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高冷世子当树洞后》来自www.aqbxs.com 本书名称:把高冷世子当树洞后 本书作者:一颗绿毛球 本书简介: 馥梨正是眉眼灵动鲜妍,待字闺中的好年华,却因家道中落,入了镇国公府当粗使丫鬟。 她每感烦闷,就把愿望写进纸蜻蜓,丢入树洞中。 大厨房餐食总抢不上,“小狸奴偷鱼时分我一条。” 管事爱对丫鬟毛手毛脚,“往管事饭菜里放的巴豆粉好像有点多,下次还放”。 淑澜苑的主子动辄打骂,“唉,手掌肿如酱猪蹄。” 谁能料到,百年老树灵验堪比关帝庙。 甜蜜馥郁的点心、被赶出府的坏蛋管事,馥梨一路心愿成真,还被调到了世子的静思阁,伙食好工钱高。 若说缺点,馥梨幽幽看向书案。 “我虽得过探花郎,但脸上没花。” 挑灯读卷宗的世子身姿端雅,音色比脸色更清冷,“你得闲看我,怎不看那干了半日的砚台?” 二十出头便稳坐大理寺二把手的公务狂魔世子,就是最大的缺点。 书房差事实在累人,馥梨投入新纸条。 “树洞,我想伺候点轻松的。” 比如花花草草。 是夜,陆执方下衙归来,淡声吩咐: “今日起,你到寝院伺候,先来替我宽衣。” 馥梨:?树洞不灵了? 食用指南: 1.甜宠基调,温馨日常风,男主超爱 2.一般21:00更新,延迟或不更在评论区请假 3.防盗比例80%,72小时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甜文 轻松 主角视角:馥梨,陆执方;配角:。 一句话简介:天之骄子为爱折腰 立意:自助者,人恒助之 第1章 而馥梨属实最惹眼。 馥梨在七岁时,就知道了一个词。 万物有灵。 阿娘说,即便是死木,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张旧桌子,也要怀着珍惜的心情去用。待它越不好,它就坏得越快。越是嫌弃它,它就越是出麻烦。 不过馥梨觉得,阿娘是在变着法子地劝她惜物,毕竟她才偷玩阿兄的小木马,把它摇坏了。 “可是不信?”阿娘问。 馥梨皱了皱小脸,没有说话。 阿娘一点她额头,“庭院东北角那棵榆树,比你爹的岁数都大。那棵树也灵,你把心愿写纸上,折成纸蜻蜓丢到树洞里,树洞里睡觉的老神仙能瞧见。” “他瞧见了,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吗?” “那要看许愿的孩子乖不乖了。” 馥梨觉得自己不算乖。 爹常说她,上房揭瓦,比小子还皮。 她还是连忙写了好多心愿,特地用了有碎金箔的花纸,蜻蜓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极了。 想给阿兄换个新的小木马。 想阿娘能少些皱眉头,少些唉声叹气。 想四海行商的爹爹赶在她生辰前回来。这趟出门前,爹爹说了,要给她带一盏七彩琉璃灯回来。 最后的最后,她想在夏日里能吃到冰糖葫芦。 八岁的第一天。 床头摆放崭新的小木马,红漆碗里是碎冰,镇着五颗糖壳水灵灵的冰糖葫芦,阿娘笑眼看她。 嗬,心愿成真的一天。 馥梨搬起小兀子就跑,跑到大榆树的树洞前,踮脚往里掏,老神仙大度宽容,没介意她蚯蚓一样乱爬的字迹,把几张花笺都收了,唯独漏下了一张。 看样子,爹爹这日是赶不回来了。 “老神仙,你都一把年纪了,做事怎同我一样,丢三落四的呀?”她小小的声音被吸进树洞里,抬头一看,头顶枝繁叶茂,浓绿阴翳里藏着光斑点点。 馥梨张开双臂,慢慢抱住了老树粗壮的树干。 “谢谢老神仙,老神仙你睡觉吧,不吵你了。” …… “作死啊你个懒鬼投胎的!给我起来!起来!” 一只手毫不留情,刷拉一下掀开了馥梨的棉被,响亮而有穿透力的声音,连同冬日的阵阵清寒,把她硬生生从明亮悠长的儿时梦境里拔出来。 小时候,被阿娘哄骗着相信树洞里有老神仙。 长大后,她知道老神仙不会显灵了。 馥梨眼皮干涩,像掺杂了一包沙,懵懵然片刻。 她躺着的这张大炕,左右床铺都没人了,旧棉被凌乱地摊开,冷得没有一丝余温。 陈大娘拉着一张脸,唾沫星子快要飞到她脸上:“你算算日子?进府第几次睡过了?小丫头喊喊不醒,非得我这个老婆子亲自来,我看你啊不是来当丫鬟,是来做少奶奶的!” 进府十天,睡过了第三次。 馥梨没接话,心里一本账。 她住在后罩房的大通铺,左铺磨牙,右铺睡相霸道,她需得腿贴紧手贴好,把自己缩成一根笔直的面粉条,才能睡得踏实些。陈大娘是镇国公府前院做事的仆妇,管着洗衣房的几个小丫鬟,包括她。 她没奔着做少奶奶的念想来。 她来借镇国公府的门庭躲难,威风凛凛的高门大宅,里头奴仆想自由不易,外头坏人更难闯进来。 馥梨翻出灰扑扑的棉袄裹上,睡得蓬乱的头发拢成两拨,扎了个最简单的双丫髻,“我洗把脸就去,陈大娘今日事情多,别在我这儿耽搁了。” 馥梨细声细气,趿拉着布鞋,眼皮半垂,连步子都慢腾腾的,把陈大娘这个急性子看得冒火。 但她有句话没说错,自己今日是有得忙。 世子爷陆执方在大理寺任职,被遣庐州重审一桩疑案,足足去了三月,眼见怕赶不上老太太大寿,叫老祖宗惦记得每顿都少吃了半碗米饭。 幸而,昨日就有长随来报行踪,说世子爷一行人已到城外百里的驿站,略作休整,最迟明日便赶到。 老太太是宽心了,镇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忙起来,太太早晨就亲自往大厨房去了两回。 陈大娘抬脚要走,不放心又顿步往回看。 馥梨已走到院中,打好了水,身段裹在棉袄里,还是能瞧出几分窈窕。一双白莹莹的手捧块粗布帕子,在脸蛋上按。帕子移开,露出一双神采饱满的眼眸,瞳仁比寻常人更黑亮润泽。 馥梨察觉她目光,冲她露出个乖巧的笑。 鹅蛋脸上匀净白皙,眉眼柔婉,菱唇上就是不抹口脂,也比旁的小姑娘更红润鲜妍。这年纪的姑娘,哪个不是花骨朵儿似的,而馥梨属实最惹眼。 洗衣房在前院,爷们小厮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她出落得这般水灵,往后是非怕还多着呢。 陈大娘心里暗叹,提气催她:“还不给我赶紧的,磨磨蹭蹭仔细你的皮!” 陈大娘走了。 馥梨来到洗衣房,里头空落落的,除了她,还剩一个黑着脸的丫鬟桂枝。 馥梨环顾一圈:“四喜她们呢?” 桂枝啪嗒啪嗒拿捣衣杵,捣着大水缸里的布衫,口气冷硬道:“世子爷长随运了好些书册回来,吩咐搬到小重楼去晾晒,四喜她们去帮忙了!” 馥梨想问桂枝怎么没去,转念一想,是自己起晚了,桂枝一人被留在洗衣房做事,心里有气。她不再多说,坐到小兀子上,闷声干活。 水盆泡着料子更娇贵的主子衣衫。 需得用香胰,一点点仔细搓洗衣襟、袖口等地方。馥梨细长丰润的手指很快冻得像没知觉,疼痛似顺着指尖骨头钻进人心口。 桂枝突然一丢捣衣杵,“哎哟”了一声。 馥梨抬头看,只见她面色痛苦地弓腰,手捂着肚子的地方,“我好像来癸水了……不行,实在痛得受不了了。” 馥梨站了起来:“我扶你回后罩房歇着?” “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就是这些衣裳……”桂枝面露难色,“陈大娘特意交待了得在未时洗好。” 馥梨没多想就应下:“我会洗好。” 桂枝不紧不慢离开了洗衣房。 馥梨甩甩手上的水珠,擦干了夹在自己膝弯下头捂热,才觉得灵活了些,继续浣衣。去搬书的四喜几人迟迟未归,整个洗衣房的活儿都落到她头上。 晾晒的、平铺的、交给各院大丫鬟用熏炉烘干的……等分门别类整理好,她肩臂腰背哪哪儿都酸,再赶去空荡荡的大厨房看,饭缸里干干净净,别说半碗饭,连粒米都不剩,锃光瓦亮得跟得洗过似的。 馥梨搜刮找出个干巴馒头,重新热了锅里的汤。 厨娘养来抓耗子的狸花猫在她脚踝上蹭。她看了一会儿,从碗里挑出些肉渣分给它,跟着盘腿坐下,在棉袄夹兜里翻出了进府捡的破烂——皱巴巴的宣纸,剩个边角的墨条,断了小半截的劈叉毛笔。 不过片刻,狸花猫圆滚滚的身条跃然纸上。 画有狸花猫的纸被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纸蜻蜓。 镇国公府北面有一处荒废院落,院落后小树林的树洞里,还藏着好几只一模一样的纸蜻蜓。那树已很老了,并非榆树,在隆冬更谈上不上枝繁叶茂,也没有万事灵验的老神仙住在里头。 馥梨还是习惯,隔三差五就去“许愿”。 身上棉袄是镇国公府发的,没纹路没绣花的细布料子,颜色也丑,但内里填了扎扎实实的好棉花。一日三餐,赶不上有馒头热汤,赶得上有一素一荤。 不饥不寒,已胜过世间很多苦命人家。 馥梨纤细的指头一下两下,轻点纸蜻蜓羸弱单薄,翩然欲飞的翅膀,眼眸弯了弯。 阿娘,你看见了吗? 女儿在镇国公府过得挺好的。 第2章 陆执方把几只纸蜻蜓都拆了…… 皇都百里外的驿站。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分,蓦地传来一阵骚动,楼上几人跑进跑出,急而重的步子把木梯踏得吱嘎响,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在闹腾腾地找。 陆执方的护卫荆芥懒得去关注,只抱臂守在墙角闭目养神。明日一早,他就要同世子爷赶回皇都。 但有人在靠近。 荆芥撩起眼皮,见一男人身形魁梧,满脸火烧火燎的急色,抬手就要敲他身后的房门。 “干嘛的!”荆芥拇指一顶,寒光凛冽的剑刃露出一截,横亘在来人面前。 对方倒退半步,缩手,冲他一抱拳,“我是个走镖的,姓徐,叫徐昇平,有急事想求见陆大人!” 荆芥往身后门扉听,没动静,“何事?” 徐昇平左右看看,冲着门板低声道:“小陆大人,此事事关小人镖局声誉,可否入房内细说?” 隔扇门后,依旧安静。 徐昇平不确定:“小陆大人莫非还在睡?” 荆芥想翻他一个白眼,世子爷浅眠,不喜喧哗。方才三楼这番动静,加上这大嗓门镖师说话的功夫,合该把人吵醒了。没声儿,就是不管的意思。 荆芥横剑往前,就要撵人。 徐镖师一咬牙,用低稳而清晰的声音道:“小陆大人,我负责运送一只宝瓶往皇都,一刻钟前,宝瓶在门窗紧闭的屋内离奇失窃。这本是送往皇都为一位老太太贺寿的寿礼啊,您就是不看僧面也看……” 世子爷最敬爱的祖母,不就是近来大寿么。 荆芥闻言,看了徐昇平一眼。 陆执方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进。” 徐昇平如愿入内。 滴水成冰的夜,厢房没点灯,只摆个烧得正热的炭炉,不见多少暖意,全因西边那半扇敞开的花窗,叫冷风裹着月色,猎猎闯入。 他迫切想见到的小陆大人披一条天灰色的鹤氅,悠闲坐在窗边一把太师椅中,轮廓陷在半明半暗里。 徐镖师心急,自顾自说了失窃经过:“小陆大人,宝瓶在桌面,离床只五步远,抬头就能看见。我半睡半醒听见一声轻响,以为是做梦,察觉不对,再扭头一看,宝瓶就不翼而飞了。” 他又补充:“驿站前后门都有我弟兄看守,确定那一阵子无人离开,定然还在驿站里头。我想请小陆大人帮帮忙,把宝瓶找回来。” 陆执方判研的目光盯着他好一会儿。 “哪个镖局?” “嵩州的……五通镖局。” “宝瓶既是寿礼,送礼人是谁?” “小人只知宝瓶是六十大寿的寿礼,在皇都福来客栈交接,有人等候取货。其余的……一概不知。” “嵩州距京城甚远,你如何认得我?” “从前跑镖进过京,遇到过小陆大人办案,听闻小陆大人善谋善断,手底积压的悬案疑案甚少,年年都得陛下嘉奖,是大理寺最年轻有为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徐昇平这么想。 可没等他恭维话讲完,陆执方在昏暗里偏了头。 荆芥的剑柄一拍他肩头,“走吧,别打搅我们世子爷休息,该报官报官,该抓贼抓贼。” “回、回去?”徐昇平一噎,“不帮了?” 陆执方睨他:“我何时说过要帮?” “小陆大人,”徐昇平咧出个比哭难看的笑,“宝瓶是三澤窑的松石绿八极香瓶,顶顶的好东西呐,陆家老太太定然喜欢的,丢了多可惜……” “不可惜,本就不是给她老人家的礼。” 徐昇平脸色唰地变了。 屋内一时沉寂,他嘴唇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我不厌人说谎,世间人人有难处,说点谎不算罪过。但不喜有事相求,还把人当傻子。” 陆执方话落,荆芥作出送客模样。 徐昇平呆若木鸡地转身,忽而回头,箭步冲到太师椅前,朝陆执方跪了下去,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自作聪明鬼迷心窍,小陆大人原谅!” 面前的青年郎君一手掖着鹤氅,一只皂靴踩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打拍,似乎在思考拿他怎么样。 那声音很轻,像踩在徐昇平心口。 半晌,开了尊口。 “先说说。” “说,说什么?” “说说你如何鬼迷心窍。” 徐昇平在昏暗里,对上了陆执方的目光。 “宝瓶确实是寿礼,雇主没说是送往哪一家。我巧合听见您的护卫说起,要赶回京给老夫人贺寿,怕您事不关己不愿意帮忙……才、才出了这昏招儿。” 陆执方哂笑:“诓骗我,镖局能落得好?” 徐昇平咽了咽口水。 “镖局名字也是假的吧?” 事已至此,再多狡辩不过徒惹对方生气,徐昇平一屁股坐到地上,老老实实交代,“小陆大人猜得对,嵩州没有五通镖局,我是弘运镖局的。” “我是顾不上了。”他喃喃,像在解释,又像自言自语,“今年时运不济,年头到年尾丢了两趟镖,要是再丢一次,我的镖局只能关门大吉,家里八口人都跟着我喝西北风去。” 等到天亮报官,不止变数大,还坏镖局声誉。 不如直接求助眼前这位小陆大人,官字两个口,动动嘴皮子就能把驿站翻个底朝天。等镖物找到,再交接完,他立刻溜出皇都,往后再不接这边的镖。 可如意算盘落空了。 徐昇平薅了一把自己后脑勺的头发,眼睛一闭,心一横,“着实是头昏脑热。小陆大人心里有气,要打要罚都随意,只求您拣快的来。” 他还得回去和弟兄们商量接下来如何是好。 陆执方的鹤氅越过他,掠出一阵寒意。 徐昇平睁眼,太师椅已空。 荆芥没好气地冲他再翻了一个白眼:“帮你搜查是别想了,世子爷愿意去失窃现场看,还不带路?” “这就去!就去!”徐昇平忙不迭爬起来。 三楼厢房,灯火明亮。 时隔两年,再次看这位小陆大人的模样,还是要夸一句生得真好,戏文写的玉山照人,丰神俊朗不是夸张。不过青年的眼角眉梢像罩了层冰壳子,街上大姑娘小媳妇想丢帕子香花,估计是没胆儿的。 徐昇平乱糟糟走了个神,被陆执方唤回。 “宝瓶原本放在何处?” “就这儿,这张桌子。” “没遮没挡,就放着?” “丢镖丢怕了,好端端锁在箱子里的东西都能不见,光秃秃放着一眼瞧见,我能安心。” 徐昇平脸色再度郁卒起来,光秃秃的也丢了。 陆执方开始问他失窃时的更详细经过,包括失窃前后一众镖师的方位和看守安排。他一边问,一边检查闭合的两扇窗,连桌布都掀开看过一遍。 最后,视线落在了屋顶横梁上。 荆芥足尖一点翻上去,“爷,横梁没有异常。” 陆执方视线没动:“看屋顶。” 荆芥翻身而下,出了厢房,不多时攀上驿站三楼的屋顶,掀开了一片瓦,声音从头顶远远传来。 “爷,这有瓦片松动的痕迹。” “几片?” “只一片。” 荆芥揭开,漏开的一角不比巴掌大多少。 他花了些许时间才返回屋内,手掌都是灰,捏着一团物什,“爷,屋顶烟囱找到的。” 陆执方接过那物什,在油灯下分辨,是一团弯曲打结的银白色绳索,末端系着个小勾子。 徐昇平跟着琢磨:“小陆大人,这是何物?” “钓宝瓶的勾。” 徐昇平见了鬼般,两手纳闷地比划起来,“宝瓶有这般宽,屋顶瓦片大的洞,它出不去啊!” “没钓出去。” “那……那钓去哪儿了?” 陆执方修长的手指已经顺一段鱼线,用铁钩卡着桌上白釉酒壶的耳柄试验。酒壶半满,被吊起来,徐徐降到及地距离,再猛地一甩荡。 “哒”一声,酒壶在桌底落地,稳稳立定。 细线小勾松脱,拽出,勾起桌布边缘,把酒壶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 徐镖师的脑子也“哒”一声,天旋地转起来。 花瓶失窃时,他迷迷糊糊听见了极相似的声音,此刻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执方替他说了:“调虎离山。” 徐镖师胸口翻腾,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按这意思,他以为宝瓶失窃时,其实还在房内,不过被钓到某个隐蔽的角落,比如桌底。全是他心神大骇,害怕盗贼走远,没多检查就跑去喊人了。 “你离开后,谁进过这里,谁就可能是贼。” “一年丢三趟镖,查查内鬼吧。” 陆执方一句接一句,把他说得一颗心往下坠。 徐昇平心里浮现起一张脸,不愿意承认,“小陆大人,我身边可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过命的交情……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陆执方将鱼线收好,丢回桌案上一指,“会弄错,我只说推断,你自行分辨。” 主仆二人回到二楼厢房,已是后半夜。 陆执方命荆芥收拾行囊,“再过半时辰出发。” 荆芥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对掷茭,在桌上一掷,“爷,哭茭不吉,要不换个时辰再出发?”他家世子爷哪哪都好,就是忌车怕水,出远门总不顺遂。 陆执方一静,“已日行一善了。” 说罢,三楼传来比丢宝瓶更大的动静,间或夹杂着徐昇平暴怒的质问声。内鬼看来抓住了,荆芥默默收回视线,又掷了一遍,还是哭茭。 “爷,你如何知道宝瓶不是送给老太太的?” “事以密成,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往镇国公府送,定有所求,事未成之前,不会轻易泄露消息。” 再者,嵩州压根儿没有五通镖局。 披星戴月的回程果真不顺遂,半道下起了阵雨。 两人赶路一整日,回到镇国公府,满身狼狈。大厨房这两日定时备好姜汤热水,只等人一到就能用。 荆芥跟着陆执方往院子去,远远路过了畅和堂。 陆执方脚步一顿,“问管事开畅和堂的屋门,里头西厢房的书桌暗屉里有一只楠木盒,替我取来。” “这就去。” “等等。” “木盒带锁,钥匙也一并取来。”陆执方的眉头微蹙,似是在回忆思索,“钥匙应在院后树林东边,距院墙最近的那棵树的树洞里。” 荆芥一默,面上露出惊奇古怪的神色,但服从惯了,不敢多问就匆匆去办事了。 陆执方从浴房出来,金丝楠木盒已摆在屋内。 荆芥左手心放着一枚略腐锈的铜匙,右手心攥着几只皱巴巴有点潮的……纸蜻蜓。 陆执方投去目光。 “和钥匙一起放在树洞里的,不知有无用处,”荆芥端详主子的表情,也觉自己鬼使神差多此一举,“纸还挺新,许是小公子贪玩扔进去的。” 他要把纸蜻蜓扔丢,陆执方已拿起了一只。 羸弱的纸翅膀翻折,隐约露出字迹来,在陆执方手中翻转几下,就被还原成了一张皱巴巴的薄宣。 纸上勾勒一只低头舔食的狸奴,旁边簪花小楷写一句话,“寒冬腊月水成冰,狸奴与我共分食。” “他还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陆执方三两下,把几只纸蜻蜓都拆了,“得空了去问问,畅和堂近来是谁负责打扫,有谁出入过。” 第3章 玉靥薄晕,无辜眼神忽而一…… 畅和堂是陆执方孩童时念书居住的院落。 眼下久无人居,存有旧物的屋舍都落了锁,只隔三差五派个粗使丫鬟去清扫外庭的落叶枯枝。 骤然被荆芥问起,府里管事韩长栋的心便一紧:“可是打扫得不仔细,惹了世子爷不满?抑或是丫鬟手脚不干净,撬锁偷了东西?” 不然怎会才叫他开锁,回头又来打听? 世子爷吩咐的事,荆芥素来嘴巴紧。 他只露个稀松平常的笑:“韩管事就说近几日都有谁负责打扫吧,把名字报给我。” 他近身伺候多年,陆执方喜怒不形于色的派头学了七八分,偶尔摆出点模样来,很是能唬人。 韩长栋接任老管事的位置不过一两年,几个院落主子交待的事情都不敢轻慢,何况是静思阁的人,当下回了笑脸:“是粗使丫鬟轮换的,至于都是谁和谁,我仔细问过了再到静思阁回话。” 陆执方回府,今日家宴自有一番忙碌。 老夫人、两位太太和年轻一辈的郎君姑娘齐聚在翡翠堂用膳。韩长栋打点完,找到了同样刚忙碌完的陈大娘,把事情说了说。 残霞暮光中,陈大娘把他领到后罩房前头。 不知哪个丫鬟不嫌冻,没进屋躲风,坐在院中石桌后,还是豆蔻年华,脸上身上都素净,却生得粉靥朱唇,肤白如玉,霞光瑰色像晕染了她整张脸。 可惜,就是太瘦了些,没有成熟女郎的风韵。 韩长栋看得心头一动,想再细细打量,陈大娘就把那丫鬟给骂走了:“懒丫头还不回房,可别吹出个好歹来,还要老婆子给你请医抓药!” 小姑娘听话起身,没多久,近几日打理过畅和堂的丫鬟们陆陆续续出来了,韩长栋仔细看,眸中闪过一抹失望,没有刚才那个美貌的。 人挤人的后罩房,霎时空了许多。 馥梨坐回到自己床铺,畅和堂她打扫过,不过是悄悄替四喜顶班,四喜不想挨骂,朝她打个马虎眼——别吱声儿,随后跟着别的丫鬟们出去了。 陈大娘没跟过去,韩长栋说要私下里问话。 她人在门槛处,时不时朝外头看他同丫鬟们说话,本就惯常拧着的眉头皱纹更深,直到有丫鬟三三两两被问完话回来,才松出一口气。 忽地,她点了点人:“桂枝呢?” 最后回来的四喜一撇嘴,“韩管事说前院花木缺个打理的,唤她过去帮忙了,桂枝还推三阻四。每次去都能多得五十文钱,多好啊!我想去都不给呢。” 陈大娘一听这话,脚上一跺,低声咒了一句。 四喜没听清,“说了什么?” “说你这笨手笨脚的,别想往上凑了!”陈大娘心烦气躁,回头叮嘱:“半时辰后桂枝要是还没回,找人来喊我,回来了也叫她来一趟。” 说罢抬脚去了隔壁屋,婆子们有婆子的房间。 丫鬟们嬉嬉笑笑,打牌的打牌,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那识字的,翻着卷边儿的话本子给旁人念。 馥梨在一片闹腾腾中放空,又想出去吹风,窗外玉兔东升,依稀有几颗星子,她看了看时辰,同四喜道:“桂枝还没有回来,平常也要这般久吗?” 四喜已然忘了陈大娘的交待,沉浸在贵女爱上穷书生的缠绵悱恻中,随口应道,“老太太大寿快到,没成是布置得更仔细呢。” 怎么样的花草树木,要夜里打着灯笼布置? 馥梨挪开盖在腿上的棉被,穿上鞋,往隔壁陈大娘住的屋子去。想到她叮嘱时那种隐隐的担忧,馥梨直接推门:“陈大娘,桂枝还没回……” 桂枝回了。 人就坐在陈大娘身前的凳子上,眼里溢满了泪,袖口拉起来,小臂上赫然几道指印。听见推门声,她错愕地朝馥梨看来,急急忙忙拉上衣袖。 陈大娘沉了脸:“门外等着!别叫人进来。” 馥梨心头莫名一揪,转身守在了门外,好一会儿,才见陈大娘和桂枝从屋里出来,桂枝沉默低头,一路没有对上她的眼神,独自回了后罩房。 “不该看见什么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桂枝比你大不了几岁,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敢到处去乱嚼舌根,坏了桂枝名声,让我听见了有你好受!” 陈大娘骂骂咧咧惯了,这次特地拉下脸,更凶了两分,眼睛瞪着馥梨威胁。 往日性子软和的小姑娘站在原地没动,黑润瞳仁无声眨了眨。“大娘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过,手上没打过,”她慢慢开口,“所以桂枝手上那些痕迹,是那个韩管事弄的,对吗?” “打理花木是个幌子,桂枝才不愿意去。” “这个事情,太太知道吗?” 她接连说了好几句话,声音在料峭寒风里细细,像是不需要回答,又像是在等候一个回答。 陈大娘不说话,推了推她,叫她回去。 馥梨回头:“陈大娘,告诉太太吧,要管的。” “你当我不想?没凭没据的,没得第三人作证,姓韩的有色心没色胆,就爱摸两把恶心人,你能奈他何?”陈大娘吸了口气,“去年有倔的闹起来,还没闹到太太跟前呢,人就被寻了个错处发卖了。” 屋门在馥梨面前怦地阖上。 馥梨站了一会儿,回到后罩房,桂枝已如同没事人那般,融入打牌的丫鬟们中。 只是身形在她进来那瞬间滞了滞。 翌日清晨,丫鬟们前前后后起身洗漱。 四喜迷迷瞪瞪擦着眼,往馥梨的床铺一推,要把她喊起来,只摸到余温快没了的被褥。人呢?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馥梨已不在后罩房。 “怪了,从前可是使劲儿喊都喊不起来的呀。” 洗衣房里,馥梨是第一个到的。 丫鬟们吃过朝食来到时,她一人洗了好些衣衫,裤腿不知去哪儿蹭了一块泥灰,棉袄袖口勾破,粘着一小根树枝。四喜凑过去,替她摘掉了树枝碎叶。 “馥梨,你是像话本子说的,要洗衣革面啦?” “洗心革面。” 馥梨纠正她,察觉桂枝在看自己,她转头看过去,桂枝很快就低下了头。 洗衣房今日事情多,堆满了宴饮要布置的彩绸,库房送来的,得重新清洗、熨烫、熏香。 忙活到天擦黑,前院跑腿的小僮照壁来了。 “桂枝姐姐,管事说你昨儿的活没做完,待会儿晚膳后记得去,不然要扣钱的。” 桂枝拧彩布的手一顿,脸色都白了几分。 馥梨擦干手上水珠,站了起来:“桂枝手上还有旁的差事,我替她去,我今日来得早,事做完了。” 桂枝一愣,丫鬟们面面相觑。 照壁挠挠脸:“可管事指名要桂枝姐姐去。” 馥梨已走到照壁身边,冲他弯唇笑,“我侍弄过花草,你领我到管事那儿说,他要骂也只骂我。” 长得好看的人,即便不做任何表情,平静时都是好看的,何况她还笑着,像寒枝上一蓬新雪遇初阳。 照壁给那笑颜晃得迷迷瞪瞪,领着人走了。 洗衣房里丫鬟们炸开了锅。 “馥梨今日好反常呀。” “人平日也没偷懒啊,就是爱睡觉了些。” “这可不是勤快不勤快的,都抢桂枝差事了。” 桂枝拧好的彩布又砸到水缸里,溅起水花,“是我自个儿不想去的,别说嘴了,抓紧干活吧。”她松一口气,又有几分惴惴不安,看向馥梨渐远的背影。 等在宴会花园的韩长栋只觉撞了大运。 来的居然就是昨日那丫鬟。 他霎时就忘了不知好歹的桂枝,挥退了照壁,“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我没见过你。” “婢子叫馥梨,进府快半月了,是副管事安排的。府里上百号人都仰仗韩管事,你贵人事忙,哪能记住我一个小小丫鬟。”馥梨声音说不出的柔婉,听得韩长栋心头一酥,竟像是个知趣的。 他笑笑,将手上银剪递过去。 “修剪草木做过吗?老太太喜欢花草,宴会园里都是秋冬更好看的矜贵品种,留神别剪坏了。” “我试试,韩管事来帮把眼。” 馥梨挽起衣袖,比照旁边一株修剪成形的九龙丹修去了一点枝蔓,手腕白皙的肌肤在灯下泛光。 她回眸,轻声问:“管事瞧,是这般修剪吗?” 宴会花园正是少人经过的时段。 何况,韩长栋还特意屏退了负责洒扫的仆役。 “再高些,把那儿的杂枝剪对称了。” “哪儿?我是眼拙,瞧不出来。”馥梨几分赧然,玉靥薄晕,无辜眼神忽而一转,眼波盈盈勾人。 韩长栋霎时忘了环顾四周,欺身靠近,借着花木掩映,大掌往那玉一般的腕子上攀。 “兄长,你给祖母备了什么寿礼呀?” 孩童清脆明亮的声音,不远不远传来。 韩长栋色心顿消,猛退一步回头,就见十步开外,本该去翡翠堂用膳的几位郎君款款走来。 刚入学堂的小公子尚且懵懂,没留意异样,跟在身后的陆执方和陆仲堪可是及冠了的男子。 几人转眼已来到身前。 韩长栋毕恭毕敬地问候几位主子,余光瞄到馥梨低眉顺目地福身,并未多言,心中不由一松。 老镇国公已故去,老太太健在,府里未分家。 面前这几位,世子爷陆执方和小公子是大老爷的嫡出,陆仲堪则是二老爷的。两位郎君年纪相仿,比照样样出色的陆执方,后者只能说纨绔得很典范。 贵游子弟该有习性他都有,包括爱看热闹。 陆仲堪当下不走了,一双桃花眼亮起,饶有兴致在馥梨面庞流连一圈,又落到韩长栋这边,意有所指道:“天都黑了,韩管事还忙呢,可真真辛苦。” 韩长栋尴尬:“就忙完了,劳三公子挂心。” 再去看静思阁那位,不知是没瞧见,还是压根儿不在意方才那一出,惯常的不显山露水。 郎君们走远了。 韩长栋怕几人去而复返,又舍不得那触手生腻的滋味,“明日得空,照壁喊你了,你再过来。” “听候韩管事吩咐。”馥梨弯唇,将修剪花木的银剪转到把手那面,恭敬递回到他手里才离去。 从宴会花园回后罩房,需得绕过一方极为宽阔的观鱼池。馥梨想走抄手游廊的近道,远远瞧见园中的几位郎君凭栏喂鱼,廊芜下花灯映出粼粼的锦鲤色。 她当下脚步一顿,打了个拐儿。 陆仲堪瞧得分明,颇感可惜。 “书卷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我今日倒瞧见莲花往淤泥底下探。哎,要说为攀前程,她何不来找我?小爷这张脸怎么也比那老东西顺眼啊。” “谁是老东西?”幼弟睁着好奇的眼问。 陆执方指头一弹他额:“别跟你三哥学舌。” 陆仲堪自觉说错话,闭了嘴,安安分分没片刻,又忍不住问陆执方:“二哥不觉得稀奇吗?” “人各有志。”陆执方扶稳了整个趴在美人栏上的幼弟,捻一把鱼食倒在幼弟掌心。 鱼食撒开,锦鲤相争。 此刻他脑海浮现的,亦是那容色楚楚的丫鬟。 人有精气神,字有根骨形。观面貌字迹,可略知其人七八分。她分明生就了一双神采清润的眼眸,难得有静气,却甘愿拿来行浮浪魅惑之事。 陆执方一哂,想到纸蜻蜓,霎时失了兴趣。 便是工笔的气韵灵逸,下笔之人也未必相衬,等回去就让荆芥不必再打听了。 不巧,静思阁里,荆芥领着韩管事来回话。 陆执方到底是坐下听他禀告了。 韩长栋眼神尚有几分尴尬,“世子爷,近半月里打扫过畅和堂的丫鬟共五个,是四喜、蔻丹……”他有心好好表现,挽回印象,报完了名字,再细说各人当值的日子时辰等情况。 说话间,掌心发痒得厉害,不自觉在衣摆上搓。 荆芥立在陆执方身旁听。 他听着听着,目光落到韩长栋那不安分的手上,眸子越睁越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看韩长栋从手指到腕骨膨胀肿起,变成一只以假乱真的红烧肘子。 第4章 陆执方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月夜清辉落在铺得平整的石砖地面,灿如白银。 馥梨绕了些路,寻到活水净了手,回得就晚了,望见挨近后罩房外的走道上,有人提灯在等。 比寻常丫鬟更丰腴几分的身影,是桂枝。 馥梨微讶,走到她面前。 桂枝没同她回后罩房,而是将她拉到僻静处,灯笼照着她周身端详,“你,你没出什么事吧?” 馥梨摇摇头,神色如常。 “他……他真没动手动脚?” 桂枝不敢置信,韩长栋是个惯犯,夏日衣衫薄时他就惯有下作行径,昨日还嫌冬衣厚实,要威胁她到假山隐蔽处行事,是她干活力气大,才挣脱了跑掉。 “那时恰好府里几位郎君经过,他没敢。” “那就成。” 桂枝松一口气,轻松没有维持多久,眸光闪烁起来,“你为何……要替我过去?”馥梨是新来的,她同她交情不算好,后罩房里待馥梨最亲近的是四喜。 馥梨没答,接过灯笼,在桂枝后背拍了拍。 她嗓音软和下去:“走吧,快些回去,我又冻又困的。”今日起了前所未有地早,现在眼皮发涩,就是再来几个丫鬟在她耳边磨牙,她都能立刻睡着。 桂枝更于心有愧了,一双手在衣衫下摆绞着。 “我那日说来癸水了,是骗你的……我就是看不惯你总睡过时辰,觉得你想偷懒少干活。” 馥梨弯弯眼:“我知道呀。” “啊?” “阿娘总说我该当属狗,从小鼻子就很灵。” 后罩房里头有人来月事,她能闻到浅淡的血味,何况桂枝就睡在她旁边,到夜里她不可能没察觉。 后罩房近在眼前。 糊窗纸透出暖融融的光,丫鬟们嬉嬉笑笑的剪影晃动。馥梨打个呵欠,呵出一口白气飘散,“我就是一日得睡够五六个时辰才能有精神,没法子。” 桂枝怔忪,肩头被她轻轻推了推。两人跨步迈入门槛,融入屋内那片叽叽喳喳的笑闹中。 这一觉安稳无梦。 馥梨睁眼,只觉神清气爽,翻身坐起,屋内没旁的丫鬟,只有陈大娘在塌边盘腿而坐,冷眼睨她。 果不其然,睡饱的时候,就是睡过的时候。 馥梨眨眨眼,要趿鞋下地。 陈大娘摁住她:“昨日是你替的桂枝?韩长栋那个狗东西的手被毒虫蛰伤,跟你有没有关系?” “韩管事……被蛰伤了?” “你不知?” 陈大娘紧盯她迷茫的表情,抿起的嘴唇一松,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你是没瞧见,他半边膀子肿得老高,不止不能算账写字,我看连端饭碗都成问题,可算是老天有眼!就活该!” 馥梨跟着笑了笑。 陈大娘收了眉飞色舞,口气缓几分:“睡你的,桂枝说她拿攒的旬日休息替你一天,继续歇着吧。” 馥梨一愣,旋即问:“陈大娘,我能出府吗?” “你要出府,得有对牌门房才能放行,对牌要问姓韩的拿。”陈大娘思量,“我劝你是别去触霉头,反正下一个旬日快到了,到时再出府没差几天。” 馥梨点头,目送陈大娘离去,倒回大通铺上。 镇国公府草木葳蕤,珍奇锦萃上百种,长在西北那幢飞檐小楼前的棘麻草,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会被视为野草的一种。 棘麻草耐旱耐寒,有绒毛锯齿,人碰到会发痒,若直接接触了汁液,过后没有冲洗,更是要遭大罪。 韩长栋的衣袖和剪子上,就被抹上了这种汁液。 他为色欲自作孽,把手探入那棵九龙丹的枝枝蔓蔓里,便误以为自己是叫毒虫咬了。 这样甚好。 馥梨又眯了半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出了后罩房,打算趁着空闲,再去采摘一些棘麻草备用。 镇国公府的小重楼里,木樨正在忙碌。 每隔一会儿,就去给摊开在黄花梨木案的手稿,小心翼翼地翻个面儿,再一张一张用镇纸压好。 他和荆芥一样,是世子爷的长随。 荆芥专精武艺,他通晓文事,大家负责的事情不一样。这批手稿是世子爷从庐州带回来的,是前朝一位刑部员外郎编撰的《疑狱百录》。手稿多霉污,纸片薄脆,将装订线拆了一页页晾晒,费时费神。 木樨整理到一半,听见陆执方在楼下唤他。 “木樨。” 他顺着楼梯下去,世子爷正在写百寿图,顾名思义,上百种不同笔法的“寿”字构成的一副贺寿图。写字最讲究静心,需得心无旁骛,才能写出好字。 他不敢随意打搅,飞快地观察书案。 纸质绵韧、百折不损的上等生宣铺好,三尺长,三尺宽,已落墨写到一半了,砚台的墨汁充盈,笔洗的清水才换过一轮,连左手边的茶瓯都还袅袅飘香。 世子爷到底需要什么?木樨拧眉。 阳光透过六扇窗格的雕花照入,忽而一晃,又一晃,木樨忍不住侧目,窗外有人,还不是偶尔经过那种,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晃得人心烦意乱。 木樨当下了然。 府里几位郎君,除了长公子,别的都还未娶妻,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婢女寻些借口在世子爷跟前晃荡。 平地摔跤,落个香帕都是小事,还有那穿一袭薄纱裙来夜探的。世子爷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翌日就把人送往城郊田庄去耕田挑粪了。 此事一出,很是打消了一阵不该有的绮念。 也只一阵,毕竟府里年年放良,年年有新仆。 木樨很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赶人的重任。 果然,世子爷看着纸面,运笔行云流水,用惯常冷清而威严的嗓音道:“窗外那姑娘,看见了?” “看见了。” “领进来。” “马上赶……”木樨脚步生生顿住,“什么?” 陆执方抬眼瞥他。 冬日萧索的草坪一角。 作丫鬟打扮的少女背对着自己蹲下,小小一只,专心致志到他走近了都没发现,木樨重重咳了一声。 少女肩头一颤,转过脸来,白莹莹似冷瓷,怀里衣兜露出来,是一捧暗绿色的野草。 木樨顿时带了几分同情,觉得她倒霉。 世子爷今日心情不佳,赶走都不行,还要把人领进去训斥。他暗暗摇头:“你是哪个院子里的?进府时候规矩没学好吧。跟我过来。” “我是前院洗衣房的。” 馥梨不认得木樨,见他衣着光鲜体面,同韩长栋比都不差,料想是哪位郎君身边得脸的人。 她跟着木樨,绕过明廊,入了小楼内里。 原来一楼是间宁静清逸,宽敞气派的大书房。 书案后端坐的年轻公子顿笔,朝她看来,目光先扫过她脸上,继而落到她捧着的衣兜上。 “在窗外晃荡半日,就为了摘这些?” 清冷低磁的嗓音,半句开场话都懒得讲。 馥梨犹豫了片刻,承认道:“是。” 陆执方盯着她:“有何用处?” 馥梨敛下了眼皮,恭恭顺顺地落下视线:“婢子自幼喜欢花草。冬日残绿少,摘一些放在屋内插瓶,看着鲜绿舒心。并非有心打扰世子爷清净的。” 可陆执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清净。 “南面锦萃苑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不敢摘,怕是府里特地栽种的。 不敢。 陆执方鼻尖里哼出一声轻微的气音,似笑非笑。 馥梨没忍住抬头,撞上他含了几分奚落的目光,心头莫名一跳,攥了攥衣兜边角。视线里,一双簇新的麂皮六合靴,从书案后慢慢移步到她身前。 一尺之遥,陆执方顿步。 馥梨鼻尖闻到了他衣裳上幽冷的熏香,极浅淡。 有什么触碰到她的右手。 她移了移视线,望见陆执方用狼毫笔末端,点了点她松松缠着两圈白纱布的右手,“手抬起来。” 陆执方忽而缓和下去的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受伤了?” 她抿唇,未想好如何回答,那狼毫笔灵活挪动,找到了纱布末端,反方向绕了绕。她手指纤细白皙,除了浣衣生出的两颗冻疮,干干净净地没有伤口。 馥梨难得地感到了几分后悔。 纱布是出门前,为避免摘一会儿草,就要去洗手的麻烦,才随意缠的。陆执方要是怀疑她,她的纱布就像一段形迹可疑、任人拉扯的小尾巴。 可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没再追问野草或纱布。 “叫什么名字?” “馥梨。” “哪两个字?” “馥郁的馥,梨花的梨。” “水木相生,是个清雅伶俐的名字。” 陆执方不咸不淡夸了一句,麂皮靴远离了她。 “要赏要罚,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以后没事别到小重楼附近来。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婢子晓得。” 馥梨一福身,逃也似地大步遁走,余光望见随着她动作意外掉落的一株棘麻草,捡还是不捡? 没等她想好,木樨已先一步捡起来,心道草毛茸茸,不知到底哪里好看,但攥在手里触感还挺好。 馥梨朝他扬扬衣兜,示意他扔下,走时殷殷叮嘱“这草惹虫子,小哥记得一定要快些去洗把手。” 木樨掌心干干净净连点草屑都没有,不当回事,随意拍两下,就要再去替陆执方研磨。 蓦地,世子爷用狼毫架开了他的手腕,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微妙眼神看过来:“洗手,马上。” 第5章 他怎么总爱往她跟前凑?…… 小重楼前摘来的棘麻草,馥梨都做成了泥膏,分成两半,塞入装过润肤膏的空罐子里。 一罐给桂枝,一罐自己留着。 桂枝知晓小罐子里头装的是何物后,紧张得差点把罐子摔了,“真的能把人弄成那样?”她听见过韩长栋的丫鬟议论,霎时觉得里头的东西仿佛比砒霜还厉害,心头怦怦跳起来。 馥梨温声安慰她:“算不得什么歹毒的药,起效快消得也快,他不缺请医问药的银子,郎中给些清凉镇痛的药膏一抹,休养个两三日就好了……” 好了以后,还是个面目可憎的老色鬼。 桂枝这么一想,就把小罐子贴身收好,要在前院走动时摸一摸,生出几分心安来。没成想,三日后,小僮照壁来后罩房传话,韩长栋把馥梨工钱扣下了。 照壁把属于洗衣房丫鬟们的月钱一放:“姐姐们的月钱都在这儿了。韩管事说,馥梨姐姐入府不足一月,工钱按日单独算,自个儿去管事账房那头取。” 陈大娘一听就知道有猫腻:“能代领吗?” “管事说得亲自去,代领再转交掰扯不清。” 照壁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传完话就颠颠儿跑了。今日旬休,恰逢老太太大寿摆宴,想出府的杂役都是一早就出,赶在晌午时分回来。 要遇上缺人了被喊去帮忙,能讨份丰厚赏钱。 陈大娘有心和馥梨说道说道,无奈身边围拢一群眼巴巴等着她分月钱的丫鬟,只得先紧着发下去。 等忙完了定睛一看,“馥梨呢?” 桂枝一直留意着:“四喜最先领的工钱,领完拉着馥梨就走了,说是要到街上去买冰糖葫芦。” 陈大娘皱眉,别是傻乎乎独自去韩长栋那里领工钱就好,什么管事账房,分明是虎穴龙潭! 馥梨也没打算去韩长栋的账房。 她同四喜说回来时再拿,四喜便高高兴兴挽着她的手,从西北小角门出府,“我跟你说,那家糖葫芦的果子可好吃了,不是山楂,而是脆脆的红果……” 她正说得眉飞色舞。 门房的小平哥一拦,“哪个房的?名字?”小平哥跟四喜早混了脸熟,询问目光看向的是馥梨。 四喜没当回事,依旧笑吟吟的道:“她叫馥梨,同我一样是洗衣房的,轮休出府半日。” “哦。”小平哥看了馥梨两眼,侧身让开半步,待四喜先跨过去角门的门槛,转而把馥梨拦下了。 四喜傻了:“小平哥,怎么回事?” “你可以出府,她不能。” “为啥啊?” “我哪知道啊,听吩咐办事!”小平哥两手一揣,朝管事院子的方向努努下巴,“这位馥梨姐姐的事情没办完,今日是不能出府了。” 馥梨看了看愣怔在门外的四喜,视线再越过她,看向镇国公府外头。小角门外是条对街口的巷子,打扫得很干净,今日阳光灿烂,照得两面灰石墙显出点亮白色来。挑货郎的叫卖声、街上游人的笑闹声织成一片与她不相干的热闹,在巷道口若隐若现。 四喜茫然无措地立着。 馥梨冲四喜挥挥手,唇边笑出一颗梨涡:“你自个儿去吧,记得给我带一串冰糖葫芦回来。”丫鬟们旬日出府的机会就一次,跨出门槛就算是用了。 馥梨往回走,先是回了一趟后罩房。 等她磨磨蹭蹭再去到管事账房,已是老夫人寿宴开场的时段,韩长栋忙完迎客那阵子的诸多杂事,正抽空回来喝口热茶,烤烤火炉。 他手上红肿已全消,见馥梨独自前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把另一位在打下手的账房先生打发走。 他就说这丫鬟是个知趣的,来得时机刚刚好。 韩长栋起身,轻轻带上了门栓,黏腻的眼神自她脸蛋扫到腰间,伸手一指书案:“馥梨是吧?你的工钱可不好算,来,我同你说说清楚。” “劳烦管事了。” 馥梨依言走过去,见书案西侧是一堵镂空隔断,一张简易长榻摆在后头,枕被随意散着,还放着一件挺括新净的缎子褂,领口缀一圈油亮的绒毛。 显然是韩长栋回屋后嫌热脱下来的。 寿宴已开场多时了。 宴会厅里高朋满座,老夫人难得盛装打扮一回,乐呵呵地坐在主位,看府里各位小辈轮着给她祝寿。 她最疼爱的孙儿陆执方行二,很快就到他。 眉目俊朗,身姿如鹤的青年一撩衣摆,朝她郑重行了晚辈的跪礼:“孙儿祝祖母百岁平安,人共梅花老岁寒,岁岁不改冰霜颜。” 老夫人笑眯眯:“好好,快些起来。” 跟在陆执方身后的木樨亦起身,徐徐展开了已经装裱好的百寿图,乍看是个笔墨飞扬的大“寿”字,里头全是笔法不一的小寿,个个神形骨俱全。 他家世子爷是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 入仕后又过了博学鸿词科的选拔,文采斐然,于书法一道同样出类拔萃,就连少时在国子监留的墨宝都有人设法弄到去倒卖。 宾客里有擅书法的老先生大赞:“好字啊。” 老夫人眼角笑纹更深了些:“拿来我看看。” 木樨捧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接过,一个个小字看过去,忽而留意到纸张裱的两行隔界,细绫上头是密密织成的熟悉花纹,她忍不住唤了陆执方的小名。 “陵哥儿……这是,这是?” “是祖母家的家徽。孙儿不知祖母喜欢怎么样的花样绣纹,料想这个,祖母是会喜欢的。” 陆执方神色难得柔和了一些,祖母家在南方,到这个岁数已少有频频来往的娘家人,偶尔同他说起在闺阁时家族繁盛的日子,面上都隐隐有怅惘之色。 老夫人同身侧跟了几十年的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感慨万千:“你打哪儿找来的?就是我自个儿院里,能找到有家徽的物件都不多了。” 现世女子嫁人,嫁入他家,就是落地生根,很多痕迹都会慢慢被时间磨掉。 “少时顽劣,看了喜欢的东西,就想收入囊中,曾经问祖母讨要过一枚玉佩,上头就有您的家徽。” 陆执方想到那个从畅和堂里头特地找出来的楠木匣子,里头稀奇古怪的,全是少时爱不释手的珍宝,还珍而重之把钥匙偷藏在树洞里。 老夫人早记不起何时被他讨去什么玉佩,只攥着陆执方的手拍拍:“陵哥儿有心,我很喜欢。” 人一高兴,就忘了郎中清淡节制的饮食叮嘱,何况今日还是大喜,她没忍住吃了点酒,撑到寿宴下场已醉了七八分,摇摇晃晃点名要陆执方扶她回去。 主家离席,不少宾客看着时辰,也将离去。 陆执方扶着祖母,出了宴客厅,踏在铺得平整的游廊木板上,步子刻意放得很缓慢。 “陵哥儿,祖母六十岁咯。” “按百岁算,还很年轻。” “陵哥儿几岁了?” 陆执方以为她老人家当真忘了,“二十有三。” 老夫人温吞吞地话锋一转:“二十三在谈婚论嫁的郎君之中,可不算年轻,你说是也不是?” 陆执方无奈牵了牵嘴角,并不答话。 老夫人顿步看他,人老了眼皮轻微耷拉,但双眸仍有清而不浊的神采,“陵哥儿,别太挑剔了,人的左右手就是从掌纹瞧,都没有完完全全对称的,世间哪里找个从头到脚都叫你称心如意的完人?” 她这个孙儿,天资聪颖,少年成名,自打入大理寺后识人断案,更是往见微知著的路子钻。 有时难免让人觉得是不是走了极端。 给她一个老太太预备寿礼,连隔界花纹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考虑得一清二楚,何况是打算相看的姑娘。 今日觉得这个姑娘自称醉心诗词,却说不出晏喆先生的词与李斐然先生的诗孰优孰劣,话不投机。 明日偏说那个姑娘嗜甜嗜辣,同他吃不到一桌。 这是相看姑娘吗? 这是还没开窍!不知道情字几笔几划怎么写。 老太太叹了口气,收到寿礼的感动淡去,变成了几分嫌弃:“就送到这儿吧,你替我去前头送宾客,尤其是那些年纪大的,老胳膊老腿来一趟不容易。” 陆执方立在原地,看嬷嬷扶着祖母入了垂花门。 天边乌金西坠,霞色稀薄,厅里应是有宾客适时离去了。祖母嘴里的高龄宾客,只要是独自赴宴或者行动不便的,府中管事都会安排车马或轿辇相送。 因此他并不着急,同木樨慢慢走着。 直到快挨近了正门影壁,隐隐听见骚乱惊呼声,夹杂着宾客的议论声: “哎哟!” “怎么回事?” “怪吓人的……” 陆执方转头,只一眼,木樨便大步跑去查看了。 不消片刻,人再匆匆跑回,脸色一言难尽。 “韩管事许是吃错东西,或被蜜蜂蛰咬,”木樨没见过前几日韩长栋的胳膊长什么样,在有限经验里给出推断,“颈脖和下半张脸红一块紫一块,吓着了少部分宾客而不自知。我已经叫他先回避了,副管事很快便会赶来顶替。” 木樨话刚落,陆执方就见韩长栋像个姑娘似的,以袖遮面,匆匆贴着墙沿往回走,还被地面小石绊了个踉踉跄跄,露出一张滑稽浮肿、本就不英俊的脸。 门庭宾客众多,不知多少人见了他这怪模怪样。 陆执方蹙眉,同木樨上前安抚宾客,等到副管事来接手,脑海里浮现是还是一张无辜至极的芙蓉面。 清凌凌的眼眸如濯甘泉,顾盼间有种宁静。 她一个丫鬟,能和韩长栋有什么过节? 以至于要两次三番给他使绊子。 又或者,从韩长栋身上推,粗使丫鬟都归年资长的仆妇看管,他怎么总爱往她跟前凑? 陆执方心念飞转,脚下步子也快。 不自觉停在了上次他遇见韩长栋和馥梨的地方。 木樨百思不得其解,世子爷为何停在这里?转头就见在小重楼外采野草的那个丫鬟路过。小丫鬟还是穿一身素色棉袄,领口盘扣崩开了,翻出个领角儿。 木樨还只是觉得奇怪。 世子爷已迈出一步堵住了那丫鬟去路,语调蕴着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听得出的急,“谁弄的?” 第6章 低处有颗小小的红痣。…… “谁弄的?” 陆执方声线里的严厉,听在馥梨耳中,再对上他惯常冷沉的眉目,全成了四个字:兴师问罪。 世子告诫过她,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对韩长栋使的那些小把戏,不要再用了。 今日韩长栋在一众宾客面前出丑,不论是否事出有因,惹来的议论是同镇国公府的名字挂上的。 馥梨有几分无措。 青年穿一身适合寿宴的银红滚边白缎袍,卷草纹宽腰带勒出一段韧薄的腰身。明明是喜庆中透着矜贵的装束,此刻有如官袍加身,神情隐隐都是威势。 她安静了一会儿,眼尾垂下去。 陆执方语气缓了缓:“说话。” “就是世子想的那般,”她轻声承认,语调里有几分委屈,有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坚持,“要罚工钱还是别的,婢子都接受。我愿意领罚,是为搅扰了老夫人的寿宴觉得愧疚,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陆执方神情变了变。 馥梨没等到惩罚,只等到陆执方那股气势忽地散去,整个人好似温和了几分。宴会厅那头再有宾客三三两两走出,还有仆役朝他们这边张望。 陆执方退一步,让出了去路。 “别乱跑,回去你该待着的地方。” 馥梨一呆。 “还不走?” “婢子告退。” 少女明眸恢复了往日神采,冲他一福身就跑,跑得比那日在小重楼摘草还快,仿佛逃过一劫,到了移步换景的庭院里,像放归山林的小鹿。 陆执方回忆她方才的模样。 冬衣层层叠叠,开了扣的衣领实则无伤大雅,只露出来一段柔美颈脖,如白玉无瑕,看不出可疑的端倪,低处有颗小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他知她心生误会,但没打算解释。 这里是镇国公府,他家,他想知道真相,方法有很多种,不是非要经过一个小丫鬟的口。 当天夜里,荆芥就去到了韩长栋起居的院落。 韩长栋脸颊与颈脖火烧火燎的痛,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憋了一肚子的窝火。事到如今,他可算察觉出来不对味,第一次是毒虫,第二次呢? 怎地次次倒霉都同馥梨这丫头有关? 他还道这是个水性杨花,没说几句就嫌弃屋内炭炉烧得热,叫他背过身去,待她将身上袄子脱了。 他等了半日再转身,雕花隔断后的长榻旁,少女青葱十指仍旧磨磨蹭蹭绕在领口。他急不可耐,才扯开一颗,栓好的屋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洗衣房的仆妇生得虎背熊腰,嗓门更是粗大。 “好你个死丫头!洗坏了主子绸衣还藏着掖着,还敢骗我说丢了!你给我出来对质!” “韩管事!韩管事你先别给她支工钱!” “这笔账不能叫她就这么逃了!你别被骗了!” “馥梨,你给老娘死出来!” 旬日府里有一半仆役轮休,一半在寿宴忙碌。 那时正是两边都躲闲的时刻,仆妇声嘶力竭的大嗓门,不消多久就会惹来爱看热闹的人围观。他好事被打断了,既恼火,又迫于无奈又不得不开门。 眼下回味,去他娘的,就是在演双簧! 这丫鬟好歹毒的心思,竟刻意叫他在老夫人寿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丢了脸面。 韩长栋翻了个侧,怎么睡都不舒坦,后槽牙咬得死紧,过两日等他好了,不,就明日,明日就把人收拾……忽地,他的屋门又被怦怦怦拍响了。 韩长栋今日听不得拍门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披衣开门,待看清楚来人是陆执方的近身护卫后,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么晚了,可是静思阁那边有什么吩咐?” “世子爷听闻管事身子不适,叫我来看望。” 韩长栋心里一松。 大太太掌家,虽然今日特意请了相熟郎中来给他开药,但言语间已对他最近的表现颇有微词。 若是有世子爷看好他,就不一样了。 “小人无事,休养个两三日就好。” “两三日怕是不够,”荆芥语气寻常,“世子爷说为避免韩管事太过劳累,旧疾复发,最好养上十天半月,没事就在院子里待着静养。” 韩长栋还在细细咂摸,这话有点不对劲。 荆芥朝他伸手:“府中上上下下归管事房的钥匙、库房印章、账簿等,都先交出来。” 韩长栋脸色一白:“世子爷这是何意啊?”这些个物什都交了,他这管事位置还坐得稳吗? 荆芥不语,眉头挑起看他。 “莫不是恼我今日在府门惊吓了宾客?是有人要刻意害我!我有证据,世子爷明鉴啊!”韩长栋转身,要去拿那件衣领有黏腻痕迹的褂子。 肩头忽而一沉,荆芥大掌把他钳在了原地。 习武之人的力道,不是寻常人能比的,韩长栋的皮肤正热辣痛着,顿时叫声都变了调。 “哎哟,轻、轻些……” 荆芥不耐烦,他就说这事儿该木樨来办,文绉绉的斯文模样他装不了太久的:“世子爷让交什么交什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啊?” 韩长栋嘴唇嗫嚅:“这些交出来,给谁?” 荆芥一指门外,韩长栋才看见半敞开的屋门后,站着副管事高扬,心里一咯噔。 高扬幸灾乐祸的笑快掩不住:“韩管事别操心,好好休养,府务和账务我定然会好,好,打,理。” 京中高官府里的管事,哪个手里是清清白白的,便是账面上干净,私底下的油水进账都不会少。 何况,他的账面还不干净。 韩长栋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凳上。 高扬收敛了笑意,静思阁里,是世子爷亲口叮嘱,“代管半个月,能不能继续管,全凭你本事。” 他岂能让这等好机会白白流走。 寿宴过后的镇国公府比往夜更安静。 参与寿宴筹备的仆役早早陷入了沉睡,轮到旬休的同样躲入了暖洋洋的被窝,冬月里太冷了。除了当事几人,尚无人得知这场管辖权利的让渡。 后罩房那头,有间属于仆妇的房间还燃着灯。 陈大娘将灯芯拨亮了些,手中捻起针线,给馥梨缝那崩开的扣子。馥梨披着她的旧棉被,坐在床边,露出小巧精致的脸庞来,“今日大娘来得真及时。”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 “姓韩的回过味儿来,就该找你麻烦了。” “我还有大娘呀。” “去去,谁管你,我那是看在银钱份上。” 洗衣房是个没油水的地儿,差事干得好不见得有赏,干得不好必定被罚。馥梨今日被门房拦下,回头来劝说她掐着点儿去管事账房捞人,就是承诺往后的月钱都腾一部分给她。她掂量一番得失,点了头。 馥梨仍旧是笑,杏眸映着暖灯的光。 陈大娘咬断了线头,抻了抻衣领,“试试。”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套上袄子低头扣好:“大娘别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操心。”陈大娘撵她,看她到门槛处,没忍住点了句,“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三公子。” 三公子陆仲堪是个活泼开朗的,对美人儿怜惜多情,就同二公子毫不留情把人送去田庄耕田一般,是小丫鬟们夜里躲在被窝老生常谈的话题。 馥梨听出这话里的含义,摇头一笑,走了出去。 夜空如墨,明月高悬。 她仰头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这一日事情多而纷杂,此时静下来,才觉出几分疲倦。要是阿兄在,一拳头就能把韩长栋打趴下,哪里需她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纤薄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斜长。 那身影转动,出了后罩房,往畅和堂的方向去,全然没注意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一道黑影。黑影不远不近跟着她,看她提灯进了畅和堂后院的小树林,当下蹑足一点,轻功三两下往另一处院落去。 馥梨再从树林里出来时,心绪已平静许多。 畅和堂的月洞门下,有男子高大身影伫立。 馥梨握灯的手不由紧了紧,左右看看,出畅和堂只这一条路,决计绕不开去。 她硬着头皮走近:“世子爷。” 风灯摇摇晃晃,照亮了陆执方那张好整以暇的俊脸。青年未束冠,乌发用木簪半挽,系条鹤青色的毛领披风,底下露出一身燕居袍。 陆执方目光掠过她修补好的领口,如清泉舒朗的声音幽幽:“你当真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馥梨一噎,不知他说的是哪句话。 “夜里来畅和堂做什么?” 他问得随意放松,抬脚往月洞门外走。 馥梨只得快步跟上,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还未想出来,忽而被陆执方投来警告的一瞥,别糊弄我。 馥梨讲了一半真话:“少时家中也有片林子,同此处十分相似,心中烦闷或想家了就来逛一逛。” “那今夜是烦闷,还是想家?” “……都不是。” 陆执方抬了抬眉梢。 馥梨抿了抿唇,老老实实道:“有些后怕。” 陆执方冷笑:“怕了才好。” 怕了才会掂量后果,不敢兵行险着。 见他不再问,馥梨也不再多话。 陆执方同她走到畅和堂院门,手里那盏更明亮的风灯换给她,“明日过后,韩长栋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至于今夜,别再到处乱跑,回你的后罩房。” 馥梨露出些不解的表情。 陆执方只是轻描淡写补充:“若是叫我的人看见了,一次扣一吊钱。” 她错愕,她一年的工钱拢共都没几吊。 陆执方唤了一句,“荆芥,把她送回去。”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护卫突然现身,把馥梨吓了一跳。高挑魁梧的男人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再看一眼陆执方,攥着灯同荆芥走了。 陆执方未回静思阁。 他折身返回畅和堂,停在他少时藏钥匙的树洞前。小灯映照,里头如他所料,多出了一枚纸蜻蜓。 纸蜻蜓的主人是谁,已无需再探查了。 之前的几张,记录的全是府里日常零碎,一笔一划勾勒得生趣盎然。这日里,出府门被拦下、工钱被扣下、以身为饵去斗智斗勇,即便不看,也能料到她心里该是委屈的。陆执方罕见地想做些补偿。 他将灯架在树杈上,拆开纸蜻蜓,哑然失笑。 皱巴巴的纸面是一段窄巷,花团锦簇的繁华大街在巷口露出一角,同落墨极简的巷道对比鲜明。 少女的簪花小楷透着眼巴巴的味道。 “想出府玩。” 第7章 轻妆淡抹,就有十二分好颜…… 副管事高扬全盘接手府务的消息,翌日一早传遍前院仆役的耳朵里。洗衣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寿宴撤下来的各种布幔又得重新洗了入库房。 馥梨正同四喜合力,拧一条吸饱了水后重得吓人的绒面桌布,就见高扬和照壁过来了。照壁手上端了大托盘,甜蜜浓郁的香气融混入洗衣房的皂角味里。 托盘上的白细布揭开。 酥蜜寒具、曼陀样夹饼、金乳酥……托盘上堆得像小山,各色繁多还有好几眼见都没见过的。 四喜眼睛都挪不开了:“呀!好多点心!” 高扬目光在洗衣房转一圈,落回到陈大娘面上:“是昨日摆宴剩下的点心,洗衣房活儿重,府里分多一些给你们,最迟还能放个两三日不坏。” “全是洗衣房的?”陈大娘惊喜。 宴饮剩余的好东西都是近水楼台,大厨房自己先分配,几时轮得上她们?即便轮到,都是挑剩下的。 可眼前这些卖相完整,花样颜色都精巧着呢。 高扬示意照壁寻个位置放下,“老夫人还给各院发了赏钱,大娘看着自行分配,寿宴的物什洗完了,今日就算放工,天黑前小角门还能再出入一回。” 高扬领着照壁离去。 洗衣房内众人都还有些懵。 陈大娘最先回神,原还想今日怕是不好过,没料到是因祸得福了。她看一眼点心盘子,再看一眼隐隐兴奋的姑娘们,“要点心,要铜板儿,还是要玩?” 四喜最实诚:“我……我都想要!” 陈大娘笑骂她一句:“没听到高管事的话?还不抓紧把活儿做完,做完了就都有了。” 洗衣房里欢呼一声,水声哗哗。 高扬的话不假,晌午过后,洗衣房丫鬟有一个算一个,门房都给放行了。老夫人的赏钱不少,姑娘们欢欢喜喜去了买胭脂面膏的铺子。 馥梨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胭脂铺里出了新花样,但凡是买了物件,就算是最便宜一盒的眉黛,店铺伙计都给客人重新梳妆。 胭脂铺的伙计,尽是些嘴甜手巧的大姐姐。 螺髻、小髻、牡丹髻、百合髻……不算复杂,但胜在精致,配上画眉和口脂,足够叫人眼前一亮。 这花招吸引不了有贴身婢女专门梳妆的高门闺秀,却很吸引有小闲钱又愿意打扮的民间姑娘。 四喜已经走不动道了,赏钱还没捂热就花了去。 桂枝看中一盒面膏,本还犹豫,瞧见四喜打扮过后的俏丽模样后,当即掏出了荷包。伙计要将她带去铜镜前,桂枝摆摆手:“不给我梳,可以吗?” “可以呀,客人能指定其他姑娘。” “给她试试,劳烦姐姐了。” 桂枝拉过进店后一直安安静静四处瞧的馥梨,把她按坐到了铜镜前。镜面映出了少女茫然困惑的脸,如一枝带雨桃花,静谧暄妍。 伙计霎时来了精神。 长街正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繁忙时刻。 相距胭脂铺甚远的大理寺官署里,陆执方已忙碌大半日,先是向上呈报了庐州之行,接着提笔处理积压的案牍,案头博山炉上,袅袅游丝静转。 负责协理的大理司直程宝川就站在一旁看。 按规定,大理寺正和评事官复审完毕的案子需得交由大理寺少卿批复。这桩幼童拐卖案,已经抓到了犯人,家里查到了赃银,有签字画押的供词,接手的寺正复核了死刑,同审的两位评事官附议。 陆执方提笔落墨,却是照驳重审的意见。 程宝川看得清楚,顿时觉得嘴角又燎起颗水泡,“小陆大人,这、这案子是不是再看看好?” “程司直不是陪着我看了半时辰?” “被拐卖幼童是京畿常乐县县令家的,同都察院的陈御史沾亲带故……”案子办得飞快,还有陈大人来打招呼,就等着把人贩子斩了以泄心头之愤。 万万没想到,在陆执方这里被卡了道。 陆执方将他着急上火的模样看在眼里:“程司直觉得要如何判?”说话间,手中狼毫就要递给他。 程宝川哪里敢接,头摇得像拨浪鼓:“下官只是不明白,此案哪里还有疑虑的地方?” 若陈御史问起来,他可得有个交待。 陆执方官阶低陈御史一级,奈何家世过硬,兼得圣上器重,驳了判决眼睛都不带眨的。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六品官,夹在中间很为难呀。 陆执方将文牍中的好几份抽出来,“看看。” 程宝川一目十行翻阅起来,渐渐地,眉头皱起,“小陆大人,你是觉得这些案子……”大理寺左、右寺分理京畿各县及地方州府的刑名事务,案子是按照归属地分别审核的,再到陆执方的案头汇聚。 这几起幼童拐卖案,都抓到犯人,有赃银或不止一位目睹拐卖的人证,可都不肯交待儿童被贩卖到何处,一口咬定在拐卖路上逃脱走丢了。 “驳回去,交由刑部重新统办。” “下官明白了。” 程宝川压在心头的大石一松,成堆文牍转给司务递送,再陪着陆执方去狱中复核其他案件的供词。 从大理寺狱出来,已是暮色朦胧,余晖淡薄。 早过了散衙时辰,两人处理完首尾,一同去后衙马厩。马厩里稀稀落落,不止有银鞍宝马,还有更为便宜好养的代步驴子,不分贵贱地拘在了一起。 程宝川骑上他的大黑驴,同陆执方并行,叫衙外凛冽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只恨自己没钱坐轿。 他年轻有为的上峰,小陆大人,人比他高,马比他骏,面不改色一夹马腹,撞入了疾行的冷风里。 镇国公府不缺维护雕车宝马的银钱。 共事三载,他从未见陆执方乘过车轿,怪了。 程宝川是纳闷,镇国公府的仆役却早看惯了。 西门距静思阁最近,世子爷习惯打马走西门。 府人见陆执方翻身下马,迎上去熟练牵走马匹去刷毛喂食。木樨掐着时辰守在门檐下,跟在陆执方右后侧禀告:“世子爷,大太太让你下衙去一趟,似乎是……是关于韩管事的事情。” 陆执方并不意外。 母亲掌家,他插手府务,这事本就越不过她。 他摘了官帽递去,“我换件衣衫再去同母亲问安。”两人顺着抄手游廊往静思阁去。 木樨继续禀告:“还有高管事说,事情办了。” “她出府了?” “姑娘在未时出府,我等爷下衙时,还未回。” 木樨嘴里的姑娘,并非府里小姐,而是馥梨。因还未到静思阁的地盘,他说话带了份谨慎。 陆执方唇边不着痕迹勾了勾,小角门供府人出入有禁行时辰,想来是玩得尽兴,才姗姗归迟。 正这么想着,游廊拐角就传来一阵笑闹。 如银铃轻撞,似鸟雀啾啾,一听就尽是些小姑娘的聒噪。陆执方没绕路,颀长身形乍然在拐角一现。 吱吱喳喳的几人齐刷刷噤声,成了一声不吭的鹌鹑,脑袋缩着,往一旁贴,生怕挡着他的道。 丫鬟们慢了半拍才稀稀落落道,“世子爷。” 陆执方稍一顿步,视线朝几人扫去,将馥梨偷偷看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馥梨眨眼,把脑袋低下去,发饰有颗小珠子乱晃。 发饰。 陆执方总算察觉了她那种不同之处。 总是潦草地分梳两边的乌发,挽成单螺,用荷色缎带勾一颗丹珠,很是俏皮灵动。 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陆执方想不起缺什么,亦不知她偷偷瞄他的好奇目光是为何。他不好盯着丫鬟看太久,很快走了。 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丫鬟们如蒙大赦,自以为低声地唏嘘感慨。 “都说了不走这条道,果真撞见世子爷了。” “连碧说这条道回去快嘛。” “还说呢,是谁磨磨蹭蹭的。” …… 木樨拧眉,世子爷还没走远呢,这般沉不住气,小丫鬟规矩真没有学好,得同高管事好好说说。 他再觑一眼世子爷,陆执方狭长眼眸里竟闪过点笑意,难得没让他去敲打那些丫鬟府内不得喧哗。 大太太苗斐住在清夏堂。 院门丫鬟来通传时,她正在看一封邀她到恩孝寺礼佛的帖子,闻言放下了帖子,“让执方进来。” 陆执方换了身宽松直袍:“给母亲请安。” “衙门就这么忙,庐州回来都没歇几日,就赶着去点卯了。”苗斐看儿子脸颊比出公差前瘦了一圈,皱眉不满。别家都是气儿子不成器,她恼他太上进。 “告假都有定数,出公差前定好的。” 陆执方还在以微微躬身的姿态立定在她跟前。 苗斐默了默。 小儿子出生前后,陆执方刚入仕,她忙亲力亲为照料孩儿,陆执方一心扑在仕途,明明同住一家,不知不觉就生出一种距离感。说生分吧,日日请安问候都不落下,说亲近吧,他心头想什么,她全然不知。 若不是今日一早,高扬就等在前院。 她还不知道陆执方逼着韩长栋把府里总管钥匙和账册都交了。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关系错综复杂,韩长栋不是无缘无故坐上的管事位置。 “韩长栋的事,是什么章程?你同母亲说说。” “叫他腾出位置一阵子,给高扬练手。父亲若是问起母亲,您就说是我的主意,有危机才不懈怠,再闹出像昨日寿宴那样的事。” 管事是家主的左膀右臂。 韩长栋是老管事病故后接任的,这两年办事中庸无功无过,凭陆执方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光是一个色字,还触不到父亲的逆鳞。他需要有更大的罪过。 苗斐不太相信:“就这样?他没讨你嫌?” 陆执方面不改色:“那母亲觉得,是何缘由?” 她要是知道,还犯得着猜测半天。苗斐还想再套他几句话,院门丫鬟又来传:“太太,大姑娘来了,手里提了个食盒子。蓝雪说是姑娘亲手做的点心。” 苗斐心里一软,嘉月这孩子。 镇国公府大姑娘陆嘉月慢慢踏进来,百迭裙上的彩线绣双蝶活灵活现,随着她迈步蹁跹若飞。 这一刻,陆执方终于想起缺了什么。 廊芜之下,梳单螺髻的少女蛾眉轻扫,桃颊薄粉,菱唇一点润泽,只轻妆淡抹,就有十二分好颜色,偏生整个人套在了一身黯淡发灰的棉袄里。 就像掩藏在稻草里的珍珠。 那身棉袄,那座简单到有些粗陋的后罩房,与她根本不相衬。陆执方走神,手臂被妹妹轻拍了一下,回过味来被自己突兀的想法惊了一下。 第8章 自己这般像登徒子。 清夏堂里。 陆嘉月轻轻拍兄长的手臂。 她眉眼弯弯,眼里盛满期待,嘴唇翕动数次,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贴身婢女蓝雪轻声道:“世子爷,姑娘问你要不要尝尝这梅花饼?” 陆执方从陆嘉月带来的食盒中捻起一块糕点,认真尝了尝,“糖下得恰到好处,不腻味。” 陆嘉月笑起来,明眸皓齿,整张脸容光熠熠。 她并非天生口不能言,也曾伶牙俐齿,全怪少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哑疾。幸而蓝雪从小伺候她,两人形影不离默契十足,蓝雪能从自己的手势与表情,将意思传达得八九不离十。 陆嘉月牵了牵兄长的衣袖,示意他留在清夏堂用晚膳。陆执方应下,再出来时晚星寥落,庭院中疏灯几盏,荆芥的身影悄然从树影中转出。 “爷,馥梨姑娘又往畅和堂去了。” 陆执方把方才在脑海里盘亘的突兀念头抹去,“畅和堂还有她,往后都不必再留意了。” 韩长栋的事,他有失察,起初以为是某种顽劣的报复,未曾想过是势弱者迫不得已的自保。 既有亏欠,理应补偿。 叫高扬多些关照洗衣房,再把韩长栋这个隐患彻底除掉,就足够了。再多了,只会越界。 畅和堂那头,馥梨还待在小树林里。 一张对照水盆画的自画小像,被她小心翼翼折进纸蜻蜓里,想叫阿娘也看看,她今日打扮得很漂亮,过得很开心。 老树似在应和她的愉悦,明明距离早春还有些日子,枯瘦枝丫的末端早冒出一颗颗新芽。馥梨提灯照了照,尚看不出绿意,在灯光下显出几点嫩黄。 春天快些来就好了。 气候暖和了,浣洗衣物时手就不痛不僵,人也不用套在厚实笨拙的袄子里。她步子轻快,穿越小树林到月洞门,这次月洞门下没有骄矜的世子在等着了。 馥梨缓缓松一口气,她怵陆执方。 不是府里丫鬟们觉得他严厉冷淡,叫人难以亲近的那种怵,而是世子太敏锐,她试图糊弄某些事情找的大大小小藉口,总被勘破。 她回到后罩房打来清水,洗脸擦手,将脸上薄涂的脂粉抹去,单螺髻拆散,用手指通顺长发。快挨着后罩房熄灯的时辰,转头见四喜还是白日的装扮。 “馥梨,我好想把这妆一直贴在脸上啊。” “不洗净,明日或许要长面疮的。” 四喜嘴上能挂油瓶,闷闷去洗了把脸,拿后脑勺对着馥梨,请她帮忙拆百合髻,等半天不见她动作。 “怎么了?” “别动,我研究一会儿。” 馥梨将她脑袋按轻轻回去,“我好像知道怎么梳啦,明儿给你梳个一模一样的。”后罩房的丫鬟们一听,都感兴趣地凑了过来围观。 好几日过后,等高扬再去洗衣房时,察觉丫鬟们似都收拾得讲究了些,一个个瞧着精神利索。 陈大娘擦净手上水珠,“高管事有何吩咐?” 高扬道:“明儿十五,大太太要带姑娘们去恩孝寺礼佛,还缺两个使唤的丫鬟,想从大娘这里调。” 大太太身边不缺用惯的贴身婢女。 恩孝寺路途遥远,为安全着想,府里连护卫都要派够二十人以上,能使唤跑腿的丫鬟便要跟着添。 这是从前洗衣房轮不上的好差事。 陈大娘一听,就想报两个机灵有眼力见的丫鬟,却见高扬的目光在搓搓洗洗的丫鬟中转悠,竟像是在找人。“高管事看哪个中用?都是乖巧伶俐的。” 高扬状似不经意一指:“就水井边上那俩吧。” 陈大娘一看,是正在打水的桂枝和馥梨。 高扬交待完杂事,又看了一眼馥梨才走。 静思阁嘱咐过,多关照洗衣房里叫馥梨的丫鬟,但不能太特殊。他一时拿不准世子的态度,若是三公子暗示他如此,那很快就会把人收了当通房。 可世子的人叮嘱完,便没再来问过。 高扬一心挣前程,那眼神在陈大娘眼里却可疑。 她将桂枝同馥梨叫回房里细说明日事,心道高扬莫不是第二个韩长栋,就听见馥梨问:“明日跟车去伺候,我能见着大太太的面吗?” “见着了,你要如何?” “大娘,我想把韩长栋的事情同大太太说。再过几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馥梨远远见过大太太苗斐,每次身边都簇拥着好些人,像她们这样的粗使丫鬟很少能凑近。 陈大娘不赞同地盯着馥梨好一会儿,“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太太不信你怎么办?信了只小惩大戒怎么办?姓韩的变本加厉报复你怎么办?” 陈大娘每问一句怎么办,旁边桂枝的脸色就煞白一分。她担心地抓住了馥梨的手,“要不就……” “不能算了。”馥梨声音还是她惯常说话那样,轻轻柔柔到有些温吞,她反过来握着她的手安抚,“这事要有人管的,就算太太只是小惩大戒,我也乐意说。” 有的人瞧着软绵绵,骨子里是个倔的。 陈大娘见劝不动,从自个儿装钱的匣子里挑出一粒小银子并几串铜板给她,“大太太身边那些嬷嬷,就是第一道门,敲不开门,你别想见了。” 馥梨掌心捧好钱,露出感激的笑。 翌日,晓星寥落,晨光映漭。 镇国公府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就出发了,行至西鼓楼巷道停驻,待太常寺少卿府的人汇合再启程。 大太太苗斐交好的族妹,就是嫁到了少卿府的苗慧,这次去恩孝寺礼佛,也是受她邀请。 苗慧三十出头,保养得极好,披着一条珊瑚红的软狐裘,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牵着个锦衣小童,给他理了理衣领,“待会见到人,要喊姨母,知道吗?” “我有姨母。”小童嘟嘟嚷嚷。 苗慧语气沉下去:“丞儿听话。” 小童不吭声。 “你今日表现好了,明早可以晚半个时辰起来。” “——哦。” “蒋修丞,你给我好好说话。” 镇国公府的马车驶近,贴身伺候大太太的方嬷嬷笑脸下来,摆好脚蹬,“太太一早起来就念叨呢,可想见见这位小外甥了。” 苗慧严厉的脸色一缓,牵着锦衣小童入了马车。 恩孝寺距离极远,行至晌午,才到山门。 苗斐带着陆嘉月,苗慧带着小郎君,去到寺庙安排好的客寮休憩,随行护卫和杂役留一半在山门。 馥梨和桂枝就归拢在杂役里头。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踏上结结实实的地坪,路途那种左摇右晃的感觉还如影随形,好一会儿才散去。朝食的葱油饼早消化完了,此刻腹中空空,很饿。 留守的某个嬷嬷点完人数,指挥她和桂枝,“快些去香积厨领斋饭,拿着这个牌子去,晚了没好的。” 馥梨同桂枝跑进跑出,人多斋饭重,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好几趟还没送完,自己饿得快没力气了。 这样下去不行,馥梨想了想,往后厨去。 “小姑娘打哪儿来的?这里是后厨!别乱跑。” 后厨出来个模样姣好的年轻妇人,两颊凹陷下去,神情中总有些悲苦的味道。她手里握一柄木勺,警惕地看探头探脑的馥梨。 馥梨递了镇国公府在恩孝寺客寮的牌子,“我来替随行杂役领斋饭,想问后厨有没有拉车可以借用?” 厨娘的戒备松了,“有,用完记得给送回来。”她勺柄一挥,指了指窗边,继续去灶台忙碌了。 馥梨同桂枝连忙道谢。 后厨收拾得齐整干净,东边格栅窗下排了三个从低到高的大瓦缸,其中一个飘出浓浓的腌菜味,就是灶台正在烧菜都没完全掩盖那味道。 小板车斜立在一侧,靠着瓦缸。 两人走到窗边,合力将板车平放。 桂枝拉了下车头,没拉动,见馥梨还在盯看那些缸缸瓮瓮,轻声催了句,“快些走吧,送完护卫的斋饭,咱就能吃上了。” 馥梨按着车板的手一松,同桂枝将车推出后厨。有了小板车,只跑一趟,就将斋饭送齐了。 再过个把时辰,是恩孝寺法会,方丈开坛讲经。 恩孝寺香客渐渐多起来,帮忙筹备法会的清修客和僧人亦频繁走动。馥梨觉得,最适宜同大太太告状的时机,就是在法会开始之前。 她吃完斋,守在大太太的静室门前。 好不容易等到大太太婢女端着用过的斋饭托盘出来,就要上前,却被东走廊出来的一对母子抢了先。 那妇人衣着华美精致,可见养尊处优,牵着的锦衣小郎君皮肤黝黑,像是夏天走街串巷晒成的肤色。 两人进了大太太的静室。 馥梨顿步,抱臂在冷风中等,冷了蹦几下再转悠一圈。门口的方嬷嬷朝她招手,从兜里掏给她一颗热乎乎的烤红薯,“太太赏的。” “谢谢嬷嬷。”馥梨双手接过,捧着暖手。 “小丫头,你怎不去山门马车里躲懒?” “我同桂枝说好了轮换,怕太太和姑娘还有用得着的地方。”馥梨看向门扉,“刚才哪位夫人进去了?” “是太太亲近的族妹,少卿府夫人和小郎君。”方嬷嬷努努嘴,“小孩儿坐不住,我猜等下就要出来。” 话落地还没一刻钟,屋门被大力推开。 只有锦衣小郎君自个儿,身后跟着伺候的婢女。 他人小腿短,跑得却快,一阵风儿刮过似的,嘴里还厉害着:“你能不能别跟着我?烦人,烦人!” “公子自去玩耍,奴婢就远远看着。” “看着也不行!我看见你就烦!” 婢女哪里敢就让他跑了,提着裙裾在拼命追。 方嬷嬷笑着摇头:“来的路上,少卿夫人数落他念书不够认真上进,小郎君闹了好一会儿脾气呢。” 又有好一会儿,少卿府苗夫人出来了。 馥梨待她走远,手里的烤红薯也冷了,此时不说回程更难有机会。她将红薯塞到左边衣兜,再从右边掏出早准备好的碎银铜板,往方嬷嬷手里一塞。 “哎,这是做什么?” “嬷嬷,我有事情想禀告太太,要见一见她。” 方嬷嬷神色变了变,掂掂那些钱,“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情?”要是些针头线脑的琐事,她把人放进去,没准就要在太太那儿落得个不知轻重的印象。 “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想见了太太再说。”馥梨眸子乌润,强迫自己泛出些泪意,瞧着楚楚可怜。方嬷嬷叹口气,“我先替你去问问。” 没多久,屋里就传来方嬷嬷喊她的声音。 清幽雅致的静室里,大太太苗斐和大姑娘陆嘉月分坐在竹榻上,中间隔着一张摆放瓜果蜜饯的卷几。 馥梨没料到陆嘉月也在,愣了片刻。 苗斐看她的目光也有些纳闷,是新来的丫鬟吧?长得这般标志,她要是瞧过,心里该有印象的。 “方嬷嬷说,你有事要禀告,是什么事?” 馥梨菱唇动了动,没说话。 苗斐催促,“法会快开始了呀。” 竹榻下摆着几张藤编的蒲团。 馥梨端端正正地半跪下去:“婢子想求太太为所有受过韩管事欺压的丫鬟作主。”她一开口,苗斐就变了脸色,想叫陆嘉月一未出阁的姑娘家避开着些。 可馥梨语速快,像是心里想过很多遍的。 “管事韩长栋色欲熏心,一直借职务便宜,伺机轻薄前院的粗使丫鬟,若有不从的,就扣押工钱、发卖出府。一年前洗衣房的丫鬟落霜就是想要到太太跟前求助,才被他寻了个错处,随意发卖出府去的。” 苗斐愣了,这个叫落霜的她有印象。 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偷了管事房东西。 陆嘉月亦惊讶,听到馥梨说,韩长栋下手挑的都是家里没倚仗,没人脉背景的孤女,更是拧紧眉头。 馥梨说完了,喉头有些干。 苗斐半天没讲话,还在消化她说的事情。她固然不能相信小丫鬟的一面之词,可此事对女子声誉有损,馥梨愿意讲出来,她已信了七八分。 遑论她还说得条理清晰,不似随意构陷。 苗斐想起女儿还在身侧。 她推了推嘉月,要叫她回隔壁屋,门外传来方嬷嬷错愕的低呼,“哎哟,少卿夫人,先等我通传……” “我等不及了,斐姐姐,斐姐姐!” 苗斐抬头,就见族妹苗慧不顾礼数,直接推门而入,半点眼光都没分给跪在蒲团上陈情的馥梨。 “斐姐姐,丞儿有回你这儿来吗?” 不等苗斐回答,苗慧已动起来。 恩孝寺收拾给镇国公府的静室,是最宽敞舒适的一间。可寺中清简,再体面的静室也是目光一扫,轻松绕两圈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蒋修丞不在。 苗斐正满脑门官司,不差多她这一件,“丞儿没有回来我这里,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了?” “丞儿不见了,婢女没看住,不敢往我这里报,实在找不到了才来,等我再发散侍从去找,各处都不见踪影了。”苗慧失魂落魄,扶着木桌,快要站不稳。 馥梨回忆她看见的场景。 “苗夫人有找过后山那片吗?我恰好见小郎君推门出,是往侧门通往后山方向去的。” 苗慧木然摇头,“婢女也是这么说的,找过了。” 苗斐看一眼,就知道族妹此刻已没了主心骨。 这次礼佛,她本也要带小儿子来,是临行前听到执方说近来京畿周边幼童报失多,有蔓延到皇都中的趋势,苗斐才改了主意,就带嘉月过来。 若是一时走失,只要还在寺庙,掘地三尺总能找到,就怕是遇上了歹人。 念及至此,她把方嬷嬷喊进来,“叫山门处的人都帮忙找,庙中方丈也去通知。”再睨了一眼馥梨,“你既然认得小郎君,你也去找,旁的事情等回府再说。” 馥梨没耽搁,起身拍拍膝盖,就同方嬷嬷去了。 镇国公府的人把搜寻重点放在后山。 一直找到日落西斜,林中金灿灿的日光穿过树影斑驳,都毫无所获。恩孝寺的光头小师父找到馥梨,合十见礼:“可是馥梨姑娘?” “我是,蒋小郎君找着了?” 小师父摇头,“苗夫人报官,官府已将山门封锁。官差说今日接触过、见过小公子的人都要问话。馥梨姑娘请随小僧来。” 馥梨匆匆跟去,来到偏殿一间屋前。 屋外有佩刀官差把守,镇国公府同少卿府的许多仆役排成一列,正在等待问询。 馥梨等了许久,才轮到她进去。 屋内堪称空荡,红木长条案后坐了一人,正翻看一副地图模样的纸页,缎面官服上是绣工精巧的瑞兽图腾,衣领挺括板正,露出一线白绢中单。 同她那日廊下所见一模一样。 是穿绯红官袍的陆执方。 双梁乌纱帽端正戴着,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陆执方眼皮未抬,手指一张鼓凳,“坐”。 馥梨坐过去,双手交叠在膝上。 临时腾出的讯问室空旷,鼓凳摆得离长条案远远的,设在整间屋的中心,人一坐下,就有从四面八方被审视、被探究的感觉。 陆执方身侧的书吏发问:“姓名?什么身份?何时最后见过蒋修丞?” “镇国公府的粗使丫鬟,名叫馥梨,约莫一个时辰前,见过蒋小郎君从客寮侧门跑过。” 陆执方听到熟悉的声线,默然抬首。 镇国公府极大,他出入只走西门,往长辈处请安只走西路,有些地方全然不会再经过,有些人全然不会再碰见。就连小重楼外的那些草,他都叫人拔了。 书吏按部就班,一模一样的问题,问了馥梨。 得到的回答同前边那些人大同小异,“当时蒋修丞或他的婢女有何异样之处?或者值得留意的地方?” 一般问到这里,就是差不多结束的意思。 鼓凳上的丫鬟没有民见官的局促惊慌,脸上露出仔细回忆的神色,“小郎君很抗拒婢女跟随,一直想要摆脱婢女的视线,此处之外,没有了。” 书吏记录的手一顿,望向陆执方。 陆执方看馥梨,“他当时说了什么?” 馥梨将小郎君和婢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尽量不漏掉细枝末节。陆执方接过书吏递来的记录,“辛苦,李大人先出去歇息吧。” 书吏一愣,道了句“下官告退”,起身离去。 馥梨从那推开又阖上的门缝里,瞧见了月亮。 已经天黑了,小郎君还没找回来,无论是走丢了还是被绑走,都不是好预兆。 “陆大人,蒋小郎君是遇到歹人了吗?” “目前还没有证据。” “今日能找回来吗?” “若他还在寺庙里,就肯定能。” 陆执方打量她一会儿,声音淡得毫无好奇之心,偏拣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头发怎么梳回去了?” 馥梨微愣。 陆执方问得很淡然:“同那日不一样。” “那日是哪日?” “你知道哪日。” “那是出府逛街玩才有的,胭脂铺免费梳的。” “那别的丫鬟怎么还有?” 馥梨想了想,世子说的或许是桂枝。 她那日研究了所有光顾脂粉铺子的丫鬟的发髻,琢磨了差不多的梳头方法,后罩房手巧的都学会了。 陆执方抖了抖证词,纸页微微作响。 馥梨回神,揪了揪衣袖,“冬天冷,我想多睡一会儿,梳精巧的发髻很费时间的。” “何时要起?” “卯时三刻。” 同他要上早朝的时辰都差不多了。 陆执方略微意外,想到陆嘉月同她这般大时,也是缺觉的。屋内静了一会儿,他手指点点案头,“你过来,这里签个名字。” “到时辰了么?” 馥梨疑惑地看案头的小香炉,还剩小截未燃尽。 “你知道香炉的用处?” “我看之前每个人进来问话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香点了,难道不是用来计时的?” 陆执方深目看了她一眼。 的确没说错。 这是衙门惯用的审讯技巧,每个证人盘问的时长一致,避免有心人揣测、加害、单独打探消息。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空白的时间里,肆无忌惮地问她与案情毫不相干的,他却想知道的问题。 “来签字。” “好。” 穿着灰扑扑棉袄的姑娘,从鼓凳上跳下,走到他案前,梳得潦草的发缝冒出草儿似的小头发。她熟练地握起毛笔,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馥、梨。 依旧是他喜爱的,有灵秀气韵的笔迹。 依旧困在与她不相称的境遇里,得自在闲适。 陆执方垂眸,视线落到她那双手上,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有两颗冻疮没好,泛起点红色。小姑娘搁下笔,拿左手衣袖去用力擦发痒的地方。 一遍,两遍,三遍,毫不惜力,以痛止痒。 陆执方反应过来前,手已扣了上去。 不禁微微一哂,活了二十三年,从没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像登徒子,但没关系,他认了。 第9章 “信我。” 馥梨手腕一紧。 她低头,瞧见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从官袍阔袖里出来,两指扣住了自己手腕,尾指扫过她手背,透出干燥温热的触感。 “世子?” “长冻疮这么挠,谁教你的?” 他语气很理所当然,仿佛入府第一日,陈大娘来监督她浣洗衣裳——“绉纱裙这么拧,谁教你的?” 世子的表情亦很正经,充满了质疑与不赞同。 馥梨一时忘了自己最先开口要深究什么。 “我……痒得厉害。” “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陆执方松开了她的手,坐回位置上,递给她一叠记录,“你既识字,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这叠记录整理一下。” 馥梨接过去,见陆执方依然在研究那张恩孝寺的地形图,不时用墨笔圈出几个地方。 小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飘落下来。 馥梨将整理好的记录递过去。 陆执方从红木案后绕出来,地形图折入袖中,“两刻钟后,所有人要去正殿集合,你去客寮知会我母亲和少卿夫人一声。” 大太太的静室前,守门的方嬷嬷走开了。 馥梨敲了门,里头无人应答,只传来苗夫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短短几个时辰,她似乎已从孩儿失踪的惊惶无措里,衍生出一种怨怼。 “我待他还不够好吗?吃好的穿好的,读书写字的笔墨砚台都给他买最好的!” “我真心实意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他呢?” “成日里只知道同胡同巷子那些没根没底的孩子瞎胡闹,这样我们如何放心把少卿府家业传给他?我看他就是故意躲起来,不想回少卿府!” “斐姐姐……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馥梨心头一跳,定定神,再用力敲门,“太太。”里头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苗斐喊她:“进来。” 馥梨进去,见苗慧一双眼眸哭红,神情里的愤懑未能妥帖收住。小郎君原来并非苗夫人亲生的,怀疑那他自行偷跑离开,并非没有可能。 馥梨将众人需要到大殿中集合的消息转达。 苗斐拍拍苗慧的肩膀安慰:“你先别多想,天黑了不安全,孩子找回来最紧要。先去正殿配合官府。” 众仆人前前后后,簇拥着苗斐与苗慧去了。 馥梨环顾一圈,见正殿每个出口都有官差把守,殿内有三两官员,唯独不见陆执方。 佛像在数百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浑身被镀上一层金辉,垂眼望座下芸芸众生。这次满殿的人不再是为祭拜而来,都将目光投向了头戴乌纱帽的官吏。 那官员白面微须,约莫四十出头,开口讲的官话并不标准,带点儿口音,“本官是长兴县知县张昭,接到恩孝寺来报有香客家的幼童走失。经过搜查,现已掌握了重要线索。” 他顿了顿,袖子里掏出一片团花纹图案的锦布,命人递给了苗慧,“不知苗夫人可认得这块布?” 苗慧接过辨了辨:“是丞儿的,他今日穿的锦袍就是这个花样的!张大人,丞儿是不是找到了?” “苗夫人稍安勿躁,这片碎布是在客寮西墙的狗洞里找到的。有人见到小公子衣衫完好地跑出了客寮,衙役却在狗洞发现碎布,说明小公子实际去而复返,极有可能还在寺庙,乃至于客寮附近的区域。” 被滞留不得出的众人议论纷纷。 张昭走到苗慧近前,“本官还想请苗夫人再闻一闻,这片碎步上的气味?” “气味?” 苗慧茫然,将碎布放到鼻尖下,什么也没闻到,只觉佛像下香烛燃烧的味道还更强烈些。 “没什么气味啊……” “请苗夫人再仔细辨认。” 苗慧脑子里乱糟糟的,使劲嗅了嗅,“丞儿还小,并不佩戴香囊香药,这布料除了皂角香胰,就是府里惯用的熏香……”这些不是她闻出来的,是推断的。 “没错,就是贵府熏香的气味!” 张昭朗声接话,“走失幼童是少卿府家的小郎君,吃穿用度都讲究,就连衣裳上也有特殊香气,就算是用其他气味强烈的东西也无法掩盖。” “本官管辖的长兴县衙豢养了一批嗅觉极为灵敏的官犬,多次协助破案,眼下官犬由巡捕牵着,就等在山门处,随时准备进来搜查。” 张昭话落,人群中不知是谁附和,“对对,我就是长兴县来拜佛的,上次我丢了个荷包,都被偷儿带出五里地了,全靠巡捕用官犬找回来的!” 真有这般神奇? 其余周边县的百姓诧异,苗慧心里燃起了希望。 张昭清清嗓子,“此时叫各位过来,是为说明,这批官犬虽嗅觉敏锐,但性情难驯,为避免误伤,接下来一个时辰内,请各位到官差安排好的地方静候,切勿随意走动。否则,被官犬咬伤的后果自负。” 民众里有不满的,抱怨两声,看见配着雪亮弯刀的官差,悻悻收声。官差指挥人往两个方向走,并不紧贴随行,只不远不近地呼喝着。 此刻,陆执方正在藏经楼顶,凭栏远眺。 此处占恩孝寺所有屋舍楼宇的地势最高处,可一览正殿东西两门涌出的人群,大多数人听令行事,少数人趁官差不注意,或故意落后,或拐入墙角。 西南、东南、正北方都有人脱离队伍。 陆执方择了一处去跟,其余两处交给荆芥和长兴县衙差。脱离队伍的人鬼鬼祟祟,遁入伽蓝殿后一间厢房,进门前还左顾右盼,看有无尾随的人。 陆执方一挥手,随行衙役踹开了房门。 厢房之内,男人目瞪口呆,手刚打开了功德箱的锁,掏出了里头香客捐赠的香火钱。衙役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旁人都听候命令配合搜查,为何你独自潜藏在此?蒋家小郎君的失踪与你有何干系?说!” “冤枉啊!我、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 “那你为何偷偷摸摸到这儿来?” 衙役还待再问,陆执方已转身走了。 “小陆大人,这人不管了?” “浑水摸鱼偷香火钱的,扣起来,事情了了再交给方丈处置。”陆执方回忆藏经楼看见的其余两个方向。 恩孝寺有法会,山门处特意安排僧人迎客。 访客大量进入的时辰,任何离去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僧人说没有同蒋修丞年纪相仿的孩童离去,加上张昭的人在墙根狗洞处找到的衣料,他断定蒋修丞还藏在寺庙里。 一个小小孩童能藏匿如此之久,定然有熟悉寺庙内部的人在操控。而要避免蒋修丞的藏身之所被官犬找到,将他身上衣袍脱下来,误导视线是最好办法。 所以藏匿他的人会脱离人潮,去接触蒋修丞。 石道另一头,荆芥亦在找陆执方,且脚程更快,找到了人,“爷,香积厨后头有动静,就是……” “说。” “就是馥梨姑娘也在里头,”荆芥纳闷,“属下不知是她先找到了蒋家小郎君,还是……” 他一介武夫,查案的事情属实一窍不通。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先带路。” 十五月圆,云雾稀薄,清辉亮得惊人。 馥梨在不燃灯的后厨里,借着月色,看清楚眼前人,心头亦是一颤。不久前见过的蒋家小郎君,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如今可怜巴巴地缩在一个腌菜的大瓦缸里,形容狼狈,满身酸味。 若非瓦缸背面靠墙处,特意开凿了几个通风小洞孔,这孩子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找到一盏小灯点燃,在厨房灶头的抹布上,擦干了手上粘着的腌菜汁水。 蒋修丞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稚气的脸庞看着她,不见惊慌,“你是谁?少卿府的婢女?” “我不是少卿府的,是镇国公府的。” 馥梨抖了抖抹布,翻出来还算干净的一面,在蒋修丞狼狈的脸上抹了一把,“小郎君,苗夫人和少卿府都很着急在找你,跟我回去吧。” 她搁下抹布,要把蒋修丞抱出来。 蒋修丞拼命挣扎,缩回瓦缸里,对着横在面前的胳膊就是一咬,跟小兽似的,叼住了就不肯松口。 馥梨一下子痛得倒抽冷气,“你再闹,把官差引过来,帮助你藏在这里的人就要被定罪捉走了!” 蒋修丞愣住,松了牙关,嗫嚅道:“没人把我藏在这里,是我自己不想回去,我自己藏的。” “缸快到你胸口高,你自己如何躲进来?” “我……反正我就是想办法自己躲进去的!” “好,你自己躲进来的,现在快些回去。” 他对上馥梨有几分着急的眼神,试探着问她,“官差真的来了吗?我母亲报官了?” “已经把恩孝寺团团围住了,谁都出不去。” 蒋修丞信了七八分,忽而害怕起来,软软改了口:“姐姐,我跟你回去,但是你不要告诉我母亲,我躲在这里,你就说是在后山那片找到我的。” 馥梨不答,向他伸出了被他咬过的那只手。 “你先答应我,我就出来。”蒋修丞很坚持,额头上还不伦不类地沾了半片腌菜叶子。 “那你为何要独自藏在此处?” “我不想回少卿府……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蒋修丞一开口,声音哽了哽,忽而藏匿大半天的满腹委屈担忧涌上来,眼泪说掉就掉。 馥梨去擦,只越擦越多。 她看了看月亮上移的位置,“你先出来。” 蒋修丞的手搭过来,任由她半搂半抱,将他带离装腌菜的大瓦缸。他吸了吸鼻子,不复面对少卿府婢女时的骄纵:“姐姐,你快些答应我。” “小郎君,我……” “她说的不顶用,你不妨哭给我看。” 屋门蓦地被推开,青年长身玉立,冷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身后是荆芥、长兴县衙役几人。衙役手中还押着一个妇人,死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发声。 那妇人模样姣好,两颊清瘦,浅淡的眉头紧锁,此刻正盯着后厨房里的馥梨和蒋修丞,拼命挣扎要从衙役手里脱身,拉拉扯扯间,露出两条手臂上的斑驳伤痕。是白日里借给过馥梨和桂枝小板车的厨娘。 馥梨猜测成真,一颗心沉了沉。 蒋修丞看到妇人,先是一喜,继而越过馥梨跑过去,对身材魁梧的衙差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起来。 “你放开她,放开我阿娘,放开!” 小孩儿一股蛮劲,乱拳之下有那么一两捶是真痛。衙役龇牙咧嘴,偏不敢还手:“小陆大人?” 陆执方手指虚空一点:“松了。” 妇人被松开钳制,扑过去把蒋修丞抱在怀里,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簇簇落下来,“丞儿……” 陆执方没理会哭成一团的母子,入了后厨,停在蒋修丞藏身的瓦瓮前。盖子已被挪开,竖立在一旁,缸口挂了十多颗蔫巴巴的腌菜。 每一颗都以反常而整齐的模样,交织在一起。 陆执方举起一盏小油灯,照近去看。 原是菜头部位用细线穿梭,再密密缝进了一片与瓦瓮同色的纱网中。他寻到一根烧火棍,挑起缀满了腌菜的纱网,拨到跟随进来的捕头脚下。 “后厨房,我记得刘捕头说,搜过两轮了。” “是,是卑职的人办事不利,搜查时候不仔细。可我们也没成想,这妇人如此狡诈啊!她早有预谋!” 刘捕头脸色快赶上地上菜色,瓦缸味儿忒冲鼻,掀开看都觉得熏眼睛,有谁想到还要拨开看,更别提想到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会盖在满是腌菜的纱网下。 “那她如何想到?” 陆执方那根烧火棍一点,点在馥梨脚边。 刘捕头脸色萎靡,哑口无言,余光瞄见陆执方走了,灰溜溜跟过去,再去看蒋家小郎君和那妇人。 妇人哭过一顿宣泄,似已经认了命,摸摸蒋修丞的脸颊,“是阿娘一时想岔,办了糊涂事,你回去好好念书,好好孝顺苗夫人,不要总惹她生气。” 蒋修丞知道不好了,只抓着她不肯撒手。 可阿娘别过脸去不看他了,面容肃穆的衙役大叔也不分眼光给他。他满心惊惶,想到馥梨之前说的,阿娘要被定罪抓走,猛地转头去看馥梨。 馥梨朝他极轻微地摇头,视线看向了陆执方。 陆执方正在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烧火棍粘在他掌心的一层浮灰。忽地,一团软绵朝他扑来,把眼泪抹在他腿上,可怜巴巴地哀求:“官老爷,你不要抓我阿娘,是我自己躲起来的,不要抓我阿娘!我同母亲拌嘴了,想独自躲起来气她。” 小孩儿说得颠三倒四,左一个阿娘,右一个母亲,哭得连声音都变调了。现场不少家有同龄小孩的衙役都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给富贵人家当养子,却不忘生母恩情,好孩子啊! 荆芥却目瞪口呆。 世子爷素喜洁净,住驿站的浴桶都要擦过三遍才愿意用。这小豆丁满脸的鼻涕眼泪,满身的腌菜酸味都蹭在了世子爷洁净如新的官袍上。 他看着看着,仿佛从陆执方如凝霜色的冷脸上,看见了自己不翼而飞的工钱,赶紧回神,一个箭步,把小孩儿从自家主子的长腿上撕下来。 世子爷果真冷笑一声,扬了扬衣裳下摆。 “此案秉公办理,押送到少卿府夫人住处。” 衙役们和荆芥带着母子俩走远了。 馥梨刚抬脚,叫陆执方一声钉在原地。 “去哪儿?” 皓月当空,身姿清逸如松鹤的青年回看她,眉间带了几分秋后算账的冷肃,“你跟我来。” 陆执方没将她领去客寮,而是去了之前用作讯问的偏殿厢房,屋内衙役已撤空。 “把门阖上。” 馥梨掩门回身,却见陆执方在半开半闭的窗扉下,不疾不徐地解他的绯红官袍,修长手指摸索到了领口暗扣,再下移到腰侧。 馥梨退了一步,听见陆执方嗤笑一声。 “知道怕了?独自去后厨房查看的时候怎不怕?” 他三两下褪下外袍,攥在手上,下摆那抹可疑的黏糊水迹在月色下露出碍眼的痕迹,“替我擦干净。” 馥梨没动。 “是你朝那小子使的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 “婢子是瞧着小郎君可怜。” 馥梨过去接了官袍,在案头铺得平整,从衣兜里掏出她的帕子,认认真真给陆执方擦拭。 陆执方凑过去监工,只见少女的樱唇抿成一线,恨不得能给他官袍擦出个洞来。 “那妇人不会收监的。” 馥梨手一顿,对上陆执方笃定的眼。 “信我。” 第10章 她轻声改了口:“陆大人…… “信我。”陆执方道。 馥梨过了片刻点头,“我信的。”世子说韩长栋不会再来找她麻烦,她真的过上了好一段安生日子。 官袍下摆擦拭完,她将帕子脏污那面翻折,塞入衣兜里,拎起官袍递给陆执方。 陆执方自行穿好,低头抚顺蹀躞带上勾的玉佩。 “走了哪条道去的后厨房?”藏经楼上他与衙差几十双眼睛盯着,没道理错过馥梨脱离人群的踪迹。 “翻了墙,客寮西侧有一面矮墙,接着后厨房。” “矮墙再矮,也比你高。” “法会因为蒋小郎君的事情暂停了,原从客寮搬的好些桌椅台凳又送回来,就堆在墙根下。” 小姑娘细声细气解释着。 墙根这头有堆叠的桌椅台凳,翻过去那头可没有。陆执方视线扫过她棉袄和单幅裙上蹭的脏污,就知道她没有说谎,“怎么想到要去后厨房看?” “白日去后厨借了小推车,觉得那缸腌菜的味道特别浓重,一般密封盖好的不会这样。”馥梨比划了一下,“后来瞧见瓦瓮背面有好几个特意凿开的小洞,漏气的,我就想……会不会是用来藏人的。” 若长兴县巡捕有她一半细心,这夜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大费周章忙许久了。陆执方整理好仪容,推开了讯问室的门,“差不多了,跟我回客寮。” 险些丢了养子的少卿夫人宣泄完怒气,该是理智回笼,有决断的时候了。 她就该送这个出尔反尔的妇人去监牢! 宽阔整洁的静室里,苗慧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邹氏,胸口那口气还是理不顺。 “当初过继有官府作证,白纸黑字立了契书,你们拿钱远走他乡,是生是死永不相见。结果呢?你却处心积虑想要拐走丞儿?” 邹氏跌坐在地上,声如蚊蚋地辩驳:“苗夫人,我是一时糊涂,拎不清才做了这种,不是蓄谋的。” 官差涌过来把寺庙围起来后,她就后悔了,没想过官差来得这般快,这般声势浩大。她脱离人群偷偷去后厨房,也是想叫丞儿回去苗夫人那里的。 “押送你来的衙差都说了,藏人的瓦瓮特意做了纱网掩藏行迹。我每月到恩孝寺礼佛两回,而你想方设法来香积厨做厨娘。还不是蓄谋已久?” 苗慧气得一拍身边卷几,“蒋修丞既入我少卿府族谱,便是我蒋家子弟,我看你的行径正好按照拐卖幼童论罪,外加一条蓄意诈骗钱财!” 她口齿清晰,得理不饶人,一声声质问让邹氏面如金纸。邹氏不得已,道了实情:“这世上没有哪个当娘是愿意用自己骨肉去换钱财。丞儿过继给蒋家,是我男人瞒着我做的,我知道后找他闹过,可他将我关起来打!”她说着揭开衣袖,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疤,把苗慧和旁边听着的苗斐看得一愣。 邹氏很快将衣袖拉下去:“我男人拿了蒋家大笔银钱,用我闺女做威胁,逼我同他离开皇城到长兴县定居。他有了钱就纳妾,说要再生一个儿子,可那妾和情夫联手,骗走了他所有的钱。” “然后呢?”苗慧情不自禁问,顿了下又别开脸。 邹氏却笑得古怪:“他自此酗酒更厉害,有一夜醉倒在街上,把自己冻死了。我带着女儿去哪儿都不好过活,求了寺庙方丈怜悯来做厨娘……然后,遇见你带着丞儿来上香。” 她望向苗慧,苗慧披着条珊瑚红的狐裘,随坐姿翻出里衬,用了很漂亮的妆花缎,她在皇城制衣店看过,挂在最高最显眼处,她连价格都不敢问。 “我第一次遇见丞儿,觉得是佛祖庇佑,让我们母子团聚,暗自想到很多法子,还拿我女儿试验。后来又见了几次,丞儿出入有婢女跟着,衣衫靴裤都合体,不带重样儿的精致。我还远远见过,苗夫人独自在庇佑学业最灵的菩萨那里跪拜。” “那时我知道自己想岔了。佛祖不是让我同他团聚,是让我放下。丞儿跟着我,只能勉强饱腹,穿不上好衣裳,去不了好学堂。我能给他什么呢?我独自带着女儿过活都得掰着铜板过日子。” 苗慧听到这里,脸色缓了七八分,冷硬的语气还是一时转换不过来:“那你为何还是把他藏起来!” 邹氏眼眶里打转的泪落下:“丞儿看见我了。” 苗慧一愣:“你,你没同他……” 邹氏慢慢摇了摇头:“他年纪小,我怕叫他看见他沉不住气,决定放下后,就只想远远地看着。可他今日不知从哪儿发现了我,哭着喊着要回家。” “他说在学堂,同窗笑他假少爷,回到少卿府,各房的兄弟姐妹也不爱跟他玩。苗夫人待他很好,可说话没两三句就在催他念书。他心里觉得委屈,只能跟府里的小猫小狗说。” 苗慧一下子攥紧了暖手炉,急得站起来,“家里谁欺负的他?二房的?还是三房?” 旁边一只手伸来,将她拉下坐好,是她族姐苗斐,“现在不急这事儿,你又不能立马赶回去跟小辈理论,先解决眼前这桩事儿。” 苗慧闻言,冷静了几分,看向她,“斐姐姐,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她既气邹氏企图把人带走,心里又觉得她这么做情有可原。 她嫁去少卿府多年,膝下只有女儿,连院中妾室都只生得出女儿,眼看老爷身体随着年纪每况愈下,连同房都少有,哪里还能生得出一儿半女。 没有养子,家业只能拱手让给二房和三房。这些内情,斐姐姐知道,更多的却无法讲给外人听了。 苗斐垂眸看了一眼哀伤的邹氏,又看一眼从小就争强好胜性子急的族妹,拍拍她的手,“当初那么多孩儿里,有年纪更小的,你偏偏一眼相中了丞儿,说合眼缘。眼下你看这缘分还在不在,还在就得珍惜,不在了……” 普天之下,食不果腹的贫寒人家那么多,少卿府要再找养子不难,说出去不好听罢了。 苗慧给她说得心头一揪,她当然还想认丞儿! 她恼的是邹氏,可斐姐姐说要珍惜……苗慧想起丞儿被找回来那一身狼狈和一脸泪水。她要真为了出气,把邹氏关进牢狱,同养子的情分才是真的断了。 苗慧饮了一口凉茶,把浮躁的感觉压下去,吩咐侍从,“让她们把丞儿带过来。”丞儿一找回来就被带去旁的厢房更衣沐浴了,之后有嬷嬷婢女看管着。 邹氏以为是苗慧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颓然掩面,却被苗慧命人扶起来,带到温暖矮榻上坐着。 苗慧已起身,“你们且说话,我有事去找长兴县知县张昭大人。”邹氏是拿是放,全看少卿府态度。 她快步迈出门槛,不想看丞儿和邹氏相拥而泣的模样,又忍不住回身:“只是说话,别想偷偷把他带走。学堂和家里欺负他的那些,我心里有数!” 邹氏拿不准她何意,茫然看着,却听见苗慧冷声道:“往后初一十五、三个旬日都来礼佛,你且记好了日子!再多的,另说吧!”门外,苗慧身影消失,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锦衣孩童噔噔噔跑了进来。 “——阿娘!” 蒋修丞透着欣喜的喊声,回荡在客寮整条回廊,就是远处银杏树下观望的馥梨和陆执方,也听见了。 苗夫人离去,蒋小郎君进屋。 看到这里,纵使馥梨不知道静室里几人都说了些什么,也能猜到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局面。 “真的无事。” “不止无事,我这个便宜表弟还可能有更多机会见到他生母。” 陆执方淡声补充。 馥梨卡壳了一瞬,是了,蒋小郎君虽然是养子,按名义上的亲属辈分论,算是世子爷的远房表弟。她带了几分纳闷,看向这不近人情的表兄。 陆执方理了理衣袍:“就是亲弟都不能放肆。” 回廊另一头,张昭得了苗夫人不予追究的消息,吩咐四周守着的衙差陆续撤离。 馥梨看着衙差离去的背影,“张大人说,他养了一批嗅觉极灵敏的官犬,是骗人的吗?” “不骗怎么引心虚的人露出马脚?” 馥梨点点头,眼尾慢慢垂了下去,有点蔫。 陆执方瞥她一眼,“真有这样能追出五里地的官犬,皇城各衙司都先紧着用,轮不上长兴县。” 小姑娘没接话。 “很失望?” “我是想,真有这样的官犬就好了,那样天下的冤屈与穷凶极恶之徒,应当能少很多。” “不需要官犬。” 馥梨疑惑地抬眸。 陆执方惯常地冷嘲热讽:“各州县多几个能追出五里地的官就够了。” 那语气里有一点遗憾。 皓月朗星下,一身绯衣的青年神色寂寥,像是身在官场,目睹了太多尸位素餐之人,才生出的遗憾。 馥梨看着他的侧脸,轻声改了口:“陆大人。” “?”陆执方意外。 眼前少女玉靥明净,清凌凌的眼眸映出他缩影的轮廓,认认真真道:“我觉得你就能追出五里地。” 第11章 对我提更过分的要求。…… 族妹去了找知县张昭,苗斐待在屋内,看蒋修丞同邹氏搂在一起说话,亦给母子让出了空间。她带着嬷嬷走到廊下,瞧见银杏树下一对眼熟的男女身影。 个儿高那个朱衣郎君她认得,自己儿子,站在他身侧的小姑娘,不是找她状告韩长栋的丫鬟是谁? 好像是叫馥梨来着。 小姑娘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陆执方低头侧耳听,狭长眼尾扬起,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很快便又收敛起来,恢复成云淡风轻的模样。 苗斐朝嬷嬷看了一眼:“去把世子喊过来。” 方嬷嬷躬身去了。 陆执方来得很快:“母亲找我何事?” 苗斐不动声色盯着他:“先前忙着找蒋小郎君,也不方便问,你怎么打长兴县这边来?” 距离恩孝寺最近的衙门是长兴,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跟着长兴知县一起来了。 “同母亲说过的,京畿道有多起幼童被拐报案,怀疑与邪-教有牵连,圣上重视,命令刑部与大理寺合办。长兴县是最先出事的几县之一,我来核查,恰遇上少卿府报案,一道来查看。” “这倒是凑巧了,”苗斐点点头,话锋一转,“韩长栋欺负前院丫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说给我参详参详,我查清楚了才好拿主意。” 陆执方眉梢微抬:“竟有此事?” “你说呢?” “儿子记得韩管事在院中休养,听闻身体大好,能继续做事了。再有三天,高扬就要交回钥匙。” 陆执方回视,神情磊落坦然。 苗斐没套出话,摆了摆手,“行,去忙你的,今夜太晚,先宿在恩孝寺里吧,别贸贸然下山。” 陆执方一颔首,离去前瞟见回廊一角,有藕粉色披帛轻轻甩过,缩回了廊柱下,是他妹妹陆嘉月。 儿子走了,苗斐还在原地没动。 方嬷嬷试探:“太太怀疑世子对那丫鬟……”她没挑明,再看向银杏树下,馥梨早不在了。丫鬟可没专门厢房,得回山门停驻的仆役马车里挤一夜。 “且再看看吧。” 苗斐想了片刻,实则也不怎么担心,这孩子少时顽劣,懂事之后一步步都走得很稳,是个有分寸的。 真让她感到为难的,是韩长栋这个不知廉耻的。 恩孝寺山门外,好几辆大马车停在夜风中。 馥梨缩手缩脚,躲在属于杂役们的小马车里,同桂枝一人占一边车窗位置,将就着对付一夜。 嬷嬷们嫌冷让火力壮的小年轻坐这儿,自己坐车厢后壁,她们自然不敢有意见。正好,车帘透着微末的风,呼吸起来不难受憋闷。 馥梨眯眼睡去,一开始还觉得冷,后来就热了,再后来口干舌燥,连马车几时启程,变得摇晃颠簸都不知道。再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后罩房的横梁,瓦片齐齐整整,一块接一块地码着。 “醒啦?”桂枝就在床边,把她慢慢扶起来。 “我都回到府里了?” “你得风寒了,车上还起高热都快晕乎过去了,是陈大娘去府门口背你回来的。” “大娘呢?” “去大厨房给你要姜汤了。” 馥梨还是冷,打了个寒颤,裹紧了棉被,桂枝又给她加了一张,人裹在里面跟粽子似的。 马车里人多眼杂,桂枝没敢问,看她眼下虽然还病恹恹,但高热退得快,精神还不错,便忍不住了,“馥梨,你见着大太太了吗?她是怎么说的?” 馥梨人虚弱,但弯唇一笑,露出齐整小白牙,“该说的都说了,我觉得大太太不会放任不管的。” 此时,半敞开的屋门外晃过个人影。 桂枝以为是拿姜汤回来的陈大娘,半天,不见人进来,走到门槛看是跑腿的小僮照壁,便对馥梨道:“许是高管是有事交待,我去看看,你歇着。” 馥梨歇得够久了,趿拉着鞋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才觉喉咙灼痒好些。喝了凉茶又打寒颤,她躲回被窝里眯眼,手习惯性压在被子外边。 没一会儿,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 她掀开眼皮,是桂枝回来了。 桂枝左手捏了鸡子大小的白瓷罐儿,右手指覆盖滑腻腻的膏体,正涂在她长了冻疮的地方,“弄醒你了?我看你手正好伸在外边。” “没睡着,哪里来的药?” “照壁刚刚送过来的,说是管事房发的,专门治冻疮,从今年开始年年都有,”桂枝语气里有掩不住的轻快,“还有,你猜猜怎么了?高管事说我俩跟着去恩孝寺路途辛苦,洗衣房差事不重的话,可以歇个两三日再去。正好你就病着呢,我也跟着歇两日。” 馥梨愣了愣,想到恩孝寺偏殿里陆执方说的话——“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 桂枝涂完药,把白瓷罐儿塞到她枕头底下,“先紧着你用,第一年进来洗衣房都爱长冻疮,你看我们就没什么事。你用好了再给陈大娘收着。” 她蹬了鞋,爬上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馥梨身侧,又叹道:“高管事对前院丫鬟挺好。早知道趁着昨日,去拜拜菩萨,保佑他把这位置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馥梨没接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清夏堂里,苗斐休整了半日,缓过路途劳累,就开始查韩长栋的事情。其实没凭没据,不太好查,但她掌家多年,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人,打听当年落霜被发卖出府的细枝末节并不难。 两日后的傍晚,霞光绮丽,镇国公陆敬才从宫里同陛下议事回来,就见妻子坐在他堂屋里喝茶。 老夫老妻了,看一眼就知道苗斐心情不太妙。 陆敬先露了个笑脸:“夫人久等。” “茶才沏了第一趟,”苗斐起身迎去,替他宽了厚重累赘的大氅,递给侍从,“是老爷辛苦了。” 自纳妾后,陆敬好久没享受这待遇。 他受宠若惊,又心头打鼓,下一刻听见苗斐道:“京郊田庄庄头这两年不老实了,送过来的账难对,我想把韩管事派过去管一管,老爷你说如何?” “夫人掌家,夫人说了算,”陆敬笑了笑,忽而又问,“不知是哪个田庄?” 苗斐语气轻轻:“所有的。”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京郊田庄不止一处,有大有小,派过去管账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放到朝中不就是被贬官下放嘛。 陆敬半晌问:“他走开这么久,府务谁管?” 苗斐道:“高扬这半月管得不错,还开源节流给我省了一笔银子,我看他接手正好。” 陆敬算是听懂了,“韩长栋出了什么纰漏?”先是儿子后是夫人,都铁了心跟这老东西过不去似的。 “我倒是宁愿他办事出了纰漏。” 苗斐看着陆敬的眼睛,把她这两日探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掌家多年,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能信,我心里头有数。他做的这些龌龊事,有证言没证据,非要抵赖,我无可奈何。但是我忍不了府里有这么腌臜一人,只派到田庄,已是顾念了情分。” 陆敬皱眉,想的不是苗斐的心里膈应不膈应。 官场人情错综复杂,府里迎来送往,这两年都是韩长栋给他搭把手,挑不出大错处,用得还顺手。 再换成高扬,免不了一番磨合。 “这事是韩长栋下作,我去敲打,把他降成副管事,若敢再犯,你让老徐把他一双手砍下来。” “我要他一双手何用?老爷,我想维护镇国公府的名声,你想一想,到底是哪头重,哪头轻?” 苗斐撂下话,就差明着说他不知轻重。 堂屋里,老夫老妻不欢而散。 陆敬的长随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陪着陆敬在大太太离去后一言不发地待着。 夜色更深了,有婢女来告:“淑澜苑问大老爷用膳没有?送来一份姨娘做的鱼肉羹,请老爷品尝。” 陆敬哽在心里那口气缓了缓。 正妻多年感情,贤惠端庄但对他不假辞色,还好有姨娘是温柔体贴的,虽然是是非非上总犯糊涂。 “鱼羹送进来,算了,”他又改主意,“提回去淑澜苑,就说我等会儿过去晚膳,先张罗起来。” 婢女应声退下,陆敬转头去看长随,到底没想跟苗斐逆着来,语气严厉道:“把韩长栋喊过来。” 韩长栋从陆敬书房离去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满脸失魂落魄,明明休养了小半月,脸色却更憔悴苍白了。这阵子,他夜夜梦里都是高扬踩着他往上爬的场景,噩梦竟然成真,老爷说要把他调到田庄上管账?何时回来?等夫人气消了再想办法弄回来。 他还回得来吗?高扬可是个精明能干的。 韩长栋念头纷杂,眸中闪过狠厉,此事全因那个叫馥梨的丫鬟找大太太告状起,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逼迫她改口承认是污蔑,此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府中仆役还不知道他要被调去田庄的消息。 他们以为半月一到,高扬会将总管钥匙交回给。此时此刻,他还有能用的人,还有作为管事的威信,能打探到消息。更重要的一点是,除了高扬,无人比他更清楚前院一日各杂役丫鬟的运作。 翌日,还未到破晓的时辰。 人走在路上灰蒙蒙地,辨认不清面容,只能凭借身形猜个大概。韩长栋从管事院出来,门廊下已经有三个小厮等在那里,听候差遣。小厮在他的指示下,绕着路线,掐着点儿,悄悄摸到后罩房外的墙沿下。 丫鬟们同管人的仆妇说着话,离了后罩房,去到大厨房领朝食。脚步声稀稀落落后,变得寂静起来。 韩长栋目光一瞬不错地盯着那些背影。 一人,两人……数到最后,他简直要忍不住抚掌而笑,喊一声天助我也,就连桂枝离开了,后罩房里只有风寒未愈还在缠绵病榻的馥梨。 韩长栋领着人,大摇大摆进去,手摁上了屋门。 笃、笃、笃。 那敲门的声音很有规律,连停顿都一致。 馥梨向来睡得沉,好一阵子,都把敲门声从耳边滤过了。可那声音坚持不懈,未曾停歇。丫鬟们不会这样敲门的,有谁落了东西,一定会出声喊她。 馥梨心头一跳,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她披着棉袄,穿好鞋,走到同一侧的窗边,摘了窗扣,轻轻拉开窗扉去看,门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手里提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是世子长随木樨。 木樨余光瞟到她,转头看来:“馥梨姑娘跟我走一趟?世子爷有话想问,要快些,爷赶着上朝。” 馥梨微愣,阖了窗,扣好棉袄,跟他走出去。 路过院墙时听见拐角阴暗处,有男人哼哼唧唧的痛呼声,把她惊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寂静了。 木樨见怪不怪,目不斜视:“馥梨姑娘。” 她快步跟上。 木樨提灯往西侧走,沿着寂寥无人的回廊,带她出了西门,馥梨刻意看了一眼,门房小厮都不在。 西门外的巷道清静,银鞍白马威风凛凛。 陆执方披着黑色鹤氅,底下罩着她很熟悉的绯色官袍,手指在玉佩上百无聊赖地点着,泄露出等候时的漫不经心。 馥梨迈出了门槛,停在飞檐下。 “世子爷?” 陆执方手指一顿,借着檐下燃了一夜快要熄灭的挂灯,看清楚她风寒后清减了的脸颊。出来得急,她忘了梳发,柔顺青丝披着,那一分病气更衬出娇弱。 可眼眸总是澄亮有神采的。 “木樨小哥说,世子爷有话想问?” 陆执方静了数息:“你想不想去别的院做事?” “别的院……是哪个院?”馥梨脑袋转了一下才听懂陆执方的意思,一下子往最糟糕的方向揣测,“莫非大太太不相信我?韩长栋复职……” “不是,”陆执方打断她,“过了今日,镇国公府再没有姓韩的管事。”无论母亲拿了什么主意,都不影响韩长栋自作孽造成的结果。 少女明显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轻盈鲜活。 陆执方不动声色将那变化看在眼里,听见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风寒刚好的声音软绵绵的:“世子爷,我想去哪个院,都可以去吗?” “你想去哪个院都可以,高扬是我的人。” 你不知道,你甚至可以,对我提更过分的要求。 第12章 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里。 “我想去大姑娘的院里。” 馥梨只想了一会儿,就给出了回答。 “为何是大姑娘?” “婢子去恩孝寺时见了大姑娘,觉得亲切。” 婢子。 陆执方发现她想装乖卖好时,就惯了这么自称,平时跟他说话,却没有把自己往位卑处说的习惯。 “嘉月房里的人,我母亲盯得紧,哪个不够恭敬不够上心就要被她换走。想清楚了?” “即便只待在外院为大姑娘做杂事,婢子也愿意的。大太太盯得紧,不是坏事,是好事。” 陆执方眸中闪过赞赏。 比他想的还要更伶俐通透一些。 嘉月虽然是大房嫡女,曾有婢女看她口不能言,年纪还小而敷衍轻慢,还把珠钗首饰偷去了转卖。被母亲发现后,满院都狠狠整治过一顿。 镇国公府没几个人会主动想去当差。 都觉得大姑娘婚事不易,恐怕要在府里养一辈子,去了不止前途没着落,做事还劳心劳神。也正因如此,嘉月那里对馥梨才是最安稳、安定的去处。 陆执方应了此事:“那你且等一阵。” 这不是高扬随意指派就行,得他母亲点头同意。 拂晓将近,东方一抹鱼肚白愈渐亮起来。 陆执方赶着上朝,翻身上马便要走了,裹着厚袄的少女还站在原地,目光欲言又止。 陆执方转头,“还有事?” “世子为何要特地把我叫至此处来说话?”少女清湛的眼里有疑惑,还有担忧,“是不是往后在府中都不便说话了?”恩孝寺客寮的回廊下,大太太看见她与世子并肩说话时的微妙神情,她还记得。 晨风吹拂,将馥梨的几缕碎发贴在唇边。 从马背高处俯视,那张娇靥显得更小,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里轻轻摩挲,陆执方敛下目光,没有正面回答,“往后有事解决不了,去找高扬。” 马蹄声响起,朱衣墨氅的身影远去。 馥梨再迈回那门槛,木樨仍旧提灯等在树下,“我带馥梨姑娘回去。”是温和礼貌的语气。 “劳烦木樨小哥。” 馥梨跟在他后头,看到他衣领一圈的祥云绣纹。 木樨是世子长随,跟着陆执方做事,模样和姿态单拎出去比照殷实人家的少爷都不差,不像照壁那样见了一个粗使丫鬟都要嘴甜地喊一声姐姐。 还记得初见时,木樨说她入府的规矩没学好。 那语气并不傲慢无礼,但言语中的轻描淡写,同管束她的陈大娘是一样的。 长随态度的改变,是主人态度的反映。 “木樨小哥,世子爷待前院仆役,一直这般关照吗?”馥梨克制着,始终没把这个问题与“我”字联系在一起,便是这样,问出来时,脸颊仍有些发烫。 正是不想自作多情,才更要问个清楚明白。 木樨脚步一顿。 这问题,他也私底下问过荆芥,可大老粗没耐心琢磨,斩钉截铁说世子爷曾经说过要补偿。 补偿什么? 想来想去就是韩长栋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 “世子虽未承爵,对该承担的责任上心。爷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韩管事这等行径,他若是早早知道了,绝不会姑息至今。” 木樨尽量说得委婉,既怕伤人,又怕馥梨听不明白,话落了,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少女的脸庞如晨花清露,未有丝毫尴尬,弯了弯眼睛,“世子光风霁月,担得起未来家主的责任。” 同馥梨姑娘说话挺省心的。 木樨松了一口气,将她送至后罩房,道了别。 天色已亮,他手中那盏灯就黯淡下去。他吹灭了里头的烛火,绕步到后罩房院墙外的角落。 角落里,几个跟韩长栋摸来后罩房的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窝窝囊囊地蹲着。 韩长栋被破布塞了口,呜呜咽咽想说话。 荆芥闲得发慌,正单腿支着练金鸡独立,一刀柄狠狠别过去,“都说了,别吵吵!”他抬头看木樨,“怎么才来啊,现在可以走了吧?” “再等两刻钟,未到大老爷起身的时辰。” 木樨提议回静思阁等,再晚了,来往的仆役就多了。他看着荆芥提溜起韩长栋,身后母鸡溜小鸡仔似的跟着几个小厮,只想感叹世子爷料得真准。 大老爷把韩长栋叫过去后,韩长栋果真贼心不死,荆芥才守了一夜就逮个正着。 两刻钟后,韩长栋被丢到了镇国公屋里。 陆敬坐在主位,他昨日被召进宫,议事到傍晚时咳了几声,圣上体恤准他休一日常朝。屋里所有侍从都驱散,只有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高扬。 韩长栋抬头,见陆敬脸色黑沉,山雨欲来。 他手边压着本册子,银灰色软罗封皮,看得他的心头狂跳起来。没待仔细辨认,陆敬抄起册子,劈头盖脸朝他丢来,“这是你的笔迹,自己看看。” 韩长栋背上霎时起了一层汗。 镇国公府的大账册有两本,一本是公家总账,囊括了从老夫人到前院杂役房,从上至下的所有开支,归大太太苗斐管。 一本是人情人脉账,上头也记钱财往来,但每笔的价值都比字面上的贵重得多,是为陆敬记录的。 而银灰色的册子,是他对后者做的私账。 只有他自己看,以便苗头不对时,有可能亡羊补牢。他不敢置信,看向高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同在管事院,这孙子竟然连这都翻出来了。 可惜晚了,陆敬语调冰寒。 “有求于我镇国公府,给你送银子当敲门砖的,是你应得的,我不管。” “敲开了门的利益交换,十分利你吞一分,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敬声调一转,“可你万万不该动我诚心送出去的!给何老的碧瑶樽你都敢以次充好,胃口好大啊韩长栋!当管事你真是屈才了!” 陆敬拂袖,茶盏落地,碎片飞溅。 韩长栋膝行到他跟前,浑然顾不上被烫到的痛,发出含糊的声音,嘴里破布被一把扯开。 他大大喘了口气:“大老爷,我错了……我那些贪了的钱财都存在万兴钱庄里头,我、我可以还回来!我还可以去田庄替太太管账!求大老爷消气!” “你当我真气恼那些银子?” 陆敬一脚揣在了他心窝处,将他踹出一丈远。 在他这个位置,需要维护交情的人一巴掌都数得来。韩长栋暗地里动那些手脚,损了他的颜面,莫说在府里留不得,就是待在京中他都嫌碍眼。 晨光照耀,清夏堂屋檐明净,鸟语临窗。 苗斐睡了个好觉,听闻韩长栋连带几个小厮被绑起来送去京兆府挨板子,已过去一个时辰。她惊讶,还以为这事情得同丈夫僵持个三五日,他才肯松口。 “真送官了?由头是什么?” “对官府说的是偷盗府中财物,老奴同大老爷的人打听了,据说是天蒙蒙亮时,韩长栋带小厮去前院丫鬟房里想意图不轨,被世子爷的护卫发现。世子赶着上朝,就送到大老爷院里让他处置。” 打探到消息的方嬷嬷顿了顿,补充道,“大老爷很生气,说韩管事败坏家风,是害群之马,就……” 苗斐关心起另一件事:“前院丫鬟没事吧?” “护卫发现得及时,那个时辰后罩房里头大多数丫鬟都去领朝食了,还未惹出大祸来。” 苗斐听罢,还是拧了拧眉。 她掌家,盯着银子和人,虽然不知晓前院各处的运作,但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 韩长栋再怎么急色也不至于挑这节骨眼。 儿子的护院发现得太巧。 最重要的是,陆敬真那么在乎,最初她一说时就该严惩不贷。意图不轨,恐怕跟送官理由一样,只是借口,是韩长栋做了什么,真正触到了陆敬的逆鳞。 至于这糟烂人,挨了板子被赶出府,往后皇城里是没几个府邸或商铺敢雇用他的了。 好事啊,苗斐想明白了,不纠结。 她对镜照了照,婢女用檀木梳给她打理发髻,梳到一根白头发挑出,用细剪子剪至发根,妥帖地隐藏起来。苗斐看到她动作,微微一叹,又长了一根。 她挑出一根金镶翡翠的发簪给婢女,示意她簪上,淡声问:“大老爷今日不上朝,还在府里吧?” 方嬷嬷神色闪烁,“老奴去打听的时候,正撞见大老爷往淑澜苑去,看样子是要留在那里用午膳。” 还是青天白日,就往姨娘院子里跑。 往日陆敬很有分寸,记得给她这个正妻留颜面,这日是撞了什么邪,苗斐听了,轻轻哼出一声。 身后婢女插簪的手更轻了几分。 苗斐没发作,再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对玉露水滴耳坠子,“就戴这对,正好衬新做的那条郁金裙。” 她给陆敬生了两子一女,努力过了,懒得再拈酸吃醋,可劲儿打扮得雍容华贵,是她自己欢喜。 于是陆执方再按习惯,下了衙去清夏堂问安时,便发现母亲今日装束格外华美。母亲的习惯,心情好要精心收拾,心情不好更要妆点起来,提提神气。 “韩长栋被赶出去了,你知道吧?” “儿子知道。” “你上下衙不是惯常走西门吗?荆芥是怎么撞见他带着小厮往后罩房摸去的?” “荆芥习武,晨起绕着圈儿跑。” 话半真半假,荆芥确有这个习惯。 母亲神采奕奕,眼眸是探究的目光,看来是心情不坏。陆执方放下心来,留着用了清热降噪的川贝母炖雪梨,再检查了幼弟临摹字帖的成果,方才离去。 静思阁的案头,静静摆放着一只纸蜻蜓。 是荆芥新取来的,他今晨出发前叮嘱过。 实则纸蜻蜓不新了。 里头是一张女子小像,小姑娘柳眉杏眼樱桃唇,盘着单螺小髻,发带飘飘,缀一颗丹珠。白的宣纸,黑的笔触,丹珠一点红艳艳未褪色,很是惹人视线。 那朱色有些黏腻,不是朱砂……更像女子口脂。 陆执方意识到时,将手缩回,微微失神,是了,她能书擅绘,却连一套像样的笔墨颜彩都没有。 木樨声音在门外响起:“爷,高管事来见。” “进。”陆执方将那小像压在书册下。 高扬性子稳重,今日正式变为大管事,面上不见喜色,反而眉间有担忧。 “爷,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报。” “不当报你不还是来了?” 高扬点头,“是淑澜苑的崔姨娘,说缺人使唤,到我这儿指名想把馥梨姑娘要过去。” 陆执方顿时抬头:“你给了?” “我没松口,”高扬心里庆幸自己做对了,“但觉得蹊跷,让照壁留意。照壁说淑澜苑嬷嬷离开后,直接去后罩房,把馥梨姑娘喊走了。” 前院丫鬟调到自己院子,要从高扬这里走。 只借用一时半会儿,就不用打招呼了,哪儿有需要往哪里填。府里再不得宠的姨娘都是半个主子,淑澜苑那位还是得宠的。 高扬觉得借用寻常,指名借用却透着蹊跷。 “过去多久了?” “快有半个时辰了。” 陆执方抬了眉梢,没接话。 高扬不是办砸了事情爱找借口的人,但此刻世子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解释:“那会儿,爷正在清夏堂给太太问安。”他是快撵着世子前后脚来的静思阁。 与此同时,淑澜苑的外院。 逢掌灯时刻,婢女举着长柄将点好的灯挂在屋檐下,是绘有花草的漂亮六角灯。 一盏,两盏,三盏。 一下,两下,三下。 馥梨端端正正跪着,视线自西向东,慢慢游移,借着看清楚上头所绘的花草种类来分散注意力,不去留意掌心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粗厚戒尺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又一下,打在她掌心。 她眨了下眼,眼睫出了一层汗,才看清第四盏灯,绘的宽叶紫薇花。 第13章 喜欢吗? “我们姨娘是良善主子,你痛快些承认就罢了,这细皮嫩肉的,可挨不了多少下。” 淑澜苑的金嬷嬷提醒。 “啪!”戒尺再落下。 馥梨平举的双手颤了颤,目光落到第五盏灯上,掌心充血那种火辣辣的痛感已无法忽视,“金嬷嬷,笔墨纸是上月二十五,未时,我在宴客花园东面的树下捡到的,一同被丢弃的还有一个小书箱和砚台。” 她定定看着她重复道:“墨条捡到时已剩一角,狼毫折断,连书箱都是破的,我没有偷。” 对于一心只想惩罚她的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 金嬷嬷挥着戒尺打下。 镇国公府奴仆有奴仆的规矩,主子有主子的共识,打骂奴仆的刻薄名声传扬出去并不好听,而实际亦少有发生。做错了事减扣工钱,减少休假,再大的错处还有驱逐出府,顶天了还能报官处置。 实在是眼前的小丫鬟,不知哪里得罪了崔姨娘。 暖阁炭火旺,馥梨一进来伺候,就热得出了汗,在婢女引导下脱了最外层的棉袄。棉袄里搜出来零碎的笔墨纸,墨条一角有商号标记,是陆氏族学购置的,府里郎君们才会用的东西。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么一出。 “我再问一遍,衣袍里夹的墨条是不是偷的?你认了,同崔姨娘认个错,这事就过了。” “金嬷嬷,这些是我捡的。” 小姑娘依旧重复,从最开始的惊慌委屈,变成了一种难以动摇的平静,清莹明亮的杏眸里泪花散去,连愤怒都没有,只有浓重的困惑,仿佛看透了这出闹剧,知道即便搜不出笔墨,也会“搜”出来别的。 那份困惑,在于不知闹剧从何而起。 金嬷嬷也不知。 她只知崔姨娘今晨起来,听闻管事位置换了人,心中就不痛快,连大老爷白日来淑澜苑陪她午膳,都没能让崔姨娘保养得娇媚如初的脸由阴转晴。 小姑娘的手细嫩白皙,眼下只略略泛红,明日起来定然一片青紫。金嬷嬷的戒尺落了十下,掀开屋门后挡风的暖毡,进入温暖如春的屋内。 崔姨娘单手托腮,手指点在小方几上鸡零狗碎的墨条断笔上。她比苗斐年轻了快十岁,举手投足间,依然有闺阁时的婀娜巧态:“打完了?认了没?” “没认,老奴瞧着再打就过了,清夏堂那位不好糊弄。”金嬷嬷适时提醒。 提到苗斐,崔杏杏就来气,她使劲浑身解数讨大老爷欢心,想把人夜夜留住,苗斐不管。 她的淑澜苑出了点什么乱子,哪个婢女嘴碎说了议论主子,就连琇哥儿天冷了想让武师父延迟半时辰开课,苗斐都要管。 不像正妻管姨娘,像老娘管姑娘,规矩忒多! 崔杏杏脸色郁郁,金嬷嬷再追问:“外头那丫鬟是放走还是……”她实在好奇,跟淑澜苑八竿子打不着的丫鬟,“她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姨娘不高兴?” 崔杏杏凝眸睇去,看这个入府几年就跟了自己几年的金嬷嬷,判断她是否真的值得信赖。 当年老管事急病走得毫无预兆,要找人接任时,有好几个人选,旁人都想方设法在大太太面前表现,唯有韩长栋另辟蹊径,走了她的路子。 那会儿陆敬和苗斐关系闹得最僵,而她最是得宠风光。往后韩长栋每做满一年,崔杏杏都能以隐秘的方式,收到一张万兴钱庄的银票。 本来再有小半月,她的小金库就能再进账。 全叫一个小丫鬟打乱了。 “放她回去,叫她别乱说话,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崔杏杏红唇开合,到底是没有揭露这关系。 韩长栋在时,此事密不透风,没道理人都走了,还自己揭出来。就连大老爷陆敬,都不敢让苗斐知道,他青睐韩长栋有一半是她吹的枕头风。 崔杏杏看着金嬷嬷掀开了暖毡,少女伶仃的身影缓缓站起,似冻得有些僵了。 “金嬷嬷,那些笔墨,能给回我吗?”那句试探的询问,淑澜苑无人在意,被掀落的软毡隔在了外头。 弦月细细,寒风袭人。 陆执方垂眼看冷风拂窗,将书页簌簌乱翻,须臾,侧头去瞟了一眼滴漏。淑澜苑是他父亲纳的妾的院子,他连路过院门前都鲜少,遑论踏足进去。 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只是两刻钟。 堂屋的门突然被推开,陆嘉月带着蓝雪在夜色中踏进来。就是祖母来探望,守门小僮都要通报一声,唯有嘉月是例外,可随时出入静思阁和小重楼书房,自多年以前,陆执方便这样允许了。 陆嘉月对上了兄长的眼。 兄长目露关切:“人带出来了?” 她摘下银雪色斗篷的帽子,慢慢摇头。 蓝雪有条不紊地解释:“姑娘带着奴婢赶到淑澜苑时,馥梨已经离去。姑娘不太放心,让奴婢去后罩房一趟。奴婢寻了个由头问人数,陈大娘说丫鬟人是齐的,都回来了准备歇息,再多的奴婢没有打听。” 她是不知道该打听到哪一步才合适。 傍晚,大姑娘正在翻看书局新出的话本子,就有高管事的人来送信,说世子爷让大姑娘想办法去淑澜苑一趟,把叫馥梨的丫鬟带出来。 蓝雪何曾见过静思阁这位爷与丫鬟牵扯不清,她代大姑娘行事,只得谨言慎行。 陆嘉月青葱十指翻飞,对蓝雪比划手势。 蓝雪意会:“世子爷,姑娘有话想单独说。”她说罢退了出去,屋内伺墨的木樨也跟出去。 陆执方猜到了嘉月想问什么。 他递去纸笔,嘉月笔尖落墨——阿兄为何要……一句未写完,听见兄长温声问:“恩孝寺时,阿妹见过她?”陆嘉月执笔的手一顿,点点头,又被新问题绊住:“印象如何?” 她未写完的一问空悬,另起一处——有些佩服。 “为何佩服……因为她愿意告发韩长栋?” 陆执方在亲妹的眸中得到肯定回答,“你院中婢女,只蓝雪得用。要论细心聪慧,她不比蓝雪差,让母亲把她调到你院里……可好?” 陆嘉月明眸睁大,闪过一丝意外,旋即一笔划掉她最初的问题,迟疑着落笔——阿兄喜欢她? 她不止见过馥梨,还见过阿兄在银杏树下同她讲话的姿态,眉目温和安静,侧耳低头,是倾听者的姿态,而非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主子。 喜欢吗? 阿兄喜欢这个叫馥梨的丫鬟吗? 陆嘉月清澈的大眼睛无声凝望。 陆执方静默了片刻,“阿妹先答。” 明明是她先问的呀,陆嘉月秀眉一蹙,细细回忆她见过的馥梨,点了点头,蓝雪在她心里谁也无法替代,但是院里来个馥梨这样的姑娘,她是乐意的。 “那明日,阿妹同母亲提,如此这般说……” 陆执方给出了一个最符合嘉月性格的理由。 在母亲已有察觉的情形下,将她调去别处一事,不该仓促。是今日淑澜苑的例子提醒他,只要她一日还在前院,就可能被随意使唤,乃至于轻慢对待。 陆嘉月听完了他教的说辞。 笔杆子笃笃敲在案头——阿兄回答,喜欢吗? 陆执方薄薄的眼皮半阖,挽袖提笔,在她的那张纸上徐徐落墨,最先落笔的是一个点。 他平心静气写了两个字,字迹端秀周正。 陆嘉月去看,那二字并非“喜欢”。她愣怔地看阿兄,阿兄眼中有难掩的柔和,不是对她的。 “刚同你说的理由,可记住了?” 陆嘉月一叹,点了点头。 这夜,有人辗转思虑,有人酣然安眠。 馥梨睡醒了,最先想到的是她被崔姨娘扣下的笔墨,尔后才是肿起来的手掌心。 陈大娘觉得她倒霉,“风寒才好些,就挨了罚,别是时运低惹了什么脏东西,问大厨房要点柚子叶吧。”她又想了想,“你这手洗不了衣服,这样,今日先去打理畅和堂,我替你同高管事说说。” 馥梨没有拒绝,请四喜帮她梳了头发就去了。 畅和堂的差事简单,捡捡枯枝落叶,扫扫门庭石阶。她没问厨房要柚子叶,要了一把烧火钳,右手掌裹上纱布,避免掌心频繁摩擦,就能把该收拾的收拾个七七八八。 就是总弯腰去钳地上杂物,有些费劲。 馥梨垂着脑袋,这里捡捡,那里钳钳,忽地视线一动,钳嘴差点儿戳上一双新净的长筒乌靴,靴尖沾了些许浮尘,一点灰白在黑色革面上很显眼。 她及时收住了手,唇边绽出梨涡:“世子爷。” 这问好是真心实意的,陆执方愿意帮她调到大姑娘院子里,她很感激。 陆执方的表情亦有几分意外。 馥梨目光越过他,看向他出来的方向,素来所有屋舍都落锁的畅和堂,东屋门扉半掩,露出半堵书架来,“啊,早知世子来这里,我就先清扫门庭石阶。” 这话叫旁人来说,显得谄媚。 到她嘴里,成了小姑娘自然平淡的嘀嘀咕咕。 陆执方端详她脸色,没瞧出大异样,馥梨今日换了一身藕色的阔袖絮棉对襟袄,不太合身,袖子偏长但颜色总算有几分符合她年纪的鲜亮。 他瞟见她拿着烧火钳的手,在袖子边缘露出一线白纱布的尾巴,“怎又缠了纱布?” “生冻疮,涂了药不能碰水。” 馥梨回答得很随意,仍旧注视着东屋门缝,目光熠熠闪闪,仿佛见到了什么珍宝。 陆执方眸中闪过暗笑,嘉月今日往清夏堂请安,就会提起调动,淑澜苑究竟发生何事,她人既然无事,早晚能问明白。先紧着眼下她关心的这桩。 他随她目光回头,“是少时用的书房,留存一部分旧藏书。”价值高的书册都搬去小重楼了。 “那怎么不锁上?” “迟点照壁来锁。” 昨夜他在母亲那里,指点幼弟的练字成果,想到有一副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字帖,锁在畅和堂旧书房。 高扬知道他要来,提前让照壁拆了锁。 他话落,少女的眼神就动了动,她想进去看。 不止想进去看,还想他快些走,不愿浪费一时一刻探索旧书房的光阴。馥梨灵眸顾盼,攥着烧火钳的手不自觉挥了挥,“婢子待会儿要洒水清扫,若弄脏世子衣袍可不好。这身银地金锦澜袍一看就很贵。” 呵,还敢撵他了。 陆执方面上不动:“说得是,那我入东屋避避。” 馥梨呆滞一瞬,如意算盘落空。陆执方欣赏够了那表情,“旧书房也久无人收拾了,你先来整理。” 没等她回答,他率先迈步往旧书房去。 不过两息,身后响起了欢快跟上的小碎步。 第14章 陆执方想看到她过得更好…… 说是少时旧书房,空间之宽敞,藏书之丰富,给成年的清寒书生用都绰绰有余。书房西面是一堵堵书架,东面明亮靠窗,摆着一套规整的桌椅矮榻。 陆执方挑了个位置坐下:“墙角有拂尘,堆得凌乱的码一码,封皮破损的挑出来。” “婢子晓得。”馥梨脆生生应了,裙摆旋入柜后。 尽是细碎磨蹭的功夫,够她把感兴趣的书都囫囵翻一翻了。他摊开手中字帖,在敞开窗扉的阳光下,晒去陈旧纸页的幽微腐气。 书柜格子里若隐若现一道藕色身影。 起初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没了声息,他透过一格看去,瞧见她毛茸茸的发顶,今日发髻分外潦草,两边高低都不对称。 馥梨没看一会,把《兰草图谱》放回原位。 右手缠纱布不便,左手不够灵活,她浅尝辄止,不敢在陆执方面前太过放肆,悄悄记下感兴趣的书的名字,想等下次旬休出府了去书局光明正大地看。 如此走马观花般,参观了好几堵书架。 最里侧的书架不放书。 一行毛笔墨条,一行砚台砚匣,剩余是各种厚薄的宣纸。不少已落了尘,但东西都是好东西,馥梨爱惜地看了又看,轻轻扫去尘埃。 许是在这里耽搁异常地久,久到陆执方来查看。 她一转身,对上了世子有些异样的表情。 “世子爷……走路没声音的?” 陆执方没答,视线收回来,忽而吩咐她:“三行二列放的熟宣纸,取一叠十张出来,仔细别折了。” 尽是未裁好的熟宣,单手取就一边坠地了。 馥梨不敢怠慢,认真数了十张,双掌伸进去纸缝里,双手慢慢地捧起,“放到哪里?” “东边桌案上,放完回来。” 回来又听他吩咐,分别取了笔、墨、砚。 这些物件虽旧,都还保存完好,馥梨轻手轻脚地没有弄坏东西,陆执方吩咐的声音却愈发地轻,像是有什么在极力克制,压过后露出的情绪少,才显轻。 馥梨挪了最后一趟,“世子爷还要取何物?” 陆执方一口浊气在胸臆,大步越过了她,“这些存太久,已不堪用,你找个地方自行处置。” “这些东西瞧着都挺好的呀。” “是丢是用,都行。” 陆执方走了。 馥梨走到东窗的桌案上再检查,没发现陆执方所谓不堪用的地方,倒是看到窗台上,他特地来畅和堂取的字帖还晾着,忘了拿。 她在案头找到裁纸刀,用不甚灵活的动作,欢欣喜悦的心情,把那叠熟宣纸都裁成了她喜欢的大小。 不再特地花钱再买了。 要凑一套文房四宝可得花不少银钱。 畅和堂院门外,照壁碰见的陆执方面色冷沉,叫他想问候都话音打颤,“世、世子爷……” 他听高管事的吩咐,来给旧书房上锁,不过晚了半刻钟,不至于惹得世子这般不悦吧? 可世子爷只大步流星去,留下一句话:“别进畅和堂,今日先别锁。” “啊?好好,小的明白。” 照壁瞎转悠那把铜锁的手一顿。 陆执方去了清夏堂。 院门处的婢女远远瞧见,手扣在腰上,朝陆执方恭恭敬敬一福身,“世子,大姑娘正在同太太问安,容奴婢先去传报一声。” 陆执方颔首,下意识瞥了一眼。 母亲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亮,连同身边用的婢女嬷嬷都喜欢选姿容好的。那婢女润白无暇的一双手,同旧书房里少女触目惊心的掌心,对比得更刺目。 淑澜苑的人,怎么敢? 被打了藏着掖着,还糊弄他说是冻疮? 知道找母亲告发韩长栋,不知道找他告状吗? 旧书房里,每腾起来一个冒火念头,脑海里都有另一道声音似泼水降温,以全然旁观者的理智回答。 淑澜苑是主,她是仆,如何不敢? 不找借口遮掩,难道要哭诉? 她不会告状,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她只是个丫鬟。 清夏堂的婢女从门内转出,请他入内。 母亲与陆嘉月在围炉煮茶,蓝雪跪坐在一旁,正夹起一只刚刚烤好的橘子,拨到嘉月那边。 几人其乐融融,笑意都挂在嘴边,将目光看向了他。苗斐率先点了点对座,“来,坐下喝茶。” 陆执方问过安,撩袍跪坐下去。 小陶炉旁,一张素簪写满了字,半月沉江、金丝芋球、糖醋菊花……尽是素馔的名字。 祖母惯了每年正月茹素静修,为家里祈福,大房二房都会各派一人陪着,多数是府里的姑娘们或没有正职的小郎君,有时也是母亲和二婶这些儿媳妇。 陆执方看着那张素簪,静了几息,听见自己语气平淡得接近寻常:“母亲打算新年陪祖母静修?” “去年叫你们这些小辈去,你祖母说小年轻心不定,人规规矩矩坐着,眼神都是浮起来的。我正好秋冬补得多了,陪她老人家吃斋消消腻。” 苗斐抚了抚腰间,大厨房招了个擅做秋冬药膳的厨娘,补着补着,眼见着腰身都粗了几分。 陆执方长眉微蹙,似乎不赞同。 “有何不妥?” “管事之位才交接,高扬处理府务,定然有多处要母亲把关的地方,母亲两头忙碌,如何兼顾?” “这过去半月,高扬管得挺好的啊?” “眼看腊月接正月,年关事多,不比往常。” 陆执方说的,苗斐也思虑过,想来大不了老夫人和管事房两处多点走动,“年尾年初是事情多,可是你祖母说了不要小辈去,我能有什么法子。” 陆执方定定看她,“二婶也去?” “你二婶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请郎中的人,不适合长期茹素,二房秦姨娘去。”苗斐话音一顿,忽而微妙起来,“你的意思是,让崔姨娘去?” 陆执方不置可否。 苗斐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一声,“你公务忙,没让你去陪过,是不知道。你祖母静修不是吃吃斋而已,早功课、午诵经、晚静坐,崔姨娘那性子……” 她就不说了。 比府里年轻姑娘还坐不住,还仗着身段窈窕吃不胖,一日三餐都爱油荤重的,为了给淑澜苑开小厨房的事情还磨了陆敬许久。 静修于崔杏杏,怕是等同于坐牢,还要记挂陆敬会不会房中寂寞,又添新人,这对一个妾来说,才是最恐怖的事。不过……换人的事情也有道理。 年关杂事多,最是不能出错。 “她小门小户没规矩,万一惹得你祖母不高兴?秦姨娘是个老实本分的,没她那么多坏毛病。” “祖母年纪虽大,宝刀未老。” 陆执方拿起一个温热橘子,慢条斯理将橘皮剥成五瓣花,只留一团橘肉在中央,递给了母亲。 苗斐神情一动,眉头松开,已然被他说动。 小陶炉茶水沸腾,蓝雪提走水壶,灭了炭火。 陆执方来时那股无名邪火,跟着熄了七分,静下来后,不由一嘲。他何曾这般迂回插手过内宅事,就为……就为一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的气。 苗斐没察觉他的心思,接过橘子吃了,心情好了几分。嘉月今日来,除了问安,还有一事。 想把那个叫馥梨的丫鬟调入院里,原因是韩长栋摸到丫鬟后罩房的消息不知如何在府里传开了,嘉月不忍心让这小丫鬟面对非议,想收到自己院子里。 女儿是个心软的,因为哑疾,早几年去城里贵女的郊游宴乐,总被悄悄议论,对这等境况感同身受很正常。但苗斐觉得,馥梨这个名字,近来好似总出现在她耳边,大大小小的事总有那么一两桩同她有关。 女儿拉起她的袖子,撒娇地晃了晃。 苗斐拍了拍她的手:“我正想点头呢,这不是被你阿兄进来打岔了。那丫鬟就调到你院里。不过,她在前院做粗活儿,到你身边贴身伺候,娘不放心。先到清夏堂来,让嬷嬷教她几日姑娘院里怎么当差。” 陆嘉月愣怔,没料到是这个回答。 她登时想转头去看阿兄,又忍住,转而看蓝雪,蓝雪便道:“姑娘想问太太,几日具体是几日?” “人到我院里,无论几日都没人敢乱嚼舌根,放心。”苗斐不答,“我有事要和你阿兄说,嘉月先回。” “……”陆嘉月眼巴巴地,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兄,到底是带着蓝雪走了。 清夏堂的屋里,转眼只剩下母子俩。 “母亲还有何事?”陆执方问。 苗斐拿帕子擦去手上溅的橘子汁水,“你手头上的案子什么时候忙完?这阵子不需要出公差吧?” “如无意外,能待在家里过年。” “那就成,你二婶家有个表姑娘来住一阵,已来一两日了,今夜到翡翠堂去用膳,跟你们兄弟姐妹见一见认认脸。戚姑娘是宝陵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都一绝,你哪天休沐得空了,同她切磋切磋。” 苗斐没错过儿子脸上微妙的神色。 这小子不喜欢什么,惯常要找理由拒绝时,就是这表情。她将帕子叠在桌上,先扣一顶大帽子堵住那能言善辩的嘴:“不想去?看不起女儿家的才情?觉得人家不配跟你这个宣德十二年的探花郎切磋?” “……”陆执方难得无言以对。 “好不好的,你先见一见。” 苗斐继续道:“你自己也说,腊月接正月,高扬刚坐正位置,我得把关。可这头来个表姑娘做客,那头嘉月要我调人。你当尽地主之谊,替母亲分担。” 苗斐寸步不让地看着他。 陆执方身在官场,读过很多言外之意,无论对方说得多隐晦。何况这一次,母亲的意思很清楚——他何时同这位表姑娘接触,馥梨便何时调入嘉月院里。 酉时,畅和堂六角窗外,乌金西坠,余霞散绮。 少女枕臂伏案,酣然沉眠,浑然不觉早晨离去的旧书房主人去而复返,缓步来到了身侧。 原本齐整的桌案零零碎碎摆了好些杂物,有两本书、半个吃剩的白面馒头、拆下来蜷缩成一团的白纱布、一张画完了,还没来得及折成纸蜻蜓的小画。 画的是现在开始属于她的文房四宝。 因为手伤的缘故,笔触不复往日精巧细腻,斜衡歪扭,反而有一股天然稚趣。旁边提了一句并不工整的打油诗:“千金散尽还复来,笔墨纸砚从天降!” 降字后头,还绘了一朵俏皮稚嫩的小花。 他失笑,垂眼又见小姑娘掌心那青紫一片。 她没有同他告状的立场,她只是个小丫鬟。 但是,是他陆执方想看到她过得更好的丫鬟。她的十指骨肉匀称,纤细灵巧,合该只舞文弄墨。 阿妹那张涂涂画画的纸上,落的二字是怜惜。 第15章 “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戚幼晴住在镇国公府二太太戚文宣的院里。 她父亲被调派到边陲重镇,母亲眼看她快到出阁年纪,不忍心她跟到边陲过苦日子,思来想去,写信给堂姐戚文宣,托她照顾自己一阵子。 言下之意,是帮忙寻一门京中婚事。 真能找到家世相当、品貌俱佳的郎君就好了。 戚幼晴千里昭昭来投奔,是存了希冀的,没想到姨母为她留意的郎君,远远超过了期望。 “姨母,二公子当真邀我对弈?”她说不出太直白露骨的话来,含糊道:“总感觉差距是不是大了些?” 戚家虽不富裕,在宝陵老家,要论清白官声与家学渊源,是能挺直腰板的,但要与陆家相提并论,底气就不足了。 “大太太都没说话,你别自己先露怯。” 戚文宣拿出了给戚幼晴新打的首饰,一支漂亮的芙蓉花步摇,插在她发髻上,“世子眼光高,拖拖拉拉到二十好几还未成家,我这位嫂嫂急着呢。难得见你觉得合眼缘,你得替自己争取。” 戚幼晴点头,镜中神情仍有犹豫。 前几日,在翡翠堂接风宴上,她一一见过了陆家兄弟姐妹。陆执方无疑是年轻一辈最耀眼的,无论是姿容还是才识,可即便待人接物再周到,骨子里仍是骄矜。她一眼就觉陆执方性子冷,难捂热。 戚文宣安抚她:“宝陵无人不知你才名,我看皇都贵女没几个能及你。二公子要只想娶钟鸣鼎食之家的妻子,早成婚了,哪能到现在?你只管好好表现。” 戚幼晴自知姨母是在哄自己,听得赧然,又生出希冀来,定了定心神,同屋门处等候的婢女走了。 镇国公府占地极广,后宅园林错落,景致幽深。 她来住了好一阵,都未完全熟悉,带着自家婢女,也还是要靠姨母院里的采萍给她们领路。 路过了不知哪处院落,隔墙听见女郎在院中尖声叫喊:“我不要去!她安得什么心,就是想折磨我,我不要静修……”后半句戛然而止,被更苍老的声音劝阻了,“姨娘!才刚到院里……进屋去说。” 戚幼晴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采萍恍若未闻,只加快了脚步,将她领到观鱼池外。“戚姑娘顺着游廊往里走,就能看到亭子。四丈外有我们太太派的嬷嬷,随时听候姑娘差遣。” 这嬷嬷,戚幼晴知道是姨母给自己安心的。 世子人品贵重,自然不会逾矩。 采萍一福身,退开了。 戚幼晴同自己的婢女确认妆容裙裳都无可挑剔后,徐徐步入廊下。 亭中已经有人。 不是陆执方,是安安静静的大姑娘陆嘉月。 圆桌上棋盘摆好,两个棋篓子里,黑白棋子都用玉石雕琢而成,莹润生辉。 陆嘉月将黑棋篓子推给她,蓝雪解释道:“世子临时有公务,在书房处理,让大姑娘先来陪陪戚姑娘。戚姑娘若觉得无聊,可以先下几盘。” 戚幼晴没有推托,陆嘉月棋艺平平,一局罢了。 “大姑娘说,戚姑娘棋艺了得,很厉害。” “占了先手而已。” “久等。” 泠然如敲玉的声线,透过竹帘缝隙传进来。 戚幼晴转头,见一只属于男子的手拨开了毡帘,陆执方着一身绣银月白圆领袍,罩着青色披风,迈步进来,定睛往还未收拾的棋局上看去,胜负已分明。 ——阿兄。 陆嘉月弯眼,给他让出了座位。 蓝雪来重新归置黑白双子,戚幼晴上局执先落子的黑棋,这一局理应执白。她正待调换二人手边黑白棋篓的位置,叫陆执方止住。 “戚姑娘执黑。” 世子同样让她先手。 戚幼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对面如冷玉般的青年郎君却无心寒暄,径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嘉月让了位,就要走。 陆执方道:“嘉月,帮阿兄数子。” 戚幼晴一愣,大姑娘口不能言,数子判了胜负,还不是要蓝雪再来转达。加上她的婢女,亭子内热闹得打叶子牌都绰绰有余。 想她在宝陵名声斐然,多少人打着风雅的幌子来示好相交,邀她对弈,竟就真的是对弈。 她当即打起精神,要胜陆执方一回。 戚幼晴闷不吭声地落子,忽而嗅到茶酥的味道。 余光里一截淡淡的烟紫色衣袖,将点心碟子摆好,新声音响起来:“大太太让婢子送些茶点过来。” 嗬!犹然不够热闹,亭内又来了一人。 她从棋局中抬头望去。 新来的婢女着烟紫对襟小袄,套杏白单幅绣裙,生得肤白唇红,最妙是一双湿润的杏眼,有种宁静的欢悦。小婢女收了托盘,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看。 戚幼晴困惑了片刻。 她同陆执方接触,姨母说大太太是乐于促成的,按理说婢女没有得命令,不会留下来碍眼。她一下子没领会到大太太的用意,只得先专注眼前棋局。 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拈一颗白棋,落时慢得离谱,“啪”一声脆响,落在一个万万不该大意的地方。 是机会!戚幼晴没有错过。 这一子后,陆执方破绽又出,频频给吃去白子,戚幼晴甚至怀疑堂堂探花郎的棋艺连自家亲妹都比不上。她知道陆执方擅书画,懂断案,想来人无完人,棋艺上有短板,亦是人之常情。 “这局陆某认输。” 下至二分之一,陆执方干脆弃子。 蓝雪与新来的婢女立刻来捡棋子。陆嘉月趁这个空档,招呼她尝尝厨房做的红茶酥。 戚幼晴斯斯文文咬了一口,香而不腻的好味道。 她用绣帕擦了擦唇角,轻声问道:“世子平日里,公务这样忙?便是休沐在家都要急着处理?” 陆执方没答,视线落在两个婢女四只手忙中有序捡拾的棋盘上,胜负已分明,不知还在看什么。 片刻后,人才回神,对她露出歉然神色。 戚幼晴重复了一遍问题。 “大理寺性质特殊,偶有紧急情况报告,像是逃犯何时缉捕到,不会按旬休日来。” 戚幼晴还待再问,黑白棋子已收入棋篓。 陆执方看向了紫衫婢女,“终局后你数子,让蓝雪休息。”蓝雪面上一滞,不敢同戚幼晴的目光对上。 陆执方:“会数吗?” 小婢女摇摇头。 “死子全部清理出盘外,计算黑白各自的子数总和……”他淡声解释起来,似授课先生讲得慢而详细,“任意一方超出这个数,则为胜者。” 小婢女用心记着,“世子爷,何为死子?” 陆执方就着黑白棋,给她演示了一遍,“懂了?” 她点头,唇边小梨涡出现了一瞬。 这一局,陆执方依旧让戚幼晴执黑。 戚幼晴有些犹豫,按说赢了一局,再赢的话,她怕陆执方觉得丢脸,可不赢,又怕他看轻了自己。 她中规中矩地开局,打算再观察陆执方的棋艺,半个时辰后,狼狈得再分不出心神。瞧着冷然端方的君子,棋风凌厉狠辣,一步步侵占地盘与进攻都毫不迟疑,且落子极快。 戚幼晴渐渐乱了阵脚,只能防守,一次比一次落得更慢,再勉力支撑了一刻钟,弃了棋子。 小婢女来数子,碎碎念数到一半。 陆执方敲敲手边的茶瓯。 她拧拧眉头,记着数,去提茶壶给他倒茶,再倒回去数又怕出错,只好重新数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慢慢报了黑白棋子数出来的数目,“世子爷胜。” 陆执方眉梢抬了抬,“下局还是你数。” 戚幼晴不用数,也知自己输了,不过想知道输了多少。她性子里那股子执拗劲被激起了,待黑白棋子归置好,将黑棋篓推过去,“再来。” 新的一局,输得更惨烈。 陆执方像个敏锐的猎手,任何掉以轻心的瞬间,都会成为棋局上致命的弱点。戚幼晴切身体会了那句诗的字面原意,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看着溃不成军的局面,吁出一口气。 “世子棋高一着,我输得痛快,认了。” 对弈耗时,同兄妹俩三局过去,已近日暮。本想拉近距离,竟真成了切磋较量,怎么可以! “我闻世子书画精湛,不知可有眼福欣赏佳作?” “闻老先生说心不静则手不净,陆某入仕后庸碌奔忙,心躁手浊,已许久没有拿得出手的书画。” 陆执方的婉拒之意很明显。 他起身,拂过衣袍褶皱,是个要离场的姿态。 戚幼晴看向婢女香梨一同带来的卷轴筒。 这样好的机会在眼前,她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只有对自己这些年努力的惋惜。她自幼勤勉学习琴棋书画,除喜欢之外,还因深谙才女名声是亲事的筹码。 不过女子才情,有人喜欢,有人厌恶。 戚幼晴还是想再试一试。 “我有一画作想为家中长辈作寿,已数次修改重画,但是每次自赏总觉得有不对之处,却无从下笔,因为迟迟未能拿去装裱。” 她示意婢女将卷轴筒打开,取出画卷,“世子与大姑娘能不能帮我看看?若二位都说好,我便放心了。” 理由冠冕堂皇,问得亦巧妙。 谁拒绝,倒成了不愿成全她这一片孝心。 陆执方素来喜欢点到为止,心中一哂,要说好,少不了有几分为应付的违背真心,要挑出毛病来,是不是后续修改了画作,还要拿给他再瞧一瞧? 陆嘉月心思单纯,已先点了头。 香梨在撤走了棋盘的桌案上,徐徐铺开了幅画,是一幅仕女图,画的是几个女子烫练的场景。白长练由两位女郎一左一右展开,花裙女郎在中央用焦斗烫练,前后各有两个女童,一人在前撑练,一人俏皮地钻到练底仰头看,人物凝神自然,用色素淡清雅。 “姑娘说,她看不出什么不妥,反而觉得很好看,色彩富丽,工笔细腻,有很多值得一一品味的细节。” 蓝雪率先转达了陆嘉月看过后的感受。 戚幼晴笑:“能得大姑娘喜欢,幼晴很欢喜。”她说罢,看向了陆执方,隐隐有几分期待。 陆执方不语。 平心而论,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可戚幼晴嘴里的哪里不对劲,原来也并非借口。 他退远了一步端详,目光往那调皮地钻到白练底的女童看去,有什么在呼之欲出,未找到表述。 “橘衣小童。”有人低喃。 众人目光齐齐朝着小婢女望去。 馥梨才一开口,便觉失言。她已经被调去清夏堂跟着方嬷嬷学做事好几日了,这种场合不该开口。可戚姑娘的画画得太好,她跟着观赏入了神。 戚幼晴皱了皱眉:“何意?” 馥梨看了看她,又去看陆执方,对方微微颔首。 “戚姑娘已画得很好了。但那橘衣小童看身形,是烫练五人里年纪最小的。小孩儿的眼耳口鼻,神态形貌,每一岁都有细微差别。若不留意就会画成身小而貌老的怪模样,或是把女童画出女郎熟态。” 她如此细细解释一番。 戚幼晴还未说话,香梨听到了“怪模样”三个字就不高兴起来。都是做下人的,怎能这么说她家姑娘。 她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起来,“挑错谁不会啊!动动嘴皮子不费工夫,就能显得自己厉害。贵府大姑娘都说看不出毛病,你要像我们姑娘这样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你说的才算数……” “香梨。”戚幼晴等她快说完了,才轻声训斥。 小婢女的话没说错,但她心里是有几分不舒服,实在不能接受被一个婢女对画作评头论足。 在场只有一人未表态。 陆执方静了片刻:“荆芥,拿纸笔来。” 不远处树影晃动,“是”一声传来,人影已掠开,回来得也很快,待戚幼晴回神,案头另一边就多了一只提梁书箱。送箱子来的护卫只剩个离去的背影。 陆执方示意,蓝雪将里头的文具摆好。 “她说得对不对,画上几笔便知了。” 他清清落落的目光看向了馥梨,挑起笔递过去。 戚幼晴不敢置信。 陆执方此举,看似在维护她的颜面,可那语气在戚幼晴听来,却并非是这样的。她定定盯着,看婢女那双为她数过棋子数的手,接过笔,沾了墨,先是犹豫,尔后越发熟练地勾勒出一个躬身扭头的小童。 正是她画的烫练图里的。 小童身形动作都与图中相似,面孔留白。 馥梨换了提梁箱里最细的笔,寥寥勾勒,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唇角微勾,眼神俏皮的髫稚女童。 “戚姑娘看看,这样是否会好一些?” 不止是一些,戚幼晴忽而抓住了她的手。 “你能再画一些别的吗?别的小孩面孔。” 馥梨微愣,点头,手腕得到自由后,在纸面轻巧落墨,哭的,笑的,嘟着唇生闷气的,双手抱光秃秃小脑袋的,千奇百怪,活灵活现。 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比上一张脸更大一两岁。 “是我婢女无礼,看轻了姑娘。” 戚幼晴认真看了许久,朝她一福身。 婢女如惊慌小鹿一般跳开半步,没受这个礼。 戚幼晴主仆带着画卷,离开了亭子。 陆执方对着纸面那些传神的孩童脸颊出神片刻,“收拾吧。”很难说清楚是怎么样的感觉。 似乎是后悔,觉得她不应该去嘉月院里。 似乎是自豪,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替她自豪。 小姑娘不觉自己做了多特别的一件事,很自然地把东西都收纳进提梁小箱里,双手拎起来跟在身后。 静思阁在前院。 一行人在垂花门分别,陆执方迈步,余光瞟见她像个小尾巴,缀在自己后头。他回头,不远处阿妹和蓝雪亦侧目看来,在疑惑同一个问题。 “太太让我到亭中斟茶递水,待大家散后,”少女一身紫衫白裙,丽质天成,浑然不知讲了一句怎样让他怔忪的话,“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第16章 他是怜惜,而非要攀折。…… “我跟世子回静思阁伺候。” 馥梨双手提着那只书箱,攥了攥提柄,“大太太说,席灵姐姐再有半个月要放良了,叫我去静思阁接她的差事。至于大姑娘院里,本来就不缺人。” 席灵是谁? 席灵是静思阁的婢女,因家乡遭水难,同亲人在逃离路上失散了成孤女,被老夫人遇见收了进府里。 近日机缘巧合和家人重逢,已经向大太太求了恩典,做完最后这一年就放良了。 陆执方还未想过找人接替,本就是祖母塞来的。 但这不会是母亲把馥梨调去静思阁的本意,正如她不会无缘无故叫馥梨去独幽亭送茶点那样。 陆执方抬起眼,朝同样关注这边的阿妹和蓝雪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去。眼前少女到了清夏堂几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而眼眸里的那份静气没变过。 “知道静思阁在哪儿吗?” “约莫知道的。” “好,”他抬手,顿了顿后解下了腰间玉佩,“拿这个去静思阁找席灵,她自会安排。” 陆执方返回垂花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那玉佩挂在腰封上,本该是冷的,似在回来路上被陆执方无意识摩挲过,又被拢在斗篷之下,递到她掌心时,犹带了陆执方身上的暖意和衣裳的熏香。 馥梨垂眸看,玉质细润,水色丰盈,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握在掌心舒服,但总觉得会捏坏。 她按着记忆,来到静思阁院外。 人未入内,就见墙头蓬蓬翠云,是冬日依然苍劲的青松。看门小童跟照壁年纪差不多大,生得眉清目秀,性子不如照壁活泼,甚至还有几分腼腆。 “这位姐姐是哪个院的?何事来静思阁?” “我是从前院调过来当差的。” 馥梨冲他展开躺在手心的玉佩,只想把这烫手山芋快快交出去。可她还未说完,小童圆目睁大,噔噔噔跑了,再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着蓝裙套绣花白褂的秀丽女郎,女郎手里还落了几瓣嫩黄色的腊梅花瓣。 正是在堂屋里插梅瓶的席灵。 她疾步赶来,“世子爷有何事交待?”说话间,目光落到馥梨脸上时,亮了亮,好灵秀可爱的小姑娘。 待听见馥梨把大太太和世子两边交待的话都转述一遍,席灵的神色微妙起来。 静思阁里,除了南雁年纪小,得世子纵容,人人夹着尾巴当差。出了错漏,世子爷不罚也不骂,只拿一双眼静静看,好似在嘲弄,拿了这么高的月银,好意思办出这样轻省敷衍的差事? 静思阁除了公中工钱,还有世子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伙食、四季新衣、年节封赏。 再有那愚钝得察觉不出主子不满的,悄无声息就被调到了别处,受到满府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席灵习惯使然,心念飞转。 大太太拨过来接替她差事的婢女,该怎么教,怎么带,席灵很清楚。她初来乍到时,静思阁的老人洛嬷嬷就是这么带她的。 既如此,世子爷为何还要给馥梨玉佩? 世子怕眼前人被怠慢了。 席灵霎时反应过来:“馥梨姑娘请随我来。” “席灵姐姐叫我名字就好,要是觉得不顺口,”馥梨想了想,略带迟疑道:“叫……小梨也行。”去恩孝寺的路上,就有嬷嬷这么唤过她,说更顺嘴。 席灵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色认真,不似客套,可她哪能真喊,“我先带你熟悉一圈静思阁各处,这是小厨房,早中晚定时放饭,这是护卫住的地方,他们不会往婢女屋去,你知道这是哪儿避着些就成,对了,水井在东南角……” 席灵做事利索,说话也比寻常人快,身后小姑娘闷声跟着,若不是还有脚步声,她还以为人丢了。 绕完静思阁一圈,大太太那头的丫鬟送来了馥梨的随身物件,裹在一个绛紫色的包袱皮子里。 席灵顺手递去,讶然于它轻飘飘的重量,不禁脱口:“东西怎么这般少?” “我来府里没多久,先前在洗衣房当差。” 席灵心里浮上来几种猜测,没露到面上,世子爷不喜一惊一乍,同样地,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再惊涛骇浪,也最好憋着,才不算碍他的眼。 她想了想,“先带你回屋,把行囊安置下。” 馥梨被领到了一间亮堂通透,格局方正的厢房。 里头物件一应俱全,床帘拉下来,隐约可见里头早铺好了软枕被褥。她拆了包袱皮子,把叠好的衣裙往衣柜里放,拉开柜门却愣住,里头空空如也。 “席灵姐姐,这里头,怎么没东西?” 席灵不以为意,“备用褥子拿去晾晒了,你先放着吧,待会儿要是缺了少了什么,我想办法添置。” 按静思阁的规矩,还未到做新春装的时候。 但眼前的小姑娘,显然是例外。 馥梨点头,衣裙塞进去,拢成一个小方块,挤到最靠边的地方,下一层放小衣服的地方,也是如此。 “……”席灵瞧得浑身难受。 她本来东西就少,便是横摆都铺不满,这样左重右轻,规整中透出了一种失衡。可万万不能叫世子瞧见。不对……世子应该也瞧不见吧? “馥梨姑娘为何要这样……这样摆?” 席灵不解,馥梨看她的眼神亦透出困惑,“我一人都占满了,旁人的衣裳放在哪?” 席灵绕过了弯来,“静思阁里,就一个婢女。” 馥梨杏眼睁得大了些。 “可是这床帐……” “这屋原本是我住。我快放良,只每日清晨入府,傍晚出府,床帐是白日歇晌用的。” 席灵怕她嫌弃:“床褥会换。但这屋是除了洛嬷嬷那间,婢女房里最好的,你要是想……” “席灵姐姐,”少女来到静思阁后,第一次打断她的话,眼眸似有碎星,期待的亮光忽闪忽闪,“我真的可以一人住这么大的屋,用这么大的衣柜吗?” 她用手比划起来,“在后罩房,每人只得这么一小格柜子,这么宽的铺位。”就连她在清夏堂跟方嬷嬷学规矩,都要同别的婢女同住一屋。 眼前人竟当真不知,自己能够得到的优待。 席灵对上她认真懵懂的目光,心蓦地软了。 “把她调入静思阁,是我说服你母亲的。” 距离静思阁一南一北的静修室里,茶香幽幽。 祖母总是温柔慈爱的目光,看向了他,“你娘来找我,说想换成崔姨娘陪我静修,我多问一句,才知道是你的主意,陵哥儿,你素日不管这些的。” 陆执方歉然垂眸,避开了长辈洞明雪亮的眼神,“祖母不喜崔姨娘,是孙儿任性。” “活到我这个岁数,没有什么喜不喜的,她来我这磨一磨性子,我正好叫你爹消停些。”祖母笑了,眼尾绽出来数道皱纹,“但这事是因为那小姑娘?” 陆执方在祖母这里坦然承认:“是。” “你娘说你最近反常,总牵挂个小丫鬟。祖母问你,把她调到嘉月那里,你往后怎么办?” “祖母何意?”陆执方蹙眉。 老夫人叹了一声,但愿不是多管闲事。 大房二房两个嫡孙,明明小时候性子差不多,都是上房揭瓦的小霸王,越长大越生出差天共地的脾性来。管亲妹妹要个婢女去做妾做通房的事,仲堪这个浑小子做得出,执方却做不出。 真调到嘉月院里,哪日后悔了没得回头。 “那你知道,你娘那般警惕,又逼你同二房的表姑娘接触,是为何吗?” “母亲怕我未成婚先纳妾,愧对日后妻子。” 陆执方说到这里,已想明白。 祖母要馥梨入静思阁,母亲就叫她去独幽亭为他和戚幼晴斟茶递水,想叫她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祖母笑了:“那祖母为何如此呢?” “祖母不怕。” 陆执方有几分动容,同时体会出更隐晦的意思。人有自持自制的理智,人亦有难以控制的七情六欲。祖母觉得他懂了男女之情后,会更早顺应家中安排。 “祖母知你做不出愧对日后妻子的荒唐事。难得有入了眼的姑娘,就放在静思阁挺好的。” 陆执方回到静思阁院门外,想的依旧是祖母说的这番话,心里并不赞同。他是怜惜,而非要攀折。 他分得清楚,他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院门里欢声笑语,正是暮食快结束的时辰。 今日小厨房不知做了什么,饭菜香气格外浓郁。 他在院门外站得太久,久到南雁探出颗小脑袋,嘴角还沾了粒冒油光的米,“世子爷为何不进?” 陆执方跨了进去:“叫席灵还有馥梨来。” 南雁去喊人了。 他等在廊下,没一会儿,看到了席灵,还有她。小姑娘还穿着那身紫衫白裙,脸颊薄粉色,唇也格外嫣红,眸子亮晶晶地不知在开心什么,过分喜悦的情绪,直至来到他近前时才收敛了去。 席灵先开口:“爷有何吩咐?” “她的东西安置好了?住哪?” “就住我原来那屋,那间最宽敞。” “带路。” 席灵整个人愣住,她住西屋时,世子爷连她屋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眼下要进去?她缓缓抬头,同他确认,自己没领会错他的意思,又去看馥梨。 陆执方也在看,馥梨神情自若,想来行囊都归置好了,屋内并没有什么不适合看的物什。 席灵带路,推开了那扇门,审视起来。 坦白地说,这屋并没有随新主人的到来,而产生太多改变,馥梨带来的东西少,能摆到台面的更少。 馥梨也在看。 不过她每看一处,都觉得很满意。 陆执方在屋中站定,目光梭巡一圈,示意席灵先离去,留屋门敞开着。他撩袍,施施然坐了下来。 “来时在做何事?” “小厨房在放饭,做了萝卜炖牛肉。” 馥梨答得飞快。 陆执方好笑,谁问后面这个了,他扬了扬眉,“我的笔墨纸砚,怎没在屋内摆?” 馥梨一愣,吃饭热得暖烘烘的脸颊又烫了一些,世子在亭内叫她画画,她就猜到在旧书房画的或许被看见了,因为醒来时,窗台那幅字帖不见了。 那世子也知道,她偷偷把东西拿来自己用了。 “婢子是看,那些东西丢了挺可惜的……” “没问这个,问你怎不摆?” “不太方便。” 先在后罩房,后去清夏堂,随身带都是麻烦。这不是她捡的断笔断墨,是完完整整的好用的东西。要再碰见淑澜苑这样的事情,她百口难辩。 “我给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馥梨觑他一眼,世子气慢悠悠掀了掀眼皮,“你老实说,我便不怪你。” “畅和堂书房的窗,我离去时,合上了,但是没插销,在外头推一推就能伸手够着,再取出来。” 陆执方了然,照壁年纪小做事毛躁,锁书房看见窗关了,想当然不会去检查插销,把锁一挂就走了。 “还挺有办法。” 馥梨眨眨眼,没敢接这句夸。 “往后就摆屋里,静思阁无人敢置喙。”他当真没追究,挥挥手让她走。馥梨像模像样地一躬身,布裙旋出轻盈一蓬,忽而顿住,“世子……”这是我的屋。 席灵姐姐说,这屋从今日起属于她的了。 陆执方斜她一眼,“静思阁都是我的,坐不得?” “坐得。”她连忙给他倒了茶水,轻轻退了出去。 陆执方收回视线,看向窗台,底下摆了一张长条案,太窄了,宣纸铺不开;看向鼓凳,雕花不好看,同桌案的高度也不配称;他看来看去,除了格局正,光线好,屋内陈设没有值得细看之处。 半晌,啜了一口茶,皱皱眉,连茶叶都想换。 她在静思阁了,在他的静思阁。 他可以亲眼看她过得更好了。 第17章 “还能进去看吗?”…… 屋内摆了炭炉,席灵给她换了新枕头被褥。 夜晚钻进去,又香又暖,馥梨睡了酣然踏实的一觉,因睡饱了,起得比在清夏堂还早些。 她按着约定时辰还早一刻到世子寝屋。 陆执方已去上衙。 席灵比她更早,正擦拭一套银兔毫釉茶盏,“来啦?”她努努下巴,“你用那棉布先擦一遍博古架,一边擦,一边听我讲每日差事都包括些什么。” 馥梨找到那棉布,目光绕着上头古朴雅致的物件看,听到席灵道: “每日擦拭,洒扫清洁这个不必说。” “寝屋所有物件,一夜后要归置原样,左右、朝向和距离的摆放都有世子爷惯用的喜好,不能出错。” “屋内瓶插花一日一换水,五日一换花,贮花先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 …… 席灵事事巨细无遗。 馥梨忘了手上功夫,脸上渐渐浮现迷茫。 席灵嘴皮子都快要说干:“都记住了?” “我待会儿拿纸笔默一遍,要是哪里有错漏,席灵姐姐给我指正。”她欲言又止,“世子爷真是好……” 好讲究、好难伺候对吧? 席灵等待着她出发内心同样的声音。 馥梨:“……好娇贵。” 席灵噗嗤乐了:“还有两条规矩。便是前面我同你说的那些忘了,这两条都得刻脑门上。” 她伸手一指东边侧窗,窄窄一道,镶嵌琉璃的窗格,炫出五彩斑斓的光。“一是此窗常开,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时刻,风雨天漏水进来就及时清扫雨水。” “好,第二条呢?” “第二条……” 昨日她离府前,特地问过世子,馥梨的差事到底要怎么安排?世子当时口吻淡淡:“静思阁不养闲人,她的差事该怎么当,就怎么当,不必纵容。” 席灵想了想,还是照实说。 “除非世子吩咐,夜里别往寝屋去,沐浴更衣不用你沾手。方才那些杂事,趁世子下衙前就要收拾好。” 馥梨想到后罩房小丫鬟夜谈的传闻,认真应下,“我也不想去庄子种菜挑粪。” 席灵会心一笑。 两人没打扫多久,南雁跑来:“木樨哥叫人抬了一些物件来,说要换到仆役房,劳烦姐姐接应。” “哎,我去看看,你先打扫着。” 席灵一出外院就傻眼了。 哪里止一些,分明是满院,成套成套新打的台凳堆在院里,其中一套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分外显眼。 她在静思阁,眼光跟着陆执方养刁了,那纹理颜色一看就是好料子,雕工打工更是讲究。 果然,木樨指挥院中杂役把台凳换到仆役房里,朝她招手:“这大桌换到你屋里,屋内先收拾下。” 席灵忙纠正:“什么我屋,现在不是了。” 馥梨还在忙。她去帮忙确认,房间里私人物件都收拾好了,“都搬进来吧。” 木樨带人来,把屋里除床和衣柜都搬空,又鱼贯而入,抬来了新的画桌、香几、玫瑰椅……同院子里满地摊开的家具全然不是一个档次。 席灵一阵沉默,叫她不必纵容,原是自有人纵。 大理寺官署外的青石道上。 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腹诽的陆执方勒马下来,把马交给衙役去牵。旁边蹿出来一人,眼巴巴地瞅他,眼里都是红血丝:“小陆大人,怎么样?我女儿香琴……” “还没寻着。”陆执方顿步片刻,又越过他。 那人一把扯住他袖子:“我听说那群人从云水村逃跑后,辗转到杨柳村行骗了,三日后就有集会,你们快派人去捉啊!一定能捉到的!” 陆执方神色微变:“你从哪儿听说的?” 男人有些心虚:“西、西城角那圈。” “西城脚,还是西城墙根?” “都差不多。” “那你告诉我西城墙根什么最多?”陆执方扯回自己的衣袖,深吸了口气,“乞丐,道听途说的乞丐。岳守信,你的女儿一旦找到了,大理寺会立刻告知。” 岳守信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任由陆执方走开。 他从大理寺两排铆钉的大门外第一块砖数到第七块,一屁股盘腿坐下,行云流水地支棱起来个木架,挂起了一封血书,上头几行大字: “燕安县云水村妖教横行以人祭天” “大理寺查案懈怠迟不缉拿” “吾家痛失爱女苦寻无影踪” 那字并非人血,而是鸡血,褪色成红褐色。因为不好落笔,街上摆摊代笔的还多收了他二十文。路人大多数司空见惯,少数头回路过,凑过来看了看。 大理司直程宝川骑着大黑驴,晚半刻钟到,就看大理寺门又围观了几人,果不其然,拨开就见血书,揣在怀里当早点的麻花登时都不香了。 他怕被缠上,忙退开,一进大理寺门,就招了个小吏过来:“门口那人看见没,撵走撵走。” 小吏也认得:“岳守信?撵了无用啊。” “你先撵了,今日刑部的人过来不好看。” 程宝川瞪他,小吏哀叹一声去了。 岳守信是近来京畿道幼童报失案的苦主之一。 起初报案说是女儿跟他老娘外出时走丢了,后来经不过岳守信多番逼问,是他老娘误信了邪教,要把孙女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好庇护全家福泽。 岳守信跟老母亲大吵一架,在县衙得知这案件转到了大理寺后,隔三差五就要来大理寺闹。 回回撵走,一时半刻又来,抓到狱里,更难缠,逮着送饭路过的狱卒都想套近乎打探案情。 程宝川进了官署,咔咔咔啃他的麻花。 陆执方同他隔了一张桌:“岳守信还在外头?” “下官已叫人去撵了。” “叫我们的人?” “对。” “叫城防兵马司的人来,打声招呼,关到他们狱里安置,干净牢房,饭菜管够,四天后再放人。” 四天啊?程宝川一噎:“这……会不会太狠了?”就算有刑部的人来联查也不必这样啊? 陆执方埋首文卷:“那你雇顶轿子,把他请到东市月笙客栈,好吃好喝供四天,找人看紧了也行。” “司里报账吗?” “程司直的荷包报。” 程司直嚼巴嚼巴麻花咽下,拂袍起身,“下官这就去找城防兵马司!”开玩笑,月笙客栈最次的房也要一两银,他干瘪的荷包如何能报? 陆执方从文卷上抬首。 岳守信的案子不是独立案子,作案的是一伙靠装神弄鬼在乡野敛财、拐卖的江湖骗子,在每个县作案一定次数后就转移,所以踪迹难寻。 最近大理寺查到三日后,杨柳村有教众集会。 同岳守信打听到的一模一样。 西城墙根下乞丐的消息,有时候是比官府更灵通。也正因如此,岳守信必须先到狱里去。 残阳西照,屋檐上金光融融。 静思阁小厨房又飘香。馥梨最后检查了一遍世子寝屋,就去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小锅揭开,是热腾腾的莼菜鲈鱼羹。 一口鲜汤连着软嫩鱼肉吃下去,从喉舌熨帖到了肺腑,好似连指尖都跟着热起来。她吃得认真,耳边尽是嗡嗡说话声,搁下碗后,一抹鼻尖细汗,抬头见洛嬷嬷和席灵都在笑。 馥梨眨眨眼:“是不是我吃得太急了?” 席灵:“再急能有外头那群大老粗急?” 洛嬷嬷笑:“我们夸你吃饭香呢,看得我都想再添小半碗饭。就该叫世子这挑食的来看看。” 这话静思阁里,只洛嬷嬷敢说。 馥梨想不出陆执方挑食的模样,收拾好碗筷,只歇了一会儿,就问厨娘借灶台烧水。 西屋有女子专用的小净室,里头放着澡豆、刷子等浴具,她想洗发,所以得赶早些,睡觉前才能干。 再浑身暖热地从小净室出来,但见银月升空,稀星细闪。 廊下点了灯,灯下有男子身影,似一截薄而韧的修竹。护院不会往这边来,是换了燕居袍的陆执方。 陆执方视线转向她,她左右看看,站到廊柱后。 他停在她一丈外:“躲我作甚?” “婢子还没梳发。”她摸摸自己淌水的发尾,“席灵姐姐说,在静思阁要仪容齐整。”虽然去不成大姑娘院里,就冲静思阁小厨房的手艺,这差事都不能丢了。 陆执方那头静了静。 “是我贸然来,这礼仪不作数。你先出来。” 馥梨探出头去,陆执方示意她取过他掌中一卷物什。她走到他近前,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张人像,准确地说,只有面容,都是十岁以下孩童,旁边小字批注着特殊体征、岁数、名字等。 陆执方没看她,目光落向了西屋前的柿子树。 “用你那日在独幽亭刻画孩童的笔法,根据不同年岁的五官大小比例,能将这些画改一遍吗?” “能是能……可这些画是?” “画像是京畿周边县被拐卖的孩童。” 凡涉及缉捕的衙门,都有会画人像的官。 小衙门是文画通才的师爷兼任,水平参差。这些画像就是底下各县所交,不少敷衍了事,但求眼耳口鼻齐全,对照画像能在大街上找一堆差不多的孩子。 大衙门如大理寺,有擅写五官体貌的丹青手。 但未见真人,空有口头描述,描绘结果与真实的面貌有所差别。人力所限,亦未能逐一下访去重绘。 今日岳守信来纠缠,叫陆执方想起了馥梨,即便是大理寺的人,画婴童神态这一项都不如她有灵气。 那些江湖骗子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早先拐卖的孩童已散落各州,等到收网、入狱、审讯各轮走完,又要耗费不少功夫,耽搁一日,找回来的希望就少一分。不如在这碰碰运气。 馥梨数了数,一共八页,“世子何时要?” “你何时改出来,我何时给大理寺的人临摹,临摹数十份后,用邮驿传至各州衙门。” 陆执方无意催促,习惯使然,见不得与公务相关的事情拖拖拉拉。馥梨点头,同他并肩走到自己屋门前,手推开了一道门缝,“那我尽量快些。” “量力而行。” 陆执方此刻才掀眸,看一眼她的模样。 少女一头青丝乌光濯濯,浴后两颊天然薄粉色,胜过万千红妆。门缝慢慢闭合,那双如黑玉浸清泉的眸子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陆执方抬手,按在了那门缝上。 “世子爷?” “还能进去看吗?” 他来有正事,亦有私心。 正事想问画。 私心想问,那套画桌,还喜欢吗? 第18章 似朱砂点玉,灼得晃人眼…… “还能进去看吗?” 将阖未阖的门缝后,她对上陆执方询问的眼神。 馥梨松了手,让出位置,让青年跟着她进屋,同上次一样,陆执方未四处走动,只用目光梭巡。 她今日晌午回屋,才看到多数陈设家具都换了。 最称心如意的要数临窗这张宽大长桌,比她少时在家中用的画桌还好些。馥梨将画像斜放,取来床头灯盏,脱下灯罩,叫光线更充盈漫散。 “再添一盏。” 陆执方指了指圆桌中央的莲盏灯。 她依言搬来莲盏灯,一左一右安放,满室明光照着陆执方蹙起的眉尖,她能看清他眉宇的纤毫纹理。 “还是暗了。” “屋里有蜡烛。” 馥梨从箱笼里翻出一对二指粗的白蜡,就要凑到跃动的火舌前。这白蜡是整个静思阁仆役通用的蜡,点起来有黑烟,是灯油用完时的替代品。 “不点白蜡。”陆执方沉吟片刻,改了主意,“你收拾下,带画像来静思阁。”说罢长腿一迈出了屋。 她不就在静思阁里吗? 馥梨反应片刻,拿棉帕将湿发搓得半干,用簪子松松挽起,没敢多耽搁,抱着画像去了世子寝屋。 “世子爷?” “进。” 她没猜错,屋门推开,亮如白昼的烛光倾泻。 外间紫檀木平头案旁的黄铜灯轮点满,灯轮带升降,正好悬至距离案头一臂高,明亮而不晃眼。 “就坐那儿画。” 陆执方示意她过去。 “馥梨姐姐。”南雁也在屋内,正在世子身前的小几上,一样样摆开暮食,离去时留了半扇门未关。 馥梨落座,案上文具齐备,连笔洗里都盛了水。 她去看陆执方,青年斯斯文文地端碗,银箸挑起一小块豆腐,“看你的画,别看我。” 馥梨便不再管他了。 她从八张画里,先挑画得最潦草敷衍的一张,从最难处一点一点推敲,慢慢修改描摹。一时间,屋内安静,她沉静在画中,自幼接受礼仪规训的青年进食亦无声,只有银箸偶尔碰撞碗碟的细响。 馥梨入了神,一连改画了三张,画笔搁下时,才觉陆执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拢袖垂眸看。 “世子看这样可行?” 陆执方颔首,“好很多。” 馥梨抽出其中一张画纸举远了些,歪头看了看。 “你不满意?” “世子爷看过房舍建造吗?” “看过。” “房舍搭起来前,先做什么?” 怎么还倒回来考他? 陆执方抬起眉梢:“先修地坪。” “地不平整,房舍搭得再好也是歪的。”馥梨慢慢解释,“要是这原画与本人并不相似,我也不过是画了一座精巧却歪斜的房屋,怕是无用。” “这些画是尽人事听天命,不必有负担。” 她点点头:“若能有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知道哪些孩童更有可能会走失,我先替他们画个画像,定然比事后凭空补画好许多。” “没有这样的神仙,”陆执方莞尔,“但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这么做。” “当真?”馥梨意外,对上陆执方若有所思的眼。 陆执方没有立刻回答。 三日后杨柳村的教众集会,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会乔装潜入,一直追查到人赃并获,确认那伙江湖骗子作案的全过程,揪出最大的幕后黑手才抓捕。 在此过程中,不免有像岳守信老娘一样稀里糊涂的人把自家或别人儿女送去当仙童。这些孩童有可能被转手,甚至在未知定数的追查过程中失去下落。 馥梨等了一会儿,没有等着陆执方的下文。 “世子说的机会,我能帮上忙吗?” “你画这些已是帮忙。” 陆执方否定了心中想法。 按她这么设想,丹青手需要一同潜入教众集会,还需要有极强的记忆力,能够记下被选中者的面貌。大理寺自有领着皇家俸禄的画师要担起责任。像潜入教众集会这种有风险的事,犯不着个小姑娘去试险。 可少女捏了捏画纸,乌眸盈盈,都是期盼,“要是我今夜把这些画都改完了,世子爷能告诉我吗?” 还同他商量上条件了。 “就这么想去?” “想去。” “想去,也轮不上你。” 陆执方斩钉截铁,听她失落地“喔”了一声。 馥梨脑袋又低下去,去改下一张画,一缕半干不干的碎发从她耳后垂落,顺着白玉一样细腻纤长的颈脖,钻入了衣襟。沉静作画的姑娘浑然不觉身侧还有目光,左手一指微挑衣襟,将那缕顽皮的发勾出来。 指头粉白,墨发乌青,让颈窝红痣小小一点,在明亮得过分的灯轮下,似朱砂点玉,灼得晃人眼。 陆执方移开眼去。 又过了许久,分明看见她改完了第五张,杏眼已有倦色,还忍着呵欠去摸新的画纸。 “静思阁白日的差事,不想当了?” “不会耽搁白日差事的,婢子还差三张就改完了。”她又换上了那种卖乖懂事的语气。 陆执方不吃这套:“回去。” “好。”馥梨点头,手轻轻巧巧地换了方向,去拿那叠县衙交上来的原画。她不想量力而行,她想尽力而为,今夜熬一熬,明早就能趁世子上衙前把画画好。 抱臂而立的青年像是有读心术。 “县衙交上来的原画也留下。” 馥梨灰溜溜地空手起身,在他面前站定,一福身。“那婢子告退了?” 寝屋讲究聚气,里间小,外间亦不算宽。 博古架与檀木桌隔开的方寸里,陆执方又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洁净暖热的水汽,到此刻还未消散。 “世子爷?” “头发干了没?” 她下意识摸了摸,又摸了摸,外间书案设在避风处,只能勉勉强强算是干了吧,她还没回答,世子已扭头喊了守在屋门外的南雁。 南雁探头:“世子爷有何吩咐?” “送她回去。”陆执方鞋尖点点角落燃着银丝碳的小铜炉,“这玩意也拎一个到她屋里去。” 第二夜如法炮制,馥梨到寝屋的外间画。 陆执方翌日一早,就把馥梨改好的画像给大理寺的画师老樊和他的徒弟去临摹。 老樊正在根据口供,画一起官员府邸盗窃杀人案的嫌犯画像,画上人眉眼间距低,满脸凶恶戾气。他正画到专心处,头也没抬,“小陆大人搁那儿。” 这人是个臭脾气,谁的面子都不卖,除了陆执方的上峰陈蓬莱。陆执方见怪不怪,将画像给了学徒。 可午歇还没过,老樊又毫不见外闯了他的值房。 “小陆大人,这些画像你哪儿来的?” 陆执方披衣,眯了一刻钟被吵醒的冷脸都没挡住老樊的热情询问。老樊捋着山羊胡,两眼放光:“技法有点意思,哪个衙门的?” “不是衙门的人。” “哦我说呢,正儿八经的书画院教不出这种路子,有些灵光。那是哪个后起之秀?” “怎么?” “嘿,这不是同行见同行,想聊聊笔上功夫。” 陆执方淡了声:“是个闺阁女郎。” “这工笔细腻,是女郎也应当。”老樊不意外,“我女儿是没天分学不来我这手本事,只能乖乖嫁人。她缺不缺师父?要不要拜我为师?你替我问问……” “师父!白日里盗窃杀人案那嫌犯抓到了,供出来还有个同伙,左寺丞让您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学徒的声音隔门打断了老樊的话。老樊被徒弟拉走前,还念念不忘:“小陆大人,记得问问啊……” 申时,一日忙碌之际,还未到陆执方下衙时分。 馥梨却被荆芥喊去了出来:“世子爷有事,请馥梨姑娘去大理寺一趟,马车在西门处备好了。” 她担心是给陆执方的画像出了什么意外,拜托席灵替她收拾好剩余杂事,就匆匆跟荆芥上了马车。 车轮飞转,最后停在了大理寺侧门的巷口。 荆芥道:“馥梨姑娘不用下车,我们爷过来。” 没等一会儿,陆执方躬身进来,先挑开车窗挡帘别在了窗框上。冷风灌入,馥梨还是嗅到了很淡的血腥味,垂眼见他官袍衣袖的一角朱色分外深重。 “世子爷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陆执方坐定,目光探究地对上她的,“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馥梨意外:“什么话?” “在我屋里说,有机会,想帮上忙的话。” 陆执方声音里有些无奈:“大理寺原安排好要参与去追查邪教拐卖幼儿案的画师,今日在审讯室意外被嫌犯报复,受了伤,无法作画。”他扬了扬那截染血的衣袖,“你愿不愿意替他?” 陆执方讲情况简略说了说,“我们的人会潜入追查一段时间,有的孩子可能会被挑中送走,你的任务就是记住他们的面貌。待集会散后,画下来交给官府。” 馥梨答得极快:“好。” “想清楚了?那些不是普通骗子,里面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够相信邪教的,也多有愚昧偏激者。” 陆执方语气里有一种质询的压迫感。 馥梨心头却软了几分,世子在跟她阐明利害。 “世子这般急着叫我来,是因为我若拒绝,还能去调去其他衙门的画师,对吗?” “是。” “那既然有其他人选,世子为何先问我?” 陆执方一愣。 “因为我擅写婴童,比其他画师都做得好,”半明半暗的马车里,少女语气轻轻,有种自夸时的赧然,但眸光灼灼,甚为清亮动人:“世子爷,我娘常说,人有所长而能尽其用,就是天大的幸事。” “所以我不觉得危险,我觉得幸运。” 第19章 脸皮这么薄,钓不了金龟…… 距离杨柳村定隰山三里的官道上。 馥梨从马车里跳下来,已作荆钗布裙的乡野姑娘打扮,连面上都抹了更暗沉发黄的脂粉。 陆执方等在外头,静静打量她。 人在绝望时,最易盲信。 能够被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奇怪教派煽动的人,多被困于超出自身能力的困境里。 可她即便刻意打扮,面上也没有苦相。 他敛下眸中担心,朝她招招手,“过来。” 馥梨走近陆执方,从他掌中接过一小串白玉菩提手珠,一颗颗雕着祥云纹,听他道:“套手上。” “世子爷,这个有何用处?” 馥梨戴上去,晃了晃腕间。 大理司直程大人给了她一个缝满补丁的小布包,里头是应急的防身工具,而世子给的手珠,她横竖看都只是串漂亮的手珠。 “显得比较神神叨叨。” “我戴佛教的东西,去到会不会不好?” “里头既有观音像,又有自称玉清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可谓集道佛之大成。”陆执方一哂,“比起关心这个,你先重复一遍,今晨我说的话。” “我是杨柳村孙秀娘家的远房亲戚,名叫小莲,拜入神月教是为了求美满姻缘,要……要钓一个金龟婿。”馥梨对着陆执方的脸,后半句尾音低了下去。 脸皮这么薄,可钓不了金龟婿。 陆执方扫了一眼她耳根,这里忘了涂粉,莹白里泛点红,他抬手将她头巾扯了扯,拨出碎发遮住。 “进去后,别人做什么你做什么,别强出头,别惹人注意,记住被选中的小孩面貌,散了后就跟村民来我这里。荆芥也会乔装,保护你安全。” 程宝川在身后提醒:“大人,时辰快到了。” 陆执方深眸看她:“去吧。” 他走访了京畿道附近好几个县,上峰陈蓬莱怕他面容暴露,这次潜入追查,陆执方并不直接参与。 馥梨同陆执方告别,跟杨柳村接应的人走。走时耳朵还麻麻痒痒,世子指腹好像无意间刮了她一下。 定隰山的路不好走。 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来到一座半新不旧的庙宇前,知客僧身穿佛袍,却盘了个道士发髻,见孙秀娘和身后几人,面色警惕起来。 “红尘炼狱,苦楚不渡。” “真神降世,解厄众生。” 孙秀娘一连对了好几句口号,知客僧的猜疑仍未消,“怎带这么多人来?天师不喜无缘的信众。” “都是有缘的有缘,都想求天师指点迷津。” 孙秀娘叹气,从袖里掏出两串钱,塞到他手里,“这个是我娘家外甥,可怜他爹大病瘫了半年,全家生计就落他肩上,想求天师开一副仙丹。还有这个是他妹子,亲事总不顺遂,想求姻缘符……” 孙秀娘碎碎念起来,知客僧没耐心听,掂了掂那两串钱,摆摆手,将他们让进门内。 乌漆半褪的木门后,热闹得叫馥梨震撼。 庙前到门口的空地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数是村民打扮,也有少数衣裳鲜亮的,此刻不分你我地挤在一鼎阔肚三足炼丹炉前。 “哇,两个铜板放进去,两个金元宝出来!” “他是有缘人!” “我怎么就没有仙缘呢。” “快!快!到我了……让我去!” 轮到的男子穿一身绫罗衫,手指上翡翠扳指绿得醒目,忙不迭将两张银票塞了进去,屏住呼吸。 身后人群跟着一静,炼丹炉的小口漆黑,蓦地,吐出了三张银票。男子眼睛一亮,连银票并手上翡翠扳指,再加上鼓囊囊的荷包,一股脑塞进去。 炼丹炉小口吞了这些,飞出来一锭银元宝。 男子接住,再等大半天,没了动静,“没了?就没了?我的扳指都不止这个钱啊!”他大掌拍在炼丹炉上,一下两下,想要把银票都拍出来。 第三下还没落,被个壮汉一把钳住。 “他对仙鼎大不敬,把他扔出去!” “他简直罪大恶极!” 他回神,对上一双双狂热骇人,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睛,急忙高举双手。最先用两个铜板换来金元宝的人,衣衫褴褛,正朝着炼丹炉的方向哐哐磕头。 能说什么呢?自认倒霉呗。 馥梨混在人群里。 随着每个人身上的银钱或多或少地投进去,她被挤到了炼丹炉前。她从小布包里头摸出来两个铜板,“神月圣教,解厄众生,请赐我一个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她双眸晶亮,把铜板郑重地塞了进去。 “嗬,才给两个铜板,发这么大的愿。” “小姑娘,这是点石成金的仙鼎,你要求姻缘,等会儿普度天师来指点迷津,你再问吧。” 信众里有人嘲笑,有人指点。 馥梨没理会,双手合十,静静看那丹炉小口。“啪嗒”,里头飞出来一颗小石头,砸在她脑门上。 她懵了懵。 “哈哈哈!你没戏了!我来!” 人群哄笑,她很快被新来的人挤开了。 再过了两刻钟,几乎所有人都在炼丹炉投了钱。 知客僧忽而进来,拿铜锣敲响三声,“吉时已到,普度天师将为尔等解厄。” 人群如潮水,被炼丹炉分开两拨,又再汇聚到了唯一称得上殿宇的旧屋前。里头光线昏暗,烛火明灭,一座金身观音像在烟雾缭绕里若隐若现。 约四十出头,戴玄冠,着青褐道袍的人走出。 “是普度天师!” “天师!我家遭了厄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 作弟子打扮,平冠黄帔的几人身形魁梧,将信众与普度天师隔开来,“师父只为有缘人解厄。” 普度天师目光冷静,扫视全场,指了其中一人。 馥梨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正是从炼丹炉得了两锭金元宝的人。那人走到普度天师跟前叩首,“我是杨柳村的庄稼汉仲天庆,我媳妇得了怪病,大夫说每日都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的汤药费吊命,还没剩下几年命了。天师救救她啊!” “你叫她把符水喝下,不出一个月就能痊愈。” 普度天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食指并中指一指,那符咒骤然自焚,冒起幽青焰光。他嘴里念念有词,将快燃尽的符咒投入水钵中。 人群议论纷纷,“天师施法了!” 仲天庆两眼定定看着水钵,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把水钵送回家,给他媳妇喝下去。 一旁弟子拿了个功德箱来,“心不诚,则愿不遂。”没有说添多添少,仲天庆却忙不迭掏了口袋,把两锭金元宝都丢了进去。他算过那些汤药费了,真治一年下来,两锭金子都不够。 他如愿换来飘着符灰的水,小心翼翼护着走了。 馥梨隐在人群里,看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普度天师又随手指了几人,或是画符烧灰,或是道出解厄的特殊方法,或是提醒改变家中布置。功德箱收取有多有少——心不诚,则愿不灵。 “今日解厄到此为止。” 他作疲惫状,摆摆袖。 人群遗憾地离去了一部分,还剩下一部分,多为老弱妇孺,少数也有年轻的,共同点是都带着孩子。 ——来了。 馥梨认真观察,孩子里女多男少。有的孩子一看就是杨柳村的,皮肤经年日晒,呈健康色泽,衣裳打满了补丁,有的不止皮肤白皙还衣衫精致,但脸上表露一种病恹恹的神态,似不太清醒。 她看着看着,不期然对上了一张充满恨意的眼。 有个男人神色憔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揣着手躲在角落,兽一般的目光看向了普度天师。 普度天师的弟子将剩下的教众请入殿。 她脚步慢慢挪过去,只见观音座下有一堆纸折的莲花,颜色不一。 “观音娘娘慈悲,愿收有缘童子为座下弟子,以庇护其族人福禄寿永昌。你们有愿意的可以送来一试。作为结缘礼,会赠予功德箱的一部分钱财。” 普度天师话落,便有老妇带面黄肌瘦的女童来。 普度天师示意弟子取出一朵莲花,放到女童手上。女童哭丧着脸,被老妇狠狠一推,“快去!家里好几张嘴快吃不上饭了,你跟着观音娘娘修炼享福,还能庇护家人,还推三阻四了。” 女童颤巍巍的手举起莲花,朝着观音像的方向供奉,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家孩子与观音娘娘无缘分,下一位。” 普度天师的弟子示意二人走开。 老妇人脸拉下去,“就是个赔钱货!” 新来的是个满脸贪婪的中年男子,牵着个脸颊饱满、蹒跚学步的女娃娃,女娃娃连纸莲花都举不稳,还得靠像是她爹的男人托着。 那轻飘飘的白莲花,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如变戏法一般,轻轻飞到了观音像低垂的一只手上。 “观音娘娘收了莲花,俺家孩子有仙缘!” 男子大喜过望,当即将女娃娃交给了普度天师弟子。弟子取出功德箱一分部钱财,交给了男子。 女娃娃骤然到了陌生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男子看看手中钱财,一步三回头,还是走了。 馥梨努力地辨认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 还有人陆续要把孩子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 有的莲花毫无动静,有的莲花再现神奇迹象,飘飞到观音像手中。转眼,观音像下聚了两个女童一个男童,都是玉雪可爱的模样。 馥梨手捏紧了裙摆,掌心冒出了汗。 这些孩童就要在她眼前被带走了。等待他们的不是什么修炼成仙,是茫然未知的命运。 不能强出头,不能惹人注意,要相信世子。 她松开了攥成拳的掌心,一声嘶哑的呼喊冲入她耳中——“把我女儿还给我!你这个骗子!还我女儿!”一道人影发了狂般,从角落蹿出来,扑到普度天师的身上,匕首高高扬起,映出寒光。“官府的人就在这里,你死定了!骗子!你们死定了!” 以为集会一切事毕的众人都无防备。 两人在观音座下扭打,弟子反应过来扑去施救。 缭绕烟雾散去,观音像露出斑驳漆身,竟摇摇欲坠,被撞击得歪向了一侧,眼看就要砸向几个孩童。 馥梨冲过去。 有人比她更快,身形一晃,箭步抢在前头去托那樽神像。是一直牢牢守在她身后的荆芥。 …… 杨柳村参与集会的村民,有一半已回到各自家中。陆执方从地方知县的人那里得到消息,同木樨继续等,直到日影西移,树梢归巢鸟雀愈发热闹。 “什么时辰了?” “爷,酉时过一刻。” “去定隰山。” “可刑部和我们的人也还没回来,去了会不会打草惊蛇?要不问知县借两身衣裳,装成猎户去?” “来不及了。” 陆执方一夹马腹,率先跑开了,木樨只好跟上。 两人还没跑到定隰山的山脚,遇见了形容狼狈的荆芥。木樨脸色大变:“怎么只有你一个?” 荆芥一路卯着劲用最快速度来,喉头都是腥气:“爷,岳守信潜入了集会,同天师起了冲突,还认出来刑部和我们的人,将我们暴露了。” 这次只是潜伏,不是正式抓捕,虽然外部有支援,但里头的人手并不够。荆芥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是他本事大,其他人…… 陆执方踩着马镫,背对日落。 荆芥只看到个轮廓,看不清他眼神。 “继续说。” “当时神像砸落,情况混乱,属下回过神来,馥梨姑娘已经同孩童一起……被那群人劫走了。” 荆芥语调干涩,他很少办砸差事。 陆执方似笑了一下,“回、过、神、来。”他重复的是他话里的几个字,一字字砸得荆芥心惊。 “爷……”荆芥说不出话来,快要跪下去。 陆执方马蹄越过他,“现在不追究,带路。” 荆芥将他们领到神月教众人逃散的方向,是个通往大路的岔路口。“刑部和兵马司在定隰山外接应的人手去追了。属下跟他们汇合后,就来找爷了。” 道路有尘土,只有左边有凌乱的马蹄印,右边没有。理应是走左边,木樨和荆芥连马头都调了过去。 陆执方催马而去,又顿住,右边太干净了,不止马蹄印,连半个脚印和车辙印都没有。 他忽而调转方向,拐去右边跑开了一小段。 路旁一棵树的分枝有个新鲜断口。 是痕迹被刻意清理过了,马后拖着一捧树枝。 浅褐色的泥地,有一点白,圆圆的,像一颗白玉菩提珠。陆执方下马捡起来,看清楚了上头云纹。 “就顺着这个方向找。” 荆芥和木樨跟在他身后。 荆芥目力好,很快看到了第二颗。 第三颗。 陆执方手里攥的菩提珠越来越多,掌心里干的是土,湿的是汗。一颗一颗,攥得手背骨节发白。 快过年了,静思阁给仆役的红封多,小厨房做的年夜菜也丰盛。小姑娘还没拿到,还没尝过。 他连给她的红封上画什么图案都想好了。 没事的,就再等等我。 第20章 他唇下不是蓝绒花,是她…… 馥梨醒来,置身一间昏暗简陋的柴房。 她愣了片刻,回忆涌上。 神像砸落时,荆芥忙于托举,受了惊吓的孩子跑向离得最近的她,有个小女娃娃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神月教的骗子分成两拨,一拨拖住官府的人,一拨用涂了迷药的帕子,将她和孩子都强行劫走。 几个孩童不在柴房里。 有男人同样手脚被束缚,躺在另一边,额头正流着血,是举着匕首扑向了普度大师,引起骚乱的人。 一墙之隔,骗子们正在内讧。 争吵声模模糊糊地传过来:“早说干完上一票就收手偏不听,眼下好,让官府盯上了,甩都甩不掉!” “我可去你的乌鸦嘴吧。” “先不说这茬,隔壁那一男一女怎么办?” “烫手山芋,都怪彪子。” “又赖我了?孩子抱着那女的死活不撒手,我还没问你呢?怎么就给那男的带来了!” “老大说,是他把官府的人引来的。” 人群安静了一瞬,似乎在等所谓老大的决断。 普度天师熟悉的声音响起,语调冷漠而无谓:“我现在去山腰跟老柴交货,拿到钱,回头杀了干净。” 杀的自然不是孩子,是她和那男人。 馥梨背后汗毛倒竖。程大人给的小挎布包还在身上,她艰难地把自己拧成别扭的姿势去摸,翻到一朵蓝绒花,花瓣间隙藏了割绳子的小刀片。 柴房门缝疏松,透出人影,有人在把守。 馥梨环顾一圈,想找趁手的防身武器,却被角落堆放的几个人偶吓了一跳。人偶是木质,也如孩童大小,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彩绘的五官被剜掉一块。 形状诡异,看得人毛骨悚然。 手腕一松,麻绳断了。 她又去割脚踝上的,再窸窸窣窣挪到了那躺着的男人身侧。额头伤口看起来不致命,她从小布包里头翻出伤药粉给他倒上,低声唤他。 手才摸到肩膀,男人猝然睁开了眼。 死寂的目光从她脸上转过,又慢慢阖了上去。 馥梨又晃了晃他,低声道:“这位大哥……” 男人不理她。 即便她已把他手脚麻绳都割断了,他人还躺着,一动不动,毫不在意自己即将被如何处置。 “他们要杀人灭口,你真的不同我一起逃吗?” 男人眼皮动了动,眼角一点濡湿,在昏暗里泛着水光,木然地喃喃几个字:“香琴……香琴。” 馥梨想了想:“这是你女儿的名字吗?” 女儿两个字有所触动,男人睁开了红得吓人的眼,“来的路上,他们说,香琴没了,没了。她还那么小,出门那日,说想吃鸡蛋羹,我都没舍得做。” 他忽而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动静大,馥梨扭头去看柴房门缝,守着的人却不知走到哪里去,只漏出一道亮光。他们手脚已经被束,还派人把守,柴房的门一定没有锁。 “先逃出去再说。” 馥梨拽了拽,不动失去生机,像块巨石般沉重的男人,时机更不允许她再继续说服他。 她独自推开门,外头暮色四合,院子看起来像民房,正对的后院墙并不算高。四下无人,馥梨将簸箕箩筐倒扣起来,踩上去奋力一跃,手堪堪扒住墙头。 眼看半边身子就要翻出去了。 一只大手扣住她脚踝,把她连拽带摔,扯到了地上。“跑啊你,不是挺能跑的吗?”拽她的人目露凶光,随手抄起墙根的铁铲一挥。 馥梨用手护头,闭上了眼。 铁铲划开的风声,硬器砸落皮肉,发出像是透骨的闷响,清晰传到她的耳廓里。 可她竟不痛。 有人挡在了她身前。 她错愕地睁眼,面前紧贴卷草暗纹的衣襟,交领上是属于男子的喉结,静思阁里熟悉的淡香盈鼻。 陆执方像是凭空冒出来那般,双臂拢住了她。 “他奶奶的!” 他身后人咒骂,铁铲再狠狠一挥。 陆执方抱她侧身一滚,避过这一下。铁铲敲击地面,发出巨响,引来柴房隔壁屋的几个同伙。 “这谁?” “发财你怎么看门的?” “先绑起来再说啊!愣着干嘛!” 陆执方右手垫在她脑后,左手缓慢地从腰间拽下一个令牌,扔到对方脚边,“绑我可以,把令牌给你们老大,说大理寺少卿有一笔交易想同他做。” 此言一出,来势汹汹的几人迟疑。 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拾起令牌,上上下下地打量陆执方:“扯谎也不知道找个像的。你当老子没见识的村夫吗?这么年轻的四品官?是官府的人那正正好,拿老子的大背刀来,现在就一刀砍了!” “杀我很简单,一刀的事情,”陆执方淡然反问:“杀了后呢?你这一院的弟兄恐怕走不出这山头。” “骗鬼!”那人啐一口,揪起了他衣襟。 陆执方偏了偏头,躲过那乱飞的唾沫星子,“山脚埋伏有地方县的捕头,更远处还有兵马司的弓箭手,你若不信,只管找个腿脚快的弟兄去四周看。” 他语调四平八稳,笃定得胜券在握,长眸深深看对方一眼,“陆某的命在,诸位的命才在。” 小头目信了七八分,揪着他的手不自觉松了。 方才拿铁铲的人还是不信。 “真有这么多人,你该杀过来了。二哥别信啊,他就搁这儿啰啰嗦嗦,拖延时间。” “是早该杀进来。”陆执方话落,看向质疑者,语气突然转了缓,“可你们有人质。” 他转过头,去看馥梨。 小姑娘全须全尾,无明显外伤,但是形容狼狈,饱满的额头还有一点红。陆执方抬袖,试着擦了擦那点红,原来不是脏污,是细小的刮伤。 “怎么弄的?” 众目睽睽下,他指头点了点她额头。 馥梨摸着那里,脑袋还懵懵的,“给炼丹炉许愿的时候,里头飞出的一颗石子砸的。” “许了什么愿要被砸?” 陆执方挑眉,竟像是在静思阁和她聊天时平淡。 馥梨听得一愣,对面小头目咬紧了后槽牙,一推同伙,“愣啥!赶紧绑了丢柴房,谁有空看这卿卿我我。等老大交货完回来再盘问。” 他蹲到陆执方面前,恶狠狠地威胁:“等下要露馅了,你敢骗老子多少字,就得挨多少刀!彪子,带几个人去巡逻院内外。发财跑得快,去山脚跑一圈!” 几人四散开去,忙碌起来。 这次柴房外头无人值守了。 但馥梨身上的小布包给收走了,好不容易割断的麻绳,又加多好几圈缠在手脚上。 待柴房门阖上,她慢慢挪过去:“世子爷。” 陆执方在观察柴房,看到草絮上躺着的男人时,眼眸眯起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山脚真的有那么多官兵守着吗?” 虽然门外无人,馥梨的声音还是放得很轻,贴在他耳边,拂过小小的风,轻轻暖暖。 陆执方看她,无声地摇头,一个官兵都没有。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下去,又抖擞起精神,将脑袋凑到他下颔,凑得太近,像投怀送抱。 “做什么?” “我发顶那个蓝绒花,花瓣的间隙有小刀片。原来是放在布包里的,幸好刚才顺手别在了发上。”她脑袋动了动,“我拿不到,世子爷屈尊用嘴叼一下吧。” “……” 陆执方没动。 馥梨又把脑袋拱过去,调整角度时,像温驯亲昵的小兽,在他下颔肆无忌惮地轻蹭。陆执方鬼使神差,想到那小头目的措辞——卿卿我我。 这朵蓝绒花,其实不是非叼不可。 他默然敛眉,迟迟没有动作,鼻尖有馥郁浅淡的桂花头油的香气萦绕。那夜在静思阁外间临摹,缱绻慵懒的半湿云髻,纤细莹白的秀项,画面纷纭涌来。 顷刻后,陆执方垂下了脸。 依偎在他怀中的女郎短促地低呼一声,鼻腔里发出的,连片落叶都惊动不了的娇柔,整个人颤了下。 陆执方也顿住。 他方才犹豫得太久了,久得馥梨转过脸来询问。 此时此刻,他唇下不是蓝绒花,是她眼尾,那片皮肤轻薄,细腻微凉,因为准备好叼花,他还险些抿了一口。薄薄眼皮下,她睫毛簇簇抖动,牵起最微末的痒,一丝一丝地钻到他胸口。 一切发生得静谧。 短暂得就在一呼一吸之间。 陆执方撤开一寸,馥梨也很快转过去再调整。 无人提起这隐秘的接触。 陆执方抿唇带出了她发间的绒花。 “割断后先伪装成没有的样子,待我被他们带出去盘问再挣脱,之后,你和岳守信帮荆芥打掩护。” “荆芥也在?岳守信是谁?” 馥梨随着陆执方的目光,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慢慢摇了摇头,“世子爷,他恐怕不会帮忙的。” “为何?” “我给他松绑了,他都没想逃跑过。你看他手脚都还挂着半截麻绳,他已经不想活了,因为香琴。” 馥梨声音更低落了些,“他说他女儿没了。” 与其说不想活,不如说想和那群人同归于尽。 陆执方静默了一阵,喊了一声:“岳守信。” 岳守信眼皮都未掀开。 “我知道你认得我的声音。” “不想看到我,你大可看看这柴房,说不定,这是香琴曾经待过的地方。” 香琴,岳守信睁开了眼,目光茫茫然没有落点。 “你再看看角落这些木偶,有的没手,有的没脚,有的没耳朵。你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吗?” 陆执方看到他木讷的眼转向角落,才继续道:“神月教这群人拐的仙童,长得漂亮好看的,卖去三教九流,长得差一些的,被他们带到这里。” 他话顿住,看到岳守信微不可察地侧耳听。 “他们让那些孩子自己选一个木偶,然后把孩子做成一样的残缺,带到繁华之地当乞儿。或许香琴……” 这番话对任何有孩子的人来说,都太残忍了。 岳守信从浑浑噩噩中被触痛,长长哀嚎,扑过来一拳揍在了陆执方脸上。馥梨吓了一跳,世子待会儿还要被盘问,她没给他松绑,这一拳落得扎扎实实。 陆执方唇角见了血,那张不饶人的嘴还不够: “你恨官府迟不抓捕,恨当官的高高在上,那你恨这些和香琴一样的孩子吗?恨吗?” “今日集会,他们又带走了三人,说不定已交给那个叫老柴的人转手。这人专做掮客,滑不留手,上至妙龄少女,下至垂髫稚儿,在他眼里都是货。” 岳守信扼住他肩膀,呼吸急促。 陆执方一字一句道:“官府跟了那么久,就是想要揪出老柴这个人,把他所有干系一网打尽。” “岳守信,再信官府一次。” “我他娘的就是太信,我就是信得傻了,等那么久才知道香琴的死讯!” 岳守信气得浑身发抖,又砸下了一个拳头。 陆执方唇角流下血来,镇静地将另一边侧脸送过去给他揍。“你要同归于尽,死前想拉个垫背的,别拉这些孩子,香琴回不了家,他们或许还可以。” 岳守信手背青筋暴起,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好一阵,拳头无力落下,慢慢松开。 普度大师同老柴交易回来,就听见手下说有自称大理寺少卿的人,单枪匹马闯了进来。 他摩挲那块精铁令牌,确认制式,“带人来。” 陆执方被押过来,开口点了名:“缪世鸣。” 手下一搡,“我们老大的名是你叫的?” 缪世鸣摆手:“给陆少卿松绑。” “老大,这人真的是官儿?” “去外头守着。” 缪世鸣瞥一眼,手下松开陆执方身上的束缚,退到了屋外把手。缪世鸣见过陆执方走访,看过那些素日里颐指气使的知县对眼前青年点头哈腰的模样。 是真的官儿,还是背景硬的,能查到他真姓名,说明大理寺已盯上他很久了。 “我听说,陆大人要和我做交易?” “你应该知道,这片山脚被官府围困,你们横竖逃不掉,”陆执方揉了揉绑得僵硬的手腕,“你放柴房那两人走,把关于老柴的一切都供出来,我保你平安。” “我刚同老柴交易完,”缪世鸣抻了抻手里的银票,“山脚真有官府的人,老柴能平安走出去?陆大人还需要大费周章,来我这里套老柴的线索?” 陆执方不语。 缪世鸣笑了:“陆少卿,我就是靠行骗为生的,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看一眼就知道。我猜你是为柴房那相好,头脑发昏闯进来英雄救美的,山脚根本没有官兵,你觉得我忌惮你身份不敢杀你罢了。” 陆执方只看他手上那叠银票。 “你手下已经有人去山脚查探,是不是骗你,你且看他有没命回来。若没有官兵,我难道在这里等死?” 缪世鸣脸色微变。 “这案子上头盯得紧,怕聚众出乱子。你只求财,犯不着为了这掉脑袋。我出比你手中银票三倍的数,你把所有同党供出,柴房那两人给我,其余人留下给官府。我破案有功高升,你得银钱性命继续逍遥。” 缪世鸣面上露出迟疑,算着时辰,那下山查探的手下差不都该回来了,还迟迟未见人。陆执方就桌上简陋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自顾自喝起了自己那杯。 “老柴是哪里人,真名叫什么?” 缪世鸣点了点桌上银票:“我要十倍的数。” “你先说说,我看值不值这个价。”陆执方好整以暇,摩挲着粗糙的杯盏。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天完全黑下来。 “老大,没有,山脚下根本没有官兵……”院子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来到门前,没了声息。 缪世鸣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你诓我话!” 陆执方早已起身,一脚踢翻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木桌,力道之大,杯盏兜头盖脸往缪世鸣飞去。桌案倾倒下一刻,屋门被踹开,来的却不是缪世鸣手下。 “爷!” “我无事。” 陆执方抱着左臂,让出了空位。 荆芥不要命的狠招就往缪世鸣身上招呼。 缪世鸣缠斗不过十招,就被卸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痛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来人,来人啊!” 屋外那么多手下,竟无一人应答。 缪世鸣的手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捆在柴房里。 馥梨和岳守信忙忙碌碌的结果。 荆芥一身轻功了得,事先已在屋顶熟悉了院落的结构,判定出几个藏身好地方,每抓住一个经过落单的,就用手刀劈晕,拖到厨房门口,让他们处理。 有那些两两一组巡逻的,声东击西引开其中一人,再如法炮制。渐渐地,柴房的人比木柴还多。 岳守信力气大,将他们手脚都捆得结结实实。 馥梨把破布和干草絮塞到他们嘴里,防止醒了呼喊同伴。荆芥说,这满园乌合之众,要论一挑一,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投鼠忌器,又怕一拥而上混乱,世子才想出来一人拖延时间,一人逐个击破的对策。 高呼山脚没官兵的那声动静,馥梨也听见了。 她竖起耳朵,留意隔壁屋激烈的打斗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有人打开了柴房门,寒风呼啸卷入,他衣袂翻飞,是安然无恙的陆执方。 馥梨一下子跑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亦在垂眸看她:“人都处理完了。待会木樨会带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赶到。时辰不早,我让荆芥先送你回府去。” 馥梨一愣,“那些和我一起过来的小孩呢?” “已失了踪迹,大理寺抓了这些人,会先审问孩子下落,尽全力搜捕。” “那还需要画像吗?” “需要,但他们口供更重要,画像倒是其次。” 陆执方招手,就要示意荆芥过来。 馥梨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袖,光滑冰凉的料子,将她拢在怀里保护的时候,却透着陆执方身上的暖。 她讪讪松了手。 这日仓促混乱,她还有很多想问陆执方,是顺着那些白玉菩提珠找来这里的吗?是怎么突然从墙边冒出来的?替她挨的那一下铁铲,有没有伤着哪里? 问题太多,抬眼又见木樨领着一行人赶来,迟些还有更多需要收拾善后的在等着世子。 眼前的青年郎君仪容难得凌乱,薄唇一角破损,流出的血迹已干,可楚楚谡谡依旧,如寒潭清影。 “怎么了?”他在等她的下文。 馥梨摇头,从失而复得的小布袋里,掏出皱巴巴软乎乎的帕子,塞到他手里,指了指他的唇边,“我在静思阁等世子回来,无论多晚都等的。” 凛冽寒风卷过,天空落下细雪。 晚一步赶至的官差手持火把,照亮了纷纷扬扬,细雪萦空如雾转的院落。 小姑娘乖乖跟着荆芥走了,走时眸带愧疚地看了他一眼。陆执方不用问,都知道她在忧心些什么。 皇都里,很多女郎有意无意给他递过手帕。 香云纱、浮光锦……最差的也是雪锦,刻意翻出的那面,多是精巧瑰丽,展示心思的绣花。 陆执方垂眸,看他第一次收下的帕子。 对方给得随意,没半分旖旎心思,是块连绣花都没有的细布,柔柔的芽绿色,就像春天野地里冒出头的小草。陆执方没拿它擦什么,叠好了拢入袖里。 第21章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纷纷细雪下至深夜,静思阁的主人仍未归。 馥梨在窗台下作画,案台摆着小陶炉烧水,每每墨汁快冻结,就在墨堂底下的空腔注入一点温水。她呵出一口气来,搓了搓手,听见有人敲门。 还未应,听见木樨的声音:“馥梨姑娘不必开门,我来转达几句话。一是世子爷今夜歇在衙门,不回静思阁,叫你不必等。二是爷让姑娘早些熄灯。” “好,我知道了。” 馥梨埋首,把纸面上女童细幼柔顺的小辫子勾勒完,再去画下一张,蓦地听见木樨打喷嚏的声音。 她纳闷抬眼,盯着隔扇门:“木樨小哥?” 木樨“哎”了一声。 “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馥梨姑娘何时熄灯,我何时歇息,世子爷交代的第三件事。”木樨声音闷闷,似乎在强忍着呵欠。 馥梨连忙搁下了画笔,吹灭了窗台的灯。 她自己能熬,见不得旁人跟她一起熬。木樨声音渐渐远了,自言自语带了点笑:“爷料得真准。” 她阖上窗扉,踩着流淌的月光,钻入了床帏。 软枕厚实,褥子暖和,扎实棉被的缎面却温凉,要躺一会儿才会染上人的体温。少女在昏暗里眨眼,好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把脸埋到被子里。 翠枝凝酥白,空阶积寒玉,是雪后的静思阁。 清晨,馥梨进了陆执方寝屋打扫,最先检查那扇常开的琉璃窗有没有飘雪积水。她手掌细细拂过窗棂这一侧的内墙,听到有好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审了一夜,可算撬开了这几张嘴。” “老樊徒弟做了画像,杨柳村往东西南北各向的驿站都贴了海捕文书,出入城的卫兵也得了通知。” “这一次,绝对不能叫老柴逃了。” “诸位辛苦,议事完了,请留在府里早膳。” 这些人有穿官服的,有便服的,馥梨见过的那位程大人就在里头,几人正在议论昨夜抓捕的那伙人。 陆执方最先迈进来,一眼看到了馥梨。 她今日难得画了妆,他眸光转了一圈,在她饱满的额头和眼底稍稍停顿,“去泡壶茶来。” 馥梨应声去了,泡了一壶寿州黄芽,再端着托盘来,先奉客人,再将银兔毫釉茶盏放到陆执方手边。 “一旁听差。” “好。” 她回到博古架那头收拾,几人议事到尾声,她也案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缪世鸣只承认这一次以收仙童为借口贩卖幼儿,拒不承认以往的作案经过,官府正依据目前汇总的消息,抓捕老柴这个人。 程宝川是最后一个汇报的,“昨日下官已传令叫各县的相关证人来指认,最远的三日可到。眼下只差那三个孩童的画像,配合巡捕们寻人。” “画像好了会有人给你,但程司直的三天如何算?”陆执方语气闲淡,“我怕跟我想的不一样。” 上峰该来的责问,始终躲不过。 程宝川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承认:“下官的三天就是小陆大人的三天。之前我是看岳守信可怜,叫城防兵马司的人送进狱里,自作主张让少关了两天。是真没想到,他会跑到杨柳村的集会上捣乱。” 他起身,长揖到底,借着这个机会说出憋了一路的话:“给各位同僚添麻烦了。” “不是有句俗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就好。”有年长官员打圆场,想起陆执方还在,又乐呵呵地补,“哪似陆少卿天纵英才。” 陆执方不应付场面话,牵起嘴角,略笑了笑,对程宝川道:“你先回大理寺。馥梨送送程大人。” “程大人请随婢子来。” 两人走出陆执方那屋。 馥梨朝垂头丧气的程宝川露出了笑:“我还未谢程大人呢,大人给的小布包,派上了好大用场。” “真的?”程宝川振作了几分:“还好姑娘无事,不然程某更加愧疚。”他跟着馥梨的脚步,不是预想的院门,而是往西屋的游廊,“这里是……?” “程大人在此稍等婢子片刻。” 馥梨一福身,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抱出来三卷画像,“这些是世子爷让转交的。” 不许她熬鹰通宵画,还可以今晨起个大早。 虽然是赶出来的,自问画得尽心尽力。 程宝川展开看过后,精神一振,“这个好,小陆大人真是寻得了丹青妙手。我这就送去衙门。”说罢也等不及她引路,自己朝着静思阁院门就匆匆跑了。 馥梨看着程宝川的背影笑了。 回到世子寝屋,却见一人背影魁梧笔挺,正朝着寝屋大门跪下,是一身褐色短打的荆芥。 地面上还积了一层残雪未消。 那头木樨也在带路,带其余几位官员去厅堂早膳,目光掠过荆芥,又摇头收回去,似毫不惊讶。 馥梨脚步快了些,进到世子屋内,外间空荡荡,只余残香的茶盏,里间的雕花隔断后,人影影绰绰。 “世子爷。” “何事?” “荆芥他跪在了屋外头。” “是吗?” 陆执方声音寻常,伴随着衣物摩挲的细响。 馥梨没进去,想了想还是劝道:“荆芥没戴护膝,地上还有冰雪。跪得久了,膝盖怕要落下病的。” “他自愿要跪,我还能拦着不成?” 陆执方从那隔断后转出,冬日宽大的外袍直裰都褪了,只着细细一层素绢中衣,贴出他宽阔的肩线,交领被扯开了一半,露出左边的锁骨来。 馥梨没料到他这模样,低头去盯地砖砌的花纹。 身后响起来木樨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浓重的药油味,香、辛、苦涩混杂,“爷,要不要让小厨房煮个鸡蛋,待会儿涂了药再滚一圈,保准两三日能好。” 馥梨立刻抬起了眼:“世子受伤了?”在院墙下他护着她的时候,她还记得那铁铲砸下的闷响。 “受伤了又如何?不关心荆芥的膝盖了?” 陆执方看她一眼,转回了里间。 寝屋里有微妙寂静。 木樨拿着瓶药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一双白莹莹的手朝他摊开:“木樨小哥,药酒瓶给我吧,我来替世子涂药。” 木樨迟疑,世子肩背是淤青损伤,要双掌用力揉开了才好,馥梨显然力道是不够他大的。可是里间,里间静悄悄的,世子爷一句话都没有。 懂了,他麻溜地松手,退出去掩上了门。 馥梨踏入了里间。 她进过里间,金丝楠六柱棂格床的枕被是她亲手铺的,木施上陆执方每日换下的贴身衣衫是她收起来交给洛嬷嬷洗的。她做这些时,世子早已去上衙了。 而现在,陆执方披着中衣,两条长腿抻直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知道怎么涂吗?” “知道的。” 小时候调皮,她和阿兄都没少磕磕碰碰。 馥梨把药酒倒出一点在掌心,搓热了,“世子爷躺着吧?躺着比较好。” 陆执方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没说什么,脱了中衣,整个人俯卧到枕面上,修长的双臂展开来。 馥梨垂眸去看,不是她经历过的那种小打小闹,陆执方的左肩后部一片紫红淤血,没弄伤骨头已是万幸。她侧坐在床沿,双掌再搓热,摁下去。 “会痛吗?” “你若不敢用力,还不如叫木樨来。” 馥梨抿唇,手上默默加了劲。 陆执方呼吸沉了些,声调还很稳:“说点话。” “世子爷想听什么?” “听点有意思的,别闷不吭声。” “有意思的……”馥梨一边给他涂药一边想,“婢子在杨柳村集会看了很多鬼把戏,想听吗?” “讲讲。” “那庙里,有一个好高好阔的炼丹炉,里头能藏人,他们叫这个点石成金,把铜钱丢进去,有时能出金银,但有时,又只能丢出砸人脑壳的小石子。” 她一回忆,就接二连三说了起来,语气慢慢变得轻快,若不是手上有药油,还想给他比划两下。 “还有一个符纸,不知道涂了什么,大骗子手指一点,就能冒出绿幽幽的鬼火来,呼啦一下。” 手上药油搓干了,浸润到青年郎君的光洁皮肤里,馥梨又倒了一点在掌心,重新涂第二遍。 “婢子最想不通的,是那个观音娘娘的塑像。为何有的纸莲花能悬空飞起来,有的又不能呢……” 陆执方只是听,并不插话。 馥梨说着说着顿住,想到他熬夜审了犯人,这些把戏定然都知道了。她这么想,涂药动作放轻,不自知变成抚摸,陆执方结实流畅的后背肌理绷紧了。 “怎么不讲了?” “世子爷不是都知道。” “知道,和听你讲,是两回事。” “本也说得差不多了。” 馥梨底下头去,认真涂药。 陆执方闭目,等她安安静静涂过了第三遍。 “好受了?” “什么好受了?” “你心里。” 馥梨默了默,慢慢点头,想起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又“嗯”了一声,“好受了许多。” 人有愧疚时,能做点什么补偿,心里才舒服。 世子问她受伤了又如何? 她不能如何。众星捧月的郎君不缺买跌打药酒的钱,不缺关心,就连涂药的人都不缺。 馥梨将瓶塞盖好:“世子爷,药涂完了。” 陆执方慢慢坐起来,右手给自己套上衣袖:“你去杨柳村集会,我让荆芥保护你,他没护好,还让当主子的冒险受伤。他和你一样,想补偿。” 陆执方定定看她。 “可他心思粗,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 所以他跪在了屋外头。 馥梨攥着那瓶药酒,有些受不住陆执方的眼神。陆执方生了一双冷清的眼,此刻认真解释时,很容易叫人生出一种被他放在心上的错觉。 “再有半刻钟,叫他起来,就说跪坏了膝盖,爷不介意再换个贴身护卫。”养尊处优的郎君,衣裳下皮肤白净似冷玉,那张嘴冷言冷语更像淬过冰。 不过有时淬的,是糖霜壳子。 馥梨伸手过去,拉起了半边他因为左肩不灵活,死活都套不上的衣袖。衣襟拢好,遮住了比她想象中更精壮结实的胸膛,她低头帮他打了个结,指背隔着薄薄衣衫,触到陆执方腰际的温热,燎得她想躲。 世子低磁的声线在她耳边淡声提醒: “打错了,两条系带没对上。” “……”她幽怨地抬眸。 彼此视线触到一处,某些无限贴近过的隐秘氛围涌上来,陆执方率先移开眼,不甚利索地重新绑结。 “三个孩童的画像,已经给程司直了?” “给了。” 馥梨站到了另一边,距离拉开,又忍不住好奇。 “世子爷如何猜到?” 陆执方给自己套上外袍,恢复了衣冠楚楚的齐整模样,两步慢慢踱到她跟前,“你问我,不若问问镜子,这两层粉都盖不住的。”话依旧不好听,拇指的温热指腹极轻柔地在她眼底抹了一下,又一下。 馥梨来不及反应,青年郎君撤手,出了里间。 这日里,整个静思阁的仆役都莫名其妙得了休沐,所有人都可以猫在屋里赏雪躲懒,除了一日三餐不歇的小厨房,得的是实惠的银子奖赏。 大理寺的人却忙得脚后跟快擦出火星子。 程宝川歇了晌午,再回公务案头,向同样休整了半日,就赶回衙门的上峰递交审讯证词,厚厚一擂。 陆执方翻了翻,“哪个是躲在炼丹炉里的?” 程宝川两指夹出一张,“这个。” “小陆大人,这是重要的人犯吗?” “不是,重要的我已夤夜亲审了。” 陆执方抽出那证词,起了身,“这人我再审一遍,去帮我捡颗小石头来。” “小石头……是多小?” “砸不死人就行。”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第22章 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陆执方一连好几日早出晚归。 馥梨跟着席灵在静思阁做事,眼见除夕将至,席灵就要得自由身出府了,很是羡慕。 席灵面上不是单纯的喜悦之色,伸手轻轻掐了她脸颊一下:“外头自在但也有难处,哪像静思阁里,好吃好喝,把你养得脸蛋都比来时鼓起来不少。” 相处一阵,她已知晓,眼前的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就是世子明里暗里偏爱,也不懂恃宠生娇。 这几日偶有落雪,馥梨手里拢着把伞。 席灵见了问:“这是要去哪儿?” “静思阁的腊梅快枯了,我瞧着前院的开得还挺好,再剪一些回来。” 馥梨笑,露出袖底的剪子,那袖边阔,还缝了一层白乎乎的细绒,遮住了被虚攥在她手里的纸蜻蜓。 就像席灵说的,静思阁日子好过。 她已很久不曾去畅和堂的树洞丢纸蜻蜓。明日是除夕,她还是想去一趟,穿着这身新年衣裳去一趟。 畅和堂距静思阁不远,都在镇国公府的前院。 一来一回,静思阁里来了客人。 是好些日子没见的戚姑娘戚幼晴和她的婢女香梨。主仆二人就坐在堂屋的厅里。 “世子爷还未到寻常下衙的时辰,戚姑娘恐怕还有一会儿好等。”席灵给她上了茶和点心,又添了炭炉。 这位表姑娘是二房太太邀来长住的客,若非如此,世子爷不在,南雁守着院门,连堂屋都不会叫人进来等。 戚幼晴没在意席灵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不是来找二公子的,我来找她。”她目光一转,落到了捧着花枝刚踏进屋的馥梨身上。 馥梨意外,戚幼晴却示意席灵先离去,“我有话想私下里同馥梨姑娘说说。”席灵福身,出了堂屋,却没走远,就在外头候着。 戚幼晴也知道她没走。 她看向了馥梨,那日画技惊艳的小婢女又变了些模样,发髻衣裙更精致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眉眼又长开些,顾盼间有了楚楚动人的情态。 她原来还猜不透大太太叫个漂亮小婢女来奉茶的用意,后来得知馥梨被调到了静思阁,再联系那日里陆执方的言行,心中就有了某种猜测。 “上次画作,得姑娘指点,我回去再改了,还想请姑娘再过目,要是画得还可以,我就请人装裱,待新年送给老夫人作为迟来的寿礼。”这个老夫人,就是陆执方的祖母,戚幼晴朝馥梨招手,请她靠近些。 香梨随她的话,展开了带来的卷轴。 馥梨走近了,低头细细看,橘衣小童的面孔经过修改,俏皮灵动许多,不止橘衣小童,整个画面结构都变得更疏松有致,有透气流动的感觉。 她当即弯了弯眼:“婢子并非名家大师,指点谈不上,但觉得戚姑娘的这幅画比上一幅更自然动人了。” 戚幼晴看着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她上回在独幽亭说,《烫练图》是给家中长辈做寿的,眼下挑明了是给老夫人,其实既不妥帖,又言辞暧昧。毕竟她同陆执方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 眼前少女夸赞得真心实意,面上未见异色,丝毫没有嫉妒、黯然、不悦等神情。 是猜错了吗? 戚幼晴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此处无外人,我说话直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先给馥梨姑娘赔罪。” “戚姑娘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馥梨姑娘是世子房里人吗?” 她话落,堂屋变得寂静,馥梨满脸错愕,继而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头快摇成拨浪鼓,“不不是啊。” “不是房里人,抑或是,眼下还未成?” 戚幼晴盯着她,还在轻声追问。 馥梨在想如何解释她才能相信……蓦地,有人冷声接过了话,“戚姑娘个性直率,何不直接来问我?” 陆执方施施然踏进堂屋,满身清寒气,披风上还沾了几粒刚飘下的细雪,一双眼先看馥梨,“毕竟问的是我房里的事,整个静思阁无人比我清楚了。” 他身后敞开的屋门处,席灵已经退避了。 陆执方不知听了多久。 满脸通红地尴尬的人成了戚幼晴。 “我……”她咬唇,深吸了口气,还是定定地直视陆执方的眼睛道,“我只想问个清楚明白,有何错处?” 她同陆执方接触是大太太和姨母促成的,对弈是陆执方主动邀请的,她是有意争取,可也不想被蒙在鼓里,成为别人郎情妾意的陪衬。 陆执方缓了声,看的是馥梨:“你先出去。” 馥梨点头,越过陆执方的时候,被他塞了一卷纸在手中,轻飘飘的,被细雪打湿了一些。她出了堂屋展开看,是大理寺还未贴出来的公文,老柴抓到了!三个孩子都找回来了!之前散落各地的孩子正在根据口供来追查。 细雪转大,变得细密急促起来。 簇簇落雪声,衬得堂屋更寂静。 陆执方看着屋外那道捧着公文低头看的身影走远了,才回过头,看向戚幼晴,“戚姑娘。” 戚幼晴还想辩解,陆执方折身而下,对她一躬,是个再标准不过的赔罪礼,“陆某邀戚姑娘对弈,确实另有原因,并非真心相交,在此赔罪。” “皇都有崇文楼,来年春闱揭榜,新科进士们会登楼谈诗文,论篇章,是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城北有稀音阁,常驻礼乐官,以曲论道。” “戚姑娘才名远播宝陵,料想在皇都亦能脱颖而出,寻得两相契合的知音人。” 陆执方罕见一次性对她说那么多话,再听不懂的就是傻子了,戚幼晴不傻,不过感到几分气恼,攥着茶盏的手紧了起来。 “我是自幼钻研琴棋书画,想博得才名,而且把这些视为婚姻嫁娶的又一筹码。但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未曾想倒叫二公子生厌,将我视为汲汲营营……” “我未曾想过。” 陆执方打断她,“我同戚姑娘三次对弈,两次都拿出全力,未有过轻慢之心。” 戚幼晴一愣,感觉隐隐寻到了与陆执方说话的门道,这人不喜迂回曲折,以真求真才是最快的捷径。 她试着提议:“陆二公子,幼晴来皇都的确是为寻亲事,一求夫郎身家清白、前程锦绣,二求人品端方、婆母和善。二公子人中龙凤,样样符合我所想,何不与我合作?” 她不待陆执方拒绝,径自把提议说了:“二公子若娶了门第高、脾气大的旁家闺女,就不怕日后正妻会磋磨你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容不得你偏爱?若是我就不同了,我只求一个体面尊荣的正妻名分,旁的一概不管。” 戚幼晴的指头点点画卷,“二公子连问都不叫我问,急匆匆赶来维护,可别假惺惺否认。” 陆执方默然片刻,拂袖起身:“我送戚姑娘。” 竟是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下了逐客令。 戚幼晴起身,任由婢女香梨替她披上斗篷,看见陆执方已走到堂屋门槛处。她经过他时一顿,“二公子或许觉得我曲线救国,另有企图,但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 “我亦真心祝戚姑娘姻缘顺遂。” 暮云乱雪下,陆执方口吻很轻,“人生百岁说长也短,无论是嫁是娶,若非两情相悦,无甚意思,还不若一人自在逍遥。” “我竟看不出,二公子竟还有几分天真。” 戚幼晴怔然,摇头轻笑一声离去。 除夕夜,镇国公府按惯例在翡翠堂办团圆宴。 戚幼晴露面给老夫人敬了茶,就称病先离去了,把团圆宴留给他们真正的一家人。一顿宴散,陆执方往静思阁走,听见苗斐在他身后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他顿步,“母亲得风寒了?” 苗斐揣着暖手炉,冷冷睨他:“许是被气的吧。” 陆执方拢袖在她身侧站好,规规矩矩摆出听训的模样,倒是叫苗斐不好开口了。也不知这臭小子到底同戚家表姑娘说了什么,人家不愿意再接触了。 “我看你啊,是想娶个仙女!” “娘亲,我也想娶个仙女~” 小儿子稚声稚气地打岔,拽了拽她的衣袖。 苗斐“噗嗤”一声,拉下来的脸没绷住。 陆执方暗暗勾了唇,看向幼弟,幼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苗斐连忙给他拢了拢衣襟,“明日请安我再说你。”说罢赶紧同嬷嬷带着小儿子回清夏堂了。 静思阁里,欢声笑语,杯盏交错。 小厨房外搭起了暖毡帐,仆役们正在吃暖锅。 馥梨被围在中间,左边是洛嬷嬷,右边是坚持要守完最后一天的席灵。 暖锅是陶瓷做的尖嘴汽锅,仿了五熟釜的样式,外圈分了五格,放猪、羊、牛、鸡和素菜,每一个调的汤汁都略有差别,咸香辛鲜口味不一。 她涮了两片切得薄薄的羊肉,沾了香料,吃得快要摇头晃脑,“这个是不是小羊羔肉,太嫩了。” “是咧,得提早一日让肉铺送,今日晚些肯定都买不到了。”厨娘笑眯眯,把肉盘子推到她面前。 馥梨回以一笑,忽而对上了廊下的一双眼。 世子不知何时从翡翠堂回来了,满院的人都忙着吃吃喝喝,连提早吃了饭守院门的南雁都没通传。 她正要说话,陆执方一指抵唇。 馥梨没吭声了,洛嬷嬷给她盛了一碗牛肉汤,她捧着小口小口喝起来,喝得浑身暖热,出了点汗。 待众人吃饱喝足,才觉出世子屋里亮了灯。 静思阁的习俗,饭后就能跟世子拜年讨红封。 陆执方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等,手边托盘摆得满满的,红封堆得鼓鼓囊囊,摇一摇,还稀里哗啦响,拿过的人都知道,里头有铜板、银叶、金瓜子。 仆役们一个个排队,说着喜庆的话。 荆芥身高体壮,一站到眼前就完全挡住了后头的人,朝他一拱拳,“世子爷新年吉祥!属下祝世子爷仕途顺利,步步高升!” 陆执方递去红封,“好好当差,少跪跪拜拜。” 荆芥身影一挪开,身后露出个穿妆花云锦对襟袄配百迭裙的少女,一双杏眸乌润含笑。她脸颊飞霞,红唇润泽,鼻尖还盈着吃暖锅吃出来的一抹清汗。 陆执方失笑,明明在翡翠堂胃口不畅,看她吃暖锅,却看得自己有几分饿起来。 “世子爷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她吉祥话一样的中规中矩,说得还慢吞吞。 陆执方挑出那只画了林间小鹿的红封,递给她,没说什么,示意下一位来。 下一位是席灵,席灵难得有些鼻酸,好话念了一半有些哽咽,到底在静思阁那么多年,对大家都有感情了。陆执方没给红封,看了木樨一眼。 木樨掏出张银票递过去,笑道:“爷给的,往后几十年的红封都在这里了。静思阁是你半个娘家,要碰上了麻烦事解决不了,回头来找你木樨哥。” 席灵啐他:“世子爷面前,装什么豪横!” 陆执方放松地靠着椅背,“我准的,是半个娘家,都歇会儿吧,迟点来庭院看热闹。” 馥梨正在房间里研究她的红封。 纸面画了一只幼鹿,正低头喝水,耳朵、脑袋和躯干四肢都是寥寥几笔湿而重的墨,水迹晕出浑然天成的毛绒质感,鹿眼一圈枯笔,四两拨千斤地点睛。很巧妙又老练的画法。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倒出里头的三色钱,把红封理平整了压在灯台下,手指头在上面摸了摸。 好像真的能摸到那软而细的毛皮。 静思阁只有她的红封有画儿,很可爱。 馥梨还未欣赏够,屋外席灵在唤她:“小梨妹妹出来看热闹!快快快!”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屋外的静思阁满庭华灯,松枝高高低低间,冷冷暖暖的荧光错落。暖的是烛火,冷的却似翡翠幽绿。 她惊奇地睁大双眼,眼见陆执方从一个小陶罐里,盛出一点青绿色的粉末,倾注到了有缠枝外壳的琉璃灯盏里,暖色火苗眨眼间,变成了幽幽青绿。 这焰色,好像她在杨柳村集会看的那个。 陆执方把琉璃灯的提柄递给她,“去逛一圈?” 席灵已在另一头提着灯,朝她欢喜地招手。 馥梨接了灯去,冷翠流光轻轻摆荡,拂过修剪到膝盖高的矮树丛。平整的细叶面上,一枚枚精巧剪纸铺开,都是五彩缤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她一路走过,有的剪纸如附灵光,倏尔轻盈地,慢慢地飘飞,飞到了琉璃灯的缠枝外壳上,在庭院的地面映出忙乱得手舞足蹈的小动物剪影。 呀!这就是她在杨柳村看过的神奇戏法。 馥梨陪席灵完完整整逛过了静思阁,送别了她。 蓦然回首,陆执方就立在屋檐下等她,檐边一轮孤霜月,雾雾融融,勾勒他长身清影薄如玉。 馥梨提着裙裾小跑过去,“世子爷!” “嗯,”陆执方不用她问,“过年了,给你变点鬼把戏看看。绿焰是混了一种叫曾青的冶铁之物,纸片飞起来,是磁石和铁粉的相互配合。” “很好看,不是鬼把戏,是神仙把戏。” 馥梨语气轻轻,眼眸清莹,盛了满园异彩。 陆执方注视那双杏眸,视线慢慢移到她眼尾,是左边,他亲过的地方,在左边。 他凝眸到那小片细腻肌肤上,心里想到戚幼晴的提议,那个只要一想,就觉得对眼前人冒犯的提议。 少女的心思纯粹,如春日山溪。 不够光风霁月,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树洞有了新愿望,而纸蜻蜓徐徐展开,没有哪个愿望是为她自己许的。 簪花小楷的字迹娟秀—— 一愿世间孩童有家可归,双亲常伴。 二愿世子身体康健,肩伤痊愈。 第23章 “就剩一间房了。”…… 新年伊始,朝会连休。 陆执方得了休沐,但各州县驿站与衙门还是有人轮值,程宝川像一个攒粮食过冬的松鼠,每每攒下几个新消息,就眼巴巴送到静思阁来,只想在上峰眼里挽回办事牢靠的印象。 “温县、吕阳县、定南县都各找到了之前被拐卖的孩童,有一些被转了两三手,查起来还需要费功夫。” “嗯。” 陆执方看完他递的公文,问起另一茬。 “岳守信如何了?” “下官走访时去云水村看过,魂都丢了,村民们说岳守信老娘天天在家门口哀嚎,儿子要跟自己恩断义绝,后来找里正来调解了才算安生。” 根据供词,香琴就是在柴房,被谬世鸣那伙人致残时,流血过多,没熬住丢了性命。 尸体被丢到后山腰草率地埋了。后来官府带人挖掘,还找到另外两具尸体,通知家属来认领了回去。 这个新年,有人团圆,有人骨肉分离。 程宝川愤慨:“这些人,锉尸枭首都不为过。” 陆执方听罢,静了一会儿,“不会轻判的,斩首令不用等到秋后,两个月就能下来。” 这是陛下都关注的案子,死刑批复得很快。 他目光从厅堂敞开的门,望到寝屋外,有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正端着茶盘蜜饯,往他屋里走。 “程司直还有别的事吗?我还有客。” 陆执方指了指屋那头,程宝川连忙告退了。 东屋外间,馥梨在给游介然倒茶。 一身黛蓝杭绸大袖衣的青年同陆执方年纪相仿。 他生得俊美,含情目神采奕奕,看谁都似带了笑意,如三月春湖,涟漪荡漾。 此刻,游介然正懒散支着下颔,定定看她,“我没听清楚,劳姑娘再说一遍,叫馥什么来着?” “馥梨,梨子的梨。”馥梨回视。 少女眼里澄明,无羞无怯,看似还未开窍。 “几时来的静思阁,我竟未见过?” 游介然语气熟稔,敲着二郎腿的姿势随意,仿佛把静思阁当成自己的家一般。 “来了小半月。”馥梨任他打量。 席灵走之前把常来的访客都给她说过,这位毅勇侯府的游公子就是来得最勤的。两家是世交,游介然同陆执方是自小认识,熟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关系。 游介然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轻佻。 陆执方来时,还是不着痕迹挡在人身前。 “往常不是初八才来。” “今年有正事。” “说说。” 游介然收回了视线,下巴努努香几上的硬壳图册,“这图册拿去给你妹妹看,叫她看上什么圈起来,我回头叫掌柜的送,当新年礼物。” 陆执方翻开来,第一页是目录,按簪、钗、步摇、花钿等分了类目,一眼看去全是女儿家的珠宝首饰,右下角落了臻巧楼的双月商徽。 臻巧楼在各地都有分号,按惯例就是贵客订货,都是伙计来送的,能劳动掌柜,只有东家。 “臻巧楼何时成了游家的?” “今年。” 游介然伸了个懒腰。 “给我妹送珠宝首饰,也能算是你的正事。” 陆执方摇头,想阖上册子,察觉身后有道安静的视线,修长手指又落回纸面,慢慢翻过几页,“嘉月少出门,首饰每季打新的都戴不了几回。我这个当兄长的想送都没法送,你还先送上了。” “她戴不戴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 游介然笑意淡了,“我是真的有正事。我得到了消息,那位擅施金针的闻大夫游历回来了,这几日就在淄州吉阳城,你问问她,还要不要去看诊?我游家送她去,保证平平安安送去,平平安安回来。” 陆执方直接替陆嘉月应了。 “看,就不能叫闻大夫来皇都?” “陆九陵,这世间有本事的人多像你,脾气臭,不是求上门的还不看。我打听过了,闻人语治愈过像嘉月这样的,不过那病人得哑疾的时间没有嘉月长。” “淄州路远,等我禀了父母亲。” “自是应当。” 游介然没再说什么,手指一下下敲着扶手。 陆执方将图册递给馥梨,“给大姑娘送过去,游公子怎么说,你怎么复述。” 馥梨小心接过了图册,欲言又止。 陆执方看出来:“怎么?” 馥梨想问他,转念一想,游介然才是图册的主人,“婢子路上能看看吗?不会翻坏的。” 游介然本有些郁郁,闻言笑了出来,没好气挥挥衣袖撵她:“你爱看就看,别耽误太久。” 待人走了,他稀奇地睨陆执方,“你这婢女是怎么做到又懂规矩又冒冒失失的?躲个无人角落去看也没人知道啊,可真有意思。” 陆执方朝他推了一碟茶酥,不接话。 两人只当是小姑娘直率心性,喜爱漂亮首饰。 馥梨把图册仔细看完,送到了陆嘉月的院子里,转达了游介然的话,但还没说求医的事情。 陆嘉月手上捧着一卷快翻皱了的话本子,闻言神色怔忪,目光落到那册子上,盯了片刻,却又收回了目光,似乎是欢喜没片刻又变成低落的模样。 蓝雪笑着收起了图册,“我们姑娘有空会看看的,感谢游公子好意了。” 静思阁里,游介然已经走了。 陆执方还坐在那里,馥梨走过去,收拾游介然用过的杯盏,忽而听见他轻声问:“有喜欢的吗?” “什么?” “那本图册上的。” 馥梨摇头,臻巧楼最便宜的素银簪都要五两银子,她从前喜欢,现在的荷包喜欢不起来了。 她收了杯盏,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回忆着方才看到的图册样式,用裁纸刀把宣纸裁成一块块,又问洛嬷嬷借了浆糊、针线等杂物,好一阵忙碌起来。 陆嘉月去淄州看诊的事,两日后定了下来。 游介然护送,陆执方这个当兄长也陪同。 馥梨没想到,世子叫她也跟着去,“去淄州的路上会路过云水村,你顺便陪我去一趟岳守信家里。” “去岳守信家里做什么?” 陆执方顿了顿:“你再给他画个画像吧,给香琴,不是寻人启事那种,画她在家里的模样。” 馥梨愣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这两日做的东西,刚好能派上用场了。 出发那日是个阴天,阵雨初歇。 两拨人在官道上分了方向,陆嘉月和游介然带着两家护卫和仆役先往二十里外的官驿去,陆执方带她往云水村,做完了画像再雇车去驿站汇合。 荆芥脚程快,比所有人都先出发去了淄州,确保闻人语不会在他们抵达时,又悄无声息去云游。 岳守信家里,比馥梨想象的更简陋。 院子似乎因为香琴的事情,久无人打理,各处都乱糟糟的,脏污随处可见。岳守信无精打采地带他们进门,听了陆执方说明来意,眼里才亮出了些神采,连忙擦干净堂屋的板凳和方桌。 “香琴每日最喜欢站在这鸡圈前头看,要摸鸡蛋。” 他伸手指了指,又翻出来一条洗得干净的花袄和发饰,“这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有头绳。” 馥梨在方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却没有马上按照那快翻烂的寻人启事作画,而是从随身包袱皮子里,掏出一本小图册,翻开同岳守信慢慢确认。 “岳大哥看这里,香琴是圆眼、杏眼还是……” 第一页是目录,眉、眼、耳、口、鼻,底下细分杏眼、圆眼、三角眼……悬胆鼻、宽鼻、蒜头鼻……就是光杏眼这一类,再往后翻,都有好几种瞳仁大小和眼角高低。 岳守信看愣了,心头涌来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香琴的眼睛像这样。” “耳朵是这种,小的,耳廓绵绵的懒耳朵。” …… 大半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个娇憨的小女娃娃,花袄,双辫,胖乎乎的手扒着栅栏,踮脚看鸡窝几个鸡蛋,身后就是这院子里种的柿子树,硕果正丰。 岳守信鼻子发酸,想再细看,画面却看不清了。 他用衣袖胡乱地抹脸,一下又一下。馥梨待墨干透后,把画纸递给他,又捏紧了不松手,“岳大哥。” 岳守信紧张道,“不是说给我的吗?” “这画儿是个念想,你想香琴时,看一看,心里头不觉得空荡。你要是日日夜夜看,把魂丢进去,”馥梨看了一圈潦草维持现状的屋子,“我就成了罪人了。” 她看着岳守信的眼睛:“我不是为了这样画的。” 小姑娘轻轻的声音,却似窗外此刻响起的惊雷,劈进了岳守信浑浑噩噩的心头。他郑重接过那画,点点头,又哽声保证:“不会的,岳大哥答应你,不会。” 雷声滚过,屋外风雨又起,渐渐成暴雨之势。 馥梨同陆执方被困在了岳守信家里,等到了暴雨停歇,再雇车去驿站,已经很晚了。 “来不及到二十里外的官驿,就在五里驿站歇。” 陆执方叫车夫停了车。 “大姑娘他们等不到我们,会不会担心?” “他们在路上也会被暴雨拖慢,能料到我们迟来的缘故,明日一早赶上去无妨。” 两人走进小驿站,放眼都是被暴雨滞留的商客,大堂里吵吵嚷嚷的。 “要两间房。” “就剩一间了。” 陆执方掏出了一锭银子。 “您就是给金子,也变不出两间。” 剩下一间房是驿站里最狭小逼仄的。 人进到屋内,一床,一桌两凳,连打地铺的位置都寻不出来。床榻上,枕头被褥看起来还皱巴巴。 驿丞带他们看了房间,转着手里钥匙。 “两位住不住?不住后头还有镖师想住。” “住的!” 馥梨摘了他指间的钥匙,一把将眉头拧得死紧,看起来还想挑三拣四的世子推进屋内。 第24章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 小驿站的房间豆腐块大,先后挤进来两人后,更无从下脚了。馥梨觉得两人好似转个身,走两步,只要没事先商量好,前后脚都能打一架。 她拉开凳子,叫陆执方坐下去,自己兢兢业业履行本分,将那皱巴巴的枕头被褥铺好,还嗅了嗅被角,有皂荚的味道。 “是洗过了的,不过晾晒时没扯平,就显得皱,世子爷将就一夜吧。” 陆执方静了好半晌,问:“那你睡哪儿?” 馥梨指指他面前的桌凳,“我缩这里眯几个时辰就好,同大姑娘她们汇合了能再补觉。” 她在清夏堂时候就听方嬷嬷说,贴身婢女都要轮着守夜,有的就在外间矮榻或小板凳上睡,同眼下情形也差不多了。静思阁不用她守夜,出行守一次半次不打紧。 “世子爷,我再同驿丞要一盆炭火,加一张棉被,你等等我。”小姑娘第一次在路途当差,分外周到,小心翼翼绕开挡路的凳子,脚步轻快地去了,回来时手里却只得一个炭盆。 店小二已经送来热水,陆执方刚净过了手脸,正在解身上大氅,睨她一眼:“棉被呢?” “住店人多,驿丞说也没有了。” 馥梨低叹,环顾一圈,将炭盆放到桌子上,窗户掩一半,留出一道缝来通风。 陆执方将大氅丢到床尾,“你睡那儿吧。” 他没等她回答,低头解了腰封,外衫松松叠好搁在凳子上,厚实夹袍还齐整套在身上,语气带了寻常吩咐差事时的淡淡催促:“还不去?” 馥梨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反应过来,她看看陆执方,确认自己没听错,世子爷叫自己同他睡一张床上去。她硬着头皮脱了绣鞋,爬到床尾去,抱膝蜷缩起来。 屋子小,床尾正正嵌入了墙角。 陆执方眼神看那鹤氅,“披着。” 那是条蓬松厚实的大氅,染着陆执方的余温,馥梨把自己裹一圈还有余,人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缩在床角,是比缩在凳子上舒服。 陆执方吹灭了灯。 屋内陷入昏暗,但还有月光。 床板一沉,馥梨感到青年躺了下来,身旁的棉被隆起来,是陆执方两条长腿。她这个角度,能在朦胧昏暗里看到陆执方仰躺的脸,鼻梁挺拔得像一截玉骨削成,点漆眼眸蕴着微微暗光。 这样分两端睡,应该只算同床,不算共枕。 馥梨念头跑偏了一些,又拉回来,轻声问:“世子爷,我红封上的小鹿,是你画的吗?” “嗯。”陆执方默了默,没等到下文。 “不喜欢?” “画得很好看,”她真心夸赞,“我是在想,即便今日不用我去云水村,世子也能替岳守信画好香琴的画像。” “不一样。” “有何不同?” “一,我不擅画孩童,二,”陆执方声音淡了些,“二来于心有愧,影响落笔。” 馥梨做的那本五官图册,大理寺和刑部其实也有类似的雏形,但多数用于追踪穷凶极恶的犯人,五官图谱以成年男子为主,少有顾及妇孺婴孩的。很多事情,能力到了,心力不及。 “待嘉月求医的事完了,我带你同大理寺的画师老樊见一见,你做的图册能派上更大用场,别浪费了。” 馥梨眼睛一亮,应了声好,又道:“世子爷,其实我走的时候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在云水村,你偷偷往岳守信家的米缸里塞了银子。” 陆执方没接这话。 这世间,银钱能办到很多事,唯独生死,是滔天富贵都挽回不了的例外。 他定定去看床脚缩成小小一团的姑娘,白净的鹅蛋脸裹在他鹤氅的黑羽里,乖巧又伶俐。 “画画是谁教的?” “是野路子。” “自学的?” “也不算。是跟这个先生偷学一些,从那个画册临摹一点。我爹娘都是小商贾,街上派给顾客的飞页,店里墙面贴的彩绘,都靠我画的。” 提到了家里,少女语气雀跃了几分。 “后来怎……” 陆执方想问怎么卖身为婢,猛地止了话。 馥梨静了静,“做生意的事情,就是起起落落,哪日周转不开就欠债了,滚雪球一样越欠越多,欠得快要把自己卖掉都还不起了。我先把自己卖进镇国公府,就不会被卖到别处了。” “还有谁要卖……” “世子爷。” 两人话音打了岔,馥梨先转了话题。 “游公子为何对大姑娘的病情那般上心?” “很上心吗?” “一般世交情分,帮忙留意名医的消息,及时来通知已经算殷勤了。游公子还说游家负责接送,我觉得像是把这当成责任往肩上揽。” 小姑娘很敏锐,猜得没错。 陆执方在黑暗中回忆道: “小的时候有一回,游介然来陆府找我,我正在被父亲罚跪祠堂,他便去找了嘉月,怂恿她钻狗洞溜出了镇国公府。两人本身去和街上孩子玩蹴鞠,不知怎地,跑到了溪阳巷去。” “是城西那个吗?” “对。” 溪阳巷不是一条巷子,是城西十三巷的总称,聚集了很多贫民和偷盗,官府的养病坊和救济堂也都有一半设置在此处。 “他们遇了歹人,险些被绑架,府里再找回来时,嘉月病了一场,落下口不能言的毛病。” 陆执方说得很平静。 馥梨却听得愣怔,“这听起来,像心病。” “有大夫这般说,也有大夫觉得是惊吓损了心头一滴血,要行针用药把那滴血滋养回来。嘉月刚病的那两年,太医署的太医几乎都来过陆家一趟,有成效者少之又少。嘉月自己都放弃了,游家还在寻医问药,总觉得高手在民间。” 馥梨忽然懂了陆执方之前说荆芥的事。 “游公子太愧疚了,总想做点什么,心里才好受。” “若是愧疚到要娶进门呢?” 陆执方话音一转,“你要是嘉月,会答应吗?游家富庶,他应当算是你说的——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我那是应付杨柳村那些信众的说辞。” 馥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悄悄将鹤氅的毛毛边又拉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出来:“我要是大姑娘,不会愿意嫁的。” “为何?” 陆执方疑问,这提议,嘉月还不知道,游家已同陆家暗示过,父母亲的意思是赞同的。 “要只是因为愧疚,岂非把两个人的好姻缘都浪费了?大姑娘善良温柔,肯定会找到与她心意相通的人。游公子也是。” 馥梨声音愈发低下去,小小声打了呵欠。 陆执方看了看她:“睡吧,明日赶早。” “嗯。” 馥梨抵着墙,觉得凉,又把鹤氅扯起来裹住了耳朵,挪到了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世子的鹤氅看着又大又重,威风凛凛,披上却轻软如棉,还有她觉得好闻的香味。 她困意袭来,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隔着鹤氅,抱住了自己,陆执方清冽舒心的气息慢慢缠绕了过来。 她眼皮动了动,想睁开又觉得困倦,觉得他呼吸时喷薄的暖热气息,像秋季卷起地上落叶的最小旋风,轻轻地拂过她眼皮。 陆执方将她抱得更紧,手臂牢牢箍住。 她的眼皮颤了颤,在黑暗里莫名不敢睁开。 蓦然间,听见陆执方低低笑了一声,低缓而温柔的气声一字一字:“你最好是没醒。”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更宽敞温暖的地方。 鹤氅松开,带着同样清洌气息和温度的包裹覆盖过来,她蜷缩的四肢渐渐放松,伸展,所触之处,都是一样的厚实温暖。 最后一丝束手束脚的不适消散了。 那怀抱松开。她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飘飘浮浮,等了一会儿,把自己等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缝,唤醒了一夜好眠的人。 馥梨睁眼望见陌生的屋顶,拢着陌生的棉被,想起是她和世子住的小驿站。 她成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的人。床尾,高挑的青年郎君无法把自己缩成一团,勉强曲着腿,两臂压在膝头,正盖着鹤氅闭目养神,呼吸平静而清浅。 馥梨掀开棉被,慢慢靠近去看。 “世子爷。” 她开口的第一个字,陆执方就睁了眼,不等她有机会问出口,伸手摁摁眼眶,“替我打盆热水来。” 馥梨穿好绣鞋,小跑着出了屋。 屋门阖上,陆执方深吸了口气,摇头暗叹。 他动作缓慢,一点一点扯开鹤氅,一点一点挪下床,手脚麻得像被一千根针扎过似的。从前出公差,看荆芥寻个墙根就能呼呼大睡,像是轻松无比,践行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两人没多耽搁,吃完了朝食就雇车赶路。 官驿里很顺利地找到了游、陆两家的人,同游介然、陆嘉月会合了。只是官驿宽敞的大堂,两人各占南北一张桌在喝茶,离得远远的,仿佛互不相识,两家仆役也泾渭分明。 “世子爷,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馥梨悄声问他。 陆执方见怪不怪:“不用管。” 再启程时,馥梨坐进了陆嘉月的马车,看见游介然单独一车,陆执方和荆芥始终骑马。 一行人旅途辗转,抵达了淄州吉阳城。 事先约定好的客栈里,荆芥等得火烧火燎。 游介然一看他神色,暗道糟糕,急忙迎上去问:“闻神医莫非又去云游四海了?你没看住?” “没去云游,”荆芥飞快地道:“闻神医给一大户人家的公子治病,把人治死了,家属闹到公堂去,眼下闻神医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第25章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郎中治病救人,人死了,并不新鲜。 哪怕是太医署两鬓斑白的署正孙太医,行医生涯定然都有没能从阎王爷手中抢过的人。 但这种事情,随着经验累积,渐渐就少了。有经验的郎中一眼瞧出救不了的,接手是自砸招牌。 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诊。 陆执方记得游介然说,“闻大夫年纪大了?” “比我祖父岁数都大。” 游介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入鬓长眉高高挑起,挥手先让长随将客栈顶层的厢房都包了,“这事蹊跷,入屋里再说。” 荆芥性子急,在楼梯口就给这事盖棺定论:“属下瞅着,闻神医就是被冤枉的。” 顶层最宽敞的上房还有个小厅。 就是把两家所有仆役护院召进来,都勉强塞得下,陆嘉月跟在最后头,却没有入屋内,蓝雪朝两位公子福身,转达她的意思:“姑娘觉得人多气闷,加上旅途劳顿有些疲乏了,就先回房间休息。看诊的事情看起来也能不急于一时。” 真看病的不急,请郎中的急上火。 陆执方睨了一眼满脸焦灼的游介然,略一颔首,看馥梨习惯性地要跟她们走,手指点了点圆桌,“茶。” 她脚步顿住,旋身把案上那套茶盅茶杯端走了。 馥梨泡好热茶回来,又问店小二要了些方便拿取的吃食,一样样摆到桌上。 荆芥的话已经讲了个开头:“闻大夫一听就不太乐意,说大姑娘这情况不好治,耽搁时间,他还要继续去云游,蓬莱山云海错过了季节就没了。属下正想把人强行绑了……” 馥梨微微惊诧,给他倒了杯茶。 荆芥赧然咳了一声,“反正,那时就有闻大夫一个药童跑来说,闻大夫的亲传弟子被严家人绑了,想要徒弟活命,只能乖乖去严家把严二老爷的公子救活。闻大夫又急又气,骂骂咧咧好一顿。” 游介然皱眉:“他说了什么?” 荆芥挠挠头:“我也没听太懂,是一些医理的东西,反正就是严家公子这病没救了,是声色犬马亏空得太多。但闻大夫还是提着医箱去了。” “然后你就听到他医死人,被官府抓了?” “你跟去了。” 后一道声音是陆执方插的话。 荆芥重重点头,爷真了解他啊。 “严家抓走他徒弟的事,我想着要是能帮上忙,他没准就乐意给大姑娘看诊了。于是悄悄跟着潜入严府想摸清楚情况,看到严家把闻大夫徒弟拉出来威胁,逼闻大夫施针,说闻大夫有一套绝学能起死回生。” 荆芥想起当时场景,眸光沉了沉。 “闻大夫坚持人治不活了,严家就当着闻大夫面,断了他徒弟左手手指,说再不治,断的就是右手。” 陆执方不禁挑眉,“这般猖狂?” 右手是大多数大夫把脉用的手。 手指废了,这辈子行医就没指望了,闻人语费尽心思栽培的亲传弟子也就废了。 荆芥点头:“闻神医被逼得没有办法,答应施针,跟着他们入屋里去。屋里头的属下就没打探清楚了,只知道没等一刻钟,里头哭天抢地的,人就死了。人吵起来,闻大夫大骂了一句活该,严家人当场就发作,叫来好几个护院把他送去了官府。” 他顿了顿:“我想劫走人,又不敢莽撞。” 游介然眯眼,抿了口茶:“严家什么底细?” 荆芥这些天等在这儿,已经打探过了,正想说,陆执方把他话接了:“钦天监的严家。” 荆芥点头,监正严宁的老家就在吉阳城。 此言一出,游介然脸色更难看了。 钦天监在历朝历代都是个可大可小的官署,帝王不看重,就只是个算算吉时吉日,看看宫殿风水,只管锦上添花地祈祷国祚永延的闲衙门。 要是帝王看重,大至战事出征日和皇嗣人选,小至官员调任升迁,都能掺合进一脚。本朝天子偏偏就是个对堪舆之术颇为尊崇的。 游介然静了一会儿:“九陵,能捞出来吗?” 陆执方思忖片刻:“难。” “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就是管邢名案件的吗?叫淄州知府放人,他难道还敢不放?” “大理寺批复各地呈交的死刑案。卷宗没送来过明路,淄州知府他今日放了,明日御史参我越权办案的折子就能送到圣上御书房去。” 游介然一噎。 他不是读书的料,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可去可不去,对各衙门的政务流程远远没有陆执方敏感,“那你说怎么办?严家势力大,和官府打了招呼,在狱里就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陆执方也在思量。 “严家确实是想泄愤,不会等到案子正经走流程递上去,当务之急,先弄清楚闻人语在医治严家公子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芥试探道:“我去把案件记录偷出来?” “都说了是严家施压,那证词能信?” 在游介然眼里,已然是严家在报复,“要不这样,陆九陵,我登门去严家一趟,叫他卖我家个面子。再不行,把你家的名头也搬上。” “我祖父从前因为出征日屡次要听钦天监的指示,闹过几回,陆家的面子在钦天监的人那儿不管用。” 陆执方把游介然那点希冀也打消了:“丧子之痛,游家的官场人情也未必顶用。” 他看向荆芥:“闻人语有没有亲属在吉阳?他那个徒弟在何处?去过监狱探望没有?” 荆芥把查到的都回答了:“有个侄女,已经出嫁了,嫁的是个吉阳药商。我打探到平日里往来很少,不然严家就该绑闻大夫的侄女,而非亲传弟子。至于那个徒弟,被严家打了一顿,还在昏迷中。” 陆执方默然,照此情形,若非游介然提出来要带嘉月看病,闻人语遭遇此事,是凶多吉少。 “我想办法去狱里见一见闻人语,”他唤了游介然的字,“修自还是去吊唁一趟,看看有无转圜余地。” 几人商议定了具体章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馥梨等在一旁,收拾好桌面,也准备走了。 这一路住宿,她都跟大姑娘的女眷那头,房间也是同蓝雪在一块儿。 “哎,还有一事,小梨子,劳烦你过来。” 路途快十日,游介然同她熟悉起来,也嫌弃名字不太顺嘴,擅自给她添了个新的更接地气的名儿。 馥梨掸掸神,没觉得暧昧亲昵,每次听见总想到戏文里那些叫“小福子”“小桂子”的小太监,听完了都想给游介然“喳”一声表示收到。 她回头看游介然:“游公子有何吩咐?” 游介然拿起案上那碟没动过的酿青梅子,“车马劳顿,恶心想吐,含两粒缓一缓就好了。你给大姑娘送过去,说是她阿兄给的。” 馥梨拿着梅子,看看陆执方,陆执方没反对。 她就走出去,临到门槛处,听见陆执方漫不经心说了游介然,“尽捡我的人使唤,自己没长嘴。” 游介然愤然回骂:“陆九陵,你就是个小气鬼。” 翌日,吉阳城的严家府门大开,朱漆门下两盏大白灯笼高挂,前来吊唁的人和车马填街塞巷。 游介然等了大半日才轮到,一笔诚意十足的白事金送出去,连严家二老爷的面都没见着,光是提一提闻人语三个字,就被管事客客气气地请出严府大门。 “我等丧事结束了,再给严家发个正式帖子。” 游介然没抱多少希望,揣袖出了严家。 同一条街的拐角里,他面前的一男一女已作寻常打扮,换上了更朴素的衣裙装饰,是陆执方和馥梨。 游介然问:“狱卒那头都打点好了?” “快到时辰了,问过之后到客栈细说。” 陆执方和馥梨扮成闻人语的侄女婿和侄女,即将去监狱探视。闻人语的侄女不敢惹上严家,不愿意去探视,反倒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机会。 严家贿赂的是淄州知府,底下狱卒可没钱拿。 陆执方稍稍想办法,就买通了狱卒,对方只管收钱,不管核验身份,反正都是偷偷摸摸放进去的。 入夜了,馥梨和陆执方在府衙后门。 馥梨按着约定,敲了长短不一的暗号。 狱卒拉开门,左右看看,带他们绕了最能够避开视线的路线,入了地牢。长长阶梯往下,幽暗不见底,陆执方顿步,“怎么锁在了地牢?” “上头说锁哪儿就锁哪儿,我哪知道。” 狱卒只管领路。 地牢下两壁点了火把,他带人七拐八绕,来到了巷道最尽头,忽而把钥匙插进了石壁的一个孔里。 钥匙转动,嵌入石壁的门框露出原型。 石门缓缓拉动,火把光线倾泻,映照出里头形销骨立的医者,他似乎受不住这强光,发出一声痛呼,把眼睛捂上了。 馥梨看清楚这斗室的三面墙,森然耸立。 “这里头……怎么连窗都没有……” 陆执方呼吸微滞。 馥梨不知,他对这种结构的屋舍很熟悉。 大理寺有同样构造和功能的暗室,专门用来关押特殊重案的犯人,就算是再嘴密的人,关到暗室不出三日,就能崩溃心神,把什么都交代了。 “有命在就不错了,还要窗呢?” 狱卒掂了掂手中钥匙,“就一刻钟功夫,赶紧的,被人瞧见了爷爷的差事都得丢。” 说罢将两人一推,入了暗室,连门都要阖上。 陆执方手挡着那门缝,神情藏在阴影里。 巷道另一头有人走过,脚步声渐近。 “大人!”狱卒露出个讨好的笑,手上使了大力气,暗室门再阖上。那扇厚重无比的石门,与门框严丝合缝,不仅隔绝了外头的声音,连光线都严密遮挡了。 馥梨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她茫然地伸手摸索,摸到一角衣料,“世子爷?” 陆执方没有回应。 她顺着那角衣料摸索过去,攥到陆执方的手臂,青年还是没动,连呼吸都仿佛屏住。 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落点,无所依从,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时间,浑身被死寂包裹,恍惚生出一种被遗忘、被抛弃的恐惧,无所遁形。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进来。 馥梨掌心出了些汗,顺着他手臂往下慢慢捋,大着胆子扣到了他腕骨。 她想有个支撑点。 鲜活的,温热的,有脉搏跳动的支撑点。 陆执方很快就反手攥住了她,掌心潮湿的汗一时分不清是谁的。他的手好似比她更凉。 “世子爷?” 她忽而觉得陆执方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震颤。馥梨用另一只手掌覆过去,陆执方连手背都是凉的。 “你怎么了?” “无事。” 陆执方过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回应她,按着之前一瞥看到闻人语的方位,拉着她往那个角落去。 “闻人语。” 馥梨也跟着唤了唤:“闻大夫,你还清醒吗?我们是闻飞沉找来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闻飞沉是闻人语徒弟的名字,两人进来前就商量好的,以防闻大夫对他们有防备,不肯说实话。 闻人语迟疑了片刻。 他声音听上去很虚弱,还有一丝警惕,“飞沉?飞沉为何不亲自来?” 馥梨道:“他被严家的人打伤了,行动不便。” 陆执方接话,“没时间细说,你先告诉我,你进到严家公子的寝屋内,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语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要不要相信他们。馥梨着急,关在这里不知时间流逝,她光是摸到陆执方都用了很久,“闻大夫,狱卒只给一刻钟。” “严家公子是被毒死的,跟我没关系。他死时唇色淤青发紫,经脉紊乱,我施针不过是加剧了他气血逆行。”闻人语声音透出些后悔,“我恼他们伤了沉飞,严家质问我是否故意而为时,我大骂了一句活该。” “严公子身上的毒,是导致他缠绵病榻的原因?” “不是,他身体亏空与毒无关,毒是新下的,甚至可能就在我施针当日下的。” “当时屋内有几人?” “严家二老爷,严家公子的妻子,还有侍奉汤药的婢女……”闻人语细细回忆,给他们讲述当时的经过,末了,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距离我被关入牢狱,眼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三日了。” “此事不能善了,蓬莱山的云海我是错过咯。” “您老还有心思惦记云海。” 陆执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轻飘飘,在黑暗里透出些虚弱。馥梨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 她握着他的手,想去看他的脸,偏又什么都看不见。陆执方再追问了细节,钥匙转动声响起,火把的光再涌动,馥梨忍不住眯了眯眼,暗室真的太暗了,就这么一会儿,她都觉得火把的光令人不适。 “时间到了,快走。” 狱卒沉着脸,“刚才差点就露馅了,还磨磨蹭蹭!” 陆执方一言不发牵着她,快步离开了地牢,两人从后门绕出了淄州府衙。 他们顿步在附近的一条暗巷里。 “闻大夫一个人待着那么黑漆漆的……” 馥梨心有余悸,后半句话止在陆执方倏尔靠过来的举动里。她侧了侧头,发现世子不是要靠着她,是伸手撑着墙,恰好把她揽了进去。 墙头弦月如金钩,照出他煞白的侧脸。 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浸在月光中,明郎的额上润了一层模糊的水光,几缕额发凌乱贴着。 “世子爷?” “无事,”陆执方力气溃散一般,“再缓一会儿。” 馥梨身上换的是蓝雪借来的衣衫,没带帕子,想用袖子给他擦,想到陆执惯常喜洁,便伸手在他腰间摸了摸,果真从衣袍里翻出一块叠好了的细布帕子。 她折出一个角,静静揩去他眼底的细汗。 陆执方半闭着眼,撑着墙的手放松,弓腰将半个身子倚在了她肩头,手臂隔在她后背与冰冷墙面间。 “站得住吗?” “站得住的。” 少女挺直了腰杆,纤细羸弱的肩头撑起来,要给他做一个支撑。就像在暗室里紧紧攥着他那样。 陆执方闭目笑,放纵自己倚着她。 馥梨承载他半身重量,将那手帕又折出一个干净的角,细布触摸起来的质感很熟悉,像是她天天都在用的,“世子爷,这个手帕是……好像是我的?” “谁说的,不是。” 陆执方不紧不慢地否认,胸腔说话时的微震传到她身上。 认错了吗?馥梨举它到月色下认真看,冷白月光映得手帕有点变色,像浅白,又像浅绿,模棱两可。 她还没琢磨出来,陆执方低磁声线带了点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第26章 “那就看你和他的情分到……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陆执方理所当然。 馥梨想起来,是去杨柳村神月教集会那次,她走时给陆执方擦嘴角血迹的,“怎么还没有扔?”她对着月光仔细看,也没有擦过血留下难以洗净的痕迹。 “好好的,为何要扔?” 肩头一松,陆执方已恢复了力气,从她手中抽走那帕子,慢慢塞入袖中,“先回客栈。” 她快步跟上,两人拐出暗巷来到长街之上,吉阳城夜市繁华,商铺灯笼的暖光罩在陆执方眉梢,方才全然没有血色的脸已变得正常。 唯有几缕额发贴着,泄漏他方才的虚弱。 “回去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馥梨侧过头去端详,“世子还觉着哪里不舒服吗?” “先把狱里的大夫捞出来比较要紧。” 游介然就在客栈上房抻长了脖子等,等着的时候嘴巴没闲着,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似的瓜子皮、桃酥碎、核桃壳。 “回来了?如何?闻神医还活着吗?” “还活着,精神瞧着不太好,还是要赶紧救出来。”馥梨不想陆执方讲话耗气,给他倒了杯茶,将牢狱里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讲完对上陆执方微妙的眼神。 “婢子是有哪里说漏的吗?” “没有。” 陆执方抿了一口温茶,想的却是她记忆力不错,竟讲得分毫不差,有详有略。 游介然听完了复述,“被毒死的啊,那好办啊,尸体应该有征兆,趁着还在停灵未下葬,叫官府仵作来解剖验尸,不就真相大白了?” 馥梨摇摇头,“闻大夫说,他被抓走时辩解过,说严家公子严学海嘴唇青紫,是被下毒身亡的,严家却说严学海久病无医,早面无人色,闻大夫是想逃避责任,随口胡诌的。眼下尸体已下了棺,严家人怕是不会同意仵作来验尸的。” 游介然郁闷地吸了一口气。 “那怎么着?我们先斩后奏?等严家把尸体下葬再掘坟出来验尸,真证明是中毒了他们也不能如何,不过听起来好像有点缺德……” 他对上馥梨微妙的神情,又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面无表情给他复述《大晔律例》:“凡有无故破损他人坟茔、尸体者,轻则笞二十,重则杖五十,赔偿所有陪葬、坟茔修缮、家族宗族的损失。” 游介然蔫下去:“上门验尸不行,偷偷验尸也不行,难道等严家人脑子那根筋转过来,自己上官府去请求验尸?他家可忙着下葬仪程,连抬棺出城的时辰时刻都按吉凶算准了,要守城卫兵提前清场放行。” 游介然吊唁一趟,差点没被严家一道道繁文缛节累死,难怪光是排队都排了大半日,“我就从没见过严家这么迷信的,不愧是钦天监,神神叨叨的。” “游公子,他家真的很迷信吗?” “吊唁那日有宾客穿了一身墨蓝的百兽暗纹袍,那严家管事说上头的蛇纹和他家公子生肖犯冲,为他准备了一身新素袍,叫他换了衣裳再进来灵堂。” 游介然绘声绘色地给她举例。 “你说,是不是很迷信?” 馥梨点头:“你说得对!” 陆执方对上馥梨亮晶晶,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禁勾唇一笑,正要接话,被游介然打岔:“陆九陵,你能不能认真些,我们在商量,要眉来眼去……” 游介然鞋尖被人重重碾了一下。 馥梨听见他痛哼一声:“游公子,你怎么了?” 游介然倒抽了口冷气:“无事,小梨子继续说你的想法,很迷信,然后怎么了?” “戏台子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有冤屈的冤魂是要等到真凶被惩罚了,才能安息下葬的,不然……” 馥梨顿了顿,听到陆执方补全了她的话。 “不然就会有各种怪力乱神。” 陆执方稍一思忖,“严学海人不如其名,是沉醉声色犬马的膏梁纨袴,院里光小妾就三四个,在秦楼楚馆还有很多红颜知己。这是个好用的幌子。” 几人合计好细枝末节,转眼已是夜深。 陆执方起身离去,察觉大半日缀着的小尾巴没跟上来,小姑娘停在原地,指一指那堆游介然弄出来的零碎果皮壳子,“世子爷,婢子替游公子把桌面收拾干净了就走。” “游家有仆人,用不着你。” “对啊……” 游介然想附和,见馥梨背对着陆执方,冲他轻轻眨眼睛,遂改了口:“小梨子勤快些怎么了,我乐意让她收拾。收拾好了给赏钱,小爷不白白使唤人。” 等陆执方走远了,他努努下巴。 “说吧,特意留下来作甚?” 馥梨弯了弯眼:“婢子听闻,游公子同世子自小熟悉,对他最了解不过。有事想问问。” “那你是找对人了,我连他小时候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听哪些?想打探他喜好吧?” 游介然心里有了猜测,不料馥梨摇了摇头。 “婢子今日同世子去府衙大牢看闻大夫,出来时见世子满额冷汗,唇色发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游公子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游介然吊儿郎当的神情收了,唇边总是噙着的那抹笑也隐去,眸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她看。 “小梨子,你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个问题?” 馥梨没听懂,眼眸清凌凌的,满是困惑茫然。 游介然换了个问法:“你为何关心这个?” “世子爷是静思阁主子,我在他身边当差,想来多了解一些他的禁忌喜好,日后好知道应对办法。” 馥梨眼前浮现月下那张清隽而虚弱的面容。 陆执方从进入地牢里就很不适了,是勉强忍着,从头到尾细细地询问闻大夫在严家的种种细节。 游介然神色缓了缓。 “闻大夫在的牢房,是怎么样的?” “很昏暗,四面无窗,人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馥梨描述了一番。 “九陵不喜欢那种地方。” “可是……没有人会喜欢那种地方。”馥梨想了想认真道:“世子看起来像是……很恐惧。” 游介然静静看着时而单纯懵懂,时而如小兽敏锐的小婢女。他知道九陵有几分喜欢甚至是宠溺她,但这几分在哪里,他没有去探究。 人人都有弱点,而有些人的弱点,必须藏起来。 否则就会成为被攻讦的致命之处。 “小梨子,你老实说,九陵对你如何?” “世子待婢子很好,”馥梨轻声道,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待静思阁的人都很好,是个好主子。” 游介然点头:“九陵护短的,凡是被他认可的人跟着他,都不会吃亏。你要是觉得感恩,就倒过来,护一护他。今日之事,只当不见、不知、不问。” 馥梨踌躇着同他确认:“那往后再发生的时候,婢子该怎么办?也当作没看见吗?” “那就看你和他的主仆情分到哪儿了。” 游介然语焉不详,指头真的点点桌上那堆鸡零狗碎,“好了,帮我收拾干净吧,往后还有得忙呢。” 严家白事办了三日。 严学海正妻秦菀玉就在灵堂跪了三日,膝头早已麻木僵硬。这日暮色渐起,幼子禁不住疲惫,歪头在她身边睡着了,她唤来奶娘,把人抱回屋子里去。 “已是最后一日了,吊唁宾客少了许多,述儿回去无妨。今夜我独自守灵就成。” “夫人也当心身子。”奶娘抱着幼子走了。 秦菀玉木然地给稀稀落落来的宾客回礼磕头。 严家人信这些,连叩首的方位、角度都有规定,不过三日,她丰盈白净的脸上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她送走了最后一拨人,料想这日就算结束了。 耳边忽而响起了一阵细碎脚步声,一群裹着披风的年轻女郎款款而来,按规矩绕过布阵,净手点香,本该留下白金与秦菀玉对拜,为首一人哀哀欲绝,忽而大声恫哭,扑向了灵堂安放的那座金丝楠木棺。 “严郎啊呜呜……严郎,你就这么去了,叫滢滢想得好苦啊!你还那么年轻呜呜呜……” 女郎一扑,她身后几人跟着嘤嘤哭泣起来。 “我得了严郎托梦,说他死得冤枉,真凶另有其人,还在逍遥法外……” “我也是,严郎在梦中七窍流血,好不甘心。” 一众女郎如白鸽归巢,稀稀落落把棺材围拢起来。秦菀玉愣了半晌,辨认出这是严学海在秀春楼的相好陈滢滢,还有崔茜。严学海干过些往家里带勾栏女子的荒唐事,是以她都认得。 剩余几人里,有些眼熟,有些眼生。 倒真是好情谊,人都死了还顾念旧情,成群结队来登门吊唁。秦菀玉气得声音都发颤,看向灵堂原本预备散去的仆役:“愣着干嘛?还不将人请出去!” 仆役们回神去抓,女郎们的斗篷在拉扯中掀开,露出薄如纱的衣裙,若隐若现的玉臂,齐胸的襦裙,叫人无从下手。女郎们尖叫起来,“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严郎尸骨未寒,你们竟敢对他的女人动手动脚,成何体统!严郎,你在天有灵可要看看啊!” 好一群恬不知耻的女子! 秦菀玉沉着脸找来仆妇,要把人通通赶走。 陈滢滢眼神瞟向某处,忽而整理好了斗篷,示意一众女郎停下来。“夫人既不欢迎我们,我们便走。本也是见严郎托梦,心里不安才来送他最后一程。” 一群女郎脚下生风,逃也似地离开了灵堂。 秦菀玉冷冷看着那完好无损的金丝楠木棺,吐出一口浊气,这男人生前不给她安生,死后还能折腾。 陈滢滢领着众人往绣春楼走。 斗篷飘飘,白衣袅袅的队伍中,缀在最末的娇小身影在某个路口没跟上,转入了长街一角停驻的马车里。车内有个取暖的小熏炉,车帘挑开一半透气,还是将里头熏得暖烘烘的。 馥梨一坐进去,就觉得热,解了斗篷。 陆执方淡然询问的声音不期然响起来。 “事情都办好了?没有被发现?” “……没有。” 车门极快地一开一合,他躬身进来,坐定了目光才同她的对上,被凝光似的雪肤晃得愣神了一瞬。 馥梨斗篷已褪下来,攥在手里,要立刻在他面前套上又觉得刻意,“严学海夫人在盯陈娘子看,应该没有留意我的小动作。曾青都撒在该撒的地方了。” “怎么穿成这样?” “陈娘子给的衣裳,说她们的都这样……” 身上忽而一暖,是陆执方解了自己大氅往她身上罩,“接下来的事,交给荆芥。” “世子爷,荆芥要怎么点燃这些粉末?” “用这个。” 陆执方从随身带的火折子里倒出一点黑灰在指尖搓捻,馥梨望见他指尖冒出一缕白烟,再大一点就能搓出火来。“用硫磺、木炭等易燃之物做成微小弹丸,他功夫好,自有办法通过弹射,摩擦出火来。” 少女好奇地去触火折子,手臂从鹤氅伸出,绉纱水袖如烟似雾,一截白润的皓腕就这么伸到他眼前。 陆执方一下将火折子挪远。 “回去,回去再给你看。” 长夜冷寂,半开的窗扉外是孤月稀星。 秦菀玉耐心地守着最后这一夜,明日下葬,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她转眼,去看放严学海灵牌的祭台,忽地一阵风吹来,那几盏烛火快要熄灭。 她淡声吩咐:“去给大爷护一护香烛。” “是。” 一同守夜的仆役连忙去,还未摸到火折子,眼前什么雾雾蒙蒙的东西晃过,烛火骤然大亮起来。 有什么不对。 仆役们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唤秦菀玉。 “夫人,夫人快看……” “灵堂之上,不得大呼小叫。” 秦菀玉恹恹地训斥,抬眼惊恐地看见祭台的烛火燃起幽幽青绿,莹莹似冷翠,发出渗人的光。耳边有“刺啦”一声响起,棺木停放的铁架边缘也亮起同样的绿焰。她骇然大惊,命令道:“还不赶快灭火!” 仆役们迟疑,联想到花楼女郎们来吊唁说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意思:这可是鬼火啊,谁敢去灭。 秦菀玉咬牙,抄起一旁给宾客们净手的铜盆,将水哗啦泼到了架子上,仆役们见她带头,怕被责罚,三三两两跟着灭火,火很快熄灭了。 祭台烛火的绿光没亮多久,也灭了。 回想起来还头皮发麻,幽绿焰火一朵一朵,连不成火海,倒像是路边随处开的野花,阴界的路边。 灵堂陷入昏暗,只有稀薄月华。 秦菀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是夫君入土为安的大日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搅扰,今夜灵堂之事,你们要是敢往外泄露一个字,我就……” “就如何?” 一道老迈的声音接过了她的话。 秦菀玉仓惶回头,严家二老爷就站在灵堂之外,拄着拐杖,手背青筋攥得绷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第27章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 “令郎面色淤紫,十指灰青,用银针探过喉头、肠道,银针发黑,用皂角水揩洗不净,是中毒征兆。” 严宅里,仵作朝严家二老爷严瑞禀告验尸结果。 严瑞捏紧了椅子扶手:“何时中的毒?” 仵作微叹:“若能早些解剖验尸,小人定能给严二老爷更准确的推断,令郎仙去好几日,即便尸体竭力保存,也有轻微腐烂,只能推断是死前三至五日。” 三至五日。 严家二老爷的嫡子缠绵病榻好一阵,都待在府内,能接触到的只有府中人。可相距这些天,要回忆和追查起来又有困难,是个棘手活儿。 梁知府两只胖乎乎的手揣在官腰带上盘饶,心里小九九转了几圈,“严二老爷,您看这案子怎么处理?关在狱里头的闻大夫是不是放出来好?” “谁说要放人?” 严瑞瞭他一眼,拄着拐杖站起,沉声吩咐管事:“严府自今日起,没有我手牌,任何人只进不出,日常采买供需交给庆平负责。” 知府和仵作面面相觑。 管事已摆出送客姿态:“两位辛苦,请随我来。” 几人走出去了。 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的秦菀玉进来:“公爹。” 严瑞苍老的眼神在她憔悴的面上扫过:“是中毒。” “怎会?” 秦菀玉捂住唇边惊呼,眼眶转瞬就红了,抚着裙裾在他面前跪下,“儿媳有错,儿媳昨夜想阻止公爹请仵作验尸,差点就让夫君含冤入土了。” “你也是为了海儿的体面,不怪你。操办丧事好几日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严瑞淡声宽了两句,他儿子得的病不干净,哪个仵作看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不验尸,外头早有捕风捉影的传闻了。 秦菀玉颔首离去。 严瑞待人走了,看向手边摆着的帖子。 近日蹊跷事多,先是鬼火,再是这个。皇都毅勇侯府的嫡子正儿八经发的拜帖,明明同严家八竿子打不上的关系,今日一早就有小厮登门递送来了,生怕晚了一时一刻似的。 “游公子,打听到了!” 客栈上房里,荆芥跑腿回来,先灌了一大口茶,“严家没出殡,那些筹备事宜都作罢了,还有,知府和仵作今日一早就从严府后门进去了,挨着晌午的时辰由严府管事送出来。” “好!”游介然一拍大腿,“这下严二老爷知道自己儿子是被毒死的,总算没理由把闻大夫关着了吧。” 他看向陆执方,后者神色没有他想的轻松。 “放不放人,且看今日。” 馥梨就在屋里听差,也陪他们等着。 申时过半,没等到闻人语被释放的消息,却等来客栈小二通传:“客人,严家二老爷拿着您的帖子,说要上来拜会,正在一楼大堂等着呢。” 屋内几人都是一愣。 游介然发帖是想登门,留了歇脚客栈的地址,但没成想严家二老爷会找上门。他示意馥梨再上新茶,抬声应答了,“快快请人进来。” 严瑞着一身暗黑兔毫褂子,拄着拐杖踏入,目光在游介然与陆执方两人面上转,“哪位是毅勇侯府的公子?”眼前两人,一人面容平静,一人笑意吟吟,都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郎君。 “毅勇侯府不成器的那位,是在下,严二老爷唤我一声介然便好,”游介然转头,看陆执方顿了顿,“这位是……”“晚辈是游公子好友,姓宋,名良弼。” 陆执方面不改色报了个假名。 馥梨正给严瑞倒着茶,顿了顿,手稳住了。 “游公子,”严瑞并不坐,直奔主题:“犬子灵堂的那些鬼火,是不是游公子的手笔?” 游介然呛咳了一下:“什么鬼火?晚辈不知情。” “你来吊唁时,为闻人语说过话。” 严瑞目光朝他看来,冷冷一笑,“你想我放了闻人语,你也有求于他?他可是个庸医。” “严二老爷当真觉得,令郎是命丧闻人语之手?” “老夫一把老骨头登门求证,是想听个答案,不是想来讨论犬子之死的。”严瑞沉着脸,拐杖一戳地面,咚一声闷响,看向突然插话的陆执方。 严家掌钦天监,玄妙神怪之事不是没碰过,还分得清哪些是怪力,哪些是人为。 陆执方分毫不惧他威势,平心静气道:“您老要是心里没有疑虑,不会叫仵作去剖验,鬼火是推波助澜,谁的手笔在严老心里,真的这般重要吗?” 这话戳中了严瑞的心思。 儿子身体虚毛病多,他是知道的,酒色伤身,可严家也没少给他补给他治,怎么就突然间一命呜呼? 闻人语当夜被迫施针可是说了,能保三天性命。儿子丧事办完,他的怒火也渐渐冷下来。 游介然附和:“是啊,既然您老都知道了,是有人下毒,就该叫官府把这人揪出来,把闻大夫放出来。” 严瑞不为所动:“他闻人语不是眼高于顶,隔三差五去云游,三催四请还不来,我儿至于拖到病入膏肓?他今日入狱是自作孽的苦果,凡是害我儿的,我都不能叫他好过。” 再者,严家已大张旗鼓把人扭送官府,眼下放出来不是等同于自打脸面,承认过失了吗? 游介然给他一番颠倒黑白的迁怒噎住。 陆执方捕捉到了关键:“若是游公子帮严二老爷找到真凶呢?用真凶交换闻人语。” 严瑞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二位自比明察秋毫的狄公不成?还抢起了官府断案缉凶的差事。” “晚辈宋良弼,本在塞州任推官掌邢狱,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在赴任路途上结识的游公子。严二老爷不相信,大可去信皇城打探。” 陆执方神色磊落地自报家门。 不用大老远寄信去皇城,五品以上官员调令会有邸报。这是严瑞一句话就能和梁知府确认的事情。 “口气不小。”严瑞终于正眼往陆执方看去,“好,你能在三日内找出真凶,我就放了闻人语。” 只进不出的严府宅邸,来了新客人。 前院东厢房特意腾出来两间,一间给游介然和他的小厮,一间给宋公子和他的婢女,荆芥同严家护卫住一个院子。 馥梨正蹲在地上,收拾带来的衣箱。 陆执方在一旁看:“只住三日,带这么多衣裳?” “冬日衣裳厚,就显得多了。”馥梨仰起头,看左右无人,朝他小小声问道:“世子爷。” 在外人面前,她还得称呼他“宋公子”,很怕自己出纰漏,可陆执方说缺个打下手的,叫她跟过来帮忙。 陆执方拢袖,蹲到她旁边,学她的语气:“嗯?” “宋良弼这个人,是假的吗?” “真的。此人快调任大理寺,履历我已看过,塞州到皇城赴任也会经过此处。” “那,你真的能在三日里找到真凶吗?” “只管一试。” “要是不成呢?” “闻人语也能出来。严学海中毒一事确认,严家就理亏了一半。 “那便好了。” 馥梨想到那个暗室,微微叹了口气。 严府的厢房大,雕花隔断后是个小耳房,专门给婢女小厮用的,她铺好了一床一榻,在陆执方的床头月牙凳上放了温热的清茶、干净巾子和博山炉。 “婢子就在耳房里睡,世子爷有事唤一声。” “好。” 陆执方翻过一页闲书,抬起眼,看她玲珑身影钻入了雕花隔断后,纱帘落下,窸窸窣窣地没了声息。 他吹灭了屋里的灯。 明日一早就要起来盘问严府众人,眼下不是夜话闲谈的时候,陆执方闭眼睡去,忽然听见她的一声惊呼,即便带着害怕的情绪,都勉强压低了声量。 “馥梨?” “……” “说话,发生何事了?” “无事,婢子不熟悉这里的榻,翻身不小心把自己滚下去了,真的无事。” 她竭力镇定,声音还有几分慌乱。 陆执方眯眼回忆,方才有长榻嘎吱声,并无人的身体摔下去的动静,“要我过去看吗?” “不不用,世子爷睡吧,不会再吵着你了。” “好。” 陆执方盘腿坐起,等了片刻,耳房那头果真悄无声息,连人再躺下去的细微声响都没有。 他赤足踩上冰凉的地砖,摸上火折子和匕首,一步步,缓缓在昏暗里靠近耳房。 那几步里,生出来一丝后悔。 严家有人下毒,这里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他不应该为了她默契得用,以及那一点自私的情愫,就把人带过来。 陆执方绕过了那堵雕花隔断,一手掀开纱帘。 莹莹月色下,少女乌发及腰,绮丽垂荡,正坐在长榻中,抱着被子,抬头同他讶然对视。 “世子爷?” “到底怎么了?” 陆执方用火折子点亮了耳房的小灯。 “我以为有歹人潜进来了。” “没有歹人。” 馥梨望见陆执方举着灯盏,青年身上是柔顺贴服的缎子衫裤,月白色在烛光下有些暖,裹着修长结实的躯体。她揪着被角有些赧然:“我刚睡着就听见吱吱老鼠声在耳边,一睁眼,看到有个小影子从床头蹿过去,三两下就跑得不见了。” 她吵醒了陆执方就知不妥。她既不敢自己打老鼠,也不能让世子爷帮她打。 “跑哪儿去了?” “太害怕了没见着。” “太晚了,明日叫人来放驱鼠药。” “婢子知道,世子爷快去睡吧。” 陆执方把那盏小灯递给她,目光巡视了一遍耳房的边边角角,没发现老鼠踪影,“我回去了?” 馥梨点点头。 陆执方高挑身影走开了,她攥着灯盏还是不敢动,竭力平复跳得快失常的心。老鼠跑得太快,惊慌时四处乱蹿,她怕蹿到自己身上。 白纱帘挡着镂空雕花。 从陆执方床头的方向看过去,里头柔光漫漫,显露少女始终坐着,不敢躺下去的轮廓,他指头在床缘漫不经心地敲着,一下两下三下,人没动过。 四下五下六下,那颗小脑袋歪了歪,偏了一边,小鸡啄米,又猛然惊醒过来。 七下八下九下……陆执方敲不下去了。 白纱帘又被挑起来。 馥梨看到世子拧得死紧的眉头,静了静,猜想道:“是不是灯光太亮了?” “你到我那儿去睡。” 陆执方大步迈进来,不容置疑地取过她手中小灯吹灭了,搁在凳上,旋即俯身贴近,连着被子一把捞起了她,稳稳当当绕出耳房,将她放到了床帏之内。 “世子爷睡哪?” “我睡你那榻。” 他要走,衣袖一角又被拉住。 “要是老鼠跑过来了呢?” 陆执方默了默,“你还想我守夜给你打老鼠不成?” 馥梨连连摇头,还未答,枕边一沉,陆执方侧身坐在了床边,“也不是不成。” 她面上一热,坚持把话说完,“像上次那样守着床尾就好……不用同我换过来的,我缩着也能睡好的。” 眼前蓦然陷入了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 但黑暗带着温度,是暖热干燥的,陆执方用掌心盖住了她的眼睛,“你能睡好,我不能。”他躬身俯下去,说话时薄唇翕动,气息快拂到了她唇边。 “馥梨,我睡不好。” 看到她委委屈屈缩着,他睡不好,看到她怕老鼠怕得小鸡啄米也死撑,他睡不好。 陆执方成年之后,从不委屈自己。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意。 掌心下,小娘子的眼皮微动,睫羽轻颤。 陆执方隔着自己的手背,低下去亲了亲他曾经吻过的地方,紧张得安静屏息的少女毫无察觉。 他无声笑了下,撤开来,捞起属于自己的被子退到了床尾,“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第28章 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陆执方的手掌移开了。 窗缝朦胧月色照亮了一角,青年郎君在距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姿态放松,盘腿而坐。馥梨攥着被角,无声看去,同他视线对上,陆执方神情温柔且认真。 她不该如此懈怠散漫,有什么不对。 但世子说可以,好似再放肆一些都可以。 馥梨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醒来时,陆执方已起了,在翻阅昨夜看的那卷闲书。严府的仆妇端来了早膳,余光瞟见床帏里头,影影绰绰有个女子,当即不该再乱看。 馥梨待她走了,从软罗帐中探出脑袋。 “世子爷……” “小老鼠跑了,起吧。” 陆执方从袖里掏出一个皮革小囊,抽出一枚银针,自然而然地戳进了一碗雪菜粳米粥里,没毒。 馥梨还躲在里头,“我的衣裳……”昨夜陆执方抱她来时,吹灭了灯,她裹在被子里只着了中衣。 忘了,陆执方揩拭干净银针,身影遁入耳房,折返时小臂上搭着她挂在长榻尾的阔袖袄子和长裙。 她接了衣裳,立刻钻回去。 陆执方慢条斯理,一样样地验毒。 馥梨抱着她的被子回耳房,经过身旁时听见他问:“你在恩孝寺帮我整理过证词,还记得吗?” “记得的,”她顿住,“怎么了?” “证词书写形式是怎么样的?” “就是……只写有用的,只有骨架。” 馥梨回忆,上次陆执方叫她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整理一遍,她闲着无事,看了两眼上头笔录内容,省略了很多寻常问话的语气、确认、累赘重复。 “待会儿问话,你在一旁记录,就这么写,就像上次在客栈复述闻人语的话那样。” “好。”馥梨停在原地,等他有没有旁的吩咐。 陆执方掠了一眼,少女穿了粉缎掐花对襟袄,配月色散花百褶裙,穿戴妥帖,无可挑剔,而雾髻云鬓懒未梳,一双小巧赤足踩地,俨然还是闺中慵态。 “快些去收拾。”他目光转回早膳上。 处理人命官司的衙门,有条不成文的默契。 夫妻双方任一死因蹊跷的,伴侣嫌疑最大。 陆执方找来在严学海身亡前五日接触过他衣食住行的人,将同一个问题插在每人不同的提问中: “严公子与夫人关系如何?” “夫人同大爷关系好的呀,一日三餐用心打点,以往大爷身子还好的时候,谈生意回得晚了,夫人都记着让厨房温好热汤,等大爷一回来就能喝上。” “温的是什么汤?” “什么滋补做什么,羊肉、山参、肉桂、山药……反正都是好东西,夫人翻医书找的食谱方子。 这是严府厨房的厨娘。 “我家大娘子和大爷是青梅竹马,两家自小就认识,大娘子一及笄,大爷就迫不及待找媒人来登门,扬言此生只愿守着我们大娘子一人呢。” “这般情有独钟,纳了三房妾?” “那是我家大娘子主动提出来给大爷纳的良妾,她怀着小主子时身子不爽利,没法子伺候大爷。” 这是秦菀玉的陪嫁丫鬟。 “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不曾吵过一次嘴?” “就是吵嘴了,哪是我们做下人能听见的?” 这是严府管家收养的义子严庆平。 陆执方瞥他一眼:“意思是吵过?” 严庆平二十出头,气质却比大多数同辈都沉稳,话说得面面俱圆:“宋公子这话可真是,寻常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罢了。大娘子给大爷纳了好几个良妾,院里从未闹过争风吃醋的腌臜事,尽心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就是关上门来吵几句,何错之有?值当被宋公子怀疑投毒?” 陆执方不置可否。 等问完了,馥梨搁下笔,将记录递去给陆执方。 “世子爷,有头绪了吗?” “人死如灯灭,严学海很多痕迹都被清理,负责熬药的小厨房连药渣都找不到了,倒是剩一个半新不旧的熬药煲,没验出蹊跷。” 陆执方将先前几人的都看过了一遍,纵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也同各人立场有关,千头万绪暂理不清。 严庆平离去,再进来的是秦菀玉。 馥梨擦干净案台落的香灰,取出来一支新香,点燃了。秦菀玉坐到椅子上,无意识地摩挲暖手炉,“宋公子当真有把握,能找出毒害我夫君的人?” “能,只要夫人如实回答。” “好,你有何想问的,我都会说。” “夫人恨严学海吗?” 秦菀玉一愣,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宋公子这是何意?难道你竟然怀疑我?” “夫人只说恨与不恨。” 秦菀玉姣好的脸庞平静下来:“不恨。” “严学海与你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意莫说到白头,不到三十岁就纳三个妾,还把勾栏女子带回家胡闹,夫人心里当真不恨吗?” “世间三妻四妾男子何其多,我为正房夫人,掌严家中馈,嫡子将继承家业,已比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该恨。”秦菀玉不像他预想那般,扮演夫妻情深,直接冷酷地道,“秦家和严家世代交好,我叔伯弟兄在官场与严家都有往来,家为秦家女,也不敢恨。” 陆执方盯着她:“可他背弃了娶你时的诺言。” “山盟海誓说的时候,都是真心的,日后变心时也是真心的,人哪能一眼望到后头几十年的事呢?”秦菀玉一笑,眸光转向馥梨,“就像宋公子,今时今日放在心尖上的,你能保证三十年后人老色衰了,还如珠如宝,捧在掌心里千娇百宠吗?” 她话意有所指,馥梨埋头执笔记着,一顿,觉得这句话奇怪,同案情无甚关系,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指头一点,示意她不必记。 他目光从馥梨清澈的眼眸,转到了似怨非怨的秦菀玉面上:“君子重诺,若做不到,我便不开口。” 这一日里,最后问的是厨房负责给严学海熬药的小婢女。馥梨给香炉换上新香,一支接一支,陆执方没有停下来问询,明明超过了时辰,还在问东一榔头西一锤的问题,昨日早膳吃了什么,生肖是什么,有没有读过书,再猝不及防地问一句同案情相关的。 香灰掉下来,馥梨再接一支,数了数,第四支了。直到小婢女口干舌燥,面白腿软地离去。 夜色更深,弦月高升。 晚膳过后,陆执方叫严府人送来棋盘,说要教她下棋,从围棋规则开始讲,讲到常见的死活棋类型。 馥梨听得认真,敲门声响起,“爷,有动静。” “进。” 荆芥一身清寒进来,他被安排去蹲守那个熬药的小婢女。严学海身上无人为外伤,仵作推断毒多半从口入,厨房尤其是每日汤药,是最容易被下毒的地方。小婢女未必是凶手,可世子爷说,凶手会心虚。 荆芥确认屋外无人,严实地阖上了屋门。 “秦菀玉去接触那个小婢女了?” “是管事的义子严庆平。他向那小婢女打探为何被留下问话这么久,都问了些什么,之后去了宅邸后头的那片林子,进了一间小木屋没多久就出来了。” “小木屋是什么地方?” “属下瞧着就是个值房兼柴房,严家护院说林子里头有个风水阵,不让外人进去破坏运势,我想去探,刚好碰到严家护院巡查,就先回来禀告了。” 陆执方捻起棋子,敲了敲棋盘,“护卫多吗?有没办法引开?我去看一眼。” 荆芥想了想,白日他闲得发慌同他们对招,身手也就那样了,他自信满满一拍胸脯:“肯定能。” 陆执方丢了棋子,一起身,对面皱着脸记棋形的小姑娘跟着“蹭”地站起来,对上他目光,蔫巴巴坐回去,低头摆弄那些直三、曲三、丁四的死活棋形,一双手白莹莹,心不在焉地摸着黑棋子。 “想跟去看?” “能跟去看吗?” 她眼眸亮起来。 陆执方看向她那身若是夜行,便显累赘的衣裙,笑了下,“换一身轻便衣衫,快些,我也换。” 严府宅邸后的林子,比陆执方预想的还宽阔。 此刻恰好是严府护卫轮换的时辰,外头根本无人把守,荆芥领着他们到林子边缘,一指里头隐约透出光亮的灯笼,“就是那里,亮着灯的,他进去在屋门下挂了一盏灯,没片刻就出来了。” “附近警戒,留意护卫靠近。” “好。” 陆执方同馥梨一步步朝那木屋走去,里头无人,有简陋的床榻,斗室堆放着成捆成捆的枯枝干柴。 馥梨跟着他查看,“像是给捡拾柴火的人休憩的地方。”她摸了摸那床榻,“世子爷,有轻微的灰尘。严庆平为何要特意来这里挂一盏灯?” “他要与人碰头。” 陆执方入内后,才确认了猜测,在林子外围就能看见屋内灯火,这个木屋理应是严庆平在打理,亮不亮灯是一种信号,同他常在此处见面的人会懂。 “灯笼不大,只够烧半宿,那人何时会来?” 馥梨生出疑问,忽而听见一声不寻常的雀鸣。 陆执方脸色微变,将她推入了堆放柴枝的斗室,两人身形藏在小山高的柴枝堆后。 有人推门进来,透过柴枝缝隙看,是严庆平。 没过多久,屋内进来第二人,轻轻盈盈的脚步声,清瘦的轮廓,是秦菀玉。 严庆平看了一眼她身后,“无人跟来吧?” 秦菀玉不答反问:“是你下的毒,对吧?” 严庆平沉默,从喉头低处“嗯”了一声。 “啪”。 秦菀玉抬手打了严庆平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突然,严庆平满脸错愕。 馥梨躲在柴枝后,跟着抖了一下,小小惊呼出了声,陆执方手掌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唇。 情绪激动中的秦菀玉没有察觉,两人无声对视,打人的先垮了肩膀,颤颤巍巍落下泪来:“你就不怕被查出来?仵作已经解剖了。” “解剖了也没有证据,他汤药那么多人经手了,怎么断定是我下的毒?” “毒从哪里来的?” “四方药店是卖黑药的,知道了密钥就能买。”严庆平声音很冷静,“我有我的路子,找了三教九流的人代我去买,没人瞧见,查不到我身上。” 严庆平走近一步,“菀玉别气了,不会有事。” 秦菀玉甩开他的手:“他已病入膏肓了,你就不能等一等?我筹谋了这么久,你……” “二老爷抓了闻人语的弟子。我不想等了。” 严庆平痛苦地闭了闭眼,“我不想他有任何起死回生,再来折磨你的机会。他染上了那种不干不净的病,他还想来磋磨你。” 严庆平不顾秦菀玉挣扎,将人拥入了怀里。 秦菀玉捶打他几下便泄了气,声音哽咽起来:“你要我如何?你要是被查出来了……” 话音堵在男人倏尔贴近的唇间。 “查出来,是我一人的罪过。” 严庆平亲下去,将她抱了起来,两人从柴枝缝隙能看见的位置,转到斗室朝向看不见的地方。 馥梨松了一口气。 她拉了拉陆执方的手掌,示意他松开,斗室无灯,严庆平和秦菀玉私下见面,也不需要点灯。 窗户漏下幽幽月色,她望见陆执方神情微妙,手从她唇上移开,对视了顷刻,忽而蹙起眉头,手掌挪到她脸颊,按着她侧脸将她整个人搂紧了怀里。 馥梨整个脸颊毫无缝隙贴到了他胸膛上。 左耳是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右耳是压实的宽大手掌,手掌骨血似有脉搏,像一阵隆隆热风,两相暖热烘得她头晕脑胀,她一想挣脱,陆执方的另一条胳膊就圈紧了她的腰肢。 青年郎君的气息铺天盖地,快把她淹没。 馥梨动弹不得,静默了片刻,忽而发现了陆执方捂着她的缘故。柴枝堆看不见的位置,长榻发出愈发激烈的嘎吱响,男人压抑低喘,女子如泣如诉。 馥梨脸上轰一热,就是想不到具体画面,也模模糊糊猜到了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些鱼水交欢。 本在挣扎的手,不自觉攥上了他腰侧的衣料。 陆执方胸腔颤了一下,像是在笑,下颔在她头顶蹭了蹭。见她不再挣扎,左手捞起她手掌捏了捏,示意她留心,指头在她掌心写了个字:等。 一笔一画挠得她发痒。 馥梨泄了力气,软软地靠着他,甩开了他写完字还乱挠她掌心的手指,手臂揽在他精瘦的腰侧。 不想听这种墙角,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这一等,漫长而短暂。 漫长得她听清楚了陆执方的每一声心跳,越来越急促,短暂得她不知道时间流逝,甚至不知道严庆平和秦菀玉什么时候离去的。 陆执方松开了捂着她耳朵的手。 馥梨抬起脸来,两颊染了薄醉似的酡红色,眸中若隐若现比寻常更润泽的水光,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陆执方手臂还揽着她,呼吸沉而短促。 官场多有应酬宴饮,醉后放浪形骸的荒唐场景,陆执方见过不少,不至于听得些暧昧动静就被撩拨。 若不是那日马车一瞥,撞见她莹莹雪肤。 若不是夜里同住,窥见她闺中旖丽情态。 若怀里的人不是她。 何至于此。 陆执方连桎梏着她腰肢的手臂都松开了。 人退半步,贴到了冰凉墙壁的阴影里,垂下眼眸哑声嘱咐:“你先出去找荆芥,叫他送你回去。” 念头腾然点起,落下还需要时间。 可余光里的女郎没走。 馥梨徐徐走近,同他一道融入了墙角的阴影里,凝眸去寻他的眼,“世子爷。” 她踮了踮脚,一双手臂揽上来。 陆执方本就激烈的心跳乱了一拍。 第29章 “跟我好不好?”…… 馥梨对上陆执方幽暗的眼眸。 那种冷静克制的难耐,与他那日在地牢的虚弱和勉强镇定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她骗了游介然,她不是作为婢女去探听主子的喜好禁忌,她就是单纯地想知道,陆执方到底怎么了。 世子待静思阁的人好,待她尤其。 她不聋不瞎,没有哪个主子会愿意给婢女守着床尾打老鼠的。馥梨攀着他肩头,慢慢把额头贴在上面,“婢子腿站得发麻了,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来爬去的,我也缓一会儿再回去。” 陪陪他就好了,她想陪陪陆执方。 她没有办法像游介然说那样不见、不知、不问。 斗室逼仄,两人气息相缠。 陆执方垂眸看她发顶的小旋,觉得窝心,想笑又想气,“知道刚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吗?” “大概知道的。” “那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肩头上的小脑袋迟疑着,极缓慢地摇了摇。 陆执方哼出一声轻笑,明知她依偎过来是火上浇油,却如何都舍不得推开。 “不知道还敢来,也不怕吃亏。” “游公子说过的,跟着世子爷不会吃亏。” 少女声音含糊,语调放松,透着信任。 “那你怎么觉得?” 陆执方的话几番在舌尖绕过,于无人窥视的隐秘角落,还是低低地哑声出了口,“跟我好不好?” 他攥在袖里的拳头松开,手掌抚上她颈后,一点点摸到后脑勺的头发,爱怜地摩挲两下。 话套着一层话。 她想答应,就能听懂。 不想答应,就能假装听不懂。 没有十拿九稳的事,陆执方不开口承诺,可她待在他身边,她想要的,她没想过要的,他都能想方设法捧到她面前了。 小姑娘沉默得异乎寻常地久。 久到陆执方腾起的意念冷却止息,绮念渐散。 她抬眸认真端详他,似乎在确认他真的安好,尔后脚跟轻轻落下去,踩了踩地砖,活动活动腿脚,“婢子腿不麻了,先出去找荆芥。” 有时候忽略,就是一种拒绝。 荆芥就在屋子外潜伏。 他防备情况不对随时把人捞出来。没成想,听了好一阵面红耳赤的动静。野鸳鸯走了,过了许久,只有馥梨一个人出来,伶仃身影在月色下尤为单薄。 “世子爷呢?” “他叫荆芥小哥先同我回去。” 馥梨声线偏轻软,此刻绵绵无力,就像生病了一般,荆芥当她被野鸳鸯吓着了没多问,领着她往最不容易被发觉的路线,回到东厢房那头。 她将入屋门,又回头神色认真地问他。 “荆芥小哥。” “啥?” “你往日要是惹世子爷生气了,他会怎样?” “馥梨姑娘做事出错了?” 馥梨抿了抿唇,“没有……就是拒绝了世子爷的提议。想着世子爷没准会生气。” 荆芥瞪大了眼,世子爷惯常发号施令,还能提议,还能提议被拒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露出一脸爱莫能助,“我只知道爷吃软不吃硬,馥梨姑娘想办法哄一哄吧。” 要哄,也要能见着面才能哄。 夜里,馥梨竖起耳朵,留意陆执方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等到,只等到另一间厢房,游介然小厮进出忙碌的脚步声,还有游介然压着愠怒的骂骂咧咧: “陆九陵你有病是不是?非要同我挤一张床?” 陆执方答了一句什么话,很轻,她听不清楚。 馥梨静静看那层白纱帘,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进镇国公府,是知道这里年年有仆役放良,身契压在大太太手里,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小丫鬟等到年纪,得大太太点头就能领一笔银子出府,再加上她攒下的工钱,就能好好过活了。 她从没想过,会遇到陆执方这样的郎君。 翌日睡醒,严府仆妇端来早膳,只她一人份的。 馥梨吃完等了一会儿,隔壁屋没声息,昨夜离去突然,棋盘上死活棋形还是她走时那样。她坐过去,重新一颗颗摆弄陆执方教过的样式,心思沉下来。 “这里错了。” 修长的指头一点黑棋位置,拨开。 馥梨倏尔转头,陆执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视线落在棋盘上,没看她,拨正了位置,淡声道:“收拾行囊,明日最迟天黑前就能离开严府。” “世子爷找到证据了?” “我们昨夜听到的就是证据。” 陆执方提起昨夜,没错过她眸中闪过的不自然。 他敛下神色,通知完了,便拢袖走了出去。 严瑞本在院中等待,严家谁下的毒,他自是要查证,有大理寺的人为何不用。只是没想到第三日才过晌午,游介然等人就来找他了。 “诸位找到害我儿的真凶了?” “真凶有一人,但凶手有三。” 陆执方示意荆芥,荆芥上前把一个包袱放到严瑞面前,严瑞翻开,里头是几块黑褐色的碎瓦片,混着一股泥土气息和酸腐药味。 “这是何物?” “煲过药的瓦煲碎片,从地里翻出来的。” “是毒害我儿的证物?!” “是我让护卫埋下去地里的,无毒,”陆执方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在下与严老有三日之约,没有时间寻找早已被销毁得差不多的证据了。请严二老爷以此物为证据,叫梁知府带官差来将秦娘子抓走,装出人赃并获,论罪当斩的模样,真凶自会现形。” 严瑞想到了什么,旋即眯了眯眼,“秦氏是帮凶?可她一向贤慧孝顺。” “严二老爷只管一试,就凭严家在吉阳城只手遮天,我们几人要杀要剐,您老一句话的事。” 陆执方看了看刻漏时辰,不再多话。 严瑞示意管事拿走了那袋碎片。 游介然在厅里一圈一圈地着急踱步,昨夜他已经听了陆执方讲述来龙去脉,“你说,那人真的会来认罪吗?万一他是负心汉不来怎么办?” “他不来,秦菀玉为了自保,会供出来。” “她不供呢?” 陆执方沉默了片刻,想说秦菀玉不是那么傻的人,严庆平不来认罪,就相当于抛弃了她。可痴男怨女爱得蒙蔽了心眼时,谁说得准。 不过半个时辰,内院便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梁知府带着官差涌进来抓人,闹得鸡飞狗跳,就在秦菀玉白着一张脸,形容狼狈地被衙差抓走之际,严庆平不管不顾,闯到了严瑞的书房来。 他急切,说话声音大,隐隐约约透过来花厅这边,先是为秦菀玉求情,求情不成继而是认罪。 严瑞活了这么久,听完认罪就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暴怒斥骂:“好一对狗男女!给我捆起来!” 高门家事,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管事很快来请游介然等人挪到更远一些的偏厅等待。 严瑞再进来时,跨过门槛,险些一踉跄。 他气得脸色青白,直奔陆执方身前:“你说害死我儿的一共三人,除了那对狗男女,还有谁?” 陆执方掀眸看他:“第三人您老也认识,不久前还亲自为他阖过棺木,找人验过尸。” 他一字一顿,“就是令郎严学海。” “胡闹!你、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严瑞手中拐杖挥起来,狠狠打向陆执方,荆芥守在一旁,大掌稳稳接住了。 严瑞半天拔不出来,“松开!” 陆执方一抬下颔,荆芥松了手。严瑞退后半步,站定了倒是没想再打人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气。 “三天约定,严二老爷该遵守约定放人了。” “你污蔑我儿,还想我遵守约定!” “在下没有污蔑。” 陆执方声音平静,看了他一眼:“令郎背弃少年夫妻诺言,见异思迁,致使秦菀玉心生愤恨,纵他沉溺声色而不加良言规劝。然而,秦菀玉为他纳妾进补在后,他不惜己身,与勾栏女子牵扯在先,染上花柳病或迟或早,怨不得旁人。他还有一错……” 话音至此,变为严肃冷沉: “还有一错不尽在他。他生于吉阳城严家,严家为了救治儿孙,能叫闻大夫弟子断指,叫闻人语一把年纪还被关在昏不见日的地牢。您老信风水玄黄,却不信积阴德、消业力?书房一男一女如何处置,还请严二老爷想清楚,莫以孽生孽再纠缠。” 陆执方说得严瑞几乎一口血哽在喉头,他还不罢休:“对了,闻大夫还在狱中,严二老爷与在下说这会儿话的功夫,这一刻的孽已经造了。” 严瑞手攥得快把拐杖镶嵌的翡翠抠出来了,好半晌,咬紧了后槽牙:“你们想闻人语放出来,可以,此后他不能再踏入吉阳城半步。” 陆执方一哂:“您老记恨他见死不救?还是害怕严家那些非常的通天手段传到外头去?” 今日小嘴淬了毒么,怎么不懂见好就收呢! 游介然真怕严瑞咳血,赶忙来打圆场:“严二老爷息怒,息怒,只要能放出来,都好说,就是怕闻大夫在狱中虚弱,不能立刻就收拾家当。” “小侯爷,老夫最多给他五日时间。” 严瑞拄不动拐杖了,勉力支撑坐在太师椅上。 “九陵,你今日讲话怎么格外……”被请出严府的路上,游介然嘀嘀咕咕,“格外地刻薄。” 陆执方否认:“我怕闻人语死在监狱里。” 游介然一噎,还说没有! 闻人语终于是从监狱里出来了。 接出来时面色苍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腿脚也发软,不太走得动路。游介然安排了软轿,腾出客栈拐角最安静的一间厢房给他,隔壁那间小的住了他亲传弟子,将养几日已经醒了,能进食汤药,能行走。 “诸位救出师父,大恩大德,小生愧不敢忘。” 亲传弟子看势就要下床给他们磕个头,游介然连忙摁住他,“我们是有求于你师父,想他帮忙。” 他随即叹了口气,露出个惨兮兮的笑:“你要是还有精力能够开药方,我把闻神医抬过来给你看看?”老大夫在狱中吃了苦头,要治疑难杂症,得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把精气神补足了,才能接诊。 亲传弟子自然连连点头。 陆执方无法留在吉阳城等闻人语养起来了。 他本是趁着新年休沐来的,赶路的日子加上把人从监狱里捞出来耽搁,已远超计划。 即便路上已去信大理寺再告假,也快用完了。 “荆芥留下看护大姑娘安全。待闻大夫养得能行走,你们就启程回皇都,皇都药材多,行事方便。” 陆执方鞋尖点了一下游介然,“看好嘉月。” “行了,少一根头发,我拿脑袋给你抵。” 游介然挥挥手,巴不得他赶紧走。 陆执方想得仔细,一件件事事都交待了。 最后,目光落到馥梨身上,这是两日来,他真正打量她的第一眼。小姑娘清凌凌的杏眸立刻对上他,流露出之前没有的紧张情绪。 “你留在大姑娘这里,不必跟着我赶路。” 陆执方很快做了决定,起身要回自己的厢房,手触到门扉,衣袖忽而给人扯了一下。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顾不得屋内还有游介然等人在看着,细声细气地问:“回到去之后呢?” 陆执方忍着没回头:“静思阁的差事照常当。”他将袖子轻轻一抽,推门走出去了。 馥梨盯着他的背影看。 荆芥说,不知道陆执方生气什么模样。 她知道了。 什么模样都没有,笑脸没有,冷言冷语没有,训斥怒骂更加没有,像隔了个纯净的琉璃壳子,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偏偏什么都触碰不到了。 拂晓时分,寒意袭人。 陆执方带上轻便行囊,独自下了楼去牵马。 马厩还挂着夜里点的灯,一点暖色在冷淡晨曦中融融冶冶。有粉面桃腮、玉肌明净的少女穿着轻便的裙装,挎着个宝荷色的包袱皮子,等在灯下,手边还牵着一匹比她高大许多的漂亮红毛马。 她连人带马,小跑着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扫了她身后一眼,眉间凝着的冷意未散,扯过她手中缰绳,要把红毛马塞回马厩里。 馥梨挡在马厩栅栏前,“我陪世子爷回去。” “我不记得有过这吩咐。” “是我自己想的。” 他扯缰绳过来,她收缰绳回去。 “吉阳城距皇城成百上千里。” “婢子来时就知道了。” 他左一步去,她右一步挡。 “路上风霜雨雪,沙尘满面。” “我带了斗篷和面衣。” 他拉栅栏,她扒栅栏。 陆执方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缰绳拽过来,栅栏刷拉一下拉开,红毛马毫不迟疑塞回去,“哪买的马中看不中用,你骑我的马。” 第30章 “我喜欢的。” 陆执方用大理寺令牌,向吉阳城厢军购置了一匹能跑长途的黑马,同馥梨上路了。 白马温驯,不挑主人,不需馥梨刻意操纵,也能紧紧跟着黑马驰骋的方向和速度。 两人两马在官道上掠出飞影,一路往皇都去,每夜在最近官驿落脚,没再出现只得一间房的窘况。 馥梨越靠近皇城,越是觉得天气晴暖,跑得急了还能出一额热汗。中途路过了一片丰茂果林,红艳艳果子缀在树梢上,一茬茬压弯了枝头,随风摆荡而无人攀折。 恰好,两匹马都跑得累了。 陆执方放慢速度,由它们自己踱步,远眺前头有一条小溪,“我放马饮水,先休息两刻。” 馥梨看了看那果林:“婢子去摘些果子来解渴充饥,正好水囊里的水能剩得不多了。” 他们没有烧水器具,溪水再清澈都不敢多喝。 果林距离小溪不远,一眼就能看到。 陆执方道:“就在外围摘,不要深入林里。” “婢子晓得。”馥梨翻身下马,拍了拍白马。 马蹄碎碎,白马跟着黑马悠悠走了。 馥梨回看马背上的陆执方,虽然答应让她跟着上路,但这一路赶路多,停歇少,两人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日常吃喝住行。 她走近那片果子林,翻出衣兜,一颗颗摘下饱满嫣红的果子,她家乡叫这种果子做莎儿果,外表跟山楂相似,比山楂甜许多,核更大些。 个头大的结在树梢高处,她拉下来一枝丫,踮着脚去攀,忽而,后腰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不要动,把你身上钱财都交出来。” 恶狠狠的,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心头一突,颤巍巍想往回看,那抵着她的东西更用力地陷进了腰间,激起隐隐疼痛。 馥梨把荷包抽出来,往后递。 “发簪和耳坠子摘下来。” 她松了衣兜,满兜莎儿果骨碌碌滚落下去,砸在脚背,好像她惊慌失措的心跳。馥梨双手去摸发髻和耳垂,往回递时,不经意同对方的眼神对上了,狠厉、贪婪,还有些肆意的失控。 她再往小溪处看,马还在,不见陆执方。 男人攥紧了得来的财物,打量她周身。 馥梨低声道:“身上已经没有钱财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摸索。 “我、我自己来。” 馥梨作势自己借解带,手里捏着最后一颗果子丢到他面上,男人一顿,她已朝着官道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陆执方,跑得急了却摔了一跤,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臭娘们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树旁闪出了一道人影,抬脚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窝处,对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馥梨抬眸:“世子爷!” 陆执方挡在她身前没回头。 男人撑起手肘,看见陆执方,不害怕,反而露出了更渴望疯狂的目光。这人的衣衫料子花纹都是他没见过的,身上值钱物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急急的呼哨。 霎时间,果子林某个方向冒出来了三人。 这些人年纪不一,身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里有一种铤而走险的绝望和疲惫。 陆执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处是庆州和黄州的交界,“你们是从庆州过来的?庆州发生了什么?”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接了话,提起来犹有余悸。 “你跟他啰嗦什么?” 最先抢馥梨的男人缓过来,拾起地上白刃,照着陆执方的方向划,陆执方一闪身退开。 “不想死,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敌众我寡,陆执方断了想周旋的心,身上值钱物件一样一样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脱了,抖一抖。” “女的也是。” “我出外访友回家,身上没有带多少盘缠。此女是我婢女,银钱不会比我更多。” 陆执方松了腰带,照几人话,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汉有四人,溪边有两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长途的好马。你们正好带钱财进城去,到最近郓城集市就能出手。马背上面还有我们两人包袱盘缠。” 几人一听见有马,脸色都一喜。 饥寒交迫了这么些天,全靠一双腿走路,要是有马话就好办了,可以立刻到城里面去吃香喝辣,两匹马转手了,还能额外得一笔银钱。 年纪小的性子急,先跑去确认:“真的有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还有犹豫,但被同伴催促,还是弃了他们去拿马,片刻后,马蹄声响起,官道上飞沙走石,几人往最近城镇奔去。 馥梨惊魂初定,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选了最安全的官道,只在白日行路,再过两日就能到皇都,却想不到庆州有流民。 陆执方问她:“还能起来吗?” “能。” “走两步。” 她忍痛走了两步,步态并不自然。 陆执方拢好了外袍,指着道旁,“到那儿去坐下,有马车经过拦一拦。” 他身影转入果子林,但没有走远。 片刻后。 一捧莎儿果递到了自己眼前,还缀着晶莹的水珠,是去溪边洗净了的。馥梨接过了一个,捏在手里,垂下眼眸没吃,还有些愣神。 “你别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爷怎么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庆州要是没瘟病就好了。”陆执方轻嗤,“因果不是这么倒推的。” 他擦了擦果子上头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肉清甜微凉,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这是什么果?” “莎儿果,我家乡拿它来做糖葫芦。” “那太甜了。” 陆执方想到糖壳裹甜果的滋味,皱了皱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这颗,用衣袖接了核,丢到地上一个小坑里,还漫不经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种进了土里。 馥梨被他这种慢悠悠的无谓感染了几分,心头重担卸下来,可伸着脑袋看半天,官道再无马车经过,连个人都没有。眼见天黑就要露宿荒野,最近的州城远不是能用脚走过去的。 “世子爷,一直等不到车马,怎么办?” 小姑娘好像没吸饱水就拿去暴晒的植物,在陆执方的眼底,一点点萎靡了下去。他回忆两人所在方位与曾经在地图的所见,蹲到了她面前,宽阔肩背与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来。” “去哪里?” “找个地方过夜。” 馥梨动了动脚踝,还是痛,迟疑着要把手搭上,听见陆执方淡声道:“庆州瘟病有了流民,我们白日拦不到车马,待会儿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没准还要被抢一次。别耽搁。” 馥梨立刻搂上了他的背。 陆执方双手找到她的腿,握紧了背起来。 往日看着优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觉厚实温暖,馥梨手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想把下颔搁上去,又忍着,见陆执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发偏僻,且地势渐高的山坡。 慢慢地,她听见陆执方呼吸粗重了些,额头也渗出微汗来,走的步子却依旧很稳稳当当。 “世子爷,要不要停下来歇息一下?” 陆执方没停,偏了偏头,“帮我擦汗。” 她捏起袖子一角去擦,没遮挡他视线。 陆执方又背着她走了好一段,快要登顶了,真的是在往山上走,金色夕照被重重树影割成了一块一块斑驳,又幻化成瑰丽粉霞。 “已经走了好久了,歇一歇吧,我脚踝好像不怎么痛了。”往顶上的路枝枝蔓蔓,更难走了。 “不是你说的吗?” “说什么?” 陆执方这几日疏离有礼的语气难得柔软了下来:“说我能追出五里地。”他掂了掂,将她背得更紧,“这还没到五里。” 馥梨想到恩孝寺那时,他们还不算熟悉,唇边浮现一点笑,挺了一路不敢挨过去的脸颊慢慢靠下,在他肩头挤出一块小小的脸蛋子肉来。 “世子爷。” “嗯?” “那匹白马是不是很珍贵?” 她还记得上头威风凛凛,锻造精致的流云银鞍,荆芥说这匹马跟世子爷很久了。要不是为了护着她,急着让流民离开,世子未必会交出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中探花郎时,祖父送的马。” “那一定很贵。” “要论银钱多少,比交出去的通身财物都贵。”陆执方不见惋惜,“要论贵贱高低……已用它换了更珍贵的。” 他说话时胸腔微震,透过紧密相贴的姿势,传到馥梨身上。那话一字一字,也敲在她心头。 敲得她心尖发软,鼻子泛酸。 山坡最高处,竟烛火明亮,有望塔门防。 驻守石门的士兵拦下他们:“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陆执方,”陆执方把她放下,取出最贴身携带的官府令牌和官印,“本官在庆州与黄州交界的官道遇劫,请哨所上峰行个方便。” 小兵拿着令牌去了,很快有校尉来迎,面上还带着激动:“小陆大人!” 这处哨所在两州交界,本质仍属庆州,庆州厢军多是老镇国公麾下的东临军改编。别的文官来,哨所未必会卖面子,老将军的亲孙子可不一样。 陆执方略一颔首,同校尉寒暄几句。 馥梨跟着他进去,听见他先要了热水和跌打酒,“被劫一官马一军马,编号取纸笔来我誊写,劫持者是庆州流民四人,最大的四十出头,最少不到二十,中等身材偏瘦,其中一人面色有疤痕,一人眉间有大颗黑痣。往郓城集市搜捕或可抓获。” 他回身看馥梨:“记得人的模样吗?” 馥梨点头:“记得最开始拿刀的那个。” “去准备吧。”陆执方朝校尉点头。 校尉将他们领到一座小石头房子前,一应物品很快有小兵送过来。馥梨没见过这样的石头房子,也不知道山坡最顶还有这样的军防,眼睛好奇地打量。 陆执方一指行军榻:“坐下,鞋袜脱了。” “婢子自己能擦药。” “你不敢用力气。等下骨头坏了,关节错位了,也自己接?” “没伤着骨头,应该没有。” 馥梨试着转了一下脚踝,当即倒抽冷气,觑一眼陆执方,青年郎君在石壁凹进去的烛火映照下,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神情还是清清冷冷,薄唇抿着。 馥梨慢慢将鞋袜脱了。 裤管拉起一点,纤细精巧的脚踝在灯下肿起来。 陆执方快气笑,就这样,刚在山坡还骗他说没那么痛了。他单膝蹲下,右手托着她脚掌,左手触着脚踝按了两圈,“没伤到骨头,药酒瓶拿来。” 馥梨攥着没动。 陆执方不看她,手掌摊开:“你不愿我来,我叫军医。这整个哨所都只有男子。” 馥梨不再纠结,把药瓶放到他掌心。 陆执方两掌拢过来,果真没怜惜力道,痛得她快飙出泪花来,涂完了转过身去,“你自己整理。” 药瓶落在托盘上,他在铜盆净了手,拢袖要走。会安慰她,会背着她,但不会再逾矩亲近她了。 陆执方快到门槛,听见了她单脚跳的声音。 “你是嫌弃还不够伤……”陆执方猛然转身,不料她跳得快,已扑到他身前,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怀里,陆执方一条手臂叫她扶着,馥梨站稳了,也没挪开,垂着眼眸。 陆执方唇边一讽:“你既无意,别来招我。” “世子爷还记得严学海的妾吗?”她问得没头没尾。 陆执方蹙眉:“我记那些作甚?” “我记得,我记录证词的时候,见过。” 小姑娘仰起臻首,杏眸澄澈,烛光流转。 “崔姨娘很喜欢严公子,为他的死很伤心,但她不得宠,严公子病后也没叫她去伺候汤药过几回。卢姨娘为钱财来,不在意严公子死活,只在意能不能被放出府改嫁。陈姨娘,陈姨娘与其说喜欢严公子,更像是要和卢姨娘较劲,争宠分个高低胜负。” 馥梨声音缓了缓,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这些证词上没记录,因为跟案情无关。世子不记得,因为不重要,也无意义。” “可是在我看来,做妾的生活就差不多是这样,她们没得选,我还有得选,我不要变成那样。” “世子爷,你也不要把我变成那样。” 陆执方唇动了动,蓦地,偏过头去,任她扶着的手在袖底攥了拳:“我以为你不喜欢。” 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陆执方想撤开,眼前忽然被蒙上。少女的柔荑纤巧,要两只手交叠,才能像他蒙起她眼睛那样,蒙上他的双眸。感官陷入黑暗,只有她清清浅浅的气息。 “世子爷还带着我的手帕吗?” 还是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陆执方下颔线紧绷了一下,哼出冷笑: “我为何还要带着?” “可我看见你拿出来擦莎儿果了。” 馥梨话落,在石头房子晕开的灯光里,看见陆执方难得有些泛红的耳廓。天之骄子般的青年郎君,只要愿意,能缔结良缘的选择数不胜数,可此刻别别扭扭地缩在个小石头房子里,追问她的喜欢与否。 她喜欢的。 她喜欢陆执方给她画的小鹿,变的鬼把戏,喜欢陆执方背着她攀山越岭找到的这个哨所,喜欢陆执方妥帖地收起的她随手给的芽绿色手帕。 她只是,不敢喜欢陆执方。 “没有不喜欢。” “你手移开,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陆执方看不清她神情,手心洇出微汗。 一点喜欢就够了,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从未想过,叫她做妾。 少女柔软的手掌没有移开。 比手掌更柔软的,像花瓣一样纤柔美好的唇瓣,轻轻地印了上来,“我喜欢的。” 第31章 那吻像苍松积雪,无声消…… “我喜欢的。” 那唇瓣无比绵软,轻轻印上来时,像鹅毛降落,像春风拂柳,带着莎儿果一样的馥郁芬芳。 陆执方喉结滑动了一下,攥成拳的手用尽克制,才没有把人揉进怀里。他没有被怦然悸动与心跳冲昏头脑,没有忽略她语调里那种低落。 馥梨静了一会儿,慢慢重复道: “我喜欢世子爷。” “我还喜欢静思阁的差事,小厨房做的萝卜炖牛肉又香又烂,每月能领到一笔工钱存在钱匣子,看它慢慢变多。我想等做满了三年,就像席灵姐姐一样,领一笔银子出府去过活。” “世子金相玉质,人品贵重,我喜欢世子的时刻,就像喜欢抬头欣赏满天星斗那样。” 馥梨认真地说完了,手掌还捂着他。 陆执方有很好看的鼻梁,如山峦起伏而不凌厉,有工匠大家用玉石精雕细琢一样的薄唇与下颔,此刻听完她的话,唇抿成一线,是心情不太妙的昭示。 “说完了?” “嗯。” “手移开。” 馥梨慢慢挪开了手,对上他寒潭映月般冷寂的眼眸。陆执方盯着她,虚扶着她的手一寸寸收紧,掌在柔韧的腰后一压,将她扣在了怀里,声音低下去。 “只是钦慕?” “只是钦慕。” “那为何亲我?” “……” 馥梨试着挣一下,他用力加一分。 胸前贴近到快喘不过气,青年郎君的身体是有别于她的结实蓬勃,他丰润鼻尖抵上了她的,磨蹭一下,“说话,说了我就放开你。” 馥梨还是没说。 少女脉脉不语,秋水清眸眼波盈盈,霎时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来,任谁见了都不忍再咄咄逼问。 陆执方深吸了口气,惯会耍赖。 “真觉得我金相玉质,身份贵重,还敢说亲就亲,可问过我意愿了?”他不再需要馥梨回答了,飞鸟羽翼似流畅的眼尾微敛,用唇去寻她的,倾身下去。 小娘子的唇,水润温软,糯糯的。 他像在亲一片脆弱精致的雪花,含得久了怕化,又像虔诚跪拜的信徒求得天赐甘霖,汲取时有一分一毫的急躁都唯恐不够庄重与敬畏。 陆执方强行压下心底想要更多的叫嚣,无比珍惜地用唇摩挲了一下,扬汤止沸,更焦渴躁动。 馥梨却觉出温柔,那吻像苍松积雪,无声消融。 她再睁开双眸,陆执方眉宇凝着的那股郁结已经散尽,神色自若地松开她,修长手指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这样,便算扯平了。” “扯平了……是何意?” “不会把你变成姨娘的意思。” 陆执方睨她一眼。 馥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攥住了裙摆。 他没再看她,语气寻常,抱臂倚着门框,下颔一点小石头房子里的另一张行军榻,“哨所小,只腾出来一间单独卧室。既想安安分分当差,先把床铺了。待会把流民画像也画了。” 行军榻上就放着小兵送来的被褥枕巾等物。 “婢子这就去。” 馥梨忙不迭点头,单脚跳回去,侧坐在榻上展开熟褐色的细麻垫子,抻抻四个角,一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定定神,就麻利熟练起来。 陆执方眼皮抬起,无声看了一会儿,迈步离去。 哨所的校尉陈承运正在值房饮酒。 一壶烧刀子酒、一碟冷了的卤四件、两只烤得软烂香绵的热红苕。当值按纪律不得喝酒,然而,国中腹地久无战事,哨所生活清寒,最冷的季节不喝酒觉都睡得不踏实,已成习惯了。 陈承运美滋滋喝着,不经意间,同不远处漫无目的在哨所闲逛的陆执方对上视线,热情朝他招招手,“小陆大人,你也来一杯?” 酒菜粗陋,他没想陆执方当真一步跨进来,就坐到风口位置,“那就不客气,向陈校尉讨一杯酒喝。” 陈承运一愣,给他倒了一杯。 陆执方端起酒盏,掩袖仰头,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来,那姿势仿佛端得不是粗陶酒盏,而是宫廷宴会里的琉璃夜光杯。可惜贵公子的雅正端方没维持多久,酒液淌过喉头,就蹙起眉头,呛咳了两声。 陈承运去摸茶壶:“这酒烈,辣嗓子,小陆大人喝杯茶水润润。”陆执方挥挥手,示意无妨。 人缓了一会儿,便缓过来了。 陈承运问道:“小陆大人可是心情不佳?哨所已经先派兵连夜赶往郓城集市,一定会抓到那些人的。” 陆执方眼神动了动,像波澜不惊的湖面有了涟漪,露出个淡笑的意思来。他本就生得俊俏,舒展一笑起来,陈承运读书不多,形容不出来,只觉值房都灯火都好像暗了几分,光华全汇集到他脸上。 “恰相反,我正是头脑发热时。” 陆执方支起了下颔,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摁那粗陶酒盏边缘,按得哒哒响,“陈校尉娶妻了吗?” “娶了,孩子都有俩,”陈承运看他像想闲聊,语气也随意起来,“小陆大人还没成婚吗?” 陆执方一默,“成婚了是什么感觉?” “嗨!”陈承运笑出一口结实的白牙,“老夫老妻我就不说了,就说刚娶媳妇那会儿,每次回家脚步都是飞的,一想到有个香香软软的媳妇儿在被窝里等着,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想回去搂着睡。”他说着说着,赧然一笑,“我说话糙,小陆大人别见怪。” 陆执方失笑,同陈承运另起了话题。 陈承运当兵去过南北两地,阅历多,难得见这位陆将军孙儿毫无架子愿意听,当下打开了话匣子。 聊得畅快了,已不觉是夜深。 陆执方走出值房,走进那座本该给上官武将休憩的小石头房子,馥梨已经睡熟了,两壁凹进去的灯,灭了她这边的,给他留了另一边。 他走到她的行军榻前。 柔光漫散,惊吓奔劳一日的少女睡颜酣然。 陆执方垂眸看了一会儿,吹灭了灯,回到了自己那张行军榻,安静地和衣躺下。 天不亮的时辰,馥梨冷醒了。 行军榻窄,不结实,人睡在上头需要留出心神,不然一翻身就能摔得鼻青脸肿。加上她一闭眼,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是她同世子的对话。 她眼皮干涩,偷偷瞄一眼,世子爷还没醒,于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转转脚踝,已经不太痛了。 入静思阁后,没近身伺候过陆执方晨起穿戴。 席灵也没有,但大致同她讲过需要备什么,因为这些会留在屋里给她们收拾。哨所条件简陋,尽量按需求满足,满足不了的只好将就。 陆执方刚睁眼坐起,眼前就奉来一盏香茶。 温温热热,幽香醒神。 少女睁着那双明澈无垢的眼眸,卖乖地朝他眨眼,唇边绽出小梨涡:“世子爷,先漱口。” 漱完口了,有手巾擦脸,巾子本是温热的,这里无炭炉,凉得也就快。陆执方放下手巾去看那托盘,刮胡刀、梳子……连女儿家的面膏都有一盒。他慢慢旋开盖子,看见面膏中间凹下去一个小小的指印。 馥梨眨眨眼:“这是我的,将就用用。” 陆执方面无表情挖出一坨,涂在了手上,在那双慢慢瞪圆的杏眼里看到了暴、殄、天、物四个字,“不就是想将功补过,好好当差吗?一盒面膏舍不得了?” “……舍得的。”她口不对心地点头。 陆执方轻嗤一声,自己梳了发,穿了衣,“回去赔你一盒新的。”说罢,把刮胡刀给她。 “我来刮?” 馥梨拿在手里,茫茫然比划了两下,陆执方已拎着一张行军凳,放到屋门口光线亮堂处,“哨所没镜子,我生不出第三只天眼。” “我怕刮伤了……” “刮伤了无事,”陆执方轻描淡写:“至多小厨房以后就没有萝卜炖牛肉这道菜了。” 馥梨硬着头皮去了,清晨的光照着他微扬的脸,一夜过去,世子下颔冒出些青色胡茬,很短,不认真看瞧不出来。原来玉面郎君也是会长胡子的。 馥梨拿刮胡刀去轻轻蹭了一下,发现那刀片是削得极薄的铜做的。 陆执方坐在行军凳上,背靠门扉,看她俯身贴近,清浅呼吸如昨夜一般,拂到了自己面上。 他缓缓闭上眼:“再用些力,不怕。” 馥梨渐渐地掌握了技巧,有些角度不好刮,有些地方需要力重,有些地方需要力轻,最后剩下颔骨的边缘,她手指忍不住按上去,绷紧了那一小片皮肤。 陆执方在这时睁开眼来,墨玉瞳仁里映着她。 恍惚间,平湖秋月一样的眼里,还留着昨夜贴近时的的温柔缱绻。馥梨手一抖,绷紧了的皮肤上霎时浮出一道极淡极细的血线。 “世子爷……”她快捏不住那刮刀。 陆执方接过刮刀,指腹在她手背蹭了一下,馥梨缩了回去,他埋怨的三个字轻似耳语:“胆儿小。” 收拾好之后,有陈承运派的亲兵护送他们回京。 此后一路顺畅无阻。 木樨早得到信报,在静思阁等着,把陆执方离去这段日子的邸报和朝堂消息都汇集起来,放在书案。 陆执方沐浴休整一番,先处理了需要紧急回复的批文和信件,“这封送到吏部侍郎周大人宅邸,密文给转运判官李浮玉,另外去定国公家答复我赴春日宴。” 木樨接了那些文书,打算去找荆芥外第二得用的护卫去跑腿,听得陆执方在身后道:“还有一事。” “世子爷说。” “你去找高扬,问静思阁仆役身契是在他手里,还是在我母亲手里。在他手里,叫他送来;不在他手里,”陆执方思忖道,“叫他想办法誊抄一份馥梨的身契,重在籍贯信息、死活契长短,当初她入府是从哪个牙行、哪个牙婆买的,叫他查清楚了来报。” 吩咐一下子有点多,木樨脑袋飞转记着,下意识问了句:“世子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陆执方也觉得漏了什么,思索一番。 “把厨娘喊过来。” “谁?” 木樨以为自己听岔了。 陆执方已搁了笔,重复道:“小厨娘的张大娘。” 张大娘进屋事后,心里直打鼓,满心以为刚刚送进去的炖汤做差了,却看见世子爷在翻书,以闲谈般的口气问:“小厨房常做萝卜炖牛肉吗?” “入冬了一个月做两次。” “只两次?” “最近牛肉贵,不好买。” “明日再做一次,钱超了份额跟木樨支取。” 张大娘应好,又问:“世子爷明日大概何时下衙?我给世子爷算着时辰,做刚炖好的最适口。” 这种有香料久炖的菜,世子爷是挑嘴的,放久了会嫌太入味,掩盖了食材本身的鲜味,比如那萝卜。 书案后,陆执方翻过一页:“我不吃,你们吃。” 第32章 陆执方言出必行。 皇城渐暖,静思阁春花初绽。 就连石阶缝隙处,都冒出了柔柔嫩嫩的小草絮。 庭院光线最好的一角,洛嬷嬷正坐在小绣墩上做针线活,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掌心躺了一只勾丝破损的天蚕梅花络子,下头缀着块水色丰润的玉佩。 “洛嬷嬷辛苦,编个新的。” 是世子的声音,洛嬷嬷抬头。 这样的鸡毛蒜皮事,有南雁跑腿,再不成府里还养着专门的绣娘。陆执方亲自来,就是来看看她,她是大太太苗斐的陪嫁嬷嬷,给世子当过乳母,小时候带过世子,如今在静思阁相当于养老了。 洛嬷嬷露出个和蔼的笑,接过看了看:“嬷嬷眼花咯,编不来这样精细的花样。”她把络子塞回陆执方手里拍了拍,“世子爷去找小梨儿,她手巧,眼神还好,能编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陆执方捻了捻那络子,不置可否。 “别怪我这个老婆子多嘴,小梨儿是做事出错,惹得世子爷不高兴了?” “没有。” 陆执方的寝屋近来干净得,连一粒尘都没有。 “我猜也是没有的,小厨房炖牛肉一日做得比一日勤快,”洛嬷嬷穿针引线,把软绸翻了个面儿,“那世子爷为何不再来找她了?” 淄州回来后,不止一次没去过馥梨屋里,连叫到跟前斟茶递水都少,她怀疑两人根本没打上照面。 “本也不该找。” “世子爷是主子,没什么该不该的。席灵出府之后,她一个人闷在静思阁,也没同龄姑娘跟她玩儿,跟我这个老婆子也说不上几句,世子爷有事使唤使唤她,横竖这工钱也不白给么。” “今晨才出府玩了。” “哎,世子爷原来一直留意?” 洛嬷嬷将绣线扎了个结,笑眯眯斜他一眼。 陆执方自觉失言,手指轻拭了一下鼻头。 馥梨在府外待到快天黑了才回来。 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上,堆得琳琅满目,是她今日同四喜、桂枝出府玩,在东西市买的小玩意,着实用不了几个钱,但瞧着花里胡哨很热闹。 馥梨一会儿戳了戳这个彩绘的“推不倒”,一会儿转转金银五叶风车,把它插到窗边。 隔壁屋,洛嬷嬷和厨娘正唠嗑,话声细细碎。 直至月兔东升,银辉皎皎。 风轻轻停了,五叶风车静止,隔壁说话声隐去,整个静思阁静下来。馥梨有些困,枕臂伏在画桌上,觉出从前没有过的空荡来,有几分像是主家宴会散尽后,独自去收拾杯碟凌乱的那种寂寂然。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甩出去,蓦然听见了斯文的敲门声,笃、笃、笃。 “馥梨姑娘。”是木樨的声音。 馥梨眸光微动,一跃而起去推门。 “木樨小哥,可是世子爷有吩咐?” 木樨递给她一个包袱皮子,那花布不是她的,里头零零散散的东西却是,“这是你和世子爷上次外出被劫走的东西,庆州军帮忙找到了那些流民,有些值钱物件已转卖了,有些还没有,馥梨姑娘看看。” 她扫了两眼,更关心另一样失物: “木樨小哥,世子爷的马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荆芥一路带回的,刚到府里。” “那便好。” 馥梨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说里头应有个图册,看看若还能用,明日叫荆芥送你去大理寺见画师老樊。”木樨还递来个梅花样的络子,“还有件小事,馥梨姑娘能否照这个样式给编个新的?这个倒不急,世子爷挂玉佩的。” 馥梨记得这个,陆执方给她当敲门砖的那块玉佩上,系的就是这个璎珞,她点点头,一并收了去。 屋门阖上,灯芯剪亮。 桌上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通通拨到一旁。 馥梨摊开图册,认真检查,有几页在颠簸路途中缺失了,有几页被黏上些许脏污,她注水研墨,重新翻出宣纸,埋头补上那些空缺的眉眼口鼻唇。 画着画着,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那块,就像手里沾满了墨水的狼毫笔那样,慢慢充盈饱满。 她笔尖一顿,杏眸微微垂下来。 世子爷是说到做到的人。 说过她用心做的图册,要把它派上更大的用处,寻回来第一时间就安排了。应允她能够好好当差,不再有似是而非的接触,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 馥梨捉去了笔尖的一根浮毛,重新埋首纸墨。 这日晨间,晴光璀璨,春风暄软。 大理寺左寺的画室里,画师老樊终于见到了这个画出惟妙惟肖婴童神态的闺中女郎,“哟,小陆大人没骗我,还真是个女子啊。”荆芥送来的姑娘头戴帷帽,身穿青碧衫子配素色裙,清雅利落。 她翻开帷帽白纱,露出一双妙目,“樊画师。” “比我闺女还小。”老樊啧啧称奇。 馥梨将随身携带的图册交给他,老樊快速翻阅,眼睛越来越亮,嘴里念念有词,“不错,就是这个路数,大理寺还有更详细的类目,我给你参考。” 他从身后架子抽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图册,砸在她面前的红木酸枝大画桌上,熟练翻找起来,“你看这页,还有这页……这些都是你图册可以再补充的,目录编撰方式还能再详细些。” 馥梨一边听,一边细细记录下来。 画桌上笔墨纸砚和颜彩一应俱全。 支摘窗大开,屋内敞亮,老樊面露期待看着她,就差把笔递上了。馥梨弯唇,将袖子微挽起,在纸上落了墨。老樊正看出些运笔的门道来,有录事跑来:“樊画师,快,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老樊刚复职没多久,还记得上次在讯问室被袭击的阴影,“你再找两个人来陪我,我才去。” “都忙着呢,小薛凑数。”录事把画师里另一个年轻画师也拉上了,转眼画室里就剩下馥梨一人。 馥梨画得投入,鼻尖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沉水香,继而,白净画纸上投落了一道熟悉的剪影。 她慢慢抬眸,看见陆执方隔窗看她。 青年郎君神清骨秀,风致楚楚,穿着官袍总让人觉得不敢靠近,何况此处还是氛围肃穆的大理寺。 她默默改了口:“陆大人。” 陆执方语气淡然,公事公办:“你身后有个架子,编号乙零肆漆壹的画像,替我取来。” 馥梨搁笔,找到那画像,从窗外给他递过去。 陆执方接过就走了。 她再拾笔,纸面上多了一包东西,软烟罗的帕子四角扎了个结,拆开来,是几枚香气浓郁的桃酥,像是刚出炉的,还带着温热,一捏就酥酥地碎开来。 画册增补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事情。 馥梨画到申时过半,就跟着荆芥的马车回府了,路上经过东市,她推开车门:“荆芥小哥,劳烦你在前头绣品店停一停,我买根丝线就走。”木樨叮嘱她重新编梅花络子,府里绣娘说那种丝线正好用完了。 荆芥一看店内,挨挨挤挤,尽是袅娜女郎。 “我就在外头等,不同你进去了。” “成,我很快就出来。” 馥梨跳下车,手里拿着旧络子,进店里就去柜台找了店家,“掌柜的,要这种银光缎的线,有吗?” 店家很快给她找来:“姑娘看可是这种?” 馥梨挑开了帷帽纱帘,细细比对,察觉柜台除了店家,还有一道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她抬眸去看,对上了一双闪烁惊异之色的丹凤眼。女郎一双柳叶吊梢眉高高挑起,就要越过一众女客朝她走过来。 店内人声嗡嗡,夹杂着伙计眉飞色舞的介绍。 女郎启唇喊她,两个字的声音淹没在杂音里。 馥梨没应,拉下帷帽面纱,碎银拍在柜台,一把取过了店家手中那捆线,朝着另一个方跑出店门。 她飞快跳上马车,荆芥连脚凳都没来得及放好。 “荆芥小哥,我买好了!” 荆芥愣愣收回了脚凳:“哎,好。” “晚了坊门堵得厉害,快些回去吧,快些。”她语气急切,竟然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荆芥连忙道:“这就走!” 缰绳扬起,轮毂滚动,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与东市的喧闹繁华融混在一起。 荆芥驾车转向,侧头见绣品店追出来个左顾右盼的杏裙女郎,忽而把眸光凝向了他的方向。 馥梨直至回到了镇国公府,才回过神来。 低头看,掌心全是太过紧张掐出来的月牙印,连背上都不自觉出了一层薄汗,黏黏地有些难受。 她吐出一口浊气,换了身衣裳,解开那捆银光缎的丝线,低头对着原样络子编织,时不时就数数经纬把搭错的拆了重编,用了许久功夫才编好。 看看天色,或许还赶得及。 她推开陆执方寝屋的门,把络子放在外间檀木案上,正正摆在茶具旁。这样,世子肯定能看见。 她退开一步。 屋门推开,陆执方手提双梁官帽,同荆芥走进来,两人目光都往她身上去,话音不约而同停了。 “世子爷。” “怎么在这?” “婢子来送这个。” 馥梨指了指案上。 陆执方似乎才想起来,挥手示意荆芥先出去,从抽屉里摸出他那块玉佩,“帮忙系上。” 馥梨捧着那玉佩,坐到一旁,把手帕垫在玉佩底下,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穿绳绕结。 陆执方人去了里间,声音远了些,飘飘忽忽地传来:“图册画完了?老樊怎么说?” “樊画师说了需要增补的地方,婢子估摸着大概要三四日才能画好。” “你跟他商定个章程,记下要补哪些,”陆执方的声音一顿,“大理寺男子多,要觉得不方便,留在静思阁里补,画好了让荆芥跑腿送。” 馥梨没答,慢慢系好了玉佩的络子,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世子爷,婢子想去大理寺的画室补。” “为何?” “可以和樊画师偷师,他还想做个成年女子五官的图册,婢子想去帮忙。” “你不嫌每日折腾麻烦,随你意。” “不麻烦,婢子没去过大理寺,觉得新奇。” “多少官员躲都躲不及。” “是真的新奇。” 馥梨声音低了些,望去隔开里晚间的纱橱,那是陆执方办公的地方,她想看看的。 陆执方却似会错了意:“静思阁很闷吗?” “没有没有。”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里间的人看不见。 “玉佩拿进来,扣在我换下来的蹀躞带上。” 馥梨捏着玉佩走过去,还没绕过屏风,就听见他改了主意,“算了,你递过来。”屏风后伸来一只手,衣袖是素白绢衣,陆执方已在里头解了官袍。 馥梨把玉佩放到他掌心,慢慢退了出去。 一连去了三日大理寺,她同画师都认了脸熟。 第四日,馥梨早早收拾世子寝屋,想着为下午做准备,却被洛嬷嬷喊了过去,“来,把这些换上。” 洛嬷嬷手里是一套霞色的素纱襦裙,裙裾用银线绣着海棠花,流光细细如涓流,搭配同色妆花半臂。 看着素雅,精致功夫都在暗处。 “洛嬷嬷,这是何意?” “宁国公府办春日宴,木樨和荆芥都各有差事,你陪世子去一趟,得好好打扮,不能丢了脸面。” “可是我从前没陪世子赴宴过。” “那更是要用心装扮了啊。” 洛嬷嬷将她推回房,待换了衣裙,又给她重新梳发髻,对镜满意欣赏:“老婆子的手艺还在吧,当年大太太还在闺中,我也替她梳过发髻。” 镜中少女梳着灵动精致的朝云近香髻,几缕额发慵慵贴在颊边,眉若翠羽,眸似秋水,樱唇一点胭脂,就有春三月最明媚动人的风光。 馥梨对镜瞧了瞧:“可我还是不知要做什么。” “这种宴会,斟茶递水用不着你。在世子身边听差就行,没有哪家体面郎君是孤身去的。”洛嬷嬷催促她,“去吧,别叫世子爷久等了。” 西门停着有镇国公府徽标的大马车。 软青罗帐,金丝穗角,同她平日里坐去大理寺的不是同一辆。车窗一帘挑起,露出陆执方俊逸的脸,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上来,别耽搁时间。” 馥梨踩着小兀子,进去在他对面坐好。 “世子爷。” “宁国公办春日宴,主要是他家二公子相看女郎,我们这些同辈是陪客,你跟在我身后看热闹。” “有什么热闹好看?” “郑二公子最爱时兴玩乐,你看过,没看过的,都能看到。”陆执方靠着车壁,眸光停在她耳垂上。 马车微微摇晃,她的耳饰跟着摆动。 那耳垂莹白,耳坠子的玉料却有不易察觉的杂絮。该换一对更好些的。他都能想到库房里有哪些。 但洛嬷嬷也是考虑到了她身份。 陆执方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越靠近宁国公府的永宁巷。 越是雕车宝马,挤得水泄不通,不少赴宴宾客都下了车,缓步行去,有女郎在路上巧遇相识的好友,更是寒暄起来,亲昵地挽手并肩而行。 镇国公府的马车也停在了巷口。 陆执方对车夫道:“日暮时分再来接吧。” 车夫应声,架着马车离开了拥挤之地。 馥梨同陆执方朝里走,但见一道朱漆大门在春日晴光下簇新亮眼,四枚门簪上悬匾,正是宁国公府。 管事正在迎客,面前停了几道娉婷身影,他朝着其中一位,语带客气的问询:“这位是……” “这位唐家娘子,是我们郡主的朋友。” 永嘉郡主的婢女介绍道,郡主身侧的唐珠,一双明艳丹凤眼,一双柳叶吊梢眉,笑吟吟对上了管事。 朱门数丈开外,陆执方察觉身后人没跟上。 他蓦然回首,馥梨站在落后他几步的地方没动,纤细手指攥着衣摆,精心描绘过的黛眉轻轻拧起来。 第33章 柔情婉转,绵绵不息。…… 陆执方回眸,眼神带了问询。 馥梨看看他,再看永宁巷这一路,呼朋唤友,前簇后拥来赴宴的贵游子弟,摇了摇头。 “马车颠得头晕,世子爷和我慢些走可好?” 宝顶绿绸的大马车不颠,她常坐去大理寺的那小马车才颠簸,荆芥也没说她抱怨过。陆执方没拆穿,回到她身边,一步步慢慢踱过去。 郑家管事认得他,露了笑脸:“小陆大人。” 他目光落到馥梨面上,不是陆执方出行常带的两位长随之一,婢女姿容出挑,衣裳雅致,却很面生。 他侧身迎进去:“二郎君正念叨小陆大人呢。” “怪我,上回赏雪宴太忙,抽不出身。”陆执方一笑,带着馥梨跨入门内,在侍女带领下去往水榭。 两处国公府都是御赐宅邸,规制相似而格局大同小异。他们要往水榭去,无论是走东西哪路,必定会越过中轴,侧头可见花园里春花烂漫的盛景。 女客们衣香鬓影,袅娜多姿的衣裙也如花,或疏或密地缀在草叶丛丛间,成为春日暄妍又一景。 馥梨目不斜视跟在陆执方身后。 那种被视线锁定的不适感又陡然升起,她等行至游廊拐角一回头,果真见唐珠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若此处不是宁国公府,她不是随宾,只怕人已过来。 馥梨收回视线,拐过游廊,眼前柳暗花明。 一汪碧波如翠的小湖,沐浴在阳光下。 弯弯曲曲的栈道铺开,通往湖心水榭,四面白绡随风轻扬,里头人影攒动。 馥梨还未靠近,就听得一阵欢快热烈的鼓乐声,待绡帐撩起,先被一颗五彩染麂皮球吸引了视线。 麂皮球高高弹起,落下,又弹起。 球身缀着的金银流苏随抛落甩荡,熠熠发光。 一人着红玄胡服,蹬翘头履,在芙蓉花锦毯上,单足点地,随鼓乐节奏旋转,每转一圈,正是彩球落下,另一只脚屈起去踢,一转一踢,从不落空。 是胡旋舞与杂耍的奇妙结合。 馥梨看得入神,听见陆执方淡声道:“跟上。” 她忙低头,跟他去见春日宴主家,宁国公府郑二郎君。越过水榭中庭,又见两个锦衣青年在对掷她没见过的木棋,有几人拿着奇珍异草地观赏评比。 众人各有玩乐,教坊琵琶娘子在一角悠悠弹奏,反倒成了耍闹嬉笑的配乐,无人认真聆听。 世子爷说得对,这里果真有好多热闹可瞧。 水榭最里间,横放一张高尺许,长四尺的酸枝木弥勒榻。郑家二郎君郑璞瑜锦衣华服,盘腿而坐。 “九陵,你可算是来了。” “怎敢不来。” 屋内松松摆了几张圈背椅,已有几位同辈落座,最靠近郑璞瑜的那张椅子还是空的。陆执方坐过去,馥梨跟在他身后,一站定,就陆续接收到了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在打量她。陆执方可从不带婢女出门。 馥梨好奇回看,那些视线又各自收了回去。 郑璞瑜问:“游公子呢?我早早给他发帖子,侯府管事说待他回京再答复,一等这些天都没消息。” “庆州瘟病,修自怕是有一阵都不能归京。” 陆执方回皇都后隔了半月,接到嘉月的来信,说闻大夫身体已养得大好,本已启程准备过来,在路上听闻庆州以及附近多州被瘟病波及,闻大夫决意遏制瘟病传播,嘉月与游介然劝说不动,只好去帮忙。 “不是庆州的被耽搁在庆州,是庆州的拼命往外逃,还有淮州、安州和黄州染疫,有门路的都走了。” 说话人是任城防兵马司副指挥的严家四郎。 “朝廷已派太医和物资支援,”陆执方想起近来朝会上商讨对策,每日都有新奏报,“有来皇城的?” “有,”严家四郎每日巡城,熟悉得很,“好些拖家带口来投奔亲戚的,还有好些殷实商贾,商队货物都搬来了,逃命路上还惦记着做买卖。”他摇头一笑,“算了,不说这些,今日赏花赏春光,是璞瑜的好日子。” 此言一出,里间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外头掷六博的人恰好来招呼:“郑二!昆山刚出的瑰玉,色泽艳明,光魄绝伦,肖七郎舍得拿出来做彩头了,你来不来?赢了送给相中的女郎啊!” 郑璞瑜笑斥了一句:“胡说八道。”人却从弥勒榻上起来,招呼一众郎君同去,“凑凑热闹。” 馥梨跟着陆执方去了。 瑰玉亮出来,果真娇艳水润,光是一块粗料,连石皮子都裹着,已看得出雕琢成器后的美丽摄人。 郑璞瑜动了心,叹气道:“我手气可臭。” 他们玩的是小六博,不止要策略,还要运气,二人互掷茕行棋,行棋步数根据掷的大小数决定。 郑璞瑜连打两局都输了。 “我试试。”陆执方在他离座后,解下玉佩作赌。 他一连几次掷出来大数,棋盘之上,骄棋入水,牵鱼得筹,转眼满了六筹大胜。肖七郎唉声叹气,交出了那匣子,昆山瑰玉的粉色明光被掩在匣中。 “亏得我还想赢一赢陆世子的玉佩。” “九陵……”郑璞瑜满脸感动,朝他伸出了手。 陆执方越过那只手,施施然收入囊中,“我拿自己的玉佩作赌,可没说替你行事。” 郑璞瑜佯怒,陆执方莞尔。 “修自家买了臻巧楼,你尽管去报我的账,看上什么送给相中的姑娘都成。这块玉让给我罢。” 郑璞瑜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好啊。 此刻有府人来报,戏班子已就位,请他去点戏。 郑璞瑜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又往宁国公府东北角的戏台那边去了。陆执方刻意走在最末,身侧女郎眉眼弯弯,眸光晶亮,霞色绉纱裙随着她步子荡漾。 “热闹好看吗?” “好看!” “瑰玉好看吗?” “也好看。” “敷衍。” “真的好看,”馥梨想了想,“像晚霞的颜色。” 陆执方笑,同她慢慢来到戏台前。 戏台子上已经开唱了,戏台对侧是绣楼,那里是女郎们的座位,还可一目了然地看到园中青年才俊。 宁国公府仆役端着点心、饮子等候在两侧。 陆执方刚落座,馥梨绕到他身后,却同落座了又突发奇想要换位置的严家四郎撞了一下。馥梨猛退了半步,端着饮子的仆役刹住脚步,奈何饮子装得满,乳白饮子一下子泼到了她的半臂和披帛上。 馥梨错愕。 陆执方听见动静回头:“璞瑜。” 郑璞瑜坐在中间位置,看得清楚,抬抬手,招来不远处的侍女,“带这位姑娘去换一身衣裳。” “换完就回来,别乱跑。”陆执方叮嘱了一句。 馥梨跟着那侍女走了,陆执方的视线收回来。 人走远后,《会真记》咿咿呀呀唱了个开场。 郑璞瑜手指慢慢点着边几,“九陵,我有一问。” “你说。” “瑰玉赢了,准备拿去做什么?” 戏台上张生惊鸿一瞥,在寺庙里遇见莺娘子丢了魂。陆执方置身事外地看,人已觉在戏中,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是郑璞瑜能听见的:“打对耳坠子。” 戏台子往北去,有小院落,恰是宁国公府后院的婢女居所。侍女领着馥梨来,将她带进一间空屋,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裙请她更换。“这套裙裳不如姑娘身上的这套体面,但是婢女衣裙里算讲究的了。” “无妨的,多谢了。” 馥梨阖上门,动作利索地换上,再推开门去看,屋外侍女却不见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中间穿越一道如意门。 如意门青漆半新,伸手一推推不开,竟然锁了,费了些时间呼喊,门那头无人应答。院子东南,还有一扇小角门,倒可以推开来。 馥梨回忆宁国公府的布局,从小角门出,正要绕去戏台子那处找陆执方,小道外突然冒出一人。 鹅黄衫子丹红裙,丹凤眼神采锐利,定定看她。 “迟霓,竟真的是你。” 唐珠一副在这里堵她的架势。 馥梨脚步一顿,“姑娘认错人了。” “你竟然从淮州跑到了皇都,”唐珠不顾她否认,打量她周身,“还做了高门子弟的婢女。与其这样,当初不如嫁给我阿兄做妾,横竖算是半个主子。” 馥梨抬脚要走,对方一直挡住路,她深吸了口气:“我是镇国公府的婢女,不是姑娘口中的人。” “是也不是,我一看便知。” 唐珠抢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拉。 馥梨掖着衣襟往后退,“这是宁国公府,你我都是客,你再这样,我只好喊人了。” 唐珠“哈”了一声,“你不是说自己是婢女吗?我是跟郡主来的客,你就是个下人,真闹起来谁理亏。”她手劲加大,拉拉扯扯间,馥梨衣襟松开。 白皙颈窝处一颗红痣,在她视线里一闪而过。 唐珠得意,“啪”一声,她手臂一痛,顿时酸软脱力,弯下腰去抱臂,不知被什么敲到了麻筋。 馥梨一下子挣脱开去。 唐珠抬头,见一俊眉修目,气度出众的青年,手握一柄折扇,面色冷肃挡在了馥梨身前。方才看戏,此人已惹得绣楼之上的女郎们议论。她知道这是谁。 “姑娘在做什么?” 陆执方疾言厉色,“宁国公府办春日宴,人人和乐一场,姑娘在此不顾礼数,欺辱我陆府带来的人,是永嘉郡主叫姑娘这般行事吗?” 他把水泼到了永嘉郡主那头,唐珠心头一突,兀自镇定道:“陆公子这语气说得,竟似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同公子的婢女是旧识,不过叙旧说说话。” 陆执方回看馥梨:“认识吗?” 馥梨躲在他身后,整理好了衣襟,“世子爷,婢子不认识这位姑娘,她认错人了。” 不远处,郑璞瑜和永嘉郡主正走过来。 唐珠要迎过去,却被陆执方拦住:“姑娘行事失礼,当众拉扯她衣裙,还未同她道歉。” 唐珠眼见永嘉郡主越走越近,面上脸色变了变,语气飞快道:“陆公子,你别被她骗了,她是淮州人,名叫迟霓,家里欠下巨债,她不孝不仁,抛下长辈亲眷,独自逃跑到皇都来。这样的人就是个祸患。” 她说完,小跑着迎上永嘉郡主,不知说了什么,永嘉往他们这头看看,就同她折返回了戏台处。 郑璞瑜两边看看,神色好奇地想过来。 陆执方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当真不认识?” 馥梨对上陆执方的眼神,慢慢低了头,“世子爷,婢子不是很舒服,想先回去了。”小娘子像一只斗败了的小狸奴,甩甩衣袖,灰溜溜夹着尾巴要退场。 陆执方脸色冷下来:“宴会未散,你就想走?” 馥梨盯着绣花鞋尖,她想过的,唐珠不会当面来男宾客这边同她讲话,要是落单碰见了,抵死不认就罢了,可她没想过陆执方会找来。 她不走,陆执方迈步走了。 馥梨衣袖上的飘带被他轻轻一拽,她脚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挪,“世子爷。” 陆执方头也未回:“你在哨所说过什么?好好当差,你见过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 馥梨无言,回到戏台处,《会真记》早落幕。 赏花、玩乐、看戏都罢了,宴会才正开场。 厅中铺汉白玉,中庭凿渠引水,修成细细的流水道,环绕回旋,可见翠叶团团,小鱼苗浮游而过。 梁上悬下碧青纱,正正隔开了男女宾客的位置。 郑璞瑜爱玩乐,但并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场宴会办到尾声,高低得来个曲水流觞才尽兴。 他命侍女送来一座两掌长的木雕船,极为精巧,桅杆上系着显眼的红绸与金铃,“老规矩,一曲停罢,船到谁面前,就是谁了,作不出来的自罚一杯。” 教坊的琴姬预备弹奏。 陆执方抿了一口酒:“璞瑜这把可是独幽琴?” 郑璞瑜颔首。 “我试试手?” “那当然好啊。” 郑璞瑜抚掌而笑,京中知道陆执方擅书棋,玩得近的人才知道他琴也弹得不错,就是少弹。 那琴架在东南角,馥梨正要跟陆执方去,桌底被他捏了一下手,“你坐在这,给我布菜。” “世子爷要吃什么?” “你尝了好吃,就放碟里。” 她便跪坐到了酒案后,低头给他切那炙烤羊肉。 陆执方赴宴,穿广袖深袍,此刻飘然若仙,修长十指抚在琴弦上,清越琴音如流水飘出。 郑璞瑜命人放下小船,顺水飘游。 满座人目光忘了看小船,都投向陆执方,他余光一瞥,小姑娘还在认真布菜,山药枣泥膏勺一口,好吃,夹两颗到碟子上,琵琶鸭腿切一块,好吃,摆一只到碟子上,慢慢地,冰裂纹圆碟上堆成小山。 陆执方无声勾唇。 一曲作罢,小船恰在唐珠酒案前。 唐珠是商贾家女子,结交永嘉郡主不过是机缘巧合,本不通诗词,只得端出落落大方。 “小女子未有诗兴,自罚一杯。” 酒杯空了,众人言笑一阵。 陆执方琴音继续,众人说得正兴起时,一曲再终,还是听到了唐珠面前。 唐珠脸色微变,笑了笑,“我再自罚一杯。” 郑璞瑜体贴,给女宾客都不是烈酒,而是甜蜜的果子酿酒。她却喝得脸上滚烫,坐立不安。 第三曲。 小船飘扬着红绸带子,经过她时,琴音静止时。 唐珠倏然抬眼,看向了抚琴的端雅身姿,陆执方只看他原先的酒案方向,似乎并未关注木舟花落谁家。一众宾客议论声渐渐起,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出,咬着后槽牙,仰头将果子酒一饮而尽。 第四曲。 唐珠脸色僵硬,十指冰凉地接过了婢女递来的第四杯酒,嘴唇嗫嚅着,喝不下去。 若说陆执方故意为之,可是每一曲都恰是曲终才停止,并非生硬地戛然而止。 若说他不是故意,怎么会每次都停在她面前。 一曲两曲可推脱说无诗兴,四曲过后一字瘪不出来,不就是明里暗里显露自己是个草包。宴席间言笑晏晏的氛围散尽,人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脸上。 永嘉郡主看不下去了,搁下银箸直言:“十指长短不一,人也天生各有才。我这位友人才能不在诗词,敢问一声,可是得罪小陆大人了?” 郑璞瑜亦来打圆场:“九陵弹累了吧?歇歇。” 眼色投向了琴姬,要她去接替。 陆执方抚平了琴弦,却拒绝了琴姬接手。 他音色清朗,语气平静:“天下目不识丁有大能者,数不胜数。人不知诗礼不为耻,人不知人礼才危殆。”眼下之意,指唐珠不知礼数,不辩是非。 永嘉郡主迟疑着回头,不知唐珠如何得罪了陆执方,唐珠却自知,脸色涨得通红起身,“先前一事,是我言行失礼,冒犯了陆公子府上的人,在此赔罪。” 她将攥在手里那第四杯酒喝了,仓促离去,一句告辞都说不出口。若不道歉,往后她恐怕难再参加像今日这样的交际宴饮。 陆执方未看唐珠。 他看向馥梨,少女从堆得像小山的圆碟上抬首,手握着银箸,眸光微微,亦看向了他的方向。 陆执方手指再抚弦。 “璞瑜今日办春日宴,但求人人和乐赏春光。我替璞瑜弹一曲,权当搅扰了诸位宴乐兴致的赔罪。” 他十指翻动,与先前不一样的乐声飘出。 郑璞瑜听着听着,勾唇笑了出来,隐隐看向他相中的女郎。宴会顿时活泛起来,觥筹交错之声又起。 清越的琴音转缓,柔情婉转,绵绵不息。 一首《凤求凰》。 第34章 “怎么会让你跟他走。”…… 馀霞影薄,云气漫散。 永宁巷道上,雕车宝马接连远去,正是宴散时分。陆执方最后一个出来,同郑璞瑜道别,镇国公府的大马车恰好驶到了朱漆大门外。 馥梨等他上了马车,自己再上,望见帘钩卷起了绿绸,框出一方斜阳余晖,拂过徐徐凉风。 “世子爷同郑二公子吃了酒,留神别撞风了。” “无妨。” 陆执方喝得半醺,回答反应比寻常慢些,手臂搭在窗口上,微微侧倚,“那唐家娘子是谁?” 馥梨一默,不知从何说起。 “从你们如何结了梁子说起。” “非要说深仇大恨,是没有的,”少女的声音安静,“唐珠家和我家是做一个行当的生意,家乡那边就数我们两家最大。有道是和气生财,两家也没斗得你死我活过,劲头都使在暗处较真。我还同唐珠念同一个女西席在郡君处设的私塾,同去过好些踏青游乐。” 她黛眉蹙起,“唐珠总是什么都要同我比。比输了不高兴,比赢了就来耀武扬威,弄得我也不高兴。” 后半句声音悄悄地低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陆执方睨了她一眼。 陆家不止他们这一支,家族里的妹妹们,也都有爱争高下论短长的时刻,总归不会弄得太难堪。 “照这么说,唐家人都认得你?” “认得。” “没结别的梁子了?” “唐珠有个哥哥,叫唐钰,说可以帮忙还一部分债务,条件是……”馥梨抿了抿唇,“叫我去当他的妾。” “你没答应,你家里想答应,你就跑了?” “差不多是这样,中途还有些事情,说来话长。唐钰是个很难缠的人。”馥梨手捏了捏软垫上的流苏,“世子爷,我家的债务利滚利到现在,就是全部家当卖了都抵不上。我即便去给唐钰当妾,也于事无补。” 她不是唐珠说的那样,不仁不孝。 陆执方明白她意思。 他对印子钱不陌生,大理寺查过类似案件。 民间有黑钱庄私贷的印子钱,比香积债利高出许多,除非走投无路,真急于周转,三日内能连本带利还上,否则自签订那日,就是一脚踏入无底洞深渊。 另外,官宦贵族把官银兑换流通,变为难以追溯的铜钱,再兑付给黑钱庄放印子钱获利的也不少。 他没再继续上一个话题。 “唐珠说的名字,也是真的。” 馥梨点头。 可高扬誊抄来的馥梨身契,他看过,她上头写的姓名不是迟霓,其中定然还有曲折。 酒意后知后觉地涌来,变为慵懒困倦。 陆执方抚额,闭了闭眼,没有再发问,在轻微的摇晃中睡了过去。 好一阵,馥梨拍拍他,“世子爷,到了。” 马车窗框之外,正是镇国公府的西门。 小厨房知陆执方赴宴,已事先做定解酒汤。 馥梨备了热水巾子,一并端过去。 陆执方坐在外间,眼前凑近的小娘子分外殷勤,像要感谢他在春日宴的维护,双掌摊开冒着热气的巾子,一双杏眼水亮盈盈,定定看着他。 陆执方将手递过去,温热厚实的棉巾覆上来,她手小,捧着他的手掌,隔着布料一点点按揉。擦完手,换一条新的,抖开来要覆盖到他脸上。 陆执方配合地仰起头。 闭眼那刻想,就是要她把醒酒汤喂到嘴边,馥梨没准都会答应。念头一闪而过,倒是没有这么做。 他声音隔着棉巾,模模糊糊:“你替铺开纸墨。” 馥梨摘了巾子,应声去了,将文房四宝摆成他最趁手的位置,“世子爷,我要在一旁伺墨吗?” “不用,你出去。”陆执方坐过去,待人走了,再从袖中掏出那个装瑰玉的小匣子,当镇纸压在一角。 皇都东南靠近东市的燕林巷。 一座三进的宅邸近来刚搬入新的居住者。 唐钰正指挥随从将庭中盆栽换个位置,就见本该在宁国公府宴饮的唐珠双手捂着脸,一路带泣音跑回了西厢房。他一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头。 唐钰叩门:“阿妹,怎么回事?” 里头只有唐珠发脾气乱砸东西的动静。 唐钰语气严肃起来:“唐珠,别逼我找人撞门。” 门扉开了,唐珠腮边还凝着泪,目露委屈之色。 “阿兄。” “叫你别去了,皇都高门贵族的圈子,岂是你想融进去就融进去的。”唐钰训斥,更担心另一事,“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得罪永嘉郡主了?” 他们一路来皇都,恰好遇到外出游玩的永嘉郡主骑马受惊,唐家商队的镖师反应比郡主护卫快,出手相救,唐珠又和郡主同龄,才搭上关系有了交往。 “我没有,郡主同我好好的,”唐钰岂能坦白她得罪的人是镇国公府世子,垂着脑袋,真话假话掺着说,“我在宴会上做不出诗句,自觉没脸,就先回了。” “阿兄,”她话带不甘地顿了顿,“我看见迟霓了。” 唐钰以为自己听错:“谁?” “迟霓,她也来了皇都,还做了高门奴婢,”唐钰将所见所闻颠倒了过来,“她看起来过得很不好,还远不如当初在淮州的时候。阿兄,你不若将她要过来?” 唐钰皱眉看她:“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连她颈窝上的痣都确认过了,就是她。她现在跟着镇国公府的陆世子当婢女。阿兄找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我是不是说谎了。”唐珠平静地抹去颊边的泪,没有错过她兄长眸中闪过的异色。 她阿兄就是这样的人,越得不到越惦记。无论是生意还是女人,只要想要,千方百计都会弄到手。 在宁国公府春日宴遇到唐珠一事,对馥梨的最大影响便是她旬休日没再出府游玩了。碰到唐珠,至多是被冷嘲热讽几句,她真正怕的是碰到唐钰。 旬休日不出,但去大理寺画室的事情没落下。 图册比较重要。 馥梨戴着白纱帷帽,日日用马车接送,往返于大理寺与镇国公府西门,没去别处。老樊领着她做完了婴童肖像五官的图册,继而做不同年纪的女郎图册。 画室的支摘窗打开,她捡窗边的位置坐,偶尔一抬头就能看见陆执方和同僚行色匆匆地走过,衣袍振振,身姿笔挺。馥梨搅搅笔洗,笔尖去舔新墨。 她所求不多,能一直待在静思阁就很好了。 这日,馥梨埋首案头,到日影西移。 荆芥按着时候来接她回去。 回到静思阁里,却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在等候,是大太太身边的方嬷嬷,带过她几日的。 馥梨快步迎上去,露出笑脸来:“方嬷嬷,可是大太太找世子爷?他还未下衙,婢子代大太太传话。” 方嬷嬷神色有些嗔怪:“你这丫头,你爹来了,进府这么久了不知道往家里去一封信,他怕你出事,就冒冒失失地闯到府门来,太太心软,礼佛回来见到了才问清楚,眼下人在厅里等着了。” 少女眉眼秾丽精致,比当初在清夏堂学规矩时,又舒展开了几分,有了妙龄女郎的风致。此刻,眼里骤然亮起了光彩,旋即又拧起眉头,脸色变得煞白,“方嬷嬷,我爹他……远在他乡,是不是弄错了?” “是不是弄错,你见一眼不就知道了?”方嬷嬷推了推她,馥梨迟疑地跟着她往前厅走去。 她爹爹去年出海行商,遇到船难,失踪了,只留下了一大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如果他还活着,能够找到镇国公府这里来吗? 如果不是他,馥梨脚步一顿,“嬷嬷,是不是歹人来冒认的,我突然想起来,我给家里写过信的。” “太太也怕是冒认的,他黄籍都拿出来看过了,跟你身契一个籍贯,一个姓,住址在一起,还在府门就报了你真姓名,就是你爹,错不了。”方嬷嬷肯定道。 馥梨来到清夏堂,看见了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 男人一见到她,露出些欣喜,用带着口音的话,喊她签订身契的名字,“柳儿,爹来接你回去。”他说罢打开随身带的包袱皮子,露出里头的银钱。 他拿出那些银钱,向着厅中饮茶的苗斐道:“小人家时来运转,发了笔横财,够全家人嚼用好久。我来想将这丫头赎回来,给她说门亲事,正好年纪到了,要是等她做满三年,都二十了不好嫁人。” 苗斐闻言一愣,看向馥梨:“你怎么说?” 那意思仿佛她只要一点头,就能放良了出府去。 “大太太,他不是……” 馥梨在这晴暖春日里,手脚冰凉,咬紧了牙关,对上陌生男人回头看她的阴鸷眼神,心头发颤。 是唐钰。 只有唐钰会使这样叫人进退两难的招数。 她跟这个男人走,会落到他手里。 她拆穿这个男人,就会暴露自己冒用他人身份,进入镇国公府做事,同样没有办法留下来。 馥梨声音有些颤,勉强镇定下来:“大太太,婢子还不想回家嫁人,想继续在镇国公府当差。” 男人听了一愣,满面怒容,“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记得爹娘生恩养恩,想待在这里攀高枝!” 馥梨不管他说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看苗斐,只要大太太不松口,这个男人就无法把她带走。大太太若松口了,她就再想办法拖到陆执方回来。 苗斐看着眼前急得眼眸起雾,楚楚可怜的少女,心里亦拿不定主意。儿子对她的喜爱超出预料,连陪嘉月去吉阳城寻医问药,都把她带上了。 再长久留着……似乎不是好事。 她转了转腕间的翡翠手镯,正要开口,厅门处有人影一闪,高扬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大太太。” 他在苗斐身侧,不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苗斐拧着眉头,起身往外走去,“你们稍候。” 馥梨愣怔地看她离去,高扬要跟着苗斐走,跨过门槛前回头说了一句:“馥梨备些茶点来,好歹是客。” 方嬷嬷留在厅中看,男人不好跟她太紧。 馥梨下意识走向平日里放糕点蜜饯的小偏房。 门扉才推开,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青年身上的官袍未换,胸口起伏,微微急促,似一路疾步赶来。 是陆执方。 馥梨看见他的第一眼,浑身凝固的血液仿佛再流动起来,“世子爷……”一开口,不自觉带了哽咽。 陆执方扼住她的手腕,点漆墨瞳看着她。 “慢慢说。” “我……我不认识那个人,他不是我爹。我同府里签契约的姓名籍贯都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这人一定是唐钰找来的。”馥梨抿了抿唇,“我不要跟他走,我想留在静思阁。” 陆执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松开她就跨了出去。 “世子爷?” “你连我都不愿跟,怎么会让你跟他走?放心。” 第35章 “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陆执方在厅中见到了自称柳儿父亲的男人。 面容沧桑,身量瘦削,穿一件旧棉衫,人坐在凳子上,手扒紧了凳边,有几分心虚被强行压制下来。 方嬷嬷见他来了很惊讶:“世子爷今日这么早下衙?太太有事走开了,原正在商量馥梨的去留。” 陆执方挑眉,仿佛才知道这件事。 方嬷嬷又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近来皇都有人造假黄籍贩卖,四处招摇撞骗,”他拣了个位置坐下,“嬷嬷可查验了?” 方嬷嬷道:“看过了,馥梨那丫头也都见过。” 陆执方看向柳儿爹,男人这会儿倒是不心虚了,将怀里略微发皱的黄籍掏出来,“少爷,我不是假冒的,是真的,您要看看吗?” 陆执方当真接过看了。 纸质韧实,官印清晰,与柳儿同州县同街巷,连家中住址都一样,黄籍是真的,笔墨没有篡改痕迹,再验证黄籍是否属于他,已经没有意义。 再深究下去,被揭穿的人会是馥梨。 他将黄籍递回去,看向方嬷嬷:“馥梨是我静思阁里的人,嬷嬷让我同他说几句话?” 方嬷嬷会意,却还有犹豫:“世子爷,太太原是想……”太太的意思像是想把馥梨放出府去的。 陆执方脸色冷了几分。 方嬷嬷不敢再多嘴,退出了厅外。 那头,苗斐已经从西庭下绕回来。 方才高扬来报,说小公子在西庭踢蹴鞠,摔了跤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对这个幺儿事事都上心,着急忙慌去看,恺儿乖乖地掀开脏污了一块的裤腿给她看,油皮都没擦快一星点儿。 “母亲,孩儿没事。” “那你还怎么还赖在地上?” 恺儿露出个腼腆的笑,拉着她手臂站了起来。 苗斐放了心,再同高扬回到厅中,柳儿爹人已经不在了,只有陆执方好整以暇坐在那儿喝茶。 她看向方嬷嬷:“人呢?” “改主意了,说还是做满三年了再接回去,同馥梨那丫头连声道别都没有就走了,赶天黑前出城。” 方嬷嬷虽然没听清谈话,也猜到世子爷定然允诺了大大的好处,否则,男人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去。 苗斐脸色不太好看:“陆执方。” 陆执方站起身来:“儿子陪母亲回清夏堂。” 幺儿无事,苗斐这会儿冷静了。 她脑子转过来,既气恼,又不可思议:“你同恺儿串通好的?身为兄长不好好当榜样,还叫恺儿撒谎。” “阿弟没撒谎,儿子只是下衙回来,见到他跌坐在西庭,叫他乖乖坐着等母亲来看。” 陆执方承认得坦然。 柳儿爹在府门口时,高扬就赶紧派人来大理寺报信了,他几乎前后脚赶着馥梨的马车回的府。 有些事,母亲走开了,他才方便去问。 苗斐冷笑了一声,快步回到清夏堂。 主屋内,恺儿已换过一身衣裳,嗓音软绵绵地唤了一声“母亲”和“兄长”。苗斐摸摸他的额头,踢蹴鞠踢出来的汗湿已给嬷嬷擦干了。 她不想理陆执方,侧坐在榻上,背对着他,只喊恺儿:“给母亲捶捶。”恺儿还矮,爬到榻上站着,刚好给她捶捶肩。陆执方小时候也像这般贴心,后来…… 后来,苗斐不想了。 肩膀上锤的力道轻轻的,拳头却大。 苗斐侧头,恺儿正抱着茶壶,盘腿在她身旁玩,她愣了愣,没转头,知道身后那个是陆执方。 “你就那么喜欢那丫头?不舍得放?” “往后儿子不在府里,她家里有哪个谁找来,母亲也不要放,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苗斐没点头。 她肩背上捶打的力道一下下,比恺儿还轻柔,但动作不太熟练,只知道往一个地方去。 “母亲,”陆执方声音也轻,“儿子七岁之后,念书进学,考取功名,无论科举还是仕途,一步步都按着父母亲最满意的方向走。母亲也遂一遂儿子的心愿。” 苗斐一静,拒绝的话没忍心说出口。 是陆执方七岁那年,大儿子早夭,镇国公府世子的位置一下子落到他头上,那些功名利禄和锦绣前程的期望也压了过来。小孩儿不会无缘无故在一夜之间懂事,早熟早慧,天才少年,都有代价。 “再者,”陆执方看了幼弟一眼,“恺儿把耳朵捂上。”幼弟乖乖照做。 “去吉阳那趟,儿子同她已有肌肤之亲了。” “陆执方?!” 这次苗斐是真的没忍住,震惊地回了头,“她、她……”她咬牙切齿压低声,“她就是个丫鬟。” 皇都高门里,养个通房丫鬟,叫少年郎晓人事的做法不少。可苗斐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这看起来冷心冷情,对男女之事毫不感兴趣的儿子会越过这界限。 陆执方神色平静,没有解释。 亲了也是肌肤之亲,他就是要让母亲知道他看重馥梨,为了她逾矩。往后唐钰再敢故技重施,母亲便是看在母子之情,也不会轻举妄动。 苗斐还在消化中,方嬷嬷一脸惊喜地跑过来。 “太太,高管事说……” “说什么说,我还没怪他!” 苗斐吸了一口气,高扬也是看儿子眼色的人。 方嬷嬷忍不住笑,仗着主仆情谊,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说接到大姑娘来信了。送信人就从庆州来,是府里派过去的护卫之一,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大姑娘能说话了。” 这下,陆执方都愣住了。 “是真的能讲话了。” 正厅里,来送信的护卫刚得了高扬给的辛苦费,正眉飞色舞,又等到苗斐和陆执方来细听。 苗斐一再确认,怕自己听错了:“真的能讲?” “能,小人听得真真切切。不过因为太久没说话,有些吐字不清,闻大夫说多讲讲纠正就好。” 陆执方提醒她:“母亲,看信。” 苗斐眼眶都泛泪了,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她说过几日就启程回来,闻大夫弟子跟过来施针巩固,闻大夫还留在庆州。” 陆执方算了算日子,“现下已经在路上了。” 苗斐这下是真的不想同陆执方置气了,只惦记着怎么准备迎接陆嘉月。她又把信细细读了一遍,“你爹还未下衙,我先去跟你祖母说说这个好消息。” 镇国公府陷入一种按捺着的喜悦欢欣。 而陆执方的静思阁依旧宁静。 这个春夜,雨声细细,疏风微凉。 陆执方立在许久未曾去过的西屋廊下,酝酿许久,还是抬手叩了馥梨的屋门。隔扇门后,小娘子声音警惕,对今日差点被带走的事情心有余悸。 “是谁?” “我。” 馥梨慢慢开了门。 入夜时分,她发髻已解,用一根簪子松松挽着,身上是洁净温暖的水汽,刚刚沐浴完的模样。 “世子爷。”她等了许久不见他出声。 陆执方忽然靠近一步:“信我吗?” “什么?” “信我不会强着你来,在哨所说的。” 馥梨立刻点头,还未启唇,陆执方长臂揽过来,圈到她腰间,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脚尖带上她的屋门,往自己寝院的方向走去。 东西屋有屋檐,有长廊连接。 这一路只有过北墙时,会淋到些许飘雨。 快要靠近寝屋时,馥梨轻轻挣了一下,陆执方顿步,却是她抬起阔袖,拉出个小小雨蓬挡在他发顶。 “世子爷,我们要去哪里?” “我房里。”陆执方眸中闪过笑,那阔袖有香气,是静思阁的香胰子,温厚朴素的香气在寒夜散发暖意。 入夜又下雨,大多数仆役都回屋。 但他们这样一路过去,馥梨看向那些门扉和窗格后晃动的虚影,“会被看见的。” “就是要看见。”陆执方道。母亲心思多,今日震惊之下没追问,难保哪日想起来要打听。 馥梨静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子爷,今日那个人真是岑柳儿的爹吗?你是怎么叫他走的?” “黄籍是真的,人对不对得上,得跑到籍贯地才能查证。至于怎么叫他走……” 陆执方抱着她,稳稳步入东屋廊下,“唐钰怎么叫他来,我便怎么叫他走。要驱使人,威逼、利诱、情谊,前面两者,我能给得更多。”他迈入寝屋,从外间一直走到了里间,将她放在自己的床帏之内。 “要演得这么细致吗?” 馥梨有些不习惯,手撑在床沿。 陆执方已吹灭了烛火。 幽夜寂寂,外间透出模糊月光,淡淡一层笼罩在地上。馥梨身侧一沉,是陆执方坐到了她身边。 “你身契上写的是岑柳儿,是怎么回事?” “岑柳儿在简县偷偷对换了我们的黄籍。” 这是个陆执方意外的答案。 但他们今夜有漫长的时间。 “详细说说。” “我家乡在淮州,简县是最南边的县。家中长辈要将我送给唐钰,我逃出来后在简县落脚,准备出城,可听见了出城的人议论,说大户人家被奴婢偷了东西,所有人都要打开包袱检查,验明黄籍才能出城。” “我住的是那种最便宜的,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挤在草絮上的下等房。岑柳儿就同我一间房。她夜里偷偷把我们的黄籍对换了。翌日排队出城的时候,我看见她前头不远处突然被衙差抓了,大声喊认错人了。说她叫岑柳儿,不是什么迟霓。” “我那时候突然意识到,大户人家丢了东西,是简县知县被唐钰收买了,要借故扣下我的借口。”她说到这里声音略微发颤,吸一口气,镇定下去,“世子爷,你能猜到岑柳儿是怎么回事吗?” 陆执方稍一思索,“她真的偷了家主钱财。但那家并没有报官,或者说知县没有这样费心思搜查。” 馥梨点头:“我是后来被放行了,看到自己黄籍的名字变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唐钰见到她,会发现抓错人。我就这样阴差阳错,用了岑柳儿的黄籍。” 她回忆当时场景,有些发冷,想把自己抱起来,绣花鞋脱了,两条腿曲了一半,猛地一顿,想起这是陆执方的床。 陆执方看见了这动作。 他在朦胧月光中,从床上捞出张毯子,把她整个人裹起来一推,连腿也捞到了床上。馥梨被他虚虚拢在怀,他狭长眼眸蕴着微光,静静打量她。 小姑娘三言两语,概括了一路逃跑的艰难险阻,语气听起来平淡,但只要设身处地代入她,就能想到这些遭遇对她而言,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那日春日宴,你在宁国公府大门,说马车颠簸让我走慢些,其实就看到了唐珠,对吗?” “嗯。” “为什么不同我说?” 馥梨顿了顿,在想怎么解释:“府里马车都走了……”就像陆执方后来说的,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可陆执方打断她,语气里有认真申明的意思:“可以叫我一人赴宴,也可以扔下我先走。” 他的眼神在幽微夜色里对上她的。 馥梨想躲避,偏无处可躲。 “离得近了,怕我逾矩,离得远了,不敢求助。” 青年郎君的怀抱结结实实地笼罩下来,隔着厚厚的毯子,将她包裹,“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第36章 似上了瘾。 软罗帐内,陆执方清冽浅淡的呼吸萦绕。 “我替你选,还是近一些。” 可是,有些太近了。 馥梨想退,身后是床,陆执方不给她退,额头抵过来,低语时嘴唇微微开阖,快摩挲到她的。她脸颊发烫,手臂上还起了鸡皮疙瘩。 “世子爷……” “往后再遇到难事,要说。” “说、说的。” “保证。” “我保证。” 陆执方退开了一些。 馥梨快憋不住的呼吸一松,朱唇微启。 陆执方的唇再度紧贴了上来。他像尝一斛酒,浅尝辄止,待品出滋味来,再凑近慢慢索取。 小娘子的唇瓣软得不可思议,比之哨所那夜轻轻的,鹅毛飘扬一样的触碰,有了更真实明晰的体会。 陆执方慢条斯理地吮那温热柔软的唇,试探着轻咬,听见她发出猫儿似微弱的轻哼,轻得转瞬即逝,若非鬓角厮磨,决计不会听见。 他在昏暗中半餍足地眯了眯眼。 馥梨要躲,奈何脸侧被他手掌罩着。 陆执方唇上碾磨的力道辗转加深,蓦地,拂过她脸侧的手触到了潮湿。他唇撤开来,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眼神。拇指揉去,那微湿的确从她眼尾漫开。 合该是委屈的,可他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更亲近。 似上了瘾。 哨所那夜轻盈的触碰,本该了无痕迹,却时常毫不讲理地闯入梦中。陆执方一点点擦去那潮意。 “答应过你的,不会忘。” 比起这个,更想承诺。 “我陆执方就算娶不到你,也不会有旁人。” 馥梨还是一声不吭。 陆执方将她抱得紧了些,“莫非不信?” 小娘子再开口时,没说信与不信,轻软语调带了几分指控的委屈,“我刚刚都保证了。” “没说保证了不亲。” 陆执方失笑,正要松开,手臂被拉了一下,馥梨埋在他肩头,小小嘟囔了声:“再抱一会儿。”简简单单五个字,烫得他心尖饱胀。 “好。”他柔声应道。 再抱一会儿,便抱到体温熨帖,心神弛缓。 小娘子呼吸安静浅淡,睡了过去。 翌日是朝日,陆执方悄无声息地下床。 软罗帐拉上,没惊动里头熟睡的女郎。南雁端来梳洗所需,陆执方在外间收拾完,冠履齐整地推门。 黄柏等在外头,这是除荆芥外最得用的护卫。 陆执方嘱咐了一番,脸色浸润在清湛湛晨曦里,无端地冷了几分:“地址记好了?” 黄柏点头。 “去吧,别弄得太难看。” 黄柏稍稍领会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点头离去。陆执方看着他的背影,钱庄、货物、商业牌证……他有很多种更悄无声息、隐蔽迂回的办法,一夜过后,彻底冷静下来,还是选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无他,解气。 燕林巷的唐宅。 唐钰宿醉刚醒,便得了小厮送来的纸条,“公子,有人敲门后,把这个塞到门缝里。” 纸条展开,是城郊的一个地址。 唐钰心里暗喜,是他同那些人约好的,事成之后送过来的地址。当初他在简县想抓迟霓,却错抓成了岑柳儿,他就留了个心眼,迟霓很可能会将错就错,冒用她的身份。是以,他做了另一手准备,设法弄到岑柳儿父亲的黄籍,没想到当真派上了用场。 只要人从镇国公府弄出来了,就好办。 他有的是办法逼她就范。 唐钰交待好家中商铺今日签约的事情,带上小厮赶往了纸条上的地址。是城郊一座旧屋,孤伶伶的,两旁是人影稀少的树林,正在初春中抽枝发芽。 是哭天抢地也无人应的好地方。 唐钰叫小厮守在院外,满怀期待地推开了门。 屋里却没有迟霓,只有一个身材精瘦的男人。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是唐公子唐钰吗?”黄柏逼近一步,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唐钰意识到不对劲,后退着去喊小厮,“长顺!长顺!”后一声在黄柏的拳头里,拐弯变了调。 “……长!顺!”他把嗓子都喊劈了也无人应答。 黄柏谨记着陆执方的嘱咐,拳脚没往脸上去,用的全是内劲,唐钰已经痛得在地上嚎哭翻滚了,可这身子就是剥光了,大夫也只验得轻微淤青。 唐钰脸色抽搐,死死拉住了黄柏,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好汉就是要揍死我,也让我死得明白。” “唐公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心知肚明。” 黄柏再补了一脚,看他咳出的唾沫里带了血,才收了手,连同守在院外的弟兄,把快昏过去的唐钰和手脚被束缚的小厮扛起来,丢到了燕林巷唐宅后门。 等人再发现时,已是入夜。 唐珠花容失色地搀扶起他,“阿兄,阿兄!”蓦地,她对上了唐钰布满了血丝与恨意的脸。 唐钰用尽仅剩的力气,狠狠甩了她一掌,“你不是说迟霓过得不好,根本不受宠爱吗?蠢货!蠢货!” 三月末,依然春晴昼暖,水绿柳柔。 镇国公府办樱花宴,府里宾客如云,一眼扫过,尽是皇城里高门大族的少年郎君和贵女。宴会的主角陆嘉月却迟迟未出,还躲在闺房里梳妆打扮。 馥梨从琳琅满目的首饰匣子里挑出一支:“大姑娘看,戴这个点金樱花步摇好吗?正衬这个宴会。” 蓝雪随陆嘉月回城的路上染了病,闻大夫徒弟说恐怕是庆州传来的,要单独在客栈康复了回来才好。 陆嘉月身边缺了惯用的婢女,回府后因为淄州的经历,特地点馥梨的名字,叫她来替代蓝雪这半月。 陆嘉月看了镜子一眼,摇摇头:“再选选。” 三个字讲得慢慢的,她手上爱比划的动作还没改掉,一旁紧盯的嬷嬷瞧见,重重咳了一声提醒她。 她经过这些天的刻意练习,大部分的吐字不清都改掉了,大太太迫不及待要为她办一场宴会,向全城人昭示镇国公府的大姑娘能开口说话,不是个哑巴。 这些琐碎比划的动作,一定要戒掉。 馥梨看向铜镜中打扮得明艳精致的女郎。 从发髻珠翠到衣衫鞋袜都无可挑剔,似桂圆核黑亮的眼睛不如往日有神,眼尾低垂下去,透着些似有似无的忧愁。她转头去看嬷嬷,“劳动嬷嬷去一趟前厅,让宾客们再稍候,可好?” 嬷嬷知年轻姑娘有小话讲,很快走了。 馥梨也不纠结她到底要戴哪只簪子了,珠宝匣子一放,“大姑娘莫非不愿意办这个樱花宴?” 陆嘉月静静看着她,半晌,点了头。 “婢子猜不出大姑娘心中所想,是不想见客人,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馥梨的眸光平静耐心,似清泉无尘,不加评判地等待她自己吐露。 陆嘉月早在过往相处中对她卸下了防备。 “这个宴会,除了宣告我能说话,还为了姻缘。” “大姑娘不想相看郎君?” “我……不知道。” 陆嘉月觉得自己小女儿心思矫情,可又确实无法逆着心中所想去做。从前不能说话,父母亲怕她嫁去高门受看不见的委屈,又舍不得她低嫁,说“就是养一辈子也没关系。”她对婚事便看淡了。 其实心里,喜欢的人是游介然。 也明白游介然对她只是愧疚。如今叫她相看郎君,当着游介然的面,她既觉得别扭,心里又难受。 陆嘉月有些丧气,不知自己怎么绕进死胡同里。 “婢子大胆问一句,是他吗?” 馥梨拿过茶瓯,手指沾沾清水,在纱屏上写了一个“游”字,很快干透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是。” “那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大姑娘的想法。” 陆嘉月仓促地咳了一下,“我要先表露心迹吗?” 这些年相识相交,明里暗里的试探不少,游介然给她的反馈从来只有责任与愧疚。她哑疾要是一辈子治不好,她还怀疑游介然愿意登门提亲。 馥梨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呀。” “从前大姑娘哑疾治不好,游公子每每看到你,就觉得愧疚,觉得要负起责任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大姑娘比同他分别时,说话又更流畅利索,已与常人无异。大姑娘为何不先让他看到新的你?把沉重的愧疚和责任都卸下,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真心。” “他若还是无意,天大地大,好郎君可多啦。” 阖上的珠宝匣子又打开,每一支发簪都焕发明净华丽的光彩,馥梨杏眼弯弯,将匣子捧到她面前: “大姑娘尽可随意挑,挑到满意为止。” 陆嘉月愣怔许久,粲然一笑,挑出了她最先选的那支点金樱花步摇,自行插到发髻上。她有些明白,阿兄为何会独独喜欢馥梨了。 “你在我阿兄面前,也是这样吗?” “哪样?” “这样把心事都讲明了。” 陆嘉月话落,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去而复返的嬷嬷,是陆执方,“嘉月,母亲让我来看看。” “我这就来。”陆嘉月对镜子看了最后一眼,就脚步轻快地推门而出,去赴为她的崭新开始而办的盛宴。 陆执方并没有随陆嘉月出去。 他停在门扉处,轻声唤她:“馥梨跟我来一下。” 馥梨慢了一阵才起身,跟他来到一处幽静廊芜。大姑娘院里的人大多数都去宴会了,此刻静悄悄的。 陆执方低头看她,神色莫测。 “我都听见了。” “……世子爷听见什么了?” “你怂恿嘉月。” “世子爷,佛祖说,拿起了才能放下,婢子不过是想大姑娘想得通,心里舒畅些。” “佛祖没说过这句话。” 陆执方睨她一眼,“你劝嘉月拿起,你自己呢?” 自那夜表明心迹,除了她不想再娶旁人,她除了短暂的拥抱再没有别的回应,调到嘉月院里后,还处处躲着他,摆明了就是不相信。 馥梨眼神闪烁了一下,想假装听不懂,陆执方已欺身靠近。“世子爷,这里是大姑娘院子里。” “我如何不知?”陆执方没退,温热手掌抚上了她的耳廓,在耳垂上重重揉捏了一下。馥梨耳边一下燎起麻麻痒痒的感觉,突然又冰冰的,有了些重量。 陆执方如法炮制,手掌触上了另一边。 他亲了一下她唇角,再退后一步审视。 “还不错。” 同样盛装赴宴的郎君走远了,背着手,身姿清雅端正如松竹,半分看不出方才窃玉偷香的熟练劲儿。 馥梨摸了摸耳朵,回到屋里对铜镜一看。 瑰玉做成的耳坠如霞艳明,光魄清润,缀在她的两只耳垂上,衬出她一脸颊无需胭脂晕染的绯色。 第37章 想给陆执方一点甜。…… 樱花宴开场。 陆执方留在男宾这边招待,陈平候家的顾二郎君、永昌伯府的刘大公子,都是母亲让他暗中留意,觉得家世、年纪都相当的人选。 酒菜才上第一轮,就看到陆嘉月身边的嬷嬷过来,给他递了个小纸条。陆执方看了纸条,再瞥向了席间多日未见的挚友,游介然免了舟车劳顿,容色较淄州丰朗,又因为了结一桩心事,整个人舒展起来,桃花眼都更明湛了几分。 酒过三巡,吃了半饱,陆执方敲敲案台,提议来投壶,“每一轮投得最烂的那个,有罚。” 游介然一听就不干:“陆九陵,你这是故意在整我,明知道我准头差。”但架不住宾客附和,郑璞瑜已经作了摩拳擦掌,撩袖预备的动作。 陆执方点来仆役准备,离席时同他落后几步说话,“我是替阿妹留神,才提议的赏罚。” 宴饮上的输赢玩乐是人放松嬉笑的时刻,仔细观察,也能看出人品二三。 游介然吊儿郎当的姿态一愣:“成吧。” 窄颈描金对耳壶摆上。 宾客们每人都得三支箭。 每轮投得最离谱的人都不一样,但游介然不负众望占了其中一轮。陆执方对其他两位输家高高举起,轻轻放过,惩罚上偏最为难他:“绕前院最大的那棵五云松的园子跑十圈,边跑边念咏春词。” “咏春词不念,区区十圈,小爷还怕你不成。”游介然利索地去了。园子挺大,十圈每一圈都会路过一道月洞门,叫宴饮的宾客们能看见。 一开始还能望见那道招摇的身影,众人笑过几轮却不见了,郑璞瑜提醒:“游公子别是迷路了。” 陆执方笑:“迷路不至于,偷懒就说不准了。” 袖子里,还拢着嘉月给的纸条——欲见修自,望兄筹谋。小姑娘说,拿起才能放下,他也希望阿妹放下。 大半日过去,樱花宴到了尾声,席间只剩下残羹冷酒,宾客三三两两告辞着离去。 游介然是最后一个走的。 陆执方在西路抄手游廊看见了陆嘉月,拢着绉纱披帛,垂袖盈盈静立,羸弱的肩膀耷拉着。 他走过去。 陆嘉月转头,轻轻唤了一句:“阿兄。” 陆执方不动声色观察她:“顾二郎君性情活泼多话,有些莽撞,但为人城府不深,待人赤诚。刘大公子比你年岁大上一些,话少沉稳,还不太看得出私下脾气。阿兄建议,是接触顾二郎君。” 这两位,樱花宴上她都远远见过一面了。 陆嘉月眉目忽而扬起来,释然一笑:“好啊。” 兄妹俩正在廊下漫话,忽而见蓝雪熟悉的身影在中庭出现,跟着两个护送她回皇城的护卫,其中一人背着另一人,脚步匆匆,蓝雪声音惊慌失措:“快些,找大夫,先找云苓来止血。” 府里有略通医术的婢女,仆役们不想费钱找正儿八经的大夫瞧,就找云苓应急。 “蓝雪。”陆嘉月唤了一声。 府人已拥着那位看起来受伤的护卫去下人院。 蓝雪病后清减,此刻唇色还白,看来受了惊吓。 陆执方皱眉:“怎么回事?” 蓝雪道:“奴婢同两个护卫入城,在慈安街遇到奇装异服打扮的男子。街头拥挤,那男子朝奴婢丢来一束鲜花,奴婢没多想接住了,怎料那人说着口音生涩的官话,就说要……要……” 她咬了咬唇,有些说不下去。 陆执方接了话:“要你跟他回去成亲?” 蓝雪艰难地点头,“他跑来拉拉扯扯,护卫兄弟为了保护奴婢,跟他动了手脚,那人输了才罢休。” 陆嘉月有些懊恼:“忘记去信同你说了,新一岁各国来朝贡,有附属国使团入皇都,街上见到奇装异服、样貌独特的人,尽量离得远一些。”方才樱花宴上,女郎们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这事,出入马车,戴紧帷帽,唯恐同异邦外族有了什么牵扯。 “是玛鄄国的人,他们当地的风俗习惯,朝喜爱的女郎抛鲜花,女郎受了便表示认同。”陆执方想了想,“那男子没有随行人?鸿胪寺官员不在?” 蓝雪摇头。 “是随行使团里官职不高的陪同,不碍事。” 听陆执方这么说,蓝雪便放下心来,还不算给镇国公府惹祸。陆嘉月有好一阵没见蓝雪,正要拉着她回院子里好好说话,听得一声清咳。 “阿兄?” “你跟她说,蓝雪回来了。” 便是不说,馥梨也有眼睛看。 陆嘉月披帛一挥就走了,故意不答应,哼哼唧唧道:“我就不说,阿兄自己来领人。” 陆嘉月的院子里,馥梨已收拾好了屋内,正双手托腮,对上桌上的瑰玉耳坠发呆。 从形状到色泽都很漂亮,她很喜欢,可是太漂亮了,这不是她应该戴的首饰。她从腰间解下香囊,把耳坠子拾在手里,要放进去。 “阿兄送的?” 陆嘉月慢慢的讲话声忽然冒出来。 馥梨吓了一跳,回头见她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脚步竟然悄无声息。 “是。” 她没否认,把耳坠子塞入香囊,将抽绳拉紧。 “怎么不戴?” “被问起来了,不好解释。” 馥梨对上陆嘉月疑问的目光,陆嘉月眼眸有些惋惜,又提了提语气:“馥梨,蓝雪回来啦,你今夜当值,明日就回阿兄的静思阁。” 馥梨应下来。 待时辰差不多了,就去给陆嘉月预备入夜要用的物件,她爱用的安神香、爱看的话本子、睡前喝的香茶、涂脸的面膏……她以往没给陆嘉月值过夜,姑娘家的东西琐碎,一样样齐备了,还怕漏点什么。 “大姑娘还有什么想要?” “没有了。” 馥梨便去阖支摘窗,隔绝春夜的微寒,做完了这一切,准备把大灯盏的火吹灭。陆嘉月坐在床边打量她,忽而歪头:“怎么还留一扇窗不关?” 馥梨一愣:“在静思阁习惯了。” 她转身,把最东边那扇窗也阖上。 陆嘉月的表情浮现些困惑。 “婢子进静思阁做事的时候,席灵姐姐叮嘱了,世子爷屋里的东侧要留一扇窗。” “一直留吗?” “对,刮风下雨都不关。” 陆嘉月听后愣愣地失神,淡淡地“哦”了一声,卷在手里的话本子也没兴致看了,翻身睡过去。 馥梨走过去替她拉上了床帐,留一盏小灯,外间有长榻,铺了整套枕褥被面,是给值夜婢女用的。 馥梨正要绕过去,听见陆嘉月在床帐辗转反侧。 “大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床帐里静了一会儿,陆嘉月掀开个小角来,“馥梨,我阿兄他喜欢你。” “……婢子知道的。” 馥梨顿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 “你不懂,”陆嘉月声音静静的,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他定然是很喜欢了,才会叫你察觉。你知道席灵为何要你在屋里留一道窗吗?” 馥梨摇头。 陆嘉月换了一个问法:“你有同我阿兄坐过一辆马车吧?阿兄不喜欢坐马车,坐船也不喜欢。” 馥梨回忆了少有的几次,与陆执方在马车里共渡的时刻,在陆嘉月的引导下,模模糊糊找到了共通,“世子爷……喜欢把马车帘打起来。” 就同他的屋里总要开窗一样。 “对,阿兄不喜欢逼仄的地方,尤其是没有窗户的。”陆嘉月干脆抱着膝盖坐了起来,“我小时候同阿兄、同游介然三个一起胡闹着长大,因为那时候,我还有大哥哥。阿兄是陆家孙辈行二的。” “大哥哥他每日天不亮就要习武练功,天亮了要上课,经学史学、算数书法……一直上到天黑下来都不停。祖父说大哥哥很厉害,很有天赋,无论文武都是奇才,可是后来大哥哥突然生了重病。” “重病没救过来。” “再后来,阿兄就不能时常同我们胡闹了。” “大哥哥要做的那些,变成了阿兄要做。” “习武要看天生根骨,阿兄的天赋没大哥哥好,就专注于习文。可是习文,但凡做得不如大哥哥好,就要被罚跪祠堂。” “跪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半天……有一回,阿兄同父亲吵了一大架,我一连两三日都没见过他从祠堂出来。我就同游介然商量,要把阿兄救出来,可把整个祠堂找遍了都没找到阿兄。” “最后游介然找到了神龛底下有个机关。” “底下有个暗室。” “阿兄就被关在那里。” “大哥哥的骨灰和墓碑,也在里面。” 早夭是少亡人,无后不吉,不入祖坟安葬,是国中多地的习俗。馥梨听到最后一句,已近乎呆滞。 陆嘉月也静了一会儿:“那次之后,阿兄没再跪过祠堂了,先生对阿兄的夸赞也一日比一日多。科举功名、官场仕途,阿兄样样都是皇都高门子弟里数一数二的。所以我说,他定然很喜欢你,才会叫你知道。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要承担的后果。” 陆嘉月说完了心中所想,不再辗转反侧,很快睡了过去。长榻上,睡不踏实的人成了馥梨。 一闭上眼,是吉阳城府衙外的巷道,陆执方脱力地倚着她,墙头弦月如金钩,照出他煞白的侧脸。他还在淡笑,慢慢地说,“再缓一会儿就好”。 翌日醒来,她伺候完陆嘉月穿戴。 “蓝雪回来了,大姑娘可否让婢子回静思阁?” 陆嘉月弯了眼睛,“我正想说呢,你回去吧,不必陪我同母亲请安了。”话落,嬷嬷敲了敲屋门,“大姑娘,太太那头传早膳,问你要不要一并用。” “好啊。” 嬷嬷却没走:“太太还说,叫馥梨陪你过去。” 门扉之内,陆嘉月和馥梨皆是微微一愣。 这个时辰,阿兄已经去上衙了。 陆嘉月拍拍馥梨的手,“无事,随我去吧。”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叫人去静思阁找荆芥。 于是一日之内,陆执方就收到了荆芥两次报信。 一次是馥梨随陆嘉月去请安,被留在清夏堂。 一次是馥梨平安无事回到了静思阁。 两次报信一前一后,隔了许久,陆执方第一次嫌弃大理寺公务太少了,理应忙得他分身乏术,才不会有一颗心被悬起来,等待谁的手掌来抓握的感觉。 等到下衙,第一时间去马厩牵了马。 马蹄踏在青石路面,声声干脆得像他的心跳。 静思阁里,饭菜味按时飘出。 他留意的人却不在小厨房,甚至也不在闺房。 陆执方跨入寝屋里间,馥梨就站在他床榻边,手里捏着一条芽绿色手帕,表情有些惊讶。 “世子爷这么早下衙?”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确认没有异样,才垂下视线去盯那条手帕,拉过来一把玫瑰椅坐下。 “我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说了好多话。” “总有个意思。” 馥梨捏着的手帕快被他抽走,她忙用力攥紧了,“大体意思是,叫婢子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安安分分在静思阁伺候,别得一想二。” “就这些?” “就这些。” “至于吓得你把手绢收回去?” “没有要收回……” “还说没有。” 陆执方扼住她纤细手腕,用力一拽,小娘子便被他拉到腿上,扶住他肩膀才坐稳。他长臂一伸,拿开床头那只黛蓝色的杭绸绣枕,“没有收回去,我手帕怎么不……”冷冷质问的话音戛然而止。 绣枕底下还静静躺着一条帕子。 不是细棉布,是有光泽的素软缎,叠得方方正正,翻出来的那面,绣了两朵梨花。花瓣洁白,花蕊嫩黄,两片细叶柔绿,是春日最温柔的色泽。 馥梨脑袋搁在他肩头:“真的没有收回去。” 她认得清楚自己的位置,没有得一想二,她只是想给陆执方一点甜,只是想,“给你换条好些的。” 第38章 “累,再抱一会儿。”…… “给你换条好些的。” 小娘子话音细细,像飘絮落在一波碧湖,荡起他心头的微末涟漪。 “这回是真送,不是我自己偷偷藏的。” 陆执方拾起那绣了花的帕子,指腹摸索绣线,是有别于帕面的触感,他揽着她的手收拢,拦腰一抱,跨开了一步,小娘子的玲珑身躯就被他压到了金丝楠六柱棂格床上。 那双灵眸看向他,又在他凑近时慢慢闭上,单薄的眼皮颤颤,叫人想起了蝴蝶的翅膀。 “你不说,我便当默认。” “我一日不退,手帕一日不许收回去。” 陆执方没往唇上去,偏了头,亲上她线条饱满的脸颊,莹润的肌肤吹弹可破,很轻易就在他呼吸拂动中泛起了如雾如霞的粉色。他又亲了一下,来时隐隐按捺的焦灼都被驱散,变为沉溺放松。 唇瓣轻轻摩挲,那片肌肤细腻温软,辗转至绵绵耳廓,怀中小娘子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馥梨咬唇,又被陆执方拇指摁开。 他指腹薄茧感到了一点濡湿,很愉悦,没忍住,陷进去再摁了一下。小娘子报复地咬了他指尖。 陆执方笑,埋在她耳垂处的唇轻移,在小巧鼻尖啄吻一下,稍稍撑起来看她。 “馥梨。” 馥梨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你想不想,做回迟霓?” 她心头一动。 陆执方从她表情知道了答案。 他想娶的是眼前的小娘子,不管她叫馥梨、岑柳儿还是迟霓。让馥梨和岑柳儿“消失”,让迟霓回来,是他能推敲出的最快、阻碍最小的办法。 但在此之前,他要给迟霓的身份再增添些重量。迟霓的身份越重,对她质疑的声音就越小。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老师和师母。” 馥梨一愣:“带我去见是……” 陆执方肯定道:“就是介绍的意思。” 不是她作为婢女,陪自己去见。 是作为他喜欢的女郎,他的意中人,介绍给两位地位在他心里仅次于陆家长辈的尊长。 馥梨静了好一会儿,就在陆执方以为她要拒绝退缩时,听见她轻声问:“世子爷的师父师母喜欢什么?我攒了一些银钱,可以买礼物去见的。” “一德居的芙蓉白玉雕,极风斋的古董香极瓶……盛安堂的小叶紫檀八扇屏也不错。” 小姑娘听得杏眼圆瞪,拧着眉头喃喃:“这怎么哪一个都不像是我买得起的东西?” 陆执方抱着她翻了个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看她有点手足无措,“那换一个便宜的吧,霁州产的凤叶龙团茶,一饼二两金就能买到了。” 馥梨掰着指头数,在换算她攒的小小金库到底够不够二两金。陆执方忽而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骗你的。” “画一幅画就好,师父喜欢山水风景,师娘是大夫,喜欢草木绿植。” 馥梨眼睛亮起来,这个是她能拿得出手的。她在他胸膛上一撑,看起来就要跑回闺房拿纸笔。 蓦地,后腰被一双结实手臂箍住。 陆执方闭着眼,确定她不再乱动后,寻到她的手,五指嵌入,慢慢扣紧:“累,再抱一会儿。” 哨所里陈校尉说过的话,在脑海里浮现,若每日下衙回到静思阁都有这么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在等,的确是归心似箭,脚步如飞。 下一个旬休日,春光正盛,柔风淡拂。 镇国公府西门的桃花开得正好。 馥梨一身精致打扮,躬身钻入马车,先替陆执方打起了他那一侧的车窗挡帘,陆执方随后坐进来。 荆芥在驾车室扬鞭,车马往出城门的方向驶去。 陆执方老师名唤胥垣,是当朝鸿儒,已经致仕的上一任国子监祭酒,功成名就的门生众多。 “不过,老师最为普罗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不是学富五车,而是娶了至今依然抛头露面行医的师娘。前几年东市茶楼里,还能听到说书先生说他们的故事。老师致仕后,渐渐就说得少了。” “世子爷,我没有听过。” 馥梨清澈的眼眸里有些好奇。 陆执方莞尔:“老师也是世家子弟,但胥家不似四大家族那样绵延百年。你能猜到有哪些桥段,断绝父子关系、逐出族谱,最难那几年,还是靠师娘出诊的诊金来撑起家中嚼用。一直到老师科举连中三元,鲤跃龙门,得陛下赏识,胥家才把他认回去。” “那沈大夫也跟着回胥家了么?” “我师娘啊,她连沈家都不回。” 陆执方挑眉,捏着她的手,挠了挠掌心,“知道老师和师娘哪个比较厉害了吧?” 馥梨惊叹地点点头,师娘比较厉害。 她有些感慨,又不安地摸了摸小心裹好的画卷,“若胥先生和沈大夫不喜欢我的画,也不喜欢……” “不用刻意讨好。我是把你带给二老看看,不是叫他们对你评头论足。再者,老师自身饱受其苦,最是痛恨门第偏见。” 微微摇晃的马车内,陆执方眸光灼灼,似蕴着春日晴光,馥梨想移开眼去,行驶得稳稳的马车,忽然急停了下来,她连忙扶住了车壁才稳住。 荆芥隔着门板道:“爷,前边有人打架。” 陆执方从窗边探出视线,“望见了。” 一个作护卫打扮的同族男子,正在同玛鄄国打扮的魁梧壮汉交手,地上散落了一地鲜花。街道上斜横一架蓝绸大马车,肖家徽标挂在马车的宝顶飞檐下。 身影较小的女郎戴着帷帽,缩在马车旁观看。 不过转眼,同族护卫吃了两招,颓势已显。 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肖家女郎,又被喜欢满街求爱的玛鄄国来使看见了。陆执方凝眸观察,玛鄄国的人有三,其中一人打扮光鲜亮丽,身份显然更贵重。 “荆芥,去帮一帮。”他淡声嘱咐。 玛鄄国的风俗,只要有武力更强的人接着挑战,就到分出输赢为止。荆芥猛地跃下马车,拉开同族人,朝对方做了个尽管上的挑衅手势。 身份贵重的锦衣男子皱眉,转头叫另一个没出手的玛鄄护卫去应战,他不疲惫,胜算更大。 馥梨坐过去了一些,脑袋也凑到窗框边。 陆执方颊边痒痒的,贴上女孩儿的脸蛋,他手掌一抬把她拨回去,“不准探头。” “发生什么事啦?” “异族登徒子当街抢媳妇。” 馥梨听蓝雪和陆嘉月说了这事,“是哪家女郎?荆芥小哥能够打得赢么?”她今日就戴了陆执方送的那对耳坠子,被陆执方手指拨了拨。 “瑰玉输给我的那个郎君记得吗?” “啊,我记得。” “就是他家的,所以让荆芥帮一帮。” 荆芥是东临军拔上来的护卫,实战经验比世家的普通护卫强上千百倍,过去没片刻,就把玛鄄国两个护卫都打趴下了。鸿胪寺官员在一旁赔笑,叽里咕噜说着外邦语安抚,玛鄄使者却脸色难看,拂袖离去。 “嘿!爷,不辱使命。” 荆芥三两步回来,跳上了驾车室。 肖家马车退让,镇国公府马车前行,擦身而过的时候,肖家女郎撩起帷帽,对着车窗内的人一礼。陆执方没有留意,那张脸同任何肖家人都并不相似。 马车出城,行了大半个时辰,抵达了滦贤山脚。 “世子爷的师父师娘住在山上?” “嗯,师娘晚年出诊次数减少,剩下一半时间在编写草药经。两人在山顶建了小庄园,自给自足。” “好像神仙眷侣呀。” “该吵闹的时候也没少。” 山脚两条道,一条缓坡,一条石阶。 陆执方让荆芥停了马车,同她往石阶去。 “世子爷,那条坡路走不通吗?” “是迷惑人的路障,老师不想理会俗务,便想了这个法子,叫一些没有恒心的人半道折返。” 果真是……好有脾气的人。 馥梨与他行至半途,看见道旁有一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麻衫子,背着个竹编篓子,在挖什么东西。 陆执方却停下脚步,恭敬道:“老师。” 老汉抬起头来,面色与寻常耕夫无异,斑驳半白的头发扎了个圆髻在顶上。他两鬓已露微秃,一双眼炯炯有神,看过了陆执方,又去看馥梨。 馥梨登时站得更直了:“胥先生好,晚辈馥梨,是世子的婢女。”两人商量好的,先这么说。 胥垣一眼收了回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抓住刚挖出来的那棵植物根茎,在石阶上用力甩两下,把浮泥甩掉,继而拾起弯刀,割下块茎。 “师父在帮师娘采药?” “山参没了,叫我漫山遍野地找。” 他背后的竹编箩筐里,已放了好几种草药。 馥梨看着他割下来的块茎,欲言又止,拉拉陆执方的袖子,正想嘀咕,胥垣一眼扫过来。 她又定住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 “胥先生采的这个……是商陆,不是山参。” “哦?你怎么知道?” “商陆叶片比较大,形状也不一样,人参叶边有一圈细细锯齿。胥先生可以切开看看,商陆横切,有一环套一环的圆心,人参只有一层棕黄环纹。” 馥梨说的时候,两手食指伸出,虚空画了形状。 陆执方静静看,人在说起自己熟悉且精通的事情时,眼中光彩,脸上神情都是不一样的。少女此刻,明显比刚才紧张得快同手同脚的模样好太多了。 胥垣盯着她没说话。 馥梨怕胥垣不信,放眼看了一圈,还真给她找到一棵山参。她提着裙裾要迈过去,又怕弄脏今日特地打扮的衣裙,用衣裳缀着的飘带,将衣袖和裙摆扎了小结,才小心翼翼迈入那片枝枝蔓蔓中。 荆芥本要去帮忙,被陆执方制止了。 少女娉婷身影隐没在一片绿野里。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株带叶的人参过来。 “胥先生看,它们块茎也有些区别,这个没纵沟的,”馥梨把山参放到他掌心,指头点点末端一个小突起,“只要这个芽不破坏,还能再种回去。” 她清凌凌的眼眸有些惋惜,“它还很小。” 挖出来了才发现,如果种得久一些,再长大一些还能发挥更大的药用价值。 胥垣得了一株小山参,同商陆放在了一起,眸间闪过了笑意,没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们跟上山,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草鞋,在石阶上健步如飞。 馥梨却给自己绊住了脚步。 她低头解自己绑的那些结,双手掌都沾了泥污,这样去解结,就多此一举了。正为难,陆执方自然而然弓腰,牵起她裙裾,结开绑结,又来解她衣袖。 “世子爷,老师在回头看。” “看就看了。” 陆执方拉起她想藏在身后的手,在胥垣盯视下,一点点揩拭去她指间泥污,扣住了她五指。 第39章 她值得任何人喜爱。…… 滦贤山不高,沿着陡峭石阶往上,不过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达了山顶,地势最平坦处有藩篱屋舍。 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一头浑身纯黑色的小山羊哒哒跑来,脑袋一低,就要用小黑角顶人,被胥垣眼疾手快抵住,吓回了羊圈里关好。 “师父什么时候养起了羊?” “你师娘有一回出诊,那家人非得送她一只,说是她不要就拿去宰了吃。你师娘心软,收了下来。” 胥垣环顾一圈,没找到妻子沈霜月。 他把背上竹编篓子解下来,搁在屋门前,看了看馥梨,“你懂药材?知道这些摘下来怎么处理吗?” “我知道的。”馥梨点头。 她家做香药生意,养生膏丸、香酒饮片、熏香……诸如此类,是以从小对能入药,有特殊气味的植物都很熟悉。当世女子独自经商,多有艰难险阻,她当初到镇国公府做事,也是想先攒一笔银子,等有足够本钱了,年纪也大一些,再做些小买卖谋生。 胥垣语气随意:“那你收拾下,九陵跟我去浇肥,荆芥帮忙把那堆柴砍了。”一句话把三人差事安排得明明白白。馥梨搬来墙角小兀子,坐着收拾那些药材。 陆执方看了她一眼,跟着胥垣进屋,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雾蓝细布衫,窄袖束脚,袖子挽到手臂处,连麂皮软靴都换成了同胥垣差不多的草鞋。 馥梨没见过他这样,忙中偷闲看了两眼。 青年高挑背影迈入菜畦里,忽而回头瞥她,眼眸促狭地轻眨一下,馥梨握着毛刷的手一顿,想偷偷看世子担水挑肥的心思被逮了个正着。 养尊处优的青年郎君做起这些农活来,竟然透着悠然熟练的轻松,馥梨看了两眼,专注于手上事情。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耳边冷不丁听见一把略低沉的女嗓质问—— “你在做什么?” 馥梨抬眸,见一个穿绿襟月白衫子,套深褐布裙的妇人,发髻很齐整,除却一支碧玉簪,再无装饰。她面容瘦削,五官浅淡,整张脸最浓重的地方,就是凝着疑问的墨黑眼眸,正紧紧盯着她的双手。 “我是随陆世子来的,胥先生让我先处理药材。” “我知道,我是问你正在做什么?” 馥梨低头,手中是那株采摘回来的山参,她清理完碎石枯叶等杂物,正拿着一块从旁边泥地挖来的小苔藓,要覆盖到那株山参上。 这些药材里,山参是最贵重的。 可采摘回来,不止没做立刻处理,还覆盖了苔藓。沈霜月后半生醉心草药经注,见不得任何浪费,哪怕刚才从菜畦经过,陆执方已经同他们说了,随行姑娘虽然是他府里婢女,但也是他所钟情之人。 馥梨顶着她严厉的目光,慢慢道:“保湿。” 沈霜月挑了挑眉:“为何?” “我与陆世子是在半道上遇到胥先生的,自那以后就开始留意,滦贤山石阶两侧,山参踪迹不多,这株人参小,应该是还没有开花结果过。人参三年左右结一次果,要是等它长大了些再挖出来,附近来年或许就能发出新芽了,山参会越长越多。” “挖出来易,种回去难。” 沈霜月一提裙摆,在她身前蹲下来,接过那株山参查看,拨开那些苔藓后,微微一愣,芦头和芽孢都保存得很好,是有很大可能种回去的。 竭泽而渔,终有尽时。 顺应药材的生长规律,才能一直采摘下去。 她脸色缓了缓,又检查了几样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怎么用苔藓?” “苔藓其实比湿布好,布料印染也会破坏山参根须,再有……我也不知道布巾放在哪里。” “屋里药架上。” 沈霜月指了指她身后半掩的药房侧门。 小姑娘搓了搓手指上的泥,那双手白皙,指甲盖是健康粉润的色泽,指甲缝隙里的泥污就格外显眼,连鹅蛋脸上都不知怎么抹了星点泥。 虽然如此,她袖摆和裙摆却是干干净净的。 馥梨小梨涡浮现在颊边,“没进过屋不知道。” 主人家还不在呢,她不好乱进去翻找。 沈霜月点点头,没说什么,收走了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晾晒的晾晒,清洗的清洗,一时院内又安静。 直到馥梨闻到饭菜香味,看见屋顶有炊烟。 荆芥砍完柴,招呼她们去主屋吃饭。 香椿炒鸡蛋、凉拌苦菜、春笋蚕豆蒸酱油肉……饭菜是胥垣亲自掌勺,没有大鱼大肉,每一筷子都是时令鲜美,春日滋养万物生长的好味道。馥梨起初面见二人的不安消散,每吃一道菜眼睛就亮一分,一碗扎实的白米饭安安静静吃到了底,放下碗筷时,脸上还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陆执方指了指厨房方向:“那儿还有饭。” 馥梨摇头:“已吃了九分饱,再多就浪费了。” 小僮收走了桌上残羹碗碟,端来热腾腾的香茶。 胥垣与陆执方聊的尽是些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数人名都用官职指代,馥梨听得心不在焉,忽而看见了沈霜月把陆执方带来的礼物归置,手碰到画卷上。 “九陵给你带字画了,你看放哪里?” “可是我想要的张公铭文拓本?” “拓本还未寻到,已着人留意市面博古器物店了。”陆执方稍一顿,目光转向了又紧张起来的馥梨。 馥梨轻声道:“我买不起太贵重的见面礼,便画了一幅画。落笔前未到过滦贤山,但巧合地竟有些相似之处,能博二老一笑便好。” 沈霜月拆开卷轴裹着的细布,看了看卷轴横长,正好挂在一对灯架上,手一拉卷线,画面刷地铺开。 是一幅重岩迭嶂,丹柯碧树的山水画。 细笔勾皴,双钩填彩,工笔细腻中有天然挫趣。 最妙是崇山峻岭之上,细细勾勒一处桃源人家,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竟都与小庄园呼应。若说是陆执方事先给她透露,那羊圈可是新搭的。 沈霜月退开几步,到远处歪头看,没有评价。 胥垣与她夫妻多年,无需言语,从她神情与姿态就知道,夫人是喜欢这幅画的。那画技在胥垣眼里,灵韵饱满,技巧却不足,胜在心诚意正,已将要心中山水意象描绘得原原本本的完整。 “就挂书房里吧,那副山鹰花石图换下来。” 胥垣想也不想道,沈霜月闻言,又上前将那幅画徐徐卷起来。馥梨只能从两人的反应,推敲出个中规中矩的评价,不知是不是关爱她这个小辈才如此。 陆执方眸中笑意却加深。 山鹰花石图是挂在书房正墙的,老师自己执笔画的,就算这么做,有几分看在师娘喜欢的份上,也是馥梨得到了认可的证明。师娘喜欢,老师就喜欢。 如有印证一般,沈霜月拢着那副画往外走。 她快要跨出门槛时,又回头:“你与其在这里,听他们聊无趣朝堂,不如过来给我帮忙收拾草药?” 这话是冲着馥梨说的。 “好。”馥梨愣了片刻,蹭一下站起来,迈开几步才想到回头看陆执方,陆执方朝她颔首。 两人身影拐出木门不见了。 屋里聊无趣朝堂事的话音不约而同静止了。 胥垣手中香茶已凉了,浅抿一口,看向这个并非最天赋过人,却是最勤勉自律的得意门生,“那么殷勤包揽了除草浇肥的活儿,就是把人带来给我看看?” “老师看了如何?” “人如其画。” 心诚意正,原原本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单纯。 陆执方越座而出,到胥垣面前,长揖到底。 “学生斗胆,来日万事俱备,想请老师当保山。” 婚姻大事,一要父母首肯,二要良媒冰人。 他与馥梨身份悬殊,若有老师愿意当保山,往后面对流言蜚语,还能以此堵上一部分人的嘴。 陆执方将馥梨家世背景同他略说,连父亲失踪欠下巨债,被迫辗转来到皇都的事情都没隐瞒。 胥垣听完默了默:“你当真想好了?” “若没想好,不敢来叨扰老师与师娘的清静。” “起来吧。” “学生知道此举,实在为难老师,老师不论应与不应,都当受这一礼。” “你真觉得我为难,就不该开这个口。”胥垣骂他,继而无可奈何地叹,“往后说书先生可得再乱评我一句,名师出高徒,胥家不孝子带出个痴情种。” 陆执方起来,神色舒缓了几分,眉头展开。 胥垣给他泼冷水:“陆执方,这条路没你想得那么好走。别看我与你师娘如今像神仙眷侣,可是把反对得最大声的长辈都熬到仙去了,才有这般悠闲自在。” 陆执方正待听他更多训诫,却听见胥垣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将那小姑娘认为义女?还是给她编造一个新的身世?” “老师猜得都不错。” “凭你现有的资历,没有太多合适的选择。” 胥垣手攥成拳,拇指不自觉搓着食指侧面,这是他在思考时常做的小动作。 陆执方心中一动,“老师还有别的对策?” 胥垣点点那空杯盏,“先给我倒茶。” 日暮,回程路上,两人都比来时安静许多。 馥梨从窗边望去,城郊绿影飞掠,树顶染出残阳丹橘色,暮鸟成群成群地隐入山林。 陆执方在思索胥垣的话,半晌才轻声问她: “师娘同你说什么了?” “先是问我如何懂得处理药材,后来问我会不会画草药,又问了很多,一些是关于我家的,一些是寻常在镇国公府做事的。” 馥梨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世子爷,师娘说她在编写草药经,需要熟悉草木特性的人画插图,叫我若有空了,去帮她的忙。” 小娘子黛眉微蹙,陷入了疑惑。 滦贤山距离皇城甚远,她便是有心,也不能时常去帮忙,都是跟着陆执方才去到的。 陆执方闻言却放松地笑了,忽而凑过来,把她搂在了怀里,“老师与师娘没有子孙。她这是喜欢你,叫你多些去看她的意思。我隔些日子再带你来。” “当真?”怀里的声音满是惊喜。 那抹晚霞的微光在她杏眸里熠熠流转,“师娘表情有些严肃,情绪不爱外露,我还以为她不喜欢我。” “不会的。” 陆执方莞尔,俯首吻上她薄薄的眼皮。 他带她来时,从来没有这么预想过,甚至连馥梨画的那副山水画都没有事先检查过。他不担心。有些人,只要能轻盈自在地做自己,就值得任何人喜爱。 第40章 同以往的克制温柔截然不…… 马车回到镇国公府,按着陆执方的习惯,在西门停驻,在那之前会先经过正门。马车一侧车窗的挡帘挑起,陆执方远远就见正门打开,石阶前停一辆黄幔雕花马车,看制式,是宫里来人了。 陆执方皱眉,自祖父故去,陛下很少再派人过来,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个时辰来说。 驾车的荆芥也看见了,行驶速度缓下来。 “世子爷要在这里下吗?” “停一停。” 陆执方推开车门,回望规规矩矩坐着的小娘子,“你还是到西门下,棋谱翻出来等我。” 馥梨点头。 先前两人在路上说好的,她在淄州跟陆执方学了一点围棋的皮毛,还想继续琢磨,夜里再给她讲讲。 陆执方下了车,经过正门时,问守门小厮。 “宫里来人了?” “是位年纪大的公公,姓李。” 正厅里,父母亲都在,连祖母也在。 李公公已经入座,捧着一盏香茶,一见陆执方,当即眉开眼笑:“小陆大人回来啦?杂家还说讨贵府一杯茶,喝着慢慢等呢,可真凑巧了。” 陆执方一路过来,已看清楚了酸枝红木桌上堆放的和田玉如意、宫绸等赏赐,中规中矩的物件,可是听李公公这意思,竟是冲着他来的。 “不知何事,叫公公赏光来这一趟?” “小陆大人善人善举,想不起自己做何事了?” 李公公笑意盈盈。 陆执方蹙眉,飞快回忆他近日所为。 “今日在盛安大街上,小陆大人可是出手相助,救下了被玛鄄国来使纠缠的女郎?” “并非是我出手相助,要论功劳,陆府护卫最是当先。”陆执方心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面上并不显露,“何况,陆家与肖家交好,理应如此。” 李公公微微摇头:“那位可不是肖家女郎,而是云梦公主,小公主心性顽皮,偷偷溜出宫去玩,险些就被不知轻重的玛鄄国使者冒犯,多得陆公子解围,才避免了一场两国邦交的冲突。这些赏赐,一些是小公主感谢小陆大人给的,一些是陛下赏的。” 小公主封号云梦,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 即便陆执方不出手,玛鄄国的人也抢不到她头上,不过是避免了公主偷溜出宫的事情传扬到民间,惹得百姓议论而已。陆执方不觉有功,回以一礼,就当是谢过了,却听见李公公道:“陛下还想当面嘉奖小陆大人,请明日进宫一趟,宫里会派车马来。” 李公公要说的都传达完毕了,同老夫人、陆敬和苗斐都道了别,浮尘一甩,带着宫人离去了。 苗斐直到看不见李公公人影,才转头问陆执方:“你今日不是去拜会胥先生?当真救了小公主?” “我以为那是肖七郎族妹。”陆执方摁了摁眼眶,面上并无喜色,甚至隐隐透出了不悦。 苗斐奇道:“你怎么看着还不乐意?” 陆执方未答,一直坐着不动的陆敬已看向了苗斐道:“夫人先带母亲回去,我有话同执方说。” 陆敬脸色亦是少见的严肃。 苗斐不明所以,掺着老夫人,嘀咕了一声走远。老夫人心知肚明,忧心忡忡地看了儿孙一眼。 “明日陛下叫你进宫,知道何意吗?” “儿子不敢擅自揣测圣意。” 陆执方拢袖,垂下眼眸,听见陆敬以一种微妙的口吻说起:“云梦公主再过两个月就及笄了。婚嫁之事未定,别同你爹装傻了,当真猜不到?” “陛下不过是召儿子见一见,父亲多虑了。” “朝会里见得还少?当真是陛下想见你?”陆敬似笑非笑,“往日里你祖母和母亲给你安排的贵女,你相看了不喜欢,我便由着你去,这一回,不能任性了。小公主有多受宠,你我不难看出来。” 偷偷跑出去民间,撞见了外国使团的小公主,回去不止没被罚禁足思过,陛下反而替她送来谢礼,还叫身边最信赖的掌笔内侍官来传话。 “父亲想要儿子尚公主吗?” “有何不可?” “朝中有例,驸马最多官居四品,父亲,儿子并不想这一辈子只当个大理寺少卿。” “你要是忤逆了陛下意,连少卿之位都得丢。” 陆敬看他的眼神,犹如看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儿。 他父亲老镇国公耿直高傲,明明用赫赫战功换来了太祖赐的世袭罔替的爵位,非要以敦促家族子弟为由,再向太祖求来了三代以后,降等世袭的封制。 怎不想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往后子子孙孙要多艰难才能建功立业,重振陆家荣耀。 陆敬手指虚空一点,“陆家到你这里,就是第三代。你不为陆家想,也为自己的子嗣想想。就算不为子嗣想,小公主金枝玉叶,美貌活泼,你不喜欢?” “儿子心中所想,说了恐怕惹父亲生气。” “我倒是想听听。” “儿子日后生的不孝子,若是要当爹的做皇家婿才能换来一生荣华富贵,看来也不堪大用。还不如遵祖父遗志,宝剑锋从磨砺出,叫子孙后代尝一尝人情冷暖,自己通过科举功名或沙场功勋再爬起来。” “陆执方!” 陆敬手边的茶盏重重搁在了茶几上。 静思阁里,掌灯时分过去许久了。 棋谱静静摆在香几上,黑白棋子在棋盘上躺着,飘着水汽的阳羡茶已冲泡过第二趟,陆执方还未归。 馥梨等得有些困了,手撑再腮边,慢慢眨眼,一不留神脑袋栽下去,手掌碰掉了一颗棋子。 棋子哒哒,蹦到了地上。 她忙去捡,山水描金屏风后,突然踏进来一只鞋的鞋尖,紧接着,陆执方微凉的手指就触上了她的。 他先把那棋子捡起,另一手牵起她。 “世子爷。” “等困了?” 陆执方凝眸睇她。 馥梨点头,说话声音懒懒的,有抑制住的呵欠,“许是今日坐马车,有些累了。” 陆执方拉着她往里间的金丝楠六柱棂格床边去,人忽而拉不动了,馥梨有些迟疑,“上次演过戏了,还要再演一回吗?”她还是想回自己房间睡。 陆执方松了手:“那就回屋里休息。” 青年郎君神色温柔,语调沉然,只是那眼眸黯淡,有不易察觉的寂寂。馥梨凑近他看了一会儿,“世子爷,前面是来客人了?” “已处理完了。”陆执方略略躲开。 馥梨再贴近一步,鞋尖顶上他的,寻他的眼睛。 陆执方没说话,垂眼看她,双臂忽而箍在她腰间将她轻轻提起来,放在了一张紫檀镶云石香几上。那香几高,馥梨坐上去,视线就与陆执方快齐平。 “世子……” 她张唇欲语,陆执方已吻下来。 急促的,用力的吻。 同以往陆执方的克制温柔截然不同。 唇快被碾到发麻,眨眼间在磋磨间起了热意,她手掌按住他肩膀想躲开,奈何颈后被青年大掌扼着。她躲一寸,他就用力将她的脸推得更近两寸。 呼吸被掠夺,头脑在发烫。 她快在陆执方的气息里溺毙。 馥梨控制不住,呜咽了一声,有什么柔韧的东西闯了进来,轻轻一拭,酥麻痒意就从上颚迸发,像是一点火星落在洒满了热油的地面,腾然激起炽焰。 可那炽焰不痛,只灼得她浑身发软。 馥梨手无力地攀上他,在脸颊上轻轻扯了一下,陆执方蓦然顿住,唇撤开,眸光幽暗道:“抱歉。” 眼前小娘子脸色酡红,眸里洇着水,“所以,到底怎么了?陆执方。”她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 陆执方觉得快慰。 比方才肆意吻她,想将她揉进怀里还快慰。 他额头搁在她细弱肩头上,嗅到她沐浴后幽微的澡豆香气,暖而清甜,好像能变为源源不断的力量,抚平他幽障重重的心绪。 “再喊一遍?我的名字。” “陆执方。” 馥梨揽上他的脑袋,声音细细,语调轻快,“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陆执方笑起来,再抬头吻过去,带着温柔安抚的意味。他不怕父母亲反对,不怕世人议论纷纭,他只怕她不信,怕小公主那头再加一道阻碍,半信半疑的胆小姑娘就要缩回壳子里,同他长长久久主仆相称。 可馥梨刚刚叫他,陆执方。 陆执方温存地吻了许久。 再退开时,依旧没有告诉她到底怎么了,长眸中那股寂然幽暗消失了,清亮沉静的神采又回来。 馥梨放心了,任他将她再抱下来。 “回去吧。” 陆执方送她到西屋门下,临别时,忽然又问她要来一条手帕,“再要个有绣花的。” 馥梨直接从衣袖里抽出来给他了。 屋门掩上,陆执方带着还有馨香的新手帕回到寝屋,修长十指灵巧翻折,将手帕叠成一朵绢花,绑在明日面圣准备穿戴的腰带上,配色清雅,正正好。 翌日睡醒,馥梨才知道镇国公府来客是谁。 高扬把陛下赏赐的物件整理好,一些留到府中公用,一些送来静思阁,让她和木樨一起收纳到库房。馥梨一样样打开锦盒,木樨负责登记造册。 “木樨小哥知道陛下为何赏赐吗?” “好像是同小公主有关系的。今晨送世子爷出府时,听他提了一句。” 木樨埋头写字,半晌不见馥梨再报新物件名头,抬头望见她愣怔神色,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幸而她只错愕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初,打开下一只锦盒。 静思阁的差事清闲。 馥梨同木樨整理完赏赐之物,打扫了房间,又帮洛嬷嬷做了好多针线活,还剩下时间研究棋谱。直至这日头落下去,直至弦月如钩,稀星闪闪,她都没再听见陆执方踏入静思阁的动静。 世子寝屋的灯,到子时都没再亮起。 第41章 “你也可以,喊我小梨儿……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被召进御书房。 自他被陛下点为探花郎后,入了大理寺从底层做起,一路勤勉升到少卿位置,已有好几次经手查官员贪墨的大案,被陛下在散朝后留在御书房问询。 这一次来,却是因为他的无心之举。 御案一侧的紫檀龙纹三屏风小宝座上,云梦公主已恢复日常华美装束,一双明眸笑吟吟看向他。 宣帝将手中奏疏放下,看了云梦一眼,口中有嗔怪之意:“朕说已着人去镇国公府聊表谢意,云梦非要当面谢你,这才把陆少卿召进来这一趟。”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仅是送些身外之物,怎么成?”云梦巧笑倩兮,抚了抚那身逶迤拖地的牡丹薄水烟长裙,对着陆执方的方向一礼,“云梦在此谢过陆少卿搭救之恩。陆少卿不止是免去了我的麻烦,还是免去两国邦交起龃龉,功劳可大着呢。” 陆执方让半步:“随手为之,殿下不必记挂。” “陆少卿,接下来的春猎,你会去的对吗?” 云梦没有在意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靠近一步问,眸子扑闪扑闪地在观察这个冷面郎君。 每年春猎,五品以上的文官武将都能够参加,不过有些文臣骑射不怎么样,拼不过武将,也不爱凑热闹,是以总是找借口推脱。 云梦是想陆执方去的。 他在前朝,她在后宫,又不能日日这样召进来闲话家常。可陆执视线始终盯着御案下的锦毯:“臣骑射技艺平平,大理寺公务还忙,历年都是不去的。” 此话一出,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 陆执方能感受到来自宣帝的视线威压。 云梦公主愣了愣,没有发火,再细细打量他,从那张俊俏的皮囊看到衣衫打扮,视线忽而被他的腰带吸引了去。时下青年郎君流行佩戴玉佩、折扇、香囊、玉石雕刻的宝剑挂坠,佩戴绢花的很少。 那绢花色泽素雅,同他今日衣袍相衬,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云梦眯了眯眼,看清楚了上头淡白色的绣花,“陆少卿这腰饰好生别致啊。” “是心仪女郎的物件,臣擅自珍藏了。” “是哪家姑娘?” 云梦笑吟吟的表情不变,未见怒色,反而起了兴致。陆执方看了一眼宣帝的方向,“回禀殿下,婚姻之事未定,臣说出来,恐怕污了女儿家的清誉。殿下同为女子,应当能够体谅。” “你把人家手帕纸别腰上,就不怕毁了她清誉?”宣帝冷冷一笑,想发作,偏想到了陆执方叫护卫救了云梦的功劳。陆敬家的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朱砂笔掷到了案上。 “啪”一声,在落针可闻的御书房里分外刺耳。 镇国公府里,陆敬和苗斐就在前堂等儿子回来。 “这都去了快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 “夫人坐定了等,走来走去,晃得我眼晕。” 苗斐可定不下来。 昨夜父子俩说完后,陆敬就黑着一张脸来了清夏堂,同她说了陛下召执方进宫的真正用意,让她留意皇城适龄贵女的功夫都先停一停。苗斐当下应了,在夜里垫高枕头,想到的却是陆执方给她捶背那次。 陆敬不过问内宅事,心里都是朝堂与权势,并不知道儿子同个婢女厮混的事情。再说,就是知道了,在他心里估计也不是大事,成婚前把人打发了就是。 苗斐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她勉强坐定,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高扬,“大老爷,大太太,世子爷回来了。” 没过一会儿,瞧见一道天青色的挺拔身影,步履从容地靠近,儿子好端端的,手脚齐全,走路稳健,看起来没有脑子懵了拒婚,惹得圣上大怒吃板子。 苗斐松了一口气,陆敬的心却吊起来。 “父亲,母亲。” “陛下召你进宫,都说什么了?” “主要是云梦公主在说,陛下并未同儿子讲太多话,”陆执方知道父亲最关心的是什么,“除却昨日送到镇国公府上的物件,陛下还赏了儿子另一样。” 陆敬的喜色还未浮到脸上,陆执方的话音补上:“特准儿子半月不必去大理寺点卯。” 陆敬愣怔了数息:“那可有说这半月要你做什么?陪云梦公主玩乐?” 陆执方摇头:“没有。” 这同闭门思过有什么差别? 陆敬的脸色终究是沉了下来,“你到底和云梦公主说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陆执方沉默不语。 “陆执方。” “不说?那你同陆家的列祖列宗去说!” 上一次见列祖列宗的牌位,是新岁祭拜。 陆执方在祠堂守门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迈进去。 他面色平静,伸手触到了神龛底下的机关。机关转动,角落藏在阴影里的石砖打开,露出了更浓重、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皇都高门大宅,都有隐秘的地下室,有的甚至有密道,为了防止战乱或抄家这样的祸事,能保存子嗣的一线生机。镇国公府的地下室,保存的不是生机。 陆执方迈开脚,新净的宝相纹缎靴踏入石阶,一步步从香火明亮的祠堂,隐入冰凉死寂的地下。 他在幼年曾经困惑,害怕突然变得严厉的父母亲,害怕鬼神,害怕病重到脱相的兄长的亡魂。 他费了很大劲才明白,压着他的,从来不是天资聪颖却早夭的兄长。 但现在不一样了。 腰间的绢花早被他摘下,叠成小方块,捏在掌心里摩挲,生出暖意来。人若是知道了自己为何受苦,往往就不觉得苦了。陆执方完全走入了地下室,守门人转动机关,石阶徐徐合上。 祠堂香火安静燃烧,照亮了揩拭得一尘不染的陆家列祖列宗牌位。祠堂外,春日灿烂喧嚣,透过树影流淌出深深浅浅的碎金光芒。 陆执方仿佛没来过,凭空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陆执方寝屋的灯,到子时都没再亮起。 第一夜没有亮起,直到第二夜,天幕挂起了冷冷弦月,都没有再亮起的意思。馥梨甚至找不到木樨和荆芥打探消息,他们在第一夜的白日就忽然都出去了。馥梨沐浴完,待着她的屋子里,独自踱了两圈。 她提上了风灯,往畅和堂去。再回来时,脚步一顿,倏尔望见陆执方的屋里亮了灯,荆芥守在门外。 馥梨快步走近去,荆芥伸手把她拦下了。 她也没想闯进屋门,“是世子爷回来了吗?” 荆芥点头。 屋里的陆执方的声音淡淡:“怎么了?” 馥梨一愣,很多话涌到了嘴边,却不知最先出口的要问哪一句。世子爷进宫去是见公主吗?为何消失了一夜两日才回来?消失的这些时候,在做什么? 独自一人时游移不定的猜测和患得患失,在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后,霎时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冲动。她当着荆芥的面,忍着羞赧,问了出口:“你还好吗?我想进屋去看看。” 荆芥一听,摸了摸鼻尖,闪身退到了馥梨看不见的地方。门扉内,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才回答,“现在不方便,我准备沐浴了。” 沐浴的小净室在主屋西侧,同陆执方里屋不连通的。有什么好不方便的,他就是只穿单衣出来,她也都看过了。馥梨抿抿唇,站着没动。 一门之隔,陆执方也在看她投落在隔扇门的剪影。那剪影一晃,似乎走开了。他松一口气低头,门扉猝不及防被推开来,对上馥梨一双明澈的杏眼。 屋内灯火比平日里黯淡许多,灯轮上只有两盏。 两盏,足够馥梨看清楚陆执方眼角眉梢的疲惫。他像是操劳奔波了好几日,容色恹恹,连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都有一丝凌乱。外衫半褪,露出素绢中单,勾勒一副清薄骨架。 “世子爷。” 陆执方有些无奈,眸光对上她的。 “那日我同你遇见,在街上被纠缠的,原来不是肖家女郎,是云梦公主。昨日宫里来人是为了这事,将我召进宫里去,也是为了这事。” “陛下或许有促成的意思,我已设法拒了。” “父亲知晓,罚我跪了两日一夜的祠堂。” 青年郎君的语气轻描淡写,似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疾不徐将外衫完全脱下,“真要去沐浴了,还想跟着伺候不成?” 馥梨踮了踮脚,手掌抚上他肩后,中衣不干爽,甚至还凉凉的,顺着肩线去摸手臂和手指,陆执方的指尖也凉。她想到了他们去地牢看闻人语后,陆执方那一身的冷汗。 两日一夜,跪的不是祠堂。 “世子爷快些去沐浴吧,别着凉了。” 馥梨很快让开了门的位置。 小净室里,一灯如豆。 浴桶热水冒着袅袅白烟,飘着辟秽去寒的艾叶。陆执方整个人浸泡进去,热水暖融融,将地下室陈旧腐朽的气息都洗刷了干净。 他像是重归人间。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来替他沐发的南雁。 陆执方放松地靠着浴桶边缘,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柔柔地取下了他的发冠,解开他缠绕的发髻,慢慢疏通。陆执方一愣,南雁动作也轻,但没有这般细致。 他修长的颈脖往后仰,对上了馥梨的脸。 “怎么进来的?” “我同南雁说,我要进来,他就走了。” 整个静思阁都以为,她已是世子枕边人。 馥梨把他脑袋推回去,发髻解完,通顺完,再用木瓢勺起一勺温水,从发尾开始淋,徐徐浸没到发顶,很小心地,擦拭去从他眉骨滑落到脸颊的水珠。 热水淹没到陆执方胸口,雾气和艾叶掩盖,馥梨只看到了他的锁骨和肩膀,覆盖着薄薄的肌理。 她移开了视线,用香胰子给他净发。 陆执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伸出来,精准地绕到脑后,扼住了她的。浸泡在热水里的手指,灼烫温热。 “不必做这些。” “就像世子爷说的,做了,我心里好受。” “愧疚之人才需要好受,你不需要。” 陆执方强硬地攥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将她掌心那块香胰子取出,一下子丢到浴桶里。香胰子落入水中,落入她绝不可能伸手去捞的深处。 馥梨手指在他面前蜷缩起来。 陆执方将她掌心贴在脸侧,摩挲了一下。 他疲惫依旧,温柔依旧。 “馥梨,或者迟霓,要怎么称呼?” “是我陆执方想要你,是我想娶你,有些代价,理应由我来付。” 馥梨听得默然,想起的是见胥垣和沈霜月那日。 其实,沈霜月不止问了她同陆执方的关系,还颇不赞成地提醒过她——“你同九陵身份悬殊太大,即便他有心为你谋划,流言蜚语难免会落到你头上。我多管闲事,不是想拆散你俩,是以过来人身份提醒,此事最难不是门第偏见,不是诛心谣言,是只有一人在坚持。你若没做好准备,趁早回绝了九陵。” 她想过了的,陆执方何时放弃,她何时放弃。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不想只有陆执方一个人在憧憬和坚持。 馥梨另一只手,从陆执方的左肩上伸过去,扣住自己的手腕,从身后俯下,松松环住了他。 “世子爷可以叫馥梨,我入府是高扬管事安排的,他让识字的丫鬟从名册上自己选名字。我母亲姓馥,我本名迟霓,小时候学说话,口齿不清,经常把自己名字念成‘吃梨’,爹娘就喊我小梨儿。” “世子爷也可以,喊我小梨儿。” 柔嫩的脸颊贴着他的,轻轻柔柔的说话声音透过共鸣,在水汽缥缈里,直接传到他的身体里。 陆执方忽而转了个方向,将她拽过来。 馥梨一下失了重心,双手扶着他肩膀,领口心口位置的衣裳沾了水,很快被蔓延上湿热的感觉。春衫清薄,湿了之后,好像直接贴上了青年郎君蓬勃结实的身体,还有激越的心跳。 净室不适合亲吻,再分开时,人有些迷糊。 有什么在她眼前一晃,白影掠过。 是陆执方扯过木施上他原本要换的中衣,裹到了她身上,将她一把推远了些。她还有些失神。 “世子爷?” “回去收拾,好了后,叫南雁送新中衣来。” 陆执方用最后的克制,哑声嘱咐。 少女明净玉靥上挂了些微水珠,不明所以地拢着他的中衣,湿润服帖的衣襟凌乱,露出一片雪色,还颇为体贴问他:“要小厨房再重新烧些热水来吗?” 倒盆冷水还差不多。 陆执方深吸了一口气,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必。” 第42章 “要不要认我?”…… 宣帝令陆执方赋闲半月,原话是“不必去大理寺点卯”。陆执方闭门不过三日,就收拾常用物件、书册,带馥梨去了滦贤山小住。 “世子爷,这样会惹得陛下和大老爷不高兴?” “债多不压身,他们本就不高兴了。再说去拜会老师,在父亲看来是正经事。” 胥垣虽然是致仕的半隐退状态,滦贤山仍然在皇城外一日可往返的距离,太子殿下至今在朝堂上遇到棘手难题,也习惯出宫来拜会昔日恩师,遑论是胥垣曾经栽培过,已官居高位的几个门生。 毕竟开国以来,能连中三元的,只胥垣一人。 这次他们带着行囊,没在半山腰再遇上胥垣。 菜畦旁的野地里,胥垣正在挖荠菜,鲜嫩柔绿的一茬茬,无需精心耕作也能蓬勃生长。他远远见陆执方几人,拍干净手里泥土,“你莫非被罢官了?” “不至于。”陆执方失笑,指了指行囊包袱,“我们来叨扰老师和师娘,借住几日。” 胥垣又去看馥梨。 馥梨替沈霜月处理过药材后,有了对比,沈霜月就开始嫌弃他和小僮弄得不细致。这来得正是时候。 “师娘呢?” “昨日刚收了一批晾晒的药材,正忙着分切。” 灵秀可爱的小姑娘对上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很是殷勤,将包袱皮子递给陆执方,细声细气地问:“世子爷,我想去帮沈大夫切药材。” “去吧。”陆执方自然地把那包袱拎好。 这一次,瞧着比上次相处更有默契了。 胥垣又蹲下去,“包袱快放到一旁,帮我把这些荠菜都挖出来。”他身前这一片野地都是荠菜。 陆执方估算了片刻,“老师这里来客人了吗?”全挖出来,不止是他们几人的食量。老师不喜浪费,即便是贱得卖不上价的野菜。 “来得可多了,还是我使唤不动的。” “殿下来了?” 胥垣没应,只催他干活。 果然,收拾完毕,陆执方去到主屋,便见有身材精悍的青壮男人,各自隔了一段距离,将主屋团团围住。他与胥垣要靠近,护卫道一声得罪了,来搜他的身,确认没有暗藏凶器,才侧身放行。 屋门推开,茶香袅袅,一人坐在茶座旁。 男人气度沉稳,长相酷似宣帝,英俊威仪,即便低眉敛目地冲茶,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当朝太子,宣帝的嫡长子高舸。 高舸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陆执方亦一愣,随后亲切地喊了他的字:“九陵。” “太子殿下。”陆执方要行礼,被高舸止住,“此处是老师居舍,无须多礼。” 高舸比陆执方年长几岁,两人拜在同一师门。 昔日胥垣还未请辞时,府邸设在皇城,两人既有师兄弟之义,便有了朝堂之外的交往。 然而,宣帝正是老当益壮,不喜朝臣过分逢迎东宫,陆执方同高舸的君子之交,当真也点到为止。 茶案旁的方几上,摆了好些宫里送的东西。 陆执方等胥垣坐下后,在下首落座,瞥了那些物件一眼,过分隆重了,不似寻常探望。 “孤提早来给老师送寿礼。老师大寿当日是春祭,孤恐怕分身乏术,赶不上来贺寿了。” 高舸给胥垣和陆执方推去亲手冲泡的热茶。 几人续了旧,高舸就春闱放榜,同胥垣讨论首榜进士里,何人可用,又谈及南方春汛,洪水影响周边农田、村庄和城镇,导致作物受灾、房屋损坏和百姓伤亡,户部正在想办法弄银子赈灾。 “这几日,太子妃正在筹备义卖,邀请皇城高官富户解囊,捐献珍宝。老师与九陵可要支持一二?” 高舸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商议对策也不忘游说。 胥垣在书法上有大成,陆执方在书法出类拔萃,也是得胥垣指点的缘故。可惜,胥垣已许久不替人提字,传闻民间有富商建新宅邸,拿了千金登门求墨,连胥垣的面都没见着。 “蓬门陋舍,哪里有珍宝可解囊,不过近日得了一副画作,珍藏许久,倒是可以拿出来义卖。” 胥垣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招呼高舸与陆执方去书房。高舸一入书房,就见正墙原先挂着的山鹰花石图不知何时被换下,挂上了另一幅意境清雅的山水画。 高舸留意看了,画是好画,却没有辨认出是哪位名家所作,落款只得一个梨字。要是就这么拿去拍卖……恐怕难以难起价。 他正想开口询问,听得胥垣吩咐陆执方。 “九陵把画拿下来,替我磨墨。” 画卷取下,铺开在长条案上,胥垣挑了一支笔,竟就在山水画底下的空白处题跋,一气呵成落了名姓,再从暗屉中取出印章,正儿八经地落下了钤印。 高舸想开口的心便打消了。 义卖还未开始,他已经能预想到这幅画拍出的高价。胥垣的墨宝不多,胥垣流传于世的私人藏品更少,一同出名的,还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师。 墨迹晾干,高舸吩咐护卫将画卷收好。 胥垣瞧着时辰差不多,挽起衣袖往厨房去,书房里转眼剩下高舸和陆执方。 高舸早知他被迫赋闲一事的缘由,语气里有淡淡抱怨:“你就非得驳了云梦不成?一场春狩而已。” “臣实话实说,历年都是不去的。” “你去,完了孤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几句话。父皇惜才,很快便能气消了。” “殿下……” 陆执方没说话,面上表情将意思传达得分明。 高舸理了理袖子,“是上次闹得不欢而散,云梦还想见你一面,说有话要问。我这个皇妹,不是爱纠缠的人,你好好同她说道清楚,她还能死缠烂打吗?陆执方,你就是看在孤的面子上。” 最后一句话,已然区分开了君与臣。 小厨房炊烟袅袅,鲜美可口的饭菜备好了。 小僮端来了两人份到药房这头来,给沈霜月和馥梨,“先生那里来了客人。”沈霜月知道太子来是要商议重要的朝堂事,懒得去逢迎,只招呼馥梨吃饭。 “我还差最后一点,沈大夫先用吃吧。” 少女埋首案头,一手捏着一株羊蹄草,一手运笔在纸面上勾画,单薄的背影透着乖巧文静。 沈霜月脚步轻轻,来到她身后。 编写草药典籍,配图所画,准为先,美为次。 纸面之上,羊蹄草的茎与分枝、下部卵形叶、上部抱茎而生的叶面与叶背、花序与结果,都按照阐释说明,精准表现了特质,再兼顾植物的优美形态。 草药典籍覆盖了几千种草药,沈霜月也时常怀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编撰出初稿。 有馥梨帮忙,无疑快很多。 馥梨感觉有什么在动自己的发髻。 她画完最后一笔,侧头发现是沈霜月,沈霜月手刚触到她,表情僵了一下,手收回去,“吃饭吧。” “好。” 她同沈霜月坐到桌边,沈霜月吃饭时鲜少言语,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馥梨眉眼弯弯,道了声谢。 在滦贤山的日子很平静,比在静思阁还平静。 馥梨不用替陆执方收拾打理寝屋,只要给沈霜月打下手,采药、清理、晾晒、切药、编写草药典籍。 很多时候,沈霜月去采药,不是某种药材用完,而是为了编写。同一种植物采好几棵,带回去辨析形态,记录特点,再相应配图。是以费力费时,时常会逛遍了某座山,都没找到某一种要编写的药草。 这日里,馥梨跟着她,还有杂役小僮去了滦贤山西侧的那座小山。运气不错,打算采的好几种药材都找到,还差一种叫五裂黄连的,常长在密林下阴处。 眼看日头有西落迹象,沈霜月比以往更早地决定回去。她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僮无事,带着娇俏漂亮的小姑娘,遇见歹人了就是祸事。 几人一人一箩筐在背上,走着走着,却在山坡下凹陷处,看见了长得像五裂黄连的植物。 沈霜月疑心自己看错,正凝着目光,已听见馥梨语带惊喜:“沈大夫,看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 她点头,扎起了裙裾,“我下去看看。”话刚说出口,就看见了馥梨和小僮不赞同的眼神。 小僮稚声稚气:“我手脚灵活,我去。” “采摘要保存根须,茎叶完整,你做不好。” 沈霜月摆摆手,别的草药还好,五裂黄连难找,瞧着只有那么一小片,要是弄坏了,还得再漫山遍野地碰运气。她刚要迈开脚步,馥梨已先她一步,走到山坡下凹处,斜着大半个身子探下去。 “我来吧,沈大夫放心,不会弄坏的。” 那片下凹地势陡峭,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去,幸而四处长了疏松树木,可以扶着。 馥梨出门时,身上换了沈霜月给的粗布衣裙,不怕剐蹭,小心翼翼来到那丛五裂黄连生长处,解下了箩筐放到稍微平整的地面,按着沈霜月的要求,仔细把此地的五裂黄连都采摘了,放入箩筐里。 沈霜月看得提心吊胆,正要松一口气,山坡凹陷处突然蹿出个狸奴大小的,似鼠非鼠的动物,把馥梨吓了一跳。少女一声低呼,脚下一滑,人影就消失在沈霜月和小僮的视线里,滚入地势更低矮处。 沈霜月着急喊了两声,“馥梨?馥梨?” 馥梨没回答。 “下去看,别等了。” 正当她和小僮亲自下去看时,馥梨颤巍巍的声音再传来:“沈大夫,我没事,不、不用下来。” 藕色粗布裙裳再次出现在视线里,少女扶着斜坡的树干,慢慢爬上来,拾起留在地上的箩筐,艰难地来到他们面前。沈霜月和小僮齐齐伸手把她拉上来。 馥梨形容狼狈,身上多处有刮擦痕迹,就连脸蛋上都有细细的血丝,眼睛却亮晶晶的,“还好方才把箩筐解下来,不然就跟我一起滚下去了。” 沈霜月没接话,去按她手脚关节。 馥梨原地给她蹦了好几下,“沈大夫,我真没摔坏,就是小石子硌了几下。” “别乱动!”沈霜月语气严肃起来。 馥梨霎时定住了,乖乖任她检查。沈霜月确认她无事后,脸色才算缓过来,抱走了馥梨的篮筐不叫她背了,“赶紧回去,天要黑了。” 走的时候,一路也无话。 沈霜月好似回到了馥梨第一日见的时候,沉默,严肃,身上笼罩着难以接近的气质。 馥梨大着胆子,去扯了扯她的衣袖,“沈大夫,箩筐我可以自己背的。” 沈霜月没答话,唇抿成了一条线。 “沈大夫?”她扯着那袖子晃了晃。 “沈大夫,我背上好像有些痒,是不是滚在地上碰到棘麻草了?”小姑娘的声音嘀嘀咕咕,软糯糯,手艰难地反过去,够自己的后背,偏生碰不着。 “哪里痒?” “就这、这儿……” 沈霜月把箩筐放下,去摸她纤弱的背,隔着薄薄的衣衫,没摸出太明显的红肿来,“不像棘麻草。”倏尔,手摸空了,馥梨一步蹿开去,抱起地上的箩筐就小跑,跑开了一段距离,确认沈霜月不会追来后,才自己重新背上。 “沈大夫,我真的无事。” 夕阳被树影分割的碎金,好似也落入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里,“要是沈大夫去摘五裂黄连受伤了,耽搁的是需要你看诊的病人、等着你编写的草药典籍,有好多人会受累。”馥梨掰着指头数,“要是我受伤了,能顺理成章躺着休息,世子爷也不会扣工钱。” 沈霜月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 走到她面前时,衣袖又给馥梨轻轻拉了一下。 沈霜月吐出一口浊气,那郁闷散了,抬手摘下了她发髻的一片叶子,“你这花脸模样,叫九陵看见了定要怪我没看顾好你。” 馥梨没镜子,看不到自己此刻模样,闻言用双手摸了摸脸颊,终于露出个惨兮兮的表情来。 滦贤山主屋里。 陆执方等到过了胥垣说往常师娘回来的时间,正打算去寻人时,却见只有沈霜月回来。 “师娘,她呢?” “采药累了,回房歇着。” “我去看看。” “你回来。” 沈霜月把人喊住,小姑娘爱俏,回来看见脸上刮出了好几道细血丝,哪里想此刻见到陆执方。 陆执方脚步定住,面上表情仍是想去看。 沈霜月一指桌案:“我渴了。” “师娘喝茶。”陆执方倒了一杯温茶,不过片刻听见沈霜月问,“我听胥垣说了,你想请他当保山?那馥梨那头怎么安排?” 她不等陆执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眼神冷静而犀利,“你想给她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身世,最好是找官宦之家的老夫人,将她认作义女。找比你等阶高的官,你需要欠人情和利益,找比你等阶低的官,只要利益,但风险更大。” 沈霜月放下了茶盏,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都敢厚着脸皮找胥垣当保山,怎么就不能脸皮再厚一点,要求多一些?这样还愁没有良媒吗?” 陆执方脸色一怔,“师娘意思是……?” “我同你老师没有孩子,因为我年轻时,在隆冬出诊不甚跌落了冰湖,就算调理好身子也难怀上。”沈霜月眼眸黯淡了几分,“其实有一次是怀上了的,但没保住。我自己诊脉看过了,是个女孩儿。” 沈霜月少言寡语,很少同他说起这等私事。 陆执方一直以为是沈霜月觉得妇人生产、养育会分走她扑在医术一道上的时间精力,是以没有同老师生养小孩。此刻他正在消化中,沈霜月已把黯淡神情收敛了,盯着他眼眸问:“过一阵是你老师大寿,山庄会开放迎客。你替我问问小姑娘的意思,要不要认我?沈家的官场关系,她是用不上了,但为人母亲该当给女儿的爱护,我沈霜月不会少给她一分。” 第43章 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 巴掌大的铜镜上,映着人脸上细细的血丝。 左边眉骨上一道、右边脸颊上一道、左边唇角上还有拐了弯儿的一道,整张脸就像被狸奴抓过一遍。 馥梨拿着沈霜月给的草药膏,挖出一坨,手指抹上去,淡青草色的油膏覆盖,顿时脸上更精彩。 “不会留疤,药膏抹着睡一觉,明日就痊愈。” 这是沈霜月给她药膏时的叮嘱。 馥梨很信任沈霜月,阖上盖子,就要吹灭房里的灯,早些上床歇息。忽地,有人轻轻在敲门。 “馥梨。”是陆执方沉静的声音。 她捏了捏衣袖,“世子爷,这么晚了有何事?” “晚吗?戌时都不到。” “我换过寝衣打算睡了,有什么事你同我隔门说。”她靠近了些,走到门扉后,听他声音更清楚。 陆执方那头沉默了片刻,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把灯吹灭了,我进屋里说。” 师娘后来都告诉他了。脸上一点小蹭小刮就不让他看见,把他当什么只被皮囊色相迷惑的薄情汉了。 馥梨还是犹豫。 陆执方抬手在她剪影的脑袋位置敲了一下。 “是很重要的事情。” “好吧,世子爷稍等片刻。” 那娉婷身影走开,屋内灯火骤灭,门扉慢慢推开,还有月光从窗格漏下来的银辉,斜斜一小方。 馥梨坐在月光照不到的矮榻上,等他开口。 “你之前说过,父亲船难失踪了,母亲多年前就病逝了,那家中可还有什么人?”陆执方补充道,“你觉得重要、可以信赖的人。” 馥梨不知道他为何问起这个:“还有个兄长。” “你之前没怎么说起过。” “因为阿兄也找不到了。” “他同你爹一起出海遇到船难?” “不是,阿兄自幼有武学天赋,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因而年纪一到就去投了军。他入的是襄州边军,爹爹出事后,我往襄州边军寄过了好几次信件,都不见回音。”馥梨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想去襄州找他,又不敢去。” 襄州在北地,与淮州几乎隔了国中整片版图。 那里冰封千里,终年积雪,就是财力雄厚的商队往返,都难保障次次平安而归,遑论一个弱女子。 陆执方回忆这一两年在朝堂上听到的边疆战事。襄州紧邻岷象国,敌军时常骚扰,最大型的是赤乌河一战,我军惨败,被俘虏军士近千。 但这样的消息,轻易不会传到民间去。馥梨的兄长,不知在不在这些俘虏里面。 “你兄长参军用的名姓,去了哪个营?”陆执方走过去,坐到了馥梨身侧,攥起她一只手揉了揉。 小娘子说起担心的事情,指尖总透着微微凉意。 馥梨回忆阿兄的信息,同他一一说了,包括从前阿兄的家书里,提及他曾经参加过的大大小小战役。 “世子爷为何问起这个?” “我会派人去襄州边军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阿兄。”陆执方将她手指揉至暖热才松开,“我问起是因为,师娘有意将你认为义女。这毕竟不是小事,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家中还有何人能同你商议。” 馥梨呆了呆,许久都没答话。 陆执方以为她不愿:“你不想的话……” “没、没有不想,我就是觉得很意外,”馥梨想到今日之事,轻声问他,“世子爷,师娘是不是还在内疚呀?我真的没有大碍,她不必如此的。还是说,她这样是因为你去求了她和胥先生?” 陆执方盯着她在昏暗里模糊的轮廓。 此刻看不清脸蛋上到底哪里划伤了,只有淡淡的青草膏味飘散过来,侧脸线条柔和,鼻头微微挺翘。 陆执方微微一叹。 “世子爷?” “你怎么,总是心里没点数?” “什么没点……” 青年郎君的怀抱拥过来,揽着她轻轻一带,跌入有些硌人的坐榻上,长臂扣着她腰一转,她伏上温热结实的身躯,脸上半干未干的草药膏,都蹭到衣襟。 馥梨仰着头要起,被陆执方手掌摁下去。 “药膏都蹭到了。” “师娘说,就是不涂药也能好,慢一两日。” “可是我不想慢,我想,想明日就能好。” “就这么不想叫我看见。” “不想。” 馥梨轻轻抱怨了一句,“我已经叫世子爷看见过很多狼狈模样了,不想再添一些了。” “还是心里没数。” 陆执方并不解释,手掌在她后背心轻拍,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哄小孩儿睡觉似的轻柔。 馥梨陪着沈霜月走遍了一整座山,此刻当真被他拍出些困意来,慢慢闭上了眼。 陆执方也阖了眼。 春夜微凉,抵不过两相依偎的怀抱温热。 陆执方罕见地在硌人的长榻上,睡了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借着窗扉倾泻的晨光,看清楚了伏在他胸膛上的一张小花脸。白玉莹莹的脸蛋,草绿青青的药膏,被刮出的细细血丝几乎了无痕迹。 他手背在她眉骨一道蹭了蹭,少女皱眉嫌痒,脸贴着他心口摩挲了一下,药膏的痕迹更花了。 陆执方用目光描摹她。 祖母常嫌弃他不开窍,说他不知道一个情字几笔几划。他知道的,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可爱。 怎么会觉得师娘是因为愧疚把她认作义女。 怎么会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多惹人喜爱。 陆执方一直在滦贤山待到了那十日结束。 人才从镇国公府西门入,还未到静思阁,半路就有祖母身旁的王嬷嬷在等候,“世子爷,老夫人请你去一趟。”祖母向来都是等他请安,很少如此急切。 陆执方却毫不意外:“我换身干净衣裳就去。”他依旧在王嬷嬷的注视下,带着馥梨往静思阁去,看她好好地回到屋中,才回自己寝屋更换常服。 祖母院子里,老人家正在花房修剪一盆开得肆意的芙蓉,细细用银剪,剪去了影响美观的枝枝叶叶。 “孙儿给祖母请安。” 身后响起了陆执方不徐不疾的声音。 老夫人回头,定定打量这个让整个陆家都觉得骄傲的孙儿,叹息了一声,“明日就回衙门点卯了?” “是,叫祖母操心了。” “祖母不操心,你自己的仕途前程,你自己得有数。”老夫人将银剪子搁下,又给芙蓉花洒洒水,“祖母就想问你一句话,不想同皇家结姻亲,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静思阁那小姑娘。你不要撒谎。” “都有。” “你怕公主跋扈,日后欺负了她?” “不是。” 陆执方看着眼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这是陆家中他最敬爱的尊长,“孙儿除了她,不想有旁人。” 背对着他的苍老身影微微一滞。 “祖母。” “祖母累了,你回去吧。”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回头看陆执方。 待陆执方走后,王嬷嬷迎上来,扶住了她颇有些颤颤巍巍的手。老夫人慢慢在她搀扶下,坐到月牙凳上,气息缓下来,摇头叹道:“我当初把那丫鬟调入静思阁,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王嬷嬷道:“要不找个由头,将人赶出府去?” “赶出去容易,陵哥儿心里起了芥蒂,难消。你别看他云淡风轻的,实则护短又记仇。”老夫人思忖片刻,“此事不能着急,我要见一见那丫头。” 春光渐淡,赶在春季尾声,皇家狩猎来了。 陆执方因着太子殿下的耳提面命,破例去了。 春狩在城外皇家猎场,建有行宫,参与的臣子都宿在行宫厢房里,需得两日一夜才回来。 陆执方出门的第一日,王嬷嬷去了静思阁。 馥梨没见着,是洛嬷嬷出来应的。 “那姑娘前几日就咳得厉害,昨夜起高热病倒,如今这身子瞧着,不合适去老太太跟前说话。她是不打紧,把病气过给了老太太,就是大罪过。” 洛嬷嬷是大太太的陪嫁,又是世子爷乳母。 王嬷嬷不好态度强硬,心里将信将疑,“那丫鬟得老夫人眼缘,才叫她去陪着说话。我去看看吧,要是严重了,老夫人没准会给她请惯用的郎中来。” 洛嬷嬷没推脱,领着她去了馥梨屋里。 一进屋就闻到沉闷的中药味,床帐掀开来,里头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美人面,唇上淡得不见血色,额发凌乱贴着,真是病得快去了半条命的模样。 “怎么突然病得这般厉害?” “春季乍暖还寒的时日,一不留神就风寒了。年轻人不当回事,小病拖成了大病。” “洛嬷嬷,这位嬷嬷是……” 馥梨听见两人说话动静,勉强睁了睁眼,话说到一半,又剧烈地咳起来,额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老婆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你先养着病,有什么好了再说。”王嬷嬷看得心惊,安抚两句就赶紧告辞去回禀老夫人,生怕这病气把自己也染上了。 人走了,屋里剩下洛嬷嬷,目光担忧地看着她。 馥梨倒露出个笑来:“我躺几日吃吃药就好了,洛嬷嬷别操心,别在我这里久待,回屋里歇着去。” 洛嬷嬷给她换了条巾子,仔细擦去她额头冷汗,又换了一条新的,才叮嘱两句退出去。 馥梨待她走了,翻坐起来,拾起掉落到被面上的干净巾子,攥在手里,乌润杏眸中有些愧疚。 她枕头底下藏着个白色小瓷瓶,里面都是细如珠的药丸,是沈霜月特意调配给她的。吃了之后,高热咳嗽冒冷汗等症状都有,人精神上却不至于昏沉。 她骗了洛嬷嬷。 她不是躺几日就好,她还会病得更重,病得药石无医,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镇国公府。 第44章 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春寒未尽,皇家猎场大雁群飞,芳草萋萋。 猎官驱出膘肥体壮的应时野兽,放入山林之中。 随着宣帝一声令下,锦鞲臂花隼,罗袂控金羁的猎手们或驱马追逐,或拔箭远射,拉开今年春狩的帷幕。 陆执方骑着白马,跟着文臣队伍的最后,不紧不慢遁入林野。太子高舸事先命人做好了暗记,他循着树干有黄漆的方向去,就能见到云梦公主。 陆执方行至半山腰,见云梦公主一身奢丽精致的骑装,挽着把小弓,等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柏树下。 宫女候在远处,而随行护卫和猎犬候在更远处。 陆执方驱马来到她面前。 “臣见过云梦公主。” “陆少卿,你来啦?” 云梦公主依旧笑意盈盈,面如冷玉的青年郎君当真无心春狩,还穿着阔袖宽摆的寻常衣袍。 他直奔主题,甚至连马都没有下,一双狭长眼眸,凝着古井无波的疑问。 “殿下说,公主有事想询问臣,不知是何事?” “……” 云梦先是静了片刻,再控马在林荫下慢慢转一圈,“陆少卿之前在御书房同我说,腰间绢花是心仪女郎之物,可是真的?”她不待陆执方回答,紧接着补充道:“云梦知道陆少卿心怀鸿鹄之志。我有幸得父皇偏宠,便是为了我小小地破例,想来父皇是愿意的。” 陆执方不必拘束于驸马官位最高四品的约定俗成。 她生来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觉得看上个品貌俱佳的郎君,要表达爱慕是值得羞耻的事情。 若陆执方是为了前程回避,她当叫他知道,这世间规矩,有人一辈子深受束缚,有人轻而易举就能更改。 可陆执方眉头蹙了蹙,便淡声回答道: “御书房中,臣当着陛下的面,自是字字属实。” “那你今日为何未佩戴那绢花?” “春猎山林,尘土飞扬,恐弄脏了绣花。” 陆执方松了缰绳,从袖子里抽出那条芽绿色的丝绢手帕,动作中透着珍惜,“公主殿下还要再确认吗?” 一模一样的色泽,一模一样的梨花。 云梦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无言许久,眸中倏尔凝出层泪花,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反方向去,疾驰着跑进山林深处。弓马娴熟的贴身宫女紧随其后劝,“公主,慢些,山林深处有凶兽,待护卫追上来再去……” 陆执方看了一眼护卫手忙脚乱追上去的背影。 他没跟过去,而是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片山林,回到猎场为文臣武将们特意设置的帐篷里。 帐篷里,太子高舸正在同今年春闱揭榜的几个进士说话。春狩持续两日,他向来习惯去最后一场。 高舸见了陆执方,目光往他身上一顿。 几个新科进士很快就会意,为他们让出了空间。 “太子殿下。” “这般快就回来了,云梦呢?” “公主往林中狩猎去了。原本就是一问一答的事,耽搁不了太久。” “你倒真是叫孤……” 高舸无奈地摇摇头,知道陆执方无意同皇家结亲,也不想强迫,同他说起南方水涝赈灾。户部艰难地挤出一笔赈灾银子,就等着太子妃的那场义卖,加些添头。 “朝堂里近日为了派谁去赈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九陵觉得有谁合适?”高舸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历年来赈灾都是个肥差,不止能博得好名声,还有大量银钱经手。然而,宣帝去年严惩了一起赈灾银贪墨案后,这位置就不好坐了。 陆执方想了片刻:“都水司郎中刘健、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都参与过汛期洪涝的赈灾重建。臣记得徐海潮的家乡,就是受灾最严重的翁沙县,他定会亲力亲为。至于主持赈灾之人……” 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在暗暗较着劲呢,难选。 高舸想要再问,忽而听见猎场另一头传来吵闹声。几个护卫和宫女簇拥着云梦回来,云梦并没有骑她那匹宝马,而是由宫女搀扶着,漂亮华美的骑装小裙摆上,深深浅浅的污泥碎叶。 竟是不知在哪里摔了的模样。 高舸与云梦一母同胞,向来感情好,当即没再去管陆执方:“我去云梦那边看看。” 公主营帐里,各人忙忙碌碌。 太医来仔细检查过,“云梦公主是轻微摔伤,并无大碍,但接下来几场狩猎,恐怕是不能再参加了。”又叮嘱了休养时的注意事项,才慢慢提着医箱离去。 “你这是怎么摔的?” “从马背上没坐稳,跌下来的。” “护卫呢?!” 高舸皱眉,就要训斥护卫,云梦神色恹恹,并不想再继续多言,“是我一时没留意,马蹄踩进陷阱里。护卫都跟着后头,也拦不住,皇兄别怪他们。” 高舸看着她神色复杂。 春狩除却用猎犬猎鹰和射箭,还会设置一些地面小陷阱,捕捉山雉、灰兔等小兽,通常会在陷阱周围树立明显的旌旗提示。云梦骑术自幼得宫中师父教导,即便遇到陷阱,也能当路障跨越过去。 是被陆执方婉拒,分了心神才会这样。 “我不想责罚,待会儿父皇来了也要罚。” 高舸心知肚明,往最威严繁复的主营帐看去。 果然,浩浩荡荡宫人已簇拥一脸担忧的父皇靠近。按照父皇的脾性,除了责罚,还少不了迁怒,高舸摇头暗叹,他今晨为陆执方说的那几句美言是无用了。 陆执方也看见了云梦公主狼狈回营的模样。 比起宣帝责难,他更担心距离皇家猎场甚远的镇国公府。馥梨已经服下师娘给的药好几日了。母亲和祖母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不会见她病得如此模样还苛待她,却会以染病为借口,将馥梨和他隔开来。 或许是送到医馆里,或许是送到城郊庄子上。 陆执方思量良久,等到索然无味的春狩结束,回到镇国公府时,苗斐已等在正堂。 她连他完整的一句问安都等不及了,皱着眉头劝:“你那婢女,病得厉害,老夫人找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可能会传染的。我看不能待在静思阁,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没说出来。 被少年人还细幼清脆的声音慌里慌张地打断。 “世子爷!” 是南雁。 南雁磕磕巴巴,顾不得平日礼数,朝着苗斐的方向行了不太标准的一礼:“世子爷,馥梨姐姐她……” “怎么了?” “她没气息了。” 正堂陡然沉默下去。 连苗斐都愣怔住:“什么意思啊……” 南雁脑袋空白,转向了苗斐喃喃解释:“洛嬷嬷说的,馥梨姐姐没气息了,世子爷一回来马上通报。” 苗斐领会过来,去看陆执方,正堂里哪里还有这个儿子的身影。方嬷嬷咳了一声提醒:“太太跟着呀。” “对,快些,同我去看看。”苗斐扶上她的手。 静思阁西屋的厢房,屋门敞开着。 苗斐和方嬷嬷赶到去的时候,还是感到不可置信,“当真没气息了?执方……”她在门槛处站定,往里头看,屋内两扇支摘窗开得最大,透出日暮时最后的光。 素色床幔高高卷起,陆执方就定定站在床边。 床上躺着的姑娘五官柔和,是苗斐见过的好模样,可唇色得不像活人,细细去看,胸口没有呼吸起伏了。 陆执方伸手要去探她呼吸。 方嬷嬷神色骇然,急急提醒了一句:“世子爷,不可啊!郎中说她这病可能会传染,找云苓来。那丫鬟懂些医术,知道怎么防护的。” “还不把世子请出来!” 苗斐提高了音量,静思阁里几个守着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脚步入了屋内,却没几个人真的有胆量去拉陆执方。 陆执方的手已探过去了,悬在那琼鼻之下。 云苓被南雁拉着跑来时,屋内极安静。 大太太和方嬷嬷立在门外,脸色极为难看。 陆执方依旧坐在床边,拿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馥梨的脸蛋,好似她是一个仍然需要照顾的病人。 云苓胆颤心惊地上前,话音颤颤:“世子爷,奴婢为馥梨姑娘看看。”她这些天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原想着陆执方会断然拒绝,却听见他话音轻轻。 “你小心些,别弄乱了她的头发。” “好。” 云苓探了鼻息,摸了脉象,本想去触碰颈部脉搏,想到陆执方的话作罢了,到这地步,已经显而易见了。 “世子爷,馥梨姑娘已经去了。” 她轻声道,眼神看向的,却是门外的大太太。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天幕黑沉,星月未现。 镇国公府的小角门,悄悄地抬进了一座木棺。 静思阁的护卫们不敢劝阻,不敢上手,眼睁睁看着他们向来矜贵喜洁的世子,亲手把一具没有气息的身躯抱起来,极为柔和地放入了木棺里,再缓缓阖上盖。 馥梨像是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觉。 再睁开眼时,人在微微颠簸中,摇摇晃晃,依旧是陷身在黑暗中。不能够害怕,不能够挣扎,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她在黑暗里同自己说道。 手指沿着左右木壁摸索,忽而摸到一个小匣子。 指腹按过了匣面熟悉的卷云花纹,是她惯用来攒钱的小钱匣,陆执方竟然也给她装进来了。还有一对冰凉凉但形状圆润的小石子,是他送的瑰玉耳坠。 馥梨在黑暗里弯了弯唇。 在镇国公府这段日子,她觉得珍贵的东西,竟都在身边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心的锚点。 持续许久的摇晃,变成了倾斜,她脑袋磕到木壁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又过了许久,有人嗡嗡的说话声。 遮挡光线的木板被揭开。 馥梨先是眯了眯眼,耳边听见沈霜月的声音,“小梨儿?”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她关切的表情。 沈霜月还是梳着简单发髻,黑发中的几缕银丝,在灯火中泛出柔光,她身后是山庄朴素而熟悉的布置。 “我没事。”馥梨声音还有些哑。 她又回到了滦贤山,手边是她积攒的银钱,眼前是愿意爱护她的义母,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第45章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 太子妃为南方赈灾筹备的义卖在多宝轩开场了。 东宫出的秘色瓷宫盌与田黄云龙钮章、户部尚书出的松石绿地红蝠珐琅彩小葫芦瓶……所拍卖臻品林林种种,拍卖出最高价的,却是一副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 不懂字画类的竞拍富商们咋舌。 “这画师名头没听说过呀?” “画师不重要,那上头有胥老藏印和亲笔题字。” “谁说画师不重要,确实画得好啊,此画气脉贯通,满而不塞,设色古雅有韵味。要是画得拙劣,单凭胥老题字,卖价也不能凭空涨上这许多。” 博古画坊琉光堂的罗掌柜点评道。 这话引得旁观的书生们一阵附和,“胥先生的眼光岂是什么平庸作品就能收藏的。” 几日后,市面上再流传一副与山水画同一单字落款的《秋日婴戏图》,画了一对姐弟在玩推枣磨的情景。女童天真烂漫,幼弟童稚无邪,二人表情生动传神,叫人仿佛能听见画面里其乐融融的天真嬉笑之声。 《秋日婴戏图》才一挂出售卖,就被匿名藏家重金购入。那位曾经到滦贤山求胥垣墨宝的富商,正是义卖山水画的购得者,得了胥垣的题字和藏品还不够,就想看看同一画师的新作如何,无奈来迟了一步。 只能听见看过的人夸得天花乱坠。 “到底是何人买走了《秋日婴戏图》?罗掌柜,你给我陈某人透个底,我自不会说出去。” “陈员外,是匿名藏家,就我琉光堂见过,我要是透露了,这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罗掌柜摸摸山羊胡,话音一转,“说是不能说,但可以代为转达,陈员外想见这位藏家是为了买画?” 陈员外拍出一叠银票,“他出什么价买下来,我愿意花双倍价格买回去。”他心里打的是另一算盘。 胥垣这人难讨好,得了他收藏过的同个画师佳作,再去求墨宝,总不能叫他吃闭门羹了吧。 就这样,《秋日婴戏图》转手再售出了高价。 所得银钱,绝大部分存入了思源钱庄的某个户头,剩下一点零碎,拿来买了两壶玉浮春。匿名藏家游介然提着酒,叩响了静思阁的屋门,“陆九陵!来喝酒!” 南雁小跑着追上来,“游公子,世子爷心情正不好,恐怕是不会见客了。”馥梨姐姐走了后,世子爷向大理寺告了好几日假,成日里闭门谢客。 “你还小不懂,他这种时候,就得借酒浇愁。” 游介然径直踹开了门。 南雁的表情霎时呆滞。 主屋里,陆执方只用一根木簪束发,身着素色燕居棉袍,正对着棋盘自弈,面无表情瞥了游介然一眼。 “回去吧。”这话是对南雁说的。 南雁点头,替他阖上了屋门。 游介然“哐当”把两壶酒搁在他棋盘上。 “事情都妥了?” “妥了,我敢保证眼下皇城里,小梨子已然是身价能够挤得进前三的画师了。这壶酒就是用画钱买的,剩下的都存进思源钱庄了。” 游介然想起陆执方托他买画时的叮嘱,“那可不是一笔小钱,真的都拿去赈灾了?” “是馥梨自己的意思。”陆执方拔过被游介然弄乱的棋子,将白棋一颗颗拣出来,丢到棋篓子里,眼前还能看到馥梨拧着眉头,有些心虚的小表情——“是借着义卖和老师题字才鼓吹起来的名声,我怎好把银钱拿来私用?拿去南方给灾民解急,能派上更大用场。” 算了算,已经快十日没见过她了。 腾起的念头很快被打了岔。 游介然拔出了玉浮春的酒塞,从他茶案上摸出一套茶具,大大咧咧地酒倒入了茶盏里,推到他面前。 “我给你办事,你陪我喝酒,来!” 陆执方执起茶盏,陪他饮了一杯。 “今日陈平候家的姑娘生辰宴,嘉月去赴宴了。” “哦。” “他家二郎君追得可紧,连母亲带嘉月去礼佛,都能在庙里碰见。这个月都见 第三回 了。” “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我好好的刑窑白瓷盏,拿来装酒?” 搁在往日,即便陆执方不说,游介然少不得也得骂一句暴殄天物,如今却浑然不觉,眼角眉梢的风流潇洒不再,只有莫名的沉郁失魂。 游介然烦躁地又灌了一杯,撇开了话题,“陆九陵你个小气鬼,小爷赔你一套就是了。” “修自,茶盏没了能再买,人嫁了可难回头。” 陆执方敛去玩笑神色,郑重地劝道。 馥梨不在静思阁,他总觉得自己的院子少了些什么。人在习以为常,习惯了拥有时,不会去设想失去时的滋味。他的思念尚有可缓解之法,游介然的却未必。 胥垣大寿这日,春山暖日和风。 滦贤山的坡道繁忙,挤满了来贺寿的宾客。原先设的八卦迷阵和路障被撤掉,重新成为通往山顶的坦途。 陆执方骑着白马,等在山脚下。 等了许久,才等来一蟹青色圆领直裰的斯文青年,骑着慢悠悠的毛驴赶到,“小陆大人,我不熟悉路况,在城外迷路耽搁了,抱歉抱歉。” “无妨,快些跟上。”陆执方领着他上山。 此人是本在塞州任推官,今年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的宋良弼。他在吉阳城住入严家,用了宋良弼的名号,见到宋良弼后,便告知了相关事情。 “我不白欠人情,你可以换一样想要的回报。” “小陆大人,什么回报都可以吗?” 宋良弼当时两眼放光,就在陆执方猜测他要钱权利哪一样时,宋良弼试探着开了口,“下官听闻小陆大人是胥老门生,可否代为引见?胥老当年的政论与谏文,有好几篇我都倒背如流,科举作文时还引用过。”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出。 山庄早已坐满了宾客,胥垣在主位同人寒暄。 有同胥垣一样年长的高官或富绅,有同他们一辈,尚未入仕或者官场资历不算深的青年郎君。厅堂内除了胥垣和沈霜月惯用的小僮在奉茶,还有一道娉婷身影。 少女端着托盘,给宾客摆上时令鲜果和点心。 她穿着樱粉色的妆花半袖,套一条浅月色素纱裙,唇红齿白,眸如清泉濯洗过的乌润,顾盼俏皮灵动。 有人觉得她是新聘用的婢女。 有人觉得不像,二老向来朴素,而少女衣裳打扮虽谈不上奢丽,处处细节都是精致用心。 “这是我最近收的义女,叫迟霓。” 沈霜月从侧门缓缓走进来,换了一身更考究的暗花锦裙。她神情淡淡,路过少女时,牵着她来到上首的动作却很亲昵。她坐了下来,拍拍少女的手。 “我行医大半辈子,近来在编写草药典籍,小梨儿替我画插图,也算是我半个关门弟子。她还是喊我们师父师娘,你们也按着辈分,喊她小师妹便可。” 这话是朝着一众门生说的。 这位师娘素来冷淡,一声小梨儿已表明了亲近。 门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眸中都浮现惊讶之色,登时有人敏锐地联系起来,作了猜测,“胥老义卖所捐出的那副山水图藏品,可是……” “就是你们小师妹画的。” “那之后那副《秋日婴戏图》也是?” 一直未点破她身份的胥垣点了头,语气中也有抑制不住的赞赏,“卖画所得,都兑换成衣食物资,不日就会随朝廷赈灾队伍出发了,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满堂低声议论与惊艳目光里,少女神情未改。 陆执方来得迟了,与宋良弼坐在偏后位置,却见她含着明软秋水的眼眸,似清波微漾,随眼睫一眨,准确向他投了过来,专注的,温柔的,充满了宁静与欢悦。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爷。 第46章 “你是半点不想我。”…… 胥垣的寿宴,办得既隆重又简朴。 隆重在宾客身份清贵,士林清流叫得出名号的人,将近一半聚集在此,胥垣与沈霜月借此让义女露了面。简朴在席面菜色家常,连酒水都是沈霜月亲手酿造的。 馥梨在胥垣介绍下,见过了他最看重的几位得意门生。轮到陆执方时,胥垣看向了他带来的青年。 “这是学生在大理寺的同僚,姓宋,名良弼,一直仰慕老师才学。” “晚生见过胥老。” 宋良弼在胥垣面前,克制得很好,只是行礼作揖时,手没忍住微微颤抖,泄露了激动之情。 胥垣面上露了笑,同他寒暄几句,馥梨就乖乖站在一旁听,好奇的目光朝着宋良弼打量。她还记得,陆执方在严府里用了他的身份,原来这就是宋良弼本人。 宋良弼被一道清澈的视线注视着。 少女无辜纯粹的观察,不带冒犯,像一阵柔和的清风。他没克制住,朝馥梨回看,迟疑着问:“方才在席间听闻迟姑娘擅绘画,可曾到过大理寺去?” 馥梨亦惊讶,她不记得自己在大理寺见过宋良弼,再说出入都是戴着帷帽,入了画室才摘的。 陆执方表情变了变:“你认得她?” 大理寺里,只有程宝川知道馥梨的真实身份,对外只宣称是请来帮忙的画师。因此,在宋良弼面前承认也无妨。 宋良弼点头:“头一日到大理寺报告时,人生地不熟,走错了方向,本该去政务厅,却去了画室,见到迟姑娘在窗边作画的场景。在下目力与记忆力都不错,见过的人,只要有些特点,都不会忘记。” 馥梨从陆执方眼神里看到肯定,才道:“是我。” 宋良弼面上浮出一抹钦佩之色:“迟姑娘帮忙画的孩童与女郎五官图册,对大理寺案情破解贡献良多。”说罢又郑重对她行了个文人之间的礼。 “算不得什么事,宋大人无需如此。” 馥梨第一次被男子如此行礼,杏眸闪烁,侧过一步没受,侧的方向刚好是陆执方站的位置。在宋良弼眼里,就像一直受惊的小兔子,躲在了熟悉的树后。 “快要变天了,去药方帮你师娘把东西收了。” 重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胥垣把馥梨从她不善应对的局面中解救出来。陆执方身后的樱粉色衣裙一旋,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远了。 陆执方作为得意门生,需得陪着胥垣宴宾客。 等好不容易抽出身去药房,已是宴会快散的时候,远远就见向来只有药材、竹架与师娘的药房院子,人影攒动,看着比刚才席面上还热闹几分。 “小师妹,这筐药材要搬到哪里去?” “小师妹,地黄、地黄我通通都切好了,你看看这厚薄是否合适?还要切哪些?都交给我吧。” “小师妹……” 馥梨霎时比在席间给宾客上瓜果点心时还忙碌。 她逐一回答,忽而觉得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原是陆执方不知何时进来:“棋圣黎曙钻研了新的棋局,在同老师切磋,现在去,还赶得上看中盘。” 此话一出,方才围拢在药房院子的少年郎君们,又呼啦啦地涌过去观战了。娇憨可爱的小师妹,日后还有机会能看,棋圣与老师的对弈,可遇不可求啊。 馥梨松了一口气,待少年们都走远了。 她轻轻唤了一声:“世子爷。” 陆执方朝她抖抖那筐药,“搬哪儿去?” “屋里边。”馥梨伸手一指。 陆执方的声音在半掩的门后模糊:“屋里哪边?” 她提了裙摆,迈过去,“就在药架子旁……”手腕倏尔被扣上,一拽,人被拉到了他身前。青年身量高挑而肌理轻薄,她所碰到的胸疼和手臂都是硬的。 “世子爷。” “该叫师兄了。” 陆执方拇指摁上她的唇,摩挲了两下。 那水润红唇无比乖顺,开阖间吐出轻飘飘的两字:“师兄。”听起来有些新鲜,有些特别。 陆执方还想再听一遍。 馥梨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张的齿关里,舌尖在他指腹上浅浅扫过了一下,濡湿温软,即刻就唤起了这些天来时常入梦侵扰他好眠的回忆。 身体反应比他更快,意识到时,已缠住那片温软,像灵蛇咬住猎物。馥梨仰起臻首,闻到了陆执方身上的那股熟悉冷香,被他体温烘成清爽的味道。许久未亲近过,骤然再相贴,她身体起了一阵轻轻的战栗。 可门扉只阖了一半,随时会有人回来。 馥梨分出心神去看,唇上却被重重磨了一下,继而是轻轻的咬,陆执方手掌在她腰侧掐了下,强迫她专注在自己身上,却蓦然听见一声问: “小梨儿,你在屋里吗?” 是沈霜月的声音。 人离得不远,已入了院子,脚步声停顿在门外。 馥梨惊得一颤,艰难挣出自己的唇,“我在……” 陆执方双臂圈着她不放,像是要挤出她胸腔最后的一丝呼吸盈余。馥梨眸中雾蒙蒙一层,推他推不动,又不敢说话,生怕师娘听见,只能委委屈屈地看他。 半晌,陆执方心软松开了人。 馥梨从他身侧走过:“师娘找我什么事?” “我方才听宾客说,明日在溪阳巷有义诊,夜里在东市还有花灯会。你想跟我去,还是想留在这里?” “我跟师娘去。” “那你收拾一套换洗衣裳,我们住一夜客栈。” “好。” “要是看到执方了,让他去前头。宴席还未散,他自己溜出来了,没规没矩。” 屋内,陆执方靠着薄墙失笑,师娘表面上骂他不陪宾客没规没矩,实际上是猜出他在这里了。馥梨也听懂了,进来撵他,“世子爷快些去宴客,别在这里。” “你是半点不想我。” 陆执方点点她额头,越过她出了屋。他明日还要去大理寺上衙,老师寿宴散了就要往城里赶去。 沈霜月说的义诊,在溪阳巷,即城西十三巷,聚集很多贫民。义诊对象正是这些没钱看大夫的贫民。 城内各大有名声的医馆,都派人去了。 馥梨跟着沈霜月,给她记药方。此外,有一些应时疾病的药剂,一早就配备好了存在医箱里。沈霜月每每遇到对症的,馥梨替她翻找出来,详细叮嘱煎药方法。 两相配合下,她医案前的队伍很快就缩短了。 沈霜月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正想歇息下。 馥梨忽而把毛笔搁下,说了一声“我很快回来”就往街上跑去了,看模样,是追着一个卖饮子的商贩去。 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想来是在山上闷久了。 沈霜月好笑地摇了摇头。 馥梨回来得也很快,“师娘,喝口水。” 她小心翼翼,端过来一个碗,冒着些微酸甜味。 沈霜月接过一尝,心里暖了暖,是山楂水。 她喜欢吃清淡,义诊安排给大夫的饭菜不太合她胃口,因为不想浪费,她还是都吃了,胃里却不太舒服。 “怎么只给我买?你自己不用?” “我脾胃还好,吃什么都好消化。” 馥梨手脚麻利地替她收拾医案上的东西,“今日比预想的还要早,还能逛逛东市,在那里吃顿晚膳。”她在镇国公府时,出去游玩的机会,每月就那么两三日。 等住到了山上,对出来游玩还是很向往。 等到了入夜,东市花灯会上,万盏华灯如繁星,将长街上游人如织的盛景照亮。 最热闹的要数鳌山灯棚。 堆得快两层楼高的灯棚下,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好些人。馥梨她们来得早,就站在了内圈,在嘈杂人声里忽而听见一声不太确定的招呼,“沈大夫?迟姑娘?” 她转头看去,看见一道瘦高影子。 是在寿宴上见过的宋良弼。 宋良弼艰难地越过人群挤来,同她与沈霜月见礼,“二位,好巧呀,你们也来凑这花灯会的热闹?” 馥梨说话小声,他凑低了头,才听见她一声脆生生的“是呀!宋大人!”少女杏眸在灯火璀璨处,明亮动人,看得宋良弼失神了一瞬。 恰逢灯棚下,制灯人将小灯山的纱布揭开了,露出样式精美繁复的牡丹灯、荷花灯、鲤鱼灯……花灯一盏接一盏,挂在小灯山上,最顶层一盏宫灯精美绝伦。 就像最璀璨的夜明珠,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馥梨也看着宫灯上描绘的图样看痴了。 “小灯山上,每盏灯都有一个灯谜,猜中了的人就能免费带回家,有谁可想一试?” 制灯人朗声问道。 有人点了那盏荷花灯。 “谜面是——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 “告字。” “恭喜这位郎君。” 有人点了鲤鱼灯。 “谜面是——九十九,打一字。” “这个更简单啊,白字。” “恭喜这位小娘子。” 小灯山上,花灯一盏接一盏取走,留下最顶层的一盏宫灯,谜题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四字。 在场众多文人学子猜了许久,都无人夺宝。 馥梨看了一会儿热闹,知道沈霜月习惯早睡,便同宋良弼告辞了,“宋大人,我同师娘先回去了。” 宋良弼方才也猜得了一盏玉兔灯。 他提在手上,送二人回到客栈前,犹豫片刻,还是将玉兔灯往馥梨面前递过去,“迟姑娘,如若不嫌弃,收下这盏灯,就当花灯会凑热闹留个纪念吧。” 玉兔灯造型别致可爱。 馥梨垂眼欣赏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猜出来的灯谜,怎么好意思要宋大人的灯。”她朝着宋良弼一福身,谢绝了,扶着沈霜月,回到去客栈。 沈霜月睨她一眼,小姑娘方才瞧热闹的兴致散了,神色有些闷闷不乐,“还是喜欢那盏宫灯?” “宫灯漂亮,我看看就好啦。”馥梨送她回房间,安顿好之后,再回到隔壁房间,坐下发了一会儿呆。 她是以为,陆执方知道她们来义诊,会赶过来。 结果宋良弼方才赏灯时,和她们闲谈,说陆执方在大理寺办公,半道又被陛下召进了宫里。 不想了,睡吧。 夜深人静,馥梨换洗好舒适宽松的寝衣,正要吹灭屋内的小灯,窗扉忽而“啪嗒”一声,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馥梨没动,片刻后,又听见同一种响动。 她打开窗扉,面庞被倏尔冒出来的花灯照亮。 熠熠流光,正是灯塔最上层那盏精致宫灯。 宫灯一晃,露出个俊俏的冷面郎君。陆执方攀着栏杆,阔袖被夜风灌得鼓起来,姿态在如追云踏月的神仙,偏生语气幽幽:“拉我一把,快摔了。” 第47章 陆执方虔诚地吻上那颗痣…… “拉我一把,快摔了。” 馥梨先接了那盏宫灯,再握上陆执方的手,用力一拽,青年便借力翻身,跃进了她窗台。她从窗棂往外看去,这可是三楼,“你好好地怎么不走楼梯?” “这时辰都要登记访客,客栈是师娘订的……”陆执方言而未尽,馥梨心知肚明。 把师娘喊醒了,世子爷就要被再撵一遍啦。 沈霜月是真心把她当闺女看待,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让男子单独去她屋里,哪怕是陆执方。 八角宫灯用檀木精心雕琢而成,框架饰回字纹,薄纱灯罩柔软,上头所绘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馥梨用手指一拨,宫灯悠悠转起来,晕开浅淡的暖光。 “世子爷,所以灯谜的谜底是什么呀?” “你手拿来。” 馥梨的手伸过去,陆执方在她掌心轻画。 “黄绢为有色丝绸,是绝字,幼妇为少女,是妙字……”他嗓音轻缓,不疾不徐拆文解字,指头挠出的酥痒好像顺着手掌,钻到馥梨的手臂上。 “这是前朝大学者在某则碑文上的题词,谜底已叫前人解出来了,我侥幸在某本杂记上读过。” “原来,也不是世子爷解出来的。” “不能借花献佛?”陆执方抬了抬眉梢,长臂一捞,就要把那盏宫灯收回去,馥梨急忙藏在身后。 “没说不能呀!” 可青年郎君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墙角,轻易地夺走了她攥着的宫灯提柄就走。馥梨眼巴巴跟着他。 陆执方提灯将人溜了三圈,才吹灭原本客栈厢房的灯,将宫灯支在床头花瓶上,“给你当夜灯罢。” 少女眼眸弯起来,再露了笑。 陆执方揉乱了她的发,在软绵绵的脸蛋子上掐了一把,手感很好,还想再掐时,被她拉住了手指。 “宋大人说,陛下又召你进宫了。” “嗯。” “是什么要紧事,连花灯会都差点没赶上。” “怎么?又怕我被抓去尚公主?” 馥梨不说话,陆执方轻轻一提,叫她攀着自己肩膀,两只小小的绣鞋踩到了他乌皮靴面上。 少女骨肉匀停,这些日子吃住都在滦贤山,理应没少跟着师娘满山跑地采药,可竟然还长了些肉,可见过得十分舒心快活,只有他一人觉得思念难捱。 馥梨得以同他平视,盯着他:“你快说呀。” 陆执方莞尔:“不尚公主,是为了南方洪涝赈灾的事情,一切物资就绪,还差个督办钦差。太子殿下和三皇子都想派自己的人去,两边僵持不下,陛下便召了几个臣子来商议,我就在其中。” “商议出结果了吗?”馥梨有些关心,送去赈灾物资里有一部分还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执方定定看她,声线沉了沉:“派了我去,还叫我暂代翁沙县的政务,直到新任知县调过来。” 馥梨愣怔:“这怎么……听着像贬官呢?” “你没猜错。”陆执方颔首。 新任知县何时调来,是户部决定的,而户部的权陛下还未放给东宫。赈灾结束后,他何时能回京中,全看圣心何时转圜,想起他这么个人来。 说到底了,陛下还是恼他直言拒绝了云梦公主,上次在春狩上隐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馥梨静了许久。 “世子爷,你家里知道了吗?” “没回去过,一出宫就往东市花灯会赶了。” 凭借镇国公府的灵通,父亲早该得到了消息。 陆执方搂着她温软身子,像在汲取力气,在馥梨颊边亲了一下,“不会一直扔我在翁沙县的,放心。”便是父亲不为他筹谋,大理寺和东宫都会出力。大理寺卿陈蓬莱已把他视为接任人了。 “你在这里,跟着师父师娘好好过。” “等我回来,就同家里说。” 赶去东市的路上,心绪翻涌。 赶到东市花灯会,人潮拥挤,他隔着人山人海,看到她与宋良弼靠近说话,心头亦翻江倒海。 本该以为有千言万语,临到这一刻,搜肠刮肚也只得两句叮嘱。她愿意陪他争取,已是最大的承诺。 陆执方松开她,“走了。” 腰上被一双柔软的手扣住。 少女眼里情绪满溢,樱唇微张,几度开阖无话,最终将柔软馨香的唇贴上来,在他下颔亲了一口。 “给你送这么漂亮的宫灯,就值这……”陆执方故作轻松的调侃没说完,被她唇堵上。 生涩笨拙,偏生学着他,寸许丁香缓缓勾缠。 陆执方感觉有一股火,从心里烧到了腹下。 花瓶上斜插的宫灯忽而摇晃。 纠缠的一双人影在壁面一转,跌入了床榻上。 陆执方掌着她后脑勺,夺回主动权,含过香唇,尝过丁香,深吻辗转至莹润白皙的耳垂,轻咬重吮。 怀中人止不住颤,低哼一声,甜软得过分。 他再加重力道,听不到第二声轻吟。 馥梨竭力控制着,“耳朵痒,不要……” “好。”陆执方从善如流,自问体贴地从她耳廓移开,辗转往她颈窝去。美人衣襟散乱,剥出圆润的肩头,偏颈窝小红痣一点艳色,在雪肤上勾魂夺魄。 陆执方虔诚地吻上那颗痣。 掌心之下,兰躯隔着一层薄衫,于曼妙绵软之中透出温热,随她阵阵的急促呼吸起伏。深夜偶有思念梦回,万般绮丽梦幻,都抵不上此刻真实,细腻。 叫人几乎悸动到喟叹。 馥梨中衣褪至臂弯,正簌簌颤颤。 陆执方叫她手脚发软的吻却停了下来,抬首对上她的眼睛。他如寒潭幽深的眼里有欲色,也有克制。 清冽呼吸缠绕在她鼻尖。 “小梨儿。” 他亲昵地唤,声音微哑。 馥梨攀上他后颈,将他拉下来,闭眼吻上去。 陆执方当真叹息了一声。 吻至两唇发烫,呼吸无分你我,他拉过了一旁叠的薄被,将她严严实实盖好。小娘子双眸迷离困惑,一双玉臂还要伸出来抱他,被他无情按回去。 “等我回来?嗯?” “好。” “乞巧节、庙会、重阳踏青……无聊了玩乐可以用迟霓的名义,给嘉月递帖子,不准找别的郎君。” 小娘子迷蒙片刻,好像在思考,“别的郎君都是……”唇旋即被手掌捂上,方才还轻声叮嘱的人,此刻语调冷沉了几分,“想也不许想。” 陆执方回到镇国公府时,本该是熄灯时辰。 然而正堂灯火通明,陆敬坐在里头,冷眼看他。 “我还以为,你一出宫就收拾收拾包袱,赶去那穷乡僻壤赴任了。还知道回来?” “父亲,陛下有令,让明日再出发。” “你知道为何非得是明日吗?今夜就是最后给你反悔的时机。你明早随我进宫,求娶云梦公主。” 陆执方拢袖看着眼前的父亲。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已出,岂能因几句话朝令夕改。父亲若是怕陛下气难消,影响陆家朝堂地位,大可不必。陛下既已责罚,便不会再无端迁怒。” 陆敬心思被他直白戳破,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差点就把凉透了的茶水泼过去,“赈灾钦差岂是那么好做的?陆家是两头不偏,你与太子同一师门,在那位看来就是隐藏的太子党。你这差事,做到十全十美才能有功,但凡出一点纰漏,都是祸端!” 此话不假,陆执方没有反驳,垂眸听训。 正堂灯火亮至深夜。 陆敬没能说动陆执方,只知道翌日一早,不孝子又被召进宫去训诫了一番,调令依然没能更改。 等陆执方离城,已经是午时。 镇国公府里只有陆嘉月来送,苗斐也想来,碍于陆敬还在生气,便也没来。 大理寺同僚来得不少,连连宋良弼都在。 陆执方一一仔细看去,没有那道玲珑身影。 游介然是来得最早的。 他骑了一匹马送行,还带了一架装满了货物的大车,车夫也是游家雇的,“这车物资是小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不跟户部赈灾的大部队走,就跟你的车,我跟你送到驿站就原路回头。” 陆执方看了一眼,觉得麻烦,倒没拒绝。 他示意那车夫跟上陆家车马,再调转马头,回望城门下,送行的人该到的都到了,也告别过了。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他挥手,示意高扬驾车送嘉月回去,便一夹马腹,先朝着城外跑。 “哎,陆九陵你等等我啊。”游介然骂骂咧咧,一甩马鞭追上去,踏出尘土飞扬。 户部大部队先行,他们便不算赶。 一下午的路程,抵达罗阜官驿时,正是日落。 荆芥替他要了官驿最好的房间,陆执方告别一路絮絮叨叨的游介然,在大堂用完晚膳,回到厢房里。 屋里正中央的空地上,摆了个大箱子。 “这是何物?” “世子爷,这是游公子随车物资里的,他叮嘱过小的,要夜里给你搬回来。” 荆芥回忆那重量,“可能是酒坛?挺重的。” “公差路上,不至于这般没分寸。” 箱子上贴着封条。 飞扬肆意的字迹,一看就是游介然写的——“今夜日落,九陵亲启。”陆执方嫌弃地皱眉,想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挥手让荆芥退出屋外。 “撕拉”一声,封条被他开启,箱子盖忽然动了动。陆执方冷静盯视那盖子,退开了半步距离。 盖子抖抖,啪叽翻开,从里头探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抱膝正好到他半身高,脸蛋上还印着箱子里木板条一道道的痕迹,眼神却很亮。 “陆执方。” “我食言了,我还是想……”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看着眼前愣怔失神的青年郎君。 她没有像陆执方说的那样,半点不想他。 她想的。 第48章 小祖宗。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说完了,眼前的青年郎君却没有她预料的欣喜。哪怕知道他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都没从陆执方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克制后的欢欣。 “先出来。”他伸来一只手。 馥梨握上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维持同一个姿势在箱子里睡了这一路,猛然站起来,腿上哪哪都酸软无力。她一步踏出来,身子往前一栽,陆执方手臂绷紧给她扶好,提声往外吩咐。 “荆芥,叫大堂送一顿晚膳来。” “是。” 大堂饭菜送得很快。 红烧肉、清炒韭菜、卤水豆腐并一碗蛋花汤。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已是官驿里能提供的最好晚膳。 陆执方扫了一眼脸蛋印记还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吗?” “嗯。” 馥梨扒着饭点头,唇上沾了点油光。 陆执方见过她在静思阁吃年夜饭,与她在滦贤山拜访老师师娘时,同坐一桌共进过餐。馥梨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此刻依旧如此,可也看出来饿得急了。人但凡饿起来,粗茶淡饭都是人间至味。 官驿厨子的手艺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赈灾兼代管翁沙县的政务,那里受灾最重,去到了,或许连这样的三菜一汤都吃不上。” 陆执方的语气很认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夹卤水豆腐的动作一顿,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师娘这段日子,学了处理伤口的简单办法,懂得清理包扎,时令病像是风寒的通用配方我记得,到了可以给医馆调配,还能给大夫们打下手。” 陆执方无言,脸上表情显然还是不赞同。 馥梨闷声吃饭,屋内一时静得很。 至熄灯时分,两相对视,谁都不想让步。 陆执方坐在床缘,朝她伸了手。他没让荆芥再多开一间厢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处,全看明日出发前,谁是先说服对方那一个。 小娘子乖顺地走近他,与他牵手。 薄被覆盖上,体温熨帖,屋内还留一盏暖灯。 “赈灾队伍里有医官,有专门应对时令疫病的药物,不缺你一个忙前忙后。你走了,谁帮师娘编写草药典籍?”陆执方的声音放松低缓,有些像耳语。 馥梨没有答话。 他还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泞脏污,断壁残垣,未处理的人畜尸体随处可见。当真不怕?” 她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明日一早,我就让荆芥送你回去。” 眼下还没离开皇城太远,一个下午的路程,荆芥脚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会耽搁一点进度。 陆执方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下,放到唇边亲,“小梨儿,点头说好。” “才不好。” “馥梨……” “陆大人考虑了人手充足,考虑了师娘的草药典籍,连我会害怕灾后乱象都预设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却一点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声音轻轻的:“陆执方,你不想我在吗?” 陆执方愣怔。 “你说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荆芥走。”馥梨将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对着他,连着薄被也扯走了。 陆执方怀里一下空荡,温热倏尔散尽。 还未成婚,已经无师自通懂得怎样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见她从箱子里冒出来的第一眼,还觉得是日有所思看见了幻想。陆执方呼出一口气,“馥梨。” 小娘子给他一个裹成蚕的背影。 他语气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掸掸手脚,撑开薄被,又慢慢滚了回去,将他妥帖收藏在不够宽厚,却温软馨香的怀抱中。 两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馥梨换上大箱子里预备好的男装,游介然想得周到,连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蓝色软皮小帽,配同色的细棉窄衫长裤,不过片刻,娇俏清丽的小娘子变成了机灵清秀的小厮。 陆执方看馥梨在眼前转了两圈。 眉眼肤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饰过,遮盖女气,强调利落干净的眉锋与鼻梁,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几分女儿家的天真娇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难道不像吗?”她刻意瓮着嗓子,眨眼问。 只得七八分像,不过男装到底行事方便,陆执方扶正了馥梨的软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说话,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当个哑巴影子。” 馥梨点头。 陆执方越过她走到屋外,回头催促时,语气终于漏了点笑:“还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着去。 翁沙县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会经过陶州。 陶州城外,有锦衣青年骑马来回逛,视线梭巡每一个入城的人。馥梨骑马跟在陆执方身后,青年远远先看陆执方,再看她和随行人员,眸光一亮,打马迎上来:“敢问可是赈灾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侧目:“阁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锐进之子,嵇鹏,家中行二,陆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亲得知陆大人不日将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灾,但有其他州民涌来,家父怕冲撞了陆大人。” 嵇二郎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一行人往城门去。 “对了,陆大人能否让我看看钦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胆子肥到假冒钦差?” “天灾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实在看招摇撞骗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说罢,竟勒了马。 原先守城门的卫兵见到他来要放行,一双长塑又顿时降下,拦住了去路。陆执方眸光微闪,同嵇二郎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荆芥。 荆芥朝嵇二郎出示了吏部的调令文书。 这便是陛下派他督办赈灾的矛盾之处,给他督办之权,钦差名头,却无管辖知府的钦差令牌,调令文书上只说暂代翁沙县政务。若非他大理寺官职还在,官阶上还比嵇锐进低两级。 嵇二郎细细看过,恭敬地递回,“小心驶得万年船,陆大人勿怪。天很快将黑,客栈已经定好,小人这就带陆大人先行安顿。” 馥梨留神看了入城后的景象。 嵇二郎说陶州不曾受灾,路面便也没有陆执方给她描述的那种惨状,甚至连涌入的流民都很少。日暮刚至,不少商铺就闭了门,街道上行人稀少。 嵇二郎将他们带到了客栈。 “小二哥,这位是前来督办赈灾事宜的钦差大人,好酒好菜都招呼上,赶紧的。” “好咧!” “不必铺张。” 陆执方提了一句,跑堂小二摇头笑了笑,“说是好酒好菜,待会大人见了可别笑。定南多州受洪灾,嵇大人组织富商慷慨解囊,咱东家捐了不少米面肉,连招牌菜好几例都撤下去了。大人来年再来,小店定能叫您吃上更好的定南美食!” 陆执方有些讶异,挑了挑眉。 待席面呈上,果真只是略丰富一些的寻常饭菜。 同官驿水平差不多。 陆执方吃了个半饱,没再动筷,馥梨坐在他旁边捧着碗,见他不吃了,便也放下碗筷。桌布之下,她的手忽然给陆执方抓住了。她抬眸去看,这人一边同嵇二郎镇定自若地闲谈,一边在她掌心比划。 一笔一划地写——吃你的。 她脸颊微烫,右手又握起了筷子。 直到嵇二郎拿出了一叠简报,“陆大人看。” 陆执方松手,接过来,发现是定南府各州的简略情况,包括农田受灾、屋舍损坏、居民伤亡失踪数目,按最严重到最轻,依次排列。 “这是家父在洪涝发生后,命各县统计呈报的,只是目前得知的情况,最新的还有待各县跟进。户部与工部几位大人先陆大人一步,已经派物资往翁沙县、安浚县、义宁县这些受损最厉害的地区去了。” 陆执方捻着那叠简报没说话,看了嵇二郎一眼。 嵇二郎摸摸鼻尖:“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嵇大人做得很好,”陆执方笑,“有了这些简报,还省了本官许多的行路麻烦。” “家父正是此意,他正忙着在定南府组织重建,脱不开身,过两日就到翁沙县亲自拜会陆大人。” 嵇二郎举杯:“薄酒一杯,为陆大人接风洗尘。” 陆执方亦举杯饮过,那酒味酸薄,在舌尖笼罩,回到厢房里,用清茶漱过两遍口,才消散干净。 馥梨吃饱九分饱,有些困。 客栈厢房不大,一床一榻,她坐在榻上打盹儿的功夫,看见陆执方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黑色夜行衣,放在床边,显然是打算迟点再换的。 “陆大人这是要……” “嘘。” 陆执方朝她无声比了个手势。 待一刻钟后,屋外传来荆芥的敲门声,“爷,排查过了,客栈前后门各有一人看守,别的地方没了。” “好。”陆执方放下了茶瓯,示意她继续讲。 馥梨指指那套夜行衣:“要去哪里?” “去各处转转。” “世子爷怀疑嵇二郎说的吗?” “怀疑谈不上,眼见为实,见过了再说。”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出公差,每每到任地方,地方官给他的接风洗尘总是分外豪奢,美酒佳肴不说,连歌姬琴妓都要安排,生怕他有哪些不满意。 嵇二郎的接风洗尘,太顺心合意,倒叫他警惕。 他才解释完,就见馥梨也从自己衣箱里翻出了一套夜行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世子爷。” 陆执方一噎,“游介然怎么连这个也备?” 小娘子嗓音轻软,还是那句话:“你想我去吗?”言下之意,他说一句不想,她就不去。 陆执方磨了磨后槽牙,说不出一个不字。 “世子爷?” “别喊爷了,迟早得倒过来喊你一声。” “喊什么?” 陆执方不答,泄愤般吻上她明亮的杏眸。 小祖宗。 第49章 连人带包袱一起扛。…… 荆芥负责引开客栈后门盯梢的人。 馥梨背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听见荆芥弄出动静和随他远去的脚步声后,同陆执方悄悄溜出了客栈。 今夜月圆,照得陶州城寂然清冷。 两人影子在石砖路上被拉得斜长,往入城时看见的没那么繁华的街道走去。嵇二郎给他们订的客栈是陶州城里最好的,他们要找差的,最差的那种。 “世子爷,那里!” 馥梨看得清楚,指向长街西北面一间插了三角旗的商铺。她在简县住过那种好几个人挤一屋的客栈,本来是民房,主人家私自改商用,就用这种三角旗做标记,想来南方各地都差不多。 陆执方敲门,让馥梨在门口守着。 店家姗姗来迟,挪开了门板,夜里只看见来两人一身黑衣,个子矮小那个还背了行囊。 “住店的?” “多少钱一晚?” “上房没了,下房通铺,一人三十文。” “这么贵?” “三十文还嫌贵?城中哪个客栈有我便宜?”店家不耐烦皱皱眉,伸手一指远方,“再往西走八里有间破庙,那里不用钱,随便住。” 说罢就要把门板再卡上。 陆执方掏出二十文,挡住了门板。 “不住店,下等房让我进去看一眼,问几句话,定南洪涝,家中亲戚没了音讯,我们来寻人。” 店家嘟嘟囔囔嫌麻烦,又舍不得小钱,收了钱转回去,“你跟我来,不少都睡了,被骂了别怪我。” 馥梨一直留神看街道上有无旁人经过。 远远听见一阵打更声,有更夫经过,她隐入角落躲藏好,待更夫走开了,商铺里头陆执方也出来了。 “走这边,那边会碰见更夫。” 她自然而然地拉起陆执方。 陆执方盯着那小手,捏在他黑袖子上,分外莹白还有些圆润。他无声勾了勾唇,听见馥梨小声询问:“世子爷,里头可打听出什么了?” “各县来避难的十五人,而来自安浚县、义宁县的一个都没有。简报说这两县是翁沙县外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要么情况不实,要么严重到无人逃脱。” 陆执方牵着她,按照店家的描述,去寻那破庙。 八里路不好走,小姑娘脚步不曾慢下来,话渐渐变少了,在暗暗保留力气。陆执方松了手,往她后背去,“包袱给我。”出门时,馥梨非要替他背的。 馥梨身形一滞,后退了一步,“我还行,待会儿就不用背了,已经没多远……”腰上一紧,陆执方双掌钳上来,将她竖直地提溜起来,“不给就算了。” 连人带包袱一起扛。 她手忙脚乱,“给、给你背,快些放我下来。” 陆执方将她放下,她脚踩到地面,沉甸甸的包袱转到他背上,肩膀被他手掌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 馥梨肩头本就在发酸,没忍住呜了一声,肩膀上的手就敲到她脑门上,“累了不知道说,活该。” 那语气凉凉的,重新牵上她的手掌却很温热。 小破庙比馥梨预想的还要小,还要老旧。 仿佛再来一场疾风暴雨,就能把屋顶掀翻了。看这模样,容纳不了多少人。她看陆执方在小破庙角落的空地上,解开了包袱,露出了满满当当的红薯。 “处理下。”陆执方点点那堆红薯。 馥梨一个个捡出来,又找来好些树枝,折成小棍子,陆执方已生好了火。火苗燃烧,火舌舔过枯枝,爆出细微的噼啪声,给他清冷面容镀上一层暖光。 “世子爷怎么会做这些的?看着好娴熟。” “一些是老师教的,一些看荆芥做,看会了。” 两人并肩坐着,没有再言语。 馥梨将脑袋靠过去,陆执方的手臂便揽过来,她眯着眼,迷迷瞪瞪睡了好一会儿,给烤红薯浓郁的甜香唤醒了。一睁眼,对上好几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她差点吓得惊呼,定睛一看,都是半大孩子。 孩子们全都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看着火光中的烤红薯咽口水。有的孩子手里还紧紧捏着削得极尖锐的薄石块,把它当成仅有的防身武器在用。 两个大人,一群小孩。 要是混乱对弈,小孩们也并非毫无胜算。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天真稚嫩的脸庞露出了不符合年纪的早熟与盘算,三三两两围拢来,想强抢。 陆执方动了动手腕。 为首最大的孩子猛地停住了。 他解开护腕,露出了他们没见过的精巧机关,在月色下泛出幽冷光泽。大孩子只见他两指微扣,噗地一声,自己的脚尖微震,低头瞧见一支短箭没入他的草鞋前一寸,深深扎入了冷硬泥地里。 孩子们刚提起的胆气吓得四散。 如惊弓之鸟,仓惶而逃。 此刻,又有什么朝着他们扔来,“接好了。” 温热到滚烫的,软绵绵的烤红薯。薄薄的皮被烤得裂开,流动的金黄蜜浆黏糊在手上。 呼吸之间,都是久违的香甜。 最先拿到的孩子傻愣,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口。 陆执方将剩下的烤红薯一个一个抛过去,“一人一个还有多,安安分分别争抢,都有吃的。” 灾情乱象中,能够卖力气的青壮男人有钱落脚。 破庙里睡觉的自然剩下妇孺老弱。对这些最饥寒交迫的人来说,半夜热腾腾的烤红薯比铜板还管用。 只他没想过,这次遇到的全是小孩儿。 馥梨望见最先吃的小孩儿,眼里已冒出泪花。 不知是觉得太好吃了,还是觉得辛酸。 “你们要不要,坐过来吃?这里还有好多。”馥梨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我们只想打探一下灾情。” 人群里头年纪最小,脸最圆的小孩儿捧着红薯,先一屁股坐在了馥梨身边,埋头苦吃起来。吃完了,馥梨给他递了第二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小五。”王小五奶声奶气,吃得嘴角都花了。其余人见确实可以领到第二个,也都围拢过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和缓。 陆执方打量着这些孩子:“你们不是陶州人?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吗?” “我们是如溪县来的。” “原先就认识吗?” “在同一条村的私塾先生那里识字。” “家里人呢?” 提及家里人,孩子们纷纷沉默,手里烤红薯顿时变得没滋没味了,有人开始抹眼泪,哽咽着道: “洪水来时最先冲的就是翁沙县,接着是我们县。那时,我们正在私塾上着课,私塾地势高,躲过去了,可我们好多人都同家里失散了,只好聚在一起,不至于孤零零地受人欺负。” “县令没安置你们?” “粮食有限,帮县衙做事的人先得,我们争抢不过大人,原来家里房子也冲塌了,听说陶州没受影响,还有富商施粥赠药,就过来了。” “谁知道,过来了,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我就说,留在村里等官府救灾。”说话的孩子垂头丧气。 另一个孩子高声反驳:“我才不等!那么多畜生都淹死了,肯定要发瘟病的,连县老爷都要病了。” …… 陆执方记得,如溪县在简报上,灾情描述很简略,排的顺序也在后面,按理说是受影响轻的地方。嵇二郎说如溪县人少,疏散得及时,不算太严重。 他又陆续问了这些孩子好几个问题。 提及定南知府嵇锐进,为首年纪最大的孩子情绪尤为激愤:“姓嵇的就是个狗官!” 馥梨道出疑惑:“可陶州百姓都在夸他,说他及时组织富商慷慨解囊,都捐到有需要的地方去了。” 那孩子恶狠狠地骂道,“假仁假义!做这些肯定为了博得好名声。我们在如溪县等了好多天,连块饼都没等到。说不准就是他独吞了。” 王小五细声补充:“我听奶奶说,大康的远房姐姐在知府老爷那里做婢女,把命稀里糊涂搭在那了。”这个大康,就是骂嵇锐进假仁假义的孩子。 烤红薯一个个送出去。 篝火堆没再添柴,火渐渐变小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到最后,异常地沉默。馥梨从身上掏出所有铜板给了王小五,“虽然不多,明日一早,拿去买些干粮吧。” 陆执方用泥土弄熄地上最后一点火星,“明晚这个时候,有人来给你们送钱粮,好好待着别乱跑。” 两人告别了那些孩子,离开了小破庙。 馥梨牵着他,一路安静无话地走,步伐比来时更沉重几分,忽地,静悄悄的月色中,腹中叽咕一声。 她脸上腾地涨红了,去看陆执方。 青年眸中闪过笑,从怀里掏出个半热的烤红薯,塞到她手心里,“只剩个最小的了。” 馥梨睁大眼:“世子爷何时藏起来一个的?” “你顾着派,自己忘了吃的时候。” 陆执方随手揉乱了她后脑勺的头发。 距离客栈后门一段路的地方。 荆芥守在那里,远远见到他们身影,快步迎来,“爷,得快些回去。” “怎么?” “客栈那边,嵇二郎房间一刻钟前亮了灯,说是遭贼了,正在搜查,还想进去你屋里说话。” “黄柏守在屋门口,不会放他进来。”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虽然不会进来,但他太久不出房间,嵇二郎必定起疑心。他看似殷勤接待,实则自他们踏入陶州城门后,每一步都在他视线之下。 二楼厢房,嵇二郎带了好几人,正同黄柏对峙。 “我确认一眼陆大人安全,即刻就离开。” 黄柏挡着,神色不耐烦,“都说爷正睡着。” “这动静,早该把陆大人吵醒了,屋内一直安静,难道你不担心你家主子?”嵇二郎声音冷下去,指挥手下硬闯,“陆大人负责赈灾,身系我定南府的百姓福祉,我实在不得不看一眼求个心安。” 第50章 春风醉浸过的唇。…… 黄柏虽然武艺在荆芥之下,对付嵇二郎手底下的衙差,也足够了,何况应付到一半,荆芥就赶来帮忙。他放心地迈出几步,将屋门留给荆芥守。 打着打着,却听见了屋门被撞开的声音。 他错愕地回头,望见荆芥失守,漏了个大破绽,衙差们趁机涌入,悉数闯到了屋里。怎么会? 转眼间,嵇二郎已经迈步入内。 屋内昏暗,床帏落下,遮挡得严实。 盯梢客栈的人换防时来禀告,无意中说漏了嘴,让他知道守后门的人曾经擅离岗位。 “陆大人?”他试探着问道。 床帏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陆大人,客栈遭盗贼,我屋内财物被抢,小厮还受伤了,特意来看看陆大人是否还安好?” 嵇二郎的手慢慢靠近,蓦地,陆执方带着困倦与不耐的声音从内传出:“哪个贼吃了熊心豹子胆。” 嵇二郎面色微变。 陆执方已掀开了一半幔帐,盘腿坐起。 走廊的灯光透了些进来,隔出一道模糊的亮色。他看着满屋的人,以及随时戒备的荆芥和黄柏,似笑非笑,“不知道的,倒以为本官才是那个贼。” 嵇二郎讪讪,挥了挥手,屋里的衙差霎时间走得干净。他作了赔礼姿态,腰深深躬下去,“是我打搅陆大人。”说虽如此,并没有立刻就退出去的意思。 再抬头,他双眼仍旧带着探究,看向陆执方。 陆执方吩咐荆芥点灯,守在屋外。 他趿拉起床边的软履,拢好了中衣,遮住了露出的一片赤裸胸膛,施施然走到弥勒榻上坐好。 嵇二郎此刻才发现,床边还散乱着一双小鞋。 半开半阖的床帏内,女子如缎子柔亮的长发铺开在软枕上,影影绰绰看不清侧脸,露出来的一段颈脖柔美非常,肤色在乌发衬托下白如凝玉。 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想到是个勾魂的美人儿。 陆执方表情坦荡,狭长眼眸里风流蕴藉,语气是纵情过后的慵懒放松,“本官睡前小酌了两杯,于是便睡得沉了些,没听见嵇二郎询问的动静。” 他从弥勒榻底的箱笼里,翻出一壶酒,“嵇二郎来一杯?京城带来的酒,滋味比晚宴有许多不同。” 嵇二郎未答,陆执方已给他倒上了一杯,随手递过来。他不好拒绝,饮了一口,入口绵醇,高粱香气萦绕,果真是好酒,好到让他心头泛起了困惑。 这位大理寺少卿能谋善断的名声,稍一打探就可知道。他未曾预想过陆执方是个草包,却未料到他也戒不掉膏粱子弟的作风,赴任路上带美酒,入夜枕边睡美人,今夜之事,或许真是他多心了? 默然片刻后,嵇二郎摇头笑了笑,搁下杯盏。 “果真是陶州寻不着的好酒,良宵苦短,我就不妨碍陆大人了。明日一早,我便护送陆大人到翁沙县去,那里灾民流离失所,就盼着陆大人的庇护。” 馥梨在床帐中背对着他们,听得嵇二郎离去,屋门阖上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来。她坐起来,覆盖到肩膀的薄被滑下,露出一身未来得及更换的夜行衣。 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有惊无险。 陆执方在弥勒榻招呼她:“过来。” 他换了一只新的小酒杯,斟满了酒,递给馥梨。 游介然塞到大箱子里给馥梨的东西,有的没的,鸡零狗碎,有能派上用场的,也有瞎胡闹的玩意。 比如这两壶春风醉。 馥梨拿着酒杯犹豫,还是喝了下去。 醇厚酒液淌过了喉头,冰冰凉凉的,滑入肺腑却像一把火,烧起暖融融的热意,把她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烧掉了。人顿时觉得了一些放松来。 陆执方温声问她:“还要吗?” 她勉强维持理智:“会不会影响明日行程?” “不会。”陆执方伸手一拉,把她拽入怀里。 “可是我怕嵇二郎发现了是我……” “他没发现才怪。” 陆执方给她空杯蓄满了酒,再喂到她唇边,淡声解释道:“随行没有女子,他下楼了同驻店一打听就知道我有没有从花街柳巷叫人来,不难猜到是你女扮男装陪的我。适当露一些破绽,能叫他更放松。” “我就是怕,给你拖后腿了。” “没有,小梨儿很得用。” 小娘子不知道他所谓的破绽是何。 水润红唇微张,乖顺地把酒都喝进去,两颊渐渐浮出一抹酡红色,朱颜薄醉,恰如胭脂淡沫。陆执方垂眸注视片刻,拇指揉过她唇角,吻去那点酒渍。 春风醉浸过的唇,除了软,还透着酒香。 陆执方吻得轻柔,馥梨搭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掉了下去,脑袋一偏,搁在他胸前,双眸已经闭上了。 竟是酒意微醺下,累得睡过去了。 也该累了,今夜可陪着他走了好多里路。 他抱起怀中人往床里去,轻轻放好,拉上薄被给她盖住。少女睡得不踏实,一会儿这里挠挠,一会儿把自己衣襟扯开,薄被踢到床边去,蛾眉拧在一起。 陆执方无声看了一会儿,想来是夜行衣束手束脚,叫她睡着不舒服的缘故。平生除了家中尊长,他没伺候过人,此刻脑海飞速回转,手下动作生疏。 罗袜解开,露出一双白皙丰润的赤足。 腰封卸下,解放不盈一握的纤腰。 朴素的黑色衣衫剥去,露出底下纯白中衣,要脱下衣袖了,免不得要把她身子抬起来。 陆执方手垫入她背后,将她托起,扯开了衣袖一边,再换一边时,馥梨半醒,睁开了还惺忪的杏眸。 “世子爷做什么?” “替你宽衣。” 她得了答案,慢吞吞“哦”了一声,人便挨着他卸了力,叫陆执方更轻松地把另一边衣袖也脱下。待整套夜行衣都褪下,陆执方吁出一口气,抽过薄被再覆上去,这回可算能睡踏实了。被伺候的小娘子浑然不觉,杏眸半睁半闭,还在斜斜望他,蛾眉未展。 “怎么?还有吩咐?” “……还想擦脸。” 得寸进尺。 陆执方两指一曲,想弹她额头,又怕给她睡意弹醒了,认命地去门外给她叫热水。 翌日一早,嵇二郎已在大堂恭候。 陆执方同荆芥、黄柏下来,便见桌上摆了早膳。 “陆大人同行的长随小哥,怎么不见了人影?” “路上撞了些风,头疼,让她睡晚一些再起。” 陆执方答得随意,拿起竹筷,却是寻了个空碟子把早膳都夹出一部分,递给黄柏,“给送上楼去。” “陆大人待身边仆役都如此亲厚吗?” 嵇二郎话音刚落,黄柏的早膳还未送上楼,楼梯就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睡晚了的小娘子作小厮打扮,软皮小帽戴得歪斜,露出鬓边几缕碎发,急匆匆地朝他们的位置走来,眸中有睡过了时辰的懊恼。 陆执方朝嵇二郎露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也并非人人如此。” 第51章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看过定南最早递送到朝堂的奏报。 只有短短一句:“大雨,昼夜不绝二十日,河决水出,流千余家。” 他也曾经在劝阻馥梨不要随行时,给她描述,而今在嵇二郎带领下来到翁沙县,仍是对眼前灾后余生的情景,感到良久无言的震撼。 严谨简洁的奏报,落为眼前景,是乱树倒卧,被连根拔起,是泥沙淤积,处处污水横流。 是放眼可见蓬头赤脚,盎中无斗米,架上无悬衣的翁沙县老弱妇孺。 朝廷赈灾队伍早他一两日抵达。 都水司郎中刘健已去往决堤处,指挥民壮修复。 县衙都被冲了,倒塌一半没重建。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在临时支起来的县衙办公处忙得焦头烂额,见陆执方带着人过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陆大人,您可算来了啊。外头等着领米领救济的百姓看见了?” 他刷拉地扯过了一叠记录,是经折装的样式,另一头掉落在地面,给他拉出了等身高的。 馥梨一眼瞥去,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 陆执方拉过开头第一页,“徐度支,这是翁沙县各户的受灾情况详情?” “对对,经下官统计,翁沙县一千七百多户,有人丁的剩下一千零五十八户。朝廷拨过来的赈灾银,您是心里有数的,家家户户都均等分派的话,每个人都领不到多少。下官是想按走访情况,给他们划分三等,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分给不同额的米粮救济。陆大人以为如何?” 徐海潮看着他,最终决定权还在陆执方。 陆执方来县衙办公处前,已在翁沙县多户走访,知道徐海潮所言非虚。他环顾一圈,这临时县衙简陋,竟找不出多一把椅子,正要就这么站着说,眼前忽而出现一张圆凳。 馥梨利索地擦擦上头灰尘,“世子爷坐。”说罢又跑去了茶棚。竟似回到了在静思阁当差的时候。 他失笑片刻,坐下与徐海潮细说。 “徐度支按极贫、次贫和稍贫划分的想法极好,何不将救济之物,再相应划分?” “小陆大人的意思是?” “极贫赈米、次贫赈钱、稍贫赈贷。”陆执方提笔在纸面写了一个数,正是朝廷赈灾银的总额,“如此,剩下官钱可用于死民葬瘗、遗弃孤儿收养等。” “此法可行,”徐海潮眼前一亮,脑中算盘飞快估出一个数,“那小陆大人觉得该如何划分?下官以为……”他说得口干舌燥,摸向早空了的茶杯,不知何时添了温茶,抬眼一看,原是陆执方着的小厮。 小厮眉眼清秀,双手抱着个水囊,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商议。陆执方也不避讳,就这么同他商讨出一套执行细则。 “接下来就是每户贫困情况划定的问题。这一千多户,我这两日只来得及带衙役核验其中三百多户的,剩下的还有许多。”徐海潮连连感叹,即便能把百姓都召集过来询问,有些村落屋舍的情况,还是得实地去看,他两条腿都跑瘦了许多。 “我带的人有腿脚利索的,徐度支还是留下来核定银钱账目更好。”陆执方话落,将随行人员喊来,一一分配任务。这些大多数是镇国公府来的护卫,少数是朝堂随行的小吏。 他连黄柏都安排了,“这里有荆芥守着就行。” 馥梨欲言又止。 陆执方睨她一眼:“有话说话。” 馥梨想了想道:“世子爷,我的腿脚也挺利索的,我还会写字。有的护院不识字,只能靠脑袋记,回头还得着小吏登记,我不用。” 徐海潮听了笑:“小陆大人,难得小伙子有这份心,你就准了吧。” 这可不是小伙子,是他的小姑娘,陆执方无声暗叹,“你跟着黄柏去,有个照应。” “我知道啦。”馥梨脚步轻快地跑开了。 这一日分外忙碌,等再见到面,已是繁星满天的时刻。馥梨拖着两条酸软的腿回到县衙安排的住处。 她作为小厮和陆执方挤一屋,还是蹭了他这个赈灾钦差的光,住的是乡绅建在小高坡上的院子。 陆执方还在挑灯写兴工助赈的公文,听见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头也没回,“热水在后屋小净房,你趁这会儿没人,先去擦洗了。” 馥梨盯着他纸面看了一会儿便去了。洗漱完回来,陆执方还在伏案办公。 “世子爷,要我帮忙研墨吗?” “你这腿要是还站得动,还不够累,明日我让黄柏带你多跑一百户。” 馥梨一噎,躺回了床上,睡到后半夜醒了,才觉得有微凉的怀抱拢过来。陆执方身上有洁净水汽,衣衫之下。她感受到的身躯却不甚温热。 馥梨伸手摸到他手臂,“洗了凉水澡?” “厨房没人了,凉水快。”陆执方声音懒懒的,罕见透出了些疲惫。馥梨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他背后拍了拍,听得耳侧一声暗哑的轻笑。 “拿我当小孩儿哄。” “就说哄不哄得好吧。” 陆执方没说话,将她抱得紧了些。 清亮月色透过半掩窗扉,照亮床头一隅。 馥梨凝眸望去,青年郎君的入鬓长眉紧锁,人已宽衣睡下,心还留在案头。 她手指抚过去,摸摸眉心川字纹,“白日里同徐大人商议得挺好的呀。我即便不懂政务,作为普通百姓,也觉得这些赈灾的法子既实际灵活,又解了燃眉之急。” “不是赈灾细则的问题,是灾区划分。” 陆执方沉吟片刻,“徐海潮年轻时就是从翁沙县考出来的举子。白日里我问过他,他说如溪县的地势和距离,理应是受灾第二严重的县。他少时念书,定南也有过严重洪涝,如溪县当时死了快半个县的人。或许就是这样,有了警惕,在暴雨前疏散得及时。” “世子爷觉得蹊跷?”馥梨也记得陶州城破庙里,那些孩子说的话,与嵇二郎的南辕北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可嵇二郎还在这里,白日里我跑去走访就碰到他了。他会拦着不让我们去吗?” “不是我们,是我,我去。” 嵇二郎若知道了,未必会明面上阻拦,暗地里会做什么就说不好了。陆执方捉下她在他眉心乱挠的手,“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打掩护,怕吗?” 小娘子在昏暗里默然半晌,软绵绵地应了一句:“不怕的。” 嵇二郎住在另一个乡绅的院子里。 他在翁沙县闲逛了一日,之后便好好待着休整,陆执方和身边人的行程,自然有他的人来禀告。 “今日上午,陆钦差和徐度支在临时县衙商议赈灾对策,下午去了收留孤儿的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上午,陆钦差在乡间宣讲兴工振贷和种牛租借的细则,下午还是去了小善堂和养病坊。” “今日一整日都在临时住处里闭门不出。” 嵇二郎微微意外,“一整日?” 瞧着不像是个懈怠的官儿。 属下禀告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得病前兆,“昨日陆钦差在乡间宣讲时,就有几分咳嗽和声音嘶哑,下午又去了养病坊,那里收留的都是得病妇孺老弱。今日,小的去县衙打听,说是染急病发了高热,起不来了。”话毕,自己掩着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洪涝灾害,人畜尸体来不及收敛,就容易散播病疫。如溪县的县令,就是灾后病死的。 嵇二郎用衣袖捂着口鼻,让那下属退远了些。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去,他翻出面纱,往陆执方落脚的院子去。 陆执方的屋门半掩着。 嵇二郎还未靠近,就从门缝处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抬手敲门,“陆大人,我是嵇二。” 陆执方声音有些飘忽,“嵇二郎稍候。” “嵇二公子。” 他身边那女扮男装的小厮来开门了,容色有些疲倦,连软皮小帽都未戴好,毛茸茸的额头落下几缕碎发,贴在鹅蛋脸颊,看得出几分女装时的楚楚动人。 嵇二郎目光掠过,微微惊艳,转而去看陆执方。青年披散头发,穿着素绢中衣,躺坐在床上,床头凳子上是一碗药并两粒蜜饯果子。县里这个光景,还能寻到蜜饯果子,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 嵇二郎啼笑皆非,看向陆执方一脸病容,“陆大人药都快放凉了,怎还不喝?” 陆执方有气无力给他一个字:“苦。” “世子爷,苦口良药。”馥梨跟着劝了一句,将碗捧到他面前,药勺喂到了嘴边。 陆执方就着喝了几口,对上嵇二郎微妙的目光,咳了一声,“这位是我未婚妻,叫嵇二郎见笑了。” 这话出乎嵇二郎意料,他还以为顶多就是个通房小妾,“原来是世子未婚妻,失敬了。” “迟姑娘是我老师的义女,这次是偷偷摸摸跟我跑出来的,为着声誉着想,就叫她女扮男装跟在身边了,还望嵇二郎替我保密。” “这是当然。” 嵇二郎看了一会儿郎情妾意,甚觉无趣,回到后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让属下快马加鞭送去给父亲。 属下拿了信,骑上马,融入了深深夜色中。 同一天幕下,亦有人换上一身夜行衣,预备轻装快马而行,赶往几十里外的如溪县。 “真的不怕?”陆执方回头问。 馥梨眸光清亮,笑意湛湛,“你都把荆芥小哥留给我了,还怕什么?”她是有些怕的,但更怕不远之外有比翁沙县更水深火热的地方,被刻意掩埋。 陆执方离去的第一日,相安无事,继续称病休养。第二日,大清早,她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徐海潮的声音慌乱着急:“小陆大人,小陆大人!你快起来!” 馥梨披上衣服坐起,还未开门,“世子爷还病着,徐大人何事?” “有一批本来被征调去修筑河堤的民壮,正围在临时县衙那里闹事,说赈灾钦差不公,放任如溪县百姓饿死,场面乱得很,再不控制恐怕要成民变了。” 第52章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 馥梨仓促地整理了装束,跟着徐海潮往临时县衙赶去,还未到大门,已看见陌生民壮如潮水般,围拢在门口,人人面色憔悴,眼神疲惫而尖锐。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整日在河堤上卖力气,为的就是家中老小能早日领到救济。瓮沙县灾情严重,那凭什么安浚县、义宁县都能领到物资?” “对啊,凭什么如溪县的却没有?” “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要见赈灾钦差!” 众人纷纷附和,嘈杂声一片。 县尉和嵇二郎领着稀稀拉拉的七八衙差,勉强挡在门口,“诸位乡亲,钦差大人一路奔波劳累,为赈灾亲力亲为,如今已忙病了,实在无法见大家。” 这些话听在翁沙县百姓耳朵里,是真话,听到如溪县的民壮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人群中不知是谁激动地叫嚷起来:“钦差当真是个好的,怎么管这头不管那头?咱们如溪县人少地贫,就该活活饿死吗?不如直接抢粮仓,分粮食,好过坐以待毙!”这一喊,人群瞬间躁动起来。 外围关注异动的本地民众面色大变。 “赈灾粮食和银钱怎么分配,都是官老爷们商定好的,你们抢了去,叫旁人怎么活?” “我们瓮沙县也靠着这点粮食熬过难关呢!” “我呸!你们得了接济这些天,早就有存粮了,如溪县病的病,死的死,都快成人间炼狱了。” 双方剑拔弩张,不知是谁先动了手,推搡起来。 馥梨愣住,徐海潮拉上她就想走:“不行,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小陆大人就是病得再厉害,架着也要架起来,我们回去!” 馥梨挣脱不开。 蓦地,一只手伸来,将徐海潮的手拎开。 “徐大人,得罪了!” 荆芥朝徐海潮一抱拳。 馥梨看向荆芥,“荆芥小哥,我想进去里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如溪县和瓮沙县,加上嵇二郎指挥的拉偏架的衙差,混乱至极,她根本挤不进去。 荆芥拧着眉头打量地形,伸手一指门口大树。 “你去那树下稍候。”他指完了正要去找麻绳,又听得馥梨脆生生的嗓子,“再找个铜锣来。” “成!” 临时县衙的门口喧嚣不止。 比人群嘈杂更具有穿透力的铜锣声急促敲响,哐哐哐——似洪钟大吕,震鸣出金属的锐利与高亢,叫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一滞,与此同时,门口大树上,一双人影拽着麻绳飞荡而下,引得众人视线聚焦。 馥梨稳稳地落地,手中铜锣敲响最后一声,哐——“诸位乡亲,陆钦差没有忽视如溪县的灾情。” 她声音小,竭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话音刚落,荆芥就声如洪钟地复述,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雄浑劲道。荆芥的声音叫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都听见了。 翁沙县的人松一口气,如溪县的人将信将疑。 “陆钦差已经夤夜赶去如溪县。考虑到翁沙县有争抢混乱,担忧民心不稳,才未向外公布行程。” “眼下已到县里,开始组织赈灾了。” “诸位修筑上游堤坝,听闻如溪县前阵子等不到救济,便急着赶来问询,何不亲自回去看一眼?” …… 几句话传达下去,最先动手的几人犹豫,有人默默放下了拿来当武器的农具,有人对上了嵇二郎的眼神,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看着就是缓兵之计。” “你们就是想骗我们回去,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间足够搬来救兵了,如溪县该有的钱粮还是等不到!都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先抢了粮仓再说!” 最里层的几人大力推搡。 荆芥将馥梨牢牢护在身后,馥梨却感觉头上戴的软皮小帽一松,发髻被人扯了一下,青丝散落颊边。 她本来出门急,就没有化妆遮掩。 “是个女子?你连县衙的人都不是,还骗我们说钦差去了我们县里,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诸位!” “诸位停一停。” “这位姑娘是陆钦差的未婚妻,并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嵇二郎勒令衙役朝着馥梨的方向围拢,“还不快保护迟姑娘,免得受了冲撞!” 他几句话,让衙差们有几人分过来,防线霎时变得薄弱,后面的人看前人带头,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人群渐渐围拢缩紧。 馥梨在急中想起了一些名字,扯了扯荆芥。 “各位乡亲,当真是如溪县来的?” “还能有假吗?” “有平乐村的吗?” 荆芥大声复述,挤在人群中更瘦弱些的男人高声回答,“我就是平乐村来的!” “小哥上前说话。” “平乐村的康二家中有老娘卧病在床,洪水来时没逃掉,但他孩子在村口私塾念书,逃过一劫。” “王小五是私塾里年纪最小的,家人去镇上工,平时就和爷爷相依为命。”馥梨等他来到跟前,将小破庙那晚听到的见闻尽数说了,“可是这样?” 瘦弱男人微愣,“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 “陆钦差没有忽略如溪县,他一直在关注如溪县的灾情,这些便是他探查时得知的情况。”馥梨目光诚挚,看向眼前只为家人能有一口粮而闹事的民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和诸位一起去如溪县看,要是我所言有半句假话,你们大可将我绑了。” 方才嵇二郎喊的那一句,他们都听清楚了。 这是钦差未婚妻,她在如溪县,钦差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走,回县里看看,你跟着我们回去!” 领头人松了口,有个别意见相左的同伴,被多数人的意见制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松,馥梨在荆芥围护下,跟着如溪县的民壮往外走。 行到快天黑,才到了如溪县的地界。 乡道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共骑一匹脏兮兮的骡子,朝着他们这行人的方向来。小孩子奶声奶气,远远就喊了一声“赵大叔!赵大叔!我们正想去河堤里找你们呢,年轻的官老爷带了好多米粮医药来,还把安浚县的大夫调过来了。” 众人听闻,皆露出震惊之色,接着便是大喜,也顾不上盯梢馥梨了,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跑去。 馥梨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衣摆,都快被她攥得变形了。她和陆执方约好的,若如溪县无事,他翌日就会赶回。若没有赶回,就说明情况不妙。 游介然单独加给陆执方的私人物资,不在朝廷的赈灾物资名册里,一直作为陆执方的随行物件,调度无需经过县衙登记,也就落不到嵇二郎的视线里。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如溪县的村道里。 一路经过了新搭建的粥棚和医馆,在暮色中早早点起了灯,棚前人影重重,飘出温热浅淡的米香。 最后在平乐村简陋的小木屋,她找到了陆执方。屋内一览无余,一张矮榻,一张长桌,桌面堆着凌乱的账册文书,显然是办公和住处混用的地方。 连个临时公务处都没有。 陆执方正在看信,察觉门口光线被遮挡,抬眸就看见馥梨有几分狼狈站在门外,荆芥跟在后头。 他眸中闪过惊讶,荆芥刚要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陆执方抬了抬下颔,示意他守在门外。 屋门阖上,只剩小窗透着落日余晖。 陆执方将她拉到窗边打量,小娘子披头散发,嘴唇干裂,软布鞋上都是泥灰,杏眸中神采莹亮未减。 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动了动唇,问出来却是,“有水吗?我渴了。” “有。”陆执方从桌底给她翻出个水囊。 馥梨仰头喝下,灌得有些急,清水流过唇角,叫陆执方用衣袖拭去。她解了渴,吁出一口气,将那些民壮闹事的经过,给他慢慢说来。 “世子爷,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过来了。” 她定定看他,好像眼巴巴等一句夸奖的小孩儿。 陆执方被那眼神撞得心尖发软。 他默然半晌,俯身抱起她,到矮榻上坐好,给她脱了那沾满泥灰的软布鞋。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小厮。” “只当一日吗?” “不够两日?” “我要三日。” 馥梨笑。 她想到了之前民壮闹事时,嵇二郎的表现,笑意淡了下去,“之前我们猜测,嵇二郎隐瞒如溪县的灾情,可能是他爹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那些豪强大族与乡绅的银钱,要为他们先行赈灾放贷,减免田地赋税和徭役,可是我看嵇二郎分明想把事情闹大?” 陆执方并不意外,沉吟了片刻道: “安浚县、义宁县的灾银灾粮,户部同僚已有人去发,实惠落到了手里,不能收回去,翁沙县再闹出民变,便成了我的错处,叫他们拿捏的一个把柄。” 馥梨听了一愣。 陆执将她碎发仔细拢到耳后,“难关既过,先不想了,给你说点开心的。” “还能有什么开心的?” 馥梨想不出来。 陆执方慢慢道:“你阿兄的踪迹,找到了。” “当真?阿兄他在哪里?” “皇城。” 陆执方将信塞到她手里,“你阿兄足智多谋,在赤乌河一战中,佯装被岷象国俘虏,出卖我军情报,实则潜伏进敌营一月余,斩杀了敌军主将,又火烧粮仓。他趁乱逃脱了,岷象粮草不继,损失惨重,没僵持多久就退兵了。” “那阿兄他,他有没有受伤啊?” “不止没有受伤,还加官进爵。陛下大为赞赏,要封你阿兄做靖安侯。这封信在我们出发时,就已经在襄州写好,此刻,你阿兄应该早就完成册封了。” 第53章 欺负得太过了,半天不应…… 深夜时分,屋内一灯如豆。 馥梨还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亲眼看过的信。 温热湿润的水汽覆盖上来,是陆执方打来热水,给她用一方帕子净面。青年的手掌宽大,在她小脸上囫囵地揉过一遍,又捞起她的手掌,一根根手指擦。 馥梨看了一会儿,淡笑起来。 “怎么?” “世子爷真的不会伺候人。” “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陆执方挑挑眉,手帕丢回水盆里打湿了又拧干,再回来瞧见她垂眸,眼睫湿润,蒙着浅浅雾气,“是我力道太重还是怎么着,至于让你这么难受?” 馥梨摇头,朝他伸出了双手。 陆执方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阿兄,家里出事之后这么久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巨大喜悦过后,委屈才后知后觉涌来。 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摸摸她头发。 “待你这么好,弄半天,我不算数?” “世子爷算半个。” “怎么只得算半个?” 馥梨掀起眼皮看他,细细声道:“你都不跟我一个姓。”她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小情绪说出来就散了,往后的生活,她还有更大的期盼。 馥梨吸吸鼻子,拉陆执方衣袖,“水快要凉了,世子爷快些帮我端过来。” 她想把脚也洗一洗。 陆执方斜乜她,不紧不慢“喳”了一声。 馥梨简单擦洗后,困意上涌,没等出屋去倒水的陆执方回来,自己身子一歪,倒在矮榻上睡着了。 春光消融,暑热渐起。 矮榻上铺了藤簟,她一睡下去觉得凉凉的,睡到后半夜却觉得冷,人止不住地打寒颤。到最后,头发都湿了,一缕缕贴在颈后,后背也潮湿了一片,迷迷糊糊地,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在喊她。 “馥梨,醒醒。” “唔……” “你起高热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不用。” 馥梨迟缓了一会儿才拉住他,声音低得像碎碎念,“已经发汗出来了,无事。”她跟着沈霜月看诊那段日子,也懂得了一些基础医理。 如溪县得疫病的人多,陆执方来之前服了抗风寒病症的药,她被人群架着过来没做准备,情绪在大惊大喜之下,最易风邪入侵,也是发散出来就好了。 “我想喝热茶,再换一身干净衣裳。” “看大夫,这更稳妥。” 陆执方不同意,手被她拉起,贴到她额头上,掌下皮肤润泽微凉,的确是热褪之症。馥梨柔声道:“要是明日醒来还不舒服,再去看大夫也不迟。” 陆执方点灯,看清楚她精神尚可,才去屋外打水煮茶。再走回屋里时,馥梨已将汗湿衣衫换下,裹着薄被,乌发蓬乱下,一张小脸似玉莹白。 她刚换下的中衣凌乱堆放在矮榻一角,烟紫色的小衣卷在里头,几根飘带散出来。 陆执方瞥了一眼,笼统地一起拿开,给她端来热茶,眼看她要抖抖身上被子,伸出光裸的手来拿。 他咳一声,“别乱动,就这么喝。” 茶碗喂到她唇边倾斜,一点点,馥梨嫌烫,抿了一小口,红润舌尖在齿关若隐若现。 “兑一些凉水呀。” “兑过了。” “那就劳烦世子爷再兑一些。” 她话里夹着小小的软刺,刺的是他白日里讲过要当小厮的戏言。陆执方失笑,摸摸鼻尖:“好。” 茶水终于勾兑得温凉适宜。 馥梨润了嗓子,解了渴:“要换衣服。” 她在这里没有换洗衣衫。 陆执方给她找了一身自己的干净中衣,“只有这件了。”他背过身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视线落在墙面,灯火映出少女玲珑身段,勾出曼妙虚影。 他喉头滚了一下,连眼睛都闭上。 “好了。”馥梨轻轻提醒。 陆执方刻意没看她,吹灭了灯,躺回榻上。 小娘子又慢慢钻回了他怀里,“世子爷。” “嗯?” “差事当得挺好。” 不知是昏暗里没找准,还是人虚软没力气,馥梨软软的唇亲在了他下颔底,差一点就到了喉头。 陆执方哽了哽,偏偏拿一个病着的人无可奈何,“谁教你这么亲的?” “嫌弃,那便不亲了。” 馥梨不管他,舒舒服服地重新睡过去了。 这一觉沉眠,无梦无扰,馥梨睁眼神清气爽,却对上了面前眸色幽幽,眼底泛青的世子爷。 她好像还枕着陆执方的手臂。 “醒了?” “嗯。” “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用去瞧大夫了。” 她抬了抬身子,叫陆执方抽出手臂,略带讨好地看着他笑。如溪县条件简陋,陆执方下颔冒出了一点凑近才看见的胡茬,馥梨拿手指头碰碰,“我等会儿问问,给世子爷借一把刮胡刀。” 陆执方轻哼了一声。 “难道不要?” “比起刮胡子,还有更急的。” “更急的什么?” 馥梨睁着乌润的杏眼疑惑。 陆执方结结实实地吻过来,舌尖勾住,被压麻了那条手臂恢复知觉,揽过她腰肢,紧紧压向了自己。 馥梨“唔”了一声。 青年另一手贴着她衣衫下摆,灵活地钻进去,似冬日暖烘烘的手炉,毫无阻隔地贴在她腰侧软肉上。 她吓得一缩,却被扣得更紧,眼眸快被逼出了一层水光,昨夜发汗多,她连小衣都脱了,陆执方的手再往上,就能摸到她一颗心跳得激越的地方。 陆执方的手左右来回,还是停在了那里。 摩挲却未停,长年累月握着缰绳的指腹磨出茧子,一寸寸激起她的鸡皮疙瘩。他唇上的吻更加深,馥梨最后一点力气都像是被他抽走,膝盖无力并拢。 “现在知道怕了?” 他一字一句,贴在她耳廓。 像在呢喃,又像在警告。 馥梨睁开了雾蒙蒙,似润着春水的眼,整张脸在浅淡晨曦里满是绯霞色。陆执方亲了一下她眼皮,作乱的手恋恋不舍地拿开,去牵她的手。 她松一口气,还未缓过来片刻,心跳又乱。 手掌被陆执方引着,触到他结实温热的胸膛,清薄肌理裹着属于青年的蓬勃身躯,顺着挑开的衣襟,从胸骨中缝滑下,到越来越热意滚烫的地方。 馥梨紧紧闭着眼。 陆执方呼吸几度乱了,唇在她脸颊轻轻触碰,有时是鼓励,有时是难耐的催促。 等到晨曦变得更明亮了些,他呼吸才定下来。 “小梨儿。” “小梨儿?” “我去监督米粮发放,早食叫个婶子给你送。” “……” 欺负得太过了,人裹在薄被里,半天不应他。 陆执方看着那拢成一团的身影,大致估摸出脑袋的位置,拍了拍,“你应我一声,我立刻走。” 馥梨硬邦邦道:“一”。 屋门推开又阖上。 馥梨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陆执方把桌子上全部的公文信件都收走了,桌上只放洗漱用具和清水,旁边是一条刚刚给她擦过手的粗布帕子。 她用手背凉了凉自己脸颊,换上昨日那套小厮的衣衫,没多久,就有个声音和蔼的婶子来敲门。 “迟姑娘,您的早膳。” “谢谢婶子。” 说是早膳,只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馥梨趁着人还没走,同她打听了村里哪里还要人帮忙。 吴婶想也没想道:“医馆那头,陆大人从隔壁县调来了好些大夫,懂得包扎和抓药的学徒不够。” 馥梨填饱了肚子,就找到了临时医馆说明来意。 医馆正是缺人时,老大夫盯着她抓了几单药,虽然动作生疏有些慢,药材选择却没错。 馥梨这边再开一条队伍,医馆挤得乱糟糟的人就少了许多,忽而看见几个衙差,押着一批穿囚衣的人来就医。本来在排队的百姓避让了一些,议论纷纷。 “囚犯怎么也跑出来了?” “县里监牢淹了呀,老知县说囚犯的命也是命,不能不管,就把人都解放出来了。” 提起因为染病去世的老知县,百姓沉默下去。 馥梨在人群议论中,无意间向那批犯人看了一眼,同其中一人目光对上了。那人形销骨立,须发皆乱,左脸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 馥梨一愣,脱口而出:“五叔!” 被她叫五叔的男人一滞,移开视线,嘴里突然间吱哇乱叫,左冲右撞,随即被同行衙差扣押下,“还看不看病了?官老爷好心,你们别不识好歹!” 其余囚犯离得远了些,“又犯病了!” “隔三差五就要疯一回!” 这一回,疯劲厉害得吓人,两个衙差都制服不住,一扭身就撞开了人群往外跑。衙差忙追去,剩余衙差怕出意外,把病情较轻的囚犯往临时看押处赶。 晌午时候,陆执方带着饭食回来,看见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馥梨,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 他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不饿?” 馥梨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世子爷!早上医馆那里跑了个囚犯,你知道吗?人抓到了吗?” “衙役报告了,但没抓到。” 陆执方话落,她眸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为何关心那个囚犯?” 陆执方把汤勺塞到她手里,“边吃边讲。” 馥梨心不在焉地勺了一下比早膳更稠一些的粥,“他长得很像五叔,一个跟着我爹行商出海的人。”要是能找到五叔,说不定爹爹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以及出海遇到船难的细节,就都清楚了。 陆执方听完了她的话,稍一思索,找来纸笔。 “你将五叔画像画下来,我找人同那些囚犯对比打探,一抓到人,立刻通知你。” 馥梨立马要去拿笔,被陆执方一下子摁住。 “世子爷?” “先吃饭。” 陆执方推来了那碗特地加了肉末的稀粥。 第54章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临时羁押犯人的地方在地面。 不如地牢阴森,甚至还有些闷热。囚犯们或站或坐,百无聊赖,面上有一种监牢关押惯有的木然。 陆执方手持馥梨画的画像,将狱卒叫来问询: “可认得此人?何时关押?罪名是什么?” 狱卒知道今日又跑了一个囚犯,细细回忆道:“这人名叫王元五,大概是去年六七月偷盗入狱的,一直疯疯癫癫,嘴里时常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 “偷盗何物?” “小的也记不清了。” 衙门放卷宗的地方被水淹,很多记录丢失,就连上一任县令都染病去世,主簿见灾情严重直接跑了。 陆执方可询问的人,剩下与王元五同监牢的犯人,得到的答案与狱卒所言大同小异。 怪模怪样,疯言疯语,鲜少与人交谈。 馥梨一路听着,同陆执方离开了羁押地。 “世子爷,从去年七八月关到现在的偷盗罪,是偷了很贵重的东西吗?” “对,所窃物品价值高,或者被偷窃失主是官员,否则鞭笞加赔偿失主财物,就能免除牢狱。” 馥梨听得眉头拧起来。 “怎么了?” “五叔不像是会偷盗的人。” 她看着地上被日头晒出的影子,捏着衣袖,慢慢道:“我小时候,去家里的香药铺子玩,不知道有一款香丸折价出售,按原价收了客人银钱,五叔抱着我追了客人大半条街,把差价还上了。爹爹也正是觉得五叔诚实可靠,才每次出海都带着他。” 上一次出海,正是去年七月。 馥梨停下来,同陆执方对视。 陆执方正想说什么,目光忽而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馥梨转头,就见曾经在医馆看到的那两个衙差羁押着踉踉跄跄的男人,往他们这边来,带着一丝欣喜:“陆大人,逃犯可算抓到了!” 馥梨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确定,真的是五叔。 五叔头发凌乱如杂草,眼神游离不定,触及自己时,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有话要说。 一句高声通报,自前头的矮墙外横插进来——“定南知府到!” 五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突然冲向墙壁,用力撞去,同时嘴里胡言乱语起来。“为官不仁,鬼魅缠身!鬼魅缠身,天谴将至!天谴将至哈、哈!” 对如溪县的衙差来说,定南知府嵇锐进就是比陆执方还大的官儿,顶天般的存在。 毕竟赈灾钦差事情办完,不知哪日就走了,嵇锐进稳稳坐在这官位上可是十多年了。 方才急着将功补过的衙差猛地拉起了五叔,一边训斥,一边将他往羁押地赶:“胡言乱语什么呢?把嘴闭上!赶紧回去好好待着!” 陆执方淡声吩咐:“单独关起来。” 衙差应道:“卑职得令。” 馥梨亦步亦趋,走到五叔身侧,小小声问:“你真的不认得我吗?五叔?”五叔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根本没听见。 陆执方停在原地,整了整衣袖。 矮墙那一头,绕出来一个步履从容的中年男子,圆眼长脸,蓄着小小一撮山羊胡,官服官帽穿戴齐整,身后跟着一群定南府官员,还有嵇二郎。 嵇锐进来得架势大,看见了陆执方正正站在门后,先扶正了自己的官帽,语气谦和地朝他一拱手:“想来这位就是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颔首:“嵇大人。” “下官一听闻如溪县民壮闹事,就从定南赶来,灾情简报上出了纰漏,下官难辞其咎。” 嵇锐进语气沉痛,他身后一个主簿垂头丧气,被摘了官帽,由衙差押着上前。 “嵇大人这是何意?” “陆大人有所不知,”嵇二郎上前陈述缘由,“隐瞒如溪县灾情之事,正是编撰简报的主簿所为。他同如溪县乐平村的人就旧怨,又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豪强大户的钱财,才隐瞒不报。我父亲一时不察,急着纾解灾民困顿,才命我把有疏漏的简报呈递给陆大人。并非有意为之。” “二郎无需解释,”嵇锐进抬手制止他,“此事我有失察之过,陆大人要如何呈报,悉听尊便。主簿收受的贿赂,下官已命人从他家宅中缴出,等陆大人带回去充公。此外,为了挽救如溪县的损失,下官已将府库所剩不多的粮食白银调来,还征调了两百身强力壮的民夫,来替如溪百姓重建屋舍。” 陆执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若非是此情此景,他要忍不住为嵇锐进叫一声好了。先是把主簿推出来当替罪羊,再暗示金银贿赂可由他全权处理,最后用两百民夫做威胁。 情理、利益、威迫都考虑了。他若只是个没背景的京官被派到地方,嵇锐进给他的定然只剩威迫了。 陆执方牵了牵嘴角:“嵇大人考虑周详得当,面面俱到,难怪官位坐得这般稳。”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 “钱粮人手都到位了,还等何时?即刻便动工吧。”陆执方点了如溪县的县丞和录事来,“还不带嵇大人的人手去各村接洽?” “是。” 乌泱泱挤着的人散了大半,嵇锐进和嵇二郎还留在原地。陆执方扫了父子俩一眼,“非常形势,衙门还有事情未忙完,陆某就不邀二位小酌漫谈了。不知嵇大人除了先前所言,还有什么旁的事?” 嵇锐进没料到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赶客,愣了片刻后,摇头兀自一笑,“自是不耽搁陆大人公务了。” 陆执方朝他一礼,颀长背影转入了临时羁押地。 嵇二郎看着陆执方走远,“父亲?那王元五,真不管了?来时路上不是说要带回定南府?” 嵇锐进皱皱眉,抬手压下他的话,同他走到了更僻静处才停下。一番交涉下,他已知道陆执方不是好糊弄的。“你还是太年轻,看人看得不清楚,叫他暗度陈仓来了如溪。我要是无故再调走王元五,他定然会起疑心,追查下去。还不如先静观其变。” 羁押地的单独牢房。 一扇直棱小窗对着外头空地,照进来日光。 狱卒在远一些的地方,听不到馥梨说话。她已经蹲在栅栏外好一会儿,五叔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任凭她说得再多,都只盯着那窗外空地瞧,很偶尔了,才朝她发出“嘿嘿”两声笑,又转头去看空地。 空地上停着两架板车,堆满了大麻包袋,里头是粥棚救济用的陈粮谷米,厨娘每日都来扛两袋走。 这里县尉和衙差来来往往。 存放在此地,最不容易被灾民偷拿。 “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馥梨碎碎念地再问,脑袋上盖来一个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头。 她仰头看,“世子爷回来了。” “问出什么了?”陆执方拉起她,看她抖了抖略微酸软的腿,小眉头皱成个川字,就知是一无所获,“你先去医馆忙,晌午时分再来。” 馥梨点头,看五叔瘦削的背影,他好像在偷偷听她和陆执方说话,姿势比之前偏了一点点。她悄悄拉了拉陆执方的手,做了个口型:“出、去、说。” 她觉得五叔是在装疯卖傻,她想试试看。 单独牢房不用同其他囚犯挤。 这夜里,王元五却睡得不如往日踏实,狱卒不知为何,连张草席都没给他。他和衣躺在冰凉的地上,迷迷蒙蒙至深夜,觉得眼前太亮堂,还有什么人在敲他窗户,哒哒哒,搅扰得他睡不好。 王元五爬起来一看,倏尔睁大了眼。 直棱小窗外的板车着了火,本来装粮食的麻袋被火焰吞没。那可是灾后有钱都难买得到的救济粮! 王元五口中发出含糊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声,惊动来的狱卒却是个生脸面,浓眉大眼,声音比他还要洪亮,“嚷嚷什么呢?有觉不睡!” “啊!啊!啊呜!”王元五手急忙指向直棱窗外,像惯常一样无甚意义地胡言乱语。奈何狱卒像是瞎了似的看不见,腿一迈就要走了。 “起火了,粮车起火了,你看不见吗!快救火啊!”他手伸出栅栏,一把扯住了魁梧结实的狱卒,语气里带着焦急、恼怒,“你他娘快去救火啊!” 狱卒慢慢地回头,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虚空一点窗外头,“你看清楚了,那是不是粮车。” 王元五错愕,转向直棱小窗外,几步跑过去。 小板车的火给人扑灭了,露出了麻袋里没有烧净的东西,是一蓬一蓬的枯草。直棱窗外,有女孩儿作小厮模样打扮,即便是这样,他也能认出来。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迟家姑娘,小梨儿。 小梨儿关切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喃喃地道:“五叔,我都听见了,你没有疯。” 她身旁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脸,是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年轻官员,他听见小梨儿喊这人世子爷。王元五身后的狱卒打开了监牢,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领到了羁押地外,看守人员都已经被支开了。 馥梨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 她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轻轻落下,抬手拨了拨他颊边的乱发,“还有你,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王元五沉默了许久,看向不远处守候的陆执方。青年气度清朗,身姿挺拔,同如溪县周遭的人和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偏偏是这个人,叫他们这些囚犯也去医馆看了病症,喝了对抗时疫的药剂。 “小梨儿,他信得过?不是和嵇锐进一伙的?” “信得过的,五叔。”小梨儿看着他,认认真真解释道:“除了家人,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第55章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 陆执方守在不远处,望见馥梨朝他招招手,他走近二人,王元五才说了开头:“定南府的最西南辖地是洛州,洛州有开了海禁的洛州港。你爹与海外互贩香药,跑得最多的就是洛州港。” 馥梨点头:“这个我知道的。” 可是爹爹上次从洛州港顺利出海,渺无音讯,连同一整条船的商队都不见踪影。唐家商队回到淮州,才带回来她家商队遇到了海难的消息。 “没有海难,商船完好无损。”王元五提起来,面色凝重无比,“前年年末,有定南商人找到你爹,要从罗竺国进口一批植物做香药,许诺了丰厚利钱。你爹接了订单,出海快半年回来交货,对方验完货,没隔多久就找你爹下了第二笔订单。但这一次,你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接了。我问也问不出缘由。” “我与你爹歇在客栈,本打算精神养好了就回去淮州,定南官府的人突然闯进来,以私贩违禁物的罪名抓走了我们。监牢里,都是一同出海的船员。” 王元五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爹被知府喊去单独审讯了一夜,再出来时,我们都被释放了,不是回家,是回商船。他欠的印子钱,就是那时被强迫签下的,只有带着货回来,那间黑钱庄才会抹掉债务。” “当时的商船上,除了惯用的航海士和舵手,三十五个船员都当场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人手。” 王元五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每每想起来,喉头都会泛起恶心作呕的感觉,“我受不了那场面,船舱里到处都是血,刺激之下失了神志,也不知道你爹是如何与对方交涉的,等我再清醒过来,并没有被带出海,而是被关在了监牢。” 馥梨听得胆颤心惊,五叔说的这些船员,有好些人家也在淮州,她都见过的,“所以,唐家说……说是海难,还在海面见到了很多船员尸体,是商船出海航行后,把尸体都抛到了海面上。”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执方插了话:“既然你爹没有遇难,那么商船从去年中秋出海至今,已快大半年,他若平安,很快就会带着他们要的货物归来。” 王元五看了馥梨一眼,点点头。 馥梨听到这里,三魂七魄似乎才归位,“可是,五叔为何会来到如溪县,而不是在定南府?” “定南是首府,府衙事务繁多,人员来往复杂,监牢里被上级提审与监察的情况更多。”陆执方淡声解释道,“我若是嵇锐进,也会把五叔转移。” 同定南府比,如溪县地方偏远,不但亲属难以找寻,王元五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消息难传递出去。 王元五眼眸黯然,“我最先被关在单独牢房,夜里时常梦魇呓语,大声喊出被杀船员的名字……实在控制不住。白日清醒过来,我又怕嵇锐进起了杀意,便装疯卖傻,时日久了,就被转移来如溪县了。” 他是跟在迟晋身边管采买和银钱账目的。 对香料植物,不如迟晋精通,被关在监牢里独自想了许久,那些植物定然不是用来做香料,而是用来做更贵重、价值更大的东西。 “那种植物叶子是灰绿色,如五指掌状,覆盖着密密的短柔毛,叶片边缘有粗锯齿,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来谈订单的商人把这种叶子叫洋麻。” 王元五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嘶哑,头痛起来,不断地敲打自己脑袋,“我恨我当时太糊涂,要是再多问问你爹,说不定还能知道得更多。” “五叔别这样,”馥梨拉住他的手,觉得他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止形销骨立,精神都萎靡了许多,“世子爷,五叔他……他能放出来吗?” “突然放出来太惹人注目了,”陆执方摇头,“但可以让他在牢里条件好一些。”他看看月亮偏西落下的位置,推断了时辰,“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元五回去前有犹豫,看向馥梨。 “小梨儿,定南是嵇锐进的地盘。这事你和这位大人要是有把握,才好牵扯进来,要没有,还是趁早离开,想办法把此事报到皇都去。你爹出来行商,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安危。他会罗竺国的语言,懂得辨别植物香料,对嵇锐进还有用处,还能留得命在。” “我知道的,五叔莫担心。” 馥梨认真地点头,目送他回到临时羁押的地方。 这一日过得疲惫,变数太多了。 心事重重的人,躺到矮榻上,就是辗转反侧。陆执方数着馥梨转了第五次身,起身点了灯。 “横竖都睡不着,来说说。” “说什么?” 馥梨抱着被子坐起,看陆执方一身雪白中衣,衣襟在睡觉时弄得微皱,乌发披散,眼眸如平日冷静。他在竹席上盘腿而坐,姿态依旧很放松。 “五叔口中的洋麻,可有头绪?你跟着师娘编撰药典,有碰到类似的草药植物么?”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陆执方一点她额头,“你说呢?” “有碰过类似的,可只有种子能用作药物,起的是润肠通便的功效,跟叶子没有太大关系。”馥梨想了想,“既要大费周章从罗竺国进,就是在我们这里种不好的,师娘的药典上都是本地草药。” “那着手处还是在定南府和洛州港。” 陆执方长指蜷缩,敲了敲膝头,“既然是私贩,船上又是嵇锐进的人在操控,大抵会在夜间到港,才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能先嵇锐进一步,接触到你爹,就有机会找到人证物证。” “所以,第一步,先派人到洛州港蹲守。” “我可以把我爹,还有航海士的画像画下来。”馥梨回忆,还记得船上一些人的面容,“我爹的商船还刻有菱花纹的商号徽标,不知道会不会被遮盖。” “有备无患。” “好。” 馥梨点头,捏了捏被角,“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陆执方语气微妙,“嵇锐进白日想向我行贿,我没理会。第二步是收了他的好意。” “……世子爷。” “要嵇锐进打消顾虑,得先露个把柄,让他握在手里。商船出海风浪多,归期不定,不能只在洛州港守株待兔,定南府这边也要查。”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等定南灾情稳定后,钦差名号收回去,我就是翁沙县的小小知县,有什么仕途能被影响到?” 陆执方不置可否。 馥梨眼神闪了闪,把玩笑话当了真,又被他点了一下额头。“不会影响,是桩大案,等证据确凿了,报回皇城,陛下还会把我调回去。” “当真?” “何时骗过你。” …… 一番商谈到了深夜,再不睡,就能看到拂晓了。 陆执方吹灭了灯,重新拥她入怀。 馥梨手指绕着他衣衫细带,有一下没一下打圈。 “我岳丈还活着,如此,还不能安心睡?” “谁说是岳丈了。” 馥梨面上微热,丢开了那根细带。 陆执方手圈在她腰上,寻到腰侧,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此刻还能想起清晨那细腻如琼脂的触感。 “兄长加官进爵,不打算对我负责了?迟姑娘都与我同床共枕这许多日,本官早已清白全失。” 他话音渐低,语气有几分轻浮和幽怨。 馥梨没见陆执方这般不正经过。 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软,知道他是故作孟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冲淡满心忧思。她无声弯了唇,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慢慢喊道:“陆执方。” “嗯?” “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小娘子将香馥馥的唇送上,一下下轻啄,喊一声他的名字,亲一下,像某种奖赏。他闭着眼,愉悦似涓涓细流,淌过他的面上,徐徐浸透到了四肢百骸。 他手掌顺着她秀项抚上,用力压向自己。 温情脉脉的吻变了意味,唇齿交缠的细微水响,挑起早被牵动了的情潮。陆执方吞没她轻声嘤咛,将人不留一丝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已到克制的极限。 “等此事了了,一回到皇城,我便去提亲。” 馥梨被他炙热体温包裹,清晰感受到了某种张扬的变化,顾不得羞意,慢慢点了点头,“好。”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河小院偏。 小屋窗扉漏出了一线夜幕,繁星熠熠,明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馥梨拥着与她心意相通的郎君,有即将久别重逢的家人。 这么一想,即便前路艰险,也无甚畏惧了。 第56章 他也会是她…… 绿树浓阴,夏日渐长。 陆执方带着户部与工部官员两头奔忙,定南一带受洪涝影响最严重的县、镇日益恢复生机。农田经过修复和整理后重新翻耕,散播下应季种子;遭到洪水浸泡受损的房屋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家家户户每到晌午和日暮,屋顶都飘出了袅袅炊烟。 待到蝉鸣四起,暑热更盛时。 户部与工部官员功成身退,回京中述职,临走前带上了陆执方亲手所写的厚厚一叠奏报。这等消息,自然瞒不过嵇锐进安插在翁沙县的眼线,没多久就把事情报到了定南首府的嵇宅里。 嵇宅看似古朴,前庭后院,穿过中门别有洞天。 后花园奇珍异草,连鲤鱼池边的石阶都用汉白玉铺就。嵇锐进正在池旁,捻了一把鱼食慢慢地撒下。五色锦鲤肥硕,在波光粼粼的碧水里抢食。 他听过了消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下去吧。” “父亲不好奇那奏报里写了什么?” 嵇二郎待报信人走远了,才询问道。 “陆执方要是随户部工部的人回去,我才该担心,而今他收了我的钱财,人又留在翁沙县任地方官,没必要与我闹得鱼死网破。” 嵇锐进拍净手上碎屑。 他料定了陆执方不会再揪着如溪县灾情不放,却未料到,大半月后,朝廷还是派了人来。 “嵇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个京官求见。” 守门衙差将印有官符的公文双手呈上。 嵇锐进一眼扫过,上头只说接洽,没说具体何事,他心头一凛,带人从府衙迎出去门口,待看清楚来人身后跟着的大箱小箱时,便松了一口气。 如此阵势,绝非兴师问罪。 “阁下就是定南知府嵇大人?” 这次户部来的官员脸生,看似从未到过定南来,看到嵇锐进点头后,命人把大箱小箱都抬进去。 “嵇大人,我们入内说话。” 人入到府衙内,大箱小箱的盖子都打开。嵇锐进眼前一晃,里头竟全是雪白发亮的新银锭。 “李大人这是……何意?” “陛下看过了奏报,得知是嵇大人临危不乱,安排得当,组织底下人探查了各地灾情,才使得陆钦差能如此之快就稳定了灾情,啊……如今得叫陆知县了。” 负责押送的李大人笑眯眯改了口,“总之,嵇大人对赈灾有功,陛下知道定南百废待兴,特命户部送来官银帮扶农工。这笔钱,嵇大人务必要用在刀刃上。” “一定,一定。” 嵇锐进言辞恳切,安排了同僚给对方接风洗尘,转头又吩咐府衙主簿和录事清点了府库。 主簿和录事皆是面露喜色。 帮扶农工的官银,账面上一套,账面下一套,在嵇锐进身边,便是手指缝漏下来的好处都足够多。 “大人为何看着忧心?”主簿点完了官银来报数。 嵇锐进看看远处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目光沉了下去,“因为本官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谁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抑或是一次试探。 一连三四天过去,嵇锐进没动那批官银,也没等到朝廷新派人来,只听闻了陆执方要摆宴席的传闻。 “是为他未婚妻过生辰。” “在定南最精致豪奢的酒家明月楼。” “定南府和各州高门大户家都收到了帖子。” 嵇二郎并不确定,“父亲,我们要去吗?陈家、钱家还有李家都在等我们点头。” “给嵇府递帖子了吗?” “没有,但陆世子找人问了我,定南府有哪家酒家菜肴做得最好,最适合宴请宾客。” “哈,醉翁之意不酒。” 明月楼里,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酒樽明光潋滟,盛满了甜蜜适口的果子酿,正对年轻女郎们的胃口。馥梨举着酒杯,同许多今日才初见的小娘子们观赏胡姬在新月锦毯上跳胡旋舞。 陆执方在楼下宴男客,她隔着薄纱帘,一眼就能望见,嵇锐进一家并没有来。她刚一分神,就听见坐旁边的郑家夫人调笑:“还未成婚,就这般郎情妾意,婚后是要怎么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就是啊,陆世子来之前,本还觉得定南几家郎君还算相貌堂堂,陆世子来了,我可算见着什么叫芝兰玉树了。就是配迟姑娘这样的,我才心服口服。” 钱家女郎喝得微醺,说话大胆,还不得罪人。 馥梨只是腼腆地笑,捧着酒杯又慢慢抿了一口。 她是宴会主角,来的各家要么是定南大商户,要么是各州官夫人和小姐。众人捧场送礼说好话,却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陆执方身后的镇国公府。 就这么捱到了宴散。 馥梨送走了各家,看荆芥把堆成小山样的礼物盒子一件件搬上马车,快占去了大半空间。陆执方浸在薄霜般的月色里,穿一件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朝她慢慢伸出了手,“脸红成这样,真没喝醉?” “在里头叫酒气熏的。”馥梨搭着他手上了马车。 车内位置一下子变得挤了,陆执方再进来,干脆与她调了位置,叫馥梨坐在自己怀里,只吩咐驾车的荆芥:“行得慢些,少颠簸。” 荆芥应声,催动马儿慢慢走起来。 馥梨像只小狸奴闻到新奇事物,在陆执方肩头嗅了嗅,又去嗅他衣襟,小鼻尖触得他锁骨发痒。 陆执方忍了忍痒意。 “作甚?” “你身上有奇怪的味儿。” “是吗?” “郑家夫人和钱家娘子身上也有这味道。” 陆执方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在男宾酒席上,郑家和钱家郎君坐得同样是离他最近的。 “什么味儿?” “说不清楚,是衣裳熏香盖不住的味道。”馥梨皱了皱鼻子,“有些甜腻,像烧了潮湿干草的味道。”她嗅完陆执方,又嗅自己,“我身上也染了,不好闻。” 小娘子的脸皱巴巴的,表情不满意。 “闻这个。”陆执方将腰上佩戴的香囊解下来给她,“里头有驱蚊防疫的香草。” 香囊的味道清新,馥梨攥着嗅,感觉舒服了些。 “世子爷,嵇锐进没有来,宴会是不是白办了?” “谁说的。这一车珠宝绸缎,就没一件喜欢?” “又不是真生辰,迟早要还回去。” 馥梨掀起薄薄的眼皮,嘟囔了一句。 “真生辰也没几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她声音低下去,“想要爹爹快些回来。”派去洛州港蹲守的人日夜轮换,都没有发现她爹和出海商船回来的任何踪迹。 “会等到的。”陆执方声音柔和,手掌在她颈后一下下安抚,忽地,马车急停,两人齐齐往前一倾。 “怎么回事?” “爷,嵇知府的马车在前头。” 陆执方朝挑了帘的车窗去看,前头一架华盖雕车,吊着一盏花灯,绘了定南府的图样。嵇二郎从车上下来,双手捧着个礼盒靠近,“这是给世子夫人的礼,家父在车上,有几句祝贺想叫世子代为转达。” 这是邀他到马车里谈话。 陆执方接了那礼盒,打开看了一眼,是只手镯,他递给馥梨,捏了捏她手掌,“在这里等我?” 馥梨点头,窝在马车角落,看他下了车。 果子酒后劲慢慢浮上来,人有些无力,另一手攥着那香囊慢慢嗅,不知是嗅得久了,还是人醉了,觉得清新馥郁的味道变淡了许多。 她慢慢解开香囊口的绳索,想把香料拨出来。 手指一顿,香囊里还有东西,不是香料碎屑,是叠成一卷的小纸张。馥梨试着抽出来,车门外又听见荆芥催马儿走动的声音。 “荆芥小哥,我们不等世子爷了吗?” “世子爷刚才打了个手势,叫我先送你回去。” 荆芥驾车的速度变得快起来,语气透着担心,“馥梨姑娘,咱走快些,我回头去接世子爷。” “好。”馥梨把香囊的物什塞回,扶着车壁坐稳。 嵇府的马车宽大,还燃着熏炉。 陆执方一落座,便省却了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嵇大人有何恭贺的话,要我转达?” “陆世子进下官马车,当真是想听一句祝贺?” 嵇锐进笑笑,盯着眼前青年郎君的眼睛。 盛装打扮的青年郎君挑挑眉,谈兴不高:“那么大一笔官银,我帮嵇大人拨过来府库,嵇大人只回礼了一只水头寡淡的玉镯。难道不是此意?” “那是提振农工的官银,下官不敢擅自挪动。” “嵇大人敢收郑家、钱家的金银,敢谎报灾情帮大户减免田地赋税,却不敢与我分一杯羹。再说下去,那就没意思了。”陆执方失了兴致,作势要下马车。 嵇锐进被他点破了,脸色未改,沉声唤住要下车的陆执方:“陆世子留步。” 陆执方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恕下官眼拙,是真看不清楚陆世子所求。” 嵇锐进谨慎惯了,他们这些没有身世背景的人,寒窗苦读十多载才挣得个小小官位,从底层汲汲营营往上爬,为自己谋利,稍一不甚就摔得头破血流。 光是坐稳定南知府这位置,就花了十多年。 可陆执方不同,含着金汤匙的人没必要冒险。 “嵇大人只坐在自己的位置看我,怎么看得清?” 陆执方转头,意兴阑珊的面上终于露了点玩味的笑意,他坐回去,点点嵇锐进座下,“世间为官者,名利两难全,空有清名的两袖清风,一年俸禄勉强温饱,而盆满钵满的,日夜被天下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可我生在陆家,我有办法兼得,何不为之?” 马车内一阵寂静。 嵇锐进面上戒备如凝固坚冰,在徐徐不断的熏风下有了一丝丝松动,但仍旧抿着唇,并未接话。 陆执方不在意他信不信,如赌桌上放筹码,对手要接就继续,不接就终局,“我隐瞒令郎,偷偷去如溪县赈灾,并非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好官,而是不想留下自己政绩上的污点。定南府好山好水,八方来财,我既然来了,就不想错过。” “旁人看镇国公府风光,可陆家同那些百年大族不一样,是我祖父那代拿命搏才起的家,谁能保证代代圣眷不衰。拿到了手上的真金白银,才最牢靠。” 话说到这里,算得上是推心置腹。 嵇锐进思忖良久,“世子爷要什么条件?” “我能帮嵇大人弄到的,就像那批官银,四六分,嵇大人在定南有好营生,也同我说道说道。翁沙知县一个月俸禄,都不够我往后给夫人买一根簪子。” 陆执方想到那微薄俸禄,面有郁色。 嵇锐进闻言笑了。 “方才给的玉镯子是仓促间准备的。寒舍还有更衬世子夫人的贺礼,世子若不嫌弃,与下官回去挑拣?” “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执方颔首,慢慢挑起了他这一侧的车帘。 亥时人静。 薄帷透明月,清风拂窗槛。 馥梨在定南府客栈的上房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隔壁房有细微动静,是陆执方与荆芥说话的声音。她披衣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去看,荆芥侧身让她进去。 陆执方刚洗漱完,下颔挂着层细微的水珠。 他肤色生得白皙,来定南赈灾后事事躬亲,晒黑几分,此刻在灯下,竟好似回到在京中时。 馥梨仰着头,端详他脸色。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吗?” “是不是同嵇锐进说什么了?” “说了些他在定南私贩海货的营生。” “可有五叔说的那些洋麻?” “有,”陆执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似下了什么决心,从换下锦衣外衫的袖囊里翻出一个油纸样的包裹,只有掌心大小,“这里头就是五叔所说的洋麻叶。我设法得了一些,嵇锐进还不肯透露真正用途,只说是奇药。定南府遍布嵇锐进的眼线,你拿着它回京中找师娘,她认识钻研岐黄药理的奇人异士多,说不定会有头绪。” 馥梨点头,下意识要打开那个油纸包查看。 陆执方沐浴过后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是用碾子处理过的干叶碎片,别开,打开了撒一地。” 馥梨听了顿住手,只放到鼻子底去嗅嗅,陆执方好笑,一把圈住她腰肢,将她抱起到桌上坐好,随手将油皮纸包裹摘下来,压到桌面茶壶底下。 “什么都靠嗅的,你是小猫小狗吗?” “我娘就说我是小狗鼻子。” “那闻闻我身上,那股怪味道,洗净没有?” 陆执方凑到她面前。 馥梨认真闻了闻,青年郎君身上有热水气息,有客栈供的香澡豆味,素绢中衣还有皂角的草木清香。那种甜腻奇怪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没有了。”馥梨在他耳边说,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要回京里找师娘?师娘查到结果了怎么告诉你?” 陆执方默了片刻,“明日一早就走,荆芥送你。” 馥梨愣了,“这么快?” “木樨还留在镇国公府,你查到了找他,他知道怎么样找我最快。不说了,快些回去睡。” 陆执方突然断了话题,将她抱回隔壁厢房。 他们来定南摆宴游玩,他不止一掷千金摆了豪奢宴会,连落脚客栈最顶层的上房都全包了。 馥梨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自己放回床铺上,陆执方亲了亲她额头,就要走,被她拉住了衣袖。 “世子爷。” “莫非来定南府认床,独自睡不着了?” 陆执方浅笑一下,回握她的手。 在翁沙县、如溪县赈灾时,尚且说条件简陋,没法子讲究,如今她以未婚妻身份出现,又不一样了。 有些礼节,该守还是要守。 可小娘子一双杏眼被镀上烛灯的漫漫柔光,清澈如溪水的瞳仁里映着他的缩影。她慢慢道: “陆执方,你漏了个东西。” “何物?” “那包洋麻叶的碎片,你没拿给我。” “明日启程时,再拿给荆芥也一样。” 陆执方不置可否,听见她问:“你是忘记了拿,还是特地不拿,怕我今夜偷偷打开来琢磨?” “……” “那个油纸包就是封得密实,不可能一丝气味都不泄露,我闻到的是藿香味,同那种甜腻不一样的。” 馥梨语气温和轻软,话语却出奇敏锐,带着抱怨,“你还说何时骗过我,现在就骗我了。” 陆执方一时失语。 她拽着他袖子,轻轻一拉,挺拔如松鹤的郎君就被她轻而易举拉了回来,“为何想要我走?” “定南危险,比我想的更甚。” 陆执方语气冷静,“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人有所爱,就是软肋,该当保护好了,才能心无旁骛地面对困难险阻。 馥梨静了静,“所以,那些洋麻是做什么的?” “听过寒食散吗?” “我只知道它会上瘾,伤身,不知具体是何物。” “一种炼丹所得。前朝风流文士圈盛行玄学清谈,相信服用寒食散,能够激发灵感,达到飘飘欲仙、忘却烦恼的顿悟开明。后有名医撰写论著,直指寒食散危害,加上有识之士抵制,前朝官服才禁止。” “那些洋麻……被用作寒食散了?” 陆执方摇头,“传闻寒食散用后,人会觉得全身发热、口干舌燥,洋麻没有这症状。我在嵇府看到用洋麻叶做成的药丸,据说服用一个时辰可觉通体舒畅。嵇锐进的人还在研究更快起效的用法。我推测,就是你说的烧干草的味道,用灼烧的方式。” 馥梨听到这里,已是睡意全消,翻身坐了起来。 “他们没有逼你吃下去吧?” “用了个障眼法,勉强躲过去。” 陆执方对上她担忧的表情,伸手抚了抚她眉心,“若非如此,怎么会放心将事情袒露给我?” “那药丸呢?” “一出嵇府就给黄柏了,他脚程快。” 黄柏才是真正带着药丸回京中报信的人。 一颗半颗,太医署未必能研究出个名堂,只方便他在陛下那交个底,必要时能得到更多人手。虽然不知道这人手在需要时,来得够不够及时。 “定南高门大户那圈人,已经对这玩意上了瘾,同嵇锐进搭上了一条船。他贪心不足,还想把药丸卖到京中去,卖出更高价,才冒险向我展示。” 陆执方捏过她的手,果不其然,触到她指尖发凉,他攥了一会儿没攥热,拿起来贴在自己心口。 馥梨触到他紧实胸膛,随陆执方说话时,微微震颤,他温声催促:“你再不睡,子时都快过了。” 馥梨没说话。 陆执方声音放得更柔,“小梨儿?”他知馥梨不想走,就像当初她陪着他来赈灾那样。可是这次不一样,他还待再劝,馥梨忽然抱住了他。 “我回去,我去找阿兄,问他借人给你。” “还未成婚,就问大舅子借了人,他日后看我不顺眼如何是好?”陆执方无奈地笑,怀里姑娘没被开解,反而吸了吸鼻子,“这本就是,同我家有关的事。” 是追查她爹爹出海真相才牵扯出来的。 陆执方若不认识她,大可换个更稳妥的解决方式,没必要以身犯险。留在定南被嵇锐进一步步拉进这趟浑水里,这次能用障眼法躲过去,下次呢? 馥梨抬起眼眸,微微湿润的泪花很快干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很快就找到阿兄的人来帮忙。” 陆执方点头,“好,我等你搬的救兵。” 他低头吻下来,吻里带了些离别在即的缠绵。 馥梨闭眼感受着,在陆执方又要克制地退开时,伸手抱住他。青年郎君中衣穿戴规矩,那系带她早已熟悉,轻轻一拉,就露出了与她迥然不同的身躯。 “世子爷还有事瞒着我吗?” 馥梨抬眸盈盈一眼,指头触碰上那腰线,那层薄薄的肌理霎时紧绷,“你只得今晚坦白了。” 陆执方身形一滞,吸了口气,“没有。” 她指头不安分地游移,在他腰间写写画画,划拉出的痒意像游蛇,一丝一缕发散,陆执方被搅得无法全神贯注,去分辨她到底写了画了些什么。 馥梨的写写画画并无意义。 青年韧薄的皮肤,触着手感很好,那双素来清冷沉静的眼眸,如今因她随手描画,泛起波澜来,像极映月寒潭被搅动,月影溶成粼粼碎光,荡入心里。 陆执方瞒着她的,可多了。 否则,他今夜给她的香囊里,怎么会藏了她当初随手画他的小像。那是陆执方第一次被召进宫去见公主,彻夜未归时,她画了折成纸蜻蜓放进树洞的。 香囊里只有这么一张。 亲手勾勒的俊颜落在皱巴巴的纸面,隔着快半年的时光,叫更多蛛丝马迹纷至沓来。她想要的,她未曾想过要的,原来并非是神明庇佑。 怎么许过了这么多愿望,都没认真看一看? 树洞里没有老神仙,有个面冷心热的郎君,将她的纸蜻蜓一个个收好,让蜻蜓振翅,飞进了现实。 馥梨手渐移渐上,按在了陆执方心脏跳得激越的胸腔,声音有些颤:“心跳好快,同我的一样。” 她拉过陆执方手掌,慢慢按在她的心上。 陆执方喉结滚了滚,腰腹绷得僵硬,快要投降了,“送走你已很难,好不好,别再考验我了?” “我没想考验,”馥梨簌簌颤颤,紧张得很,两颊晕出酡色,还是定定凝望着他,“我想你陪我。” “陆执方,我想你陪我。” 心尖上的小娘子轻声软语地邀请,像火折子打开,最先露出的一点火星子,清风一过,绽出了一朵赤焰,滋啦一声,烧着陆执方维系理智的那根弦。 陆执方呼吸急促了一瞬,轻笑一声,吹灭了灯。 绣着垂丝海棠的外裳最先落下。 继而是素绢和软罗做的中衣,皱褶堆叠在一起。 昏暗之中,馥梨只觉得密密匝匝的吻落下,像是要在她身上盖满了印记,力度却柔似温泉水。她被圈在密不透风的怀抱里,听得陆执方声音暗哑,语气似微醺时肆意,“小梨儿舍得,我舍不得。” 他温热手掌一拢,叫她膝头相触,紧扣起来,“乖,别乱动,就这样。” 馥梨还未品味出有什么不对,他已沉身欺近。 薄帷透的漫漫月光里,青年郎君结实宽阔的肩膀轮廓,在她视线里摇动,忽远忽近地晃。 全身通感好似汇聚,如涓流奔涌。 流成一线,任他反复试探,偶尔有失控越界时,激得两人齐齐战栗。馥梨忍不住呜咽出声,又将手指抵住。陆执方克制着喘息,将她手指拿开。 “这层客栈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不用怕。” 安抚的吻落在指间,又落在她颈窝。 待她颈间渐渐发了薄汗,莺声才更婉转纵情,同他沉声微喘一起停顿起伏。 天边月轮西移,再西移。 陆执方抚过她薄汗浸润的脸颊,听得小娘子声音细细地疑问,“陆执方……我们这样……” “还不算。但迟姑娘若想悔婚,也晚了。” “谁说要反悔……”她累得要紧,后半句声音弱下去,还在同他强调,“我不会后悔的,你也不会。” 小娘子呼吸清浅,在余韵中安眠。 独留他品味初尝情爱的心摇神荡。 陆执方在昏暗里看了她许久,才披衣要来热水善后。床头小灯罩着柔纱,灯架下,他给的那枚香囊静静放着,小像被掏出来,重新折成了纸蜻蜓的形状。 陆执方拿起,薄薄的蜻蜓翅膀对着小灯,透出来小娘子新添的几个小字——陆执方平平安安。 馥梨离开定南的第三天,陆执方收到信报。 “世子爷,洛州港夜半出现了菱花纹徽标的商船。我们的人没能先接上头,商船一行人被人押着走,眼看是往定南府方向去了。” 荆芥去护送馥梨,黄柏赴京未归,定南剩下陆家派来的护卫,陆执方叫得出名字,却并非最默契得用的人。他听完信报,还是换上了夜行衣,“刀兵带上,洛州到定南就一条主道,随我去截人。” 若商船的人先他接触到嵇锐进,就会被控制起来,他往后要想再接触,只会更迂回艰难。 同一片国域的数百里之外。 馥梨同荆芥在榆中的边州遇到了山匪。 此地仍然属于榆中府和定南府的交界,刚出陶州百里内的范围,他们再骑一会儿,就能到计划好落脚的第二个官驿,再换马穿越榆中府腹地。 那群魁梧的山匪从山坡打马而下,手持双环大背刀,在烈日下映出刺眼辉光,人马数倍于他们。 “钱财交出来,娘们留下!” “快,将他们围起来!” “缴刀不杀!” 馥梨听得心头一跳,她已作男子打扮,这些人还未跑到近前,已经笃定了他们这一行人里有女子。 荆芥勒马,慢慢退到与她并行的距离。 他压低了声音道: “馥梨姑娘,待会儿护卫带你先突围,官驿有人驻守,你去求救,我和其余弟兄拖着这群人。” “这些不是普通山匪,能行吗?” “咱还扛得住,正好许久不练手了。” 荆芥嘿嘿一笑,面上胜券在握,并没有多少紧张,缰绳猛地一抽馥梨骑的马。 马儿嘶鸣着,直直朝山匪冲过去。 馥梨心头一突,左右两边闪出同行护卫,与她并驾,三两下击退了想要阻挠的悍匪,带她撕开了一道口子,往荆芥口中描述的官驿去。 她不放心地回头看,荆芥带着剩下护卫同山匪缠斗,困住了大部分,但还有几个悍匪朝她追来。 果真,是冲着她来的。 馥梨咬牙加快了马速。 身后有破空之声响起,箭簇一阵阵飞来,不袭击她,只袭击她骑着的马和左右紧紧跟随的护卫。 她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忽而听见一道清朗利落的声音,“小梨儿,头低下!”这把男嗓有叫她无比熟悉的感觉,她还未来得及分辨,人已低头俯身。 “放箭!” 更迅疾、更浩大的破空之声自前方来。 箭簇噗嗤地没入皮肉的声音和山匪的痛呼声在身后响起,不过眨眼间,紧随她的马蹄声停了。 馥梨愣怔,扭身看了一眼。 所有穷追不舍的山匪都倒下了,马匹东倒西歪在路上扬出风沙尘土。她再往前看,耀耀日光下,身形熟悉的男子一身红黑短打,马尾束得高高的,晒成了小麦肤色的面容上,英气眉目如记忆中锐利张扬。 他身后的高坡上,是排列齐整的弓箭手 “阿……”馥梨声音堵在了嗓子眼,“阿……” 迟晟不耐烦地甩了甩马尾,下马走到她身前,“好啊你,这么久不见,连阿兄都不会叫了。” “阿兄……阿兄!” 马背上的小姑娘攥着缰绳半天,忽地跳了下来,冲力快把迟晟也撞到了地上,幸而从军生涯练出稳如磐石的下盘才接住,“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 迟晟怀抱一空,小妹已急得拉起他就跑。 “荆芥小哥还在后头,后头还有山匪,快快!” “你发懵那会儿,已经有骑兵赶过去了。” 迟晟不紧不慢,将她拧了个方向,拧回面朝官驿的地儿,“你的马没坏,先同我回驿站,不累吗?” 馥梨一步三回头,直到看到荆芥和几个护卫远远在骑兵陪伴下,全须全尾地赶上来,她才上了马。 “阿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兄还没问你,那陆世子同你是什么关系?” 迟晟从襄州出境,潜伏良久得胜回来,才知家里出变故,匆忙回京受了封赏,就往淮州赶去,在整个淮州都找不到小妹,却一日比一日急地收到这位镇国公府世子的来信催促,叫他带能调动的人马到定南。 馥梨一时语塞,已过了最危急的关头,她乱糟糟的头脑清醒过来,“是世子爷写信让你来的?” 迟晟点头。 “一开始是让我来接你,信写到了侯府,后来发现我不在京中,又派人辗转到淮州找我。直到前一阵,叫我派人到榆中府和定南府的交界官道戒备等候。” 馥梨听过后恍然,陆执方不是前几日才起了送她走的心思,他自得知阿兄消息,还有五叔被困在如溪县时,就在谋划了。 “是定南知府想把我劫走作人质,等我出了陶州的地界,再被假山匪劫走,他就能撇清责任了。” 兄妹说话间,官驿到了,就在眼前。 馥梨连这一刻都等不了了,“阿兄,”她眼眶有些泛红,“你能不能派人去帮陆执方?他在查的案子就是我们家的,爹爹没有遇船难,他还活着。” 迟晟一指驿站门匾上的白鸽,“他最新寄来的信,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我的人,你看到的是这些,实际还有更多,都伪装成民壮,自陶州城去接应你嘴里这位世子爷。” “要不是同我迟家有关……” 迟晟扫了一眼她挂心的模样,心道这位陆世子心思缜密,走一步想三步,小妹心思浅,跟在他身边,岂能有不吃亏的理。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他收钱。 馥梨不知他心思,人随他迈入了驿站。 “我如今已经安全,官驿有阿兄的人还有荆芥小哥在守着。阿兄能不能快些去帮帮他?” “……” 迟晟本就打算接到了她,再去支援,如今听亲妹这般催促,连坐下喝一口茶都等不及,不禁冷笑一声。此时正有手下提着两个山匪活口过来,迟晟拎了马鞭,咬牙切齿,“待我把这两人审完就去!” 这浑身憋气,正好出一出。 迟晟审到入夜,山匪果真是嵇锐进派来的。人捆起来先送到榆中官府,便策马赶去陶州。 馥梨在官驿坐定,还有些恍如隔世。 驿站里守着便装军士,随处可见气质如巨石沉默坚毅的身影,阿兄不开口时,也有这种感觉。她睡醒一觉,掐了掐自己的脸,又去看看那些军士。 阿兄真的回来了,真好。 她定了定心,每日哪儿也不去,就守在驿站。 房屋的窗台上撒着黄灿灿的粟米,等着信鸽。馥梨每隔一日,都能收到阿兄或者陆执方寄来的信。 信都很简单,大多数是寥寥几个字。字迹狂草写得飞横跋扈是阿兄的,端雅流畅是陆执方的—— “洛州商船已到港。” “父亲平安无事。” “已查探洋麻在山中作坊地点。” “已去信京中。” “明日围剿嵇府,顺利即返。” 信鸽的信,自这日就断了。 窗台铺满了黄灿灿的粟米,再无白鸽来啄食。 馥梨算着她与荆芥从定南到榆中的路程,一日两日三日……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悬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时不时重力揉搓。 等到了第十日,再怎么慢慢磨蹭地启程,他们也该顺利到榆中边州的时候,驿站还是没有陆执方和阿兄的任何消息。馥梨一大早起来就换了轻便男装,拉开门看到荆芥守着,“馥梨姑娘。” “我等不及了,荆芥小哥,我想去找他。” 馥梨想绕开荆芥。 荆芥又一步拦在她面前,“世子爷他……” “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他不挡着你,你就该扑空了。” 话音叠在一起,是陆执方沉静清冷的声音。 馥梨愣住,猛地回头,望见青年郎君风尘仆仆,依旧穿着那身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衣袍旧了两分,还有破损。他一条手臂包扎着纱布,还能看出渗出来的血迹,就这么静静站在同一层厢房的回廊尽头。 馥梨眨眨眼,一步步走到陆执方面前。 她摸了摸他没受伤的那条手臂,结实的,透出来亲手可触摸的温热,“定南的事情,解决了?” “算是解决了,回来路程遇到些……” 陆执方话未讲完,馥梨已搂着他靠了过来,一边惦记着别压到他的手臂,一边轻声问:“我爹爹和阿兄可还好?都一起平安回来了吗?” 小娘子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忍着不落下来。 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美梦。 陆执方垂眼,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拉开。 他轻咳了一声,“眼泪收一收,不然你父兄要觉得我欺负你了。”他侧身让了让,“今日生辰,上次说过的愿望,刚好实现,还不算晚。” 馥梨顺着那扇敞开的门看向屋内,阿兄扶着身形瘦削的锦衣男人,黑发中掺杂几根银发,面容有些沧桑,看她的目光很和蔼,眉眼弯起时绽出了笑纹。 “小梨儿。” “爹爹。” 馥梨喃喃,擦了擦眼睛,听见阿兄笑骂,“傻愣着干嘛,快过来呀。”她一下子松开了他,朝父兄跑去。 陆执方托着那受了轻伤的手臂看。 屋内朝阳的那扇窗开着,旭日东升,阳光正盛,照在一家团圆的父女兄妹身上,小娘子眼角的泪花熠熠,好似碎星子。哭红了的杏眼朝他轻眨,又露出个亮晶晶的笑来,唇边浮现一朵小小的梨涡。 “世子爷,我找到家里人了。” “嗯。” 他陆执方以后,也会是她的家里人。 心愿不必折成纸蜻蜓,不必丢进树洞里。 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帮她实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