 无论玄天峰如何遮掩,说她进了石洞闭关,众人见其久未出关,只以为她伤重,难有起色,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木离就是死了。 早就死在了绝情谷底。 不过是为保玄天峰的脸面,不愿向外人说道罢了。 清泉暗咬牙关,说不清此刻究竟是何种心绪,他比木离早入玄天峰,自认忠心不二,可到头来李孟寒的关门弟子只有木离一个,还将蟠螭铜镜给了她。 木离修行之时,样样惫懒,可样样都比他强,从来都是目中无人,而他却像老牛一般,兢兢业业地修行,到头来李孟寒却丝毫不将他放进眼里。 他早就寒了心,才会一走了之。 只是万没料到,木离竟然真的还活着,还看上去毫发无损。 他暗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木道友,着实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定西侯叹道:“清泉道长是遇见了旧相识?梓芜派与青城派果是同为道宗。” 清泉一听,蹙眉打量起太一真人和木离。 什么时候,木离去了青城派? 太一真人见木离一动,立时开口笑道:“道宗同气连枝,理应如此。” 定西侯颔首:“宗门人如今多行走于世,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梓芜派以剑立派,青城派以道诀立身。本侯仰仗诸位道友捉妖,事成之后,自当重谢。” 太一真人趁机问道:“侯爷口中之妖究竟是何妖物?” 定西侯饮了一口杯中酒酿,笑道:“今日宴饮,不谈此等扫兴之事,诸位道长先行休息,尽可饮酒作乐,明日本侯派人与道长细说。” 话音刚落,定西侯击掌数声,两个道人从亭后缓步而出,二人皆着丁香色道袍,背后绣着猛虎,朝前拜道:“诸位道友随某来,侯爷为诸位安置了住处。” 第15章 黑蝉 侯府有四重宅院,东南西北各设角门,宅院中央庭院曲水蜿蜒流过,四周绿树相抱为圆环。 一行人被两个道人引进了最后一重庭院,天井下,四间二层小楼各据一方,清泉领着身后的梓芜派道人进了东侧。太一真人带着其余三人拐进了西侧。 一进屋,太一真人迫不及待地点燃了青城派的黄纸传音符。 青火于指尖烧尽,他才道:“我派几位同门也该到了桐城,你二位的路引就在他们手中,我已传音,想来他们定会来此与我们汇合。” 青檀道:“多谢。” 木离却问:“太一真人可知刚才的两个道士何门何派,先前我也见过几个丁香色道袍,背绣猛虎的道士。” 孔寒想起谯楼那一夜的四个道人,耳朵也竖了起来。 太一真人压低了声:“此乃官道,那几个道人都是奉旨修道。” “奉旨修道?”木离头一回听说,“奉谁的旨?皇帝?” “正是,除开道宗四大派,便是这官道最为鼎盛,乃朝廷钦点,起于英宗一朝,延续至今,修道者多修剑道,亦通晓道诀,虽不知确切人数,但王都之中便有一万道众,勋贵之家,如同定西侯府中,亦有官道,想来人数不多罢了。” 道人不求长生问道,反而臣服于人君。 这世道倒是稀奇。 方才的两个道人虽未结丹,可是修为已破心动,若真与寻常军士动起手来,以一敌百不成问题,难怪……其余诸侯也在拉拢道门。 没想到一百年过去,道宗宗令真成了一纸空文。 眼下的道宗令她陌生极了。 木离想了片刻,问道:“太一真人可曾去过宗门大比?这宗门大比在此界也有么?” 太一真人摇头道:“贫道修为不精,未曾去过宗门大比,宗门大比向来都在昆仑山上,宗门人才济济,下一回宗门大比想来也会热闹非凡。” 木离放下心来,好在此事尚无变化。 太一真人见她神色一松,坐到了桌旁,忍不住试探道:“木道友,如何认得那清泉道长?” 木离笑笑:“我与他原是玄天峰同门。” “原来如此。”太一真人心中却叹,既是舍下玄天峰,拜入梓芜派,那什么玄天峰果是个没落门派,可他念头一转,又想到木离的蟠螭铜镜,没落门派怀揣秘宝,迟早要落入他人之手。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默默盘算起来,仅仅一人一鹤,等到青城派几位同门到来,兴许便是可趁之机。 太一真人想得出神,木离却突然起身,吓了他一跳,只见她侧目道:“青檀,我们先上楼去。” 太一真人慌忙拱手笑道:“二位道友早些休息,才好养精蓄锐。”眼见木离旋身上楼,可她肩上的小鸡仔却忽而扭头,似乎是瞪了他一眼。 太一真人:…… 入夜过后,府中的乐声与宾客声渐渐停歇,一轮蛾眉月当空,有鹤影翱翔于青云间。 轩窗半敞,月华自四四方方的天井洒下,如轻纱半拢。 木离临窗而坐,探身往外,细细辨认微风里夹杂的气息。 小鸡仔从她的肩头跳上了窗沿,朝她扇了扇翅膀。 她轻笑了一声,食指点上它的胸脯,柔软的绒毛被戳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灵气自她指尖送入它的体内。 “让我试一试,这一回还灵不灵。” 小鸡仔一动不动,吸收着源源不绝的灵力。 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风里便传来了噗噗噗细密的振翅声响。 “啊,来了。”木离收回手指,把小鸡仔放回肩头,伸手合上了轩窗。 噗噗噗的声响越来越近,振翅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进而变作了一种急不可耐的嗡鸣声。 “啪”得一声,一道黑影第一个撞上了窗棂,是蝉的形状。 继而是第二声,第三声……砰砰砰大响而起。 须臾之间,雕花窗上密密麻麻,沉沉叠叠地爬满了飞来的黑蝉。 大响并未停歇,一层又一层的黑蝉撞上窗户,爬上小楼的木墙,黑瓦屋顶上。 可怖的嗡鸣声惊醒了楼下的太一真人和孔寒。 孔寒翻身而起,提着桃木剑,先冲上了二楼。 屋中只点了一只烛台,照耀着黑沉沉的窗影,无数黑翅颤抖,纱窗上千疮百孔,眼看马上就要支撑不住。 木离坐在桌前,竟还朝他笑道:“小道士来了。” 孔寒大惊,“外面是什么东西!是虫子么!”他顿了顿,明白过来,“是蝉!” 太一真人此时也跑了上来,急道:“木道友先前不是说此蝉并无不妥。” 木离一笑:“骗你的。” 太一真人险要气得仰倒,看着摇摇欲坠的窗户,一面慌忙摸出符箓,一面问道:“这可如何是好!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蝉来,究竟是什么来头!” 木离将将起身,轰得一声,雕花窗被撞得七零八落,蝉群如一团滚滚黑烟,径直朝她涌去。 太一真人蓦地想到了林中的妖怪,“是为了幼兽!”他大喘气道,“你用幼兽作饵,引得蝉来!” 太一真人茫然四顾:“难怪……难怪青檀不在,你怕若是青檀在,那蝉便引不来了……如此说来,此蝉亦是兽,不过,不过是……” 木离指尖弹出青火,接话道:“不过是低等的恶兽。”羽翼上有邪印的恶兽,三尸门里最不起眼的喽啰。 涌入的黑蝉近不了木离的身,四散开来。 嗡鸣声不绝,听得他头皮发麻,太一真人捏诀招出火光,孔寒只得用桃木剑胡乱砍向飞蝉。 黑蝉从窗外涌入,被烧光一团,复又再来一团,看不到尽头。 太一真人脑门冒汗,余光去瞄木离,见她只用火诀,丝毫没有祭出蟠螭铜镜的打算。 难道是碍于侯府人多口杂,不愿节外生枝?可如此下去,此蝉绵绵不绝,何时才是尽头! 侯府中尚有其余道人,只是他眼下实在分不出功夫传音,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难道听不到! 住在东侧的清泉早已听到了动静,可一直没有出来。 梓芜派的道众也醒了,齐齐把目光投向他,低声问道:“清泉长老?” 同为道宗本应相助,可此蝉来得邪性,又在定西侯府。 他于是略略挥手,示意诸人按兵不动,只屏息凝神听着楼外的动静。 他也想看一看木离如今的深浅。 孔寒手中的桃木剑被汹涌的黑蝉先扑后继地撞上,震得他五指发麻,手臂也又酸又胀,几乎快抬不起来了。 正值半夜,屋中的烛火早就被蝉翼齐振带起的劲风吹灭,半明半暗,只有些微月光和燃烧黑蝉的一簇又一簇忽明忽灭青火。 孔寒扭头去寻木离的方位,后背忽而一凉,数只黑蝉贴上了他的背心。哒哒哒的声响顺着后脖传到耳边,他的脖后突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嘶……”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脑后勺痛得麻木。 一只黑蝉咬上了他! 孔寒慌忙伸手去拂黑蝉,冰凉的硬壳毫无缝隙地贴着他的皮肤,像是深深地嵌了进去,根本扯不开! 第16章 崆峒 孔寒火急火燎地又去扯那蝉壳,皮肉被扯得疼痛无比,可黑蝉依旧不动分毫。刺痛随后背蔓延,耳边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扑通扑通,像是体内压抑着的什么东西将要破笼而出。 “师父!”孔寒大呼道。 太一真人听见这一声叫喊,将欲转头,可大群的黑蝉涌来,他根本无力分神。 孔寒心中顿时凉了大半截,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身旁却忽如风动,一点炙热自后背荡漾开来,脖后忽然一轻,他听见了黑蝉啪啪落地的声响。 回身一看,却是木离:“小道士可得小心些。” “多谢木掌门!”孔寒大松了一口气。 太一真人听见了声音,扬声道:“木道友,快用铜镜啊!这样才去,何时才能解困!” 木离听见空中传来一声鹤啼。 来了。 她手中捏诀,三个赤色火球朝团团黑蝉滚去,噼里啪啦地在窗前烧出了一条道来。 她扶住肩上的小鸡仔跳窗而出,蝉群紧随着她落入了庭院之中。 太一真人长舒了一口气,却见孔寒要往下跑,慌忙拉住了他:“你跟着去做什么!刚才的苦头还没吃够!” 孔寒被他扯住袍袖,挣扎着探身往窗外瞧,密密麻麻的黑蝉从天空飞来,涌到庭院中包围了木离。 “我们若不相助,木掌门独自如何抵御!” 话音未落,十数个巨大的赤色火球在庭中点燃,像是他曾经见过的灯集上由人托举串联的火龙,火球次第而动,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黑蝉成片地扑簌簌落下,空气中满是炙烤后的浓烈气息。 太一真人冷哼道:“她那个样子,如何吃的了亏,现在想来,刚才于她来说,也只是逗乐罢了,你修为不精,别去凑热闹了!” 孔寒被说得无地自容。 他确实太不中用了。 若是…… 他看向火光中的木离,若是有朝一日,像她一样…… 空中又传来一声鹤唳,木离仰头一望,一只巨大的黑影被白鹤追逐着下落,擦过天井,瓦当和碎瓦落了一地。 是一只巨大的黑蝉,蝉翼伸展,满是黑色的脉络。 果真来了。 它一落到庭院,便股起了一阵狂风,将院中的火球吹灭。 微茫月色下,它的身躯投照的黑影顷刻盖住了四方庭院。 庭院中尚还残留的黑蝉被这只巨蝉吞噬。 恶兽附身为蝉,也难逃弱肉强食的宿命。 木离手掌轻推,火势如剑朝巨蝉刺去。 巨蝉振翅而飞,躲了开去。 木离又捏火诀,仍未刺中。 巨蝉振翅卷起的疾风,吹得院中瓦砾大响,连几重小楼似乎都摇摇欲坠。 北面小楼的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两个红衣道人跃出,一左一右地布阵,空中乍现了一张红网。 太一真人临窗而立,口中惊道:“是崆峒派的道友!” 木离瞧了两人一眼,巨蝉振翅,被红网扑下,它扑腾了数息,红网便破了一道裂口。 其中一个红衣道人皱眉道:“道友,这巨蝉有些难对付,我与师弟再结一阵,道友把握时机,以火为攻!” 木离笑道:“好啊。” 空中又落一网,木离掌中接连推出三柄火剑,第一柄直入蝉首,另外两柄不偏不倚地刺入了两侧的蝉翼。 火光烈烈地烧灼着巨蝉,蝉翼上的脉络被火烧得通红。 两个道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恍然大悟道:“有邪印的恶兽!” 另一人惊道:“为何会有三尸门的邪印。” 巨蝉急欲高飞,两个崆峒道人只得紧咬牙关,守住了阵法。 数息过后,巨蝉发出尖利得如人一般的嚎叫,巨大的身躯顷刻化作了黑灰。 两个道人长舒了一口气,抬眼就见木离转身要回小楼,连忙叫住她。 “崆峒派魏乙,崆峒派林昆。敢问道人何门何派,高姓大名。” 木离回身:“玄天峰木离。” 两个道人面露疑惑。 木离笑道:“两位道友兴许未曾听说过玄天峰,但想来日后也有见面的机缘。”说罢便走了。 此刻,天还未亮,两个崆峒道人便也回到了北面的小楼。 魏乙琢磨道:“她到底是什么修为,先前屡次刺不中,后来连出三剑,皆中要害。” 林昆一听,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好像,她是故意引我们出去的。” 林昆思索片刻:“先前蝉群来的时候,无人出手,后来她到了庭院里,似乎是在等那一只巨蝉,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故意引我们,反而是在引那一只巨蝉,空中的白鹤似乎也是她的灵兽。这个玄天峰到底是什么来头?” 魏乙摇摇头,“并不知晓,往后或许真能再见。”他顿了一顿,“她该不会是说宗门大比罢。” 林昆蹙眉道:“难道……她真是引我们出去,好瞧瞧我们的身法?” “这院中还有其余道派之人,那玄天峰若真是存了宗门大比的心思,也就不奇怪了……” 林昆点点头,心里仍觉古怪:“那定西侯赏银捉的妖便是这只蝉?” 魏乙:“不知,今夜动静这么大,侯爷都没派人来,明日兴许才能知晓。” 林昆沉吟道:“若真是此巨蝉,那赏金该平分于我三人罢。” 魏乙低笑一声:“这院中静观其变的人可不少,谁出力多,谁出力少,一目了然。” 林昆干笑一声,再也无话。 而西边的角楼中,太一真人一见木离回来,面露喜色道:“木道友,此番灭兽,侯爷定会重赏。” 木离耸耸肩:“但愿如此罢。” 太一真人殷勤道:“木道友之后打算去哪里?不妨再与某结伴?” 问完这话,木离却没有马上答话,只看了太一真人一眼。 看得他一阵心虚,撇开眼去,而孔寒却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木离。 木离摇头道:“桐城事毕,我便要回玄天峰。” 孔寒眼睛睁大,插话道:“木……木掌门,为何如此着急?” 木离笑道:“我来一趟,是为了收徒弟,可收不到徒弟,我总得回去想想办法教徒弟。” 孔寒沉默了下来。 隔天一早,定西侯便派人来请院中的诸位道人往前院而去。 庭院中青城、崆峒、梓芜各派的道人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人,昨夜走出楼来得却只有魏乙、林昆二人。 木离见到二人朝她拱手,便也报之一笑。 走到前院,才知青城派的其余道人也到了。太一真人大喜道:“师兄与师伯都来了。” 可他的师兄、师伯只是神色冷淡地朝他颔首。 第17章 灵山道人 定西侯环顾一圈,目光投向木离,徐徐道:“听闻昨夜是青城派的道友收伏了一只妖蝉。” 青城派的诸位道人顺着他的目光,也一并望向木离。 木离笑道:“我并不师从青城派,乃是玄天峰。” “玄天峰。”定西侯重复道,忽问,“可是当年度虚道君李孟寒的玄天峰。” 木离噗嗤一笑:“原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厅中的道人却鸦雀无声,有的垂目,有的好奇地打量着她和她身后的青檀。 “本侯听闻过一桩旧事,昔年李孟寒度过昆仑山,假称灵山道人,侍奉元宗,专为元宗炼制丹药。” 灵山道人。 厅中窃窃私语声四起。 度虚道君没听说过,可灵山道人的长生丹药害死了元宗,倒是人尽皆知。道门名声一蹶不振,若非而后的天师,道门绝无可能如此鼎盛。 木离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道:“你说得这桩旧事,灵山道人是否究竟是李孟寒,从来也无定论,不过是只借一张画像,便说是他,且不论修道术士通晓变脸换面之术,更何况即便是人,也有高妙的易容术,难保不是有心人仿效。” 定西侯身体朝前微倾,眼中兴味盎然,转而问厅中另一侧的清泉道:“清泉道长,自元宗之后,灵山道人自此下落不明,缉拿书发了英宗、穆宗两朝都未再见灵山道人,你说这灵山道人究竟是不是李孟寒?” 清泉一顿,心中了然,定西侯早已知晓了他的身世。 “李孟寒就是灵山道人。”清泉朗声答道,“李孟寒素习游隐之道,犹善玄变之诀,他假托灵山道人进入宫闱,魅惑帝王,以假丹药加害于人,是当年四大道宗板上定钉的事情,李孟寒忹作道君,自此声名狼藉,岂能容人再来诡辩。” 木离笑了一声,讥诮道:“当年道宗势众颠倒黑白也就罢了,今日你我各执一词,我为何不能辩上一辩,清泉,你拜在玄天峰多时,可资质平庸,修为一直难有寸进,当年师尊未将你收入座下,你就因此耿耿于怀,即便出了玄天峰,还要诋毁师尊,胸襟气量着实狭窄。” “胡言乱语!”清泉咬牙切齿,手势一翻,将要捏诀,却被木离凉凉打断道:“此乃定西侯府,若是平白无故地用诀起势,这个厅里的道友岂非无辜受了牵连,更莫提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清泉更恼,两指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定西侯却哈哈一笑道:“清泉道长,本侯也只是顽笑罢了,灵山道人之事早已经年,不值一提了。” 清泉神色僵硬,拱手道:“侯爷说得是。” 定西侯又道:“从前道宗向来不问凡间事,但求术业精进,长生问道,断不与凡人争锋。想来,这灵山道人不过是个异类。”他望向木离,笑了笑,“但昔年除却长生丹,灵山道人更炼化了一颗定心珠,只是这定心珠的下落也随灵山道人一般无可寻了。” 厅中道人俱是一惊。 定心珠,乃是不世秘宝,这珠子说得得神乎其神,可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大是小,是圆是扁,一概不知,虽说被称作“珠”,可究竟是不是“珠”,谁也说不清楚,无论是道人还是凡人,谁都没见过。 定心珠传说脱胎于龙珠,其实是龙族的妖丹,可当年幽冥邪神现世屠龙,世间再也无龙,最后一只神龙已被屠尽,定心珠也再不可能有了。 灵山道人,一个炼假丹的三流道人,如何炼制定心珠。 道人面上皆露出了狐疑之色,木离更是“呵”得一笑:“侯爷说得故事有趣!不过,既是悬赏捉妖,如今妖也捉了,不知可否拿到赏银?” 话音刚落,定西侯击掌数声,他身后的丁香袍道人提来了一个铁皮箱,打开过后,满满当当的灵石。 木离眼前一亮:“多谢。” 她身后不远处的太一真人不时拿眼风去瞄青城派的同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府中聚集的道人都是为求财而来。 众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下来。 定西侯笑了半声:“此为赏银,若是道友愿留在此地助我一臂之力找寻定心珠的下落,往后更有别的……封赏。” 木离笑着摇头:“定心珠本就子虚乌有,侯爷还是莫要执着。”她扭头去瞧青檀,青檀便跨步上前,搬起了一箱灵石。 跨过花厅门槛,定西侯仍旧气定神闲道:“木道友,本侯静候佳音。” 太一真人也随之而出,跟她回到角楼。 木离拨了十数颗灵石给他。 太一真人捧着灵石急道:“木道友真就要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木离说着,瞧了一眼屋外。 孔寒背着桃木剑也追了过来。 木离一笑,走到他面前问道:“小道士,你愿意跟我走么?” 孔寒脸上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好啊,那小道士后会有期。” * 眼见空中的鹤影越飞越远,太一真人疾寻到楼中的青城派同门,速速说了蟠螭铜镜一事。 不料,他的师兄嘲讽道:“太一,你以为自己叫真人就真是了得了么?蟠螭铜镜岂是你想分辨就能分辨得出得?” 太一真人心知一向师兄不待见他,认为他是凭奇伎淫巧讨了掌门欢心,不然凭他的修为,当不起这一声‘真人’。 他只好转而求师伯道:“此事千真万确,我读过那孤本十数回,那木道友手中确是蟠螭铜镜!” 师伯问他:“昨夜你观她修为如何?” 太一真人答道:“虽是了得,但万万不及师伯。” 这话说得虽有点托大,师伯加上师兄想来还是有胜算的。 见师伯被说动了,太一真人再劝道:“若是师伯得此铜镜必定如虎添翼,说不定便能度过那昆仑山了!”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个铜镜是如何了得的话,却不察被窗外留守的孔寒听了去。 孔寒听得又急又气,师父真的打起了那铜镜的主意。 眼下青城派来了足有十数人,即便是木掌门,兴许也难以抵挡。 他抬眼看青云之上,几道雪亮的剑光稍纵即逝,朝那白鹤飞远的方向而去。 孔寒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定要告知木掌门,让她早作防备才是! 他取下背心的桃木剑,捏诀御剑。 桃木剑短暂地飞了几息,啪一声落地。 孔寒拾起剑,站远了些,再次捏诀,桃木剑飞到半空,他正准备一步跃上,可那桃木剑又落回了地上。 孔寒气馁地捡起长剑,脑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小道士,我教你。” 是个男人的声音,清朗如玉,掷地有声。 孔寒随着那道声音,念诀起势,桃木剑托着他腾空而起,朝云中而去。 孔寒又激动又害怕,忙问道:“你是谁!为何教我!” 可那声音却不见了。 孔寒只得朝前看,方才见到的几道剑光就在前面。 他定睛一看,竟是梓芜派的道人! 第18章 剑阵 行了约莫大半日,木离坐在鹤背上,回头看了一眼:“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叽。”她肩上的小鸡仔望着她状似附和道。 她刚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一道雪亮的剑光破空而来。 木离伸手一挥,那一柄铁剑就缓了剑势,顿在了空中。 清泉御剑而上,身后跟着三个梓芜派的道人,其中一人腰上只余剑鞘。 木离朝他笑道:“是你的剑?” 那道人不答,正要去取空中凝滞的长剑,下一刻却见剑身一震,发出‘叮’一声响,剑柄倒转朝自己刺来。 清泉大喝道:“躲开!” 道人一惊,忙御剑回转,可自己的长剑剑速极快,转瞬便到了眼前,剑尖离他的瞳孔相隔咫尺,突地顿住,像失了准头一般,猛然下坠。 道人汗出如浆,才回过神来,慌忙去捉落下的长剑。 木离笑道:“清泉,你既去做了梓芜派的孝子贤孙,梓芜以剑立身,怎么教出来的徒弟还是这般不堪一击。” “木离!你今日既数次羞辱我,休怪我不念旧情。”清泉面目铁青,双手朝前一挥,身后五柄长剑齐齐笔直袭来。 “青檀。” 白鹤闻声振翅,往旁侧一转,与五剑错了开去。 木离抱着铁皮箱坐在鹤背上,咯咯发笑。 清泉手中捏诀,五剑调转,紧追而去。 木离却只坐在鹤背上,任凭白鹤左躲右闪,并不还手。 仿佛,仿佛就像是在逗弄他一般。 这个认知令清泉勃然大怒,五柄长剑随之震颤而起,卷起一股罡风,凌厉地擦过木离的脸颊。 她点点头道:“不错,清泉,一百年不见,小有进益。” “废话少说,有招出招!”清泉喝道,五剑齐发,直朝木离身下的白鹤而去。 白鹤腾空而飞,险险避过,木离探身往他身后瞧去,“啊,其他人也来了。”她拍手道,“时机正好。” 清泉察觉到几个道人的气息在身后乍现,他略略侧目,先前见过的青城派道人已经飞身上前。 木离轻轻一叹:“太一真人舍不得我,追了这么远来?” 太一真人御剑缩在师伯身后,不敢接话,耳边只听师伯道:“木道友,今日你若留下蟠螭铜镜,我青城派自不会伤你。” 清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左右扫过,青城派足有十数人,围作半圈,为首的道人是过了大乘期的道人,身后亦有几个修为不俗的道人。 他飞快看了木离一眼,恐怕她也不能全身而退。 蟠螭铜镜……若是落到了这群青城派道人的手里…… 清泉正胡思乱想间,先前盘旋的五把飞剑突然调转了剑首,直朝青城派道人而去。 五剑行到半路,分散开来,剑气凛然,快如流星。 那为首的青城派道人袖袍翻飞,挡住了一柄朝他而来的长剑,四剑朝其余道人射去。 几人祭出法器抵挡,一时之间,闻听几声裂帛响。 长剑削掉了几个道人半截紫衣道袍,就乖乖回到了清泉身后。 清泉脸上一白,只见那为首的青城派道人振衣道:“梓芜派何意?难道要与我青城派为难?” “道友,方才是她驱策我的长剑。” “笑话,梓芜派的剑,她说驱策便驱策!” 清泉还欲再辩,可转念一想,此刻与青城派生了嫌隙,反倒便宜了她,若是青城派真能取了蟠螭铜镜,他再想办法也不迟,总好过她带着铜镜过了昆仑山。 青城派道人见他哑然,便也不再理他。 五指轻摇,数道黄符飞向半空,渐成一个包围圈,将木离围在当中。 十数个道人齐声念诀,九道黄符飞转,密不透风的威压落下,白鹤发出一声尖利的鹤啼。 木离只觉浑身刺痛了一瞬,压抑的沉闷的感觉席卷而来。她暗舒了一口气,凝神一息,将要伸手。 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撞开了太一真人,落进了道符圈。 “木掌门!” 木离一惊,收住了诀势:“小道士?” 孔寒初初御剑,速度赶不上诸道,他本想着其他报信,可还是被其余道人后来居上,自己落了下风。 道符的威压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们,他们要取你的铜镜。” 太一真人看清了孔寒,急急呼道:“你快过来,那符阵你吃不住!” 孔寒还欲说话,脑门上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打颤,人也马上就要跌落剑下。 白鹤下落飞去,稳稳地接住了他。 木离手掌向上,数团火球次第腾起,瞬间烧掉了九张道符,继而合为一个圆滚滚的火球,朝为首的青城派道人而去。 他立时一惊,祭出一柄拂尘,扫开火球,可那火球锲而不舍地又追他而去。 其余道人慌忙再祭出符阵。 木离伸手一扬,一面铜镜飞出她的袖口,青光大放,狂风骤起,几张符箓被吹得烈烈而响,四分五裂开来。 “蟠螭铜镜!”太一真人迎着青光,勉力去瞧镜中影像。 起初看不真切,青光仿佛灼烧着他的双眼,可他心中急切,顶着光亮微微眯眼细看,重重青影后,镜面上似乎有一只螭龙盘旋,穿梭于青云雷电之间。 他还来不及大叹一口气,光芒霍然若剑,将青城派道人接连劈下剑端。 道人只得慌忙地又去御剑。 木离看了一眼趴在鹤背上,一动不动的孔寒,收了铜镜:“青檀,走罢。” 话音刚落,五柄飞剑朝她背心刺去。 木离眉头皱起,全无耐心,手中捏了一个剑诀,五把飞剑临空顿住,齐齐折断,跌落下云端。 清泉心头一跳,木离果然会梓芜剑诀,是谁教她的?谢烬渊? 木离再不看他,乘鹤西去。 * 孔寒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白鹤的速度极快,晚风吹在身上冷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翻过身来,抬头便是漫天繁星,闪闪烁烁。 他茫然地眨眨眼,见木离坐在鹤背上:“木掌门,这是要去哪里?” “小道士,前面就是昆仑山了。” 孔寒朝前一看,黑暗之中云雾飘渺成烟,一座连绵不绝的雪山就在眼前。 “昆仑山!” 孔寒第一次见到昆仑山,激动不已。 白鹤飞得极高,山间若一捧雪盖在云下,山脊蜿蜒而走,时隐时现。 “我们这就要飞过昆仑山!”他四下一看,“青城派的人呢?” “你既然来寻我,便归玄天峰了,把青城派忘了罢。” 孔寒错愕了片刻,抬眼却见越来越近的昆仑山巅,银光乍泄。 万道剑光直冲云霄,形成了一道屏障,在眼前隔绝了昆仑山另一端的非凡世界。 昆仑山万剑阵。 孔寒听说过,万剑铸成的守山大阵,是梓芜派玉楼道君谢烬渊的剑阵。 要越过昆仑山,必要越过万剑阵。 百年来,倒在阵前的道人不计其数。 第19章 谢烬渊 木离停在阵前,瞳仁转眼便为剑芒点亮,一波又一波流云似的光晕流转于万剑之上。剑气由昆仑山上的冰霜浸润,如雪,如霜,拂来刺骨的寒意。 眼前万剑齐发,密不透风地铸成了一面冰凉的不近人情的剑墙。 剑如其人,谢烬渊大多时候也是不近人情的。 她想。 明明已经跨过昆仑山,作了那什么天师,放任道宗在凡界落地生根,可镇守非凡之界的剑阵,由百年之前的十剑变成了如今的万剑。 十剑将误闯的凡人拒之门外,可万剑又是要将何人拒之门外。 两面三刀,两面派。 她又想。 孔寒见木离垂眉不语,只好问道:“木掌门,这万剑阵该如何破阵?” 木离掌心相合,一面回想记忆中的剑诀,一面默念道:“念去去,不如,不如,归去。” 万剑阵纹丝不动,她思索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心中复又默念:“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一字对一诀,‘去’诀,‘不’诀,‘如’诀往复。 此剑诀原本念作:念去去,不如,不如,归去。 是谢烬渊的剑阵口诀。 她从前老是偷偷看他练剑,看得多了,也就学会了。 此一诀乃是剑阵,最不易学。 她悄悄会了,便想着要去谢烬渊面前炫耀,却被他的十剑打落了长剑,人也落到了枯树叶堆了,落得一身狼狈。 她当时输得气急败坏,又想起自己每每寻着时机来偷看他练剑,与他‘偶遇’于山间,林地,市集,梓芜峰间,可他却一直无动于衷,整天端着一张冷脸,宛如冰雕。 她撂下一句狠话:“谢烬渊,你究竟喜欢我么,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可是她当时并不想听他口中答案,撂下此一句,就一溜烟跑回了玄天峰,憋着再不去找谢烬渊。 一憋就憋了整整一个月,正愁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听说隔壁乐天派新得了一只奇兽,能生金蛋,她便凑热闹地去瞧了瞧。 谢烬渊竟然也在,看上去气定神闲,一派霁月清风。 木离脸上挂不住,想一走了之,人刚出了乐天峰,就被谢烬渊叫住了。 他递给自己一柄长剑:“我们再比试一场。” 木离气恼地捉过剑,朝他刺去。 谢烬渊不疾不徐地避过:“你不是会那剑诀么?” 木离瞪他一眼,屏息凝神,一字对一诀,心中默念:“念去去,不如,不如,归去。” 长剑却并未化阵。 谢烬渊却也不动。 木离沉下心来,又在心中回想了一遍谢烬渊如何化阵,掌心相合,再次默念口诀。 她终于掌握了关窍,长剑忽而震颤而起,化作了五剑,朝他而去,又齐齐在他眼前猛然顿住。 她没好气道:“你为什么不躲?” 谢烬渊却问:“你为什么停住?” 木离不愿答,收了剑诀,将剑还给他,硬声道:“此口诀不好,我要将它改成,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这样一来,每念一诀,谢烬渊便会想她一次。 她本以为这等无稽之谈,谢烬渊会不予理会,他却说:“随你。” 她犹记得她当时想,兴许谢烬渊终于还是喜欢她了。 随着心中最后一字落下,剑诀结成,眼前的万剑阵轰然作响,剑气如虹,绵延荡漾开来。 万剑齐列的阵门霍然朝两侧伸展,剑墙之中裂开了一道开口。 木离唤道:“青檀。” 白鹤振翅,往那开口飞去。 身后传来几声破空声响,孔寒回头一看,竟似几个丁香色道袍的道人:“官道!” 木离头也不回:“他们一路跟了这么久,想来也是想渡过昆仑山。” “那如何是好!”孔寒自不知有人尾随,尚还沉浸于震惊之中。 没想到,木离只是冷淡地说道:“凭他们几个人,过不了昆仑。” 飞鹤穿越开口的刹那,几道剑光朝飞鹤之后的道人飞去。 铁器铮然撞响,只见道人手中的法器下一刻便化作冰凌,碎成粉末。 寒光如雪,几个道人脚下的法器也开始结冰,摇摇欲坠。 飞鹤穿过开口,剑阵猛地合上,消散不可见,昆仑山另一端业已融入漫天夜色,云雾缭绕之中,只余暗沉沉的黑夜与空中徐徐飘散的白雾。 孔寒扭回头,好奇地打量着昆仑山另一端的世界。 暗夜之中,山影树影,都和他熟悉的世界并无不同,只是茫茫天地间,不见灯火与人烟。 “青檀,下去歇息罢。”木离摸了摸鹤顶,开口道。 疾行一日,又遇刁难,此路途不轻松。她顺势看了一眼肩头的小鸡仔,见它也只是恹恹地蹲下。 她点了点它收拢的翅膀:“你也歇歇,歇好了,便去自寻一处好山好水,修炼成人罢,昆仑山下也有不少好地方。” 小鸡仔却没有回应,双眼紧闭,蹲着一动不动。 白鹤落地,青檀便化作了人形。 他细看了木离一眼:“掌门,可是无碍?” 木离笑道:“我能有什么碍。” 青檀点头:“掌门出关不久,切不可勉强,此次回了玄天峰,可安心一段时日。” 孔寒在一旁立着,忽觉身份尴尬,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青檀侧头看他局促,便道:“孔道友,待你上了玄天峰,便可同峰中道人一道修习。” 木离劝道:“你既过了昆仑山,就好生修行罢。” 孔寒沉默了一息,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木掌门,青檀道友。” 三人席地而坐,各自打坐调息。 木离闭着眼睛,忽觉肩头一松,她睁开眼睛,见那小鸡仔已经跃下了肩头,几步跳跃,朝身后的密林而去。 “你真走了?” 她问完又觉好笑,灵兽幼兽似乎灵智也时有时无,大约是遵从天性罢了。 小鸡仔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再往林中走了两步。 它走得很慢,频频回头。 木离笑道:“怎么,又舍不得我?” 话音刚落,小鸡仔却头也不回地朝林中深处而去。 木离回身,继续凝神打坐。 坐了没一会儿,她却下意识地去寻找小鸡仔的气息。 越来越微弱。 果然有些古怪。 她眉头微皱,坐不住了,睁眼道:“我去瞧瞧。” 寻着微弱的气息,木离走到了林中,向上攀爬,拐过几棵枝干合抱的怪树,一个半圆的洞穴显现而出。 她愣了一瞬,才往洞穴的西侧看去,低洼处却是填满了枯叶。 灵犀洞。 都快忘了昆仑山中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天际破晓,一点日光透过枝叶洒了下来。 她定睛再看,果真是灵犀洞,石洞上尚可看见‘灵犀’二字,只是洞旁的潭水早已干涸。 她来过这里。 此潭水清,一头扎进去,皮肤被凉凉潭水漫过,舒服得伸展开四肢,在湖中游来游去如一尾游鱼。 那一年她还未结丹,法术也学得潦草,略略通些皮毛,她口中念了一道新学的玄变诀,化作了一只金色的鲤鱼。奈何她学艺不精,玄变而成的潭中鲤鱼不能在水中畅快呼吸。 她只得把鱼头伸出水面,张着鱼嘴出气,可还是不舒服。鱼尾又沉又重,纵使摆尾,她也直往水里下坠,一连吐了好几个泡泡。 她又默念了玄变诀,想要变回人身,可惜试了数次,不知道是哪一处不对,始终变不回去。 眼看就要作为一只金鲤鱼,淹死在荒无人烟的灵犀潭中。 夭寿啊! 忽而,潭水翻涌,将她托上了潭边的草丛。 她终于可以呼吸了,大口大口地喘气,鱼尾本能地弹跳了数下。 她的一只鱼眼睛压在草里,只能用朝上的一只眼,转动眼珠,左右而顾。 一道阴影覆盖上鱼身,来人逆光而立,问她道:“是人?” 木离大叫道:“是人!不是妖!” 他俯下身,捏住她的尾巴,把她提了起来。 木离像风中倒挂的鱼干,转过两圈,才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穿了一袭素白道袍,腰缠朱锦,袍身金丝纹路一路自肩头洒下,头竖青玉冠,冠上雕刻飞鸟形制。 冠下两道英眉,一双凤眼澄澈,只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倒影着一尾金鲤鱼。 谢烬渊。 第20章 玄天峰 “玄变诀?”他问道。 木离点点头,可发现自己的鱼脑袋只是临空摇摆了两下。 “对,你如何知道?” 他又问:“你是玄天峰的道人?” 木离估摸着此人肯定是其余四派的道人了:“正是,我乃度虚道君座下弟子木离,那你呢,是梓芜、青城、崆峒还是灵泉派?” “梓芜派谢烬渊。” 谢烬渊,木离默默地在心中重复了这三个字,好名字。 眼见他右手仍旧捉着她的鱼尾,自觉赧颜道:“你……你放我下去,我要试着变回去。” 谢烬渊将金鲤鱼摆回了草丛,转身欲走。 木离急道:“你等等,若是我变不回去,你不能如此一走了之。” 谢烬渊顿住脚步,见草地上的金鲤鱼灵活地弹跳了数下。 木离心中默念了一遍玄变诀,可惜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 “你会此诀么?”谢烬渊问道。 “我会。我先前真的会。”木离悔不当初,只在心里又默想了一遍李孟寒教的口诀,由人化物,再由物化人,变化多端,似乎是有几处不同。 她于是改了几字诀,复又默念一遍,白雾陡然升腾,团团裹住了金鲤鱼。 木离喜道:“这回终于成了!” 她头发,面目,脖颈,橙红缘边的白绫衣裳,以及双臂,自白雾中徐徐显露,她不禁又大叹一口气:“终于变回来了。” 撑着两臂,准备起身时,她才突然发现双腿沉重地抬不起来,扭头一看,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鲤鱼尾还长在身上,鳞片折射日光,金灿灿一片。 她呆了一息,再欲起身,可鲤鱼尾只是徒劳地在草地上弹跳了数下。 谢烬渊冷眼看罢:“既已复原,你不若传音于玄天峰,等人来罢。” 木离见他袍角微动,又欲转身,忙伸手扯住了他的道袍:“谢道友,同为道宗门人,理应同气连枝,你既修为高妙,不若送我一程,一结两派之好。” 谢烬渊挑眉,疑道:“你该不会是私自玄天峰出走?为何会来昆仑山,是想游玩一番,还是想度过此山,去往凡界?” 木离一噎,干笑道:“谢道友,真乃妙人也。” 谢烬渊动了动,可道袍还被她紧紧捏住,她还是仰着头满含期盼地看着他,还憋出了半个小心翼翼的笑容。 他指尖轻动,捏了一诀,碧潭中粼粼水柱上涌,奔涌到鱼尾之下,变作莲花坐台,将木离托举起来。 木离稳坐莲花台,终于与他的面目相对,笑道:“谢道友,我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不必了。”他说。 两指轻轻一拨,水作的莲花台便腾空,朝玄天峰的方向飞去。 飞过一阵,木离回头看那昆仑山峰再看不见,便又默念了一遍玄变诀,鱼尾转瞬变成两条人腿,被竹叶缬纹浅绛纱裙盖住。 “谢烬渊。”她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莲花坐台临近玄天峰,木离跃下了莲花水台,御剑绕到了峰后的竹林。亦如她走时,此地人烟罕至,她将欲落地,却看见林子里缓缓走出来一只白鹤,停停走走。 青檀! 她及时顿住剑影,又朝旁侧飞去,见到无人的山阶,才悄然落地。 这几日天气不佳,时而狂风大作,竹叶吹了一地。她朝山阶上走了两步,裙角扫落了一片枯叶,可那枯叶不往下坠,反而飘飘摇摇偏往上飞,还在木离眼前打了个旋儿。 她呼吸猛地滞住,脸上一僵,继而笑道:“师尊。” 枯叶旋即消散,李孟寒显影而出,着一袭竹青道袍,外罩雪白大敞,腰前系带,大袖边上绣着飞鹤。 他的长发飘散,只在脑后随意插了三节竹簪。 眼神清清亮亮,唇边却冷笑道:“你又出门了?” 木离觉得自己今日真是时乖命蹇,好不容易出趟门,竟遇上这么些波折,刚才见到白鹤林中散步就该想到李孟寒肯定也在附近,失策,实在失策! 她笑了起来:“师尊,果是料事如神!” 李孟寒扫了一眼她微弯的眉睫,“今日又去何处了?乐天峰?灵泉派?”他观察着她的面目,又问,“还是昆仑山?” 木离心惊肉跳,没料到他猜得这样准,道宗不喜道人往来昆仑山,李孟寒更不许她去。 她便编了个谎话道:“没去昆仑山,去了梓芜山。” “梓芜山?”李孟寒眉头微蹙,“你去梓芜山作什么?” “去结识道友,探一探明年宗门大比的虚实。”她岔开话题道,“师尊,明年我也会去大比么?” 李孟寒只叹道:“哦?你竟去了梓芜山,说来,我亦许久未去拜会过了,不知那山上的凤石如今是否安在?” 木离勉励微笑,李孟寒却垂下眼,转身朝山阶上走。 木离赶紧去追:“师尊。” 追了好一阵,发现根本追不上,二人看似寻常地历阶而上,李孟寒总是比她快上那么一两阶,留给她的只是背影。 这分明已是一个迷阵了,这样的石阶只怕永远攀不到尽头。 她左右而顾,可破解无门,只得可怜兮兮道:“师尊。” 等了数息,才等到了回音:“为何骗我?” 她急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李孟寒终于转过身来,问她:“为何如此执着于昆仑山?” 他的眼神锐利,令她无所遁形,木离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 李孟寒面目略微柔和了些:“来处就这般重要?” 木离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我来说,重要,虽说万物生于道,可师尊在凡界捡了我,我便想知道我是哪个爹妈生的。”见李孟寒不语,她又道,“你看,峰上的所有人,虽都未去过昆仑山另一端,可他们就生在此端,清音连自己生在哪座山头,哪处林地,周围长了几株草,几棵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我呢,我除了师尊,除了玄天峰,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我不过就想登上昆仑山头看看,能不能看见另一端的凡界。” 她说罢,便目不转睛地望向李孟寒。 他的瞳色比之常人疏淡,看得久了,仿佛就能多瞧出几分淡漠来。 记忆中的师尊一直就是这样,容貌经年不改,也不知活了多少年月。她的这点念想,在他看来,许是可笑罢。 她低头拱手道:“是徒儿鲁莽了,但凭师尊责罚。” “待你结丹以后,为师便许你去凡界看看。” 木离抬头,惊喜道:“真的?” 李孟寒颔首:“真的。” 她再次拱手道:“多谢师尊。” 李孟寒叹了一口气,转身往石阶上走,木离趁势走到他身侧,笑嘻嘻道:“不过,师尊真会许我参加宗门大比么?峰上这么多人,我还听说金丹以下的修士,各派道人众多,宗门大比,百年一回,总是格外看重的……” 李孟寒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阵,浅浅一笑:“你若是赢了清音、清泉、清河,我便让你去。” 木离张了张嘴,却听李孟寒又道:“自然不能使用铜镜。” 木离又闭上了嘴。 第21章 梓芜山 在玄天峰上安生了几日,木离学了三道火诀,便一时技痒,追着清泉在峰上打了起来。 清泉被三道青火追着在玄天峰上跑了数圈,忍无可忍,祭出了一柄长剑。 “你若是再胡搅蛮缠,我便不客气了。”清泉的脸涨得通红。 木离将破心动,已与他是同一大境界,不过小几阶的修为,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加之他近来修习了一套新的剑法,要胜她更不在话下。 木离果真奇道:“你何时学了剑?我如何不知?” 清泉冷哼一声:“掌门不许你用镜子,你断不是我的对手!” 木离咯咯一笑:“那就试试。” 话音未落,青火裹挟地上卷起的沙砾被团成一个巨大的火石朝清泉飞去。 轰隆数声巨响,清泉御剑疾飞,躲了开去。 木离手中捏诀,火石裂作四瓣,东南西北四方朝清泉逼近。 引火、裂火二诀。 清泉见已躲不开去,拔剑出鞘,铮然一声,剑光晃了晃木离的眼睛。 他横剑一扫,劈开了两块巨石。 木离点头道:“是有些厉害。”手中却又捏一诀。 剩余的两块火石,尘土簌簌落地,火光由青转红,化作无数只轻巧的火蝴蝶,翩翩然然地飞舞而起。 化火,第三诀。 长剑置身于火蝶之间顿显笨重,任凭横扫,也扫不尽火蝶。一只蝶突然轻盈地落在清泉的肩头,‘嗞’一声细响,便将他的道袍烧出了个小洞。 木离一看,诀势一收,旋即扬长而去,留得清泉面色铁青地留在原地。 火诀三诀已用尽,清泉无需多时,就能以剑反击。 木离飞得离玄天峰远了些,回头还能瞧见峰顶闪过几道愤怒的剑光。 剑修乃是诸般技法之强者,听闻数次宗门大比,皆为剑修最终问鼎,而五派之中,属梓芜山以剑立道。 梓芜山,木离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昆仑山中见过的道人。 谢烬渊。 既受了人恩惠,自然要去聊表谢意。 她微微一笑,乘着风,追着云,一路到了梓芜山。 梓芜山极高,山顶耸立云端,常年积雪。 木离落在山门外,朱漆拱门无门无锁,也不见道人守山。拱门后石梯沿山路弯弯曲曲而上。 她试探地伸出了脚尖,跨过拱门,地下突地一响,一柄短剑自石阶飞出,剑光凛然,直冲云霄,索性她缩回了脚尖,才不至受伤。 这便是守山的法子。 “原来如此。”她默想了片刻,若是直冲上山,亦不是不可,可是大费周折。 她默念了一遍玄变诀,转瞬化作了一片枯叶,往上飘荡而去。 她飘得又轻又缓,到了山腰处,见到街旁悬着一棵巨树,枝叶茂盛,突然之间,半截残枝落到了阶上,噼啪一声,几柄飞剑次第射出,吓了木离一大跳。 枯叶躲避剑光而转,左右飘荡,险险避过每一剑。 待到行到十阶之后,飞剑才停了下来。木离出了一头汗,一颗水珠因而停留在了枯叶之上。 若是水珠落下,难保不又是一轮飞剑。 她屏息凝神,枯叶颤巍巍地托着一颗水珠,往上飘荡。 越往上行,峰上刮来的风越疾,枯叶一路逆风,终于攀上了梓芜山巅。 她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抖了抖,枯叶上的水珠随之落下地去。 梓芜山大殿青瓦木檐,殿前四扇折叠的雕花木门大敞,一眼就能望见殿中立着一块白石,雕得果真是一只凤凰,兽首昂起,羽翼招展,长尾高扬。 殿中许多道人正在打座,木离乘着一缕清风飘了进去,飘过无数个差不多的后脑勺,她终于找到了谢烬渊。 他闭着眼睛,坐在上首处,背影挺直,发上还是当日的头冠。 谢烬渊本已入定,忽闻清风过耳,他心念微动,却不愿此刻睁眼,平白打破了此刻的寂座。 清风的声音却未停,在他的右耳旁,呼呼作响,像是一缕细风顺着脖颈灌进了他的领口。 空中隐隐约约地飘散了一股花香,像是竹节海棠的味道。 肩上忽而一沉,他眉心一跳,睁开了眼睛,侧目看去,却是一片卷边枯叶落在了肩上。 他正欲伸手拂去,却听那枯叶细声细气地叫道:“谢烬渊。” 谢烬渊眉头蹙得更紧,左右而望,众人似乎皆已坐定,他静默地起身,抬步缓缓走出了大殿,一直走到了殿后无人处,才将枯叶拿下,摊在掌心。 “又是你?”他肯定道。 木离喜道:“你记得我?” 他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我来谢你的,早就说好了的。” “你如何上来的?”他冷声道,“是变作叶子上来的?玄天峰玄变诀便是由着你擅闯峰门?” 分明语含责备,若是平时,木离肯定要嘲讽一番,可今日不知怎么地,她却不觉得生气,反倒笑道:“并非如此,我是真心要来谢你,才想法子来瞧你的。” 谢烬渊静默一瞬,只说:“不必,你快回去罢。” 手中枯叶的卷边动了动,像是又往上卷了卷,“我不走,好不容易来了,你带我四处看看。” 谢烬渊面无表情地手掌一翻,木离险要落到地上,又自顾自地飘了起来。 “等等,你要去哪?” 他复又踱步回了大殿,回到他原来的蒲团坐定。 一进大殿,木离便不再出声,悄然落回了谢烬渊的肩上。 可此一回,他却真如老僧坐定,再不动分毫,连同气息也是又轻又缓。 木离听着他的呼吸,竟然睡了过去。 山巅暮钟敲响,谢烬渊睁开双眼,天光业已黯淡,大殿中两侧的铜烛台已经点亮,殿中尚在打坐的道人仅余数人。 他起身欲走,忽而听见右肩上传来了几声极其细微的鼾声。 “呼……呼……呼……” 他侧头一看,那片枯叶卷作了一团,一动不动地停在他的肩上。 “呼……呼……呼……” 谢烬渊闭了闭眼,慢慢地走到了殿后。 他捻下枯叶,放在掌心。 “呼……呼……呼……” 可他的动作并没有惊醒熟睡的人。 “师兄。”身后传来一道人声。 谢烬渊合上了手掌,转身一看,是刘紫鹜。 她提着一个红檀食盒,快步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师兄,快随我来,其余诸子都已到了餐舍。” 谢烬渊摇头道:“我待会儿还要去后山练剑,今日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刘紫鹜劝说道:“为了练剑,师兄已经好几日没有歇息了,宗门大比时日尚久,如此下去,如何打熬得住……” “阿嚏。” 刘紫鹜顿住,惊道:“师兄着凉了?” 谢烬渊将手掌收到身后,道:“并无大碍。” 刘紫鹜狐疑地看他一眼,才说:“那晚些时候,我去师父那里取些驱寒的药剂给你。” “多谢。”谢烬渊笑了笑,便转身往屋舍而去。 他掌中的木离经他冰凉的手掌一握住,便被冻醒了,此刻察觉到周围渐没了人声,眼前又黑黢黢一片,她立时出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烬渊摊开掌心,屋舍中朦胧的灯火洒下,窗影外黑布隆冬。 木离急道:“坏了,竟已这么晚了,我该走了。” “你走不了了。”他沉声道。 “什么?”她惊道。 “山门暮钟响过以后,便会关上,百剑起阵,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你为何不早说!” “上山容易下山难,阁下没听说过么?” 第22章 吹一吹 掌心上的枯叶闻言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什么意思,难道真就下不去梓芜山了?” 枯叶抖了抖,围着谢烬渊飞快绕了两圈,而他并不搭理自己,反倒自顾自地去取了桌上的一柄长剑,要朝门外走。 木离急得满屋子乱转:“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师尊知道我彻夜未归,我怕是要在峰上大殿跪到头发白了。” 门扉吱呀一响,谢烬渊竟真的就这么提着剑走了出门。 木离一看,急得飘到他耳边:“谢道友,下山难道就真没别的法子了么?” 谢烬渊听见这称呼,脚步未停。 枯叶顿时挡在到他面,声音犹带可怜:“谢道友。” 谢烬渊抬眼只见枯黄的叶面上竟已凝结了一颗圆润的水珠。 他脚步微顿了顿。 木离急得满头大汗,见谢烬渊似乎略有动容,立刻又道:“谢道友,这梓芜山剑阵就真没有破解的法门,我不信这梓芜山中的道人,暮鼓响后就再不出山。” “信不信随你。” 木离被他一句气得噎住,顿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她“啊”了一声:“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 枯叶失魂落魄地缓缓往下坠去,忽而一顿,又往上扬起,最后朝山门的方向飘去。 若非亲眼所见,她才不信。 谢烬渊看过一眼叶片的去路就转开了眼,径直走到了后山的石壁之前。石壁唤作回影壁,是梓芜山剑修修行的一处宝地。 此时此刻,天边已然挂着一丸冷月,他拔剑出鞘,月色幽亮透照到剑身,月光剑光溶溶一片。 他轻敛气息,任由灵力在脏腑运转,他结丹不久,此时正是须学周天运气之法。 灵气回转过一轮,顺着手腕凝于剑端,一朵流云似的水雾渐渐凝于剑尖。 起势,梓芜剑诀第一势。 光影若水,谢烬渊从第一势,练到第九势,不过数息,一道强烈的青色剑光直朝石壁撞去,轰然一声大响,剑光折返三尺剑身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嗡嗡数声,似乎经不住这蛮横的力道,几欲折断。 此剑并非好剑。 谢烬渊神色郁郁,将将收住剑势,忽听山门处传来一道飞剑凤吟,声音清悦,回荡在寂夜之中,格外清晰。 下一刻,果听峰上脚步声与御剑声起,人音杂乱: “有人进了阵?“ “许是有人偷偷下山?” …… 梓芜派众道人赶到山阶之上,十数盏灯笼由清风拂起缓缓朝山阶下飘去,次第在山道两侧排开,将石砌的山道照得恍如白昼。 剑阵之中确是发过一剑,未到半山腰的石阶上还落了一根洁白的鸟羽。 道人叹气:“原是个可怜的,不辨剑阵,白白葬送了性命……” 谢烬渊听得此音随风入耳,皱了皱眉。 是那道修? 他收剑回鞘,往来处折返,恰遇上迎面走来的刘紫鹜。 她手上捏了一个青瓷瓶,递给他道:“我算着时辰,想着你该练完剑了,喏,我从我爹那里取了些伤寒药来。” 谢烬渊接过:“多谢。” 刘紫鹜见他又要走,忙道:“师兄,昨日读经,我尚有几处不明白,怕明日我爹又要考我,今晚可否借你的批注一看?” 谢烬渊捏着青瓷瓶,“嗯”了一声:“你随我来。” 刘紫鹜心中欢喜,脸上强压住笑容,点头道:“多谢师兄。” 谢烬渊一进屋舍便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他点上烛台,视线在房内扫过一圈,却没看见那一片枯叶。 刘紫鹜进得门来,目光仍旧只一心一意地停留在谢烬渊身上,见他自长案上翻出了书册,递给自己,依旧冷冷淡淡,一副不愿她久留的模样。 刘紫鹜心中有些着急,这几年来,谢烬渊愈发不愿意和她亲近了,幼时尚能修行读书在一处,两小无猜,可如今他仿佛瞧出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要避着她似得。 她接了过来,柔声嘱托道:“师兄,亦要注意休息,万不可因习剑伤了身,风寒虽是小事,若是不仔细些,也能酿成大病。” 谢烬渊颔首道:“多谢,时辰不早了,刘师妹早些歇息罢。” 刘紫鹜恋恋不舍地再瞧他一眼,正打算转身,忽然看见半空中不知从何处飘下了一小片枯叶,落到了谢烬渊的发间。 她眼睛一亮,伸手欲去拂开:“师兄,你头上落了一片叶子。” 不料,手将伸出去,谢烬渊却侧身躲开了。 刘紫鹜的一只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脸上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 她赶紧收回手,语速极快道:“既……既如此,紫鹜便不打扰师兄了。”说罢,扭头就走。 谢烬渊锁上门扉,伸手一摸,摸到了发间的枯叶。 摊在掌心一看,叶缘卷起的一处裂开了一道小口,红彤彤的。 “谢烬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是在哭。 “刚才是你去闯阵了?” 木离摇头道:“不是我!我本在山阶之上暗中观察,想看一看那阵眼究竟是在何处,可不晓得天上是哪里忽然飞来了一只笨鸽子,我眼睁睁看它要往阵中飞,我便往上飘起,想要将它推到别处去,岂料它真是一只笨鸽子,听不懂人话,不但动了剑阵,被我一撞,翅膀才险险擦过飞剑……可此一撞,它实在是撞得我七荤八素,连累我也受了伤,我的脚趾头都流了好多血,不信,你看!” 话音将落,掌中白烟升腾,谢烬渊脸色一暗,喝止道:“不许变回去。” 木离一噎,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梓芜山的地盘,她本也是偷偷来的。 白烟顿散,“那我怎么办啊?我的脚趾头好痛,你这里有伤药么?” “没有。” “谢道友,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又在哭了。 谢烬渊太阳穴一跳,头都疼了。 哭嚎声断断续续,叶片上涌出了一颗又一颗水珠,谢烬渊掌心湿了。 “别哭了。”一面说,一面将叶子放到了桌上,“你等等。”说罢,他转身又出门了。 木离怕他是躲清静去了,想追上去,可是脚趾头太痛,实在是飘不动了。 她在桌上躺平,心中本来的焦急渐被后悔取代。 早知如此,她根本不会来什么梓芜山。 不仅要被师尊罚,还受了伤。 不过,兴许受了伤,罚得可以轻一点…… 正胡思乱想间,门扉一响,谢烬渊又走回了桌前,手里还捏了一株草药。 他坐到桌旁,五指揉碎了绿叶,几滴汁液,滴到了枯叶的开口处。 “这是止血的药草,涂上了,就没事了。”他说。 一阵清凉果然自伤处荡开,木离正欲道谢,那一阵清凉却变成了又酸又涨的灼烧感觉。 她大叫道:“好痛,这是什么草药!”好像比刚才还痛! 谢烬渊却说:“痛,伤口才会复原。” 枯叶皱作了一团,在木桌上滚了两圈,又伸展开来。 “快,往我的伤处吹一吹,就不那么疼了。” 谢烬渊脸一黑:“不吹。” 他本就坐在桌旁,随着他开口,气息轻拂,却如一缕微风吹到了枯叶之上。 木离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痛了,脚趾头确实也不再流血了。 第23章 盼复 木离长舒了一口气:“谢道友,看样子,我真的只有明日再走了。” 她左顾右盼,这间屋子可谓是简单至极,只有一榻一桌,格子窗前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整整齐齐地垒起了三座书堆,由低到高,谢烬渊方才拿给那女道士的书册就是从那里取走的。 因为书堆里忽而少了一册,他方才还从另一堆书里匀了一本过去。 枯叶自桌上飘飘荡荡而起,绕过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长案上。 谢烬渊手中捏诀,掌心涌出的一缕清泉洗去了指尖留下的草液。 他走到书案前,见枯叶乘着微风,将几页书本翻得哗哗作响。 “你又要作什么?” “谢道友,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啊!” 谢烬渊不为所动,一手捻起叶片,止住了清风,一手抚平了书页。 “你伤处既已无碍,另寻个去处,等待晨鼓响后,就下山去。” 被他冰凉的指尖甫一捏住,木离浑身都不对劲,眼前的指骨修长,手指玉白,还能闻到一阵清凉的草药香。 一想到,他刚才给自己滴过汁液,她脾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颤巍巍的,想是没吃饱的似得,空落落的,从前可从没有过。 她慌忙地从他的指尖挣脱开去,假咳一声道:“可是,如今这么晚了,我贸然出门若是被人认出来,横生了事端,不如我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枯叶径自飘到了屋中的木榻上,将自己稳稳当当地埋进了叠好被褥之中,只露出枯叶的一个尖角。 周遭果是温暖了不少,木离吸吸鼻子,打算睡了。 谢烬渊眉心一跳:“木道友,玄天峰并未教导过你,虽是道门宗人,可男女授受不清,平日往来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岂可同榻而眠。” 枯叶露在被外的小角动了动,却问道:“什么兽兽?你非兽,我亦非兽,哪里来得男女兽兽!” 谢烬渊抬手抚过眉梢,转过了眼,撩袍席地而坐,打起坐来。 木离一看,忙追问道:“谢道友,你真的不睡觉么?” “不睡。”他的声音顿时冷了几度。 木离识趣地在被褥里翻了个身,背对谢烬渊。 一夜再无话。 晨鼓响过第一声,谢烬渊便睁开了眼睛。 结丹过后,他的灵力运气比往日慢了许多,连着几日寂坐,修为难有寸进。 他静默地坐了片刻,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日影渐高,投照到了榻上。 早课的时辰到了。 他起身,捏了个清净诀,要往外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一看,枯叶露出的尖角不见了。 昨夜明明没有察觉到动静,何时走得? 他微微吃惊,折回了榻前,伏低身去,撩开被褥一看,枯叶缩在了被褥的最里面,蜷作一团。 他将枯叶取了出来,放在日光照得到桌上,才出门去了。 * 木离口干舌燥地醒来,窗外面天光大亮,照得叶片发烫。 可她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了,顺着门缝钻了出去,火急火燎地下了梓芜山,落到山门外迅速捏了一个玄变诀,变回了人身,朝玄天峰御剑而去。 飞到玄天峰时,已是日中。 她小心翼翼地飞过几圈,捏了个玄变诀,寻了个后山不起眼的地方落下,直往屋舍飞去。 她的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她暗自大松了一口气,顺着门缝钻进去,见到榻上被褥起起伏伏,竟像是躺了一个人? 她大吃一惊,缓缓地飘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是几捧枯草扎了一个人偶,披着长发,躺在榻上。 她“呼”得刚出了一口气,身后门扉吱呀一响,一道女音道:“你怎么谢我?” 木离转身变作了人,见来人眉清目秀,一袭红裙,威风凛凛地站在门边,连忙笑道:“多谢清音!” 清音上下看了她好几眼,“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走到她身前,嗅了嗅,眉目一敛道,“怎地身上还有一股鸽子味儿?你是不是又去偷吃烤乳鸽了?” 木离头摇得拨浪鼓似得:“不是得,别提我多倒霉了,被剑阵困在梓芜山上,困了一宿才下来。”她说着,就坐到了桌边,灌了一大口茶。 清音奇道:“你跑去梓芜山了,我还当你是去昆仑山误了时辰?梓芜山有什么好看得,一群剑痴!” 木离压低了声:“你小声点,师尊他还不知道吧!” 清音笑了一声:“掌门昨夜便去洞中闭关了,三日后才出来,也算你运气好!” 这一下,木离彻底地放下心来,不怕了! 不禁大松一口气:“老天保佑!” 清音又是一笑,低头却无意间瞄到了她云霞履上,临近脚尖处原本一朵洁白的祥云变红了。 “你怎么了?还受伤了?去梓芜山和人打架了?” 木离便将鸽子的事情草草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字未提谢烬渊。 清音听得摇头,又问:“你究竟为何去梓芜山?” 木离老老实实道:“我昨日与清泉过招,见他出剑,不像是玄天峰的功夫,倒像是其他门派的路数,我便想着去剑宗第一派瞧瞧,兴许能看出点门道。” 清音嗤笑道:“能有什么门道,他不过是求胜心切,想在宗门大比里夺宝罢了。听说几重秘境,奇宝无数,对修炼大有裨益。”她继而看向木离,“你一直无法结丹,兴许宗门大比便是你的机缘。” 木离点头道:“我一定要尽快结丹才好。” 只有结了丹,师尊才会允诺。 她顿了顿,又道:“或许我也该学点剑修的门道,到时候真和人打起架来,赢面也大一些。” 清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叹道:“成天旁门左道,让你修炼就三心二意,还不如把前几日讲过的经法熟读几遍,别整日想着出门玩闹。” 木离不躲不闪,被她戳得额头都红了,埋头虚心道:“我知道了。” 清音点头:“见你没事,我就先走了,今日还有讲会,道童们都等着呢。” 她说罢就走,却被木离叫住:“清音,你学经的时候,可曾向谁借过书册笔记么?” 清音如今乃是玄天峰,除开李孟寒,修为最高的道人,听此一言,冷哼道:“从未借过。” 木离想了想,换了种问法:“那有别人向你借过笔记么?” 清音答道:“无数。” 木离扑哧一笑道:“那他们是真求道,还是假求道?” “好刁钻的问法。”清音沉吟片刻道,“确有那么一些不自量力的人早年仰慕过我。” 木离听后,似懂非懂得点头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得……没事了,你先走罢。” 清音愣了愣,一头雾水地走了。 木离换过衣裙,坐到榻上,脱下丝履查看伤处,伤得是小脚趾,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绿色的药汁。 她碰了碰伤口,果真一点也不痛了。 她嘴角轻扬,兀自笑了笑,心跳旋即扑通扑通地加快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欣喜一点一滴地在她心口发胀,让她恨不得抱着草扎的假人,在床榻上滚上几圈。 谢烬渊。 日影西斜,梓芜山上暮鼓敲响,谢烬渊自掌门的楼阁转出,沿着回廊往山后屋舍而去。 有几个白衣道人,恰站在回廊下谈笑风生。 待他走得近了,几人的谈话声陡然大了些:“有的人就是命好啊,被人看重,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一人。” 另一人似笑非笑道:“师兄有所不知,掌门看重的可是修为。” “修为,难道梓芜山上金丹期只有他一人,为何宗门大比,如此早早地就定下了他一人,我等修炼时日远在他之上。” “这兴许只怪师兄貌不如人,难得小师妹青眼,并非掌门乘龙快婿之选咯……” “哈哈哈,实在是技不如人啊!” …… 谢烬渊徐行而过,并未侧目,脚步也未停留,只是沉默地走了过去。 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这一两年尤甚。耳朵都听得快起茧了,可是他问心无愧。 他日日练剑,求道问道,是为剑宗,是为以剑立道。 师妹、掌门是何等心思,他并不愿妄揣测,也与他无关。 不生爱憎,也不愿沾染烦恼,沉沦滓秽。 情易生邪,用情者,尽是烦恼,更有甚者,流浪生死,永失于道。 与他所求大道截然相反,背道而驰。 谢烬渊只叹何其可笑。 宗门大比,无论掌门许与不许,他都必要前往,只为求一把好剑,一把能够配得上他的好剑。 身后人声渐远,谢烬渊下了回廊,推门回到屋舍。 周遭寂然无声,他点起火烛,桌上再不见了枯叶的痕迹。 他拿起长案上的铁剑,一本书册忽然动了动。 一只小小的纸鹤从书中飞出,在他眼前展开。 纸上龙飞凤舞般地写满了几个潦草大字: 大恩不言谢。改日再来看你。勿念。 木离 后面又加了两个大字:“盼复。” 白纸悬在半空一息,复又叠回成纸鹤,轻轻地落回了书册上。 谢烬渊垂眉看了一眼那纸鹤,思索须臾,提笔在鹤翼上写了几笔,伸手一挥,那白纸鹤就徐徐飞出了窗外。 木离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复。 她趴在大敞的窗台上看了好一阵天上又圆又白的大月亮。 等到月影高悬于顶,那一只白纸鹤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她立刻激动地起身,伸手一招,白纸鹤速速飞到了她的手心停驻。 定睛一看,白鹤翅膀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不必。” 第24章 千春谷 李孟寒出关当天,木离早早地乖觉地守在石洞外。 天边将破晓,耀目的曙光洒在洞口,将幽深的石道照得半面成金。李孟寒踩着日光自阴影中走了出来,披头散发,抬手遮住嘴,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身上半披着飞鹤大敞,也未系带,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双眼惺忪,脚步缓慢。 木离见怪不怪,快步上前,将怀里捧着的茶壶和茶杯往前一递:“师尊辛苦了,先喝口茶润润喉。” 李孟寒见她的面目被日光一照,笑容如同朝日暖洋洋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不禁轻笑:“无事献殷勤,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木离麻利地替他斟上茶,摸了摸茶杯,尚且温热,递到他手里,“师尊为何这样说,几日不见,徒儿甚是想念,又想着师尊今日又要启程去与几大道宗论道,共商大比一事,徒儿心中挂念,特来恭候师尊。”她抬头朝他露出个锤炼千百次的笑容,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虚伪,“徒儿想与师尊同往。” 李孟寒呷了一口茶,茶水温热,想来方才她确实一直将此杯此壶抱于怀中。他垂眉轻嗅,杯沿处尚余海棠的馨香。 木离的屋舍外海棠盛放不落,她的衣裙,发间,身上常年皆有此香。 李孟寒将温茶一饮而尽,语音冷淡道:“既如此,你便与我同往。” 木离喜形于色:“多谢师尊。”心中却忽然想,不晓得今日梓芜山会有谁去。 * 五大道宗约定于群峰环绕的千春谷见面,此处离五大派所在的五峰距离相似,又近几重秘境,历来都是道宗会晤的地点。 谷中建有一座五角飞檐吊楼。 最先到的便是梓芜派的掌门,刘壁,跟随他一同入楼的有五个弟子,紧随他的是他早年收的弟子,王重幻,李起和周度,三人都是金丹修士,其余两人跟在最末便是谢烬渊和刘紫鹜。 刘紫鹜第一次来千春谷,瞧什么都新鲜,东张西望,整座吊楼金碧辉煌,可上得楼来,却只在中央摆了一张八卦石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她好奇地问道:“阿爹,这个石桌有何玄虚?” 刘壁指点石桌前:“阴阳恒相对,此桌中便是第一重阴阳幻境。日月同辉之时,幻境便会开启。” 刘紫鹜“嗯”了一声,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青城派和崆峒派的道人便到了,楼中加起来足有二十余人。 她再不多话,只与众人互通姓名,寒暄了一番。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灵泉派的掌门李桂也带着他的三个徒弟到了。 他人还未上得楼来,浑厚的女音却从四面八方传进楼来。 “是我的不是,误了时辰,让诸位道友久等了。” 话音落后,李桂婀娜地走上楼来,她生了一张标志的鹅蛋脸,眉如翠羽,肤白胜雪,美目流转间,美不胜收,她的徒弟个个都穿着灵泉派青豆色的道袍,在她站得挺拔,一字排开,亭亭玉立。 楼中的空气凝滞了一瞬,刘壁笑道:“李道友客气了,你还不是最晚的一个。” 李桂闻言一笑,左顾右盼后,了然道:“道君还没来?” 刘壁微微颔首,面上带笑,心中却是不忿。百年来,梓芜山以剑立道,五大道宗隐隐以其为首。 可李孟寒偏不,李孟寒修为虽是飞升期的修士,却迟迟未飞升,自他有印象以来,李孟寒就是玄天峰掌门,少说也作了几百年的掌门了。 论资排辈是前辈,可总也不飞升,算什么道君。 谢烬渊闻言一动,她口中的道君,想来便是度虚道君,玄天峰李孟寒。 他自然听说过度虚道君的名号,传闻他二十二岁结丹,十年间度过元婴,看破大乘,度雷冥之劫,及至三十三岁飞升期化神第一重,是整个非凡世界中,天资聪颖第一人。 可自飞升期后,此后经年,却再也没听说过他飞升成神,凌驾于三界之上。 实在可惜。 刘壁见楼中寂然了下来,正欲开口换个话头。 空中忽而传来一声尖利的鹤啼。众人望向楼外,一只巨大的白鹤托着两个身影,飞至吊楼。 李桂惊喜道:“道君!” 诸道回过神来,李孟寒轻巧地落到楼中,回身伸手欲拉一把正从鹤背上滑下来的木离。 木离却自己站稳了,还颇为矜持地理了理自己压皱的纱裙,再冲他拱手道:“多谢师尊。” 李孟寒扫了她一眼,转过身,朝众人道:“诸位久等了,今日闭关出来,耽误了时辰。” 他立在原处,又是一揖,乌发如墨,一身白袍上黑线寥寥几笔勾勒鹤影与孤月,面上笑意清浅,如美玉无瑕,如松风水月般令人一见难忘。 李桂,连同许许多多从未见过他的人痴望了好几眼。 谢烬渊也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他,并非缘于他的样貌,心中想得是这就是天资第一人,度虚道君。 刘壁轻咳一声:“诸位既已到齐,不如趁此时机商讨宗门的要事。” 众人一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木离默默立在李孟寒斜后方,根本没听进去八卦桌边究竟在说些什么。 先前一落下鹤背就已瞧见了谢烬渊,此刻隔着一屋子闹哄哄的道人,她只顾打量他。梓芜派的道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道袍,可是她一眼就看见了谢烬渊。鹤立鸡群一般,寻常的白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寻常的黑冠戴在他头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她一直盯着他,希冀他也看见了她。 可是谢烬渊至始至终都好像没看见她,她见他先是看了几眼师尊,继而目不斜视地听众人谈话。 木离察觉到一道目光朝她望来,她侧目一看,恰好与刘紫鹜对视。她的眼中有探究又有戒备。 对了,这个就是那个什么师妹。 她露出了半个笑容。 刘紫鹜却立刻转开了脸。 木离百无聊赖地转回头,耳畔却听刘壁道:“今岁宗门大比的圣器便是我梓芜一派千年铸剑,玄光剑。”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玄光剑,梓芜派从不轻易视于人前,也从未见如今的掌门刘壁佩戴此剑。 有人猜是刘壁配不上此剑。千年铸剑,剑已成魂,只有剑魂认主,持剑人才能真正驾驭玄光剑,人剑合一。 可是,如此珍宝,即便不可用,也不该轻易拿出来作为宗门大比的圣物,万一输给他派之人,岂不是将宝物拱手相让,还是说刘壁就这般肯定,最终赢得大比的必是梓芜道人?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沉默了下来。 方才并不多言的李孟寒却突然开口问道:“我以为今岁的圣物是千魂引?为何突然成了玄光剑?” “千魂引……先前确实说过宗门大比可用千魂引作为圣物……”灵泉派李桂沉吟片刻,蹙眉道,“千魂引如今究竟在何人手中?” 青城派,崆峒派先后道:“我亦不知。” 刘壁感受到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自己脸上,忙道:“千魂引,乃是道宗法器,相传千年,若不在你我手中,自是藏于八卦幻境之中。” 众人将目光转向身前的八卦方桌。 李孟寒笑了笑:“原来如此,今岁既然刘掌门肯割爱,千魂引留待以后亦可。” 第25章 恶念 各位掌门尚在商讨宗门大比的诸事,身后的弟子听过一小会儿,便起了别的心思,今日跟随自家掌门来,一来撑场面,二来找机会与其余门派道人私下切磋切磋。 木离眼见好几个道人交头接耳一阵,相约出了吊楼,而在场的掌门不发一眼,显然是默许了这一类行为。 她竖着耳朵听了一轮,眼见一个青城派的道人欲往谢烬渊的方向走去,她立刻抢先一步,疾走到谢烬渊面前站定,眼神一扫过落了半步的青城派道人,才转头对谢烬渊低声道:“梓芜这位道友,相逢既是缘分,我们切磋切磋。” 谢烬渊早就注意到了她,方才见她身影一动,他心中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真来找他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桃色的长裙,腰上坠着一方白玉牌,雕刻玄天二字。 他心中却想,她为何从来不穿道袍,果是在玄天峰被惯坏了。 木离眨眨眼,见谢烬渊只顾低头瞧她的玉牌,又低声重复道:“道友,我们切磋切磋。” 立在他身侧的刘紫鹜有些吃惊,从前也不是没有道人来找师兄切磋,可若是离得近了,师兄向来都会退后一尺。 这玄天峰的道友站得如此之近,他却并未后退。 刘紫鹜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廊柱,默默想,或许是这根柱子的缘故。 她又望木离一眼,这个女道友先前就在偷看师兄,分明就是贪图他的样貌。 刘紫鹜正欲动作,耳边却听谢烬渊道:“玄天道友请赐教。” 木离强压住上扬的嘴角,拱手道:“道友赐教。” 二人旋即往吊楼下走去。 李孟寒望了一眼木离的背影,眉头微微一皱。 李桂本在说话,见状立刻顿住,紧张问道:“道君,可是我方才说得有何不妥?” 李孟寒复又恢复了一张笑面:“无事,并无不妥。” 二人走得离吊楼远了些,木离一改方才的拘谨,笑道:“谢烬渊,今日见到我高不高兴,我说话算话,说了要来见你,就必定来见你!” 谢烬渊默不作声地停下脚步,拔剑出鞘,开口道:“道友请赐教。” 木离却也不恼,在原处站定:“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手中捏诀,三道青色火球直朝谢烬渊而去。 谢烬渊挥剑轻巧避过,木离一笑,又捏一诀,四周尘土飞扬,火球合作一股。 气势汹汹而去,谢烬渊横剑一扫,击破火球。 无数的火点变作火蝶,轻盈地停在他的剑上。 谢烬渊眉目轻敛,“有意思。”他如是说。 话音未落,火蝶翩翩飞舞,卷起一股凌厉的劲风朝他而去。 他另起一剑,剑光如雪,剑气化作无数冷光,将火蝶拦腰斩断,空中留下数道冰凌。 剑气斩尽火蝶,直朝木离而去。 她却并未躲闪,站在原地不动。 谢烬渊剑眉蹙紧,已来不及召回剑势,冷光径直打在她胸口。 她神色却丝毫未变,只见一道青光自她胸前一闪而过,剑气忽而调转方向,折回剑上,震得剑身嗡嗡作响,下一刻‘啪’一声折成两段。 木离“哎呀”一声。 谢烬渊冷眼扫过断剑,抬眉问道:“你的法器是什么?”能将剑气折返,打回剑上,甚而折断其剑。 木离挑眉道:“谢烬渊,你输了。” 他定定地看了木离一眼,她脸上既是得意,又有狡黠,他垂下眼拱手道:“是我输了。” 木离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如此爽快地认输了,她赢得不光彩,但赢了就是赢了。 “承让。” 谢烬渊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木离追到他身边:“谢烬渊,你的剑法不错,可是剑不好。” 谢烬渊只顾往前走,木离又道:“你是不是想要玄光剑?” 谢烬渊脚步顿了顿,木离笑眯眯道:“我猜对了?我刚在楼上见你听见‘玄光剑’三字时,脸色都变了,果真是想要。” “与你无关。” “如何与我无关?”木离笑道,“我亦会去宗门大比,眼下你分明打不过我,若是我也想要玄光剑,你能如何呢?” 谢烬渊停下了脚步,侧头瞧她一眼:“各凭本事,但试无妨。” 木离点头:“好啊,但是我若是帮你呢,岂不更好?” 谢烬渊觉得她真是翻脸如翻书,方才说想要剑的是她,眼下说要帮他的也是她,行事当真随心所欲,毫无章法。 “你为何要帮我?” 木离想了想,想得心跳莫名有些快,脱口而出道:“当然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 她一说完,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么? 和喜欢鸟,喜欢花,喜欢师尊不一样的喜欢么? 谢烬渊眉心一跳,万万没料到她会说出此等毫无顾忌的言语,说得这般风轻云淡,宛如儿戏,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果真是被玄天峰惯坏了。 他的脸色不由一暗,复又朝前走去。 木离跟上前去,惊道:“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么?” 这个人是个木头么?为何不理她了? 难道……他喜欢别人?他的那个什么师妹? 她着急道:“你是不是……” “木离。” 她的话音被斜插而来的话音打断。 木离一看,李孟寒不知何时也走下了吊楼。 “师尊。”她立刻快步走上前去。 谢烬渊循声望去,确是度虚道君李孟寒。 他此时此刻却在打量自己,面目微微含笑,可瞳仁冰冷一丝笑意也无,与先前见到的道君大相径庭。 待到木离走到他眼前,李孟寒才转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今日事已毕,此际便回峰去罢。” 木离心中诧异,今日怎么这么快?仰头望吊楼看去,楼中还有好些道人流连。 她想回头看一眼,当着李孟寒的面,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胆怯,用余光瞄了瞄,谢烬渊好像只停在原地,没有走上前来的意思。 李孟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道:“出来一日,就舍不得回去了?” “徒儿不敢。” “青檀。”李孟寒唤道。 白鹤落地,木离趁着爬上鹤背的功夫,看见谢烬渊果是立在原地,并未上前。 白鹤振翅卷起的狂风,吹得他袍角飘荡。他适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木离朝他笑了笑。 白鹤穿破云雾,脚下的千春谷便再望不见。 木离抱着白鹤脖子,却听身后的李孟寒问道:“那是何人?” “回禀师尊,是梓芜山与我切磋的道人。” “你今日之前见过他?” 木离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不喜,想起昆仑山,梓芜山之行,忙摇头道:“没见过。不过是他今日输给我了,我见他有些可怜。” 李孟寒:“他业已结丹,何故输给你?” 木离一哽,声音渐低道:“自然是,自然是因为我用了镜子。” 李孟寒“呵”得一笑。 想来刚才便是因为此事遮遮掩掩,面有古怪。 他还以为…… 久未听见回音,木离转过头来,可怜兮兮道:“师尊,徒儿下次不敢了。” 她的双颊微红,眼睛清清亮亮,唇色薄粉,一抹略带歉意的弧度,犹有几分可怜。 隔着短短一段距离,她的发间,脖间,衣裙上散发的馨香如云雾一般缭绕在他身侧。 木离。 李孟寒心中的恶念又起。这一恶念来势汹涌,难以克制,难以压抑。 他太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她本来就是他的。 灵台骤然翻波,他闭上眼睛,敛息屏气数息,灵气运转数轮,才勉强压抑住他胸中的恶念。 一念成恶,一念兴邪,与道长隔。 第26章 得道飞升 木离见李孟寒双目轻合,额角渗出两滴细汗,忙道:“师尊?怎么了?”左右一望,四周浮云掠过,并无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 “师尊?”她着急地又唤了一声。 李孟寒睁开眼睛,灵台回复清明,答道:“不是,只是灵海翻波,凝息半刻。” 木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师尊,是不是终于要参破化神期的最后一重境界,飞升成神?” 李孟寒笑道:“你希冀我飞升成神?” 木离点头:“自然如此,若是飞升成神,便是凌驾于三界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求仙问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可我一旦飞升,你便再也见不到我了。”李孟寒笑道。 木离一愣,确实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再也见不到师尊,神色茫茫然一瞬,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她皱了皱眉,不甘道:“师尊飞升了,我往后难道就不能飞升么?师尊未免太小瞧我了!” 李孟寒轻声一笑,神色慵懒:“若是你我二人间,只许有一人得道,飞升成神,而另一人则必定魂入幽冥,永坠三尸地狱,你如何选?” 木离听得心头一颤,张了张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何选,为何要选? 她抬眼再看李孟寒,见他眸色疏淡,唇角却是在笑。她恍然回过神来,师尊从前也爱说话唬她。她刚修炼的时候,还唬她说,要是不好好修炼,就将她扔到绝情谷底的深渊,放任妖魔将她吃掉。吓得她勤勤恳恳学道多日,从进门到开光所用时日乃是宗门最短。 木离想到这里,索性转开了眼:“师尊,又在拿我寻开心了。” 她俯瞰脚下,玄天峰已依稀可辨。 白鹤落到峰上,李孟寒对她说:“你去取了你前几日读得经文,到竹舍中来。” “啊?” “还不速去。” 这是要问她的功课了。 木离苦着一张脸,回去取了她只读过一遍的经文,慢吞吞地挪去李孟寒的竹舍。 他住的竹舍在后山,同她的屋舍如出一辙,是一座四方小屋,支着两扇格子窗。 她自己的窗外栽了竹节海棠,李孟寒的屋外种的是竹。长势惊人,竹叶摇曳,几乎半围住了房舍。 见门扉未关,她探头道:“师尊,我来了。” “进来。” 木离又低头临时飞快地看了一遍经文,权当临时抱佛脚,而就她这么回去拿经文的功夫,李孟寒便解了腰带,松松垮垮地披着白氅,长发披散地半卧在竹榻上,伸手朝她一挥:“书册拿来,这一篇背予我听听。” 木离咽了一口水,跪坐于榻前,双手将书册递上前去。 李孟寒一手接过,一手撑住下巴:“背吧。” “道无生死,而形有生死。”念了几个字,她脑中便一片空白了,“所以……” 李孟寒抬眉:“所以?” 木离绞尽脑汁地回想:“所以言生死者,属形……不属道也……” “然后呢?”李孟寒冷笑一声。 然后又是什么行,什么道。“形死,人失道,存道者……”木离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师尊,徒儿再回去温故而知新罢。” 李孟寒捏着书册,顺势起身,就着薄薄的书册敲了敲她的脑袋:“整日贪玩,不求上进,如何结丹,往后更莫提再进一步。” 木离适时低头:“徒儿谨遵教诲。” 李孟寒将书册还给了她,走到几前跪坐下。 木离机灵地转过身来,见他手上又在摆弄着竹雕,用黑墨描绘竹炉外侧,炉上雕得是盘曲环卧的蟠龙,翠绿的龙身被黑墨染得青黑,不禁一笑道:“师尊果是手巧,这尊蟠龙竹炉,雕得好极了,和铜镜背后的蟠龙一模一样。” 李孟寒淡笑道:“待你结丹,我也给你雕一尊螭龙的竹雕。” “真的?”木离高兴地又往前凑了凑,“我听清音说,宗门大比里的几重秘境满是奇宝,兴许就是我结丹的机缘,师尊就允我去罢。” 李孟寒好笑道:“清音倒是替你打算,她还指点了你什么?” 清音看顾她是好事啊,木离自觉没必要隐瞒,又说:“清音平日里最照顾我,教了我许多修炼的法子,再上一回还说到了什么道侣双修法。” 李孟寒手上一抖,描龙的墨笔歪歪斜斜地划了一笔。 他看得皱眉,将墨笔随手扔回了笔洗:“胡言乱语,你根基不稳,道心不固,不可寻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木离被他冷淡的眼神吓了一跳,忙摇头道:“徒儿不敢,徒儿时刻记得师尊的教诲,旁门左道于问道无益处,清净其心才是好的。再说,清音也没有说太多,连什么是双修都说得遮遮掩掩,不清不楚。” 李孟寒喉头微动,垂下眼去。 木离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还在生气,正欲再解释,却听他忽然道:“今日就到这里了,你先走罢。” “啊?”木离困惑地打量着他。 怎么刚刚还说得好好的,这就让她走了?那到底是许不许她去宗门大比? 李孟寒起身就朝竹榻走去,背对着她侧躺下身,竹席贴着他的皮肉,冰凉一片,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周身滚烫,体内如同一簇邪火烧灼,令他口干舌燥。 木离见状,吃了一惊,也急急站到了榻前,探身问道:“师尊是哪里不好,不舒服么?徒儿去取丹药来?” 她的影子投在竹榻上,身上的气味顷刻无孔不入,李孟寒深吸一口气,语调放得缓慢:“宗门大比,我许你了。我累了,要歇息了。” 木离闻言颇觉古怪,可李孟寒分明不想她留在这里。 她拱手道:“多谢师尊。”想了想,心中放心不下,又道:“师尊先歇息,徒儿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李孟寒不答,木离只得先走了,不忘替他合上门扉。 人影走得远了,窗外竹枝上停留的翠鸟就大胆了些,径自顺着格子窗半敞的细缝,钻进了竹舍。仅仅过了数息,竹舍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啼叫,短促的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木离半是忧心半是喜悦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喜得自然是自己要去宗门大比了,忧得则是师尊似乎身体不谐。 她独自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却听到窗外几声熟悉的脚步声。 清泉? 木离向外张望,果然是清泉。 他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好像要往山下去。 他手中的长剑剑柄刻着一颗红玉,剑身虽薄,寒光却盛。 是把好剑。 木离笑了笑,念了一声玄变诀,化成了一只彩蝶,跟上了清泉。 第27章 传音 清泉今日本是下山寻一处清净地方练剑,他从一个梓芜道人手里买了一本剑谱,已经练了好些时日了。他从玄天峰上下来,在附近的山间选了一处清净地方,练了一套剑法后,出了一身大汗,耗尽不少灵力。 他翻了翻剑谱,此式之后还需另起一式,他于是先放下剑,踱步到溪水边,掬一捧清水浸面。 彩蝶落到剑上,转瞬化作了人影,木离不动声色地捡了铁剑,在手中掂量了一番。 她看了一眼清泉的背影,飞快捏诀,御剑而逃。 清泉听到破空剑声,猛地回头,只见木离乘着剑已是飞出了好远,再去追也是追不上了。 他气得双颊通红,大怒道:“你站住。” 可木离头也不回,隐入了云端。 清泉回身一看,那本梓芜剑谱还摊在地上,也不晓得她刚才是不是瞧见了,心中不由得发虚,如若李孟寒知晓了此事,会不会让他走。木离是不是吃准了,他就得咽下这个哑巴亏。 清泉愤懑得很,却不敢声张,只得先将剑谱收进怀里,打道回府。 木离御剑行了一段,回头一看,清泉并没有追来,倒是稀奇。 她原本打算直往梓芜山去,可临时改了主意,先去了千春谷。 万一梓芜派的道人尚在谷中呢? 云下吊楼的金檐已若隐若现,铁器相击的声音突然传了上来。 果然还有人。 木离往下一看,正是楼中见过的一帮梓芜派道人。 三个金丹修士,各执长剑,将当中一人团团围住。 正是谢烬渊。 梓芜山王重幻,李起和周度三人先前见谢烬渊随玄天峰的女道士下楼之后,久不见归,便也下楼去看热闹,碰巧遇到他落单一人回来,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合围了谢烬渊。 他们憋着气想教训他,不是一两天了,在梓芜山中苦于找不到时机,今日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岂能不把握。 三人修为不弱,谢烬渊又没了剑,被数剑齐攻过几轮,虽躲过了致命的伤处,但左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剑伤,染红了白袍。 王重幻笑道:“师弟修为不济,日后可得好生修炼啊。” 李起附和道:“师弟的剑折在玄天峰手下,师门脸上也无光。” 木离立在云端,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前挂着的铜镜,隔着层层衣裳,她能摸到的仅仅是小小的一面圆镜。 铜镜折了谢烬渊的剑,现在想来,竟觉得大是愧疚,如果不是无剑,谢烬渊也不会这么惨罢…… 谢烬渊听罢,负手而立,自不辩解,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王重幻最恨他这副模样,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化阵。”他朝其余二人喝道。 三人念诀,数把飞剑直朝谢烬渊而去,卷起数道凌厉的罡风。 谢烬渊正欲闪身,半空中忽而落下一柄长剑,直插入他身边的泥地,他微微一怔,抬头而望,但见一片枯叶飘落而下,落在他的肩头。 贴在他耳边,焦急道:“谢烬渊,拔剑啊!” 王重幻三人见天外飞剑,俱是一愣,可数剑已发,谢烬渊侧手将地中的长剑拔出,险险挡住了这一波剑势。 王重幻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难道是掌门? 他召回了长剑,看了其余二人一眼,拂袖转身而走。 谢烬渊见人走远了,长剑脱手,叮一声落到了地上。 “别扔啊,本来就是我拿来赔你的剑。”木离从谢烬渊肩头落下,化作人影,捡了长剑,往前一递。 谢烬渊左臂上的鲜血直流,顺着手腕,滴滴落进土里。 她惊道:“你是握不住剑么?” 原来他的伤这么重?想来也是,那三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谢烬渊望了一眼这个‘始作俑者’,无言地解下腰带,在左手臂上缠裹一圈。 木离被他看得莫名心虚:“我也不知道你人缘这般差,看你没武器,同门师兄弟还要来找你麻烦。”她捏紧了手里的长剑,好在她有备而来。 “你的剑不好,我赔你的这一把虽不是玄光剑,但也是好剑,你先收好。” “不必。”谢烬渊对她说。 木离扑哧一笑,想到那一只纸鹤:“你好像最常说得,就是‘不必’。” 谢烬渊裹住伤处,往吊楼的方向走去。 木离提着剑跟上去:“这把剑你收下罢,你若是不收下,我心中实在难安。” 谢烬渊沉吟片刻:“你去而复返,就是为了赔这一把剑?” 木离点头:“当然!”实在也是清泉运气太差,他若是不出现,她也想不到这些。 谢烬渊长眉微蹙,木离见他神色松动,赶紧走到他右手边,捉过他的右手,把剑柄强塞进他手里。 谢烬渊怔忡片刻,木离就撒开了手去,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他握了握手中的剑柄,此剑轻薄,剑光却是凌厉,诚然,是把好剑。 他沉默地提着剑,往前走,木离却未走,跟在他身旁,问道:“你的师兄弟为何要为难你?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报仇,也去划伤他们的手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玄变诀的功夫熟了,好多事情都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谢烬渊一听,顿住脚步,侧眼看她笑得天真无邪,皱眉道:“同门道人,本是意在切磋,何来仇怨,这样的话不必再提。” 木离不解,看向他染红的袖袍:“可他们三个打你一个,本就不公平,你无戟无剑,何谈切磋。我不过是想帮你出口气罢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出气,梓芜山中事,你是什么人,何须为我出气。” 木离不假思索道:“我喜欢你啊,当然要帮你出气,他们伤你一剑,我就要去伤他们一刀。” 又是这一句喜欢,谢烬渊心弦一颤,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一时语塞。 木离却忽然凑到他脸前,笑道:“你的额头红了。” 谢烬渊往旁侧退了一步,转回头道:“你……不可肆意伤人,更不可在梓芜山中胡来。” 木离听他说得冷冰冰的,只好应了一声。 吊楼就在眼前,木离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天色:“我该走了,改日再去看你。” 见谢烬渊回头,木离又上前一步道:“可梓芜山的剑阵有些厉害,我每次去都要颇费一番功夫,你把这个拿上,我便可以与你说话了。”她把一道传音符塞到他的手里,“这是我特意做得,只能传音我一人,你收好。” 塞给他以后,怕他不收,木离立刻捏诀而走。 谢烬渊看了看掌中薄薄的一张道符,目光又瞥向手中的长剑。 木离,李孟寒唯一的关门弟子,行事乖张,无所顾忌,这般三番两次来往,真是因为她口中说得喜欢他,不过短短数面,又因何喜欢呢…… “师兄!” 谢烬渊回过神来,将道符塞入腰间。 刘紫鹜和刘壁下得楼来,却见谢烬渊在原处发呆,左臂上还有血迹。 “师兄受伤了,如何受得伤?”她想到先前的玄天峰的女道士,“是李孟寒的徒弟么?” 刘壁一听,也望向谢烬渊。 谢烬渊摇头,只拱手道:“徒儿技不如人,还须历练。” 刘壁见他还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说,只好对刘紫鹜道:“回到山中,去取些丹药给你谢师兄。” 刘紫鹜点头,眼珠子错也不错地定在谢烬渊身上。 刘壁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女大不中留。 她的女儿一颗心都在谢烬渊身上,此番,若是谢烬渊真的拿到玄光剑,他再决断也不迟。。 月牙高挂,木离回到玄天峰上,第一时间先去了李孟寒的竹舍。 他先前的古怪,心中委实放心不下。 竹舍外静悄悄的,她敲了敲门:“师尊?” 门中不听回音,她试着推了推门,一推就开。 她指尖燃点青火,轻轻一吹,火光落到榻旁的烛台上。 竹席上空无一人,木离左顾右盼,出声唤道:“师尊?” 仍旧没有回音,她举着烛台到榻前仔细看了看,榻上落了几根鲜亮的翠绿鸟羽。 她并未在意,只伸手拂去。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回来,她只得悻悻而归。 走到自己屋舍的时候,忽听半空一声鹤鸣,仰头一看,却是青檀托着李孟寒不知从何处回来。 木离遥望一眼,李孟寒神色如常,她因而放下了心来。 回到房中,只念了小小一会儿经书,木离便昏昏欲睡地倒在了榻上,她摸出枕头下的传音符。 轻轻一点,符上的青色脉络流光,符箓立了起来。 “谢烬渊。”她叫道。 等了几息,没有回复,她又唤了一声:“谢道友。” 周遭依旧静悄悄,她叹了一口气,却突然听见符上忽然传来谢烬渊的声音:“嗯。” 木离翻身而起,“你真用了我的符?” 传音符另一端的谢烬渊见到符箓上的青光流转,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耳边,听上去有些惊讶。 他确实不该留着这道符,谢烬渊将要动作,却听木离笑了一声,语音急切问道:“你如今身在何处,回了梓芜山么?手还疼么?” 他愣了片刻,才答:“嗯,不疼。” 木离笑道:“谢烬渊,你不爱说话么,还是你不爱与我说话。” 谢烬渊不爱说废话,可是她太过胡搅蛮缠,不等答话,就自说自话起来:“不过,你今日受了伤,想来是有些神思困顿,我便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我再同你说说话,不过最近师尊管得严一些,下一次见你,可能须得是数月之后的宗门大比了。” 她话音落下,道符上的青光消散,也软趴趴地落到了桌上。 谢烬渊捏起道符,往烛台上送,可那火光舔舐过道符,却丝毫印记也没留下。 他兀自笑了半声:“小看你了。”他将道符夹在了书册之中。 第28章 清音 数月光阴倏忽而过,木离整日被拘在玄天峰修炼,已达心动最后一重境界,离结丹一步之遥。 明日就是宗门大比了。 此一回李孟寒允诺的是清音,清泉,清河,木离四人。 四人跪在玄天峰大殿上,李孟寒将四只金铃递给四人:“进入阴阳幻境之后,此铃将为你们引路,虽是宗门切磋,但幻境中危机四伏,一切以性命为先,若遇不测,三振其铃,我便将你拉出幻境。” “谢师尊。”四人接过,面色各异。 第一次参加宗门大比,木离心中自然是欢天喜地,忙不迭地将金铃挂到了腰间。 清音接过金铃,抬眼仔细地看了一眼李孟寒,他只是如常一般地面带浅笑,视线扫过众人,即便木离是他的关门弟子,也并未多停留一分。 清泉心中打定了主意,即便陷入险境,他也要想办法赢得宗门大比,断不会轻易动用此铃。 清河跪在最尾端,只是将金铃收入怀中,他从前就参加过宗门大比,因此不大放在心上,他近来沉迷于炼丹,去秘境中最大的目的就是找些平日不得见的草木入药。 李孟寒嘱托完,便先行一步,前往千春谷。 众人回屋收拾行囊,清音和木离走在一处,回到她房间后,问她道:“你都想好了么?明日抽签,想抽哪一签?” 木离道:“想抽与你一组的。”清音在的话,她肯定能尽快找到奇宝,“可是抽签自有运数,又不是想抽哪一组就能抽到哪一组。” 清音笑着摇头:“平日里见你挺灵光,想不到还是没见过世面。” 木离一听,这话中有话:“你什么意思?”堂堂道宗大比,这抽签还能有猫腻? 清音低声说:“往年都有人抽签后,用灵石换签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换到一块。” 木离摸了一把腰间的钱袋子:“什么……怎么个换法?” 清音见状,笑道:“明日抽过签后,离秘境开启约有一炷香的时辰,想要换签就得在此时机了。” 木离点点头:“好,要是抽不中,我就想办法换一张签。” 能和清音在一起自然最为保险。 可是,要是抽到和谢烬渊一组的签,她就不换了。 清音侧躺在她的榻上,看她忙忙碌碌地收拾了好几件衣裙,疑惑道:“进了秘境,可没有换裙子的功夫,你收拾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衣裙,还不如随手捏个清净诀来得方便。” 木离脚步一顿,随口道:“多备些有备无患。” 古古怪怪,清音皱了皱眉,随手翻了翻她榻上叠好的衣装,这还有几件? 一张青色的符箓露出了一角,清音刚‘咦’了一声,木离回头一看,眼疾手快地抢了回去,塞进怀里。 清音原本不在意,一张道符而已,可是值得她这么紧张,她立刻起身,一步跨到她面前:“拿出来,容我看看。” 木离被她吓了一跳,按紧胸口:“没什么可看的。” 清音眯了眯眼,“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符箓?”刚才一闪而过间,她好像看到了符样,“是传音符,你自己做得?” 木离从小就和清音好,从来也不瞒她什么,可是唯独这件事情,她不愿同她说,至少眼下不愿意。 她背过身去,重复道:“就是寻常的符箓,没什么可看的。” 清音抱臂,上下打量她,前前后后想了一遍,灵机一动,“木离,你是不是瞒着我在外面结交了……”木离从前一直不开窍,她于是斟酌了字句道,“结交了新的道友?” 木离接连否认:“没有,不要胡说,我到哪里去结交什么道友。” 清音听她语调微喘,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想不到啊,木离也有开窍的这一天。 清音心中喟叹,朝前走了一步,逼到她身后,追问道:“姓什么叫什么,师从何派,什么修为?” 木离被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没有这个人,你不要再问了。” 清音看她难得地羞涩,叹了一口气,后退了半步,笃定道:“你眼下不说也罢,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木离真是怕了这个姑奶奶了,连忙从角落里挣脱出来:“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回去罢,明日一早就要往千春谷去。” 清音悠长地“嗯”了一声:“难怪你最近都不怎么出门了,除了掌门拘着你,想来便是有此缘故了。” 木离辩解道:“我不出门,自然是为了宗门大比,早日结丹,早就告诉你了,若是结丹,师尊许我凡界一行。” 清音笑了一声,“知道了。”她转身欲走,思索须臾,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她说:“你结交新道友的事……掌门还是不知道为好。” 木离气恼道:“都说了没有这个人,你快走罢。” 清音哈哈一笑,走到屋外,月色莹亮,照得庭院雪白一片,如覆轻纱,屋外红花开得正妙,一墙的硕大花朵,绿叶繁茂。 清音驻足流连了一小会儿。 她在这片花下,偷偷窥见过李孟寒。 当夜,他只随意披了一件白氅立在花下,看屋中熟睡的人影。 四顾苍茫,万籁俱寂,依旧是这样的月色朗朗,月影缓缓西移,他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一旁躲藏的清音看得心惊。 她从未见过李孟寒那样的眼神,绝非寻常师徒之间温情脉脉的眼神。 可只有在那一夜,他这样望过木离,往后无论再怎么任她细致查看,他都再没有过那样的眼神。 清音甚至有的时候不禁怀疑,是不是她当日做梦,臆想出这荒诞的一幕,是她记错了。 但愿,是她记错了吧。 清音想罢,幽幽叹了一口气,往回走了。 屋中的木离被清音一通逼问,顿时没了先前收拾衣裙的好兴致,只将几件衣裙简单地系了个包裹,再摸出腰间的传音符,看了一阵。 她同谢烬渊传音,也不是回回都有回音。 白日里鲜有回音,她后来才大致摸清楚了他的作息,白日里兴许是修习,夜间仿佛还要练剑,只有月至中天的那一时半刻,谢烬渊大多是会回应她的。她的话总是比谢烬渊多一些,就算他只说上一两句话,她都很高兴。 可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同清音讲呢,清音肯定会笑她的。 木离望着黯淡无光的符纸,趴到了桌上,脑中还想着清音的话。 连清音都不愿说,她肯定也不能告诉师尊。 上一回在千春谷,她就察觉出来了,师尊好像不喜欢谢烬渊,又或是不喜欢她与梓芜山的道人结交。 他常让自己以修习为重,若是知道她这么‘不务正业’,指不定又是一通说教,比清音的耻笑还厉害。 她自知顽劣,但始终心中有度,这个‘度’就是不让师尊真的生气。 木离趴在桌上,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熬不住,点了点道符,开口道:“谢道友。” 月亮已过中天,渐渐往西而落。 若是平日,谢烬渊早已安睡,因为明日大比,今夜的梓芜山更是格外幽静。 谢烬渊在灯下擦拭过长剑,整理罢行囊,又捡了几卷经书读过,抬头一看,窗外的月光都淡了些。 桌上的道符静悄悄地躺着,纹丝不动。 他瞟过一眼,放下书卷,吹灭了烛台灯火,拔簪卸冠,合衣躺到榻上。 难以成眠。 想到宗门,思绪万千,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心头微微烦躁。 一连数月不歇,可今夜却沉寂了下来。 难道,她已经随李孟寒先去了千春谷? 谢烬渊翻了个身,那张传音符仍旧静悄悄地躺在桌上。 “谢道友。” 道符骤亮,直直立了起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却莫名颓丧。 “嗯。” 木离吃了一惊,没想到谢烬渊的回音这么快。 她憋住一声笑,立即坐直了:“你还未睡么,是为了明日大比?” “嗯。” 木离叹气:“我也有些睡不着。”她捏着道符,往榻上倒去,“不知道明日抽签能不能抽到一处?” 谢烬渊沉默了一息:“抽签自有运数。” 木离:“可是我既想和你一起,又想和清音一起。” 谢烬渊之前就听她提起过清音,似乎已是大乘期的修士。 她的声音闷闷道:“但是我,我不想你和清音碰面。” “为何?” “清音会笑我的。”木离实在不敢再想。 “有何可笑?” 木离说不出口,晃了晃脑袋:“不说这个了,谢道友,明日千春谷见。” 说罢正欲捏诀收了符箓,却听谢烬渊道:“你明日……” 木离稀奇道:“明日怎么?” 谢烬渊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便说道:“你明日保重。” 木离一愣:“你也保重。” 青色的道符光芒流散,轻飘飘地落回了榻上。 木离将道符满意地看了又看,才收回腰间,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梓芜山间晨鼓敲响。 谢烬渊随着鼓音起身,竖冠过后,他提剑走到桌前,凝眉细看那一道传音符。 静观其心,静省其意,他这一段时日,仿佛太过在意这一道符纸了。 他的面目不由肃然,既然烧不得,毁不掉,那么也就只能留待此处了。 谢烬渊开门离去,将那一张传音符留在了屋舍之中。 第29章 离签 天边破晓,日光刺破层云,太阳的一角露出了东边的地平线,而月亮仍旧挂在西面的天边。 千春谷中,人声嘈杂,聚集了大大小小各大道派的近百道人。 抽签已过,吊楼前伫立的巨大铜漏,水光只余浅浅一层,滴滴答答地落在铜盘上。 秘境马上就要开启了。 木离捏着手中的木签,她抽到的签是恰是‘离’签,火正位,南向。 可惜,清音抽到的是‘坎’签,水正位,北向。 八卦石桌的幻境一旦开启,道人便会根据抽到的八支签,由八个相位进入幻境,因为入境的方位不同,幻境便会呈现出不同的幻相。 木离心神不定,如果她不换签,那么进入幻境之后,她再遇清音的希望便是渺茫了。 清音很是着急,催促道:“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快些去找人换签。” “怎么换?” 她附耳木离道:“你我分头去寻,你念玄变诀,去探一探,谁的手里有坎签,或是离签,我去换,或者你去换,都是一样的。若是找到,传音于我。”说罢,清音便化作一缕飞烟消散了。 木离捏着签,朝远离金檐吊楼的方向走了几步,直到人迹稀少之地,她念了玄变诀,化作一片枯叶,乘风往人群飘去。 各派的道人三三两两聚集,因是各派遴选出的弟子,大多一副胸有成竹,跃跃欲试的模样,只有那么一两个满头大汗的模样。 木离急得也快出汗了,道人们抽到的签藏在袖中的,藏在怀中的,都看不到。 她飘着飘着,眼前就出现了梓芜派道人的白袍,她今日来得时候,还没看到他们呢…… 这三个道人就是当日和谢烬渊切磋的道人。 她看轻了三人的签非离非坎,就不再多看。 她四下张望,才看见谢烬渊立在离三人数步的不远处,他的身边还站着当日那个小师妹。 只听她喜出望外道:“师兄与我都是‘离’签,同入幻境,也好!” ‘离’签? 木离心中狂跳,太好了! 若是清音换了那小师妹的签,便是上上之选! 木离速速传音于清音:“我找到‘离’签了。” 清音的声音急促道:“我找到‘坎’签了,你速来!” “为何?不能你来换‘离’签么?”木离诧异道。 不是说好谁换都一样,既然晓得了谢烬渊也是‘离’签,那么她就不愿意再换‘坎’了。 清音却坚持道:“你速来,我刚听几个青城派的道人说,你想要的‘火鱼’就在北境之中。” ‘火鱼’对于火灵根的道人来说,便是大补的灵药。 说不定她就能结丹了。 木离犹豫了,她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地拿不定主意。 谢烬渊听过刘紫鹜的话,只是微微一笑,他的视线转过一圈,林中道派众多。 形形色色的道人来来往往,他却始终没见到玄天峰的道人。 一念至此,他心中微恼,蓦然收回了探寻的目光。 耳旁清风忽地拂起,一阵熟悉的气味倏忽掠过,他仰头一看,一片金黄的枯叶随风飘荡,像在风里打着旋儿,要走不走,要留不留。 他来不及多想,只抬手霍地捉住了那一片枯叶。 刘紫鹜见他突兀的动作,吃惊问道:“师兄?” 谢烬渊两指捏着枯叶,察觉到叶片在他指尖一抖,垂眉道:“这叶子有些碍眼。”说着,他却转身似乎要往旁侧的林中而去。 刘紫鹜不明所以,急道:“秘境就要开启了,师兄勿要误了时辰。” “我去去就回。” 走得远了些,他手中的叶子终于开口叫道:“谢烬渊,快放了我,我要去找清音换签,来不及了!” 她刚刚在心中将作了决断,却万没料到就被谢烬渊察觉了。 她一没出声,二没招惹他,他到底是怎么发现她的?金丹就这么厉害么? 谢烬渊一听,只问:“换签?换什么签?” 木离凝神去听铜漏的声音,时辰真的就快到了! 她使出全神力气,欲从他的指缝间挣扎而出。 谢烬渊见那叶片慌忙地乱颤,旋即明白过来,声音冷道:“你是想去私自换签?难道抽的签不满意?想与清音一道?” 将宗门视作儿戏? 木离不答,只顾挣扎。 他转而又想起昨夜她说得也想和他一起。难道变作枯叶,是想看他抽得何签? 眉目悄然一松,复问道:“你抽得是什么签?” 木离被他牢牢地捏住,挣脱不得,没好气道:“我抽的是‘离’签。” 谢烬渊眉心顿跳,如此说来,换签便是铁了心要和清音一道了。 “宗门大比岂容你如此胡闹,抽到哪根签,便是哪根签。” 木离挂念着火鱼,被他这么一通‘说教’,就更不留恋‘离’签了。 枯叶力弱,她口中念起了玄变诀,缕缕白雾腾起。 谢烬渊手中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伸出了双臂,一个大活人落到他的怀中。 温热的气息拂面,吹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她衣裙柔软的细纱轻滑过他的手背。 木离的双颊因为焦急而微微发红,眼睛确是亮得惊人,抬眉扫过他一眼,下一刻,便利落地滚下地。 谢烬渊怔在原地,见木离稳稳落回地上。 林中忽听“嗡”一声巨响。 铜漏的水滴业已落尽。 “啊,来不及了。”木离循声望去,欲哭无泪。 换签已是不能了。 她回头瞪了谢烬渊一眼。 都是你的错! 面对她的怒目而视,谢烬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淡:“木道友,秘境已经开启,往吊楼去罢。” 话音未落,八卦方桌射出八道光柱直冲云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依次开放。 捏着各签的道人,祭出法器,朝各自签门飞身而去。 秘境开放的时辰不过一刻。 木离咬了咬牙,捏着‘离’签,御剑而去。 谢烬渊就在她的身后,她回身看了他一眼,剑气鼓动他的袍角,他的面孔虽未含笑,目光也似乎只望着前路的楼台高处,可是他距自己不过一尺,木离忽然就不那么生气了。 没有了火鱼,总归还有别的奇宝。 飞抵光柱之前,五大掌门俱立在桌前,神色不苟言笑,李孟寒见木离飞身而来,只略略颔首。 木离扬眉,朝他露齿一笑,人便进入了光柱。 不到一刻,林中道人尽已入境。 天边的日光大盛,月影不见,八卦方桌的光芒骤散。 刘壁手中结诀,一面硕大的水镜浮出半空之中。 镜面分割成八瓣,一瓣便是其中一境。 李孟寒的目光径直落到南境的虚影之上。 大火烈烈,脚下的焦土烫得人站不住。 木离用脚尖碰了碰,马上收了回来,立到剑身上。 由南而入的道人陆陆续续都聚集到了此处,眼前是望不到头的火光与焦土。 闷热的气息,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焦土焚烧后留下的臭味久久不散。 其中有人开口道:“这幻境倒像是绝情谷底的模样。” 此言一出,便有人耻笑道:“道友,去过绝情谷底?烈火深渊怕是比这个要难受上百上千倍。” 那最先开口的人讪笑一声,闭上了嘴。 绝情谷底从来就是禁地,去过的人寥寥无几。 木离望过一圈,两个灵泉派的道士最先动作,二人俱是水灵根,以水为罩,朝前路行去。 两人刚走,其余众人不甘示弱,有样学样地寻了法子,躲避流火。 木离其实不怕火焰,她对于火有种本能的亲近,只是初来乍到,不知她对于流火能有多少把握。 她于是回头看了落后半步的谢烬渊。 他虽是剑修,可也是水灵根,他用水波结成了一道屏障,木离机灵地跃到他身侧:“多谢道友。” “是你?”刘紫鹜竟也跟上前来,见到她,惊讶出声道。。 “是我。”木离笑道,“刘道友,路上做个伴啊。” 刘紫鹜惊疑不定地注视谢烬渊平静的表情,她进了水障,师兄也习以为常? 她脸色不禁发白道:“不知道友高姓?” “木离。” 刘紫鹜确信自己从前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她低声道:“木道友。” 木离不再答话,目光朝前望去,依凭水障,他们已行了一段距离。 流火四溅,擦过水波,蒸腾起一股又一股的水雾,嘶嘶作响。 除了火光炙热,这个幻境的开头好像也不过如此…… 木离环顾四周,尽力找寻秘宝的踪影。 “等等。”谢烬渊突然开口道。 木离停住剑,正欲出声,不远处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数道红光飞溅开来,光芒耀眼,木离抬手遮了遮眼睛,炽热的焚风扑面而来,挡在身前的水波屏障像是被一庞然大物猛然撞击,水光哗啦四散,木离接连倒退数步。 谢烬渊手中捏诀,水波屏障仅余的一层水花乍然翻波,水浪滔天,压抑住了火势,复又风平浪静。 木离终于看清了水障外的‘怪物’,是一头三面烈火兽。 它周身烈火,四爪伏地,高约十丈,生着虎面,羊面,与狗面,三张面目。 这是一只中阶妖兽,却又不是真的妖兽。 按照李孟寒的说法,宗门大比的阴阳幻境中的妖与魔皆是幻化,妖兽早就被镇于绝情谷底,他们眼前所见所感的妖兽,不过是道术。 木离定睛细看,此兽通体赤红,火光荡漾,真如皮毛一般,三张兽面,虽是融于火光之中,却也清晰可辨。 好厉害的幻术! 眼前的三面烈火兽一击不成,前爪刨地,后爪蹬起,又朝水幕扑来。 谢烬渊笑了一声,口中念诀,两指轻弹,一柄水剑自水幕射出,朝虎面而去。 水剑没入火光,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虎口大张,厉声嚎叫,那水剑并未融化,反倒节节成冰,直插入了一只虎眼。 第30章 幻境 “梓芜派的道人果是厉害啊。”水境前的青城派掌门一面喟叹,一面朝刘壁笑道,“刘掌门好眼光。” 刘壁见到谢烬渊的身法亦是眼前一亮,才几日不见他习剑,他的剑诀竟已使得出神入化,若真得到玄光剑,往后不可限量。 他目光紧紧注视着水境中的动向,紫鹜跟着他该是周全,也不枉费他费尽心力地让二人双双抽到了‘离’签。 灵泉派的李桂见镜中的木离好奇地将手伸向水障外的烈火三面兽,笑道:“道君的徒弟可真有意思,先前小心翼翼地躲在梓芜派道徒身后,如今又想着大胆地去摸兽,不怕烧了她。” 镜中的妖兽虎面瞎了一目,调转了羊头对着道众,木离半身出了水障,伸手趁其不备,真摸了一把它的羊角,又立刻躲回了水障,神色一分未变。 李桂奇道:“她真不怕火,这是什么功夫?” 李孟寒难得地笑道:“不怕死的功夫。” 脸上虽是带笑,可细听他语气,便知这是责备,李桂更是诧异,道君就这么一个徒弟,果然宝贝得很。 木离突破水幕闪身而出,闪身而回,望着发红的掌心,大叹道:“这幻术果真了得,回头我得问问师尊,到底怎么学会这幻术?” “你不怕火?”谢烬渊问道。 刚才他不过转眼的功夫,木离就去摸了羊面,三面兽,虎面最为凶暴,可其余两面也是烈火灼灼,寻常道人绝不可亲近。 木离搓了搓手掌:“我本是火灵根,只短短一息,倒不要紧,只是我从前见过的幻术都没这么真。” 玄天峰犹善玄变游隐之道,幻术幻境层出不穷,谢烬渊想,她心生好奇,倒也有几分向学。 刘紫鹜突然出声道:“师兄,可能击退其余两面?此地不宜久留,先前的几个道人不知道已经去了何处?” 谢烬渊点头,手中结诀,几柄水剑自水幕飞出,三面兽刚才吃过亏,这么连忙掉头闪到了一旁。 谢烬渊一鼓作气地将水幕朝外又扩一圈,三人加快了脚下剑势,焦土的尽头确是一片荒芜的沙原,滚烫的赤火不见了踪影,只在半空中挂着一个火球,像是红太阳。 谢烬渊撤下水幕,前路视线顿时清晰了不少,可周围温度依旧很高。 木离遥遥一望,不远处像是有一座起伏移动的沙丘,慢吞吞地朝前挪动。 她惊喜道:“那是什么?是火鱼生长的沙穴么?” 清音说火鱼,虽名为鱼,可却是一种叶形似鱼的赤草,生长在秘境的沙穴之中,不易寻得。 火灵根的修士若服下火鱼,运气好的,便可提升一重大境界。 谢烬渊看了一眼木离,她是为了结丹? 刘紫鹜却道:“师兄,我们还是快些去寻玄光剑吧,此为南向,不知往北还需行多久,还能走到阵眼,若是耽误了时日,被别派捷足先登,梓芜颜面何存,且说,火鱼,于水系灵根者来说,毫无用处。” 木离一听,不乐意道:“刘道友什么意思,我们三人结伴而行,互相照拂不好么?”她扭头去看谢烬渊,“谢道友与我早就约定好了,他助我一程,我到时便也投桃报李,助他拿到玄光剑。” 刘紫鹜脸上一阵青白:“你是什么修为,我师兄什么修为,还需要你投桃报李?” 谢烬渊却在想,他们是何年何月说好了?这完全就是信口雌黄。 “谢烬渊,我已经没了清音,前面若真是火鱼,你得帮帮我。”她竟然理直气壮道。 刘紫鹜明白过来,这二人兴许在上次千春谷时就约定好了? 谢烬渊:“好了,前面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火鱼。既然都是往北行,去看一看也无妨。” 木离高兴地扬了扬下巴:“说得对。我先行一步去瞧瞧。” 话音未落,她脚下的飞剑快如流星,朝那慢吞吞挪动的沙丘行去。 突然之间,半空中悬挂的火球骤然崩裂,风裹挟明明灭灭的火星四溅,由天际刮下,刮得木离身子一晃,人掉到了沙里。 漫漫黄沙卷地而起,飞沙扑面,又热又痛,木离左右一望,根本瞧不见谢烬渊和刘紫鹜二人的身影。 “谢烬渊!”她大喊了一声,吃了满嘴黄沙,只得立刻把嘴闭上。 她旋即摸出腰间的传音符,念道:“我去前面往北处等你,若是找到沙丘,就在沙丘等你!” 说罢,口中念了玄变诀,化作一颗沙粒,依照先前记下的方位,朝北飘去。 “这是怎么回事?”刘壁面前的水影,南境此一瓣满目飞沙,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孟寒原本坐于桌前,此刻也不由得站起身来,踱步到水影之前:“飞沙阵,且等上一刻。若是破阵,便会复原。”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腰间锦囊中的金铃,金铃未响。 李孟寒略微放下心来。 木离飘了一阵,通红的火星照耀,茫茫黄沙之中,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又看见了先前的那一座缓慢移动的沙丘。心中不禁大喜,一路逆风前行,朝那沙丘飘去,吹得她浑身火烫,热风刀割似得擦过脸颊,好在临近丘身之时,狂风被挡去了大半。 她得以喘了口大气,像是其余的无数沙粒一般,静悄悄地落到了沙丘上。 若真是火鱼的沙穴,她得先找到进入沙丘的入口,木离缓缓爬过沙丘,细细分辨周遭的气息。待爬到沙丘顶端,她感觉到丘下涌上一股绵绵热力,与先前火球迸溅的热气不同,此热力似有若无,还有一股清甜的气味。 火鱼? 木离迫不及待地往下扒拉沙粒,可惜聚沙成丘,她扒拉一粒,风中又卷来一粒。 她口中复念玄变诀,转瞬变了人身,方才觉得尚可忍受的疾风,此刻却吹得她左摇右摆。 木离祭出长剑,一鼓作气将长剑插进沙中,稳住身形,继而用剑在丘顶生生挖出了一个大坑。 怎么回事? 难道不对? 没有火鱼? 这沙丘难道没有丘穴? 木离越挖越忐忑,她浑身被风沙吹得发热发痛,因为不停地挖坑,手上肌肤裸露处也被吹得通红。 她双手握着剑柄,咬紧牙关,猛地再往深处扎去,突然手腕一松,长剑顺着一个不大的沙坑跌进了丘中,木离赶进也往尚不及合上的沙坑跃去。 扑通一声,她便落到了沙丘的腹中,头顶的沙坑复又合拢,黑黢黢一片。 她眨了眨眼睛,指尖一摇,一点青火照亮了四周。 真是一个沙穴,可是却不见火鱼的踪影。 木离起身,朝前走去,发现此沙穴蜿蜒往前,分为左右两条岔道,她指尖一弹,一道青火朝右边一处岔道飞去,她定睛望去,等了一刻,直到飞火碰到尽处,也没觉察出火鱼的踪影。 她便转身往左行去,照例用飞火开道,可那一团青色飞火朝前飞了不远,却猝然熄灭了。 木离顿足脚步,一手捏稳了长剑,一手不由地地抚上了胸前。 “什么东西,是人是妖是鬼?” 一道淡蓝幽光在岔道中一闪而过,木离眉头一皱,耳边却听见了一道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踏在沙上,又轻又缓。 她喝道:“是谁在那里?出来!”想了想,语调又柔和了些,“也是宗门大比的道友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指尖一摇,数道青火点亮了前路。 她终于辨明了来人,愣了片刻,才如释重负般地笑道:“谢烬渊,你来了!”她朝前快走了两步,迎上前去,“你是不是听到了我给你的传音,来沙丘等我的!” 可面前的谢烬渊,半个字都不说,只是怔忡地,略带茫然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谢烬渊被风沙吹老了。 不,也不能说是老,因为他业已结丹,面目不会老,可是此时此刻木离望着他的眼睛,只觉短短一时半刻不见,谢烬渊便沧桑了许许多多。 “谢烬渊,你怎么了?”她有些着急道,又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 他身上一袭月白长袍,腰缠朱槿锦带,袍身金丝纹路一路纠葛,头竖青玉冠,冠上雕刻飞鸟形制。 不对,今日的谢烬渊明明先前没有竖冠,只是在脑后系了黑绸带。 木离踟蹰地倒退了一步。 她的动作仿佛终于惊醒了眼前人。 眼前的谢烬渊开口道:“木离……”他忽然伸出手,仿佛要来摸她的脸。 木离往旁侧一躲,脸上发红道:“你……你干嘛?” 他闻言微顿,收回了手,脸上像是笑了笑,只转开视线左右环顾,蹙眉道:“这是……这是阴阳幻境的沙穴。” 他的声音听上去却是如常,只略略有些沙哑。 就是谢烬渊啊。 木离摸不着头脑,点头道:“对啊,我刚刚也才跌进来,还没找到火鱼呢。” “火鱼?”他疑惑地问道。 木离越发觉得古怪,视线往下一瞟,适才注意到他的一只袖袍上满是血迹,仔细看去,红色的血点密布,也零零星星地洒在袍角,落在他的锦靴上。 宽袍大袖下露出的一只手苍白,五指紧牢住一柄长剑,可是其中两指已是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森然。 木离大惊,再细看他手中长剑,剑身单薄,光芒若雪,而剑柄却为青玉,许是剑气未散,流云似的光芒于剑端流转了一瞬。 绝非她先前给他的那一柄长剑。 她心头陡然一沉,冷汗霎那爬满了后背,脚步接连倒退了数步。 这个人不是谢烬渊! 是谁? 也是幻像么? 第31章 火鱼 他说:“你不要害怕。” 木离横剑当胸,“你究竟是谁?”见他还欲往前走,她低声喝道,“你别过来!” 他竟真的停住了脚步,眼神却不移分毫。 木离飞快地地朝来时的路折返,脚后跟却忽然被沙中的什么东西绊住了。 她低头一看,盘根错节的植物的根系。 她俯下身,用力一拉,一串赤红的叶片被她从沙里拉了出来,叶片宛如游鱼,中间圆两头扁。 “火鱼!”她高兴地接连摘了好几片火鱼。 孰料,还没拿稳,一道雪亮的剑光忽至,斩断了手中的根系,叶子化为碎片,而露在地表的火鱼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股脑连串地钻回了沙中,不见了踪影。 木离扑了一场空,只来得及捉住一片细小的火鱼揣入腰间,抬头却见来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前,剑身上雪芒流转,鲜血顺着剑柄下垂着的流苏一滴又一滴地落进土里。 木离愤怒地拔剑相向:“你到底是谁?为何毁了火鱼?你不要,我还要呢!” 她的长剑停在他脸前,他也不躲,唇角动了动,像是在笑,问她道:“非要结丹么?不结丹不是也很好么?” “好个屁!”我就是要结丹啊!“要你多管闲事!” 即便对着谢烬渊的脸,木离狠下心捏了一道火诀,滚火在剑上跳跃,火光点亮了他的面目,他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望上去深不见底。 他一动不动,滚火却在他面前突地凝住,木离连他的身法都没看清,只见滚火成冰,哗啦一声,在他眼前粉碎。 这个人着实可怖,比谢烬渊的修为还要高上许多! 木离本能地转身欲跑,却听他在身后自言自语道:“是啊,不结丹就好了。” 这人莫不是有大病! 木离脚下一凉,两股清泉化作锁链,将她拉回到了他面前。 她扭头一看,那人的面目离她不过咫尺,周围昏暗,可他的瞳仁依旧清晰地倒影着自己的脸庞。 她脸上莫名发烫:“阁下,阁下什么意思?” “把火鱼给我。” 她只取了一片,如何给他!再说,方才不是他亲手毁了火鱼么! 木离自然不肯,有心周旋道:“阁下有话好好说,火鱼虽已遁入沙地,可说不定你仔细找找,还能再找到,如若不然,我们可以另寻他法,天涯何处无芳草,秘境这么大,总有别的地方有火鱼。” “别的地方不会有了。” 他好像笑了一声,声音朗朗,木离耳边一热,心头荡起莫名涟漪,还不及松一口气,腰上却是一痒。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她的腰包,火鱼就在里面! 木离往旁侧躲闪,慌慌张张地捉住了他的手。 “阁下,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么!”一摸上去才感觉到他的手滑腻不堪,两指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吓得慌忙甩开了他的手。 他好像怔了怔,连同脚下的清泉俱是停滞。 木离见状,果断地挣脱了脚下的两股清泉,飞快朝前跑,恨不能马上跑出这个沙穴,她再顾不得引火,只想跑回最初落下的地方,想办法甩开后面的人。 “木离。” 前面又想起了一道声音,像是谢烬渊的声音。 木离停下脚步,见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朝她走来,她指尖一摇,借着火光,果然是她熟悉的谢烬渊。 他的身上盖了一层黄沙,灰头土脸地,脑后用黑绸系的发尾也有些松了,手中却还提着当日她给他的那把红玉长剑。 她暗舒一口大气,连忙上前道:“谢烬渊,后面有个人跟着我,修为极高,我们快些出去。” 谢烬渊看她神色焦急,朝她身后一望,一团黑影极快地飘了过来。 剑气凛然,谢烬渊长眉微敛,以剑抵挡,两剑相击,铮然撞向,谢烬渊手中的红玉长剑似乎将要从中剑被劈裂开去。 他的手臂发麻,浑身被这一击震得颤抖,可眼前分明是一团黑雾,什么都看不清。 “来者何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蠢材。”那道声音却道。 谢烬渊初闻此音,心头顿时火起,口念剑诀直朝黑雾而去。 剑光化作坚冰,还未碰到黑雾边缘便已悉数碎去。 木离一看,着急地拉过谢烬渊的手臂:“谢道友,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还是快些走罢!” 你分明也打不过他啊! 而她自己,木离伸手摸了摸胸口,师尊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秘境之中随意动用铜镜。 话音未落,黑雾却朝她而来,缠上了她的腰带。 “木离,把火鱼给我。”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哀伤。 木离晃晃脑袋,伸手牢牢按住腰包,大叫道:“谢道友,救命啊,他要抢我的火鱼!” 谢烬渊拉过木离,指尖捏诀,一个水罩从天而降,将她与黑雾隔开。 黑雾猛地腾起,一道雪亮的剑光直朝谢烬渊眉心而去。 木离大惊:“谢烬渊,小心!” 谢烬渊险险避过,念诀化阵,飞剑变为三把,朝黑雾而去。 “雕虫小技。”那声音又道。 黑雾之中一个人影飘飘摇摇,一只苍白的手轻轻一扫,那三把飞剑便从半空跌落,齐齐落在沙地之中,噗噗响了数声。 谢烬渊脸色骤暗:“你究竟是什么人?”即便是刘壁也不能如此轻易地破阵。 黑雾之中,人声仿佛叹了一声:“来不及了。”话音未落,那团黑影便倏地飘散了,了无痕迹,就像是从来都没来过。 木离从水幕中出来,左右而顾,丝毫察觉不到方才的气息了,她摸了摸腰包,火鱼还在! “谢烬渊,你没事吧?” 谢烬渊捡起地上的长剑道:“无碍。” 木离看他脸上仿佛郁郁,出声安慰道:“谢道友,不必灰心,那人不知是人是鬼是幻相,总之绝不会是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就连元婴,大乘都未必是他对手。” 谢烬渊端详她的面目,问道:“他没有伤你?” 木离仔细一回想,确实没有。 “他好像只是想要火鱼。” 谢烬渊环顾四周:“既然你已取得火鱼,我们找机会出去吧,外面的风沙已经停了。” 木离一听,高兴道:“风沙停了?你专程来找我的?” 他的确破了飞沙幻境,却也只是恰巧看见了移动的沙丘。 谢烬渊不答,木离便当他是默认了。 两人从沙穴出来,外面已是走到了沙地的边缘。 刘紫鹜和其余的几个道人就在沙地的边缘燃起了数个火堆。 木离抬头一看,头顶的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不见星子。 可是凉风习习,热气渐消,周围隐约听得蝉鸣,像是置身于一个寻常的仲夏夜。 阴阳幻境果然玄虚得很。 “道君,飞沙阵破后,先前为何还是看不见沙丘内里,不知道你的小徒弟是不是有所奇遇,取到了火鱼?”李桂望着眼前的水镜虚影问道。 李孟寒看见水镜中木离的表情,了然道:“想来是取到了。” 李桂展眉一笑,转而对刘壁说:“刘掌门座下弟子果真好性情,年纪轻轻,不但修为了得,还肯身入沙穴,出手相助。” 刘壁见到镜中刘紫鹜的表情,听得这一句赞美,心绪着实复杂,便敷衍地笑了笑。 李孟寒以手掩面打了个呵欠:“诸位道友见谅,容某去小憩一时半刻。” 几大掌门无不时时刻刻注意着镜中的动向,希冀自己门派的道宗取得玄光剑,可李孟寒从始自终,都不甚在意,这会儿镜中刚过半日,他便要去休憩。 刘壁无可无不可道:“道君,请自便。” 众人看过李孟寒下了吊楼,乘鹤找寻清静去处了,便将视线又转回了水镜。 八瓣虚影,每一境中皆有佼佼者。 离境之中当属谢烬渊,坎境中的清音,乾境中的王重幻,加之以及其余五境的道人细数起来,当真不好说最终问鼎者会是何人。 第32章 魔兽 蝉鸣声不绝于耳,木离听过一阵,落座火堆前,先捏了个清净诀,发间裹住的沙粒被风卷走,刘紫鹜向她递来一片硕大的叶子:“木道友,此地太热了,饮些水罢。” 木离接过,叶片上空空如也。 “师兄。”刘紫鹜转而看向谢烬渊。 谢烬渊将手掌悬于叶片上,一股清泉从他的掌心流溢到叶片上,木离眨眨眼,双手捧住叶片,笑道:“多谢。” 她虽然不渴,但还是啜饮了一小口叶上的清水,犹如山泉有点甜。 一侧的刘紫鹜开口道:“师兄,我看了罗盘,此地离幻境中心已是不远了,在此处歇脚,待到天色大亮,我们加快脚程,明日便能走到阵中的山麓。” 谢烬渊颔首,忽然察觉到风中飘来妖兽的气息,握紧了膝上的长剑:“有东西来了。” 刘紫鹜闻言,一惊,立刻摸出长剑,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几个道人也神色戒备起来。 木离又喝了一口叶片上的清水,才依依不舍地将叶片放下,祭出自己的长剑。 滴滴答答的声音越来越近,既似雨滴,又似马蹄。 木离抽抽鼻子,闻到了一股马粪的味道。 她皱眉道:“啊,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刘紫鹜忙问:“什么东西?” “粪驹。” 天然的灵植滋养兽,虽然恶臭,但长得却是圆滚滚的雪白一团,雪团下生了四蹄,扔进地里,撒欢似得跑,就可滋养灵植,粪驹虽是兽,却有灵性,从不攻击人。 木离不明白粪驹为何会出现在阴阳幻境,除非……除非是幻境中捏造的魔变后的粪驹,不再是灵兽,而是妖魔一类的怪物。 她直起身屏息以待,周遭的蝉鸣声突地停住,数只黑蝉飞离了数丛,朝空中振翅高飞,其中一只被光亮吸引朝火堆飞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手背上。 木离手背发痒,便随意一挥,那黑背蝉就飞走了,蝉翼扇动间,黑线般的纹路如蛛网交错,转眼融入了夜色。 奔跑的滴答声已至近前,却不是料想中雪白的圆团,而是乌漆漆的黑团,脚下四蹄发黑,被火光一照,团身上露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有口有鼻还有眼。 不是寻常的粪驹! 一个又一个恶臭的黑团,大张其口,朝他们奔来,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一大片。 木离被浓浓的恶臭熏得头晕,挥剑打落了无数的黑团。 不远处青城派的一个道人一时倏忽,顷刻就被黑团掩埋,撕心裂肺地叫喊了起来。 谢烬渊横剑扫过,剑气震退了道人身上大部分的粪驹,道人大喘了两口气,浑身是血。 他脸庞剧痛,伸手一摸,赫然发现自己的半张脸已是血肉模糊,皮肉悬挂在脸上,摇摇欲坠。 “啊!” 木离扫过一眼就不愿再细看。 余光瞄见,那道人口中念诀,一道红符闪过,他人便消失了。 看来青城派的道人也有脱身之计,就像她腰中的金铃一般。 眼前涌来的粪驹不绝,再这般下去,即便不是被它们咬到,也会被它们熏倒。 她手中结诀,数道青火从她袖中滚落,将周围的粪驹逼退了几分。 木离再不耽误,念了一道玄变诀,化作叶片,径直奔向谢烬渊,落到他的肩头上,大喘了一口气。 谢烬渊无暇分神顾她,只听她好像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在他肩上道:“谢道友,我有些累了,先借个地方歇息一下。” 刘紫鹜疲于应对,可也看清了木离的身法,咬牙道:“师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她怎么可以临阵脱逃! 谢烬渊脑中忽然想到沙穴之中那人影的身法,他口中念了一道诀,将手中长剑霍然掼进土地,水流顺着裂开的土地朝外蔓延,噼啪数声,百里成冰,来不及躲闪的无数粪驹被冻在原地。 他拔剑而出,剑光扫过,成冰的粪驹在剑气中裂成粉末。 灵台微波荡漾,只觉寒凉似水的灵力渐渐充盈周身,他竟又精进了一大阶。 剩余的粪驹见状,望风而逃,四散入黑黢黢的密林。 肩上的枯叶喜道:“谢道友!” 谢烬渊神色一松,还不及落下剑势,原处一道银亮的剑光直朝他命门而来。 “有埋伏!”木离急道。 谢烬渊闪身避过,数道剑光齐发,自幽林深处朝他击来,更有剑光扫向火堆旁其余的道人。 绝不是一人一剑所为。 几个道人被剑光击中,重伤扑倒在地,愤恨道:“敌在暗,我在明,如何不吃亏!说不定方才那一波兽潮也是这群人刻意为之。” 宗门大比,为得是玄光剑,凭本事夺剑是其中一法,自是光明磊落。 可暗算其余诸道,敌弱我强,也是一法。 宗门大比,从来就有这样的道人,先是联合诸人,‘绞杀’其余道人,剩下的道人越少,那么他们拿到圣器的几率便会越大。 谢烬渊袖袍一挥,数个火堆被尽数扑灭。四周顿时暗了下来,无人耳语,鸦雀无声。 木离察觉到谢烬渊在极快地朝前而行,耳畔唯闻风啸,幽林之中尽是肃杀之气。 她贴着谢烬渊的衣领,听到他颈上的脉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她环顾一圈,剑气暗涌,方才几道剑光也像是梓芜派的功夫? 除了谢烬渊,这密林里还有梓芜派的道人? 谢烬渊听见风声微响,剑端朝南,寒芒闪过处,两声闷响,有人应声落地。 两个。 他压抑着气息,游走于林间。 王重幻。 他能够察觉到他的气息,只是还有另一道气息,他并不熟悉。 不像是梓芜山中人,可用的却是梓芜剑式,可刚才的剑光却似是而非。 王重幻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侧耳细听足音,却只能听见不远处数声破空之音。 火堆熄灭后,先前的道人在围堵他们,而谢烬渊好像已经过来了。 他紧握手中之剑,既然来了,就不能回头。就算是谢烬渊,身死秘境,掌门也不能多言。 他听得一声足音,手中剑光遽然飞出,叮一声响,似乎是撞上了某个石子。 王重幻身前突然吹来一股凉风,黑暗中的冰凌泛着冷光,十数个冰锥直朝双目而来。 王重幻倒退数步,背心一痛,一把长剑抵住了他。 “王师兄。”是谢烬渊! 王重幻扭过头,看谢烬渊身上犹有星星点点血迹,许是刚才的兽潮沾染上的血迹。 他的剑尖不移分寸:“师兄,自己烧了道符,出幻境罢。” 他不杀自己,却要自己退出幻境! 王重幻气得额角抽动,伸手按住剑柄,正欲念诀。 背心陡然一痛,刺骨的寒气顺着剑尖而来,令他僵立原处,无法动弹。 他的后背不知何时被贴上了一道定身符。 他怒道:“要杀要剐,随你!我是不会轻易出了幻境。” 谢烬渊笑了一声:“既如此,我送师兄一程。” 王重幻料定谢烬渊不会杀人,闻言不禁一惊,却听他不知和谁又道:“他的脱身符在腰带里。” 转眼之间,一片叶子飘到了他的面前,轻轻一卷,便将脱身符卷了出来。 “哪里来的妖道?”王重幻定睛一看,大叫道:“玄变诀,玄天峰!” 话音将落,不知从何处卷来一股狂风,将叶片吹得招摇。 木离心下一凛,口中念了玄变诀,化作了人影。 一道剑光斜斜擦过她的脸颊,木离闻到风里的气息,皱眉道:“清泉,出来!” 狂风愈急,木离将方才摸到的脱身符就着指尖青火烧了。 王重幻急道:“你!”话未说尽,他便成了一股青烟散去。 谢烬渊又使剑诀,往风中而去。 清泉闪身而出,冷眼看他手中的长剑:“是你拿了我的剑?” 他怒目瞪向木离:“你偷了我的剑,就是给他!” 谢烬渊微微怔愣,脸色一暗:“他说得是真的?” 木离没料到谢烬渊如此反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既被我所取,就是他技不如人。” 清泉闻言冷笑:“今日我就替掌门教训你。” 木离也恼了:“替我师尊教训我,好大的口气。”她目光扫过清泉,“你埋伏在此处暗算其余道人,还有脸面教训我。” 说着,她便口念引火,裂火,化火三诀。 幽林之中,赤红的火星如萤,密密地飞向清泉。 清泉一剑劈开,剑光朝她而去,将要击打在她胸前之时,却被谢烬渊剑光一挡。 “你打不过她。”他说。 清泉呵得一笑,剑光陡转,朝他刺去:“把剑还我!” 第33章 鬼哭 谢烬渊接下清泉数招剑式,挑眉道:“梓芜剑诀,道友如何习得我派剑诀?” 清泉神色一僵,喝道:“废话少说!你既窃剑,不过小人而已!” 剑气霎时波动,朝四方震开。 谢烬渊轻巧避过,此清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先前与王重幻为伍,尚可暗中行动,可眼下大不能敌他。 可是…… 他望了一眼手中的红玉长剑,口中念诀,水流随剑气而走。 清泉只觉脚下剧烈颤动,转眼之间,四道巨大的晶莹的冰柱拔地而起,宛如围笼,将他困在其中。 清泉脸色被冷光一照,顿白了三分,正忐忑间,却听谢烬渊道:“剑还给你,此阵不多时便可解。”说罢,便将红玉长剑直插入冰柱外的泥地中。 木离一看,急道:“你把剑给他,明日你怎么比?” 谢烬渊凉飕飕地看她一眼,却不答话,其余道人从暗中显影,刘紫鹜忙道:“师兄,趁此时机,我们先往阵中去罢。” 几人正欲往前,木离跟上,谢烬渊却道:“不必跟来了。” 木离愣在原地,这是因为清泉的剑,谢烬渊生气了? “你生气了?有何可气?我凭本事取剑!” 谢烬渊见她仍旧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眉心顿跳,神色间多了几分冷肃:“窃剑为偷,你将偷来的剑予我,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既已还剑,木道友往后好自为之。” 木离闻言恼怒,还欲再辩,可谢烬渊御剑而走。 刘紫鹜连忙跟上,心中不由惊讶,师兄还不曾对谁说过如此重话? 木离顿在原地,面目冷了下来,“呵”得一笑。 冰柱内得清泉哈哈大笑道:“木离,这位谢道友显是看不惯你的作为。” “闭嘴!” 她狠狠瞪了一眼清泉,目光落在冰柱外的剑上,剑身没入地中,只露了一半,红玉剑柄上寒气未散,犹有几颗水雾。 清泉看她神色,紧张道:“木离,方才那位道友的话,你没听清?” 木离抬头,反倒笑道:“清泉,你偷偷修炼他派功法,还是好好想想,待出了幻境之后,如何与掌门交待。” 想到李孟寒,清泉再笑不出来,只得僵立原处。 木离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摸出腰包中的传音符,两指轻摇,指尖一道青火将传音符烧成了灰。 口中又念玄变诀,她便变作了一片叶,乘风而起。 八瓣水境中的各路道人,皆往阴阳幻境的阵眼而去,李桂点了点余下的道人,人数仅余一半。 剩下的道人中,五大派的弟子仍是最多的。 她环顾一圈,道君还没有回来,探身一望,楼外也不见鹤影。 李桂下了吊楼,往林中而去。 可走了许久,直至深处,依然不见白鹤身影,也察觉不到一丝一毫李孟寒的气息。 道君去何处了?莫不是回了玄天峰? 不,不该回去,宗门大比乃是道宗要事,道君的徒弟亦尚在幻境之中。 李桂顿住脚步,细细察觉风中飘来的气息。 她仰头一望,高大的松柏直上青云,树冠叠翠,枝叶密不透风。 她心中微动,脚踏法器,升至空中,绕过数棵大树,终于,在一棵柏树顶上的树干间,她窥见白影一闪,定睛看去,正是一身白袍的李孟寒。 四周不见白鹤,李桂悄然飞近,停在空中,屏息凝视。李孟寒闭着眼睛,静静卧于树枝间,似乎睡得极沉,只是眉头微蹙。 不知他真是在小憩,或是寂坐修行? 李桂不敢打扰他,只是近乎贪婪地望着他。她的眼里,心里只念着他。 初见李孟寒,她也是在林间窥见他,玄天峰竹海如浪,他也在竹下浅眠。 她当时想拜入门下,可惜李孟寒没有收下她,李桂而后拜入灵泉派,修习百年,终于执掌灵泉派,除却问道,她也想与李孟寒比肩,使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她身上。 可李孟寒自始至终待人温和,与谁都不亲不远。即便同为掌门,她见到他的时机也不多。 此时此刻,他安然入睡,李桂才能多看他几眼。 他的乌发半挽,发间斜插着三节碧绿竹簪。 李桂看得痴了。 若能,若能留下个念想……或许宗门大比之后再相见…… 李桂鬼使神差般地伸手轻轻摘了他发上的三节竹簪。 竹簪握在掌中,犹有余温,李桂心跳如鼓,正欲将竹簪放入袖中,却见李孟寒青丝飘散,面前忽然卷起一道劲风。 李孟寒睁开了眼睛。 “道君。”李桂不禁朝后一退,将双手手藏于背后。 李孟寒脸上却不见平日的温和,他的眉目凌厉,眸色黯黯沉沉,他抬手一摸脑后,语气如冰道:“你动了我的发簪?” 李桂吓得心头狂跳,他呼吸之间,阴寒的气息迎面而来。 “道君。” 不对! 李桂又退一步,周遭顷刻变得又阴又冷,黑雾腾起,鬼啸之音隐隐可闻。 魔的气息! 李桂脑中警铃大作,飞身而逃。 一股蛮横的力道却将她推到李孟寒面前。 他的唇色血红,又问道:“我的竹簪呢?” 李桂双手抖个不停,周身灵力却难以运转,灵海处仿佛被一只巨手紧紧拽住,灵台刺痛,似要被捏得粉碎。 眼前的李孟寒面目不变,可他的脸渐渐爬满了黑色的丝线,像是竹叶之上纵横交错的细小脉络。黑色脉络越聚越多,一眼望去,却越来越像黑色的鳞片。 “啊!”李桂惊叫一声。 李孟寒贴近她的脸颊,咫尺之距,李桂动弹不得,一股又一股白烟自她身上溢出,被李孟寒吸入口中,他脸上的黑色脉络散发出诡异的幽光。 李桂浑身越来越软,他,他在吸食自己的灵气! 李桂终于明白到了,气息骤疾:“你……你是魔!”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可周身如缚枷锁。 李桂意识混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道君。” 她的身体迅速干瘪了下去,身体的白烟散尽,下一刻,化作了一滩黑水,竹簪旋即下落。 李孟寒伸手接住竹簪,插回发间,半暗的面目恢复了本来的面貌,他落到树下,袖袍一挥,地上的黑渍转瞬即逝。 他以手扶额,轻轻地叹了一声:“啊,真是麻烦啊。” 狂风卷地而起,吹得层林哗啦而响,地上光裸处的碎石,吹打在诸道的身上,脸上,众人急忙结出屏障。 同行的灵泉派道人周兰对清音道:“这阵风来得也太古怪了,刚刚明明还是晴空万里。” 清音见到望风而逃的其余道友,警惕道:“愈近阵眼,愈是古怪,我们先停一停,等风过。” 自坎境入境,周兰一直跟随清音,眼下她一说,周兰便停下了脚步,也嘱托其余人停下,身后还有灵泉派的其余三人,她们这一路只剩下这么多人了。阵眼尽在眼前,谨慎些总不会出错。 她们五个人便是这一路道人剩下的人数了。 狂风不止,清音结出了半弧形屏障,五个人躲在半弧之中,听风声呼啸而过,风声越烈,夹杂鬼哭。 周兰一抖,感觉到周围的气温骤降:“这是什么东西?” 清音凝神细看,风影之中黑雾卷过:“鬼影,鬼哭。” 话音刚落,风声之中的哭声震耳欲聋。 “捂住耳朵,不可闻听鬼哭!” 众人赶紧捂住双耳。 鬼哭不绝,一浪尖利过一浪,不远处的一个道人已是七窍流血,倒在了地上。 灵泉派道人齐齐屏住呼吸,屏障虽隔绝了部分鬼音,可仍有余音入耳,使得灵台发颤。 灵泉派中修为最低的那一人双眼已经开始出血。 “让她出去罢。”清音传音于周兰。 周兰咬咬牙,眼神落在那个道人腰上的竹牌,只见她伸手点了点竹牌。 下一刻,她却仍旧在这里。掌门并没有像之前一般,将点过竹牌的道人拉出阴阳幻境。 “师姐!师姐救我!”她的双眼鲜血流个不停。 周兰慌了手脚,冷不丁地闻听鬼音入耳,撕扯着她的灵台,耳中发热,抽痛不已。 “你救不了她。”清音道,“先救你自己罢。” 周兰眼眶一酸,却只能闭上眼睛,屏息凝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鬼音渐消,眼前的灵泉派道人却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已是死了。 狂风过去,鬼哭远去。清音暗舒一口气,扬手卸下屏障。 周兰和其余两个灵泉派道人脸上皆是泪光。 “师姐,为何掌门没有救她?” 周兰答不上来,不安更甚,此刻却只能劝道:“人皆有命数,师妹魂魄或许已再入轮回。” 三人不再多言,只将死去的道人埋在了幻境之中,作了记号。 清音分辨了方位,一行又朝中心阵眼方向而去。 走了不多时,一片枯叶落到了清音肩头:“清音,我总算找到你了。” 木离! 木离显影而出,站在众人面前,周兰一惊,清音却道:“这是我的同门,玄天峰木离。” “你如何找来的?”清音问道,“如何躲避过方才的狂风。” 木离尚未结丹,鬼影鬼哭,难以抵挡。 木离看几人双眼通红,心中已是了然,只道:“我寻着你的气息找来的,狂风来时,我埋进了土中深处。” 清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凡事不可勉强。” 木离又听她单单传音于自己道:“记着你还有金铃,不过此时似有古怪,灵泉派的掌门方才就未能救灵泉派的道人出阴阳幻境,不知是不是千春谷生了变故。” 木离颔首,神色也沉了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腰包,金铃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她还摸到了那一片火鱼。 灵泉派的三个道人尚在身后,木离便暂且未将火鱼一事告诉清音。 “你既来了,就与我一道,等到了阵眼,破阵之后,便能出去了。” 木离却问:“清音也想取玄光剑么?” 清音想了想:“玄光剑魂听说脾气古怪,会一会倒也无妨。” 第34章 玄光剑 刘壁望过金檐吊楼外的铜漏,幻境之中阵眼的剑海马上就应开启了。 李桂和李孟寒却都不在楼中。 他焦急地等待着,李桂,李孟寒不来,幻阵最终的大阵恐难成形,阴阳幻境乃是道宗五大派结阵而成,少了其中一人,尚可勉力支撑,若凭空少了两人,最后的大阵难以成行,那么他藏在剑海之中的玄光剑也无法得以召唤。 青城和崆峒二派的掌门自也晓得境中玄虚。 “刘掌门,这如何是好?” “已向二位掌门,递出了传音符,只是不知为何全无回音?” “时辰马上就要到了,若无大阵,道人寻得阵眼,便可破阵!” 刘壁看向水境中的剪影,行路最快的道众马上就要接近阵眼了,这一行偏偏就是谢烬渊,刘紫鹜一行。 他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刻,若是召唤不出玄光剑,就是前功尽弃。 刘壁握紧了拳头:“再等等,也需得一时半刻才能抵达阵眼。” 忽闻楼外鹤啼一声,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李孟寒乘鹤而归。 刘壁叹了一口气:“道君让我等好等啊。” 李孟寒落到楼中,面含歉意道:“是某的不是,诸位道友还请见谅。”他斜睨了一眼铜漏,“事不宜迟,此际便开启最后一阵。” 刘壁左右而顾:“可灵泉派李掌门还未归,道君先前没见过她。” “哦?李掌门也不在?”李孟寒面露为难道,“可时机一旦误了,这宗门大比岂非儿戏?” 刘壁立刻趁机道:“道君说得有理,我四人既在此处,想来也可启阵。” 四人静默了一瞬,刘壁率先念诀引阵,一道青光直击八卦石桌中央,李孟寒指尖轻摇,也跟着念诀布阵。 其余二人便也不再犹豫,击上石台。 桌上的八卦被青光点亮,幽光游走于卦间,最终合成一股,由石桌中心直冲云霄,掀开了金瓦屋檐,石桌震动,连带整座吊楼地动山摇一般。 刘壁全力稳住身形,大惊失色:“卦桌为何有此异动,先前起阵之时分明并无异状!” 李孟寒道:“兴许少了一人,大阵不稳罢。” 石桌震颤不停,一条又一条裂缝在桌面蔓延,忽然“砰”一声巨响,凛然剑气溢出石桌,将八卦石桌裂得粉碎,吊楼轰然倒榻,四人被剑气震出数尺。 原本耸立的金檐吊楼须臾成了一堆飞烟乱石。 刘壁前襟处被凌厉剑光划出两道剑痕,他面如土色道:“此卦桌不复存焉,他们,他们如何出得阵来?” 他慌忙祭出水镜,偌大的镜面之上唯有阵眼所在的密林,不见了八瓣分影。 “道君!”青城掌门速速看向李孟寒。 李孟寒轻笑了一声,抬手擦过脸颊上的一丝血痕:“梓芜玄光剑果然名不虚传。刘掌门将玄光剑藏在大阵之中,未曾想启阵时,竟唤醒了剑魂。” 刘壁万万没料到是因此缘故:“剑魂沉睡日久,为何只是开启大阵,剑魂会被唤醒!” 这说不通!他试过千千万万次,从来没有唤醒过剑魂! 青城派掌门复又问李孟寒道:“道君,那诸位道友如何出得阴阳幻境?” “幻境破阵之后,没了卦桌,道人自得另寻出路,至于落在何处,非你我可控。”李孟寒眨了眨眼,声音含笑,“幻相虽依托道术而生,可阴阳幻境,乃是道宗千年来打造的秘境,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除了千春谷之外,还有何处可进,何处可出,诸位道友可能一一道出?” 刘壁一听,心弦抽紧。 阴阳幻境最初原是道宗为守凡界,镇压妖魔所立,是请君入瓮的道门迷阵,妖魔一旦入瓮,困于阵中,难以脱身,最终被道人收伏。 可邪神出世,于幽冥中立三尸门,百邪入魔,阴阳幻境再难困住妖魔,魔物横扫两界,遇道杀道,遇人杀人,及至大罗神君降世,集道宗全力,又辟出烈火深渊,将幽冥百邪永镇于深渊之下。 阴阳幻境便不再是镇恶的通道,神魔交战后零落的圣器,奇宝散落其中,道宗虽为一宗,可早已各自为派,幻境渐成了道宗的秘境,除却道门约定的千春谷外,各门各派对秘境趋之若鹜,自有藏私,各派之中私开进出阴阳幻境的密道,大有人在。事到如今,谁都说不清,究竟有几处通道。便是知晓,也不可能将自家门派的密道告于外人。 李孟寒此一问,便是明知故问,将宗门的脸皮踩在了脚上,其余三人面色各异,通通沉默了下来。 刘壁额上滚落了一颗汗珠,硬生生插话道:“诸位道友,破阵尚未可知,不如先窥水镜,若真有道人破阵,我等再通传道门各处传音,便可寻得道众下落。” 若真是危急之时,他只能寻着梓芜山的秘境之处,前去营救紫鹜。 幻境之中只听空中落下一声钟鸣,自阵中层层往外传来。 大阵已开。 越近阵眼,钟声越疾。 一阵罡风伴随钟响而来,无数剑光四散,万剑阵海! 玄光剑就在前面。 谢烬渊手中无剑,捏诀结出一道水幕,躲避剑气。 林中树密,阵眼就在此处。 他举目四顾,万剑不离其宗,梓芜剑诀变化多端,可百剑也罢,万剑也罢,阵眼只有一个。 林中参天巨树,谢烬渊一一望过,八卦其位,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东北唯缺艮,坤艮相对,坤为土。 “阵眼在艮位。”清音立在树梢道。 木离化作枯叶,趴在她的肩头:“我觉得也是,五行俱全,为艮位多有玄虚。” 清音一笑:“前日掌门拘着你读书,倒也没白读。” 清音笑罢,目光居高临下,下方的道人尽收眼底:“那个……是梓芜派的道人罢?” 木离早在清音跃上枝头之时,就看见了谢烬渊,此刻听她一问,只默不作声。 清音不疑有他,跃下树梢,朝艮位而去。 谢烬渊也飞身至前,他的目光比她一碰,却忽地转到了自己的肩上。 清音微微一惊,传音于木离道:“这个道人虽是金丹,却能一眼识破玄变诀,有些稀奇。” 木离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清音正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究竟是何处不对。 谢烬渊的动作却比她还快,隔着水幕已经来到了艮位。 水幕化为冰凌,向下掼去,一道雪亮的冷芒射出,脚下霍地一轻,整个人朝地下急速落去。 剑气擦身而过,可这样的剑光,他先前仿佛在哪里见过。 谢烬渊立刻想到了沙穴黑影之中的雪茫。 雪色的剑芒亮得刺眼,清音闭了闭眼,却听耳边木离急道:“那个土洞快要合上了!” 木离瞪大眼睛,见到剑光之中,地下的黑洞正在迅速地合拢,她迫不及待地顺着将要合上的夹缝,钻了下去。 “木离!” 土洞刹那合拢,洞中剑气凛然,木离瑟瑟轻抖:“清音?” 四周再无回音,清音没下来! 雪亮的冷光如刀,刮过叶片,木离顾不得多想,只能左右闪避,飘然下落。 谢烬渊落到石洞尽处,脚下万里冰霜,即便有水幕护体,他的衣袍上满是剑痕。 他抬头而望,一片孤零零的枯叶飘了下来,径自落到了他的水幕之中。 他叹了一口气:“抓稳了。” 枯叶立刻半卷,躲进了他的衣领边。 剑气如流云回转,每行一步,水幕便会由数道剑气切割,稍有不慎,失去屏障,便会任剑气宰割。 谢烬渊缓步而行,却听耳边木离问道:“谢烬渊,你听见了么?这里有道声音?” “什么声音?” 木离凝神分辨:“好像是鸟的声音?” 鸟的声音? 谢烬渊听不见,四周空寂一片,在他听来,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摇摇头:“此音在何处?” 木离闭上眼睛,追寻微弱的声音,指点方向。 谢烬渊在剑气之中穿身而过。木离侧耳倾听,鸟音断断续续:“好像,好像就在前面。” 她说罢睁开眼,低头一看,谢烬渊的肩上,手臂上浸出了好几道血痕。 谢烬渊手中无剑,只守难攻,这样下去支撑不了多少时辰。 还没找到玄光剑,他们说不定就会被剑气重伤。 木离伸手抚上胸口,摸了摸铜镜。 幽蓝的光亮自叶片上亮了一瞬。 谢烬渊只觉脖上冰凉一点,水幕外的剑气忽而呼啸而至,疯狂地由四面合拢撞向了水幕。 木离耳中听到的鸟鸣突地变作了震天的吟啸。 “凤啸。”谢烬渊眼前的水幕乍泄。 “你也听到了?”木离急道。 剑光扑面而来,逼得谢烬渊倒退了数步,灵台处被剑气撕扯。 他以掌结印,剑光刮过五指,伤口深可见骨。水幕破碎,转眼就泄了一地。 木离跃出他的领口,顶着剑气,落地化作人影。 她的发髻凌乱,衣裙之上数道剑痕,也是狼狈得很。 他们二人加起来都不是玄光剑的对手! “谢道友,你随我走罢。”她急急伸手去摸腰包,本欲摸出金铃。 “我不走,你走罢。”谢烬渊却道。 木离见他还在勉力结诀,手上一抖,摸到腰包中的那一枚火鱼。 对啊,她还有火鱼! 一旦结丹,说不定她的修为精进,也能脱离困境。 她于是飞快地生吞了火鱼叶片。 料想中的灵台波动却没有到来。 这是什么火鱼! 木离一咬牙,手中捏诀,无数的火蝶与剑气纠缠,虽只能支撑数息,但谢烬渊得以结诀。 火蝶被剑气切割成了碎片。 水幕外剑气陡然流转,合作一股,一道刺目的雪亮光芒从中射来,轻而易举地刺过水幕,如抽刀断丝,蛮横的剑气冲撞灵台。 木离浑身剧痛,胸前的铜镜如烈火滚烫,她一把将它扯下,铜镜飞至半空,镜影如云。 灵台处猛然翻波,她闭上眼睛,好像窥见了一颗洁白晶莹的珠子缓缓转动。 这是她结的丹? 为何不是金丹? 她看见的珠子由白色慢慢变作青色,一股丰沛的灵力游走全身。浑身轻飘飘地,仿佛游走于青云白雾间。 铜镜之中青光大盛,忽听镜中一声长啸,玄光剑气陡转,朝铜镜而去。 谢烬渊避过剑气,抬眼看清了雪亮光芒之中的青玉剑柄。 他抬手穿过剑气,紧紧地握住了剑柄,一只手鲜血淋漓,却是紧握不放。 玄光剑显影而出,剑身雪亮,单薄如纸。谢烬渊见过这把剑,就是沙穴之中的那把剑。 剑魂震颤不已,谢烬渊抬眼看那铜镜,一道龙影忽地跃出,光雾般地青龙影,直直地撞入玄光剑,半空中的铜镜散了青光,落到地上。 玄光剑身剧烈地抖动,龙吟凤啸之音不绝,流云似的光雾在剑端流转了数息。 剑魂认主,只有在此一刻! 谢烬渊的五指捏住青玉剑柄,灵力游走,通过手臂传入剑端,而剑中流转的灵力也顺着剑柄传入他的掌中。他的袖袍被狂躁的剑气震得猎猎作响。 “谢烬渊。”木离睁开双眼,难以置信道。 谢烬渊任由剑气吹打,鲜血顺着青玉流淌,染红了雪白的剑身。 暴戾的灵力在他体内冲撞,他屏息而立,五指紧捏住剑柄,口中念了第一道剑诀。 剑光遽然腾起,来势更加凌厉。 他口中再念第二道剑诀…… 血光与银光印入眼帘,玄光剑依旧被谢烬渊牢牢地握在手中。 木离怔愣原地,听他再念第三道剑诀,第四道剑诀,直至九诀。 玄光剑终于停止了震颤,银光散去,安然地被他握在掌中。 第35章 灵犀 水镜之上终于显现出了谢烬渊的身影,玄光剑认主了! 刘壁脑中思绪万千,玄光剑真会认主!谢烬渊是梓芜派的弟子,玄光剑归他,自是要比其他人取剑好上千千万万倍。 可他心里却涌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嫉妒,一个小辈,真的取了玄光剑。他执掌梓芜派多年,试过不下千次,一直都未能唤醒剑魂。他几乎都以为玄光剑早已是把残剑,此番将剑藏于阵眼,何尝没有一两分失望至极后的破罐破摔,可他,可谢烬渊竟真的成功了。 刘壁脑中大乱,颊边肌肉紧了又松,好不容易憋出个笑,扬声喝道:“好好好!无愧我梓芜弟子!” 他说罢,转脸却见李孟寒死死地盯住水镜,他的徒儿的身影出现在水镜之上。 刘壁又笑一声道:“道君的这个徒弟似乎也突破了结丹的境界,也要贺喜道君。” 李孟寒掌心传来钝痛,他回过神来,察觉到指尖滑腻,他松开了拳头,面上淡淡笑道:“刘掌门过奖了,你的徒弟才是今日宗门大比第一人,可喜可贺。” 谢烬渊。 先前镜中一时青光雪茫交错,镜外道人并不能看出端倪,可李孟寒知道,木离结丹了,木离动了铜镜。 李孟寒转眼不再去看水镜,用尽周身力气压抑住翻涌的戾气和杀念,缓了语调道:“大阵已破,诸位道友还是想想法子,找寻各派弟子的出路罢。” 话音未落,李孟寒便随一股青烟,在眼前消失再无影踪。 千春谷中没了通道,三位道人便也匆忙散去,宗门大比各派来得都是精英子弟,几个慌忙地各回各派,急欲按图索骥,寻了密道召回门中弟子。 “谢烬渊,你没事罢?”木离捡起落在地上的铜镜,走上前道。 玄光剑冷光犹在,她并不敢走得太近,可谢烬渊满手是血,衣襟上血迹斑驳。 木离心里很不是滋味,先前明明还是有些生气的,谢烬渊古板不开窍,可是见到眼前的他,她却心软了。 呆子!剑痴!稍有差池,方才你就死了。玄光剑就这么了不起么,剑修就这么冥顽不灵么? 她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里却像堵住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 算了,她想。 面前谢烬渊身形忽然一晃,朝地上坚冰栽倒。 “谢烬渊!”木离眼疾手快地俯身扶住了他,伸手一探,他的气息微弱了下来。 素色的大袖已经是血红一片,木离看他双眼轻合,脸色苍白,脑中却突然想起沙穴之中见过的那个怪人,赶忙又看了一眼他掌中的玄光剑。 “啊,这剑好生眼熟!”她想了片刻,“难道当时在沙穴之中,也是剑阵的幻相!” 可谢烬渊显是晕了过去,并未答话。 脚下的冰霜开始融化,头顶扑簌簌地掉下泥土来,落在木离头上。 此处是阵眼,既已破阵。 他们该见到回到千春谷的光柱才对。 木离视线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 头顶落下的乱石越来越大,她一手托住谢烬渊,另一手捏诀祭剑,朝上飞身而去。 先前落下来时,似乎极快,可此刻往上而飞,却好像始终不见光亮。 木离索性扶过昏昏沉沉的谢烬渊到自己背上,两手合掌,引火化诀。 无数的赤红火蝶朝上飞去,木离惊喜地发现,自结丹后,火蝶的数量比先前多出了许多,齐齐点亮了黑黢黢的石洞,她背着谢烬渊,被压得略弯了腰,仍旧勉力扬起脖子找寻出路。 “谢道友,你醒醒!” 可谢烬渊无知无觉似得,像个滞重的麻袋压在她背后。 往上飞了数丈,木离终于察觉到头顶处吹来丝丝凉气,她五指轻弹,无数火蝶化作一个火球,直朝尽头射去。 轰隆一声响,顶破了层层焦土,一点点幽淡的天光漏了下来。 有出路了! 木离托稳谢烬渊,加快了脚程。 头顶却突然一暗,她的火球骤然熄灭,一股又阴又冷的疾风狠狠刮了下来,吹得她浑身一抖,一团黑雾瞬间笼罩住了她的后背。 “谢烬渊!” 木离调转身去,那团黑烟如影随形地拢住谢烬渊。 她分明看见一丝又一丝白烟从谢烬渊身上溢出,被黑雾尽数吸去。 魔物! 木离猛烈地晃着谢烬渊:“谢道友,快醒醒!” 她双手捏诀,几道青火往黑雾涌去,可黑雾无孔不入,只管去缠毫无所觉的谢烬渊以及他手中的玄光剑。 一股又一股黑烟如同锁链细密地捆缚住了玄光剑。 木离急得出汗,可青火击打上黑雾,泥牛入海般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这个魔物是个什么东西! 明明已经破阵,为何还会有魔物! 可是,更古怪的是,那团黑雾不来困住自己,只顾谢烬渊。 木离耳边忽听一声哭嚎,像是玄光剑发出来的声音。 剑身被黑雾捆缚,开始震颤起来。 肩上的头颅好像动了动。 木离一喜,顾不上许多,立刻伸手去拍他的脸颊:“谢道友,大事不好了,快醒醒!” 谢烬渊先是闻到了一股花香,六识渐渐分明,他的周身被阴冷覆盖,一丝丝腐朽的气息萦绕鼻尖。手中的剑柄颤抖不已,似乎有一股蛮横的力道欲从中折断剑身。 谢烬渊睁开眼看见了尽在咫尺的木离的侧脸,她的额头出了一层晶莹的细汗,眼睛却亮了亮,语速飞快道:“谢道友,你终于醒了,快,这里有魔物!快!” 谢烬渊这才察觉到身前压着她的后背,隔着轻纱衣裙,她的后背单薄,肩膀温软,似乎不堪重负,甚而微微地打颤。 他气息猛地一滞,急急倒退了数步,脚下却突然踏空。 好在,他掌中一转,口中念诀,玄光剑刹那光芒大亮,被他踩在了脚下。 流云似的剑芒夹杂龙吟凤啸,朝四处震荡开来,黑雾似被剑芒刺中,遽然散开。 谢烬渊复又驱策剑诀,玄光剑光乘势而走,黑雾却突地消散,再不见踪影。 木离直起身,左右看了看,问道:“你能瞧出是什么东西么?先前它似乎是在吸收你和剑上的灵气?” 谢烬渊被她的眼睛牢牢盯住,余光却瞄见她的衣裙皱巴巴地,立刻转开了视线,停了须臾,才道:“并不知是何物。” 他的脸色不知为何仿佛有些发红,可半明半暗的洞中木离实在看不清,只好抬头看顶上一圈细微光斑:“这里应该有出路。” 说着,她又往上行,少了谢烬渊在背,行得愈快。 不知道清音还在不在外面。 头顶亮光越来越强,木离心中愈急,索性引火直上,火球冲开了一个大洞,火星四溅。 她眨了眨眼睛,往上一跃,落到了洞外,左右一看,却又是一重洞府,石壁之内空空荡荡,只是比地底的石洞亮了些许。 她大为失望,叹气道:“这又是何处?”话音在洞中回响。 谢烬渊落到身侧,她凝眉一看,二人脚下的土洞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里已经不是阴阳幻境了。” 谢烬渊打量一圈,石壁缝隙处吹来细风,夹杂着熟悉的气息。 他抬手挥剑,雪茫斩破石壁,露出了一条幽长的石道。 他率先穿过石壁,木离紧跟在后,沿着石道而行,白日的光亮照进了石道。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洞府之外。和风丽日,微风轻柔拂面,没有焦土,没有沙地,更没有玄虚幻阵。唯有远山层峦起伏,近处几棵一人高的碧树新抽出了嫩蕊。 木离松了一口气,侧目而往,西侧果有一处不大不少的水潭,潭水澄澈,波光荡漾,而潭边绿草丛生。 她记得这里的潭水冰冰凉凉,草甸柔软。 她前些时日来过这里! “这是……” 木离回头一望,他们走出来的地方是一处半圆的洞穴,石洞之上不知是何人何时笔走龙蛇,镌刻下了‘灵犀’二字。 “昆仑山,灵犀洞。”谢烬渊答道。 第36章 魂器 旭日的橙辉半洒昆仑山麓,几道日光斜照进半圆的洞口,幽深的石道之中忽而传来一声细碎声响。 噼啪。 像是脆枝折断的声响。 木离立在洞外,思绪顿止,恍恍回过神来,她朝洞中望去,石道上并未落下多少灰尘,就连碎叶也只是零零星星地散落了几片。 这个洞中有人? 她迈步进入洞中,走了数步,日光照不到的深处,昏昏暗暗。她指尖朝石壁两侧弹去,壁上的烛台被落下的青火点燃。烛台将烧了一半,确是有人来过。 木离环顾四周却并未察觉出其他的异样,可她仍旧能够感知到一股变得极其微弱的灵气。 “小鸡。”她试着唤道。 石壁隐有回音,不闻鸟啼。 石道尽头,原有的石缝已经被人凿开,眼前是一间空室,正中央的地上刻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 真有道人在此修炼?可是除了那一道极其微弱的灵气,别的,什么都没有。 木离走到了八卦图前,一丝疏淡的腐气令她灵海顿生微澜。 这个地方有魔? 她朝后大退了一步,复又打量起这间石室,四四方方,全无雕饰,可石壁纤尘不染,地上除了一个八卦,也没有别的痕迹。 “叽。”微弱的声音自角落传来。 木离一看,一点金黄竟然从土里爬了出来,茸毛干瘪,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小鸡仔真到了洞里,她弯腰将它提溜起来,放在掌中,仔细一看,它体内的灵气似有若无,将要殆尽一般。 她蹙了蹙眉,掌心内的小鸡仔无力地扇了扇翅膀。 她沉吟片刻,捧着鸡仔,快步走到洞外,一指点上鸡腹,为它度送灵力。 小鸡仔乖巧地蹲了下来,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灵犀洞。 * 日影跃上树梢,青檀听到脚步折返,睁开眼睛,见到木离捧着小鸡仔回来,笑道:“此幼兽,你是舍不下了。” 木离撇开眼道:“算是与你做个伴罢。” 青檀:“鸡与鹤大不相同。” 木离轻笑了一声,目光投向一侧的孔寒,笑道:“小道士,修为精进了。” 孔寒颔首,兴奋道:“昆仑山果然名不虚传。”先前打坐的时候,便觉通体灵力充沛,恍惚之间,竟又突破一阶。 他开光实在不易,想来还是昆仑山此一侧更为适宜修行。 孔寒心中的一丝顾虑便解开了,他诚心诚意地朝木离拜道:“多谢木掌门助我。” 木离笑笑不言语。 一行人回到玄天峰上时,日光已至中天。 大殿檐下九叶青铜风铃震响,玄天峰上诸道齐聚于殿上。木离一一数过十二人,又问了问后山灵植,才将孔寒推于众人前。 诸人寒暄了一阵,木离便让众人散去,清泉自领着孔寒去了殿后的屋舍。 她略略松了一口气,凡界大变,好在回到玄天峰上,虽宗门不济,可周围的一切并不陌生。 自凡界归来,木离打消了收徒的念头,灵石换过灵植后,峰上诸人开始了修习。她尽心尽力地将功法传授诸道,心中下了决心,若是到头来,仍旧不行,她即便是抢也要将千魂引抢来。 数日光阴匆匆而过,月至圆时,一月之中的至阴之时。 落日过后,木离便回到了屋舍之中,夜色渐深,白月光却是越亮。 木离看了一眼脚边的小鸡仔,伸手将它拎了起来,推开格子窗,将它放了出去,小鸡仔“叽”一声叫,却又跳了回来。 “不许回来。”木离再将它放出了窗外,合上格子窗。 指尖轻摇,数道黄符密密麻麻地贴上了窗棂和门扉。 木离坐回了桌边,伸手一扬祭出一面水镜,她的脸色由月光一照,苍白得很,发上斜插的三节竹簪泛着碧绿幽亮。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扶稳了竹簪,月亮越升越高,一股熟悉的燥热自丹田处窜了起来,初如温火,愈烧愈烈,浑身像是坠入烈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脏腑。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纹路自露出的脖子慢慢爬上下颔,漫上脸颊。 木离再坐不住,滚到了地上,水镜破碎,流了一地,冰凉的清水浇到身上,也丝毫不能缓解她身上的烧灼。 她紧咬着嘴唇,一丝声气也不敢发出。 整整一百年,她睡了一百年,身上的魔毒还是不能解开。 或许,她早就成了个魔物了。 若是没有师尊的竹簪,她兴许连正常的面目也再不能有了。 可每逢至阴之时,她苦苦压抑的魔毒仍旧会折磨着她。 烈火烧得她浑浑噩噩,她的喉咙漫上一股燥热,木离不禁张开了嘴,吐出一口黑血。 她紧紧闭上眼睛,灵台处青色的珠子隐有黑雾缠绕。 她周身散发着浓重的黑雾,此时任谁一见,都能瞧出她是个魔物。 格子轩窗,门上渐被蔓延的黑气沾染,黄符金字光芒流转贴在窗上,门上,符纸被黑雾撕扯,哗哗而响。屋中黑气弥漫,木离浑身火热,蜷缩在地上。 窗外有人声渐近,只听孔寒的声音道:“掌门在么?” 他怎么会来? 木离口不能言,意识逐渐沉沦,仿佛遁入了无边的黑暗。 门外的孔寒低头一看,那一只小鸡仔也在窗下。 四目相对,孔寒的眼睛不再是黑色的眼珠,瞳仁颜色疏淡,灰灰暗暗,他低声一笑,不属于孔寒的声音开口道:“谢烬渊。” 孔寒如同木偶一般,伸手僵硬地一招,就将小鸡仔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他的五指逐渐收紧,小鸡仔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掌中,绒毛皱成数团,骨节被捏得噼啪轻响。 孔寒嘴角突兀地牵动,像是裂出个诡异的笑容,眼中一丝神采也无。 “你以为杀得了我?拿了我的镜子,就想杀我?”李孟寒的声音忽而哈哈大笑,“谢烬渊,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只有元神,人不人,鬼不鬼,自甘堕落作了一只兽。” 小鸡仔身上金光乍泄,孔寒似被烫伤,手中一动,五指虚张,它便跃出了掌心,窜入了窗下繁茂的海棠花丛。 孔寒左右转动头颅,目光找寻着小鸡仔的身影。 天边的乌云遮住了月光,屋外暗了下来。他仰头一看,月影缓缓西移。 他伸出一掌,手臂肌肉鼓起,似乎是以一种蛮横的力道推开了门扉。 几道金符破碎,飘摇散了一地。 黑雾迎面扑来,孔寒脸上露出半个笑容,张开嘴,吸风饮露一般将黑雾吞入口中。 他走得不快,走了片刻,才看到了地上的木离。 木离。 孔寒的身躯缓缓弯下,他的脸庞靠近了木离的脸庞,鼻尖停留在她的唇上,脸颊上,缓缓地移动到了发间,又轻有缓地细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他却不想用孔寒的手去碰她。 魂器不易得,孔寒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魂器,可堪一用,但毕竟不是他。 除了他以外,谁都不能碰她。 敞开的门扉‘砰’得一声撞上。孔寒的身躯缓缓离开了数尺,慢慢转眼而望。 一道金色的光芒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眼中忽地剧痛。鸟喙啄到了他的左眼。 孔寒痛得大叫一声:“啊!”人便半醒了过来。 他看了看四周,这间屋舍陌生,他方才明明在屋中睡觉,为何会到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第37章 拜师 孔寒眨了眨眼,才发现左边眼睛疼得厉害,他接连眨了好一会儿,才稍微纾解了几分。 低头定睛一看,大惊道:“掌门!” 掌门为何会在此处! 孔寒急蹲下身去,四下再一看,这里难道是掌门的住处! 他莫非梦游到了此处? 掌门躺在地上,脸上煞白,他正欲摇她,却见他的脚下走出了那一只金黄色的小鸡仔。 绒毛凌乱,看上去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孔寒不禁紧张地握了握拳,掌心突地一痒,他摊开手掌细看,竟是半截金黄的鸟羽。 是他干的? 孔寒吓了一跳,连忙挥开了掌上的半截鸟羽。 他喉头一动咽下一口水,心中实在又惊又怕。 “掌门!”他又唤了木离一声。 木离周身火热渐去,灵台处复又清明,她睁开眼睛,见到孔寒,恍惚了一瞬:“是你?”她直起身,抬手摸了一把脑后的竹簪,暗暗松了一口气。 目光一转,看到了一地的残符:“你怎么进来的?” 孔寒立刻起身,吞吞吐吐道:“我,我也不记得了。” 木离转眼看到了一侧的小鸡仔被捏得不成样子:“你也在?” 她的符箓,凭小道士的功夫,能解开? 木离不信。 她审视地看了他一眼,分明还是那个小道士。 孔寒被她一看,心头突突而跳,简直想转身就跑,可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我许是梦游到此,还望掌门责罚。” 木离体内魔气稍定,叹了一口气,她起身疲惫地一挥:“你先去罢。” 孔寒拱手,飞也似地退出了屋外,大舒了一口气。他抬头一看,月亮的影子已经快看不见了,天边蒙蒙亮了起来。 今夜之事,实在古怪得很。 他胸中默念了几句,百邪奔散,急急如律令,便托着沉重的脚步朝自己的屋舍而返。 木离伸手一挥,收了余下的几道符箓,心中犹有庆幸,好在小道士闯进屋中,也未受伤。 可是…… 她看了一眼手边的小鸡仔,将它托在掌中,它的模样委实狼狈,不禁心中升起一两分心虚,从屋中找出从前的几颗灵丹,喂它服下,才撑不住疲倦地倒头睡去。 隔日午后,孔寒手中也捏了一颗丹药,在大殿外守了许久,才看到跟随木离而出的小鸡仔。 趁着掌门入殿的功夫,他走上前去,朝着落单的小鸡仔摊开手心,压低声道:“昨夜不知为何,兴许是我害了你,但这颗丹药是存了许久的,是我在青城派得来的,据说极有用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就补予你吧。” 小鸡仔不动,抬头盯着他。 孔寒露出个笑脸,又等了片刻,才见它埋头去啄那一颗丹药。 日落之后,殿上的道众纷纷散去。 “掌门。” 木离抬头,见是一个小道童去而折返。木离记得他年纪最小,唤作云九。 “怎么了?”她温言问道。 云九左右一看,小声地问道:“掌门此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吧?” 木离答不上来,转而问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云九脸上一红,吞吞吐吐道:“掌门若是又走了,兴许那几个新来的哥哥也就像旁人一般走了。” “哦?”木离笑了一声,倒不惊讶,只是没料到这个小不点是来告状的,“你如何知道的?” “我亲耳听到的。” “你如何听到的?”木离心中正想,难道在她不在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附耳’一般的异术道符,却听他理直气壮道:“三个哥哥就住在我旁侧的屋舍,前几夜听到人声,我睡不着,我拿着茶杯贴着墙听到的。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座下弟子,又说折回乐天峰,又说什么可惜峰门阵法,出不去。” 木离哭笑不得:“此事我已知晓了。” 乐天峰三人甫来玄天峰,本也不是自愿,生出异心,实在是常事…… 不过此三子天资不错,修行已小有进益,她可不能听之任之,放他们走。 十二人间,除却三人,便是孔寒,最是刻苦。 兴许,待诸人归心,她也该选一人收在门下,也可安一安诸人之心。 她垂眉扫过眼殿中的长奉案,才发现小鸡仔不知何时竟已跳上了奉案,立在书册之上。 她走过去细看,正是那一册《隐地八术》。 “下来。”她伸手去捉它,却被它闪避开来。她想到它身上的伤便没有用力。 小鸡仔躲过一圈,又绕回了册上,挥舞着翅膀,书页随风翻动。 木离怕它真弄坏了书册,又道:“你下来!” 小鸡仔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停住了动作,书页恰停留于当中一页。 正中一张八卦图,写着‘玄变八方,藏形隐影’八字。 《隐地八术》讲得便是游隐之道,玄变之诀。 她伸手点了点小鸡仔,笑道:“你也想拜师?” 小鸡仔猛地抬起头来,蹭了蹭她的指间。 木离指尖流溢灵气,被小鸡仔尽数吸去。 “青檀百年才化了人,你虽有灵智,可也得苦熬时日。” 小鸡仔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木离正欲松手,却察觉先前它体内微弱的灵气,复又充盈起来,流转其间,渐成一团金色的光斑,缓缓旋转,竟像是结丹之兆。 木离旋即想到了那几颗丹药。 普通的灵兽却是可用丹药滋补,但鲜有见效如此之快的,并且此幼兽身量未变,灵力却是充盈了起来。 她因此并未撒开手,反而使灵力愈往它身上而去。 她倒要看看,这小鸡仔能支撑到几时。 那一团金色的光斑越转越快,滚圆的珠子逐渐显影。 小鸡仔黑曜石般的双目陡然亮了起来,一颗金色的珠子在它体内成形。 木离吃惊地猛然顿住了动作。小鸡仔扇动着翅膀,跳跃了数下。 “你结丹了?” 小鸡仔“叽”了一声。 檐下的九瓣风铃却在此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有人闯进了玄天峰门。 木离再顾不得许多,旋身走到殿外。 空中闻听数声鹤啼,白鹤落到地上,化为人影。 青檀拱手道:“掌门,乐天派的人来了,还寻了数个门派,峰下约有百人。” 木离点头:“我想着,吴掌门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碍于人情颜面,寻上山来找她要人来了。 如此也好。 “唤那三子前来。” 风铃响了许久,峰下破空之声隐隐传来。 即便未见来人,吴浩然、蒋锐、周澜三人也料到了发生了何事。乐天峰的传音符他们三人都还留着。 此时此刻,只见殿前的木离笑意盈盈,裙尾青纱曳地,隐隐流光。 三人目光交换一轮,吴浩然率先问道:“不知掌门唤我等来,所为何事?” 木离笑道:“我有一问,问你三人。” 吴浩然抱拳道:“掌门请明言。” “这世间什么东西最重要,这便是我的一问。”木离说罢,视线在三人之间逡巡。 三人面色齐齐一变。 这是什么古怪的问题,道人已经打到峰下要人,这是在干什么! 吴浩然沉默,蒋锐疑惑地皱眉,周澜却像是有些胆怯。 她等了数息,听吴浩然先答道:“某以为世间最重要的便是术,非凡世间,唯‘术’方可立身。” 木离颔首,蒋锐才道:“某以为‘仁’最重要,大成者,仍要有仁心。” 木离淡淡地笑了一声,才听周澜吞吞吐吐道:“某……某以为……真……乃是最重要。” 木离眉心微动,追问道:“何为真?” 周澜脸色一惊,支吾说:“真……真是从……从于心。” 第38章 一更 玄天峰下法器声铮然, 诸人各祭法器,成百的冷光会聚成一道极亮的青色光束, 瞬间撞破了白玉天石堆砌的峰门,轰隆隆响了数声。 乐天派吴掌门收回法器,面露笑意,冷哼道:“往峰上去!” 上一回在乐天峰吃了亏,他想了多日,始终咽不下这口恶气。玄天峰早不是从前,岂能容她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她在乐天峰公然抢人,此一回若是任由她抢了人就走,往后乐天派怎么能够在道门中间立足。 今日随他而来的还有上百道众, 他早就打听好了,现如今玄天峰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十数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吴掌门盼望这一天盼了很久了。他御剑往上行, 越行越快,抑制不住唇边的笑容, 恨不能立刻就跃上峰巅, 正大光明地站到玄天大殿之上。从前他就受够了装腔作势的李孟寒, 又加上个胡作非为的木离, 玄天峰早该没落, 沦落今日, 全是咎由自取! 他正想得入神,眼前的石阶忽然变幻了形状, 笔直向上的阶梯旋转起来,渐成一个漩涡,中间一点灰色, 外围的石台飞速转动,如同一圈又一圈的水波荡漾开去,晃得人头晕眼花。 “吴掌门!这是什么!”跟在他身后的道众见状俱是惊诧。 峰门守峰的大阵已破,这个又是什么! 吴掌门太阳穴突地一跳:“不好!此乃幻阵!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霍霍而响的石台之中。许多来不及闭上眼睛的道众只见旋转的石台之上转出了一座座紫微金阙,七宝骞树,分明……分明就是经中所载的大罗宝殿之相。 心有所求,幻有所相,道人的眼神迷茫而呆滞,嘴唇半张,似笑非笑,再也不能往前行动分毫。 吴掌门再顾不得太多,只得闭上眼睛,耳边石阶转动的声音依然不绝。 他御剑跃起,头顶突然传来一股疾风,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宛如一张无形的网压在他的天灵盖上,将他重重地打落下了飞剑。 吴掌门痛呼出声,还未站稳,连忙扯出腰间的四道符箓,用尽全身气力朝空中抛去,风、雨、雷、电四符次第催动。半空中忽而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顷刻泄下。 吴掌门睁开眼睛,雨水溅起台阶上的飞烟,旋转的石台声停,眼前复又是攀峰而上的石阶模样。 “吴掌门有备而来。”一道女音不知从何处来。 木离的声音,他手中长剑一挥,剑光四散。 “吴掌门来者是客,若是想来叙旧,说一声便是,何苦惊动这么多人。” 他左右而望,仍旧不见人影。雨幕交织而下,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流淌,吴掌门眨了眨眼,雨水潇潇,山色空蒙,更是难辨影踪。 他朝前又行数步,正欲抬手召回空中的符箓。 噗噗几声响,雨花之中,四朵赤红的火焰乍亮,将四道道符烧得成灰。雨势骤然停歇,空中的太阳穿破云雾射下,来不及散去的水雾在玄天峰半腰上落下了一道彩虹。 “呵。” 他听见木离笑了一声,举目四望仍旧不见人影。 他捏稳了手中的长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道众,硬声道:“木道友,你抢了我的道徒,此来玄天峰就是讨个公道,你还予我,此事方可一笔勾销。” 可他身后集结的道中们却是面露疑惑,这一群聚集起来的道人,并非全是乐天派的道人,还有周围山头林立的小门小派,吴起信誓旦旦地劝他们,不单单只为出口气,为得是里应外合,以多欺寡,登峰之后,玄天峰上的宝贝尽可取去,可还未上到半山腰,折了人,他就改了主意。 莫不是虚与委蛇。 “吴掌门还是这般息事宁人,是我太任性了。” 吴起一听这话,心中已觉不对,不过短短一息,脚下的石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可惜你们不该把峰门打坏了。” 话音未落,轰隆隆巨响在空中炸开,吴掌门仰头而望,火光染红了云霞,数百火球从天而降,飞星漫点,道人根本躲避不及,慌忙结出的结界被火光击穿,落地成火,烧焦了他们的道袍,长发,惊得众人嗷嗷大叫。 吴起狼狈地打落了肩上,发稍滚过的火球,一片枯叶慢悠悠地顺着他散乱的长发随之落下。 玄变诀。 他猛地回过神来,伸手一捉,却是迟了一步。 木离在他面前显影而出,笑嘻嘻地看着他:“吴掌门这般惜才。” 吴掌门看她毫发无损,身后的道众却是七零八落,东倒西歪,心头一阵阵发苦,果然是个瘟神,遇到她就没有好事! “你抢我的人作什么!”他简直自暴自弃了,披头散发厉声道,“你自己慢慢去收徒弟,不行么!” 木离看他的羊角须抽动,扑哧一笑道:“不行!我等不及了。” 吴掌门一听更来气,“什么等不及,你早就是金丹之身,先前的伤好像也没事了,活个千秋万载,有什么可着急的。”他说着说着,脑中灵光一闪,“你该不会是为了宗门大比!” 宗门大比在即,难道真是此缘故! 眼见木离眼睛一眨,并不说话,吴掌门确信道:“原来如此!你着急忙慌地找人,是为了宗门大比!” 宗门大比…… 吴掌门悚然一惊:“你是为了千魂引?为了李孟寒?” 这……这……逆天而行,万万不可! 木离将他的神情看进眼里,脸上笑容淡了:“吴掌门,也认为我师尊该死?” “我……我不……”吴掌门为她周身气势所慑,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木离轻笑一声:“吴掌门,近年来可曾跨过昆仑山,可曾与凡界的道宗打过交道哦,凡界道门鼎盛,吴掌门若真是振兴乐天派,与其来我这里打打闹闹,不如也去凡界,兴许也能开宗立派,落地生根。” 吴掌门被说到了痛处,神色僵硬:“岂是说去,就能去的。” 他回身又望了一眼已生去意的道众,想到自己的三个道宗,罢罢罢! 他捋了一把胡须,无奈叹气道:“若非真心拜在玄天峰门下的,你也强留不住。” 说罢旋身便往山下而去。 来势汹汹,去势零落。 一行人来得飞快,散得更快。 木离回身,朝半腰处的斜斜倚靠的一棵怪树笑道:“你们都看清了么?” 那一棵半截树干斜插进土里,树冠下的枝叶哗啦啦地猛烈抖动了起来。 木离一笑,袖袍轻轻往前一挥,那一棵怪树消散不见,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吴浩然、蒋锐、周澜三人。 他们的衣袍上也破了几个大洞,方才流火掠过,他们三人也不好受。 乐天派的道众竟如此不中用。 吴浩然终于下定决心,扯出袖中的乐天派的传音符,当面撕了个粉碎,撩袍跪地道:“掌门,弟子往后绝无二心。” 一看他撕符跪地地如此之快,其余二人大惊,立马有样学样,撕了符箓,扑通两声也跪了下来:“弟子绝无二心!” “你三人既已门入,便是我峰弟子,待到时机成熟,我便会选一人做我关门弟子。”木离负手而立,缓缓又道,“玄天峰,以玄变游隐为宗,你们先前见到的幻阵,玄变诀,便是我派要诀……” 她正说着,峰上却突然冲下来一道人影,抬眼一看,竟是孔寒。 他从山巅跑下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股脑冲到她身前,立刻也跪下,扬声道:“掌门,我也想做关门弟子。” 他先前在峰上看热闹,等到木离话音入耳,他便再坐不住了。 木离被他过于直白的眼神一望,不自在地撇开了眼。 小道士修行尚浅,且月圆之夜着实古怪,她因而犹豫了。 孔寒观她脸色冷淡,又急道:“掌门,我眼下虽修为不行,可今日焉知来日,我一定会比他们三人都强的!” 一侧的三人一听,纷纷侧目看他。 这个凡界来的道人口气不小! 几人之间涌动的微妙不甘倒是正中下怀。 木离颔首道:“也并非不可。” 孔寒双眼霎时亮了起来,木离又道:“昔年我拜入师尊门下,且需渡过竹林之境,我的弟子往后亦然。” 她掐指算过:“三日之后,正是竹林之境的好时机。若是看破此境,我便收他作关门弟子,倾囊相授,往后入得宗门大比,除却千魂引,其余奇宝尽可予他。” 四人脸色变幻莫测,喜悦,激动,惊诧接连而过,怔忡片刻过后,齐齐叩拜道:“多谢掌门。” 第39章 二更 木离了却一桩心事, 又嘱咐了众人几句,便回到了玄天大殿上。 她一进门, 就见门后黄影一闪而过,低头一看,那一只小鸡仔躲在门后,只探出个脑袋瞧她。 一双黑眼睛又圆又亮,它的体内金丹光华耀目,可是身形未变,依旧是一只幼兽的模样。 她蹲下身去, 小鸡仔好似犹豫了片刻,才从门后跳跃几步,停到了她的脚边。 她沉吟须臾, 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它的头顶:“你这么快就结了丹,是不是偷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小鸡仔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只顾抬头盯着她。 她给的灵丹虽好,不过是疗伤之效, 兽族修行艰难, 结丹不易, 化人也极为耗时, 小鸡仔这么快就结了丹, 灵力充盈, 实在是说不通。 “待你往后化了人,再细细说予我听。” 几轮日升日落, 三日之约到了。 山间骄阳升至中天,竹海翻涌如浪,吴浩然、蒋锐、周澜、孔寒四人随青檀踱步走到竹下。 “今日入林, 寻得金叶者,便可渡竹林之境,一个时辰便是时限。” 青檀话音落下,林中白雾腾起,遮天蔽日,四人相隔虽近,却再看不见对方。 此一刻起,他们便已入阵,各凭本事,取得金叶。 孔寒背着桃木剑,往迷雾之中快步而去,他的修为最弱,若是被另外三人其中一人制住手脚,他就再无机会可寻了。 身后闻听几道破空之音,孔寒脚步更快,往深处跑去,渺渺白雾之中,难辨东西南北,他瞪大双眼,在迷雾之中找寻金叶的痕迹。 “孔寒!”雾中传来人声。 孔寒心口顿跳,惊道:“师傅!”是太一真人的声音。 太一真人自白烟显影,他焦急地对孔寒道:“这些时日,你都去哪里了?为师找你找得好苦。” 孔寒慌忙地上前道:“我随木掌门渡过昆仑山,师傅你呢,你是如何越过昆仑山,那万剑阵没伤了师傅?” 面前的太一真人大喝道:“逆徒!叛逃师门,今日为师便要惩戒你一二。” 孔寒看他目眦尽裂,脚下顿住,旋即转身就跑。 他根本不是太一真人! 孔寒只听太一真人的声音响在耳旁:“逆徒,回来!” 他捂住耳朵,一路狂奔。 他的脑中想起了前几日的幻阵,来到玄天峰后,他心中确有几分愧疚,这几分愧疚便成了太一真人的虚影。 心有所想,幻有所相。 幻阵之中,唯有道心笃定,方能看破幻境。 吴浩然眼前紫薇金阙耸立,十二座楼宇连绵不尽,一只巨大的手掌自高空落下,抚摸过他的发顶。浑身骤轻,飘然欲仙。 他沉浸其中,目光空茫,脚步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离他不远,迷雾之中,蒋锐、周澜也是纹丝不动。 白雾之上,日影缓缓西移,一个时辰已过半。 木离看着眼前的水镜虚像,大感失望。 青檀笑言道:“收徒之事,虽宜早不宜迟,但若是此四子不济,掌门也可再寻觅。” 木离颔首,目光不移分毫:“再等等罢。” 镜中四瓣镜影之中,吴浩然终于身影一动,挣脱了幻相,而孔寒依旧在毫无章法地原地乱转。 他心中急切,气喘吁吁,这么久的时间,除了漫山遍野的白雾,他什么都看不到,这样下去,时辰将尽,他如何找金叶子! 孔寒闭目凝神一息,细听周围的声音。 脑中却忽然又听到了那一道男音:“小道士。” 孔寒不敢作声,忆起上一回御剑之事,心中追问道:“又是你!你是谁!” “此乃八方玄变,你立在兑位,正面朝西,金者,藏于兑乾之间,木者,藏于震巽之间,小道士何不沿着四角好生找一找。” 孔寒醍醐灌顶:“可你为何帮我!” 那声音来了又去,再不理他。 孔寒慌忙地接下背上的桃木剑,掼在地上,作了一道标记,西兑,旋身往东而去,又在其余三角东震,东南巽位,西北乾位依次刻下标记后,复又折返正中,将自己置身于他所刻下的八卦中心之上。 “有意思。”木离对镜叹道。 “他是如何想到的?”青檀惊诧道。 许是侥幸? 木离正欲开口,四瓣水镜忽而裂作五瓣,其中一瓣水光涌动,尚不见其影。她微微一愣,目光转而扫过自己的肩侧,落到地下的几方青砖。 先前一路跟着她的小鸡仔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呵得一笑,抬头一看,水波散去,镜影之上,那一只小鸡仔直挺挺地立在一棵细竹顶上,似在俯瞰竹下的孔寒。 孔寒正在绞尽脑汁地口念诀式,他自开光后,尚不知灵根几何,各学了水、土、木、火基本要诀。 他念得满头大汗,周围一丝动静也没有。 他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身旁传来几道脚步声。 有人来了! 孔寒想跑却又舍不下好不容易刻下的痕迹。此刻若是走了,他们如果看懂了他的标志,岂不是平白便宜了后来之人。 孔寒于是捏稳了手中桃木剑,摆出了防御之姿。 吴浩然在林中游走,忽而听到有人念诀,循声而来,正是孔寒。 他的眉头蹙拢,上上下下地打量孔寒,为何在此处念诀? 他捏出火诀,几道青火落地,驱散了白雾,只见地上方圆不远,被人用剑划下了几道古怪的形状。 吴浩然先是一愣,继而大笑道:“原来如此。” 孔寒心急不已,见吴浩然口中念诀,四道火光自四方点亮。 四方之中,光芒大亮。 迎着亮光,吴浩然飞身至前,刻光芒猝不及防地熄灭,几股清泉自地表蜿蜒而过,浇灭了引出金叶的火种。 吴浩然抬头瞪向孔寒:“是你!” 孔寒先是摇头又再点头,他确实不知是不是他,方才念了那么多口诀,说不定是他! “呵呵。”吴浩然手中一道烈火朝孔寒打去。 孔寒连忙往旁侧一跳,躲了开去。 他不懂剑诀,只学了皮毛,捏着剑柄,胡乱一挥,一股水流自他剑端流溢而出,扑灭了烈火。 两人俱是一愣。 吴浩然不由正色道:“小道士有些能耐。”他再不废话,使了前些时日学过的火诀。 孔寒修为不如他,心知根本不能抵挡,匆忙地左右躲闪。 吴浩然见他躲远,口中又念几诀,兑、乾、震、巽齐被火光点亮。 四点交织成线,红色的火焰逐渐变为金色,金线交织处缓缓升腾出一片金灿灿的叶片。 “哈哈哈!”吴浩然心急地伸手去抓。 金叶子是他的了! 可突地一阵微风不知何处来,将叶子朝上卷去,吴浩然抓了个空,只好御剑而上。 躲在一侧的孔寒见状,连忙也飞身去抢,两人险撞到一处。 金叶子却朝旁侧飘去,不疾不徐,似在逗弄二人。 吴浩然心头火起,一道赤火朝金叶打去,那叶子缓缓飘动,将要被打中,却被凭空而来的一根嫩枝卷了过去,直往地上坠落。 吴浩然低头一看,原是周澜,蒋锐二人! 两人闻听动静也赶到了此地。 时间剩得不多了。 二人皆是木灵根,为了取得金叶,数条枝叶拔地而起,竞相争夺被卷起的金叶子。 四人顿时乱作一团。金叶忽而在此端,忽而又被夺到彼处,难分伯仲。 时辰到了。 孔寒火急火燎地往被几股枝叶缠住的金叶子而去,一道烈火挡住了他的去路。 吴浩然接连祭出数道滚火,枝叶被火光掠过,滚滚黑烟四起,烧了起来,团团抱住金叶子的嫩枝被烧得劈里啪啦,不过须臾就会被烧穿。 蒋锐、周澜眼见不妙,相继飞身而去,也想要火中取叶。 吴浩然速度最快,也不怕滚火,伸长了手臂,五指大张,眼看就要取得金叶。 手背上却忽然一轻,一团金黄落到他的手背上,细软的绒毛扫过他的指尖,倏忽而过,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见小鸡仔俯身一啄,鸟喙处已叼上金叶,拍翅而飞,直冲云霄。 玄天峰大殿檐下的风铃在此刻相撞,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一个时辰已经到了。 水镜化作流水散去,不过小半刻,道人的气息渐近。 “来了。”木离笑道。 殿门外传来几声滞重的脚步声,自竹林最先折返的是吴浩然。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此刻却不得不拱手道:“某不才。” 木离却道:“辛苦你了。” 之后回来的人是蒋锐和周澜,二人看上去比吴浩然狼狈许多,身上尚留滚火烧过的些许黑痕,也纷纷拜道:“某不才。” 木离也说:“辛苦二位了。” 第40章 收徒 竹海之上, 风铃最后一声响过,孔寒眼睁睁地看见小鸡仔口衔金叶自他头顶飞过。 孔寒抬手一扬, 却被它敏捷地闪避开去。 他缩回手,满心失望,是啊,时辰已经过了,再去抢金叶子也没有用了,可明明,明明是他先找到了取叶的方法。这只幼兽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得竹林来的, 它只是一只兽,强取了叶片又有什么用! 孔寒气闷不已,可转念又想, 青檀前日里说这只幼兽竟然已经结丹了,论修为,早在他们四人之上…… 莫非, 莫非是他给它的那颗丹药! 孔寒心头悔恨交加,若真是如此, 他就该自己吃了那一颗丹。 眼见其余三人已朝玄天峰巅飞去, 孔寒抹了一把脸, 慢悠悠地踏上了桃木剑, 飞过数丈, 却见那幼兽就在前方不远处, 因为羽翼半丰,飞得徐徐。 孔寒不禁睁大了眼, 目光紧紧追随着它。 “小道士,杀了它。”那一道男音不期然地撞进了脑海,他先是一怔, 适才极快地晃了晃脑袋:“万物有灵,再说它已结丹,我岂可杀它!” “杀了它,金叶子就是你的,你难道不想拜她为师,常伴身侧么?” 拜她为师,常伴身侧。 孔寒仿佛被他话音蛊惑,心口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是啊,现在趁机杀了它,它就做不成她的关门弟子,兴许还能再有一场比试……孔寒虚握了握拳,似乎还能依稀记起将幼兽揉捏手中的触感。脆弱不堪,任由宰割。 他浑浑噩噩地想了数息,一阵清风吹过头顶,他惊然回过神来,想到刚刚脑中乍起的恶念,后背顿凉了半截:“你究竟是谁?为何如此!” 不知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小道士。”语中含笑,“犹犹豫豫,到头来一场空。” “闭嘴!”孔寒怒道,“鸡,鸡兄今日赢了就是赢了。”因妒生恶,才是大忌! 那道声音却再没了回音。 孔寒飞至玄天峰大殿之时,木离连同三个道人,已等了一刻有余。 他的脸先红了,垂首抱拳道:“我辜负了木掌门的期望。”说罢,等了片刻,才敢抬头,恰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后。 孔寒回头一看,正是那只幼兽缓缓地飞进了殿里,它灵巧地扑腾数下,落到了她的肩头。 木离摊开手掌,那小鸡仔抖了抖一身鸟羽,鸟喙微张,一枚金叶子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她的掌心。 殿上众人一时面色各异,始终难以置信,今日自己竟真输给了一只鸟。 木离轻轻一笑,合拢掌心,却道:“既无人取得金叶,收徒之事暂且作罢。” 殿上四人齐齐一愣,继而眼中大亮,果然还有机会,她不会收灵兽做徒弟! “叽!”她肩头的小鸡仔却仰头啼叫,上下跳跃,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木离按住了它的脑袋,对其余人道:“你们先走罢。” 众人躬身告退,半是失落半是庆幸。 “叽!” 木离松开手,小鸡仔又叫了一声。 “你本是灵兽,又不会言语,我如何收你为徒。念诀捏诀,哪一样你能做到。” “叽!” 她不由叹气道:“你听听看,这如何教,收徒乃是为了宗门大比,你如此形态,如何与道人较量。” 说着,她便将小鸡仔放到了地上,语重心长道:“你今日虽有些小聪明,侥幸取得叶子,是暗中偷袭,四人根本不知你入了竹林。” 且说兽与人不同,它又是幼兽,难为幻相所惑。 “你还是好好修行,早日化人。”她说罢就抬步往外走,小鸡仔腾空一跳,追了出来。 木离越走越快,小鸡仔越追越快。 木离无可奈何,指尖一摇,祭出一道定身符,回身贴在了小鸡仔身上。它瞬间宛如石雕,一动不动,双翅还维持着伸展的姿态,细软的绒毛随风轻摆,看上去分外可怜。 “你若是想明白了,我就揭掉此符。” 木离等了片刻,抬手一挥,那道符回到了自己手中。 小鸡仔“叽”一声叫,委委屈屈,声音却是低了不少。 她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面面相觑,敷衍道:“等你化人了,我再考虑收你为徒。” 小鸡仔双翅一合,兀自蹲到了地上,见她起身,也不再追了。 木离暗暗舒了一口气,原以为此事如此了结了,令她没料到的是,小鸡仔将她的话当了真。 这一日天色将明,青檀便捉着小鸡仔的翅膀,将它提溜到了眼前,小鸡仔被青檀捏住,胡乱蹬着着两爪,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这是怎么了?”木离问道。 青檀神色恼怒:“掌门,这接连数日,后山灵植时有丢失,我今日前去查看,发现竟是此幼兽偷偷啃去了不少。望掌门惩戒。” 木离一听,立刻上前,皱眉道:“为何?从前不是从来没有此事?” 话音将落,她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它偷吃的是何灵植?” “多是入丹的絮草。” 木离神色一僵,望向小鸡仔:“你是想提升灵力,化人?” “叽!”小鸡仔叫道。 “化人?”青檀不解,蹙眉道,“此兽虽已结丹,可仍是幼兽,灵兽化人并非朝夕之功,它从前也并未如此急欲求成。此刻为何突然想要化人?” 木离摸了摸鼻尖:“兴许是前日因金叶一事,我见它纠缠不休同它说,若是化人,便可考虑收它为徒。” 青檀眉头蹙得更深,看了一眼手中的幼兽:“掌门,此兽灵智已萌,懂人言,感善恶,可尚为幼兽,正如人中天真稚童,掌门断不可随意敷衍它。兽亦有执念,既已认主,有时,比之道人,更为执着。” “我知晓了。”木离心中叹气,伸手接过小鸡仔,“此事我再好好与它说罢。” 青檀走后,木离打开桌上的木匣,先前摆放灵丹的一格果然空了。 她冷笑一声:“你的记性倒是了得,就喂过你一回,你便记住了。” 小鸡仔歪着脑袋看她。 “你就这么想跟着我?”她怅然道,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软了。 她坐到桌边,将小鸡仔放到桌上,大眼瞪小眼。 她又叹一声:“好,我收你为徒,日后不管是否还有别的徒弟,你都是大徒弟。” 小鸡仔却突然不动了,呆呆地注视着她。 木离扑哧一笑:“你身为灵兽,尚无姓名,理应随我姓,见你呆若木鸡,你便叫木叽。” “叽。”小鸡仔叫了一声,振动羽翼,蹦跳了数下。 权当哄它了,木离心想。 收徒之事虽是暂且作罢,可宗门大比却是一天又一天地临近了。道宗四大派,以梓芜派为尊,宗门大比的请帖便是由梓芜派道人分发各处。 刘紫鹜实在焦急万分,大半月的时日已过,可一派掌门谢烬渊仍旧不知所踪。她暗中巡察了昆仑山此端各处,又屡屡传信于他,但他就像是自此界消失了一般,全无回音。再这样下去,时日久了,终究纸包不住火。 他莫非去了凡界?可师兄这几年来,甚少跨越昆仑山,即便是去了凡界,也不会流连数日。官道愈发咄咄逼人,他更不会丢下玄光剑,孤身前去。 刘紫鹜心中慌乱,难道是又去了绝情谷? 不,不会!她飞快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师兄去年才去过,身上的伤恐怕还未大好,再者,绝情花今岁也并不会开花。 更何况……木离…… 木离已经醒了! 刘紫鹜一念至此,霍地起身,来回踱了数步,难道,难道真有此缘故! 这时机确实太过凑巧了,师兄在灵犀洞闭关疗伤,出关不见影踪,木离却醒了,人好端端地在乐天峰上。 她早该想到!“传道童来!”她急忙唤人来,“我亲去玄天峰送请帖。” 道徒一听,连忙劝道:“师尊为何要亲去,且不提玄天峰名声不好,上一回那玄天峰的女道士可是丝毫不留情面!” 梓芜派中尚不知谢烬渊没了影踪之事,只以为他是如刘紫鹜所言,外出悠游。 刘紫鹜自不愿多谈,挥挥手,避重就轻道:“我与她本是旧认,理应叙叙旧。” 玄天峰上,阴云密布,凉风湿润犹带水气,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木离出得大殿,听青檀报过峰下来人,诧异地反问道:“刘紫鹜来送宗门大比的请帖?” 青檀也觉奇怪:“正是,按说此等小事无需她来,可刘紫鹜说要与掌门叙旧,特来亲送请帖。” “留下请帖便是,人就不必见了。”她与刘紫鹜有何旧可叙,睡了一百年,她并不想再见她了。 青檀应声而去。 空中青光突地闪过,轰隆一响,大雨落了下来。 木离抬头看了一眼檐下成串的雨帘,转身就回了殿中继续与道童讲经。 过了好一会儿,白鹤才落回殿前,先是抖落了羽翼上的水珠,继而化作人身道:“掌门,梓芜派来人说,必要见一面,亲将请帖奉上。” “不见就不愿给了?”木离抬眼,冷声问道。 青檀点头:“仿佛是有此意。” 殿外雨势更急,大雨如柱,瓢泼而下。 刘紫鹜结了屏障,同三个梓芜道人立在峰门外。 她记得从前玄天峰门是白玉石门,眼下却不见白玉,只留了一道木梁和两根木柱。 自白鹤去后,他们在此已是等了半个时辰了。 她身后的道徒按捺不住道:“师尊,他们分明是不留情面,这样的做派岂能一忍再忍,他们既不愿见,我们也不必相邀!” 刘紫鹜不予理会,只仰望峰巅,忽见白影一闪,那一只白鹤折返而来。 “诸位随某来。”白鹤落地,化作道人开口道。 第41章 伤心 刘紫鹜颔首, 脚踏飞剑道:“烦劳青檀引路。” 听她唤出自己的名字,青檀心中吃了一惊, 从前他虽见过这个刘紫鹜数面,但时日久远,断没想到她竟记得自己的名号。他微微笑了笑,不置一词,转眼变回白鹤,在前引路。 刘紫鹜率道徒御剑行在其后,往峰上而去之时, 余光透过透明屏障四下观望,林森树密,竹影摇晃, 一路不见人烟。 她凝神留心周围的气息,道人的气息单薄,丝毫察觉不到谢烬渊的气息。 难道是她想错了?师兄不在这里? 她想得心烦意乱, 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冰凉的竹简,兀自镇定了下来。 山间雨水来得急, 去得也快。一行人抵挡峰巅, 大雨停了。刘紫鹜踏上石阶, 见雨水在阶前积起一洼小水潭, 一只金黄的小鸡埋头饮水。 一只结丹的幼兽, 刘紫鹜瞟过一眼, 毫不在意。 大殿之上,木离已吩咐道童各自散去, 独留她一人等待刘紫鹜。 上一回二人碰面说不上愉快,此一回为了请帖,木离便得应付一二, 眼见刘紫鹜进门,她神色淡淡道:“听说你来送请帖?” 之前在乐天峰上匆匆忙忙,此时此刻,刘紫鹜才有功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她的面目经年不变,脸颊微微瘦了些,漆黑的长眉下,桃花眼灼灼,只是神色冷淡,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不过她看上去真是毫无大碍,想来身上的魔毒确已解了。 刘紫鹜心中的期盼又升了起来,强压住左右张望的冲动,笑道:“正是。”说着,便将袖中的竹简递给了她。 木离甫一接过,竹简之上金光流转而过,“宗门大比”四个大字跃然而上。 她嘴角微扬,“啪”一声合上竹简:“多谢,若无别的事情,今日就不送了。” 刘紫鹜早有预料,可她的推拒也实在太过明显了,有心试探,全然不知从何说起。 她身后的道徒正欲开口,刘紫鹜却出言挥退诸道:“你们先到殿外等我。” “是,师尊。”三个道人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真还有别的事? 木离眉头皱了皱,听刘紫鹜道:“从前的事,确有我几分不是,令你与我师兄生了嫌隙。” 木离一听,心中冷笑一声:“我与你们梓芜派早就没了瓜葛,旧事不必再提,刘道友保重。”说罢,转身欲走。 刘紫鹜心头一凛,这样的反应委实太过冷淡了,她不由急道:“等等!你身上的魔毒是如何解的?” 木离顿住脚步,却没回头:“不劳道友费心。” 刘紫鹜一咬牙,开口道:“师兄他三入绝情谷,为了……” “谢烬渊三入绝情谷,是为取绝情花。”木离回身,忽地笑道,“刘紫鹜,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木离知晓?她如何知晓?师兄告诉她的? 不,不会。 刘紫鹜见她眼中奚落之意更甚,心中愈发不安:“师兄,师兄他来玄天峰寻过你么?” 木离闻言大笑数声,像是听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 可她笑过之后,面色却是更冷:“刘紫鹜,你的师兄没来过玄天峰,更不会来。我与他百年未见,从前也不过暂时因缘,早已各随其道。” 暂时因缘,各随其道。 刘紫鹜脸色骤白,胸口砰砰直跳,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口,哑然地立在原处。 木离不再看她:“青檀,送客。” 话音落下,殿外便听一声鹤啼,面前的木离转眼不见。 照此来看,谢烬渊确实不在玄天峰。 刘紫鹜浑浑噩噩想过一阵,只得折返。 * 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大殿之后,停在黑瓦之上,纹丝不动。 过了一小会儿,小鸡仔也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青瓦之上,察觉到它的气息,木离睁开了眼睛。她见过刘紫鹜后,不觉气闷,本来化作枯叶在瓦上调息,可不知是不是小鸡仔寻着她的气息找了过来。 金黄色的绒毛尽在咫尺,平时巴掌大小的小鸡仔此刻在她看来宛如庞然巨物。 它低头打量叶片,似乎非常好奇,黑溜溜的圆眼睛转了转。 “叽。”它的叫声听上去有些欢喜。 木离旋即想到青檀说幼兽如同天真稚童,心头忽觉不妙。 小鸡仔忽然蹲下身来,泰山压顶一般密密实实地压到了叶片之上。 软绵绵,沉甸甸的身躯压得木离透不过气来。 师门不幸啊! “你起开!”她大喊道。 小鸡仔似有所觉,挪了挪身躯,暖烘烘的绒毛擦过叶片,留下了一丝细缝。 枯叶旋即窜了出来,木离正欲念诀返回人形,瓦下忽听脚步声。 她低头一看,孔寒背着桃木剑走到殿后的空地上。 她因而止住了动作,一侧的小鸡仔垂头又在打量她,用脑袋轻轻地推了推她。 木离索性飘然而起,枯叶盖住了它的脑袋。小鸡仔扬了扬头,枯叶随之而动。 “不许动。”她喝止道。 小鸡仔便真不再乱动,头顶叶子,安安静静地蹲了下来。 瓦下的孔寒未有所觉,开始了修习,自竹林回来后,他便苦苦开始修炼水诀。 蒋锐、周澜是木灵根,吴浩然是火灵根,他想,当日八卦阵上的水珠,定是与他有关。 他指尖轻动,口中念诀,往地上一点,什么都没有。 孔寒并不气馁,又依照诀式,再次念诀,如此三番五次,依旧无用。 他叹了一口气,正欲掉头,一片枯叶落到了眼前,白烟腾起,转瞬成了木离。 “小道士。” 孔寒吃了一惊,想到自己刚才不得要领的狼狈模样被她看去,脸上顿时一红,低头拱手拜道:“掌门。” 小道士在瓦下修行,始终不得法门,她细细看过,他虽已开光,又进一阶,灵根却始终不辨属性。可方才在他练习之时,她却隐隐窥探到一两分水光。 水灵根的修士,玄天峰不是没有过,李孟寒便是水灵根。 “你随我来,有几卷经文或可助你。” “多谢掌门。”孔寒面上一喜,立刻随她往后山的方向而去,走了没两步,耳旁一阵风过,一道金影从空中飞落,径自落到了她的右肩。 “叽兄。”孔寒唤过以后,心中蓦地失落,到头来掌门还是给幼兽赐了名。 小鸡仔扭头看他,匆匆一眼,又扭回了头。 木离脚步停在了后山的竹舍前,房前竹林茂密,她拨开几枝细竹,才拨开门上的铜环,门扉久未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房中陈设不变,此刻却空空荡荡,唯闻竹叶轻响。她脚步飞快地走到几前,翻出了几本经文,毫不停留,便要往外走。 孔寒没来过此处,好生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几上的竹雕上,黑黢黢的,雕得好像是一只卧龙。 “这是什么地方?” 木离不答,将经文递给他:“这些经书于水灵根有益,你拿去好生读几日。” 孔寒接过书册,抬眼却见她脸色微白,惊诧道:“掌门?” 木离笑了笑:“快回去罢。” 孔寒“嗯”了一声,惊疑不定地往回走。不知为何,他觉得掌门仿佛有些伤心。 天色渐渐暗淡,今夜的月光却格外朗朗,白日里雨落尽了,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孔寒回到自己的屋中,如饥似渴地捧着几卷经书读了起来。 他读得似懂非懂,试过好几次,却依旧不能催发水诀。 他不由沮丧,自己难道真就没有天资。叽兄早已结丹,自己难道就只能如此了?连筑基也不行? 孔寒合上了书册,一头栽倒在榻上。 他滚了两圈,犹犹豫豫道:“你在吗?”他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 可周遭悄然无声,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小道士,又想起我来了?”那道声音忽至。 孔寒惊得坐了起来:“你来了!你是谁!” 他不答反问:“小道士找我何事?” “我为何迟迟不能筑基?” “你想筑基?” “自然,为何我也不能催发水诀?”孔寒追问道。 “小道士,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帮我。” 孔寒心中抽紧,摇头坚决道:“我,我绝不会伤人!也不会伤兽!” 他笑了一声:“予取予求,事上哪有这般轻松之事。” 这是不肯帮他了。 孔寒颓丧道:“我……我只是想早些进益,可以一助掌门。”他顿了片刻,鼓足勇气道:“我只是不想见她伤心……” 四下复又沉默了下来,不闻其音。 孔寒向床榻倒去,将将闭上眼睛,耳中突然嗡嗡一响。 那道声音响起,听上去疏淡了些:“她真的伤心么?” 第42章 化人 “伤心。”孔寒中肯答道。 “小道士。”李孟寒的声音复又发笑, “你是攻心为上。 孔寒被他说中,翻身而起, 人也大胆了些:“你是度虚道君?你真愿意教我?” 上次进入竹林之境的时候,他熟知阵法,又通晓阴阳玄变,来玄天峰后,孔寒更是听闻了不少李孟寒的事情,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他是谁。 “不过,为何你选中了我?”孔寒大惑不解, 追问道。 耳边寂然,下一刻他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起来,一声又一声经文之音入耳, 先前念了半天,念不懂的经文此刻入得耳中惶惶然有了样貌。 水诀,化型。孔寒额头冰冰凉一点, 寒意顺着眉心蔓延开来。泉水叮咚,灵台清明。 孔寒倒抽一口凉气, 闭上眼睛, 窥见了他的灵根, 一颗又一颗饱满的水珠流溢。 这就是他的灵根么! 孔寒连忙睁开眼睛, 漆黑的瞳仁被一层水雾覆盖, 瞳色不由转淡。 他伸手虚指半空, 指尖轻弹,几颗水滴击打在格子窗, 咚咚几声。 “多谢!”他兴奋不已道。 自此之后,孔寒的修为大有进益,不过一月之间, 便已与其余三人旗鼓相当及至心动。 木离算了算时日,还有两日,他们便要启程往昆仑山中去。 她坐在镜前,窗外天边日光将落,她转头看镜中的自己,苍白的左边脸颊爬上了一条纤细的黑色脉络,沿鬓角蜿蜒而下。她伸手摸了摸,皮肉上起起伏伏,如同硬痂。今夜是她醒来后的第二个圆月,天还未黑,她体内的魔气便已压抑不住,她不能再呆在屋中了。上次的道符不管用,这一次她得寻个荒无人烟之处。 脏腑渐渐烧灼起来,木离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飘然化作飞叶,朝玄天山间而去。石洞隐于山中,湖水阻绝,群树环绕,正是木离先前的长眠之地。她飘至洞中,化作人形,脸上已是魔印密布,周身滚烫,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身一挥,用数道烈火将洞口封住。她继而盘腿而坐,发间的三节竹簪被她周身蔓延的黑气冲撞,摇摇欲坠。 此时月亮才刚刚升起来。 青檀安顿过九个道童,自长廊走过,脑中正盘算着出行之事,却见到小鸡仔立在不远处的阶前,一动不动,羽翼之上流转着金色的光华。 他慌忙顿住脚步,唯恐惊扰了它,幼兽结丹过后,总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幼兽要化人了,可兽类化人,亦有凶险,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更近一步,反而会伤及本体,往后再要化人,更是难上加难。 青檀定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鸡仔。流转的金光渐成圆圈,如同蚕蛹层层包裹住小鸡仔,金色的光晕逐渐变大变得更为浑圆。青檀屏息以待,即便嘴上不愿承认,可兽类相惜,他希望此幼兽能安然渡过此劫。 月影慢慢升高,将青檀投照在木廊上的影子照得愈短,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他猛然回头,身后廊上却空无一人。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却是熟悉的道人气息。 孔寒。 孔寒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一股又一股蛮狠的力道撕扯着,他的身体像是又轻又薄的纸片,被一片一片地撕落。剧痛之中,他用尽全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是无论他如何眨眼,眼前都是漆黑一片。他想察观自己的灵根,却发现什么也看不到。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的四肢,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可周身变得极为轻盈,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有手有脚。 他极力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他犹记得日落之时,自己从大殿出来,走回殿后的屋舍,过几日就快要出门了,他急欲回房再练习几道水诀。 可他眼前突然一黑,再有意识之时,便是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掌门!青檀!吴道友……”他大声呼唤过众人的名字,可声音远去,一丝回音都没有。 他又唤道:“道君!” 依旧无人回答。 之前分明他都灵根初成,已破心动,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孔寒害怕了,疾呼了数声,可黑暗牢牢地禁锢了他,混混沌沌之间,意识犹如灯盏,明明灭灭,再这般下去,他好像,好像就是真的死了。 “孔寒?”青檀出声唤道。 廊后脚步声响,青檀定睛一看,见到一身青衣的孔寒果真转了出来。 见到青檀,他嘴角扬起,笑道:“原是青檀在此处,我先前去往殿后修习,看到人影,不知是你,故此来查看。” 青檀松了一口气:“既无事,你便早些回去罢。” 却见孔寒的目光径自投向阶前,金光将他的双目点亮。 “他是要化人了么?” 青檀转眼见那光影飞旋,原本寸高的金圈,已是半人来高。 他见状不由欣喜道:“快了。” 话音刚落,身旁的孔寒突地上前迈一大步,五指结诀,数道水雾成冰,朝那团金影射去,空中呼啸数声,青檀只觉刺骨的冷意擦面而过。 “你作什么!”他大喝道,只来得及化作巨鹤,用羽翼将坚冰打落。 “青檀,让开。” 李孟寒开口道。 鹤目圆睁,呆立原地。 李孟寒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藏在袖中的五指结诀。 “青檀,让开。” 他养这只鹤养了百年,若非万不得已,不想伤他。可孔寒的这具身体,将过心动,本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他不能再等了。 数道冷光自他指尖而出,白鹤不动分毫,忽地振翅,巨大的鹤身遮挡住了他身后的幼兽。白鹤继而引颈长啸,尖利的鹤啼自峰巅洒下,在山间飘荡。 月亮早已过了中天,缓缓西移。 木离的意识终于清明了些,体内的邪火逐渐熄灭,耳中忽闻鹤啼,一声高过一声,她心中一跳,猛然睁开眼。 青檀这是怎么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扶正了脑后的竹簪,伸手挥开了洞口的烈火,飞身朝峰巅赶去。 白鹤不动分毫地立在幼兽之前,背后金色的圆圈已有人高。 察觉到木离的气息渐近,李孟寒面如寒霜,以孔寒如今的修为,他根本奈何不了青檀。 他冷笑了一声,顿住动作,伸手轻轻掸了掸微皱的袍袖,露出微笑道:“好,我暂且不杀它。” 白鹤闻言,也将信将疑地落下了展开的双翅,见他真没了动作,才连忙变作人影。 青檀脸上青白交加,扑通跪地道:“道君,万不可一错再错了。” 他抬眼又看面前的‘孔寒’,焦急道:“以人炼器,乃是邪术。” 却见他脸上含笑,目光柔和地扶他起来:“青檀,这是何意?我不明白。”转瞬已是孔寒的声音。 青檀浑身一僵,正欲开口,背后忽而听见木离的声音:“青檀,这是怎么了?” 青檀见“孔寒”微微一笑,只得回身朝木离揖道:“掌门,此幼兽将要化人了。” 木离一到峰巅,目光全然被金光夺去,她眼中一亮:“你出声唤我,便是为了此事?” “正是。”青檀低声答道。 木离掠过立在一旁的青檀和孔寒二人,绕着巨大的金圈转了数回。 “没想到,此幼兽竟真能这么快就化人!”她大叹道。 随着她的话音,金色的光环陡然散开,像烧到尽头的烟花迸溅,照得阶前亮如白昼。 木离从前没见过灵兽化人,便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光环中央显现的人影。长发,脸庞,脖颈,身躯与四肢皆笼罩在金雾之中,身上一袭素色道袍飘飘荡荡。 真的化人了,竟是成人一般的体格。木离惊诧不已,原以为他也会是个小不点。 眼前的金光消散殆尽。他睁开眼睛,瞳色漆黑如墨,长眉微蹙,目光与木离一碰,立刻眉目舒展,拱手拜道:“师尊。” 木离笑容半僵在脸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 她呆看了须臾,立刻转眼去瞧青檀,而青檀脸上的神色也是惊讶至极。 “这是何缘故?”她问道,“灵兽化人为何长这样!” 长得……长得和谢烬渊一模一样! 第43章 鸡兄 天边的旭日初初升起, 一丝纤长的金线点亮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破晓之际, 玄天峰巅上一时之间静默得诡异。 木离被魔毒折磨了大半夜,神思不属,可眼下的一切却令她感到更加疲惫。 青檀眼风不动声色地睨了身侧的‘孔寒’一眼,脑中念头飞转过数轮,忐忐忑忑道:“灵兽化人的模样大多与其主相似或是……成全其主的心愿。” 与她相似,自然不是,她的心愿?难道下意识里她希冀灵兽长得像谢烬渊? 一派胡言乱语! 木离别过眼, 不愿多看他。 “师尊。”他又唤了她一声,这嗓音不得不说也实在是有些耳熟,却比记忆中清朗, 不似那般冷冰冰。 隔了一百年,她居然还没有忘记,木离恨不能捂住双耳, 心头更是烦闷不已。 “掌门。” 木离循声望去,孔寒半明半暗的脸上露出些微笑容:“人有相似, 物有相同, 难道是叽兄肖似故人, 掌门心中介怀?” 肖似故人, 但绝非故人。 木离闻言一凛, 扭头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目光自他的额头, 眉目,鼻子, 嘴巴,逡巡而过,这张脸确实是谢烬渊的脸。 可是他的眼神清清亮亮, 眼珠子点墨似得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满含期盼却又有一丝畏惧。 谢烬渊断不会这样看她。 木离闭了闭眼,在心中默念道,他不是谢烬渊,他是小鸡仔。 她抬头,恰遇上他的目光,见他似被鼓舞一般,上前拱手恭恭敬敬道:“徒儿拜见师尊。” 木离哽住,忍了片刻才没有退后一步,她僵硬地颔首道:“你起来。”心里乱糟糟的,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留下一句:“道童们就快到大殿了,既无事,便散去罢。”说完,便匆匆走了。 木离走得火急火燎,穿过缦绕长廊,直至回到屋中,袖中的双手仍在微微发颤,耳边仍旧可闻自己胸腔处传来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没出息,太没出息了。 她紧握了握双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愤怒,气闷,还是别的什么心绪。醒来过后,除却乐天峰上乍见玄光剑的那一刻的愤然,她断然不想再见到谢烬渊了。 三百年日升日落,到头来谢烬渊留给他的只有“暂时因缘,各随其道”八个字。 每每想到此事,从前只觉愤然,如今她以为自己已不在意了,可看到谢烬渊的脸,她仍旧五味杂陈。 早知如此,她根本不会将灵兽带回来! 木离烦躁地来回踱了数步,可幼兽毕竟不是谢烬渊,她不能迁怒于他。 笃笃笃的叩门声响起,木离猛然顿住脚步,先前心烦意乱,竟未能察觉来人走近。 “谁?” “是我,师尊。” 谢烬渊的声音,不,小鸡仔的声音! “何事?”她理应去开门,可是不知究竟是心中沉重还是脚下沉重,她迈不开步子。 “师尊……能开门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些可怜。 木离暗暗叹了一口气,又默念了几声小鸡仔,才缓缓地挪去开门。 见到来人,她吃了一惊,他的长发已经绑到了脑后,头上却倒扣一片巨大的荷叶,碧绿的叶片垂下,遮挡了半张面目,她只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和薄唇。 模样实在滑稽! “你这是作什么?”她哭笑不得道。 “师尊似乎不喜欢我化人的模样,可我既已化人,不能再变,便只能遮去了。” 木离一听这话,心顿时软了几分。 是啊,他根本就不是谢烬渊。 她抬手揭下荷叶,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面目,看了好一会儿,叹口气道:“兴许,过一段时日,待我习惯了就好了。” 皮囊罢了。 她又劝自己道。 他眼中亮了亮,唇角一扬,高兴道:“多谢师尊。” 木离晃神了少顷,她都忘了,谢烬渊平时冷冷冰冰,笑的时候格外难得,因而她最爱看他笑。 她连忙晃了晃脑袋,听他又道:“如今徒儿化了人,师尊是不是就可以传授我诀式了?” 金丹修士,说起来也是如今玄天峰上,除了她和青檀外修为最高者了。 她察观他的灵根,也是一个水灵根。 想了片刻,她道:“孔寒那里的经书,你也一同修习罢。” 他又拱手拜道:“多谢师尊。” 顶着一张谢烬渊的脸,对她恭敬有加,木离忽觉新奇。 倒也不是全然不可适应。 “你……”她斟酌道,“你不能再化作兽形了么?” 他神色微顿:“徒儿修习不精,似乎还未掌握随意变化的法门。” 她“哦”了一声,左右一看,挑了一把屋中多余的铁剑递给他:“你化了人,便也要学御剑,后日就要启程去昆仑山了。” 他双手接过长剑,喜形于色:“谢师尊。” 木离看他五指紧紧握住铁剑柄,倒悬长剑,压在背后。 她心下一松,谢烬渊不会这样拿剑,只在玄光剑魂异动时,他才会五指握紧青玉剑柄,其余时候,若是长剑倒悬,他便只以两指压住剑柄,三指虚握,剑身悬于臂后。 她微微笑道:“不过……你还是想办法遮挡你的面目。” 道宗之中见过谢烬渊的人太多了,平白惹出风波就不好了。 他点点头,似乎浑不在意。木离不放心地又去察观他一番,仍旧是先前见过的那颗金丹。 “你自去寻孔寒,这两日熟悉经书中的诀式,大比之上或有用处。” “是。”他复又拱手拜道。 日影升至中天。 孔寒鲤鱼打挺般地从木榻上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他伸手一摸,自己已是汗流浃背。 “你醒了?” 他抬眼却见青檀捏着一方浸湿的布帕走了过来。 “青檀!”孔寒四下张望,这是自己的屋舍! 窗外天光大亮,他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先前不知怎么回事,好像禁锢在黑暗之中,挣脱不得!” 青檀将布帕塞到他手中,笑道:“许是梦魇了,现在刚过午时。” 梦魇? 孔寒想起那个“噩梦”心有余悸。 “昨夜,昨夜是月圆之夜!”孔寒回忆道,“上一回月圆之夜也发生了怪事!我,我无端去了掌门的屋舍!” 青檀轻轻叹道:“梦魇时有发生,孔道友这两月或许凑巧梦魇了,方才神游天外。” 真是梦魇? 孔寒蹙眉,用布帕抹了额头,冰冰凉凉的触感令他心中稍定。 恰在此时,门外的脚步声渐近。 “孔道友。” 孔寒一愣:“何人?”是他不熟悉的声音。 一侧的青檀却仿佛浑身一震,只听门外答道:“木叽。” 孔寒错愕了片刻,回过神来,鸡兄! 他连忙起身,匆匆拉开房门。 “鸡兄!” 门外赫然立着一个青年,孔寒抬头微微仰视他的面目,两道英眉,一双瞳仁清澈。 他的神色却无波无澜,周身气势冷肃,身上的素白道袍被徐徐清风吹鼓。 见到自己,原本横亘身前的一柄铁剑,被他陡然一转,修长的两指轻压住剑柄,将剑身倒悬臂后,淡淡笑道:“孔道友。” 孔寒看得呆了,等了数息,才难以置信道:“鸡兄!你变成人了!” 第44章 玉楼 “哦, 不,该称木道友了!”孔寒改口道。 面前的青年微微一笑, 目光紧紧盯着他。 孔寒只觉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穿透,心中咯噔一跳,于是假咳一声,“叽兄化人后气宇不凡。”他已是金丹期修士,如今化人,自己……自己更是比不上他了,想到这里, 孔寒干笑道,“往后还望叽兄提点照拂。” “孔道友客气了。” 身后的青檀此刻也走上前来,牢牢望向来人, 面目虽相似,可他的的脸上风轻云淡,朝自己略略颔首, 眼光清朗,与青檀记忆里中最后见到的谢烬渊大不相同, 只见他拱手一揖道:“掌门唤我来孔道友处, 取几本书册。” “是水灵根的书册?”孔寒一听, 连忙回身去取。 青檀的目光并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见他的神色坦然, 体内金丹依旧, 心中疑虑又少了几分,不由语重心长道:“你化了人, 自当勤勉修习,此去昆仑山,也要多加小心。” 孔寒取了书册予他。 “多谢。” 他接过孔寒递来的书册, 道了一声谢,转身折返。 * “金丹期修行,金丹期可长可短,许多修士临到终了都难度金丹……”木离随手翻了翻他递过来的书册,心中忽而想起,谢烬渊自金丹,到元婴,直至大乘,渡劫,也历经数十载。 谈何容易。 “师尊。”他微微一笑,又唤了她一声。 木离猛然顿住思绪,面对一张一模一样的面目,着实很难不去想他。 她肃穆了神色,先唤一声:“木叽,你先照着此本经书修习。” 见他极为乖觉地点了点头,一双黑曜石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如同往日一般,仿佛全然信任自己。从前幼兽如此,化人仍是如此。 木离心绪沉沉浮浮,思索片刻,道:“待你一入道宗秘境,也应提防他人,你本为灵兽,虽已结丹,可难保没有小人,或为取丹伤你身。” 万物皆可求道,可人兽有别,道人猎兽,乃是常事,即便兽已化人,却永远成不了人。灵兽,说起来,在诸道看来,也只是比妖兽好上一些罢了。 木离心中冷笑了一声,眼前人影却是一动。 两人本来相对而坐,他却忽然倾身往前,笑道:“师尊还是喜欢我的。” 他的面孔离自己极近,近到她能看清长睫在眼底落下的一小片阴影,眸色流光。 木离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目,温热的气息轻轻拂面,她脑中忽然闪过从前和谢烬渊在一起的种种光景,她脸上倏地滚烫,心中大乱,连忙往后撤了撤。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伤心,眼帘垂下,幽幽道:“师尊,果真不喜欢我的样貌,从前我常栖身侧,师尊从不介意。” 木离如鲠在喉,从前你是小鸡仔啊,或坐或卧,都只是一只小鸡仔啊! 现在你顶着这样的一张脸……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化人。”他神色郁郁,无精打采道。 木离一看,他的眼中似有微澜。 这是……哭了? 她慌忙道:“不,不,并非如此。”心中愈发既是心虚,又有一分内疚,他说到底也只是刚刚化人的灵兽罢了。 “你修成正果,自然要化人,只是,只是你化人之后,不可再像从前一般。”她搜肠刮肚一番,寻了个现成的例子道,“你看青檀,也化了人,一言一行亦谨守宗令,从不与人过分亲近。” 他抬头看她,沉默了下来。 这是懂了。 木离暗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目光渐深,眉头蹙拢,“可是,师尊……”疑惑地问道,“你却常常乘鹤而行,难道不是亲近么?” 木离:“……” 去往昆仑山的当天,木离因而婉拒了青檀,独自御剑而行,她立在剑身上,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御剑的木叽。 为了教导徒弟行止得当,真是操碎了心! 可惜,她看不清木叽的神色,他的面目被帷帽落下的青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午时未到,昆仑山中已是聚集了成百上千的道众。一入山中,嘈杂的人声,法器声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 玄天峰一行,除却青檀和木离,其余四人,吴浩然,蒋锐,周澜,孔寒,为了不使得木叽看上去格外突兀,都戴了青纱帷帽,着黛青道袍,腰缠玄色锦带,坠着刻印‘玄天’二字的白玉牌,而为首的木离却穿了一袭极为鲜妍的红衣,宛如烈焰,仅在大袖处浅浅几条黑纹勾勒出数枝竹叶。 她甫一落地,便有两个梓芜派的道徒上前来招呼道:“来人报上姓名,可有竹简,何门何派?”说话间,眼神向她身后瞟去,“为何打扮如此古怪?” 青檀闻言朝前迈了一步,递上竹简:“此乃请柬,我们是玄天峰的道众。” 他的声音不大,四周却突然静了静。 “玄天峰?你是掌门?”那梓芜派道人接过竹简。 木离笑道:“正是。” 絮絮的谈话声有意无意地入得耳来: “玄天峰?没听说过……” “是从前的那个玄天峰么?” “竟然还在?如此门派,怎么会来?” “那女道士是谁?” …… 青檀颇为担忧地瞧了木离一眼,而她权当没听见,作耳旁风。 且不论这些道人,她见也没见过,一个都没听说过。此一番来不为与人一争口舌,找到千魂引才最为重要。 眼前梓芜派的道人细细验过竹简,开口道:“你们在此等待,等鼓响三声过后,你便前去峰巅抽签。” 木离仰头去看,峰巅晨雾尚未散尽,远望去一座金色的莲花台耸入云端,沐浴在光雾之中。 她看了几眼,问道:“这莲花台在剑阵此端?凡界的诸道如何抽签?” 话音将落,面前梓芜派的道人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道友,未曾来过昆仑?凡道岂能渡过万剑阵!” “那他们如何参加大比?”木离问道。 太一真人曾说过,宗门人才济济,大比热闹非凡,凡道若是难过剑阵,他是在蒙她? “凡道自有一些不入流的法门进入秘境。”道徒冷哼一句,便往别处迎人去了。 明明是‘天师’在凡界立道,可又立万剑阵阻隔凡道,昆仑山此端的梓芜派道人看样子也对凡道嗤之以鼻。 果然古怪得很。 木离默默想了一会儿,周遭人声忽如滚水,喧哗沸腾了起来。 “梓芜派来了!” “是刘紫鹜!先前那人是玉楼道君么?” “听闻道君出关已有些时日了,不知是否快要飞升了!” 空中数道飞剑如流星划过,众人仰头而望,也看不清剑上究竟立着何人,只来得及辨明那确是梓芜派的素色道袍,飞剑去的方向正是金莲花台。 木离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戴着帷帽的木叽。 他立在原地,也随众人仰头看了一会儿,右手五指还紧紧地捏住她先前给他的铁剑。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面前的青纱轻轻一晃,人便朝向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师尊?” 木离不自在地笑了笑,转了话头道:“待会儿抽了签,你们需得先在莲花台上赢过一轮,胜者方可入秘境。” 道宗人丁兴旺,规则便是随之改了。她心中的担忧便是缘于此,青檀取胜不难,可金丹以上,其余诸子,唯有木叽一人,她四下而顾,金丹以下的道人太多了。其余四子都不一定能够顺利进入秘境。 众人称是。 金莲花台上,青城、崆峒、灵泉派的掌门都已到了。 雪亮剑影落下,众人适才看清来人,纷纷拱手道:“玉楼道君。”又转向刘紫鹜道,“刘道友。” 刘紫鹜心跳如雷,负手而立,双掌藏于广袖中,强自镇定道:“诸位别来无恙。” 青城派的王掌门朝她颔首,继而笑了一声,目光径自投向她身侧的玉楼道君,见他神采奕奕,发上金冠上的金凤流光,再拜道:“恭贺道君出关。” “王掌门,别来无恙。”他笑答道,手中的玄光剑芒忽地流转。 王掌门连忙笑着抬手道:“道君请入座。” 刘紫鹜看他面色未变,撩袍落座,玄光剑被他稳稳地置于膝上。道童将座榻两侧的鸦青纱幔徐徐垂下,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好在玄光剑尚在,暂时无人识破这障眼法。 谢烬渊没找到,但宗门大比梓芜山不能不来,她费劲心力将灵力注入此纸人,暗中操控,又催发玄光剑掩护,好歹蒙混过关了。 只是这灵力撑不了多时,她须得尽快想法子让这个“玉楼道君”早日回梓芜山。 第45章 魂引 咚咚咚, 三声鼓响自峰巅遥遥滚下,一声高过一声, 人声骤然鼎沸,半空中法器破空掠过,十数道光影齐朝莲花台飞去。 木离捏稳了手中的竹简,嘱咐众人道:“我去去就回。”便御剑朝峰巅飞去。 飞到近处,花台上已是人头攒动。一只巨大的青玉碗摆在中央,碗中满是四方大小的玉牌,由金, 绿,青,红, 黄五色镶边,碗边立着四个道人,唱名后, 各派掌门往碗中捞取玉牌,依照每派人数, 一道一牌。最初的一轮比试, 人数多的道派占了先手, 待木离看明白了这抽签的规则, 人才从剑上落地。 青玉碗后数丈以外, 立着高台, 台上立着一个紫袍道人举目而望,正是青城派王掌门。 他眯了眯眼, 扭头问道:“莲花台上来个红衣女道士,面生得很,却是个大乘期以上的修士, 不知诸位从前可曾见过?” 灵泉派的掌门赵雪一听,连忙起身去查看,道宗大乘以上的修士,本就不多。 玉碗边上果有一个红衣女修士,火灵根。她微微侧头朝自己的方向瞥来,赵掌门眉头登时皱紧,语带惊诧道:“是,是木离么?”她的面目竟丝毫未变! “木离?何人?”王掌门疑惑道。 青城派百年动荡,数易其手,如今的王掌门于从前的旧事不甚明了。可赵雪的师祖是李桂,她师从周兰,而周兰与玄天峰一贯交好,赵雪从前也曾去过玄天峰,故此一眼就认出了她。 “木离……”赵雪顿了顿,欲往身后打量,却又不敢,只得含糊其词道,“木道友乃是玄天峰的道人,如今该是玄天峰一派掌门。” “玄天峰掌门……”王掌门一听,恍然大悟,这是李孟寒的徒弟! 他立刻回头去瞧那纱帐,可惜帐中之人不为所动,青纱之后的面目模糊,唯有一尊金冠隐约流光。 玉楼道君谢烬渊为人冷清,听闻他情根断绝,其心无情而净,度过雷冥之劫,方至飞升期化神。可在此之前,他也曾有一桩婚约,他本与玄天峰度虚道君的徒弟有婚约。 玉楼道君退婚一事,当年也闹得沸沸扬扬。 那度虚道君的徒弟就是眼前的木离吧…… “玄天峰!”玉碗前的道人唱声道。 终于轮到她了,这个地方真不想多呆。 木离闻声快步上前取玉牌,走到碗边站定,抬手一招,六枚玉牌次第跃入她的掌中。 她低头正欲细看,耳畔却听到一阵熟悉的嗡鸣。 剑魂异动。 置于膝上得玄光剑身不住地震颤起来,刘紫鹜背心一凉,双拳紧握了握,心中接连默念几遍梓芜剑诀,安抚剑魂,她一面捏诀,一面用眼风瞟向玉碗前的木离。 木离一入莲花台,她就注意到了。 此刻剑魂不明异动,刘梓芜唯恐被众人瞧出什么端倪来,更怕木离察觉出其中蹊跷。她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台边,紧张地注视着木离,只见她利落地自碗中抽过玉牌,便飞身下了莲花台。 刘紫鹜暗暗舒了一口气,再默念剑诀,玄光剑终于止住了异动,耳边却听赵雪问道:“道君?可有何不妥?” 帐中的人影依言答道:“无碍。” * 木离将那恼人的响动抛在脑后,飞身还至来处,木叽一步上前道:“师尊。” 果真不是同一个人。 木离想到高台上一晃而过的人影,面对戴着帷帽的木叽,更是坦然了些。 声音、形貌虽是相同,但绝非谢烬渊! 她颔首道:“我抽了三枚绿牌,一枚红牌,一枚金牌,一枚青牌。”她笑了笑,“木,火,水俱全,尚可。” 六人之中,吴浩然火灵根,蒋锐、周澜木灵根,木叽和孔寒都是水灵根,青檀是风灵根。 同属灵根的道人在五行对阵中,或可更快掌握先机,但同样会有道人行五行相克之道,但眼下四人均未结丹,修为在一众道人中亦属低阶,木离并不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她将红牌给了吴浩然,两枚绿牌分别给了周澜和蒋锐,将青色牌给了孔寒。 孔寒不笨,琢磨出了门道,并不伸手去接玉牌,反倒看了一眼木叽,问道:“掌门,将水行玉牌给了我,叽兄又当如何?” 金生水,水生木。剩余的两枚玉牌,一为金,一为木。 木离将金边玉牌递给了木叽:“他便用此枚。” 见木叽接过,孔寒顿觉沮丧,同为水灵根,掌门将水系留给了低阶的自己。从前在青城派上,久不开光,他也曾羡慕同门,可如今来了玄天峰,他已破心动,却仍旧被一只灵兽压一头。 他心头不是滋味,却只得接过了青色玉牌:“谢掌门。” 山中又闻一声钟响,道人掌中捏着的玉牌纷纷浮现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后及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木离侧头去看离她最近的木叽掌中的玉牌字样。 “金字丁辰。”她念道,“不知另一个是谁?”心中明白过来,这就是对阵者的签号。五行阵台,天干地支为号,这昆仑山中成百上千的道人,在此第一轮胜败之后,一半的道人便再也无缘今岁大比。 “诸位尽力而为,力能则进,量力而行。”木离嘱托道,可心怀忐忑,六人之中不知能留下几人,她默默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仰头眺望了一眼莲台。 不知这千魂引究竟是如何取法…… * “道君,这千魂引如今已藏于阴阳幻境之中?”崆峒派掌门孙然犹疑道。 “自然。魂引藏于宝匣内,依照宗令,以四道符箓封存,置于幻境之中,留待胜者。” 此言一出,青纱前忽然显影出一面水镜,镜中白雾腾腾,数道纠葛的密密麻麻的藤曼之间赫然缠着一方乌金宝匣,匣上山光云影起起伏伏,道宗四大派的符箓完好如初,在枝叶间半隐半现。 正是他们见过的藏有千魂引的宝匣。 果然也在秘境之中。 在场其余诸人面上皆是一松,今日梓芜派来得实在太晚,他们并未亲眼看见魂引入境。 孙掌门淡笑一声:“道君勿怪,千魂引乃是道宗法器,不容有失。”他复又拱手拜道,“道君从前取得魂引,肯割爱,实是道门之幸。” 宗门大比,每百年轮回,道宗法器皆有不同,可是千魂引历来为人所称道,因其相传千年,传说可引魂寻魄。谢烬渊从前身入秘境,取下千魂引,至此一直藏于梓芜派,此前数回宗门大比前,道宗极力推波助澜,梓芜派才同意将千魂引置于秘境之中,留待胜者。 可取之不易,也鲜有人见过。照他推测,这千魂引兴许早已无用,不然梓芜派不会应允,况且千魂引藏于梓芜派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过什么起死回生的传闻。 孙掌门等了一阵,水镜消散,可纱帐后的人影也未作声,他便直起身退了回去。 纸人身上的灵力逐渐消耗,不可再多言了,刘紫鹜额角浸出几滴细汗。 好在她今早便将藏有千魂引的宝匣送入了秘境,可她心中冷笑,千魂引根本没有用处,早被师兄束之高阁,经年来空有名头,却毫无作用。刘壁身死之后,她便求了师兄,用了千魂引,可那魂引只不过是一张薄薄的金纸,无论如何催发念诀,根本不起效用,宛如一张废纸。 人死如灯灭,身死神灭,千魂引根本无法寻魂引魂,起死回生。所谓道宗法器,不过就是唬人的东西。 第46章 官道 莲花台下的五行对阵如火如荼, 蒋锐抽的甲字签,签号最靠前, 可惜与他对阵的是青城派的一个金丹道人,实力悬殊,蒋锐败北。周澜也实在时运不济,遇到的木灵根道士修为远在他之上。吴浩然的运气要好得多,遇到的道人与他同属一个境界,勉强取胜。 人数少的门派在宗门大比中总是吃亏得多,道宗四大派人愈多, 小门小派人愈少,如今修道者众,可百家争鸣的景象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就连清泉, 出走玄天峰,投靠的也是梓芜派。 不知如今清音和清河又在何处? “似乎该轮到我了。”木叽的话打断了木离的思绪。 她侧头一看,他手中的‘丁辰’二字金光流动。 木离抬眼, 见他面前的青纱轻轻摇晃,不由嘱托道:“若非万不得已, 不要摘去帷帽。”梓芜派的道人太多了, 面貌如此相似, 被人瞧见了, 横生事端。 木叽点头, 便御剑往金字台上去。 对面上来一个道人, 木离定睛一看,也是一个金丹修士, 身上穿得是乐天派的道服装。 狭路相逢,吴掌门眺望了一眼对面的木离,恨得牙痒。 “怎么又是你!”他没好气道, 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台上的道人,竟是金丹!玄天峰什么时候多了个金丹道人,上次去的时候怎么没见过! 木离笑道:“原是吴掌门。” 台上的木叽朝对面的道人拱手道:“玄天峰木叽,道友赐教。” “这副打扮,有何见不得人。”吴路言语讥讽道,“乐天派吴路,道友赐教。” 木叽?这是什么古怪的名字。吴掌门想了又想,却忽觉此声音有些耳熟,看了又看,此人身形瞧上去也有些眼熟,再细细端详他手中铁剑,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他虚虚握住,挡在身前,似乎才习剑不久,有些生疏。 吴掌门心中稍定,虽是个金丹,但如此看来,不足为惧。 吴路是吴掌门的得意门生,法器为一条十八节金鞭,用了数十年,出神入化。他一鞭挥去,金光暴涨,朝木叽而去,速度极快。 木离“啊”了一声,只见木叽先是愣在原地,金鞭挥过,也不用剑去挡,反而闪身躲得稍慢了些,左手臂被斜擦过,袖上顿时多了一条血印。 小鸡仔化人的时日太短,果然还是不大会用剑。 吴掌门彻底放下心来,闲闲地摸了一把胡须,凉凉道:“若是三击皆中,便是输。” 吴路闻言讥笑道:“木道友,你手中的剑是拿着玩的么?” 木叽不答,握剑的右手紧了紧,面目被青纱遮挡,木离看不清他的脸色,料想他该是极为失落,幼兽化人不易,她还没好好教过他,就被人这么奚落。 “记着你看过的剑诀。”她出言提醒道。 木叽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点点头:“是,师尊。”声音不见颓丧。 木离朝他笑了笑。 吴路却趁机又是一鞭挥来,木叽适才回头抬手挥剑,可此一剑并未带起多大剑气,只将十八节鞭险险挥开了数寸,不至落到他身上。 “侥幸罢了。”吴路冷哼道,口中念诀,十八节金鞭忽而裂作十八段,自四面合拢,围攻木叽。 若是两击落到身上,他便是输了。 木离眉头一皱,心叹道,小鸡仔的运气也委实不好,这个吴路大概就是乐天派中数一数二的弟子了。 可是,已经少了两人,再保不住他,取得魂引,只会难上加难。 手中正欲捏诀,却见他被金光团团围住,忽而跃起,面前青纱随风动,却没露出一分一毫的面目。 十八段金鞭似有所觉,随其而上。木叽足尖轻点,踏上了一节金鞭。 “想跑?”吴路再捏一诀,鞭身忽而生出尖利倒刺。 看他如何跑! 吴路抬眼却见他横剑当胸,朝外挥去,口中念诀,半空中水波乍现,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来,逼退了围攻金鞭。 吴路面露惊讶,手势一收,鞭身合为一股,被他握回了掌中。 眼前水光散去,当中的木叽却不见了人影。 吴路心中一沉,耳旁唯闻风过,背心突地一痛,他的声音响在脑后道:“点到为止,你输了。” 长剑抵在他的背心处,剑身上犹有水汽,冷冷冰冰。 “玄变诀。”吴路暗恨,“你以水诀为饵,竟是为了玄变。” “吴道友承让。” 木离又惊又喜,小鸡仔短短几天便懂化风藏影,声东击西的计谋。 真是小看他了。 吴掌门气得险些仰倒,他拿了一把剑来到头来却不用剑,用什么玄变诀。玄天峰果然阴险狡诈,之前的一副做派都是惺惺作态! 见木叽要走下台,“你等等。”他出言喝止道。 吴掌门一步走到他面前,面前的青纱不动,他的面目隐约可见。 吴掌门双眼圆睁:“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他思索少顷,越想越不对劲,厉声道,“玄天峰今日打扮着实古怪,你是不是假充人数,冒作他人!” 木离闻言大笑:“吴掌门说笑了。” 吴掌门双眼轻眯,伸手朝前,快如疾风,欲捉他的帷帽,却被他闪身避过,青纱一晃,只露出一点下颔。 他又伸手去捉,木离收敛笑容,飞身上前,拨开吴掌门的手臂,挡住木叽道:“愿赌服输,吴掌门可不要胡搅蛮缠。” 吴掌门心中古怪愈盛,拂袖道:“若真无不妥,我验一验又有何妨。” 木离笑道:“输就输了,哪里来得这么多废话!”她转身对木叽道:“你先下去。” “好生奇怪!”吴掌门冷笑一声,一掌击来,阻拦木叽,却被木离挡住。两道灵力不依不饶地在空中相撞,卷起一股疾风。 木离正欲说话,却听天边轰然一声巨响,继而铁器声铮然,震得昆仑山中一时地动山摇。 二人齐齐愣住,吴掌门赶忙收势,朝天边望去:“这是,这是怎么了?” 但见峰巅不远处雪茫冷光直冲天际,流云似的剑气波动,层层漫开。 木离蹙紧眉道:“有人在破万剑阵。” 昆仑山此一端遽然无声,诸人因为这一阵巨响,纷纷顿住动作,仰头而望,峰巅之上,金莲花台随着巨响,摇摇欲坠。 万剑阵法处,此一端唯见云雾,不见万剑,可法器破空,铁器之音不绝,是一种极为可怖的巨大声响,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剑,多少人,多少法器齐齐撞向剑阵,妄图冲破昆仑山的屏障。 “道君!这可如何是好!”青城派王掌门急道,“是不是,是不是官道又起了异心!” 如此大的响动,绝非是寻常人无意撞进了昆仑山! 他朝前急欲走到玉楼道君身前,却被道童拦下:“王掌门,稍安勿躁。” 纱帐中的人影似乎不为所动,声音冷淡道:“寻常异动而已,官道欲度昆仑山也并非奇事,王掌门,稍待片刻,官道无可解,便会退去。” “可是,可是今日恰逢宗门大比,诸道齐聚于此,若是被人知晓,道宗颜面何存!” “颜面?”王掌门听他仿佛笑了两声,“官道也是诸道所兴,若非醉心名利,财帛,官道如何大兴。” 王掌门呆了呆,灵泉派赵雪却出言道:“道君不喜官道,人尽皆知,可若非道君昔年进宫,拜为天师,英宗大兴诸道,何来官道,道君无心插柳,如今官道权柄愈盛,觊觎昆仑,觊觎幻境,道君反而责难诸道,是何道理!” 第47章 御坊 赵雪此一番话说得不客气, 话音落下后,纱帐之中寂寂然无声。 莲花台中众人脸色各异, 刘紫鹜立在纱帐柱后,后背汗出入浆,心中大乱,此时此刻,若是师兄,他应当如何说,在此情此景下他又会如何应对…… 赵雪直言过后, 久未得到回音,面色渐渐沉下。刘紫鹜心知不能够再细想下去了,每多等一刻, 他人便会生一分怀疑。 “诸位,稍安勿躁。” 赵雪一听,正欲迈步上前, 却听一旁的崆峒派掌门孙然插话道:“道君,可知他们此番为何欲渡昆仑山?” 青城派王掌门听罢, 冷笑一声, 横眉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官道欲渡昆仑, 欲取何物, 诸位掌门心中难道不清楚?昆仑此一端天材地宝, 宗门道诀秘术,哪一样不被其觊觎, 若不想放任官道膨胀,早该剪除其羽翼,今日他们尚破不了万剑阵, 不代表明日他们破不了万剑阵。如今再思缘由,已是迟了!” 孙然不愿与他相争,沉吟片刻,转而问道:“道君可想到压制官道的法子,往后诸道该如何自处,长此以往,官道势必愈发张狂,又该如何?” 面前的玉楼道君仍旧不语,赵雪急道:“难道道君不晓得此间厉害,若是晓得,为何还这般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赵掌门未免言过其实了。”孙然徐徐道,“道君为了道宗,这百年来,屡屡与官道抗衡,万剑隔绝昆仑山,又令凡道兴盛,原本不就是求得中庸制衡之道,三足鼎立,可惜,官道反倒愈盛,昆仑山中的道徒,自不长进,此消彼长,这又能怪谁。” “道君!”赵雪不再理他,只顾看向帐中人影。 天外忽然又是一声巨响,金莲花台随之一摇。 木离见银光刺破苍穹,云雾之外数道猩红光雾闪过,昆仑山另一端的人声,法器声,破空之音倏忽之间散去,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万剑阵挡住了道人? 木离凝神去听,周遭交头接耳起来。 “那些道人仿佛走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并非寻常,如此大的动静,不知昆仑山那一端纠集了多少道人,着实令人生忧。” 好端端的宗门大比生了这样的变故,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金莲花台上传来一声鼓响,一道声音遥遥地自天空落下:“剑阵已驱散误入的道人。” “是玉楼道君的声音!”有人叫道。 半空之中忽而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圈,圈中雾影腾起。 “是阴阳秘境的入口!”诸道循声仰头望去,一道雪茫自莲台飞下,直入秘境。 刘紫鹜当下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了。纸人撑不了多时,莲花台上又起了争执,唯有让这个‘玉楼道君’先行一步,前去秘境探查是否有凡道入阵,才能堵住众人之口,而纸人一入秘境,化作尘埃,她便能从梓芜派的密道将玄光剑召回去。 秘境的出现使得山中道人的兴致复又高昂了起来。乐天派吴掌门想到派中其余道人,再没功夫纠缠,拂袖而去。 木离笑了半声,眺望了一眼那金圈,不置一词。 “掌门?”她身后有人唤她道。 木离回头一看,却是捏着青玉牌的孔寒,玉上癸字样流光。 “该轮到我了。”孔寒面色微白道。 他先前远远地瞧见了与他对阵的灵泉派道人,是个心动高阶的修士,而他自己只是刚刚突破心动。 要赢下比试,实在是太难了。 木离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宽慰他道:“照我说得,尽力而为。” 孔寒点头抱拳:“是。” 上了阵台,灵泉派道士先发制人,孔寒脚下一晃,踩着的阵台被水光掩盖,他急忙跃上剑端,像一叶扁舟飘荡在水上。水面翻涌波浪,猛地掀翻了他脚下的铁剑。 孔寒站立不稳,狼狈地摔到了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头上的帷帽也飞了出去。 面前的女道士咯咯发笑。他又羞又恼地飞快爬了起来,可那水波绵绵地拖住了他的脚踝。 灵泉派道人袖中金光一闪,数根极细的飞针朝孔寒射去。 孔寒脚下如有千斤,无法闪躲,此一战败得太快了,孔寒心中想道。 面前的水波却突然涌起,如一堵墙挡在了孔寒面前。 灵泉派道人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还有这等本事。”话音未落,她脚下的水波急速地旋转成涡流,转得她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起来。 孔寒惊愕地张开了嘴。 “小道士,还不出剑?” 是你! 孔寒心头狂跳,将要呼出声,眼风一瞄,掌门和叽兄都在旁侧,又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他不敢再耽误,手中捏出水诀,剑端流溢的波光化作利剑,飞向灵泉派道人的眉心。 一击即中。 木离吃了一惊,小道士的身手何时这般好了,她定睛去观他的灵台,才发现短短半刻,他竟已突破了一重境界。 木离怔了一瞬,转眼便见孔寒匆匆跑来,拱手拜道:“掌门!” “你辛苦了。” 孔寒收回手,抬眼道:“我可以去秘境,替掌门取魂引了。” 他的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她,脸上不见笑容,她需得抬头才能正视他的双目。 这一段时日下来,不知不觉间小道士长高了不少。 原本有些稚嫩的神情也慢慢变了,更像是……更像师尊了。 木离被自己冷不丁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孔道友,果不负师尊所望。”身旁的木叽忽道。 孔寒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木道友,今日也着实令人惊讶。” 青檀赢了比试,将走到近前来,就察觉到了二人间的古怪氛围。 他的目光掠过孔寒,朝木离拜道:“掌门,青檀胜了。” “甚好。”木离不担心青檀会输,如今算起来,他们有四人,加上她自己五个人,已经比她先前预料得好太多了。 又是一声钟响,五行对阵台顷刻消散,赢得比试的道人齐齐涌到金圈之前。密密麻麻的人影次第跃入秘境。 木离旋即变为一片枯叶往前:“跟上来,不要走散了。” 穿过金圈的刹那,疾风骤起,木离眼前一黑,一只手掌从后面捉住了她。 “师尊。”是木叽的声音,“此处狂风甚急。” 风声呼啸而至,穿过金圈的道人摩肩接踵,可此刻听不见人声,木离感觉自己在下坠,不停地下坠,要是落入了一道深渊。 这个开口到底通向秘境何处? 风声响了许久,终于停住。喧闹的声音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嘈嘈杂杂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 稳稳捏住她的手掌,松了开来。 木离望见了澄澈的碧空,暖阳并不刺眼,云彩一丝一缕地被风吹过。 她从手掌滑下,落地化作人影,茫然四顾,眼前是一条长街,往远处延申,十分宽阔,大约一百余步,街道两边是朱漆长廊,叫卖的摊贩设廊下,行人往来其间,廊前有凹陷的青砖砌成的两道水渠,细细的积雨流过。 这个地方…… 她立刻回身去望,长廊尽处楼宇耸立,台阶前的水渠汇合成浅浅水溪,莲叶翠绿,可叶中尚未结出花苞。一路斜插的布旗绣着“茶、酒、香、药、漆铺”等字眼,红底黑字。 石板道路尽头是两扇三人高的朱门紧闭,石楼处立着一派军士,门上写着:“宣和”二字。 这里是……木离扭头看向宣和门旁不远处的小巷,巷首第一间楼坊门户大敞,早就坐满了人,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的是“八仙楼”。 这是御坊,这是王城! 凡界的王城! 木离伸手挥去,眼前之景便如水影摇摇晃晃起来。 不,不是王城! 只是幻相! 阴阳幻境为何会生出了此相! 她扭头去看木叽,只有他一人伫立原地,青檀,孔寒,吴浩然都不见了踪影!周遭也丝毫察觉不到其他的道人。 长街人声不绝,整条御坊熙熙攘攘。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道人。 木离心中骇然,难道这幻境有意将人都隔开了,若非木叽捉住了她,他们是不是也会落到不同的幻境之中。 她伸手掀开木叽的帷帽,他的神色似乎惊了惊,却笑问道:“师尊,这里是何处?” “这里就是幻境,你看到的是王城的御坊,我们需得想法子解开这幻相,去寻找其余几人。” 他却问:“师尊如何知道这是御坊,从前可曾去过?” 木离正要答,耳边却闻听一道人声说: “师尊允诺过的,待我结丹,便要允我来凡界,师尊莫不是忘了?” “没忘,不过你私自下山便要受罚。” “既来之,则安之,等回了玄天峰再罚吧。” 木离瞪大了眼睛,看长街的尽头缓缓走来两人,一人着鹤纹白袍,一人着黛青纱裙,二人说说笑笑,自她身旁掠过。 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捉,将要摸到她的手臂时却像穿过青烟一般,手掌径自从她身影穿过。 这果然也是幻相! 这,这是她和李孟寒,是她第一次来王城的时候! 第48章 风停 “宣和门中就是王城内城。”李孟寒开口道。 木离看城门紧闭, 好奇问道:“什么时候城门才会打开?” “早晨群臣入朝,下朝时, 听说此门便会打开。” 木离对内城并无多少兴趣,连声央求道:“师尊从前就是在御坊这里遇上我的?再跟我说一说吧?” 见她面上激动,袖中红光一闪,李孟寒蹙眉道:“我如何与你说得,既来了凡界,万不可随意使用道法。” 木离赶紧握住拳,压下躁动, “弟子知道错了,只是结丹过后,还未掌握火候。”她转了话头, 问道:“是在御坊何处?” 李孟寒指着八仙楼道:“赶了这么久的路了,歇歇脚再说。”说着,便进了门。 楼中伙计快步迎了出来:“公子楼上坐。” 木离左右张望, 这里的凡人可真多啊,除了不见灵根以外, 几乎和昆仑山另一端的道人无甚区别。凡与非凡, 好像就是他们不会法术, 不能长生这一星半点的差别了。 坐了不多时, 伙计提了一壶茶来, 并四碟糕点。 见李孟寒不慌不忙地喝茶, 没有开口的样子,木离干笑道:“师尊, 我知道错了,不该自己跑下山来。”不过她也就逍遥了一日就被找到了。 李孟寒又捏了一块酥饼尝了尝,木离压低声道:“我也不该御剑行了一日, 可根本没有人瞧见我。” 李孟寒斜睨了她一眼,木离笑眯眯地说:“师尊专程来寻我,实在是辛苦了。”伸手提起茶壶,将他手边的茶杯斟满。 李孟寒终于浅笑了一声,木离放下心来,听他悠然道:“当日夜深我自八仙楼出去长街,街上人烟已是零落,一路走到长廊尽头,深巷之中忽而传来一声啼哭,我进去便墙角放着一只竹篮,篮中盖着一块白布,里面躺着的就是你。” 这故事虽是听过数遍,可木离全无当时的印象,不死心地问道:“当时周围真一个人都没有?可有什么铺子如今尚在的?” 李孟寒摇摇头:“我当时四下里寻过,并未见行人,等到隔天白日,我又去问过,可依旧无人见过有谁将竹篮放进长巷。” “师尊便将我带回了昆仑山?” 李孟寒颔首:“当年王城大乱,若是将你留在此处,你恐怕活不下去。” 木离幽幽一叹,这般来看,要想找到当年丢弃她的人,如大海捞针,若是他们本来就已经不在了…… 她晃了晃脑袋,还没试过,怎么能尽说些丧气话。 “徒儿还是想再去那地方瞧瞧。” * 御坊两端的铺子各色各样,绕过长廊尽头处几家铁铺和果铺子,果有一条深巷,可早不是当年光景了,巷中人声鼎沸,还住了好几户人家。 木离问过一圈,才知这些人家也是近些年迁到此处,压根不晓得从前光景。 木离颓然地叹了一口气,从巷子里走出来,巷尾的摊贩吆喝道:“姑娘,看一看我家的簪子,钗环,胭脂水粉,应有尽有。” 她循声望去,竹竿支起的木板上盖了一张花布,布上的金银首饰不多,玉石也少,大多是竹子雕刻的簪子。 她随手捻了一根竹簪来看,手艺不错,棱角磨得平滑,碧绿漆了一层。 摊贩见她驻足细看,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李孟寒,笑道:“姑娘既喜欢,郎君何不买下。”又说了句吉祥话,“二位样貌非凡,登对极了。” 吓得木离手上一抖,竹簪跌回了布上,不敢再看,转回了脸。 “师尊……”她正欲开口解释,迎面却见一个粉裙少女走来。 木离一眼就望见了她的灵根。 道士? 乍见木离,她也愣了愣,惊讶道:“木道友?” 木离仔细看再她一眼,想起了她是谁:“你是和清音一同的灵泉派,周道友?你怎么会在此处?” 周兰自然认出了李孟寒,面上更是诧异,旋即貌似了然道:“道君也是来此界找寻掌门?” 木离顿时恍然大悟,灵泉派掌门李桂自宗门大比后便不知所踪,灵泉派人心惶惶,道宗在昆仑山中寻了许久,眼下到了此界,想来是非凡之界中已经全然找不到她了。 李孟寒却露出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浅笑,周兰喜道:“如此甚好,道君若与我派和梓芜派道友一同寻找掌门,定能事半功倍!” 师尊并未否认,木离微微有些吃惊,见周兰身后又走来几个道人, 她眼睛一亮,出声道:“谢道友。” 谢烬渊和一个梓芜派道人一起走了过来。 自宗门大比后,二人自灵犀洞出来,谢烬渊便回了梓芜山,木离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他了。 他身上穿着惯常的梓芜山素袍,手中却并未提剑,见到她,似乎也愣了愣,拱手道:“木道友。”然后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只短短一瞬,便转向李孟寒:“道君。” 木离张了张嘴,却听李孟寒笑道:“诸位为何会寻来王城?” 周兰答道:“我们遍寻不到掌门,只得来此间,下了昆仑之后,经过几座城池,皆闻王城中新来了个道人,唤作灵山道人,听说其能祈雨策风,传授长生之术,传得神乎其神,故此特意前来查看。” “灵山道人?还有此等轶事?”李孟寒侧眼去看木离,却发现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谢烬渊脸上,不移分毫。 “避让,避让!”人声高扬,马蹄声由远而近,众人吓了一跳,行人纷纷避让两侧。 八骑铁马开道,身后跟着的是一架青篷车辇,车帘紧闭,根本看不见车中人影。 可车轮行过处,馥郁花香扑鼻而来。 “灵山道人!是灵山道人!” 有些路人闻声便拜:“活神仙度我!活神仙度我!” 车辇之中无声,可跪拜的路人身前,凭空忽然绽放了一朵白莲,如雾影,仅此一瞬,便飘渺消散。 那人喜极而泣:“多谢神仙!” 装神弄鬼。木离心道。 车辇掠过眼前,宣和门大开,灵山道人的车辇一路进了内城。 “道君?”周兰迫切地望向李孟寒。 李孟寒“嗯”了一声:“似道非道,似人非人,” “是妖?”周兰惊道。 “不像妖,并没有妖气。”李孟寒却问谢烬渊道,“谢道友,以为呢?” 谢烬渊:“道中障眼法,可凭依纸人策令道法。” 周兰却蹙眉道:“道宗有令,此界不可随意使用道法,若真是道人所为,此人已是坏了宗令,理应惩戒。” “如何惩戒?”李孟寒笑了半声,“若是惩戒此人,定要施法,岂非也坏了宗令?” 周兰顿了片刻,为难道:“道君……”又一时哑然。 李孟寒兀自笑了两声:“周道友莫要见怪,等到日落之后,再想办法查探一番。” 木离暗暗咂舌,师尊人前总是一派温和,人后脾气虽古怪了些,可也从不言语为难他派的道友,更何况周兰差了辈分,今日不知为何,似乎心绪不佳。 日落之后,门庭若市的御坊安静了下来。 李孟寒指尖轻点,一行五人化作清风,吹过宣和门,直入内城。 宣和门内禁军密布,清风穿巷而过,几道宫门之后,便是宣和殿。殿中无人,左右只有十八枝铜烛台亮着光。 木离飘飘荡荡,烛光随风摇曳,她轻轻往前飘去,殿中的拱门后是一道石阶接连高耸的圆形露台。 木离觉得奇怪,往上飞扬,俯瞰去,露台被当中的炉鼎分作两半,四周无人,可炉鼎之中火星闪烁,扑面而来是一阵馥郁花气。 是今日闻过的车辇传来的味道。 她嗅了嗅,这气味颇有些熟悉,不禁俯身细嗅,透过雕花鼎盖,风吹动了炉中火苗,定睛一看,那火苗似红似青,诡异得很。 她心中微动,正欲旋身而去,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道打在她背上,将她打入了炉鼎之中。 明明烈火烧灼,木离身上却并不痛。她正欲往上跃起,火中的景象却突地一变。 阴冷潮湿的浓雾朝她扑来,冷得她瑟瑟一抖,放眼望去,周围迷雾重重,再不是先前的炉鼎! “师尊!”她下意识地叫道,又念一声玄变诀,化作了人影。 “谢烬渊!”她又出声唤道。 可惜,无人回应。 她再环顾四周,抬头望去,天穹是浓密的黑色,不闻风响,不见日月,这地方……有些像秘境。 阴阳秘境! 难道王城中也有通向秘境的阵门! 木离面露愕然,耳边却听枯叶声响,她手中捏诀:“是谁?” 雾影之中脚步声近了,她又喝道:“是谁?”顿了顿,追问道:“灵山道人?” 黑影猛然一动,木离还来不及念诀,眼前一花,那人已经到了面前。 他看上去狼狈极了,道袍上满是血污,双眼牢牢地盯着她:“你果真没死。”双手突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谢烬渊!”木离脸上一红,立刻往外挣脱。“你怎么了?你放手!” 谢烬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忽道:“你的修为……为何变成这样?”他的长眉蹙拢,“你没死,为何不出谷底,你是出不去?那我当日寻到的尸首不是你?” 这般言语疯癫,究竟在说些什么! 木离茫然无措:“谢烬渊,你怎么了?我虽刚结丹,修为比你略低而已。什么尸首?什么谷底?” 谢烬渊松开了手,惊疑不定地看她一眼,又四下环顾,他似猛然惊醒,自言自语道:“双镜合一,原来如此。” 木离也端详他的面目,霍地回神道:“是你!你不是谢烬渊!你是幻境里的那个人!”要取她火鱼的人! 他闻言怔忡,反倒笑了,却问她道:“凡界帝王可是中宗?” 木离大惑不解,只得点了点头。 “你……” 一道疾风从背后吹来,眼前的谢烬渊朝后退了两步。 李孟寒自雾影中显影而出:“你是谁,谢烬渊只是个金丹,你业已化神为何要扮作他。” 他是化神? “师尊!”木离喜道。 面前的谢烬渊大笑了两声,一道雪亮的剑芒直朝李孟寒而去。 “玄光剑!”李孟寒闪避开来,可玄光剑紧追不舍,又朝他打去。 为何他会有玄光剑,木离再细看那剑芒之后,剑柄处红丝流苏一闪而过。 对的!是他!上回在幻境之中,他手中的玄光剑便有此剑穗! 李孟寒口中念诀,水流滚滚而上,在半空中与剑芒相撞,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木离接连倒退了数步。 眼前的谢烬渊人影倏地一晃,变作了一团黑雾,朝后退去。 李孟寒趁势追去,可那股黑烟一进浓雾便消散不见。 “那究竟是什么人?是灵山道人么?”木离问道。 李孟寒默然须臾:“剑是玄光剑,可是持剑的人并不知晓是何人。” 木离脑筋飞转,却将秘境中见过此人的话吞了回去。 雾中脚步声又起,李孟寒看了一眼,冷声道:“是其他的道人。” 周兰的声音响起:“木道友,道君。”走出来的果是其余三人。 木离呆望了谢烬渊一刻,他身上的素袍只染尘埃,不见血污。 “你的玄光剑呢?”她急问道。 谢烬渊:“剑在梓芜山中,来此凡界,并未佩剑。” 李孟寒却问:“谢道友腰间的符箓何处来得?” 木离低头一看,玄色腰带间却是插了一道金色的符纸,符纸上写着魂引二字。 另一个梓芜派的道人忙道:“道君有所不知,我三人被卷进此阴阳幻境,甫一落地,便遇到一只妖兽,幸而谢道友眼疾手快地制服了此兽,可又是一阵诡异的妖风刮过,风停之后,谢道友瞧出了幻境端倪,以水诀入地,土中埋得就是这一道金符。” 李孟寒笑道:“谢道友好运气,千魂引就这样被你拿到了。” “千魂引!”周兰大吃一惊,“这就是道宗法器,千魂引,寻魄引魂的魂引!” “正是。” 李孟寒却摇头道,“可魂引只是传说,谢道友可曾试过策令此符。” 谢烬渊试过,将才发现的时候就试过,可宛如金纸,毫无用处。 “确实不可用。”他答道。 周兰闻言怅然道:“果是传说罢了。不过既是谢道友寻得,便是归了谢道友。” 谢烬渊颔首,此魂引金符是以梓芜诀封印,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轻易觉察出蹊跷。 魂引为道宗法器,他从前就听说过,藏于阴阳幻境,可他得到的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了。 第49章 宝匣 “你先前试过魂引?”木离忽而走到谢烬渊身旁问道。 他脚步动了动, 却没有退开,见她垂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腰间的魂引。 她站得极近, 身上有股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味传来,他不禁道:“你……受伤了?” 木离抬头,眉睫弯如弦月,露齿一笑道:“没有啊,刚才遇见个怪人。他伤得不轻,才沾染了血腥气。”她凑近了些,低声在他耳边说:“有些像上一回我们在沙丘穴中, 遇见的怪人,你还记得么?” 谢烬渊当然记得,他记得玄光剑芒与那怪人的剑芒极为相似。 “他手上拿得也是玄光剑?” 木离点头:“对, 就是怪极了,我想,兴许是剑阵的幻相还未全然散去。如上次一般, 此一回他也是变作黑雾倏忽就没了踪影。” 还说了好些古古怪怪的话。 黑雾?谢烬渊手中不由抚上了腰间的魂引,方才击退妖兽之中, 确有一阵黑雾与狂风袭来, 魂引自那之后才窥见端倪。 他脑中忽然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魂引是那个怪人留给他的么, 可是又是为什么要留给他呢。 “木离。”李孟寒的声音隐含不悦。 木离朝谢烬渊眨眨眼, 转头回了李孟寒身后。 周兰趁机拜道:“道君, 如今已知这个灵山道人私自开了通往阴阳幻境的密道,绝非掌门, 道宗不能再放任他如此行事,凡与非凡的界限一旦打破,两界终会大乱, 更有甚者,若是凡界直通阴阳幻境,若是绝情谷底的三尸门,利用幻境为祸人间,那么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李孟寒浅笑道:“既如此,烦劳周道友,传信于道宗罢。” “是,道君。” 灵泉派的道人速速传音于道宗。 木离问李孟寒道:“那我们如今怎么从秘境出去?” “你的金铃还在吗?”木离连忙摸了一把腰包,“还在。”将金铃递给了李孟寒。 他轻轻振铃三回,一股狂风卷地而起,天空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天光一股脑地灌了下来。 李孟寒伸手捏住她的手臂,往上一跃,木离眼前光芒大亮,人便回到了宣和门前。 四周望了一圈,又是熙熙攘攘的御坊。 木离大叹道:“为何我解阴阳幻境这般困难?师尊摇铃即可。” 李孟寒笑道:“熟能生巧,此秘境摸索了太久了。” “其他道友呢?” 李孟寒道:“他们自也回了来处。” 木离踮起脚尖,朝御坊街头张望:“我们去瞧瞧。” “你是想寻梓芜派谢道友?” 木离脸一红,推脱道:“我想,再瞧瞧那个魂引。” 李孟寒冷哼了一声,立在原地不动。 木离轻轻推了他一把:“走罢,师尊。徒儿也还想再多逛一逛此界。且不说能不能找到爹娘,万一真能找到李掌门呢?” 李孟寒适才缓缓挪步。 * 木离眼睁睁瞧见面前的二人身影慢慢朝御坊尽头走去,越走越远,直到人影如雾,消散不见。 她指尖轻弹,一团赤火飞向御坊长街的尽头,不知撞上了何物,‘噗’得一声,火焰便被一团白色浓雾包裹,消散了。眼前御坊的街景如同水影一般晃动了数息。 “师尊,这幻像该如何解?”木离听身旁的木叽开口问道。 幻像…… 木离沉吟须臾:“我或许知道魂引在何处了?” 找到昔年灵山道人的卦阵就能找到魂引。 灵山道人在凡界侍奉中宗直到他寿终正寝,后又侍奉元宗,可是元宗不到忽有一日暴毙,灵山道人的丹药便成了众矢之的。灵山道人的长生丹好与坏,木离不知,可灵山道人设在皇宫的祭坛,是昔年凡界第一道连通阴阳幻境的密道。 谢烬渊的千魂引便是由此阵中而来。 “如何解?”木叽朝她一笑,眼中星芒骤亮。 木离愣了愣,木叽确实像谢烬渊,更像他年轻一些的时候,还没有做梓芜山掌门的时候。 “师尊?” 木离不自在地别过眼,口中念诀,身体俱是一轻,二人以叶片之态,穿入了宣和门间的细缝。 内城中却与记忆中大不相同,白雾茫茫,不见楼宇,不见宫阁,更无往来的禁军,空空荡荡的石道两旁高墙林立。二人往前行,眼前渐渐出现一座为何的石台。 是这里! 木离趁势往上飞去,化作人影,数道青火照亮了雾蒙蒙的石台,当中不见炉鼎,却也被一分为二,中间蜿蜒着一条血色的诡秘线条。 空中既有血腥气,也有一丝花香。 青火慢慢下沉,石台之上藤曼缠绕,一丛又一丛鲜红的竹节海棠绽放,缠绕的枝条纠葛,中间金光一闪。 “是这里了。”木离喜道,“梓芜山的乌金宝匣。”千魂引就在其中! 她伸手一招,一道火绳朝地面卷去,顷刻间烧尽了捆缚宝匣的藤条,正欲卷起宝匣,忽而斜飞来一道银亮的剑光,斩断了她手中的火绳,嗞一声爆香,剑芒流转。 剑端赫然插入宝匣之上,青玉剑端上空空如也。 正是她前些时日烧过的玄光剑。 木朝来处望去,白雾朦胧中,人影飞来。 谢烬渊? 她灵台微动,再一看去。 不是谢烬渊。 自诸道身入秘境之后,刘紫鹜便想趁机她由梓芜派的密道将玄光剑召回。可是剑魂并不受剑诀感召,反而往幻境深处而去。 刘紫鹜只得紧随而去,若是丢了玄光剑,她如何同师兄交待。 玄光剑一路疾行,到了浓雾深处,剑光突地一闪,朝火光而去。 “木离!”刘紫鹜看清了雾中的人影。 玄光剑尚在宝匣之上嗡鸣不止,木离看了看剑,才望向刘紫鹜,冷淡道:“又是你,怎么如今这把剑归你了?” 刘紫鹜正欲答,却见到她身后默立的人影,大惊失色道:“师兄,原来是你在这里!”她急朝他奔去,却见他神色不安地半退了一步,对木离道:“师尊?” 师尊? 刘紫鹜顿足脚步,怔忡片刻,忽地才想起来去看他的灵根,水灵根,只是个金丹修士。 她心头狂跳,一寸一寸地再去细看他的面目,分明就是谢烬渊的面目! 为何只是个金丹! “他不是谢烬渊,他是我的徒弟。”木离冷淡地说,“本是灵兽。” “灵兽?”刘紫鹜往前一步,而此一回他却没有后退,任她细察。 刘紫鹜的目光落在他的脖子上,原本那一道狰狞的疤痕果然没有了。 这真是灵兽化人,不是师兄。 她的眼神不由落寂了下来。 木离觉察出了当中古怪:“谢烬渊难道不在昆仑山巅,反倒进了秘境?这魂引不是梓芜派祭出用以大比么?”她不快道,“为何玄光剑如今又来霸着宝匣,不让人取了?” 刘紫鹜心中慌乱了一瞬,先笑了一声,再答道:“师兄,自回了梓芜山,我来秘境是为替他取剑。” “玄光剑真归了你了。”木离笑道。 刘紫鹜看她神色平淡,实在是听不出她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师兄不见了。 刘紫鹜这些时日担惊受怕,实在是憋不住了,话刚到了嘴边,却听木离口中念诀,念得还是梓芜剑诀。 玄光剑似有所感,愈发剧烈地嗡鸣作响,龙吟夹杂凤啸,震颤起来,终是,自宝匣之上拔起,落到木离掌中。 “木离!”刘紫鹜唤道。 “我既取得,那么此剑就归我了。”她说罢,伸手一招,乌金宝匣稳稳地落到了她怀中。 匣上雕刻的梓芜山色,峰巅积雪,流云相逐,木离手指一碰到匣身,便刺痛了一瞬。 丹田犹如火起,她指尖灵力乍泄,道宗四大派的各色符箓顷刻裂了个粉碎。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匣上的金锁口,匣中乌木匣身因年代久远,早就没了光泽。 木离脸色一沉,抬头道:“此宝匣是个空匣,魂引呢?” “什么?” 刘紫鹜顿时心惊肉跳,探身一看,果真空空荡荡! 第50章 谷底 刘紫鹜正欲说话, 却见眼前的木离周身腾起熊熊烈焰,戾气扑面而来, 她的面庞被火光照得猩红,一条又一条细小的黑色纹路爬上了她的脖颈。 刘紫鹜认得魔印,声音发抖道:“木离,你,你的魔毒还没解?”刘紫鹜哑然无声, 她的眼神冰凉:“真的魂引呢?” 烈火并没有多少温度,刘紫鹜只觉周围骤冷, 鲜红赤火中间多了几道诡异的青色火焰。 她心叫不好,忙退了几步:“魂引……魂引一直就在乌金宝匣里。”刘紫鹜着急道,“没有人动过, 如你所见,四道符印完好无缺。” 木离心中怒火更甚,大笑了一声:“你们梓芜山如今已经这样说话不算话了么, 奇宝能人取之即可,但现在却出尔反尔?” 刘紫鹜上一次亲眼见到魂引是去年, 魂引当时明明就在宝匣里。 “魂引无用, 梓芜山何须出尔反尔, ”刘紫鹜咬牙道, “废纸一张。” 废纸! 木离惊怒交加, 即便是废纸, 可是能救李孟寒的法子就这么一个。 “这乌金宝匣,是谁送入秘境的, 是你,还是谢烬渊。”她的戾气愈深,灵台处黑烟腾起, 后背滚烫,刺痛起来。 “师尊。”身后的木叽忽然朝她撞来,被烈火烧灼,闷哼了一声。 木离猛然回过神来,熄灭了火种,回声去看木叽,他的道袍上被烧出了一道又一道黑斑。 刘紫鹜看木离颈上的黑纹淡去,暗暗松了一口气。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声。 “啊!” “救命啊!”浓烈的血腥气味飘散而来,几声尖利的鹤啼自空中随之落下。 青檀! 木离捏稳了手中的玄光剑,朝声源处飞身而去,四道火球开道,浓雾被驱散,眼前的景象再不是祭台,四周全是笔直插入云霄的黑色怪石,遮天蔽日,像是一道极深的峡谷。 前路血色弥漫,黑黢黢的鬼影一闪而过。 “掌门!” 是吴浩然的声音。 木离一惊,见他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如蒙大赦般道:“掌门!真的是你!我刚才见到火光,跑来,真是掌门!”吴浩然说着手臂用力将他背上的人放到地上,“快救救孔道友。” 孔寒脸上,身上浑身是血,伤得很重。 吴浩然气喘吁吁道:“我们先前一入秘境,就被一只鬼魅追逐,那一只鬼魅也不知是何修为,十分厉害,吸干了数十道人,又捉住了孔道友,多亏青檀兄奋力相救,那鬼魅才不至于吸光孔道友身上的灵气。” “青檀呢?”木离仰头看天,不远处有一道白色的鹤影被几团黑雾纠缠。 她口中念了几声剑诀,手中的玄光剑旋即飞出,朝那纠缠鹤影的黑雾而去。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孔寒,灵根摇摇欲坠,灵气被吸去了不少,他闭着眼睛,呼吸又清又浅。 木离蹲下身去,指尖点上了他的额头,一缕又一缕灵力灌注于他的灵台。 木离分神去看空中的鹤影,银亮的雪茫刺破黑雾,身后的木叽朝前迈了一步,立到她身侧,紧盯着孔寒,眉目间少有的凌厉。 木离嘱咐道:“你速去青檀那里。” 木叽犹豫了一息:“是,师尊。”才飞身而去。 过了片刻,孔寒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木离正对上他的双眼,瞳色一时疏淡,茫然地看着她,幽幽叹了口气,继而露出个微笑:“多谢掌门。” 木离见他灵根已有起色,便松开了手。 空中雪芒掠过,刀剑声不绝,黑雾却遽然散去,朝更远的方向而去。 天边青光乍现,轰隆一声雷响,破空御剑的声音越来越大。 刘紫鹜紧追她而至,望向天边,冷笑道:“凡道来了。” 木离倒不惊讶,先前的梓芜派道士已经说过,凡道也有进入阴阳幻境的门路。 她抬头一看,乌压压的人影自空中划过,竟有数百人。为首的几人里,有一人穿着红衣,袖边,领边俱是同她衣上相似的鹤影。 清音! 清音似有所觉,低头往下一望,目光相碰,怔忡了一瞬。 下一刻,一团红影忽至身前,清音手上的长剑朝木离刺去。 木离慌忙地一闪。 刘紫鹜惊呼道:“清音道友!” 清音却不理她,只管打量木离,面目冷如冰霜:“你是谁?”说罢又是一剑而去。 “我是木离!”木离惊道,“清音,你不认识我了么?” 清音大笑两声:“木离早就死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刘紫鹜闻言一愣。 木离脸上惶然,清音的剑气又狠又急,她不愿同清音真打起来,只得躲躲闪闪,远处的玄光剑却忽而回转,挡在了她的面前。 清音一看,冷笑道:“谢烬渊也在此处,怪不得。” “清音,我真是木离。”她疾疾说道,“清音你出生在阙雾山,李家村,出生的地方是座草庙,周围长了三丛狗尾草,一颗大槐树。你十一岁悟道,二十岁拜入玄天峰……” 清音听得眉头皱了起来,这些话她确实同木离讲过。 “木离?真是木离,那你告诉我,眼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又在何处?” 木离左右而望,石壁林立,峡谷不见天日。 这里好像…… “这是绝情谷?”她的声音发颤道,“为何幻境中会有绝情谷?” 清音审视她的面庞,再一细看,她脑后还插着一柄碧绿的三节竹簪。 清音的双目不由圆睁,收回了手中长剑,追问道:“你真是木离?真的没死?明明被剖出了内丹竟也没死?”说话间身影一动,便到了木离身前,仔仔细细地看她的灵台,可惜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木离吓了一跳,可见她收住剑势,便没有再动,只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清音。”又问,“内丹,什么内丹?” 清音突然伸手揪了一把她的脸颊。 木离吃痛地“啊”了一声。 “不是假面。”清音自言自语道,眼中继而光芒一闪,“你真的没死!”她大叹了一声,“你的内丹尚在?当日在绝情谷底我明明亲眼看见你的内丹被邪物挖去,究竟怎么回事!” 绝情谷底,内丹被邪物挖去? 木离茫然地回忆了片刻,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灵台之中青色的珠子隐有黑雾。 这就是她的内丹。 绝情谷底中,她的灵台被百邪冲撞,命悬一线时,是师尊救了她。原本闭关的李孟寒不知丛何处而来,冲破包围的邪祟救了她。 内丹,一直都在她的体内。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木离脑中剧痛,根本想不起来,为何想不起来了……师尊身陨神灭,便是那时发生的事情…… 清音看她面色煞白,痛苦地抚着额头。 “木离,你不记得了?”清音恍然大悟,眼光适才落到旁人身上。 刘紫鹜呆愣原地,旁边还有一个面生的火灵根修士,而地上的一道人影站了起来。 李孟寒? 清音惊了惊,定睛又看。 不是李孟寒,只是有些相像的小道士。 玄光剑的雪茫骤亮,一人一鹤自天边折返。 清音回头:“青檀。”看清他身旁人影,又是一怔:“谢烬渊!” 刘紫鹜却道:“不是他,是木离的灵兽。” 清音再看,只是个金丹,真不是谢烬渊? “师尊。”他却根本没看清音,径自走到了木离身前。 木离脑中混混沌沌。 绝情谷底,当日她紧随谢烬渊去了谷底,可百鬼横行,她根本找不到他,好不容易到了谷底,可绝情花并没有开花,只是光秃秃的枝干留在原地。 她隐约记得夜幕沉下来的时候,谷上乌云间一轮明月照得满地的枯枝。 对,那天是个满月! 木离想得头痛欲裂。 第51章 蚕蛹 模模糊糊的影像在木离脑中走马观花似得掠过。 “今日我便铁了心地要跟你去绝情谷, 你愿意也罢,不愿也罢, 我说了才算。” “你去又有何用。” “谢烬渊!” 绝情谷底烈火灼灼,可深渊的尽头火光逐渐熄灭,只余一小簇青色的火苗苟延残喘,黑雾腾腾,魔气滚滚,鬼哭刺痛耳朵,嗡嗡而响, 无数妖魔鬼魅由烈火的缝隙窜了出来。 绝情谷镇压千年的三尸门,似乎已经找到了破解的法门。 她在绝情谷底百邪缠身,李孟寒忽然而至。 师尊……积压已久的愧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压得她喘不过起来。是她的莽撞害了师尊。她在绝情谷底百邪缠身,若不是为了救她,师尊不会还未到出关之时就赶来救她。 群魔出谷, 饶是师尊也力不从心,只得双镜合一。 对的, 双镜合一, 水波托月纹, 风雷惊动, 阴阳为配, 日月相会。 李孟寒为了救她, 将蟠螭两面铜镜合二为一,雷冥滚滚而下, 烧尽了谷底的魑魅魍魉,却也击中了李孟寒。 她呢,她当时在做什么, 为什么没有去救他。 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只记得她从绝情谷底爬出来以后,欲去寻谢烬渊去谷底救李孟寒,可等来得却是梓芜山传来的书笺,传话的人说是掌门谢烬渊递来的退亲信件。 信上白纸黑字,她记得清清楚楚:“玄天峰行至不端,为道宗所弃,道不相同,你我结亲一事作罢,不过暂时因缘,自此各随其道。” * “师尊,师尊!” 谢烬渊? “师尊!”不,是木叽的声音。 木离眼神涣散,四周景象似真非真,真是绝情谷底…… 清音侧耳闻听天边动静,赶忙伸手捉过木离的双臂,摇晃道:“木离!” 她接连晃了数下,着急道:“有道人来了!” 清音的面孔在她眼前渐渐木离猛然回过神来,黑压压的道众自狭窄的天边御剑而来,身上皆着丁香色道袍,背绣猛虎。 是官道。 木离茫然四顾片刻,问清音道:“这真是绝情谷,为何不见烈火?”她思索片刻,又问,“官道为何会来?” “你还不明白么?”清音凄然一笑,“绝情谷底早就没有了烈火之渊,道宗无力镇恶三尸门,如若不然,谢烬渊为何会在凡界大兴道宗,不过是为了未雨绸缪,保凡界苍生,可惜……” “可惜……”木离心头狂跳,仰头而望,官道来者众多,乌泱泱一片。 官道…… “先前闯万剑阵的也是官道。” 清音冷笑一声:“凡道大兴,是为了镇恶,可惜人的贪念永不能满足,除却长生,亦有权柄。 凡与非凡的界限早就打破了,谢烬渊再立一万个万剑阵,也阻挡不了官道。昆仑山不行,总有别的出路,阴阳幻境经年以来早就被密道贯通,此阵连通幻境与绝情谷底,历来最为凶险,可是官道却趋之若鹜。” “趋之若鹜?”这是个什么世道! “传闻幽冥邪神业已托世,定心珠就在绝情谷底,有了定心珠,翻云覆雨,策令乾坤,官道无论由谁指使,必要自凡界连通幻境,纠集诸道,往绝情谷底而来,即便任由三尸门的妖孽钻了空子,也定要取得定心珠。” 又是定心珠。 木离眉心一跳。三尸门去了凡界,她恍然间想起了桐城谯楼上的鬼魅。想必桐城谯楼就是官道立的阵眼,连通幻境,否则那四个官道,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谯楼上,可是招来个三尸门里化神的恶鬼,难以降伏。 阴冷的狂风此时此刻卷起而起,呼呼地刮过脸庞,黑烟自脚下的大地腾起,一股又一股漫上了脚踝。 刘紫鹜大喊道:“不好,是魔气。” 众人神色戒备,紧紧握住各自的法器。 木离手中的玄光剑察觉到魔气,震颤不已,剑芒雪亮,流转于剑端,正是备战状态。 飞至远方的凡道,原本悬在半空,一道遽然翻起的黑浪自谷底生生地拍下了数十个道人,黑色的烟雾里满是破碎的万千人面兽面,怒张着大口,撕咬着半空的道人。 “咯吱咯吱”可怖的切齿的声音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啊啊啊啊,救命啊!”尖叫声此起彼伏,血气迎面而来。 木离捏稳了剑,身后摸了摸胸前的蟠螭铜镜,镜面热得发烫。 “三尸门来了。”一旁的清音表情肃穆,声音低了好几度,却绝非第一次见到此情此景。 黑烟顷刻吞噬了空中的道人,朝他们的方向飞速而来。原本朝黑烟方向去的凡道纷纷也停住了身影。 谷底之中回荡风声鬼嚎,万千响声如同被灌在一个巨大的闷壶中,烦躁地,沉闷地声声回响着。 官道一个接一个地落到了谷中,他们一字排开,层级分明,转眼站成了一个九九归一阵型。 太一真人立在队伍的最末端,横剑当胸,瑟瑟发抖。他才投奔了官道不久,未曾见过此等大场面,膝盖发软,双腿打颤得厉害,袍角轻动,勉力才没跪下地去。 时乖命蹇,时乖命蹇啊,真是他命中有此大劫! 太一真人恨不能捶胸顿足,大哭一场。 他在青城派窝窝囊囊,但好歹可以苟活,可因为定西侯府一事,在师伯,众师兄面前,全然抬不起头来,成日冷言冷语,受尽嘲讽,他索性投了官道,可谁知谁知,一入官道,就遇上了这么倒霉的事情。奉旨修道,不说好生修道,反而钻营起阴阳秘境,说是奇宝无数,哄了他来。什么奇宝!他真是信了鬼的邪! 这就是个魔窟鬼冢,葬身之地,不,看先前那些个道人连具尸身都没能留下,分明是死无葬身之地! 太一真人深恨自己一时迷了心窍,修了官道,可是此时此刻,他就算是临阵脱逃,想跑也跑不了。 他绝望地想。 前面得黑雾浓烟滚滚而来,越来越近,刺骨的冰寒仿佛真要钻入骨头缝一般,扎得人皮肉生疼。 “起,阵。”前方一声高唱传来。 “嚯”地一声,诸道剑起于顶,剑气卷起一阵罡风。 官道虽自成一派,可百年来练得还是梓芜剑诀。 太一真人满头大汗地举着剑只见前方不远处,银亮的雪芒忽而一闪,刺目的光晕像灼灼烈日在头顶绽开,黑气绵延的谷顶顿时亮如白昼。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玄光剑!快看,是玄光剑!是玉楼道君!” 玉楼道君!谢天谢地! 太一真人欣喜若狂,有救了! 试问天底下何人能三入绝情谷而不伤,普天之下,两界之中,非玉楼道君莫属。 玄光剑亮若飞星,直朝黑雾中心而去,剑光斩断了无数破碎的面孔,可数息之间,黑烟散了又聚,破碎的面孔复又合拢,七零八落地囫囵拼凑成一处,聚成一张又一张张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诡异面目。 黑气中央处传来一阵咯咯咯的怪笑:“玄光剑,又是你啊,不自量力的道士。你从前在三尸门吃得苦头还不够多么?” 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自黑烟众伸出,玄光剑刺上掌心,撞得“叮”一声响。 “咦?”它的声音疑惑道。 木离袖袍一挥,几道赤火接踵而至,撞上了黑色的手掌。 “不是那个道士,哈哈哈,你又是谁,这么着急来送死。” 黑色的手掌足有半人高,五指虚虚一握,玄光剑敏捷地折返,复又回到木离掌中,而那几团赤火,不过须臾便被手掌扑灭。 黑雾猛地凑到木离面前,紧紧地缠绕住她的身躯:“你究竟是什么修为?” 木离笑了笑:“你究竟是什么修为?” “你不如谢烬渊。”黑烟忽然笑道。 “你原来知道那道士的名号。”木离被魔气萦绕,灵台处滚烫起来。 脖子上却忽然一亮,它在吸收自己的灵气,不过一息,猩红的烟雾腾起,滚烫如火。 “呲,你身上有魔毒。”它肯定道,却没有散开,反而更加贴近她的脖颈,似乎是在极其细致地嗅着她的气息。 “你的味道好熟悉……”黑烟转瞬密密实实地包裹住了她。 “木离!”清音见状,急声唤道,手中剑光陡然一亮,朝那团黑烟而去。 黑烟如同蚕蛹,密不透风,极快地旋转起来,淹没了剑光。 周遭黑烟浓浓,四散开去,鬼哭声震天。 诸道与魔气纠缠一处,法器遽然撞响,清音连挥数剑,斩断了外围的魔气,却始终难以接近中间的‘蚕蛹’。 她飞身而去,侧头间,才见那金丹期的灵兽竟也摆脱魔气跟了上来。 她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眉头蹙紧,脸色半明半暗,手里捏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长得真像谢烬渊啊。 清音沉声道:“你我东西夹击,先把木离救出来。” 他点了点头,并不答话,便朝东边而去。 第52章 兽族 捆缚周身的黑烟纠缠得她越来越紧, 木离浑身得骨头像被狠狠捏了一把,五脏六腑内似有一簇旺盛得火苗炙烤着她, 她放缓了呼吸,问道:“你为何说我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那黑烟之中先是睁开了一双血红的圆圆的大眼睛,瞳仁赤红,当中中有一条极细的金线,往下移几寸,又渐渐露出一只红彤彤的朝天鼻, 鼻孔大如拳头,向上拱起,凑到了她的颈边, 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你管你爷爷叫啥。” 脖子上凉凉的,木离道:“我没有爷爷。” “哼,爷爷管你有没有爷爷。”它的嘴巴也显现了出来, 两瓣唇极为厚实。 木离看了一眼,犹疑道:“你是牛兽?” “爷爷明明是貔貅!”它大怒道。 貔貅? 木离体内的烈火越烧越旺, 每一次呼吸都炙热无比, 她强撑着开口道:“貔貅是辟邪的神兽, 怎么可能沦落到三尸门众, 与妖魔为伍?我不信, 你骗我。” “哼, 管你信不信!”黑烟顺着木离的脸庞,往上缓缓爬去。它的一双大眼睛落在了木离发间的木簪上, 鼻子轻轻嗅了嗅。 “这个东西好臭!”它厌恶道。 木离头上一轻黑烟便将发间的三节竹簪卷了去,青丝飘散开来。 木离心头一跳:“快,还给我!” 黑雾之中, 她的脸上转瞬爬满了黑色的丝线。 面前的朝天鼻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凑到她脸边,一条又一条乌黑的细长脉络慢慢合拢,交叉,脉络之下得皮肉微微隆起。 它大惊道:“你身上为何会有邪神的印记!” 木离浑身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手中玄光剑再也握不住,叮一声落了下去,体内滚滚烈焰似妖破笼而出,双脚越来越重,黑色的脉络交织成片,隆起的皮肉变得坚硬,逐渐演变成一种黑色的鳞片,片身犹泛冷光,如星如剑,渐渐盖满了双腿,继而合拢成一条长尾,似鱼尾又非鱼尾。 面前自称“貔貅”的妖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嘴唇颤抖起来,口中先是模模糊糊地嗫嚅了几声,赤红的双目慢慢涌上了血红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往黑烟里滑落:“殿……殿……殿下!” 它的嘴巴大张,一开一合,激动地说着什么。可木离意识浑浑噩噩,耳中嗡嗡不止,想要去听可根本听不清它究竟在说些什么。 身体变得又轻又热,似乎要被烈火炙烤得将灭未灭,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木离,你是我们龙族十万八千年来,唯一诞下的红血龙女,外面千千万万的人与妖兽等着扒你的皮,抽你的骨,刮你的肉,取下你的内丹,和着龙血吞了,骨头都不吐出来,你万万不可轻信,就连神仙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看见自己的脸虽然已经被烧成了腾腾烟雾,仿佛还是成了一个苦笑的形儿。 “娘,我错了,我忘了你的话,活该形神俱灭。不过,烈焰烧尽我的骨与血,他们怕是连个烤糊了的肉渣子也吃不到了。” “你真是个呆子,我与你爹耗尽修为,度你此劫,盼你入世为人,好自为之。” 她雾腾腾的脸似乎笑了一笑,下一刻却是哭了,腾腾烟雾登时化成了水汽,仿佛下了好大一场雨。 “殿下!” 木离脑袋又沉又重,睁开眼睛时,那一只怪物就趴在自己的头顶上,面目倒悬,和她四目相对,只是身体变得极小,面目红彤彤的,大眼睛上还有两道云霞似的长眉。 她抬手将它捉了下来,它的通体也是红色,像是狮虎,尾部圆滚滚的却没有尾巴。 她低头一看,两只脚好端端地立在地上,另一只手伸手一摸,竹簪又被插回了发间。 它的眉毛翘了起来:“殿下!你真的是殿下!”又哇哇地哭了起来,“殿下,貔貅找你找得好苦哇!” “殿下?” 貔貅止住了哭,言语狠厉道:“殿下如今既已托世,遇道杀道,遇神杀神,就可以重回大罗天了!” 三界之上,眇眇大罗。 大罗宝殿,紫微金阙,七宝骞树,原是神龙的处所。 可是传说神龙已被屠尽,大罗天上再无神龙。 “我真是龙族?”木离捧着它,凑近问道。 貔貅吸吸鼻子,点头道:“我们兽族的鼻子最灵,你就是殿下!不会错的!”它长长的眉头皱了起来,“只是……殿下的魂魄近乎将醒不久,记不得前事了。” “前事?”木离追问道,“是因为幽冥邪神的缘故吗?” 貔貅赤红的眼睛圆睁:“殿下在说什么,殿下就是幽冥邪神啊!” 木离双手一抖,险些捧不住貔貅:“我就是邪神?” 貔貅见她一脸惨白,明白了过来,激愤道:“名头都是别人叫得,邪与不邪也不是几个假道士说了就算的。殿下就是殿下,就该重临宝殿,执掌乾坤。” 木离深吸了数口气:“可邪神屠尽了神龙,如若本就是龙族,为何同族相杀?” 貔貅“呸”了一声:“无耻之徒!究竟是所谓神君屠龙,还是殿下屠龙,呸呸呸!殿下杀得龙族不过是一个小人罢了,想要殿下的定心珠,他们也配!” “师尊!” “木离!” 黑气之外,传来木叽和清音的声音。 貔貅立刻跳了起来:“殿下为何还和那群臭道士混在一起!我去替殿下杀了他们!”貔貅身影一动,便要从她手中飞去。 “不许去!”木离五指合拢,紧紧地拽住了它。 “殿下!” 木离死死捏着貔貅,一把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之中,捏稳,藏于袖中:“不许说话!” 清音挥开一剑,原本缠缠绵绵的黑烟在眼前骤然散开,那一个巨大的‘黑蛹’一般的黑气消散不见,只余木离一人面色雪白地立在地上。 清音飞身而至,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无碍么?可有受伤,先前那妖魔呢?” 木离握紧了拳头,道:“并没受伤,那妖魔缠了我一会儿,被你们的剑气所慑,便飞走了。” “飞走了?”被剑气所慑? 清音一万个不信,那妖魔分明修为极高,兴许在化神以上,岂会说走就走,可再看木离,她确实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见清音的眉头蹙拢,木离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木叽道:“此地不宜久留,妖魔聚集,师尊还是快些走罢。” 前路黑烟自谷底源源不绝地涌出,同道人们厮杀再一起。 “看来,邪神确实已有托世之兆。”清音见状,喟叹道,“三尸门魔物横行,冲破幻境只是早晚。” 木离死死按住袖中乱动的腰包,问道:“可知邪神为何会托世?” 清音揉了揉眉头道:“神君封印业已千年,邪神若是魂魄尚在,总有托世的一日,更何况,凡界之中,有官道作祟,觊觎定心珠,多年来一直暗中经营连接幻境的通道,三尸门的魔物寻到了出路,暗中养育邪胎也未可知。” “邪胎?” “传闻邪神以恶为食,恶愈甚,则神力愈强,魔物养鬼胎,定是为了邪神托世。八卦八相,恶卦四相,若是四相皆诞邪胎,便是邪神神力苏醒之时。”清音定定地看了木离一眼,“无论如何,要在邪胎孕育之前,杀掉邪胎,更要守住幻境中的千魂引,引魂索魄的法器绝不能落入魔物手中。” “千魂引已经不见了。”木离道。 “不见了?”清音惊诧,“不是在谢烬渊手中么?” “梓芜派的乌金宝匣是空的。” 清音一惊,立刻回身去看:“刘紫鹜呢?”却再也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们去找她。”木离弯腰,伸出左手欲将地上的玄光剑捡起来,可剑身颤动起来,抖个不停,剑柄刚刚被她捏起,手心便是一麻,剑柄从她的手上滑了出去,直直地飞入了木叽的掌中。 木离气息一滞,抬眼看向木叽。 他面露茫然地盯着手中的剑,问道:“师尊把此剑给我了?” 是貔貅的缘故么?玄光剑不肯近身? 木离脑中飞快想了一息,点头道:“此剑你先拿着。” 第53章 貔貅 太一真人自见到玄光剑光之后, 趁众人分神之际,捏着剑, 弯着腰悄悄地朝剑光跑去,离了官道的剑阵,一股脑地穿过黑雾,朝雪芒而去,可惜银亮的光晕顷刻被黑雾淹没,浓稠的黑雾若山岳将倾,从头盖了下来。 四周鬼音呼啸而过, 凌厉的阴风擦着他的脸颊刮过,太一真人害怕极了,不敢再动, 顿在原地,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道人的身影与鬼影纠缠在一处,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见滚滚黑烟之中有几道凛然剑气次第闪过, 破开了一众鬼影, 独留下零碎的烟尘。 一个眉清目秀的红衣女道士从黑雾中显影而出。 好厉害的修为!不知是哪门哪派。 太一真人定睛一看, 待到瞧见她身后缓缓跟着的身影时, 吃了一大惊。 孔寒! 先前将将散去的黑雾猛然又至, 太一真人只得拼尽全力突围而出, 朝孔寒的方向半奔半逃而去,鬼啸声呼呼而过, 纷纷径自掠过他,朝半空中一团巨大的旋转的黑云而去。 太一阵抬头一望,那个红衣女道士和一个男道士持剑紧接着飞身而去, 朝黑云追去,快得顷刻不见踪影,他扭回头一看,孔寒却愣在原地,脸色望上去十分苍白。 “孔寒!” 太一真人大叹一声,连忙快步而去,走到他身前。 许久不见这个徒弟,面前的孔寒竟然看上去格外的陌生,几日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赤脚站在地上,脚上血迹斑驳,身上的道袍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你受伤了?”太一真人惊道。 可惜孔寒却不理会他,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兀自朝黑雾深处走去。 太一真人着急地大踏步向前,一把拉住孔寒的袖子:“你去哪里?那里全是妖魔,你贸然前去,岂非送死!”他苦口婆心地劝他,“你这点修为,还是在这里和诸道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先前为了铜镜,丢了孔寒,养了那么久的徒弟,他心中多少不太好受,好不容易重逢,如今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去送死! 孔寒适才冷冰冰地扫他一眼,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太一真人。”可惜笑意未达眼底,眉目间郁郁寡欢,眼神凌厉,唤过他的名号后便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太一真人没来由的脖后一凉,有些心惊,心中忽然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孔寒想杀了自己。 他被自己乍起的念头吓了一跳,摇了摇脑袋,关切道:“徒儿……你怎么了徒儿?” 他的双眼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自己,墨色的瞳仁慢慢地竟越来越淡,嘴角轻轻扬起。 太一真人心头猛地一沉,他从来没有在孔寒脸上见过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神情! “你,你不是孔寒!”太一真人肯定道,说罢,他心觉不妙,转身就跑,背心却忽地被人抓住,像是一只铁爪一般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背心,疼得他大叫一声,脸色铁青道:“你放开我!”他奋力扭头去看,可脖子像有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 太一真人绝望道:“不要杀我!”自己的命真的是太苦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要死了。 后面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却放开了他,太一真人一愣,却听前面传来了一道人声:“孔寒。” 是那个玄天峰木道友的声音! 太一真人张嘴欲喊,一道劲风却打上了他的后脑勺,太一真人眼冒金星,眼前一花,便跌倒在地,没了知觉。 “掌门。”他出声回应道。 木离拨开黑雾,循声而去,先是看了面前的孔寒一眼,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道士。 “太一真人?” “正是,他似乎入了官道。” 木离低头看去,太一真人身上果真穿了官道的道袍。 她便移开了眼。 眼前孔寒的眼神却径自望向木叽手中的玄光剑,不辨喜怒。 木叽也看向孔寒,两人目光一碰便各自转开,虽无言语,却有剑拔弩张的氛围荡漾开来。 木离顾不上这许多,鼓鼓囊囊的腰包在她手心中乱动,此刻心中更是又急又乱,既想着貔貅的话,又想着千魂引。 清音却问她道:“你真要去寻刘紫鹜?” 木离点头:“先找到千魂引,既不在乌金宝匣中,必定在梓芜派中。” “你眼下去梓芜派也无用……”清音沉默一息,“依我看,千魂引不在宝匣中,你说刘紫鹜仿佛惊诧,那么千魂引只能是在谢烬渊手中。” 谢烬渊。 木离何尝没有想到。 见木离皱眉,清音又道:“可如今官道入了幻境,绝情谷底乱象丛生,谢烬渊未必回了梓芜山。” 木离转眼看她,清音道:“要找谢烬渊,不如你随我去寻邪胎。”清音笑了笑,“绝情谷妖魔横行,玉楼道君心中有数,如今说不定也在凡界寻邪胎影踪呢。” 木离怔忡了一瞬,黑烟之中的鬼魅四散而去。 她颔首道:“好,我随你去。” 清音笑了一声,仰头看林立的怪石间的一点天光:“你随我出谷罢。” 木离扭头又看一眼烟雾之中与妖魔纠缠的官道。 清音见状,冷哼了一声:“他们鬼迷心窍了,由他们去找定心珠罢。” “清音呢,清音原是为了什么来得绝情谷呢?是为了定心珠,还是为了诛杀邪神托世?”木离却问道。 清音的脸色僵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道:“你果真还这么爱装糊涂,我自也是为了奇宝而来,不然你以为谁都跟姓谢的一样,成天想着苍生么!这一百年来,昆仑山百剑阵,千剑阵,万剑阵,他每多念一诀,便是多断一分诸道的念想,他不想官道来此,不愿凡道来此,就连我度过昆仑山,也再没了回来的路,若不是幻境早已千疮百孔,我也来不了谷底了。” 每念一诀,便要想她一次, 木离喉头发干,心中忽然想到,想罢,又叹一声。 自作多情。 清音看她脸色古怪地沉下,便转了话道:“事不宜迟,随我走罢。” 木离回头看了看其余人正要开口。 木叽忽道:“我跟着师尊。” “我也跟着掌门。”一旁的孔寒也道。 木离摇头,对孔寒道:“你伤得太重了,随青檀回玄天峰去。” 她又看了一眼木叽,目光落在他执剑的手上,见他十分笨拙地横握剑柄,五指捏得死紧。 她需要玄光剑,可现在她好像握不住剑,便道“木叽跟着我。” “掌门……”眼前得孔寒还欲再辩,却被木叽打断道:“多谢师尊。” 清音扑哧一笑,催促道:“走罢。” 御剑而上之时,木离兀自落后了一段距离,狠狠捏了一把袖中不安分的貔貅,只听它低低地“嗷”了一声,似乎知道周围无人,它语带兴奋道:“殿下要带我出谷么?出谷以后,若真遇上灵胎,殿下便可重获神力!” 木离下意识地松开手,腰包直往谷底下坠。可貔貅却灵活地从腰包里猛然窜了出来,四肢并拢,紧紧地缠在了她的手腕上,哭唧唧大声道:“殿下,好狠的心啊!” “你放开!不要说话了!”木离低声喝道。 “殿下怕什么,那几个臭道士哪里是我的对手,殿下只要勾勾手指头,我马上就去把他们吃掉!” 第54章 夫人 “闭嘴!”木离冷冷地打断它道, 又狠狠捏了一把它缠在自己手腕上的身体,软绵绵的, 被她捏得‘啪唧’一声。 貔貅“嗷”得一叫,终于闭上了嘴。 木离的眉头越皱越紧,她真是龙族?做了几百年人,到头来竟是个兽族?她睡了整整一百年,体内魔毒难愈,却没死成,真是因为自己就是那个什么幽冥邪神?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发间幽凉的三节竹簪, 师尊入关前将竹簪给了她,这竹簪压制了她身体中的魔毒,师尊……师尊他是不是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木离, 快跟上!”清音行在前路,久不见木离,回头一看, 赶忙唤了她一声。 木离抖了抖大袖,御剑直上, 只见清音掌中祭出一道红符, 指尖一扬, 便烧了起来。 暗沉沉的半空中旋即裂出一道紫红色的细缝, 清音急道:“快!跟上, 穿过此界!”清音率先穿过裂缝, 木离推了身旁的木叽一把:“你先去!” 木叽侧目看她一眼,不知是不是她多心, 他似乎瞟了一眼她的袖子,才答:“是,师尊。”说罢, 身影便消散在了裂缝之中。 木离不在遮遮掩掩,扬起袖子,狠狠开始扒拉缠在她手腕上的貔貅。 管不了这么多了,不论是敌是友,这明明就是一个法力高强的妖魔,她不能将它带出此地! 貔貅四肢见状,四肢合抱,缠得更紧,赤红色的圆眼睛水汪汪的:“哇哇哇,殿下,你真的要把我独自一兽留在这里么!我不要啊!我要跟着殿下!” 木离打定主意道:“我才不是什么殿下!”什么幽冥邪神!她不是! 貔貅不让分毫,任由她拉扯,大叫道:“殿下不报仇了么!殿下不回大罗天,怎么能杀掉西术!” 西术?木离一愣。 貔貅哇哇大哭:“殿下,殿下,不报仇了么?刮骨之痛,夺殿之恨就这么算了么!殿下!若非西术阴险狡诈,苦苦相逼,殿下怎么会被烈火烧得神魂俱散,落得万兽万魂永镇幽冥的下场!殿下!哇哇哇!” “我才不是什么殿下,你说得事情,我一样都不记得!我就是玄天峰的木离!才不是殿下!”她一面说,一面去拉扯貔貅。 貔貅哭得面目更红,云霞似的长眉卷了卷,死死地不放手:“哇哇哇!”大颗大颗红色的眼泪顺着木离的手腕往下流淌。 木离心软了,眼前紫红色的裂缝越来越细,她摸了摸貔貅,念了一个玄变诀。 貔貅转眼化作了一只红玉手环,环上坐卧一只细小的玉貔貅。 木离硬声道:“你老实点。”说罢,便也穿过狭长的将要合上的细缝穿了出去。 “师尊。”木叽迎了上来,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目。 木离莫名地有些不自在,转开了眼,左右一望,竟是一座城池,他们身在一处高楼,俯瞰冷冷清清的街巷。因是白日,头顶的红灯笼并没点灯,只是寂寞地摇摇晃晃。 “这是谯楼?”木离记得这个地方,“这就是官道开得密道?”难怪先前的鬼魅也在这里,果真通向绝情谷底三尸门的口子。 清音警觉地扫视一圈:“你说得没错,这就是官道开得西向,近日来妖魔肆虐,桐城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木离垂眉摸了一把手中冰凉的红玉手环,环上的玉貔貅纹丝不动。她略略放下心来,目光一转却见木叽的袖袍上几点血迹,她惊了惊,一步跨到他面前,掀开他的袖袍,他未持剑的左手鲜血淋漓,手指上的伤处深可见骨。 “你受伤了?方才在谷底受得伤,怎么不说?”她着急道。 清音也循声看来,叹道:“你只是金丹,方才却是勉强了些。” “是弟子鲁莽了。”木叽又将袖袍拉了回去,盖住了伤处。 木离却抓住了他的左手,察觉到他似乎轻轻抖了抖,她松了力道,全神贯注地将灵力渡到了他掌中。他手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清音惊讶道:“啊,都忘了,它是你的灵兽。” 木离笑了笑,抬头却正对上木叽的视线,他也笑了笑,一双凤眼澄澈,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瞳仁里倒映着自己无措的面目。 木离心口扑通一跳,生生顿住思绪,慌忙地撒开了手。 面前的木叽却晃了晃左手,神色坦然道:“多谢师尊。” 木离“嗯”了一声,转而去看清音:“如何去寻邪胎?” 清音:“恶卦四相,一一寻去。” 木离掌中一翻,四道火球在空中交相飞舞:“西,东,南,北,此处并非正西向。” 清音颔首,往远处指点:“正是,正西向在许州桐城。” * 夜幕悄然落下,定西侯府之中灯火辉煌,林后唯有一处宅院清清冷冷。 楼阁的门扉紧闭,格子窗中烛光微淡,拉长的人影投照在窗纸上,鲜有动静。 楼外立着的丫鬟端着茶盘,不敢进门。窗内飘出一丝淡淡的腐坏之气,若是不细闻,就会被浓郁的檀香气味遮盖。 等了一刻钟,她才在窗下出声问道:“夫人,今日用膳么?” 楼中的李夫人背脊僵直地跪在长案前,不耐烦地跺了跺手中的木杖,暗沉的眼珠一动不动:“不用!你也退下!” “是,夫人。”丫鬟如释重负,端着茶盘,快步走了。 听到脚步声走远,李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木杖,抬眼去凝望奉案之上供奉的神像,一尊黑色的飞龙,龙角耸立,龙目怒瞪。 “三界之上,眇眇大罗。”她闭上眼睛,低声念叨。 门外脚步声去而复返,李夫人不耐道:“怎么又回来了?” “夫人恕罪,只是拿了明日的衣物来。” “放在门外便是。” “是,夫人。” 等了一会儿,待到屋外人声寂静,李夫人才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将衣物取了进门。 夜风轻轻吹拂,一片细碎的叶片,被卷到了楼中。 李夫人并没在意,绕过四扇春夏秋冬屏风,停在了高大的梨木架前,伸手慢慢去解自己的丁香丝绸腰带,脱下月白长袍,挂在木架上,又脱下了黛色中衣。 化作碎叶的木离屏息凝神去看,李夫人裸/露的后背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的肤色白净,皱纹便因而愈发明显,如几道沟壑贯穿后背,背心处起起伏伏,沟壑交错之间竟似有一张人面,双目怒睁,嘴唇下垂,鼻头皱起,神色极为狰狞,似乎随时都要撞破后背,跃然而出。 碎叶沙沙轻响,轻飘到梨木架前,木离就着烛火仔细打量那诡异的人面。眼耳口鼻皆同寻常人面无异,只是面目之上笼罩着化不开的黑色雾气。 邪胎?真是邪胎?是由此缘故,先前的邪物才会聚集此处? 故地重游,木离自然想到了数月前,往定西侯府捉蝉一事来。 “殿下,我说得没错罢,就是她了。”貔貅的声音极低地响起,近在耳畔蛊惑道,“这桐城之内,就此一处阴气至胜。殿下动手吧,趁着如今甩开了其余二人,取下灵胎放入灵台滋养,假以时日,殿下定能重回大罗天。” “如何取灵胎?” “杀了她自可取下灵胎。” 木离冷笑一声,再不理它,随风扬起,细碎的叶片钻过格子窗缝,出了楼阁,往先前落脚的地方飘去。 貔貅声音着急:“怎么就走了,殿下机不可失!” 叶片愈升愈高,它旋即悟道:“殿下,不愿杀那个凡人!可她身养灵胎,早就不是人了,杀了她,重入轮回,才是解脱。” 木离恼怒道:“闭嘴!” 第55章 祭器 木离后悔了, 她不该心软,这个貔貅本性邪气得很, 动不动就要诛道杀人。她本就不该把这个貔貅带出绝情谷底,来到凡界,她暗暗叹气。 穿过几重厚厚的云雾,叶片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林地之中。木离化作人形,伸手紧紧捏住红玉手环,手中灵力骤聚。 貔貅察觉到她的意图,大叫道:“殿下是想要捏碎我!”话音未落, 一团浓浓的黑雾从手环上跳跃而出。一个球一样的兽类旋即滚到地上,四肢伸展,兽首高扬, 一双通红的兽目滴溜溜转了一圈,眉毛卷了又舒,一动不动地瞪着她。 “殿下!”貔貅又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 木离叹气道:“我既带了你来到此界, 你不要动不动就想着吃人,杀道, 若你真杀了人, 我决计不能饶你!” 貔貅的前肢交叠, 往下伏去, 一颗圆脑袋搁到了前爪上, 也幽幽地叹了一声:“殿下果真忘了, 诸道也好,天下人也罢, 都是他们负了殿下,殿下如今还顾念他们。” 木离手中一扬,一股青火自她指尖窜了起来, 貔貅晃了晃脑袋:“好好好,我不伤人,也不想着杀人。” 木离终究不放心,正要说话,却见貔貅的脑袋立了起来:“有人来了。”说罢,就跳进了红玉手环上。 木离回头一看,是木叽从林中走了出来。 “师尊,方才是在同谁说话?” 木离朝他不自在地笑了笑,“偶然遇见了一个道人,已经走远了。”她转而问道,“清音呢?还在闭目打坐吗?” 他点点头,手中的玄光剑芒半明半暗地闪了闪。 木离的视线从他脸上慢慢扫过,笑道:“这把剑从来脾气都很坏,如今却你被你握住,倒是稀奇。” 木叽握剑的两指动了动:“的确很难驾驭,剑气四溢,徒儿其实并不能完全驱策此剑。”他又问,“不知这是何人之剑?” 木离冷笑了一声:“愚人的剑。”说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叽的脸。 见他神色未变,只轻轻叹道:“原来如此。” 木离笑了笑,转开了眼睛,朝清音所处而去。清音果真还在原地打坐,仍旧是她先前离开时的模样。 夜色愈浓,桐城内打更的声音传来,次第响过三声之后,清音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问木离道:“你去了定西侯府?” 木离颔首,据实以告:“定西侯府确有些古怪,先前我和几个凡道去过,那个侯府夫人背后有一张人面。” 清音点点头:“没错了,应该就是她,方才我传音于灵泉派的长老,官道在南面建城捉到的邪胎也是寄身于凡人之身,后背留有人面。” 木离闻言惊诧道:“这么快就找到了邪胎?如何寻到得?”停顿须臾,复又问道,“又……如何取胎?” “官道近年来耳目众多,既然有本事打通幻境,必定也在暗中窥探到了邪胎的下落。” 木离皱眉道:“官道寻得邪胎也要取胎?” 清音嘲讽道:“有本事寻,自然有本事取。为了苍生,凡人性命自然舍得,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木离心中一沉,貔貅的声音适时在脑中回响:“殿下现在知道了罢,凡道正是这般虚伪,口口声声说苍生,到头来要杀要剐,还不是干净利落……” 木离狠狠捏了一把袖中红玉手环上的貔貅,掐断了它的话音。 见木离不言不语,清音又道:“我也让人传音于梓芜派的道人,见到谢烬渊的话,必要转达于我。”她凝视着木离,却未见她的脸上再起任何波澜,笑道:“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见过他了。” 谢烬渊修为化神之后,诸道皆以为他会飞升成神,可迟迟等不到。木离去后,清音只见过他数面,上一次匆匆一瞥,竟还是在玄天峰中,谢烬渊也未曾与她说话,印象中他本就寡言少语,她在山间石洞外窥见他时,他浑身如罩冰霜,石洞里躺着木离,可谢烬渊却只是站在洞外。可等到清音飞至洞外时,谢烬渊却早已飞身而去。清音彼时才知石洞外立着结界,就连她也无法破解。 可木离听罢,只是淡淡道:“多谢,见到谢烬渊,兴许便能寻到千魂引的下落。” 清音思索片刻:“你非要寻这魂引究竟是为何?” 木离抬头,直视清音道:“自是为了师尊。” 为了李孟寒!果然! “荒唐!”清音冷斥道,“你寻了魂引是为了李孟寒,可他死了就是死了,他绝无可能起死回生!” “清音!”木离声音也冷了下来。 清音毫不留情道:“若非李孟寒扮作灵山道人,弑君炼器,执意炼化什么定心珠,这世间何至于如斯荒唐……” “师尊不是灵山道人!”木离打断她道。 清音声色俱厉:“李孟寒久未成神,疑道,弃道,堕魔,只有你不肯信,昔年灵泉派李桂如何死的,你知道么,她就是被李孟寒吸干的!” “胡说!”木离厉声道。 “此乃灵泉派诸道亲眼所见,李桂当年身上带着的护身铃跌落于千春谷中,找到之后,当日景象历历在目,李孟寒以道人为器,吸食灵气,早已堕魔!” “这又如何!”木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师尊是为我而死,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魂引,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寻魂引魄。” “李孟寒若是邪神托世呢?”清音走到她面前,神色柔和了些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你难道未曾想过,李孟寒之所以能炼化定心珠,是因何缘故?李孟寒若真是邪神托世,你用千魂引,引他回魂,此一世魂飞魄散,你引回来得便是邪神残魂,邪神降临,两界都将生灵涂炭。” 木离冷声道:“师尊不是邪神托世。” 清音惊讶于她的语调,挑眉道:“你如何知他不是?”木离只是定定地看她,清音又道,“好,即便他不是,那么你晓得么,若无祭器,千魂引只是废纸一张?” 木离眉心登时一跳,刘紫鹜确也说过魂引是张废纸。 “祭器?此是何意?” 清音敛眉,徐徐道:“以身祭器,是为祭器,千魂引需道术为引,更要以身祭器,用引者修为尽散,身随形灭,若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魂器,更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以身祭器,身随形灭,才能寻魂引魄。 “这又有何难。”木离答道。 她本来也人不人,鬼不鬼了,还是什么邪神托世。 舍了修为,舍了身躯,又有何难。 “你……”清音叹气,食指大力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冥顽不灵!” “只要师尊能够回来。”就像是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一般。 耳畔忽听‘叮’一声响,木离侧目一看,玄光剑在木叽手中猛烈地震颤起来。 只见木叽面色微白道:“此剑魂似乎有所异动。” 玄光剑芒流转,青玉剑柄流光。 谢烬渊? 木离四下而望,风中吹拂来各色陌生的道人气息,却唯独没有她熟悉的那一道。 清音一跃而起:“是官道。” 破空之音自头顶穿过,木离默默数了数,不下百人,皆朝定西侯府的方向而去。 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不是一路人?”她侧目问清音道。 清音仰头而望:“皇帝体弱,勋贵门第,诸侯王府各自招兵买马,官道各奉其主,想来是收到了风声,齐齐赶来定西侯府。” 第56章 道观 木离侧目看玄光剑芒未歇:“跟上去瞧瞧。”木叽闻言, 紧握住青玉剑柄,紧跟其后。 清音扬手, 一道云雾似的屏障如盖顷刻遮挡住了三人,往半空而去。隔了几重街巷乌瓦,官道在侯府上空盘旋,却无法落进侯府之中,此刻云下的定西侯府已是紫光冲天,宅院中央庭院曲水蜿蜒,四周绿树相抱, 当中精光流转,已成八卦之势。 木离探头一看,府中人头攒动, 竟也有不少道人。 夜色茫茫,半空之中忽而剑光大亮,却是另一群道人自反方向匆匆赶来, 皆着雪白道袍,内衬青衫, 手持长剑, 是梓芜派的道众! 下一刻, 铁器铮然相撞, 两伙道众不置一词, 便打得不可开交, 显然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 “又是你们!”空中为首官道怒道,“梓芜派又来多管闲事!” “剑阵, 起阵!” 梓芜派的道人却不答话,只立阵,数十长剑悬空而上, 银亮的剑光点亮了漆黑夜空。 倏忽之间,齐齐下坠,穿过半空中的官道,直插入定西侯府的八卦阵心。 噗嗤几声巨响,脚下的侯府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阵中紫光涌泉一般往八方流溢,木离定睛一看,阵中五花大绑捆着的正是定西侯李夫人。 她的面目短短半刻未见,像是苍老了数十岁,头发稀稀落落地洒在肩头,又疏又白。再看她的后背上,胸前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驱邪的金黄符咒。 她的表情却平静至极,双眼微合,半睡半醒一般。 四个道人围着她,皆双手四指交缠,口诵诀式。 “他们在取胎!”清音喝道。 话音将落,梓芜剑阵冲破紫光落到四个道人身后,齐齐插入青石板中,叮叮几声大响。剑气掀起一阵狂风,吹得四个道人东倒西歪,两个梓芜派道人趁此时机落地,一左一右地抓过李夫人的两臂,将她提了起来,御剑直上云端。 “站住!”漫天剑光下,定西侯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暴喝道。 官道立时齐上云端,朝梓芜派追去。 “起阵!”临空又是一声巨响。 数十剑何为圆环,将梓芜派道众围在当中,奄奄一息的李夫人被道人擒住,由诸道围在其中。脚下御剑更急,往远处飞去,身后的官道随之调转方向,穷追不舍。 清音冷哼一声道:“分明只守不攻,只能跑了。” 木离侧目看了一眼木叽,他神色微变,握剑的右手轻轻一动:“师尊?” 木离颔首道:“你祭出玄光剑,替他们挡上一挡。” 木叽闻言一怔,五指虚握了握,口中念了一道水诀,玄光剑凛凛作响,一道雪光似得剑芒穿破屏障,横扫而出,是一道中规中矩的剑式,剑光非是大盛,可玄光剑魂却发出几声龙吟凤啸。 四周遽然静了静,梓芜派道众大喜道:“是道君!” 官道道众踟蹰了一瞬,躲避过剑光。 “随我再念剑诀!”木离一字一句,压低声道,“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木叽眼中光芒若流星划过,一双长眉微微垂下,嘴角一扬,竟露出个微笑。 木离呆了呆,才催促道:“还不快念!” 木叽依言而行,掷地有声道:“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手中玄光剑光顿时亮如白昼。 不远处的梓芜派道众,一看,立刻沸腾:“果是掌门!道君来了!” 流云似的剑芒飞转,玄光剑冲破屏障,化作百剑,剑气迸发,卷起一阵狂猛的罡风,逼得官道连退数百步。 “走!到前面引路。”木离问清音道,“凡界的梓芜派在何处落脚。” 清音愕然地看着玄光剑任由他驱策,眸色渐深,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叽道:“梓芜派在桐城背面有一道观。” “好!就引去那里!”说着,木离先是拽下木叽腰上的‘玄天’腰牌,再伸手重重地推了一把他的背心,木叽回头,面露不解:“师尊……”话刚出口,尚不及说完,便被她推到了屏障外。他身上的道袍被翻涌的剑气吹鼓,猎猎作响,脸上的神色只怔忡了半刻,身后的一众官道在剑光之中甫一窥见他的面目,顿时鸦雀无声,纷纷顿住了追逐的脚步。 凛然当空的玄光剑似有所觉,剑尖回旋,百剑归一,稳稳地落回了他的手中。 梓芜派的道众高声道:“玉楼道君!真是玉楼道君!道君出关了!” 木离口念一声玄变诀,化作叶片轻飘飘地落到他的肩上,在他耳边道:“你现在就是玉楼道君了,速速往前去,将剑端压在手臂之后,收置于背后,两指压住剑柄。” “是,师尊。”他缓缓地侧头看了叶片一眼,手中却依言捏稳了玄光剑,轻轻一转,用两指压住了青玉剑柄,将长剑藏于背后。 木离玄变化作的叶片,藏到了他的发间,流溢碧光灵力游走于他的全身,在寻常凡道看来,此时的木叽灵力乍泄,深不可测,与玉楼道君谢烬渊无异。 身后的清音先是面露惊愕,旋即回过神来,自屏障跃出,开口唤道:“谢道友,多亏道友出手!” 他却只微微颔首,径直飞身朝梓芜派道众而去。 道众们脸上又惊又喜,闪到两侧,容他通过。 正中守着李夫人的一个道人,身量不高,年岁三旬左右,却是个金丹修为,朝他抱拳揖身道:“道君,终于肯露面了,多年不见,道君一切可还安好!” 这人是谁? 木离自然不认识,却听木叽短暂地“嗯”了一声,却不答话。 那道人脸上渐渐露出了犹疑之色,继而笑道:“道君不记得我了,在下李魁!是桐城梓芜派的长老。” 木离心头猛地一跳,低声说:“先行去道观。” 只听木叽重复道:“先行去道观。” 李魁应下,催促众人加快御剑,回头一望,喜道:“见了道君,那群官道果然不敢再追了。”又叹了一口气,“道君料事如神,去岁发来的信笺,便已算准了邪胎的下落,只可惜建城一脉,败予官道,邪胎落入了他人之手。” 算准了邪胎的下落?如此看来,谢烬渊果然也知道了邪神托世。 可既然算准了,他为何不亲自来? 木离凝神再次细细辨识周遭风里的气味,道人气息交杂,可确确实实没有谢烬渊的气息。 南面建城梓芜凡道不敌官道,料想谢烬渊先前也没有出面,难道这天底下还有别的事情,于他而言,竟比邪神托世更重要么?谢烬渊连苍生都不顾了? 莫非是今日的宗门大比?可今日昆仑山上,分明先有万剑阵异动,后有梓芜乌金宝匣是个空匣,凡道、官道经由秘境通道卷入绝情谷底,烈火深渊不在,凡此种种皆在谢烬渊眼皮底下,可他为何无动于衷,除却先前稳坐昆仑山巅,一直不肯露面,就连玄光剑都在刘紫鹜手中? 实在古怪至极。 虽然弹指一挥间已是一百年未见,谢烬渊纵然变了,作了什么天师,又兴凡道,可在她看来更像是压制官道的制衡之术,可眼下两界已是大乱,为何紧要关头,谢烬渊真就不见了踪影? 木离想得入神,好半刻后才察觉到耳畔的风停了,诸道御剑拂起的疾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四周静悄悄得。她探出叶片边缘,越过木叽乌漆漆的发顶张望,眼前赫然是一个黑瓦白墙的三层道观,红门上悬了一块金匾,刻着梓芜二字。 面前的李魁已是转过身,手持长剑,领着一众道徒跪拜道:“恭迎玉楼道君。” 第57章 大道 “你们不必跪拜, 起来罢。”只听木叽语调平淡道,她停在发间看不到他的神情。 诸道闻言, 李魁问道:“道君如何处置邪胎?” 木离望向道人中间围着的李夫人,她的脸色苍白,身上的金纸符箓文字依旧流光,可细看去,光芒渐弱,符箓边缘爬满了星星点点的黑斑。 紧随身后的清音忽道:“谢道友,此邪胎已有挣脱寄主之兆, 还请道友早作决断!” 话音将落,一股阴风忽至,刮得符纸一绺一绺地往上掀, 似乎将要硬生生地从她身上扒去。 风声越吹越响,咝咝地响着,一片又一片符纸也被吹得啪啪而响。 “先往道观中去!”木离低声道。 “往道观中去。”木叽依言道, 说着便往道观而去,众人将李夫人送入观门。 门外的风声便停了, 木离随木叽登上石阶, 回头再看, 观外是一大片低矮的蒿草, 荒荒疏疏, 看似纷杂, 其中却隐有章法。 是个剑阵,银亮的剑光埋在蒿草之中, 闪闪烁烁。 夜静了,天上的云也淡了,可风吹得无声, 吹得雾一样的云飘得愈疾。 邪祟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木离低声嘱咐道:“入观以后,不可着急取胎,待我细细瞧瞧。” 木叽沉默了须臾,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木离正欲飘到他的肩上,身上却突然一轻,浑身一凉,却是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捏住了她。 翠绿的叶片微微卷起,叶缘紧紧贴着他的指腹,颤巍巍地抖了抖,他垂眸望过半刻,无声地笑了笑。 木离。 “人人都要来这世间一回,我也好不容易才来一回,可若不能舒我心,畅我意,管它洪水滔天!”他犹记得她彼时气呼呼地说。 “你可知世间枯骨,苍生流离,便是无道。存生守道,方能长存不亡。” 她一跃而起,扬声道:“谢烬渊,我才不管什么大道,什么无道,我只管你,你以为你做了什么梓芜派的掌门就了不起了么!道宗想要除魔卫道,为何自己不出马,非要让你去,你刚渡大乘不久,岂能冒险!刘壁身死,遇到妖邪,是他时运不济,各有命数罢了!” 他抱臂看她,并不说话,眼见她急得团团转,在石阶前,树底下踱步,清风吹鼓她的衣裙,灵力流溢,隐隐泛光,而她的双颊因为薄怒而略略发红,眼睛却看也不愿看她,最后走了数百步,才终于停在他面前,横眉冷眼,微扬起下颔道:“那你再与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怪物!” 纵然木离嘴上说得再冷冰冰,可终究心是软得。 三百年来皆是如此。 三百年日月相望,三百年宛转不离。 原以为他日日练剑,求道问道,是为剑宗,是为以剑立道。不生爱憎,不染烦恼。 可用情者,尽是烦恼,流浪生死,永失于道。 “你做什么!”叶片挣脱他的指尖,飘到他的衣领边上,在他耳边道:“虽有玄变诀在身,可你也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他笑了一声,前面的李魁回头问他道:“道君?” 他收敛神色道:“将她放下。” 几个道人将李夫人放在了道观殿中央,只见她后背的衣衫鼓起,像是驼了背,布帛之下起伏不定,像有活物。 “邪胎!”李魁骇然叫道,“是邪胎!” “失礼了。”清音说罢,快步走上前去,半蹲下去,伸手一把按住李夫人的背心,剑尖一挑,将她背后的衣衫划开。 众人一看,倒抽了口凉气。 李夫人原来的皮肤再也看不见,青黑的鳞片覆盖了她的整个背心,泛着冷光,黑鳞之中露出一张人脸,五官露在背外,仿佛马上就要脱离后背挣脱而出,铜铃似得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像无法人言,只发出嚯嚯声响。 “殿下动手罢!取下此胎放入灵台滋养,殿下定能重回大罗天!”貔貅的声音再次响在耳畔,“殿下不要再犹豫了!若是被道人取胎,就来不及了!” 李魁回过神来,惊道:“道君,这可如何是好,这邪胎用道术压制,分明已是压制不住了!”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要不,要不,只能动手了……” 官道取邪胎的法子,他晓得,剖出这个邪胎,只是,只是这个李夫人就活不成了。 李魁抬眼端详面前玉楼道君的神色,他的表情却无波无澜,黑漆的瞳仁倒映着背心的黑鳞,却并不表态。 一旁的清音起身道:“谢道友,你若是不便动手,便由我动手罢。若是时机过了,邪胎脱离寄主,就再也来不及了。” “殿下!” “不要杀她。”木离开口道,“不要动手,不要杀她。用阵法先尽力封印此胎。” “清音道友,助我起阵,封印此胎。” 清音古怪地望了他一眼,这是木离的意思? “可……此非长久之计!” “起阵!”他却吩咐其余诸道。 诸道结诀,半空中浮现八道符箓,围绕李夫人旋转起来,金色的符光笼罩。 李夫人背后的人面嘴巴大张,发出尖利的嚎叫:“啊啊啊……”震耳欲聋。 哀嚎声传出观外数里,万籁俱寂之中格外刺耳。蒿草之中,剑光陡然点亮,风声呼啸起来,间或夹杂着振翅的沙沙声。 尖利的声音传到耳边,太一真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黑色的苍穹如墨,不见明月,不见星子。 这是什么鬼地方? 太一真人翻身坐起,见到周围的蒿草随风摇摇摆摆。 哀嚎声不绝,这是谁在叫? 太一真人四下一看,一个鬼影也没有。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先前他……先前他不是在绝情谷么?对啊,他跟着官道进了幻境,去了绝情谷,遇上了妖魔,凡道,还遇上了孔寒。 孔寒……他当时的神色,他的眼睛……孔寒要杀他! 这个念头一起,顿时吓得太一真人脖后的汗毛竖了起来,人也跳了起来,先是警觉地扫视一圈,不见孔寒,又赶紧弯腰,在及膝的草丛慌慌忙忙地摸索了一番,终于摸到了一把长剑。可捡起来一看,这并不是自己的法器,是一柄寻常的铁剑,剑光幽亮,剑柄处挂着一串红丝剑穗。 不知是谁落在这里的法器?他此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只得将这一柄长剑,牢牢地握在掌中。 有了法器傍身,太一真人才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再次左右张望了一番,依旧不见半个人影,又等了几息,才壮了壮胆迈步往前走,走了小半刻,前方依稀可见一座道观,观门之上赫然挂着‘梓芜’金匾。 这……他这是回到了凡界?难道是幻境中的密道通向了此处?那他是怎么出来的,莫非是由凡道所救? 太一真人一面想,一面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荒草野地理也再没有比梓芜派更好的去处了。 他脸上的笑意还不及眼底,背后忽然传来几声有些熟悉的响动。 沙沙沙。 他回头一看,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他于是扭回了头,脚下步伐更快。 沙沙沙。 他的耳边突地一痒,像是轻薄的羽翼擦过了他的耳垂。 他伸手挠了挠。 沙沙沙。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手背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眼疾手快地身后一抓,一个小东西被他抓进了手掌。 他手掌虚拢着,探头去看,是一只黑色的虫子,它轻轻地振翅,昆翅单薄,是一只黑蝉。 黑蝉! 太一真人心头顿凉了半截,又是黑蝉! 造孽啊! 他伸手紧紧一捏,这一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黑蝉就被他捏碎了。 “哎……好在是个小东西……”他一口气还没叹完,身后却响起了更大的振翅声响。 沙沙沙。 沙沙沙。 沙沙沙。 黑夜之后,密密麻麻的黑点自草丛中飞出。 振翅的声音排山倒海般而来,一股又一股黑色的涡流仿佛平地而起,遮天蔽日一般得,使得黑夜愈发深沉。 荒草丛中的残存剑光遽然点亮,数剑齐发,直冲天际,削去了一群黑蝉的羽翼,黑点扑簌簌地坠地。 可经由银亮的剑光一照,太一真人适才看清眼前之景,他的手足俱软,险些跪到地上。 在他面前的,是密不透风的黑蝉,草丛之上聚集着数不清的黑蝉,像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海,朝前涌来,而剑阵削去的黑蝉不过百中有一,一只蝉或许不起眼,可万千汇聚而来,分明是,分明是可怖的摄人的黑潮。 “救命啊!”太一真人发足狂奔道。 第58章 百邪 无数黑蝉昆翅婆娑振动, 声音由远及近,嗡鸣声响随之席卷而来, 宛如黑色巨浪密密地遮盖住整个道观。千千万万的纤薄蝉翼带起的狂风呼啸,无孔不入,钻入瓦砾细缝间,吹得观中供奉的烛火明明灭灭,噗噗作响。 “救命啊!救命啊!”观门被大力地砸响,人声惶急道,“梓芜派道友!某是青城派太一!道友救命!道友救命!” 太一? 木离望去, 观门上的铁索被拍得大动,观外的剑阵殆尽,不知外面究竟是有多少蝉, 这个时候跑来的真是太一? 他不是还在绝情谷底,如何出来得? “道友,道友, 莫要见死不救啊!外面,这外面的邪物太多了, 再晚些, 某就要没命了!”太一真人大叫道。 离门最近的几个道人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梓芜派中道法高强者皆围作一团, 当中的李夫人被金色的道符圈住, 背后的人面叫得愈发凄厉,滚滚黑雾自它口中喷涌而出, 符箓的金光被黑烟冲淡。 李魁手心早已出汗:“道君这可如何是好!”抬头一看,只见玉楼道君手中银光一闪,玄光剑化作八剑, 如同牢笼一般齐齐下掼,将李夫人困在当中。 “将观门打开。”他道。 两个梓芜道人一听,连忙解开铁索,太一真人脸色青白地扑了进门,身后一群黑蝉随之涌入。 两个道众慌忙地又将观门合上,可黑蝉群涌而来,观门合到一半,又被冲得大开。 清音抬手,剑光横扫而过,罡风骤起,刮得两扇观门‘啪’一声合上。 “还不快锁上!”清音喝道。 两个道人惊魂甫定,绑上铁索,犹嫌不足,又贴上了几道驱邪道符。 太一真人半趴在地上,披头散发,嘴唇哆哆嗦嗦,低声念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念了好几刻,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梓芜派的道众也正注视着他。 “多谢道友。”他的目光逡巡一圈,注意到了当中的剑牢,瞳孔被银光一晃,猛地一缩,左右慌忙一看,目光落到了剑前的人身上,他的神情冷淡,可面目却同他从前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似乎更为年轻了一些。 “是……是道君!”太一真人一股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拱手拜道,“青城派太一拜见玉楼道君!” 木叽真的太能唬住人了……木离不禁心想,而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观中静了静,众人头顶的瓦砾依旧不住地震颤,灰尘扑簌簌而落。 黑蝉还在外面,尽管玄光剑暂时压制了邪胎,可邪物却并未散去。 貔貅的声音响在木离脑中,跃跃欲试道:“殿下,这些个玩意儿都是不入眼的喽啰,若是取了胎,便就各散了去,再没有这样无端的琐事了。” “殿下!” 木离充耳不闻,静悄悄地贴着木叽的衣领,忽而察觉到他的气息陡然加快了些。 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那般紧急,都没变色,如今难道是怕了? 她抬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在太一真人身上。 他看上去虽然狼狈得很,可不像受了多大的伤 他的装束和先前见到的一样,丁香色的道袍,背后绣着一只猛虎下山,在凡道看来或许有些刺眼。 李魁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兄台自称青城派道友,可这身上为何是官道的道袍?” 太一喉头一哽,干巴巴笑道:“道友勿怪,某也是受人蒙蔽,才遭了此道。”说着,他不自在地挽了挽大袖,袖间落下一段红丝。木离适才注意到他手中握了一柄铁剑,算不得什么好剑,因而并不起眼,可是剑柄处垂悬着一串红丝剑穗。 眼熟至极。 她心头一跳,定睛看去,红丝剑穗,中间系了一个同心结,下坠一颗白明珠。 同她原先做得剑穗像极了,可她做得剑穗被她自己烧了,况且红丝剑穗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得物件,兴许是物有相似罢了。 同心明珠,她可没瞧出太一真人还是这般风花雪月之人。 李魁听罢,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道:“道君,这邪胎再不斩杀,必成后患。” 剑中的李夫人忽而抬头,双目圆睁,口中叫道:“我不是邪胎,我是人,我是人啊,天师,天师救我!” 木离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清音却一步跨到木叽身前,冷声道:“道友的剑阵能困得了几时,昔年三入绝情谷都未能镇住三尸门的魔众,如今邪胎既已出世,道友还能撑几时。” 木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真的谢烬渊尚且无可奈何,更何况他呢? 枯坐在地李夫人闻言更是大惊,目光牢牢地盯着木叽,慌忙地欲往外爬,手臂刚一碰到玄光剑身,哀嚎了一声,便痛得缩了回去,苦苦地哀求着:“天师!天师救我!”她说话间,后背腾起的黑烟渐笼罩住她的上半身,面目更是模糊不清,哀求的声音突然停下,只听她发出了几声桀桀怪笑,“哈哈哈,天师不是心怀天下,为保苍生么,难道现如今,我,我不是苍生么,哈哈哈……你们道人真是可笑!” “妖邪放肆!”李魁紧咬牙关斥责她一声,复又转头望向木叽,“道君,早做决断!” 话音刚落,一道红影一闪而过,却是清音往前一跃,持剑刺向剑中的李夫人。 “拦住她!”木离脱口而出道。 木叽往前而动,追上了清音,一道水光挡下了清音手中剑光。 清音恼怒道:“冥顽不灵!”眼睛却落在他的肩上。 诸道被这忽来的动作惊在了原地,一时只见剑光流转,下一刻,却听一声剑响,刀戟刺破布帛之音。 “你!你在作什么!”李魁大吼道。 太一真一不知何时竟也跑到了剑牢之前,手中铁剑穿透剑阵,直插李夫人背心! 他的脸上惊愕不定,瞪大了眼睛,望向了他手中的长剑,红丝剑穗被剑气所扬,直直飞了起来。 剑尖没入背后人面的额心,巨大的咆哮之音震响,滚滚黑气自剑端溢出。 它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仿佛下一瞬间便要挣脱出后背。 “殿下,灵胎就要出来了!” 木离心下骇然,不及多想,飘向了太一真人的袍袖。 只见他面无血色,手中的铁剑幽亮,缠满了黑雾,木离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隐约花香。 竹节海棠。 “太一!如此潦草行事,置我门派不顾!” “道君!” “木离回来!” 众多道人的声音,清音的声音传到耳边似远似近。 貔貅声音响在耳际蛊惑而雀跃:“殿下,快!趁此良机,收了这灵胎,殿下知道怎么收伏灵胎么!” 收伏灵胎。木离知道,本能地知道如何收伏它,就像她吸干了那个邪魅一般,她只需要张口就能吃掉它。她从前只以为这是她中了魔毒的缘故,如今看来,兴许真是因为她就是邪神的缘故了。 可是,她不愿意做什么邪神,她就是玄天峰李孟寒座下弟子,木离。 是个道人。 她口中念诀,扭头去看太一真人,而他显然承受不住这邪气的冲撞,脸色青白交加,握着长剑的右臂抖个不停,不住地往回抽搐,可是剑尖没入额心,不移分毫,仿佛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拔不出剑来。 木离晓得太一的斤两,如此不济,他究竟是怎么冲破剑牢,将铁剑插入邪胎? 第59章 剑穗 眼前浓雾滚滚, 邪风阵阵,吹得太一脸上被刀割似得疼, 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双目只得半睁半合,两边眼皮跳个不停。右臂更是抖得都快抽筋了,可他越是用力往回抽剑,手臂越是绷紧得厉害,手上的铁剑此刻重得要命, 沉若千斤,根本无法由他驱策。剑身深深地直插邪胎,似有意识一般, 半刻之前,他分明还未回过神来,不知怎么的, 手上的剑便已杀了人! 这把剑有古怪!委实太邪门了! 太一真人眼风一扫,见到左侧红影一闪, 眼睛勉强眯起一条缝去看, 茫茫雾中忽而幻化吃一个人影, 待看清来人, 他登时大松一口气道:“木道友!木掌门!快救我!” 木离二指轻弹, 一团赤火自他手中长剑滚过, 没入李夫人后背的人面。 人面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啊!” “拔剑!”木离对太一道。 太一手上哆嗦,接连抽了三回剑皆无果, 说话也不由哆嗦了起来:“道友,道友,此剑……” 他正欲说话, 手中的长剑却如同游鱼入水般,“扑哧”一响,剑尖愈往皮肉深处,继而往下一划,剑光剖开脊背,从中生生劈开了人面,人脸霎时裂作两半,破碎的面目狰狞地发出啼哭,黑烟从缝隙中一涌而出,哭嚎声震天。 “你!”木离大惊,狠狠瞪了太一一眼,却见一股黑烟窜入他的鼻孔,太一真人脸色大变,往后半退一步,脚底晃了晃,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好不中用的道士,哈哈哈。”貔貅嘲笑道。 那一柄铁剑也随之跌落下地,木离上前一步,捡起了剑柄,红丝流苏随风飘荡缠绕上了她的手腕,她皱了皱眉。 貔貅叫道:“殿下,快看,雾中的婴孩!” 黑雾之中渐成一个孩童的模样,黑乎乎一团。 “快,殿下,收下灵胎!”貔貅催促过一声,一道光影自她手腕上闪过,貔貅四肢往前一跃,一口叼住了雾中的婴孩。 那婴孩闭着双眼,似雾非雾,一声不吭,似乎还是全未苏醒的状态。 貔貅叼着婴孩,跃回了她的脸前,发出“呜呜唔”的声响,那婴孩的雾影扫过木离的脸颊,冰冰凉凉。 太一真人先前一剑下去,李夫人活不成了,这个邪胎脱离了宿主,眼下还未苏醒,若真是醒来,后果无可知。 如何才能杀掉这个邪胎? 她兀自思绪连篇,貔貅却又朝她脸上撞来,口中发出越发焦急的“呜呜”声响。 木离鼻尖被它的毛发轻轻扫过,她情不自禁地张嘴正欲打个喷嚏,那婴孩的雾影,霎时自她口中钻入,方才冰凉的雾气,一入她的口中,便火烧火燎起来,熟悉的炙热在她的喉头烧了起来,连带耳中嗡嗡震响,灵台翻涌,乍现的金光激荡,木离不禁闭上眼睛,灵海的金光被浓重的黑雾漫过,雾影重重之中,一个人影显现,白氅大袖空空荡荡,袖缘处寥寥几笔是稀疏竹影。 他自雾中走来,面目渐渐清晰,他的乌发披散,只在脑后随意插了一节竹簪。 她目不转睛地呆望向眼前的李孟寒。他的瞳色疏淡,默然地凝望她。 木离眼眶一热,出声道:“师尊……” 他却面无表情地转身欲走。 “师尊!”木离急切地去抓他的袖袍,而他的衣袖如露如雾般消散了。 木离立即缩回手,不敢再碰,“师尊,是你吗?我刚刚闻到的花香是你么!你的魂魄是不是也自幽冥而出。”她急道,“待我,待我找到魂引,必定能寻魂索魄,给你找个合适的魂器!” 眼前的李孟寒终于朝她笑了笑,抬手,指尖像是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可惜幻影一般的雾影毫无感觉,一道银亮的雪芒斩断了李孟寒的雾影。 “师尊。” 是木叽! 木离连忙抬手摸了一把湿润的眼角,低头一看,玉貔貅已经蹲回了红玉手环。 抬眼再看,来人果真是木叽。 木叽深深望了她一眼,长眉蹙拢,似乎是在审视她,见到他的眼神,木离吃了一惊,不过短短一瞬,却见他脸色一变,柔和了下来,关切道:“师尊,可有大碍,那邪胎可曾出现?”仿佛刚才的凌厉只是她的错觉。 脑中的嗡鸣渐已平息,喉头的火烫也奇异般地消散了。 “无碍。”她答道,说着又朝地下一望,太一真人仍旧僵硬地仰面躺在地上。 她念了几声火诀,赤火驱散了黑色的雾霭。 李夫人所在之处只余一滩黑水,零落地散着毛发。 她又念一声诀,火光瞬间烧尽了地上的黑迹。 木叽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眼,复又凝望向她。 木离一阵心虚,赶紧蹲下,用力拍了拍太一真人的脸颊:“醒醒!” 清音此刻也走了过来,观中一时无声,就连瓦上的蝉声也戛然而止。 观中道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黑雾重深,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 这个太一真人为何忽然拔剑相向,邪胎脱离宿主,又是去了哪里? 李魁忧心忡忡地开口道:“道君,邪胎不知影踪,恐成大患!”他不由地多看了一眼木离和地上双目紧闭的太一真人:“敢问这位道友又是何人?与这青城派太一是何干系?方才藏身于何处?为何不愿现身!” 话音刚落,便有道众附和道:“这青城派道人委实蹊跷,自称青城派,可分明就是官道,难保不是趁乱放走了邪胎,留予官道接应取胎!” “说得极是!” “还请道君主持公道!” 木离起身,徐徐道:“玄天峰木离,我与谢道友,清音道友一同前来,只是在幻境之中用了玄变诀,故此方才并未显影。” 此话一出,李魁自言自语般说:“玄变诀?藏形游隐之道?”说罢,抬头诧异地看向木离。 木离侧目看了木叽一眼,他便心领神会地点头道:“正是,此乃木道友。” 清音却不言语,只俯身探了探太一真人的鼻息,虽然很浅,但还活着。 四肢有些僵硬,两手空空,清音蹙紧了眉头,左右一看,急急问道:“他的剑呢?刚才他手里的剑呢?” 木离循声去看,地上并不见刚才那把长剑,可她明明听见了剑落地的声音。 抬头恰对上清音的目光,只见清音脸上白了白,又问她道:“剑呢?” 清音是在疑心我? 木离摇头道:“我不知剑的下落,只听剑声落地,却再没见过那柄剑。” 铁剑不翼而飞,虽有浓雾遮掩,可她却并未察觉到雾中有别的道人的踪迹,兴许是……只能是玄变? 木离一念至此,顿时呼吸急促了几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玄变,屈指可数。且说,太一真人入观之时,口中便有那一柄长剑,可之前在幻境之中的太一手中并无此剑,莫非这凡界还有别人? 耳边却听清音低笑了一声:“这太一真人平平无奇,竟有此般能耐,谢道友,木道友,还是想个办法把他弄醒罢。” 木叽的眼神落在太一真人脸上,还未说话,便有道人急不可耐地念了水诀,瓢泼的水流哗啦啦从天而降,浇到了太一真人脸上。 浇得他手足一抖,翻身而起,呸呸呸吐了几口水,睁眼叫道:“落雨了,落雨……” 四周却是静悄悄的,哪里有雨! 太一真人顿住口中惊呼,见到周遭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仿佛适才回过神来,大惊道:“道友,诸位道友!救我啊,那邪胎……”他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见到观中风平浪静,更是惊诧道,“人呢?邪胎呢?这是怎么回事!” “你倒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李魁没好气道,朝左右微微颔首。两个道人立刻上前,将落汤鸡一般的太一真人五花大绑起来,还在他额头上贴了一张金色的驱邪符箓。 第60章 回影 “诸位道友,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太一真人扭动着身躯, 用力吹着脸前的符箓,急吼吼地说,“我绝不是官道,更不会取胎,先前是那剑,那剑杀了人,与我无关啊!” “休得胡言!”李魁怒道, “你推说是剑杀了人,这剑还能杀人?不是你的剑么?” “那把剑不是我的剑,本就是我捡的剑, 不知是哪位道友的剑掉落在道观外的草丛间,我捡来防身的。” 李魁剑指太一真人的鼻子,吓得他忙缩脖子, “道友,我绝无虚言, 千真万确!兴许是剑魂异动, 才杀了人, 可长剑剖开邪胎以后, 我便晕了过去。”他转动着头颅, 向着木离的方向哀求道, “木道友,木掌门, 这可是你亲眼所见,快与各位道友说说,皆是误会, 是误会!” 木离不答反问:“你说你在观外捡的剑?当时周围可还有别人?” 太一真人先是摇头,顿了须臾,复又点头道:“有蝉,有很多蝉!” “你是如何出得幻境?”木叽走到了木离身旁问他道。 木离敏锐地察觉到他手中玄光剑气微动,他整个人似乎也被戾气缠绕。 木叽在生气。 一念忽至,木离颇觉荒谬。 小鸡仔也会生气?为何生气?就因为邪胎不知所踪? 她侧目看他,恰也见他朝自己望来,他的目光澄澈,不过一眼便像将她里里外外看得明白,木离心跳陡然加快,不自在地转回了眼。 这又是何缘故,莫不是他扮作那什么玉楼道君,连自己也以假作了真? 太一真人听他有此一问,喘了一口大气,抬头见到他冷肃的表情,怔愣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这个人就是玉楼道君,这个人才能真正地解他的困局。 他挣扎着朝他靠拢了些:“道君,某并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如何出得幻境,上一刻,我尚在幻境,下一刻醒来便是在这道观外的草堆里了,” 太一说罢,却见他锐利的目光错也不错地凝视着他。 太一下意识地埋低了头。 “一派胡言,不知所云!”李魁叱道,“你怎么出得幻境,你不清楚,幻境岂能说出就出,说进就进。” 太一真人张了张嘴,脑中转过几轮,终究是生生憋住了孔寒的怪事。眼角余光去瞄木离,孔寒跟了她度了昆仑,眼下算是她的人了,而她好像跟玉楼道君关系匪浅。况且孔寒身上的蹊跷,只是他的猜测,并无实证,他们不一定相信。万一……万一是木离因蟠螭铜镜一事恨他,孔寒才欲杀他?怎么办? 他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连邪胎都不惧,万一真动起气来,把他杀了,岂非得不偿失?且不论,孔寒再怎么说,也是他收的小徒弟,不管他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不是被邪祟附身,若真是被玉楼道君知晓,孔寒是不是就没活路了? “问你话呢!”李魁见太一真人不答话,翻手一伸,以剑柄敲了敲他的头顶。 太一真人口中“唉哟”一声,顺势倒在了地上,扭动身躯连声哀叫:“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颇有几分泼皮无赖的模样。 他的手脚虽被绑了起来,可衣襟在他挣扎下散落了开,露出襟下压着的一点金黄。 “咦?”清音刚出声,便见木离俯身一把扯出那金纸。 手中的符纸又轻又薄,边缘并无纹样,只在正中写着‘魂引’二字。 千魂引? 木离手中微微发颤,将符纸翻了过来,金符背面不见雕饰,而在下角处果然见到一个细小的半月状黑点。 “谢道友,你那魂引予我瞧瞧?” 谢烬渊在秘境取下千魂引不久,她便去梓芜山寻他,可谢烬渊不肯给她:“魂引已封入派中乌金宝匣,旁人不可再观。” 他不让她瞧,她便偏要。 木离当下无话,可往后月余梓芜山来得勤了,兜兜转转还是被她找到了乌金宝匣的位置,就在彼时梓芜山掌门刘壁屋中暗格内。 木离潜伏多日,好不容易等到刘壁下山,她欲取宝匣的当日,谢烬渊却察觉了。 两人在刘壁屋中斗法,你来我往,几个来回下来,谢烬渊略胜一筹。 木离被他手中玄光剑指着额心,只觉窝囊,气极了:“谢烬渊,这梓芜山掌门把你的魂引藏在他屋中,分明是占你便宜,取魂引的是你,这魂引本该就是你的,为何要白白给了刘壁。你既不在意,那我也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一团烈烈赤火转瞬包裹了乌金宝匣。 谢烬渊剑尖陡转,剑意若水,朝宝匣而去。 水火难容,饶是谢烬渊技高一筹,赤火也烧得宝匣黑了大半。 谢烬渊扑灭火星,见匣上的封印符箓也被烧了大半。 他掀开匣盖,好在当中的魂引毫发无伤。 木离笑嘻嘻地探身去看:“你早打开,哪还有这番波折。” 她眼疾手快地捏起道符来看,翻过背面,便见火光在魂引后面烧出了一个细小的半月黑点。 谢烬渊一看,脸色顿时一暗,正欲开口。 门外传来了人声,脚步声。 刘壁的声音! 木离朝他眨了眨眼,口念玄变诀,变作碎叶,飘飘然落到了他的肩上。 谢烬渊扬手一捉,将尚悬于半空的魂引捉回了手中。 “木离!”他的声音难得暗藏一分恼怒。 “啊,你唤我的名字了!”她高兴道。 谢烬渊只得将魂引放回熏得黑乎乎的乌金宝匣。 刘壁进门看到谢烬渊,自是一惊,而紧随他身后而入的刘紫鹜不由惊呼出声:“师兄!” 刘壁疑惑地目光射向谢烬渊,待见到他身后的暗格已被推开,乌金宝匣外狼藉不堪,更是大怒:“你!你是想私取魂引?” 谢烬渊脸上不见惊慌,只答道:“弟子不敢,弟子先前听见屋舍有动静,才来查看,却见宝匣起火,不过当中魂引倒是无碍。” “何人放火?”刘壁大步上前,一把夺过宝匣,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 谢烬渊沉默了一息,答道:“弟子并未看见是何人。” 刘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见到他手中已是服服帖帖的玄光剑时,面色愈发不快,冷声叱道:“此宝匣甚是隐蔽,若非山中人,谁能找到,该不会是你监守自盗?” “不是。”谢烬渊只说。 刘紫鹜见势不妙,求情道:“掌门容情,师兄绝非偷盗之人,定是旁人知晓了魂引在梓芜山,觊觎已久。” 刘壁旋身瞪了刘紫鹜一样,将手中宝匣递给她,拔出腰间铁剑,剑尖直指额心。 剑意波动,谢烬渊不躲也不闪:“是弟子疏于看顾之过,自当领罚。” “哼。”刘壁冷声一笑,“领罚,如何罚?”说着,剑尖抖转,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扫过右肩。 谢烬渊眉心一跳,长剑掀起的罡风吹得他的袍袖振动,余光便见,那细碎枯叶随风轻飘飘地也落到了地上,停在他的脚边。 刘壁未有所觉,剑尖却敲了敲他手中的青玉剑柄:“你取得玄光剑,又取魂引,皆是侥幸,这梓芜山中由不得你轻狂。” “弟子不敢。”他说罢,手中的玄光剑却微微震颤起来。 谢烬渊紧紧握了握剑柄。 刘壁一看,“呵”得一笑:“不服?”他扬起手中长剑,一剑划下,汹涌的灵力涌出,转瞬将他的右臂划出了三道长痕,鲜血顿时漫染衣衫。 “阿爹!”刘紫鹜惊叫道。 谢烬渊并未吭声,脚下的枯叶却是微微一动。 刘壁见他蹙眉,右手忽地一松,玄光剑‘叮’一声落到了地上。 “师兄!”刘紫鹜急道,一步上前,又埋怨刘壁道,“阿爹你伤了师兄,往后他如何拿剑!” 刘壁拉开刘紫鹜:“他拿不了剑也是他的造化。” “弟子甘愿受罚。”谢烬渊面色不变,俯下身去捡起玄光剑,大袖垂下,两指微动,夹起碎叶收进了袖中。 “你自去回影壁下,静思己过,若无师命,不得回返。” “阿爹!” “弟子领命。”谢烬渊躬身一拜,转身出了屋舍,径自朝回影壁而去。 走了一会儿,周遭人声渐消,已是回影壁前。 枯叶自他的袖中飞出,停在他眼前,没好气道:“你是梓芜山上的受气包,出气筒么,你师兄对你刀剑相向,明明是你的魂引,可你师尊取你法器,伤你右臂。”木离越想越气,可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又压了一点不易觉察的内疚,可她向来心高气傲,道歉的话断断说不出口,只得僵在半空,被山间的清风吹得打了个旋儿。 她当然不愿就这么走了,憋了好半刻,最后酸不溜秋地说:“仿佛只有那个什么刘师妹喜欢你。” 谢烬渊抬手挥却眼前枯叶:“你回去罢。” 他袖中的血腥味依旧浓重,木离吸吸鼻子,突发奇想道:“要不你和我一起走,我师尊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我去求他收了你,他虽然脾气不大好,可是从不动手伤人。” 谢烬渊在回影壁前坐定,玄光剑置于膝上,闭目寂坐,自不答话。 木离围着他转了一圈,便飘走了。 谢烬渊察觉到她的气息远了,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可正当他将要入定之时,她的气息又回来了。 “我找到了草药,就是上次你替我上的药,我帮你上药罢。”她语意轻快道。 谢烬渊睁开眼前,果见枯叶上托着几株绿油油的止血草药。 木离显影而出,纱裙上血迹点点,是沾染上的他的血。 她飞快揉碎了碧叶,捧着汁液,一手便要去撩他的袍袖。 谢烬渊慌张地往后一退:“不必!”他口中念诀,碧液便汇成一小股碧泉,轻盈地自大袖跃入覆盖上他的伤处。 “水灵根原来如此受用。”木离感慨道。 谢烬渊复又闭上了眼睛。 木离抹过这草药,晓得伤口灼痛的厉害,便道:“疼吗?我帮你往伤处吹一吹,就不那么疼了。” 谢烬渊睁开眼睛,先前不论是因刘壁或是剑伤都波澜不惊的他此刻终于变了脸色,不悦道:“不吹。” 第61章 纸鹤 “这是何物?是你的?”木离的声音又轻又缓, 唯恐眼前之景,手中之物只是一场大梦, 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自梦中惊醒。 太一真人目光掠过额心垂下的符纸,金影摇摇晃晃,他并不能完完整整地看清楚木离的面貌,可却也能瞧出她此刻的脸色白得惊人,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他不敢再这么装下去了,扭着身躯,翻身坐了起来, 支支吾吾地正要开口,一旁的清音觉察出木离的古怪,朝前一步, 目光扫过她手上的金符,愕然道:“魂引!真是魂引?”她瞪向太一真人,“这……竟在你身上!你如何得来?” 太一真人心头茫茫然, 他压根就不知道他身上还有这张金纸,更不知晓这是何时到他身上的。虽未看清符箓所书, 可这东西好像是个了不起的玩意儿。 那道士说是魂引, 什么魂引?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 心头突地一跳, 莫不是千魂引?道宗秘宝千魂引! 太一真人咽下一口唾沫, 强自镇定了下来, 与先前的恐惧相较,贪婪一时占据了上风, 他于是梗着脖子道:“这魂引是我捡得。既是我捡的,便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李魁一听, 脸色不由得愈发不好,他并不知晓这金符的来历,可是他早就看不惯太一真人了,高声骂道:“果是个小人,剑是你捡的,却说和你无甚关系,这金符又是你捡的,如今却成了你的了,怪哉!” 太一真人闻言也不恼,只转向木离,语气低了几分道:“木道友,此符是我的。” 木离却是笑道:“这不是你的东西,也不该是你的东西。”此魂引看上去像是真的,但好端端地为何会落到太一手里,可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她指尖一晃,便将那金纸收入了袖中。 清音目光随着她的手势而动,终是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道君,这究竟是何物?”李魁急急问道。 木离避过清音的目光,回到瞧了木叽一眼,他也在看她。一双英眉轻敛,黑漆漆的眉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而他手中的玄光剑微微震颤,他的两指轻轻压住青玉剑柄,按捺住躁动的剑魂。 一时之间,她竟分辨不出他的样貌同他记忆中的人有何区别,木离心中一动,却听一道男音入耳道:“这便是玉楼道君置于幻境之中的道宗法器千魂引。” 那声音来得古怪,由远及近,仿佛是从观门外遥遥传来,下一刻却近在咫尺,声在耳畔。 来者何人? “道君,原是早来了此处。”话音将落,两扇观门轰隆大响,挂上的铜锁倏然落地,被一阵清风吹开,一个紫衣老道领着两个道人走进观中。 紫袍蓝带,是青城派的道人。 木离隐约记起在昆仑山巅见过这个紫衣道人一面。他看上去年约五旬,头发花白,可是修为却在大乘之上,是青城派的掌门。 观中的道众也认出了他来,李魁率先道:“王掌门,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言语客客气气,可周围的道人却都警惕地望着来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里刚出了邪胎的岔子,青城派后脚人就到了。 木离走到木叽身旁,垂落的大袖扫过他的袍袖,她的指尖灵力流转,缓缓地顺着相接的衣袖渡予他。观中的凡道修为不精,瞧不出木叽的蹊跷,可青城派掌门未必瞧不出来。 尽管样貌相仿,玄光剑在手,可木叽终究是灵兽化人,瞒不了多久了。 王掌门不答反问道:“我见道友面善,可是玄天峰木掌门?” 这个王掌门,不是木离印象中的青城派掌门,从前不识,在昆仑山巅前,也从未见过,他竟能知道自己的名号,她于是笑道:“王掌门客气了。” 王掌门微微一笑。 玄天峰木离,李孟寒的徒弟,而谢烬渊曾与她有婚约。在昆仑山巅见到她时,谢烬渊分明稳坐台中,貌似无动于衷,可不过短短几时,二人便又见面了,还是在梓芜派的道观之中。 “久仰大名。”说罢,他的视线才落到形色狼狈的太一身上。 “掌门!掌门救我!”太一真人忙不迭地朝王掌门拜道,“某是青城派太一,王掌门救我!” 青城派果真来人了!他被黑蝉追到关前之时,曾用传音符联络青城派道人,来得不是别人,竟是王掌门。说不定此番他真能全身而退! 王掌门面上笑意不减道:“道君,这太一是我青城派子弟,是赏是罚,难道不该我说了算?” 原本闹哄哄的道观霎时静了静。 木离心下吃惊,这个青城派王掌门与谢烬渊有些龃龉?道宗四大派原来还是如此。 她抬头看了看木叽,此刻传音于他,多有不便,更是冒险,不知他如何应对。只见他侧头先是看了她一眼,眉梢微弯,像是笑了笑,却道:“木道友救了太一性命,王掌门,可知晓?” 木离一听,扑哧一笑,王掌门却是一愣,只听他又道:“太一真人险些被邪胎所害,诸位道友好不容易才将他救下,又恐邪灵入体,故此才将真人留待此处。” 王掌门亦觉古怪,玉楼道君素来寡情,今日情状却大不相同,他定睛一看,那玄光剑芒流转,分明是备战之姿。 他面色沉了沉,问太一道:“可是真的?” 太一真人心虚了片刻,方才确实……确实也算被她救过性命,仍旧不甘道:“可,可弟子取下的魂引被她强拿去了。” 魂引。 对,千魂引! 王掌门在入观之前,便听到了众人的争执。昆仑山巅异变,诸道进入秘境后,他见到绝情谷底的异动,虽为追寻邪胎而来,可千魂引既在此处,这个太一又是青城派的凡道。 王掌门笑道:“呵,道君,是又舍不得魂引了?” 木离忽地察觉到了观外的响动,抬眼一看,有人来了! 一大群青城派道人赶来,原本的多寡之势瞬间逆转,成百的青城派道人包围住了此梓芜道观。 “青城派道人为诛杀邪胎而来。道宗之间,同气连枝,道君,不介意罢?”王掌门见状,笑问道。 好不要脸的青城派!一副趁火打劫的架势!说什么道宗大义,同气连枝! 李魁见玉楼道君神色冷清,脸上并无怒色,仿佛胸有成竹的模样,可敌多我寡,右手收于袖中,两指轻捏,青火点燃传音符,也给梓芜派传音而去。 夜色苍茫,道符烧尽后,微弱的青芒,飘到半空,顿时化作数只翩翩白纸鹤朝四处飞去。 刘紫鹜好不容易自绝情谷底脱身后,第一时间便顺着密道回到了昆仑山中。 师兄杳无音讯,玄光剑也被木离夺去了,连乌金宝匣都是个空匣。 她的心乱极了。 难道师兄真的出事了? 找了这么久,刘紫鹜以为他兴许是去了凡界,可千魂引不见了,会不会是师兄?可师兄明明知道那魂引不可用,难道是别人为了魂引,害了师兄? 她立刻又摇了摇头,不会!万剑阵还在,师兄不会有事的! 她灵台一阵翻涌,‘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刘紫鹜在谷底被魔物伤了,不敢再耽误,需得寻一处洞穴,调息半刻,她左右一望,离这里最近的洞穴,便是师兄原本闭关的灵犀洞。 她躲过道人的耳目,飞快御剑而去,刚进洞中,便有一只传音鹤寻着她的气息而来。 她捉过纸鹤,摊开一看,却是她留在凡间的道众,上言邪胎托世,玉楼道君在梓芜桐城道观。 师兄! 刘紫鹜当即便要追去,可气息不稳,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可她这样走不出昆仑山,更不能抵御邪物。 她只得在洞外立下守阵,往洞中而去,既然有了师兄的下落,便灵犀洞深处是一处石室,谢烬渊消失后,她来这里寻过多次,此刻一入石室,便察觉到气息的不同。 有别的道人来过? 她往地上一看,八卦图中央赫然立着一只传音鹤。 鹤翅上隐有金光,此传音鹤被人用诀封印过。 师兄? 她连忙盘腿坐下,口中念诀,解了诀印,纸鹤徐徐展开,寥寥几笔,确是谢烬渊的笔迹。 “找寻清河下落。” 第62章 鸡妖 清河, 早年的玄天峰弟子,李孟寒身陨神灭后, 峰上清泉,清音和清河三人相继离开了玄天派,清泉投奔了梓芜山,清音去了灵泉派,唯有清河下山后,散了道童,也未曾听说投靠过哪门哪派, 反而做了个闲散道人。刘紫鹜见过他数回,有几回是在梓芜山中,有几回是在凡界, 师兄与他有些交情。玄天峰三子之中,清河却并不是修为最高的,论资质甚至不及投入梓芜门下的清泉。 苦苦修了百年, 清河也不过将过大乘,见他的数回, 他都光顾着守着丹炉, 并不多言。 刘紫鹜一直不明白, 谢烬渊为何独独与他来往。她又低头看掌中的纸鹤, 师兄为何要找他?既留了纸鹤在此处?为何又不露面?难道真是去了凡界, 无暇分身? 刘紫鹜胡乱想了一阵, 千头万绪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头绪,灵台魔气翻涌, 她只得先坐了下来,凝神调息。 此时此刻,同样回到昆仑山的还有青檀, 他恢复了人身,身后只跟了个吴浩然。绝情谷中,黑雾腾起后,他们便跟丢了木离。 吴浩然形色狼狈,幸而青檀托着他从谷底寻到了出路,又回到了昆仑山中,山巅郁郁葱葱,鲜有人迹,和方才的幻境之地云泥之别。 群魔出谷,就连……就连官道都疯了。 吴浩然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山尖的云海,白茫茫中就是玉楼道君的万剑阵。 倘若没有这剑阵,昆仑山此端只怕早没了太平,哪怕只是粉饰太平。 他暗暗吁了一口气道:“青檀兄,我们此际还是先回玄天峰,或许掌门此刻已回峰了。” 青檀心中已是大乱,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孔寒不见了。孔寒明明受了重伤,可待他去寻时,却不见踪影,甚至连他的气息都已经察觉不到了。 他对吴浩然道:“你先行回峰,眼下妖魔肆虐,你先回去同其余人守住山门大阵。我再去寻一寻孔寒。” 吴浩然皱紧眉头:“青檀兄,兴许孔师弟他已经回了玄天峰也未可知。” 青檀摇了摇头,凭孔寒的修为,他出不了绝情谷,加上身上的伤,勉强苟活而已。若他真出了绝情谷。 青檀心头咯噔一跳,那,就不知道出了谷的究竟是谁了? 吴浩然见他一脸铁青,还欲再问,可转瞬之间青檀业已化作白鹤,朝天际飞去,分明是凡界的去向。 * 两扇黑漆观门被狂风吹得大敞,观门外的青城派道人各执法器,来势汹汹,观门内的梓芜派道人祭出剑阵,处于守势。 王掌门嘲讽地笑道:“道君今夜来此,想来也是为了邪胎,可邪胎不知所踪,道君可还有话说。道君这些年来不肯兴凡道,又不愿除官道,反倒成全了邪祟。” 说话间,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面前的玉楼道君身上移开,可他的灵台朦朦胧胧,仿佛隔着山水云烟,茫茫薄雾间只余点点金箔,什么也看不清楚。玉楼已入化神经年,离飞神神印只余一步。他从前就看不透他的修为,但今日一窥,委实古怪,可他手中的玄光剑做不得假。 王掌门沉默须臾,又道:“道君明明早已知晓邪胎托世,算准了时机,为何不早早出手,拦住?何至于此?” 听此一问,闹哄哄的四周忽而静得出奇,在诸道心中,也早有此问了。 “道君三入绝情谷,早该知晓邪神魂魄犹在,百年来却不置一词,如今邪胎托世,邪神将要苏醒,烈火深渊熄灭难镇魔道,道君算无遗策,真就毫不知晓?”王掌门厉声道,“抑或是道君任由如此,也想取那定心珠?” “一派胡言!”李魁听不下去了,额头青筋乱跳,喝止道,“玉楼道君身入绝情谷,是舍身为了苍生,为了两界安宁,岂容你等小人猜测!” 木离听了,心中亦觉诧异,她想不透谢烬渊作天师的意图,也想不透他究竟是不是明知邪胎托世也有意为之。可若说他是为了一己私利,她却是不信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木叽,百年未见,谢烬渊或许可以轻松压制王掌门,可假扮他的木叽不是他的对手。 木叽紧抿着唇,脸上无风无浪,似乎根本没有将王掌门的一席话放在心上。 王掌门恼羞成怒,抬手便是一掌,掌风灵力,夹杂其中的还有一道定身符。 木离不及多想,上前一把推开此掌,赤色的烈火将定身符霎那烧尽,直朝王掌门命门而去。 王掌门只觉那灵力如风,蛮横地扑面而来,似要冲开了他的灵台。 木离自觉惊讶,自己的修为转眼之间已是又上了一重境界,是那邪胎的功效? 梓芜派的道人见玉楼道君不出手,反倒是玄天峰的道士迎掌,纷纷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 木离一眼望过,收回诀式,顺势摸了摸袖中的魂引,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此地不宜再留,再留下去,魂引不一定留得住,木叽也会被人看穿。她伸手轻抚上胸口,冰凉的蟠螭铜镜隔着衣衫贴着她的掌心,像一颗将将苏醒的心脏,在她掌中扑通地跳动了一下。青色的光芒自镜端射出,万丈的光晕如剑,穿透道观,所到之处,草叶被切割地扑簌簌落下。诸道见状,无不回避,木离一把捉紧了木叽的袖子,往外一跃,口中念诀,玄光剑转眼便到了二人脚下,飞升而上,划破长空而去。 玄光剑啸长鸣,剑魂兴奋地不住震颤,不过眨眼,二人早已飞出了桐城。 木离朝后一望,夜色苍茫,不见追兵。 她飞快摸出袖中的魂引。 “师尊,从前见过这金纸?”身后的木叽忽道。 “见过。” “你会用么?”他追问道。 木离将手中魂引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指尖青火燃起,‘噗’地一响,便又熄灭,那一张金纸却毫无变化。 “不会。”她颓丧道。果然不知真假,也不知如何用。 “你方才欲用金符,是为何?”木叽的声音响在脑后,低沉了一些。 “是为了我的师尊。”木离不瞒他,又补充道,“就是你的师祖。” 身后便静悄悄地再没有声音。 木离回头一望,他才露出个微笑:“师尊,我们如今要去何处?” 要去何处? 木离捏着手里的金纸,一时没了主意。 千魂引到底怎么用,这是不是真的千魂引?若是真的,难道真如清音所言,用以身祭器? 可真要辨真假,是不是还得去寻谢烬渊? 她试探性地出声道:“貔貅。” 腕上的红玉手镯亮了亮:“殿下。” 木叽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她的手腕上,脸上却没多少惊讶,只问道:“这是师尊新的灵兽么?” 木离还不及答,貔貅便道:“你又是何兽,是只鸡妖?见了爷爷还不跪拜!” 木离狠狠捏了一把手镯:“我问你,你认得千魂引,如何驱策?” “什么千魂引,没听说过。殿下如今不能策符,兴许是修为不济,若是再收取灵胎,修为大进,回了大罗天,什么魂引,还不是区区小事一桩。” 貔貅不知魂引,木离心中失望,可转念又想,一个妖兽,哪里能知晓道宗法器。 她抬头又看了一眼木叽,见他依旧紧紧盯着她的手环:“这确是我新收的灵兽,唤作貔貅。” 她想到先前李魁提到的官道邪胎,便道:“如今我们便往南面建城去瞧一瞧。” “好。”他微微笑道。 “鸡妖,献媚!”貔貅嚷嚷道。 “闭嘴!”木离又狠狠捏了捏手镯上蹲伏的玉貔貅。 第63章 魔虫 红玉手镯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木叽却也没有追问她貔貅从何处来,又为何唤她殿下。 御剑而行, 耳畔风过无声,寂静的夜无声地沉默了。 她脚下的玄光剑也不再震颤,木叽立在他身后,木离能够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流转,似乎愈发深厚。 他自化人过后,灵力日益精进,更能策令玄光剑。难道真是兽族天赋异禀? 此刻四下无人, 正逢此时机,木离于是开口问道:“当日你我初遇,你为何会在昆仑山下?你原本是鸡妖?又是如何开悟?”她见到小鸡仔的时候, 它身上便有微弱的灵力?” 她问过之后,身后却并无应答。她转身去看,只见他眉头蹙拢, 貌似疑惑道:“师尊,为何有此一问?当日我的灵力甚微, 开悟不久, 前事却已记不太清了。”他顿了顿, “不过, 我记得自己是自林中下山, 沿路吃了一株碧草, 才有了灵智,后来幸蒙师尊灵力润泽, 侥幸结了丹。” 木离回忆了一下小鸡仔本来的面貌,却好像不怎么记得起来了,同寻常的幼兽仿佛并无区别。 她还欲再问, 却见木叽微微抬头,望向前路,忽道:“前路仿佛有一座城。” 木离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零星火光在城楼顶端摇曳,可几缕黑气腾腾而起。。 “妖气。”她叹了一声,玄光剑似有所觉,顺势便往下沉去。 妖气察觉到剑光逼近,遁地而走,顿时四散了开来。对这些蝼蚁般的小妖小怪,木离并不放在心上,她要向往建城去,可百年荏苒,从前就没怎么出过昆仑山,除却辨别东西南北,若无人引路,她压根不知道建城的具体方位,背靠哪座山,临近哪条河,建城要往何处去。印象中更不记得此处竟还有一座城池。 她不得不顺势落地:“到了天明,我们先寻人问路。”说着便走到城楼外,见到了城墙上贴着道人路引的告示。 她适才想起来确实先前听说过路引一事,她一摸腰包,还有之前太一真人替她和青檀做得路引,是两枚八角铜钱,上书‘青城’二字。 她将其中一枚递给木叽:“如今我们便是青城派的门人了。” 自嘲地笑了笑,“想来自梓芜道观离去,青城派便能猜到你必不是玉楼道君了,如今顶着青城派的名号,说来也是可笑。” 木叽接过路引,却问:“师尊,不担心那玉楼道君得知我招摇撞骗,找来?” 木离摇摇头:“他若是知道是我,断不会找来。” “为何?” “普天之下,谢烬渊最不愿见我。”她笑道。 他脸上怔忡了一瞬:“为何?”问得却有几分小心翼翼。 木离笑了笑,语意轻松道:“说笑罢了,隔了一百年,说不定早就忘了我这个人了,就像清音,即便还记得,也不肯信我了。”她离开道观的时候,清音分明可以追上,却也没有随她走,“我睡了许久,从前的旧友都散了。” 李夫人死得蹊跷,太一真人也着实古怪,拿到了魂引,而清音却不肯信她。诚然,事到如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信什么。但清音不信李孟寒,她却不能不信。 木叽张嘴欲言,她复又笑道:“不过,只要,只要师尊能够回来,都会好的。” * 黎明前的道观,两拨人分庭抗礼,争锋相对。 青城派王掌门见人脱逃,令诸人四下寻觅,可仍旧丢了踪影,有些气急败坏道:“李孟寒的徒弟,旁门左道的伎俩学了个十成十。”这一场争端因魂引而起,更是青城派对梓芜派挤压已久的不忿,到头来还是被个不相干的道人搅了局,拿走了魂引。 王掌门回忆了先前玉楼道君的反应,乘舆玄光剑的分明也是那个女道士,为何她能驱策玄光剑,这玄光剑不是谢烬渊的法器么?并且那玉楼道君古里古怪,王掌门心中越发狐疑,盯着李魁道:“道君为何与那妖道走了?邪胎下落不明,这就是梓芜山的做派。” 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李魁心中暗暗叫苦:“道君自有缘由,邪胎降世,王掌门还请带着一众门人,早早回那青城派罢。” 王掌门听他言辞间已有退让,冷笑一声,不甘道:“道君闭关日久,出关过后,性情大变,藏头藏尾,不肯轻易视于人前,其中一定大有蹊跷,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等先把我派门人太一交还予我。”他既能拿到魂引,又身在道观,定是知晓别的事情。说话间,他的眼风往厅中一探,原本捆缚于梓芜派观中的太一却不知所踪,只留了半截绳索留在地上。 “人呢!”他厉声道。 李魁也吃了一惊,“人呢!”他环顾四周,追问众人道,“这道士是谁放走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答不上来,不晓得是谁趁乱放走了太一? 王掌门目光如炬,忽而笑道:“先前还有一个红衣女道士,是哪门哪派啊?” 红衣女道友? 李魁回过神来,嗫嚅一声:“清音道友……”并不知她何门何派。 * 清音掳走了太一真人,提溜着他疾行了一路。太一真人挣脱了一半绳索,嘴里惊叫了一路:“道友!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捉某,青城派王掌门就在观中,道友放我回去!” 清音并不理他,直到去了桐城地界,才寻了个荒无人烟的林子停下,将太一真人推到了地上。 她怡然落地,瞧着灰头土脸的太一真人爬起来要跑,她手中一挥,一张定身符就贴到了他的背心上。 太一真人披头散发地跨了半步,便如泥塑般动弹不得。 “道友!”他大叹道。 清音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先前的剑是哪里来得?魂引又是哪里来得?” 竟真是冲着他来得! 太一真人强辩道:“魂引是在幻境里捡得,剑是在道观外捡得。” “捡得?”清音挑眉而笑,“你在幻境里捡了魂引,就出来了?就凭你?”她点了点他的额头,“草包一个!” 太一真人脸上白了白:“某自不比道友,可某说得都是实话。” “哦?” 清音自腰包中取出黑瓷瓶,倒扣于掌,一只黑乎乎的甲虫一样的东西,在她手掌上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太一脸色大变:“这是什么东西!”他定睛去看,黑黢黢的甲虫缓缓伸出了八只纤细的黑脚,“是,是,是魔虫!”他大叫道。 “是啊。”清音将手掌伸到他脖前,轻轻吹了吹,那魔虫便爬上了太一真人的喉结上。 定身符定住了他的动作,可脖子上传来的又酥又麻的触感却越来越清晰。他放缓了呼吸,生怕气息将魔虫引到口鼻处,若是爬进了眼耳口鼻,他就离死不远了。 太一真人呼吸轻缓,不敢说话,额头上渐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所幸,脖子前的那一点痒缓缓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朝胸口爬去。 他适才开口哀求道:“道友,救命啊!” 清音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的表情:“虽然躲过了口鼻,可你身上还有别处,小虫子也能爬进你的身体,慢慢吸食你的骨血,长成大虫子。” 话音将落,太一真人臀上,腿上皆抖了抖,他恨恨地瞪向清音,气急败坏道:“道友,养魔虫,害同道,算是哪门子的正派人士!道宗知晓此事,决计不会放过你!” 第64章 祝城 “道宗?正派人士?”清音听得哈哈大笑, “谁告诉你我是道宗正派人士?” 她的道袍火红,领边的青黑鹤影仿佛憧憧, 她的面目张扬,神色不屑,细长的眉毛凌厉地斜飞入鬓。 是啊,她虽和玉楼道君一同,却分明不是梓芜派的道人。 究竟是哪门哪派? 太一真人又凝神细看了她的衣饰,恍然大悟道:“你也是玄天峰的道人!” 清音摇摇头,却凑近了些。脸庞近在咫尺, 他身上的魔虫似有所觉,飞快地朝他的下腹爬去,太一真人登时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友手下留情啊!” “你是从何处取得魂引, 那把剑又是从何处来得?” “剑真是捡得!真是捡得!”太一真人急道。 清音抬眼:“那魂引呢?是谁给你得?” 太一真人不傻,早在脑中思前想后了数回,他在幻境中晕了过去, 怎么取魂引,又怎么出了幻境, 除了孔寒, 怕是再没别人了。 清音眼见太一真人目光游移不定, “呵”得一笑:“是谁, 在幻境里是谁给你魂引, 是谁送你出得幻境?” 太一真人悚然而惊, 下腹猛地一凉,魔虫冰凉的细足牢牢地拢紧了他的皮肉。 他的脸色青白交加:“清音道友,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是谁送你魂引,送你出幻境?”清音露出一点微笑, “是不是一个面白无须,疯疯癫癫,嚷着炼丹的呆子?” 呆子?疯疯癫癫? 太一真人慌忙摇头:“不是,是玄天峰门下的道人,孔寒!” 孔寒?那个小道士?不是清河?她料错了? 太一真人将她的失望之色尽收眼底,加把火又道:“你与木掌门是一路,贫道也与木掌门交情言深,既知是她的门人放我出了幻境,道友还是放了某罢。” 木离死而复生,身边有只肖似谢烬渊的灵兽,还跟了个能取魂引的小道士。 她垂眉笑了两声,清河,你要是再不出现,怕只能找到你的尸身了。 * 破晓将过,城楼外的土坡上已站满了入城的商贩,穿着粗布麻衣,脚边放着装满瓜果蔬菜的一二竹框。人群中间或夹杂着几个衣襟飘飘的道人,丁香色道袍,背绣猛虎,官道之人,可周围的商贩见怪不怪,并不多看他们几眼。 早先戴着的帷帽在甫入幻境时便丢了,不清楚这凡道究竟有多少人见过谢烬渊,木离便拉着木叽站在离城门较远的地方。 她从腰包里摸出一张手绢,递给他:“待会儿进了城,你还是遮挡一下面目。” 见他接过,木离又问:“你还能想办法变回兽身么?” 木叽神色一僵,利落地以手绢遮住口鼻,在脑后系了一个结,答道:“不能。” 木离一笑,正欲说话,却听城门吱呀数声,被拉得大敞。 守卫开始依次盘查进城商贩的路引,轮到几个官道时,守卫毕恭毕敬地让路,并未加盘查。 待到几人走远,木离才抬步往城门走去。 走到近处,便被守卫拦住:“路引。” 木离将八角铜钱递给他,笑道:“敢问此处是什么城池,离建城还有多远?” 守卫仔细打量那八角铜钱,搭着眼皮,讥诮道:“哟呵,青城派,好久不见青城派的道人了,原以为都在山里。” 这态度相较先前的官道着实不同,看来青城派在凡界也不过如此。 木离任由守卫翻来覆去地将那路引看了几遍,才听他答道:“建城离这里远着呢,这是祝城。” 祝城,没听说过。 木离收回魂引,静待守卫查验过木叽的魂引,二人便进了城。 城中商贩往来,虽不是座大城市,可也五脏俱全。青天/白日下,四下不见昨夜的妖气。纵然印象中,从未来过此地,可是木离却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如同馥郁花香。 她还不及细察,“道友,青城派的道友请留步。”身后忽而传来一道洪亮人声。 回身见是一个紫衣道袍的青年,浓眉大眼,头上包着白巾,朝她跑来,气喘吁吁地躬身一揖:“敢问二位,可是青城派的道友,在下洪笙,是青城派的新进弟子,途径此处,方才在城门外见到道友的路引,方知是同道中人。某初来乍到,不知可否一同上路?” 又是青城派的道人,还只是个筑基。 木离不答,他只得直起腰来,目光却朝身旁面目遮挡住的木叽望去,又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玄光剑已入剑鞘,剑魂未见异动,看上去同寻常银亮的刀剑无甚区别。 “你来祝城做什么?”木叽却问道。 洪笙听他开口,松了一口气,挠挠头道:“前些时日,我下山欲往北行,出了建城地界,就用尽了身上的盘缠,故此,想找个同路人。”他干巴巴地自顾自笑了一声,“二位道友,可否一路同行,或可,或可借些银两,借我周转一二,我可立下字据,既是同道中人,绝无抵赖!” 他说罢,急切地去观眼前人的表情,可惜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被他一望,洪笙内心忽地发颤,不知怎么回事,竟觉几分不妙。 木叽扭过头,只道:“师尊,我们还是先上路罢。”似乎压根没把洪笙的话听进耳中。 先有太一,眼下又来了个洪笙,这青城派凡道真像是个破落门派。 木离笑道:“好啊。”抬脚便绕过洪笙往前走。 洪笙适才急道:“同门相守相助!不可见死不救啊!” 他的声音洪亮且高昂,几个守卫登时朝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 木离总归揣着青城派的路引,不愿节外生枝,于是耐着性子道:“我身上也无银钱,再者,你既往北,我欲往南,并非同路。” “往南?”洪笙蹙拢眉头,“道友未曾接到掌门令么,青城派所有道人皆要往北行,往东行,往王城,洛城而去,道友往南作甚!” 掌门令往北行?往东行?看来青城派已知邪胎的下落? 木离不愿再与他纠缠:“言尽于此,今日就此别过。” 说罢真就走了,洪笙正欲大喊,一道符光一闪,他的嘴上登时贴了一张小黄符。 只听她道:“省些力气,不言不语,半个时辰就可解了。” 洪笙瞪大了眼,竟有如此道术! 木离摆脱了洪笙之后,便在祝城里转了一圈,见到城中零零星星地聚集了各路道人,尤以官道为众。 空中熟悉的花香若有若无,灵台之中翻搅着,耳中嗡鸣不止,她闭了闭眼,凝息片刻,那躁动才渐渐消弭,就像是先前邪胎甫入灵台般的荡漾。 “师尊?” “这祝城有些古怪。”木离沉吟道,“兴许,邪胎就在这里。” 不是建城,是这里。 木叽眨了眨眼,并未露出惊讶,瞳孔澄澈地望着自己。 木离调转眼神,轻声道:“跟着那几个官道,看他们欲往何处去。” * 夕阳的余晖落尽,城楼檐下点上了灯烛。 隔着两条街巷,城楼正对着的四方宅院正是祝城衙门,朱漆红门外,立着两面白皮大鼓。 檐下亮着白灯笼,白晃晃的灯影洒在有些发黄的鼓面上,晃晃悠悠。 洪笙觉得有些瘆人,他躲在树后,咽了一口唾沫。 那两个青城派的道人进到衙门里去了。 祝城不大,他兜兜转转地,还是寻到了两人的踪影,暗中尾随了一路,没想到那两个道人着实大胆,竟然跑到了衙门里去。 这凡道同官道势不两立,这两个道人难道也是投奔了官府。难怪他们不遵青城掌门令,反而要往南去。 洪笙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的心绪复杂,自己虽然打着青城派的名号坑蒙拐骗,委实不光彩,可是这门营生也实属无奈,他修道多年,全没长进,既无名也无力,想修行无法,想入官道无门,那两个道人瞧着厉害,可也不甘寂寞,投了官。 官道有俸禄,正经的一官半职,出门在外也可耍一耍威风,什么大道,都没温饱,银两来得痛快! 第65章 清河 檐下的灯烛烧了大半, 光芒昏暗了些,洪笙抬头去看月亮, 可是天边不知何时竟已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层云吞没了月光,乌漆漆一片。 他探头再往外看,祝城衙门外的两只大鼓也看不清了,黑黢黢两团黑影。 他揉了揉眼睛,这才过了多久,天色竟已如此暗了? 耳畔突然传来‘哒哒’两声轻响, 耳朵发痒,洪笙伸手一挠,摸到了一块冰凉的硬壳。心头咯噔一跳, 揪过来一看,只是一只小小的黑蝉。 虚惊一场。 洪笙长舒了一口气,脖子后面又是一凉, 猛地抽痛起来。 “嘶……”他伸手去扯,连皮带肉, 才将趴在他脖子后面的黑蝉揪了下来, 疼得他龇牙咧嘴, 蝉身上还有几颗血珠子。 寻常的蝉子怎么会咬人?洪笙正觉蹊跷, 身后卷来一股劲风, 吹得他后脑勺一阵发寒, 他将将扭过头,面前风响, 当头就是一棒,打得他顿时昏了过去。 “果真是个道人。” “筑基中阶,聊胜于无。” “还废什么话, 等着交差呢。” 两个黑影拖着晕过去的洪笙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两片碎叶自衙门的红门缝中钻出,腾云而上,寻着两人的气息跟了上去。 木离追得近了才发现二人御剑,身上穿着官道的袍子。 黑蝉,官道,邪胎。 定西侯府便是如此,梓芜道观外亦有黑蝉,她原以为是邪祟寻踪而来,可万一是受人驱使呢,养魔蓄蛊,虽是道中大忌,可千年来屡禁不绝,烈火深渊业已烧尽,官道找到了养魔物的门道?同类相吸相引,莫不是为了邪胎? 那他们捉道人,也是为此? 木离想了一阵,前面的二人却急转而下。下一刻,浓云密布的天空闪过一道青灰色的闪电,轰隆隆惊雷一声大响。 噼啪。 青光照下,地上赫然是一个古怪的诀势,似八卦,而非八卦,圆轮缺了四相,当中三把巨大的铜锁缠绕一尊石龙,龙目贴着符箓。 刺眼的闪电不绝,石雕龙相狰狞地泛着青光,铜锁连接的碗粗的铁索哗哗作响。 “囚兽诀。”木离认得这个阵法。 “师尊。”木叽忽而自空中显影,玄光剑霎时飞至他脚下,眼中露出一二分慌乱,“云下似乎是个祭坛。” “你认得这个祭坛?”木离惊诧道,可转念又想,鸡妖本为兽,畏惧囚兽诀,更是平常。 木叽颔首,低声道:“小心行事。” 木离看了一眼云下的囚兽诀,笑了一声:“立阵的道人道行不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装神弄鬼。” 只见前面的两个官道穿云而下,将昏睡的洪笙,扔入了阵中,而圆轮之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皆是道人。阵中的石龙宛如巨大的磁石,吸收着道人身上的灵力。 仿佛是在滋养着石龙,而石龙周身渐渐腾起了黑色的烟雾。 木离又闻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花香。 邪胎? “灵胎在石像腹中!”腕上的貔貅惊叫道,“他们困住了灵胎,在炼化灵胎!” 囚兽诀困住了灵胎,灵胎原是兽?邪神的灵胎是兽? 木离恍然间想起了,脑中听到的话,龙女,神龙,幽冥邪神真的是龙族?纵然貔貅也曾说过,可她却不肯信,她真的就是邪神? 一念至此,额心顿时火烫火烧,耳中嗡鸣不止,云下的石龙旋即‘轰’得一响,龙目间生生裂开了一道缝隙,蜿蜿蜒蜒顺着龙身往下。 “哇……”一声婴儿般的啼哭自龙腹发出。 “殿下!”貔貅自红玉手镯跃出,雾影化作了毛茸茸的兽身,身形顿长了数十倍。如一座小丘一般,兽目圆瞪,大张其口,赤色的火焰奔涌而下,将黑云映得通红。 阵外的官道仰头惊道:“妖怪,魔物!” 貔貅! 木离头疼欲裂地显影而出,紧随貔貅而去。 玄光剑发出低吟,雪亮的剑光穿过赤火,阻拦了貔貅的去路。 貔貅圆滚滚的脑袋往旁侧一闪,躲过了剑气,破口大骂道:“鸡妖,敢拦着你爷爷!” 玄光剑陡转回到了木叽手中。 云下的阵法已清晰可辨,道人叫嚷道:“玄光剑,是谢烬渊!” 貔貅摆脱玄光剑气,身形如电,猛地朝石龙相扑去,它的身躯一入圆轮,周身毛发根根倒竖,它的口中发出凄厉地一声叫喊:“嗷……”圆轮之中青色的火光腾起,渐渐汇集成为青色的火链,将貔貅捆缚起来。 木离甫一落地,阵中青火若有所感,扑面而来。 她半退一步,抬手一捉,似乎捉绳索一般被她牢牢地攥住,扯动之间,捆缚住貔貅的青火时紧时松。 貔貅见状,嗷嗷大叫:“殿下,救我!” 木离蹙紧眉头,青火落入她手中,微微地刺痛,全无料想中的滚烫,她口中念诀,那青火开始剧烈地颤抖,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化火诀。 青光在她手心迸溅开来,星星点点如蝶一般飞旋升空。 貔貅身上的青火也旋即消散,腾入黑夜。 “哇……”伴随一声更为响亮的婴儿啼哭,石相裂作两半。 貔貅窜入其中,叼着一团白雾跃将而出。 阵外的官道骇然,“快去请道长!”两人道朝阵外飞奔而走,指尖的传音符经青火一烧,化成了灰。 好不容易寻来的邪胎还未炼化,就这样半道被劫了道。 天空乌云密布,一声惊雷炸开,雨滴如柱般落下。 青色的符纸穿过窗棂,悬于室中明明灭灭。 “传音符?”刘紫鹜一手持剑,一手捉过符纸,匆匆看了一遍,横眉道:“邪胎不保?你知道邪胎的下落,先前都是在蒙我?” 被她剑尖抵住额心的道士,眉心微动,哑声道:“什么?什么邪胎?” 刘紫鹜看他一脸无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在昆仑山休养了数日,下山第一件事,便是要找清河。 梓芜派道人众多,找到清河也颇费了些功夫。 可眼前的清河与她印象中大相径庭,躲在此处,衣衫褴褛,身上的白衫沾满了污泥,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全无从前道人的模样。 “这传音符从何人来,何处来?你躲在这里多久了?”刘紫鹜耐住性子复又道,“我师兄嘱托我找你,你可知他为何找你?他如今又在何处?” 清河闻言抬头,表情木讷,愣愣地注视着她,不答反问道:“你师兄?是谁?为何要来找我?” 她再不愿与他废话,手中长剑一挥,剑气拂开了清河脸上的碎发,他的目光不移分毫,长眉微弯,颧骨高耸,他的相貌本属阴柔,如今却有一种病态的瘦削,唇色乌青,只是一双眼睛清亮。她口中将要念诀欲把他带回梓芜山细细盘问,却见他胸前雪襟处,青光却突地一闪,一道青色的光晕跃出胸口,圆盘式的光点旋转起来,刮起一阵凌厉的罡风,撞得窗棂哗哗大响。 光晕过处,如刀锋利,刘紫鹜慌忙收剑,闪身避过青芒。 她捏诀起了一道水障,隔着水幕凝神细看,光晕中央是一面圆镜子,镜缘层层雷云翻滚,镜中白雾弥漫,镜子旋转间,露出背面的雕刻,是一只盘曲环卧的青龙! “这是……这是蟠螭铜镜!” 木离的蟠螭铜镜?怎么会在清河手里!她先前明明见过木离的铜镜! 青光猛地大盛,撞破了她面前的水障。 蛮横强劲的力道朝她胸口打来,她的灵台不稳,屡屡后退。 全然不同的气息令她恍然大悟,这不是木离的蟠螭铜镜! 蟠螭,蟠螭,这是蟠龙镜! 这是李孟寒的镜子! 第66章 双镜 蟠螭铜镜, 八瓣菱花镜。 刘紫鹜从前不知,后来见过李孟寒手中的镜子才知蟠螭铜镜, 乃是阴阳双镜,火为螭,水为蟠。 木离的铜镜,为螭龙,镜背之上雕刻的是首尾相逐的螭龙,螭口怒张,龙头上竖着独角。 李孟寒的铜镜, 为蟠龙,镜背后赤带如锦文,则是盘曲环卧, 通体青黑的蟠龙。 阴阳各为配,日月恒相会。 此世间唯有此独独一双镜,一人为师, 一人为徒,李孟寒当初究竟是怀揣着如何心思将螭镜给了木离。 刘紫鹜被眼前的铜镜逼得动弹不得, 浑身似被阴凉的流水裹挟, 阴冷得刺骨, 她眼睁睁看着清河自地上站了起来, 他先前受制于自己, 如今从半蹲的姿态站了起来, 几乎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他的神色很古怪, 像有一两分怜悯,又像丝毫不为所动,眼中的冷意一直浸透到骨子里。 她见过这样的眼神, 可她还不及细想,清河指尖一弹,一股灵力击打上她的额头。 刘紫鹜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清河轻轻掸了掸衣襟上的泥污,伸手一招便将蟠螭铜镜收入了怀中。 他捉过空中的传音符读过一遍,转身便朝门外而去。 外面的大雨未歇。 貔貅嘴里的白雾越发清晰,它飞奔到木离眼前,身形小了数倍,化作寻常猫狗的大小。 “呜呜呜。”它用鼻子轻拱木离的脸颊。 木离避开,它又锲而不舍地凑上前来,她只要不吞下这个邪胎,它就不会罢休。 “你究竟是什么人!” 石龙相易碎,此困兽阵便已无用。 阵外的官道祭出法器,脸色铁青。 “玄光剑!你又是什么人!” 木叽手持玄光剑不动声色地停在了木离身旁,冷眼看过纠缠不休的貔貅。 官道得不到回应,见眼前的两人一兽丝毫不将他们放进眼里,多有些忌惮,可是官道留在此处人多势众,纷纷祭出法器,朝前而去。 玄光剑横扫,在二人面前竖起了冰凌般的屏障。 “呜呜呜,殿下!”貔貅挡住了木离的去路。 它张嘴,口中的白雾,一丝一缕地朝木离飘去。 木离凝神去看,白雾之中似有鳞片泛着冷芒,扑面而来。 正要待她细看,面前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冰凌被一道青光穿破,顷刻破碎。 胸口灼烫,铜镜开始震颤,微微的青芒似呼应一般,淡淡的光芒荡漾开来。 “师尊。”木离抚上铜镜,难以置信道。 貔貅见她分神,立刻一鼓作气地将口中白雾悉数吐出。 木离灵台猛地一震,她伸手挥开貔貅,径自朝青芒源处奔去。 清河见冰障破碎,一道红影便已追到了近前,他手中的蟠螭铜镜剧烈地抖动起来,光晕在镜面如同水波一般,一圈又一圈层层荡漾开来。 清河蹙起了眉头,眼前另一道青芒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听见了一道惊讶的人声:“清河?” 清河立刻抬头,待看清了来者何人,一张脸白得吓人,袖袍翻飞,便将铜镜收回了袖袍,转身就走。 “道长!”原以为等来救星的官道慌忙挽留。 木离一惊,慌忙追了上去:“清河!真的是清河!” 他却越行越快,身形一晃,凭空自眼前消失了。 木离定睛一看,清风过处飘荡着一团不知何处来的柳絮,孤零零地飘飘荡荡。 玄变诀。 就是清河!师尊的铜镜如何会在他手里? 木离按住胸口蠢蠢欲动的铜镜,飞身至前,伸手一招,将那一团柳絮握进了手中。 官道追了上前,她回身却见木叽横剑一扫,将诸道挡在了后方,灵力如泉涌,晶莹剔透的冰晶顺着剑光,封冻了大地。木叽的修为竟然已经度过了金丹,进入了元婴。 貔貅“呵”得一笑,见已无用武之地,便紧随木离,纵身跃入了红玉手镯。 木离攥紧了手中的柳絮,疾飞而上,甩开了身后的道人。 直至天光微露,再不见追兵,木离才落到地上,远处的村落静悄悄,偶有一两声公鸡打鸣遥遥传来。 她走到宽阔的无人处,慢慢松开了左手,掌心中的柳絮已被揉作了团,皱巴巴地纹丝不动。 “清河。”她的声音含笑,出声唤道。 那柳絮依旧一动不动。 木离眨了眨眼,掌心‘噗’得一声,燃起了一小簇青火。 柳絮边被熏得发黑,下一刻,那柳絮便窜了起来,跃到了半空,化作了人影。 清河慌慌张张地忙不迭拍灭了袍脚的火星。 木离见到他的模样,吃了一惊,仍旧笑眯眯道:“你怎么落魄成了这样?下了山去了何处?为何要装神弄鬼?师尊的镜子为何在你手里?” 清河抬眼看她,皱紧了眉头,疑惑道:“你是谁?” 木离当他和清音一般以为她死了,便答:“我是木离,我没死。” 清河正欲说话,玄光剑继而落下,木叽旋即落地,摘下了脸上的绢布:“师尊。” 清河眼睛立刻瞪得极大,双颊肌肉抖了抖,伸手指着木叽,目光却转向木离,颤声问道:“他,他是谁?” 木离惊讶于他的反应,清河在怕什么? “这是我的徒儿,只是肖似罢了。” 清河眉目一舒,像是松了口气,大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木离不晓得他和谢烬渊究竟有何恩怨,只又问道:“铜镜为何会在你手里?” 清河不答反问:“你真是木离?我如何知你不是装得?”他像想起了什么似得,恍然大悟道,“你绝不是木离,木离早就闭关了,算起来……”他掐指算了算,越算眉头皱得越紧,“算起来也有好几百年了。” 木离听他说话疯疯癫癫,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我真是木离,把镜子给我。” “不给。”清河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皱作一团。 “给我!” “不给!”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了一阵。 木离身上的蟠螭铜镜发出淡蓝色的幽光,清河袖中的铜镜亦发出微光,灵气暗涌,吹鼓了他的袖袍。 清河的道袍空荡荡得晃来晃去,木离适才察觉到他真是瘦得厉害,心中不忍,放柔了语调道:“你为何要下山,下山后又去哪里了?”她顿了顿又问,“这些年你为何不和清音一道?” “清音?” 清河眼睛一亮,急忙避开了眼神,自言自语般又道,“清音。” 木离朝前迈了一步,欲拉近二人的距离,可她的灵台忽然翻搅,耳中嗡鸣不止,浑身滚烫起来,后背的皮肤火烧火燎。 “殿下,灵胎初入灵台,需得调和。”貔貅开口道。 木离连忙坐下屏息凝神。 “师尊。”木叽一步上前,停在了她身旁。 清河面上惊了惊,脚步微动,似乎要往前来探,却又顿住,转身便要走。 木离试着起身,却觉体中似有一簇火焰越烧越旺,后背的皮肉似被撕扯,钻心似地疼痛,她撑着一点力气,祭出铜镜,青色的光芒撞向清河,他袖中的铜镜发出叮一声响。 她扭头叮嘱木叽道:“不能让他走了。” 清河眼见两镜相撞,脸色大变,不管不顾地紧紧捂住铜镜,手背被青光刺破,鲜血横流,人却飞奔而走。 玄光剑雪芒一闪,木叽紧随其后。 二人追得远了,清河捂住伤口,回头去看,来人的面目确实比他印象中的谢烬渊年轻了不少。 见到自己回头,他竟然露出了些微笑意:“清河道友。” 这个称呼。 清河心中愈觉古怪,沉吟须臾,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是哪一个?” 第67章 誓印 清河初见谢烬渊是在玄天峰上, 梓芜派谢烬渊,他听说过这一名号, 先是在宗门大比之上夺取玄光剑,又意外在幻境中得到了千魂引,是宗门后起之秀,是诸道口中如今的天资第一人。 在谢烬渊之前,这诸道口中的‘天资第一人’可是掌门,度虚道君,李孟寒。 他那日自丹炉房出来, 见到山门外立着一道颀长人影,素白道袍全无纹饰,腰间坠着菱纹青玉珏, 是梓芜派的道人,可是他却并没有上山的意思。 清河离得近了些,才看清他的样貌, 瞧着十分无奈,只听他道:“下来。”手掌轻抚过他的右肩。 定睛一看, 他肩上停着一片蜷缩的枯叶。 清河听见了木离的声音:“我不下去, 在梓芜山上原以为你是好人, 现在为了个破匣子, 就要来向我师尊告恶状, 谢烬渊, 枉费我一片苦心。” 他就是谢烬渊,清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谢烬渊仿佛察觉到他的存在, 忽地调转目光朝他望来。 清河惊了惊,唯恐被他看穿了玄变诀,便不敢再偷听, 走得远了。 后来,却也没听说他当日见过李孟寒。 清河细看眼前的这个‘谢烬渊’,说起来,他同几百年前年轻时的模样确实一模一样。 他停住脚步,又问一遍:“你是哪一个?” 谢烬渊也停步,将玄光剑收至背后,笑道:“是我将铜镜给了你。” 清河瞪圆了眼,听他顿了一瞬,缓缓道:“灵犀天与隔埃尘,清河,莫不是忘了你我相约一誓。” “灵犀天与隔尘埃。”清河如遭雷击,连退数步,“真是你!原来你真是灵山道人!”他的膝盖发软,整个人脱力般地半跪到了地上,仰望着来人,见他越走越近,身姿挺拔,步履轻缓。清河犹不敢信:“你……你如今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为何是金丹修为?而这颗金丹分明是兽的妖丹。 谢烬渊停在了他的面前,脸上不辨喜怒,眉目清朗,只微垂首凝视他:“我让你将铜镜留在灵犀洞,你为何不照办?” 清河背心起了一层冷汗,错开眼神,目光却落到了他的右脖上,原本那一道狰狞的疤痕消失了。他惊道:“你换了一副皮囊?”脑中思绪飞转,又端详起眼前的熟悉又陌生的谢烬渊。 这一面铜镜,确是灵山道人予他的,百年之前,元宗暴毙,他随宗门入凡尘绞杀灵山道人,以正宗令。可惜遍寻不到灵山道人,可天地之间无影无踪。清河顺着灵山道人的密道通往了阴阳幻境,一时迷了方向,一路兜兜转转竟到了昆仑山间的灵犀洞中。 一个道人凭空而至,身上的白袍血迹斑驳,头覆青纱,清河依稀认出了他的轮廓。 谢烬渊? 可是灵犀洞中的道人已是化神修为,而彼时的谢烬渊天资再高,虽已渡劫,可万万不是化神。 “灵山道人!”清河祭出法器护身,戒备说道,“元宗尸骨未寒,还不同我前往宗门伏诛!” “清河?”他微微转头,开口道。 清河只见青纱下他的双目紧闭,右脖间被刀剑刺中,留下了一道猩红的伤痕,深可见骨。 “你如何知我名号?” 只听他兀自笑了一声,清河还不及看他动作,人已经到了眼前,他抬手往自己额间一点。 清河头皮发麻,一股蛮横的力道顿时冲开了他的灵台,他慌慌张张道:“你做了什么?” “此乃誓印,你我相约一誓,你替我保管一物,不可向他人透露半句,百年后若是邪神托世,再将此物还予此地。” 清河凝神,妄图驱除那缠覆于灵台上的誓印,咬牙道:“若我不应此誓呢?” “若不应此誓,你的灵根便会破碎,修为尽散,形同废人。”他的语调冰冷,毫不留情。 誓印一入灵台,不可驱除,清河认命道:“保管何物?” 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从他袖中飞出,落到清河面前。镜面薄雾腾腾,墨迹未散:“灵犀天与隔埃尘。” 他默念道,不解其意,再细细一看,认出了镜缘的纹路:“这是道君的铜镜。你从何处得来?道君尚在闭关,莫不是你偷得此镜!”他眨了眨眼,恍然大悟道,“是你偷得此镜,又将画像留于王城,嫁祸于掌门!你究竟是谁!”说着,便要伸手去揭他的面纱。 可眼前之人纹丝不动,自己的手臂转瞬却像被千钧压制,动弹不得。 清河眼睁睁看见铜镜飞入自己的怀中,他缓声又道:“你我今日相约此誓,你保管此镜,不可向他人透露半句,百年后若是邪神托世,再将此物还予此地。” 清河只觉灵海翻波,金色的誓印深深刻印于灵台之中。 他心惊道:“你如何知晓邪神百年托世?” 眼前的灵山道人却忽如烟雾一般消散了,他苦苦寻觅多时,都再不见其踪,燕过无痕,仿佛大梦一场,唯誓印犹在。 邪神如今有了托世之兆,确实恰恰过了百年。 而此百年间,他也曾数次试探谢烬渊,而他却未露出丝毫破绽,玉楼道君化神,也才过了数十载。清河本已打消了谢烬渊就是当日的灵山道人的疑虑,可今日一见,竟真是谢烬渊。 可是,百年前灵山道人便是化神,谢烬渊在之后方至化神,如今眼前的谢烬渊换了皮囊,却只是个金丹,为何说是他给了自己铜镜。 清河想得头疼欲裂,灵台之中的誓印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令他时而清明,适而癫狂。隐隐约约间,清河脑中升起了一个古怪而可怖的念头,若……若此三人皆是谢烬渊,灵山道人右脖的伤口,玉楼道君亦有,却是……是去年玉楼道君第三次进入绝情谷后,留下的伤口,他原以为是妖魔所致,兴许根本不是,玉楼道君……玉楼道君才是灵山道人! 他想错了,一开始就想错了,清河口中嗫嚅道:“因果,因果。天地乾坤,因果相继。若是因非因,果非果,天地当如何。”清河脸色一时白得吓人,抬眼瞪向谢烬渊:“是你,你早就知道邪神托世,是你!是你用肉身祭了魂引,寻魂索魄,唤醒了幽冥邪神。你是因,既是果。” 他一股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急躁得来回原地踱步,澎湃的思绪似乎顷刻间找到了奔泻的出口:“你是玉楼道君,你是谢烬渊,却也不再是玉楼道君,你的形祭了魂引,元神依附于兽,如今结丹化了人,故此,故此才是金丹。”清河注视着谢烬渊,见他神色平静,全无波澜,不禁蹙眉急道,“可是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何颠倒乾坤,如何颠倒因果?逝者如斯夫,如何逆行?这天地之间,颠倒乾坤的法门不曾有,就连邪术也未曾听说,如此翻云覆雨,策令乾坤,唯有……”清河浑身一颤,“唯有定心珠!” 清河难以置信地看向谢烬渊,越说越觉不对:“可是为何?若是你已经有了定心珠,堂堂宗门道君,梓芜正道魁首,你为何还要邪神托世,落得两界不宁?甚而不惜以身祭器,也要换得邪神托世,你疯了不成!” 谢烬渊听罢,神色依旧冷淡,既无慌乱也无愧色:“清河道友,才思果然敏捷。” 清河怔愣一息:“你竟毫无辩驳?谢烬渊,你究竟是何居心?” 谢烬渊,剑宗第一人,执掌梓芜数百年,于凡界开宗立派,为了苍生,斩杀妖孽。清河素来敬重此人,可到头来,给自己誓印折磨自己的,唤醒邪神托世的,都是他。 清河不由得握了握袖中的铜镜,语意坚决,“这铜镜,我断不会再予你了。”他打量着谢烬渊,硬声道,“如今的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第68章 西术 “殿下, 前面好像有人。” 眼前雾影缭绕,木离耳边听到了貔貅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 貔貅身上的皮毛金灿灿,映照着太阳的光芒,而自己的身体也极轻,畅快地穿梭于云雾间,她身上的鳞片洁白无暇,映照耀眼日光,前路云雾似海, 接天连地,云尽处露出一座金顶楼阁,楼畔七宝嘉树光华流转。 她穿云破雾往下游去, 卷起一股狂风,一个挺拔人影立在殿前,广袖黑氅, 青色衣襟被风吹鼓。 这个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又是一场梦? 她离得近了些, 他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龙目之中, 他的面目却云掩雾遮看不真切。 她离得更近了些, 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仍旧看不清楚他的面貌, 这一切更是恍然若梦, 即便如此, 可是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个人应该是她极为熟悉的人。 龙身下坠,果真亲昵地围绕着他转过数圈。龙尾拂过他的衣袍, 广袖,嬉戏一般。她垂目一望,殿前的一汪碧潭完完整整照出了她的身影, 是一只白龙,雪白的犄角,雪白的鳞片,龙须却是血红色,龙鳞之下贯穿脊背的还有一条若有若无的血红丝线,光晕流转其间时隐时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雀跃道:“西术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得?” 她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冰寒若雪,夹杂着泥土和苍松的气味。 “你又去了凡界?为何不带上我?”而被唤作‘西术’的那个人只是伸手拂开了她凑近的龙角。 缕缕烟雾升腾,龙身化作了人,一袭薄纱红裙曳地,果真是自己的模样,双眉紧皱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我杀了白岂,西术哥哥就这么不高兴?接连好几日都不理我?” 他的声音似近似远:“仇恨便是业,业便要生恶,你不该对他怀恨于心。” 话音将落,震耳欲聋的磬音回荡,木离四下张望,云雾滚滚腾起,顷刻淹没了眼前的巍峨宝殿。 “殿下!”貔貅的声音焦急道。 “师尊。”谢烬渊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 “师尊。”他又唤了一声,但是木离仍旧毫无反应。 被五花大绑,捂住嘴巴,倒在一旁的清河看了几眼,口中‘呜呜’几声,可见谢烬渊压根不理他,只得作罢,谁叫他技不如人,明明是个金丹,唯有玄光剑护身,他还是打不过他。 捆了他过来,也不知道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回头去寻木离时,她已经晕了过去,被那只唤作貔貅的巨兽团团围住,寻了一处洞穴安置。 清河看木离躺了许久,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很是不对。 “她这是怎么了?之前的邪胎去哪了?”他瞪大眼睛,还欲再看,忽觉脸前风啸,一阵剑气刮过,将他吹得背过身去。 “不要转过来。”谢烬渊冷冰冰道。 清河正欲扭头,脑袋后面便被贴上了一道定身符,脖子僵硬,再也动不了了,难受得要命。 “谢……你啊。”清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那个貔貅是正是邪还摸不清楚,看木离的样子又好像蒙在鼓里,不过这般颠倒乾坤,大逆不道的事情,若非机缘,谁又能猜得到呢! 四周安静了下来,谢烬渊将木离半扶了起来,伸手去解她脖前的靛青系带。 “你要做什么,鸡妖,你这个登徒子!”貔貅跳到他面前,大吼大叫道。 “闭嘴,闪开。”玄光剑直指貔貅眉心,又逢老对手,兴奋得震颤不已,谢烬渊却忽而调转剑式,青玉剑柄挥开了它的头颅。 “嗷!鸡妖!”貔貅甩了甩头,窥见他的神色,仍旧是云淡风轻的小白脸,可不知为何一时竟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怔在原地。 谢烬渊利落地解开了系带,将木离翻了个身,又将外罩的纱衣掀开,露出了她的半个光/裸的脊背。 木离被风一吹轻轻抖了抖,谢烬渊放缓了呼吸,可她却并没有醒来。她的皮肤瓷白,可唯独背心中央的皮肉青黑,数条乌青的脉络交织成一片坚硬的鳞片,水滴形状的鳞片泛着冷光,如星如剑。 貔貅伸头张望,喜上眉梢道:“殿下,这是要变回真身了!灵胎果然有用!” 清河虽然背过了身去,看不到究竟是何情况,但竖着耳朵,只言片语也听得真切。 木离,真身?殿下? 可清河听得一头雾水,木离也是兽身?可是她从小就是人,清河亲眼见着她长大。李孟寒将她抱回玄天峰时,她只是婴孩。人的婴孩。 这巨兽口口声声喊着殿下,何来殿下?是什么殿下? “鸡妖,没想到你还挺聪明!你早猜到了灵胎的效用!”貔貅高兴道,却见谢烬渊面沉如水,实在看不出丁点儿的喜形于色。它长长云朵般的眉头皱得卷了起来,“怎么了,鸡妖,同为兽族!见了殿下,还不跪拜!” 谢烬渊充耳不闻,拢回纱衣,将木离翻过身来,系上了飘带。 木离依旧沉沉地睡着,她的脸上不见异样,脖颈枕在他的臂弯,呼吸清浅温热。 若是吞噬所有的邪胎,或许木离就会全然变回龙身。 谢烬渊伸手轻轻扶正了她发间的竹簪。 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回来了。 日头高照,洞中的温度慢慢升高,木离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见到眼前人的面目,立刻翻身坐起,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师尊。”他像是笑了笑。 “殿下!”貔貅竟也停在身旁。 她环视一周,也见到了被捆缚手脚的清河。 她放下心来,去探自己灵海,那个邪胎仿佛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她的灵力感觉又充沛了些。 她急不可待地摸出袖中的魂引,再次尝试催发。 一旁的清河目瞪口呆道:“千魂引,千魂引竟也在你手中?”他下意识地去看谢烬渊。 这是怎么回事?魂引不是被你用了么,她怎么也有? 清河想得头痛,转念一想,若真是谢烬渊以身祭器,祭了魂引,招魂所魄,那用过的魂引不就也跟着去了邪神的所在,谷底三尸门,木离的魂引是从三尸门寻到得? 木离无暇理他,指尖凝聚灵力,全神贯注地催发数次,那一张薄薄的金纸,依旧全无动静。 她眼中满是失落。 清河大惑不解,这才刚醒就要用魂引,是想招谁的魂?谢烬渊么?不会,宗门皆知玉楼道君活得好好的。木离,还能招谁的魂? “你的镜子是哪里来得?” 清河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地见木离收了诀势,走到他面前。 清河察觉到一旁的谢烬渊也投来了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木离道:“你把镜子给我。” “原来如此。”清河顿如醍醐灌顶,魂引是为了李孟寒!李孟寒身陨神灭了,木离还想让他回来? “掌门早已殒身,未有神魂遗留,你招魂也招不回来。” 清河说罢,就见木离脸色极其难看。 她手中跃出一朵青色的火焰,转瞬跳上了他的肩头。 清河大惊失色道:“你要做什么?” 那火焰划过他的衣袖,并未落火,只极快地钻入了袖中。清河吓得叫了一声‘啊’,可他手脚被缚,根本动弹不得,但古怪的是,那火焰并不滚烫,反倒冰冰凉凉地贴着他的手背,像蛇一般蜿蜒而行。 一簇微弱的淡蓝色光芒在他袖中闪了闪。 木离伸手一招,那火焰轻巧地滚落了出来,火光之上托着巴掌大小的铜镜。 第69章 师妹 “还给我!”清河急得大叫道。 火焰跃回木离的掌心, 熄灭了。铜镜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镜面之上雾蒙蒙一片。 她胸前的铜镜似有所感, 顷刻之间也飞了出来。 两面铜镜相对而立,在她掌心极快地旋转了起来。青色的光晕从一面镜中射出,却又被另一面铜镜吸收,青芒吹散了镜中的雾影,水波托月,月华如水,自两面铜镜照出。 轰隆隆, 天际忽而传来一阵雷声,狂风乍起,原本的天光被云层遮盖。 木离仰头一望, 天边挂着一轮惨淡的白月影。 双镜合一,阴阳为配,日月相会, 风雷惊动,雷冥滚滚而来。 木离心中一跳, 她方才明明未念镜诀, 为何会双镜合一, 她不及多想, 两指轻弹, 挥开了她的螭龙镜, 口中诵诀,铜镜忽地坠落, 镜面朝下地落到了脚边。 另一面铜镜也停了下来。天空复又拨云见日。 “双镜合一,引雷之效。”清河脸色雪白,“从前在玄天峰为何没见过?” 蟠螭铜镜, 木离还没到玄天峰的时候,就是李孟寒的法器,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他皱眉望向谢烬渊,却听他道:“师尊,此双镜可是有何蹊跷?” 貔貅也顺势将鼻子凑到镜边,轻嗅了嗅:“殿下的味道,这是殿下的东西。” 一个装傻,一个说废话。 清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好自己苦口婆心地又劝木离:“师妹,你看啊,这个镜子你拿不得,不如还是放在我这里。待你有需要时,尽可拿去。” 听到这声久违的‘师妹’,木离挑了挑眉,“那师兄,同我仔细说一说,这镜子你是来得,这一百年来,你又去了哪里?”她露出一点笑容,“你灵台上的金印又是怎么回事?” 金印? 誓印!木离看得见他灵台上的誓印! 他是不是有救了!是不是终于不再受制于谢烬渊那个小人! “师妹!你能瞧见?此事说来话长啊,不过长话短说,皆是谢……”清河刚说一句,脑中嗡嗡直响,撕裂般的疼痛,像一把利刃在他脑中翻搅,似要劈开他的灵台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唇色发青,痛得原地打滚,“啊啊”乱叫。 “好厉害的金印。” 木离上前一步,按住清河的肩膀,伸手点上他的眉心。 自方才醒来后,他便能窥见清河灵台处的金印,金光刺眼,原是一片菱形,眼下却入藤曼一般缠绕住她的灵台。 她试着去用灵力去捕捉,可那金色藤曼甚为狡黠,紧紧箍住灵根,盘根错节,若再这么下去,清河的灵根就会被它捏碎。 “我不说了不说了!” 这大概就是誓印,而清河立下的誓约恐怕就是不能向他人道也。 木离松开了他的肩膀,见清河仰躺在地,急促地喘息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师妹,你也瞧见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还是放了我罢。”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那此一百年你又去了何处,为何与那官道在一处,还要取邪胎?” 清河张了张嘴,目光越过木离,在谢烬渊脸上掠过一瞬后才答:“我是……我是受宗门之令,前去官道擒获邪胎,若是取下这邪胎,我定也是要交予玉楼道君。” “你也同清泉一般,投奔了梓芜派?” 清河颔首:“自玄天峰衰落,我便同清泉,清音,下了山,清音去了灵泉派,我便同清泉一路。” 木离起身,看了一眼手中的蟠龙镜,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木叽。 恰对上她的目光,他不解道:“师尊,有何吩咐?” 木离将蟠龙镜递给他道:“此镜先由你保管。” 待到他接过铜镜,她才俯身捡起了螭龙镜,收入袖中。 清河眼睁睁地看着谢烬渊泰然自若地将蟠龙镜收入怀中,脸色一时青一时白,眼前的谢烬渊在木离面前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他只敢望那么一眼,打不过玄光剑,还是一个折磨人的誓印,清河不敢多看他,更不敢胡乱开口。未曾想自己苦苦躲避,东躲西藏了这么些时日,到头来,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什么道君,什么宗门,我呸!小人! 木离却忽而扭头问他道:“玉楼道君去了何处,你知道么?” 清河一哽,连忙摇摇头:“不知。” 木离定定地看他,又问:“那他可曾同你说过,其余邪胎如何取,到何处取?” 清河先是摇头,迎向木离的视线,挣扎了一瞬,最终老老实实道:“说过,去王城取。” 日头升得越发高了,一只传音的纸鹤挥动翅膀轻巧地穿过轩窗落到了刘紫鹜的身旁,她适才幽幽转醒,左右一望,满室凄清,清河早就不知所踪。 她起身拾起身旁的法器,剑身上留下了一条长痕。蟠螭铜镜在他手中,没晓得竟这般厉害。 刘紫鹜蹙紧眉头,伸手一招,纸鹤流光,轻轻挥了挥翅膀,飞至她眼前,徐徐展开。 梓芜派的传音。师兄! 她忙细看纹路,心中却不由失望,这只是梓芜派寻常的传音纸鹤,凡道的小笺。 可刚读了一行,她心中又是一惊,信上赫然写着玉楼道君在桐城。 可往下看才知,这个‘玉楼道君’手持玄光剑,与玄天峰的‘妖道’在一处,不仅取了邪胎,更从一个道人手里取了‘魂引’。青城派围了道观,没有得到邪胎,往后却急急往王城,洛城而去,李魁眼下守着道观,因实在不知道君是何打算,寻不到他,李魁方才给自己传了信。 刘紫鹜读罢,心知此人定是木离的肖似师兄的灵兽。 她叹了一口气,眼前的纸鹤便化作了粉末。 莫说李魁,她也想知道师兄究竟是何打算,意欲为何,如今身在何处。 木离……木离取了邪胎,又是要做什么,玄光剑还在他们手里。 刘紫鹜欲去寻木离,可转念又想到师兄让自己找清河。 决断一番,便抬手点燃了寻路符,先找到清河再说,先前他们交手时,她在他腰带上留下了一小枚路符。 但愿,尚能寻到他的踪迹。 一路寻着路符,刘紫鹜发现自己往北行了数日,正是去王城的驿道。 这些时日,此驿道赶路的道人众多,各门各派,来往的多是行色匆匆的道人。 “清音道友,贫道真的渴了!”太一真人苦着一张脸道,赶了这么多天路,他脚下的草鞋早就走得破破烂烂,他是真的走不动了。 “清音道友,同道中人,不可见死不救啊。”他的嘴唇干得就像要起火了,这几天的天太古怪了,热得不得了,他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过这么热的天气。 清音戴着帷帽,他压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笑道:“道长,这是怎么了,前些时日不还精神抖擞,欲独自上路么?” 太一真人干巴巴笑了两声:“贫道是同清音道长说笑呢。” 太一真人悔不当初,自从被清音捉住以后,也不见她身旁有同门,时不时地她还会闭目寂坐,雷打不动似得。因而前些时日,他便打了主意,原本想趁着月黑风高,跑了算了,好不容易等到她闭目凝神,他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可刚跑出不多远,就被地上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藤条缠上了腿,他小施技法,奋力挣脱,跑得他皮靴也掉了,才挣脱了开来,原以为就此风平浪静了,可天一亮,他的腹中就剧痛无比,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咬他的肠子,无论他如何调息,都不管用,肠穿肚烂地痛得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太一痛得浑身大汗,脸色乌青,险些痛晕过去。 清音才怡怡然缓步走到他面前,笑着低头看他。 “真人,这是怎么了?” 太一真人适才恍然大悟:“你真的喂了我魔虫!什么时候喂得!” 她居然笑了一声:“你猜?” 太一真人猜不出来,只得苦苦哀求,即便肚子暂时不痛了,可他却也再不敢跑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那魔虫的缘故,他本就不高的修为也渐渐地越来越不济了。这两天,连御剑这样的法术竟都不会用了,只得在这灼灼烈日下,艰难赶路。 第70章 长夜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闷热, 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掉,渐起的云雾虽然遮盖了头顶烈日, 但是厚厚的云雾压下,更是气闷,人压在云下就像行走在蒸笼里般,喘都喘不过气来。 可是王城在北,此际明明该是天高气爽的初秋时节。 “这天气实在怪哉。”太一真人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话音刚落,天空忽而闪过一道青光,雷声轰隆, 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急雨来得猝不及防,雨水瓢泼似得,热气被雨水冲刷, 云烟雾绕般升腾而上,既不解热,亦无清风, 还淋了个落汤鸡,太令人难受了。 “清音道友, 我们还是速速寻一处地方赶紧避雨罢。”太一左右一望, “不如就到前面的凉亭且等等, 眼下王城已是近了, 这一场雨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清音颔首, 凉亭里已是站了不少人, 凡人,道人, 单从装束就能瞧出不同来。两拨人也各据一角,井水不犯河水般。 清音走到亭下,撤了头上的避水障, 坐下闭目。 太一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歇歇脚了。他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 亭外雨水成帘,下了好一会儿,雨势不减,驿道上已是聚集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雨水敲击亭檐的声音也不见小。 亭后有人声道:“这场雨下得太大了,不知道城外的祁水会不会灌上岸来。” 太一真人回身去看,是个穿蓑衣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捕鱼的,但眼下这么大的雨,即便穿了蓑衣也不敢真走出去。 他看了一会儿,正要转回头,却见亭子后面,靠近柱子的地方也站了一个穿蓑衣的人,原本背对他,也转过头来,瞧了一眼。 他头上戴着竹斗笠,垂着脸,乍一看也像个打鱼人,可是太一真人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一眼就瞧出了不对。 他长得太白了!谁家打鱼的这么白! 他的视线与太一短暂地对上,便不慌不忙地转开了,又背过了身去。 太一真人倒抽一口气,心头猛跳,孔寒! 孔寒竟还跟着他! 是不是真要来暗杀他! 救命啊! 太一真人吓得扭回了头,深吸了几口气后,又觉不对。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人身量显然比孔寒高得多,细细一回想,面目虽与孔寒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及孔寒,除开一双眼睛,面貌似乎平平常常。 不知为何,刚刚惊鸿一瞥觉得像孔寒。 太一真人静下心来,兀自摇摇头,不是孔寒,不是孔寒。 孔寒究竟去了哪里? 青檀自从昆仑山下来,找了好几日,都没找到孔寒的气息。他是灵兽,分辨道人,最准的便是气息。并且,他是李孟寒的灵兽,最为熟悉的便是他的气息。 天际之下,隐隐约约嗅到的,便是李孟寒的气息。 他不敢先去寻木离,当务之急是想要找到孔寒,或者……李孟寒。他化作鹤身,穿越云海,苦苦寻觅下,发现自己朝着王城的方向,越飞越近。 直到前路黑云密布,王城之上,穹顶之下尽是漫天黑云。漩涡式的云中电闪雷鸣,青光雨影交错不息。将王城与王城之外生生隔绝成了两个世间。绝非寻常之象。 天有异象,近在王城。 青檀不得不穿云而下,变为人身,顺着官道前行。 天色慢慢黯淡了下来,不见星子,不见明月,浓重的黑云下,一点将息的天光都漏不下来。 亭中有人点起了火烛。 “你说,这雨怎么还不停呢?都下了这么久呢,今晚难不成就要在这个亭子里过夜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压低声道,“你说,这像不像道士在作法祈雨呢?” 他的声音不大,仿佛窃窃私语,可此凉亭不大,道人耳聪目明,此话过耳,根本不必遮遮掩掩。 立时便有一道人回话道:“荒唐,这是什么话!王城禁用道法,这雨来得再蹊跷,也必不是道术!” “嘿,小道士,王城里的官道又怎么讲,官道不是道士么!” 答话的道人顿了顿,言语中不甘不愿:“官道在王城,是为拱卫王都,拱卫天子。” 那人听了,哈哈一笑,连带周围人也跟着低笑了好一阵。 “不是道术,又是什么!寻常下雨天,能下这么久?这么大?这雨水早就漫上台阶了,再这么下下去,还不得淹了膝盖!” 道士面色难看,拂袖再不理他。 那人还欲再辩,天空霍然闪过一道巨大的青光,照亮了半壁夜空。 巨大的惊天雷声接连而来,响个不停。 凡人匆忙地捂住了耳朵。 距离此凉亭,沿官道往南约行百丈,便可见一间晶莹剔透的冰室伫立道旁。 雨下得太急,木离也觉蹊跷,便停了下来。 “师尊,要在此处避雨?” 木离看了看他手中的玄光剑,点头道:“正是。”她伸手取下他手中的玄光剑,“今日恰好传授你一剑诀。” 剑尖触底,青色的光晕如同蛛网向四处散开。雨水与剑光相碰,凝结成冰凌,一丝一缕,缓缓交织成四面冰墙,冰凌继而向空中延展,合拢为三角冰顶,外面雨水不绝,可冰室之中再无雨水。 清河趁机道:“师妹,好手段,火灵根都能御水。”说罢,又多看了一眼袖手旁观的谢烬渊。 人剑合一,谢烬渊的剑当然能御水。 却见木离不理他,只问谢烬渊道:“学会了么?” 又听谢烬渊道:“学会了。” 假模假式,装模做样,我呸! 清河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试试。”木离笑道。 他接过玄光剑,些微灵力流溢剑尖,往半空一挥,一道冰凌自屋顶垂下。 “不错。” 木离盘腿坐下,眼见天色已暗,便又捏了火诀,数只萤萤火蝶翩翩飞舞,赤红的光芒照亮了冰室。 她往室外的雨帘望去:“这场雨好生奇怪。” 她看了一阵,室内的萤烛之光便熄灭了。 火蝶撞上冰凌,数息之后便会熄灭。 她只能又捏一诀,十数只赤色的火蝶朝冰顶而去。 忽然之间,冰顶生出了数条柳条般的冰凌,将数只火蝶包裹其中,渐渐合为一方冰雕六角灯。 火蝶在其中翩翩,每每欲撞上冰凌,那冰凌便如柳枝摇曳,避了开去。 原本赤色的火焰被冰凌包裹,如同蒙上了一层层模模糊糊的冷纱,萤烛之光汇聚在剔透的冰灯中熠熠生辉。 木离惊诧地转头问道:“你从哪里学的?” 谢烬渊仰头望那火蝶,微光在他清澈的双眸中跳动。 “闲时摸索学得。”他转头道,“师尊,见笑了。” 冰雕火蝶,木离从前见过。 刘壁身死之后,梓芜派急欲另立掌门,诸道争锋,刘壁的五个弟子,数轮比试过后,仅余两子角逐,声望最高的大弟子王重幻,其余一人便是手持玄光剑的谢烬渊。 昆仑秘境重重,最后一重便是暗夜之境,极暗之地,无边无际的黑幕之中潜伏着无数的恶兽,更有同门的陷阱。 王重幻早在最后的比试之前,便偷偷地将梓芜派其余两个金丹修士李起,周度送入了秘境。二人皆是谢烬渊手下败将,暗恨不已。 暗夜之中,凶险无比,谢烬渊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三人在最后一夜终于如愿地将谢烬渊一人逼入了陷阱,合力围剿。 谢烬渊被三人追击之时,以玄光剑横扫而去,青色的光晕斩断了黑幕,刺目的青光一闪。 万物停顿了下来。 耳边原本听到的风吟停止了,黑暗中暗流涌动的兽的气息消散了。 暗黑之境仿佛坠入了沉寂的永夜,一滩死水一般,不见一点涟漪。 “谢道友,你无碍吧?” 谢烬渊低头,察觉到腰间一松,一片枯叶缓缓地飘到了眼前。 “你什么时候来得?” 木离任性地躲过众人,早化作了一片枯叶,在他进入暗黑之境前便躲进了谢烬渊的腰带里。 她若无其事地不答反问道:“这里风停了,是不是进了别的小界?” 木离转瞬化作人身,手中青火飞出,点亮了暗夜。 王重幻三人的面孔狰狞地定在了原处,动作,身影齐齐不动。 木离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的手穿过薄雾一般,穿过了王重幻似幻似真的身体,他高举长剑,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在不在这里?” 谢烬渊环顾四周,缓缓道:“虚空之地,这里的岁月停滞了。” 木离起初不解:“修道者本就不拘寿命,与凡人相较,百年千年者皆有之,本就是停滞了岁月,有何稀奇?” 谢烬渊眉头轻蹙,伸手拂过眼前王重幻薄雾般的身影:“这里既无年也无月。” 他的手掌过处,薄雾般的身影复又聚拢,如同方才一样,面目狰狞,高举长剑,袖口随剑气扬起。 “此地便是王道友举剑的一息……抑或是不足一息。” 寻道者,妄念便如千劫之轮回。 一息一年,人间时刻。 一息百年,九途长夜。 第71章 火蝶 “一息?”木离见王重幻破碎的身影重又聚拢。她左右而望, 指尖轻弹,数只火蝶朝远处飞去。微光撞进黑漆漆的不远处, 转瞬就熄灭了。 “一息……一息百年,九途长夜。”木离脑中忽地想起了背过的经文。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如此,师尊说过,幻境重重似幻似真,游隐之道不仅是形影物相变化,原来如此,没想到你一剑竟然劈开了幻境里这样的小界!” 原为一息之间, 如今来看,却是无休无尽的时空荒涯。 谢烬渊听她说罢,不觉惊讶, 李孟寒的弟子理应晓得这些,他只问:“那度虚道君可曾说过如何破解此界?” 木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兴许说过罢。”但她确实不记得了。 “不过, 我师尊给了我一支金铃,从前我在秘境里, 只要摇一摇, 师尊就能送我出去。”她摸了摸腰间, 果然摸出一支金铃, 晃了起来, 铃声清脆, 响了好一阵。 四周依旧乌漆嘛黑,什么都没有发生。 金铃不管用了? 木离焦急地又晃了晃, 抬眼却见谢烬渊身影微微一动,玄光剑尖触地,鲜血自他的袖口流了下来。 “你受伤了?”她再顾不得金铃, 撩开他的袖口一看,果然有好长一道剑伤,“那三个小人!” 她原想早些现身,但好歹这是梓芜山掌门的对决,王重幻再怎么小人,也不该这般阴险,再者,若是自己出手相助,谢烬渊是不是就当不成掌门了。 她心知谢烬渊必定想做这一个正道魁首的。他日日练剑,时时修习,必不肯屈居人后。 当然,木离私心里也觉得,要是谢烬渊真做了梓芜派掌门,师尊也就不能再拦着她了。 就算,就算以后要结为道侣,师尊也就没有理由阻拦她了。 试问,普天之下,还能有比一门之主,正道之光梓芜派更令师尊满意的? 没想到,王重幻真就这么阴险,若不是谢烬渊一剑劈开了此界,或许真就没命了。 木离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伤口,谢烬渊不自在地假咳一声,盖住袖口,抽开了手去,冷淡道:“你不该跟着我,这是梓芜派的比试,你为何跟来?” 她不该来,可更他不解的是,自己先前竟毫无察觉,不知她在自己的腰带里究竟潜伏了几日,毕竟那是贴身之物。 “你的脸怎么了?”木离却忽然问,“你的脸怎么红了?中毒了?”她关切地探身去看,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没有。”谢烬渊刚开口,却见她身后的黑影仿佛晃了晃,一道极其微弱的兽的气息,缓缓靠近了。 此一息内困住的不只他与木离。 兽类寻着血腥味而来,冰寒的气息也渐渐靠近。 他伸手一拉,便将木离拉得转过了身。 她也察觉到了那诡异的气息。 “什么东西?”指尖一摇,两道青火飞出。 虽然转瞬即灭,可在熄灭前的瞬间,依旧照亮了兽面。 似蛇非蛇,巨大的兽目如同两只巨大的黑洞,面后却伸出了四足,猛地便朝木离扑来。 她立刻结了火诀,那巨兽却不怕火,兴奋地穿过烈火而来。 玄光剑横扫而去,逼停了巨兽一息,谢烬渊以剑尖触地,脚下噼啪几声响,数条冰棱随剑光拔地而起,将他们二人围笼在一个球形的冰室之中。 下一刻,巨兽身影一动,扑上了冰室,人在其中,随之一晃,木离本能凭借身法站稳,可转念一想,索性卸去了身法,冰室被巨兽推搡着滚动起来,而木离随波逐流地朝一侧倒去。 轰隆隆的响声在耳,剑光熄灭,黑暗之中,谢烬渊勉励稳住身形,旁侧却忽然撞来一人,他伸手扶稳了她,可巨兽的撞击接连而至,将冰室中的二人撞到在地。 木离的额头不轻不重地撞到了他的衣领,她压在谢烬渊身上,趁势抱住了他的腰身,语带焦急道:“谢道友,这可如何是好!” 香软的气息扑面而来,谢烬渊浑身一僵,身法险要卸去,可仍旧捉稳了木离。 两人随冰室滚过数圈,脚下动静将停,他正欲推开木离,耳畔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巨兽俯冲而下,以兽身撞向了冰室,,四周猛烈地晃动数声,冰球发出咔擦数声响动。 谢烬渊分神念诀固住冰棱。 冰球却以更快的速度滚动了起来。 木离的气息愈近,轻柔的,惊鸿片羽似的柔软擦过了他的面颊。 谢烬渊怔愣了一瞬,诀式稍停,冰球发出更大的破碎声。 他只得又念一诀。 木离静悄悄地趴在他胸口,强忍住唇边笑意,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果真亲到了谢烬渊的脸颊! 果然如同她想象一般,谢烬渊虽然平素气质如冰雪,脸颊却还是温热的,可是同他的想象又有点不一样,她终于意识到男女诚然有别,她自己的脸颊柔软,而谢烬渊的面目却更锐利,皮囊下包裹的仿佛是铁骨。 难怪人常言,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想多与他亲近亲近。 但她刚才亲得太快了,什么味道都没细细咂摸出来。听清音说过,亲别人的时候,嘴巴要嘟起来,像是蜜蜂吸花蜜。 兴许就是这个道理。 她方才都忘了! 木离不禁有些懊恼,但是她绝不会浅尝辄止。 她于是嘟起了嘴,又凑上前去。 在滚动的冰球中,她的唇碰到了一处。 软乎乎的,好像不是脸颊了,比脸颊还软一些。 软绵绵的,滚烫,还有一股松树的气息。那软绵绵的地方原本有丝丝缕缕的气息,而如今气息忽地一窒。 木离感觉手臂被人牢牢地箍住,被人推开。 软绵绵的触感自唇上转瞬即逝。 “木道友,自重!” 他一开口,木离就明白了过来自己方才亲到了什么地方。 她的耳朵烫了起来,可是迎面的气息却感觉比她的耳朵还烫。 她于是又镇定了下来,笑嘻嘻道:“谢道友,你怎么了?” 谢烬渊实在没想到,如此危急之下,她竟然还有此心性。 先前或可说是意外,可此举断然不是意外。 他本该勃然大怒,可是自己喉头鼓噪,心神大乱,恍然生出的却实在是无奈。 玄天峰木离,打从一开始,仿佛就是小儿心性,说是喜欢他,总是跟着他,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如今还能面不改色地轻薄他,分明半分都不晓得她究竟在做什么。 而自己又在做什么! 谢烬渊胸中怒意乍起,玄光剑似有所觉,嗡鸣地震颤而起,剑光溢出,冰室外赫然生出了刀尖般地冰晶,四射开去,巨兽被冰晶刺中一只兽目,顿时惨叫连连,退了开去。 冰球停止了滚动。 木离被一双铁臂推开,感觉到谢烬渊身上散发出的森然冷气,可剑光散去,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黑漆漆的一个轮廓。 她的袖口飞出一只小小的火蝶,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却是看向自己的,唇线紧抿,他抬手一挥,火蝶霎那熄灭。 “谢道友,生气了?” 木离抬手,又是一只小小的火蝶,飞到了他眼前。 他澄澈的目光被红火点亮,看上去真似含怒。 “啪”一声。 他又熄灭了火蝶。 木离抬手一挥,十数只火蝶顷刻齐飞,翩翩然包围了谢烬渊。 她仔细看他神色,好像稍缓了些。 “谢烬渊,你真生气了?”在生什么气?“是我么?” 她理直气壮道:“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翩翩君子,淑女也好逑啊,我喜欢你,亲亲你又有何不对。” 第72章 暂时因缘 谢烬渊‘呵’得一声冷笑, 素日里冰封般的神情像是突现一道奇异的裂缝,不知是火蝶的缘故, 还是他的缘故,他的耳尖泛起了古怪的薄红。 木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她飞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凑到他身旁道:“谢道友,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恼羞成怒,是不是?” 火蝶点亮了冰室, 她的一双眼睛也折射火光,在光里熠熠生辉,她瞬也不瞬地打量着他。 “谢烬渊, 你真的害羞了?”她的语气满是难以置信。 谢烬渊忙避开了眼,虽然不再去看兴致勃勃的木离,可她的火蝶就在他眼前翩翩飞舞, 就像她一样,咄咄逼人, 不懂何为分寸。 想到这里, 谢烬渊的神色又蓦然冷了两分, 他心头升起一股怒意,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在生谁的气, 是木离么?还是总是被她牵制得团团转的自己? 他扬起玄光剑, 剑光森然,扫过冰顶, 数枝冰棱倒悬而下,将翩飞得火蝶包裹其中,慢慢合拢, 火焰由冰凌裹挟,仿若蒙上了一层层模模糊糊的冷纱。颜色渐渐变为淡淡的象牙白。 冰顶的一段也生出了一根细小的冰棱,团住了落单的一只孤蝶。 “疏星伴月,谢道友,好剑法,如何使得,教教我!” 他没想到,木离一点也不恼,反而睁大了眼睛,仰头看冰顶汇聚的萤烛之光。 谢烬渊叹了一口气,火蝶的光芒照亮了冰球外的空间,独眼的巨兽卷土重来,巨大的身躯如同草绳一般紧紧地缠覆住了冰球。 黑色的鳞片摩擦冰晶发出‘咯咯咯’可怖的声音。 它在用自己的兽身不断地挤压着冰球。 “喀拉”数声大响,裂缝如蛛网一般顺着冰球蔓延。 谢烬渊捏稳了玄光剑,冰晶破碎的刹那,朝巨兽的另一只眼睛刺去。 可巨兽却根本无心迎战,它兽尾一扫,竟调转了发现,朝木离而去。 木离正欲祭出铜镜,巨兽口中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将她的面目罩住。 木离心头一跳,朝后退去,灵台出却突然翻波。 她‘哇’地一声,张嘴竟吐出了一颗青色的珠子。 是她的内丹! 木离结丹不久,知道这颗珠子就是她的内丹! 她手掌一翻,两团滚滚火球朝兽面扑去。 谢烬渊看清了她的内丹,这就是她结的丹?为何不是金丹! 但他顾不上思考,巨兽躲过火球,直朝木离的内丹而去,谢烬渊心跳如雷,手中玄光剑忽地嗡鸣一声,尖啸声震了开来。 他耳中嗡嗡作响,体内灵台出忽地生出一股丰沛的灵力,旋即游走全身。 大乘之境! 玄光剑兴奋地朝兽面而去,剑过去,飞雪翩然而至,片片雪花晶莹,细看之下,片片如刀,刀锋冷然,擦过巨兽,它的皮肉化作血屑落到地上。 它口中发出‘霍霍’声响,扭动着兽尾朝谢烬渊扫去。 谢烬渊遽然跃起,踏上了兽头,手中玄光剑猛地朝下刺去,穿过了硬甲,刺中了兽头。 剑光未散,横扫过空中的青色珠子,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木离突地浑身一抖,飞身而至,吞下了内丹。 她的全身一瞬间轻飘飘地,仿佛游走于青云白雾间。 而珠子折射出的白光终于熄灭,巨兽的身躯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眼前又是暗黑之境,面前的王重幻面色大变,手中长剑终于落下。 玄光剑迎上,铁器铮然撞响,王重幻的长剑断成了两截。 * “师尊?” 随着这一声呼唤,木离猛然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在冰雕火蝶与眼前的木叽身上流转。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又问一遍:“这剑式,你从哪里学的?” 师妹,这是终于怀疑了么! 清河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倒要看看谢烬渊如何答! 而眼前的谢烬渊仰头又望一眼火蝶,扬了扬手中的玄光剑。 “徒儿也只是侥幸,仿佛剑魂有灵,自然就成了此剑式。”他说得一派坦然。 木离模样模样半信半疑,却不再追问了。 不要脸! 清河气得转开了脸。 但是,他为何要瞒着师妹,为何要拿着李孟寒的镜子。 清河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想得头都痛了。难道……谢烬渊也有所忌惮? 官道虽已势大,可加起来也只能勉力和道宗一战,普天之下,谢烬渊早已无敌手。 他为何要装模做样? 迟迟不肯亮明真身,难道这天下还有谢烬渊忌惮的人么,化神之后,他便是玉楼道君,回想起来,若是度虚道君,李孟寒尚在,以李孟寒的修为或许…… 等等,李孟寒! 难道李孟寒没死! 若是没死,木离还找什么魂引? 不对,身死魂未灭,才要找魂引! 谢烬渊跟着木离是为了阻扰木离用魂引? 清河想到这里,脑仁儿忽然一阵剧痛,他死死按住了额头,回身去看谢烬渊,而谢烬渊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清河只得背过身去,不敢出声。 冰室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刘紫鹜看了一眼雨帘,腰间的路符越来越亮,清河应该就在附近。可是,他性子狡黠,刘紫鹜不愿追得太紧,打草惊蛇。 看样子,清河是要去王城,可大雨如注,前方通往王城的驿道不好走了。 刘紫鹜停在道旁水障下,又一次尝试传音谢烬渊。虽然先前的传音符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但她仍没有放弃。 只是这一次传音的符箓还未烧到一半,金色的符纸就迅速地变黑,化成灰烬了。 妖魔的气息! 刘紫鹜悚然一惊,这样的情形,师兄!难道师兄真的有危险了! 她心中惶然,猛地想到了木离。 他见过师兄传音给木离时,曾经也是这般,当时师兄面容铁青,而她自己当时中了魔毒。 师兄要去绝情谷取解药,刘紫鹜不得不承认,尽管绝情谷为难重重,师兄仍然要去寻绝情花,她当时百般劝阻,可也心中窃喜。 只是后来,后来她才想明白,师兄去绝情谷,不只是救她,他是为了木离,是为了替木离遮掩。他知道木离已经堕魔了。 如果不是木离,她就不会中毒。 如果不是木离,师兄他就不会去绝情谷。 刘紫鹜见到谢烬渊从绝情谷底回来,奄奄一息,真的气极了。 暂时因缘,各随其道。 是她送给木离的八个字。她从小就看师兄习字,数百年光阴,她早就能够毫无破绽地模仿他的笔迹了。 只是,只是谁能想到,木离竟然又孤身去了绝情谷。 她不信李孟寒死在了绝情谷。师兄伤重未愈,又去绝情谷寻她。 可这一次木离受了很重的伤,身重剧毒,一睡就是一百年。 而师兄呢,就等了她一百年。 刘紫鹜自嘲地笑了笑。 玉楼道君三入绝情谷,人人都说,是为了解她身上的魔毒,才会不惜性命,屡次涉险,九死一生。 可刘紫鹜最清楚,早在谢烬渊从绝情谷底回来后,她身上的魔毒便解了。 玉楼道君谢烬渊,当世剑宗第一剑,三入三尸门,穿行于绝情谷底,烈火之渊,斩百鬼万妖,为的是长眠于玄天峰的木离,是为了弃道疑道,行止不端的玄天峰李孟寒的关门弟子,木离。 第73章 月圆 微雨依旧下个不停, 水珠冲刷过瓦檐,顺着瓦当滴滴下落, 丹墀前的蓄水道雨水漫溢,值夜的大宦官魏喜,连忙叫来了几个小太监用木桶舀水。 “眼下什么时辰了?”寝殿内传来皇帝气喘的声音。 “平旦了。”魏喜仰头望一眼阴雨绵绵的天空,回身招呼太监们进殿伺候洗漱。 天色暗沉,寝殿的大门拉开后,宦官们接连点亮了殿中的十八枝烛台。 青年皇帝已经半起身,任由太监们伺候洗漱。 他的身形瘦削, 唇色青白,一双腿软绵绵地垂在榻旁,撩开床帏的手臂, 皮包骨似得羸弱。 今上体弱,缠绵病榻已有十载,这段时日, 更是连上朝都勉强了。 皇帝洗漱毕,挥退了众人, 独留魏喜一人在寝殿之中。 “天师算得日子可是今日?” 朝中早已无‘天师’, 可魏喜晓得皇帝口中的天师正是玉楼道君谢烬渊。 他颔首:“陛下说得极是, 正是今日。” 皇帝闭了闭眼, 又问:“阿宝呢?如今身在何处?” 魏喜低眉顺目道:“阿宝尚在宣和殿前殿, 有专人伺候呢, 陛下且宽心。” 皇帝沉默了须臾:“他还好么?” 魏喜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一五一十道:“他背后的脓包鼓得更大了, 远远看,就像一个小土坡。” 皇帝叹了一口气,神色疲惫道:“哎, 终究才只是个孩子罢了。” 阿宝不过五岁。皇帝按照天师书信,命人往昆仑山下,找到他的时候,他又哭又闹,显然不愿意跟他们走,可他背上的黑斑越长越大,他的娘亲花姑信了他们的话,才带上阿宝来王城‘治病’的。 这‘邪胎’的病怎么治?杀人取胎才能治啊。 魏喜也在心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又道:“陛下,昨个夜里,雨稍歇时,几位侯爷都到了。” “夜半进得城?”皇帝的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可魏喜不敢答,偌大的王城,禁军守卫,还有官道,几位侯爷无诏入京,还在夜半进了城,他便只得垂低了头。 皇帝冷哼一声,重重地扶着魏喜的手臂站了起来:“走,随朕去迎迎几位叔伯。” * 天光大亮,王城的城门大开,络绎不绝的行人进入城中。 木离也在此时,终于进了王都。 微雨中,御坊长街,仍是人来人往,两旁廊前的水渠流水不绝。昨日的大雨冲刷过王都,积雨随处可见。 虽然很久没有来过王城,但木离却并无太多陌生的感觉,先前宗门大比的幻境便是此处。 只是城中往来的官兵,官道数目众多,反而见不到几个寻常凡人。 “昨夜淋了雨,师尊,不如先寻个去处歇脚?” 木离侧身,见木叽的面目隐在帷帽后,微微笑道。 王城禁用道术,进了城门,寻常的清净诀也不能用。道术的禁制无处不在,木离仰头看天,青色与金色的道印在空中半明半暗,其中密如蛛网的道印犹是当年宗门为了缉拿灵山道人,在王城留下的禁制。 如此天罗地网般的禁制,寻常道人根本无法施行道术。 木离不愿节外生枝,自然也不会滥用,可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木离也觉得自己的背心阵阵发凉。 “好。” 一行人找了一处客栈暂且落脚,清河头戴帷帽,也不得不跟着他们。 木离到了房间后,先问手腕上的貔貅:“可有邪胎的气息?” “殿下,我一进城就闻到了,就在城中的中心地带。” 中心地带,就是王宫了,如此说来,已经落到官道手里了么? 貔貅语带兴奋道:“殿下,要不我去探一探虚实,这寻常禁制和道人根本察觉不到我,说不定我能一举找来灵胎。” 木离沉吟片刻,扬手道:“你去罢,切勿伤人!” 貔貅自她手腕跃出,一入空中便藏影不见。 因为收纳邪胎的缘故,木离灵海翻搅得厉害,便坐到了榻上寂坐调息,待貔貅归来再作打算。 这一坐便是一整日。 天色渐暗了下来,另一房间内的清河实在是坐不住了。 王城禁制无处不在,尽管木离道法了得,他也不怕“隔墙有耳”。 “谢烬渊,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怒目而视道。 而被他看着的那个人却在寂坐,纹丝不动。 尽管如此,清河仍能窥见他的灵台波动,气急败坏道:“你一介兽身,修为自金丹到元婴,短短数日,如今眼看又要看破大乘,你以为我看得出来,师妹她会看不出来么,早晚都要觉出你的古怪!” 谢烬渊双目轻合,却不理他。 清河又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兽身何处来得?是你一早就选好的魂器么?这具兽身难道也要随你回到化神修为?灵兽化神?你是盼着别人来取你的内丹么!”他又惊又疑,“你若是看破大乘,渡劫又需多久,这里可是王城,雷冥之劫如何渡!别忘了,这城里的大半禁制都是你亲手下得!” 他旋即想到什么,脸色一白:“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那誓印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即便我不在了,我的誓印仍在。”谢烬渊睁开眼睛,徐徐道。 清河气得险要仰倒,咬牙切齿道:“谢道友,你这般苦心孤诣,竟真是为了邪神托世么?” 究竟是为何! “邪神一旦托世,苍生蒙难,世间枯骨,玉楼道君不是常言,此乃无道!存生守道,方能长存不亡!”清河实在想不通。 见清河神色狂乱,谢烬渊的脸色却自始至终都十分平淡。 “邪神若是非邪,当如何?” “什么意思?” “邪神亦是神,若是非邪,便能各归其位,至三界之上,两界再无邪神。” “邪神非邪?”清河像在听天书,幽冥邪神,以魔为伍,以恶为器,如何非邪? 他还欲再问,却见谢烬渊忽然起身,走到了窗前。 窗棂一开,外面浅淡的月光洒了进来。 天上明晃晃的,挂着一个圆月亮。 谢烬渊转身便往房门外走。 清河急问道:“你去哪里?” 谢烬渊没有答他,门扉已经合拢,清河伸手去拉,发现根本拉不动。 道术?小人! “师尊?” 木离坐在榻上,听到了门外的呼唤,可是她却动弹不得。 连日赶路,她竟忘了今日是月圆之夜。 灵台魔气四溢,她需要耗费全部的心力遏制住魔气。 “师尊?”门外又传来了一声呼唤。 木离不答,盼着他快些转身离去。 门外一时没了动静,数息过后,忽听门扉,吱呀一声响。 木离眼疾手快地放下了榻前的青纱。 “不要过来。”她低喝道。 她的脸上,脖子上此时此刻想来已经爬满了黑色的纹路。 木叽的身影走得近了些,却真的在榻前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师尊,可无碍?” 木离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 她侧眼去看窗外的天色,再过一会儿,天色就要全暗了。 木离心急如焚,语气严厉道:“出去,你出去!” 他竟然又朝前迈了一小步:“师尊,可是身体不适?” 木离浑身如同火烤,可后背皮肉冰凉,内热外冷,冰火两重天。 她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后背究竟有什么东西,可是眼下却不能分神,她若是分神,灵台便会魔气乍泄,她的耳中嗡嗡哀鸣,身体一时热一时冷。 “师尊?”久未听到她的回答,他竟然又朝前走了一步,伸手要来撩榻前的青纱。 “放肆!”木离低喝道。 话音刚落,一道青火便朝他面门而去。 谢烬渊眉头皱了皱,闪身避过,火光擦过他的袍袖,落下了几点黑灰。 他伸手撩开了青纱,见到木离双目紧闭,唇色苍白,魔印已经爬满了脖颈。 “这般难受么?”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第74章 暗夜焰火 木离被他一碰, 才觉出他手掌冰凉,细小的霜花由他指尖飘落, 一朵朵绽放,雾蒙蒙的湿润水气顺着她的脸颊浸润开来,一丝一缕飘入了她的灵台,体内焚烧的烈火像是平息了稍许。 木离勉力睁开眼,他就在自己面前,冠下两道英眉,一双凤目澄澈, 黑曜石般的瞳仁倒影着自己的脸。她的脸颊上魔印半明半暗,诡异得森然,只有眼睛极亮, 一双秋瞳,两黛春山。 她的心跳快得出奇,一下又一下, 响在耳边,灵台处魔气缠绕, 她的面容愈发可怖。 面前的人却没有动, 指尖流溢的霜花化作了薄薄的一层水雾。 木离蹙拢眉头, 他的面目却离得更近, 自己的唇上惊鸿片羽般落下一吻。 她惊得瞪大眼睛, 猛地伸手一推, 他却不动分毫,唇上柔软的触感转瞬变得冰凉刺骨, 奇异地安抚了灵台处的魔气。 水雾如薄纱,轻柔地笼住了二人的面目。木离本能地,贪婪地索取着唇上的冰凉, 浑浑噩噩间,舌尖一痛,却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碰到了她的唇舌。 她立刻回过神来,这是他的内丹!只有魔才会吞噬内丹! “唔……”木离挣扎起来,想要推开他。 “师尊,不要害怕。”他短暂地退后了一些,下一刻却又倾身上前。 木离灵台的魔气嗅到了内丹的气息,一拥而上。 这是他的内丹,若是灵兽没了内丹,如何活得下去!而体内遏制不住的魔气,却渴望着这一颗纯净的大乘内丹。她的周身如坠滚火,再次火烧火燎起来。 木离时而清醒,时而堕落,而眼前的木叽却没有离开她,温柔地辗转于唇舌之间。 她尝到了泉水,松香,以及雪雾的味道。 谢烬渊。 这是谢烬渊的味道。 榻前青纱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两人半掩在纱帐中,纠纠缠缠,而那一颗晶莹剔透的内丹被她的灵台收纳,而自己满是青黑的内丹,与之纠葛一端,滚滚黑气,在两珠之间流转。 木离身上一时冷,一时热,灵台处翻搅不停,她只得紧紧攀住眼前冰凉的人。 层冰渐碎,若风浪翻涌中的一叶扁舟,日往月来,溪流涓涓。 灵台之中,两颗缠绵的内丹终于停止了流转。 月至中天,复又缓缓西落。 没了月光,室内又黯淡了几分。 木离体内的烈火逐渐熄灭,丹田处缓缓升起暖热的灵气。 她精神为之一振,神思归位,便将不属于她的那一颗内丹送出了口。 她翻身而起,扯过散落的中衣披上,面目冷然道:“你究竟是谁?” 那一颗原本晶莹剔透的内丹已经被黑气缠绕,复又落回了谢烬渊口中。 待到内丹归位,他才慢条斯理地半起身,系紧腰间松松垮垮的系带,而发间的玉冠早就滚落到了榻下,迎向木离的目光,他仿佛浑不在意道:“师尊,这是何意?” 师尊? 木离气得笑了:“谢烬渊,你当我是蠢材么?” 饶是再怎么荒唐,再怎么不可思议,事到如今,便只有这个解释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小鸡仔,他就是谢烬渊。皮囊尚且不论,但他既能驱策玄光剑,又通晓水诀,并且不过短短数日,他便已大乘。 况且……况且他的气味就是谢烬渊的气味。面容可以作假,皮囊可以更换,但神魂的气味不会更改,即便过了上百年,木离叶记得他的气味,是谢烬渊,就是谢烬渊。 木离在这般情状下识破他的身份,羞愤交加,一双眼睛几欲喷出火来:“你为何要骗我?堂堂道君,行事这般小人!” 话音落下,眼前的人看上去极为困惑,翻身而起,直直地盯着她道:“师尊究竟是何意?谢烬渊难道不是师尊说过的那个梓芜派的道君么?我是木叽啊,师尊赐名的木叽啊。” 木离急火攻心,手指轻弹,滚烫的烈火直朝他眉心而去。 他不偏不躲,生生受了这一击,额心落下一层黑灰,一颗血珠涌了出来,他面色可怜,语含委屈道:“师尊?可是徒儿哪里做错了么?若真是错了,尽管罚我便是。” 那颗血珠子有些扎眼,木离冷声道:“你错在不该进来,我既不让你来,你为何要来?” 他坐直了些,目光澄澈道:“我见师尊难受才来的。” 木离冷笑一声:“你为何会将内丹给我?兽类的内丹最为紧要,为何给我?” 他脸上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这难道不是师尊予我的书册中,所述的‘阴阳双修’之术?” 木离怔愣了片刻,除却水灵根的书册,她给的其余书册就是青檀按照灵兽修习秘法找来的,竟还有阴阳双修一术? 她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木叽。 他就是谢烬渊,然而,他真以为自己是一只兽? 为何谢烬渊好端端地变了兽身? 诚然,如果他真是从前的那个谢烬渊,绝不可能如此这般低声下气地唤她师尊。 木离又想到了小鸡仔初时的模样,灵气稀薄,同寻常鸟兽毫无区别,谢烬渊是如何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是谢烬渊,那昆仑山巅的那个又是谁? 刘紫鹜手持玄光剑是不是也是这个缘故? 那千魂引? 对了,千魂引! 想到这里,木离慌忙地摸出枕下的千魂引,递给他,急道:“你用魂引试试?” 既然是谢烬渊的东西,说不定只有他才能用。 谢烬渊见她一脸急切,随手接过千魂引,薄薄一张金纸,背后尚有从前木离流下的烧过的印记。 这就是他的那张魂引,当日他以身祭器,祭了魂引,而魂引却被李孟寒拿了去。 到了太一真人手里,李孟寒果然没有死。 “你快试试啊。”木离着急地催促他道。 谢烬渊指尖摇了摇,那千魂引毫无变化。 “我不会用。” 木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魂引。 两人相对而坐,光线黯淡的青纱帐中,一时无声,空气中残留着二人的气息。 目光相碰,木离转过了眼。说到底,他今日以内丹解了她的魔气,是救了她一命。 可是这个人是谢烬渊啊。 是和自己暂时因缘,各随其道的谢烬渊啊。 她怒从心又起,眼光如刀,凌厉地刮过他的面目,往日种种涌上心间。 “你自去寻个梓芜派的道人领你回去。” 他的眉头蹙紧:“师尊,这是要赶我走?” “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明日一早,你便走罢。”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倾身朝前而来:“师尊,我不走!”目光在暗中幽亮,委屈不甘就这样浮现在了脸上。 即便是谢烬渊,可谢烬渊从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木离哑然片刻,硬声道:“让你走,你就走。” 他不解地牢牢盯着自己,眼帘垂下,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为何?”两人的衣衫只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发髻凌乱,他又问,“为何?”眸中满是不解,“可是这‘阴阳双修之术’有何不妥?” 木离喉头一哽,顿感到眼前的谢烬渊和从前的谢烬渊不可同日而语,他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再想起来么? 木离皱了皱眉,正欲开口,窗外却忽然传来‘嘣’一声巨响,声震长空,平地惊雷一般,炫目的冷光照亮了整个窗棂。 暗夜焰火,是皇城陷落的信号。 第75章 阿宝 太一真人迷迷糊糊地睡着, 忽被这声巨响震得自木榻滚落在地。 他睁开眼睛,慌慌张张地问清音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清音没有理会他,从他身旁经过,仰头去看窗外的焰火,银白色的烟花在暗夜炸开,明晃晃的白光照在碧瓦朱檐上,整座皇宫被诡异的银白光晕笼罩。 清音将摸出一道符箓点燃,头顶青光一闪便是一道剑光笔直射下。 “好厉害的禁制。”她疾疾闪身避过, 捏了个玄变诀,化作一道青烟,跃过窗棂朝外飞去, 禁制剑光如影随形。 “清音道友!”太一真人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着急地大声呼喊,乍然遇到这种变故, 他唯恐被落下。 清音自然无暇顾及他,转眼已经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他盯着皇城上空的焰火, 心头大惊, 这是出大事了!是皇帝不行了?还是诸侯造反了?官道是不是打起来了? 他越想越是心慌, 鞋都来不及穿上, 拉开门跑到客栈的长廊查看, 因为这焰火的缘故, 客栈里的所有人都醒了,或是道众, 或是凡人,大多探头探脑地露出惊诧不已的表情。 来王城捉邪胎的人不少,可谁都没想到皇宫里会有此突变。 今上虽是体弱, 但也不是弱到撒手人寰的地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客栈外的长街上却渐渐响起了疾驰的马蹄声,铁蹄踏过石板,声音若雨若雷,使得今夜的皇城愈发鼓噪。 青檀化身为鹤,自皇城上空盘旋,暗夜的焰火终于燃到了最后一簇,银光落下,却是鲜红如血的红浪冲上云霄,发出尖啸的呲呲声。 红浪熄灭过后,皇宫漆黑一片,青檀俯瞰宫廷,只余些微光芒了。 巍峨的宣和殿二十五级台阶之上,圆形露台高高耸立,正中一方铜制炉鼎火星闪烁,可鼎盖未封,青檀定睛细看,里面有人! 炉鼎中捆缚着的是一个小孩,青檀一眼就认出了他,俯冲而下,化作了青袍人影。 阿宝认出了他额前的一笔青火纹路,皱着发红的鼻子,眼泪汪汪道:“神仙,神仙你又来救我了!救命啊!” “阿宝。”青檀唤了他一声,正欲伸手去捉他出鼎,鼎中的火舌骤然腾起,似红似青,舔过青檀的手腕。 “嗯……”灼热刺痛了他,青檀闷哼一声,立刻收回了手臂,低头一看,已见腕上皮肉腐烂,露出斑斑点点的黑红之色。 他再观炉鼎内的阿宝,火光仿佛伤不到他,他只毫无所觉地继续啼哭着:“神仙,救我,神仙,救我。”一边说着,一边扭动着身躯,想要挣脱捆缚他的绳索。 青檀方才觉察他背后隆起的皮肉,如同一个滚圆的肉丘,长在他的背上。 这是何物? “来者何人!” 一把飞剑破空击来,青檀险险避过,回身方见数十个背绣猛虎的官道们齐齐涌上了祭台,大喝道:“妖兽伏诛!” 青檀目光扫过来人,皆是元婴修为的道修,他虽已大乘,可寡不敌众,不必同他们多纠缠,振翅而飞便是,但他为难地又看了一眼尚在炉鼎中的阿宝。 这个昆仑山下的小孩怎么在这里?为何如此巧合? 不过犹豫了短短一息,一道紫光绳索被甩将而出。 缚兽索! 青檀本欲高飞,背后忽而又射来飞剑,数十官道团团包围住了他。 “神仙,救我!”阿宝见状,大声哭喊着。 炉鼎内的火焰遽然腾起,青烟升高。 面前的官道眉目一松,回身对其余人道:“备阵,取胎。” 话音未落,穹顶突地漫下一片银亮的剑光,刀刀如雪,一道人影御剑而下,身后是追逐着他的来自皇城禁制的万千剑光。 他身上的素袍摇曳,发间并未竖冠,只虚虚地绑了青色的丝带。 玄光剑气大盛,同源同宗,一时稳稳地压制住了周遭的剑气。 来人的面目似乎也在剑气中流光,眉清目朗,手持玄光。 谢烬渊! 青檀恍惚了一瞬,待看清他的灵台才恍然大悟,这是木叽!他竟已是大乘修为的灵兽了! “玉楼道君!”诸位官道大惊道。 谢烬渊压下玄光剑,视线扫过众人,却问:“皇帝何在?” 寂静无声了一息,其中一个官道大胆道:“陛下殡天了。” 说罢,却见谢烬渊的脸上波澜不惊。 “先把阿宝捞出来。”他耳边听到木离的声音说。 青檀同样听见了这道人声,方见他的肩上停留着一片蜷缩的枯叶。 谢烬渊回身去看炉鼎,阿宝尚在嘤嘤而泣,可他背后的邪胎却已迫不及待,正欲破笼而出,滚滚烈火之中,汇聚的黑气越来越浓。 他瞥了一眼肩上的枯叶,脚步却没有动。 木离愣了愣,阿宝啼哭不已,她终于按捺不住,飞身往炉鼎而去。 经年不见,这鼎内火光的气息依旧熟悉,是当初灵山道人的气息。她落到鼎中,并不觉炙热,火中的阿宝不知是不是缘于邪胎的缘故,也仿佛不被这火光炙烤。 她停在了阿宝的背后,那鼓胀的肉丘似乎能感觉到叶片的坠落,砰咚砰咚地跳动了起来。 “啊!”阿宝尖叫了一声,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黑烟密布中,木离闻到了一股馥郁花香,下一刻耳畔只听“嗷”一声嘶吼,却是一只圆滚滚的貔貅从阿宝的脚下滚了出来。 “殿下!” 此刻貔貅的身形只有巴掌大小,通体发红,长长的云眉耸拉着,看上去无精打采。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皇宫探听虚实,找到了邪胎,可不慎遭了道,困在这炉鼎里了,这鼎里面的道法甚阴险,好在殿下来救我了,呜呜呜……” 此鼎竟能压制貔貅?木离大感诧异。 那所谓灵山道人难道果真不是个不入流的道人。他打通阴阳幻境的通道,又逃脱了宗门密不透风的追捕,难怪……难怪诸道皆言灵山道人是师尊。 木离口中又念一遍玄变诀,在炉鼎中化作了人身,捉住貔貅先往腰间一塞,又探身去解阿宝身上的绳索。 “啊啊啊!” 阿宝惊叫不已,背上的肉丘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一张人面藏在皮下半隐半现,眼看就要穿破皮肉而出。 “殿下,邪胎将出,早作决断啊。”貔貅着急道。 阿宝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抬头只顾牢牢地盯着木离。 “神仙,救我!” 木离解下绳索,抱住阿宝,纵身一跃,跳出了炉鼎。 官道见状连忙围了上来:“妖道,放下邪胎!” “师尊。” 玄光剑气倾泻,震开了来人。 谢烬渊走到了木离身侧,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她怀中的阿宝。 时机晚了,他活不成了。 阿宝甫一出炉鼎,浑身便不停地哆嗦,先前如常的面色急速地变为青黑,唇上半点血色也没有。 木离摸到他的后背濡湿一片,大颗大颗的血珠子顺着皮肉崩裂处,成串地往下滴落,木离的青纱裙转眼便成了血红。 “阿宝。”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指尖灵力流转抚上了他的背心。 天边青光骤亮,禁制的剑光簌簌而下。 玄光剑飞转耳上,挡住了大半剑光。 木离怀中的阿宝呼吸却愈发急促,呼出的气音尖啸。 木离抬头去迎落下的几道剑光,恰在此刻,阿宝后背落下的一滩血珠,倏忽化作一把利剑,径直插入了他的后背,滚滚黑烟顷刻四散,鬼声啸啸,卷起一阵狂风。 木离心头大惊,连忙抱紧了阿宝。 以血为媒,柔水成刀。 水灵根的修士方能成诀。此诀非是大乘不可。 她扭头瞪向一侧的谢烬渊:“是你!” 话音刚落,阿宝的皮肉因为黑气离体迅速地干瘪了下去,变作了一滩黑水。 第76章 神仙泪 谢烬渊手中的玄光剑一经黑烟笼罩, 便震颤不休,龙吟凤啸之声源源不绝。黑气之中, 邪胎已然成型,雾蒙蒙的,直朝木离而去,无孔不入地窜进她的身体。 木离周身被黑烟一吹,起初冷得四肢发抖,下一刻周身却又滚烫得难以忍耐。如同前两次邪胎入体,两道魔气和灵气在体内蛮横地冲撞, 灵台翻涌,摇摇欲坠,木离闭上眼睛凝神, 耳畔却忽听一声风响,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却见谢烬渊的背影漫入了前方的无尽黑烟之中。 谢烬渊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 早在木离跃出炉鼎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 李孟寒。 雾中人影乍现, 李孟寒走得缓缓, 白氅被黑色烟雾吹得鼓胀, 大袖上寥寥几笔勾勒出鹤影孤月。 李孟寒竟已复了原身。谢烬渊瞳孔微缩, 手中的玄光剑感觉到他的气息变化, 震颤不已, 即便强压住剑气,雪光般的星点顿入雾中。 李孟寒也正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谢烬渊。他自玄变而来, 先前早已察觉到木离的接近,可甫一见到面前的谢烬渊,方才窥见两人灵台处丝丝缠绕的, 彼此的气息相依相存,这样的灵神纠缠几欲令他发狂。 李孟寒手掌翻动,一把水剑赫然倾出,节节成冰。 他身形一动,两剑在空中铮然撞响,寂寂之中,只听咔咔数道声响,冰剑岌岌可危,但玄光剑身却也被冷雾似得枷锁缠绕。 玄光剑再厉害,如今的谢烬渊却也只是个大乘,而李孟寒自幽冥而返,修为却早已在其之上。 “是你杀了他。”谢烬渊道,“道观中,太一手中之剑也是你。” 既是邪胎,自然要死,夫人如是,阿宝也如是。 李孟寒疏淡的眼眸波澜不惊:“你起了凡道,兴了官道,立下剑阵,取下魂引,偷来蟠螭铜镜,连邪胎托世都算出来了,可谓算无遗策。” 谢烬渊手持玄光不让分毫,李孟寒所执的冰剑身上裂缝越来越密,可他神色依旧冷淡,徐徐又道:“可你算来算去,算了多少时日,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到头来,你还是算漏了我啊,你真以为就凭区区一个你,就能杀得了我,不过尔尔。” 玄光剑发出一声尖利吟啸,刺目的雪白剑光转瞬穿透了冰剑身上的裂缝。 李孟寒轻声一笑,松开手,冰剑化作齑粉,随风扬去。 谢烬渊横剑一扫,剑尖距离李孟寒的喉咙不过咫尺,可他的身影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了开去。 藏形弄影! “都说了,你杀不了我,不过尔尔。”李孟寒的声音鬼魅一样地如影随形,响在他的耳际。 “殿下!”貔貅的声音远远传来,“殿下,快看!袖中的符引!” 谢烬渊闻言立刻回身,木离浑身黑气弥漫,可她睁开眼睛,瞳仁依旧清亮。 她的袖中金色的符纸被一团烈火舔舐过,赤红火焰竟已将一小截符箓烧成了灰。 千魂引起效用了?是因为她吸食邪胎的缘故么? 木离不敢耽误,抽出魂引,抛向半空。 赤火点燃金色的千魂引,引魂寻魄。 玄天峰,度虚道君,李孟寒。 玄天峰,度虚道君,李孟寒。 玄天峰,度虚道君,李孟寒。 木离默念三遍,自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灵台处不停冲撞的魔气令她满头大汗,浑身犹如碎骨剧痛,她手中结诀,巨大的赤色火团飞入半空,将金色的千魂引包裹其中。 纸灰燃尽,原本黑色的灰烬转眼便作细碎的金箔,木离手指轻弹,火球如莲蕊初绽,分作两半,金箔片片飞入黑色的烟尘之中。 千魂引已经燃尽,木离立在原地,天空雾蒙蒙,暗无天日。 她的眼神渐渐黯淡,千魂引真的不管用么? 怎么会不管用呢? 木离呆望向半空,丝毫没有注意到谢烬渊的折返。 “师尊?”谢烬渊正欲开口,却忽觉头顶一凉,仰头望去,黑沉沉的浓雾间撒下了晶莹的雪花。 “师尊!”木离伸手去接那雪片,真的是雪,轻盈地飘落在她的掌上。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师尊总是把她拢在雪裘大氅中,领她去玄天峰上望雪,那时候的玄天峰仿佛总是下雪。 第一次见雪的时候,她就问过李孟寒:“师尊,雪是什么?雪也是水变的么?那师尊也会变雪么?” 李孟寒手心翻转,便结出了晶莹剔透的雪花。 木离高兴地咯咯发笑,可李孟寒却说:“雪是大罗天上神仙的眼泪。” 她举目四望,玄天峰白雪皑皑,感叹道:“哇?那是哪个神仙这么伤心啊。” “神仙就是我啊。”李孟寒如是道。 “师尊骗人,师尊还没有飞升,不是神仙。” 她都还记得。 雪花扑簌簌而下,雪片轻柔无声地坠落,木离祭出数道赤火,撞破眼前黑雾,她焦急地唤道:“师尊!” 浓雾之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影,木离怔愣片刻,定睛细看,着一袭竹青道袍,外罩雪白大氅,腰前系带,大袖边上绣着孤月飞鹤。 “师尊!”眼前的李孟寒依稀仍旧是从前那个青年道君的模样。 木离朝前奔去,走到近处,难以置信地捉住了他的一只宽袖:“师尊,真的是你!” 李孟寒颔首道:“是你引魂?” 木离立刻去察观他的灵台,可是灵台魔气愈声,耳边嗡嗡作响。 “你的魔毒未解。”李孟寒语气肯定道。 木离喉头一涩,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要怎么跟师尊说,她其实是邪神? 下一刻,李孟寒却抬手一点她的眉心,一股清清冷冷的灵气荡涤开来,压制住了灵台翻涌的魔气。 “师尊?”身后忽然传来谢烬渊的声音。 木离回头,恰见他持剑走来,目光在李孟寒身上流连。 “师尊?”李孟寒瞳仁淡漠,挑眉道。“谢烬渊?” 木离皱眉道:“不许乱叫,你先前杀了阿宝,我还没同你算账。” “不是他杀得。” “不是我杀得。” 没料到,李孟寒和谢烬渊同时开口道。 木离疑惑地抬眼,只听李孟寒道:“先前雾中尚有灵山道人的残魂气息,想来他欲取邪胎,杀了那个小娃娃。” 谢烬渊目光落到木离身上,颔首道:“雾中似乎确有一股诡异的邪气,徒儿不知是何人。” 灵山道人? 木离犹疑地扫过两人,此处是灵山道人的祭坛不假,难道这炉鼎中留下的熟悉的气息真是灵山道人。 他取邪胎又是为何? “师尊,何以如此确定?”木离问李孟寒道。 “我与灵山道人交手数回,自然认得他的法门。” 木离觉得不对:“师尊先前一直在这里?” 李孟寒微笑道:“魂入幽冥,幽冥出世,我自一直在雾中。徒儿,上次不也曾在雾中窥见了我。” 木离霎时想到梓芜观中,她确实曾见过李孟寒的虚影。她紧张地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又去摸他的脸颊,不放心地接连问道:“那师尊此一回是真的回魂了么,不会再变作虚影了吧,这具魂体是哪里来得,我怎么没有祭器,反而用成了千魂引呢?” 谢烬渊目光如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孟寒。 木离全副身心都在李孟寒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他的神色。 先前,见到千魂引燃烧,他也错愕了一瞬,木离身形皆在,如何用的魂引,千魂引,需得以身祭器,用引者修为尽散,身随形灭。 不过,他转瞬便明白了过来,李孟寒杀阿宝,一是为了取他身上的邪胎,二是祭了阿宝的身,以身祭器,用了千魂引。 李孟寒对上谢烬渊的目光,轻轻掠过,望向木离,笑意疏朗道:“我回来了便不走了,这千魂引是道宗秘器,想来总有些不可为人道也的机密之处。” 第77章 不离 黑色的烟雾渐成浓云盖住了高耸的祭台, 木离举目四望,外围已被赶来的官道层层包围, 成百上千的法器发出的光芒闪闪烁烁。 黑云密布的头顶忽而闪过一道刺目的青灰闪电,轰隆隆惊雷炸响。脚下的石台开始转动,四角的石块倏地剥落下陷。耳边风过愈烈,仿佛鬼哭魔啸。 木离旋即明白过来,此乃诀阵。 数颗火球渍她掌中飞出,灼灼炽焰之下,圆形祭台显露出了整个诀势, 似八卦而非八卦,独缺四相,而铜鼎之下的青砖地面轰然裂开了三道极深的裂缝, 三条腰粗的藤曼蠕动着破土而出,相互纠缠,铜鼎内火光更是大盛, 一道金色的符咒显影半空,飘摇鼎上。 “囚兽诀。”木离默道。 原来如此, 此祭坛原本就是为了邪胎而设, 那灵山道人究竟是何人, 是算到了邪胎为兽, 还是算到了邪神为兽。 “师尊, 可有大碍?” 谢烬渊手持玄光剑一步抢到了她的身侧, 眼中担忧地望着她。 木离避过眼,并不答他。此刻身处祭台, 又在囚兽诀中,她本就翻涌的灵台更生动荡,此地不宜久留。 她又抬头再望一眼李孟寒:“师尊此刻出得了此王城么?”虽已引魂, 可这具魂体真能承受他的修为? 李孟寒淡淡一笑:“为师无碍。” 话音将落,寸寸坚冰自他脚下而生,白亮的冰棱卷地而起,顷刻冻住了三条藤曼,法器声破空而来。 官道闻风而动,一拥而上:“邪灵伏诛!” 李孟寒身影轻晃,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地上的冰棱化作刀刀利刃,朝四周疾疾射去。 冰刃穿破皮肉的噗噗声响接踵而至,几个道人应声到底,血液一流到冰上,便被悉数吸进了冰中,隔着晶莹剔透的冰层,血雾鲜红刺目。 木离怔愣一瞬,扭头只见谢烬渊长眉紧缩,捏着剑柄的指节发白,他却没有动,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身旁:“师尊……”他出声又唤了她一声。 “你还不信么!他就是邪神托世!”清音的声音赫然响在耳畔,打断了谢烬渊的话。 木离心头一惊,循声望去,见到一道青影落在肩上,随之而来的,是王城内步下的禁制剑光。 清音显影而出,利落挡下几道剑光,横眉道:“李孟寒已经堕魔,你召他回来,做什么!” 禁制的剑光稍停,清音怒目相向。 木离咬咬牙,争辩道:“师尊不是邪神!” 顷刻之间,黑沉沉的天空却像突然漏出个大洞,无数青色剑光簌簌而下,像是疾雨,却全是锋利的刃光。 清音祭出法器去挡,可可那剑光分明掠过清音,径自朝木离身侧而去。 清音大觉蹊跷,定神一看,不由大惊:“你的这个灵兽马上就要渡劫了?他是兽类,短短数日便已要渡劫,你就不怕他灵力过盛,爆体而亡。” 这么快就要渡劫了? 木离速速去观谢烬渊的灵台,灵气翻涌,内丹旋转不停,果真如此! 天边青光闪烁,雷冥滚滚而来,夹杂着咆哮的剑气。谢烬渊竟要在王城渡劫,再没有比此地更糟糕的了,不仅要承受雷劫,更要承受来自王城禁令,剑气的攻击。 “谢烬渊。”木离焦急地脱口而出道。 清音面上更是一惊,却见他手中的玄光剑嗡鸣不止,跃入半空,洒下一片银亮的光晕。 玄关剑障,护住了光下的谢烬渊和木离二人。 此鸡真是谢烬渊?为何? 清音茫然地眉头蹙紧,回身一望,恰好看见正呆呆地望着她的清河。 “清音。”清河脸上又青又白,讷讷唤道。 “呆子,你也在这里!”清音低咒了一声,顾不得去追李孟寒,转身扯过了清河右臂,往祭台外跃出。 整个王城的官道眼下都已聚集到了祭台四周。李孟寒见道杀道,见魔封魔,虽不见其影,但百里冰霜血流成河。 “木离,还有,还有谢……木道友怎么办?”清河被她捉住并不挣扎,只讷讷问道。 “梓芜派的人还跟着你么?”清音却问。 清河不敢隐瞒,连忙摸出腰间的路符:“一直跟着我呢。” 清音接过路符,指尖一摇,传音符箓旋即祭出。 刘紫鹜好像就在附近。 木离被玄光剑光笼罩,见到青雷直下,劈在谢烬渊头顶,他周身灵气四溢,宽袍大袖被流窜的灵气振得猎猎作响。他的脸色苍白,额上挂着冷汗。 诚然如清音所说,这具兽身,即便已经化人,要承受渡劫期的雷劫实在颇为勉强。可是若是他自己捱不过雷劫,他便不能进入渡劫期。 木离仰头去看玄光剑屏障外游弋的青色剑光,王城禁制。 她抬手结诀,数道炽焰飞出屏障,朝剑光而去。青影赤火纠缠,挡住了不断下落的剑光。 “师尊。”即便是此时此刻,谢烬渊依旧扭头朝她笑了笑。 “闭嘴。”木离扭开了脸。 可她的灵台不稳,在这囚兽诀中,撑不了多久。 天雷劈里啪啦地落下了八道,谢烬渊摇摇欲坠。 还有最后一道雷,木离默默数着,见最后一道青雷落下。 谢烬渊面上已无血色,他的内丹却又回复了原貌,金色的光华流转。 木离汗湿了满背,心中却略略一松,伸手扶稳他的背心,口念剑诀,跃上了玄光剑。 刘紫鹜接到路符传音,匆匆赶来,见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官道和天空一闪而过的银白剑光,快如星芒。 待到那玄光剑光一远去,地表结出的冰棱便发出慑人的破碎声响,劈里啪啦,数百冰刃齐飞,刀刀致命。 刘紫鹜不敢贸然上前,却听空中落下一声,尖利的鹤啼。 青檀! 李孟寒望见青檀俯冲而下,化作人影,跪到他身前叩首道:“道君三思啊!” 李孟寒见到青檀,不觉惊讶。青檀本就是他的灵兽,他的坐骑,他的一行一止并不瞒他。 李孟寒显影而出,静默了一息,方才杀戮带来的眼尾的赤色印记慢慢散去,他的瞳仁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四周的冰刃稍歇,他的话音冷淡:“青檀,我不欲杀人,可人欲杀我,又该如何?” 冰棱拔地而起,将他们二人围在其中,青檀回头一望,见到黑气之中血茫茫一片,话音犹在发颤:“道君三思,还望道君息事宁人。道君既已魂归,何不重头再来,忘却尘世,就如同从前一般,栖身玄天峰。若如从前,掌门,掌门她定愿意常伴道君身侧。” “重头再来。”李孟寒低声笑了笑,“常伴吾身。” 青檀叩首道:“正是,掌门自长眠醒来,心心念念的都是要找到千魂引,让道君魂归。” 李孟寒眺望一眼昆仑山的方向。 * 木离自然错过了青檀,她乘舆玄光剑直往昆仑山行去,不知是不是吸食邪胎的缘故,原本需得好几日御剑的路程,不足一个时辰便要到了。 暗夜之中,一座连绵不绝的雪山隐约可见,行得近了,银光乍泄,万道剑光直冲云霄,将昆仑山巅一分为二。一波又一波流云似的光晕流转,剑气拂来,如霜,如雪,寒意森然。 万剑阵。 木离停在阵前,推了一把身前盘腿而坐的谢烬渊:“你的剑阵,你去解。” 她这一推,才发现谢烬渊背上僵硬,又冷又硬,如同冰块一般,她立刻凑上前去看他的脸。 他双目紧闭,似乎是在调息,可是脸色被雪芒照过,更是苍白如纸。 “谢烬渊。”她又出声叫了他一声。 “嗯。”他发出一声虚弱的气音,仿佛是在回应她。 木离盘腿坐定,捏过剑诀,口中念道:“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第78章 师祖 万剑阵泠泠作响, 剑气如虹,绵绵延延荡漾开来。万剑齐列的阵门霍然朝两侧伸展, 剑墙之中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开口。 木离趁势而入,推了推前面的谢烬渊,他的身上依旧寒凉,不过眨眼的功夫,玄天峰便依稀可见,玄光剑识路一般,无需驱策, 径自朝玄天峰涧而去。 此时天边的云朵业已映上了一条细长金边,光下连绵竹海如浪,林下一汪水潭荡漾清波, 正是她长眠百年的石洞。 玄光剑晓得这个地方? 剑端将将落地,木离便见谢烬渊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谢烬渊。”她连忙俯身去探他的灵台, 虽已渡劫,可灵台灵气翻涌, 根基不稳, 内丹虽是又进一阶, 可低头再看, 他衣领雪襟下隐约可见血迹。 不知是雷劫还是剑气留下的伤口。 木离指尖凝聚灵力, 点上了他的额头。 即便已化人, 可这具人身乃是灵兽化人而来,依旧贪婪地吸收着她渡送的灵力。 他煞白的面目缓了一些, 木离并未撒手,只是静静地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目。 他就是谢烬渊,却仿佛又不全然是谢烬渊。堂堂道君, 如何成了如今的模样,人不人,兽不兽。 谢烬渊从前日日练剑,求道问道,是为剑宗,是为以剑立道。道人立道尚且难熬,人兽有别,更何况兽要求道。 为何自甘堕落? 木离的目光辗转于他面上,他尚未醒来,双目紧闭,面目恍然如昨。 然而,月圆当夜,他对于自己成魔的模样并无半分惊诧,甚至将他的内丹给了自己。 从前他还是兽身时,也在月圆夜里,见过自己的真面目。 谢烬渊,若真是谢烬渊,他绝不会姑息。 神魔对立,善恶两立,若真是谢烬渊撞破了自己堕魔,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大道,苍生,黎民,谢烬渊绝无可能手下留情。 当年为了师尊莫须有的罪名,他都能疏远了自己,若真是撞见自己入魔,谢烬渊怎么可能还会将自己的内丹给她呢? 木离收回了手。无论如何,她都得将谢烬渊送回梓芜派。 她去摸腰包里的传音符,却摸到了一小块硬邦邦的物件。取出来一看,是一颗暗黑色的石子,模样栩栩如生,圆脑袋,流云眉,身形团团,可不到指长。 貔貅? 貔貅不知什么时候竟化作了这枚石雕。 她试着念了一个玄变诀,可石雕毫无变化,貔貅纹丝不动。 回想起来,貔貅自祭台出来后,便再没了言语,莫非是那时候便已变作了石雕? 为何? 木离正想得入神,天边忽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她循声朝东而往,银亮的剑光如茫茫飞雪,纷纷扬扬,万剑阵断作万千残剑,像是瓦砾般破碎,下坠。 昆仑山巅摇摇欲坠,银光四散,骇然刺目,昆仑山此一端的道人皆察觉到了这一怪相。 木离立刻回头去看谢烬渊,他被这声响震动,睁开了眼睛,天边剑芒雪亮,即便已是青天白日,可四散的剑气便如白日焰火般刺目。 “万剑阵破了……”木离开口,声音不由地颤了颤。 谢烬渊的目光扫过天际,面上却没有木离料想中的勃然大怒或是惊慌失措,他只是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万剑阵?” 纵然先前不信他是真失了忆,此刻木离也不得不有些信了。 万剑阵隔绝昆仑山巅,此一端为道,彼一端为凡,凡道有别,若是从前的谢烬渊,此刻必不会如此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真的不记得了?” “师尊,我并不是你口中的玉楼道君。”他说得极为郑重。 他的脸色虽和缓了些,但依然苍白,表情看上去多了一二分可怜。 木离别过眼:“无论如何,玄天峰你是不能再呆了,等你伤好了些,你便自回梓芜山罢。” “师尊!”他还欲再辩,空中忽而传来一声响亮的鹤啼。 青檀! 木离仰头望去,巨大的鹤影自封顶掠过,鹤身上正是李孟寒。 她再顾不得其他,直往山巅大殿飞身而去,落地时,恰见到李孟寒自鹤背落下,立在黑瓦白玉大殿前,仿佛一切如旧,只是他的雪白大氅上血迹斑驳,袖边孤月飞鹤的纹路也被深深浅浅的血色浸染。 “师尊!”她径自朝他奔去。 “掌门!” 随着她的话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几道人音。留在玄天峰的道童们听到动静纷纷自大殿奔出,探头探脑。 云一,云九等道童自不认识李孟寒。 峰上的吴浩然,蒋锐,周澜三人听得木离口中的‘师尊’,又见他乘鹤而归,青檀是度虚道君的昔年灵兽,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李孟寒淡漠的视线自三人面上扫过,三人俱是手足无措。 此人是李孟寒,是疑道弃道的度虚道君,修为在他们看来更是深不可测,沉默了一息却是吴浩然抢先拜道:“拜见师祖。” “不许乱叫。”他的目光并未在三人脸上停留。 吴浩然旋即改口道:“拜见度虚道君。” 其余诸人见状,也随之拜道:“拜见道君。” 李孟寒淡淡地笑了笑,却回身道:“你来拜我。” 木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是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谢烬渊,他手中的玄光剑,剑气波动,微微震颤着。 李孟寒笑了半声:“既见师祖,为何不拜?” 木离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谢烬渊的五指牢牢地抓住青玉剑柄。 他朝前跨了半步,拜道:“拜见师祖。”声音无波无澜。 “好。”李孟寒答道。 木离转回视线,只顾去瞧李孟寒衣上的血迹:“师尊,可有大碍,可已摆脱了官道纠缠?” 李孟寒笑道:“剑阵已破,官道尽可来去,如何摆脱纠缠。” 木离抬头,却见他袖袍清扬,守山大阵的禁咒隐隐浮现半空,随着他口中诵诀,金色的纹路渐渐加深。守山大阵乃是迷阵,李孟寒又加上了数重阵诀。 “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他垂下手臂,淡然道,“天下业已大乱。” 木离听得心弦抽紧,李孟寒朝她招手道:“你随我来。” 木离一动,便听见身后紧随的脚步声。 她回头对谢烬渊道:“不许跟来。” 他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仿佛只有跟着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为何?” 木离重复道:“不许跟来。”说罢,就跟上了李孟寒的脚步。 二人转过大殿,走到了李孟寒昔日的竹舍外,竹影横斜,生机勃发,丝毫并未枯萎。 李孟寒推开房门,回到屋中,自柜中取出雨过天晴色的大氅,脱下了带血的白氅。木离适才注意到他道袍后的深色印迹,惊道:“师尊受伤了?” 李孟寒若无其事地披上新取得大氅,并未系带,只慢幽幽道:“怎么,徒儿如今想来我这个师尊来了,先前你带着你那徒儿离去时,可是毫不犹豫?” 想来实在忏愧,先前她确实将师尊一人留在了祭台,匆忙而返。 木离垂头道:“徒儿知错,但凭师尊责罚。” 等了须臾,才听他又问:“下次还会如此么?” 木离赶紧抬头:“绝无下次。徒儿,徒儿再也不和师尊分开了。”一百年委实太久了。 第79章 取舍 “哦?”李孟寒撩袍落座, 声音含笑,“莫不是又说些好话来哄我?” 木离跪坐于几前, 与之相对,面面相觑道:“徒儿不敢,徒儿都想好了,即便万剑阵已破,凡与道再也无界,这百八十年的,徒儿都不会下山了, 日日都陪着师尊。” “当真?” “当真。”木离颔首道。 邪胎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吸收了三个,加之貔貅说她是邪神,木离心里乱糟糟的, 唯恐伤人伤己,更不敢随便下山。 “你身上的魔毒还未解么?”李孟寒却问。 木离心中一惊,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是。”迟疑了片刻, 却也没将邪神托世的话说出口。 她的发间还簪者三节竹簪,李孟寒扫过一眼, 笑了笑道:“入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孟寒久未成神, 疑道, 弃道, 堕魔, 只有你不肯信! 木离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清音说过的话。 她张了张嘴, 怔愣片刻,才吐出个“是”字。 李孟寒伸手轻拂过几上竹雕的蟠龙:“觉得为师说得不对?” 木离不敢摇头, 也不愿点头,目光紧盯着他,问出了在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师尊, 孔寒呢?小道士去哪里了?” 师尊原本的肉身早就湮灭,这具魂器是哪里来得,为何恰恰能寻到如此合适的魂器,为何回到玄天峰上不见了孔寒?若是师尊早就替自己选好了魂器,那么先前孔寒的异样似乎也能说得通了…… 李孟寒露出些微笑意,不答反问道:“阿离,为师的镜子去哪里了?” 木离脸色一白,师尊知晓了。 “你也以为为师以人炼器,乃是邪术,因而瞒着我,藏着我的镜子?” 木离躬身一拜:“徒儿不敢。”说罢,她便垂下头颅,只露出个乌漆漆的头顶,不声不响。 又是这副模样,沉默地,固执地跪在他眼前,就像当年她说要和谢烬渊结为道侣一般。 李孟寒心浮气躁,灵台翻涌。 掌门!救我!他的耳中忽而闻听孔寒的余音,灵气蛮横冲撞,他的喉间猛然尝到一阵腥甜。 木离闻到空中的血气,抬头就见李孟寒用指尖抹去了唇边的血迹。 “师尊?”她着急地直起身来。 李孟寒脸色不悦:“阿离是想让那小道士回来?为师走了便是?” 木离慌忙摇头,眼眶一酸:“徒儿并非此意。” 倘若真有取舍,一取一舍,木离绝不会舍下师尊。 空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李孟寒缓缓起身,踱步到榻前,道:“你来替我上药。” “是。”木离忙取了箱中的凝肌丹。 李孟寒跪坐榻上,已经脱去了大氅,背心的道袍已经浸染出了血色。 木离看得心惊,不敢耽误,扯下他的道袍。李孟寒的背上有一道极深的剑伤,伤口乌黑,蛛网般朝外蔓延。 她将凝肌丹轻轻一吹,红色的药丹便化作粉末,悉数覆盖于伤口之上。 “师尊,疼么?” 李孟寒察觉不到疼痛,他察觉到的是难以忍受的恶念。 她的呼吸如一缕清风,轻柔地吹拂在他身后,所及之处,无不沾染恶念。 他太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她本来就是他的。 李孟寒并不答话,气息似乎也变得又轻又缓。 木离只顾凝神去瞧那道剑伤,眼前忽如风过,李孟寒便已扯回道袍遮盖过伤处。 “既无事了,你便回去罢。” 他却并没有转过身来看她,木离心知先前惹怒了他,便小心翼翼地放下药瓶:“那徒儿先走了,师尊若是有事,传音于我便是。” “嗯。”李孟寒仍旧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木离走到榻前,悄悄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他的眉头微蹙:“还不快走。” 木离出了竹舍,回了大殿。 道童们还在,见她折返,一拥而上道:“掌门,那人真是度虚道君么?” 木离颔首:“正是,不过他近来需得休养,你们切不可叨扰他。” “是,掌门。”领头的云一应下,又面露焦急道:“山门前来了好些官道,青檀和几个师兄前去查探了。” 木离一到殿前便已听见了动静,可是区区几个官道,破不了守山大阵。 “你们先行回房寂坐,明日再来听讲经。” 待到道童们散去后,木离调转目光,朝殿中央正前的紫檀木长台踱步而去。 台上的碧玉香炉千年不灭,青烟袅袅,她抬头凝视着殿上供奉的神像。 三界之上,眇眇大罗。 大罗神君,木离记得幼时曾听李孟寒讲神魔之战,说这大罗神君是个千面圣神,千形千相。玄天峰供奉的此一尊神像,是为男相,头戴金冠,不喜不悲,不嗔不怒,宝相森严,广袖长襟,裳上纹路如云似雾。 木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一尊神像,脑中不由地回想起先前的怪梦。 “西术。”她仿佛自言自语道,“仇恨便是业,业便要生恶。” 她摸了摸腰包里的石雕,貔貅眼下仍旧只是一尊石雕。 西术。 貔貅曾言,西术于她这个“殿下”有刮骨之痛,夺殿之恨,因为西术,才会永镇幽冥。她一定要回复神格,重回大罗天报仇。 可是,在她的梦里,她和西术却是极为亲密的。 “师尊。” 身后的脚步声令她恍然回神。 谢烬渊脸色苍白,朝她一揖道:“师尊,山下的官道业已退去。” “把镜子还给我。”木离开口道。 谢烬渊闻言,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未变,毫不犹豫地取出怀中的铜镜,双手奉上:“师尊。” 镜面如雾,镜背后赤带如锦文,是一条盘曲环卧,通体青黑的蟠龙。 木离伸手一招,铜镜便静静地躺在了她的掌心。 她胸前的铜镜顷刻之间也飞了出来。 两面铜镜相对而立,在她掌心极快地旋转了起来。青色的光晕从一面镜中射出,却又被另一面铜镜吸收,青芒吹散了镜中的雾影,水波托月,月华如水,自两面铜镜照出。 天际轰隆而鸣,狂风吹得殿前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了起来。 木离飞身而出,立于殿前,仰头一望,天边挂着一轮惨淡的白月影。 双镜合一,阴阳为配,日月相会,风雷惊动,雷冥滚滚而至。 她曲指轻弹,挥开了她的螭龙镜,口中诵诀,铜镜忽地坠落,镜面朝下地滚落到了脚边。 另一面铜镜也停了下来。天空复又拨云见日。 她抬手,蟠龙镜照着她的面目,镜面上的雾影早已散去,镜上留下的是清晰的面目。 龙角耸立,龙目怒瞪,青黑的龙鳞犹泛冷芒,飘飘摇摇的龙须却是血红色。 木离手中一抖便将蟠龙镜倒扣了下来。 谢烬渊缓步走下殿前丹墀,弯腰拾起滚落于她脚下的螭龙镜,见她默立原地。 “师尊?” 木离转回头,眸光黯淡。 她先前该是猜得不错,她再也拿不了双镜了。 邪神托世,三胎归位,她早就不是原来的木离了。 第80章 金鲤 木离好不容易捏稳了蟠龙镜, 镜背朝上,再不肯多看一眼镜中影像。 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道:“师尊?” 木离心跳如鼓, 谢烬渊朝她走得更近了些,不过巴掌大小的螭龙就在他掌中,往日里熟悉至极的铜镜此刻在她眼里竟有些可怖。 他行得愈近,铜镜散发微光,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弦上,木离张了张了嘴,喉头苦涩, 仿佛胸口忽而生出一根藤曼,牢牢地缠紧了她的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蹙紧眉头,只得扬手,止住了他的前行。 双镜不能合一, 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地,在她手中合一。 她若真是邪神托世, 双镜在她手中不堪设想。 可是, 此际谁又能保管铜镜, 一分为二, 各持一镜呢? 青檀, 木离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青檀是师尊的灵兽。 峰上其余诸人,也都不是师尊的对手。 木离下意识地, 已将李孟寒排除在了人选之外。纵然蟠龙镜本来就是他的铜镜,可李孟寒自幽冥而归,且不论魔道, 但他的魂体不一定能驾驭铜镜。 可若是给了峰上别人,李孟寒要取,亦是轻而易举。 木离抬眉,目光落在眼前的谢烬渊脸上,若是清河,或是清音还在峰上,便也是最佳人选,可是,眼下却只有谢烬渊。 他将度过雷劫,以谢烬渊原先的修为,他度过飞升期化神第一重只是早晚的事情。 木离心跳缓了些,她掂量着掌中的蟠龙镜,轻轻一挥,蟠龙镜径自跃到了谢烬渊身前。 “拿去,把我的铜镜还我。” 两镜相对的刹那,一道极亮的青色光晕流转其间,下一刻,木离便将螭龙镜召回了怀中。 谢烬渊顺势收回了蟠龙镜。 “你先保管此镜,待你回梓芜山之时再还予我。” 他的双目圆睁,两手一揖,长拜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徒儿绝不离师尊身侧,绝不会去梓芜山。”说得掷地有声,煞有其事。 木离觉得荒谬,仔细琢磨,又觉得这荒谬可笑。从前,若是在梓芜山与她之间抉择,谢烬渊定然毫不犹豫地偏向梓芜山。 他执掌梓芜百年,哪一回不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真笑了两声:“这可由不得你。” 说罢,她转身就走,不愿多与他纠缠。 山外法器破空声不绝,玄天守山大阵如密不透风的落网覆盖住了玄天一峰。 日落月升,峰外杂乱的人声稍缓。 木离细细辨过风里吹来的气息,凡道混杂的气息,妖魔游荡的气息。 她心烦意乱地合上了轩窗。 蟠龙镜中的龙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闭目凝神,察观灵台,她原本黑气缠绕的内丹清明,一念至此,她的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泉水,松香,雪雾的味道。 谢烬渊。 木离猛然睁开眼睛,遏制住了思绪。她起身走到内室,两扇竹屏之后,浴桶升腾水雾渺渺,她脱去纱裙,将自己全身浸于温热的水中。 木离深吸一口气,伸手抚摸自己的后背,触摸到的皮肉冰凉,背心硬如铁石。 她心中一沉,虽然早已察觉到了她背心的异样,但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李夫人,想到了阿宝,想到了他们背后的肉丘,恍然打了个寒颤。 她微一扬手,桶内流水上悬,渐成一面水镜立在眼前,她抬高身躯,侧头回望,水影慢慢变得清晰,投照出她后背光/裸的肌肤。肩头瓷白,可后背的皮肉青黑,数条乌青的脉络交织成坚硬的鳞片,水滴形状的鳞片泛着冷光,如星如剑。 木离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沿着鳞片的轮廓抚过,她用力地拉扯过其中一角,皮肉钻心似得疼,这是长在她身上的鳞片。 这是什么?这就是龙鳞么? 这是什么时候长起来得,是在她吸食邪胎之后么?难道这才是她的真身?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化作龙,化作什么幽冥邪神…… 这鳞片因而越看越面目可憎,索性应该尚无他人见过,哦,非也,与她坦诚相见,赤/裸相对的唯有,唯有木叽。 不,是谢烬渊,他见过,那他知道这是何物么? 木离脸色愈发难看,可眼下,他本就是异兽,便是见了又如何! 她颓然地挥手散去了水镜,流水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她背上被冷风一吹,瑟瑟发抖,她连忙将自己没入了水中,自暴自弃地滑到了水下,嘴里咕噜噜地吐了一串气泡。 她不是龙么,怎么还不能呼吸,难道传说中的龙不是可以在水下自由来去,云端遨游千里。 她又默念了一遍玄变诀,脑海中仔细回想着蟠龙镜中见过的龙面。白烟丝丝绕绕袭面而来,她感觉身子骤然一轻,一息过后,她确实能在浴桶中畅游,可这龙身是不是太小了…… 她低头一看,金色的鲤鱼尾摇摇摆摆。她并没有变成她臆想中的龙,而只是一条浴桶中的金鲤鱼。 * 不过三日,道宗的宗令便在昆仑山两侧传遍。道宗四大派,梓芜,青城,崆峒,灵泉派召集昆仑山此一端诸道商讨对策,万剑阵已破,凡与道再无分野,凡界帝王薨逝,群侯相争,凡道,官道纠葛其中,更欲染指昆仑山此一端。 诸道早已心急如焚,更有妖魔肆虐,传闻幽冥邪神业已托世,更是意乱如麻。 “道君究竟见是不见,若是不来相见,休怪我等不顾梓芜颜面,哪怕硬闯上山,也要见一见玉楼道君!” 青城派王掌门率众停于梓芜山下,气势十足道。 眼下天下乱了,凡界诸侯纷争,屡降异象,镇守百年的万剑阵更是碎如飞星,玉楼道君却久不露面,王掌门当日在梓芜道观中早起了疑心,如今想来更是如鲠在喉。 “道君意欲为何,倒是与我等说道说道。如此藏头藏尾,道义何在!天下又将何在!今日,某斗胆替道宗,替苍生向道君讨要个说法!” 刘紫鹜身处梓芜山巅,闻听山下叫嚣,坐立难安,哪怕心急火燎,面上也一点也不敢露出来。 梓芜派的道众乌泱泱跪了一地,虽未言明,可等待的都是玉楼道君出面整饬道宗。 刘紫鹜有苦难言,师兄至今下落不明。 她要到哪里去寻他出面主持公道,王城一夜,天翻地覆,重重禁制下,她分明窥见了百里成霜,斩杀道众,此修为,此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已至化神的谢烬渊,她再难作他想。 况且空中飞鹤,便是玄天峰青檀,师兄他……果然去寻了木离,只是现如今师兄既已在王城露面,又传信于她寻清河,却为何迟迟不肯回来? 刘紫鹜想不明白,可山下纠集的诸道,连日来的叫嚣都由不得她多想了。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童:“传道君令下去,邀诸道各派掌门前往千春谷共商大计。除却四大派,昆仑山各门各派均需前往。”她的目光转过一圈,挑中了几个得力人选,“你们前去玄天峰送信,务必将道令交予木掌门。” 众人称是。 第81章 乾坤 梓芜派送信的道人根本进不了玄天峰, 他们甫一到山脚,便被守山大阵迷得晕头转向。 木离身在大殿, 可梓芜派的道人一入阵,她就注意到了。眼前李孟寒正在给道童讲经,若非峰上如今人丁凋零,她真以为这百年光阴都没付了流水,一切仍旧同往常一般。 道童念经的嗓音清脆,听来悦耳,可山下的动静委实不小, 她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往外走,将出殿门,便见谢烬渊迎面走来, 他的黑靴上沾了新泥,袍脚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他头上也未竖冠,只是简单地绑了绑, 见到自己,脸上立刻露出个讨好似的笑容:“师尊。” 他既不肯走, 木离便打发他去打理后山的灵植。他还是小鸡仔的时候, 就因为求道心切, 还糟蹋了不少好东西, 如今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木离颔首, 他便一板一眼地将灵植的情况说了一遍。 木离心不在焉地听着, 却一直分神注意着山下的动静。 来者是梓芜派的剑修。 面前的谢烬渊说罢,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师尊?” 木离耳边却听到了山下的传音:“传道君令, 梓芜派恭请玄天峰木掌门前往千春谷一叙,共商大计。” 梓芜派来请她,道君令?可谢烬渊就在她眼前, 真请她的……只怕是刘紫鹜。 木离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木叽’,刘紫鹜见过他却没能认出他来,当时在幻境中,刘紫鹜确也多看了他几眼,他修为彼时尚低,又是灵兽化人而来,想来也是缘由于此,刘紫鹜才没有认出他来。 可是,道宗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刘紫鹜寻不到谢烬渊,真能沉得住气?况且,当日昆仑山巅,莲花台上分明又有个‘谢烬渊’。 眼前的木叽就是谢烬渊,那宗门大比时,昆仑山上那个就是个假的了。 “你听清山下来人的话了么?”她开口问道。 谢烬渊颔首:“听清了。”一双眼将她牢牢盯住。 “我不便下山,自不能赴约,我欲派青檀前去千春谷,而你原是梓芜山中人,这道君令本就是你的,眼下梓芜群龙无首,正是需要你的时机,你现在虽还未恢复到你原有的修为,可想来也无需多时。” “我不走。”他兀自打断了她的话道。 “他不愿去,阿离何必强人所难。”李孟寒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 “师尊。”木离回首,李孟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殿前,殿内读经声未歇,他手里尚还捏着一卷竹简,发间斜插了一柄竹簪,面带笑意,缓缓地向二人走来。 谢烬渊注视着李孟寒的一举一动,他需得付出极大的心力才能压制住背后玄光剑的躁动。人剑合一,人会骗人,可剑骗不了人。 峰下守山大阵掀起的狂风绵绵延延,峰顶道童们的诵经声萦绕耳畔:“系缚憎爱,染著烦恼……邪见既兴,展转缠缚……永失于道…… ” 李孟寒轻振氅袖道:“我左右无事,前去千春谷也无妨。” 木离吃了一惊,“师尊欲去千春谷赴约?可师尊才回峰不久,何必去管那闲事。”她越说眉头蹙得越紧,“况且当年道宗对师尊可是毫不留情。”说到这里,木离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谢烬渊。 当年道宗人人都说灵山道人就是李孟寒,是李孟寒私开了通往阴阳幻境的密道,是两界大乱的始作俑者。 灵山道人侍奉元宗,元宗因丹药暴亡,灵山道人的长生丹更是众矢之的。王城流传的灵山道人的画像,木离当年前去王城绞杀灵山道人时也见过。 画中人确是李孟寒的模样,画像边缘祥云托月,画中人金冠博带,坐而论道,竹烟波月中,却有一白鹤栖于湖畔。画上字迹龙飞凤舞。直至今日,木离仍记得,画上金笔上书七字:灵犀天与隔埃尘。 * “灵犀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清音立在昆仑山涧,侧目问清河道。 二人自王城脱困,听闻万剑阵已破,便也回到了昆仑山中。 清河落在她身后,因捏了清净诀,模样和衣衫早没了先前的狼狈相,但仍旧骨瘦如柴,灵台的誓印近日来令他神色昏昏,难以入定。 迎向清音凌厉的眼刀,他唯唯诺诺地重复道:“灵犀天与隔埃尘,我在蟠龙镜影里看到的就是这七个字,蟠龙镜也是……”灵台旋即刺痛,他一鼓作气道,“也是灵犀洞里得来的。”他的脸色愈白,只得闭上了嘴。 清音仔仔细细观他灵台,可是金印顽固,她先前试着去解,疼得清河险些背过气去,灵台欲碎。 她沉默了一息,调转目光道:“这个灵犀洞,我从前就听说过。”木离曾经说过,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谢烬渊,而过往百年,也听说玉楼道君谢烬渊常来此处闭关。 待到行过几棵枝干合抱的怪树,一个半圆的洞穴显现而出,石洞之上笔走龙蛇,镌刻的唯有‘灵犀’二字。 正午的日头洒在昆仑山麓,几道日光斜照进半圆的洞口,幽深的石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清音迈步进入洞中,两指轻弹,飞火落于石壁烛台之上,半明半暗。 有人来过。道人的气息。 “清音。”清河见状,连忙紧随其后。 石道尽头是一间空室,正中央的地上刻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 “这图我记得从前没有。”清河围着那八卦图转了一圈,定睛细看,顿觉不对,“四相颠倒,地为天,天为地,好生奇怪!” 他说罢,心中忽然一惊。因果,因果!天地乾坤,因果相继!颠倒乾坤,因非因,果非果,逝者如斯夫,如何逆行!天地之间,翻云覆雨,策令乾坤! 谢烬渊! 定心珠! 这蹊跷原来就在此处,莫非谢烬渊就是将定心珠藏在了此处! 清河张嘴欲言,双耳嗡响齐鸣,灵台波动,使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身形晃了晃,便跪到了地上。 清音扬手,一缕又一缕的灵气涌向清河,安抚住了他躁动的灵台。 清河双目微阖,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在他灵台留下金印的究竟是何人! 清音将他扶到了石壁旁半躺,又分神去瞧那地上的八卦图,诚如他所言,四相颠倒。谢烬渊曾在此闭关,修得到底是何道。 她左右而往,这间石室,全无雕饰,地上除了一个八卦,再没有别的痕迹。 谢烬渊久不露面,究竟去了何处?难道真如木离所言,化作了灵兽? 自甘堕落?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昏睡的清河,刘紫鹜平白无故为何会跟着他,是梓芜派想寻他,还是谢烬渊想找他? 蟠龙镜明明是李孟寒的东西,先前怎么又会在清河手里? 清音每欲细问,清河灵台的金印便会苦苦折磨他。 这金印究竟是谁给得? 李孟寒? 她复又低头观那八卦,镜子是灵犀洞里得来的。 还是谢烬渊? 第82章 神君 千春谷中灵力充盈, 万花尚且烂漫,但残阳将落, 天光黯淡,谷中耸立的五角飞楼已经点上了火烛。 道宗几位掌门齐聚此处,都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灵泉派掌门赵雪踱步道:“今日道君真会来么,虽是梓芜派道君令,可我传音于他数回,皆无回音。官道往来多日,传闻当日王城之中, 玉楼道君大开杀戒,冰霜百里,死伤无数。不知是真是假?” 崆峒派孙然道:“不可轻信, 你我既亲眼所见,单凭官道一家之言,难免有失偏颇, 待到道君来了,细问再说。” 坐在一旁的青城派王掌门冷哼一声:“有何可说得, 天底下水灵根的修士, 已至此修为, 还有谁!再说, 官道就杀不得么!帝王薨逝, 这前因后果, 谁能说清,万剑阵崩塌, 魑魅魍魉涌入昆仑,才是头一等大事。”王掌门手里紧紧捏着扇骨,心绪到底难平, 梓芜派刘紫鹜兴许又是在敷衍他,将他们一干人等打发到千春谷里来,不过就是碍于道宗颜面。 他朝楼外望去,余晖没入天边,眼下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梓芜派来得不过是些个不中用的长老,刘紫鹜不见人影,更何况谢烬渊。 王掌门怒从心生,脸色铁青。乐天派掌门吴起,站得离他不远,今日诸道云集,乐天派如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门派,自然在列。吴起从前和谢烬渊打过交道,信他为人。 他有心解围道:“道君既发君令,必定已有打算,王掌门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王掌门扭头嘲讽道。 这话显然并没有安抚住王掌门。他上下打量一通吴起,咄咄逼人:“你又是何人?哪门哪派?可曾出过昆仑,可曾见过妖邪?那邪胎如何凶险,道友可知晓?” 吴起支支吾吾:“王掌门,某乃……” “玉楼道君在凡界放走了邪胎,你可知晓?”王掌门根本不在意他究竟是何人,兀自又道,“就在梓芜观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伙同玄天峰妖道,放走了邪胎,你且说,此为何打算?” 玄天峰妖道?木离! 吴起蓦地语塞。 孙然闻言,愕然道:“此话当真?” 王掌门正欲开口,楼外一道剑光由远及近,正是刘紫鹜。 “诸位久等了。” “刘道友。”赵雪快步上前,朝她身后望去,“道君呢?” 王掌门拍案而起:“谢烬渊竟未到!又是如此这般戏耍我们!”他手掌一翻,扇骨便朝刘紫鹜打去。 刘紫鹜眉心微蹙,闪过身去,扇骨射出的冷光划破雕梁楼外,却猛然撞上一道雪亮的剑芒。“道君!”孙然惊呼出声道。 此刻日影落尽,天边低低垂着半个雪白的月亮,光芒黯然。黑茫茫的夜色中,只有他足下的玄光剑,如飞星拂云,如归鸟迎风。 玄光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了王掌门法器的灵光。 他面色一沉,谢烬渊真的来了。 刘紫鹜暗暗舒了一口气,目光紧随来人。他身上穿了梓芜山的素白道袍,腰缠朱锦,袍身金丝纹路一路自肩头洒下,头竖青玉冠,冠上雕刻飞鸟形制,正是她托道徒带去玄天峰的师兄的器物。 师兄影踪难觅,此事又迫在眉睫,刘紫鹜不得不出此下策,木离的灵兽化人与师兄难辨真假。送往玄天峰的信函里,她请求借灵兽一用,本以为木离不会答应,可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待到来人行到近处,面目经飞楼檐下灯火映照,刘紫鹜细细观他,冠下两道英眉,一双凤眼澄澈,神色疏然,周身灵气充盈,玄光剑震颤微鸣,若非提前知晓,眼下就连她也分辨不出来了。真与师兄一模一样。 他落地后,开口道:“诸位道友。” “道君!”孙然追问道,“此际如何是好?万剑阵如何破了,真是官道?” 谢烬渊目光扫过众人,徐徐道:“剑阵已历百年,破阵乃是早晚,邪胎既已出世,邪魔成势,又有官道趁虚而入,昆仑山守不住。”他的话音平淡,听得孙然皱紧了眉头:“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昆仑山此端一直为道宗圣地,镇守三尸门,如今不但邪祟出没,更有官道强取,如此一来,道宗必定式微,官道醉心名利,孰能除魔卫道呢?” 王掌门立在一旁,目光紧锁着眼前的谢烬渊。他的灵台如同上回一般,云遮雾绕,虽然修为比他高,可是万不及当年化神时的金光万丈。当日,在梓芜道观中,与他交手的,也是玄天峰的道士。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谢烬渊是不是不行了?才这般藏头藏尾? 算起来,他自去岁从绝情谷出来,便一直闭关,直到宗门大比,当时也并未在人前露面。 王掌门越想越觉蹊跷,愈发觉得谢烬渊大概是受了重伤?万剑阵才会在此时不堪一击。 他的目光冷了几分:“道君,恕某直言,道君算准邪胎出世,已非一二载,为何眼睁睁地看着事态于此地步,当日在观中,为何放任邪胎离体,并未绞杀?” 谢烬渊目光扫过他的脸庞,脸色依旧疏淡,毫无波澜:“王掌门修道多年,莫不知凡事必有因果可循,即便窥探天机,得知邪胎托世,可邪神万年魂魄不灭,哪怕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刘紫鹜一怔,这些话师兄曾也对她说过。她凝视着眼前人,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玄光剑上,青玉剑柄处飘飘摇摇地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穗。 这是……玄变诀?木离? 木离察觉到刘紫鹜的目光,并不躲闪,她原本不想来,可是师尊欲往,她便接下了梓芜派的信函,信中刘紫鹜求灵兽‘扮作’谢烬渊,坦言称谢烬渊已下落不明许久,先前在宗门大比上的也是个纸人,只是可一不可再,纸人的道术拙劣,经不起推敲,才求她借一借灵兽。 木离只觉荒谬,这灵兽可就是谢烬渊本尊,虽不知他为何化了兽身,为何失忆,但如假包换的,就是谢烬渊。 看过信函,木离本欲丢开不顾,可师尊却执意要来,木离心中不宁,便也跟了来,而谢烬渊执意要来。 既来之,则安之。 木离四下而顾,飞楼中央依旧摆着那一张八卦石桌。 阴阳恒相对,此桌中便是第一重阴阳幻境。日月同辉之时,幻境便会开启。 她仰头而望,嗅到了师尊的气息,四角下的纱灯光晕之外笼着薄薄一层轻雾。 “道君所言甚是,可此际究竟如何脱困,官道尚且可等,但邪魔一旦卷土重来,两界难得安宁!”赵雪焦急道。 谢烬渊抬步立到桌前:“唯今之计,便是前往绝情谷,再探深渊,若能烈火重燃,或许可镇压三尸门。” “神魔大战时,乃是大罗神君降世,集道宗全力,辟出烈火深渊,才将幽冥百邪永镇于深渊之下。如今何不祭神请神?”孙然斟酌道。 此言一出,楼中声音四起,诸道附和道:“孙掌门说得正是,若真能请得神君下凡,必能镇恶。” 第83章 请神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三界之上, 眇眇大罗,请神下凡, 需得耗费修道者极大的心力,以修为,以魂魄祭天,若得神君青眼,方才能请得神君下凡。 且说,神魔大战已是千年前的旧事了,时移世易, 神君肯不肯下凡尚且不论,道宗百年未有道人飞升,大罗天上愈发飘渺如烟。此千年数来数去, 道宗唯有两人临近飞升成神。 一是度虚道君李孟寒,年纪轻轻便已结丹,十年间度过元婴, 看破大乘,度雷冥之劫, 及至飞升期化神第一重, 是整个非凡世界中, 天资聪颖第一人。可自飞升期后, 此后经年, 却再未飞升成神, 反而疑道弃道,堕落成魔。 这第二人…… 孙然望向面前的玉楼道君。 谢烬渊其心无情而净, 度过雷冥之劫,方至飞升期化神,假以时日, 或可成神。 只是……谢烬渊如今行事诡秘,孙然已经有些猜不透他了。 赵雪思索片刻后道:“请神一事,需从长计议,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唯有道君所言,往深渊而行,重燃烈火,方可一试。” 谢烬渊不再多言,将玄光剑横扫八卦方桌,数道光柱自桌面射出。 幻境的入口! 木离吃了一惊,此阴阳幻境竟能如此轻易地开启了。她抬头望了一眼谢烬渊,而他只是捏稳了青玉剑柄,扬手一挥,红穗如柳,轻扫过他的手背。 木离眼前一晃,人便跟随他跃入了幻境。不过数息,诸道紧随而至。 迎面而来的,是狂风扬起的沙砾,吹打人面,昏黄的天空上挂着昏黄的太阳,脚下的焦土虽无火种,可仍然灼烫。 “这里真的是绝情谷么?”孙然惊讶至极。 阴阳幻境连通绝情谷,道宗镇压了千年的三尸门就这样获得了脱身法门。 “往前行去,妖魔横行,诸位当心。”谢烬渊说罢,便御剑前行,不过短短数息,便与后面诸道拉开了距离。 木离旋即变为人身,虽已不是第一次来绝情谷,可她的心跳扑通扑通地越来越快,体内像有无数压抑的力量等待觉醒,冥冥之中,前方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 殿下! 她摸了摸腰包里的貔貅石雕,依旧是冷冰冰的石头一块,无声无息。 殿下! 脑中分明能够听到虚弱的声音,木离四下而顾,扭头对谢烬渊道:“你与道宗一路,我尚有一事需得查明。”说罢,便往前行去。 谢烬渊并没有去追,手中玄光剑嗡鸣不止,李孟寒的气息就在附近。 干燥的焚风漫卷回旋层沙,待到木离的身影将隐入沙尘将将不见,一柄冰刃便险险擦过他的面颊,从旁刮来。 谢烬渊挥剑扫去,‘叮’一声脆响,冰刃化作碎末。下一刻,疾风如刀,直朝他的灵台而去,谢烬渊闪身避过,五指轻压雪襟,确认怀中之物尚在。 一道鬼魅似的声音如影随形:“不是想杀了我么?怎么如今如此惜命?” “你是什么东西?”谢烬渊眼中含霜,目光紧随周身骤起的黑色烟尘。 魂魄不死不亡,早在王城木离启用魂引之前,李孟寒便能以孔寒为魂器,自幽冥而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百年之间,他曾以为自己参透了因果,李孟寒便是邪神托世,直到后来方知木离才是邪神,李孟寒究竟是因何缘故堕魔?几时堕魔? “我是什么东西,玉楼道君如今还未参透么?”李孟寒嘲讽道。 谢烬渊抿唇不语,缠绕的黑色烟雾缓缓化形。 “我的镜子呢?还来我的东西?”李孟寒伸手一扬,谢烬渊顿觉周身如罩冰霜,融融水雾遮面而来。 他挥剑斩断了雾气,李孟寒却身形一晃,旋即转到他身后,冰刃穿风而过,射向他的背心。 谢烬渊眼疾手快地回身横剑去挡。 李孟寒冷笑一声,五指虚张,冰刃分为八剑,击打剑刃,剑柄,剑端各处,叮铃铃数声巨响。 剑身顿被冰雪覆盖,一层厚厚的坚冰缠住了谢烬渊手中长剑。 李孟寒脸上笑意未减,却忽听冰中哗啦拉几声,长剑随冰刃齐齐破碎,飞溅的冰棱震碎了谢烬渊的长剑。 他脸色骤变:“这不是玄光剑,你的剑呢?” 谢烬渊不言,半退一步,李孟寒掌风拂面,他便觉如刀擦过脸颊,魔气缠绕灵台,紧紧捆缚,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眼下他虽已渡劫,但修为尚不及鼎盛时期一半,加之当年尚有玄光剑加持,他们尚且打个平手。 如今的谢烬渊只能自保,而他仿佛也只是在自保。 李孟寒手中一招,谢烬渊虚拢在怀中的物件便飘到了他的手中,一面圆镜,镜缘层层雷云翻滚,镜背盘龙环卧,可是一落入手中,李孟寒便知这根本不是他的蟠螭铜镜,只是沙砾玄变而来。 他五指微微用力,铜镜便如流沙自指尖滑落。 “我的镜子呢?” 谢烬渊用手背轻抹去嘴角的血迹,遥遥一望,翻涌的沙尘早已遮天蔽日,掩盖了前路,他露出个微笑:“晚了。” 李孟寒旋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你将镜子给了她。” “双镜合一,引雷之效,你想要杀了邪神?”李孟寒目眦尽裂,“你会杀了她的。” 此处魔气深重,木离体内的魔性压抑不久,便会堕魔,一旦入魔,便会生恶。 难道谢烬渊费尽心机便是要以绝后患。 他凝神去探,木离的气息飘飘渺渺,已是察觉不到了。 * 木离寻着那一道声音前行,穿破沙幕,魔气聚散如云,可惜先前听到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她试着屏息凝神,可魔气仍旧无孔不入,她仰头望去,天边尽处远远地好像着圆盘似的明月,照得天空雪白一个大洞。 她捏诀飞身而至,心跳声就响在耳畔,扑通扑通,越来越大,越来越疾。几道黑影突地扑面而来,影中魑魅魍魉,一只妖兽,张着血盆大口。 木离往上而行,脚下雪亮的剑芒却是一闪,长剑刺破了影中妖兽。 玄光剑! 玄光剑一直跟着她?木离回头一望,却只能看清黑雾之中,银亮的光芒转瞬即逝。 木离乘势而上,穿云破雾后,周边的场景却瞬间变幻,天边还是明晃晃的月亮,可她却忽然撞上了一到石壁,不得不落到地上,周围林森树密,分明不是绝情谷的模样。灵台继而波动,她大口喘息着,双腿却软绵绵的,本欲捏诀飞身而往,可刚捏一诀,灵台便如滚火一般,火辣辣的刺痛,疼得她滚落在地,她往前一望,此处遮天蔽日,竟有一个半圆石洞。 洞顶写着“灵犀”二字。 木离脑中浑浑噩噩,却依旧认出了这个地方,昆仑山灵犀洞,怎么会又绕回了这个地方。 她尚不及多想,周身登时腾起阵阵黑烟,胸口处更是灼烧得厉害,她伸手一摸,摸到了那一面滚烫的铜镜,密不透风地贴着她的皮肉,她低头一看,黑色的经脉已经爬满了她的手背。 她忙将蟠螭铜镜扯了出来。铜镜升至眼前,镜影成像,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额头上满是汗珠,面如纸白。 体内如同沸腾的滚水,灵气,魔气缠绕四溢。她眨了眨眼,境中人面已化作水雾,取而代之是一张龙面。龙角耸立,龙目怒瞪,青黑的龙鳞犹泛冷芒,血红龙须招摇。 木离抬眼又去看天上的白月亮,月光通亮,仿佛照得山林无所遁形。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露在衣外的手背,她得先寻个地方躲一躲,便踉踉跄跄地跌进了灵犀洞。 叮铃一声脆响,她回头去看,竟是玄光剑紧随其后,落到了洞中,青玉剑柄之上赫然挂着一只铜镜。 第84章 恶念 眼前的螭龙镜发出一道刺目的青光, 照在她的身上,木离低头一看, 她的皮肉腾起袅袅白烟,一条长长的青黑龙尾倏地腾起,她变得又轻又热,倏地腾空而起。 青光耀目,扫过龙身,刮骨抽筋似得疼痛转瞬碾过全身,她往旁侧闪躲, 螭龙镜紧逼而来,恰在此际,另一面蟠龙镜挣脱了玄光剑柄, 跃上半空,蟠螭铜镜两镜相对,两道炙热的青光交叠照在她的身上, 龙身之上。 木离张了张嘴,却根本不能言语, 只能发出龙吟长啸。 青光灼烧着她的皮肉, 疼得她龙目水雾朦胧, 五脏六腑翻搅似得难受, 她猛烈地撞向铜镜, 体内按捺不住的杀念与恶念骤起。 离开这里! 遇人杀人! 遇道杀道! 遇神杀神! 两面铜镜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两镜之间青光交叠旋转成漩涡。她定睛一看,两行金字泼洒于掠影浮光间。 灵犀天与隔埃尘。 又是此一句言语, 究竟什么意思! 木离焦躁异常,镜影将她困在其中,如同迷途一般, 首尾原地打转。她正欲一飞而上,撞破石壁,可双镜却在此时,忽而合作一镜,一方巨大的八瓣菱花镜,足有石壁大小,像是巨大的黑沉洞穴,猛地将她吸了进去。 风声呼啸,眼前色彩斑斓,江河湖海倒悬,日升日落,月圆月缺,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一一掠过,木离并不解其中奥秘,直到她看到了玄天峰上的竹节海棠。 花开荼蘼,却缓缓地又恢复了生机,盛极一时,又渐渐变作花骨朵儿,变作孤零零的碧绿嫩叶,直到回归土壤,是埋在土下一粒看不见的种子。 木离奋力地睁大双眼,欲看清周围之景,流动的草木树石,天光云影,接连陡转,忽而停滞,转眼她便置身于一座宫室之内。 紫檀香的气息浓郁,偌大的无人的宫室正中央有一方丹药炉鼎。 “灵山道人,朕是不是大限将至。”朱漆雕花窗外,人影浮动,传来了一道略微苍老的人声。 木离慌忙低头,自己有手有脚,分明是人的模样,只是皮肉之上,已是弥漫着道道青黑纹路,灵台仍旧翻涌不休,她试着捏了一个玄变诀,转瞬便化作了一片枯叶,飘到了房梁之上。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明黄衣衫的男人行在最前,他身旁是个面覆青纱的道人,身上是素白道袍。 他的修为在自己之上。木离察觉到了他灵台处的金光。 这就是灵山道人?真不是个三流道人? 木离又去仔仔细细地分辨那帝王的面目,分明就是画像中的中宗皇帝! 中宗早在数百年之前便作了古,这是幻梦么? 木离想到了那花开花落的竹节海棠,莫非她真的回到了百年之前,中宗尚还健在的时日?那时候,她在何处,该是尚在玄天峰中,那眼下的自己真是身在王城?真是时光倒流?乾坤逆转? 她屏息凝神,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殿中的灵山道人。 “人各有天命,陛下虽是人皇,亦有命数。”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并无料想中的谄媚。 中宗叹了一口气,却也并未出声斥责。 木离颇感惊讶,攀附于房梁之上,静待了许久,见到那灵山道人真与中宗一道寂座。 窗棂透出的日影渐淡,木离灵台不稳,灵魔二气在体内冲撞,她的玄变诀或许支持不了多久了。 她轻轻地飘下房梁,落到殿后的雕荷花纹宝座下,隐约之间,灵山道人面前的青纱微晃,似乎是朝着宝座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时辰到了。”灵山道人起身道。 待到人去楼空,木离顺着门缝,出了大殿,善念与恶念交叠,魔气使得她周身溢出丝丝黑烟。 她需得找个地方压制住恶念,她本欲飞出王城,可行到半空,一阵阴风乍起,将枯叶吹得打了个旋儿,木离头晕眼花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拽进了掌心。 透过指缝,他面前的青纱飘飘摇摇,虽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气息令木离笃定,此人必不是李孟寒。 他捉住自己,分明是看破了自己的玄变诀,可他却并无言语,只是无声无息地捏着叶片,丝丝寒意自他的掌心传到木离身上。 杀了他! 遇道杀道! 遇人杀人! 木离脑海中余音不绝,听的她头晕脑胀。 是啊,此人若真是灵山道人,此际杀了他,再没了灵山道人,中宗皇帝寿终正寝,元宗皇帝么之后是不是就不必因丹药死于非命,师尊他是不是就能免遭非议…… 木离愈想,心中升腾的杀意愈是滚滚,魔气肆虐,她转眼便化作了人影。眼前的灵山道人见状退了半步,却仍旧没有出声,模糊的面目掩藏在青纱之下,素白道袍被木离周身腾起的魔气吹鼓。 他立在原地未动,木离正觉古怪,可他雪襟下青光一闪,她不禁惊道:“铜镜?蟠螭铜镜怎么会在你手里?” 灵山道人怔愣一瞬,手掌抚上胸口,转身欲行。 木离自然不肯放过他,穷追不舍,两人接连飞身跃过几重碧瓦朱檐,身影如电。 灵山道人身影一闪,竟是落入了一重宫殿的天井之中,四面朱红的镂空横梁篆刻了数条飞龙,立柱之上悬着铁剑。 木离招来其中一柄,抬手间方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是朦胧浮现片片青鳞。 灵山道人转身,也朝她的手臂望去:“你……” 杀了他! 遇人杀人! 遇道杀道! 木离一剑刺去,灵山道人闪身避过,并不还击,木离手心一翻,又是一剑刺去,本是寻常的铁剑,可经她手中一握,魔气陡然缠绕,灵山道人气息一滞,身形随之一顿。 木离劈手去夺他怀中的铜镜,剑刃擦过了他的右脖,刃尖突然生出獠牙,寸寸刺入皮肉。 血窟窿似得猩红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喷溅而出,登时染红了他身上的素袍。 他剧烈地喘息着,呼吸滞重,可依旧一声不吭,他微微弓着背,一手按住脖颈,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筋暴起,成串的血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流淌,鲜红刺目。 此一剑伤他极重,木离眼见血光,手中轻抖,铁剑随之“叮”一声落地。灵山道人另一只手朝前轻挥,灵气涌出,直朝木离灵台而去,温润的灵气霎时冲散了魔气。 木离似才回过神来,朝前将将迈了半步,她的身影便如泡影散去。手脚,身躯变得又轻又薄, 立在身前的灵山道人,已是近在咫尺,青纱下的双目圆睁,黑白分明,亮得惊人,可他的面目,连同周遭的雕梁画栋亦如泡影,如水雾,被风层层吹散。 待到水雾散尽,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天边依然挂着一丸冷月,雪白的月光投照于高耸的石壁之上,周围松柏挺立,风中竟是数息的气息。 这是回影壁,梓芜山上的回影壁。 木离摊开手掌,青黑的斑驳脉络稍淡,灵台处也渐渐清明,方才灵山道人被她一剑刺中,却将他自己的灵气度给了她。 即便她周身魔气缠绕,灵山道人对她丝毫没有恶意。 啪嗒。 不远处蓦地传来一声枯枝折断的声音。 道人的气息。 木离闪身壁到一棵树干粗壮的松树之后,远远的,一人走来,素色道袍,头竖金冠。 谢烬渊! 木离定睛又看,他的灵台处却无金光,修为似乎刚度劫不久。 是木叽? 可他却并未察觉到自己,径自走到回影壁前,他拔剑出鞘,月光幽然,与剑光溶溶一片。 这是人身! 非是兽身! 这是谢烬渊! 他轻敛气息,灵力流转凝于剑端,一朵流云似的水雾渐渐浮现,可他捏着的青玉剑柄上赫然系着一条簇新剑穗,红丝流苏系同心结,下悬白玉珠。 这是她从前亲手做的剑穗。 第85章 金蛋 这是从前的谢烬渊。她看到的是从前的谢烬渊。 剑式过后, 他便如往常一般在回影壁前坐下,玄光剑横剑至于膝上, 他双目轻合,寂然而坐。脸上无喜无悲,风过过,树叶沙沙作响,偶有几声蝉鸣鸟啼,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只静默地坐着, 宛如一尊山石。 谢烬渊日日练剑,求道问道,是为剑宗, 是为大道。 本来也是自己偏偏要去招惹他的。 “谢道友!”寂夜中,一道女音破空而来。 木离一惊,这声音听上去格外耳熟。 闻声, 谢烬渊眉梢微动,一片碎叶飘零而下, 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肩头, 半片叶子趁机卷入了他的衣领。 “谢烬渊, 你今日为何没去昆仑山, 不是说好了今日在昆仑山中相见?” 是自己的声音! 木离想了一阵, 却丝毫想不起这究竟是哪一天。 仿佛总是这样的, 日日如此,就是她总是一而再, 再而三地来梓芜山寻他,而谢烬渊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冰冰的,若是如今时这般寂坐, 他便不会理她。 “你为何不答我?”果然,那声音不依不饶道,而谢烬渊只是闭着眼,默然地坐着。 叶片悉悉索索地从衣领里钻了出来,落到他膝头的玄光剑上,流云似的光晕陡然流转,玄光剑自他膝头飘然入半空,垂下的红丝剑穗飘飘摇摇。 “果是好看!”声音赞叹道。 叶片随着剑穗团团转过几圈,便往空中而去,“你若再不理我,我便走了,我师尊今夜就要出关了,明日起,好些时日,我便不能来了。” 谢烬渊依旧不发一言,叶片围着他的脸颊极快地绕了数圈,呼呼呼,扬起的清风吹拂着他额边的碎发。 等了好一阵,谢烬渊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剑痴!”叶片仿佛心灰意冷地缓缓飘远了。 果然是这样。 即便是过去的事了,躲在树后的木离也不免有些愠怒。 她正欲离去,却见谢烬渊身形微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玄光剑发出一声细微的鸣叫,悬于眼前,他忽而抬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垂下的红丝剑穗。 那一刻他的表情极为柔和,眼神澄澈,木离几乎在他百年不变的冰封脸上,偶然窥见了一点笑容。 万籁俱寂,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扑通扑通,她旋即怔愣在原地,而谢烬渊却已起身,往别处而去。 木离等了好半刻,才化为叶片,追随他的气息而去。 行到梓芜山前,便有铁器相击的声响。 木离只见那个‘自己’已化为人形,掌心相合,靛青纱裙摆随灵气鼓动,摇摇晃晃。 “念去去,不如,不如,归去。” 长剑撞向玄光剑,而玄光剑突地分作十剑,将她的长剑狠狠打落,磅礴剑气迎面而来,她并未站稳,人也随之落到了枯树堆中,落得一身狼狈。 她气急败坏道:“谢烬渊,你究竟喜欢我么,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你……”谢烬渊收住了剑诀,也愣了愣,正欲说话,她却已扬长而去。 原来是这一天。 木离见谢烬渊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眺望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又捏一诀,便御剑追去。 木离有些惊讶,谢烬渊当日原是追她了么? 不过片刻,玄天峰已然在望,巨大的守山大阵却如同洪水猛兽般,朝谢烬渊而去。 木离隔着一段遥遥距离观望,见他终于败下阵来,复又折返。 木离眼睁睁地瞧着他离去,她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见到灵山道人之时,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便已变幻了时空,木离并不确定,此一回能呆多久。 然而,她却数着日升日落,足足度过了七日。 七日之间,谢烬渊又去了一回玄天峰,可惜守山大阵依旧将他挡在了山外。 第七日的傍晚,他却径自去了昆仑山。 昆仑山间山路崎岖,空穴无数,谢烬渊先去的却是灵犀洞。洞外水潭幽深,他在潭边寂坐了许久,直至月升中天。 他该不会是在这里等她? 木离赫然发现眼前的谢烬渊与她记忆中的谢烬渊并不完全一样。 正想得出神,林中突然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循声望去,竟有一道金光一闪而过。 一只四足的兔子大小的奇兽!两耳高竖,耳尖竖着两撮金毛。短小的尾巴也是金灿灿的颜色,随跳跃一上一下。 木离见过这奇兽,在乐天峰上,是一只会生金蛋的奇兽! 谢烬渊扭头望去,那奇兽跑得飞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谢烬渊起身,也朝林中而去。 奇兽速度惊人,穿行于密林之中,快如金色的闪电,他御剑而行,始终落后于它半步。木离跟在他身后,见谢烬渊锲而不舍地追逐了许久,可那奇兽并不见疲惫,反倒回头“噗”一声,朝他叫嚣,两只黑葡萄般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 谢烬渊手掌一翻,藏于草甸的露水纷纷上扬,晶莹的颗颗水珠朝奇兽涌去,一沾到皮毛,它就“噗噗噗”大叫着跑开,左右闪躲,狼狈至极,可是速度未减。 谢烬渊耐心追赶,直至天光熹微才停了下来。 他花了数日,终于捉到了那一只会生金蛋的奇兽,他将它逼到了灵犀洞外的碧潭旁,水源涌上岸边,冰封数尺,奇兽逃跑时,脚底一滑,摔倒了,不过短短一息,捕兽笼从天而降,将它牢牢地罩住了。 奇兽先是高扬地“噗噗噗”,最后偃旗息鼓,哀伤地“噗噗噗”。 木离‘噗嗤’一笑,谢烬渊的目光便朝头顶的树梢望去。 绿茵如盖,片片叶子被清晨的日光穿透,近乎透明。木离屏息凝神,不敢声张,老老实实地做起了一片叶子。好在他并没看多久,便带着奇兽回了梓芜山。 捕兽笼是竹篓,奇兽被擒,双耳耸拉了下来,卧趴在篓中,隔日却真下了一枚金蛋,金灿灿得亮眼。 道人修道虽不重钱财,可此稀罕奇兽也引得旁人前来围观。 谢烬渊索性将它放在了梓芜山中的屋舍内,隔了几日,乐天派吴掌门竟携道童前来拜会刘掌门,见到这只奇兽赞不绝口:“谢道友能捉到此兽,了不起哇!年少有才!不愧是刘掌门的弟子!” 谢烬渊起初只是微微颔首,并不置一词,吴掌门便忙着逢迎刘壁去了。 令他惊讶的是,临走前,谢烬渊竟然将捕兽笼递给了他。 “谢道友,这是何意?”他的羊角须兴奋得抖了抖,“这太贵重了,使不得,使不得。” 刘紫鹜跟随刘壁,立在一旁也惊讶道:“师兄不是说不送人么?昨日,师兄都不肯给我。” “乐天峰确也更适合此兽修行。”谢烬渊只道。 吴掌门瞧了一眼刘紫鹜,面露尴尬,但声音激动道:“若是谢道友肯割爱,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刘壁笑了一声,虽然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但梓芜派家大业大,这么一只小小的奇兽也不足挂齿,他便状似训斥,对刘紫鹜道:“乐天峰掌门难得来此,此礼尚往来乃是常理。” 吴掌门今日来时,却是送了一大车峰上的灵植,面子里子都有了。于是,他便提了捕兽笼,高高兴兴地走了。 木离暗暗看得目瞪口呆,原来如此。 第86章 龙 乐天峰上见过的下金蛋的奇兽, 原来是谢烬渊捕到的,当年若非去乐天峰围观此兽, 想来彼时她便也不一定能再见到谢烬渊。 莫非,他是故意的?木离不禁心想。 待到吴掌门走后,梓芜派诸道便各自散去,刘紫鹜跟随谢烬渊往后山走去。 “师兄为何要将灵兽给他们?此等奇兽,并不多见,也是师兄费劲心思捉来得。” 谢烬渊答得干脆:“正如掌门所言,礼尚往来。” 刘紫鹜不信, “从前乐天峰来时,师兄明明见都不见他们,何来礼尚往来?”她略略迟疑道, “师兄近日……总是往乐天峰的方向去。”她眨眨眼,试探地问,“该不会是为了临近的玄天峰吧。” 谢烬渊脚步微微一顿, 背对着刘紫鹜,面上却有一瞬赧颜, 但并没有出言否认。 木离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心头说不清究竟什么滋味。 山下吹来一阵清风, 她随山风摇摇曳曳, 谢烬渊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风中飘零的碎叶, 木离情不自禁地紧张了起来, 却不敢轻举妄动。晚来风急,卷起漫天枯叶, 木离躲藏于翩翩飞舞的群叶之中,身体越来越轻,而眼前的谢烬渊, 梓芜山亦如泡影,如水雾,被风层层吹散。 心头蓦然涌上不舍,木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睛时,一股烈烈火焰扑面而来,入眼魔气冲天,黑压压遮天蔽日,红色的赤火穿行于地面,脚下的土块滚烫得吓人。她闻到了浓重的血的气味,左右而望,是无边无垠的火海。 这里是绝情谷底,烈火深渊尚在时的绝情谷底。但她丝毫感觉不到火焰的炙热,如游魂一般行走于谷底,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近乎透明,同先前两回大不一样。 可是魔气仍旧无孔不入地冲撞着她的灵台。 木离缓缓调息,往前徐行,抬头仰望,乌云之后银亮的月光半隐半现,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双镜合一,并非只是引雷,于她而言,竟是乾坤倒转,时光逆流。天下竟有如此怪事?师尊……他知道双镜合一竟有此效么? 她还能回到她来时的灵犀洞么?或许,她可以试一试从绝情谷出去,再往灵犀洞去。 先前见到灵山道人时,停留了短短几个时辰,见到谢烬渊,却停留了数日,是灵山道人已经发现了她的缘故么? 木离往前行了一会儿,便听到了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啸。她的灵台随之一荡,本就是虚影的身躯,似乎要被此声吟啸震得破碎。 一个庞然大物穿云破雾而下,青黑的鳞片,片片如刀,冷芒锋利,龙角耸立,龙目怒瞪,血红龙须招摇。 这是一只巨龙!一只浑身缠绕魔气的恶龙! 巨龙横扫绝情谷底,行过处,吞没了无尽的滚滚烈焰,它身后追随的万千魔怪,魑魅魍魉,经巨龙的身躯庇佑,如入无人之境,再也不惧深渊烈火。 百鬼横行,万魔过境,实乃三尸地狱。 木离目光追随横冲直撞的巨龙,它的面目与蟠螭铜镜中自己的面目奇异地重合了起来。 她心跳如鼓,这就是她么? 她看到得是自己么? 巨龙吞没火焰数息,忽而折返,木离咬紧牙关,紧随其后,破碎的身躯宛如雾影,渐渐稀薄,耳中嗡鸣不绝,灵台摇摇欲坠。 疾行片刻,谷底尽头处却有一团黑雾,巨龙身影下坠,围绕黑雾盘桓。 一道银亮的剑光霍地从旁射来。 剑芒如雪,劈开了一团缠绕的黑雾。 玄光剑! 谢烬渊满身血污,斩破万魔而来,他剑指巨龙,口中念诀,剑光凛然,可龙尾一摆将他的剑阵悉数打落。 巨龙身后的妖魔鬼气一拥而上,削骨噬皮,转眼他的右手掌便露出了森然白骨。 谢烬渊捏稳了青玉剑柄,又念一诀:“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下一刻,万剑齐发,巨龙目圆瞪,仰颈长啸,万剑直朝龙目而去。 遽然数声大响,玄光剑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百剑阻断,刀剑相击,迸射出耀目的火星。 谢烬渊一怔:“何人?何道?竟与魔物同流合污?” 银亮如雪芒的剑光刹那点亮漆黑天幕,一人御剑而来,来人虽蒙面,但他手持长剑,青玉剑柄,红丝流苏,垂下的白玉珠光滑流转,与自己手中的玄光剑一模一样。 剑气凛然,隐含龙啸龙吟,赫然便是玄光剑,可普天之下,唯有一柄玄光剑。 谢烬渊御剑而起,剑光撞击剑光,两柄玄光剑俱是震颤不已。 “你是何人?此为何剑?” 他并不答话,大袖轻挥,漫天的冰刃簌簌而下,谢烬渊回身去挡,转眼便见他直朝龙首而去。 剑气吹拂面前青纱,露出了他右脖上一条狰狞剑痕。 灵山道人!木离想到了自己刺向灵山道人的那一剑,伤口赫然在此! 灵山道人竟一直活着,一直藏于道宗眼皮底下。 为何他也会有玄光剑! 此时的绝情谷,究竟是何时的绝情谷底。 巨龙察觉来人接近,数团滚火自龙口喷出,他便抬手结起水幕,烈火撞击水波,一赤一白,水火难容,他的周身灵气四溢,灵台处金光万丈。 灵山道人距离飞升成神只有区区一个小境界了。 巨龙与他缠斗,竟也一时未占上风,恰在此刻,龙身盘桓的黑雾猛地朝他面门扑去。 薄纱飘然而落,露出了玉冠下的面目。 谢烬渊! 木离倒抽了一口凉气,去看谷底另一人,而将将摆脱剑刃的谢烬渊见到他的面目竟也怔愣原地。 两个谢烬渊! 黑雾却并未停下,紧紧地缠绕住了他。两道青色光晕却自他袖中飘散。八瓣菱花铜镜跃上半空,一东一西,绽放日月光华。 蟠螭铜镜! 木离心绪更是大乱,灵山道人是谢烬渊?他竟有两面铜镜!从何处来? 为何谢烬渊会是灵山道人,中宗在位时,灵山道人便已是化神之上的修士,中宗三十登基,在位五十载,是难得的长命皇帝,他的儿子元宗虽然暴亡,但也当皇帝当了十余年。相传灵山道人是中宗在潜邸时便相交的道人,无论如何,她认识的谢烬渊尚在梓芜派修习,绝非化神。 彼时昆仑山脉隔断道凡,谢烬渊何来分身之术。 况且,木离第一次听闻灵山道人,是她第一次跟随李孟寒进入凡间界的时候,算来数百年光阴,谢烬渊如何瞒过道宗耳目,悄悄作了数百年灵山道人? 木离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镜光照下的灵山道人,谢烬渊。 “你是何人!” 他却丝毫没有理会谷底的谢烬渊。 黑雾之中,魔气如同漩涡越聚越多,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究竟是谁?偷了我的镜子?” 师尊的声音,李孟寒的声音! 木离身影飘动,挣扎着想要离那音源处更近一些,师尊也在此地? 烈焰卷起焚风,剑气呼啸而过,她恨不能再近一些,听清那话音。 耳边又闻谢烬渊的话音:“李孟寒,将她困于幽冥,你修道百年,毫无道心。” 那团黑雾,真是师尊? “你不是谢烬渊,你究竟是谁?为何假作他的面目?” 谢烬渊躲过黑雾凝结的利刃:“李孟寒,自你识破木离真身之日,你便觊觎定心珠,心魔横生,弃道入魔,忹作道君。” 黑雾骤然聚拢,一人踏雾而来,正是李孟寒,只是他的长发披散,额心处,露出了青黑的一点魔印:“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他掌上结诀,四面八方的魔物齐声哀鸣,赤红的血珠自百兽万魔身上溢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了一个血红的旋转八卦。 魔阵,诛仙,诛道,诛人。 遇人杀人,遇道杀道,遇神杀神! 师尊! 木离张了张嘴,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灵山道人的脸被八卦映红,谷底的谢烬渊飞身而上,立到了他身旁。 玄光剑光扫过,那血红的旋转八卦却不动分毫。 灵山道人面色未变,口中默念一句:“灵犀天与隔埃尘。” 蟠螭双镜随之旋转起来,青雷惊动,滚滚雷冥而下,直朝李孟寒而去。 “你何以策令此镜?”他躲闪开去,巨龙盘桓而来,护住了李孟寒。 巨龙似被青雷激怒,直朝灵山道人而去,他手势一挥,便挥开了旋转的铜镜,青雷骤然停歇,他径自跃上了龙首,捉住了一只龙角,却没有别的动作。 巨龙更为震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龙首。 第87章 因果 龙身剧烈地抖动, 谢烬渊握住龙角勉强稳住身形,李孟寒追去, 旋转的血色八卦射出道道血刃,将另一侧的另一个谢烬渊定在原地,李孟寒趁势飞身至龙身之上。 立在龙首的灵山道人,此刻却有些缚手缚脚,以守势御敌。 木离眼睁睁地看着龙身上的两人缠斗,浑身如缚绳索,被蛮横的的横冲直撞的魔气压制, 身形飘零。 师尊。 她试着开口,可是刚一开口,魔气便迅速地窜入了她的口中, 喉咙中像是起了一团烈火,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身后又传来法器破空之声,木离挣扎着回身去看, 正是御剑而来的清音和十数个梓芜派的道人。 李孟寒闻听动静,伸手结诀, 一张若有若无的巨网从天而降, 朝清音等人的头顶盖去。 那巨网瞬息隐入半空, 清音等人便被难以察觉的迷阵禁锢。 幻相迷阵, 身在阵中, 他们可观可听可察的便都是幻影。 木离心下骇然, 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孟寒。 师尊觊觎定心珠,而定心珠就是龙族的内丹, 师尊真的早已知晓了她的真身?自己化龙,是因为绝情谷魔气的缘故么? 而她进入绝情谷是为了替刘紫鹜找绝情花,师尊也是始作俑者? 木离头疼欲裂, 耳畔却听李孟寒暴喝道:“你做什么!” 她抬头,见龙首之上的谢烬渊趁李孟寒分神布阵之时,忽地扬起玄光剑,剑尖直直刺入龙头,两只龙角之间,玄光剑气大盛,映得长空白茫茫一片,剑魂却声声哀鸣。 巨龙发出哭嚎,响彻绝情谷底,声音尖利,妖魔鬼怪皆难以忍受,身上黑烟抽离,魔气外泄,尽数被巨龙吸去。 龙啸不歇,木离的灵台愈发不稳,连忙捂住了耳朵,而谷底被血刃困住的谢烬渊因这龙啸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道道血刃穿身而过,身影随之摇晃,他道袍上鲜红的血迹迅速蔓延开来。 恰在此时,一道水障忽而从天而降,将他紧紧包裹其中。 是他! 木离仰头望去,龙首之上的谢烬渊将玄光剑刺入龙顶,他握住青玉剑柄的双手颤抖不已,却并不拔剑,他用尽全力,又将玄光剑尖更深地刺入了龙首。 饶是巨龙不断吸收周围群魔的魔气,巨大的身躯也开始下坠。 “住手!” 李孟寒手中又起冰刃,径自刺向他的后背。谢烬渊捏稳了玄光剑,无暇他顾,只侧身避开了要害,冰刃依旧穿透了他的右背,谢烬渊双手颤抖地有将玄光剑往下推进,可玄光剑魂哀鸣愈甚,长剑转眼没入了龙首,龙角间露出的唯有短短一节青玉剑柄。 巨龙高声长啸,巨大的黑气自龙首剑入之处直冲云霄,聚拢成层层漩涡黑云,盘旋天际,铺天盖地,满目漆黑,玄光剑急剧地震颤着,雪亮的剑芒若隐若现,剑柄处系着的红丝剑穗被魔气吹拂,飘荡如絮。 龙身痛苦地扭曲着往下坠去,龙口大张,喷涌而出的赤色火焰映红了黑沉的天幕。 李孟寒避过飞溅的火种,望向龙首之上依旧雷打不动的谢烬渊,他目眦尽裂,手势起落间,庞然冰刃再次朝他头颅而去。 下一刻,谢烬渊遽然拔出了玄光剑,赤红的龙血奔涌如泉,巨龙惨然嚎叫,震动天地。 赤红龙血宛如沸腾,滚滚浇注于剑刃之上,流云似的剑气刹那如血刺目,玄光剑挡下了李孟寒此一击。 震耳欲聋的龙啸由盛而衰,渐渐变为沙哑粗粝的嚯嚯嚯的喘息声。 一颗青黑的珠子自龙口滚出,珠子滚圆。 龙族的内丹,定心珠! 策令乾坤的定心珠! 木离看得心惊,灵山道人兜兜转转是为取丹! 冰刃被玄光剑劈得粉碎,裂开的冰渣子,如碎光流星迸溅开来,龙血,剑气使得冰屑四溅,可绝情谷中滚滚魔气登时愈盛,而魔气的中心便是那一颗定心珠。 李孟寒劈手去夺珠子,可谢烬渊身形更快,他一跃而起,竟将定心珠吞入了自己口中。 此刻的定心珠乃是至魔至邪之物,即便化神期道修也不可能承受其魔性。 “你是个疯子!”李孟寒声音遇冷,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复先前的癫狂,“你以为吞了定心珠,便能将其据为己有,可魔气太盛,即便是你,也会爆体而亡,强取而不得,白白送了性命,可怜修行经年,如此下场。” 谢烬渊的脖子上,面上,露出的手背转瞬被蛛网般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爬满。 他的灵台原本金光万丈,可眼下被冲撞的魔气缠绕,隐有破碎之势。 灵山道人到头来要的就是这颗定心珠, 谢烬渊到头来要的就是这颗定心珠? 可笑,荒谬! 实在太可笑,太荒谬了! 什么大道,什么苍生,什么问心无愧! 木离想发出一声冷笑,可是喉咙里堵得难受。 此一刻她真不愿相信眼前这个灵山道人就是她认识的谢烬渊。 李孟寒冷眼而视:“你究竟是谁,为何扮作谢烬渊,闯进这绝情谷底?” 李孟寒也不信他是谢烬渊。 灵台处犹如火烧,周身痛入骨髓,五脏翻搅,承受着碎骨之痛,谢烬渊面上鬼气森然,黑色的魔纹业已遍布全身,但他的五指依旧捏稳了手中震颤哀鸣的玄光剑。 这样的苦楚,他早已尝过。 邪神托世,巨龙盘桓,若要驱邪,必要断其首,剥其筋骨,将其内丹粉碎,使其葬于幽冥,永生永世不得翻生。 可是此邪神偏偏是木离,偏偏是她。 三百年日月相望,三百年宛转不离。 求道问道,不生爱憎,不染烦恼。情易生邪,用情者,尽是烦恼,更有甚者,流浪生死,永失于道。 谢烬渊自嘲地笑道。 “你笑什么?”李孟寒冷声问道,“在此关头,有何可笑?” “世间安得两全法。”他说得徐徐,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李孟寒凝眉不语,看他形影狼狈,只再半刻,他便会灵台破碎,身形俱灭。 可他究竟是谁,李孟寒猜不透,宗门中,绝无此等修为的道士。更何况谢烬渊,他往下一窥,冰室包裹了谷底的谢烬渊,眼前的人在救他。 “你与谢烬渊究竟有何干系?” 谢烬渊目光涣散,可依旧四下而顾,仿佛是在找寻着什么。 “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荒唐!”李孟寒叱道。 谢烬渊轻笑一声:“度虚道君饱读经文,可曾听闻,一息一年,人间时刻,一息百年,九途长夜。”他笑了两声,“而我的长夜似乎永无止境。” 一遍又一遍,邪神托世,堕魔,化龙,魂飞魄散。 他似乎早已参透世间的因果,哪怕他得到了定心珠,哪怕他颠倒了乾坤,逆流了长河,因果常在。 三百年,他独自求索的时光也不止三百年。 “你是何意?”李孟寒见他的目光往谷底扫去,瞳仁突地点亮。 木离的身体已如烟尘,可谢烬渊的目光一经望来,便是灼灼。 他好像能够看见自己。 他朝她飞身而来:“是你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自语,像是梦呓。 是我。 木离想要开口,可根本发不出声音。 一切只在瞬息,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木离便觉灵台生波,缠绕灵台处细长的红丝乍现。 情丝系缚,魂魄相通,神魂相系,这是她的结契。 自长眠后,她仿佛已经忘了她与谢烬渊的结契。 “谢烬渊,你以后飞升成神,也一定要在大罗天上等着我?” “哦?” “哦?是何意?你认为我成不了神么?” “大罗天上的神仙可都是孤家寡人。” “你不是孤家寡人,我也不是孤家寡人,待我们双双成神以后,神便不是孤家寡人了。” “那……你愿意与我结契么,结为道侣,即便一人成神,另一人也可飞升,魂魄相通,神魂相系。” “我愿意!” 第88章 情愫 情丝缦绕, 即便眼前的谢烬渊灵台几近破碎,缠绵的红色情丝依旧显现而出, 相交相系。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谢烬渊! 木离只觉灵台处温润如水,源源不断的灵气顺着情丝涌入了自己的身体,那一颗青黑色的珠子继而也涌入了自己的灵台,却无料想中的魔性,反而与自己的内丹合二为一了。 青黑的两颗珠子缓缓旋转,继而金光万丈。 木离的身影也随着灵力的涌入,渐渐浮现出了轮廓。 “来者何人?”李孟寒见那定心珠离了谢烬渊, 飞身而至。 谢烬渊抬手步下了一道水障,玄光剑嗡鸣不止,水障外刹时落下数道剑阵。 他的时间不多了, 此阵拦不住李孟寒。 “木离。” “谢烬渊。” 她的脚步定在原地,又软又绵,像是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如同漫漫长夜之后晨光初绽。 “谢烬渊。”木离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木离。”他又唤了她一声,面目依旧布满了魔印, 可瞳仁澄澈, 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 “为何?”木离追问道, “为什么?你为何会是灵山道人?为何将定心珠给我?” 她的身影自黑雾中缓缓显影。谢烬渊脚下一动, 径自朝自已走来, 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弦上。 两人咫尺之隔, 他的五指轻动,轻柔地抚向她的头发的虚影, 待到真地碰触到了她的头发的时候,他的手指微微发颤,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真的……等了这么久, 好在没有功亏一篑。” “你怎么会是灵山道人?”她疾疾追问道。 他的瞳孔里倒影出自己急切的面目,他却笑道:“你既能见到今日的我,为何我不能是灵山道人?” 木离虽然先前隐约猜到了是此缘故,如今闻言,依旧心绪起伏。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袖袍,上面血迹斑驳,触手滑腻,她紧紧拽住:“是铜镜,是蟠螭铜镜,对么?” 灵山道人有镜子,是谢烬渊用铜镜逆转了乾坤。 “为何?为什么?”如此逆转乾坤,非是寻常道法,可谓大逆不道。 “你睡了太久了,我等不了了。”谢烬渊徐徐道,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木离执拗地摇头道:“不对,我不信。”她举目眺望一眼远处跌落谷底,奄奄一息的巨龙,“你知道我是邪神托世,对么?我原本就是那只龙,是么,我原本死了,不是么?”木离面如纸白,“本就该死,不是么?” 谢烬渊垂眸一笑,却问:“邪神若是非邪,当如何?” 木离心头一震,张了张嘴,答不出话来。 “邪神亦是神,若是非邪,便能各归其位,至三界之上,两界再无邪神。” 他苦苦摸索,参透的便是这个道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感温软。 “这颗定心珠本就是你的,定心珠亦正亦邪,此半颗由我的灵台荡涤,而你的那半颗尚未堕魔,你的灵台金光万丈,只需看破区区一个境界,你便可登临大罗天。” 三界之上,眇眇大罗。 定心珠。 木离念头百转,重复道:“定心珠……你颠倒乾坤,就是为了两颗定心珠。” 一颗取自化龙后的真身,另一颗需得……需得是未堕魔的定心珠。 眼前的灵山道人用灵台温养了定心珠,而她灵台处的内丹……是木叽! 是谢烬渊将自己的内丹度给她时,荡涤了魔气。 蟠螭铜镜将她送到了此时此地! 木离恍然大悟:“谢烬渊……” 话音未落,谢烬渊的手指骤然如冰,丝丝凉气拂面,他收回了手,木离心头一惊,生起莫名的恐惧,她猛地去捉他的手,可他的手掌犹如薄薄的水幕,一点一滴地慢慢散尽。 “谢烬渊!”她着急地又去捉他的衣袖,可一经碰触,那衣袖便如氤氲散去。 “木离……”他的面孔慢慢随着荡漾的细小水波越来越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他的灵台?要消散了! 身随形灭,神魂尽碎,就要消散了! 她的心嘭嘭得跳,几欲跃出喉头。 “谢烬渊!”木离太阳穴突突抽痛,眼睛涩得发痛,可她伸手一摸,颊边濡湿,全是眼泪。 他的瞳仁仿佛盈满破碎的星光,碎影光澜,却寸寸灰败。 “你别走!”木离不敢再去碰他,唯恐自己的碰触使他的身体碎裂得更快,“你别走!”她的指尖凝聚灵力,朝他渡去,却如青丝一般穿透了他破碎的身躯。 “谢烬渊!” 周遭的水幕轰然陷落,溅起的水波如珠,颗颗晶莹,眼前的谢烬渊便如水珠散去。 “谢烬渊!” “木离?” 木离怔愣原地,水障散去,李孟寒终于看清了她的面目,“你……为何在此?” 木离茫然四顾,而先前的水珠已不见了踪影。 “谢烬渊呢?”她慌忙问道,转身之时,周身灵气乍泄,她的体内充盈着灵力,周围的气息愈发清晰。 她微一扬手,空中便聚集了数朵火烧似得腾云。 李孟寒眉心蹙拢,望了一眼内丹剥去后,地上将死的巨龙,又望了一眼木离:“这是何缘由?”分/身幻影之术? “师尊。”木离脸上泪痕仍在,她的视线落回了李孟寒额心处的魔印。 李孟寒微微避过了眼。 “师尊?”木离声音犹带哭腔,“双镜引雷,师尊不是身陨神灭?魂入幽冥了么?” 李孟寒抬眼:“我本堕魔,幽冥便是我的处所。你为何在此?你已入魔化龙,如何恢复人身?” “他说得都是真的?师尊早就知晓我是邪神托世,是为了定心珠堕入魔道?”木离不答反问道,一双眼睛只牢牢地盯住李孟寒,“师尊教养经年,师徒之恩,全是谎言么?” 她每问一句,李孟寒面色便更难看一分。事到如今,已是辩无可辩,求道问道,清净其身,他的道心早已动摇。可他眼睁睁见过木离入魔化龙,如今龙身既死,木离也该神魂俱灭,可她为何好端端地又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为何流泪,那道士灵台破碎,却将定心珠度给了她,真是谢烬渊? 那另一个? 李孟寒转眼却见水障退去之后,先前受伤,由水障包裹的谢烬渊已是昏迷了过去。 木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心头一凛,之剑李孟寒身影晃动,可她的身法更快,转瞬便挡在了躺在谷底昏睡的谢烬渊面前。 “师尊,想做什么?”她弯腰拾起散落地上的玄光剑,横剑当胸,“师尊,想杀了他么?” 第89章 孟寒 杀了谢烬渊。 李孟寒早了生了杀念, 早在谢烬渊宗门大比取得玄光剑的那天,他就想杀了他。 后来, 木离跪在他面前,说要与谢烬渊结为道侣。 谢烬渊一定要死。 绝情谷中,谢烬渊九死一生,到头来没死成,竟然再入绝情谷。 不自量力。 眼前木离戒备的姿态愈发刺目,李孟寒指尖轻摇,当空旋转的两面铜镜纷纷落下, 落回了他的掌中。 “今日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杀了他。”无论方才的道人是不是谢烬渊,魂飞魄散, 剩下的这个也一定要死。 木离的目光黯淡,四溢的灵气轻振衣袖,她执剑道:“师尊, 赐教。” 木离甚少忤逆他,铁了心的两次皆是为了谢烬渊。 李孟寒额心的魔印愈深, 口中诵诀, 两面铜镜飞转, 青色的光晕直朝地上的谢烬渊打去。 玄光剑横扫而过, 撞上青光发出轰然巨响。 木离手臂发麻, 身形陡转, 扬手捏诀,两团赤色火焰自天穹落下, 烈烈火光,一东一西,落在蟠螭铜镜的镜面之上, 噼啪数声,镜像风起云涌,日月相照,当中一道白虹贯日,木离定睛一看,却是一条白龙,穿梭于两面铜镜之间,可首尾相逐,仿佛禁锢于景象之中。 雪白的犄角,雪白的鳞片,龙须却是血红色,龙鳞之下贯穿脊背的还有一条若有若无的血红丝线,光晕流转其间时隐时现。 她见过此龙相! 李孟寒从未见过此景象,不由一惊,顿住了动作,抬眼望去木离周身被重重金芒包裹。 灵台处波涛汹涌,金光万丈,耳畔犹如狂风呼啸。木离察觉到她金色的内丹缓缓旋转,灵力游走全身。眼前云影天光交错,终于披云雾,睹青天。 金顶楼阁绮丽天穹,楼畔七宝嘉树光华夺目。 楼阁重重尽头,是一处冰雕的宫阙,殿前炉鼎香火鼎盛。 殿中空无一人,角落处摆着云龙纹长案。 案上垒叠竹简,竹简之上放着一个纸人。 这是何人的宫阙? 身后犹如狂风起,一条白龙径自飞入楼阁,绕着雕龙的玉柱盘桓,龙首下垂,似乎也在看那纸人。 “西术哥哥,这是什么东西?”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身后的脚步声晚来了片刻。 “这是纸人。” 木离回身去看,长身玉立,面孔却是逆光,她能看清的仍旧是广袖黑氅,青色衣襟。 这个人就是西术。 “我当然知道他是纸人。我问得是,你为何做了个纸人?”白龙顺着玉柱滑下,挪到了长案之上,龙首搁在案上,顶着一对雪白的犄角,弯着脑袋似乎仔细地观赏着那个纸人。 青色的光晕在纸面上轻轻一闪。 “这纸上如何有你的气息?是你的一缕神魂?” “此为道术。” “何为道术?”白龙却问道。 “你诞生之日便是神明,而人要成神,必要修道。” “何为道?” “道为人中至善。” 白龙仔细又瞧那纸人:“这纸人会变成你么?会变成人么?姓谁名何,有名号么?” 那人影沉默了一息,才答道:“既是冬日里做得第一个纸人,便叫孟寒罢。” 孟寒。 木离身体越来越轻盈,她再度睁开眼睛,眼前的李孟寒真如白纸一般,一览无余。 “孟寒。” 西术的一缕神魂寄托在了纸人身上,不,是大罗神君的一缕神魂寄托在了纸人身上。 李孟寒听到她口中的称呼,起初不明所以:“你唤我什么?” 木离从来都称他为师尊,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 “孟寒。”木离灵台震荡,头晕目眩,李孟寒竟然只是一个纸人,一缕神魂寄覆于身的纸人。 她看他的目光悲悯,李孟寒心下一惊:“为何如此唤我?” 木离仰头再望空中的蟠螭铜镜,烈烈火光中,白龙影依旧困于镜影之中。 她低头再看谷底躺着的谢烬渊。 她不过犹疑了一瞬,李孟寒见到她的目光,不由勃然大怒。 魔气四溢,谷中那未散尽的血色八卦重临高空,血刃凌厉而下,刀刀刮向地上纹丝不动的谢烬渊。 木离仰头,玄光剑光如雪,将血刃悉数斩为两段,可她的剑式仍旧未停。 “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一剑化为百剑,寸寸剑光如雪,直冲入云,往上撞击着两面铜镜。 烈火自上而下,剑光自下而上,两面旋转的铜镜终于发出骇人的破碎之声,劈里啪啦得响了起来,镜面发现了一道又一道蛛网似的裂缝。 李孟寒难以置信地望向木离:“住手!”复又飞身去夺空中的铜镜。 可终是晚了一步,镜面在他眼前砰然而裂,碎片如晶莹的冰屑绽放,镜中白虹遽然腾云而出,径自飞向木离的身躯。 木离的心跳骤然快了两分,耳畔龙吟不止,尘封的记忆如泉水般翻涌成浪。 这就是最后一个邪胎。 不,根本就没有什么邪胎,没有什么灵胎,皆是她昔年散落的神魂。 木离,龙族十万八千年来,唯一诞下的红血龙女,金蛋蛋身不破,借了大罗神君的灵气三百年方才破蛋而出。甫一出生便称龙族殿下,居大罗神殿。 大罗天上,唯龙生而为神,翻云覆雨。 “西术哥哥。” 大罗神君,西术,灵气滋润了她三百年,她生来便与他亲近,尚为幼龙时,便爱盘桓于他的脖颈间,宛若雪襟。一对龙角贴着他冰冰凉凉的脸颊。 他发上的金冠刻印飞鹤,身上广袖长襟,裳上纹路如云似雾。 大罗天上的时光流转,日月晨昏,亘古不变的云卷云舒。 神祇无情,不悲不喜,无怒无嗔,可龙族并非如此。 木离化人后便初尝了情的苦果,情与欲诱使她数次偷偷潜入了西术的宫殿。 西术立下禁制,将她隔绝于宫阙之外。 同为龙族,白岂本是大罗天上最为合意的人选,可木离不喜欢他。 可龙族殿下本就令人趋之若鹜,更何况是红血龙女。 白岂欲与她交尾,可木离气急攻心,失手杀了他。 同族相残,弑神杀神,堕神就是木离的业报。 她终于都记起来了,记得西术,记得大罗天,记得自己如何坠入幽冥,如何承受刮骨之痛。 西术亲手剔除她的血红龙筋。 “剃去邪骨,永镇幽冥。” 即便刮骨之痛,她仍有机会可以逃,但是西术忽而落下了一滴眼泪,无喜无悲,他从不落泪,这一滴眼泪令她恍然失神了片刻,不过一刻,无尽烈火自谷底腾起,烧得她神魂险要散尽。 可她最终没有死成,以因因入果果,以灭灭而会如如。 托世而来,她散落的神魂终于各归其位。 “师尊。”木离苦笑一声,到头来依旧是他。一个纸人身上寄托的西术的一缕神魂,因而得道,却又因定心珠疑道弃道。 她抬手,凝结的灵力已是神光万丈:“你走罢。即便是假的,师徒之情,经年之恩于我,皆是真的。” 李孟寒愕然道:“何为真,何为假?” 一个纸人最可悲之处,便是无法觉察出自己是一个纸人。 道术幻化的纸人可看破,但神造的纸人,唯有神祇可破。 木离深吸一口气,眼角湿润,可她抬手轻轻一吹,金丝如线,一丝一缕地捆缚住李孟寒的身躯,无数魔气自他身躯抽离,他额心的魔印渐淡,额心处金光一闪,一道幽长的光亮飞入青空,他的身躯随即化作金光渐渐消散。 第90章 玄天峰 绝情谷底汹涌的黑雾魔气未散, 巨龙的尸身旁聚集了吸食气血的魑魅魍魉。木离两指曲弹,赤色的火焰顷刻淹没了巨龙, 群魔厉声咆哮,转而朝她袭来。 黑气如浪,层层叠叠,她抬手间,金光漫散,妖魔身上的黑气渐渐退散,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绝情谷底风浪初停, 青天白日下,群兽止步,纷纷朝她埋下了头颅。 随她堕神, 坠入幽冥的群兽万妖今时今日终于得以解脱,木离挥袖道:“散去罢。” “殿下!” 群兽退却,一只金灿灿的四足兽却逆流奔来, 大若铜铃的双眼之上两道云霞似的长眉舒展,正是麒麟。 它此刻面目如初, 回身看了看赤火灼烧后的巨龙灰烬, 又看了看木离, 惊喜道:“殿下终于神魂归位了!可是这龙身怎么回事?” 木离默念了一句玄变诀, 发现自己为人的躯体无法化龙。她回到了过去, 获得了定心珠, 神魂归位,可惜依旧无法化龙。 她仰望黑雾散去的碧空, 对貔貅道:“你可重归大罗天,待我再突破一重小界,想来便可重归大罗。” 貔貅激动道:“殿下同我一起回大罗天, 哪怕不能化龙,我设法载着殿下!” “大罗天哪是如此容易,说回便回,我需得恢复神格才行……如今我尚有一事……”说着,她回身去看谢烬渊。 可她身后空空如也,原本躺在谷底,身受重伤的谢烬渊竟然不见了,地上的焦土没了烈火,依旧是光秃秃一片,可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血迹。 灵山道人谢烬渊灵台破碎,消散了,这个一百年前的谢烬渊竟也不知所踪。 她心中沉沉一落,凝神细细搜寻着他的气息,可周围妖兽魔道气息混杂,却独独没了谢烬渊的气息。 “殿下,在寻何物?” “谢烬渊呢?你方才来的时候,可曾见到他了,他明明方才就在此处!” 貔貅两道长眉古怪地蹙拢,鼻翼翕动,四下闻了闻:“没有生人的气息,何人?何人是谢烬渊?” 木离怔愣一息:“你认得谢烬渊,从前你就晓得他的名号!” 不,是一百年后的貔貅晓得谢烬渊的名号,如今此时此刻的貔貅并不知晓何人是谢烬渊。 木离愈觉不安,远处传来几声法器破空之音,她立刻回望,却是清音和数个道人御剑而来。 清音拜道:“掌门,谷底魔物业已肃清。” 掌门? 木离心中一惊,左右而望,并未见到李孟寒的身影。 清音面露惊讶,又问她道:“掌门?可是仍有不妥?” “掌门?”她惊疑不定地望向清音。 清音不解道:“掌门可是受伤了?”她话音将落,身后又赶来十数个皆着白袍青衫的梓芜派道人,为首的恰是刘紫鹜。 木离飞身至刘紫鹜眼前,急问道:“谢烬渊呢?可是你派道人将他带走了?” 刘紫鹜慌忙拱手一拜:“木掌门,所问何人?何人是谢烬渊?” 木离怒极反笑:“谢烬渊是何人?是你师兄,是你梓芜派执掌百年的掌门,也是宗门的玉楼道君。” 刘紫鹜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木掌门……” 一旁的清音也异口同声道:“掌门!” 众人面面相觑,皆静默了一息,见刘紫鹜脸色发白,清音忙道:“掌门说笑了,刘掌门执掌梓芜派百年,何来谢掌门,宗门之中,更未曾听闻过玉楼道君的名号。” 她关切地望向木离:“掌门刚除尽谷底邪祟,想来有些疲惫了。” 胡言乱语! 木离目光扫过众人,可他们脸上的担忧与迷惑不似作假。 她低头握了握掌心,自己的血肉之躯温热,胸腔里心跳如鼓,她回到了此时此刻的绝情谷底,并没有消散,反而寻回了内丹,定心珠。 因果乾坤逆转,大逆不道。 木离袖中双拳禁握,又问:“那灵山道人?度虚道君李孟寒?此二人名号可曾听说过?” 清音眉头皱得更深,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灵山道人消散了,谢烬渊消散了,李孟寒消散了,像是被抹除了存在,前因后果,不复存在。 “蟠螭铜镜?”木离怀中空空荡荡,“蟠螭铜镜又在何处?” 清音面色愈沉,不由上前一步,细看她的神色:“掌门?” 木离抬眼,再藏不住面上的惊慌失色。 “蟠螭铜镜,我倒是曾经听说过。”刘紫鹜斟酌道,“传说是上古神器,幽冥玄铜铸造,于大罗天上九九八十一日铸成,镜中蕴藏上古神力。可铜镜早已散佚,不存于世了。” 既无前因,便无后果。 蟠螭铜镜破碎,便再不能回到从前,有灵山道人的从前,有谢烬渊的从前。 木离灵海翻涌,喉头一阵腥甜,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木掌门!” “掌门!” * 木离昏睡了足足三日,睁开眼睛,已是身处玄天峰上,她的房舍如旧,窗外投照的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她起身走到屋外,山间竹海连绵,林上玄天山巅大殿黑瓦屋舍。 空中落下一声鹤啼,白鹤落爪,正是青檀。 “掌门醒了?”他关切地问道,“可已无大碍?” “青檀。”木离出声唤道,“你随我来。” “是,掌门。” 她朝后山的竹舍走去,李孟寒原本的居所。可到了后山,竹海葱葱郁郁,记忆中两扇格子窗的四方小屋已不见踪影。 果然不在了。 木离立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扭头问青檀道:“你可记得当年你身为灵兽,为何与我结契?” 青檀不明所以,但依旧一五一十地答道:“三百年前,正是掌门开宗立派,于玄天峰上立玄天派,我本居山间,将将开蒙,便得了掌门灵气,自然心甘情愿地做了掌门灵兽。” 这本是青檀与李孟寒结契的缘故。 没了李孟寒,便成了自己。 “掌门为何有此一问?”青檀疑道。 木离努力扬了扬嘴角:“闲来无事。”说着她便往玄天峰大殿而去。 殿中读经声朗朗,清河正领着道童读经,念得依旧是内观经:“系缚憎爱,染著烦恼……” 清河抬头见到木离入殿,并未打断讲经,只略微颔首。 他的面目如初,是个风仪道人,并不像先前木离见他时那般瘦骨嶙峋,灵台处自也不见了捆缚的金印,而殿中跪坐蒲团之上的道童不下百十人。 大多数的面目,木离都很陌生,但云一到云九也赫然在列。她扫过一眼,修为参差不齐,道童中竟有几个将近大乘期的修士。 殿中八根白玉石柱沉默地伫立,白玉光鲜亮丽,隐隐流光。 尽头的紫檀木长台上青烟袅袅,碧玉香炉千年不灭,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长案之上,殿中供奉神龙像。 一尊白玉飞龙,龙角耸立,龙目怒瞪,再不是宝相森严,广袖长襟的大罗神君。 她怔怔立于原地,周遭的一切明明物是人非,可众人身处其中,却又仿佛恰如其道,似乎生来便是如此,本来便是如此。 李孟寒不复存焉,而玄天峰犹在。 木离旋身走出殿外,青檀紧随其后:“掌门欲往何处?” “我去去便回,不必跟来。”说罢,她便默念了一句玄变诀,化作一片枯叶而去。 青檀不敢违逆,可振翅高飞后,目之所及,见到她去的正是梓芜山的方向。 第91章 剑魂 梓芜山极高, 山顶耸立云端,常年积雪。 木离落在山门外, 一切如旧,朱漆拱门无门无锁,不见道人守山。拱门后石梯沿山路弯弯曲曲而上。 守山大阵未变,微茫剑芒在石阶之间流转,木离化作的枯叶凌空飘然而上,直至半山腰,空中乌云密布, 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山雨空蒙,一颗又一颗水滴落于石阶,剑光陡然而上。 木离身法极快, 枯叶半卷,灵活地穿行于剑光之中。 剑修的气息充盈山间,可她一而再, 再而三地仔细辨认,也察觉不到半分谢烬渊的气息。 她落到梓芜山大殿前, 四扇折叠的雕花木门大敞, 殿中寂坐的道人众多, 她飞过无数的后脑勺, 才望见为首的一个道人头竖金冠, 背脊挺直地寂然而坐。 她缓了气息, 朝前而去,心跳越来越快, 殿中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她越过道人的肩头,终于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是个陌生的面目, 不是谢烬渊。 木离失望至极,脑中一直绷紧的细弦仿佛忽而断裂。 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期盼些什么。 既无前因,便无后果,若是没了灵山道人,便也不会再有谢烬渊。 耳畔风过,她疾穿过梓芜大殿,直往殿后的居所而去,偌大的梓芜山巅,她来过千百次,一砖一瓦早已烂熟于心。 掌门的居所,如今是刘紫鹜的居所,她透过窗缝而入,一眼便望见了屋中一方乌金宝匣,匣上山光云影起起伏伏,道宗的符箓完好地封存着宝匣。 千魂引,是否仍在呢? 木离显影而出,伸手拂过匣身,指尖青火,转眼便将符箓烧成了灰。 她只一抬手便打开了乌金宝匣,里面却没有那一张薄薄的金纸,却躺着一把黑漆漆的铁剑。 剑身单薄,青玉剑柄也蒙上了灰尘。 剑魂沉睡,她还是认出了这把剑,玄光剑。一柄未认主的玄光剑。 木离将握住青玉剑柄,身后便传来了刘紫鹜的惊呼:“木掌门!” 木离回身,见到刘紫鹜领着两个道童立在屋外。 她的脸色煞白:“擅闯梓芜山,木掌门是来窃剑?” 木离动作未停,将玄光剑握在掌中:“非窃,我与你交换,我要这把剑,你想要我用什么来换?” 这无礼且匪夷所思的要求令刘紫鹜怔愣原地,她身后的道众率先回过神来:“玄光剑乃是我派铸剑,岂可予你!” 木离捏着剑柄,挥舞了两下,眼下的玄光剑和破铜烂铁无甚区别。 刘紫鹜见状,内心稍定,她试过不下千次,一直都未能唤醒剑魂,或许玄光剑早已是把残剑,但她仍旧不可能把此剑让与玄天峰。 尽管木离修为了得,可道门自有规矩,也不能容她这般胡来。 她于是硬声道:“此事,恕难从命。” 木离听罢,脸色神色却也未变:“哦?可是我若是硬要拿,你也拦不住我罢。”竟毫无愧色。 刘紫鹜不得不横剑当胸:“请赐教。” 木离聪耳不闻似得,又试着挥舞了两下玄光剑,自顾自地说道:“前些时日,我思来想去,想到了谢烬渊寄予我的书信,说暂时因缘,各随其道,不相系属,但是情丝却一直都在,结契仍在……是你罢……”她停下了动作,语调平淡,可目光冷肃,“此剑,今日你愿也罢,不愿也罢,都要归我。” 刘紫鹜根本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些什么,话中又听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明明没有这个人,为何木离说得如此笃定。 她正欲反驳,却见木离指尖擦过剑刃,一颗鲜红的血珠滴落剑身。 剑尖微弱地颤动了起来,血滴顺着剑刃流淌,流云似的血雾流转剑端。 木离紧紧握住青玉剑柄,暴戾的剑芒遽然而出,雪亮的光芒照亮了满室。 “剑魂醒了!”刘紫鹜惊呼道。 剑气直冲木离手臂而出,登时鲜血淋漓,她却紧握不放。 口中念起了第一道剑诀:“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剑气扫去了剑身之上经年尘埃,露出了雪亮的光芒,剑魂震颤不已,发出龙吟凤啸之音。 剑魂认主,只有在此一刻! 木离的五指捏住青玉剑柄,灵力游走,通过手臂传入剑端,而剑中流转的灵力也顺着剑柄传入她的掌中,纱裙被狂躁的剑气震得猎猎作响。 “住手!”刘紫鹜想要靠近,却根本接近不了剑光。 剑气如刀,掠过木离的手臂,流下道道血迹,她却任由剑气吹打,鲜血顺着青玉流淌,染红了雪白的剑身。 “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木离口中竟又念起了第二道剑诀。 剑气冲撞不休,血光与银光交叠,而玄光剑依旧被她牢牢地握在手中。 木离念了九道剑诀,玄光剑终于停止了震颤,银光散去,安然地被她握在掌中。 玄光剑认主了! 玄光剑真会认主! 刘紫鹜大骇,梓芜派的千年铸剑认了她为主。 木离握着冰凉的青玉剑柄,熟悉的剑魂气息令她感受到了一丝慰藉。天地之间,所有人都忘了谢烬渊,唯独她记得,她甚至想是不是真的,她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根本从来便没有谢烬渊。 可见到这柄玄光剑,她才仿佛找到了一点谢烬渊存在过的痕迹。 刘紫鹜见到剑魂平息,猛地身形一动,想要夺回玄光剑,可木离的身影快得不可思议,她只觉眼前风过,她便已不见了踪影,留得众人面面相觑。 “追,去玄天峰!”她咬牙道。 * 木离却没回玄天峰,她去得是昆仑山中的灵犀洞。 洞外深潭澄澈,半圆的洞口上刻印‘灵犀’二字,字迹笔走龙蛇,木离笑了笑,认出了这个笔迹,同她从前见过的卷轴,竹简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脑中的猜测此刻终于尘埃落定,她低声一笑,进到灵犀洞中坐定,她扬手在洞口立下了禁制,此一回修行也不知需多少时日,她得全神贯注,断不能容旁人打扰。 禁制的青光腾起,她便盘腿而坐,将玄光剑置于膝上,闭眼凝息。 灵台清明,金珠光华流转,她距离飞升只余区区一个小境界。 昆仑山灵气充裕,而灵犀洞更是位于丰泽之处,内丹缓缓开始旋转,这四面八方吹来的灵气被渐渐裹挟。 她从日升坐到日落,月升坐到月落,灵力游走全身,灵台生波,不知几轮日月交替,洞外却传来法器破空之声。 “掌门,梓芜派连同道宗前来玄天峰寻剑。”是青檀的声音。 “这洞外有禁制,掌门定在洞中闭关,我等尚能抵挡几时,可不知掌门何时出关。”是清音的声音。 木离闻听二人的声音,却没理会。旋转的内丹越转越快,灵气顺着周身游走,她窥见到灵台的金光赫然大盛,溢出的些微灵气,卷起洞中狂风,呼啸声愈大。 她窥见灵台之中云蔚霞起,云浪翻波,她嘴角扬起,露出了一点笑意。 洞外的青檀,清音寻着木离气息而来,乍见灵犀洞中射出万丈金光,面上皆惊。 清音反应稍快:“掌门,掌门!这是要飞升了!” 青檀张大了嘴:“掌门!” 金光耀目,直往四面八方散去,昆仑山麓沐浴在漫散的金光之中。 足有三刻,金光才渐渐淡去,洞外的禁制被金光冲散,清音率先进洞,可洞中早已人去楼空。 “掌门呢?”青檀随后而入,焦急道。 第92章 白蛇传 灵犀天与隔埃尘。 灵犀洞大有洞天, 既连接阴阳幻境,也连通大罗青天。 木离度过飞升期最后一重小境界, 顺着眼前的云雾腾然而起,她的身躯在飞升之中,化作了一只金鲤鱼。 她在云雾之中穿梭,向上,一道金色的拱门遥遥可望,她记得回家的路。 她腾跃过拱门,浑身一震, 身体继而轻飘飘地摇摆了起来。鲤鱼尾越变越长,她身上的鳞片也变作了白色,片片如雪, 她在云雾中见到了自己的龙鳞,而前路的瑶台银阙也近在眼前。七宝嘉树,琼楼飞檐, 往来其间的几头金色狮子见到她的身影,皆埋下头颅, 口中称道:“殿下。” 阶前的潭水映照出她的身影, 雪白的龙身, 头竖犄角。她却没有片刻停留, 径自往重重楼阁的尽头, 一处冰凌宫阙而去, 一切仿佛如旧,只是殿前炉鼎静悄悄地, 未见香火。 她进入宫殿,凉丝丝的风扑面而来。 她落地化作人影,穿过几重拱门, 见到了碧竹屏风后的木榻。 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像是睡了。 木离心跳如鼓,放轻了脚步,走到榻前。他身上是惯常的青袍,云霞纹章,头竖金冠。 冠下两道英眉,眉目如旧,木离不禁扬起了嘴角,趴在榻前,只敢呆呆地望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殿外的日光像是淡了些,她终于鼓起勇气唤道:“谢烬渊。” 他闭着眼,并未理她。 她等了须臾,又唤道:“西术哥哥。”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面目,低声道:“西术哥哥已经不生我的气了罢,不然也不会送来纸人陪我,又下界来渡我。”想来,李孟寒因定心珠堕落,西术才不得不下界,只是下界托生为谢烬渊,并无神识,似乎全然也没有大罗天的记忆,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你刮我一骨,我虽有怨,可是你既下界大费周折地来渡我,我便想着便是一笔勾销了。”她笑嘻嘻地,“我又回来了。” 西术纹丝不动,她凑得近了些,还献宝般将玄光剑摆到了榻前:“你喜欢的这柄剑我也替你取来了。” 可他仍旧毫无动静,殿中静悄悄得,木离正欲去探他的神识,忽听一道女音打破了殿中的空寂:“木离!” 她连忙回身,见到一个头上肿着两角的妇人立在身后,一身云霞似得白氅曳地。 她惊呼道:“阿娘!” 那妇人两步飞身至前,将她从榻前拉了起来:“你回来了!都不晓得先来瞧我!” 木离被她捏得手臂发麻,她娘的臂力真是万年如一日的强悍,立刻讨饶道:“阿娘,我晓得错了,你先松开,我不是知道了西术哥哥下界救我,特来道谢么。” 将她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妇人终于松开了钳制她的铁臂,望了一眼榻上的西术,幽幽叹了一口气:“神君怕是醒不过来了……” “什么!”木离大吃一惊,立刻察观他的神识,灵台空明,金光万丈,看不出端倪。 “阿娘为何如此说?”她着急地追问道。 “神君下界如何渡你?”妇人眨眨眼,问她道。 木离心知此事大有玄虚,便一五一十地将谢烬渊用蟠螭铜镜,定心珠逆转乾坤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妇人长叹道,“神君不该下界,此为一业,更不该托世为人,此为二业,最不该颠倒乾坤,逆转时序,此为三业,三重业障加身,天道必有报应。” “报应?”木离眉头紧锁,“什么报应,大罗神君,如何报应?” 莫非要像他一样,打入下界,镇于幽冥。 她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杀业在身,堕落成魔,我与你爹耗尽修为送你托世为人已是不该,而神君他……”龙后脸上露出了一种疑惑的怔忡之色,“而神君他却偏偏要你回来。” 木离听罢,抬手一挥,殿中霎时呈现了大大小小百十面水境,大千世界,万生万物,她要寻得是神君的气息。 万物更迭,走马观花般掠过,她的视线最终落到了孤峰顶上的一块石头上。 她还未破蛋就和西术呆在一处,如今神识复萌,她绝不会错过他的气息。 “化作了一块顽石。”她犹不敢信,拿眼去望龙后。 “哎。”龙后再叹一声,“六道轮回,神君金身虽在,可魂魄要经累世之苦,方能重归大罗。” 六道轮回,累世之苦。 木离脸色煞白,回身奔到木榻前,却不敢再轻举妄动,目光流连在他身上。 她站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地伏低身去,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手指颤巍巍地轻轻碰了碰他的眉毛,鼻梁,凉得吓人。 “西术哥哥……”木离眼眶一热,大哭了起来,眼泪一落到木榻上,就变成了一颗又一颗晶莹的冰棱,滴滴答答地响。 “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龙母走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对,哭有什么用! 木离抬头,用手背抹干了眼泪。 她走到水镜前,凝视着孤峰之上的顽石,天上一刻,人间一年。 不知此一世,已过了多少时日。她回身取过玄光剑,利落地划过自己的食指,曲指而弹,鲜红的血珠顿时没入了水镜。 “木离!”龙后疾呼一声。 话音未落,木离已化作龙身钻入了水镜。 “啪”地一声,她落到了石头之上,而自己的龙身已然变作了小小一团,没有龙角,赫然像是团起的小白蛇。 孤峰直耸入云,人迹罕至,唯有峰上树梢,停着两只翠鸟,叽叽喳喳。 作为万兽之长的龙族,尽管两只平平无奇的翠鸟,毫无灵识,木离摔得七荤八素,仍旧听懂了它们的言语。 翠鸟:“哎哟喂,哪里来的蛇?天上掉下来的!” 另一只翠鸟:“是不是被鹰捉了,没捉稳,掉下来的。” 翠鸟:“那还得了,那鹰不得回来找,赶紧走,赶紧走!” 两只翠鸟立刻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木离趴在石头上,发现身上软绵绵的,根本化不了人形。 西术?谢烬渊? 她试着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身体贴着的顽石被日光晒得发烫,暖呼呼的,可木石无心,一点灵识都没有。 她屏息凝神,将体内微弱的灵气渡了过去,即便不能发蒙,可若是能以灵气温养,提升命格,下一世,他是否就能成人,不必做那花木鸟石,也免于恶道,成了修罗恶鬼。 本着这样的信念,木离一动不动地趴在巨石顶上,一趴就是好些时日。 两只翠鸟又飞回了枝头,继续叽叽喳喳。 翠鸟:“你看那条蛇好呆,每天都趴在石头上,不怕晒干么?” 另一只翠鸟:“这有何稀奇!前天夜里,我还见那蛇偷偷地趴在石头上哭呢。” 翠鸟:“好呆啊,哈哈哈哈!” 恰在此时,木离噌噌噌地爬了起来,张开嘴朝枝头的两只翠鸟跃去。 翠鸟:“哎呀,好吓人,赶紧走!赶紧走!” 吓得两只翠鸟立刻鸟羽乱颤,飞远了。 木离:“你才是蛇!你全家都是蛇!” 冬天来的时候,孤峰上不过一夜,落雪满头。积雪越积越多,木离不得不把自己埋在了雪里,紧紧贴着石头。 不知不觉地,她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地动山摇,积雪融化后的雪水,冲刷着山峰,眼看这一块石头就要被冲下山崖,木离爬到了石头下,本想缠住石块,可雪水又大又急,转眼便将她和石头冲下了山崖,石头摔了个粉碎,再也寻不到西术的气息了。 第93章 谢府 木离只觉身上一轻, 人便已回了大罗天。 宫阙之中,龙后怒目而视道:“你还是这般莽撞!” 是阿娘将她捞了回来, 木离眼中一亮:“阿娘助我!” 龙后叹了又叹,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眼睁睁地见她又在水镜中遍寻西术的气息,而这一次,她确实寻了许久才寻到。 果然是人了。 她心头一喜,顺着水镜而入。 木离落到的地方是一处草堆,木离试了试化人, 依旧不行。 不远处孩童打闹的声响越来越近,她只得蜷缩在草堆之中,细细分辨混杂气息中那一道熟悉的气息。 极快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一个男童的声音高叫道:“快来看啊,这里有一只小蛇!” 话音未落,一支竹竿拦腰将木离挑到了半空, 她立刻缠住了竹竿,稳住了摇晃的身躯, 吓了那执杆的男童一跳:“救命啊!”转眼就将竹竿重重地扔回了草堆, 摔得木离头疼。 “是一只小白蛇。”另一个男童走近瞧了瞧。 木离抬起了脑袋, 闻了闻空中的气息, 不是他。 那男童又道:“听我娘说, 蛇能入药, 捉住了拿回去,娘肯定高兴。”说着, 他又要来挑竹竿。 “别动,可能有毒。”一个女童的声音说道,顿了片刻, 扬声道,“谢呆子,你去捉!” 一个略微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了过来,木离终于闻到了越来越清晰熟悉的气息。 一个巨大的阴影罩了下来,她听到哼哧哼哧的两声,便被竹竿挑了起来。 木离趴在竹竿上,和执杆的男童,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这是谁! 这是谁啊! 眼前的男童不过十岁的年纪,可是脸蛋圆乎乎,身上胖嘟嘟,一身锦缎紧绷绷地箍在身上。 木离呆呆地看着她,又仔仔细细地嗅了嗅他的气息。 是西术的气息! 天道不公啊! 这哪里是大罗神君,哪里是西术哥哥? 告辞了! 她甚至想扭头就走,可气息是不会骗人的。 她的身躯只是微微抖了抖,又不死心地去观他的面目,默默地看了好几眼才能勉勉强强地依稀瞧出一点点相似的眉眼。 “谢呆子,你快捉住她啊!”他身后站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颐指气使道。 被换作‘谢呆子’的小男孩果然拿手来捉她,木离被他用力一捏,险些背过气去。 “太傅说过蛇要打七寸,你快打她啊。”小女孩兴奋地拍手道。 你敢打我,你就完了! 木离竭力从他紧握的拳头挣脱。他的拳头仿佛松了些,讷讷道:“这,这,这条蛇好像有病,兴许……兴许不能入药。” 你才有病! 木离终于从他的拳头挣脱了出来,立刻跃入了草堆,飞快地爬走了。 “啊!她跑了,谢呆子,快去捉啊!”女童不依不饶道。 木离飞速往前爬,力争早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此地人太多了,她得从长计议,于是她朝僻静的地方爬去,可是后面的脚步声虽然滞重,但是一直穷追不舍地跟着她,即便追得气喘吁吁也未曾停下来。 木离左右看了看,此处草丛甚密,可再往前却是亭台楼榭,再无可方便隐藏行迹的地方。 她的动作稍停,耳畔却忽而风过,一张大网从后而来,缠住了她。 那网兜不大,像是个捕鸟的玩意,可是她现在身形不长,也被缠住了大半身子。 她惊愕地转头,见到笑起来的“谢呆子”。 “终于捉住了。” 他一把滴溜住网兜,将她捞了起来,网兜倒垂,在他手中转过好几圈。 他的面目近在咫尺,木离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道:“他是西术哥哥,他是谢烬渊。” “公主和谢铎都想捉你,可我偏不如他们的意。”他口齿清晰地低声道。 木离睁开眼睛,见他胖乎乎的小脸上却又挂上了憨厚的笑容。 木离被他就着网兜塞入了袖中,她没有乱动,随他缓步走回了人群,听他对刚才的女童,男童结结巴巴地说‘蛇跑了’。 小女孩又趾高气昂地叫了他好几声‘呆子’。 之后,木离一直缩在网兜里,听见马蹄滴答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先前的男童说:“我自去回禀阿娘,阿爹,我们回府了,若是无事,你也回去罢。” 这个就是他口中的谢铎? “是。”他乖巧地答道。 木离缩在他袖中,等到脚步声响了好一会儿,四下寂静,才探出个脑袋,是个院子,还是个挺破的院子。 门旁两株草木胡乱长着,檐上几处碎瓦当,檐下挂着飘摇的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偌大一个‘谢’字。 谢府。 那这个‘谢呆子’叫什么? 仿佛是个公子哥,可好像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 他推开了门,点了方桌上的一盏烛灯,便把网兜掏出来,放到桌上。 屋里黑黢黢的,只有一灯如豆,照着他的脸庞。 “我放你出来,你不许咬我。” 木离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瞪大了些:“懂人言?” 木离又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愈深,起身捉过了枕下的一把匕首,走了过来。 等等,不会是要把她当作妖怪,杀掉罢。 只见他手起刀落,解开了缠住她的网兜。 又起身去院子里,摘下一片叶子舀了水缸里的水,凑到她嘴边。 木离小口地喝了一口水,抬头望着他。 “你是妖怪?”他平静地问道。 木离晃了晃脑袋。 “戏文里说,临安人士遇蛇通人语,我原以为是杜撰,没想到确有此等怪事。” 下一刻,木离察觉到另一道陌生的人的气息接近了。 他也抬头往外瞧了一眼,将自己藏入了宽大的袖中。 “二公子,今日的膳食送来了。” 继而是杯盘碟盏落下的哗哗声响,响了许久才停。 “奴待会儿来收拾。” 待到人声远去,木离才探出脑袋,看满满一桌子的菜肴,浓郁的食物气息扑鼻而来。 碗碟里多是油腻的肉炙,每一样看似精心准备,可绝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童该吃的食物和分量。 他举箸吃得缓慢,却真地将桌上所有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木离看得目瞪口呆,神仙大多吸风饮露,修道者也少食寡餐。 若非他身上的气息过于熟悉,木离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谢呆子”真是西术。 先前的奴仆来收拾碗碟的时候,又呈上了一个食盒,盒盖一揭,甜腻腻的气味飘了出来。 “厨房新炸的甜丸子,二公子尝尝。” 他果就伸手又拿了一颗看上去黏糊糊的甜丸子尝了起来。 饶是木离再不擅人情世故,也察觉出这个谢二公子在谢府里的古怪。 仆从前脚刚走,她便从袖中迫不及待地爬了出来,用尾巴掀翻了桌上的食盒,砰砰几声乱响,数个拳头大小的甜丸子落了一地。 他像是惊了惊,巨大的响声引来了仆从,他赶忙又将木离藏回了袖中。 仆从们面露惊讶,收拾完满地狼藉便告退了。 “不许再这样胡闹了。”他板着脸孔,将木离捏在胖乎乎的手中,状似威胁道。 木离开口,‘嘶嘶嘶’了几声。 他将木离放到了屋中的木箱里,待到他熟睡以后,木离才慢悠悠地从木箱里爬了出来,爬到他手边,将灵力缓缓地度给他。 第94章 谢铃 木离就这么在谢府里住了下来, 白日里‘谢呆子’不在院子里,将她放到木箱中, 又藏到了塌下,可木离有的是办法爬出来,她顺着房檐寻着隐秘角落,四处游走,渐渐从仆役,丫鬟,旁人口中得知了这个谢二公子单名一字‘铃’, 而谢府,其实是谢侯府,谢家的主人谢正, 次国侯,称‘谢侯’。 谢铃是二公子,是谢正从外面接回来的谢二公子, 如今府里的谢夫人齐氏并不是他的生母,是大公子谢铎的生母。 据侯府里的人说, 谢二公子小时候落了水, 生过一场大病, 高烧三日不退, 烧坏了, 因而言语结巴, 谢夫人心怀愧疚,总是尽力弥补, 可是谢二公子拙笨寡言,实在难得谢侯青眼,偌大一个侯府, 谢二公子唯一倚仗的便是谢夫人的一点偏爱。 木离更是亲眼见识了这一点‘偏爱’,诸如,那夜她碎了磁碟,翻了食盒,一地狼藉,谢夫人并不责罚谢铃,反倒又变本加厉地赏他珍馐美食,古玩器具。 谢铎和谢氏宗族里的许多孩童都在府中请了先生念‘家学’,可谢铃却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般地时常不念学,反倒爱好听戏,游玩,可他游玩也不爱去山林野外打马,反倒是由人牵马,招摇过市,谢二公子的名声可想而知。 木离观察了好些时日,终于在一日晚膳时按捺不住地吃了一块碗中肥腻的炙肉,才吃了两口,她就被腻得受不了,可是本着她多吃一口,他就少吃一口的信念,她又低头咬了一块。 谢铃停箸细看她,这只小白蛇接连几日并不用食,只就着叶片喝了水,却也未见多饮,他本觉奇怪,一条不吃不喝的蛇如今却在食盘中餐,可她吃肉炙的模样也甚为勉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他用竹筷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许吃了,这不是你该吃的东西。” 这也不是你该吃的东西! 木离忿忿地摇着一块肉炙朝桌下爬去,灵活地穿过院子,上房沿着屋脊,朝府中花园的方向去。 谢铃追到檐下,见她爬得极快,并未阻止,他也不便去追,引人瞩目。 他便立在原地,听了听院外的动静。 木离爬到花园池塘边,四下无人,她张开嘴,将几片肉炙吐进了池塘,才如释重负地爬回了院子。 谢铃仰着脑袋,看房檐上的自己爬了回来,才扭头回房继续用膳。 真是个怪人。 木离顺着桌脚,爬回了方桌。 “真是条怪蛇。”他捏着尾巴,将木离放回了木箱,似乎是真的不许她再食盘中餐了。 可是,木离总能寻到时机,不时趁着他用膳之时,叼着食物往外爬,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池塘里的一条锦鲤翻了白肚皮,吓了她一跳,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她抛食的缘故,但无论如何,木离没再往池塘里扔食了,只得选了距离更远些的墙根,自己费劲地用尾巴刨了个坑把东西埋了。 这一日,她故技重施,没想到谢铃却追了出来,傍晚的府中,灯火阑珊,他的步伐自要慢上许多,追到墙根时,木离的坑已经刨了大半。 他面露惊奇,低语道:“原以为你是以肉为饵,出来捕食,没想到真是条怪蛇。” 然而,无论她如何尽心尽力地埋肉,谢铃依旧像被吹鼓一般愈发胖了起来,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地费劲。 木离心里焦急,若非她的灵气撑着,谢铃说不定早就病倒了。 通过水镜入得凡尘,灵力些微,她做不了太多,只能每夜趁他熟睡,将聚集起来的微弱灵力都悉数度给了谢铃。 开春的第一天,宫中举行春宴,群臣受邀,谢侯自然在列。 奴仆为谢铃换上了锦袍,原先的那一件早已穿不上了,只得新做了一件。 木离放心不下,便趁机钻到了他的腰带里,鼓鼓囊囊地,在谢铃身上也并不显眼。 谢铃早发现了她,本想将她放回木箱,可木离紧紧缠住他的腰带,碍于奴仆已在外等候,谢铃无暇与她纠缠,只得作罢。 进了宫,木离才知道先前见过的那个女童就是当朝公主,换作李念瑶,她的母亲便是皇后。 见到谢铃,李念瑶瞪大了眼,笑了好几声:“谢呆子,你不该叫呆子,该改名叫胖子。” “念瑶,不得无礼。”皇后脸色不悦,低叱一句。 李念瑶只得低头。 可多看一眼谢铃,皇后脸上也满是惊奇,扭头去问谢夫人:“二公子,数月不见,确实变了不少。” 谢夫人面露微笑:“劳娘娘挂怀。小儿这年岁,正是如此。” 谢铃随之拜道:“多,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仿佛也笑了笑,便转头和别的妇人谈笑去了。 可一等到皇后离席,园中只余一群小儿时,李念瑶又趾高气昂地来闹谢铃:“谢呆子,你现在兴许有我两个这么宽。”她比划着,“你走路也像蜗牛一般慢,我看谢铎却不像这样。” 谢铃半退,只答:“公主,公主说得是。” 李念瑶笑了起来:“兴许再过不久,等你长大了,你便是大鲁国内,最胖的人了。” 她的声音高昂清脆,隔着一段距离,正在游园的皇帝也听清了她在说些什么。 他从拱门转了过来,所有人乌泱泱地立刻跪了一地。 皇帝一眼就见到了其中跪得最为吃力的谢铃,也似吓了一大跳。 他忙扭头问:“这是谢侯的二公子?” 身后的紫衣宦官点头道:“正是。”他默了默,补充道,“虚岁十一了。” 皇帝仔细地又多瞧了他几眼,目光往侧一瞥,恰好与刘良碰上。 刘良立刻低头,耳畔却听皇帝问道:“刘将军,这邺城可有此等壮硕的小儿啊?” 刘良心里打鼓,一时不晓得该如何答,想了片刻,抬眼只见皇帝锐利的目光,索性脱口而出道:“依臣之见,谢二公子并非壮硕,实乃肥硕。”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无声,刘良是武官,常年驻守邺城,难得进京述职,在京中文官看来,他胸无点墨,浑身豪侠,拙嘴笨舌。 如何能称同僚之子肥硕?况且谢正,次国侯,爵位比他高出一大截,实乃不会做人也! 随行的众人因此屏息凝气,静待皇帝发作。 可皇帝却朗声大笑:“刘将军,说得极是。” “陛下恕罪。”原本跟随其后的谢正闻言,立刻垂首跪地道。 皇帝目光掠过谢正,落到谢铃身上,上下打量一阵,侧目对刘良说:“不如将谢二公子交给刘将军,邺城虽苦寒,可兴许是个好去处。” 刘良愣了须臾,这个倒霉差事怎么落到了自己头上?谢侯家的公子让他带走?皇帝什么意思? 他为难地斜瞄了一眼半跪着的谢铃,他先前没看多仔细,这会儿更不敢多看。这么模模糊糊一瞄,仿佛见到的是半座肉丘,惨不忍睹。 这个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刘将军,意下如何?”皇帝不紧不慢的语调,令刘良顿觉骑虎难下。 谢正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正欲开口,皇帝的目光刮过刘良。 “臣遵旨。”刘良立刻抱拳道。 第95章 邺城 边关苦寒, 邺城风沙漫天,又近北面诸国, 时有战事,守军的生活艰苦,谢二公子要被皇帝送去邺城,让谢正自觉颜面无光。 他回到谢府,隐忍不发的怒意勃然而出,他摔了手边的碧瓷茶盏:“谢铃怎生成了如今的模样?” 谢夫人惊闻今日之事,心中也甚为忐忑, 面上却不显,只挥退了下人,温言劝道:“侯爷此事恐怕关节不在铃儿身上, 那刘良甫一来京,一个区区都护,闹得太府卿告老, 不是怪事么。” 谢正何尝不知,可皇帝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他尚想不明白罢了。 他细细想了想近日来自己可有言行出格之时,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谢夫人见他沉默, 忙微笑着将手边的茶盏递给了他, 又道:“如今铃儿年岁正好, 去了邺城,见识见识, 兴许,过段时日,今上改了口, 侯爷再将他接回来。” 谢正冷着脸,心中到底不快,拂袖而去。 可他再不快,谢铃要走的日子也到了。 刘良作为上州都尉,守邺城重地,不可在王都久留,北行前一天,谢铃便被送到了他落脚的驿站。 朝阳只露出一小角,刘良的车队便已出了城门。 木离躲在了谢铃马车下的车轴横木上,紧紧缠住。昨夜谢铃便放而去,找个了临水的草堆,将她放了。 她缠了他的手腕好一会儿,但是谢铃铁了心地要把她送走。 “北地苦寒,你这样的南蛇活不久的。” 你才是蛇! 一番胡搅蛮缠无果,木离只好另想办法,悄悄蛰伏在车队里。 不过邺城是真的山远路远,行了数月才终于见到了邺城土堆的城门。 木离想吐,入得凡界,她不仅长得像蛇,灵气微弱,更像肉/体凡/胎,在车轴上煎熬了数月,一进邺城大营,她便爬到了营帐旁的草堆里吐了。 “果然是你!” 身后沉重的脚步令她意识到了来人是何人。 谢铃费劲地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叶片托了水喂她,还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还想吐么?”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几分小心翼翼。 木离心中正颇觉一丝感动,耳边却听他叹气道:“看吧,就说你这样的南蛇活不久的。” 气得木离抬头,嘶嘶嘶几声。 你才活不久! 谢铃笑了笑,又低头去喂她。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条他眼中活不长的小南蛇,确实活了很久。 邺城的四季更迭,光阴流转,转眼便是九载。 他的小南蛇还活得好好的,虽然不知蛇的具体寿数,可军营里的伙夫说,没见过活了九年的蛇,尤其是身量这么小的蛇。 “你真是只怪蛇,身量为何不见长?”谢铃任由白蛇攀上他的手臂,直到今时今日,小白蛇依旧只有他半臂长。 木离:你才是蛇! 她倦了,大口地咬过他指尖递来的剥过的一瓣橘子,可惜橘子不甜,酸得她嘶嘶两声。 她抬头瞧他,谢铃如今早已不是一个胖子了! 严苛的守军生活,令谢铃脱胎换骨,他的面目终于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萧萧素素,丰姿隽爽。她记不起谢正是何模样,但谢铃绝不像他,谢铃的样貌就是谢烬渊的样貌,就是西术的样貌。 她果然没有找错人! 不枉她这些年,锲而不舍地度他灵气。 帐前风帘一动,一股瑟瑟秋风刮了进来,一个身覆银甲的青年随之而入。 谢铃闻得声响,眉头微皱,便从浴桶里出来,扯过屏风上的中衣穿上。 那青年正是刘鹰,是刘良的小儿子,和谢铃年纪相当。 他笑得露出了几颗白牙:“今日算你露脸了啊,趁我爹没来,我先来瞧瞧你。” 木离听得云里雾里,并不知早晨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先前谢铃回营的时候满身黑泥,狼狈至极。 “那几个昭阳人像是探子,若真有其事,你今日可得记一大功!”说着,刘鹰就坐到了榻前的软垫,望着几上堆着的黄澄澄的几个南橘,一时有些手痒,可下一刻,他就望见了从屏风后慢吞吞地爬出来的小白蛇,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这些橘子是给小白蛇的,军营里的人可都知道此乃谢铃的‘爱宠’,几乎形影不离。 遥想当年,谢铃刚来邺城,大家虽嘴上唤他‘谢小侯爷’,但背地里谁都瞧不上那个大胖子,走两步都喘,更莫谈弓马骑射,样样不堪入目。邺城军营里可都是靠拳头论高低。 一日,伙夫在草堆里捡了条这条小白蛇,原本说要给大伙泡‘蛇酒’尝尝,可谢铃却说这是他的蛇,绝不能泡酒喝。 可那伙夫性子也直,连说蛇养不熟,不如泡酒。 谢铃劈手去夺,但伙夫身上也有功夫,跌跌撞撞竟把谢铃推倒了。 可谢铃当时挣扎着爬起来,又去夺蛇,两人推推拉拉,众人围观之时,恰逢刘良寻营。 他听了前因后果,不禁大怒,将此蛇看作王都官家公子哥儿的趣味,谢铃在王都的名声可不大好。 刘良气得罚了他一顿板子,谢铃却说这蛇是他的‘护身蛇’,挨了打也要回蛇。 刘良便说,哪一日他能打赢伙夫,哪一日他便能将蛇讨回去。 谢铃底子弱,却日日都去找伙夫比试,挨了一个月打,被打得鼻青脸肿,才勉强能打个平手。 虽然刘鹰怀疑最后伙夫有意手下留情,放了水,但他没有证据! 眼下,刘鹰只得眼睁睁地望着小白蛇慢条斯理地爬到了案几上,果真咬着剥好的橘子吃。 此时,谢铃也已穿戴齐整,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那几个昭阳人,先前我在市集见过,并不是第一次来,他们虽然说鲁语,可总是听上去有些古怪,我因而留心多看了几眼,今日巡查才认了出来。” 刘鹰拍拍他的肩甲:“记你一功。”他眼珠一转,想起一桩心事来,“我听说,你爹又写信给我爹,要招你回京去。” “不去。”谢铃答得干脆。 刘鹰点头:“想来也是,这几年,你爹也不是第一回 写信了,回回你都不愿回去。”他顿了顿,“但你就要及冠了,再怎么避如蛇蝎,此一回招你回去,怕也是不好推脱,且说,你那大哥谢铎如今可是京里的红人,入了中都督,还想着尚公主,做驸马爷。” 京中尚未出嫁的公主只有皇后亲生的三公主,李念瑶。 见谢铃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刘鹰便也就转了话题。 未曾想,当夜,刘良即招了谢铃入得营帐,将谢正的家书,连同一封明黄的卷轴一并递给了他看。 谢铃看罢,便听刘良叹气道:“谢侯一月便送来三封书信,此事,我再推脱下去,也不是个道理,你的及冠礼,理应在侯府,皇帝也召我入京,我便想着带上刘鹰,你我三人恰好同行。” 谢铃放下卷轴,抱拳道:“禀将军,我不愿回京,只愿留在邺城,求将军成全。” 刘良也早看出来了,谢铃对于谢侯府真无半分留恋,他自来了邺城,一直就长在他眼皮子底下,从起初那个肥硕的二公子,直到今时今日,能文能武,弓马骑射,刘良自觉他不是亲爹,但胜似亲爹! 他又何尝不想谢铃留在邺城! 第96章 昭阳 刘良思虑良久, 见谢铃直挺挺地立在眼前,神色殊无欢喜, 只得语重心长道:“你身无官阶,及冠之后,若得了恩典,亦可加官,若是再不济,我便也想法子给你弄个宣节校尉,把你弄回邺城来。” 刘良既如此说, 此番回京已再无转圜,谢铃只得抱拳道:“谢将军。” 木离得知要回京的消息,心情着实复杂, 因神力有限,她无法预知谢铃的寿数,更不知这‘累世之苦’, 究竟何时才是尽头,先前做了孤峰顶上的一块顽石, 时日并不长久, 这个‘谢铃’兴许也不长寿?比起邺城, 谢侯府, 王都无论如何都更像是龙潭虎穴。 她想得忧心忡忡, 耸拉着脑袋, 一动不动地趴在草甸上。 谢铃收拾行囊,回身才发现她已经好一会儿都没了动静。 他立刻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脑袋。 小白蛇缓缓地支起了脑袋。 他暗自松了口气, 九岁,蛇的寿数,已是高龄, 况且她的身量毫无变化,兴许早已不止九岁。 他忙取了石碟,喂了她一点清水,和一瓣橘子。 小白蛇恹恹地咬了两口,便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了颈边,贴着裘绒蜷作小小的一团。 “此去王都,路程遥远,你牢记时刻跟着我。” 木离点点头。 南下王都,多是骑行,木离便躲在谢铃的黑裘披风下,秋日行军,得赶在下雪前,离开北地。刘良此行,只带了五百精卫,一切从简。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月就进了锦州地界,再行三日,便是王都。 刘良下令扎营休息,略作整饬,岂料当夜毗邻水源的营帐就遇到了埋伏。 来人不多,不过数十人,可刘良的精卫一大半都中了毒,那水源被下了毒,饮马,喝水,临近王都,刘良放松了警惕。 好在他喝的水不多,尚能一战,他提着剑,熊熊火把照耀,他的目光在围笼的黑衣人身上扫过,这样的功夫,这样的身法。 他脑中登时警铃大作,忙侧身对刘鹰耳语道:“你和谢铃去瞧押解的昭阳人。要活得!” 那几个昭阳探子!是为了那几个人来得! 刘鹰立刻掉头,寻了谢铃:“快,别让那几个昭阳人跑了!” 谢铃原本也喝了泉水,但却毫无中毒的征兆,二人朝营后的帐篷而去,果见守着营帐的两个士兵都被铁签刺穿了喉咙,倒在地上,双目暴突,死状凄凉。 谢铃执剑,挑开风帘,旋即闪身一旁,下一刻,两根细长的铁签贴着他的脸颊,自营帐中射出。 人还没走! 刘鹰和谢铃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帐内忽而传来‘呼啦’一声大响,谢铃立刻执剑而入,那几个昭阳人已不知所踪,账后桐油漆过的布匹竟开了个大洞。 一个头发半白的蒙面人正欲跃出,闻听脚步,竟回头看了谢铃一眼。 谢铃浑身一僵,遍体生寒,只见他露在黑布外的口中含着一枚铁哨,绝非寻常鸣哨,其中寒星一闪,藏了冷箭,正蓄势待发。 他与来人视线相接,已是避无可避,此时此刻,若是冷箭射出,谢铃很难有把握护住命门,全身而退。 可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却停住了动作,并未鸣哨,露在黑布外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震惊地望着谢铃。 他不禁嘴唇微张,铁哨顺势落到了他手中。 “王爷?”他的音调低沉,近似嗫嚅。 “什么?” 谢铃适才如梦初醒,执剑而去,那蒙面人紧皱着眉头,避了开去,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他扭头聆听,却又再次深深地看了谢铃一眼。 谢铃趁此时机,再次出剑,直袭他命门而去,岂料他扬手一挥,白色的粉末扑面而来。 谢铃立刻掩住口鼻,刘鹰旋即而入,拉扯着他逃到帐外开阔处,上下打量着他:“人跑了?你和他交手了?这粉末有毒没毒?” 谢铃松手,并未觉得不适,顾不上答话,旋即朝先前鸟鸣的方向追去。可那一群蒙面人并不恋战,救得几个昭阳人,便一溜烟地策马逃了。 刘良震怒不已:“晦气!昭阳人欺人太甚!”可是人都跑了,自己手里的兵又中了毒,只得原地整饬。 幸而,泉中并非剧毒,修整了两日,刘良才率众复又启程,可军中氛围已大不如前。 昭阳战俘每年都有,送去王都的探子这么些年不下数百,怎么这几个人就这般兴师动众,眼看到了锦州地界,都遇上劫道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并且杀人手段残忍,按谢铃,刘鹰的说法,功夫绝非等闲。刘良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那几个昭阳人的面貌和说辞,也实在不觉有何不寻常之处,邺城以北便是昭阳,昭阳人常来贩马,偶有些探子,靠近军营被捕,也并不鲜见。 捉到的三人年纪不大,功夫也潦草,刘良左思右想,仍旧想不通,这些昭阳人为何冒这么大风险,在锦州动手,他只得将先前拟好的文书和画像,令快马先行送到附近州府和王都。 直到进了京,一行人都未曾松懈。 谢铃原本打算同刘良一行同住驿站,但谢正早已收到了消息,特意派了家仆来接他回谢侯府。 那家仆年岁有些大,先行拜过刘良,一双眼睛便在往来军士中穿梭,试图寻找谢铃,可他看了半晌,压根认不出来其中哪个是谢铃。 刘鹰低声打趣谢铃道:“要是我称作是你,同他回去,你说你爹认不认得出来?” “胡闹!”刘良呵斥道。 谢铃见状,便走了出来,同那家仆道:“我是谢铃。” 那家仆显然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谢铃好一阵,犹不敢信:“二……二公子?” 这人是……是二公子! 谢铃颔首:“事不宜迟,走罢。” 家仆连忙躬身退出驿馆,令人牵马来。 木离从他的斗篷绒边钻了出来,回头正好瞧见刘鹰朝自己挥了挥手:“保重啊,别被人泡了酒!” 我呸! 木离立刻转头不理他了。 她嗅着周围陌生的气息,其中有一道正是前些时日营帐中那蒙面人的气息。 那个人好像一直跟着他们。 木离当夜目睹了全程,一时难以分辨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几个昭阳人已经劫走,跟了这么久,是为了谢铃? 家仆回身便见谢儿公子的黑裘斗篷钻出一条白蛇,立刻吓得大叫:“蛇啊!公子!蛇啊!” 木离嘶嘶嘶了几声。 家仆抬手便要来捉,却见谢铃手中一翻,用剑鞘挡住了他伸来的手。 “这是我的蛇。” 家仆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却只得退后道:“公子,马备好了。” 谢铃翻身上马,朝刘良抱拳,继而挥鞭而去。 第97章 接风 谢正等在花厅已有多时, 待到听到门外马声,他立刻起身朝外走了数步, 此刻天光甚好,虽是冬日,可犹有艳阳。 家仆引路在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肩披铠甲,身姿挺拔,谢正怔立原地,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面目,明目朗星,与他印象中的谢铃大相径庭。 谢铃走到阶前, 抱拳道:“父亲。” 真是谢铃! 谢正惊愕至极,默然片刻,适才叹道:“久不见我儿, 为父认不出了。” 谢铃神色淡然,答道:“离家数载, 是孩儿不孝。” 谢正听他吐字清晰, 连口吃的毛病都没了, 不禁心下大喜, 连声说:“如今归家, 便是好事, 好事!府中安排了接风宴,替你接风洗尘。” “谢父亲。” 谢正遣人将谢铃引入了院子, 却已不是从前的那间破落院子,反倒毗邻书房,转过重花门便是侯府宅院, 是个好地方。 谢铃挥退了院中的仆从,沐浴更衣,穿得还是在邺城的旧衣。 仆从见了,满脸堆笑地捧了新衣来,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深衣,外罩嵌绒黑氅。 “今日接风宴,二公子还是穿新衣罢。” 谢铃依言换装,木离也顺势将卷到了黒氅的绒毛之下。 “今日回府,你便跟着我。” 引路的家奴听他喃喃自语,不敢回头。 冬日天光犹短,侯府中华灯初上,府中家眷皆在花厅。 除了谢正,齐氏,谢铎,府中尚有几名姬妾,但谢正子嗣不多,唯有谢铎,谢铃二子。 谢铃迈入花厅,原本有些嘈杂的花厅霎时寂静了下来。 齐氏的目光几欲将来人射穿,这是谢铃?真是谢铃? 她余光窥见身侧几个新进府中的侍婢都微红了脸,齐氏眸色愈冷,她放下茶盏,脸上却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是铃儿么?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谢铃躬身一拜:“母亲。”才走得近了些。 他的样貌极为出色,不止样貌,常年弓马,使他又比都城中的公子哥儿多了几分锐气和兀傲。 九年,的确让谢铃脱了胎换了骨。 从前肥痴的谢铃,纵然五官难辨,可齐氏心里明明白白,谢铃生来就该有一副好皮囊。 他的生母是谢正豢养在外的歌姬,早年深得谢正爱重,护得滴水不漏,齐氏只见过一面,惊鸿一瞥,确实美得动人心魄。 可惜,红颜薄命,生下谢铃,便撒手人寰。 谢铃被领回谢府,一直以来,都是齐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谢铃被送去邺城,齐氏自然乐见其成,可谢侯却想让谢铃回来,齐氏原以为九年长在军营,谢铃早该成了个鲁莽之徒,未曾想,她料错了。 刘良是个莽夫,谢铃在他麾下,却不像他。 她扭头一看,目光恰对上望过来的谢铎,他也正好奇地打量着谢铃。 齐氏轻整谢铃的黑氅,笑道:“你瞧你兄长,眼巴巴地把你瞧着,去与他叙叙旧。” 男女分席,谢铃绕过两道竹屏,走到了谢铎几前。 谢铎原本跪坐,仰头望着来人,顿觉自己矮了一大截,立刻起身,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弟,别来无恙。” 谢铃比他高了半个脑袋,他这一拍其实略略勉强。 谢铃脚步微微往后退了半步,露出个微笑:“兄长,别来无恙。” 谢铎身着官服,闻言挺直了腰板,答道:“朝中事务多有忙碌,不过借此良机能见到二弟,实乃好事,想当年,我两从来都是顽在一处的。” 谢铃笑笑,撩袍落座,他的几案就摆在谢铎身旁,而谢铎上首处便是谢正。 不时有宾客来贺谢铃,谢铃每每起身,却浅尝辄止。 谢正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这个小儿子真的长大了,兴许留在京城,于她更为有用。 宴席过半,乐伶进得厅中,谢铃借故退到了厅外,寻了一处僻静处。 将手中玉杯往肩膀前一递:“渴了么?” 木离适才慢悠悠地从绒毛里爬出来,低头就着杯盏喝了两口。 甜滋滋的,仿佛是果酿。 木离喝过两口就不再喝,头顶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仰头一望,谢铃顺势看去,树冠之间,像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谢铃立刻伸手抚住腰间剑鞘:“谁在那里!” 可那黑影转瞬而过,唯留树叶沙沙轻响。 谢铃立在原地,等了须臾,却再听不到任何异响。待到他回到席间,谢正和谢铎正与人交谈,是个青衣宦官,谢氏父子皆起身相迎,见到谢铃。 谢正笑道:“来得正好,王公公正寻你。” 王公公端着托盘,上下打量一阵谢铃,笑呵呵道:“这位就是谢小侯爷罢,果真一表人才,老奴奉陛下的命,特赐佩刀,贺公子不日及冠。” 他嘴里这声“谢小侯爷”令谢铎愣了愣,他立刻去看谢正的脸色,而后者却始终微笑地注视着谢铃,似乎丝毫不在意这声称呼。 谢铃也怔愣了一瞬,他与皇帝只见过一面,就是当日刘良说他‘肥硕’那一日,他不知为何皇帝竟还记得他。 王公公人精似得,像是读懂了他的迟疑,又道:“刘将军面圣,特意将谢小侯爷及冠一事告诉了陛下,陛下适才送来贺礼,谢小侯爷果是深受刘将军器重。” 谢铃双手接过托盘上的锦盒,跪地道:“陛下隆恩。” 王公公退了半步,受了此礼,转头对谢正道:“老奴这就回宫复命了,侯爷不必送了。”他走了两步,像想起什么来了似得,又扭头对谢正道,“过两日,宫中赏花,群花烂漫,谢小侯爷亦可来观。”说罢,便领着一串宫人,众星捧月般地走了。 谢铎的脸色一时却变得极为难看,谢正却大笑了两声,吩咐家仆将锦盒送回谢铃院子,又嘱托了赶制新衣诸事。 谢铃若无其事地落座后,谢铎凑过来,低声道:“二弟,可知这宫中赏花宴?” “宫宴有何稀奇,从前幼时,不是常有春宴,秋宴?” 谢铎声音压得更低:“此赏花宴可不同于寻常宫宴,二弟,你可知此宴宾客都有何人?” 谢铃扭头,见谢铎神色焦急,反而笑道:“想来便是城中勋贵。” “非也,宴请的皆是城中青年才俊,正值适婚,且勋贵有之,新科榜生亦有之,不拘一格。” “原来如此。”谢铃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转回了头。 见他真不为所动,还伸手去拨几上的一个橘子,谢铎暗骂一声“呆子”,也不再理他。 如今样貌虽变了,但不开窍也无用!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这个听者便是木离。 她赫然想起了刘鹰口中说过的谢铎想要‘尚公主,做驸马’,这赏花宴想来便是公主招婿的赏花宴。 木离对此再熟悉不过,遥想当年,她正值交尾期的时候,龙后也为她在大罗天上办了相同的宴会,龙族青年皆受邀在列。 她太熟悉这样的安排了! 于是待到谢铃回到屋中,木离便迫不及待地从他肩上爬了下来,谢铃将一瓣橘子举到她嘴边,她丝毫没有心情吃,只顾直挺挺地立着脑袋,在桌上“嘶嘶嘶”地叫了起来。 你敢尚公主,你就完了! 你听明白了么,你就完了! 最好不要去宫宴,明白么! 谢铃蹙眉,又将一碟清水送到她嘴边:“怎么了?” 木离尾巴一甩,就将玉碟甩到了地上。 你敢尚公主,你就完了! 第98章 公主 谢铃弯腰将玉碟捡了起来, 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并不见异常。 他轻轻摸了摸木离的脑袋:“病了?”可摸上去也并无异常。 木离有心无力地嘶嘶嘶了一阵, 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恹恹地趴到了桌上。 谢铃难得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双手捧过她,将她放到了温软的被子上。 难道寿数将近,活不久了? 回光返照? 他在屋中寻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小木盆,忙让人提来热水, 兑了凉水,待到触手温热,将木离放进了盆中。 他记得这条小白蛇有时甚为喜欢泡在温水中。 木离沉默地凝视着他, 现在是泡澡的时候么?她气得低头饮过一口洗澡水,噗一声喷在他脸上。 谢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默了。 饶是木离多次明示暗示, 可惜谢铃不解其意,他受邀在列, 不得不去宫中百花宴。 谢铎和他同乘一辇, 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得, 甚至谢铎在腰间带了一只香囊, 松香袭人。 谢铃穿着新制的锦袍, 可外罩的黑裘披风却是旧的。 小白蛇执意要跟着他, 这件披风是他从昭阳贩马的商人手中买的,最能抵御风寒, 小白蛇就藏在披风下,静静地攀附在他的肩侧。 谢铎神采奕奕,视线自谢铃周身转过一圈, 笑道:“王都不比邺城,二弟若是怕冷,待会儿落座,可使人挑个离火盆子近些的坐席。” 谢铃担心这几日小白蛇举止异常,真怕是生了病,心中也正有此意,便略微点头:“多谢兄长指点。” 他说得平淡,谢铎也一时听不出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嘲讽他,便转开了头。 临近宫门,众人皆要下辇步行。 谢铃让了数步,谢铎行在前头,周围不时有人互相抱拳作揖。 谢铃久不在京城,不认识旁人,而旁人也不认识他。他并未竖冠,只用青带绑了头发,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 擦身而过的宫人也只是偶尔听说,谢侯府的二公子谢铃回了京,即便如此,也认不出他来,从前谢铃可是名满京城的‘肥硕’。 谢铃进了园子,果见群花烂漫,也不晓得是用了什么法子,冬日寒风中,竟真有摇摇曳曳的群花。他并未多看,径自往园中楼阁而去,阁中摆着炭炉,温暖如春日。 谢铃见谢铎忙着与友人攀谈,便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落座。 他刚一落座,有人便从后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好在拍得是左肩,他不悦地回头,见到同样打扮一新的刘鹰。 “几日不见,认不得你哥哥了。”刘鹰笑道。 谢铃拂开他肩上的手掌:“你怎么也来了?” 刘鹰上下看他一阵,撩袍坐到他身侧:“你能来,我不能来?” “我不想来。” 刘鹰笑道:“我也不想来,可我爹让我来,权当凑数。” 两人凑到一处,刘鹰便说起了京中见闻,直至午时正,阁中铜漏几声响,宫人唱道:“公主到。” 众人半跪,两人杵在角落离,刘鹰眼风乱瞄,还在窃窃私语:“听说这个三公主生得极美,你从前在京里,见没见过?” 三公主李念瑶,谢铃自然见过,是美是丑,他全无印象,可他幼时便不喜欢公主,刁蛮任性。 他便没答刘鹰。 李念瑶施施然入阁,目光扫过众人,不由失望,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个人,有什么看头。 她坐到上首处,宫人递来丝帕净手,她慢条斯理地擦过手,才开口道:“起罢,开宴。” 食不语,偌大的楼阁静默无声,唯有杯盘偶尔碰撞的声响。 李念瑶百无聊赖,她的贴身大宫女谨记皇后娘娘的教诲,在她身侧耳语道:“前排是尚书令家的刘章公子,才学了得,他旁侧是仆射的大公子王奔,最擅音律……”大宫女将皇后合意的人选说了个遍,最后补充道,“第二排右手靠近玉柱的就是谢侯家谢铎。” 李念瑶听到这里,适才抬了抬头,她及笄前,谢侯府人常来宫中,谢铎,她并不陌生,似乎也总在讨她欢心。 她的视线落在谢铎身上,而谢铎也一刻不停地关注着公主的目光,隔着一道薄薄的白纱屏风,两人视线相碰,谢铎胸中扑通一跳,脸上微微笑了笑,李念瑶便转开了视线。 “就没有旁的人了么?”李念瑶声音愈冷。 大宫女知道这是公主发怒的前兆,思索片刻,忙道:“刘将军进京述职,小儿子似乎也来了。” “哦?就是父皇看重的那个刘良?”李念瑶常听太子提起此人。 “正是。” “在哪儿,指给我看看。” 刘鹰几乎没来过宫宴,今日纯属凑数,可他万没料到宫宴竟然是这样麻烦,简直悔不当初,他不晓得为何吃个饭都要这么繁琐,这么多规矩,并且肉炙便是肉炙,切得指甲盖那般大小,给谁吃!给谁吃! 喂给猫都不稀罕! 他苦了一张脸,扭头去瞧谢铃,而他也没动筷,反倒在拨橘子。 刘鹰心领神会道:“小白蛇也在么?吃肉么?我喂她吃点肉炙,给她开开眼。” 谢铃并未侧目,只道:“她今日有些反常,还是不要喂她肉炙了。” 刘鹰一听,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焦急,他和小白蛇朝夕相对,九年光阴,小白蛇陪伴着他从稚童到青年,他窃以为这也是他的半个‘爱宠’。 “怎么回事,是不是水土不服,早知道就把她留在邺城,让人照料。” 谢铃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摇头道:“南蛇不该水土不服,兴许……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那就是刘良的小儿子?他旁边坐得是谁?”李念瑶顺着宫女的视线望去,先瞧见的却是他旁侧的人。 这个人没见过。 大宫女心下一惊,京中竟有此人? 她茫然的神色令李念瑶不由愈怒:“此人既也受邀,你不知是何人?” “公主恕罪,奴婢这就去打听。”大宫女悄然退后。 不过半刻,她便回到了李念瑶身侧,低声道:“听说,是谢侯的小儿子,谢铃。” 谢铃?谢呆子? 李念瑶大吃一惊,又再看去,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谢铃! “召他过来。”李念瑶要仔仔细细地瞧瞧他。 “公主?”大宫女犹犹豫豫道。 “没听清么?” “是,公主。” “召谢侯府谢铃觐见。”唱声打破了室中寂静。 谢铃顶着数道视线穿身,起身走到了白纱屏风前,抱拳道:“参见公主。” 李念瑶不禁朝前微倾,此人,此人真是谢铃! 她从他身上看不出一星半点当年谢呆子的模样。 她沉默须臾,“嗯”了一声:“起身。”她顿了顿,“退下罢。” 虽别无他话,可公主在百花宴中召了谢铃近前,只召了谢铃近前,实乃一桩大事。 谢铎冷着脸与谢铃同乘回府,保有风度,可待他一回屋,便气得摔了腰间的香囊:“什么混账东西,一个歌姬的儿子,也配跟我争!” 几个家仆连忙来劝,齐氏闻风而至,待听侍从道了前因后果,脸色也不由变了变,却最终笑了笑,挥退下人,劝谢铎道:“召他近前又如何,公主再如何受宠,这驸马人选,也实在非公主一人之言。明日,我便递帖子进宫,拜谒娘娘。” 谢铎宛如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捉住齐氏的衣袖:“娘亲,一定要帮帮我。” 他想尚公主,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公主。 第99章 入梦 然而, 谢铃本人对此恍若未觉,他有别的烦恼。 小白蛇绝食了, 既不饮水,也不吃橘子,还把他桌上的笔墨纸砚,连同烛台一并扫到了地上。 她就趴在桌上,嘶嘶乱叫。 你完了,谢铃! 你完了,谢烬渊! 你完了, 西术! 木离在心中念了八百回玄变诀,却仍旧不能化人。 饶是谢铃耐心再好,此时此刻也依旧有了些倦怠。 他挥退了闻听动静, 想要进来的家仆,自己弯腰收拢了散了满地的物件,也不敢放回桌上, 只得拢作一堆,堆到了墙角。 “你再这样胡闹, 我不理你了。”谢铃说罢, 真就自己捧了本兵书, 躺到了榻上。 什么! 你完了, 谢铃! 你完了, 谢烬渊! 你完了, 西术! 木离又急又气,最后“啪”一声趴到了桌上。 这一声动静极大, 吓了谢铃一跳,他赶紧翻身而起,前去查看小白蛇。 只见她趴在桌上, 水珠从她的眼睛流了出来,浸湿了小半张方桌。 蛇也会哭? 谢铃从没见过小白蛇流眼泪,愣在了原地。 小白蛇落泪并没多少声响,可泪珠接连不断,似乎毫无停歇的征兆。 他只得双手小心翼翼递把她捧起来:“你哭了?”想了想,又道,“别哭了。” 木离抬头,见他一双眼睛满是担忧,终于止住了愤怒的眼泪。 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谢铃捧着她,倒回了木榻,将她如往常一般放到了胸前,摸了摸她的脑袋。 待到小白蛇安静下来,谢铃便又读起了兵书,不知不觉,天色愈暗,谢铃也睡着了。 木离今夜却没有将灵气度予他,反倒卯足了劲,入了他的梦。 谢铃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胸膛上,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个女人趴在他身上。 女鬼? 鬼压床? 谢铃听过军中的荤笑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急欲翻身而起。 可她死死地揪住住了他的前襟,唤他道:“谢铃。” 她的声音一传入耳中,谢铃便莫名地觉得熟悉。 他定睛去看她的面目,她的眼睛眨了眨,微蹙的眉毛漆黑如墨,长睫毛轻轻扇动,她的脸上是一种奇异的欢喜,却又像是有些忧虑。 她的长发半散,只在发间斜插了一支竹簪,谢铃再一次肯定自己从前绝没见过此人。 她的头发落在他的颊旁,微微地痒,可谢铃被她压住,根本抬不了手,她的青纱衣裙罩在他身上,温软的气息扑面,即便他心中一清二楚,这是一场大梦,但这个梦境格外真实。 她也在看他,静默地瞧了数息,才嘴角微垂道:“谢铃,你若是尚公主,那么你就见不到明日初生的艳阳了。” 谢铃:“什么?”他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况且,此梦与旁人有何干系? 他转而问道:“你是谁?为何知道我是谢铃?” 她着急地往前凑了凑:“我是木离……就是你许下生生世世誓言,说要爱我,尊重我的你的夫人。” 谢铃大惊:“什么?”夫人? 这是何荒诞的梦境! 谢铃毕竟年少,听她陡然这么一说,一阵脸热,胸腔里的心脏也突兀地跳快了两分。 木离点头道:“正是,我就是你生生世世的娘子,我们早已结成道侣,你若是敢娶别人,就是违背了我俩生生世世的誓言。” 誓言?生生世世? 谢铃茫然地看着她,而她得不到回应,雾蒙蒙的水汽在双眼聚拢,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忽而埋头,眼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淌,冰凉一片。 累世之苦,六道轮回。 谢烬渊不记得她,西术也不记得她了。 木离每每想到,都如万箭穿心,今日与谢铃梦中乍见,见他一脸茫然,更觉伤怀。 虽然言语威胁了他,可木离清清楚楚,落入凡尘,因果轮回,谢铃若是真要尚公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谢铃见她哭得伤心不已,泪水涟涟,心中随之一沉,她莫非说得是真的? 真有前世今生,他真向这个“木离”许下了生生世世的允诺,她今夜才会来入梦? 他低头只能看见她的发顶,他挣扎着,挪动着自己的右臂,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你……别,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要尚公主。 他预想中的生活便是守军邺城,镇守北关,运气好的话,便有知己好友一二和他的小白蛇常伴左右,尚公主,娶李念瑶,留在京城,谢铃从来都不愿意。 木离闻言,止住了眼泪,抬头道:“真的?” 谢铃被她的目光牢牢盯住,脸上又是一热,却颔首道:“真的。” 木离一不做二不休,既已入梦,她便立刻捧住了谢铃的双颊,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触感不变,少年人清朗的气息像是松柏,也像冬日第一捧落雪。 谢铃浑身一僵,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 待到她起身,笑吟吟地望着他时,谢铃不敢去看她殷红的嘴唇,左顾右盼一阵,才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做什么……” “你说话算话,不然我还来寻你!” 谢铃的脑中清明了些:“你来寻我,便是入梦?” 木离点点头。 “你人在何处?”他脸上热意未退,“既是生生世世的誓言,为何今生我们却没见过?” 木离犹豫了,若说出她便是小白蛇,谢铃会不会害怕,而天道…… 她算不算坏了因果,反而害了他。 此时此刻,木离感到了后怕,入梦,是不是又错了…… 她犹疑的表情落在谢铃眼里,他斟酌片刻,又问:“你我是道侣,何为道侣?你我如何相识?” 谢铃聪敏,若是她敷衍搪塞过去,他说不定便不信她的说辞了。 她便答道:“道侣便是男女相亲,魂魄相系,你我相识,便是我为师,你为徒。” 师徒? 谢铃愕然,自己原来如此……恣意么? 师徒伦常,而他竟与自己的师傅结为了道侣? 这无疑深深地震撼了年少的谢铃。 木离见好就收,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他一口:“夫君,我先走了,你答应我的事情不要忘了。” 她正准备挥袖,散了这梦境,谢铃却急急地捉住了她的衣袖:“那我唤作什么,你一直唤作木离?我是你的徒弟时,我唤作什么?” 木离惊了惊,不懂他为何有此一问,但他牢牢地捉住了她的衣袖,神色急切。 “谢烬渊,你原来唤作谢烬渊。” 第100章 王爷 谢铃醒来时, 天光未亮,冬日的早晨寂静无声,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躺在榻上,脑中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夜的怪梦。 大多数的梦境,他在醒来时都不会记得,可他此时此刻仍旧记得梦中的一切。 太荒谬了。 他晃了晃脑袋,侧目便见小白蛇趴在他的枕边,蜷作一团, 似乎睡得正香。 他翻身而起,妄图将昨夜的怪梦抛在脑后。 他饮过一口杯中凉茶,脑中却又窜出了她的名字:木离。 他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唇, 温热的触感,思绪继而飘的很远,他脸颊一热, 立刻手足无措地放下手掌。 “谢烬渊。”他又低声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一种古怪的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 他垂眉思索, 一道金色的光晕却忽然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仿佛自他的指尖流溢。 谢铃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 他的指尖却再不见了金光。 兴许, 看错了。 恰在此时, 趴在枕边的小白蛇醒了过来,抬起脑袋, 朝他爬了过来。 谢铃便喂了她清水。 木离一面喝水,一面观察谢铃的神色,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同平日里似乎并无不同,又不禁暗暗有些气恼。 他究竟还记得昨夜的梦境么? 木离看不出来,日升之时,谢铃亦如往常一般去院中练剑,而谢夫人已坐上马车迫不及待地进了宫。 从日升等到日落,皇后娘娘终于得空见了谢夫人,令她惊讶的是,李念瑶竟也在皇后殿中。 还未待谢夫人开口提及谢铎,皇后便微笑道:“昨日本宫见到谢铃,着实吃了一惊,数年未见,谢二公子倒是大变了。” 谢夫人面色未将,勉力笑了笑:“皇后谬赞。”正思考着如何转过话题,却听一侧的李念瑶笑道,“母后昨日,儿臣都没瞧仔细,过些时日,再请谢铃来一趟罢,容儿臣仔细瞧瞧。” 皇后但笑不语,谢夫人惶恐道:“公主抬爱,只是铃儿一心守关邺城,及冠以后,怕是要回邺城去了。” “真的?”李念瑶惊讶地前倾道,“还有此事?” 谢夫人颔首道:“正是。” 皇后见李念瑶神色焦急,心中一叹,却道:“刘将军赞赏谢二公子,看来说得不差。” 谢夫人只得赔笑道:“将军赏识铃儿,于铃儿恩重如山。” 一盏茶尚未喝罢,李念瑶便起身告退了,她一走,皇后便也让谢夫人告退了。 谢夫人心中打鼓,公主有意谢铃,她瞧得出来,可娘娘什么意思,她心中不由忐忑。 此事若真要办成,兴许还得求侯爷。 谢正对于谢铃的态度,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冷不热,谢铃此番回京,容貌大变,又有刘良作保,皇帝多看了两眼,谢正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了。 若谢铃真留在王都,才是麻烦。 谢夫人正苦思对策,设法周旋一番,谢铃的及冠礼便到了。 虽然及冠礼不如前些年谢铎的排场,但谢正依旧广请宾客,且为谢铎寻了青玉冠,质地清朗,玉簪同为一玉,座上宾包括了与谢正交好的文官,以及不请自来的刘良父子。 刘良在礼前并没有收到谢侯府的请帖,可他并不在乎,冠礼当天带着刘鹰便来了。 谢正却也不得不让人引他入府。因为与刘良一同前往的,还有年近七旬的辅国大将军李廉,虽已卸甲,可李将军辅佐先帝,有从龙之功,谢正根本不能怠慢。 因而当日上座处便是胡须尽白的李廉将军,下手处一左一右坐着刘良与谢正。 谢铃自院中走来花厅时,见到座上三人也不禁愣了愣,垂手拜道:“将军,父亲。” 他略微疑惑地望向李廉,他从未见过此人,而李廉双目圆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虽是老了,可身体健硕,他的手掌紧紧捏着案角,“砰”得一声竟捏碎了案角。 “将军?” “师傅?” 谢正和刘良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李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相像的人,可此人是谢侯的小儿子? 他松开了捏住案角的手,朝谢正笑道:“老夫忽觉胸闷,该回府用药了,谢侯见谅。” 谢正闻言皱眉:“将军可有大碍,府中尚有医政。” 李廉摆了摆手:“无妨,老夫先走一步。” 及冠礼虽有了这个小插曲,但谢正也打叠起精神继续了下去。 刘良注视着李廉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门外,又将目光落回已竖玉冠的谢铃。 这个小子怎么了? 李廉火急火燎地回了将军府,连忙派人前去昭阳,又派人在城中暗中打探谢铃其人。 今日刘良来请他参加这个小辈的及冠礼,本是提携后生,他虽不认识,可刘良是他的弟子,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求过他,故此,李廉才去了谢侯府。 谢铃长得太像了,太像昭阳王李玄了。 李玄死了已有二十年了,死在了邺城以北的草原上。 这个谢铃……难道这个谢铃是李玄的骨血? 可李玄一生未娶,并无子嗣,这个谢铃是如何来得?又如何进了谢侯府? 天底下难道真有毫无血亲?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刘良也见过披甲的李玄数次,他竟没认出来? 皇帝呢?皇帝见过谢铃么?难道没觉察出蹊跷? 李廉在房中来回踱步,思来想去,挥笔写了一封书信,自请面圣。 夜幕落下,宾客各自归家,临走前,刘良对谢铃道:“我已上书奏请将你封为宣节副尉,纳入麾下,若得了旨,下月朔日便可启程回邺城。” 谢铃累了大半天,疲于应付宾客,听到刘良这一句话,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抱拳道:“多谢将军。” 刘良盯了他半刻,终究忍不住问道:“你从前见过李廉将军?” 谢铃摇摇头:“未曾见过。” 可今日他的模样着实古怪,刘良心里嘀咕,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明日再去一趟将军府。 刘良走后,谢铃便独自回了房,可一进屋中,他便闻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像是海棠,可眼下绝非花期。 他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屋中尚未点灯,漆黑一片,人刚往后退了一步,一股掌风自侧面而来,谢铃偏头躲过,发间的玉簪应声落地,摔作两截。 他急往后退去,人还未走到门边,后脑勺便被一块铁器击中。 谢铃晕了过去。 藏身于暗处的黑衣人缓缓走到了他的身侧,他的口中含着一枚铁哨,正是当日营帐之中的昭阳人。 他伸手去探谢铃鼻息,忽然之间,一道白影自他颈边穿出,猛地咬上了他的手掌。 木离嘴里尝到了血腥气,可她也顾不得许多。 黑衣人口中鸣哨,一道铁签笔直朝她飞来。 木离卷过尾巴,死死圈住了铁签。 “呵。” 她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冷笑。 木离抬眼,却觉周遭忽地更为昏暗,她被一个布袋套住了!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兴许已经不在侯府了。 第101章 斩草 谢铃醒来的时候, 头晕脑涨,晃动的车辇和急促的马蹄声令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可依旧漆黑一片,他被人转进了黑色的布袋中。手脚捆缚,口中还被塞了一团麻布。 谢铃挣扎着,想要解开手上的桎梏,他的靴中尚有一柄指长的快刀。 可是马车却停止了前行,谢铃顿住动作,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车帘一动, 外面的风吹了进来,他闻到了谷草以及马厩的气味。 一股蛮力拖拽着布袋,将他拖出了车外, 谢铃滚到了草垛上,刀锋割开了麻布袋。谢铃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目,他虽然蒙面, 可是谢铃见到他露出的眉眼,一道狰狞的刀疤自右边额头落下, 贯穿了眉心。 他的头发半白, 分明就是当日营帐中的黑衣人, 只是此时此刻, 黑布遮挡, 他并不清楚他口中是否含着铁哨。 他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你是何人?”他问。 谢铃“呜呜”两声,眼神往下, 示意他取下自己口中的布团。 可他却不管不顾,兀自问道:“你是王爷的儿子?为何成了谢侯的儿子?认贼作父?” 王爷? 昭阳王? 谢铃猜测他口中的“王爷”只能是昭阳王。昭阳王李玄,早已战死在沙场。他从未去过昭阳, 怎么可能是李玄的儿子? 谢铃记得上次二人见面时,此人便脱口而出,唤他“王爷”,莫非他和那李玄生得极为相似? 这世上若非血亲,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眉目,此人虽然年少,可刘牧追随李玄大半生,自然认得出他年少时的模样。 他虽然不知道李玄怎么会有这个儿子,为何又会落在南地,但非说二人毫无干系,刘牧断断不信。 他救得班奇三人,本欲回北地,去寻李玄留下的石窟,可见到这个谢铃,他无论如何也非得将他带回昭阳不可,李玄的子嗣没有认男人作父的道理。 他声音低沉道:“你绝非谢正的儿子,你是我昭阳王李玄的骨血,你回到昭阳,便可子承父业,重振旧部,夺回我昭阳旧地,为昭阳将士报仇雪恨。” 谢铃听得皱紧了眉头,他怎么可能是昭阳人,他生在大鲁国,长在大鲁国,童年虽不算圆满,谢正寡恩,却也从不短了他吃喝,刘将军更是待他恩重如山。 他怎么可能会是昭阳人,还要为昭阳人报仇雪恨。 他绝不可能随他回昭阳,他要想办法逃出去! 谢铃留心着四处的动静,这里果然是一处堆满谷草的马厩,点了灯,外面天黑着,料想他们并没跑出太远,可王都内鲜少这样的马厩,只有城外才有这样的马厩。 他一面想,一面留意到他脚边还挂着一个黑布袋,里面歪歪扭扭地,动静不小。 小白蛇! 察觉到谢铃的视线,刘牧拎起脚边的黑布袋:“你确实宝贝这条蛇?不如我先替你保管。” 他掂了掂布袋:“你若是想跑,我就先剐了这条蛇。” 谢铃抬眼,直直地盯着他。 他们并未停留太久,似乎是换马。 昭阳人竟在王都外的马厩换马,谢铃有些心惊,这昭阳探子原来不止邺城才有。 谢铃被扔回了马车中,身上覆盖了厚厚数层谷草。他小心翼翼地动作,数个时辰后,他终于摸到了靴中的快刀,解开了捆缚手脚的绳索。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终于又停了下来,车帘一动,谢铃便举着一捆谷草扔向车外的刘牧,刘牧并未含哨,手起刀落,劈开了谷草,草屑四处飞舞,趁此时机,谢铃快如游鱼,一把小刀转眼抵上了刘牧的喉头。 刘牧冷笑一声,左手一翻,竟是一把短剑自袖口滑落。 谢铃手臂往前一推,刘牧偏头躲过了致命的伤处,可右脖处依旧被划出了一道狭长的刀口,血涌如珠,顺着脖侧滴滴滑落。 刘牧忙捂住伤出,见谢铃利落地跳出车外,手腕微转,以两指压住刀柄紧紧贴于掌心。 他与李玄长相相似,就连举手投足间,似乎就是同一人。 刘牧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铃目光急急扫过四周,此处是偏僻的山路,尚未日出,山色朦胧,马头前挂着油灯,他终于找到了先前见过的黑布袋,就挂在车轭处! 他一把扯下布袋,转身便往密林处逃走,林深树密,车辇不可追。 刘牧大吼道:“你以为你还回得去么?我疑你是李玄之子,鲁人焉能不疑!” 谢铃将他的话抛之脑后,很快便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待他设法回到王都时,已近三日。 他的脚程不慢,可如何也比不上车马。他的失踪在王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李廉虽已卸甲,可依旧颇受皇帝信重,皇帝隔日便下诏召见谢铃,可谢铃踪迹全无。谢正见到的,便是空空荡荡的屋子和宅院。 李廉并未向刘良名言,可他依旧辗转得知,皇帝在寻谢铃,而谢铃竟在谢侯府里不知所踪了。 可刘良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尚还未能将此事与昭阳人想到一处。 他想得是,该不会谢正偷奸耍滑,得知自己给谢铃请了军阶,欲回邺城,要将他强留于王都。 他便派人偷偷盯着谢正。 谢铃一回王都,便被城门的守卫认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回谢府,便被人请去了王宫面圣。 双马一路疾驰,谢铃坐在车中,赫然回想起了及冠当日李廉将军的异常,难道他也觉得自己像昭阳王? 不然,为何当日他为何匆匆而去,皇帝召见他?也是为了此事? 谢铃想通了关窍,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盘桓在他身侧的小白蛇。 木离心头焦急,那昭阳人说得不错,他的模样不像作假,若谢铃和那昭阳王一点也不像,他根本不必以身涉险,前来劫他。 谢铃和那昭阳王真如此相像,那王都里的人如何不疑? 谢铃此去皇宫,还能脱身么? 她顺势攀住他的手腕,在他的袖中蜷作一圈。 将自己的灵力又渡给了他。 谢铃察觉到小白蛇的动静,低头去看,只见袖中金光一闪,他眨了眨眼,却又不见了那金光,与先前他指尖见过的金光相似。 这是何物? * 大殿之上,李廉已经立在阶下,皇帝坐在阶上,听宫人来报,谢铃到了。 “宣。” 李廉虽说得言之凿凿,说谢铃与李玄模样相似,宛若一人,可皇帝记得谢铃从前的模样,如何像李玄? 他将信将疑,注视着殿前来人。 谢铃垂首而入,跪地道:“参见皇上。” “抬起头来。” 谢铃抬头,这几日风餐露宿,他的模样有些狼狈,可眉眼间依旧有一种熟悉的兀傲,英爽之气,皇帝起身,步下台阶,走到了谢铃身前。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谢铃。 李玄算来,死了也有二十载了,他原以为就算见到,他可能也分辨不出李玄的样貌,可谢铃在他眼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玄,这个人长相,气质,无一不是李玄。 李廉屏息凝神地立在一侧,见皇帝变了脸色,原本犹疑的神情忽转,反而是一种畅快的释然。 李廉心中明白,皇帝已是下了决断。 斩草除根。 大鲁北面开疆扩土,唯独昭阳是一块硬骨头。 李玄领着昭阳人打了数十年的仗,寸土不让。 李玄于昭阳人而言便是神一般的君主,李玄身死,昭阳才从此一蹶不振。 这个人,如若这个人回到昭阳,那么昭阳还肯乖乖就范么? 斩草须尽其根。 无论谢铃是不是李玄的子嗣,谢铃必死无疑。 第102章 命数 殿中鸦雀无声, 谢铃本能地察觉到了来自于帝王的杀意,他的视线与他的袍角齐平, 他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可下一刻却听他朗声笑道:“好,好,好,数载不见,朕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听闻你颇受刘良信重,可喜欢邺城?” “将军于臣恩重如山, 臣喜欢邺城。” 皇帝一时无话,抬眼望了一眼殿外的天色,转身而去, 行了几步,转身对谢铃道:“今日随朕用膳罢。” 谢铃不能说不:“陛下隆恩。” 皇帝转眼已是往殿后而去。一个青衣宫侍紧随其后,扭头对谢铃道:“谢小侯爷, 走罢,随奴先去梳洗。” 谢铃身上的衣物满是污渍, 实在不雅, 宫侍将他引到了偏阁, 一串宫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素色衣袍, 并无纹路, 以及一双簇新的黑靴。 谢铃想到藏身于他袖中的小白蛇,便对宫人道:“我自己来。”他接过托盘, 走到屏风后的水桶旁。 宫人们却没有走,只垂首等在屏风另一侧,接过他换下的脏衣服。 进宫之时, 他已除下佩剑,换过衣物后,宫人又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身。 在此之前,谢铃将双手置于桶内,木离悄悄探出脑袋,游进了水桶之中。 待谢铃梳洗完毕,又捞过了她,任由她藏于袖中。 * 午膳共有二十一盏,宫人将案几抬入殿后的厅内。 皇帝高坐阶上,阶下两侧各坐谢铃,李廉。 宫侍先尝过小碟,皇帝适才举箸。阶上阶下菜肴相仿,只是形制上有区别。 谢铃无声地用膳,对坐的李廉却时不时地瞧他。 身在衣袖中,木离感觉到谢铃浑身紧绷,她细细分辨着周围的气息。 食物的香气并无异常,直到宫人撤下碟盏后,先前那个青衣宫侍躬身端来了一壶温酒。 谢铃身前的杯盏已斟满,酒香醇厚,颜色泛着淡淡的棕色。 木离闻到了一股古怪的气味,虽然极为单薄,但绝非酒香。 李廉笑道:“早听闻宫中此酿甚难得,陛下隆恩。”便先干为敬。 皇帝笑了笑,也一饮而尽,却看谢铃端着酒盏,却没有动。 “你如何不饮?” 他袖中的小白蛇咬了他一口,虽然不轻不重,可她从不咬他。 谢铃因而顿住了动作,背心已是冷汗涔涔。 这酒不对?如何不对? 谢铃抬眼见皇帝的脸色犹带微笑,可眼中殊无笑意:“此乃恩赏,你为何不饮?” 谢铃放下杯盏,跪地朗声道:“军中有令,守关将士须滴酒不尽,臣一日从军,便不能违令。” 皇帝目光闪了闪,万没料到谢铃竟找了这样的借口。 难道真是如此?抑或是他起了戒心? 此毒无色无味,先前他用膳时并未起疑,偏偏此时此刻起了疑心? 真是巧合不成? 皇帝望向李廉,李廉的眉心微微一蹙,复又展眉笑道:“谢小侯爷多虑了,军中是军中,皇宫是皇宫,陛下赏下的酒,天底下无人敢治你的罪。” 谢铃叩首拜道:“臣一日从军,便不能违令。” “放肆!你若不饮,朕也可治你个大不敬的罪名。”皇帝的耐心消耗殆尽,“来人啊,服侍谢小侯爷饮酒。” 两个宫人踱步到谢铃身侧,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双肩,将他扶了起来,两人力气大得惊人,绝非寻常内侍。 谢铃被二人钳制,双臂酸麻,先前的青衣宫人缓步而来,提着温热的酒壶,笑眯眯地扳过他的下颔。 木离耳边听得一声骨头轻响,再也顾不得需多,猛地从他袖中窜出,扑向那宫人的手腕。 “蛇!蛇啊!”宫人惊呼道。 木离狠狠咬了他一口,酒壶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哪里来的畜生!”李廉眉头紧皱,厉声呵斥道,“射杀此兽!” 谢铃用尽全力,挣脱开左臂,他伸手去捉宫人手腕上的小白蛇。 可木离猛然松口,朝宫人头顶爬去,几个侍卫扑将过来,几人乱作一团。木离趁势往下一跃,落到青砖地上,往王座下爬去,那檀木宝座紧贴地面,仅有指宽的缝隙。 皇帝大骇:“谢铃其心可诛!” 木离刚一爬进座底,还没来得及喘口大气,便觉身体猛然下坠,下一刻,她便被生生揪了出去。 她从镜面跌落到地上,转眼却是龙后的脸。 “阿娘?”已是身处冰凌宫阙之中。 怎么会回到了这里? 为何会从凡界回到了这里? 木离茫然地抬头,凌空的数百水镜中镜像纷杂,可是流水聚集的镜面却在滴滴下落,镜面越来越模糊。 “这是怎么回事?”她着急道。 龙后叹气道:“西术的此世命数已被你篡改,我若再不拉你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轮回累世之苦,于凡人而言,便是早夭,若是非人,诸如顽石,也将破碎。谢铃此生不寿,本该死在宫殿之中,你若救了他,才是害了他。” 木离脸色煞白,回身去看水镜,不过短短片刻,谢铃便已不见其影。 “早夭乃是凡人的命数,无法改变,即便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木离旋即化为龙身,在水镜中搜寻西术的气息,百十水镜轰然而落,流水满地,再也搜寻不到了。 “三重业障加身,天道必有报应。饶是神君也避不可避。”龙后轻轻摸了摸她的龙角,有心劝她,可轮回累世之苦,西术必要经受,除非……除非神识觉醒,方能重返大罗。 可是神识觉醒,绝非偶然,草木花鸟,恶鬼修罗,都不可觉醒神识,便是凡人亦是万中无一。 此一世的谢铃断没有此机缘。 龙后沉默了,木离旋身绕过屏风,落回了西术沉睡的榻上。 他还躺在榻上,只是静静地躺着。 难道她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他醒来? 木离静悄悄地趴在他身侧,投照入殿的日影慢慢西移,直到残影熹微,停留于一方榻角,落在她脚边的玄光剑却突然嗡嗡地震颤了起来,雪芒似得剑光遽然迸射,剑身腾空而起,直朝殿外而去。 木离心中一跳,飞身去追,玄光剑穿云破雾,飞跃过瑶台银阙,穿过大罗天上的金色拱门,直往下坠。 这是她先前来时的路,一穿过拱门,木离身上的白鳞退去,已化作人影。 白蒙蒙的雾影散去,周遭静默无声,偶有两声鸟啼,四四方方的石壁纤尘不染。 灵犀洞,玄光剑落回了灵犀洞。 木离掐指一算,此时此地距离她先前飞升,不过三日。 她捡起玄光剑,走出了灵犀洞。 橘色的日光遍洒,昆仑山间灵气充盈,来寻她的青檀和清音早已离去。木离御剑往玄天峰方向而去,跃过昆仑山麓,便听山下传来络绎不绝的嘈杂人声,脚步声。 收徒大会,今日是道宗的收徒大会。 第103章 收徒大会 今岁玄天峰收徒, 门庭若市。白玉天石堆砌的玄天峰门大开,穿云而下的金光漫洒石阶, 绚烂夺目。通往峰顶大殿的石阶上,前来拜师的道人大排长龙,人数者众,挤满了峰门外的蜿蜒石道,可谓各大宗门之首。 天空落下一声鹤啼,众人仰头而望,方见一只巨大的白鹤飞往峰巅。 “快看, 那就是玄天峰掌门的坐骑!” “她一飞升,此鹤往后是否也可飞升大罗天,所谓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 今日玄天峰下的鼎盛,大部分缘于木离的飞升,当日金光万丈, 照亮了整个昆仑山麓,众人皆知, 玄天峰木离飞升成神。收徒大会, 不远千里赶来的道人为得便是拜入她的座下。 清音化作一缕清风, 耳闻众人私语, 穿行于人群之中, 回到玄天大殿前, 将化作人形,便见一脸焦急的清河奔来:“今日人数太多了, 即便阶上大阵挡下不少人,行到峰巅的如今也过了百人,这可如何是好!” “你慌什么?”清音瞪了清河一眼, “再布一阵便是,就布在后山竹林,一阵变为二阵。” 清河见她皱眉,连忙赔笑道:“说得极是,我这就去。”清河说罢火急火燎地去后山布阵,又引道童将来人引向后山。 清音视线从登顶的百人身上扫过,灵根资质极佳的尚有几个,她之前已经在石阶上观过一轮,中规中矩的为多。可最后收不收徒,收多少徒弟,还得掌门说了算。 清音仰头看青云间,不知掌门今日会不会回来。若是今日不归,玄天峰是不是就得将入眼的道士皆留下,等待来日掌门定夺,可如此一来,峰上不得白白养些闲人。 清音心怀侥幸,又掏出袖中的传音符,指尖一摇,青火便烧了起来。 “掌门,今日归么?”她又一次地问,这三日以来,她的传音都如泥牛入海,彼端毫无音讯。 传音符果然静悄悄地,清音本打算收拢,却见符箓一闪,木离的声音答道:“归。” 清音闻言,喜出望外,先去告知青檀,又令道童扫殿而待,最后终于亲自去了后山,看清河布阵。 * 木离临近玄天峰时,为收敛气息,化作了一片寻常枯叶,随风上山,见到了山前山后两个大阵,有些吃惊。行到后山,清音一身红衣立于竹林间,委实打眼,木离飘然落到她肩头。 “清音。” 清音适才注意到她肩上的枯叶,又惊又喜:“掌门!”木离的玄变诀已臻化境,如今她似乎根本无法察觉。 “山前山后,两个幻阵,可有破阵的人了?”木离问道。 清音摇头,“尚未,不过其中有个凡人倒是怪哉。”她扬手一挥,幻中之境呈于目前,“明明是个凡人的品格,灵根未萌,他能破阵登上玄天峰巅,实属古怪,似乎是其心而净,不为幻相所惑。” 木离心中忽地一跳,跃下清音肩头,立于镜前。镜中所见便是那凡人目中所见幻相。 马革裹尸,风沙漫天,一匹黑马马腹中箭,黑马扬蹄,马背上跌下一人,战场流矢未尽,他的铠甲被削去了一半,露出了背心。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后背。 不远处一人身披银甲,快马而来,奔到那人身前。 刘鹰。 木离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刘鹰一把扯下了中箭那人的头盔。 谢铃。 果然是谢铃。 刘鹰双拳颤抖,张开右掌,合上了谢铃的眼帘。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你说怪不怪,这个凡人的幻相同别人的大有不同,要么求财,要么求权,要么求道,人皆有执念,这个凡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是畏死么?”清音扭头问木离道。 却见木离脸上露出个久违的笑容:“待他破阵,你且问问他。” 破阵? 清音转眼再去瞧镜影,那凡人穿行于风沙间,见到自己的幻相,连同自己堕马,中箭,历历在目,依然目不斜视,只在另一人合上他眼帘时,微微侧目,神情却未见动容。 他仿佛知晓了破阵的机要,观之,任之,凡此种种,来来去去,暂时因缘,皆为尘埃。 清音细观一阵,又点评道:“我观此人似乎无情,难生爱憎,不惹尘埃,兴许便是资质极佳的求道者。” 木离紧握住玄光剑的青玉剑柄,剑魂察觉到她的心绪,兴奋得微微震颤起来。 她笑了一声:“此人并非无情,你可知道,他从前费尽心力,广寻世间罕有玄铜,九九八十一日铸成了一面镜子,送给他的心上人,心上人和别人订了婚约,他便把那镜子亲手摔作两瓣,阴阳双镜,还在镜中藏了签文:灵犀天与隔埃尘。” 这个凡人?这个少年郎会用玄铜铸镜?阴阳双镜? 清音狐疑地望向木离,掌门,是在蒙我? “后来呢?他告诉他的心上人了么?” “未曾。” 清音瞠目结舌,这是什么鬼故事!没头没尾,掌门是从何处听来得?这个凡人究竟什么来头? 她还欲细问,峰上的九瓣青铜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音传遍了整个玄天峰。 有人破阵了! 竹林之中,阵法湮灭,片刻过后,转出来三个人影。 竟有三人同时破阵! 一个金丹,一个心动,还有一个凡人。 前面两个皆是散修,得以破阵,情理之中,本就算是慕名而来拜师。 这个凡人……清音又多看了他一眼,身上穿了一件寻常白袍,头上绑着绳结,连件像样得,拿得出手的法器都没有。 清音立刻去瞧木离的神色。 掌门似乎犹为在意这个凡人? 可她神色淡淡,脸上的笑容再看不见,唇线紧抿,端详着三人,望向那凡人,眼神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三人报上姓名来。”木离掸了掸裙角,朝前一步,开口道。 “吴璇。” “李嘉。” “谢烬渊。” 谢烬渊?清音眉头一皱,这个名字为何有些耳熟。 木离的嘴角扬了扬,又强压了下去。 “好,我手中有一柄剑,今日你三人,谁能执剑,谁便是我的徒弟。” 玄光剑似有所觉,自她掌中浮于半空,剑芒收敛,宛如一柄残剑。 金丹散修吴璇抢先道:“某愿一试。” “请。” 他的修为在三人之中最高,胜算最大。他伸手往前,触碰到了冰凉的青玉剑柄,剑柄微颤,并未有他料想中的激烈反抗。吴璇内心稍定,他张开手掌,将将要以五指虚虚握住剑柄,一道银亮的雪芒轰然迸射,吴璇略微侧身,可剑气仍然将他撞得极远。 他狼狈得爬了起来。 玄光剑浮于半空,又变成了先前残剑的模样。另一个心动散修李嘉已迫不及待地朝前一步,道:“某愿一试。” “请。” 他认得此剑,剑身雪亮,单薄如纸,此剑是梓芜派玄光剑! 他本就是剑修,天下的奇珍异剑如数家珍,各门各派的剑诀,他也略懂一二。 梓芜派的剑诀,这些年,他用灵石换过不少。因而他并没有贸贸然握剑,只闭目凝息默诵了一段梓芜剑诀:“念去去,不如,不如,归去。” 第104章 尾声 玄光剑身嗡鸣一声, 流云似的光晕流转了一瞬,即便下一刻复又收敛了剑芒, 但李嘉受此鼓动,朝前迈了一大步。 他又默诵一遍剑诀,眼疾手快地伸出右手捏住了剑柄。 玄光剑身雪芒迸溅,剧烈地震动起来,李嘉不得不用两手齐齐压住剑柄,灵力自手臂游走贯入,玄光剑震颤不绝, 却不像先前撞开吴璇一般将他撞开。 李嘉又一次默念剑诀,而青玉剑柄震动不减,愈发灼热得烫手, 可他不敢松手,以两手死死握住,不过短短片刻, 剑柄的灼热便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渡送灵力像是遇到了一堵厚墙, 李嘉的手没了知觉, 耳畔听到了一声细碎的灼烧皮肉的可怖声响。 再不脱手, 他的手就要废了! 李嘉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玄天峰掌门, 她只是静默地看着他。剑身忽地爆发雪亮的剑芒, 李嘉闷哼一声, 再握不住剑,终于脱了手。 玄光剑坠地, 光芒瞬时黯淡。李嘉握住发红的右掌,望向一旁的谢烬渊。 三人之中,眼下只余这个凡人。 灵根未萌, 为何能破阵? 如今竟还妄想执剑? 若是他也握不住剑,兴许还有机会? 他垂眼不再瞧他,只听身侧传来一声:“某愿一试。” 木离扬手:“请。” 玄光剑悬于眼前,纹丝不动,谢烬渊朝前一步,只是伸手握住了剑柄,玄光剑落到了他掌中,仿佛只是一柄极为寻常的铁器,他五指执剑,随意地举剑轻挥,并无剑芒,可玄光剑只是乖顺地被他握于掌中,仿佛只若寻常之物,同他捏一株花花草草,并无甚区别。 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执剑!还是不算执剑! 一个凡人,捏着法器,虽毫发无伤,可一柄好剑于他也毫无用处! 在场数人齐齐望向木离。 清音蹙眉疑道:“掌门?这如何定夺?” 木离却问李嘉道:“你会剑诀?” 李嘉面上一喜,道:“略懂一二。” 木离:“那你教他?” 李嘉怔愣一瞬,岂有他来授诀的道理,本欲搪塞,但忽地心生一计,便点了点头:“谢道友,随我借一步说话。” 李嘉略施小计,将剑诀显现于手掌之中,递给谢烬渊看,短短片刻,掌上的剑诀便消弭于无形。 “谢道友,看清了么?” 谢烬渊颔首:“多谢李道友。” “既如此,不若默念剑诀,策令此剑。”李嘉笑道。他给的剑诀自然是道假诀,谢烬渊根本不可能凭借假诀,策令此剑。 他好整以暇地见谢烬渊举剑,闭目,似乎真是在默念剑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朵流云似的水雾渐渐凝于剑尖。 起势,梓芜剑诀第一势。 光影若水,雾状的剑芒,自剑尖涌向青玉剑柄,水波样的剑芒,微微亮,游走于纸薄的剑刃。 李嘉骇然:“这……”说不通!这是何道理! 他紧紧盯着谢烬渊,见他睁开眼睛,口中缓缓念道:“念去去,不离,不离,归去。” 这根本不是他教的剑诀! 下一刻,剑上水雾状的剑芒,变作强烈的银亮剑光,照得四下竹林通明,继而轰然一声大响。 银光消散,玄光剑却未坠地,依旧牢牢地被谢烬渊握在手中,剑刃起伏嗡鸣不止。 吴璇远远地瞧得心惊,他能执剑!他焉能执剑!转而又瞪向李嘉,让你教,你就教,废物! 李嘉目瞪口呆,有苦说不出,一道假剑诀也能策令玄光剑,什么世道! 木离轻振衣袖:“好了,就是你了,谢烬渊。” 谢烬渊闻言,抬头看她。二人视线相撞,木离扬起嘴角,笑道:“既见师尊,为何不拜?” 谢烬渊手掌一翻,长剑倒悬,两指压住剑柄,玄光剑身悬于臂后。 他终于笑道:“师尊,受我一拜。”话音未落,竹林之中卷起一阵狂风,竹叶扑簌簌落下,包裹住了木离和谢烬渊,将其余诸人隔绝于视线以外。 木离一步向前,凝视着他的眉眼,近乎叹息道:“西术哥哥,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铃死时,我便想起来了。”神识觉醒,前尘往事,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木离心叹,说来也是,西术作神君的年头可比她长多了。 “多亏你不分寒暑,渡我灵气。”他徐徐又道。 木离眼中一亮:“真的,是我的功劳?” 谢烬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是木离熟悉的纵容,可彼人彼时在云端,木离想起了从前他虽纵容可又疏离的模样。 神君无悲喜,活得像一尊神像。 她可不愿他再做一尊神像。 她扬起头,闭上眼睛:“那你亲亲我?” 周围寂寂然无声,有一瞬间,仿佛风停了,眼前的人却没有动作。 木离等了一会儿,心中猛地一落,睁开眼睛,见他果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神色如旧,难见悲喜。 “你后悔了?不愿亲我?兜兜转转,莫不是只当我是苍生,见我杀业在身,刮去邪骨,坠于幽冥,特意舍身来度我?现如今神识归位,便翻脸不认龙了?”她愈说,心中愈是没底,索性一跃而起,雪白的鳞片覆盖周身,木离化作白龙亲昵地缠绕上谢烬渊的身躯。 他见状轻轻推了推她的龙角,木离口不择言道:“真翻脸不认龙了,你可记得当夜,同榻而眠,内丹缠绵,日往月来,溪流涓涓……现如今,你竟不愿亲我……” 她气恼缠住他的腰背,绕到他身后,却赫然发现他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白鳞如雪,衬得愈发殷红。 她凑近了细看,龙角擦过他的脖颈。 “你眼下此相,让我如何亲你?”他的声音很低,仿若叹息,但木离还是听见了。 饶是龙鳞厚重,她依旧觉得脸上一热,停住了往前窥探的动作。 白雾腾腾,她又变作了人样,立在谢烬渊面前。 他的眼睛澄澈,倒映着木离有些慌乱的表情。他的面目近在咫尺,唇上惊鸿片羽般落下一吻。她来不及闭上眼睛,唇上柔软的触感转瞬变得滚烫。 她尝到了泉水,松香,以及雪雾的味道。 这是她熟悉的气味,可是多了一分滚烫,气息相亲,时而浅啄,时而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