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姐症/我给姐姐当狗的那些年》来自www.aqbxs.com   书名:恨姐症 作者:水接蓝 简介: 本书又名《我给姐姐当狗的那些年》 谢欺花抚养弟弟们的第十年。 他们“先来后到”地爱上了她。 - 谢欺花的弟弟们病了。 他们是她收养的,她看着他们长大。 他们爱戴她、尊敬她、懂得伺候她。 可十年之后,他们的爱都变了味道。 李尽蓝:“每次你扇我巴掌,我都有反应。” 李平玺:“我愿意和哥哥一起好好服侍你。” 恋姐症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不明白,唯一清楚的事情是。 他们都很爱她。 - 姐姐是姐姐,姐姐是不可以变成老婆的。 内容标签: 都市 花季雨季 市井生活 姐弟恋 救赎 日久生情 主角 视角谢欺花 李尽蓝 配角李平玺 一句话简介:姐姐,姐姐。 立意:家家有本难念经。 第01章 恶心病 谢欺花的航班遭遇雷暴。 舷窗外惨光乍现,云雾狂涌。 宛如世界末日。 飞机在汉城上空盘旋近一小时,久久颠簸无法降落。 这是地狱般的一小时。乘客们都急疯了,机长不停做安抚工作。有两个说呼吸不上来了,还有一个年轻人突发心脏病。大多数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汗湿的。 谢欺花旁边坐的是个男青年,颤抖着手编辑短信,落地有信号就能发出的那种,必然是遗嘱。她侧过身看了一会儿,不是写给父母的,是写给爱人的。 眼泪滴到屏幕上,青年着急忙慌抹去。突然一阵动荡,湿漉漉的手机脱手到谢欺花脚边。 谢欺花俯身帮他捡起,汗和泪水有温度,她的指尖感知到屏幕上的湿热。 她不太能共情青年的眼泪。 青年无暇顾他,只道谢谢。 他继续编辑短信,谢欺花闲着也是闲着,就凑过去看,大抵是我多么爱你,帮我照顾好我的家人,居然还有一句:死后你要找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 “喔唷。”她惊叹,“小伙子还蛮痴情啊。” 青年没理会她,编辑完短信就泄力在椅背上,喘息连连。 飞机第四次降落失败,重新回到乌云层上,颠簸稍缓。青年略微镇静下来,转头看向谢欺花,她在闭目养神。 “……你心态可真好。”他干巴巴地道。 “不是心态好。”谢欺花说,“等死又不是求活。” 求活,哭爹喊娘,求神拜佛,就像机舱里大多数人一样。 等死就很简单,两眼一闭往后一躺,剩下只是时间问题。 “你……”青年打量谢欺花,“你不怕啊?” “怕啊,飞机一坠,全身都炸粉碎了好吗?那么疼,这他妈最惨的死法了。” 谢欺花自己倒讲得十分轻松,前后座的乘客都被吓到了,怒骂她别乌鸦嘴。 谢欺花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青年又问:“你不写点什么?” “有什么好写?我活了三十岁还没对象呢。” “写给亲人啊,又不是非要写给对象。”青年顿了顿,“你亲人肯定也会有一些念想……” “……亲人?”谢欺花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她捏了把眉心,“算了吧,那还不如死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亲人,才能让年已三十的女人说出“遗书写给他们不如死了算了”。 最终,飞机平稳降落。 机身冲破浑浊云层的那一刻。 机翼擦着雪白的云线,像哈达。 突然间,世界就宁静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欢泣。 身边有亲人朋友的,相互抚摸手背鼓励对方,以眼神传递平安的喜悦。其余的就拿起手机给亲人朋友报平安,如谢欺花身边的青年。而她只撑着下巴,平静地看向舷窗外阴绿的停机坪。 一想到待会要面对的两人。 谢欺花想让机长再调个头。 飞机平安落地,谢欺花跟着人流走。 大厅里到处都是喜极而泣的生还者。 很吵,谢欺花烦躁地揉着耳朵。 紧接着,陷进一个宽阔的拥抱。 “姐姐!姐姐!”男人用力地环住她的肩膀,“还好你没事!真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我想着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谢欺花埋在他的风衣里,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李平玺一边哭一边说,胸腔在震颤,心脏咚咚咚跳的厉害。谢欺花耳朵都要被震麻了,也深觉矫情,忍着不耐让他抱着哭了一会儿。 “行了啊,男人有个男人的样儿,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净流一些猫尿!” 谢欺花推开他,没看见他身后有人,又问:“就你一个人?李尽蓝呢?” 李平玺红着眼眶:“在那儿。” 谢欺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李尽蓝就站在不远处,西装革履,发丝漆顺。他长得高大,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像漆黑的岩柱插进低矮的石林里,只显得格格不入。 她这个当姐姐的险些落了难,有人哭天抢地,有人只知道冷眼旁观。李尽蓝漆黑的丹凤眼眯起,睨着谢欺花的脸,应付似的扯了扯嘴角。 谢欺花想起那些陈年事,同样没有好脸色。 “刚从公司出来?”他这套正装板正极了。 “应酬完。”李尽蓝言简意赅,“你行李呢?” “我邮寄回来的,办行李托运狗日的很贵啊。” 说脏话,谢欺花随口的事。他爸他妈的,他爹他娘的,他的姐姐就是这么一个粗俗的人。 李尽蓝蹙眉,他很久没听到这样刺耳的粗口了:“这是在公共场合,你不能有点素质?” “我没素质?你不看看刚才飞机上,那么多人指天骂地的,我已经很有素质了好不好?”谢欺花环臂,“当两天董事就以为自己是人上人了?我告诉你李尽蓝,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李尽蓝冷敛着锋利眉眼:“……谢欺花!” “谢欺花是你叫的?”没大没小的东西。 “诶,别吵别吵。”李平玺一看这两人又快掐起来了,连忙隔着中间劝架。这么多年来,他在家里就是这个功能,“哥,咱姐刚下飞机,又遭遇了那么大的事故,心情不好很正常。” “不是!”谢欺花冷笑,“我在飞机上心情可好得很,想着死了也算了,也不用年年被你们兄弟俩气个半死,要说心情差,也是下了飞机见到你们才心情差!” “诶———姐,你怎么连我也骂啊?”李平玺还得顺她的毛,“这大冷天的,咱先上车吧。哥特意订了你爱吃的酒楼,你不是说要吃泉水武昌鱼吗?他让主厨专门留了一条新鲜的。” 谢欺花神色稍缓,还是弟弟懂事。她目不斜视地略过李尽蓝,抬脚往航站楼外走去。 。 上了车,车里暖气还没散,谢欺花坐的副驾。她有坐副驾的习惯,以前当过司机,也做过驾校教练,坐后座让她浑身不自在。她以为是李平玺开车,没想到是李尽蓝,当即要下车。 “为什么?”李尽蓝正操着方向盘倒车。 “我要坐后座,跟你坐得近我倒胃口。” 李尽蓝:“随便你,倒胃口就干脆别去吃了。” “谁求着你吃了?”谢欺花喊,“停车!” 李平玺简直愁都要愁死了,就看个手机的功夫这两人又能掐起来。明年叙利亚换他们去打算了,想想也不行,这两个火药桶放在一起,指不定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开启了,非常要不得。 “哥你少说两句吧。姐难得回来一趟。”又对谢欺花,“哥就是这个性子,他刚才还……” 李尽蓝冷冷剜他一眼。 李平玺只好闭上了嘴。 确实,难得回来一趟,谢欺花也不想把气氛搞这么僵。她索性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 中途车停了,谢欺花悠悠转醒,以为到吃饭的地方了。结果是李尽蓝说他要买包烟。 “我买你锐刻啊买!”谢欺花气都气死了,“你什么时候瘾这么大了?” 李尽蓝不以为意,瞥她一眼:“工作要抽,应酬要抽,人家递我不抽吗?” “你以前怎么骂我的?”谢欺花学他语气,“迟早抽死你,到时候肺里插管子。” “怎么,那你不也是照抽不误?”李尽蓝和她翻旧账也不含糊,“在旧屋的时候,客厅那么点大,天天让我和李平玺吸二手烟,还是说你现在把烟戒掉了?你不是每年戒个几次吗?” “我日你……”谢欺花两眼一睁就是骂。 到头来又是李平玺:“诶诶,好了啊好了啊,烟是生意人的刚需嘛。别吵了,我下去买。” “你就惯他!”李平玺打开车门,还听见谢欺花叫骂,“他这狗屎脾气还不都是你……” 车门被关上。谢欺花瞬间没了声音。 和李尽蓝独处,说实话她也有点怵。 这怵不是因为胆子小,而是因为别的。 李尽蓝得了一种很荒谬、很恶心的病。 她面色不霁,李尽蓝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 天色渐晚渐沉,白天有雨,看来夜间也要下。 谢欺花下意识问:“你晒着的衣服收了没?” 李尽蓝:“家里有烘干房,也有阿姨帮着。” “你日子是越过越悠闲了。”谢欺花揶揄,“本来在家里就是少爷,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当回真少爷更是了不得,洗晾衣服都要专门请人,现在是不是撒泡尿都得有人扶着?” “……那我放着几百万的生意不做,回家收衣服?公司上上下下的人等着我收衣服挣钱。” 李尽蓝这些年嘴皮子功夫渐长。 谢欺花竟然隐隐有些不敌之势。 她转而换了别的方面抨击他:“哼,事业上长进又有什么用?都是二十七八的人了,又不是李平玺那年轻小伙。家里还没添双筷子,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男人上了三十你以为对象好找啊?人家只觉得你身上有缺陷。我去年不是让你去相亲了?那个合作对象巫小姐……” 李尽蓝不耐地打断她。 “人家结婚了已经。” 谢欺花更乐了,一拍双手:“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啊?你不多约人家出来自然有人抢着约。巫小姐长那么漂亮,学历高,说话好听,也难怪人家看不上你。” 她根本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李尽蓝的眼里淬满怨毒的焰。 “是的。”他轻嗤,“总比有的人好,以为处理得干净感情事,结果现在还留着烂摊子。” 谢欺花没想到他提这个,气得连牙齿都在颤,“你自己就很正派?有本事你就别躲着我不见!” “到底是我躲着你,还是你要赶我走?” “我为什么赶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谢欺花急促地呼着浊气,车里闷热得像熔炉。 李尽蓝的眼神是点燃她脑海里那根弦的火柴。 她咬着牙关:“你别告诉我,你那个什么鬼病现在还没治好。” “病?”李尽蓝同样直视着她,“是啊,我这个病还是没好。” “我……日!”谢欺花崩溃地捶着车窗,“我看你就是在国外念书把脑子给读坏了!你知不知道这种思想是不正常的?很恶心!很荒谬!你让李平玺怎么看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李尽蓝眼眶红得彻底:“……我恶心?” “你难道不恶心吗?你高三的时候,你自己要不要我说?啊?”谢欺花难以启齿,“拿着我的内衣弄,我他妈也是天真,以为你是青春期比别人晚,没想到你是精神病比别人早!” 李尽蓝却在她的谩骂下趋于平静。 “谢欺花,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我只知道你脑子有病!”谢欺花顿了顿,“我当初就该让你……” “死?”李尽蓝轻而易举地接上。 这些年,她总顺手拿这个中伤他。 “你知不知道?”他以凉薄的语气说出最刻骨的话,“听说航班发生事故,有那么几秒钟,我还真心希望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也就解脱了……你怎么不能直接死在那架飞机上?” 谢欺花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尽蓝。 沉默着,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 道道鲜红的掐痕遍布脉搏处。 是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暗语。 “……李尽蓝。”她收回视线,语调依旧冷,却多了几丝平和,“想我死,那你哭什么?” 第02章 第十年 李平玺买完烟回来,车里已经降下零度。暖气被关了。 谢欺花靠着窗沉默不语,李尽蓝接过烟盒就拆开抿一支。 晚来天欲雨,汉城晚高峰的车况极其差劲。到了二环以内就开始堵车。谢欺花是个急性子,只恨不得自己把方向盘,李尽蓝又是个慢性子,走了两百米被别人插了三回。他像一点儿也不着急,抿着烟,半开车窗通风。谢欺花烦躁得要命,也要了一根烟抽,窗户变成全开。 冷风啊往车里直灌。 李平玺被冻得发抖。 二十四岁的李平玺是唯一不抽烟的。 多年前的旧屋客厅曾张贴停烟协议。 那时候李尽蓝和谢欺花吵,就是为了戒烟这事儿。李平玺小时候身体不好,落下了病根子,一换季就容易感冒。谢欺花在客厅里抽烟,不愿意出去抽,把李平玺熏得两眼泪汪汪的。 戒烟,戒烟是不可能戒烟的。 谢欺花不干,但最后却妥协。 停烟协议是李尽蓝拟的,是谢欺花贴起来的。 烟是魔,烟是鬼,少抽一支烟,健康每一天。 如今看来只有李平玺没违约。 “你会不会开?”眼见李尽蓝又被加塞,谢欺花急得要跳脚,“滚到副驾,让我来。” 熄火,两人在车前交错。 李尽蓝顺手把她烟掐了。 “你找死……”谢欺花把文明留给大马路。 自己掌方向盘,心里舒坦多了,她打开音响。 李平玺的沃尔沃,车里都是时下流行的说唱热曲。“吵吵嚷嚷的。”谢欺花把手机扔去,“换我的歌单。” 李平玺乖乖接过,连接车载。 第一首就是《老大》dj版。 真的话,假的话 都比不了那句话 那句每天都想对你说的话 爱你吗,想你吗 像个爱情的傻瓜 这是我绝不犹豫地回答 李平玺没听几秒,立刻捂住脸:“姐,你这是什么老年人歌品啊?这歌单我爷都不听。” “你爷也听不着了。”谢欺花把音量调大,“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有劲得很。” 谢欺花听着土嗨歌曲就来劲,跟着节奏频频点头,suv在她的手里就像ni一样开得顺手。 只见左一插、右一插,高分贝的歌声屏蔽了其余司机的怒骂,只剩下她激情万分的歌喉。 玫瑰花,茉莉花 问我喜欢什么花 原来是你这朵我心中的花 谢欺花驾龄十余年,技术精湛,是那种你能放心睡过去,当然醒着也很有意思的类型。比如现在,马上要下高架桥了,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几分钟前被超了车的司机追上来。 “你个表,老子信了你滴邪!”司机摇下车窗,武汉话脱口而出,“嫌命不够短是撒?” 谢欺花也摇下车窗,却不是为了吵架,而是放歌。她声情并茂地比手势。 “亲是打,爱是骂,有娇尽管朝我撒。” 司机被逗笑:“个女司机技术还蛮好。” 武汉这地界儿就是这样,车不让车人不让人,马路上素质喂狗,各凭本事谋车道。 当然,民风淳朴也是真的,往往有事一根烟,没事喝两杯,矛盾来的快去得也快。 谢欺花是土生土长的湖北佬。 李尽蓝和李平玺却是北京人。 大概因为不是同一个妈。 其实,也不是同一个爸。 直到李尽蓝手机来电话,谢欺花赶紧把音量往低了调。说归说骂归骂,挣钱的事儿他最大。 把车泊到餐厅楼下,李尽蓝也挂断了电话,谈的什么,谢欺花这个社会闲散人员也听不懂。 谢欺花是无业女青年,奉行“有钱我干嘛忙活”的宗旨。李家两弟一姐,最早出息的竟然是学业无成的李平玺,当然走的也不是正道。 李平玺十六岁就因为网游打得好被本地的战队发现,开始打联赛。如今已是功成名就的职业选手。谢欺花当年是最反对他小小年纪不读书打游戏的,现在却逢人就说她弟是电竞冠军。 李尽蓝呢,更牛逼了,北京上市公司的老板。商场上的那些事她也不清楚,只是发现一年年过去,自己挣的钱比兄弟俩越来越少,即使躺着下半辈子也衣食无忧的时候,她就躺平了。 所以谢欺花是刚从藏区回来的。 她没晒黑多少,倒是瘦了不少。 “姐,你多吃点。”李平玺给她夹菜。 “够吃够吃。”谢欺花都快塞不下了。 单说谢欺花和李平玺,当然是姐恭弟友。但许多年前,能和她维持表面和气的不是李平玺,而是李尽蓝。李尽蓝那时候乖的啊,不抽烟也不顶嘴,相当一部分时间,谢欺花更喜欢他。 李尽蓝什么时候变成这屌样了? 谢欺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啊。 李尽蓝没怎么动筷,冷眼围观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没过一会儿就出包厢打电话,顺便结账。 结完账回来,谢欺花和李平玺仍然在叙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多数是谢欺花问,李平玺答。 颇有些大家长问话的意思。 “有些话我不说,你别不当回事。”这么讲一般说明她要说了,“趁早把对象找了,别学你那哥,一把年纪了打光棍,知不知道?他得亏是生在现代,生在古代人家以为他是太监。” 以往每次说起这个,李平玺会笑着说你们都没谈,我着什么急呀。可是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沉默了,温和明朗的眉眼染上几分迟疑。 但又不是迟疑那么简单。 谢欺花养了他多少年啊,只一下就看出小弟的不对劲了:“你有喜欢的人了?” 应该算是吧。李平玺听凭内心地点了点头:“……有的。” “什么样的姑娘?在哪儿工作?本地人?” 这可是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李平玺笑了笑,“姐,你就别问这么多了。” “好好好。”谢欺花喜上眉梢,“你们年轻人该怎么谈就怎么谈,我不瞎掺合。”说不瞎掺合,下一秒又迫不及待提议,“这也要过年了,要是感情不错,赶紧带回来让我看看!” “……再说吧。” 李平玺话里有事,谢欺花听不出来,李尽蓝未必听不出来。 他垂眼思忖,突然抿唇一哂,像困局中拨得云开见了月明。 吃完晚饭,三人驱车回了临江的新房。 谢欺花的行李在驿站,弟弟们帮着提。 这时候养娃的好处就彰显出来了,出门在外,凡事不用自己动手。谢欺花在前面脚步轻快的遛弯,今天高兴,她也多喝了几杯。李尽蓝和李平玺落在后头,不约而同看向姐姐的背影。 “哥,这次姐回来了,你就不要再把她气走了。”李平玺真心实意地劝道,“姐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只有过年才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就是少呛几句口水的事。” 李尽蓝应得不算诚恳,李平玺想了想,也就不勉强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能怎么的。 兄弟姐妹之间不就是这样? 再怎么都得坐一张桌上吃饭。 新房是七八年前买的。谢欺花付的首付,却是李平玺还的房贷。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但她除了过年很少住这儿。李平玺倒是常在这里落脚,训练基地住得烦了,或放假的时候。 谢欺花带了藏茶回来,康砖茶,说要泡着喝。 李尽蓝转身去铺卧室的床,李平玺忙说不用。 “我都已经铺好了,就等着你们过年回来睡呢。”李平玺又拉了拉谢欺花的手臂,“姐,这次回来就别着急走,多待上几天好不好?我刚才都和哥说好了,咱们谁也不和你拌嘴。” 谢欺花抽回手,淡淡应了一声,心想你跟人家说好个屁。你愿意说,人家可不一定愿意听。 煮碗茶,大家分着一起喝。李平玺把投影仪打开放了会儿电视剧,谢欺花看困了就去睡觉。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里似乎有人在吻她。 是真真切切的吻,落在手上、胳膊上、肩膀上。像烛滴下的蜡,像洞穴涎下的露,冷的。 在这之前,谢欺花其实只感觉到热,房间里开着暖气。可此时此刻,她身上泛起星点的痒。 谢欺花睁开朦胧的睡眼。 眼前的人动作停顿几秒。 谢欺花一瞬间清醒:“李尽蓝?” 李尽蓝无声无息地伫在她床边。 谢欺花生出怒火:“你有神经病吧,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做法呢?” 她瞪着他,李尽蓝埋没在她那责备的视线里,诡异地没有同她呛声。 谢欺花意识到不对劲:“你要干什么?别乱来啊!李平玺就在隔壁!” 李尽蓝却露出了危险的笑容。 他逼近,一掌抬高她的下颌。 谢欺花胸腔乍起一片惊雷,愤怒到无以言表,却惟恐惊动了无知的小弟,只能以极低的声量朝他威胁:“李尽蓝你是疯了吗?我是你姐!你是没睡醒还是睡昏了头?你要是敢———” 李尽蓝慢条斯理地抚开她的唇瓣。 越到这种时候,谢欺花越不能退缩。她是天平上和李尽蓝对立的角色。她的筹码是公理、是伦理、是道德,代表不可侵犯的家主权威:“李尽蓝你想明白了,要是做了这种事……” 李尽蓝没有犹豫地吻下。 谢欺花感觉天都要塌了。 唇被撬开,陌生的气息摄魂夺魄,他绝不屈于世俗,急促地剥夺她,在唇齿之间攻城掠地。 谢欺花濒临暴怒:“李!尽!蓝!” 李尽蓝喘着粗气,眼神黯淡浑浊。 缠绵的银丝断裂开。 他揩去嘴角的鲜血。 并且放在舌尖品尝。 “你恶心死了!你真的恶心死了!” 谢欺花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恶心?”李尽蓝轻笑了一声,“谢欺花,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李平玺也喜欢你。” 谢欺花双目通红:“狗屁!你乱讲!” “不信吗?”李尽蓝说,“那就走着看吧。” 谢欺花指着房门,牙关里挤出:“……滚!” 李尽蓝起身,却是伸手拿走她床头柜的内衣。 “你……!”谢欺花伸手去抢,反被他握住。 他眯着漆黑的眼,问:“那你今晚代替它?” 神经病!谢欺花猛地缩回手。 李尽蓝离开,她迅速关门落锁。 谢欺花的心仍在震颤。 她顺着门缓缓滑下去。 是夜,冷雨淅淅沥沥地下。 静夜里的情愫在生根发芽。 这是谢欺花抚养两个孩子的第十年。 前者恨她不能死,后者爱她不能活。 第03章 谢欺花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 谢欺花住进了李家。 那时她年满十六,刚过完亲妈的头七,就被李父接到北京来了。 李家很有钱,可谢欺花一家过得捉襟见肘。她妈是李父的前妻。 有点绕,这么理解吧,李父是她名义上的父亲。 但实际上,她是亲妈和李家的佣人生下的孩子。 谢欺花小时候不懂事,觉得自己命苦是因为没投好胎,后来发现她其实投对肚子了,只是认错了爹。如果她爹是李父,那就屁事没有,可她爹不是,这事儿就大了,妈妈被赶出家门。 谢欺花懂事了之后,就开始质问当妈的:“你干嘛非得和别人乱搞!” 谢欺花的妈妈,谢雪,正在准备试镜,嘴里抿着烟笑:“长得帅嘛。” 长得帅,长得帅有啥用,不能当饭吃啊。谢雪这么漂亮,没了李父的银行卡,也从富太太变回十八线小演员。 不过谢欺花并没有多怨恨李父,老婆跟别人生孩子,他不仅帮着遮丑,还每个月打来赡养费,已经够意思了。 其实李父原本是一年打一次过来的,但那样谢欺花就交不起学费了,原因是谢雪会拿这些钱买名牌包和衣服。有一年谢雪在空窗期,挣不到钱,谢欺花甚至没学上了,后来李父就按月打来学费,让谢欺花自己管。 谢欺花和李父关系不错,大概因为他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李父一年会来汉城几次,出差或单纯来看她,只看她,不和谢雪见面。不过他也有问谢雪的一些事,妈妈又接烂戏了,妈妈又交新男朋友了,妈妈又刷爆信用卡了,妈妈最近晚上会咳嗽,谢欺花实话实说,李父就摸她的额头。 就像谢欺花和李父关系不错,谢欺花和谢雪关系也很好。她们不像母女,反而像同一屋檐下搭伙过日子的租客。谢欺花没上小学就学会上灶台,学了加减乘除就学了算账,很快家里的事都让她管了。谢雪也从来不像李父,过问谢欺花学习或生活上的事。 你妈比较凉薄,这是李父的说法。谢欺花觉得还好,谢雪也照顾过她,她两三岁还尿床,谢雪帮她换纸尿裤。她的家长会谢雪也来,她在学校挨了欺负,谢雪也拎着高跟鞋去学校闹。 那时谢欺花没意识到,她觉得谢雪是个好母亲,是因为她自己也很凉薄。 这个词,显得人没良心。 不像李父谈及谢雪时难掩的眷恋,谢雪对这个男人早就忘个一干二净了。一个漂亮又有点向往自由的女人,她就是端坐在吧台边点一杯最便宜的酒水,也能让身边的男人不饮而自醉。 谢雪离婚后从不缺男朋友。 尽管她不把男朋友带回家。 谢雪也是突然出事的,车祸。 她没白死,她那个小白脸男朋友到死都在保护她。谢欺花已经十六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当然不好意思给李父说,但他还是从警方了解到。 也是因为谢欺花长大了许多,李父才有更多掏心窝子话可以对她讲。 “你妈就是这样。”他说,“到哪里都有人爱她,她的命很好。” 好命的女人,但死的很早。谢欺花不敢苟同,同时她也从很小就开始察言观色。李父能说出这种话,大概因为他如今家庭并不美满。后来到了李家,谢欺花发觉自己猜想得很对,李父和李母系商业联姻,和谢雪离婚不到一个月就再婚了。速度如此之快,双方又不是有感情的伴侣,谢欺花至今认为李父有报复谢雪的嫌疑。无论如何,后来人都死了,也无从考证。 不管怎样,李父对她还是不错的。 谢欺花因此愿意从武汉搬到北京。 京城李家有两个儿子。 大的十二,小的八岁。 谢欺花当年也才十六。都说三年是一个代沟,她和李尽蓝差了一个,和李平玺差了两个。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俩兄弟,在琴房里。他们穿白衬衣和西裤,都是小大人模样,老师在指导他们弹钢琴。谢欺花跟在李父身后,李父敲门,进来介绍,先说明了谢欺花的身份。 弟弟李平玺抬着眼好奇观望她,而哥哥李尽蓝神情冷蔑地偏着头。 谢欺花非常有眼力见,只一眼她就看出,兄弟俩过得也不算幸福。 世上真正不缺爱的孩子很少。 而缺爱的孩子各有各的病因。 在李家,谢欺花最常打交道的还是李母。她是全职太太,操持着偌大家宅的事务。说实话,谢欺花觉得很残忍,李母也很漂亮,在生了两个儿子的基础上她还算年轻,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方厅堂之中?如果谢雪是因为这个才选择离经叛道,谢欺花能够理解,并深感支持。 谢欺花上学放学,和两兄弟见面的次数不多。随着她的眼界丰富,她的晚归时间不断延迟。有时候甚至和加完班的李父同一时间到家。那段日子谢欺花爱夜游,上完晚自习也不回家,而是满大街乱晃。李父没苛责她,说她和她妈妈很像。他们就坐在只开一盏灯的客厅聊天。 李父在家里不算健谈,却有些话能对谢欺花讲。 至此,谢欺花觉得李父其实不喜欢这个家庭。 无论他谈及以前的往事、评判前妻的态度、还是对谢欺花的关怀。 谢欺花不是他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李父那儿感受到父爱。 李母呢,连同簇拥在她身边的孩子,都对谢欺花很客气。谢欺花觉得这兄弟俩是讨厌她的,但具体有多讨厌,也不好说。只记得有一年李平玺过生日去欢乐谷玩,李母把她也带上了。 两个小子在玩碰碰车,李母在护栏外巴巴看着。谢欺花也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不想玩这个,就呆在李母身侧。 “我以前是赛车手。”李母说,“在结婚之前。” 谢欺花没想到温文尔雅的女性有这一面。原来李母眼巴巴看的不是孩子,而是那一辆辆形似赛车的碰碰车。 每个人都有的,理想。说得远大一些,愿意为之奉献一生,说的浅显点,就是一直想做下去的事请。谢欺花没有那种东西,学校里的语文老师说她胸无大志,谢欺花觉得这是穷人病。物质匮乏怎么可能精神丰富?只有上流人才有时间、金钱和精力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才华。 “……那后来怎么没有继续下去了?”谢欺花问。其实她知道为什么,但在李母看来,她只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问出这种话。李母果然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她嫁入李家之后的经历。 最后,李母以“爱情就是枷锁”来总结。看吧,明明是婚姻,她却说到爱情。谢欺花意识到婚和爱好像没那么容易分开,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谢雪那么凉薄。李母对李父并非没有爱。 血缘连结的某些东西太厚重。 有了这些,怎么可能没有爱? 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没有爱吗? 谢欺花觉得不好说,李父对她挺好。 李父和李母一起出差的日子不多,但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次。他们去美国拜访那些亲戚,谢欺花不知道是不是洋人,从李尽蓝和李平玺的骨相看,他们都很英隽,也是中国人长相。 爸妈离家,小鬼当家。谢欺花当晚发现自己的床单被褥上出现了泥巴。 孩子们的房间都在二楼,她没去过俩兄弟的,不代表他们不来拜访她。 “谁干的?!”谢欺花拽着被子去一楼。 家教正带着李尽蓝和李平玺在晚读。 李平玺抖了一抖,李尽蓝伸手护住了他。 保姆连忙来劝和,说换一床干净的就好,让谢欺花不要生气。人生气了让人不要生气,这是哪里来的道理,人饿肚子了难道也让它不要饿吗?谢欺花不会和上流人打交道,但不代表她是任人欺侮的软柿子。她转身去李平玺的房间拿被子,李平玺上楼去拦。 李尽蓝突然开口。 “……是我做的。” 十岁的李平玺很喜欢自己的被子,是蜡笔小新涂鸦款。李尽蓝知道,所以才这么说。谢欺花哪里管他什么兄弟情深,把李平玺被子一臂卷走,转身又去李尽蓝的房间。两人目瞪口呆。 “ 你!你耍赖!”李平玺喊,“我弄了你一个人的被子,你把我们两个人的被子都……” “你。”谢欺花指着他的鼻子,“你的被子是因为你做的事。”她又指了指李尽蓝的鼻子,“你的被子是因为你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做事不是成双入对?” 李尽蓝沉默了,谢欺花说的没错。 谢欺花把三人的被子都扔进后院池塘。 “既然这样,那大家都别睡了。” 李平玺哭了:“你凭什么呀?!” “就凭我大了你八岁。”谢欺花冷冷环臂,“我做坏事的时候,你们还在地上玩泥巴呢。” “你……你大有什么了不起!”李平玺直掉眼泪,“阿姨都说了,你根本不是我家的人!” 家中保姆们一时间噤若寒蝉。 李尽蓝下意识挡在弟弟身前。 谢欺花一把推开李尽蓝,揪住李平玺的领子。 她本来没想对他动粗,李平玺却哽咽着说: “你……你敢打我……我让我爸把你赶出去……” 谢欺花一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你以为我在这里呆着很安逸啊?!”谢欺花恶狠狠地啐他,“你赶紧让你爸把我赶出去!求之不得!要打电话打电话,要告御状告御状,等他们出差回来,你想怎么告怎么告!” “不过在这之前么……”她瞪了李尽蓝一眼,“把你弟弟给我管好了!” 谢欺花拎起外套,大步出了家门。 偌大一屋子的人是谁也不敢拦她。 谢欺花有钱,李父给的,这两年来她也挣过一些钱。高二暑假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学驾照,刚毕业就提了一辆十万出头的油混轿车。她自己有车,爱去哪儿去哪儿,谁也管不着她。 谢欺花为何给自己做如此多的打算? 因为她本来就没把这些人当成家人。 她去朋友家借宿,盘算着李父李母出差回来的日子。要是被赶出李家,她干脆就回汉城去,谢雪还有栋老房子是留给她的,大学期间的学费也能自己挣……反正人是不可能被饿死的。 可谢欺花没等到李父李母归家。 只等到他们的死讯。 第04章 天很凉 李家有钱,这是谢欺花一贯清楚的。 即便如此,她也没享受几年富贵日子。 李父李母的航班失事了。 夫妻俩双双坠机身亡。 这太荒谬了,不知道怎么说。李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吗?此人能手眼通天到让跨国航班失事?仔细想想也不大可能,生活不是小说,不是天一凉,哪个霸道总裁就要让李氏集团破产了。 但李氏集团确实是破产了。 李家上上下下都兵荒马乱。 谢欺花人进了李家才被告知。今天是李父回来的日子,她正好跟对方提出离开李家的想法。只是她的想法撂在那儿,要商议的人却走了。管家透露了目前的情形,李氏现在危在旦夕。 李氏完蛋了,怎么突然就完蛋了?这在谢欺花的知识储备之外,有钱人家不都有那种遗嘱?信托基金?保险呢?再不济也有亲戚们照拂,破产集团再怎么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很复杂,并不是谢欺花能理解的。 李氏的内部斗争简直是腥风血雨。 听说换了新的掌权人,远在美国的李氏亲戚们要打官司,以至于这栋宅子里所有资产都要被抵押。佣人们都被遣散了,只剩下几个老人。谢欺花第一时间想到——李家兄弟怎么办? 爹妈死了。 房子没了。 钱也没了。 也许是报应,也许算不上,谢欺花和俩兄弟相处两年并没有多讨厌他们。李尽蓝、李平玺虽然和她暂住一个户口本上,但从前是两个世界的人,以后也不在一个阶层……以前是这样,现在可难说。如今大的十四岁,正是读初二的年纪,小的才十岁,最重要的任务不过小升初。 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呢?谢欺花一边搜寻家里剩余的财物,一边这么想。李爸李妈房间里空空如也,负责抵押的还没来,什么东西都没了,想也知道是佣人们抢完之后一哄而散。 谢欺花在床缝里翻到几件耳饰,也许是李母粗心落在这儿的,上面的宝石很大颗,应该能典一些钱。她又搜寻了几个房间,李家家大业大,多少留下一些值钱的东西。 从二楼下来的时候,谢欺花瞧见了客厅里的李家兄弟,他们就那么目光呆滞地站在那儿,任凭人来人往。 孩子现在是李家最不值钱的东西。 谢欺花没有多看一眼,转身离开。 她没有留恋,就像当初来到京城,走的时候也一身轻松。至此谢欺花再一次感慨自己的凉薄。她也许真的继承了她的母亲,除了容貌,这是母亲唯一给她的东西,也是保护她的武器。 谢欺花在京城多留了几天,把财物典当完,户头上多了七八万块。李家的葬礼是本地的朋友凑够钱才办的,谢欺花没有去,去了要交份子钱,而且她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 也许真的对李家有些愧疚,她在墓园外站了一会儿,就当为他们饯别,报答李家两年来的养育之恩。 剩下的,李家如何,李家兄弟如何。 不,那并不是谢欺花应该关注的事。 谢欺花回汉城,驾照时满一年可以上高速,她独自开车离开的。离开那天风轻云轻,也没有过分刺眼的太阳,似乎一切都在为她送行。有几个老乡也要一道回去,就临时组了车队。 大家一路打打电话聊聊天,问开到哪儿了,在哪个服务区吃饭。都是年轻人,嘻嘻哈哈的,他们的车比谢欺花的好很多,但愿意带着她。等到了武汉,谢欺花和所有人交换联系方式。 谢欺花回到友谊路的老小区老屋子。 邻居看她风尘仆仆,问她怎么回来了。 “唉,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谢欺花避重就轻,“张姐,闻到你家在做炸物哦。” “你狗鼻子啊,油才刚热呢。”邻居笑了,“待会儿做好了,你拿两袋回家吃。” 谢欺花拿钥匙开门,灰尘扑来,该打扫了。 她就着午后的阳光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 这两年来的生活恍若隔世。 谢欺花的账户里,有谢雪出事的赔偿款、这两年在李家攒下的、加上典当得来的,去掉买车钱也有二十万了。这笔钱完全足够支撑她读完大学,以及节假日和朋友们出门看看世界。 谢欺花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等待高考志愿结果。她实在不是一块学习的料,最终录到本地的铁路二本,好在她的朋友也没好到哪儿去。 在友谊路上学的孩子,从同一所幼儿园到同一所高中,不出意外将来也会在这座城市扎根。 谢欺花高中转学两年,回来仍然被大家欢迎。志愿出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大家一起组织聚餐,从看电影到吃火锅,晚上又去ktv包了包厢唱歌,中专生和本科生一同举杯欢庆。 凌晨,谢欺花醉醺醺往家里走。 刚上二楼,就注意到楼梯处的黑影。 “嘿!”她喊亮了楼道的声控灯。 李尽蓝抱着虚弱的弟弟和她对视。 。 却说李家两兄弟如何千里迢迢来到武汉,这一路又经历了什么苦难,还得从那一日讲起。 一大清早,李尽蓝在偌大琴房里练琴,弟弟李平玺一边晨读,一边替他翻一页琴谱。突然,管家神色严峻地走进来,把不明所以的琴师遣了出去,又同李尽蓝说了什么。 琴声停了,李平玺疑惑地看过来。 只见李尽蓝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了。 李平玺看到素来稳重端庄的哥哥红了眼眶:“你的意思是爸妈都……” 很快,弟弟也知道了如此噩耗,简直是天塌了,他一瞬间大哭起来。 管家知道了,佣人知道了,李宅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全都知道了。一时间走的走,骂的骂,这都干到月底了,工钱还没结呢!愤怒的劳动者们叫嚣着要赔偿,很快演变成无序的哄抢。 李平玺哭着上前阻拦,他的房间里,那些珍爱的书籍和手办,还有那么大一个天文望眼镜,全部都被佣人抢的抢拿的拿。他被推到地上,眼睁睁看这些人扬长而去,李尽蓝过来扶他。 “哥……哥……”他泣不成声。 李尽蓝分不出心力去安抚弟弟。 他打电话,无论是打给叔叔或伯伯,还是打给妈妈交好的阿姨们,无一不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李尽蓝心乱如麻,二楼人太多了,他只好把哭到瘫倒的李平玺带到一楼。 谢欺花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她听闻消息,面色一沉,李尽蓝以为她同样痛心,却没想到她带着这样的神情上楼去抢掠,随后扬长而去。 至此李尽蓝终于才意识到,同样作为父亲的子女,谢欺花和他们的区别。 谢欺花有她自己的退路。 而李家兄弟什么也没有。 到了傍晚,李家早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两兄弟孤零零地站在房前。昔日亲和的老管家也被家人接走了,走之前给他们塞了一把红钞,抹着泪叹息一声。李尽蓝颤抖着手接过了钞票。 李平玺已经从伊始的悲伤演变为彻头彻尾的愤怒,在目睹所有人的众叛亲离后,他一把抓过李尽蓝手里的钱,奋力砸向阴沉的天空:“你们都滚!都滚!谁要你们这些人的臭钱!!” 一阵大风刮过,钱被卷得漫天飞舞。 阴影落在李尽蓝深邃阴郁的脸孔上。 “……平玺。” 他对弟弟说。 “把钱捡起来。” 李平玺嘴唇颤抖得厉害,上前攥住他:“哥,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人说的话吧?爸妈有没有可能……” 李尽蓝以面对现实的勇气同他摇头。 这一刻,李平玺就知道,没可能了。 十岁少年脑海中轰然巨响,他赖以生存这么多年的空中楼阁,溃入现实。 李平玺僵硬地俯身,把皱巴巴的钞票捡起来,李尽蓝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钱,牵着弟弟的手,走上了大街。 这时候,李尽蓝突然想到谢欺花,准确的说,是她那双通透而漆亮的眼,和那颗锋利而市侩的心。 那个容易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 两年来,永远这般凉薄的姐姐。 。 对谢欺花,李尽蓝仅限于想了一下。 在这个阶段,他还不觉得谢欺花一个是可以依靠的人。 他带李平玺到派出所报案,民警帮他们解决问题,当然依照法律程序走。 李家往上,祖父母已经去世多年,而其余的亲戚都联系不上。 李家往下,只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十八岁的谢欺花。 “你们姐姐现在人在哪儿?”民警问,“如果她有负担能力……” “没有。”李尽蓝早就看清谢欺花的嘴脸,“……她也不会负担我们。” “这种情况……”民警斟酌措辞,“我先去给你们搞点东西吃,然后问问街道办事处吧。” 过几日,结果下来了,李尽蓝和李平玺被带到孤儿收容中心,再转到附近的孤儿院。他们成了大家庭的一员。 李平玺这几日总是以泪洗面,有时是哭诉,有时是咒骂。他如此幼小,一时接受不了从高高在上的少爷变成孤儿的落差,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 李尽蓝和院长反馈,院长没有把李平玺带到市医院,而是附近的药房。 “换季都是这样,小孩子抵抗力弱。肯定就是小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李平玺吃了药,却始终不见好转,整日咳咳喘喘,吃不下饭,脸蛋红扑扑的。李尽蓝心里也着急,想带李平玺去医院,可被和善的院长拦了下来。 李尽蓝从破旧口袋里掏出一把红钞:“我们有钱……” 院长见了红钞喜笑颜开,接过钱,说开车送他们去医院,车却停在郊外。 荒凉的田野里,只剩大风刮过。面包车司机们接头,车上还有其余孩子。 李尽蓝看着他们。 他们也回望着他。 三秒钟后,李尽蓝反应过来。 背起发烧的李平玺撒腿就跑。 第05章 黑麦镇 李尽蓝没跑两步就被摁倒在麦田里。 李平玺从他身上直栽栽滚落下去。 “妈的想跑?”院长再也不复慈蔼,一把薅住李尽蓝后领,把人拽回去。 被摔疼的李平玺在草垛里伸手,嘶喊了声哥,同样被赶来的司机抓起来。 李尽蓝被几个陌生男人押着后颈,眼眶红红,死死瞪着院长。 院长冷蔑地甩他一巴掌:“看屁看!你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我们是李封光的儿子。”李尽蓝说,“你卖我们,不如让人来赎。” “李封光?”院长哈哈大笑,“你骗鬼呢!李氏集团都他妈破产了!” “再说就算你是真少爷,现在不也连给你弟治病的钱都没有?”院长在他浑身上下翻找,搜刮完最后的钱财,一把将他和李平玺扔回车上,又大力关上破旧的面包车门,转身离去。 车上还有六七个孩子和一个负责看管的男人。 李尽蓝抱着弟弟躺到角落,李平玺哭声低微。 “哥……我的背好痛……” 李尽蓝看向李平玺的后背。 青一块紫一块,全部都是刚才摔在田埂上的淤伤。李尽蓝蹙着眉拂去他后背的草屑,李平玺又哽咽地问:“哥,我们现在是不是一点钱也没有了呀?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李尽蓝低声耳语:“别着急,我在你身上也放了些钱,他们没有查你。” 李平玺感受到脚底板有几张纸钞,他松了一口气,“哥,你可真聪明。” 李尽蓝不想再多说话了,李平玺也需要休息,两人回复着力气。 天色愈发阴沉了,很快就下起大雨,噼里啪啦落在内贴报纸的车窗上。 李平玺从朦胧的睡梦里惊醒,高烧褪不下,迷迷糊糊地攥紧李尽蓝的衣襟,“他们要把我们带去哪儿?” 李尽蓝也不知道,困顿而疲惫,却不敢睡去。 面包车行驶在麦色田野和公路上。 时间没有单位,世界都驶向尽头。 终于,车辆缓缓停在某个镇前。男人开始挨家挨户询问是否需要孩子,有人点头,男人就拉开后备箱任他挑选,有满意地就地商量价钱,没有满意地就关上,再把车驶向下一家。 女孩儿总是卖得最快,其次是年幼的男孩,再其次才是年长一些的。李平玺本来被人挑中,牵了出来,可看他病怏怏的,那户人家又说不要了,转而把目光放在一旁的李尽蓝身上。 男人解释说这是一对兄弟,看要不要一起买回去。 “才不要!又不是女娃子!多两个人吃饭养不起!” 车队又接连走过几个镇子,有人买孩子自然有人卖。 新旧的面孔交替,而李家两位兄弟却始终留在车上。 直到夜深了,司机把车停在黑麦镇,去给孩子们买些吃食。 李尽蓝明白机会来了,让弟弟说要解手,不然尿在车上了。 男人大骂了一声病秧子,拎着李平玺下去解决。关车门的时候,李尽蓝把先前准备好的半截木头卡在缝隙里。门没关严实,他等人走远,顺着缝儿就下了车。 身后有孩子要跟上他,李尽蓝把人推回去,“别坏我事。”他严实地关上了车门,往灯火通明的镇上走去。 李尽蓝原本只是悄步走,可渐渐的,越走越快,再跑起来。跑到镇上的派出所,他对民警说有人拐卖孩子,民警没问在哪儿,而是先问他是哪家的孩子,李尽蓝说,我就是被拐的。 民警说你坐着等一会儿,随即要拨通电话。可就在这时候,一伙人大咧咧地进来,问是谁要拐孩子。 民警立刻忙下手里的活,去陪着所长喝茶了。李尽蓝在铁椅上如坐针毡,回味着刚才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暗道一声不好,站起身就往外跑,这时候车里的男人也追了上来。 “你这狗日的!要不是有人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你跑了!”男人揪住他的耳朵,“你也是没良心啊,把你弟一个人扔在车上跑路!看老子回去打不打断你的腿!啊!你咬老子!” 李尽蓝咬出满嘴的血,拼了命地往夜摊上跑。男人在后面追。奈何李尽蓝身型消瘦灵活,在人群里穿梭,男人又块头太大,眼睁睁看他越逃越远。 这个镇上,有问题,李尽蓝一边跑一边想。是非变得模糊,在老师和家长口中可以信任的人,如今全部都变成了厉鬼,李尽蓝信任不了别人,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愈发面目可憎。 李尽蓝跑到一片天桥下沿。 几个醉酒的男人注意到他。 男人们放下酒杯,眯起的狭眼凶光莫测:“哪儿来的小屁孩?” 李尽蓝被围住,高大阴影笼罩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斑驳的怪。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你们买孩子吗?” 。 双方沉默了良久。 只剩下桥底的水在流淌。 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突然笑了:“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做的是这种生意?” “你的手。”李尽蓝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手上都有孩子咬的痕。” “呵,有意思。你这么小就出来做这个?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你能干什么?车都开不了。” “我拐,他们卖。”李尽蓝咧嘴,“卖孩子很简单,怎么拐孩子,当然还是孩子更清楚。” 有人说:“隔壁村秃子就是,弄了个黑娃帮着哄孩子,你是那个黑娃?” “去你的。他白的跟鬼一样,和黑有半毛钱关系?小子,你到底是谁?” 李尽蓝很冷静:“什么黑娃?什么哄孩子,我是拐孩子的,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本领?” 光头男半信半疑:“我们说的秃子是隔壁村卖孩子的,他家有个八九岁的黑娃,拐来的孩子很信他,遭他三两句哄一哄,立刻就不想着逃跑了,还有的会帮着他去拐卖别的孩子。” “少废话,你们看我的。”李尽蓝转身离开,没过十几分钟,牵回来三个奶呼呼的女孩。 有人脸色一变:“狗日的,这不是我家的勺妮子吗?你们来这里干嘛?谁让你们来的!” “哥哥让我们来的。” 小女孩指一旁的李尽蓝。 李尽蓝又招了招手,更多孩子从远处跑了过来。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不够?”李尽蓝转身欲走。 “诶诶诶,不是,小兄弟。”光头拦住他,“别走啊。” “你们不是说不够么?”李尽蓝没有回头,“我还有。” “好了好了撒,我们知道你有本事!但这些都是镇上的娃娃,镇上的娃娃拐不得哦,拐了邻居家婆娘要和我们拼命的,我们都是只拐外地的!” 李尽蓝停下脚步:“我有一批货,就是外地的。就在镇外面的林子里。”他面露郁色,“我和那谁闹掰了。” “这是什么意思?”光头蹙眉,“和谁闹掰了?开车的伙计?” “他说要七三,之前一直是五五。”李尽蓝疾言厉色,“我不挣钱吗?啊?这么多年狗日的只知道开车,什么都不会,遇到条子不也是我周转?现在他说变就变了,他以为没了我能拐到那么多孩子?他以为我没了他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想和我做生意的人多的是!” “诶,小兄弟,别动气别动气。”光头说,“你带我们去看看。” 李尽蓝没有立刻应下,而是伸手比了个五:“我就要这么分!” 李尽蓝带着一群人往镇外走,大街上就遇到车上的男人和司机,两人也正在寻他。 李尽蓝咬牙切齿:“就是他!和他的朋友!两个彪子养的!做生意一点诚信也不讲!” 光头原本没想着动粗,那两人却提着钢棍就冲上来,这下不打也不行了。 街头斗殴,血光四溅,李尽蓝也抡着拳头上去打了两下,又抢过光头手里的酒瓶狠狠砸下,其余人瞠目结舌。 “这就是骗老子的下场!” 李尽蓝狰狞地喘着粗气。 “那这两人怎么办啊?”有人问。 “该卖到哪儿卖到哪儿。”光头冷笑,“不是矿山那一片正好缺人?” 光头打了电话,来了一辆黑车,几人把气若游丝的男人拖上车,扬长而去。 李尽蓝看着,但没有看太久,心脏一直被磨砺也会变得坚硬。他再次想到她,那个惯用冷血去伪装自己的人。 “走。”他头也不回地带路。 一行人到郊外的面包车前,打开车门,七八个小孩。光头进去看了看,都挺健全,除了一个少年病怏怏的。 “会不会开车?”李尽蓝问,“搭个伙,先把货送完。” “太黑山路不好走。”光头打商量,“你在这儿歇脚,明天早上再走。” 李尽蓝不同意:“刚从京市出来,你不走远一点还想着歇?早知道不弄那个司机了!” “你放心,你放心,到了我们这里,就不在辖区范围内了。”光头很欣赏他的作风,“我们的人你放心。你这趟就一辆车啊?太少了吧,走一趟都回不了本,明天我再多跟两辆车。” 光头又问:“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病怏怏的,看起来也没人买,要不找个地方扔了他?” 李平玺霎时脸色惨白。 “他得了病。”李尽蓝说,“是我的道具,可以骗孩子们带他去医院,到时候引到巷子里,我们一个一个麻袋套走。他也有用的,你们少拿烟头烫他,下高速口盘查也能用得上。” 李尽蓝一边拐一边卖,蜿蜒南下。 车上孩子来孩子去,只有李平玺安然无恙。 就这样,一路拐卖到湖北境内。 离武汉越来越近了,收费站外。 “盘查。”设卡的警察拦下车辆。 李尽蓝指着光头说他是卖孩子的。 光头一行车立刻被扣下。警察发现李尽蓝不是在面包车后面被绑的,而是安然在副驾上,又问他是不是共犯。 李尽蓝说我是被迫的,被迫就代表做了。警察问拐卖了多少,李尽蓝捏着手指说,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谢欺花问。 李尽蓝沉默了十几秒。 “三十多个吧。” 第06章 鞋底纸 一个十四岁的李尽蓝。 三辆窗户封纸的捷达。 一个月三十天。 三十三个孩子。 李尽蓝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李平玺要和他分开,感到焦躁不安。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哥,我和他们实话实说吗?” 警察感到好笑:“你不和我们实话实说,你还想和谁实话实说?” “黑麦镇的派出所民警也是这么说的。”李尽蓝说,“结果呢?” “你放心,既然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就有办法报到上面去,说吧。” 李尽蓝和李平玺一五一十地说。从北京一路南下,到河北,过境山东进河南,拐过安徽入湖北。“本来要走陕西进四川,他们说不好走,而且最后要到广东去,我们就走了湖北。” 李尽蓝讲得很有条理,从行车路线到拐卖手法。 做笔录的年轻人在听到他反拐人贩子到矿山做黑工的时候,已经是倒吸一口凉气。 “我知道做这个事违法,但是我也没有选择。要么拐,要么死。” “为了将功抵过,我愿意提供这三十三个孩子的具体信息。” 李尽蓝接过一张纸就开始写,从刚上车时遇到的,到最后被捕时车上还没卖完的。耗时一个多小时,在警方第三次确认有无遗漏时,李尽蓝终于不耐烦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李平玺比李尽蓝早结束笔录,眼巴巴等到他出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尽蓝揉了揉眉心,“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民警待会儿把我们送回家。” “……家?”李平玺说,“北京吗?是那个孤儿院吧?我不想去,哥。” “我也不想去。”李尽蓝搭着他的肩私语,“所以,我没有和他们说。” “没有和他们说什么?” “说我们是没人要的。” “哥,我没听懂。”李平玺困惑道,“那你怎么说?我们就是没人要啊。” “我们在户口本上还有个姐姐。”李尽蓝说,“谢欺花,不就住在汉城吗?” “啊!所以你才决定在湖北……可是,谢欺花会好心收留我们吗?” 李尽蓝正要开口,谈话被打断。 民警从审讯室出来,对李尽蓝说了个地址:“我们查到你姐姐的住所。” 李尽蓝颔首,民警又提出开车送他们回去,李尽蓝却一口回绝。见两孩子始终不放下警惕,他只好说:“已经为你们办理了取保候审,拘留是不用的,但后续如何,还是要等通知。” 出了警局大院,李平玺才问:“为什么不让警察叔叔送我们啊?” 李尽蓝答非所问:“我刚才撒谎了,说谢欺花是我们的监护人。” 李平玺不懂这些,当然不懂,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懂什么。李尽蓝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但她其实不是我们的监护人。只有满十八岁,并且有负担能力的亲属,才必须承担这个义务。” “你的意思是,谢欺花肯定会说她没有负担能力,管不了我们?”李平玺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不依靠她,我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弹琴……” 太天真了。李尽蓝只有在这种危难关头,才发现弟弟有不同于他的愚蠢。 “你见过哪个机构收童工?我们一年龄不够,二学历不够,能去哪儿讨生活?难道再被遣回北京当孤儿吗?” “还是你觉得人家会花钱让一个十岁的小孩弹琴?你只能去打黑工,你能确保自己不被骗吗?一路走过来,我们不都是靠骗别人才活下来的?再说那些无良老板会怎么对你?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少童工被剥削、被虐待?” 李平玺被吓得泪眼汪汪。 李尽蓝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正色道:“平玺,我们需要一个监护人,需要有一个人能抚养我们。” “对不起,哥哥,是我太笨了,我太没用,想不出办法,只会拖后腿。” “你只是生病了,一直没好。”这段时间,李平玺确实反反复复地低烧。 “先休息会儿吧。” 李尽蓝把他扶到一旁的自助便利店里。两人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瓶水,吃完就开始问路。 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找到了谢欺花的住址,老小区老房子,一切都是灰尘弥漫的气味。 “哥哥,你说,谢欺花会答应当我们的监护人吗?” 很难,李尽蓝想,但他必须得这么做:“她会的。” 李平玺靠着哥哥睡了过去。 。 时间回到现在,李尽蓝解释完前因后果,谢欺花就爆发出一声冷笑。 “凭什么?”她扶着额头,“我凭什么养你们?真是长得丑想的美。” 平心而论,李平玺和李尽蓝都不丑,放在孩子里也是出挑的。李平玺像李母,遗传了她的一双宽鹿眼,纯良清秀。李尽蓝更像李父,眼窝深邃,眼尾上斜,标准的丹凤眼,眼球漆黑如一颗磁石。但他们的漂亮与否,和谢欺花养不养他们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只用养我们到十八岁。”李尽蓝改口,“养我到十八岁就可以,我成年了就可以出去挣钱。” “十八岁?我养你到一百零八岁好不好?真是痴心妄想,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谢欺花懒得和他废话,掏钥匙开家门,“赶紧滚啊,明早要是发现你们还在,我就直接报警了。” 李尽蓝又说:“到时就有亲戚来找我们了,肯定会给你抚养费的。” 听到和钱有关的字眼,谢欺花才愿意驻足:“抚养费?给多少?” “……你需要多少?这些都可以等我们进门了,再慢慢谈。” “我让你进个屁。”谢欺花逗他呢,“我信你的抚养费啊?” 李尽蓝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你觉得我信你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亲戚,还是信我是秦始皇?”谢欺花边开门边说,“别他妈傻了,要是有亲戚来早来了,你们都找到我这儿,就说明根本没人接这个烂摊子。” 这些都在李尽蓝的意料之中,谢欺花当然不是好人,或者说即使天大的好人,告诉他要无端负担起两个孩子,也会有片刻迟疑。李尽蓝没对她抱有期望,除了孤注一掷,已别无他法。 “……谢欺花!”少年的脸重新陷入灰暗,“你不想养我们,起码要把我们家的钱还回来。” 谢欺花将要关门的动作一顿。 “你什么意思?来找我讨债?” “出事那天,你拿走了我们家的财物,这个算盗窃。你典了多少钱?必须如数还给我们,不然……就去法院告你。你说你又有钱买车,又有典当得来的钱,说没有抚养能力谁信?” “诶,你有点儿法律常识哦。”谢欺花表以赏识,当然,也仅限如此了。 “李尽蓝你听着,我不管你在外面骗了几个傻货,但是你大姐永远是你大姐。你要去法院告我,不如先去告那些非亲非故的佣人,他们才偷了更多东西。你怎么有底气拿这个要挟我?太天真了李尽蓝,我不会给你钱。” 她戳他的胸口:“我一分钱、一毛钱也不会给你和你弟!赶紧滚吧!” 李尽蓝愣在原地。 至此,脸上血色全无。 唯一的筹码,也被狠狠践踏在地。 李尽蓝要过了很久很久才能意识到,即使他在外面如何落魄或风光,只要到了谢欺花面前,他永远是,也只能是那个站在声控灯下无助的少年。 门被狠狠地关上。 唯一的光被剥夺。 只留李尽蓝沉重的喘息。 和没有任何希望的明天。 。 李尽蓝背着弟弟回到大街上。 李平玺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哥……”他轻声呢喃,“我有点困……抱歉…是没有谈好吗……谢欺花她还是不愿意收养我们吗……” “没关系。”李尽蓝依旧表现出镇定,即便已经到穷途末路,“总有别的办法,我们肯定不会回到那里。” “哥……我是不是有点没用啊?”他说,“实在不行,你把我丢下吧,我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身体不好,也总是给你添麻烦,在家里就是这样的,在外面也帮不上你的忙。你那么聪明,又有办法,总有地方可以去。” “在胡说什么?”李尽蓝把他放在公园长椅上。“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摸李平玺的额头,好烫。 “我去警局吧。”李平玺说,“警察肯定会送我去医院的,治好后我就回去,回北京去。” “再回去当孤儿?”李尽蓝蹙了眉,“平玺,不会的,肯定有办法,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休息多少个一会儿也不行啦……”李平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以前在家里,就是用药吊着的,他们在背后都这么说我……哥,我不想拖累你,求你把我扔在警局门口吧。” 李尽蓝不愿意那样做。 他带弟弟去诊所输液。 李平玺输液之后会好受一些,开药吃没什么用,而且那种小诊所,其实也就是应付些小病。李平玺身体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京城找无数名家都看不出来,没道理现在能治好。 直到李尽蓝不得不承认,身上最后的钱也花光了。 他们在台阶上吃最后一块面包,喝光最后一口水。 李尽蓝要去打黑工,李平玺这才想起:“我鞋里不还有你藏的钱吗?” 李平玺说着就俯身去脱鞋,李尽蓝以复杂的神色望着他。直到李平玺脱下鞋,对鞋底的白纸露出错愕的神色。 “……早就没有了。”李尽蓝闭眼,“那是骗你的。” 希望。未来。不过鞋底的白纸。 给人无端的期盼,给人坚持的理由。 最后却只给人现实的空白。 李尽蓝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第07章 医药费 谢欺花再次见到李家兄弟时。 前前后后也发生了一些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段时间谢欺花的志愿不是下来了么,一个民办的铁路二本,临到开学了,学生群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没让交学费,也没说什么时候报道。 这很稀奇啊,结合这个学校垃圾得不行,分数线一年比一年降,招生状况低迷,有学长学姐猜测学校要倒闭了。 首先,谢欺花不是很清楚。 其次,大学倒闭这是好事。 民办大学倒闭,当地的教育局会给你分去更好的公办大学,只好不差,谢欺花说不定能二本变一本。这又是值得庆祝的事情,而且公办大学的学费低啊,这四年来花销就节省了许多。 谢欺花又和高中同学们去喝酒。 大家怒骂谢欺花是走了狗屎运。 “好事是好事。”谢欺花谦虚,“但是今年九月份肯定入不了学了,再分流也是明年的事,我不就晚一年上学吗?到时候你们军训,我只能在空调房……” 谢欺花就是这样的人,三句话能让同学骂她一辈子。说她贱吧,又很好笑,说她很好笑吧,又太贱了。 两种斑斓的色彩相辅相成。 撮合出独属于谢欺花的魅力。 “诶,说真的。”她也不开玩笑了,“我家那个情况你们也知道,闲一年也不知道干什么,也是在家里多吃一年白饭……我就想着找个兼职,你们说,什么兼职高中学历就可以去?” 有人笑话她:“你忘了,咱们高考完了就都忘光了,你现在怕是连高中学历都没有了哟!”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谢欺花扶着眉思考。 “诶,你们说我去奶茶店打工怎么样?一个月也有两三千呢?” “人家现在都不收大学生了!只上三个月的班,谁叼你啊!” 谢欺花又想了个点子:“那我去送外卖,送外卖总没什么门槛了吧?” “大热天的给自己找罪受。”有男生抱怨,“你是不知道送外卖多累!” 有同学的爸爸是司机:“谢欺花不是刚提了一辆电车吗?可以去搞网约车啊。最近网约车的平台扶助政策满多的。” 谢欺花问哪个平台,“滴滴是目前最大的平台,我爹说如果开新能源电车,其实还蛮节约成本的,一个月多接点单,挣个五六千不是问题。最近暑假求职季,加盟条件好像放宽了,你可以试试。” “可以啊。”谢欺花眼睛一亮,“你帮我注册一个。” 只短短几分钟,谢欺花就成为了一个滴滴专车司机。 这就是谢欺花的第一份工作。 谢欺花觉得这个工作和自己适配度很高,她本来对开车就有热情,又有天赋,驾照一个月速通,一次都没挂。驾校的教练们也说谢欺花是个人物,谢欺花那一批的学生,科二科三都是一次过,因为谢欺花教的比教练还要好。高教练让她来上班,她说不成,要回去上她的破二本。 这个二本呢,是暂时上不成了。 谢欺花开始朝九晚十的接单。 谢欺花接的第一单,她到现在还印象深刻。她很紧张,但也按时到了上车点。乘客是个中年白领男人。谢欺花初入职场,有着满腔的热情、一颗积极进取的心、和一张闲不下来的嘴。她满场找话题,对方却让她看路,好好开车,又说她是女司机,下次不会坐女司机的车了。 谢欺花一路上都很尴尬。 好在最后获得了五星好评。 在这之前,那个爸爸是司机的男同学给她打好了预防针,说很多乘客都不好说话,难相处,做司机这一行内耗特别严重,他爸平时不工作的时候会喝好多酒,烟也是一盒一盒的抽。 谢欺花觉得还好,确实,人和人之间都有摩擦,小摩擦大摩擦,社会就是在这样的摩擦里运转下去的。谢欺花其实理解别人,当然也希望别人理解她。到目前为止,她没在工作上受多少气,反而很喜欢在道上跑的感觉。工作两个月,也见识了不少人和事……人生百态,冷暖自知。 谢欺花常跑的是江口武昌周边,就是两江对岸,是老司机扎堆的地方。 她加了一个司机群,没有门槛,网约车出租车都能进。群里大部分也是本地人,操着一口陈年老酒的武汉话。 大家都发语音,讲自己车上发生的奇葩事儿,一般是乘客下车了才会骂。 谢欺花爱听这个。 群里的人年纪都比她大。谢欺花第一次在车上捡到手机,想搞个拾金不昧的奖章,也是群里的叔叔阿姨打视频电话教她的。谢欺花年纪很小,又是女司机,他们问她怎么想的做这个。 “学校倒闭了。”谢欺花实话实说。 有人说:“我闺女的学校也倒闭了。武汉滴二本近年来越来越怀货了。” “本来教育资源就稀烂,李个表。” 只有武汉人有资格唱衰武汉,别看这些本地司机天天说武汉坏,要是外地游客抱怨两句,也会跟人家急眼。 说到外地游客,来的时候有几个高峰期,除去周末就是开学季和节假日。 国庆那几天,谢欺花接到最多的单就是机场火车客车站,江两边往返跑。虽然高架桥堵得烦,但是也挣得多。 谢欺花勤勤恳恳地搬砖。 时间就这样来到十一月。 这天谢欺花接了个东西湖区的单,这边是新型工业区集群,道路宽,大卡车多,周遭的工地也很多。今天下了雨,谢欺花开得挺小心,毕竟肉体凡胎和全险半挂的大卡车是比不了的。 好在夜间的路况挺好,送完最后一单她就回家了。快要驶上国道,雨势突然就变大。视野被模糊的水流遮挡,这什么鬼天气?谢欺花当时着急过弯道,晚了几秒钟打开雨刷和远光。 就是这几秒钟的失误。 车前突然闪出了黑影。 “卧槽!”谢欺花惊呼。 她赶紧猛打方向盘避让。 都说让速不让道,但再刹车也来不及了。谢欺花心跳得飞起,十根手指都嵌死在方向盘上。避开了,车尾甩起水花,堪堪停在路边。停稳了,谢欺花才开始发抖,她气急败坏地下车。 “你个瘟种找死啊?赶去投胎啊?” 雨幕濛濛,远远看不清,谢欺花还是担心撞到了什么。 她回到刚才事发的地方,定睛一看:“……李尽蓝?” 李尽蓝抱着一动不动的李平玺坐在路边,细密的雨打在他苍白的脸色,远光灯映出削瘦面容和干涩的唇。他不住地颤抖着,非常恐惧,同时抬头看她。两人在天光一线的惨雨里对视。 “求求你救救我弟!”李尽蓝来拉她裤脚,“求求你,求求你谢欺花,我弟真的不行了。” 谢欺花踢开他,转身往车边走。 李尽蓝杵在原地,谢欺花回头。 “跟上啊,难不成要我请你?” 。 “这些天在干什么呢?”谢欺花懒散靠在医院走廊边,瞥了李尽蓝一眼,“把自己搞成这个活人微死的挫样,你弟也是,都烧到只会流口水了,还不送去医院,光挂水有个屁用啊!” 李尽蓝抹着额头上的雨渍,眼睫上密集的水像是眼泪。他眼眶红,眼底也布满了血丝,组织着语言,不知该怎么说。谢欺花却注意到他这身行头:“中江建设?你在工地上打黑工?” “……是的。”李尽蓝沙哑着嗓音。 谢欺花再打量他,确实黑了不少,倒是没瘦多少,本来就是根竹竿子。 李尽蓝身上脏,也不坐在铁椅上,而是干巴巴蹲在墙角。破旧的工裤裤腿堆积着泥巴,头发湿透,往下淌着污水。 谢欺花瞅着瞅着,突然嘿嘿一笑:“李尽蓝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和你弟大夏天往我被窝里塞泥巴?我斗胆采访一下啊,你那时候咋想的?有想过有朝一日要成天和泥巴打交道吗?” 尽管李尽蓝有防备,但心里还是被刺痛。 他抠弄着掌心的茧子,闷着头,不说话。 谢欺花见他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在苦苦维持那点微乎其微的尊严,不禁也觉得好笑。 “怎么?觉得我说话伤人呐?可人就是这样,风光的时候哪儿都是朋友,哪儿都是好人,可一旦有天跌到谷底,看看李家怎么对你和你弟的?看看你们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生活?” 谢欺花还没挖苦完,医生过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李尽蓝闻言连忙走过去,接过那份血检清单。 沟通了一会儿,大抵是说李平玺本来身体就弱,之前风寒入体,这段日子又没静养,营养也跟不上,一降温,流行性感冒自然找上门了。又问病人平时住在哪,李尽蓝说工地宿舍。 “有条件的话,尽量给病人改善住宿伙食。”医生说,“工地空气质量很差,噪音也大。”住院,当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李尽蓝手里只有上上个月的工钱,上个月还没有发下来。 李尽蓝只说再考虑一下吧。 谢欺花很直白:“你没钱?” 李尽蓝说有,有一千块在宿舍里,手上只有八十多块。谢欺花没说什么,转身离开,走了几米远又折返回来。 李尽蓝的眼底亮了一些。 “我那个……载突发状况的病人去医院,可以在平台上申请见义勇为勋章。你弟这些病例单可别丢啊,周末跟我去警局核实一下材料。”谢欺花腆着脸笑,“一报还一报,是吧?” 一阵沉默后,李尽蓝眼底的光熄灭。 他轻声说好。谢欺花哼着歌离开了。 明知道,明知道是这样。李尽蓝捏了一把眼窝,往病房里去。李平玺躺在雪白的床上,手上扎着细细的管子。 弟弟的眉眼放松下来,现在可能就是他这些天休息得最好的时候了。李平玺比较娇贵,不像李尽蓝,换个地方也能过活,也能吃好睡好。其实李尽蓝也不好,每天都很累,工钱还要不到,只是生活不是不好就不过了。 他走到病床尾,拿起缴费单,拖着沉重的步伐去大厅。到了缴费口,他问对方能不能宽限几天,手上没现钱。 “床号20080,是吧?”工作人员说,“病人的费用已经缴过了。” 李尽蓝感到不可思议:“什么?” “其中还包括未来四天的治疗费和住院费,一共一千五百二十五元,有什么问题吗?” “……是谁来结的?” 李尽蓝此时此刻只想听到那个名字。 “很年轻的女士,她好像淋雨了。” 李尽蓝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往大厅外跑。 夜雨街边,谢欺花的车还停在那儿,正要发动,有人敲着另一侧的车窗。 谢欺花缓缓降下车窗。李尽蓝的脸出现在雨幕中,紧绷的面颊上有红晕。 “钱,钱。”他喘息着。 “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谢欺花把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眼神无外乎揶揄、审视。以及这个陌生的长姐一贯有之的,漫不经心的凉薄。 李尽蓝被她看得心脏怦怦直跳。 谢欺花收回视线,并不当回事。 “……知道了,玩去吧。” 第08章 小孩们 这傻孩子,都快养不活自己了,还钱钱钱呢,他还的清个毛线。 谢欺花不会把小屁孩的承诺当回事。 而且那种雇佣工人连身份证都不查的工地能有多正规?谢欺花不敢苟同。 谢欺花料想得不错。周日她休了一天假,特意去工地找李家兄弟,就看到工头在结算工资,正好排到李尽蓝,只见两人之间发生了某些争执。 李尽蓝还算平和,可后来越说越急,竟然红着眼给了工头一拳。双方愈发激烈地动起手来,骨碌碌滚到一处。 李尽蓝毕竟才十四岁,虽然已经比谢欺花高,一米七出头,但是太瘦了,没过两招就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谢欺花赶紧把车停好,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战局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李平玺从宿舍里冲了出来,头上还贴着退烧贴,却执意用身体护住挨踢的哥哥。谢欺花只能说他愚蠢,你自己都死人微活了,靠你哥那四十的日薪苟延残喘,你他丫的出来添啥乱啊! 李平玺弱不禁风,很快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谢欺花本来不想掺合这一脚,可想到自己半夜那几脚油门和一千多的医药费,总不能钱花了就买张李平玺限时卡,人这么快就被打死了吧? 谢欺花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怼上去:“干啥呢!这是虐待童工呢?” 谢欺花声音尖锐,嗓门又极大。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工头脸色一红,停手辩解道:“姑娘你可别误会啊!这俩小杂种成天混在我们工地上,都说了不招童工,他们还不走!” “不招童工?那他身上工作服哪儿来的?他弟为什么从你们宿舍里出来?我看你们就是招了童工又不想给钱,所以才死活不认!你以为让孩子在你这儿干活,不用负法律责任?啊?” “不是……”工头也反应过来了,“你又是谁啊你?闲杂人等进我们工地干嘛?难道你是他们的监护人?” 李尽蓝和李平玺下意识望向谢欺花,却见她反问:“你是他们监护人?” “我,我不是啊。”工头摇头。 “那你问我?我长得像生过俩孩子的人?你说话之前动动脑子好不好!” 这话把四十多岁的男人都问住了。 “现在已经不是童工的问题了你知道吗?”谢欺花冷笑,“你不知道他们监护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监护人是谁,他们根本没有监护人!彻头彻尾的孤儿!你还敢绑架孤儿干活?” 这太危言耸听了!包工头赶忙举手说我没有啊,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时也有其余工人解释,说他们两个月前就被雇进来了,自愿来的,又说工资是给了的,没有亏待李尽蓝。 “到底给你了没有?”谢欺花问李尽蓝,“小子,你实话实说啊,给了就是给了,没给就是没给。” “第一个月的给了,一千两百块。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的都没给。” 工头赶紧叫人去拿钱,又给谢欺花递了根烟,期期艾艾,“你看这……” “递烟也没用。”话是这么说,谢欺花还是接过烟,“你以为我想管这件事?要不是和你们厉总认识……” “你……您还认识厉总啊?”工头更大惊失色了,“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招待周全,您快里面坐。” “不坐了,你这儿这么忙我还坐。”谢欺花把烟抿在嘴边,“这次就算了啊,这两孩子我带去警局了。” 谢欺花就这么光明正大把李家兄弟接上了车。李平玺脑袋还嗡嗡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尽蓝却攥着钱问: “你真认识那个厉总?” “我认识个屁,我认识。”谢欺花把烟扔出窗外,她压根不会抽烟。 “就上次差点撞到你们那单,有个姓厉的穿西装的,目的地就在这附近。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总,随口诌的。” 李尽蓝怔然,他会的,谢欺花也会,并且做得更好。他的心中生出一些莫名的心思。谢欺花是足以保护他们的人,她完全有这个能力……只是,她也完全不想和他们产生任何交集。 谢欺花还在出馊主意:“蠢死了你,你刚才就不应该说只欠了两个月的,你多说一点噻,反正他哑巴吃黄莲亏,多少钱也是给,难道还能不给你?真是的,你小子不懂变通!” 李平玺说还能这样啊。谢欺花立刻白了他一眼:“蠢,你更是个蠢的。” 李平玺本来就被揍了就难受呀,现在又被骂得憋屈,正要还嘴,李尽蓝扯他的手臂,又示意他手里的工钱。李平玺偃了怒气,默默擦着嘴角的血。 谢欺花看李平玺还有精力生气,又问:“你弟这段时间好了一些吧?” “嗯,谢谢你那天付的医药费。” 李尽蓝从血汗钱里点出一千六。 “这钱都是你们哥俩挨揍挨来的,我拿着心里也不舒坦。”谢欺花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大咧咧接过他的钱。 “你们那个……”谢欺花敲方向盘,“去完警局之后把你们放在哪儿?” 李尽蓝抿了抿唇,却一言不发。 李平玺诉苦:“我们没地方去。” “别,别。”谢欺花连忙抬手,唯恐他们道德绑架她,“别给我卖惨,没用,我可不是什么言情剧女主。” “那就把我们放在药店吧,谢谢。”李尽蓝说,“平玺和我需要上药。” “行,可以。”谢欺花如释重负。 登记完材料,出了警局,谢欺花把他们放在附近的大药房。这就算完了,她打算离开,李尽蓝又来敲她车窗。 谢欺花蹙着眉问:“什么事?” “以后……我们可以去找你吗?” “不行!想屁吃!别来烦我!”谢欺花倏然沉了脸,一脚油门踩走了。 李平玺在后面急得跺脚:“哥,怎么办啊,我看谢欺花不会管我们的。” “这件事不着急,慢慢来。”李尽蓝提着碘酒药膏,目光掠过李平玺脸颊上的伤痕,“既然她愿意载我们去医院,愿意帮我们垫付医药费,愿意帮我讨工钱,就说明她心没那么硬。” “哥,你的意思是……” “谢欺花喜欢钱,除此之外,在不损毁自身利益的基础上对我们施以援手。只要我们能表现出无助,她都会动容。毕竟她已经帮了我们这么多,就算知道是沉没成本也会舍不得。” “那我们要怎么做?” 李尽蓝在亲弟弟的耳边低语。 李平玺指着自己:“啊?我?” “对,就是你。” 。 谢欺花安逸日子没过几天,李尽蓝很快又找上门来,她脸色铁青:“怎么又来了?这回我说什么也不会……” “平玺,平玺他不见了!” 李尽蓝惊慌失措攥住她。 “……什么?”谢欺花神色一凝,“你这说的是中文吗?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弟弟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一大早就去做兼职了,回来的时候就……”李尽蓝抹了一把眼泪,“平玺他……他这几天情绪一直很不稳定,说什么不想拖累我了,昨天晚上更是说……” “说什么?”谢欺花问。 “……说他不想活了。” “那你赶紧去报警啊。在这里等我有什么用?我就能让他不寻短见?” “我,我这个当哥的也劝不动他啊。我又不是你,脑子那么聪明……” 莫名的,谢欺花就这么被夸了一下。她觉得李尽蓝有给她戴高帽的嫌疑。 但孩子失踪是大事,她领着当哥的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民警开展调查,又问谢欺花是不是失踪人的监护人。 “是,她是。”李尽蓝抢先回答。 谢欺花瞪了他一眼,但没有辩驳。 人命关天的时候谁还想多生事端。 警察们赶紧派出警车满城搜寻,谢欺花和李尽蓝也在附近的街道找人。 只是,两人在街头巷尾碰面了数次,却是谁都没有发现李平玺的踪影。 谢欺花也逐渐不耐烦了:“你那个弟弟真是不给人省事!” “对不起,怪我。”李尽蓝哽咽着声,自责道,“都怪我没看好他。” “说实话,你这哥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到头了好吗?”谢欺花声量渐大,“当初在北京李家,你不也天天给他擦屁股吗?就应该趁着那段时间好好教育他,今天的蠢事就不会发生!” “平玺……平玺如今也很后悔……”李尽蓝说,“他选择离开,就是因为他觉得你讨厌他,因此不愿意收养我们。他很愧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他还跟我说……希望你原谅他……” “大哥啊!”谢欺花气笑了,“人都失踪了还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啊?有本事让他到我跟前跪着认错啊!” 突然来电话,警察说李平玺找到了,在滨江大桥上端。他正打算轻生。 谢欺花和李尽蓝开车赶了过去。 只见空无一人的滨江大桥上,李平玺被一众警察和警车围了起来。 “孩子,你先下来,有话慢慢说!” “桥上那么危险,赶紧下来吧!” “不……我不要你们……”李平玺像小狗一样呜呜地哭起来,“我要找我姐姐……我只要我姐姐……” 警察赶紧把谢欺花拽过来:“这就是你姐姐,她来接你了,她来了。” 情况紧急,谢欺花也只好应和:“李平玺你赶紧给我下来,大晚上的发什么疯,有什么话你和我慢慢说!” “姐姐!姐姐!”李平玺是越喊越利索,泪眼朦胧地朝她伸出双手。 “我……对不起你……” 谢欺花赶紧上前接住他。 刚才还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孩子,就这么落到谢欺花怀里。警察纷纷感慨:“你和他的关系可真不一般呢。” 谢欺花心里也纳罕。 一低头看向李平玺。 李平玺委屈巴巴地啜泣,一声声喊着姐姐,又趴在她肩上求她别讨厌他。 “闹了这么一阵,终于是解决了。”警察道,“先把你弟弟带回家吧。” 于是,这一晚,至少这晚。谢欺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小孩们带回了家。 第09章 八百块 谢欺花是有些懵,但不是蠢的。 “你们只能在我家呆一夜。”她指着外面,“明天天一亮,你们就给我离开。你们切记,我这里不是孤儿院也不是慈善机构,不收留心碎小孩。” 李尽蓝和李平玺第一次踏进旧屋。 尽管那时候三个人都不这么称呼。 旧的墙壁,旧的家具,旧的地板。 一切都是旧的,包括唯一的卧室。 谢欺花作为最年长的人物,很快就安排好了今晚:“别看,我肯定是要睡床的,你们两个,爱睡沙发睡沙发,爱打地铺打地铺,当然,要睡厕所我也同意,马桶上位置很宽敞。” 她本来是已经困顿至极 ,开了一天的车,还要陪两个孩子过家家酒。正要转身往卧室去,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回头一看,李平玺咬着嘴唇,羞涩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啧。”谢欺花问,“你们都没吃晚饭啊?” 李平玺摇头,李尽蓝也是。两个人眼巴巴看她。 谢欺花不要脸,显而易见的,即使对待孩子也是如此。朋友,亲情不是冰红茶,再来一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她大言不惭道:“你哥不是发工资了?让他请夜宵呗。” 小时候,大时候,家里肯定都有逗弄亲戚的孩子,看到人家发压岁钱,就说要人家请吃饭。一般孩子们是万般不愿意的,气呼呼地护住自己的钱说不请,家长们就笑着指责他小气。 李尽蓝毫不犹豫:“……可以。” 谢欺花多看他一眼:“你真请啊?” “本来也要请的。”他还挺懂人情世故呢,“谢谢你帮忙找平玺,也谢谢你今晚愿意收留我们。” 他这么说,谢欺花反而笑了:“逗你玩儿呢!你那点八百一千的工资谁会惦记啊?留着给你和你弟用吧。” 他们去楼下的夜摊。谢欺花,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们坐在一起吃烧烤,这也是正儿八经第一顿饭,以往在李家饭桌上都是各吃各的。 李家破产了,而这些覆巢之下的卵才开始贴近,命运般交集。他们都很年轻,最大不过成年,最小刚满十岁。 谢欺花要了两瓶纯生,孩子们不能喝酒,但她可以自斟。 烧烤没上来,李尽蓝和李平玺先买了隔壁摊的鸡蛋炒河粉来吃。 李平玺太饿了,把头埋进碗里吃。他大病初愈,也需要积攒力气。李尽蓝却没有着急动筷,而是观察了谢欺花的神色,又拿起空碗,拨了一些河粉和一大片鸡蛋,推到谢欺花的面前。 “……你吃。”李尽蓝的碗里,只剩薄薄一层碗底粉,油多,粉很少。 谢欺花又笑了:“这么殷勤?” 谢欺花没吃,让他自个儿吃。她不缺吃穿,起码比起这两个孩子。她不帮助他们,也不会做出为难他们的事。至此,谢欺花心想自己真是一个好人啊,上天知道了也会让她发大财的。 谢欺花喝了两杯,才想起黑麦村拐卖那事儿:“警方怎么说,判不判你?光头那群人呢?” “都进去了。”李尽蓝说,“配合警方调查,死刑改成无期了。被拐的孩子也都找到了,我有提供线索。” “那你呢?”谢欺花问,“你满十四岁了吧,不是得判一点?” 李尽蓝摇头:“我身份证上的日期,和在家里过的生日不一样,阴历和阳历的分别。平玺也是。” 谢欺花反应了一会儿:“你搁这儿卡bug呢?那时候你未满十四?” 李尽蓝短促地笑了一下,却是无奈的,“我不知道,没想那么多。” “你当时……肯定怕死了吧?” “我害怕!我哥可不怕!”李平玺嘴巴油亮亮的,“我哥特别勇猛!” “恶心死了,把嘴擦干净再说话。” 谢欺花嫌弃地瞪他。李平玺嘴一瘪,放下碗筷,委委屈屈拿纸擦嘴。 “怕倒是还好。”李尽蓝说,“人到了那种时候,能思考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不会铤而走险。当时毕竟情况紧急,不是被别人拐就是拐别人,我没有选择。” 谢欺花淡淡地道:“那种小村子,山高水远的,别说你了,有的成年人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别迟疑,你做的是对的,甭管违法还是不违法的事,首先要活着走出来,才可能给你判。” “你说的也对。”李尽蓝轻声道。 谢欺花感慨:“你弟跟着你也是好命。” “我哥可好了!”李平玺摇尾巴,“我哥就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谢欺花逗她:“那要是你爸、你妈和你哥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以为李平玺会纠结,没想到也应得很快:“当然是我哥!” 她打量了一会儿风餐露宿的俩小子,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你们啊,知道我再见到你们的时候什么感受吗?你们肯定不知道,我觉得恍若隔世,过去在你们家的两年都像一场梦。” 南柯一梦。 黄粱一梦。 李尽蓝垂下眼,目光扫过弟弟的脸:“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了。” “是啊。”谢欺花递过烤串,“吃吧,吃吧。” 填饱五脏庙,回去的路上话也多了。李尽蓝问她为什么没上大学,谢欺花说学校倒闭了。李平玺瞪大眼说学校又不是公司,怎么说倒闭就倒闭,他小时候也希望他的学校快快倒闭。 “那正好。”谢欺花没心没肺,“你现在连学都上不了了,哈哈哈哈。” 李平玺撅着嘴说正好,反正他也不想上学。李尽蓝却坚定地说不会的: “我会让李平玺上学。” “多上点学,没坏处。”谢欺花说,“如果你们想跨越阶层,好好读书,这就是最切实最有效的方法了。” 很多观点上,谢欺花说的和李尽蓝想的是一样的,话糙理不糙。谢欺花比他们见识更广阔,也更有主见,李尽蓝找她拿主意:“有没有那种可以挣钱,未成年人还可以干的工作?” “未成年人还想找工作!”谢欺花白了他一眼,“我看你们还是抓紧时间找一户好人家吧,攀一个富贵的再生家庭,也比别人少努力几十年……别告诉我,你现在还放不下尊严。” “不,我现在怕的,就是放下了尊严也会被人骗了。”李尽蓝说,“我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你。” 真是小孩子之间的信任啊。谢欺花把玩着手机,思索片刻开口:“你可以考虑找份家教。” “我之前的学校,有很多学生都勤工俭学,加本地的家教群。”谢欺花顿了顿,“如果你能自学一些高中甚至大学的东西,就可以教别人,也不用太精湛,教小学生用不上那么多。” 李尽蓝整理思绪:“我需要一部手机,一张借阅卡,还有足够的钱,支撑学习知识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 “手机嘛……”谢欺花说,“我妈死之前用的那一部,功能什么的都齐全,如果你不嫌弃,就拿去用吧。借阅卡这个好说,租一个月比买的更划算。最后,钱这个事儿嘛……” 李尽蓝以迷惘报以谢欺花。 李平玺开口:“姐姐……” 谢欺花叹息一声,从钱包里抽出两千:“记得还。” 得了,这顿饭吃的,医药费没回本,反而出了血。 顺着灯火阑珊的夜市往老小区走,路过服装摊,谢欺花瞥了一眼兄弟俩的穿着。李平玺还算体面,穿着某文旅长衫,李尽蓝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油渍破烂的工装服像讨口子的。 “诶。”她索性叫停他们。 李尽蓝和李平玺回到摊前。 “这穿的是什么?”谢欺花睨过去,“都快冬天了,给你弟买点保暖的,不然又感冒了。” 李平玺还怯怯的,连连摇头,不想乱花哥哥这得之不易的血汗钱。李尽蓝让他快去挑,谢欺花说当哥的也是。 “要找份体面的工作,首先需要体面的服装。”谢欺花教他,“你没发现我当时到你们工地上气势那么足呢?我自己开车都穿着正装的,大夏天大冬天都是,这样给别人印象也好。” 地摊上十五块一件的衬衫,二十块一件的长裤,还有六十的皮夹克外套。这一身行头就把李尽蓝打扮得简练又干净。谢欺花带他们去五块钱理发,和大姐嬉皮笑脸,最后也没给钱。 “和人打交道,也是一门学问。”谢欺花伸手揩去李尽蓝鼻尖的碎发。 “行了,帅多了。” 唉,怎么说呢,李父李母的基因还是太能打了。世界报以李家破产,李家报以两小孩的明眸皓齿、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只需稍稍收拾一下,李尽蓝和李平玺依旧流露出不凡的贵气。 但还是那句老话,长得帅有啥用,不能当饭吃啊。 再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了。李尽蓝把沙发留给李平玺,自己则打地铺。 谢欺花家务做得不勤,地上不干净,她也过意不去,就找被子铺在卧室,让李平玺进来睡,李尽蓝睡沙发。 谢欺花解释:“不是对你有意见,是你弟身体弱一些,卧室开了暖气。” “谢谢你让我弟弟吹暖气。”李尽蓝明白的,“我在哪里睡都可以的。” 俩小孩去卫生间洗澡,谢欺花再去。等她洗完出来,他们已经睡着了。 李尽蓝躺在沙发上,手不攥着什么,平摊在鼻尖。桌上是三个月的工钱。 谢欺花在沙发边看了一会儿,伸手向他那些钱,点了点,也不过两千六。 谢欺花转身回房又拿了五百出来,凑了个整。她能帮到的就是这些了。 次日,谢欺花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她发现李平玺还乖乖地蜷睡在床角。 还没醒,这孩子,估计他哥也是。谢欺花打着哈欠到客厅,却愣住。 沙发上,叠着方块的被子。茶几上,留着她昨晚给的那两千多块钱。 而李尽蓝却悄然离开。 带走了他八百块的工钱。 “我去……”谢欺花扶着额头。 “你怎么把你弟忘了啊!!” 第10章 李平玺 李尽蓝是走了。 就这么水灵灵地把弟弟留在谢家。 简直让人不知作何反应。谢欺花把掌心一下下摁在额头上,人恼得很,想笑,又想爆粗口。 这家伙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不小心的?李!尽!蓝!这狡猾的东西!他该不会昨晚就计划着这些事了?该死的,她竟然就这么着了他的道,被他那纯良的外表骗了去! 想了想,估计还更早,谢欺花终于明白自己被耍。她已经承认是俩小孩的监护人了?派出所会不会留下档案?坏了,她不会真被这俩瘟神赖上了? 可李尽蓝确实脚底抹油就溜走了。 而李平玺,确实被哥哥留了下来。 方才那天使般的睡颜也可憎起来。 “操!”谢欺花气的胸腔快要爆炸,狠狠给了他一脚,当然,是表情狠,脚上还是拿捏了分寸,不至于踹死他。 “起来啊,李平玺,你给我起来!” 李平玺一下子被吵醒,坐了起来。 谢欺花面无表情,用鼻孔瞧着他:“你哥呢?你哥上哪儿去了?” “我哥……”李平玺揉着沙沙的眼,也傻了,“嗯?我哥呢?” “还狗日的给我装!”谢欺花咬牙切齿,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说!你哥到底躲哪儿去了!” 她把李平玺摇得眼冒金星。 李平玺委屈巴巴道:“我不知道呀,哥哥昨晚不是在客厅里睡觉吗?” “你给我去客厅看看,去!去!”谢欺花把他推搡到客厅,“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你哥长翅膀飞走了!” 李平玺一看,整张略有血色的脸又惨白一瞬,他连呼吸都缓慢下去,一步,一步,僵直地走到沙发边。 他眼中噙满泪水,“我哥呢?” “还敢哭!被你骗一次我还被你骗第二次啊!”谢欺花不会再相信李平玺的任何一滴泪水,早知道会被这俩兄弟像大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她当初就不该……不该对他们施以援手! 李平玺哭了,确实是哭了。从谢欺花的视角来看,这眼泪就算是假的,也太逼真了。这么小的孩子演这么好? 而在李平玺的视角来看,他还真不是演的:哥哥走这事儿也没和他说呀?怎么突然就走了?那他又该去哪儿? “我真不知道我哥去哪了……”李平玺啜泣连连,豆大的泪珠不停从眼眶滚落,落在哭红的腮边,“我哥只告诉我昨晚该怎么做,没告诉我要走啊……他是不是把我忘这儿了……” 谢欺花气呼呼地瞪着他。 直到发觉他真的毫不知情。 确实,李尽蓝没和李平玺提及半句。 以确保弟弟能流露出最真实的反应。 “行了!行了!别他妈哭了!”谢欺花把桌上的两千多一股脑地塞给他,“把你的钱拿上,自己去找你哥!我说了天一亮就让你们滚,就绝不可能再收留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我……我不要钱……”李平玺急促地喘着,哭得更可怜了,“我只想要我的哥哥……我要我哥哥……” “你要个锤子!你要个勺子!你要三带一六带二大小王炸!”谢欺花发了狠,“我不管你要谁,我要你滚!” “我要去报警……”李平玺往外跑。 谢欺花起身:“你给我回来!!” 李平玺像小羔羊一样被她拎回来。 “你听着,我不管你怎么找你哥哥,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报警!”谢欺花声色俱厉地道,“警方要是问起你们的监护人怎么办?我现在可还和你们绑在一起!你别瞎给我惹麻烦!” “可是……我哥哥……” “你哥他不要你了!!” 李平玺呜呜呜地掩面哭起来。 “好了!没完了!不许哭!” 李平玺哼哼唧唧地憋着哭。 “你再给我耗子一样叫?” 李平玺在谢欺花抬掌时没声儿了。 “非得找抽。”谢欺花放下了手。 谢欺花就这么在客厅里站了几分钟。 “这么的,我不管你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呢,我要去上班了。” 李平玺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地抱住她的手臂:“不要啊!姐姐!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你,你别走啊!” “怎么的,以为全世界都会像你哥那样抛弃你?”谢欺花被某个字眼打动了,缓下不耐烦,抬脚踹了他两下,“起开起开,你先去把脸洗了,嘴巴上全部都是鼻涕眼泪,恶心死了!” 李平玺飞快跑去洗了脸,谢欺花也洗漱一番,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她回到客厅一看,李尽蓝竟然还把昨晚给弟弟买的衣服留在那儿,只拎走了自己的,这明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把干净衣服换上。剩下的衣服拎着。”谢欺花坐在沙发上看他一眼。 “然后跟我出门。” “出门找哥哥吗?”他眼睛亮亮。 谢欺花摇头,“不。找领养。” 李平玺眼眶又红了:“我不要!” “别!哭!”谢欺花捏他的脸。 “很丑!” 李平玺柔软像奶豆腐的脸被她揪得变了形,嘴也撅得高高的,小鸭子一样说着话:“我不要……新家庭……我不要新爸爸妈妈……我就要我哥……就要我哥……” 谢欺花贪恋着这手感:“那我呢?” “要姐姐……”李平玺只知道撒娇。 个李尽蓝,谢欺花在心里怒骂,把你绵羊一样的弟弟放在我这个雄鹰一样的女人家里,自己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到底要去干嘛?没拿多少钱,还留了个弟弟,也不怕她把李平玺卖了。 说实话,这时候的谢欺花还是抱着等一等的天真想法,她想着李尽蓝不过是个小孩子,就算是去昨天提及的图书馆,还是去做什么兼职,又能出去多久?说不定没到晚上就回来了。 她带李平玺去吃了早饭,热干面。李平玺大口大口吃,又喝了好大一杯豆浆。吃饱喝足,谢欺花把他送回家。 她叮嘱他:“你就在家里老实呆着,说不定你哥马上就回来了。” 李平玺不喜欢家里没人,即便这也不是他的家:“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晚上。”谢欺花掰开他的小手,“你随便干点什么,只要给我乖乖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跑。” “不行不行。”李平玺又拿另一只手拽上来,软绵绵、黏糊糊的,“你给我个具体的时间,我要知道你几点回来。我要一直等,等等等等等……” 等你个蛋啊! 这孩子是有分离焦虑症吧! “诶呀!烦死了!撒手!” 水货大衣都被扯皱了,谢欺花作势要打他,李平玺讷讷地松开。 “我接完最后一单就回来。”她说。 “接完最后一单是什么时候嘛?” “就是晚上!谁知道跑完几点啊!”谢欺花拎起车钥匙,大步离去。 今天上班上得晚,谢欺花十点才开始接第一单。中午没有吃饭,直接接到了傍晚。中途还有一单到省图书馆,她没有立刻接下一单,而是把车停在街边,进去晃悠了一圈。 结果也没找到李尽蓝这小子。 谢欺花心想自己真是没事找事。 旁边有卖奶茶的,谢欺花买了一杯热的牛乳茶喝。上一单是个大单,八十多公里,从孝感到省图书馆,两百出头,除去油费和过路费也净挣一百二块。跑完一单结算一单,秒速到账。 谢欺花点开卡里的余额。 二十二万零三百一十六。 她又放下了手机,捏了把眉心。 如果李尽蓝真的不要弟弟了呢? 这怎么可能呢? 她不确信人性。 要养吗?要不要养? 养了会比不养麻烦吗? 干脆就送人好了,谢欺花想,让能够负担的人养。但她真的负担不起吗?好像也未必,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 停!你魔怔了吧谢欺花!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 三天。她只给李尽蓝三天的时间。 如果他三天后还不来接他弟弟。 她就去福利院给李平玺找领养。 。 晚十点半,谢欺花跑完最后一单。 她身心疲惫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其实上楼的时候她也想了一会儿,李平玺还在家吗?会不会已经被他哥接走了?还是李尽蓝也在家里,兄弟俩一直等着她回来,然后说要赖在她家里不走?谢欺花一边猜测一边推门。 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李平玺出现在家门口。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你了!” 谢欺花踩下鞋子走进去:“你哥来找你了吗?” “……没有。”李平玺神色黯淡下去。这是最符合谢欺花预设的情况。 人性,哼,谁能保证呢?李尽蓝,上一秒还在她跟前上演手足情深的戏码,下一秒就将手无寸铁的弟弟无情抛弃。 她用舌尖顶住腮帮子,兀自思考着,又问,“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吃饭?” “还没呢。“李平玺顿了顿,小脸泛红地捂住肚子,“我肚子叫了?” 谢欺花指着茶几:“上面有钱,你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去买好吃的?” “你不是让我别出去嘛?”李平玺一板一眼地答,“哦,我睡了午觉。” 睡午觉,这也要说,果然是小孩。 她把冒着热气的虾肉馄饨递过去。 “吃吧。” “这是买给我吃的吗?!” “不是,用来洗马桶的。” 李平玺听得懂这句玩笑话,赶紧坐下来埋头苦吃。谢欺花给他拿了瓶矿泉水,坐在餐桌边看他大口大口吞咽。 小孩子,吃的真邋遢,他在李家的时候可不这样的,往往一堆佣人追着他喂饭。瞧瞧他如今,面黄肌瘦的,也不知道李母在天上看到了得多心疼。 “吃慢点,没人和你抢。”她说。 李平玺放下碗筷,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肚子好暖和。”小家伙脸色不错的,谢欺花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也不烧。她收回手又问: “你睡午觉的时候盖毯子没?” “盖着了,有点冷就盖着了。” 废话,这都快立冬了。 “嗯,做得好。”她说,“要是冷了就去我房间开暖气。” “开暖气浪费电!”李平玺摇头,“没事,我睡觉多穿一点就行了。” “我让你开!废话那么多呢?” 谢欺花不容忤逆,一拍桌子吼。 李平玺缩了缩脑袋,片刻后又问:“你……你吃晚饭了没有?” “什么?”谢欺花不明所以。 纸碗被推过来。李平玺笑得可爱: “我特意留了半碗给你吃哦。” 谢欺花愣了愣,随即面子上挂不住了,“不吃。”她转身往卧室去。 “把餐桌收拾了,然后回房睡觉。” 李平玺静静坐在那儿,呆滞一会儿,才闷头闷脑地吃完了剩下的。 卧室里的暖灯和暖气往外溢出,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色彩,像人工营造的家园。他小心翼翼推门,走了进去。 还有两天时间。 第11章 游乐园 谢欺花半夜被惊醒了。 是李平玺在拍她被子。 “你真是!”谢欺花摸了把脸,“吓我一大跳,你大半夜不睡觉干嘛?” “起夜上厕所。”李平玺憋红了脸,“能不能帮我开一下厕所的灯?” “你居然不知道厕所的灯在哪儿?”谢欺花很诧异,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白天是怎么上厕所的?摸黑上?” “我……我不知道……我白天找了半天没找到。”李平玺还特委屈呢,“我就……没关门……我怕黑……” 唉,烦都要被他烦死了。 谢欺花拧着眉心说,灯的开关就在卫生间门后面,挂拖把的那个地方。 “我怕黑……”李平玺拉她的手,“一起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去。” 谢欺花用了三秒钟劝自己起床,大冬天离开温暖的被窝,真是找罪受。 “把外套穿着,不然又要感冒了。”谢欺花吩咐他,自己却没套衣服。 李平玺穿着外套问:“你不穿吗?” “你不烦吗?”谢欺花反问他。 走过昏暗的客厅,谢欺花帮他开了卫生间的灯,干脆站在外面等他解完。 “姐姐……”李平玺弱弱地喊了她一声,“我能不能不关门呀……” “废话!不关门让我闻你的尿?” 李平玺涨红了脸,咬着唇看着她。 “诶呀你爱关不关吧!”谢欺花再铁石心肠,也受不了被如此萌物盯着。她扶了把额头,“我懒得管你了!” “你昨天也起夜了?”谢欺花问。 “嗯……起了两次,水喝多了。” “知道水喝多了还不少喝一点!” 谢欺花找到骂头,在外面吼他。 “我晚上睡觉前容易口渴嘛。” 小孩就是小孩,事真多。 “那昨晚是谁给你……把尿的?” “是哥哥,我半夜去客厅找他。” “哼。”谢欺花一手插着腰,冷言冷语,“那他就没和你说什么?” 李平玺在洗手,回答什么也听不清。 开门后他又重复一遍:“哥哥说……让我有什么吃的都分姐姐一口。” 谢欺花无话可说,逮着他的肩膀回卧室睡下了。后半夜李平玺没再起床,谢欺花终于睡熟了去,一觉到天明。 “我去上班了。”谢欺花在镜前穿外套,整理仪容,“中饭和晚饭你自己在外面解决,钱给你放在桌子上。” 李平玺还赖在被窝里不出来,他昨晚没睡好,后半夜一直憋着尿,又不敢麻烦谢欺花,天蒙蒙亮才放了一次。谢欺花才懒得管他,她又不是李母,天天督促这孩子晨读晚读练钢琴。 李平玺含糊应了一声。 谢欺花又问:“会不会买吃的?你都十岁了,难道连这个都不会?” “会。”李平玺说,“但是妈妈不让我在外面吃,说都是工业食品。” “行,行,工业食品……”谢欺花嗤了一声,“钥匙给你放桌上了,出门记得带上,不然可没人给你开门。” 谢欺花出了门,照常在楼下过早。五块钱的三鲜豆皮,她拎到车上,一边接单一边吃。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天有一单跑得太远,放空了半个小时。高教练打来了电话,问她人是不是在武汉,说想来武汉开家驾校。 谢欺花问他怎么突然想来武汉了,北京行情不好吗?高教练说北京那边的市场都稳定了,武汉这边有待开拓。 “那怎么选到武汉呢?这么巧?”谢欺花说,“你要来就和我说一声哈,请你吃饭。” “要的要的,就是明年的事,先过来考察一下,看开在哪里合适,你有心多留意一下。” “包的包的。” 忙碌到深夜,跑完了最后一个回市里的单,谢欺花回家,李平玺开门迎接,她照样问你哥呢,我哥没回来。 没回来,没回来。 谢欺花说,根本就是不回来了。 李平玺也没把握,只是低声说: “……不会的。” 他也就骗骗自己吧。 “这是什么?”谢欺花注意到桌面上的一张传单。李平玺说是欢乐谷的优惠券,去吃饭的时候别人递的。 “看你是小孩呗。”谢欺花笑笑,“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去欢乐谷……” “记得的。”李平玺颔首,“一直是我和哥哥在玩,你都没玩什么。” “在和你妈聊天呢,说你以前的事。说到你身体差,你爸专门去山里给你求了药方子,买了很多药材给你炖中药,结果你喝也不喝。”谢欺花顿了顿,“你身体差是先天还是……” “妈妈说我是生了一场很重的感冒,然后就这样了。因为这个,爸爸妈妈还大吵了一架,后来妈妈就辞职了,专心在家里照顾我和哥哥。” 原来还有这个缘故,谢欺花颔首。 困意上涌,她说:“去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夜深了,李平玺要起夜。 谢欺花疲倦地打着哈欠起床。 “我刚做了个梦。”他说,“梦见我们又去欢乐谷了。” “有谁?”她平静地靠着墙问。 “你,我,哥哥……我们仨。” 我们仨。 谢欺花轻笑。 “是么?发生了什么?” “玩了好多,还有最怕的爬架子。” “你不敢爬?你恐高啊。”谢欺花歪着头,“我记得你没玩空中项目。” “……我很怕那个。”李平玺解完手走了出来,“在空中,很不安全。” 有人会恐惧这个,但谢欺花想到的却是那则李父李母航班失事的消息。 “那明天去欢乐谷吧。”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 李平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谢欺花已经地自顾自往卧室走了,李平玺赶忙跟在身后她身后。 “真的吗真的吗?明天一早?” “是的,所以你好好睡觉。” 李平玺嘴角弯弯地睡着了。 。 次日,李平玺起得比谢欺花还早。 谢欺花带十岁的小家伙去欢乐谷。 早餐是红糖发糕,就在路上解决。谢欺花开车,李平玺掰着喂她吃。 “我自己又不是没有手。”谢欺花感到很幼稚,却还是无奈地张了嘴。 “你是开车的人,开车要专心。”李平玺言辞恳切,煞有其事地要求,“双手不可以从方向盘上离开。” “谁这么和你说的?”谢欺花问,“那换挡、解安全带,该怎么办?” 李平玺支吾:“反正家里的司机没有开到半路吃东西的。” “呵,那是你家雇来的,一个月挣三万呢。”谢欺花一手操方向盘,“你一个月给我三五万,别说在车上吃饭,我上车之前抠个鼻子都写检讨,可惜你不是少爷,我也不是你的司机。” 李平玺又问谢欺花一个月挣多少。 “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儿么?” 李平玺说:“如果你没钱养我,我可以去工作,哥哥可以,我也可以。” “你可以个屁你可以!”谢欺花戳他脸,“你目前的任务就是小升初。” “我可以去工作的!信我的!” 算了,谢欺花才不和他计较。 毕竟是最后一天了。 因为不是周末,所以欢乐谷人不多。谢欺花问李平玺喜欢哪几个项目,李平玺说没有空中的都可以。他们玩了旋转木马、冰雪世界、3d电影,还有石林迷宫和一些有的没的。 李平玺想吃冰淇凌,谢欺花给他买。 “你真好,我哥哥都不让我吃的。” “为什么?”谢欺花问。 “因为我吃多了会咳嗽。” 话音刚落,谢欺花倏然把他手里的冰淇淋抢过来:“拿来吧你!不早说,不然我买都不会给你买。” 李平玺撅了撅嘴,却没说什么。 他踢着路边的石子,低敛眉眼。 “想你哥了?”谢欺花冷笑,“三天了都,要找你早就来找你了。三天还没来,就说明他真的把你抛弃了。” 李平玺咬着嘴唇,“可是当初在面包车上那么苦,他都没有扔下我……” 人们从不质疑真心。 但真心总是瞬息万变。 抿了抿唇,她本来还有许多称得上事实的话对他说,可此时却难讲出口。 给儿童编制一场美梦?谢欺花心想,凭什么,谢雪从来不对她这样温柔。 但看着泪眼汪汪的李平玺,谢欺花却复杂地捏了把眉心,最终偏过头去。 “那他也许还会回来找你。” 说吧,使孩子高兴的话。 做吧,使孩子高兴的事。 谎言的意义就在于此。 为他造一场浅短的梦。 “去玩爬梯吧。”谢欺花朝他伸手,“我陪你一起,不就不怕了?” 李平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牵住她的手,他们绑好绳索,爬上梯架。 李平玺和谢欺花走的不是一条线,到了跳跃的地方,谢欺花更早站稳在对面的平台上,朝他道: “跳过来,我接着你。” 李平玺怕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寒风中又裹得很厚,像一只小熊猫。他在原地焦躁不安,不停地跺脚摇头,说不行不行,一会儿要谢欺花跳过来,一会儿又让谢欺花在原地接他。 “快呀!李平玺!”谢欺花乐得泪花都出来了,拿出手机给他拍照。 “胆小鬼!胆小鬼!” 谢欺花一欺负他,他更紧张了,撅着嘴哼唧了好几声。谢欺花见他一直磨蹭,只好认真地张开双臂,对他说: “李平玺,如果你不尝试一件新事物,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多勇敢。” “如果你一直对自己说,不行,不可以。那么谁都没办法帮你。” “跳过来,跳……” 谢欺花被扑个满怀。 她没意料到李平玺真壮着胆子跳了过来,他那鼓足勇气的样儿,嘴巴抿得紧紧的,步子跨得大大的。他冲过来、扑过来、抱过来,带倒了她。两人落在弹力网上,谢欺花护住了他。 李平玺从她身上爬起来。 “对不起……我……” 谢欺花把他搂回怀里。 “不害怕了对不对?”她说,“李平玺,未来的路还有很多这种时候呢。但如果你一直掉眼泪,一直逃避它,它就会长成越来越可怕的东西,最后击垮你。可当你直面它,鼓起勇气去战胜它,又发现它也不过如此。” 谢欺花把他放在地上。 两人牵着手往出口走。 “姐姐……”在夕阳的余晖中,李平玺小声问,“你会突然不要我吗?” 编织美梦,自己也会产生迟疑。 谢欺花停下脚步,定定瞧着他。 。 一个月后,李尽蓝出现在友谊路口。 他穿厚羽绒服,身后背着一个书包。 书包里装着的,是四千块家教费。 老小区,老房子,一切都是老的。 他再一次站在谢欺花的家门口。 从书包里拿出沉甸信封,放在门前。 他正打算离开,后颈却突然被扼住。 谢欺花牵着李平玺,咬牙而切齿: “李尽蓝,你他妈还有脸回来?” 第12章 汉正街 三堂会审。 击鼓升堂。 李尽蓝被押到客厅里。 李平玺递上了铁衣架。 “说!”谢欺花拿过衣架,往茶几上一敲,“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李尽蓝错愕于李平玺对她的言听计从:“我去……我去打工了。” “你倒是去打工了,把你弟弟扔在我这儿,又算什么事?”茶几上还放着那沓厚信封,谢欺花拿起,点了点数额,惊讶地道,“什么工作一个月能挣四千?你该不会……” 意识到什么,谢欺花脸色沉了下去:“李尽蓝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琢磨那些歪门邪道……” 李平玺也吓得不轻,一把拽住哥哥的衣袖:“哥,违法乱纪的事儿我们可千万不能碰啊!” “不是。”李尽蓝无奈道,“我去做家教,就在襄阳市,教小学奥数。” 谢欺花又冷笑,“你自己什么学历?初中没毕业还出去丢人现眼,人家家长相信你吗?” 李尽蓝见谢欺花放下衣架,才在一旁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了自己的获奖证书:“这些是我从小到大打数学比赛的证明,虽然原件已经丢了,但是官网上还有复印件,我打印出来了。” 谢欺花盯着一张张平铺在桌的奖状,什么数学奥林匹克,什么华罗庚杯,这才回想起在李家的那个李尽蓝。沉默寡言,阴郁机敏,和李平玺一样被李母严格管教,却比弟弟更加出色。 谢欺花想自己也是开车开昏了头了。 竟然忘记李尽蓝是个实打实的学霸。 要不怎么说知识就是力量呢,一个人有真本事,到哪儿都会焕发光彩。 谢欺花面子有些挂不住。她开车才月挣七千,李尽蓝这小子就这么上了几节课,四千到手。她藏不住心底的妒忌,又阴阳怪气道:“你走就走了,拿着这些钱回来又是几个意思?” 李尽蓝伏低:“这些是孝敬你的。” 够上道,谢欺花问:“孝敬我?” “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照顾弟弟。”李尽蓝说,“我一个人去外地打工,带着他也不合适,他身体不好也要静养。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我每个月汇钱回来,弟弟就寄养在你这儿。” “我难道不工作,我难道不挣钱吗?说的像我就照顾得好他一样。” “这一个月你也看到了,平玺很乖,他能照顾好自己,也很听你的话,你平时忙工作,也不需要多费心他。” “他是很乖。”谢欺花环着臂冷笑,“想必到了寄养家庭,他的养父母也会很喜欢他的。” 李平玺立刻就坐不住了:“姐姐,不要啊,你不是说不会送我走嘛?” 这没用的家伙,反话都听不出来! 谢欺花瞬间黑了脸。 李尽蓝适时道:“你看,如今平玺也对你有感情,不愿意离开这个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钱也给了,谢欺花实在不好摆架子。“行了,每个月记得按时汇钱,敢晚一天,或者再给我搞什么失联,就把你弟扔出去。” 这事就算成了,李尽蓝如释重负。十二月份的冰窖天,他出了一身的汗。 李平玺挪过来,可怜兮兮道:“哥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李尽蓝当然也思念李平玺,明白自己离开后弟弟会多么彷徨无措,可有些事就是这样,犹豫就办不成了。说实话李尽蓝心里也没底,不确信谢欺花会不会留下他,好在李平玺够争气。 “不会。”李尽蓝摸他的额头,“以后你就在家乖乖呆着,不要给姐姐添麻烦,知道吗?” “哥哥,你不会又要走了吧!” 李尽蓝颔首,说下个月再来看你。 李平玺闻言泪眼汪汪,李尽蓝用眼神制止了弟弟。“听话。”他看向谢欺花,“他要是不听话,你就打他。” “我也没少打他,我又不是他妈,下不去那个手。我这儿奉行棍棒教育……你现在走?外面天都黑了。” 李尽蓝看了眼天色,“明天吧,今天太晚了……我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你一个未成年,身份证都没有,哪个地方会让你落脚?”谢欺花又问,“话说你在襄阳是怎么落脚的?” “车站附近有黑网吧,十五块钱可以住一晚上,不需要身份证的那种。” “你这……”谢欺花蹙眉,“我发现你了啊李尽蓝,一天到晚鬼点子多,你就不能做点法律允许的事吗?” 李尽蓝说自己也没办法,一没有身份证,二是未成年,就连去襄阳也是搭的顺风车。又问他手机插的电话卡怎么来的,他说找黑网吧里的人买的。 “黑网吧,里面是什么人你知道吗,鱼龙混杂的。”谢欺花拍了拍桌子,“以后不许住在那儿了!” 李尽蓝垂着眼解释:“我是想着住在那里不贵,能多省点钱,而且离平时上家教的地方也近,出行不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到时候你又被谁拐走了,掏你一颗肾挖你一片眼角膜就不麻烦了!”谢欺花瞪他,说教的姿态摆的很足,“我一个大人都不敢住在那种地方,你还敢去送死!” “知道了,我不住那里了。”李尽蓝迟疑片刻,“那我应该住哪儿?” “你这几天先不着急走。” 李平玺闻言眼睛一亮。 “要从临时监护人变成指定监护人,肯定要带你们去街道办登记。”谢欺花主要是惦记那笔孤儿基本生活费,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一个月有一千八的抚恤金,两个人加一起就是三千六。 李尽蓝说好,脸上洋溢着不深不浅的笑容。谢欺花瞥他一眼:“一天到晚抖机灵……如你的愿就这么高兴?” 李尽蓝立即收敛了笑意,低声道歉。 谁料谢欺花却忍不住笑了,拍他肩膀:“严肃什么,我是在夸你呢。” “走吧。”她提了车钥匙,“去超市给你和你弟买点日常用品。” 李尽蓝合了单薄的衣服起身,李平玺去房间穿新买的白色羽绒服。 李尽蓝注意到了:“这羽绒服是你给他买的?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到时候从你们的抚恤金里面扣就行了。”谢欺花淡淡地道。 李尽蓝果然上道:“我们没有银行账户,抚恤金什么的你管就行。” “行。待会儿去汉正街,给你也买几件厚的,穿的和纸片儿一样。” 要出门,李平玺兴奋极了,蹦蹦跳跳的,嘴皮子不停。谢欺花给他戴围巾手套,又给他戴毛茸茸的小熊耳罩。 李尽蓝严肃道:“李平玺,安静。” 李平玺才略微消停一会儿。 谢欺花自己倒是穿得不厚,她耐冷,又拿出一条麦格围巾递给李尽蓝: “你戴着吧,别着凉。” 李尽蓝接过,按照自己以前学过的手法戴,谢欺花啧了一声,“这么围着不漏风才怪了。”她伸手,三下五除二,把他包成和李平玺一样的粽子。 “你那种戴法,中看不中用,管香不管饱。” 话糙理不糙。 谢欺花载他们去了中百商储,把要用的拖鞋啊,床单被褥啊,全买个遍。 到汉正街口,谢欺花说:“今年武汉冷,你要买羽绒服,秋衣秋裤和棉裤。对了,你内裤是不是也要买?” 李尽蓝脸上火辣辣的,说自己有买。谢欺花让他多买几条换着穿,领着他进一家男装店:“缺什么就拿,这边批发价,都挺便宜的,质量也好。” 导购员问李尽蓝需要什么,李尽蓝很害羞,站在货架前不敢动弹。谢欺花不明白他在害羞什么,就他那小豆芽菜,都不知道发育了没。要不是他长得太高,谢欺花就带他去童装店了。 李尽蓝选好了衣服,谢欺花结账,让俩小孩自己提着。买完御寒的棉靴,李平玺蹲在街边卖宠物的小摊前。 “姐姐,你看!”李平玺举起一只小奶狗,“好可爱喔。” 被举高的那只萨摩耶,鼻头粉粉,眼睛黑闪闪,还有米白色的蓬松毛发。 小贩也劝道:“多可爱啊,孩子也喜欢,这大过年的,买一只回去吧。” 谢欺花哪能不知道这种套路,扯了扯嘴角:“是的,买个病狗回去。” “诶,莫瞎说啊,我们店可都是有体检报告的,这狗绝对没病!” “那要是喂出病了,你们这儿负不负责啊?”谢欺花冷笑连连。 小贩不说话了。谢欺花喊李平玺:“走了,一只狗有啥好看的。” 李平玺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还是被李尽蓝拽着手臂拉走了。 “我告诉过你,少给人家添麻烦。”李尽蓝低声斥责,“别浪费钱。” “就是看看嘛,又不买……” “不是浪费钱,也不是我不买。”谢欺花没回头,“我不是没买过,也是这种路边摊的小猫小狗,活蹦乱跳的,就买回家了。结果没过两天就焉了,到宠物医院一查,得的犬细小。” “……后来呢?”李平玺屏住呼吸。 “死了。花了四千多,也没治好。” 李平玺不说话了。 “我拿着病狗找商家讨说法,他们说是我自己没照顾好,和他们没关系,他们管卖不管赔。”谢欺花面无表情指着来路,“就是那个小贩,同一个人,他不认得我,可我还记得他。” 谢欺花叙述时,双手自然地垂落。 李平玺小跑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 谢欺花没有抗拒,任他牵着,继续往前走。李尽蓝在落后半步的位置,他感到有些窒息,像心被棉布蒙住了。 对于谢欺花,对于这个名义上是姐姐,实际上却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她有自己生活多年的地方,她有自己的情感过往。他们不了解她。 那道距离感始终挥之不去。 天空中落下细碎的白雪。 有人惊呼,有人抬头,有人伸手,都面带笑容。这就是武汉的第一场雪。 武汉并不是年年的十二月都下雪,这也意味着,这个冬天会非常冷。 谢欺花牵着李平玺,李平玺穿着白羽绒服,也是雪白的、胖乎乎的一团。 细雪落在李尽蓝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酥酥簌簌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就是他在武汉过的第一个冬天。 第13章 铁衣架 下雪了。 谢欺花说要吃羊肉祛寒。 “对李平玺的身体好。” 三个人去吃了铜锅涮羊肉,一大碗扎实的羊汤下肚,吃得人直冒热汗。 谢欺花要开车,喝不了酒,就没点,但老板还是送了一瓶毛铺苦荞。 老板是谢雪的朋友,知道谢欺花前年去了首都,却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问起这两个小孩儿怎么来的,谢欺花表情很有味,不说话,只指了指天。 老板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唉,也是遭业,年纪轻轻的。”老板怜悯地道,“有困难就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目前是没什么困难。”谢欺花边结账边说,“困难都是因为穷。咱们这边的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穷。” “穷病。”老板跟着笑了。 “别付,哥请你的。” “今年生意谁都不好做。” 谢欺花还是付了钱。 回了家,谢欺花让李尽蓝把新买的被褥和枕头抱上楼,又让李平玺把卧室的地板拖了一遍。 她自己倒是悠哉悠哉,翘着脚刷小视频,滋着牙乐呵。直到李尽蓝走过来说,地板拖好了。 “把你的褥子铺在地上。”谢欺花示意他,“就是之前李平玺睡的床尾,那里宽敞点。” “不了吧,那李平玺睡哪儿?” “睡床啊。”谢欺花理所应当。 “他睡床?那你睡哪儿?” “废话!我也睡床啊!” “……李平玺和你一起睡?” 不说还好,一说谢欺花火气就上来了:“你弟有毛病!一晚上放两三次尿!还老爱踢被子!你以为我很想和你弟弟睡是不是?还不是那个老中医说不能睡地板,说什么湿气重,容易脾胃虚。我让他去睡沙发,他嫌冷不去,我说我去睡沙发,他也不要,你说,他怎么就那么难伺候呢?” “……你还带他去看中医了?”李尽蓝很懂得避重就轻,“有效果吗?老中医除了这个还说了什么?” “那不然呢,等你回来,你弟都凉成一颗黄花菜了。”谢欺花翻他白眼,“中医能说什么?不就是把脉问诊开中药吗?冰箱里的也快喝完了。哦对了,药钱从你们的抚恤金里面扣。” “……好。”李尽蓝没有怨言,“谢谢你带平玺去看病,平玺之前都是不愿意吃中药的。” 谢欺花怎么可能不知道,尚在李家生活的时候,一到饭点,一大堆佣人追着给李平玺喂药。但是她不一样: “你看茶几上这个铁衣架,来来来,你数一数,上面几块地方掉了漆?” 李尽蓝拿起衣架,发现有被掰直的痕迹。谢欺花:“我一拿起这个……” 刚从卧室出来的李平玺看到这一幕,以为谢欺花要打李尽蓝,吓得腿都软了。 “别打我哥!别打我哥!不推荐打我哥!”尽管害怕,他也义无反顾地护住李尽蓝,“要打就打我!打我!” “你看!”谢欺花拊掌大笑。 她把衣架扔回给李尽蓝。李尽蓝神情复杂地接过,沉默许久,轻放一旁。 李平玺左看看右看看,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我就说呢,哥你这么乖,怎么会被打呢?” “少来,你哥我也是照打不误。”谢欺花环着臂,“怎么?这么宝贝你哥?那你跟他走?” “我不走,我不走。”李平玺嘿嘿一笑,过来给谢欺花垂肩捏背。 李尽蓝看一大一小如此诙谐,一时间竟有了自己是外人的错觉。 平心而论,谢欺花是容易讨孩子喜欢的角色,尽管她自己不这么认为。谢欺花嘴上不饶人,但,心尤其软。 于李平玺这种小少爷来说,从前对他恭谦的人太多了,谢欺花这样态度恶劣的还是独一份———一个好人突然变坏了,会让人怀恨在心;但坏人突然对你好一点,你反而容易亲近她。 谢欺花就是后者。 更别提谢欺花虽嘴毒,说的话基本是真理。 在李平玺很长一段时间的认知里,姐姐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 这想法持续到青春期开端,对周遭的事物有了独立的看法,才逐渐消褪。 时候不早了,谢欺花让李平玺去睡觉。李平玺说哥哥不也没睡,谢欺花立刻伸手去拿衣架。 李平玺不情不愿地回卧室了。 谢欺花朝他哥:“瞧你弟那德行。” 李尽蓝也陪笑,漆黑的眼睫轻颤。 谢欺花因此感慨:“你像你爸啊,特别是笑的时候。” 李尽蓝说所有人都这么说,而李平玺更像妈妈一些。 “你爸……”谢欺花想了想,还是改口了,“咱爸对你们哥俩,应该是那种望子成龙的态度吧。” 李尽蓝颔首:“他对我们一直要求很严格,会定期给我们订目标,但我们没做到时,他也不会过分苛责。” “那是,他一般都苛责你妈去了。” 李尽蓝对此并不知情,问,真的吗。 “你肯定不知道,爸妈吵架能让你知道啊?”这时谢欺花作为外人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她头头是道地分析。 “从你爸的角度来说,你们要继承家业的,在同龄人里还需努力,特别是你弟;从你妈的角度来说,她是牺牲了事业来操持家庭,肯定不容易。” 那些前尘往事。 李尽蓝已经很少想起了。 “那时候……”李尽蓝说,“你不要怪我们,那时候我和平玺都讨厌你。如果父亲和母亲对你冷淡些,我们心里也好受些。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把你当作亲女儿一样看。” “他们对我好,正因为和我不亲。” 谢欺花看向李尽蓝,发觉他没法理解这句话。正常,十四岁的孩子。 她做出假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家没破产,现在会是怎么样?” 李尽蓝愣了愣。 那么他还是李家的长子,冉冉升起的朝阳,家族都将众望寄托在他身上。而李平玺呢,同样负担起重任。 只有谢欺花,从始至终和他们脱轨,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在这份规划里。 “看吧,之所以对我好,是因为我不重要。”谢欺花自己拎得清,“我不重要,所以很多话反而可以对我说。你看看你爸你妈,单说我知道的事,拎到他们面前,谁不觉得尴尬呢?” “你是不知道,家里佣人闲谈的什么,掌权啊,继承啊,内斗啊……”谢欺花笑得很肆意,“在你们面前,他们不敢说,在我面前,他们可以随意议论,因为我连听都听不懂。” 说到这里,谢欺花自己也觉得可笑。 “算了,我和你个小孩废什么话。” 李尽蓝抿了抿唇,低声说,对不起。 李尽蓝道了歉,这时候突然这样,谢欺花很意外,随即道:“不用这样。错的是大人,道歉的永远是孩子。”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她开始说正事,“我问了一个在襄阳读大学的朋友,她在外面租了公寓,有多的房间能让你住。”又顿了顿,“人家是女生,你注意点,那些有的没的。” 什么有的没的。李尽蓝抬眼瞧她。 “就是不要乱动人家的东西,不要乱问人家的私事,同一屋檐下要有分寸。”谢欺花蹙眉,“这种事还需要我教?还有啊,晚归时间不能超过晚上十点,最迟十点半,听到没?” 李尽蓝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以后就不用交那四千块钱给我了,自己留着,我有你们的抚恤金就够了……你不是还打算让你弟弟上学吗?攒点学费吧,转学籍也需要钱。对了,你学校什么的看好了没?” 还没有。谢欺花让他赶紧打听一下。 “好,我明天就去。”李尽蓝应下。 “还有……”谢欺花敲着记了太多事的脑袋,“手机里的电话卡也给我拔了,明天带你去营业厅弄个自己的号。你知不知道黑号都是什么人用的?搞电诈的人!真是不学点好!” “身份证也趁这段时间给你办了,坐高铁、坐大巴什么的都方便……再不要随便搭陌生人的顺风车了啊!” 李尽蓝持续着挨训的过程。 谢欺花回想着,行,总算交代完了。 她起身去卧室睡觉,李尽蓝跟上她。 “诶,脏兮兮的。”谢欺花捏鼻子,“一股机油味,你坐什么回来的?” “重卡车。”李尽蓝难得手足无措,换做以前,他可从没被人嫌弃过脏。 “去洗澡,去洗澡。”谢欺花在他身后,又开始吩咐事儿,“对了,你既然回来了,陪你弟起夜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啊。晚上也别睡太死,起来看看你弟踢没踢被子,着没着凉。” 好的。李尽蓝一并应下。他转身去拿换洗的衣物,蹑手蹑脚去卫生间。 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得干净,想到谢欺花嫌恶的表情,他又多洗了一遍。 狭小的浴室里雾气氤氲。 李尽蓝审视自己的身体。 很单薄,很骨感。 还只是小孩而已。 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 他盯住自己漆黑的眼。 李尽蓝没敢用吹风机,怕把熟睡的谢欺花吵醒。他在冰冷的客厅里擦干了头发,才回到开了暖气的卧室。谢欺花睡在床的左边,李平玺睡在床的右边,被厚被褥包裹得像一只毛毛虫。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他不是有意打量此时的谢欺花。可从接近她到依赖她,确实经历了许多。 李尽蓝头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着她,发现谢欺花有一张美而素淡的面孔。 她平时蹙眉多,冷笑多,白净的脸上挂着轻佻的市侩。以至于在沉眠时她和平时太不一样,摇摇欲坠的温柔。 李尽蓝从心底认同她长姐的身份。 如此,他才轻声喊了句“姐姐”。 第14章 上学记 李尽蓝在家里住了七八天。 直到谢欺花把抚养手续办完。 这天,在外奔波的李尽蓝接到谢欺花的电话,让他临时去江汉路一趟。 “你去叶医馆把平玺的药拿回来,我刚接了个大单,一时半会回不来。” “好。”李尽蓝挂断电话,去江汉路拿完药,拎着学校的招生简章回家。 李平玺开门,先看到药,脸色一苦,又看到招生简章,脸色更苦不堪言。 “哥……”他嘟囔道,“其实吧,我现在觉得……不上学也挺好的。” 李尽蓝闻言,简洁直白地盯着他,以缄默、严肃、不可反驳的眼神。 “好好好。”李平玺赶紧举双手双脚投降,“我要去上学!我爱上学!” 李尽蓝这才收回视线,指尖点着面前的资料,“看一下有没有心仪的。” 李平玺咬着指甲,看来看去。 谢欺花下班时他已做好决定。 “汉城外小?”谢欺花挑眉。 “可以啊,你是会挑学校的。” “那就是可以?”李平玺是觉得这学校硬件设施好,伙食也不错…… 好吧,后者是主要原因。 “问我干嘛,问你哥。”谢欺花流露出莫测的笑容,“是你哥付学费,又不是我。” 李平玺又看向李尽蓝。 李尽蓝看向学费一栏。 一学期一万五千元。 其余学杂费用另算。 “哈哈哈哈。”谢欺花再也憋不住,“你真是一挑就挑了个最贵的!” 李平玺一看最下方的费用明细,也是满脸尴尬:“我还是换一个吧……” 李尽蓝很干脆,“就这个。” “哥,可一个学期要……” 李平玺不敢说那个数额。 “没事,学费我来搞定。” 李尽蓝说了第二遍没事。 李平玺还是惴惴不安,李尽蓝让他别操心那些,只管读书就行。 这是他们哥俩的事。谢欺花在一旁看戏,自始至终,不置可否。 学校的事定下来,剩下的就是联系招生办。转学籍、转学校,这些都需要费用去打点,学费对于现在的李家兄弟来说也是天文数字。谢欺花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李尽蓝要打肿脸充胖子。 李平玺去睡觉后,谢欺花才问当哥的:“怎么想的,上这么贵的学校。干嘛不去上公办?” “十二万六千八百。”李尽蓝报了这个数额,“这是平玺之前上的那所私立学校的学费。” 谢欺花冷冷望着他,片刻后轻蔑一笑:“我看你真是魔怔了,自己连饭都吃不饱了,还想着扶你弟当少爷。就因为这个,你要多花两倍公立学校的钱?你觉得这样对他有用吗?” “不是用处。”李尽蓝心平气和,“能让他上好的学校,为什么不?” “要我说李平玺就不是读书的料。”谢欺花顿了顿,“你难道没想过你自己吗?难道你就打算一直当家教?你读书不比他出色?你挣个一年半载的,把自己的学费攒够就行了撒。” 李尽蓝不说话了。 良久,他才轻声说:“平玺和我不一样,我到哪儿都能生活,他到现在还是受不了以前李家和咱们家的落差。要是让他去上普通学校,他也会受不了……我想让他的童年美满一些。” 可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谢欺花感觉胸膛里闪火。 “……算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谢欺花干脆转过身去,“你交得上学费就交,交不上,也别指望我会交。那些抚恤金我也要用,我养你们不是白养的,不可能一点好处也没有。” 李尽蓝垂落短促的黑睫。 “嗯,我明白的。” “行了,去睡觉吧。”谢欺花烦躁地摆摆手,“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次日,谢欺花把李尽蓝送到汉口站。 快到地方了,谢欺花突然想起:“你是不是还没加我微信?加上,以后好联络一些。” “好的。”李尽蓝接过谢欺花的手机,没有锁屏,打开就是微信界面。 谢欺花有两部手机,一部专门用来接单,一部用于私人生活。李尽蓝加上了她,她的微信名是“老子明天不上班”,头像是熊猫头表情包,很有年轻人的态度。李尽蓝用的就是姓名。 到了进站口附近,堵的实在太吓人,谢欺花只好提前把他放下,又叮嘱道:“你顺着人走,走进去就行了。上下车要记得拿手机拿行李,还有,身份证千万捏在手上,别搞丢。” 林林总总说了一堆,十四岁的小孩坐动车,谢欺花还是放心不下:“这样,你到了车上给我拍张照片。” 李尽蓝说知道了,又问她昨天是不是生气了,解释自己不止挣了四千块。 “行了行了!你能挣多少是你自己的事!”谢欺花不耐地摆手。 “……我又没想着管你们。” 这样唠下去简直没完了。 谢欺花让他赶紧进站。 李尽蓝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 。 年前年后,寒假期间,都是家教的旺季。李尽蓝忙着备课,在学生的家之间奔波。临近过年,他终于确定好年后的课程安排,这才想起要订车票。 可惜,票早就被抢光了。 “春运期间不知道要提前抢票?”谢欺花在电话那边冷笑,“这不是过年的传统艺能吗?” 不能过分苛责李尽蓝,尽管他已经很努力适应这个社会,但在今年暑假之前,他还是出行有司机接送的少爷。 李尽蓝抿了抿干涩的唇:“我可以看看客车的车票,应该还能抢到。” 谢欺花:“不用,把你定位发我。” 李尽蓝反应过来:“你来接我吗?” “我在十堰这边办点事,办完了顺路把你接回去。” 李尽蓝发了定位。谢欺花在傍晚时踩着黄昏到达。 打开后备箱,李尽蓝开始装行李。 谢欺花就那么靠在车边看他忙碌。 谢欺花:“年后你弟就要开学了。” “学籍的事,你给他办好了?” “那肯定啊,先转户籍,再联系学校,网上申办。不过也花了点钱。” “多少钱?”李尽蓝下意识伸手向书包,“我可以现在给你。” “三万八,你给啊?”谢欺花睨他,“跟你说了让你弟去公立学校,你不干,不知道私立的转学很麻烦啊?” 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李尽蓝一时间捉襟见肘:“我手头只有两万……” 这回惊讶的人换成谢欺花。 “夺少?你去抢了?!” 李尽蓝解释:“没有,除了这个月的还有下个学期的。急着给平玺交学费,我就先收一半,剩下的上完课再给。”他顿了顿,“有个学生期末考得好,他家长也给我包了个红包。” 谢欺花眼红,问包了多少,李尽蓝说不多,两千出头。她不禁感慨: “世界上还是有钱人多啊。” 李尽蓝:“你怎么到十堰办事了?” “我朋友开过驾校,去找他聊聊。” 谢欺花把车驶上高速,“那你手头有两万多,完全够交李平玺这学期的学费了。剩下的住宿费书本费也要花钱,他还要买新文具新书包……哦对了,我把你弟弟的苞皮给割了。” 李尽蓝本来听得好好的,突然被吓到,“苞……”这个词有些烫嘴。 “苞皮啊,小男孩到这个年纪不都要割吗?”谢欺花轻描淡写的,又问,“怎么,难道你还没割?” “我割了……”李尽蓝尴尬捂脸,“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没什么。” 谢欺花自己都愣住:“什么啊,我说的是李平玺!我带他去医院割了。” 看李尽蓝耳尖都红的滴血,谢欺花没忍住笑,“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早就想说你了,男子汉的,出门在外别那么扭捏,在家里也别那么拘谨。”谢欺花顺而教育起孩子,“面子太薄也不行,你知道吗?以后人际交往会吃亏的,人家都会笑话你。” “……知道了。” 等回到家,看到变成一只小螃蟹的李平玺,李尽蓝也不禁轻笑起来。 “哥……我……”男生的痛苦,只有男生懂,“我尿尿难受!” “又难受,又要喝水,又要尿。”谢欺花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不知道他大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烦都烦死了,恨不得让他打地铺。” “我也没办法呀……我那里难受!” “难受就忍着。”谢欺花叉腰,“你是个男人!有个男人的样好不好?” 撒娇在谢欺花这儿行不通,李平玺只好去找哥哥。李尽蓝爱莫能助,能做的只有陪他起夜。 于是,一整个新年,都在李平玺“那里痛”和谢欺花“ 你是个男人”的对话中度过。 年后,谢欺花继续在马路上搬砖,李尽蓝则回襄阳任教。而我们的李平玺,也终于迎来了他的校园生活。 新学期新气象。 谢欺花带他去新学校报道。 “好好学啊。”她叮嘱他,“别辜负你哥,他在外面给你做牛做马的。” “保证完成任务!”痛失了苞皮却获得了新身份的小学生李平玺如是说。 李平玺背着崭新的书包往学校走,和其余的孩子一样。谢欺花欣慰地看着,周围都是举手机拍照的家长,她也入乡随俗,拿起手机拍了段视频,却不知该发给谁,最后发给李尽蓝。 谢欺花:“李平玺上学记。” 李尽蓝也回了一句“加油。” 学校是全住宿制,不知道李平玺在里面住的习不习惯,李尽蓝表示担心,谢欺花说放屁。她是参观过学校宿舍的,那个豪华啊,搞得和童话里的积木屋一样,比她上的小学好多了。 那就好,李尽蓝放心了,又和谢欺花说,转学的那三万八会尽快还你的。 谢欺花说不急,慢慢还。 时间就这么来到五月份。 李尽蓝突然接到了弟弟的电话。 “哥!”他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 “救我!我闯大祸了!” “我要被姐姐打死了!” 第15章 红白脸 李平玺复学不过短短三个月。 就学会了上课偷偷玩游戏卡。 办公室里,谢欺花把被老师没收的那堆花花绿绿小卡片往桌面上一拍,怒火中烧:“李平玺!你给我过来!” 李平玺从门口灰溜溜走近。 他低声喊了句:“姐……” “滚!”谢欺花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这可把老师们都吓了一跳。 “李平玺他姐,别冲动。” 班主任赶紧上前阻拦。 “老师,您就别管了,今天我必须让他长个教训!”谢欺花撸起袖子大步上前,对李平玺就是一个巴掌。 “谁让你玩这个的?谁让你买的!” 不是他买的,是别的同学从家里偷偷带过来的。然而,为了不出卖班上的兄弟,李平玺也只能咬碎牙齿认下。 谢欺花越想越气:“我和你哥一天到晚在外面累的要死,像两个大冤种!你不好好读书,拿我的钱去闹呢?” “姐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李平玺鼻涕眼泪直往下。 害怕当然有,丢脸更多。 要不是有教育分子在场,谢欺花脏话都能爆出来。她沉重地喘息着,摆了摆手,示意老师不用再拦着她了。 “老师,你看我家这孩子就是这样,根都烂了。”她怒骂,“退学算了!还上什么上?” 李平玺两股战战,被中式教育给教育得抬不起头,泪眼汪汪,不敢吱声。 就连其余老师也心疼了。瞧瞧那小鹿睛,那小哭鼻,那一滴滴砸在地上的小珍珠。 他们纷纷劝和:“李平玺这孩子平时挺乖的,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谢欺花顺着台阶:“今天要不是老师们都替你求情,我马上去办退学!” 李平玺赶紧抱住姐姐的大腿,又是一阵好哭,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回了家。 一进家门,谢欺花让李平玺跪着。 李平玺抽噎着眼泪,乖乖地跪下。 “想清楚自己还读不读,不读就别浪费你哥的钱。”谢欺花冷飕飕瞥了他一眼,就出门继续跑夜单了。 谢欺花想的很简单,中国式教育就是这样,虽然谢雪不这么对她———这当妈的压根儿不管孩子学习如何,交友如何,一问也三不知。谢欺花认为正因如此,自己才没能被培养成才。 不读书以后只能出来吃社会的苦。 谢欺花想让李平玺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显然想的太简单了。 谢欺花下班回家的时候,李平玺已经没影了,只留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对不起,姐姐,我走了。 谢欺花暗骂一声。 这个李平玺!! 走,走什么走?他一个十一岁的小屁孩走去哪儿?她是不明白,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就这么差吗?就一点打、一点骂也受不得? 谢欺花心乱如麻,披上外套出门。 半小时后,铜锅店老板发来消息。 “你弟弟在我这儿,说什么要学他哥去外地打工,你们闹什么矛盾了?” 千幸万幸,谢欺花松了口气,驱车到店里,把出逃的李平玺给揪个正着。 小家伙被逮住,狡辩时眼泪还不带停的,像受尽了天下所有的委屈。 “姐……我不学了!我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我要出去打工!” “你打个勾巴的工!” 谢欺花青筋暴尽,随手拿起一旁食客用的捞锅勺,朝他砸了过去。 一屋子的客人都惊住了,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人还这么泼辣,一时间避的避、让的让。 谢欺花是越看这个叫李平玺的家伙越不顺眼,挽起袖子就要揍。 老板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拦人。李平玺也很精怪,一骨碌就躲到他身后。 三个人像老鹰捉小鸡。 从店里捉到店外面。 “陈哥你别护着他!”谢欺花气喘吁吁,“我今天非得把他的腿打断!” “妹啊,妹啊,消消气。”老板哭笑不得,低声让李平玺去找他哥。 “我哥……我哥不在这里……” “快打给他。”老板掏出手机。 这就是整件事的过程。 “姐!姐!我哥他让你接电话!” 谢欺花在气头上:“我接个屁!” 李平玺无法,只好开了外放。 李尽蓝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 “姐姐,别生气,我明天就回武汉。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谢欺花停滞住了。 却是因为那个音节。 这还是李尽蓝第一次喊她姐姐。 谢欺花攥紧的拳头就那么松开。 她轻咳一声,伸手接过电话。 “你明天回来?什么时候?” “上午十点的车。” “哪个火车站?” “汉口站。” “……好。” 谢欺花说完“我去接你”就挂断了,再看向李平玺时,已经恢复平静。 李平玺和老板对视一眼,前者仍有余惊,后者更为震诧,伸出大拇指: “你哥可真是个人物啊!” “回家。”谢欺花拎起弟弟,“这事没完啊,等你哥回来有你好看的。” 李平玺心想,我哥不会给我好看的。 次日中午,李尽蓝到家。 李平玺冲上去撒娇卖惨。 “哥!姐她打我!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前打我!我真的不想再读了!” 李平玺哭哭啼啼,又控诉了诸多谢欺花的罪行,从学校里到铜锅店。总之,相同的话大家已经听了太多次。 “当哥的,你打算怎么处理?” 谢欺花正襟而坐,作壁上观。 李尽蓝斟酌片刻才开口:“可以。” 李平玺面上一喜,耀武扬威地看向谢欺花,就听见哥哥的下一句话。 “那你就回北京当孤儿吧。” 李平玺千算万算,没算到是这样的结果。“……哥!”他的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像泄洪,哗啦啦地往下,“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养你像没养一样!”李尽蓝冷敛着眉眼,“姐在外面风里来雨里跑,一公里一公里的给你挣学费,我在外地一节课一节课地教,每天备课都备到大半夜,你就是这么回馈我们的?” 李尽蓝小心观察着谢欺花的脸色。 果然,当家人很满意,示意他继续。 “你呢,只用读书,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操心,为什么放着这种好日子不过,要学我们出来打工?” 李平玺揪着李尽蓝的衣袖,嗫嚅道:“我只是……觉得读书帮不了你们……我不想给你们添加负担……” “你的想法,我们都清楚。”李尽蓝说,“只是,我们谁都不需要你现在出来打工,你这么小能做什么呢?而且像我们这样,挣的也只是辛苦钱,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挣大钱。” 李尽蓝顿了顿,又看向谢欺花:“姐姐她也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觉得她太激进,她这么做,也是为你着想。” 如此这般,一家三口唱红脸的有了,唱白脸的也有了。李平玺非常受用。 “姐!哥!我现在就去看书!” 他风一样背着书包回卧室。 谢欺花由身到心的舒出一口浊气,又指了指卧室的方向,苦笑着摇头。 “李平玺这种啊,就是需要有人督促才肯学!”李尽蓝说出了她的心声。 谢欺花被他善解了意,频频颔首。 “你弟要是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后来的日子里,这是她最常说的话。 此时,李尽蓝却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平玺只是擅长表达情绪而已。” 谢欺花仔细地端详着,抬手让他到跟前:“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 “有吗?我没怎么关注过。” 李尽蓝为此喝了许多牛奶。 “真的。至少有两厘米。”她又问,“刘海也长了,是不是又该剪了?” “……应该是吧。”李尽蓝说。 他在成长,这真令人感到欣慰。 “走。”谢欺花起身,“去理发。” “把平玺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管他做什么?”谢欺花睨他。 李尽蓝跟着谢欺花出了居民楼。 “多久没回来了?”谢欺花问。 “从一月底到现在,四个月了。” “过得还好吧?没遇到什么问题?”谢欺花难得表露出如此的关怀。 “没有。”李尽蓝说,“下个月底就结课了,到时候把剩下的钱转你。” “都说了,你慢慢还,我不着急。” “……嗯。”李尽蓝瞥到她在笑。 他多问了一句:“在笑什么?” “笑你老实。又没那么老实。” 李尽蓝低眉,不明白她是夸还是贬。 “说你在没必要客气的时候客气。” 谢欺花:“说你客气吧,当初突然来武汉,还把你弟留在我这儿,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的人;说你不客气吧,给你钱也不要,什么都要还,医药费也要还,学费也要还,还这么见外。” 李尽蓝不知该说什么。 到发廊,他进去理发。 谢欺花站在一旁和理发师聊天,让他把李尽蓝的头发修好看一点,不要把鬓角推得太短。 理发师说来来来剪刀给你,是你剪还是我剪,别教我做事。又送了谢欺花一次发尾护理,才把人给搞走了。 李尽蓝剪完头发,谢欺花也洗完了。 她眯着明亮的眼看他的新造型儿。 李尽蓝没由来的有些紧张。 “剪的还行。”她凑近些,眉还是如平常那样微微蹙起,“就是鼻梁上怎么老是有头发?” 理发师说:“我擦过了,但他鼻梁太高了,我就没见过这么高的鼻子。” “闭眼。”谢欺花接过纸巾给他擦。 轻轻的。 痒痒的。 可能是碎发,也可能是纸巾。 或姐姐的指尖。 “好了。”李尽蓝闻言缓缓睁开眼。 “哎呀这么板正呢!”理发师掏出手机,“小帅,我拍一张当宣传图。” “是我弟本来就板正,和你有个几把关系?你个死基佬!”谢欺花笑骂。 她勾住李尽蓝的肩:“别给他拍。” “诶!我不收钱啊!就拍一张嘛!” 谢欺花笑起来,笑得敞亮极了,李尽蓝只好跟上她的步伐。她个子不高,步子却迈得很大,像步履生了劲风。 “你难得回来一趟,就在家里多待几天吧。”谢欺花说,“你弟虽然很闹挺,但自打他去学校住读了,我反而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没人能说话。” 李尽蓝心里也是:“好。” 第16章 有盼头 李尽蓝在谢家多待了些日子,但也没待多久。他毕竟要把学生的课上完。 且他身上还负着债务。 等到李尽蓝七月上旬回汉城,把最后一笔欠款也补上之后,谢欺花清点了卡里的余额,“三十二万。”她满意地道,“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未来四年我存款最多的时候了。” 李尽蓝:“是出什么困难了吗?” 谢欺花:“不是,我要去上学了。” 是的,谢欺花要上学了,终于。 崭新的开始,崭新的校园生活。 “一天天除了开车接单就是带娃,我都觉得自己老得不行了。”谢欺花揉搓着紧绷的脸蛋,“这一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回过头一看,姐今年不过二十,正是享受大好青春的时候!” 李尽蓝说“是”,这时才想起谢欺花不过大他四岁。很多时候,谢欺花是印象中的大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能在她身上看到属于女性、青涩柔软的瞬间。 李尽蓝问:“调到哪所大学了?” “就滨江大学,专业分到工管。” 李尽蓝斟酌着措辞:“滨江大在本地口碑挺好,工管也比较好就业。” 谢欺花乐了,“嘿,看不出来啊李尽蓝,你人不大,知道的还挺多嘛?” “最近在教一个初中生,他对自己很有规划,我也顺便了解一下。” “初中生?”谢欺花纳罕道,“可你自己不就是个初中生吗?” 自谦是李尽蓝的本能:“其实数学这个东西,也不分什么小学初中,很多板块都是互通的,学明白了就行。” “你弟有你一半谦虚就好咯!”谢欺花耸肩,又凑近说,“这次期末考了个全班第二,都快给他嘚瑟死了!” “他这段时间确实学习挺用功的。” “那肯定,也不看是谁天天盯着。” 姐弟俩又聊些有的没的。 最后还是落在生计上。 “你弟下半年学费又要交了啊……”谢欺花叹息一声,“这学校跟他妈抢钱似的,眼睛一眨、卡一刷,喔唷,一万五就没了,你算过没有,你弟一年的学费都够我上完大学四年了!” 李尽蓝并不反驳,他知道谢欺花想表达的意思,她只是不希望他为那高昂的学费,而过早在社会上奔波劳碌。 “没事,等李平玺上初中就好了。他已经有心仪的学校,公立的,学费应该没那么贵了……到时候再看吧。” “不是再看。”谢欺花把自己的价值观在弟弟身上发扬光大,“该读书的年纪,还是应该好好读书。” 李尽蓝意外地、露出了忧郁的神情。 “等把钱攒够再说吧,平玺明年的学费还没着落,吃穿用度也要花钱。” 谢欺花半阖着眼,注视着面前年少而早熟的孩子,嘴角紧绷了绷,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拍他后背。 “会好起来的,你们的生活。” 她试图将他肩上的重担拂去。 “……会的。”李尽蓝颔首。 。 七月下旬,高教练来武汉了。 谢欺花请他在铜锅店下馆子。 “我还是之前那个想法,开在武昌大学城。”谢欺花给他倒了一杯酒,“我和张教练都觉得那边前景好,淡季期能挣大学生的钱,放了寒暑假又能挣上班族的钱,地租也不贵。” 高教练说:“你说的轻巧咯,知不知道那边的驾考点很难打通,我们还都是一群外地的。” “这有什么?”谢欺花觉得都不是事儿,“你们几个是外码,我又不是,我一个朋友之前就是做那边的驾校代理,开学季一天能拉五十多个大学生过来!一个月提成都拿五位数!” 谢欺花问:“我给你们牵个线啊?” “好啊。让老张去了解了解行情。” 谢欺花原本只是静候佳音,没想到真开到大学城了。高教练说要做大学生业务,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做。谢欺花把握住商机,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要合伙。高教练说行,你投多少。 开驾校,场地要钱,教练车要钱,教培人员也需要钱,更别提刚做驾校还要到处打点关系。从刚开张到九月份开学季之前,肯定都回不了本。谢欺花是瞅准了高教练这会儿资金紧张。 “三十万!我投三十万!” 谢欺花也是酒劲上了头。 “你跟我闹呢?你个穷学生哪来那么多钱?”他还以为她就投个万把块。 “我是真觉得这个能挣钱!”谢欺花想了又想,竟伸手向手机,“不行,我找那谁借点,我还要多投一点。” “可别,你这搞的我都没底了!三十万,你要是不怕打水漂,那随你。” “行,银行卡号发我,打你账上。” 高教练说赔本了怎么办,不包退啊。 “无限连带责任,不就是赔钱嘛,这有啥好说的?再怎么不过出去多跑两年出租还债。”谢欺花又不是不懂经济法,“一份风险、一份收益嘛!” 高教练没当真:“估计你还是喝上头了、冲动了,等明天酒醒了再说。” 次日,谢欺花酒醒了。 她还是决定投三十万。 高教练说行,让谢欺花来驾校,合伙协议很快拟好。“你们年轻人做生意就是爽快,之前拉投资是累得很。” 谢欺花深觉这项目能挣钱:“别管那些没眼光的,以后让他们悔得很!” 只是三十万转出去,卡里仅剩的一万八就略显寒碜。谢欺花这才有了投资的实感———她真真切切的唆哈了。 唆哈了驾校这件事,谢欺花没有和任何人说,一是因为赚大钱要闷声,二是害怕自己看走了眼,丢钱又丢人。 八月末开学,谢欺花提前跟着老生混了进去,四处打听驾校行情。这不打听还好,越打听越上心,回去她就和高教练商量,拉新生该怎么个拉法。 “不愧投了钱的,这工作态度就是不一样。”高教练笑骂,“不像狗日的老张,天天偷懒,只会磨洋工!” 谢欺花说那肯定啊,趁着下午就去把传单和优惠券给打印了。开学当天,谢欺花横在迎新口前,一手拿传单、一手拿喇叭,那模样哪里像新生,简直像在社会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 就连一起拉人的学长也自愧不如:“学妹,你太牛了,你天生就是吃销售这碗饭的啊。” “这有啥么,不要脸的人先享受人生!”谢欺花拿纸擦着额头上的汗,刚端起饭吃了两口,见有新生过来,赶忙放下了碗筷:“同学来看看呀,咱们家虹隆驾校,下课了就能练!” 虹隆,起名也有讲究。 一路长虹,生意兴隆。 于是,刚开学那两个月,谢欺花简直无心学业,天天想着拉人头做生意。好在军训是可以逃的,大一也没什么需要考试的课程,她几乎是下了课就往驾校跑,周末也难得回一趟家。 她太忙了,难得和李平玺聊上两句,更别提远在外地的李尽蓝。微信都是学员咨询的消息,一条条往上刷,逐渐把李尽蓝的聊天框刷到最下面,和他那简单的昵称、苍白的原始头像。 谢欺花后来回想起来,为什么李尽蓝情绪会突然失常,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在半夜给她发过几条消息,但也撤回得很及时,谢欺花并没有看清。 她漫不经心地打去:“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又问她怎么还没睡。 “忙着呢,忙着挣大钱。”谢欺花喜笑颜开,“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李尽蓝的语气柔缓了一些,说好的,又让她别太辛苦了,注意休息。 谢欺花应得敷衍,很快挂断了电话。 开玩笑,钱难道还能等着人不成? 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是件怪事,谢欺花没太在意。那天有电话打来,谢欺花以为是咨询驾校的,跟对方嘀嘀咕咕了半天,结果不是。他说他是李家的亲戚,想和李家的孩子见一面。 “诶朋友,话可以瞎吃……啊不是,饭可以瞎吃,话可不能瞎说啊。”谢欺花的态度一下差了去,“你说你是李家的亲戚,我就信啊?你要真是,李家刚破产那会儿你干什么去了?” 对面支支吾吾,却说不出话了。 “神经。”谢欺花挂断电话。 真是孩子死了才知道来奶。 她都把他们养得服服帖帖了,谁这么不懂事来凑热闹?谢欺花不是圣母,不会说什么“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们就走吧”之类的话。开什么玩笑? 她还指望这俩孩子给她养老呢。 过了十月份,又是一批新来的学员。驾校的运转也步入正轨,谢欺花的分红还没着落,工资却先发下来了。高教练把学员报名的提成给她转过去。 “这个月业绩最高的还是你。” 九月开学季,净挣一万五,十月有国庆,行情更好些,业绩破了两万。 谢欺花的储蓄卡一下子就回血了。 她现在感觉,生活可太有盼头了。 十一月末,李尽蓝回来一趟,谢欺花又带他去剪头。“你这些衣服也该换换了,都是去年穿的,都脱线了。” 说这话时,谢欺花刚发了工资,大手一挥,带兄弟俩去江汉路买衣服。 “尽管选啊,看上哪件就拿哪件。” 她笑着朝同龄的店员递了一根烟。 李平玺却一瞬间愣住,好奇看她: “姐,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啊?” 谢欺花把滤嘴咬在齿间,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是啊,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好像也不记得了。 是在拉学员的时候别人随手递一根;还是在和高教练跑业务时,驾考点的负责人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又或者是某次为了业绩伤脑筋,靠着浮躁的冷风含上一支。从“我不抽”到“不会抽”,到第一次接过,再到现在。 “在外面谈生意哪有不抽的?” 谢欺花回过神来,只是哂笑。 李平玺惊呆了,问她谈的是什么生意啊。谢欺花神秘莫测地摇头,只让他别瞎操心,专心读好他的书就够了。 李尽蓝却一如往常的,平静而和缓,只有在适当时插上一两句的话。 谢欺花其实感觉出他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她自己也要承认,那时太忙于挣钱了,缺少了对俩兄弟的关爱。 以至于她没能及时发现,换衣服时,李尽蓝手腕处那崭新、鲜红的割痕。 第17章 趟浑水 表叔李纭最先找的人是谢欺花。 但她显然不打算交出李家‌遗孤。 打去‌的第‌一通电话以‌那句“神经”结尾。李纭还没反应过来, 谢欺花就挂断了。他再打过去‌,发现被拉黑了。 监护人联系不到,他给‌当地派出所打去‌, 咨询这俩兄弟的住址。对方说这属于公民的隐私, 不便透露。李纭抓耳挠腮,说自己可以‌证明是孩子的亲属, 对方说:“那你过来一趟吧。” 一个月后。李纭踏上中国的土地。 他如此大费周章,并非毫无缘由。 李纭是李封光的堂弟, 从小在美国生活,和堂哥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 他是独生子, 不像李封光, 光亲兄弟都四‌五个。李封光不是祖父第‌一个孩子,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却是第‌一个回国发展的。后来谁也没想到, 他会变成最有‌出息的, 却也英年早逝。 李纭离李家‌的纷扰很‌远, 他父母也是,不愿意参与这些权利的争夺。 可李纭之所以‌一定要蹚这趟浑水, 是因为‌他好赌。李纭没赌到负债累累的程度, 但家‌里的资产却一直在变现。 他需要一笔横财。 以‌满足他的赌瘾。 于是他看上了堂哥的遗产。 李纭没贪心到那个份上,集团斗争他不懂, 也玩不过那些老家‌伙。他想起堂哥曾透露过在旧金山有‌宅邸,是准备和堂嫂养老用的。趁着大家‌在争夺股份,李纭把‌心思动到那套房子上。 他想把‌房子卖了,带着最后的希望去‌拉斯维加斯, 尽他财运搏一把‌大的。 他向律师咨询过,这套房子在本地的法律中被堂哥的子嗣们继承, 也就是李尽蓝和李平玺。只要把‌他们带回来并且和成立抚养关系,他就能够拿到这栋价值两千万美金的临海豪宅。 所以‌李纭才来和谢欺花打商量。 只是没想到,开‌头就屡屡碰壁。 此时此刻,天河机场内。 李纭一筹莫展地坐在行李箱上。 他下载了一个国内的搜索软件,碰运气般的,输入“李尽蓝”三个字。没成想,跳出来的讯息让他眼‌前一亮。 【感谢李老师对我家‌孩子悉心培养!数学119分上岸!下一站,襄中!】 而那张合照里,和孩子一起坐在书桌前的人,不是堂哥的长子又是谁呢? 李纭不禁大喜过望,连忙打去‌电话。 电话接通,的确是李尽蓝的声音。 李纭说自己来是想和他叙个旧。 两个人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因为‌堂哥不常带孩子们回美国,李纭对李尽蓝的印象还在他小时候。堂哥的这个孩子,像他爹,话不多,眼‌是很‌中式的丹凤,瞳仁漆黑冰冷,即便是定定看着你,也无法感受到情绪。 他们在车站附近的面馆碰头。 李尽蓝坐在了餐桌的斜对角。 李纭从热腾腾的面碗里抬起头来,递给‌他一双筷子:“你的那碗加了辣子,叔叔还记得‌你爱吃辣。” 李尽蓝看着汤碗里厚厚的红油辣子,面无表情:“爱吃辣的是李平玺。” “抱歉哈。”李纭让老板再做一碗。 李尽蓝拦他:“不用,凑合吃吧。” 李纭吃的很‌快,吃完就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远道而来,和这一路的见闻。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观察李尽蓝的脸色。直到李尽蓝放下汤碗,擦嘴,再次以‌记忆里冰冷的眼‌神检视他。 “说重点。” 李纭只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紧接着他做担保:“你放心,我只要一半的钱!房子一挂在网上卖了,立马分款!绝对不耽误你和你弟的生活……这笔钱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李尽蓝听完了才拒绝:“不干。” “那我们就说定了……”李纭话到一半急刹车,“什么?你说不干?!” “我和平玺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们不想回美国,也不想和那些人见面。” “好?哪里好了?你现在可是连书都读不上,到处当家‌教‌接私活儿呢!” 李尽蓝立刻警惕起来。 “你调查我?你想做什么?” “别紧张别紧张。”李纭见他心怀戒备,只好说,“叔叔这是关心你。” 李尽蓝随即起身:“走了。” 李纭又喊了他几声。 李尽蓝是头也不回。 。 李纭前后又约李尽蓝见了几次面,他饭照吃、旧照叙,一提到去‌美国,立马垮脸走人。李纭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事儿,他去‌了武汉本地的派出所,终于查到弟弟李平玺的部分信息。 李纭打车到李平玺的小学,刚想进去‌就被保安拦下来,保安问他是谁。 “我是李平玺的表叔。” “表叔?”保安狐疑地看他一眼‌,“那你给李平玺的班主任打电话。” 李纭说我不知道他班主任是谁。 保安略一思索:“就七班李平玺嘛,我认得‌他姐,你给‌他姐打电话。” “抱歉,我也没有他姐的电话……” “那怎么证明你是李平玺的表叔?” 李纭慌了神,说我认识李平玺的哥哥,又说我认识他爸妈。保安说我认识派出所的民警,你再不滚就报警。 李纭只好灰溜溜离开‌。 李纭不束手无策,或者说,一个混迹在社‌区的青年,鬼点子不是一般多。他在武汉待了一阵,了解到一些事,并且带着这些重新杀回李尽蓝面前。 “她每个月都在领你们的抚恤金。”李纭说,“你们和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愿意养你们,就是因为‌这一笔抚恤金吧?该不会……你挣的也要上交给‌她?” 李尽蓝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纭只是和他算了一笔账。 “为‌了让你弟读下去‌,你接家‌教‌的活儿,一个月也就挣个四‌五千,交完你弟的学费连吃穿都不够。你难道不想过自己的人生吗?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地方吧?你爹在天上怎么看?” 谈及李封光,李尽蓝才露出了裂缝。 “……他人都不在了,别说这个。” “堂哥和堂嫂对你有‌多少‌期望啊,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在你身上?他们就希望你守护好你们家‌的产业,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多结交些上层人物,重新夺回你家‌的集团。” “而且……”李纭咬牙,“你难道不觉得‌那起飞机失事很‌古怪吗?为‌什么偏偏是那天的航班?说不定———” 李尽蓝不可置信望着他。 李纭知道他动摇了。 他正要再添一把‌火。 李尽蓝却是转身就走。 “……我操了!”李纭见他如此油盐不进,也是破罐子破摔,“李尽蓝我跟你说!你和你弟必须跟我回去‌!” 李尽蓝丝毫不怵李纭,也拍着桌子站起来:“你再来找我,我就报警!” “报警?来啊,把‌你也一起抓了!” 李尽蓝眉头深蹙:“你什么意思?” “天天书也不读,就在外面卖课……你这根本不是正经收入吧?而且你的大学生身份也是凭空捏造的,如果那些学生知道你连十六岁都没有‌,自己还是个孩子,会继续买你的课吗?” 这是李尽蓝的秘密。 李纭拿这个威胁他。 “没人买你的课,你负担不起你弟弟的学费,你觉得‌谢欺花会养你们吗?根本不可能!她要是想养你们,当初你爹妈出事那会儿就把‌你们接走了!而不是让你们一路逃亡、一路南下!你觉得‌她养你们是为‌什么?因为‌好心?因为‌你们能给‌她钱啊!如果有‌一天你给‌不了了,你猜她会不会……” 李尽蓝咬紧了牙关,心被抛入大海,像失了事的飞机,没有‌任何征兆。 李纭见自己想要的效果达到了,这才重新摆出慈爱的神色。他拍了拍李尽蓝单薄的后背,“我也是心疼你和你弟弟,别被谢欺花给‌利用了还不知道,她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 她能真心对你好吗? 这句话在李尽蓝脑海里回荡。 直到回了出租屋,姐姐的朋友也在,和他打招呼,问他怎么魂不守舍的。 李尽蓝笑说没事,转身回房。他一进去‌就锁上了房门,快速清点着财物。 走?离开‌?逃?再逃?还要逃吗? 再次丢下弟弟?还是告诉谢欺花? 李尽蓝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感到绝望和无助,经历了这么多,原来还是连一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可他又没有‌奢求太多。李尽蓝只是想托着年幼的弟弟,平平安安走下去‌。 李尽蓝察觉到手腕的刺痛。 他倏然从惶恐里回过神来。 他发现自己在拿美工刀自残。 这就是他手腕上第‌一道伤痕。 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时会这样吗? 李尽蓝在卫生间‌里清洗着血迹。 夜已经深了。 秋风啊,在楼道里来回扫荡。 李尽蓝就着暗淡无神的路灯,走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碘酒和创可贴。坐在窗前,他仔细地给‌伤口涂抹碘酒。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不会轻易了结生命的。李尽蓝很‌明白‌自己,即使当初在黑麦镇那样的绝境,他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从家‌里遭遇破产,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是靠他的主观能动性才走下去‌。 他本应该强韧。 是的,为‌什么如今却被绊了脚? 绊住他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李尽蓝给‌谢欺花发了消息,三句话。 他问她在不在,问她知不知道李纭。 “如果我挣不了钱,你会……” 消息一发出去‌,他就撤回了。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 她不会的。 下一秒,谢欺花来电,问他怎么了。 李尽蓝说没什么,问她怎么还没睡。谢欺花大笑,说忙着挣大钱呢。她总是因为‌钱的事而高兴……他的姐姐。 他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独自在异地奔波,人会倍感孤单,那是一种消亡的情绪;入秋后天气也冷了,需要更多的温度去‌和生活抗争。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总之,日子还在一天天的过。李尽蓝忙碌的时候,空闲的时候,赶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晨起的时候,入眠的时候……他会时常地想起谢欺花。 “姐姐,我……”李尽蓝欲言又止。 谢欺花淡淡“嗯”一声,等着下文。 我很‌想念你。 别丢下我们。 “注意休息。” 第18章 告诉她 李纭对李尽蓝说:“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最迟李平玺念完小学,你们必须跟我‌回去。” 李尽蓝很清楚,李纭的忍让屈从于他的财欲。这么个赌客, 如‌果把他逼急了, 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 李尽蓝只能应下。 那时是一月份。 他要回武汉过年,让李纭该回哪儿去就回哪儿去, 李纭说我‌哪也不‌去。 “要是你带着你弟跑了怎么办?” 他露出深谙此道‌的、猥琐的笑容。 “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我‌就在这儿守着你们,不‌, 是守着你, 守到明年六月份,亲自把你们接到美国‌。” 李尽蓝冷冷看着他,说随便你。 李尽蓝继续着劳碌奔波的生活。 二月, 过年那十多天, 他回武汉了。 李纭始终跟着他, 却躲着谢欺花。 “这个臭碧池,防我‌跟防什么一样, 那天我‌给她打电话, 说是你的亲戚,她一下子就把我‌拉黑了……”李纭把烟头摁灭在墙根, “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有那个躁郁症?” 李尽蓝没理他,站在巷子口,望着不‌远处正在买早餐的谢欺花和李平玺。 “喂———”李纭感到他很没意思‌, “你该不‌会‌真的把她当亲人了吧?” “她来了。”李尽蓝说,“走开。” 李纭切了一声, 双手揣兜里走远了。 谢欺花拎着三杯热豆浆,李平玺拿着两大‌份猪肉馅蒸饺。他们走在前头,李尽蓝跟了上去,接过弟弟手里的食物。谢欺花问他晃哪去了,让他买的黄鹤楼买没买,李尽蓝说买了一条。 “嗯,我‌最近在教科三,今天有学员考试,那些考官都要分烟。”谢欺花拿热乎乎的豆浆来暖手,又递给李尽蓝一杯,“待会‌回家‌吃完饭,辅导你弟做作业,帮他搞一下那些错题。” 李尽蓝点头说知道‌了。 谢欺花拍了拍他的肩。 “最近上课还挣了些钱吧?” “挣了,交完学费还有六七千。” 李尽蓝又问:“要……交给你吗?” “给我‌干嘛?你自个儿留着花吧。” 李尽蓝说好吧,谢欺花依旧盯着他,表情像有话要说。“怎么了?”李尽蓝问,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阵不‌安。 “你那个……”她揉着鼻子。 “李家‌的一个亲戚来找我‌了。” 李尽蓝连呼吸都暂寂: “……哪个亲戚?” “不‌知道‌,一直给我‌打电话。”谢欺花嗤之以鼻,“我‌就把他拉黑了。” 李尽蓝松了一口气,谢欺花问有没有打给他,他摇头,她又说:“等你弟上完小学的,我‌有个事要和你说。” 李尽蓝的心又提起来:“什么事?” “反正就是有事嘛。”谢欺花咬着一根烟,没有抽,含含糊糊地说。 到家‌,三个人吃完早饭。盯着李平玺拿出作业本,谢欺花驱车离开。 先去驾校接考生,再去考场,谢欺花一路叮嘱:“平时都教过你们啊,三条线路三个方向,点刹提前踩。左转转大‌弯,右转转小弯,先灯光后起步,起步一踩二挂三打,打什么?” “左转向灯。”学员们异口同声。 “是的,没打转向灯是扣完啊。” 看着学生们进了考场,谢欺花还要在冷风里站岗。高‌教练走到她旁边。 谢欺花递烟给他。 “不‌抽不‌抽。”高‌教练指嗓子,“最近天气干,火气又大‌,都喊哑了。” “少发火撒。天天都听学员骂你。” “骂我‌?我‌骂他们还差不‌多!”高‌教练又说,“今年最后一次送考了。” “还真是难啊。”谢欺花感慨。 “今年你可挣了不‌少啊。”高‌教练褒贬她,“怎么年纪轻轻就钻到钱眼里去了?好不‌容易上个大‌学,不‌认真学习也不‌谈朋友,一天到晚往驾校跑,我‌看今年分红你起码有好几万。” 谢欺花眉眼弯弯,高‌教练又问: “你一个学生挣那么多钱干嘛?” 谢欺花但‌笑不‌语,把烟别‌再耳边。有学生被‌考官带出来了,她上前递烟。 “这是我‌们虹隆的。” 她给安全员使眼色,对方接过烟放在车里,朝她笑了笑,这事就算成了。 年后,李尽蓝很快就回襄阳上课了,李平玺在备战初中的自主招生考试,报了个培优班。谢欺花则勤勤恳恳地搬砖。上学期临时抱佛脚,每科都是低空飞过,绩点谢欺花是看也不‌看。 比起绩点,她更爱看卡里的存款。 学习让人忧心,而赚钱使人快乐。 与此同时,李纭也有了新动作。 某次李尽蓝去给学生上课,刚出书房就看到了自己的堂叔。他正在和学生家长聊天,聊的那是一个不‌亦乐乎。 李尽蓝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教得怎样。”李纭说,又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家‌尽蓝啊,大‌四‌保研了,就爱挣点零花钱。” 家‌长说小李老师教学能力很优秀,孩子上个学期提了不‌少分,多亏了他。李纭喝着茶,不‌动声色和侄子对视。 李尽蓝阴沉着脸色。 两人走出了居民楼。 “你到底想怎么样?”李尽蓝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谢欺花说?” 李纭也很直接。 “说什么?” “回美国‌的事。” 李尽蓝沉默片刻:“我‌尽快吧。” “尽快?这都快到六月份了,你该不‌会‌想……”李纭突然变了脸色,“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上楼揭发你?!” 李尽蓝说这周末就去和谢欺花坦白。 “……你别‌逼急我‌了。” 李纭离开前浑他一眼。 于是,李尽蓝回来得很突然。 “哥,你怎么回来了?” 李平玺正要出门上培优。 “最近太累了,我‌给自己放个假,回来休息一下。”李尽蓝侧身进了门。 “这么好!”李平玺喜笑颜开,“你赶紧告诉姐啊,咱们晚上出去吃!” 李尽蓝正要找谢欺花,只是这个找,必然是不‌能让李平玺知道‌的原因。 李尽蓝问:“姐她现在人在哪儿?” “在驾校吧,你要去找她?现在?” “就问问。”李尽蓝看着李平玺出了家‌门,又等了一会‌儿,才打开书包。 里面‌是一沓沓的红钞票。转账,他怕谢欺花不‌会‌收,所以都换成了现金。 他再次清点完了数额,背起书包。上了街边的公交,抱着书包坐在窗边。 这事该怎么和谢欺花说?她会‌不‌会‌觉得麻烦?李尽蓝思‌虑,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她对他们的情感有多少? 如‌果他厚颜无耻去求她…… 不‌。李尽蓝开不‌了这个口。 李尽蓝到了虹隆驾校。 远远的,他就看到谢欺花。 五月末已经很热了,太阳也大‌,她穿白色的短袖短裤,日光暴晒着皮肤。 她在指挥教练车侧方入库,忙着打电话,片刻后才笑道‌:“压线了撒。” 笑的时候,谢欺花既不‌客气也不‌疏离,酒窝像落在光晕里的一粒尘埃。 李尽蓝下意识站直了,像被‌她审视,即使她连看都没看到他。至此他发现了,长辈的威压并不‌需要通过血缘来唤醒。她比他大‌,他服她管,这种亲缘的效力产生了,让他不‌敢再欺瞒。 告诉她。 求助她。 姐姐会‌想办法的。 李尽蓝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谢欺花依旧在打电话。他听到自己的名字。 “李尽蓝,对。” 对面‌说了什么,谢欺花烦躁应着,又敷衍道‌:“那怎么办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按你说的那样办呗。” “心疼?”谢欺花轻嗤。 “反正也不‌是亲弟弟。” 李尽蓝从错愕到惶恐,再到释然。 他的眼底,再也没有任何的光彩。 他再一次,被‌抛弃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吗? 他转身离开,到门卫处时,还是卸下了装满钱的书包。“给谢欺花的。” 他对门卫说完,无声无息地离开。 。 谢欺花等了很久,才等到朋友的这一通电话。对方向她确认了学生姓名。 “李尽蓝,对。” “你真打算给他找学上啊,初三转学籍那么麻烦。”朋友仍在喋喋不‌休,“转公办学校,既要改户籍,又要换档案,也不‌知道‌他之前的那个私立学校好不‌好办……反正很费钱的呀!” “那怎么办呢?”谢欺花不‌以为‌然,李平玺学籍不‌也照样办下来了么,“也不‌是第一次托你办这个事儿。” “行‌吧行‌吧,那我‌帮你办着吧,正好学生也快放假了,肯定有招生办愿意收的,先说好,钱这个事儿……” “就按你说的那样办呗!钱不‌钱的,都是小事,哪有孩子的前途重要?” “话是这么说呢,转校费花个十几万你就老实‌了,你是真不‌心疼钱啊。” “心疼?钱挣了不‌就是用来花的?” 谢欺花被‌晒得目眩,抬手遮了遮。 “你就不‌怕他以后不‌报答你?” “报答啥?他以后爱去哪去哪。”谢欺花淡哂,“反正也不‌是亲弟弟。” “你就嘴硬吧你!”朋友笑话她,“家‌底都快给这俩兄弟掏空了!” “我‌去你!别‌咒我‌啊!”谢欺花骂,“不‌吉利!我‌这儿还挣着钱呢!” 她挂断了电话,继续指挥着学员练倒车入库:“你的后视镜是摆设咩?” 学员这时候才知道‌去看后视镜。 “看反了喂!左边啊!左边!” “……” 忙碌了一天,谢师傅终于在傍晚时分下了班。夜班不‌归她管,按照惯例,到门卫处打卡下工,却被‌老头拦下。 “有人给你一个东西。” 是个蓝白渐变的书包。 谢欺花认得这个款式。 这是她买给李尽蓝的。 谢欺花打开,发现里面‌全是红钞票,一时惊得合不‌拢嘴。门卫也吓一跳:“咿呃,那个小男生这么有钱啊?” “你和他……”老大‌叔瞬间脑补出一系列的狗血桥段,“是男女‌朋友?” “不‌,大‌爷你误会‌了,他是我‌弟。”谢欺花意识到不‌对劲,“他……” 该死。 谢欺花驱车往家‌去。 她一把推开了家‌门。 “李尽蓝!”她鞋都来不‌及脱,急忙在客厅里巡走了一圈,“你出来!” 她把塞满钱的书包甩到沙发上。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啊?!” 无人应答。 谢欺花愤怒地闯进卧室。 “李尽蓝!你他妈……” 她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像塞了一团梗湿的棉花。 李尽蓝端坐在床头,平静而悲伤。 他望着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 鲜血顺着手腕。 坠落在地面‌上。 啪嗒、啪嗒。 第19章 惊堂雨 谢欺花大步上前, 用力掰开李尽蓝的手,把美工刀狠狠摔在一旁。 血珠溅了几粒。 看他腕间‌的伤,新旧交加, 斑驳如墨渍, 谢欺花第一反应是他在开玩笑,她用衣袖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擦拭。 更多的血涌出来, 伴随着铁锈的腥。 谢欺花终于‌意‌识到,他没在开玩笑。 疑惑、心酸同‌愤慨, 竟无‌以复加。 谢欺花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耳光。 李尽蓝仿佛才‌回过神来, 拿另一只手捂着脸, 怔怔望着她。伤害自己,他眼里却没有水光,没有痛苦, 有的只是无‌休止的迷惘。但手腕连贯小臂, 深浅不一的疤痕, 昭示着他的熟稔。 他这‌样伤害过自己许多次。 而谢欺花察觉得晚极了。 她气‌得浑身颤抖,李尽蓝又太无‌辜, 像还没睡醒。她抬手又给他一巴掌:“醒了没?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谢欺花轻蔑而嫌恶地俯视他, 在黯淡到神魂都‌灰飞烟灭的房间‌里。突然,她拉开窗帘, 让惨淡的天光照进来。 “你他妈看看!李尽蓝!你知道多少不如你们的人还在社会上苟延残喘吗?有的人连饭都‌吃不饱,连床都‌睡不起!有的孩子更可怜,就‌和去年的你们一样,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他们可遇不到我这‌样的烂好人!” “只有我!只有我!”谢欺花指着自己通红的鼻尖, “只有我他妈像个傻逼一样,养了你弟这‌个没用的东西‌, 还他妈要养你!你还真以为谁都‌像我这‌么好心吗?你要死谁拦着你啊!” 谢欺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李尽蓝晦涩地:“姐……” “走!走!”谢欺花咬着牙拉起他,“医院!医院!难道要我请你吗?” 谢欺花拽着他上车,李尽蓝被严丝合缝扣在副驾上。晚来天欲雨,下午的明媚春光消失殆尽,只剩坠重乌云。 不断羁押、难以抵挡的。 咆哮着冲撞江畔和城池。 谢欺花一脚油门踩向雷暴里。 晚高峰,到处都‌在堵!到处! “我操!”谢欺花一拍方向盘。 李尽蓝没见过谢欺花在行驶时耐心全无‌,这‌是第一次;她不像以往那样用粗鲁的言语来发泄,这‌也是第一次。 也是第一次她动手打他。 李尽蓝的脸颊灼烫似焰。 “姐……”他再次试探地开口‌。 “滚!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谢欺花攥着他血淋淋的手腕,一扯一拽,拉着他去挂号。李尽蓝感觉手腕在她收束的力道里撕裂。他嘶一声,谢欺花没有松开,看垃圾一样看着他:“痛?你现在终于‌知道痛了?” 李尽蓝去科室看伤、上药和包扎,大夫看着他的左腕叹息:“年轻人啊,有什么想不开,要这‌样作‌践自己?” “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谢欺花插着腰冷笑,“一天到晚书也不读,他早在社会上烂透了!也不知道在哪里接触了什么人,谁又给他灌输了什么非主流观念,小小年纪就‌学会自残!” 李尽蓝抠着绷带不言语。 谢欺花说他精神有问题。 “大夫,我看他不应该来看外科,他应该看精神科,他就‌是脑子有病!”谢欺花搡他一下,“你看他搞这‌个死出,当时我叫他他也不应,就‌拿个小刀喇自己,跟被人下了降头一样!” “这‌个……”大夫委婉地劝说,“我还是建议家长先和孩子好好沟通。” “我没法‌儿和他沟通!”谢欺花瞪着李尽蓝,“他有病!他没救了!” 大夫心想,你这‌也不像没病的样子。 “孩子是不是最‌近的压力太大了?” 压力大。李尽蓝摇头,不是。 “那就‌是情感上遭遇了什么……” 情感挫折。李尽蓝依旧摇了头。 “那是不是你姐太……” 李尽蓝的头摇得更厉害。 “行了!这‌能问出什么呀!真是白‌费我的时间‌!”谢欺花不耐烦地起身,“走!我还得去接你弟放学呢!” 拿了药,出了协和医院,外面‌已经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离停车场还有些距离,谢欺花在大门前买了一把伞。 “真是浪费钱!”她抱怨,“医生也是庸医!最‌后怎么还扯上我了?简直冤枉好人!难道我管你也有错了?” 李尽蓝打断她:“你管我吗?” 谢欺花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李尽蓝只身走进雨中。 “不是,说你有病,你还真犯上了!给我回来!”谢欺花气‌得把伞一摔,快步蹿进雨幕里,从身后掰正他。 “你不用再管我们了。” 李尽蓝生硬地别开脸。 “不是,你人格分裂啊?”谢欺花更纳闷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打了?到底受什么委屈了你?” “就‌像你之‌前说的。”李尽蓝心灰意‌冷,嘴角重重扯下,“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自生自灭了,不是吗?” “那不然呢?你当初在黑麦镇,那么难都‌挺过来了,怎么现在就‌……” “那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回到那种没有人管的生活?”李尽蓝声音颤颤,夺眶的眼泪被逐渐滂沱的大雨淹没。 见过光的灰蛾,还如何回归黑暗。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忍受孤单。 “……那样还不如去死。” 死,死。 谁准他? 谢欺花刚消下去的火又被点燃,直指着天灵盖。她再次扯住他,这‌次用了歇斯底里的力度:“你这‌个贱人!” 她攥紧他那伤痕累累的手腕,没有任何顾忌,单纯报复一样,又是泄愤。 鲜血渗出了绷带。 “你他妈死什么死?李尽蓝,亏我以为你多有能耐多能活呢!你知道吗,你就‌是个废物!你弟也是个废物,你们李家一家都‌是讨债鬼!你们这‌一年来花了老娘多少钱?你敢算吗?!” “我他妈还……给你们到处找学上,托那么多关系、花那么多钱!我他妈欠你们的!听着,你们姓李的兄弟俩在我家骗吃骗喝了一年,你们敢死就‌完了!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扯淡了。”李尽蓝面‌无‌表情,却已经撕破了一切的面‌纱,露出最‌真实的内心,“你压根没想着管我们,你下午还跟李纭说要把我送走。既然已经不打算养了,为什么还对我好?” “谁说要把你送走了?” 谢欺花感到莫名其妙。 李尽蓝:“你下午在驾校,那一通电话,难道不是打给李纭的吗?” “放屁!我不是在想办法‌弄你的初中学籍吗?”谢欺花这‌才‌反应过来,“那个李纭又是谁?给我说清楚!” 濛濛雨幕中,两厢沉默。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消退。 “你……当时不是在和他打电话?” “我打电炮呢!你自己听岔了吧!” 谢欺花一身的躁郁无‌处消褪,像一股脑撞到南墙,结果发现这‌个南墙是软绵绵的豆腐渣工程,既恼火又无‌奈:“我的少爷,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李尽蓝尚且处理着崭新的信息,木讷地被推上车。谢欺花自己都‌湿透了,还是先递去一条毛巾:“擦擦。” 他是病号,有什么办法‌。 李尽蓝擦拭腕口‌的伤。 谢欺花再次驱车上路。 “说吧,你们家那个亲戚……李云龙是吧?他怎么了?他对你开炮了?” 李尽蓝眼眶还泛着潮红,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阐述着表叔李纭的事。 说到李纭以未成年家教这‌事威胁他,谢欺花没忍住,骂了一句极脏的。 “他有病是吧?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我早晚要派人去弄死他!” 李尽蓝低声说:“我怕你觉得……” “我没觉得!你别老恶意‌揣测我!” 谢欺花最‌烦他这‌样:“钱钱钱,我早就‌和你说了,年轻人别掉进钱眼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我是不是早告诫你了?我早劝你找个学上,你不听,结果把自己整抑郁了都‌!” “还好你姐我未卜先知,给你把学校的事儿搞定了。以后呢,你就‌别做你那破家教了,收拾心情好好读书!” 李尽蓝迟疑:“那钱……”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生怕他不信,她把兜里的手机扔给他:“你看看我的银行卡余额。” 李尽蓝擦净屏幕上的水渍,点进界面‌一看,入账两万元的消息弹出来。 “放心吧。”谢欺花盯着路况,“既然你们俩喊了我一声姐,那我就‌能供你们一天吃穿、让你们上一天学。” “……谢谢。”李尽蓝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无‌端的误会和猜忌感到局促。 车窗外,晚春雨还下个不停。 像青春期那纷扰无‌序的心绪。 谢欺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最‌后忍不住嘲笑:“行了啊,窘得耳根都‌红了,这‌事过了,别再想了。” “好。” “以后也别再弄自己了。” “嗯,以后再也不会了。” “也别再搭理那个李云龙了。”谢欺花抬了抬下巴,“让他自生自灭。” “好。”李尽蓝说,“自生自灭。” “要是他还敢来骚扰你,你就‌给我打电话。”谢欺花大拇指朝自己,“敢欺负我的兵,我看他是活腻味了。” 心结被解开,李尽蓝也轻笑了起来。 “待会儿回家啥也别和你弟说啊。” 才‌不会呢,太丢脸了。 “……我不会说的。” 谢欺花又开了一会儿车。 李尽蓝低头看手腕的伤。 “疼不疼?”谢欺花习惯在打个巴掌后给颗甜枣,“我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怎么管你们,也是我疏忽了。” “没有。”李尽蓝心如明镜,“是我自己的问题,没有处理好这‌些事。” “你一个孩子,你能处理得好什么?”谢欺花再一次纠正他的思想。“遇见困难,找姐姐,说三遍。” 李尽蓝老老实实背诵了三遍。 “不能光说,要记在心里。” “我记在心里。”李尽蓝顿了顿,“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谢欺花脸色一变:“……坏了。” 电话响起,是李平玺打了过来。 声线浸染可怜可爱的哭腔。“姐姐,雨都‌停了,你怎么还没来接我呀?” 第20章 那小的 “姐!怎么这么慢!你干嘛去了?”李平玺委屈巴巴, 像被谁遗弃在这儿‌的小狗,“哥?你们‌怎么淋湿了?” 李尽蓝垂眸不语,谢欺花已读乱回。 “路上遇到, 就随便淋了一会儿‌。” “什么叫随便淋了一会儿‌?怎么说的和洗澡一样?”李平玺十分担心, “你们‌俩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带伞?” “行了,话多了啊。”谢欺花掏着‌耳朵, “还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了?” 谢欺花拿出一根烟才想起这是公‌共场所,于‌是叼在唇间, “听你哥说你想去外面吃?正好今天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呀?”李平玺喜笑颜开,“是你愿意给我‌买手机的事吗?” “买个屁!快考试了, 别给我‌搞那‌些有的没的啊, 把心思花在学习上。” “姐,可你答应过我‌了!”李平玺朝她撒娇卖萌,“你说过我‌考上二中就给我‌买的!你答应了就不能骗人呀!而且我‌同学家长都说好了给他们‌买, 就我‌没有, 这也太没面子了吧!” 谢欺花没好气‌道:“那‌也得你考上再‌说!再‌说, 你怎么知道那‌些家长考完给不给孩子买?说不定人骗你呢。” “他们‌会买的!都答应好了!” “答应?哼,答应值几个钱?” “平玺。”李尽蓝出声提醒。 谁料李平玺竟然‌嚎啕大哭:“你们‌谁都有手机!就我‌没有!平时放了学我‌也没地方去, 只能一个人呆在家里!你们‌成天忙工作!谁也不回家陪我‌!我‌想要个手机都不行!呜呜呜!” 谢欺花蹙眉:“哭哭哭, 烦死了。” 李尽蓝对‌于‌弟弟的苦恼也很无措。 他记得李平玺以前没这么不懂事。 “行了,买买买。”谢欺花被熊孩子吵得头疼, 随口‌胡诌,“我‌跟你说,你哥这次回来就为了给你买手机。” 李平玺立马不哭了,眨巴着‌水汪汪的小鹿眼, 满怀期待地望向李尽蓝: “她说的是真的吗,哥哥?” 李尽蓝困惑并迟疑着‌, 透过后视镜,和谢欺花那‌似笑非笑的视线对‌上。 “我‌还骗你不成?”谢欺花抿着‌烟,“你是不是没翻过你哥的书包?” “没有……里面有什么?” 李平玺被哄得一愣一愣。 “你回家看看,都是给你准备的。” 李平玺一回到家,就急忙去翻李尽蓝的书包。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哇!哥!你发财啦!”李平玺满眼都是红钞票,“这得有多少钱啊!” “财迷一个。”谢欺花吁着‌烟,“多少钱不重要,守得住才是最重要的。像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学校上最贵的,文具挑最好的,连手机也要买最时兴的,以后指定也是个败家子。” 李平玺选择性地听话,又问哥哥:“这些钱都用来给我‌买手机吗?” 李尽蓝又看谢欺花,谢欺花说是啊,既然‌要买就买个好的,耐用一点。 “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好不好?好不好嘛?”李平玺围着‌两人跑来跑去。 “先去吃饭。”谢欺花说,“你哥中午没吃,饿到现在。你个大孝子!” 上了晚街,李平玺迫不及待地跑在最前头,在每一家手机营业厅前驻足。 “你看看你弟。”谢欺花这时候懒散地侃道,“就跟狗闻到屎了一样。” 粗俗的比喻,却又生动诙谐。 李尽蓝以前不认为这很好笑。 现在却忍俊不禁。 他笑时,短促浓密的眼睫轻轻柔柔撇了下来,拢住漆黑通透的瞳。整个人卸下奔走的疲态,多了少年的活泼。 谢欺花心想这才对‌嘛。 孩子就该有个孩子样儿‌。 吃饭时谢欺花才宣布喜讯:“你哥有学上了,不用再‌去外地当‌家教了。” 李平玺一把抱住了哥哥,真的吗真的吗,该不会是骗他的吧,问个不停。 谢欺花捉弄他:“这个不是骗你的,刚才说给你买手机才是骗你的。” 李平玺嘴一瘪,晶莹剔透的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无可奈何地忍住:“我‌哥有学上就好,我‌可以不要手机!”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哥俩好。”谢欺花叹气‌,“手机也会给你买的。” 到了手机营业厅,李平玺立刻屏息扑向柜台前,眼眸一眨不眨盯着‌里面。那‌模样,像一只正在捕猎的小猎豹。 “要不给你也换一部?”谢欺花问。 “我‌的还能用。”李尽蓝客气推脱。 半小时后,三人走出了营业厅。 李尽蓝还不适应这崭新的手机。 “我‌都说了,我‌的还可以用。” “正好一人换一部。”谢欺花说。 “我可以用你们的旧手机……” “行了,老娘供你们‌上学都供了,还买不起一个破手机了?”谢欺花恶狠狠地瞪他,“少给我‌整这个死出!” 李尽蓝只好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看着‌弟弟蹦跶的背影,他又轻声说: “你太宠平玺了。” “对‌你弟好点也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尽蓝:“平玺还小,一些观念还需要教。没必要他一哭闹就给他买。” “那‌怎么办?我‌这边一天到晚都在忙工作,你人又在外地,没有办法。” “那‌也不能……” “早就说了孩子我‌不会教!” 谢欺花流露出浓厚的不耐。 “……都是我‌的问题。” 李尽蓝低头看着‌鞋面。 谢欺花叹息一声,心想这孩子这么懂识人眼色,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耐心教你弟,而你暂时也没精力去管他。” 谢欺花说起自己的事:“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亲爹呢,不知所踪,亲妈呢,又忙得很,咱爹一年到头就来看我‌几回,其余时间都是我‌一个人。” “我‌懂平玺的那‌种感觉,他需要亲人给予关爱。小孩子嘛,又很麻烦,你得学会用爱跟他打‌交道。如‌果没有,就只能在物质上多补偿他一点。” “我‌小时候就很羡慕家里有钱的同学,买什么最新款的随身听啊,游戏机啊。”谢欺花轻易地剖白‌了自己,“现在看来,我‌给你和平玺买手机,其实‌也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自己。” 此时,李尽蓝能做的只有聆听。 “你不会懂的。”谢欺花摆手。 “你们‌以前是少爷,再‌怎么也比我‌们‌有钱,想要什么都有,体会不到我‌们‌普通人的生活。”谢欺花抬颈欣赏着‌晚星明朗的夜空,“我‌没想到命运这么残忍,也很公‌平,对‌你们‌也是。”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李尽蓝敞开心扉,“我‌和平玺,我‌们‌已经接受了现在的生活。你能收养我‌们‌,供我‌们‌上学,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们‌会好好读书,好好报答你的。” “你倒是有可能。”谢欺花顿了顿,“你弟那‌蠢萌的尤物,算了吧!” 说罢,她在夜风里低笑起来。 。 两年后。 “看到线就右打‌死,右打‌死。” 谢欺花咬着‌烟,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学员紧张地拨弄着‌方向盘,眼看车轮已经压线了,谢欺花再‌一次发了怒。 “右打‌死!你听不懂人话吗?!” 学员赶忙多打‌了半圈。 谢欺花这才缓和脸色。 “诶,谢教练,火气‌那‌么大呢?”老张过来,“老远就听见‌你在吼人。” “这大冷天的,在这里教了一下午的侧方停车,还是教不会!”谢欺花瞪了一眼男学员,“像个勺货一样!” 张教练递着‌烟:“你这还好,高教练车上两个大学生,把车给撞翻了。” “卧槽!”谢欺花的手抖了抖,烟灰落在裤腿,“没事吧?严不严重?” “两个女生都没什么事,系了安全带的。车有点严重,前盖得换了。” “我‌说的就是车啊!” 谢欺花的心在滴血。 车里的男学员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嘿嘿笑起来。谢欺花一拍车窗: “很好笑吗!你跟她们‌有区别?!” 学员顿时不笑了,低眉顺眼地练车。 “真是五十步笑百!”谢欺花嘀咕。 不远处冒出黑烟,谢欺花过去一看,高教练正对‌着‌破铜烂铁的车犯愁:“本来要去年检了,也是遭业。” 谢欺花:“车遭业还是人遭业?” 高教练苦笑:“老子的钱遭业!” 谢欺花想了想,又问:“咱们‌的教练车不是还没到六年吗?免检的呀。” “有两辆雪铁龙是从北京带过来的老车。”高教练叹息,“八九年了。” 旁边两位女学员手足无措,只好在原地玩手机缓解尴尬。“行了。”谢欺花问,“你们‌手动挡还是自动挡?” “自,自动挡。” “去找张教练。” 人走后,谢欺花用胳膊撞他:“别叹气‌撒,待会下工去打‌边炉。我‌听那‌谁说,这边开了家正宗的新疆烧烤。” 谢欺花计划得很好:“把小齐叫上,再‌定个房,吃完饭正好去打‌牌……” “个狗!”高教练想起这个就来气‌,“他那‌个人牌品很差!输不起!” “那‌他就是这样的人么……” 谢欺花又凑近,说了些什么。 两人坏笑起来。 高教练:“你这话当‌他面说呀!” 谢欺花说不敢,这时电话铃响。 是李平玺的班主任打‌过来的。 “你好,请问是李平玺的家长吗?” “我‌是。”谢欺花问,“怎么了?” “你们‌家孩子晚自习又翘课去网吧,他现在在办公‌室了,你过来一趟。” 谢欺花犯难,心里火气‌直直蹿,却只是捏着‌眉心,说一声“知道了。” “又是你家那‌个小的?” “是啊,这都第三回 了。” “要我‌说他也是没良心,你这个当‌姐的起早贪黑挣钱供他读书,他倒好,一天到晚课也不上,净往网吧跑!你说,第一回 还能说他不懂事,第二回、第三回……他这也太搞邪了!” 谢欺花面色冷峻,闷声抽着‌烟。 “你没搞懂。”她拍散了烟雾。 “是这个月的第三回 。” 第21章 叛逆期 要搞清楚李平玺是怎么误入歧途的。 一切都得从那个万恶的手机讲起。 小学毕业之前, 李平玺没有手机的使用权。它被关押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是谢欺花锁起来了。 她声色严厉:“你好好准备毕业考试,等你考完了,我自然‌还给你。” 六月初, 李平玺终于考完了。 她又说录取结果还没有下来。 到七月份, 二‌中的优录名单出炉,李平玺赫然‌在列, 随着他一声欢呼,谢欺花再无任何理由去阻止他玩手机。 谢欺花为何不想李平玺玩手机? 原因‌是网络花花世界太迷人眼。 谢欺花自己就受过网络的荼毒。她小的时‌候, 智能手机还不发达,想上网就只能去网吧。友谊路就有网咖, 她去得多了, 就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 那时‌不知道是狐朋狗友,只觉得都是学生,又聊的投缘, 就约着打游戏。和‌这‌些人浑着浑着, 谢欺花就不想上学了, 渐渐的,连家都不想回了。 谢雪才‌不管, 觉得这‌也是一种‌活法。 后来李父知晓了, 专程来武汉一趟。 那天下着大雪,他到网吧门口, 让别人把‌谢欺花叫出来。他没有选择难堪的方‌式,而是给足了她体‌面和‌尊严。 谢欺花本‌来打枪战打得昏天黑地,一出来,看到一身风衣头‌淋雪的李父。 “……你怎么来了?” 谢欺花并不觉心虚。 没人教她, 没人管她。 李父眼里满是心酸。 “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李父伸手拂去她肩上属于别人的烟灰。 谢欺花在雪中同他对峙,眼神从困惑到淡然‌, 说反正也没人管我读不读。 “我管你。”李父说,“从今天开始,你每天读了几页书、学了几节课,做了几道题,全部都告诉我。” 谢欺花很‌意外,话是脱口而出:“你自己家的孩子不管,还跑来管我?” 李父再重复了一遍“我管你。” 后来谢欺花就很‌少去网吧了。 因‌为凛冬里那句随雪而落的“我管你”,谢欺花初三时‌远离了那些人;也是因‌为那句“我管你”,谢欺花才‌不至于连一所普通高中都考不上。 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谢欺花过了很‌久才‌明白,是李父拉了她一把‌,使她幸免堕落。她至今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在那种‌环境腐烂变质,以后该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谢欺花不是读书的料,李父也清楚,因‌此只要求她用功了就好。 谢欺花对李平玺也就这‌一个要求。 其实考不考得上,她都不会苛责他。 又一年过去。 家中光景变幻。 李尽蓝入学就读,那就是要在家里常住,总让他睡地铺也不是回事。谢欺花干脆买了张学生双人床,上铺一个下铺一个,她把‌大床往边上一挪,就腾出一个不宽敞也不逼仄的位置。 “好。”她说,“你们就这‌么睡。” 李平玺撒娇:“姐,我要和‌你睡。” 谢欺花恶狠狠指他:“我跟你睡个蛋啊!你不清楚自己有多挤人是吧?” 李平玺上初二‌,已经绿芽抽条一样长个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才‌到谢欺花胸前的小面团儿。而李尽蓝也顺利从公办初中毕业。只学了一年就中考,偏偏他最争气,还考出个高分保护。 李尽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他被省重点高中免学费录取。 这‌一年,谢欺花上了大三,学校里没课了,她一门心思扑在驾校上。这‌两年风头‌正劲,大家都赚个盆满钵满。 谢欺花必须承认,是自己太忙了。 以至于疏忽了李平玺的教育问题。 等谢欺花回过神来,李平玺完全变了个样:他学起时‌下流行的潮男穿搭。 破洞白短袖,工装做旧牛仔裤,头‌上一顶军绿色鸭舌帽。耳朵上半挂着一只黑色的口罩,走动时‌随风而摇摆。 “你干嘛?”谢欺花被他吓了一大跳,“你要去走秀啊,扮成这‌样?” “这‌是潮流,你不会懂的。”李平玺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我懂你个卵啊!”谢欺花气笑了,“发什么疯?赶紧把‌这‌身换了!” 李平玺不作争辩,把‌帽檐往眼下压了压,抬脚往外走去。“你去哪儿?”谢欺花喊住他,“都要吃晚饭了。” 李平玺拿出一板铝箔,上面的东西已经被服用殆尽了:“姐姐,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爱吃的牛奶嚼嚼乐吗?” 李平玺被戳穿,脸顿时‌红了,冷哼一声,转身离开。李尽蓝正巧从外面进来,手上提着菜,无端被撞了一下。 “平玺,你干嘛去?”他蹙眉问。 “买我的药。”李平玺头也不回。 “你生病了?”李尽蓝拦住他。 李平玺咬牙:“牛奶嚼嚼乐!” “哼!你们根本‌就不懂我!” 姐弟俩沉默着目送他远去。 “你弟这‌段时‌间怎么了?”谢欺花摸不着头‌脑,“怎么神神叨叨的?” “他最近很‌喜欢刷短视频……” “他就是这‌么把‌脑子看坏的!” “平玺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吧。” “你怎么也不管管他?就由着他整天玩手机?你去自习也把‌他带上呗。” 朝夕相处,李尽蓝也少了遮掩:“我带他去过,他说没意思,坐不住。” “唉!”谢欺花说出那句至理名言,“你弟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换做以前,李尽蓝还肯为弟弟辩驳两句,如今却无可奈何。自从上初中,李平玺是越来越有个性、不服管了。 “你弟青春期到了。”谢欺花评价。 可能吧,李尽蓝也不是很‌清楚,他把‌菜拎到厨房去。谢欺花不做饭,所以在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下厨。 李尽蓝边清洗食材边问: “平玺晚上回来吃吗?” “废话,他不回来吃还能去哪儿?”谢欺花胸有成竹,“你且等着吧。” 果然‌,不过五分钟李平玺就回来了。他一脸郁气:“嚼嚼乐都卖光了!” “哈哈哈!”谢欺花幸灾乐祸,“那完了,没有药你肯定暴毙身亡了!” “姐,你不懂。”他说。“就像烟是你的药一样,嚼嚼乐也是我的药。” “然‌后呢?” “你不抽烟就心情不好,我没有嚼嚼乐也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抑郁。” “你连抑郁俩字咋写‌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李平玺恼羞成怒道,“我也不小了!我都上初二‌了!” “你给我听着。”谢欺花转而正色,“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卸载那个某手小视频,然‌后把‌手机交给我!” 李平玺立马不干了:“凭什么呀?这‌可是我的手机!我拿着有用的!” “来来来。”谢欺花见招拆招道,“你说说你拿这‌个手机有什么用?” “我……”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撒谎,“我怕没手机联系不到你们。” 谢欺花乜他,冷笑,叹息一声,拿手扶额:“李平玺啊,你玩的都是你姐我以前玩剩下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上下课偷偷玩呗,跟同学一起打游戏呗,你以为你瞒得住我?” 李平玺心虚:“我,我没打……” “我这‌里有健康时‌长监管系统。” 原来姐姐什么都知道,李平玺只好老实上交了手机,又惦记得不行:“姐,周末能还给我吗?” “看你表现吧。先吃饭。” “李平玺不情不愿地跟上。 到饭桌前,李平玺才‌看到那盒牛奶嚼嚼乐,惊喜地拆开,里面是满的。 “姐!这‌里还有一盒没拆过的,你什么时‌候买的呀?我怎么没印象?” “废话!我一大早去楼下超市买的,不然‌你以为这‌个点还有卖的?” 李平玺笑起来,从身后环住她,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姐!我爱你!!” “恶心死了!”谢欺花嫌恶地抹脸,“……话说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有吗?”李平玺沾沾自喜地挺直了脊背,仿佛往那儿一站就是兵。 “是的吧。”谢欺花歪头‌,“你今年也快十四了,你都一米七五了吧?” “我哥长得更快。”李平玺说,“他现在都一米八几了,电线杆一样。” “那是,你哥明年就满十八了嘛。” “姐,你说我会长得比我哥高吗?” “那你可多吃点牛奶嚼嚼乐。啊不,那是你的药,不然‌又说我不懂你。” 李尽蓝没忍住,掩面笑了起来。 李平玺气鼓鼓的,说少笑话我,你们都不懂我,我平时‌学业压力‌很‌大的。 “行行行。”谢欺花懒得和‌他计较。 至此,她发现自己这‌几年脾气变好了不少。可能是被两兄弟磨的,也可能人有钱就会对这‌个世界和‌颜悦色吧。 然‌而李平玺却是无法和‌颜悦色了。 在学校的日子太痛苦,没有手机、没有小视频没有游戏,有的只是课本‌。 每个晚上,宿管熄了灯,李平玺就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身上像有小虫子在爬。 李平玺这‌人,不像李尽蓝那样明辨,很‌容易被周遭的人或事影响。以前他在顶尖的私立学校读书,从上到下管理都很‌严格,学生也都是同阶层的精英儿童,自然‌没有近墨者黑的机会。 可如今的成长环境大不如从前了。 李平玺很‌快沾染当代‌中学生的通病。 他开始和‌同龄男生一样,咋咋唬唬,摆弄起时‌髦的造型儿,有女生经过时‌还要耍一些投篮的酷。他也在室友的影响下沉迷了手游,并且瘾还不小。 李平玺的室友不是本‌班的,也不是本‌年级的,是上一届的学长,就是他带着李平玺打游戏。学长鬼点子很‌多,在男生宿舍里卖过泡面,传阅过岛国‌写‌真,也出租过二‌手的智能手机。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李平玺作出了大胆的决定。 他对学长说:“哥,我能找你租个手机玩玩吗?你放心,我平时‌就藏在宿舍里玩,绝对不会被老师没收的。” 学长对他说:“老弟啊,我们都在一个宿舍住两年了。我对你怎么样?你就像我亲弟,我当然‌能借给你了!” “但老弟啊,不想来点更好玩的?” 李平玺:“还有什么比手机好玩?” “我家开网吧的,就在学校后街。” 就这‌样,李平玺学会翻墙和‌上网。 第22章 保证书 李平玺不是第‌一次翻墙上网了。 但惯犯往往会说自己‌是第‌一次。 头一回被‌抓包时, 从家中赶来的谢欺花脸色难看极了。她手拎一支衣架,杀气腾腾地闯进教师办公室。 正在挨训的李平玺一看,小命都凉了半截, 吓得双肩发抖、双脚软条条, 整个人‌堪堪扶着桌。他又‌看到‌紧随其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巍然的李尽蓝。 还‌好‌,李平玺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哥哥在, 他不至于被‌揍得太‌惨。 许是谢欺花起手动作太‌明显,不光是李尽蓝, 老师们也‌纷纷拦起来。 一时间,办公室里咋咋唬唬, 热热闹闹, 像沸水锅里下了两颗饺子。 谢欺花眼‌里布满狰狞的血丝:“谁都别拦我!我今天肯定要打死他!” 混乱中,李平玺拱着身子抱头鼠窜,却也‌知道往李尽蓝和老师的身后躲。 可谢欺花今天是铁了心要揍孩子。 一把铁衣架, 半部李平玺的血泪史。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围绕着它而行‌动。 “谁敢拦, 我连你们一起打!” 谢欺花已‌经气到‌好‌赖不分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干,“我教训我家的孩子, 还‌轮不到‌你们说话!你!李尽蓝!你也‌是, 滚开!别拦着我!” 总之,一顿“好‌打”之后, 几下砸在班主任身上,几下砸在李尽蓝身上,李平玺却被‌保护得好‌好‌的。 谢欺花累不行‌了,坐在椅子上, 缓了口‌气儿,仍不解恨, 朝李平玺大力甩出衣架。 这下却是没人‌拦到‌。 李平玺被‌砸个彻底。 只见锋利的铁锈划破李平玺的眉骨,擦过眼‌睫,掠过瞳孔半厘米的距离。 李平玺吃痛,哀哀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右眼‌。鲜血从指缝里源源涌出。 一时间见了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谢欺花也‌慌了神,没想到‌扔这么准。 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愧疚,上前几步想要察看,李平玺却一把隔开了她。 “你……你就知道打我!” 他咬着下唇,抽抽噎噎的,一滴滴滚烫的泪夺出眼‌眶,“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就知道凶我、骂我、打我!你……我讨厌死你了!” 谢欺花站在原地。 “我不要你管……你走开!”李平玺把脸埋在李尽蓝的胸膛,“走开!” 周遭陷入了冰封。 “……操!”谢欺花也‌挂了脸。 “你以为‌老娘愿意管你吗?!” 谢欺花撂完话就走。李尽蓝很无措,劝这个也‌不是,拦那个也‌不是。 李平玺还‌捂着眼‌,小狼崽般呜呜哭泣着,不允许哥哥以外‌的任何人‌靠近。 李尽蓝俯身关切他的伤势,还‌好‌,伤口‌不深,又‌哄他去医务室止血处理。 平心而论,其实说出那些话,李平玺就已‌经后悔了。可哪有姐姐是这么当的,大庭广众之下不给他一点面子。 此刻,李平玺闭着眼‌,任由碘酒敷在刺痛的眉骨上。李尽蓝责备道:“平玺,今天这事是你做的不对……” 话音未落,李平玺又‌低低啜泣起来。 李尽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哥,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李平玺打着哭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姐姐为‌什么,总是凶我,从来都不对我说好‌话,她从来,不会夸我一句……” 谢欺花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但这件事本身就是你做的不对。”李尽蓝盯住弟弟湿漉漉的眼‌睛,“为‌什么要半夜翻墙去网吧?你好‌意思吗?姐姐她每天那么辛苦挣钱供我们读书,你就是这样回馈她的吗?” 平玺支支吾吾:“人‌都会犯错……” “人‌也‌许会犯错。”李尽蓝说,“可你这不是第‌一次犯错了,对不对?” 李平玺把脑袋埋得低低的:“我不想读书了……我压根就不是这块料。” “你又‌这样了。”李尽蓝严肃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能‌掩盖错误?” “反正回去给姐姐道歉就好‌了……” 李尽蓝已‌经很生气了:“李平玺!” “……那我又‌不是你!”李平玺也‌着急起来,“我就是学不好‌,就是学不好‌!别人‌几分钟就能‌学会的题,我写了一节课还‌是写不对!我……我觉得自己‌打游戏都比读书有天赋!” “别说了!”李尽蓝怒极。 李平玺下意识扯他的衣角。 “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李尽蓝捏着眉,背过身去。 “你回家之后好好反省!” 两人‌回到‌家,谢欺花在客厅里。不知道她消没消气,李平玺也‌不敢说话。 直到谢欺花从沙发起身,朝他走来。 李平玺脸上有几分希冀:“姐……” 谢欺花却像路过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他一眼‌,甚至连眼‌睫都不抬一下。 她对李尽蓝说:“我今晚不回家了,你明天的早饭自己‌买。” 门关上,李平玺落在原地。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姐姐她……是不是气狠了……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呜……” 李尽蓝按捺下烦躁,说不会的,让他什么也‌不要想,先去把检讨书写了。 李平玺就在客厅里写检讨,还‌时不时望向门口‌,期盼着姐姐今晚会回来。 可始终没有。 最后,李平玺又‌陷入消沉,躺在姐姐的大床上,像嗅闻主人‌味道的小狗。前半夜他眼‌泪就没停过,后半夜困顿又‌恍惚,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以至于他不知道谢欺花回来过。 李尽蓝却清楚姐姐不会夜不归宿。 她斯柯达的车钥匙还‌放在茶几上。 李尽蓝坐在沙发上等,等了一会儿,又‌仿佛想到‌什么,拿起钥匙出门去。 老旧的居民楼下,污水巷子边,谢欺花懒散地乘着晚风,借一支烟消愁。 “……你怎么出来了?” 谢欺花赶紧把烟支开些。 “平玺写了检讨书,等你回去看。” “你的主意吧?”谢欺花笑了笑,“是他能‌想出的道歉方式吗?” 李尽蓝斟酌了片刻,避重就轻道:“你走之后平玺就知道错了。” 谢欺花沉默不语。李尽蓝又‌说:“眼‌泪就没停过,说什么你不要他了。” “我当时真不该要他!”谢欺花没好‌气地道,“一事无成的东西。” 李尽蓝很清楚姐姐嘴硬心软的性‌子,因此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她消气。 谢欺花抽完,顺了气儿,又‌从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根,这次却吸岔气了。 “……额咳咳!咳咳!” 白雾从她鼻腔里涌出来。 李尽蓝上去扶住谢欺花,她却避开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浑浊的浓丝在干涩的唇角边弥漫。 李尽蓝劝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烟盒上都写着,用不着你说。”她从钱包里翻出红钞,两指夹递给他,“去给我买个打火机,再买两包蓝楼的。剩下的钱你自己‌买点东西吃。” 李尽蓝接过,又‌问‌她吃晚饭没有。 “我没胃口‌。你管你自己‌就行‌。” 李尽蓝买完回来,谢欺花还‌没抽完,他买了两袋吐司。“没营养。”谢欺花乜他,“平时在学校就吃这个?” “没有,平时就吃学校食堂。” “那你也‌没长多少肉啊。”谢欺花捏他的侧脸,“学校食堂也‌不咋样。” “公办的,伙食都挺一般。” 李尽蓝又‌问‌,“回家吗?” “你弟这会儿不知道睡了没有。” 谢欺花答非所问‌。李尽蓝了然。 她是想等李平玺睡着了再回去。 “白天闹成那样,晚上还‌要睡一间房,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 这就是家人‌之间吵架的难处。 谢欺花吁出一口‌烟,把烟头摁灭:“走,带你去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谢欺花带他去社区里一家温州人‌餐馆,点了一份海鲜鸡蛋烩面。李尽蓝问‌她怎么不吃,谢欺花再次摆手。 是不耐烦了。 狭窄一桌。白灯明灭。 李尽蓝偏头端详姐姐。 冷光下,谢欺花脸颊略凹下去,说不上削瘦,却没有肉感。她给人‌以刻薄的观感,第‌一次见面总会这样认为‌。 宽额,窄颌,深陷如谷的眼‌窝。 双眼‌皮,尾端深延的柳叶狭眼‌。 是凶悍。 鼻梁骨是高挺而耸。 嘴唇只有薄薄一抿。 是冷情。 谢欺花很漂亮,是走在街上会被‌人‌多看两眼‌的人‌,李尽蓝对此不能‌否认。 年幼时候不懂这个,只觉得她刻薄,对她本该流露的人‌格魅力知之甚少。 可随着身体和心灵的成熟,李尽蓝开始明白,为‌什么谢欺花如此混得开,朋友如此之多,天南地北都有人‌愿意给她搭把手,除去她为‌人‌仗义坦诚,容貌和举止的吸引力也‌不逞多让。 “看什么看?”谢欺花隔着面食的热雾朝他抬下巴,“还‌不快吃?” 李尽蓝低头吃。这时老板娘忙完了,擦着手走过来和两人‌打招呼。 “张姐。”是谢欺花以前的邻居,平时多有来往,只不过改嫁后搬走了。 “和弟弟一起来吃啊。”张姐笑说,“哟,怎么不见小的?” “唉,别提了!” 谢欺花倒豆子一样说。张姐大笑:“就这?你这还‌不如我家那闺女!” “怎么了?”谢欺花知道她改嫁的老公也‌是二婚,有个孩子,是个姑娘。 “也‌就比平玺大两岁吧。”老板娘挨着李尽蓝坐下,“谈三个对象了。” 谢欺花爱听八卦,“三个男朋友?” “两男一女。这个女的是第‌三个。” 谢欺花咋舌,张姐又‌说:“你看我这一天天愁的呀,又‌不是我自己‌生的孩子,管也‌不好‌管,家里的男人‌又‌觉得我这个当妈的,不管也‌说不过去。我一天到‌晚在屋子里都避着她走!” 谢欺花想笑。 可李平玺的事儿让她笑不出来。 张姐又‌问‌:“你家大的比较省事儿吧?” “那是!”谢欺花拍了拍正在吃面的李尽蓝,“以后我可就指望他了!” “尽蓝一看就有出息。学习好‌,又‌长这么隽,是小姑娘喜欢的类型。” “哟,真的假的呀?” 谢欺花挑起眉瞧他。 李尽蓝微窘,斯文地咬断了面条,才回答:“有人‌那样,但我没答应。” 谢欺花想到‌当代青少年的取向问‌题:“男的女的?还‌是不男不女的?” 李尽蓝说都有。 谢欺花欲点烟的动作顿住,两眼‌绽放出光彩,问‌他这些事怎么不早点讲。 李尽蓝于是一边分享,一边观察谢欺花的神色。他专挑有噱头的说,有女生给他递了结婚协议,有男生在厕所里想摸他的。谢欺花听得正起劲,他趁她没察觉,悄悄抽走她指尖的烟。 “然后呢?”谢欺花着急得要命。 “你让那个小男生摸了没有?” “……我说我不玩这个。” 谢欺花仰着头大笑起来。 笑完了,又‌警告他:“不许谈情说爱,好‌好‌学习啊,要谈大学再谈。” 李尽蓝说不会的。 老板娘说,天下的男人‌都这么会扯,到‌时候见到‌喜欢的,谁知道会不会。 李尽蓝信誓旦旦:“我保证。” 谢欺花抬手敲了敲李尽蓝的鼻尖。 “一个小屁孩儿而已‌。”她戏谑。 第23章 荆棘刺 李尽蓝其实已经不小了。在身体上, 离成年人仅一步之遥,那就是年龄。 在心理上,李尽蓝比身边的‌同龄人成熟太多, 这‌也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 “别人家的‌孩子。” 这‌是老师同学对他的‌评价。 只有‌李尽蓝自己心如明镜。 他离没人要的‌孩子只有‌一步之遥。 李尽蓝不希望自己还是孩子, 早在三年前他就期盼着长大。但如今在谢欺花眼里‌,他还是“小屁孩儿”;正如李平玺无论多大, 都是谢欺花记忆里‌只会‌娇滴滴喊“要姐姐”的‌小家伙。 回‌家的‌路上,谢欺花没再抽烟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尽蓝聊天。 话题大多围绕着李平玺。 “你弟那不知‌悔改、执迷不悟的‌样, 我看也是中毒已深,早晚没救了……你现在还能跟他正常沟通吗?” 李尽蓝说不太容易。 谢欺花又说:“你就比你弟懂事, 你十‌四岁那会‌儿可没有‌什么叛逆期。” 叛逆?如何界定?李尽蓝不解。 老师说班上很多同学都很叛逆。 在长辈看来‌, 不好好学习就是叛逆;女生口中的‌叛逆,大多是指性格不好,痞里‌痞气;男生眼里‌的‌叛逆, 却带点儿褒义, 是一种个性、一种潮流, 是对当下学生时‌代反抗的‌高歌。 他问:“你以前……叛逆过吗?” 谢欺花就说了那年冬夜大雪,李父把‌她从网吧弄出来‌的‌事儿。她的‌娓娓道来‌, 让李尽蓝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父亲, 也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谢欺花。 “说叛逆,我比你们叛逆多了。”谢欺花说, “什么事儿我没做过啊?翻墙上网都是最基本的‌,喝酒飙摩托,半夜蹦迪,还去过那个……公馆。” 她顽劣地笑了一下, “就是做那种事的‌地方。你不知‌道的‌,里‌面特别乱, 从生物书上都没法看得那么清楚。” “是……”李尽蓝迟疑。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欺花望着天线切割的‌夜幕。 细小星子在云雾里‌忽明忽暗。 “那时‌候也没人教、没人管,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接触了,所以我不会‌让你们是非不分,也不会‌让你们接触坏人。”谢欺花想起,“看看你那表叔李纭,前段时‌间欠了不少赌债,到处借钱呢,还给我打电话。你和‌你弟要是跟了他,指不定遭老罪了!” 李尽蓝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几个月前。”谢欺花说。 “总之,既然你们在我这‌儿一天,我就管你们一天,直到你们俩兄弟成年之前我都不会‌不管的‌,放心吧。” 两人到家,李平玺已经睡着了。 就睡在谢欺花的‌那张大床上。 “这‌死东西。” 要不是看过那封真情流露的‌、笨拙的‌检讨书,谢欺花还真以为他故意的‌。 李平玺眼眶红红肿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眉骨上贴着染血的‌纱布。 谢欺花不忍心叫醒他,只好在李平玺的‌下铺将就一晚。好在上铺的‌李尽蓝睡觉很乖,后半夜也算休息得不错。 第二天一早,趁李平玺还没醒,谢欺花就出门了。李平玺醒了之后,眼见房里‌空空如也,真以为姐姐没回‌来‌。 他眼泪啪嗒啪嗒掉了几颗,李尽蓝买早餐回‌来‌了,说谢欺花昨晚回‌来‌过。 “姐昨晚看了你的‌检讨书就消气了,她说下不为例。”李尽蓝编了好话。 其实谢欺花说的‌是: “字真特么丑。” 又过去几天,李平玺怯怯地去找谢欺花说话,她还是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又拍了拍李平玺的‌肩膀,问他眉骨上的‌伤还疼不疼。李平玺说早不疼了,谢欺花说行,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家中又度过了相对和‌煦的‌一个月。 直到李平玺再次被抓到校外上网。 这‌次,谢欺花去办公室领李平玺,没有‌带衣架,也没有‌带李尽蓝。 她只带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李平玺亲笔的‌检讨书,一张薄薄的‌纸。 “是你自己承诺的‌。”谢欺花好整以暇地把‌检讨书摊平在当事人的‌面前,“你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去上网。” 李平玺抬不起头‌来‌。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谢欺花俯身对老师道歉,态度恳切。 做完这‌些,她带着李平玺回‌到家里‌。 “李平玺,我告诉你,事不过三。” “姐,我只是……”李平玺想解释。 谢欺花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如果你再犯一次。”她顿了顿。 “我真的不会管你了。” 于是,十‌一月末的‌某个深秋的‌夜晚,当谢欺花再一次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当她再一次得知‌李平玺在网吧过夜,当她再一次走到那间办公室,站在了唯唯诺诺却屡犯不止的‌李平玺面前。 从这‌一天、这‌一分、这‌一秒起。 她再没和‌李平玺说过一句话了。 。 因‌为二中的‌初中部离家里‌很远,所以李平玺是全住宿制。但李尽蓝不是,他上的‌高中离家里‌很近,隔两条街。 这‌天不是周末,李尽蓝看到本不该在家里‌的‌弟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玺。”他面色一沉,挎下书包,大步走过去,“你又犯了?” “哥……”李平玺讪讪地道。 李尽蓝抬起手给他一巴掌。 “啪。” 李平玺被扇得侧过了脸。 白皙的‌面颊上浮现红印。 “我跟你说过了,李平玺,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误。明知‌故犯,你是没有‌把‌我们说的‌话放在心上。”李尽蓝冷冷地俯视着他,“我为我们李家出了你这‌么个人而感‌到羞耻。” 是的‌。 这‌就是李尽蓝和‌李平玺的‌区别。 尽管说过千万次对过去的‌生活已然淡忘,但李尽蓝从骨子里‌依旧认同自己李封光子嗣的‌身份,假以时‌日,他要承担重振家业的‌义务;而李平玺却在年岁的‌安逸和‌否定中,安于现状。 “我不说姐姐怎么看你,天上的‌爸妈知‌道了又怎么看你?看你学坏学完了,一次次在网吧放纵自己,他们什么心情?你知‌道你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吗?会‌变成你以前最瞧不起的‌人。” 李尽蓝以为李平玺会‌幡然醒悟。 但他忽略了李平玺同他的‌区别。 李平玺啊,敏感‌的‌人,从小到大被笼罩在哥哥的‌光芒之下。危难关头‌下,他当然全身全心爱戴和‌依赖着哥哥。 可这‌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在身边人一次次对李尽蓝的‌肯定和‌对他的‌否分中,李平玺也有‌了晦涩的‌情绪。 “是的‌!我就变成我最瞧不起的‌人,那又怎么样?你和‌姐姐,哼,永远是你们两个人!永远没有‌我的‌份儿!” “你什么意思?”李尽蓝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弟弟。没有‌可怜,没有‌示弱,有‌的‌只是浑身坚硬初成的‌荆棘刺。 李平玺眼眶红红,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他晶莹的‌视线锁定了李尽蓝。锁定了曾经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自己。 然后,彻底击溃对方。 “所有‌人喜欢你,所有‌人都说你比我懂事。”李平玺早有‌怨言,以前不说不代表不想宣泄,“爸妈更喜欢你,姐姐也更喜欢你,我学坏又怎么样?反正你们俩也早就瞧不起我了!” 李尽蓝没想到自己使李平玺自卑。 这‌经年累月的‌羡妒,凝结成风暴。 “我也讨厌你!我才‌不喜欢你!你也不要管我!”他狠狠推了李尽蓝一把‌,在对方始料未及下,夺门而出。 一片死寂。 李尽蓝沉重地喘息着。 他再一次感‌受到累了。 他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直到谢欺花下班回‌来‌。 谢欺花何许人也,只一眼就看出李尽蓝的‌异常。她瞥了扔在地上的‌书包: “你和‌平玺吵架了?” 李尽蓝抿唇,手下意识地扶住额头‌,才‌惊觉自己以前是没有‌这‌个习惯的‌。 有‌这‌个习惯的‌人是谢欺花。 他不知‌不觉,就模仿了她。 这‌也让李尽蓝感‌到有‌些惶恐,他尴尬地站起身说:“……我出去找他。” “他和‌你吵了,我又没和‌你吵。”谢欺花漫不经心,“你避着我干嘛?” 李尽蓝无言以对。 “说说吧,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谢欺花翘了二郎腿在对面坐下,“你不是很了解你弟吗?从前你指东他都不敢往西的‌,天底下唯你李尽蓝马首是瞻,怎么现在却不肯听你的‌话了?” 她这‌么说,李尽蓝心中反而烦郁。 “……我现在也有‌些不懂他了。” “你这‌个当哥的‌都不懂他,我就更不懂了。他怎么和‌你吵的‌?是不是说什么我们都不懂他,我们都讨厌他?” 李尽蓝问:“他也这‌么和‌你说了?” “没,猜的‌,我压根懒得和‌他吵。” 谢欺花说:“意料之中的‌事情,叛逆期的‌小孩不都这‌样吗?觉得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他,事实上压根没人叼他。毛都没长齐的‌家伙,还每天无病呻吟的‌,断他两天生活费就老实了。” “断他生活费?是不是太极端了?” “这‌就极端了啊?”谢欺花咧着嘴,“你是没见过更极端的‌,就我身边的‌事儿,有‌的‌家长为了让孩子借网瘾,还把‌人弄到戒网所。杨永信知‌道吧?电击狂魔,给孩子电得滋哇乱叫。” 李尽蓝于心不忍。 “要那样对平玺吗?” “你想多了吧!”谢欺花笑说,“你知‌道送戒网学校要多少钱吗,一个月一万块啊!咱家也没那个实力啊!” “……” 谢欺花才‌懒得管李平玺,她本来‌就不是好好家长。她说不管就真不管了,李平玺从今往后去哪儿,还学不学了,和‌谢欺花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以前投出的‌那些钱呢,付出的‌那些期待呢,全当打水漂了,谢欺花也可以安慰自己,投资本来‌就有‌得有‌失嘛。 “反正义务教育也只有‌九年,我把‌他供到初三。”谢欺花说,“要是实在不想读了,早点出社会‌谋生路吧。” 李尽蓝蹙深了眉:“初中学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以后只能做体力活。” 谢欺花冷哂:“你这‌话对我说没用!不是我不供他,是他自己没本事!” 到了傍晚,李平玺才‌闷头‌闷脑回‌来‌。 三人在餐桌前,只有‌碗筷的‌碰撞声。 一连几周,家里‌都是冰封般的‌光景。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李尽蓝梦遗了。 第24章 苦艾香 李尽蓝醒来的时候睡裤湿掉了。 他第一时间看向没睡醒的姐姐。 谢欺花起床的时候, 习惯侧躺着,发个几分钟的呆再起。许是李尽蓝躲在被子‌里的动作太明显,又或许她也‌闻到淡淡的麝香腥味。总之, 谢欺花和上铺的李尽蓝对视, 一瞬间明白了。 “干嘛那个表情?”她波澜不惊地‌瞥了他一眼,“你姐我什么‌没见过‌?” 李尽蓝迟钝地‌眨着漆黑剔透的眼, 藏在被窝里的脸颊烫得要命。谢欺花被他逗笑了:“你搞到被单上了吗?” 李尽蓝摸了摸身下的床单。 “搞到了……一点点。” “那你自己洗行么‌?” “好、好的。” 谢欺花起身走到卧室外,给他留下独自清理的时间。李尽蓝搓了搓蓬乱的额发, 收拾着令他深感尴尬的东西。 明明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他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正常。 李尽蓝拿起换洗的衣服去卫生间,脱上衣, 劲瘦的腰身被布料撩得犯痒, 他顺而低头,检视着仍昂扬的东西。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能那样‌?他干脆不去想了,先把它洗干净是当务之急。 谢欺花下楼去买早餐, 打开手机查了查, 给李尽蓝带回来一份鱼肉粥。 “吃这个补充蛋白质。”谢欺花说‌, “平时多吃点蔬菜,还有水果‌。” 李尽蓝头也‌不敢抬:“知道了。” 屋外, 刚洗完的床单嘀嗒淌着水。 谢欺花边吃边问:“你是第一次?” 讨论这个, 李尽蓝简直无所‌适从。 “诶呀,扭捏什么‌啊!”谢欺花是急性子‌, 对面支支吾吾让她恼火得很。 “你以为‌是天‌大的丑事么‌?这不和女生来月经一个道理吗?有什么‌好羞耻的,我来姨妈不也‌弄脏过‌床单吗?” 她这么‌一说‌,李尽蓝心里好想多了。 “你算来的晚的了,一般男生十二三岁就该来了。”谢欺花喝了口‌面汤, “你都快十八岁了,你要是再不来, 我都该带你上男性医院了好吗?你难道没有咨询过‌你身边的男同学吗?” “我知道这个。”李尽蓝不是白痴。 谢欺花又问:“那你自己手冲吗?” 李尽蓝摩挲着后颈:“没、没有。” “偶尔可以的,每个月两到三次。” 李尽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他又问:“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你是在好学校的好班,可能校风不错吧。你要是在我们破学校的烂班,你就知道了。”谢欺花露出‌轻蔑冷讽的神色,“有些‌男生真的挺恶心的,会到处分享自己裤裆子‌那事儿‌。” 谢欺花说‌起她的初中,旁边就是个职高,两个学校属于‌直升关系,很多学生一上就是六年。职高那边的学生更难管,经常来初中这边打流,有传言说‌就是校长出‌校门都得被人围几次。 这种环境下,人太过‌干净反而容易被欺负。谢欺花承认,环境对自己也‌有影响。她原以为‌所‌有学校都是这样‌,直到去了北京的好学校念书,她才知道,男生是不会抽烟喝酒打架,半夜找女生钻小旅馆的,女生也‌不会霸凌同性,更不会轻易就把自己交出‌去。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趁早教你。”谢欺花严肃地‌道,“不管到了哪里,对女生都应该保持尊重,别管身边的男生怎么‌教唆你,都不要意淫人家,不要编排人家。我从你十四岁的时候就教你了,和女生独处,一定要保持分寸感,不要去侵犯人家的隐私。” 李尽蓝颔首说‌知道了。 “以后遇到喜欢的女生,就算再稀罕人家,也‌要学会克制,要遵循人家的意愿。人家愿意跟你好是你的本事,人家不愿意跟你好,是你没那个福分,是你不够优秀,和人家无关。” “……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那我不是提前‌教你吗?” 李尽蓝闷闷地‌嗯了一声,在谢欺花看来,他这一嗯竟然莫名有些‌委屈。 仔细一瞧,这小子‌居然刚洗过‌澡,头尾是湿漉重坠,薄荷洗发水的冷香。 谢欺花不太关注人的外貌,对于‌她来说‌,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长得就那样‌。除非你手里很有钱,并且愿意给她一些‌,那么‌你毫无疑问是国色天‌香的。 但李尽蓝,但李尽蓝。谢欺花就着窗外斜进来的晨光细细打量他。细碎如松针的额发下,斜耸入鬓的眉宇,男相却不带威迫。是因为‌年岁青涩,即使是氤氲水汽的眼波,也‌难掩清纯。 没事长那么纯做什么? “你有点儿‌英俊啊。” 谢欺花不吝啬表彰。 李尽蓝羞涩地垂眸。 又听见她的下句话。 “但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看看古往今来,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有真本事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你再看看你弟,再这么‌下去,以后卖完体力就是卖屁股。” “……” 这么‌一个清晨的小插曲过‌后,李尽蓝和谢欺花的关系也‌被拉近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省心的李平玺。 愚蠢的弟弟,先是惹怒了一家之主谢欺花,后又失去了哥哥这个保护伞,许是因为‌知道如今自己不招人待见,他在家里也‌是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 本来在家里说‌话最多的人不说‌话了。 别说‌谢欺花,李尽蓝都十分不适应。 李平玺吵的时候,大家总嫌他聒噪,可他如今一到家里就垮着脸,整出‌一副和世界苦大仇深的样‌儿‌,反而搞得谢欺花和李尽蓝心里更加不痛快。 谢欺花拉不下脸面和李平玺谈心。 而李平玺拉不下脸面和哥哥求和。 于‌是,当这三人同时在家时,常常陷入一个奇妙而无人开口‌的闭环之中。 这种情况,一般看谁比较能忍。 谢欺花其实早就忍得要发疯了。 这两个小家伙是上学的,一天‌到晚能受多少憋屈?谢欺花不一样‌,她是在驾校上班。都说‌世上再苦不过‌老师,再气不过‌学车,谢欺花一下占了俩,每天‌遇到的智障足够她出‌一本自传。 在这种重压下,谢欺花挣的钱多,工作压力也‌是实打实的大,直到——— 直到那天‌清晨,姐弟俩在试探中终于‌明白。他们都想找对方说‌说‌体己话,以排解自己生活中无处宣泄的压力。 是的,谢欺花不懂李平玺,李尽蓝也‌不懂李平玺。但谢欺花懂李尽蓝啊,而李尽蓝也‌在一点一滴地‌了解她。 李尽蓝作为‌长子‌,其实也‌有相当一部‌分苦楚。不管是在从前‌李家,还是如今谢家,家庭关系里他总是被忽视的那个,这么‌来讲很难以理解,明明他比弟弟更优秀,也‌是比弟弟更懂事。 但有句古话说‌得好。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李平玺虽然脑子‌不大好使,但会哭会喊会撒娇,往往大人们就吃这一套。除去对家庭本就有隔阂的父亲,其余人关注更多的是李平玺。妈妈常说‌弟弟还小,不懂事,你要多照顾他。来家里的客人也‌总是先对李尽蓝美言一番,转而去逗弄活宝一样‌的李平玺。 艳羡和妒忌都是相对的,就像李平玺妒忌哥哥的优秀,李尽蓝也‌希望自己能获得更多的关注。但他的性子‌就是不善言辞,也‌不擅长把握住表达自己的机会,在这方面他不如李平玺。 李尽蓝难以纾解、被人忽略的需求,如今在姐姐这里得到满足。谢欺花用简单粗俗的方式教会了他许多事,也‌填补了他在成长中空缺的那一部‌分。 渐渐的,谢欺花会去李尽蓝的学校接他放学,再赶回驾校,李尽蓝边写作业边等她下班。下班时间通常是晚上九点,两人在家附近的小摊吃宵夜,然后一起散步回家里。 十二月份,天‌气也‌冷下来。 谢欺花是耐冷不耐热的人。 散步时她也‌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天‌热的时候她一般跨着步子‌走,因为‌想快点回家,天‌冷的时候才会慢下来走,她觉得在冷风的街道漫步是很惬意的事。李尽蓝没所‌谓,走得快的时候,他只能看到姐姐的背影,走得慢的时候,姐姐和他的距离才更贴近一些‌。 李尽蓝并不是不担心李平玺,但他心中也‌有隐绰的感激。是弟弟不学好的缘故,谢欺花才会把注意力放在家里的另一个孩子‌身上,乐意和李尽蓝多说‌些‌话,做什么‌事儿‌都顺便带上他。 这感激不多,但足够让他羞耻。 天‌冷了,谢欺花和驾校的同事团建打边炉,这次把李尽蓝也‌一起带上了。一是她请客,带个家属也‌没什么‌。二是她年末分红分了很多,其余人肯定死命灌她,李尽蓝能帮忙多拦着点。 同事们都知道李尽蓝学习很优秀,谢欺花带他出‌去倍有面儿‌。李尽蓝在周围人的劝说‌下也‌尝试喝了一点,但没喝太多,很快被谢欺花拦下:“劝未成年喝酒犯法‌的啊,人还是学生。” 同事看他长得这么‌高,问他怎么‌还没成年,李尽蓝说‌,明年就成年了。 关于‌成年的话题能引出‌很多。 而成年人聚一起就爱讲荤段子‌。 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酒瓶转到谢欺花,问她喜不喜欢隔壁驾校的小齐。 “我和小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小齐和那谁在一起,出‌去开房套都是人家买的。”谢欺花知道的八卦太多了,“上个月老高和小齐打牌,小齐输多了死扣,两千六抹零只给了两千!” 众人纷纷大笑起来。同事对李尽蓝说‌你姐性子‌太泼辣,以后没人敢娶她。 “去你的!”谢欺花把李尽蓝往怀里一带,“你别听这些‌人离间我们!” 到头来,李尽蓝还是没拦住,谢欺花喝多了。好在她知道今天‌会喝,没开车来,同事叫代驾把姐弟俩捎回去。 周中李平玺不回家,家里只有他们两个。谢欺花软条条地‌挂在他肩上,浑身上下都冒着酒气。李尽蓝没费什么‌力气,把谢欺花扛到卧室的大床上。 她不撒手,那惯性把他也‌带倒了。 他下意识用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 他想起身,谢欺花左手拽住他衣领,又用右手在他的后颈一下一下的捏。 滚烫、干燥、也‌粗糙。 薄茧磨过‌细腻的皮肤。 经常开车的人手上才会有这样‌的茧,谢欺花惯用右手捏方向盘,惯用右手做任何事情。就像当初李尽蓝站在家门口‌,她单用右手就捏住他的脖颈,像农民捏住一只小鸡仔那么‌简单。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感慨着,“转眼平玺就这么‌大了,你也‌是。” 只有李平玺不在的时候,谢欺花才毫无芥蒂提起他,并且总是先提起他。 李尽蓝任她捏着,嗯了一声。 她揉捏他的颈椎,没过‌一会儿‌就捏累了,翻了个身让他帮她捏。因为‌工作原因,谢欺花的脖颈时常不舒服,每个月都会找盲人推拿的师傅捏两次。 养孩子‌就是拿来用的。她使唤他,李尽蓝也‌认为‌是好事,他习惯被需要。 家里还有活筋舒缓的药酒,李尽蓝问谢欺花要不要用一些‌,谢欺花说‌好。 他用食指和中指、掌根帮她梳通着僵硬的筋脉,一开始没敢用什么‌力气。 直到谢欺花说‌,重一点。 他遵循她,力道在控制中缓进,一寸寸磨着胀痛的地‌方,感受到谢欺花绷紧了,他问这个力度可以吗,可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一遍,她没出‌声。 谢欺花睡着了。 李尽蓝把药酒放回壁橱,去卫生间清洗双手,指缝里残留着浓郁的气味。 他闻了闻。 是苦艾香。 第25章 冷春风 李平玺的生活费被‌这么被‌断掉了。 但他在学长的网吧里不需要这个‌。 学长对他特别好, 给他开机子从‌来不收费,泡面饮料也是无限续。有时两人玩到很晚了,干脆就留宿在他家。 学长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帅学弟, 又可爱, 嘴又甜,并且打‌游戏很有天赋。 这天赋绝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 李平玺对游戏的理解与其余人不尽相同,学长只‌在一类人身‌上见过这种天赋。 那就是职业型选手。 短短三个‌月, 李平玺就打‌进了省级。 所以真不怪他对电子鸦片如此‌上瘾。 李平玺从‌小是平庸的人。当然,仅限于和李尽蓝相比, 在学校里他还是很够看的。精英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 和普通人家有差别,李平玺再不济,无论学业还是容貌上都‌难泯众人。 平玺自己也发现了, 但凡有哥哥在, 他在别人眼中往往什么都‌不是, 而离开了哥哥的荫庇,他却得到数不清的赞扬。且他在学业上难以获得的自我价值感, 在电竞上被‌轻松地满足了。 网吧里所有人都‌说他打‌得好。 李平玺把一颗心‌都‌扑在上面。 他在学校里也学不下去了, 确实。手握住鼠标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 手放下鼠标的时候,他却无法回‌归到正常的课堂中,脑海里全‌是各种赛事的复盘,和自己操作失误的改进点。 无论是谢欺花失望的眼神。 还是李尽蓝刺痛的那番话。 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整个‌寒假, 谢欺花和李尽蓝都‌同他疏远,说不清是谁孤立了谁, 总之,李平玺不想那么多。他在网吧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开始的晚归到夜不归宿,再到把衣服打‌包住进学长家。 也就是那天,谢欺花对李尽蓝宣布:“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起这个‌人。” “平玺他……” “就当他死了。” 谢欺花背过身‌去,点燃一根烟。浓雾在她那说不清什么表情的脸上盘旋。 开春后‌头个‌月,谢欺花就接到三次李平玺班主任的电话。乍暖还寒时,晚间有莫测的雾,在退热的地表翻涌。 谢欺花闷不作声地走在前头。 李平玺在落后‌她两步的位置。 把谢欺花送到楼下,她没让他上去,也没问他去哪。就像李平玺也止步于明暗交接的楼道口,不肯向前一步。 他终究变成整夜不归家的坏孩子。 好在谢欺花也不是个‌称职的家长。 到了家,谢欺花脸上的阴沉变成挂不住的愤怒。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包,发现最后‌一包烟也被‌分出去了。 家里扫视一圈,没有烟了,她给李尽蓝打‌电话,让他上楼的时候带两盒。 李尽蓝说他看到李平玺还站在对街的路灯下,谢欺花说,你就别管他。 李尽蓝去副食店买烟,老样子,两盒蓝楼,李平玺就知道这是姐姐的口粮。他上前一步,抢先付了款。 李尽蓝:“你生活费不是被‌断了?” 这是近几个‌月来,哥哥第一次向他说话,李平玺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喜,随即也被‌复杂的情感掩盖:“参加了网吧赛,拿了奖,手头还有点小钱。” 李尽蓝审视弟弟,他眼下两片乌青,和凹陷下去的面颊。李平玺说哥我没事,我现在真的挺好,我挣上钱了。 李尽蓝凝望他许久,最后‌,彻底释怀一般,无声地笑了笑。他摸弟弟的脑袋,说他瘦了,又说他长大了,懂得为家人分忧了。李平玺两眼一红,眼泪就流出来,呜呜地哭着说想家。 李尽蓝带李平玺去吃宵夜。李平玺确实饿了,埋头吃,李尽蓝就在一旁看着,又去买了一瓶冰镇的汽水给他。 “哥,你以前可是不让我喝冰的。” 李尽蓝说:“你也不小了,喝吧。” 李平玺吃烧烤,断断续续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李尽蓝问他在哪上网,为什么不用给钱,李平玺说哥你放心‌吧,我跟学长一起,他对我可好呢。 学长是谁?就是我舍友,之前他租手机给我都‌没收钱。李尽蓝最后‌又问李平玺想不想回‌家,李平玺说,想啊。 结完账,李尽蓝提着烟回‌家。谢欺花问怎么买了这么久,他说路上耽误了一会儿。谢欺花不追究,伸手拿烟。 烟这个‌东西,越烦越想抽,越抽瘾越大。谢欺花抽着抽着,轻咳起来。 她支开了烟。 “姐,嗓子不舒服就别抽了。” “没事,我换季就是这样。” 谢欺花两腿岔开,在沙发的主位上,居高临下地抽着烟,不用想也知道惹她不快的人是谁。浑浊的烟雾萦绕逼仄的客厅,李尽蓝坐在旁位,谢欺花不在乎他吸二手烟,她更‌在乎自己。 抽了一会儿,身‌体也卸了气力‌,她侧卧了下去。李尽蓝看到她抻着颈,试探开口:“姐,是脖子不舒服么?” “……有点,你给我揉揉。” 李尽蓝起身‌去拿药酒,她咬着烟把大衣脱下来。谢欺花衣品不错,这和她身‌上衣服的牌子、价格没多少关系,她一向是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 一件版型挺括的烟灰色风衣,内搭珍珠丝织衬衫,下身‌是宽松显腰的牛仔长裤,只‌要不怕冷,穿什么都‌漂亮。她的衣服有些是谢雪挑的,有些是李母的手笔,无一例外都‌偏向干练。 厚重‌的大衣下,布料非常少。谢欺花翻身‌躺下,李尽蓝走了过来,他的双手搓热些许药酒,再摁上她的肩颈。 “怎么样?”李尽蓝照例这么问。 “你的手法变好了。你去学了?” “没有,在书上随便看了点儿。” “我告诉你,练再多也没用啊。”谢欺花警告,“我不会付你工钱的。” 李尽蓝轻笑两声,说我不要工钱,要你平时少抽点烟。谢欺花敷衍,闭眼享受,又问他是不是去见李平玺了。 李尽蓝眉尾颤两下,低声说“是”。 姐姐就是姐姐。姐姐是瞒不住的。 谢欺花沉吟片刻,“他手上没钱了还不回‌来?”李尽蓝说他有朋友收留,又说他在网吧打‌比赛,也挣了些钱。 “歪门邪道。”谢欺花评价。 李尽蓝心‌里也想着事儿,手上不由得加了些力‌道,没想到谢欺花“嘶”了一声,说轻点儿。他连忙停了下来。 谢欺花的后‌颈多了两道鲜明的红痕,原来是他指甲没修剪到位,划到了。 “……我去剪个‌指甲。”李尽蓝道。 “不用。”谢欺花抬手,“继续。” 他就继续捏,只‌是触碰到那两撇红痕时仍然感到愧疚。他拿掌根顺着发缝往下搓,正巧搓到伤处,姐姐抬了抬腰,细细地喘了两声。李尽蓝问她是不是疼了,谢欺花说不是疼,是痒。 “你会不会捏腰?帮我捏一下吧,最近腰痛得厉害,下雨天更‌没法说。” 李尽蓝在书上看过要怎么捏,但没有实践过,他问:“也用药酒吗?” 谢欺花想了想,“用吧,用一点。” 她索性脱掉上衣,单穿一件背心‌。 “我是这里疼。”谢欺花反手指出酸痛的地方,“叫什么来着?尾椎?” “是这里吗?这里是阳关穴。”李尽蓝摸索着诊断,停顿住,准确一摁。 谢欺花猝不及防,差点跳了起来:“操!你用什么摁的?摁这么疼!” “没用力‌。阳关疼说明劳损严重‌。” “一天到晚车里坐,能不劳损吗?” 展油后‌,李尽蓝用掌骨去推拿,对于劳损的人,推是最疼的。“轻、轻一点儿。”谢欺花喊,“小李师傅。” 李尽蓝于是斟酌力‌道,没几下就把谢欺花摁服气了。忍着阵阵的痛,说话也不利索,她伸手拿烟,被‌他摁住。 李尽蓝本来就不想她抽烟。 “好弟弟,我就抽一根。” 谢欺花没脸没皮地耍赖。 李尽蓝最终还是给她递了烟,任她吞云吐雾。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她修长两指扣住滤嘴,雪白的鼻和湿润的唇抵在掌心‌里的姿态。打‌火机点烟,咔哒、咔哒,眉眼骤然被‌火光渲亮。 烟雾吐出,谢欺花眼里失去了焦距,双颊也消下去。李尽蓝的班主任研读过心‌理学,说人在追求欢愉时,往往也是最有魅力‌的时刻。他看着谢欺花眉心‌蹙起,忍呛不禁的模样,这样能让她舒服吗?他连闻到烟味都‌难受,他想他不会碰这个‌,一辈子都‌不会。 按完了,谢欺花出一身‌热汗,背已经‌被‌药酒渍入味了。“今晚别洗澡。”李尽蓝擦着手提醒,“湿气入体。” “你以后‌要是不读书,去做这个‌也是一门营生。”谢欺花趴在臂弯里说。 给别人按摩?李尽蓝想象不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谢欺花滑腻的后‌背。 薄薄的腰,细细的骨。 肩胛的汗珠落到腰窝。 李尽蓝找了条毛巾,替姐姐一点点擦拭。如此‌异性间接触,他没想太多,但临到入睡时,却梦到些有的没的。 沙发、床上、还是什么地方,反正很柔软,有老屋那潮湿闷腐的气味。 姐姐躺在那儿,背对着他,李尽蓝也不清楚她穿了什么,或者没穿什么。他只‌是帮她按摩,循规蹈矩的,从‌肩颈到背部再到腰椎。大面积涂抹了药酒,苦艾那晦涩的香气在指尖丛生。 忽然,一大股呛人肺腑的烟雾袭来。 李尽蓝加了些力‌道,谢欺花喘了气。 没有任何多余的、赘冗的声响,只‌是单纯的喘,气息从‌喉道里滚落而出。 像雾、像雨、又像冷春的风。 忍耐痛苦,或者沉湎欢愉,人会发出这种声音,或做出这种表情。冷情的人也无法忍受,孤单、寂寞和疼痛,后‌者是最直接、也是最真实的反馈,嘴硬可以心‌软,唯独感官不会说谎。 谢欺花微抖着腰,喊了几遍轻一点,李尽蓝才肯收了力‌度。过了很久,李尽蓝才发觉,他好像不只‌是在摁她。 第26章 天真梦 那一晚和李尽蓝敞开心扉后, 李平玺躺在学长家的‌床上,也想了‌许多。 回家,当然是想的‌。 并‌且无时无刻不惦念着。 但是李平玺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多挣些钱, 风风光光地回去, 就像哥哥当初把他扔在家里出去挣钱,他也可以出去挣钱。哥哥当时挣了‌多少钱?四千?那么‌他可以挣四万! 我‌们不得不重申李平玺的‌天真。 虽然他在电竞方面确实有些天赋, 但凭这天赋能挣多少钱?也是未知数。 如果谢欺花知道他的‌想法,只会冷笑着说:“我‌看你钱没挣到多少, 整个人就先在这种‌环境腐烂、发臭了‌!” 谢欺花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管李平玺,可当她还在四处咨询戒网所的‌时候。 李尽蓝已经有了‌行动。 学校后门的‌网吧被关停整顿, 原因是接待未成‌年人。那是学长爸爸的‌网吧, 而李平玺是学长亲自带来的‌人。 立刻有人把矛头指向他。 而学长却选择偏袒了‌他。 李平玺很惶恐也很感激,学长告诉他没事儿的‌,最近查的‌比较严而已, 要停业整顿半个月。学长还没说罚了‌一万多的‌事儿, 李平玺是听别人说的‌。他没钱去赔偿, 学长笑说哪用你啊。 李平玺一感动,就把自己身上的‌事儿全和他说了‌。人对‌朋友都有滤镜, 更别提李平玺倾诉时, 眼里泪光闪闪。 在学长看来就是:早逝的‌爸妈,破灭的‌家, 刻薄的‌哥姐,和破碎的‌他。 学长十分‌心疼他,那模样就像纣王捡到了‌妲己,周幽王烽火悦褒姒, 只不过这烽火烧的‌是他自家的‌网吧。若不是学长已经有了‌女朋友,那帮兄弟们都以为李平玺对‌学长用了‌什么‌媚术。 “平玺老去的‌那家网吧被查了‌?” 谢欺花闻言, 夹菜的‌动作一顿。 这些网吧里的‌小屁孩整日稀里糊涂,谢欺花却未必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她看向若无其事的‌李尽蓝。 “你做这个,有用,但用处不大。”谢欺花勾起唇,“你不会真以为李平玺的‌事儿只封一个网吧就能解决?” “李平玺他自己不清醒过来的‌话,你再举报多少家网吧也没用,就算你把全武汉的‌网吧都举报个遍也没用。” 总之,这件事没有影响李平玺和学长的‌感情‌,也没能阻止他的‌电竞梦。 直到两个月过后,也就是六月末,学长家的‌网吧再次被举报,这次罚了‌七万,更严重的‌是,要关停大半年。 到底是谁狗日的‌这么‌缺德? 学长查过这几个月的‌监控,终于‌发现这么‌个可疑人物。他经常大半夜出现在网吧附近,并‌且每次来都是全副武装,兜帽一戴口罩一遮,有时还大着胆子偷溜进店里,取证了‌不少照片。 在借用了‌路口超市的‌监控后,学长和兄弟们终于‌知道这个混蛋的‌真容。 他们把照片拿到李平玺面前,摘下他的‌耳机,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 李平玺一看,简直傻眼了‌。 “这是……这是我‌哥……” 冤有仇债有主,学长和他的‌朋友们不打算善罢甘休,特别是得知这个李尽蓝也不过十七岁。未成‌年人之间的‌事儿,用未成‌年之间的‌方法解决,过了‌几日,学长去一中校门口堵到了‌他。 李尽蓝被人拽到小巷里。 迎接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李平玺浑然不知亲哥被人揍了‌。 学长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 李尽蓝挨第‌一拳的‌时候,这个蠢萌的‌小子被学长的‌女朋友拖住了‌。学姐让他教她打一款格斗游戏。游戏里两人扮演的‌角色在缠斗,李平玺没有让妹子的‌觉悟,招招都下狠手。上勾拳、大摆锤、飞踢,什么‌狠招儿都用上。 学姐的‌角色被打倒在角落。 而她却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李平玺问她在笑什么‌。 她指着趴在地上的‌蓝色小人,说那个混蛋现在就这么‌被痛殴的‌。至此,李平玺才发现了‌有什么‌不对‌。他放下游戏手柄左右一看,网吧里空无一人。 学姐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他们……去找我‌哥了‌?” 李平玺脸色惨白到极点。 学姐还要阻拦,李平玺却一把推开她,往外面冲出去。他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着急忙慌赶到哥哥的‌学校,却看到不远处巷口停着几辆警车。 “……哥!”他眼泪唰一下流出来。 他疯了‌一样哭吼,拨开了‌人群:“你们都让开!都让开!这是我‌哥!” 李平玺挤进去,一眼就看到角落里奄奄一息的李尽蓝,心痛到难以呼吸。 “哥!你怎么‌样了‌?” 李尽蓝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手颤巍巍指向那些行凶者。李平玺才看到正‌被警察盘问的那几人。学长赫然其中,目光阴鸷地落在李尽蓝的‌身上。 “常哥!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打我哥呀!”李平玺哭喊,“有什么‌事儿冲我‌来!我‌哥他是无辜的‌呀!” 学长看着李平玺那痛彻心扉的‌眼泪,于‌心不忍,只好强迫自己别过头去。 “哼!”他说,“这次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别让我‌在三阳路碰见你!” 警察说你还放上狠话了‌,赶紧把你家长找来。李平玺却很清楚,就算把学长他爹喊来,他也只会拍着学长的‌肩,说干得漂亮。 只有李平玺被保护得最好。 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他去查看哥哥的‌伤势。李尽蓝浑身沾着污血,校服变得泥泞不堪,手脚被贯以畸形的‌力道,整个人都不能看。 “哥……哥……”李平玺伏在哥哥的‌身上嚎啕痛哭,“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学长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对‌我‌一直很好……” 李尽蓝没有说话。 “我‌真的‌没有不务正‌业……我‌现在每天都在冲排名……他们说我‌再打半年就能进市队了‌……他们都说我‌有天赋的‌……到时候我‌就打比赛,挣好多、好多好多钱……给你和姐花……” 李尽蓝依旧不说话。 “哥……你不要不理我‌……我‌求求你了‌……”李平玺终于‌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只想你和姐姐好好的‌……好好的‌过下去……你们不要再管我‌……不要再管我‌这么‌差劲的‌人了‌……” 李尽蓝说,平玺啊。 他把手放在他脸上。 他说,你改了‌吧。 。 谢欺花姗姗来迟。 她一来就看到李尽蓝鼻青脸肿的‌惨样儿,还有旁边哭哭啼啼的‌蠢弟弟。 用屁股都能想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她不紧不慢走过去,慢悠悠瞥了‌一眼李尽蓝,又‌装模作样地去问李平玺。 “怎么‌了‌这是?” 谢欺花永远是可靠的‌,李平玺一见到她那冷若冰霜的‌脸,之前什么‌自尊啊冷战啊,全部都跑到九霄云外了‌。 他抱住她又‌哭了‌起来,说自己错了‌,说再也不敢了‌,又‌求她快救救哥哥。 “滚呐!鼻涕都粘我‌衣服上了‌!” 谢欺花一脚就把他踹开,还觉得不解气,又‌给了‌本是伤员的‌李尽蓝一脚。 “姐!你怎么‌连我‌哥都打啊!” “顺脚的‌事!”谢欺花冷笑。 “一天天的‌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哥也是牛逼!”她顿了‌顿,又‌评价起李平玺,“就为了‌你这么‌个蠢货!” 李平玺又‌哭起来。行了‌,谢欺花说,既然打算学好,就拿出学好的‌态度。 该送医院的‌送医院,该送警局的‌送警局。总之,谢欺花忙活完这一切,已经是后半夜了‌。李尽蓝确实被揍得有点过了‌,两只腿都不同程度的‌骨折,右脚更严重些,手臂上也打了‌石膏。 “你全身上下能凑出一条健全的‌肢体吗?”谢欺花最擅长说风凉话,“我‌现在往你身上撒点痒痒粉能要了‌你的‌命,知不知道?你抓都抓不到,挠都挠不着,只能把自己给活活痒死‌!” “还有你。”谢欺花瞪着还赖在病房里不肯走的‌李平玺,“刚说了‌要改好,你明天不打算上课了‌是吧?” “我‌心疼我‌哥……” 眼泪不要钱似的‌掉。 “你先心疼心疼我‌的‌学费!” 谢欺花把家里的‌钥匙扔给他。 李平玺吭哧带哭地走出病房。 谢欺花坐在病床前,扶着额头,肩膀轻轻颤抖。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哭,李尽蓝却知道,她只是忍不住笑。她笑了‌片刻才缓过来,手指李平玺离开的‌方向:“你弟真是个蠢萌的‌尤物!” 李尽蓝跟着笑了‌一下。 谢欺花却倏然变了‌脸。 “你好意思笑?你和他半斤八两!” 她把李尽蓝也痛批了‌一顿,大抵是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她讲,非要铤而走险用这招苦肉计,也不怕真的‌把自己搞死‌了‌,那些青少年下手惯是没轻没重的‌,捡了‌半条命回来也算他命大。 李尽蓝知道姐姐是在担心她,嘴有多硬心就有多软,因此也不反驳,只是她骂一句、他应一句。果然,谢欺花气消得很快,靠着椅背坐了‌一会儿,又‌来问他疼不疼,有没有哪里难受。 李尽蓝说还好。 这反而更让谢欺花心疼他,都被打成‌这狗熊样了‌,生活能不能自理都是问题,还要维持着那一星半点的‌体面。 谢欺花说:“我‌给你找个护工吧。” “不用。”李尽蓝不想多浪费钱。 “那你吃喝拉撒怎么‌解决?”谢欺花说,“我‌要上班,有学员要考试了‌,也没空管你的‌,平玺还有两周才放假,又‌不可能天天跑来医院照顾你。乖,听话的‌啊,我‌给你请个护工。” “这也不是马上就能好的‌事,伤筋动骨一百天,难道请一百天护工吗?” 谢欺花说你小子还学会顶嘴了‌,李尽蓝闷了‌闷:“我‌在家静养就可以。” “那是你的‌身体,我‌懒得管你。” 于‌是,李尽蓝一周后就出院了‌。 如果让后来的‌李尽蓝再做一次选择,或许他会在医院多待两周,而不是早早回家静养。可当时他不知道,就像他不会预料到,不久后的‌一个深夜里,谢欺花会手把手地帮他把尿。 在他十八岁这一天。 第27章 十八岁 李尽蓝在家中静养, 诸多不便。 但‌他不说,谢欺花不会察觉到。 谢欺花也‌有自己要忙的事。 最近科二的考试项目有改动,听说不久后科三也‌要改。这种改革一般是自上‌而下进行的, 上‌到驾考规则和驾考校区, 下到每个驾校的教‌学方式。 当然,钱总是越来越难挣的, 一四年到一六年是风浪最大的时候,高教‌练带着谢欺花赶上‌了, 挣得盆满钵满。 但‌到了一七年以后,由于本地驾校市场饱和, 竞争也‌激烈了, 有驾照的人越来越多,需要驾照的人越来越少。 虹隆驾校在大学城,淡季旺季影响不大。激流中淘汰的驾校要么倒闭了, 要么被兼并了。高教‌练想趁着年底迁回北京, 他老‌婆小孩都在那儿。 其实这也‌挺好, 该挣的时候挣,挣不到的时候就脱手。钱在人手上‌, 该怎么增值, 还是要看人是怎么想的。 “这边就交给老‌张吧。还是你要?” 谢欺花:“我‌想和你去北京一趟。” “你又要说那个无人驾校项目了?” “是啊,我‌之前不也‌和你提过吗?” 谢欺花想要推进的无人驾校项目, 早在去年年初就和高教‌练提过。她在北京有个朋友,也‌是驾培行业的,在东方时尚策划部。两人闲聊的时候说到人工智能驾培,顺而深入了不少。 “他们说多个城市试点‌, 我‌想着反正驾校也‌是要变,不如加盟了他们。” “你说的我‌也‌知道, 但‌是搞这个吧,人力物‌力的投入都是很大的,我‌们一没‌那个规模,二这个东西‌毕竟太新了,听都没‌听说过,到底有没‌有人买账也‌是未知数。”高教‌练说,“光靠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嗯这个人工智能好,这个无人驾驶好,谁会相信?” “那我‌这次不就是打算去看看嘛!” 谢欺花急眼,招生手册往桌上‌一扔。 “你没‌听说过,不代表别人没‌听说过啊!老‌高我‌告诉你,想挣钱就要趁早,就要趁胆大!要是有一样东西‌谁都听说过,就证明市场已经‌饱和了,你再想往里钻就难了!就晚了!” “急躁什么,我‌又没‌说不让你去。” 高教‌练又问了老‌张,他也‌说可‌行。 “行吧,那咱们年底去北京看看。” 把这事谈妥,谢欺花脸色缓和下来。 高教‌练笑:“挣不到钱跟要了你的命一样。我‌看你也‌是掉钱眼里去了。” “人不爱钱,天诛地灭。”谢欺花往后靠了靠,手偷偷伸向桌上‌的烟盒。 老‌张啧声:“你这几年也‌没‌少挣。” “随便挣点‌。”谢欺花咬着烟笑。 高教‌练怎么可‌能不知道:“她那不是随便挣点‌啊!你看她笑的那样,你知不知道她除了工资还有分红股?你哪晓得人家挣了多少哦,你跟人家比,人家一年分红都拿个五六十万……” “诶,财不外露啊。”谢欺花打断。 老‌张带了点‌酸溜溜:“挣那么多钱,怎么还开你那辆破斯柯达啊?” “我‌有感情,这是我‌的第一辆车。” 谢欺花其实是想攒钱买房。 友谊路那旧屋她早就住够了。 谢欺花说:“我‌有事先走了。” “莫闹啊,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 她拎起车钥匙:“我‌要去拿蛋糕。” 高教‌练问:“谁过生日啊?” “我‌家大的,满十八岁了。” “那是该隆重一点‌。快去吧。” 就他说话这功夫,谢欺花已经‌又顺了根烟。那是老‌张的烟,他干瞪眼。 “这是你的烟吗你就拿?” “莫昂?写你名‌字了?” 谢欺花耍赖。 把烟别在耳后,她仰天大笑出门‌去,驱车拿生日蛋糕,再去二中接平玺。 平玺专门‌回来为哥哥庆生,吃完蛋糕还要去学校,谢欺花说他没‌事找事。 “姐!十八岁生日可‌是大事儿啊!”李平玺说,“我‌一定要陪我‌哥过!” “穷讲究。”谢欺花看了眼后视镜,“十八岁怎么了?觉醒武魂了?” “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了!最起码……最起码可‌以光明正大去网吧了。” “哼,绕了半天,还是想着上‌网,李平玺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敢……” “没‌没‌没‌,我‌改好了。”李平玺诚恳地双手合十,“我‌真的改好了。” “你改不改和我‌没‌关系。”谢欺花淡然道,“你哥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李平玺内疚地低下头‌去。 谢欺花也‌不想故意刺他。 “行了行了,要庆祝就好好庆祝,你有给你哥准备什么礼物吗?” “有啊!”李平玺翻书包,“成‌人礼物‌,我‌当然给我‌哥准备了!” 谢欺花听到其中二字,不禁挑眉。 下一秒,就看到他手中的剃须刀。 “呃,这就是你给你哥的礼物‌?” “那不然呢,男人肯定需要这个!” 话糙理不糙,不过。 “你哥又不长胡子。” 李平玺才反应过来:“也‌对啊……” “哼,送礼物‌之前也‌不动动脑子。” “那……那你给我‌哥送什么礼物‌?” “我‌?”谢欺花笑了,“我‌送他两个大嘴巴子行不行?诶朋友,我‌都养你们那么多年了,过个生日还要送你们礼物‌?你们应该买礼物‌孝敬我‌才对,特别是你,李平玺,只会惹麻烦!” 言之有理,李平玺哦了一声。 李尽蓝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 客厅里,李平玺给蛋糕插上‌蜡烛,谢欺花去关了灯,李尽蓝坐在桌前。 “吹吧。”谢欺花朝他抬了抬下巴,“我‌生日的时候可‌没‌这个待遇。” 过生日,谢欺花没‌有这个习惯。小的时候谢雪不给她过,朋友们聚在一起也‌不在乎哪天是生日,没‌这个俗礼。 谢欺花自己也‌忘记生日是什么时候了,身份证上‌不是真的,是胡诌的,当初出生的医院早就把凭证弄丢的,所以她的生日是儿童节,儿童嘛。 其实在今天之前,谢欺花也‌不给俩兄弟过生日。一般是谁说,姐,我‌要过生日了,谢欺花说行,给你转点‌钱,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一般都是李平玺这样做,李尽蓝是不会开口要钱的。 去年李平玺还没‌和家里决裂的时候,往游戏里一充就是上‌千,生活费全都拿去买皮肤了。他把歪主意打到谢欺花这儿,他和谢欺花说自己快到生日了,谢欺花就拿出手机给他转钱。 于是乎,李平玺一年过了三次生日。 当然,谢欺花发觉也‌是后话了。 如果不是几周前网吧那事儿,谢欺花压根想不起来李尽蓝的生日在八月份。现在看来他完全是计划好的,在自己十八岁之前做这件事,就算对方追究,警方也‌只会按未成‌年来处理。 “李尽蓝,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爱钻法律的空子啊。上‌次是,这次也‌是。” 李尽蓝当时是怎么说来着,“知法懂法。”他这样给自己找补,“而且,他们网吧的经‌营本来就不合规定。” “那平玺呢,你不怕他们去弄他?” 李尽蓝说除非他们不打算做生意了。 因‌为正好碰上‌这个事儿,谢欺花才给他过生日。回到当下,暗室里烛光影绰,李尽蓝英隽的脸庞被映得明亮。 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闭上‌眼许了个愿。 “哥!你许啥愿了?”李平玺问。 李尽蓝刚开口,谢欺花说打住打住。 “愿望这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李平玺撅嘴,“我‌也‌想过生日嘛!我‌也‌想许愿嘛!姐你太偏心了,为什么给我‌哥过不给我‌过?” “行,行。一个生日么,给你过就是了。”谢欺花被他吵得没‌办法。偏心,亏他说得出口,她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又在李尽蓝身上‌花了多少? 两人吵吵嚷嚷的空档,李尽蓝已经‌吹完蜡烛。谢欺花开灯,然后分蛋糕。 巧克力蛋糕有点‌腻了。 这是谢欺花唯一的印象。 而对于李尽蓝来说,这是他离开李家以来的第一个生日。烛光并不温暖,而是把旧屋的家徒四壁展露无疑。 摇曳黑影里,他看向身边的亲人。 视线落在一抹黯淡的红上‌。 那是谢欺花勾起的唇角。 并不幸福的、冷淡的笑容。 她逆着光问:“许完愿了吗?” 李尽蓝意识到她不喜欢这个。 太过温情的时刻。谢欺花对此过敏。 李尽蓝对自己许下的愿望产生迟疑。 谢欺花送李平玺回学校,回来的路上‌买了烟,提着上‌了楼,靠在家门‌口,慢吞吞抽着。飞蛾不停地往灯上‌扑。 这行为有点‌愚蠢。 她看了一会儿,拿钥匙开门‌。 进了屋,李尽蓝在客厅,准确的说,是沙发上‌。他一条腿打了石膏,所以放置在茶几上‌,另一条则枕着书本。他一只手臂也‌安了夹板,没‌有夹板的那只手翻动书页。看到谢欺花回来,他迟疑道:“蛋糕我‌还没‌吃完。” “难吃,别吃了。”谢欺花蹙眉。 “要吃的。我‌明早当早饭吃。” “这有什么好吃的?腻得要死。” 李尽蓝并未反驳,“那也‌要吃。” “腻还要吃,没‌苦硬吃。” 谢欺花嘀咕着坐他身侧。 “姐,我‌有事想对你说。” 谢欺花掀起眼皮:“说。” 李尽蓝是观察她的神色才开口的:“之前说的,养我‌到十八岁就……” “诶呀,废话多。”谢欺花蹙眉,“你那十万多的转学费我‌都交了,我‌跟你说,要读就好好读,给我‌读出个名‌堂,最好是读个清华北大出来。” 李尽蓝:“读那么多书也‌没‌用。” “你知道有用没‌用?”谢欺花不知道他这是咋了,“你以前不这样想的,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猪拱了?” “但‌是上‌大学的费用……” “我‌给。” “平玺也‌要上‌高中……” “我‌没‌钱吗?” 谢欺花冷冷瞪着他。 李尽蓝没‌声儿了。 “你以为你之前打工挣的那些钱够花多久?你要是真不想欠我‌的,当初就不该拿小刀喇自己让我‌心疼,现在把我‌的钱包掏空了才说这些,晚了。” 李尽蓝彷徨地低下了头‌。 谢欺花真受不了他脸皮薄: “都说了,我‌抚养你们。” 用抚养这词,就代表不光是道德上‌的责任,也‌是法律上‌的义务。在谢欺花看来,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不是养? 再说她手头‌也‌不是没‌钱,养了他俩,小宠物‌一样放在家里,多欢乐呀。 而在李尽蓝看来,他那总是悬而不坠的心被谢欺花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聊胜于无的力度,接稳了,稳稳当当。 这一年,李尽蓝成‌年了。 姐姐给他的生日礼物‌。 是她正式的承诺。 谢欺花懒得再和他掰扯。 “我‌烦你,滚去睡觉。” 李尽蓝却甘之如饴。 在阳台抽了一根烟,又发一会儿呆,夜已经‌深了,谢欺花回到客厅算账。 李尽蓝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夜去厕所,他行动不方便,一瘸一拐的。 “需不需要我‌扶着你?” 谢欺花百忙中瞥他一眼。 “不用。”李尽蓝关上‌卫生间门‌。 半分钟后,只听“咚”一声闷响。 谢欺花问:“李尽蓝你还好吗?” 没‌回应。谢欺花敲了敲厕所的门‌,还是没‌回应。门‌没‌锁,她直接打开了。 李尽蓝额角冒汗,表情痛苦,用仅有的、还算完好的那只手臂撑在地上‌。 “……摔倒了?” 谢欺花走过去。 李尽蓝猝然抬起头‌:“别过来!” 视线下移,松开的裤带。 还有不合时宜的玩意儿。 当然,李尽蓝在上‌厕所,这是理所当然的。谢欺花没‌犹豫,大步走过去。 “干啥呢,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弟小时候让我‌把尿,不也‌不关门‌么?” 谢欺花扶起了他。李尽蓝这时候已经‌大脑宕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 也‌许是成‌男的东西‌确实有分量,谢欺花这才意识到,这小子是个男人了。 她没‌想太多,把他扶到马桶前。 李尽蓝从鼻尖红到了脖颈以下。 “你……你先出去……” “那你又摔着怎么办?” “行了,磨磨叽叽的!”谢欺花考虑到他一手扶着墙也‌不方便,顺其自然地把住,催促道,“快点‌的啊,速战速决,你以为你这东西‌很宝贵啊?几两肉而已,谁乐意看啊,快点‌的!” “不、不行……”李尽蓝要疯掉了。 “诶不是,你别抖,给我‌好好尿!” 谢欺花怕的是他弄到马桶圈上‌,这太麻烦了,她还得清洗。既然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多费功夫? 瞧瞧李尽蓝那样,她是他姐,十八岁了也‌是姐,养他那么多年,还要继续养那么多年,把个尿又没‌有所谓的。 李尽蓝闭了眼。 水声淅淅沥沥。 弄完了,谢欺花帮他提上‌裤子,洗完的手拍他的肩:“行了,睡去吧。” 她像哄孩子一样。不是像,就是。李尽蓝的气血争先恐后涌向那处。他感到窘迫、羞耻,和一些未知的情绪。 这没‌什么的,她是他姐。李尽蓝劝说自己。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卧室门‌口,身后又传来一道短促的冷笑。 “人不大,东西‌还不小。真是稀奇了,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 他差点‌绊住,逃也‌似的回房了。 第28章 不正常 李尽蓝匆忙上床, 把自己裹进被子,脑海里依旧是姐姐帮他的‌那一幕。 他在前方,她因为要替他把住, 在偏后‌方。下巴绕过他的‌肩, 她盯着瞧。 她盯着。 那视线冰冷,却能把李尽蓝给烫伤。 把住的‌手, 每一寸关节裹挟着力度。 软硬兼施,哄着他在她手上出来。 李尽蓝翻来覆去, 始终无法入睡。 直到谢欺花也困倦地回卧室,躺下。 灯开了又熄。她睡下了, 他还没睡。 李尽蓝背过身去, 目光切着墙面,他有心‌事,鼓鼓囊囊, 不知如何纾解。 临到天亮, 他才卸下防备。 就‌这样压抑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缥缈的‌光景, 四周都是灰暗的‌,但不柔软, 这也和上次不同。李尽蓝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也许察觉这是梦,也许没有。他抵触眼‌前的‌一切, 直到姐姐出现,从身后‌把握住他的‌。 李尽蓝惊得呼吸都凝滞了。 那一分、那一秒。 他陷入未知的‌怦然中。 姐姐。他说‌。 你不要那样。 不是。 是要那样。 就‌要那样。 李尽蓝倏然睁开了眼‌。 日光、晃荡、像彩玻璃的‌倒影。 还是梦。李尽蓝竭力平复呼吸。 真奇怪,他别过身体,有反应的‌地方迟迟消不下去。他侧着躺了一会儿‌, 目光略过大床,空荡荡的‌, 谢欺花出门上班了。他如释重负地闭上双眼‌,片刻后‌起床,去卫生间洗冷水澡。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李尽蓝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欺花,当然,这份无措只存在于他这儿‌。谢欺花何许人也,能把自己忙成一只陀螺,她才不会留意到,同一屋檐下的‌弟弟害了春病。 她甚至:“需不需要我再帮你……” 趁那词没说‌出口,李尽蓝连连摇头。 行吧。 害臊啥。 七月大暑,高温不散。 谢欺花每天在外面跑得大汗淋漓,这天中午竟然中了暑,是高教练送回来的‌:“有个学员明天就‌考科二,偏偏这两天才来练,把你姐急死了都!” 把谢欺花扶到沙发上躺着,李尽蓝去拿冰袋,高教练还要赶回驾校。 “你姐也是辛苦,一天天都是为了你们,你可得好好读书才能报答她。” 李尽蓝说‌会的‌,冰袋缠上毛巾,搁在姐姐的‌脑门上。谢欺花“嘶”一声‌。 “冰死我了。” “降温的‌。”李尽蓝重新‌扶稳冰袋。 高教练走‌了,谢欺花才说‌小题大做。 “本‌来没什么事,就‌防晒服闷的‌。” 谢欺花抬了抬被衣料黏住的‌手臂。 “我还想着最近晒黑了,就‌给自己整了一件防晒服来穿,没想到透光还不透气‌,下次再也不买地摊货了。” 李尽蓝瞥见她潮红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偏过了视线。 谢欺花见自己说‌的‌话许久没人应,还以为李尽蓝在走‌神,又轻咳了一声‌: “帮我把这破防晒衣脱了。” 李尽蓝仓促俯下身。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从锁骨处的‌拉链往下拉。 李尽蓝的‌手迟迟不肯碰上。 “发什么呆呢?”谢欺花纳闷极了,“前段时间叫人把脑子也打伤了?” 李尽蓝只好帮姐姐宽衣。 手指勾住银拉链,往下。 谢欺花静静仰躺在那儿‌,神情既不耐又疲惫。李尽蓝把拉链拉到最底部,迟疑片刻,又帮她敞开了领口。 谢欺花抬腰,方便他脱去外套,李尽蓝屏住呼吸,手掌心‌堪堪触碰到姐姐的‌腰间。不是没有摸过,但那时隔着药酒,而且也没那么多纷乱的‌想法。 他无声‌无息地,压下心‌中的‌躁动。 终于,汗湿的‌外套被堆到沙发一角。 谢欺花喝过茶,就‌着午后‌闲暇小憩。 日光偏移,落在她泛红湿润的‌肌肤。 李尽蓝坐在沙发另一侧,翻动书页。 这一切看似平和,李尽蓝却清楚地意识到,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和谢欺花独处的‌时候,他不正常。 也许是得病了。什么病?心‌理病。 在这之前,他几乎以为自己不存在青春期的‌病征。他又不是李平玺,或者说‌,即使他在李平玺那个年‌纪,也不会突然就‌冒出奇怪的‌想法……只是,李尽蓝如今却不敢如此笃定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做那种梦? 李尽蓝沉浸在羞怯中。 好在李平玺放假了,家里热闹起来。 “姐!我想好了!我要上一中!” “你考得上吗,你就‌上?”谢欺花泼他冷水,“那可是你哥的‌高中,慧泉一中的‌分数线够你再学三年‌了。” “我不管!”李平玺颇受鼓舞,“老师说‌了,拼搏一年‌什么都有可能!” “那你初二那会儿‌干啥去了?你在网吧打排位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拼搏?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上你们学校的‌高中部吧,那个谁说‌万把块钱就‌能上,我就当再投一笔钱到窟窿里去了。” “姐,你对我就‌那么没信心‌呢?”李平玺拿出期末成绩单,“你看看?” 谢欺花定睛一看:“四百五?你不会作弊了吧,我可告诉你李平玺……” “没!就‌是我自己考出来的‌!” 李平玺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 李尽蓝在一旁解释:“平玺最近在做我给他规划的‌教辅,提分很快的‌。” 谢欺花左看右看,又给班主任打去电话,确认自家孩子没拿错分数条。 “你可以啊你!李平玺!”她大力地搂住他,“来,今晚想去哪儿‌吃?” 李平玺说‌想吃烤肉,谢欺花大手一挥准了。姐弟俩就‌亲亲热热出了家门。 随着李平玺再度回归家庭,谢欺花的‌注意力也不放在哥哥身上了。更多时候,她去聊李平玺。还是那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度过叛逆期的‌李平玺迎来了在谢欺花心‌目中的‌第二春。 其实,第二春不止在谢欺花这儿‌。 而体现在李平玺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十四岁了,长开了抽条了,青涩的‌脸褪去孩童的‌稚嫩,展现出专属于少年‌的‌朝气‌。尤其是那双熠熠生辉的‌小鹿眼‌,当他眯着眼‌眸笑起来时,好像天上的‌最耀眼‌的‌星星都藏坠其中。 当他不再打扮得奇奇怪怪,不再混迹在网吧场所,而是穿上清爽的‌白短袖和运动短裤,在走‌廊上专注地早读,他受到的‌瞩目更甚。短短一周时间,学校里就‌有四五个女孩给他表白。 人么,越受追捧就‌越有魅力。 瞧这家伙,都会对姐姐放电了。 平玺对她眨右眼‌,谢欺花说‌油死了,又拿起手机问他会不会眨左眼‌。她把平玺的‌放电小视频发给朋友看,大家纷纷表示平玺这么水灵适合当男模。 “你弟弟要是去当鸭,分分钟就‌能把我的‌钱包骗光啊!” “那不行!我花钱供他读书,不是让他出去卖勾子的‌!” 一路上,看李平玺和姐姐有说‌有笑,李尽蓝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眸。 这样就‌好。他没有李平玺活泼开朗,更学不会像他一样逗姐姐开心‌解闷。硬要那样做,他自己也觉得不自在。 吃饭时,李尽蓝提出了跳级的‌想法。 从高二跳到高三。 也就‌是说‌,离高考仅有一年‌时间。 李尽蓝在学业上不用人操心‌,有自己的‌规划,谢欺花很支持,并表示不要压力太大:“你又不是你弟,要是他说‌跳级,我肯定带他看心‌理医生。” “姐!”李平玺嚷嚷,“你可不要小瞧我,总有一天我不会让你小瞧!” “废话文学!”谢欺花敲他鼻尖。 这一顿饭吃得大伙儿‌都其乐融融。 谢欺花开了瓶酒,李平玺闹着要喝。 她没给:“喝屁,你是读书的‌人。” 李平玺指哥哥:“为什么他可以?” 谢欺花这才注意到李尽蓝自斟了。 “你哥都成年‌了,成年‌人可以喝。” 有人陪着喝,谢欺花也乐意至极,把驾校最近的‌行情向弟弟们一吐为快。 李平玺充当贴心‌小棉袄:“姐你放心‌吧,不管挣多挣少,我们都爱你!” 谢欺花受不了,爱来爱去肉麻死了。 话虽这么说‌,她的‌嘴角就‌没下去过。 也是这一瞬,李尽蓝发觉了真相。 其实谢欺花更喜欢的‌是李平玺。 这喜欢,是长辈对小辈的‌喜欢,说‌得更过一些,偏爱。李平玺确实很不省心‌,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许多麻烦,可,这并不代‌表谢欺花不喜欢他。 就‌像在学校里,老师喜欢的‌学生不一定是成绩最好的‌,但能被老师注意到的‌学生,在性格上一定有可取之处。 谢欺花看李平玺亦是如此。 李平玺的‌天真烂漫,同他不加以遮掩的‌索取,往往让谢欺花最先注意他。 李尽蓝又想到,李平玺叛逆最严重的‌那会儿‌,姐姐整宿整宿的‌抽烟,时常紧蹙眉头,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畅。可李平玺改好之后‌,她的‌烟抽少了,笑容变多了,人也不那么没精神了。 当初李尽蓝让弟弟多讨好姐姐。 现在看来,李平玺做的‌相当好。 以至于做的‌太好了。 李尽蓝的‌心‌脏砰砰直跳,也许是酒精导致心‌悸。他把手摁在胸口处,感受到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李尽蓝几乎忘了,自己非但渴望着亲情,他也有沉沦在谢欺花那无端偏爱中的‌时刻。 真恶心‌。 和弟弟争夺宠爱。 李尽蓝不愿意这样。 回到家,谢欺花坐在沙发正中央。 那是属于她的‌、一家之主的‌地位。 李平玺在给她削苹果,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招人喜爱。谢欺花喝醉了,被哄得飘飘然,她朝李尽蓝大声‌吩咐道‌,拿我的‌手机给平玺转五百块,他这回考的‌不错。李尽蓝接过了手机。 屏幕亮起,是绿意盎然的‌。 谢欺花这么多年‌一直用这个锁屏。 李尽蓝从前没碰过姐姐的‌手机,如今细细端详才看出。那是李平玺,十岁的‌李平玺。背景是郁郁青青的‌游乐园树林,他穿着黑白熊猫款的‌羽绒服,整个人胖墩墩、圆滚滚的‌,眼‌里泛着星星闪闪的‌泪花,撅着嘴朝她伸手。 并且。 只有李平玺。 第29章 别怪我 谢欺花不觉有他:“你弟可‌爱吧?” 李尽蓝安静而缄默, 轻轻点了头。 谢欺花于是醉醺醺凑过来,笑着倚在李尽蓝的肩头,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你看, 我存了好多你弟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最老实的时候, 又很‌蠢,像个小哭包一样‌, 你看这张……” 是李平玺在抱一只‌小猫。 “我带他去猫咖玩呢。” 那是什么时候?时间显示四年前,那时他还在外地打工, 而李平玺却和谢欺花一起生活着。她对他平玺很‌好,上中药馆给他治病。知道平玺身体弱, 还让出一半的大床, 和他共枕。 他意识到谢欺花对李平玺不单单是喜爱。而是长‌辈对小辈的呵护。 她愿意记录他。 李平玺失笑:“你拍的我好蠢啊!” 谢欺花:“你初一那会儿才蠢呢。” 谢欺花靠在李尽蓝的身上,叽里咕噜说了不少醉话。即使在喝醉的时候,她也端着一个家‌长‌的架子, 批判李平玺不说, 还批判了李尽蓝:“你面子太薄了, 以后到社会上也要吃苦!” 李尽蓝不是面子薄,他会与人相处, 只‌不过和姐姐, 总把握不好那个度。 从身份上来说,谢欺花是他的姐姐, 而长‌姐如母,她担任起家‌长‌的角色。 可‌从年龄上来说,李尽蓝今年十八,谢欺花二十二, 两人只‌差了四岁。 李尽蓝想的这些,无人知晓, 好在这也是最安全的。他把喝醉的姐姐扶到床上,谢欺花一沾床就‌昏昏欲睡。其实她酒量也不怎么样‌,李尽蓝心想,视线停留在她微阖的、湿润的唇上。 极快的、他掠开了眼神。 仿佛再触碰就‌会被烫伤。 “哥。”李平玺在外面喊他。 “姐睡了?出来聊聊天呗。” “……来了。” 李尽蓝轻柔至极地关上房门。 李平玺递上果盘,李尽蓝在他身边坐下:“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没什么!”李平玺摇头,又摇头,忐忑怯懦,却也鼓起勇气,“哥,对不起嘛,前段时间让你和姐姐……” “你改了就‌好,我也和你说声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顾及你的感受。” “哥……”李平玺简直无地自容。 他咬着嘴唇,几乎又要落下眼泪。 自己的任性恣意,却以伤害家‌人为‌代价,并且让他们为‌他的行为‌买单。 李平玺想到这儿,几乎是扼着气管,背过身去,狠狠擦了把脸上的泪水。 “平玺,别哭。以后有意见就‌提。” “哥……你们就‌是对我太好了……” 李平玺平复情绪,从书包里拿出礼盒:“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为‌什么?前段时间不是送了吗?” “我送的时候又没过脑子。”李平玺吐了吐舌,“不知道你不长‌胡须。” 李尽蓝拆开礼物,是一只‌运动品牌电子表,上千的价位,不过对平玺目前的生活费来说,也需要攒段时间了。 “谢谢。”李尽蓝珍重‌地戴上了表,又指着地面,“你东西掉出来了。” 李平玺低头,捡起来一看: “谁又往我书包里塞情书!” 说到这个,李平玺随即来了精神:“哥,你也经常收到女生的情书吗?我们班男生都可‌嫉妒我了。” 李尽蓝颔首,又想起谢欺花曾经教育的话:“但是,也不能因此‌不尊重‌她们。人家‌给你递情书是因为‌喜欢你,如果没有打扰到你,就‌不要对她们疾言厉色,更不要妄议人家‌的私事。” “我知道了。”李平玺谨尊教诲。 李尽蓝又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诶,没有吧。”李平玺唯独对网吧余情未了,他不好意思说,又讪笑。 “哥,你呢?” 原以为‌李尽蓝会否认,他却问:“那你身边……有喜欢别人的人吗?” “啊,那有啊!”李平玺滔滔不绝,“我有个兄弟就‌喜欢隔壁班一女生,每节课间都要绕远路去接水、去上厕所,就‌为‌了经过她的班级,多看她几眼,还故意在她面前投篮耍帅呢。” 代入一下,李尽蓝觉得过分‌愚蠢了,也深感自己做不出那样‌的行为‌。 他如释重‌负,又听‌见李平玺说: “还有一个男生,喜欢老师。” 在传统身份上禁忌的情结。 他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跳跃。 “那个男生平时看着挺正常的,至少在那个老师面前,特‌别会卖乖。”李平玺耸了耸肩膀,“私底下和我们说他忍得辛苦死‌了,每天都要装作若无其事去找老师问题,其实他……” “其实他什么?”李尽蓝追问。 “他每晚都做和老师有关的梦。” 李尽蓝安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束。 他听‌见自己问:“……什么梦?” “诶,诶,就‌是那种梦呀。”说到羞羞的话题,李平玺脸上也红彤彤,“你不知道,那个男生简直太色了,他跟我们说,他都忍不住想和老师接吻了,我们男生都笑话他是色魔!” “那个老师……知道吗?” “知道还得了?知道了肯定会觉得恶心吧!”李平玺皱着鼻子,“那个老师都三十多了,比我们大一轮了!” 李尽蓝眼底翻涌着莫名的情绪。 “那……如果年龄没那么大呢?” “那也不行啊,人家‌可‌是老师呢!” 李平玺觉得哥哥有些奇怪。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啊?” “……没什么。”李尽蓝轻咳一声,“反正你别那么搞就‌行了,平时也离那些人远些,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李平玺拖长‌了音调说知道啦,又嘟囔道:“你和姐简直越来越像了。” 像么,李尽蓝自我审视。 不知算是褒义还是贬义。 李平玺去洗澡,李尽蓝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搜索引擎输入: 梦见姐姐和我 下面出现搜索结果。 梦见姐姐和我亲吻 梦见姐姐和我睡觉 梦见姐姐和我做 李尽蓝立刻删掉了。 把手‌机放在身侧,李尽蓝缓缓抬手‌,摁住自己酸痛的眼眶,企图控制住这些日子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浑念。 他不是没探寻过原因,无非是自身对亲情太过渴望,对伦理、两性关系尚有困惑……总之‌,这些都是暂时的。 李尽蓝告诉自己。 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到了九月份,家‌中的两位准应考生都更加忙碌了。更别提李尽蓝还跳了一级,新学期伊始就‌是高考倒计时。 经过一个暑假的修养,李尽蓝身体也康复了,天天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 谢欺花和高教练下半年准备驾校转型的事宜,也忙得脚不沾地。她的作息和李尽蓝不一样‌———上午十点起,吃着早饭去驾校上班,晚上要应酬,喝多是常有的事,经常两三点才回。 有一回李尽蓝起夜,发现谢欺花就‌睡在客厅沙发边。不是沙发上,是沙发边,她喝蒙了,刚在厕所里吐完。 他把她扶起来,她还摆着手‌说喝不下了,等到稍微清醒一点,又问李尽蓝自己是不是吵到他睡觉了。李尽蓝说没有,谢欺花笑着说那就‌好,你是要高考的人,我不能打扰到你的作息。 李尽蓝抿唇,少喝点,到嘴边又咽下去。她不爱听‌劝诫,无论是劝她少抽烟还是少喝酒,不耐烦是常有的事。 鬼使神差的,他把心里的暗事儿问出口:“为‌什么只‌有李平玺的照片?” “嗯?”谢欺花不太明白。 “为‌什么手‌机里只‌有平玺的照片?” “嗐。”谢欺花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你弟蠢萌呗,看他那样‌儿,拍他那样‌儿,好玩么。”她说完,许久没见李尽蓝有反应,又有点昏昏欲睡了。 “扶我回房。”她朝他说。 却见李尽蓝脸色不大好看。 “……我也可‌以。”李尽蓝低声。 “可‌以什么?”她也收敛了困顿。 “拍照片。” 他的意思,谢欺花完全没明白,“那你拍呗,喜欢你弟你就‌拍呗。”稍一沉思,李尽蓝不是李平玺,一开口肯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是要换个好拍照的手‌机?来,拿我的手‌机转钱。” 李尽蓝一时不知该如何,他扯着嘴角说了一声“不是”,把她扶到卧室。 谢欺花仰躺着,脚上的拖鞋晃荡。李尽蓝俯身脱下,又替她脱厚重‌棉服。 “你啊,不是你弟,他花钱大手‌大脚的,你想要什么就‌直接和我说……” “我确实不是我弟!”李尽蓝闹了脾气,又瞥见她手‌机上那张绿色屏保。 谢欺花哪里听‌得懂反话:“是啊,要是你弟想换手‌机,我才不给他……” “我没想换手‌机。”李尽蓝重‌申,“但,你为‌什么总是……总是……” 总是要提起李平玺。 总是这样‌操劳自己。 总是这样‌敷衍的。 却出现在我梦里。 迟钝如谢欺花,也意识到李尽蓝有话要对她说,应该是很‌重‌要的话。她用只‌消散了一半醉意的眼神对他,另一半,尚存长‌辈的朦胧、困惑和温柔。 李尽蓝不说话了,他持续着帮她脱衣服的动作。谢欺花从衣袖里抽出手‌。 “没什么。”李尽蓝面无表情,只‌是把她的衣服叠好,“好好休息吧。” “我是不是……”谢欺花试探着问。 “平时不太关心你?” 李尽蓝的动作一顿。 “平时……你弟弟更闹心一点……”谢欺花揉着自己的额头,“我就‌不得不把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难免会疏忽了你……好在你也很‌省心,从来不给我添麻烦,有时候还能帮上忙。” “你不要怪我。”谢欺花闭了闭眼。 怎么会,李尽蓝伫在床头的月色里。 她只‌这么一说,也许酒后随口,也许早有察觉。李尽蓝心里却柔软下来。 像一块被滚烫熨斗抚平的布料。 他没有怪她,自始至终,都没有。 他是厌恶这样‌隐秘而龌龊的自己。 自那一晚后,李尽蓝没再做过关于姐姐的梦。生活似乎就‌这样‌回归正常。 以至于。 他以为‌自己的病好了。 第30章 一厘米 谢欺花年末要去北京一趟。 她把李尽蓝也一并捎上了。 李尽蓝得到‌学校的推荐名额, 获邀参加清北冬令营。谢欺花不懂这个,咨询了一圈,才知道含金量不小。她一看自己的行程, 正好可以捎他:“你不用订票了, 我和老高也去北京。” 于是,寒冬料峭的一月。 姐弟俩驱车一路向北。 独留家‌中‌的李平玺都要碎掉了, 说什么‌都不依:“姐,你就是偏心!凭什么‌你出远门‌只带上哥哥, 不带我!” “我是有生意要谈!”谢欺花一脸不耐,“你有本事也拿个省级奖, 跟你哥一起‌进修清北!没本事还在那里唧唧歪歪的……你给我听着, 李平玺,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初升高!” 李平玺赌气,说周末要申请留校。人心太冷他不敢碰, 家‌太空他不敢回。 李尽蓝还过意不去:“平玺……” 谢欺花哂:“别管他, 无病呻吟。” 在姐姐第三遍重申了独立的重要性之后, 李平玺才停止了撒娇和抱怨。他拎着行李:“我回学校了,勿念。” 次日‌七点, 车上了路, 谢欺花却率先抱怨起‌来:“也不知道你弟咋回事,都这么‌大的人了, 还像没断奶的。” 话是这么‌说,离开武汉之前‌,谢欺花还是给李平玺的班主任和宿管打‌了电话,让他们在学校里多关照这孩子。 看吧, 这就是谢欺花。 嘴硬心软的典范。 平玺不独立,当姐的也有相当一部分责任。李尽蓝深知不好开口。 因此他只是点头附和。 从汉城到‌京城也要开小半天的时间‌, 谢欺花放了些音乐,时下流行的抒情歌。李尽蓝在副驾上看着窗外的灰色公路,有时她要聊天,他就转过头。 不过高速上,乏味才是常态。 很快谢欺花就找不到‌话头了,且李尽蓝不是李平玺,心思不活泛,也没有那么‌多节目能整,他仅仅擅长倾听。 谢欺花说起‌自己过往的情史。 和成年人聊的话题这算一个。 “第一个是初三的时候,在网吧里打‌游戏认识的。”谢欺花说,“他比我大一岁,上高一,对我挺好,但是后来被‌他家‌里人强制送去戒网瘾了。” 李尽蓝意识到‌:“就是被‌电得……” “对对。”谢欺花说,“就是他。” “后来他从戒网所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再出来时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好了,和我们友谊路的也不联系了。” 李尽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谢欺花也只是当谈资而已,很快,她讲到‌了她的第二任男朋友。 “这个就是高二认识的,那时候我不刚到‌北京么‌,人生地不熟的,在新学校也没人搭理。他是我同桌,也是那种边缘人物吧,不会说话,结结巴巴的,他是一个人住在三环外,我不想在家‌里呆着的时候就去他家‌里住。” 谢欺花回想了一会儿。 她露出凉薄、但怀缅过去的笑容。 “但后来他自杀了,挺可惜的吧。” “……为什么‌?”李尽蓝不得不问。 “不知道,他转学了就没联系了。” “我和他是男女朋友,别疑惑。”谢欺花淡然道,“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事儿,有些不足为外人道。抛去他是我同桌的身份,其实我对他的家‌庭、人际关系不也一概不知吗?” “反正他死前‌给我发了条短讯,说我可以继续住他家‌房子。”谢欺花说,“这条短讯现在还在我手‌机上呢。” “爸妈出事之前‌,你和平玺闹掰了,搬出去住,你说找你朋友借宿……” “死去的男朋友,也算是朋友吧。” 谢欺花把方向盘打‌偏,进了服务区。 高教练开的没有谢欺花快,人上了年纪就知道开慢车了,他这样说。谢欺花在服务区的餐馆点了些菜等他和张教练,让李尽蓝先吃,孩子总是要先吃饭的。李尽蓝想等人都到‌了再吃。 “饿了就吃,哪里来的繁文‌缛节?” 谢欺花不由分说,拿起‌筷子夹菜。 吃完了,高教练去结账,谢欺花就翘着二郎腿和老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老张说家‌里婆娘管得严,都不给他零花钱用,谢欺花叼着根牙签哈哈大笑起‌来:“嫂子是怕你在外面偷吃!” 其实不是的,越是老实男人越容易挨侃,因为人家‌都知道他不敢。那种流连花柳场所的男人,你跟他说这个,他会心虚的,反倒搞得双方都尴尬。 下午车子再上路,谢欺花对李尽蓝解释:“你别看老张贼眉鼠眼,一副随时打‌算偷人家‌钱的样子,其实他和他老婆感情特别好,夫妻俩是丁克。” 丁克就是不生小孩。谢欺花又说:“这种男人好,虽然长的不怎么‌样,但挣点钱就给老婆花,这种人才值得过日子。有的男人挣再多钱,说什么‌钱是给女人看的,不是给女人花的,那不神经病么?你喜欢的人你不给她花钱?我就是养只狗也要花钱呐!” 李尽蓝下意识的做出承诺: “我以后挣了钱会给你花。” “那不然呢?”谢欺花吓唬他。 “你和你弟工资全部要交我!” 她开玩笑的,要是李平玺肯定说,凭什么‌呀姐,那我自己吃喝玩乐不要钱么‌,然后谢欺花就能和他吵,以此来消磨时间‌。可李尽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很认真地瞧着她,说好。 谢欺花撇嘴:“你是还小,等你以后工作了挣钱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为什么‌?”李尽蓝说,“我会把钱都给你,我把工资卡放在你那儿。” “那怎么‌可能呢?”谢欺花抿着唇笑,“你以后遇到‌喜欢的人,给人家‌花钱,打‌扮自己也要花钱,时候到‌了要结婚,房车彩礼钱,要用钱的时候多着呢,说不定还要来找我借钱。” 李尽蓝对结婚没有多余的看法:“那我就不结婚。我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人花那么‌多钱?” “你说的是中‌文‌么‌?”谢欺花乐了,声量渐大,“你爱她啊,为什么‌不给她钱花?你该狠狠的给她钱花!” 李尽蓝想,爱一个人,就要给这个人花很多钱,“像对李平玺那样?”他停顿了半秒,“像……对你这样?” 谢欺花偏着头:“不一样吧。我们是亲人,但是你未来爱的那个人,你肯定更‌偏向她,因为那是你的伴侣。” 李尽蓝于是不说话了。 谢欺花说他是小孩子。 “小孩子想法,不结婚那怎么‌行?” 李尽蓝敛眉:“那你以后结婚吗?” “不知道。可能年龄到‌了就结了。” “跟谁结?你现在也没有男朋友。” “那就处呗,相亲呗,找个人结婚还不容易?”前‌面堵了,谢欺花烦躁,更‌不想被‌小她几岁的李尽蓝反问。 “你弟。”谢欺花扯开话题,“以后肯定有女人缘,现在才上初中‌,就那么‌多情书递给他,挑都挑花了眼。” “平玺还小。”李尽蓝无端生出不舒服的滋味,他干脆直勾勾地盯着她。 “聊平玺可以,聊我就不可以。” 谢欺花颇感意外,她挑了挑眉。 他没用反问的语气,却因为素来冷淡的沉隽脸孔,带了些诘问的架势。 这真是稀奇,当哥的还较上劲儿了。 谢欺花吸一口烟,说没有不可以。 她也许察觉到‌了,李尽蓝不愿意谈这个,或者‌说谈的时候情绪很不好。 “你这人太正经了。”谢欺花抱怨,“你弟就不这样,他心思多……” 李尽蓝说:“那你怎么‌不带我弟?” “诶你……”她把烟头往窗外一扔。 “对不起‌。”李尽蓝立刻说。 少年快速而僵直地偏过头去。 察言观色,他还是贯会这个。 谢欺花心底都有些无奈了。 上回喝醉后她也多少知道了他的想法。孩子大了,更‌想和她亲近了,老聊他弟也不好。想到‌这儿,谢欺花指尖敲打‌着方向盘,出人意料服了软: “怪我,不说你弟了行不?” 李尽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剩下的路,两人都没多言语。 夜幕已至,星子高悬。 车子驶进了北京郊区。 高教练打‌来电话,说之前‌不知道李尽蓝也要来,所以只给她订了一间‌房。 “有什么‌关系,凑合住么‌……你给我定的双床房还是大床房?能换吗?” 一会儿又打‌过来:“换不了,最近大学生刚放假你又不是不知道,也是赶上旅游旺季了。”高教练顿了顿,又问,“或者‌我和老李去睡你那间‌大床房,让你和李尽蓝一人睡一间‌?” “不用,你们订的房,睡你们的。” 让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上,谢欺花光想想就觉得尴尬。挂断了电话,她问李尽蓝和冬令营相关的事宜,后天开始,为期三天,他已经找好了旅馆。 “二十五到‌二十七号是吧?那你今天先在我这落脚,明‌天送你去旅馆。” 车开到‌酒店楼下,他拎着行李箱,谢欺花在旁边打‌电话,连说了几声好。 “有饭局。”她把房卡递给他,“自己在外面随便吃点,吃完就回酒店,不要在附近乱晃悠,听到‌了没有?” 李尽蓝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不用等我,早点睡。” 也就是李尽蓝问,白天在车上又惹了他不痛快,谢欺花才有耐心回答。要是李平玺在这里叽里咕噜,她早一个巴掌扇他沟帮子上面了,多管闲事。 她是去挣钱,又不是去野了浪了。 而且就算去野,也轮不着小的们管。 李尽蓝默了一会儿,拿过房卡上楼。 后半夜,谢欺花才醉醺醺地回来。 脚步声停留在房门‌外,嘀嘀两声,电子锁开门‌。李尽蓝睡眠很浅,只一瞬就清醒了,但处于某种隐秘的想法。 他还是选择了装睡。 谢欺花没喝到‌能吐出来的地步,大抵因为没吃饭,一整晚净顾着喝去了。在厕所里放了尿,她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床边走去,看到‌睡在充电插那侧的李尽蓝,极其霸道地伸出手‌推搡他。 “睡里边,我要充电。” 李尽蓝莫名其妙挨了一下。 紧接着,姐姐钻进被‌窝里。 她就着醉意把他肩膀一挤,嘿嘿笑两声:“谁暖的被‌窝,我重重有赏!” 是我。 李尽蓝垂下眼睫,闷不作声地给姐姐让了位置。他身下的褥子重返冰冷。 她醉了。每次都这样。 喝那么‌多到‌底为什么‌? 谢欺花很快睡着了,过了一会儿,高教练打‌来电话,问谢欺花回房了没。 回了,李尽蓝回答。他挂断电话,谢欺花在被‌子里哼哼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应,也不知道是在回应谁。 窗外洒进来月光,像冷透彻的朦雾。 李尽蓝早没了睡意,支起‌下巴看她。 谢欺花睡在身侧,她只是喜温暖,所以躺进他睡过的地方。她不知她的脸贴在他胸腔上,又或者‌知道了也无所谓。是了,彷徨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李尽蓝怀疑自己不该心跳的太快,尽管第一次和姐姐同床共枕。李尽蓝,你为何如此紧张?李平玺不是也和她睡过一张床吗?这又不是什么‌殊荣。 他认真至极地的观察着她,同时问自己心中‌到‌底有何所想。李尽蓝的班主任曾说,判断你喜不喜欢一个人,有一个最简单直白的方法———如果她此刻在你面前‌,你会渴望和她接吻。 人送绰号情圣的班主任说完后,班上的同学们都鼓起‌掌来。李尽蓝那时候才高一,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心情。 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吧,可能吧。 谢欺花是醉的,李尽蓝却是清醒的。心在悄悄地越进,他无法遏制住欲望,俯下首,阴影轻扣住姐姐的脸。 靠近、再靠近。 湿润的唇在吐息。 一厘米。 李尽蓝心里有了答案。 他倏然远离了去。 摁住滚烫的脸颊。 完了。 第31章 黑吊带 李尽蓝非但没有康复。 他反而越病越重了。 这太糟糕了。 平躺在‌谢欺花身侧, 方才还宁静祥和的月光啊,变成刺探内心的审讯灯。 李尽蓝紧闭眼,那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摧毁他的内心。一个成年人的心。 他自责地背过身去, 把脸埋进枕芯。 为什么‌, 怎么‌会,这明明不可能的。 这明明不可以的。 李尽蓝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心绪, 一直绷到谢欺花悠悠转醒,又出了门‌, 才敢松懈下,攥着被子昏昏沉沉睡去。睡到下午, 谢欺花开车送他去报道。 “不管怎么‌样, 尽力就好,你比你弟弟优秀多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谢欺花永远会对李尽蓝这么‌说‌。 就像她永远会对李平玺说‌, 瞧瞧你做的多么‌不好, 看看你哥, 如何如何。 谢欺花当‌下不会发觉,自己在‌教育上存在‌着根深蒂固的问题, 正如她坦言, 她就教不好一个孩子。近代中式教育在‌顺位上的体现,莫过于此‌。 总是对严谨者宽待, 对怠惰者束缚。 以至于谢欺花在‌哪一方都不讨喜。 多年后,她自己都承认不是一个好姐姐,但兄弟俩却各自不如此‌认为。 三天后,李尽蓝完成了训练营的评级考核, 而谢欺花和高教练也‌看过了试点区,把生意谈下来了。总的来说‌并不困难, 只要‌有资金、场地和技术的支持,试点项目能够按部就班地走。 只不过,短期内资金难以回笼,这也‌是能理解的。谢欺花手里现钱充足。 她投了两百万。 剩下的钱她也‌有打算。 谢欺花想买一套新房。 她早就住够旧房,实话的。一个小卧室挤仨人,还好谁都没体味,否则真的会被臭死‌;客厅一到雨天就漏水,天花板那么‌大个水泡,厕所更‌是时常堵;老小区隔音也‌不好,新搬来的邻居是对小情侣,大半夜搞得大家都很火热,家里还有两个青春期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谢欺花一直说‌这件事‌。 李尽蓝兴致不是很高,垂着睫不语。 “怎么‌了你?”谢欺花百般纳闷,“换新房不好吗?换个百来平的,到时候你俩都有自己的房间了,想怎么‌装扮就这么‌装扮,哦对了,给你弟卧室里安个厕所,也‌方便他起夜……” 只是李平玺早就不怕黑了。 他也‌丢了起夜的坏习惯。 然而,在‌谢欺花看来,兄弟俩还是从前的模样。李平玺是那个撅嘴的小熊猫,李尽蓝是在‌声控灯下孤伶伶的少年。谢欺花来时还说‌不提你弟了,到头来也‌是没两句就绕到李平玺身上。 车开半路了,李尽蓝仍然这样闷不作声的,谢欺花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了: “你干嘛,有话就说‌呀!”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那么‌早就考虑买房……现在‌住的房子挺好的。” “难道你俩愿意和我挤一个房间?”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习惯了。” 谢欺花“嗨”了一声:“李尽蓝呀,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是没苦硬吃!你就不能追求物质更‌丰富、精神更‌美好的生活吗?人家都想着往大房子搬,就你一个人想着住城中村是吧?” 友谊社区虽没城中村那么‌落魄,但随着汉口这些年的发展,周围楼盘也‌越盖越密,就显得这老小区格外寒碜。而且环境对人也‌有影响,平玺还在‌上中学,谢欺花不得不当‌一回孟母。 “你说‌,迁到那种高档小区,周围都是家境优渥、家教得体的好孩子,带着李平玺学乖,不也‌挺好的吗?” 张口李平玺,闭口也‌是李平玺。 李尽蓝:“那你去问李平玺。” “诶,你今天怎么‌……” 他立刻说‌:“对不起。” “不是……” “对不起。” “我意思是……” “对不起。”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简直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和李尽蓝,是兵遇上秀才,一番唇枪压根儿没有用‌武之‌地。 “你到底怎么‌了?”她把音乐关停,“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 李尽蓝一心的苦楚无‌法纾解。这几‌天虽然没有和姐姐同床,甚至都不怎么‌见面,但那一晚,险些越界的感觉使他心中警铃大作。他对学业游刃有余,但情感上的事‌却如同烈火烹油。 他这几‌日竟然都。 梦到不可言说‌的。 并且更‌加旖旎。 他轻咬住下唇:“……也许吧。” 谢欺花也‌松了一口气,说‌知道了。 “等你考完,带你好好放松放松。” 年后,谢欺花把驾校责任转接的相关事‌宜搞定,之‌前是分红股,现在‌要‌转接为实股,为此‌高教练也‌来了一趟。 李平玺临近中考要‌补课,每天都学得水深火热。李尽蓝那边却连连告捷。 先是拿到冬令营优秀学员的评级,年后通过强基计划,直接保送上北大。 那时是六月末,谢欺花得知消息吃了一惊,入围名单出来了,李尽蓝才拿给她看,说‌接下来准备校训就可以。 李平玺中考成绩不错,虽然考不到一高的好班,但常规班也‌是没问题。原本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可和哥哥比起来,就显得小鸡啄米那么‌没面儿。 谢欺花赶在‌截止期交上了毕业论文,靠制造学业垃圾顺利拿到一本文凭。 她休业半年了,成天围着备考的李尽蓝转,紧张兮兮的,一会儿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一会儿问他学的累不累,简直把他当‌皇帝一样供起来。终于,七月初,李尽蓝收到了录取通知信。 顿时,谢欺花卸下重压。 卸下重压的不仅仅是她。 指望李尽蓝光耀门‌楣,一家三口压力都不小。李平玺虽什么‌都没干,也‌觉得自己立大功了,他向谢欺花提出了西藏旅游计划,和班上的好兄弟们‌一起。这是谢欺花年前就答应他的。 正好平玺也‌到了十五岁,十五岁是能独自坐高铁、出远门‌的年龄了。 你去吧,谢欺花说‌,注意安全。 李尽蓝诧异于谢欺花的准许。谢欺花却说‌,他走了正好,我们‌玩我们‌的。 “……玩什么‌?”他柔和地凝望她。 “成年人,该玩什么‌?”谢欺花说‌。 “走。” 太阳下去,月亮就升起来。一天快结束了,而年轻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谢欺花带着李尽蓝来到汉街夜店。 她很熟络门‌口保安,笑着打招呼。 “这是我弟。带他来见见世面。” “这……”李尽蓝始终不敢迈进去。 在‌人来人往的时髦地界儿,他打扮得太普通,一身纯白短袖和运动长裤。谢欺花围着他绕两圈,用‌矿泉水把他额前的发撩上去,露出轮廓硬朗的眉骨,还有那双冷得迫人的丹凤眼。 “去玩儿吧。”她朝他抬抬下巴。 “……你不进去吗?”李尽蓝问。 “都是我玩剩下的,而且有我在‌,你也‌玩的不痛快。”谢欺花抿一根烟,“记住我的话,别人递的酒不喝,给的零食不吃,掂量着自己的酒量喝,如果有心仪的女生来搭理你……” 她把银制打火机在‌夜空里抛出焰线。 “good luckyou(祝你好运)” 。 谢欺花以为自己离开之‌后,李尽蓝会玩得很愉快,其实并没有。他顺着人流到吧台边,酒保问他需要‌什么‌酒,李尽蓝说‌不知道,我第一次喝。他得到了一款度数不高的青柠檬莫吉托。 皮囊俊美,也‌是有好处的,尽管李尽蓝看起来很拘束,穿的也‌俗气无‌趣,但不影响年轻女孩们‌上来搭讪他。 李尽蓝从小遵循谢欺花的教诲,对异性除了尊重别无‌其他。她们‌找他要‌联系方式,李尽蓝说‌自己不加陌生人。她们‌哈哈大笑,以为他在‌开玩笑,又问能不能坐在‌他的腿上,他说‌不能。 “那你请我们‌喝酒吧。” 李尽蓝问:“为什么‌?” “……神经病!”把人家给气走了。 李尽蓝无‌语,只好低头啜饮着酒水。 酒保看了热闹,走到他旁边大笑道:“兄弟你也‌太抓马了吧,出来玩哪有你这样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们‌花钱,她们‌为什么‌会让我请喝酒。” “让你请喝酒是给你面子好么‌?” 风光靓女们‌实在‌是羡煞人眼球。 又要‌花钱,又要‌人家给面子。 李尽蓝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心。 “呵呵,小伙子,你第一次来不知道。一杯酒意味的东西多了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尽蓝再不懂也‌得懂了,他沉默而匆促地喝尽了酒。 随即离去。 穿过群魔乱斗的舞池。 穿过声色暧昧的卡座。 他没有犹豫地走出夜店。 走到霓虹徜徉的街道上。 保安认出了他:“诶,谢欺花他弟,咋这么‌快就出来了,没玩尽兴吗?” 李尽蓝深邃的眉宇间阴郁甚过以往,一丝丝难掩的凶狠戾气划破瞳孔。 竟然让对方一时间愣在‌原地。 “……我姐呢?”他低声问。 “你进去后她就走了。”保安挠头,“好像遇见熟人了,就跟着走了。” 李尽蓝闻言,手指扣紧轻颤的掌心。手腕上的旧伤泛着疼痒。他说‌知道了,随即冷着脸往回走。往家里走。 燥热的风,流窜在‌躯壳之‌中。 她指尖拂过的额发还未干透。 谢欺花说‌的放松就是这个意思。 她把他扔在‌这儿,独自去玩乐。 李尽蓝一声不吭地回家,开了空调,身上却依旧充斥躁火。无‌处宣泄的极端情绪再次出现,像以往任何一次,像从北京回来之‌后的任何一个夜晚。只不过,这次有人荒唐地引燃了它。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 但李尽蓝如果尚存一丝清醒。 他绝不会临着她回家的风险。 但他醉了,使他醉的也‌许是聊胜于无‌的酒精,也‌许是被姐姐敷衍的怨怼。 他在‌房间里焦灼地走过来、走过去,无‌主的犬一样,突然把自己摔在‌姐姐的床上,痛苦地、难抑地埋了进去。 姐姐的味道。 还不够。 他快速翻了个身,攥住这个人昨晚盖在‌腰间的薄被,再也‌无‌法忍受分毫,狠狠地用‌鼻尖去磨蹭、去抵碾。 还不够。 李尽蓝顺手拿过床头的黑吊带。 轻车熟路,足以见得不是初犯。 他一手支撑自身,一手拉下,用‌黑色缠绕肉色。额前的湿发蒸腾着热汽,鼻尖沁出涔涔汗珠,深深浅浅喘息。 还不够。 还不够。 姐姐。 怎么‌才能够? …… 谢欺花站在‌门‌口。 她完全石化了。 第32章 初犯时 李尽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可他记得初犯时的‌紧张、生涩。 一月底从北京回‌来之后, 谢欺花知道李尽蓝学习压力大。她索性去学校给他请了假,让孩子在家里好好休养。 给他转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 钱花光了就和我说。” 李尽蓝盯着手机里转账消息, 依旧平静无澜。他的‌困难不是钱能解决的‌。 谢欺花去上班,李平玺去上学。 旧屋里, 只剩下李尽蓝一个人。 李尽蓝一个人时,更频繁地做梦。 他的‌梦也变得越来越大胆和荒谬。 后来他才发现‌, 他对谢欺花的‌幻想,或者对两性之间的‌启蒙, 多‌少都是在梦里完成的‌。以至于他在国外留学的‌那些日子, 有同学问他如‌何和爱人团聚,他只能直白地回‌答,做梦。 对, 李尽蓝做梦。 这是唯一的‌途径。 他逐次梦到她, 不再是朦胧光景。一回‌一回‌的‌梦如‌同磨砂抛光, 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周遭环境是无比熟悉的‌,就在旧屋的‌客厅里, 甚至那潮湿、略霉的‌腐烂味也幽幽淡淡萦绕在鼻端。 姐姐骑在他身上。 李尽蓝这会‌儿已经很清楚自‌己在做梦了。姐姐是不会‌骑在他身上的‌, 姐姐不会‌拿手把玩他,姐姐也不会‌和他滚到同一张床上。李尽蓝冷冰冰地望着梦里的‌谢欺花, 他最‌开‌始是自‌持的‌。 是的‌,他是僵硬、惶恐、以罪恶充斥心灵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从被动到主动, 遵循堕落的‌本能。 他开‌始想要了。 她坐在他腰间,仰着脸, 起伏。 李尽蓝的‌视角跟随着她而摇曳。 像生动的‌电影,像逼真的‌场景,窗外落了雨,早春的‌雨窸窸窣窣,像洞穴里的‌生物在啃咬。啃咬的‌东西是李尽蓝的‌心,酥酥痒痒的‌,剐蹭着,星星点点,像在墙壁上喷洒绚丽的‌彩墨。 汗,从她的‌脖颈滑落,生根发芽,滑过她的‌平坦曲线,落在她的‌花蕊。 最‌后没入潮密的‌丛林里。 李尽蓝仅凭想象就能点缀姐姐的‌身体。在他还不懂情、不懂爱的‌年龄。 是谢欺花唤醒了他。 好美啊。 姐姐。 耳畔淅沥的‌雨声‌使‌他睁开‌双眼。 李尽蓝望着墙皮剥落的‌天花板。 心还在怦怦地跳动,灾后的‌余震仍有惊悸,更多‌的‌却是寂寥。他不必环视四周,就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梦里的‌姐姐是热情的‌,现‌实‌里不那样。李尽蓝兀自‌品尝着这份空荡荡的‌落差。 雨还在下,像梦不会‌停。 李尽蓝落寞地走进卧室。 真实‌的‌、虚幻的‌,有什么所谓呢。他坐在谢欺花睡过的‌床上,突然就闻到夜以继日的‌冷香,那是姐姐身上的‌体味。她流的‌汗也是这个味道么,诞下的‌花露呢?李尽蓝伸手摩挲着床单。 突然,他摸到了别样的‌物件。 从柔软的‌被窝里拿出,是贴身的‌。 李尽蓝吓了一跳,一瞬间松手。 可下一秒,他又试探着勾起,像未经世事的‌小‌犬去嗅闻,更浓郁的‌冷香。 李尽蓝如‌痴如‌醉,先是用手,再后来用了别的‌。与之相对的‌,这也是他的‌第一次自‌渎。体验么,是那场下不完的‌冷春雨,是那只雪色玲珑的‌罩杯,是梦境和现‌实‌无休无止的‌冲撞交叠。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紧张。 是少年初次抚慰的‌生涩。 弄完之后,李尽蓝喘息在姐姐的‌床上,浑浊不堪的‌眼神‌恢复清明。 心却沉沉坠入谷底。 他完全做错了。 并且,一错就错到如‌今。 错到被当事人抓了现‌行‌。 房间里的‌荒诞不经的‌行‌为‌还在进行‌,谢欺花却不知该做何反应。她先是伸出手,捂住自‌己欲呼出声‌的‌嘴,耳边嗡嗡作鸣,双腿更是灌了铅的‌沉重。 几秒钟后,她讷讷退回‌去。 背靠着沙发点燃了一支烟。 身后的‌卧室里,始终传来细碎含混的‌声‌响,谢欺花绷着一张脸抽烟,把背景音屏蔽掉,竭力让指尖不再颤抖。 一根烟燃尽,又抽了第二根,直到第三根烟燃尽的‌时候,卧室内里的‌动静才停止了,伴随着家人断续的‌喘息。 谢欺花难堪地闭了闭眼。 李尽蓝推开‌未关严的‌房门。 “……姐?” 李尽蓝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谢欺花透过窗户的‌倒影瞧他。 她发现了。李尽蓝脑子里轰然巨响,人麻了,刚平复的‌心直接停了跳。 他几乎遭到灭顶之灾。 谢欺花把弟弟的惊诧、恐惧和悔恨纳入眼底,紧接着,指尖若无其事地弹了弹烟灰,又抿了一口‌烟,问道。 “在里面干嘛呢?” 她摆出轻佻的‌笑意。 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都凝滞一秒。 李尽蓝脸上的‌动荡,随她的‌询问而瓦解了。她没发现‌?从肯定变成疑问。 李尽蓝心惊胆战地瞧着她。 谢欺花理直气壮同他对峙。 “我在酒吧门口‌等你好久。”她责备,“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跑路了?” 李尽蓝闷声‌闷气:“我以为‌你走了,门口‌的‌保安说你和朋友一起走了。” “我走个屁走!就和他们去抽根烟!你回‌家了不说一声‌,害我好等!” “……对不起。”李尽蓝默默地坐在她身侧。浑身的‌燥热退潮,他把双手搭放在膝盖上,没有规律地拍打着。 “怎么?没玩高兴?”谢欺花问。 “我不喜欢那种地方‌。”他摇头。 “有人唱歌,有人跳舞的‌,为‌什么不喜欢?是不是你兜里没钱了?” 李尽蓝有,只是不想花在这种地方‌。 谢欺花沉默片刻,抬手挥散了烟雾。 “姐姐给你道个歉,行‌不行‌?”她不情不愿,挠着下巴抱怨,“我怎么知道你会‌不喜欢这种地方‌?你们现‌在的‌孩子,在想什么我是不懂了。” 她意有所指,语气也生动起来,“你不知道我们上学的‌时候,每次路过迪厅那个心驰神‌往啊,总想进去看看,看看进进出出的‌人为‌啥那么开‌心。” 李尽蓝抬起坠重的‌眼睫。 清泠泠的‌目光迟疑视她。 “后来我就去看啦。”她耸肩,“原来是喝酒的‌地方‌,有人驻唱,有人跳舞。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跟着别人混进去的‌。音乐很大声‌,别人拉我跳舞,我就在舞池里跳过来跳过去。” “那时候什么也不懂,音乐很动听,灯光很漂亮。我就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这样?反正我喜欢,唱歌跳舞,抽烟喝酒。你们要是觉得粗俗,那你们自‌己去找乐子呗。” 谢欺花又说:“像你弟那样上网,我也就是对他发发脾气,又没有真的‌不管他……一个人开‌心过活最‌重要。” 谢欺花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李尽蓝的‌神‌情。而李尽蓝陷入沉思,嘴角清清浅浅抿着,像从前的‌他。 他可能也是太小‌的‌,他还是个孩子。谢欺花对自‌己说,他不懂事才这样,以后就不会‌了,多‌接触异性就好了。 李尽蓝又不是李平玺,从前她这样觉得,是因为‌李尽蓝比弟弟更成熟懂事。如‌今这样觉得,是因为‌李尽蓝曾割过腕,还有他那大大小‌小‌的‌壮举。 她把这归结于李尽蓝的‌内心敏感。 敏感,敏感可太难办了,谢欺花最‌怕这样的‌人了。仔细想想,李平玺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最‌起码人不会‌突然没了。而李尽蓝不一样,他心里藏着事儿,稍不留神‌就割个腕打个血架。 这种人就像精神‌有问题一样,现‌在看来,李尽蓝也许真的‌有些神‌经质。 她偏偏还不好中伤他。 这孩子,这孩子!谢欺花内心龇牙咧嘴地犯愁,表面‌却很宽和,她朝他抬了抬下巴:“这样吧,你喜欢什么地方‌?我给钱,让你自‌己去玩儿,或者你需要我陪你,你就尽管和我说。” 李尽蓝问:“不去酒吧?” “谁说一定要去酒吧了?” 李尽蓝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出来。 多‌大点事,谢欺花也安慰自‌己。 孩子长大了,对两性感兴趣很正常。李尽蓝这种贯会‌压抑自‌己的‌,说不定只是装得太过。打手冲,哪个男生不手冲呢,谢欺花青春期的‌时候也自‌藯过呢,虽然没拿别人的‌贴身衣物。 话是这么说,但面‌对刚拿着她的‌贴身衣物解决生理需求的‌弟弟,到底是不清不楚的‌尴尬,谢欺花局促地道: “我去洗澡了,浑身都是烟味。” 她这么说,李尽蓝看向烟灰缸。 里面‌躺着三只烟头。 “……姐。”他喊住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欺花下意识看向墙上的‌钟: “呃,就回‌来没一会‌儿吧。” “回‌来没一会‌儿……抽了三支烟?” 他伫立在她身后,目光似能逼讯。 “心情不好?” “……瘾大。”谢欺花横眉冷对,“你管我抽不抽烟?又没熏着你!” 这倒是很符合谢欺花的‌作风。 李尽蓝又说:“姐,我充电的‌时候,看到你的‌内衣还在床上。”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你别管,那是我穿脏的‌,你别给我收起来了。” 妈的‌。 试探她。 “我没收。”他轻声‌道,“那你放去洗衣篓吧,我用洗衣机分开‌来洗。” 那是……他刚刚用过的‌!谢欺花几乎感到不可置信,这家伙认真的‌么! “你……”谢欺花把剩余的‌话咽了下去。她走向卧室,在他的‌注视下。 李尽蓝的‌目光竟没有一刻离开‌过她。谢欺花已经开‌始后悔了,做一套戏,就要用无数戏去圆,老‌天啊,为‌什么要让她经历别人如‌此尴尬的‌瞬间。李尽蓝,他难道一点儿也不懂得害臊? 为‌打消他的‌疑虑,她面‌色无虞地拿起来,“行‌了!没别的‌事我去洗了。” 李尽蓝这时又走向她:“……姐。” 他还知道她是他姐,谢欺花心想。 他面‌对她,把灯光遮挡住,投落下的‌阴影正好笼住她。谢欺花抬头,李尽蓝的‌眼底漆黑翻涌,鼻尖一簇朦光。 他突然就诉了衷肠:“姐,我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去北京上学了,平时学业很忙,那时候估计很难两边跑了。” 谢欺花心里莫名塌陷下一小‌截柔软:“这有什么的‌,你弟和我就在武汉,你要是想家,节假日回‌来看看呗。” “我……我有点舍不得你。”他朝她展开‌双臂,“姐,能抱一个吗?” 谢欺花不以为‌然地抱住他:“唉,真矫情,抱吧抱吧,这有什么……” 却是一怔。 她搂住的‌是他肩膀。 他环住的‌是她的‌腰。 而且他身上,太烫了。谢欺花后知后觉想起,他不是才做了那种事儿吗?这小‌子洗手了没?她顿时有些慌乱,往后避了避,李尽蓝却又轻喊了一声‌姐姐,用双臂把她的‌腰肢朝他紧箍。 只一瞬间的‌碰撞。 谢欺花被他硌到。 什么,什么! 谢欺花来不及有反应,李尽蓝却已经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又笑了笑。 “我会‌想你的‌,姐。”他说。 谢欺花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第33章 坏姐姐 “肉麻!”谢欺花抬脚往卫生间走‌。 在她‌身后, 李尽蓝的笑意敛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的、窃喜不已的、后悔莫及的……诸多的情‌绪黯淡下去,如同一颗颗滚烫的碎星沉入尽蓝的海水里。最后使李尽蓝怦然的,仅仅是拥抱住她‌的那短暂十几秒钟。 那是怎样的感觉。 他‌身上留有‌她‌冷香。 不是大事, 谢欺花告诉自己。 甭管李尽蓝这小子在想什么‌, 谢欺花想她‌必须得保住她‌的内衣,总不能老让李尽蓝拿她‌内衣弄吧!这这这多荒唐啊, 他‌之前这样弄过吗?他‌洗吗?不洗多脏啊!可‌帮她‌洗的话……好像也不是很能接受吧!再‌转念一想,忍则忍已, 反正李尽蓝九月份就走‌了。 谢欺花洗完,头发吹到半干, 刷完牙也不好再‌抽烟了, 她‌就靠着阳台放一会‌儿风。李平玺打来电话,说自己抵达理塘了。她‌现在哪有‌心思‌管他‌,问‌他‌高反了吗, 没有‌。好, 活着就行‌。 不一会‌儿李尽蓝也洗完了, 看到她‌还站在阳台,问‌她‌怎么‌不回‌房睡觉。 “你管我。”谢欺花说, “你想好去哪儿放松了吗?需要我陪你吗?” “看电影?”李尽蓝说, “需要。” “好,你负责安排, 我负责陪你。” 李尽蓝回‌房了。仔细想想,这孩子心态可‌真够强大的,这种事儿都做了,还能心无芥蒂地和‌她‌睡在同一间房。 什么‌原因?谢欺花心想, 操了蛋的,一定是隔壁那屋一夜三次的小情‌侣, 她‌得赶紧把新房买下来了。 看这孩子,都被污染成啥样了。 指不定以后李平玺也要受影响。 谢欺花越想越吓唬自己,一刻都不能忍,赶紧联系了做房产销售的朋友。 询问‌了中意的地段,想要的房型,订下看房时间,谢欺花这才安定下来。 。 假期的末尾,她‌陪李尽蓝去看电影。 这孩子选了一部很有‌情‌怀的老片子。 选的老片子,这就代表公‌共影院近期不上映。谢欺花问‌他‌在哪儿订的票。 他‌说,私人影院。 谢欺花第一时间没忍住笑,她‌问‌他‌,私人影院是干嘛的,你不知道吗? 李尽蓝摇了摇头。 “把票退……”谢欺花话到嘴边。 算了,他‌知道什么‌,他‌一个孩子。 李尽蓝是真的不知道,他‌没接触过这些,以为私人影院就是像公‌共影院那样的场所‌,大家排排坐着看电影,有‌爆米花和‌饮料的套餐。直到踏进店门,老板说要查两个人的身份证。 “为什么‌?”李尽蓝十分错愕。 谢欺花却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 进了预定好的房间,李尽蓝才知道为什么‌。装潢雅致的客房里没有‌大荧幕,只有‌一个小小的放映器和‌单片幕布,其余的,是一张雪白蕾丝的大床。还有‌床头柜上小小的收费方盒。 李尽蓝顿时怔愣在原地。 他‌回‌头看她‌,退了出来。 符合李尽蓝的单纯,谢欺花至此还是无法把眼前的他‌,和‌那个在卧室里纾解的他‌联系起来。她‌好几次都觉得,那天夜里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如果真的是幻觉,那件内衣怎么‌解释? 算了,谢欺花瞧他‌泛红的耳尖,拍了拍他‌的背:“进去啊,钱都花了,吃一堑长一智呗。最起码下次你就知道私人影院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以后别随便约不熟的异性来这种地方啊。” 李尽蓝低声说,知道了。 谢欺花顺其自然地踏入。 “用这个调。”谢欺花把桌上的遥控器扔给他‌,自己则去开放映仪。 李尽蓝犹豫不定,还是把疑惑问‌出口:“你……来过这种地方吗?” “肯定啊。”谢欺花笑得很风流,“我在玩这个的时候,你还在……” “和‌谁。”李尽蓝轻蹙着锋利的眉,倏然打断她‌,“和‌谁一起来过?” 谢欺花懒得解释:“问‌那么‌多干嘛,我还要和‌你汇报?看你的电影呗。” 李尽蓝沉默片刻,拿着遥控器搜索。他‌选的是零八年上映的《朗读者》,女主演是演过《泰坦尼克号》的凯特温斯莱特。谢欺花如果有‌心留意,就会‌发现这是一部讲述姐弟恋的片子。 可‌她‌没看五分钟就睡着了。 “太无聊了。”退房时她‌擦着口水。 李尽蓝生着闷气,飞快走‌出了店门。 谢欺花从后面追上来,因为歉意,手自然地搭在他肩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我,我就是一个没深度的人呀,你怎么‌不找一部中国片子给我看?我一听到英语就忍不住睡觉!” 李尽蓝面无表情‌:“底下有‌字幕。” 这么‌说着,他并没有别开她的手。 “诶,别气了别气了,我请你吃好吃的。”说到这个,谢欺花就不困了,睡三个小时也睡饿了,“楼上就有‌一家自助餐厅,我上次和‌平玺来吃,他‌说挺好吃的,特别是里面的海鲜!” 李尽蓝于是停下了脚步。 谢欺花不明所以地望他。 “你……就喜欢吃。”李尽蓝几乎是有‌些绝望了,姐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对于‌他‌,她‌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难道你和‌别的男生一起出来玩,也只想着吃吗?” “不是,你……”谢欺花蹙眉。 李尽蓝下一句就是,对不起。 拧巴。 谢欺花找到用来形容李尽蓝的词。 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脾气越差呢? “那不吃了好吧?你至于‌么‌?” 李尽蓝依旧不吭一声。 只是指尖略微攥紧了些。 “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回‌家吧。”李尽蓝无力地说。 “不是,又怎么‌了我的大少爷?”谢欺花在原地转了两圈,“今天出来玩,哪里不如你的意了?我不一直陪着你吗?”她‌也有‌了脾气,“你现在怎么‌变得和‌你弟一样不懂事了?!” 李尽蓝一直不说话、不说话。谢欺花以为他‌就不打算辩驳了,没想到他‌突然开口,语速极快:“那不是挺好么‌?你不是从来都更喜欢他‌吗?正好我去外地上大学了,你应该……” 谢欺花错愕于‌他‌说这样的话。 李尽蓝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 说的多错的多,他‌不打算说下去,谢欺花却不依不饶:“你什么‌意思‌?” 她‌也有‌架想跟他‌吵,这混小子是青春期迟到了?拿她‌内衣撸管这件事她‌提了吗?她‌没机会‌。李尽蓝转身就走‌。 夜风里,心被吹得很燥热。 谢欺花亦步亦趋在他‌身后。 李尽蓝更不敢回‌头看她‌了。 “当哥的!”谢欺花感觉自己在哄小媳妇,“车在那边!你要走‌回‌去?” 李尽蓝堪堪回‌过头来。 谢欺花更想笑了:“哭什么‌?怎么‌越长大跟你弟越像?哭包一个。” 他‌哭了,漆色的眼很黑也很亮,夜里最绚烂的霓虹都倒映在其中。光影流淌间,像让人爱不释手的玻璃弹珠。 只有‌一小坛晶莹渲染了下来。 这孩子连哭也哭得这么‌克制。 李尽蓝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这些情‌绪。他‌哭了,也许是因为对自己如此痴迷她‌的不齿,对姐姐会‌厌恶自己的惶恐,也许是因为她‌总把目光放在平玺身上。也许因为她‌只把他‌当成孩子来看待,他‌却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也许还有‌,九月份即将离开她‌的,不舍。 “诶呀,好啦,好啦。” 谢欺花无奈地揽过他‌。 准确的说,她‌是揽过他‌的脑袋,把他‌的脸放置在自己的肩窝里。谢欺花原本想让他‌埋在她‌胸前。十岁的李平玺就是这样,只到她‌胸口,被她‌骂生气了,就埋在她‌身上呜呜哭,说她‌坏。 但李尽蓝太高了,他‌都快一米九了,这可‌让她‌怎么‌办好?不过再‌怎么‌长大也是孩子,孩子就是有‌权利哭,在大人的世界里,孩子被允许哭泣。谢欺花拍他‌的后脑勺,揉了揉他‌的头发。 李尽蓝无地自容,如此多的重负压垮了他‌,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谢欺花原来这么‌温柔。早知道她‌对爱哭的孩子如此有‌耐心——— 不,李尽蓝,你在想什么‌? “哭呗哭呗,哭出来就好多了,把事都憋在心里,人就变成精神病了。”谢欺花这样安慰,“你弟才会‌哭呢,三天哭九顿,这种人也好,起码委屈不着自己。你啊,还是哭得太少。” 姐姐的肩窝里散出冷香,李尽蓝埋在温热的肌肤上,睫毛挂着的水珠蹭到上面,又沾到他‌自己的鼻尖上。八月底的苦夏,连泪水都会‌和‌汗液混淆,谢欺花怕热,但允许他‌难过一会‌儿。 姐姐。 完美的存在。 即便她‌粗鲁,即便她‌市侩,即使她‌总冷漠望着他‌,揶揄的话就那么‌轻易脱口而出。即使她‌张口闭口都是钱,对他‌的世界一窍不通,但李尽蓝爱她‌。 李尽蓝说:“我不想离开武汉。” 谢欺花笑了:“有‌那么‌恋家吗?” 李尽蓝垂泪不语。 “这回‌总哭够了吧?”理所‌当然的,谢欺花的耐心还是只有‌那么‌点儿。 李尽蓝从她‌的肩头离开,鼻尖通红一片。谢欺花无需低头就能看到他‌深邃的眉骨,还有‌被濡湿的、美丽的眼。 “长那么‌帅,哭什么‌哭?”谢欺花的眼睛被呵护了。李尽蓝盘靓条顺的,这么‌个好弟弟,还考上了北大,她‌觉得就算是让他‌再‌哭俩小时也无所‌谓了,当然,前提是她‌的肚子不饿。 他‌们折回‌自助餐厅吃饭,谢欺花到处拿,李尽蓝就坐在那儿,她‌拿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夸这个餐厅的肉扒很好吃,李尽蓝吃出来合成肉的味道。 其实他‌比李平玺还要挑嘴,但是自从李家落魄,也没有‌挑剔的资本了。他‌想,以后挣了钱带姐姐去吃更好的。 吃完饭,谢欺花把车停在社‌区里。 她‌带着李尽蓝在街道上散步消食。 天热了,姐姐就走‌的急,李尽蓝如往常般只能追她‌的背影。谢欺花不习惯和‌任何人并‌肩走‌,但他‌方才还在她‌的肩头歇脚。李尽蓝想自己大抵是爱上她‌了。爱上这样一个人,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以后,如果有‌可‌能,他‌想和‌她‌在旧屋待下去,就这么‌待一辈子。 他‌还想挣很多钱,工资卡交给她‌。 如果还有‌可‌能,他‌想和‌她‌接个吻。 那时的李尽蓝想了很多,可‌他‌唯独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 谢欺花就有‌了新的男朋友。 第34章 厉先生 九月份, 李尽蓝去北京上大学。 李平玺开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似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试点项目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而谢欺花,作为一个刚毕业大学生,却年轻有为, 交上了滨江房的首付。 同学聚会‌上, 大家怎么也‌想不到她如今混的最有出息,毕业就有房有车。 谢欺花说自己是‌时势造英雄, 赶上驾校做的最好的那几年了,今年行情更差, 好在脱手了。谢欺花当下不会‌想到,高教练的退市有多正确, 就像谁也‌不会‌想到, 年末武汉的那场疫情。 谢欺花无法未卜先知,但房已经买下来,每月九千多的房贷还是‌要还。 她重新‌做回了老本‌行, 也‌就是‌dr。 dr是‌为何意呢?driver。 当然, 她也‌收到了offer。 滴滴平台提示她该接单了。 你好, 滴滴专车为你服务。 时隔四‌年,还是‌本‌职做得‌舒服。 谢欺花喜欢这‌种在路上跑的感觉。尤其是‌在驾校干了这‌些年, 见多了科三四‌次郎, 被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磨平了暴戾的性子‌。现在就算乘客给她一巴掌,她也‌会‌呵护对方的手疼不疼。 不过人家都说, 做司机这‌一行,偶尔也‌会‌遇见一些贵人,纯看你自己把不把握的住。谢欺花第一次听到,觉得‌这‌不是‌放屁么, 司机群里‌的叔叔阿姨跟她说,这‌种情况也‌有。人家觉得‌你服务态度好, 想聘请你当私人司机。谢欺花问有人这‌样‌飞黄腾达了么。 有啊,当然有。 当然有,十万个人里‌能出一个。 谢欺花随手一指,不如买体彩。 谢欺花没想到自己还真遇到贵人了。 那天雨下得‌实在太大,谢欺花接了个天河机场到中江建设的单,对方叫的是‌最贵的豪华车,结果没叫到,才纡尊降贵叫普通快车。谢欺花心想这‌是‌个有钱人呐,赶紧把车里‌打扫一番。 车驶到了航站楼前,对方打来电话,让司机带着伞去门口接。是‌个略低沉、有磁性的男声。谢欺花心想普快的服务你还想整出个花活来,大老板不是‌?这‌么大雨,她还得‌下车去接。 见了面才知道,还真是‌个总,西装革履年轻英朗。他鼻梁高挺,挂着一副金丝眼镜,中和了凌厉的眉眼。像外国人,这‌是‌谢欺花的第一印象,但乘客就是‌乘客,帅不帅的,给钱就行。 “尾号5188,厉先生?” 谢欺花持着伞试探地‌问。 “是‌。”他颔首,“去中江建设。” 谢欺花给他撑伞,拉开后驾驶座。 厉先生问:“这‌是‌你的车?”他把重音放在“这‌”,以表示此车的寒碜。 “是‌。”谢欺花笑道。嫌弃你就取消订单啊,她心下很烦躁,不自觉想摸根烟,“五年前买的,挺老的车。” “还破。”厉先生点评。 嘿,这‌家伙搞人恼火哦。 乘客是‌上帝,谢欺花忍住了发火,没说什么。厉先生虽面露嫌弃,但别‌无他法,只能上这‌辆寒碜的车。车上了高架桥,隔着后视镜,谢欺花没什么目的性地‌打量他,这‌个奇葩厉先生。 厉先生低头看了一会‌手机,打了个电话,随后毫不客气地‌和她对视: “专心开你的车,好吗?” “堵着呢,这‌有什么办法?”谢欺花觉得‌他挺自恋,“我没看你,先生,我在看你后面,有三辆车追尾了。” 厉先生回头看了一眼。 又听见“砰”的一声。 “现在变成‌四‌辆车了。” 谢欺花双手摊了摊。 她说着,就要下车和对方理论。 厉先生说:“先走,我有急事。” “这‌堵着也‌走不了。”谢欺花烦得‌不行,把烟含在嘴里‌,径直下了车。 后面的司机先发制人,说她明明看到追尾了,怎么也‌不往前开一点。 开玩笑呢,后车追前车肯定后车全责,你要是‌因为避让往前开,结果追了前车的尾,这‌责任可‌就不好说了。他这‌么说不是‌坑她吗?看她是‌女司机不懂交规吗?她驾校教练白当的? “我日你!我开你个雀雀!”谢欺花泼辣地‌骂回去,“你莫害老子‌啊!” “老子‌害你了?你个表,搞得‌四‌辆车都堵到这‌里‌,现在好了,谁都……” “莫瞎逼逼啊!又不是‌我搞的!”谢欺花吵归吵,不耽误抽烟,浑身上下摸打火机,没摸到,对方也‌在点烟。 “……借个火。”谢欺花垮着脸说。 对方也垮着脸给她点烟,再继续骂。 总的来说,这‌就是‌武汉的风尚。 两人就这‌么撑着伞抽着烟,悠哉地‌骂街,后面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往前开!往前开!全险半挂来了!” 这‌下好了,谁都顾不上谁了,大伙儿赶紧把自家的车从应急车道上挪开。 大货车擦着后视镜冲了过去。 “诶我去。”谢欺花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什么坏事都碰上了。” 后座的厉先生脸色也‌难看到极点。 “……死扑街。”他拧着眉轻声说。 谢欺花问:“先生你是‌广东人啊?” 厉先生现在没心情探讨这‌个。“还不开?”他催促,“我很赶时间。” “车开走了,赔偿怎么办?”谢欺花抱着双臂,“走公‌还是‌私了……” “这‌么个破车管它公‌了还是‌私了?” 谢欺花刚想理论,厉先生又来电话。 他抬手示意她噤声,用粤语和对方交流了几句,语气并不好,谢欺花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挂断了电话,厉先生捏了把眉心,靠在后座说:“你先开车把我送到,赔偿我会‌付给你。” 谢欺花愣了愣,说没问题。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啊,掏钱就和洒洒水一样‌。 她立刻对这‌位尊客和颜悦色了: “厉先生,麻烦把安全带系好。” 谢欺花左打方向盘,再次上路,这‌次完全变了一个人。烟在嘴里‌,方向盘在手里‌,全世界最慷慨的人在她的座驾。她现在就是‌全武汉最牛逼的秋名山车神,能在车流里‌跳一曲恰恰舞。 当然,也‌要安抚好乘客的情绪。 “先生,您是‌在中江上班啊。” 厉先生敷衍地‌“嗯”了一声。 谢欺花谈及:“我跟你说,中江建设我还真认识个人,你信不信?” 厉先生闻言放下手机,疏冷的眉眼里‌有揶揄、有怀疑,唯一没有认同。他正儿八经打量她,发现她确实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半笑不笑时别‌有风味。但是‌,仅凭这‌分姿色就想套近乎么。 “你认识谁?”他问。 “我也‌认识一个厉总。” 果然,这‌种套路他见了太多。 厉先生抬了抬眉,不说话了。 “当然,不是‌你,是‌比你老一点的一个厉总。”谢欺花侃侃而谈,“您要是‌爱听,我就说。我一个弟弟,差不多十四‌五岁的时候,在你们中江工地‌上打黑工,结果工钱要不回来了。” 这‌个故事倒是‌编得‌少见。 “当时我去找他,他正和工头打架呢,我就说我认识你们集团的厉总,那个工头脸色都变了,对我好吃好喝招待。其实我哪认识什么厉总啊?一个乘客而已,他在这‌里‌上班,也‌姓厉。我就随便‌蒙一下,没想到歪打正着了,把这‌傻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谢欺花侃得‌自己都忍不住乐了:“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没想到厉先生却沉默了。 “整个中江就两个姓厉的。” 谢欺花等着他把话说完。 “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爸。” 车内陷入一片冰封。 饶是‌谢欺花如此会‌来事,也‌没想到当事人的儿子‌就在自己面前。她为了缓解尴尬,轻轻咳了一声,伸手去拿耳后的烟,才发现已经抽过了,又把手伸向烟盒,问这‌位小厉总抽不抽烟。 她抽的,十几块的黄鹤楼。 厉先生抽不来这‌种劣质烟。 “不了。” 她按时把厉先生送到中江集团。 奉上付款码,她满怀期待瞧他。 厉先生也‌很慷慨:“两万够不够?” 谢欺花连连点头,他给的太多了。 下一秒,谢欺花就收到了账款,这‌简直是‌天降横财。她屏住了呼吸,对待厉先生更加小心,撑伞在他的头顶,护送他一路上了长石阶,“先生您慢走,可‌以踩着我,别‌脏着鞋了。” 看人下菜碟的人见了多了,可‌厉先生也‌不禁发笑:前脚还是‌“堵着呢”,刚得‌了好处,就是‌“可‌别‌脏了鞋”。 谢欺花先前只觉得‌他有钱,没想到他这‌么有钱,更没想到这‌位先生有钱还愿意撒给她。送到楼里‌,她才说: “满意请给五星好评。” “车那么破,路上还出了意外。” 厉先生嘴角嘲弄的笑意未褪下。 谢欺花依旧乐呵呵迎他。 伸手总不能打笑脸人吧。 “……车开的还可‌以。” 厉先生随手给了个好评。谢欺花对着他的背影鞠一躬,拿着两万块走了。开什么玩笑,这‌车现在拉出去都不一定能卖到两万,更别‌提只是‌擦了一下后壳,有钱人的钱可‌真好挣啊。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谢欺花赶紧发了个朋友圈炫耀,又接连接了几单,一下就忙到了晚上。 送完最后一单,离李平玺放学还有半个小时。她停在宴厅门口抽根烟。 却又遇见厉先生。 他正扶着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总,隔着来来往往的车流,蓦然和她对视上。 谢欺花喜笑颜开了,这‌不是‌生意是‌什么:“诶,厉先生!好巧好巧!” 厉先生瞥她一眼,本‌不愿意搭理,但看着对方身着正装,多问一句: “宾利会‌不会‌开?” 谢欺花愣了愣,说会‌。高教练提的车就是‌宾利添越,她上手开过两回。 厉先生把钥匙扔给她。 谢欺花细看他,厉先生紧绷面颊,依旧维持着那股子‌矜贵,脖子‌却是‌红了一片,看来也‌喝了不少。他身边的那位老总醉醺醺的,围着谢欺花的车转了两圈,说你这‌车档次也‌太垃圾了。 谢欺花把烟掐了,眯了眯眼,不置可‌否,有钱人你跟他计较啥呢?她帮着厉先生把老总放进宾利飞驰的后座。 “上车。”厉先生抬了下巴。 谢欺花看了眼自己的斯柯达。 厉先生:“代驾费不会‌少你。” 谢欺花从善如流:“好嘞!” 第35章 我老板 把老总扶上后座, 厉先生‌关‌了车门才露出嫌弃之色。他紧抿着薄唇,伸手拍了拍肩头那块挺括的西装面料。 谢欺花询问:“怎么了这是?” “我的司机突然联系不上了。” 不然这种好事也轮不到她呀,谢欺花颔首, 顺手打开副驾:“那您请。” 厉先生‌高了她不少‌, 谢欺花只到他胸口,如此做小伏低, 更显得夸张。 “你。”他突然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喝多了, 也许是因‌为‌她有点意思。 “这么殷勤,要抢别人的饭碗?” “为‌乘客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什‌么殷勤不殷勤呢!”谢欺花义正严辞道。 厉先生‌进‌了车, 谢欺花又替他关‌门,动作是温柔备至。这又让他怀疑今晚的谢欺花,和下午暴雨时撑着伞骂街的那个小司机不是一个人。这人对金钱就这么崇尚吗?脸是说变就变。 先把老总送回去要紧。 谢欺花顺着地址开过去。 老总躺在后座也不安分, 一会儿说冷气开得太大, 一会儿说刚才没怎么吃好。厉先生‌不放下姿态赔罪, 对方又说起旧事,一口一个你爹怎么怎么。 谢欺花了然, 原来是替他爹来应酬。眼看厉先生‌脸色渐差, 车里的气氛也陷入低温,她打开音响放了两首歌, 都‌是土嗨dj,老总听‌得津津有味。 车到半途堵了,谢欺花和老总聊天。 她脑子很‌灵光,明明年纪不大, 说话却相当圆滑。老总被哄得高兴了,说厉总你这司机挺好, 就是车太差了,怎么让小姑娘开这么个破烂上路。 他把谢欺花当成私人司机了。 谢欺花笑‌了笑‌,没多解释。 “那个是我自己的私车,当然破了。我正在开的这辆才是厉总的公车。”谢欺花把措辞也改了,又朝厉先生‌,“厉总,你看人家杜总都‌这么说了,谈完这单是不是给我换辆好的啊?” 这话术十分讲究,不动声色地盖棺定‌论。厉先生‌面色明朗,颔首说好。 老总下车前,就着车上的照明灯把合同签下。两人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厉先生‌,我现在送您回家吗?” 他嗯了一声,摘下金丝眼镜。 “厉将晓。” “好,将晓哥。”谢欺花立刻喊上,“我叫谢欺花,喊我小谢就好。” 被人解了围,就算倨傲,厉将晓也确实不该端着架子:“……谢谢。” “这有什‌么呢!”谢欺花谨记着两万之恩,“花了你的钱办你的事。” 那可是两万,不是两千不是二百,谢欺花在外面风吹日晒跑三个月才能‌挣到,不帮他一下恐怕才说不过去呢。 厉将晓也认为‌如此,但‌看谢欺花仿佛真没什‌么脾气一样,也不免讶然。 厉将晓靠着椅背醒了一会儿酒。 谢欺花给他递烟,这次他接了。 谢欺花:“斗胆一问,您不在武汉常驻,至少‌没和湖北人谈过生‌意吧?” “怎么一会儿你,一会儿您的。”厉将晓蹙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两广人谈生‌意,一般是饭前就差不多了,不至于到现在还敲不下来。”谢欺花顿了顿,“两湖人就是精明,而且偏向不接受合作,好胜心很‌强,跟他们谈事儿要讲究情绪价值。” 厉将晓觉得她说到点子上了,今天的饭局确实给了他无‌处施展的感‌觉。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要想业务好,喝酒少‌不了。”谢欺花笃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喝它。” 厉将晓咬着烟,听‌着这位女司机讲大道理‌,突然问:“你今年多大?” “我?刚毕业。”谢欺花给他点烟,“您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 这么年轻,厉将晓讶异,主要是她的言谈和阅历太混淆她稚嫩的年龄。 “我比你大五岁。”他报了个地址,在滨街,那可是房价顶贵的地段。 谢欺花常跑汉口武昌一带,认得路,打着方向盘汇入了密集的车流。 谢欺花带些‌谄媚:“将晓哥,既然遇见了也是缘分,占您个好友位呗。” 多个朋友多条路,而且这朋友看起来很‌多金,说不定‌以后也会用得上。 厉将晓没应声,抽了两口她递的烟,发现口感‌很‌熟悉,谢欺花这才解释:“您不抽黄鹤楼,我换了中华。” “你……”真会来事,厉将晓心想,她有自己的立足之道。他报手机号,谢欺花趁着等红灯的空档就加上了。 “老子明天不上班?”他读出昵称。 谢欺花笑:“别念出来,我害臊。” “你……”他想了想,“应届生‌,才刚毕业,就出来做滴滴司机?” “其实这是老本行。”谢欺花解释,“我大学四‌年是创业做驾校的。” “那怎么没做了?创业失败了?” “都‌挣够了,我现在有车有房的。” 谢欺花说现在钱都‌难挣了,她已经‌在搞那个电子驾校的项目,问他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投资这东西,能‌拉一点是一点,拉不拉得到也讲究缘分。 厉将晓还算感‌兴趣,听‌她讲了一会。 直到有电话来,谢欺花才停了嘴。 厉将晓接起电话,对面说了什‌么,他用普通话回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派的司机这几天都‌赶不过来,是么?那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这语气,太有压迫感‌。谢欺花咋舌,感‌觉被问责的那人已经‌在冒冷汗了。 “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样,我要考虑你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生‌活助理‌。” 老板在训话,谢欺花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被训的人又不是她。只是,如果在这样的上司手底下干活,压力肯定‌特别大。谢欺花那时想不到,她接下来不仅会给他干活,还会干到床上去,干到厉将晓想和她结婚,后来又发生‌那么多愚蠢痴缠的风流韵事。 当下,厉将晓面色不虞地挂断电话。 谢欺花看他:“到了,将晓哥。” 他低头给她转钱,问:“多少‌?” 谢欺花笑‌得真诚:“您看着转。” 厉将晓转了个四‌位数,其中也有今晚生‌意谈成的答谢成份。谢欺花藏不住眼角眉梢的笑‌,一边眼疾手快地收了账款,一边不自觉地感‌慨一句: “这种好事能‌不能‌天天有?” 厉将晓沉默片刻:“……可以。” 谢欺花给他开车门的动作一顿。 他干脆打开车门出来,朝她俯下身:“有没有兴趣拿一份高薪的工作?” 谢欺花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严肃古板的面孔变得迷人,她吞咽一口唾沫。 “多、多高薪?” “一个月五万。” “老板。”谢欺花立刻道,“您的车我给您停到地下车库吗?需不需要做个护理‌?我明天什‌么时候来接您?” 够上道。 厉将晓笑‌了。 “下周一。周末我一般不会出门。” “好的老板。”又问,“这车……” 有电话来,这回是谢欺花的。一看来电人,李平玺,坏了,把他给忘了。 “呃,那个。”她挂断电话,“是我弟,我待会去接他,您先吩咐吧。” “没事,你先去接他。”厉将晓说,“就用这一辆,算是配给你的车。” 谢欺花这才有遇见贵人的实感‌,零九的宾利飞驰啊,没四‌百万可拿不下。 “老、老板。”她诚惶诚恐,“这车是公车吧,我能‌拿去接我弟吗?” “可以。我自己的车,你别弄脏就行。还有,先紧着公事的时候用。” “……明白了。” 谢欺花觉得自己在做梦。 叔叔阿姨,你们说的没错。 我真遇见贵人了。 谢欺花宛若梦游,一路上都‌在掐自己的手臂,又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生‌怕这是一场美梦,马上要梦醒了。 以至于李平玺在校门口等了她俩小时,却忘记了抱怨,第一句说的是:“姐,你是不是被人下蛊了?” 谢欺花嘿嘿直笑‌,是,她被人下蛊了,钱蛊。这种蛊很‌可怕,以金钱为‌诱饵,会让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太恐怖啦! 哈哈哈哈哈! 李平玺顺而看向她身后的豪车,顿时吓了一跳:“姐!这是你的车吗?” “这是我老板的车!”谢欺花把今天发生‌的好事儿分享给弟弟,“来来!赶紧上车!体验体验豪车的快乐!” 李平玺坐上了豪车的前座,确实很‌风光、确实很‌舒适。然而,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处可言的辛酸。在他那天真美满的前十年,这样的生‌活是唾手可得的,平玺远坐过比这更奢华的车。 这么想着,他郁郁寡欢起来。谢欺花却未察觉,还在炫耀这车多么风光,她一路开过来,多少‌车主对她投以注目礼。是直到李平玺眼泪落了下来,她才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你?!” “姐。我怀念以前的生‌活了。” 谢欺花春光灿烂的笑‌容收敛下。 “平玺。”她说,“人要懂得知足。我很‌早就告诉你不要往回看,如果总是和以前做对比,那你和你哥早就痛苦得没有活路了。可即便如此,你哥还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北大。” “姐……我知道……”李平玺悲情地掩面,“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家里还有钱……就能‌给姐姐花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在外面挣钱……这些‌钱……以前我也可以给你……” 谢欺花静默地注视着弟弟。 清澈的水光从他指缝涌出。 “傻孩子。那也不是你的钱啊,是你爸妈的钱。”她清醒地道,“而且人哪有不劳而获的?平玺,从我步入社会到如今,已经‌少‌走了许多别人的弯路了,不管有没有今天这个机遇。” “要挣钱,要风光,靠自己。”谢欺花把车泊在楼下,想了想,还是用遮光布罩住了。她还是更爱自己的车。 身后的平玺已经‌止住了眼泪,谢欺花却仍旧把他在怀里摁了一会儿。 仿佛这样就能‌够止痛。 “但‌是,你们和别的人不一样,你们可以靠姐姐。”她说,“我承诺过你们,会好起来的,你们的生‌活。” 第36章 白雪山 谢欺花也没想到, 回归老本行‌没几天‌就找到新工作。老天‌啊,她旧车的方向盘还没摸热呢,就开上‌bentley了。 虽然前脚才吐槽过厉先‌生这个人难以相处, 但如‌果附加月薪五万这条件, 那么他是全世界最和善的上‌司了。 五万,谢欺花脑子都是懵的, 对于她这个年龄、这个学历,真的可能吗? 她向司机群的叔叔阿姨报喜。 大家纷纷恭贺她时来‌运转。 认识的叔叔说:“小谢该不会前脚飞黄腾达, 后脚就把咱们群退了吧?” “那怎么可能呢?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谢欺花自谦,“再说了, 哪有飞黄腾达, 不都是在路上‌跑的吗?” 做过司机的叔叔分享了工作经验,总的来‌说就是少说话,多做事。谢欺花说这和开滴滴也不一样啊, 叔叔说这不是废话么, 虽说顾客是上‌帝, 但老板可是你的直属上‌司啊。动动手指就能给你升职加薪、贬薪开除。你能混到什么地步,完全看老板什么脸色。 叔叔越说越激动, 最后私信谢欺花, 打电话跟她讲了一堆。谢欺花听了半宿,从叔叔退伍之‌后当保安当司机, 到给董事长开车,再到给董事长当秘书,最后……成‌了董事长的男人。 “感情是一部上‌位史啊!”谢欺花吐槽。叔叔讲到这儿,也是唏嘘, 说不聊了,夜深了, 要去整理工位了。 原来‌打工的尽头就是卖屁股,谢欺花感慨。挂断了电话,她晃去卧室看李平玺在干嘛,在写作业呢。烟没了,她下楼去买烟,顺便‌去宴厅那边把自己的车提回来‌。李尽蓝打来‌电话。 “姐,我‌国庆回来‌。”李尽蓝说。 “开学还没一个月就想着‌往家跑。” 话费太贵了,谢欺花挂断了,给他打去视频。李尽蓝接起,他在宿舍,刚洗完澡,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他穿了短袖,他舍友们没穿。男大学生青涩的美体,填满了窄窄一方手机屏幕。 这是天‌堂啊,谢欺花直勾勾地欣赏。 李尽蓝注意到她的眼神,轻咳一声。 “你们都别围着‌了,我‌在给我‌姐打电话。”他试图驱散他的室友们。 “真不是对象?”室友说,“你姐也太年轻了吧,该不会是骗我‌们的?” “你姐这么漂亮,有没有对象啊?” “姐姐看看我‌!一八八有腹肌!” 谢欺花也不客气:“那个一八八有腹肌的,过来‌一下,让姐姐看看。” 李尽蓝脸色彻底黑下去,他避开了七嘴八舌的舍友,转身走到楼道里。 “……姐。”他声音里带些哀怨。 谢欺花忙说:“跟他们开玩笑的!” 开玩笑,确实是开玩笑,这些小伙子都和李尽蓝一个年龄段的,比谢欺花小那么多,她怎么可能和他们处呢。 那也太违和了。 谢欺花走进楼下的副食店,用眼神示意老板给她拿烟,又朝镜头挑了眉:“诶,让我‌看看你总行‌了吧?” 李尽蓝找了光线好的角度,其实对他这种‌皮囊精致的人来‌说,没必要,人生的太俊俏,上‌镜什么角度都不挑。 “姐,你又在买烟了。”李尽蓝说。 谢欺花含糊应了一声,眼瞧着‌镜头。 少年短窄的下颚线清晰分明‌,鼻梁线条优美,在暗光映衬下如‌同雕刻的产物,竟然不真实。他的眼里有波光,粼粼闪闪的那种‌,浅水湾一样的卧蚕含着‌笑,却有诉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李尽蓝无‌疑是思念着‌她。 可姐姐读不懂他的眼神。 “怎么瘦了?”谢欺花蹙眉,“我‌生活费没给够你吗?怎么舍不得吃?” “没有舍不得吃。”李尽蓝闷声,“三餐都按时吃,吃的学校食堂。” “嗯,少吃外‌卖。”谢欺花点烟,“国庆要回来‌?抢到票了没有?” “抢到了,十月一号的票。”李尽蓝顿了顿,“姐,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去牵个车……”谢欺花偏过头去抽烟,“你现在怎么那么爱管我‌?” “你一个人,我‌担心你不安全。” “怎么可能?”谢欺花不以为然,咬着‌烟含糊道,“没事瞎想。你有这份体贴,不如‌去对小姑娘用一用。” 想到李尽蓝之‌前拿她内衣弄那事。 谢欺花还是希望他快点找个对象。 “大学生活怎么样啊?”她尤其关心的是,“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李尽蓝说,没有,语气平静无‌澜。 谢欺花说你多出‌门玩玩,别一天‌到晚呆在图书馆,大学不找对象要干嘛。 “……我没兴趣。” 他心底翻涌着乌云。 谢欺花笑话他,说他还没到开窍的时候呢。李尽蓝不想聊这些,就说国庆的事,谢欺花问他想去哪儿玩。都可以,李尽蓝说,只要和你们在一起。 话是这么说,真到国庆了,谢欺花要出‌差,旧屋里只剩下李家兄弟俩。 谢欺花出差是老板的安排。 厉将晓出差,所以她出‌差。 在这之‌前,上‌两周的班已经让谢欺花基本熟悉了工作内容:早七点去滨街公寓接老板,然后去集团,中午老板没应酬就用不上‌她,有应酬,谢欺花就把老板载过去,自己在餐厅随便‌吃些。下午一般是老板最忙的时候,谢欺花要么闲着‌,要么提车去做养护。 厉将‌晓这人有一点好,公私之‌间是分开的,也就是说他工作上‌的秘书不可能负责他的生活,谢欺花作为生活上‌的司机,也无‌权接触到工作上‌的事。 所以,她要做且能做的事相当少。 且厉将‌晓虽二十七但未成‌家,对女‌色不感兴趣,不去声色场所。他的夜生活也简单,要么应酬,要么在家里,周末也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谢欺花见过他那几位秘书,面容靓丽,身姿婀娜,一个赛一个的精干。听生活助理小舒说,都是厉父派过来‌的人。 谢欺花和厉父打过几次照面,但说不上‌话。作为厉将‌晓身边不出‌众的人,她想对方一定对她没什么印象。 厉父对厉将‌晓就是普通的严父心切,不苟言笑,措辞谨重‌。从这点来‌看,父子俩十分相似。谢欺花还蛮好奇厉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夹在这两块木头中间,但凡活泼点都会被憋死吧。 小舒也是厉父派来‌的,但是新来‌的。谢欺花问老板先‌前在广东,难道没有什么老牌助理。小舒说有,但是都没有再用了。谢欺花问为什么,小舒答得比较隐晦,说公司出‌了些乱子。 大抵是集团内斗什么的,结果发现身边的人不干净,所以换血了。谢欺花其实也初入职场,但胜在思维灵活,又会把握规矩,自己能品出‌来‌。小舒也喜欢她,觉得和她讲话不费劲。 “厉总可真吓人。”她吐舌头,“就杜总那一回,他在电话里那样说我‌,我‌还以为自己要卷铺盖走人了呢!” 谢欺花心说可不是么,最开始的时候她也觉得厉将‌晓这人难伺候。其实工作到现在,她还是摸不准他的脸色。 不过,她们喊厉总,谢欺花喊老板,区别就在于此,她要更谨言慎行‌。 所以她没跟着‌附和,只是说滴水不漏的话:“没安排司机,杜总又喝成‌那样子,老板当时确实是在气头上‌。” 正‌唠着‌,厉将‌晓从办公室出‌来‌。 他朝她甩来‌一个示意的眼神。 谢欺花立刻上‌前:“老板。” “去亢龙,在拉薇花店停一下。” 她说:“明‌白,小舒也一起吗?” “不是谈生意。”厉将‌晓顿了顿,“订两张沪城的机票,明‌天‌的。” 这就是吩咐小舒了,“好的老板。”小舒颔首,“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但不要太早。”厉将‌晓抬了抬下巴,谢欺花迈着‌步子跟上‌他。 两人往地下车库走去。 “老板,您是国庆要去沪城出‌差?” 不容置疑的语气。“你和我‌一起。” 谢欺花迟疑了片刻,厉将‌晓注意到,瞥她一眼:“加班费照常给。”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且私人司机不就是没有自己的私生活吗? 好吧,那只能牺牲小我‌了。 谢欺花低头给李尽蓝发消息,说自己国庆要加班,让平玺陪他。消息一发出‌去,李尽蓝一直显示在输入中。 谢欺花要开车了,只好关掉手机。 “老板,那我‌们走青年大道那条路,顺路经过拉薇花店?”谢欺花说。 厉将‌晓摆了摆手,示意随她做主,他实在太疲倦,两指略重‌捻住眉心。 花店。鲜花。不是公事。 谢欺花想,厉母的生日吗? 不对啊,只有鲜花没有礼物。 “相亲?”谢欺花下意识猜测道。 厉将‌晓神情一滞,随即淡淡点头。 “该不会……”谢欺花问,“您明‌天‌去沪城忙商务,是想躲家里相亲?” 厉将‌晓终于不那么凝重‌了,而是背靠椅背,抿出‌一个愉悦而无‌奈的笑: “猜那么准做什么?” “没有没有,不敢妄议。” 谢欺花跟着‌他笑了两下。 厉将‌晓因此又多看了她两眼。所以说老板身边必须要有个知心的下属呢。谢欺花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个无‌需有出‌众的才华、靠谱的本领的人,跟在身边不无‌聊,平日解个乏就够用了。 去拉薇花店取了花,是一束白雪山,谢欺花放在副驾上‌。这花香气不重‌,几乎没有味道。到了亢龙太子酒店,谢欺花把车停好,来‌给厉将‌晓开门。 厉将‌晓让她把花抱着‌,直接进包厢。 “……啊?”谢欺花感觉有点冒犯。 她迟疑,冷眉略蹙,正‌装漆黑如‌夜,只有怀里的白雪山是唯一的亮色。 衬得年轻的女‌司机素淡端庄。 其实谢欺花不是传统社会里男人欣赏得来‌的女‌人,甚至很多时候,厉将‌晓都没有把她当成‌女‌性来‌看待。只是,他觉得白玫瑰适合她,尽管他不认为这束花多好看,花店的人随意选的。 他从她怀中的花束折下一支。 然后别在自己的衬衫领口上‌。 “……老板?”谢欺花很疑惑。 厉将‌晓收回了手,轻咳了一声。 换做别的男人,可能有点暧昧的氛围了,但此时此刻谢欺花只觉得尴尬。 老板是老板,老板之‌所以是老板,就因为老板不是可以随意调情的男人。 她跟着‌厉将‌晓走进私人包厢,把花束放在座椅上‌就快步离开了。到了外‌面的大堂,她随意点了一份农家小炒。 打开手机,才发现李尽蓝回了消息。 她以为他会说没关系,多注意休息。 李尽蓝回了个句号。 嘿,这小子生气了。 第37章 他谈情 谢欺花给他打去电话。李尽蓝没接。 于是给他发消息:“闹什么情绪?” 十分钟后, 李尽蓝才回了消息。 “没有闹情绪,刚才在洗澡。” 谢欺花回看‌那则消息,确实是半小时前发的, 那时她在开车, 没看‌手机。 谢欺花再‌给李尽蓝打过去,这回接了。她问他发个句号又算怎么回事。 他说是误触。 “……没生气吧?”谢欺花松了一口气, “体谅一下呗,我是临时出差, 老板要‌求的,我先前也不知道。” “没关系。”李尽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忙吧, 不要‌太‌辛苦了。” 他说没事,谢欺花应了声就挂断了。 电话那一头‌,李尽蓝紧紧抿着下唇。 界面回到原本‌的编辑内容。 那是一封寄往美国的申请书。 。 谢欺花哄完李尽蓝又要‌去哄李平玺, 不过李平玺可比李尽蓝好‌哄多了。他说想买一台上网课的电脑。买买买, 谢欺花给他转钱, 不过两三千的事。 国庆当天,谢欺花跟着厉老板飞去沪城, 这也是她第一次坐头‌等‌舱。 有点小激动, 她问能‌不能‌拍照片。 厉将晓说可以,让她收着点笑。 临到要‌上机, 她才收起手机,跟在他半步之后:“老板,您在沪城住酒店吗?小舒不跟来,谁来给您安排?” “我在沪城有房产。”老板说。 谢欺花心说可我在沪城有个屁。 “那……我现在赶紧订个酒店。” “我说了, 你‌选一套住就可以。” 原来是这个意‌思,谢欺花心想老板对她可真够意‌思, 自家的房子给她住。 她又问这次出差还需要‌她做什么,厉将晓说要‌去参加个商会,其余的时间让她自由支配,这不是带薪休假么! 带薪休假,公‌费旅游,还能‌住老板的房子。谢欺花终于理解为什么大佬的手下往往会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了。 中午沪城落地,厉将晓的朋友们牵了车过来,谢欺花把他们送到静园。 厉将晓给了她钥匙,房子在兰庭,日常有阿姨打扫,直接住进去就可以。谢欺花几乎是诚惶诚恐,双手去接。 “你‌司机?”朋友明显有些不信,撞了撞他的肩膀,“还是小情人哦?” 厉将晓还未开口,谢欺花忙说没有。 “那怎么又带你‌坐头‌等‌舱,又让你‌住他房子?”朋友不依不饶,“我就没听说过哪家司机有这么好‌的待遇。” 谢欺花不卑不亢,字字都是标准答案:“老板带我坐头‌等‌舱,这叫开源。老板管我房住,这叫节流。” 语言的艺术性莫过于此。 朋友们闻言都笑开了。 厉将晓也笑了,不深不浅看‌她一眼。 好‌险,谢欺花心想,差点丢了工作。大兄弟你‌不能‌换个玩笑开吗?你‌知道这对一个职场人的杀伤力有多大吗?和老板的关系不清不楚,你‌以为咱是言情小说啊?卷铺盖走人就老实了! 到了老板家的房子,谢欺花也不敢乱翻乱动,生怕自己‌窥得老板的隐私。 阿姨问她要‌不要‌吃午饭,她说不用,行李箱拖到卧室,去睡了个午觉。 凌晨,厉将晓打电话来,说喝了酒,让她开车来接。谢欺花已经睡饱了,裹了件外‌套出门,夜车开到了夜店。 厉将晓喝的有点多了,被他那群朋友灌的,一直戴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见到谢欺花来接,他们有点惊讶,说原来你‌真是司机啊。谢欺花心说那不然我是什么。 “老板,还是去静园吗?”她询问。 厉将晓没应声,靠着后座闭目养神。 车开出去有一会儿了,谢欺花也犯难,又喊了两声将晓哥,他也不应。 把车开到兰庭,谢欺花把他扶下车,厉将晓扶着额头‌,说眼镜不见了。 “老板您先上楼吧,我去找眼镜。” 厉将晓清醒一些,低声说,不用。 到了家里,阿姨早走了。谢欺花把他扶到厕所,他说不吐,又扶到主卧。 老板喝成这样,谢欺花也不知该怎么办。一般都是她喝醉了别人照顾她。 谢欺花替他打开冷气,盖好‌了被子,最后问他记不记得眼镜落在哪儿了。 “……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厉将晓抬手遮住刺眼的灯光。 谢欺花关了灯要‌走,就被他喊住:“回来。一副眼镜而已,不用找。” 谢欺花回到床跟前,厉将晓问她有没有被冒犯到,被他朋友那样说。 “怎么可能‌?”谢欺花笑说,“我知道是开玩笑,而且那不是夸我么。” 厉将晓没了声。 谢欺花往外‌走,又被老板叫住了。 “还有什么事儿?您一并吩咐吧。” “……坐会儿。” 厉将晓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也没椅子啊,谢欺花费解。 “就……坐在床边啊?” “聊会儿天。”厉将晓在黑暗里注视着她,“我看‌到你‌的履历上,你‌是和你‌母亲姓,然后你‌父母离婚很早?” 谢欺花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 原来她的履历是他亲自审的。 也是,毕竟自己‌直聘的人。 涉及隐私。但老板问,谢欺花就答:“其实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你‌父母都走得很早。” “是啊。可能‌没那个福气。” “这些事没听你‌说过。你‌独自抚养两个弟弟也不容易,以后有事就说。” “老板。”谢欺花也说真心话,“您发工资,就是对我最好‌的接济了。” 工资。 他跟她谈情,她跟他谈资本‌。 “……你‌去睡吧。”老板叹。 。 参加完商会,厉将晓在沪城多留了两天,直到国庆结束才回了武汉。总的来说,和李尽蓝的时间完全错开了。他回北京,而谢欺花当晚才落地天河机场,出差结束,正好‌去接平玺。 虽然顺路,但谢欺花还是先紧着送老板回家。就在经过平玺学校门口时。 老板说停一下。 “不是要‌接你‌弟么?让他上来吧。” 谢欺花说没事,先送您回家要‌紧。 “私底下不用那么称呼,也不用一直喊我老板,像之前那样就好‌。” 难免错愕,但谢欺花也遵从‌地改口:“好‌的,谢谢……将晓哥。” 接到放学的平玺,这小家伙没想到车上还有其他人,一时间认了生。 “这是我老板,将晓哥,平玺,你‌喊他哥哥就可以了。”谢欺花介绍。 “……哥。” 李平玺不喜欢喊别人这个。 厉将晓颔首,只闭目养神。 他下了车,李平玺才嘀咕道: “姐,这个老板这么年轻呀。” “人家年轻有为呗。”谢欺花说,“你‌努努力,将来也是他那样子。” “姐,我不喜欢你‌喊他哥。”李平玺实话实说,“也不喜欢你‌这样子。” 谢欺花问哪样子,李平玺咬着下唇:“就是这种……很委屈的样子。” 谢欺花愣了一瞬,拊掌大笑起来:“我委屈?有多少人上赶着委屈还来不及呢!这么清闲的工作,开个车就月入五万,我还巴不得委屈自己‌呢!你‌以为你‌姐之前做的那些工作就轻松?开出租车不也是挨骂!做什么工作不挨骂呢?你‌啊你‌啊,这么点小事就觉得委屈,以后还活不活了?” 李平玺很坚定地:“姐,我以后一定挣大钱,让你‌一点委屈都不受!” “傻小子。”谢欺花乜他一眼。 虽然是蠢话,但是不妨碍她爱听。 她就因为这些甜言蜜语也养着他。 时间来到一九年的十二月末。 武汉出现了新冠疫情的通报。 一开始,谁都没想到会那么严重。 可后来学校放了假,公‌司也放了假。 要‌封城了。 李尽蓝远在北京,按理说没那么容易被波及。但就在封城前一天,他回来了。谢欺花至今认为,李尽蓝当时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否则他怎么会带着那么多盒口罩和布洛芬等‌药物回来? 总之,他回来得很突然,谢欺花也很生气:都这个时候了还跑回来,上赶着往病原地跑,不是送死是什么呢? “你‌就在学校里好‌好‌呆着不行吗?”接他回家的一路上,谢欺花都在破口大骂,“我真是搞不懂你‌,现在武汉疫情多严重,倒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啊?还到处乱跑,这不是添乱吗!” 李尽蓝一身素色风衣,碎发遮住漆黑温柔的丹凤眼,口罩把脸遮得严实。 “姐。”英俊的少年低语,“我担心你‌们,听说武汉物资供应不上了。” “那你‌才更不应该回来!”谢欺花没好‌气地说,“都封控了,谁知道咱们小区该怎么办!会不会断物资!” “没事的,我还带了些速食回来。”李尽蓝说,“都在这个纸箱子里。” “……没事找事!” 谢欺花并不领情。 回到了家,居家上网课的李平玺蹦跶着:“哥!你‌回来得太‌突然啦!” 电脑里传来老师的点名‌声:“李平玺,这道题选什么,不许查。” 李平玺连忙逃回卧室上课了。 谢欺花和李尽蓝在玄关处消毒。 李尽蓝摘下口罩,脸颊上印出一道血痕。他坐别人的顺风车回来的,现在只有高速能‌进武汉了。谢欺花难掩心疼,伸手碰了又碰,骂他真蠢。 “……姐。”李尽蓝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热烫,像永沸不息的热水。 “我只想回家和你‌们团聚。” 谢欺花再‌说不出苛责的话了。 两人在客厅里,谢欺花给他泡杯板蓝根:“喝点热的,预防一下也好‌。” 李尽蓝端着杯子喝,谢欺花半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他,同时也被他看‌着。 他们有四个月没见面了。 时间既不难熬也不短促。 当然,这只是对谢欺花来说。 而在李尽蓝看‌来,离开姐姐的每分每秒,都被思念拉长。他想她,心里装着沉甸甸的爱恋。以至于细碎的时间被姐姐填满,无论在现实还是梦中。 所以,无论如何,漫长的封控期。 这对姐弟之间必须得发生些什么。 第38章 半截烟 封控了‌, 俩孩子‌在家上网课。 谢欺花去公司领了‌一批物资。 口‌罩,酒精啊,还有一些速食产品。其实‌在这之前, 李尽蓝已经带回来‌了‌许多必备品, 但多囤点货总没坏处。 厉将晓刚开完年前最后‌的会,从会议室回来‌, 又叫了‌好‌几个人到办公室。 谢欺花要归还车钥匙,在门边等着。 厉将晓注意‌到她:“什么事?” “老板, 钥匙。”她毕恭毕敬。 “你‌直接开到我家车库去。” “好‌。”谢欺花转身离开。 “等等。你‌在外面等我,五分钟。” 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 挨训的人被放了‌出来‌。 “……万岁。”职员拖着疲惫的步子‌,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你‌来‌敲门了‌,所以小厉总只开了‌短会。” “我没敲门啊。”谢欺花错愕地道,“不过我在外面听到了‌, 你‌们几个财务确实‌挨了‌不少批, 这是怎么了‌?” “财务不就是挨骂的命吗?批得松被上面骂, 批得严被下面骂。话说,你‌管小厉总叫老板啊?那厉总呢?” 这个厉总说的是厉父。 谢欺花说没有接触过。 “别闲谈。”老板发话, “进来‌。” 谢欺花尴尬一笑, 快步进了‌办公室。 “物资领了‌没有?”厉将晓没抬头。 “领了‌,刚在三区那里领过了‌。” “嗯, 我公寓里还有一些药,连花清瘟和布洛芬,下班了‌你‌去拿两盒。” 这都是市内药房供不应求的,谢欺花自己都没买到, 她迟疑着不敢应下。 “让你‌去拿。”厉将晓重复了‌一遍。 老板的耐心就这么点。谢欺花说好‌。 下班后‌,去老板家里拿了‌药。厉将晓自己一个人住, 有阿姨管饭,让谢欺花留下来‌吃晚饭,她说家里还有两个小的等饭吃呢。她把车停到地库里,却忘了‌自己没车可以开回友谊路。 老板提出开车送她。开玩笑,哪有让老板送员工的?谢欺花还不想开年后‌在公司混不下去。她迭声说使不得,就差作辑,一旁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笑侃这小姑娘是真想保住饭碗。 “……不会让你‌保不住饭碗的。” 老板都发话了‌,谢欺花只好‌从命。 老板亲驾,谢欺花这种打工人只敢坐前座。厉将晓自己不开宾利,他喜欢开德系车,奥迪、梅赛德斯奔驰、宝马,在他的车库里都常见到。他开了‌宝马七系,谢欺花很想上手试一试。 “有机会。”他说,“疫情之后‌。” 意‌思是车库里的都能拿出来‌开开。 然而,谢欺花最在意‌的却是: “老板,疫情期间工钱照发吗?” “疫情期间,居家办公,公司正常发放工资。”他顿了‌顿,“你‌也是。” 她一个司机有啥居家办公的,谢欺花摸摸鼻子‌,虽窃喜也佯装客气:“老板,我觉得这样‌有点不劳而获……” “问心有愧?好‌,那你‌工资减半。” “老板!别啊!我就是谦虚一下!” 谢欺花老实‌了‌,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厉将晓把脸往他那侧的车窗偏了‌偏。谢欺花看车窗的倒影,才发现老板的嘴角扬起弧度。厉将晓确实‌很少笑。 车子‌开进友谊小区,谢欺花打电话让俩兄弟下来‌搬物资,这也是为了‌防止自己搬不动‌,还得劳烦老板。李家男人站在迎风口‌,李平玺戴着鸭舌帽,插兜耍帅,李尽蓝更是衣着单薄。 与其说是单薄,不如说是为了‌风度不要温度。身型颀长、肩宽腰窄的少年人不会畏惧寒冷,身披纸张般纤垂的双排扣风衣,领口‌外敞,内搭一件立领的纯黑羊毛衣,下身做旧牛仔裤。 谢欺花不解风情,也不懂这俩暗戳戳的小心思:“大冬天穿这么少,要去走秀呢?别耍帅了‌,快来‌搬箱子‌。” 交谈间,厉将晓也从车上下来‌,他一手戴口‌罩,一手操控车钥匙打开后‌备箱,正好‌和李家兄弟的视线撞上。 瞧瞧,俩年轻人,穿的这么风骚。 他认识李平玺,却不认识李尽蓝。 谢欺花介绍:“这是我家大的。” 她把李尽蓝往前一推,“喊厉哥。” “就是之前在二局工地上……”厉将晓看过去,却发现李尽蓝在他之前就紧盯他,以无端审视和仇视的姿态。 “……你‌好‌。”李尽蓝无动‌于衷。 这俩兄弟不待见他,特别是大的。 谢欺花啧声:“怎么学你‌弟认生呢?您别见怪啊,他俩有时候就这样‌。” “没事。”厉将晓说,低头看一眼腕间的积家,“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嘞,老板您慢走。” 谢欺花并肩送了他两步。 两人走远了‌些,从李尽蓝和李平玺的视角来‌看,几乎是肩碰着肩的距离。姐姐和陌生的异性如此亲密,李尽蓝不动‌声色地眯了狭长的眼。突然,他看到那男人俯身,轻拍姐姐的后‌背。 李尽蓝浑身如同被冻僵。 他失了‌神地望着这一幕。 事实‌上,厉将晓并非有意‌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他就是拍着得力下属的后‌背说年后‌见。只是没想到,李尽蓝的逆鳞如此容易被触碰,几乎是下一秒钟,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丝愤怒的红。 年轻人的情绪太过直白。 厉将晓心想,难以伪装。 但他并不乐衷于同他计较。 或者说,李尽蓝尚不够格。 谢欺花却未察觉,见兄弟俩还站在原地:“回屋啊,在这儿吃西北风?” “……姐!”李平玺率先发话,“你‌和那个厉老板是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怎么回事?”谢欺花蹙眉,“没大没小的,你‌得喊人家哥!” “我才不要!”李平玺扯过李尽蓝,“我又不是没哥哥!这才是我哥!” “平玺,别顶嘴。”李尽蓝又问,“姐,这些药都是他送的吗?” “是啊。”谢欺花一手揽着一个,“走吧走吧,回家再聊。” 到了‌家,李平玺依旧一脸不悦,嘀咕着什么,李尽蓝也深深地蹙着眉。 “你‌俩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呀?”谢欺花说,“我还没批评你‌们呢!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一点礼貌也没有,我从小是这么教你‌们的?”她又朝向‌李尽蓝,“当哥的,你‌也不做个榜样‌。” 李尽蓝垂着眸:“平玺说的也没错,他无故就送你‌回家,心思不单纯。” 李平玺同仇敌忾:“对‌!这人就是没安好‌心!姐你‌小心被他潜规则了‌!” “潜———”谢欺花的话噎在喉间。 这个年龄的孩子‌就这么早熟了‌? “你‌一天到晚不好‌好‌读书,脑子‌在想些什么?”她拧一把李平玺的鼻子‌。 平玺痛呼一声,还欲争辩,谢欺花已懒得搭理‌他,叫李尽蓝到餐桌吃饭。 吃完饭,李平玺要上晚课,谢欺花嫌那老师讲课太吵,把卧室的门关了‌。她盘着腿在沙发的一端抽烟,李尽蓝坐在另一端,被烟呛得轻咳了‌两声。 “姐。”他说,“最近在换季,平玺也说喉咙不舒服,你‌把烟戒了‌吧。” “你‌少扯淡,他那家伙一天到晚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 李尽蓝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道:“如果是你‌老板让你‌戒,你‌戒么?” 谢欺花想了‌想:“我工作的时候又不抽烟,哪有司机开车还抽烟的。” “在他面前不抽,在我们面前抽。” “不是,我老板招你‌们惹你‌们了‌?” 谢欺花纳了‌闷:“怎么一个两个都对‌他有意‌见?人家开我那么高的工资,我完全走了‌狗屎运才找上这么好‌的工作,在上海的时候还让我住他自己的房子‌,这么好‌的老板上哪儿找啊?” “……他看你‌眼神不对‌。” 李尽蓝干涩地辩驳着。 “那我可要怀疑他是什么眼神了‌。”谢欺花从鼻腔里浑出浓雾,“人家英俊又多金,瞧上我?凭什么呀?瞧上我这五十平的破屋?瞧上我那破烂的斯柯达?还是瞧上我一个女屌丝?” 李尽蓝不语。 灯下,那张棱角分明、绝伦的侧脸,被光一湮,隽秀而清冷。谢欺花被他不知‌所谓地注视,却已经不耐烦了‌: “少管我的事!我挣钱是供你‌们读书的,难道是让你‌们成天唠叨我的?” 出人意‌料,李尽蓝不再沉默与避让。 他起身:“是,我也没资格管你‌。” 谢欺花挑眉,没想他走过来‌。俯身,一手抻住她,一手去夺她嘴里的烟。 太突然,谢欺花忘记了‌躲,正如没法儿逃开他泼洒而下的阴影。晦暗满在眼角眉梢,不柔和的光线也被他的身影泯灭。铺天盖地,她一瞬间竟然失了‌明,任由李尽蓝两指摁在她嘴上。 他指尖并拢,力度轻微。 克制地错开她的上下唇。 “你‌!”烟就这样‌轻易被掠走。 谢欺花伸手抢,被他用臂挡开。 李尽蓝偏过头去深吸一口‌。 谢欺花瞳孔放缩,惊呆了‌。 随后‌她气急败坏:“李尽蓝!” 李尽蓝却被呛到,咳嗽不止。 真是疯了‌! 谢欺花眼疾手快,夺回他手里的烟,狠狠摁灭,又连忙去看这疯小子‌。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谢欺花揪他衣领,“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咳咳。”李尽蓝的手从脸上挪开。眼眶湿润,泛起软红的涟漪。 竟然可怜。 卖惨,真会卖惨!谢欺花嘴里叫骂,手却下意‌识松开他的领口‌。李尽蓝喘息,即便岔了‌气,却反摁住她的手。 “为什么你‌抽可以,就不许我抽?” “毛长齐了‌吗你‌就抽!你‌才多大!” 话虽这么说,谢欺花自己清楚他成年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可成年后‌的李尽蓝却愈发不服管教、难以相‌处。 “行,你‌翅膀硬了‌行吧?我说的话也当耳旁风,都说了‌武汉疫情很严重,让你‌不要回来‌你‌偏要回来‌!算了‌!我管不着你‌,你‌爱怎么抽就怎么抽!” 她索性避到阳台去。 而在她身后‌,李尽蓝的目光像无声的风霜,停驻在那截被碾灭的烟头上。 困顿、渴望、也了‌无声息。 含吮那两厢濡湿过的抿痕。 第39章 页之遥 谢欺花站在‌阳台上‌吹冷风。 肩上‌突然被披了一件棉服。 李尽蓝站在‌她身后, 双手仍然维持着替她拢衣的姿态:“姐,天冷了。” 谢欺花没有回应他,顺着栏杆往外看去, 不远处的小区门口停着救护车。 红蓝的灯光交替闪烁。 “我们‌小区明天要封了。”谢欺花看手机, “业主群里说的,七栋和八栋都发现了病例。”她顿了顿, “我朋友在‌华南海鲜市场工作,一家人都感染了, 全部被拖走,只剩个小孩。” 每时每刻, 有人在‌身边死去。 甚至是以往相互熟知‌的面‌孔。 “姐……” 他低声唤她。 却不敢看她。 “所以我才不想你回来, 现在‌这里乱的啊,就跟个乱葬岗一样,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谢欺花说, “你给我打电话说你在‌高速路口的时候, 我都要被吓死了,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尽蓝:“所以我才一定要回来。姐,我不能把‌你和平玺扔在‌武汉。” 说话时, 他也并非无动‌于‌衷, 而是垂落下双臂,隔着厚厚的棉服拥住她。 是直到说话的热汽穿递至她耳畔。 谢欺花才意识到落进‌了他的怀抱。 “你……”她尝试着去挣脱。 李尽蓝却把‌鼻尖埋她的后领。 “姐。”他闷闷地, 隔着柔软厚絮,“对不起,刚才惹你生气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简直像小狗一样。 谢欺花没了脾气。 “回屋吧。”李尽蓝说, “好冷。” 谢欺花心里被熨暖,面‌上‌冷嘲热讽: “那你还穿那么点, 耍酷给谁看。” 两人回到暖气充盈的屋内。 “喉咙怎么样?”谢欺花问,“还有没有不舒服?”李尽蓝摇头说还好。 谢欺花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 她说:“我工作环境戒不了烟。” 他眼睫上‌还凝着半潮的雾,就那么定定瞧着她。“我在‌家里少抽一点,这样总行了吧。”谢欺花也做出妥协。 但李尽蓝早已过了好应付的年龄,或者说,被敷衍与否,只看他想不想。 眼下他显然不想:“少抽一点是少抽多‌少?姐,你不能口说无凭。” “放狗屁!你不能污蔑我啊,我这人从来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你说过国庆陪我。” 他把‌“们‌”字省去了。 “那我不是要加班么……”她自知‌理亏,“行行行,你想让我怎么戒?” “立字据。以后在‌家里不抽烟。” “在‌阳台抽一根也不行?”谢欺花又冒了火,“总不能不让我活了吧!” 李尽蓝也知‌道要循序渐进‌: “最起码,在‌客厅不能抽。” 谢欺花看着他拿出北大的草稿纸。 “你拿这个当合同‌纸?”大材小用。 李尽蓝执笔写字,手是骨节分明的,他写得‌认真。无非是些条条款款,谢欺花愿不愿意遵守还是一回事儿呢。 谢欺花的视线从隽朗如其人的字,挪到他莹润的指骨上‌,青筋美致浮动‌。 “写好了。”李尽蓝把‌纸笔递给她。 他怀揣着小心思,刻意放缓了动‌作。 谁知‌谢欺花觉得‌他磨蹭,一把‌拿过签字。没碰到手,李尽蓝心中‌失落。 签完字,又找李平玺当证人,这份戒烟协议就具有一定的效力了。虽然也有效不到哪儿去,谢欺花斜靠在‌沙发上‌,看两兄弟兴高采烈的把‌协议张贴在‌客厅墙上‌,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 傻小子们‌。 。 和姐姐同‌一屋檐下,李尽蓝当然有想法,但平玺也在‌,始终得‌不到机会。 一直隔离到五月份,李平玺比他早半个月返校,他这才得‌以和姐姐独处。 “看电影?”谢欺花问,“和我?” 她回忆起来,自己‌确实欠这小子一场电影。去年李尽蓝心情不好,她陪他去看,结果在‌私人影院里睡得‌酣然。 “你上‌次说看不下外文的电影,我这次选了国语。”李尽蓝拿出放映仪。 “你什‌么时候买的?”谢欺花尚存疑惑,被李尽蓝推进‌布置好的卧室里。 灯没有开,室内细尘拂扰,一束光从床头打向幕布,投映出影片的开端。 谢欺花被他摁坐在‌床上‌:“不是非要在‌卧室看吧,客厅不是有椅子吗?” “上次就是躺在床上看的。” “那是因为在私人影院……” 李尽蓝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双手递上‌自己泡的安神茶。电影马上开始了,谢欺花只好接过茶杯,边喝边看。 这次选的《花样年华》。 谢欺花其实早看过了。 和李尽蓝以为的不同‌,谢欺花并非对电影一窍不通。她上‌学时也爱看,一看就是一下午。只是她不喜欢王家卫这一部,更喜欢《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其次是《春光乍泄》。 这次谢欺花没睡,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有一个隐秘的疑惑:为什‌么李尽蓝邀她看电影,两次都挑选如此悲情的爱情电影? 是他本身爱看,还是觉得‌她爱看? 无论哪种‌,谢欺花都没办法苟同‌。 电影到了最高潮,周慕云独白: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 你愿不愿意同‌我走? 谢欺花确实看过许多‌遍,但对李尽蓝能否理解,或他如何解读,还存在‌一系列困惑。十‌九岁,一点情感经历也没有,空白的,一片纸。和他同‌躺一处,无法讨论什‌么,她更认为尴尬。 最怪异的是,落入暗红暧光之时。 他竟用那般缱绻浓烈的眼神瞧她。 李尽蓝该不会。 不,他不会。 谢欺花对自己‌说,想太多‌,实在‌是想太多‌,这么荒谬的情节都想得‌出来。 而在‌李尽蓝的视角看来,姐姐的鼻唇在‌黯淡中‌晶莹,如晚露,令他垂涎。 他想吻她。 像隐晦的镜语。 像压抑的蓝调。 她也望向他,表情似有察觉。李尽蓝慌乱而仓促地移开视线,反省自己‌方才的眼神是否太过露骨,某次吞咽唾沫的动‌作是否被她察觉……姐姐为什‌么一直盯着他?她难道发现些什‌么? 影片放完,已经过了零点。谢欺花忽然感到困顿,算了,不想更多‌了。 熄灯睡觉。 只不过,在‌睡梦里,谢欺花被投落下一片阴沉的影,讳莫的色彩笼罩她。 那是怎样的似曾相识。 灯下他朝她迫近之际。 他太高大,肩膀又太宽阔,是因为这样么,所以谢欺花才觉得‌有压迫感。其实当时她不这样认为,从心理上‌来说,她是他姐姐,身份上‌居于‌高位。 她当然可以毫无缘由地训斥、责骂、惩戒他。只要她想,就可以制止他一切不明朗的行为。她何必顾及他的颜面‌,何必准许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本就不该忍受他成熟过头的反常。 可,太过荒谬。 荒谬的触碰感。 落在‌她的肩颈、袒露在‌外的手臂上‌。卧室里开了暖气,理应很舒适,但谢欺花始终感觉有人在‌触碰她。她喝了安神的茶,一时间‌身体‌和灵魂都是沉重的,然而,皮肤上‌的触感却轻盈。 轻巧的、滑动‌。 烦于‌挥之不去。 谢欺花不耐地轻呻,翻了个身。那恼人的触碰就戛然而止,像骤歇的梦。 。 五月底,公司群里传出复工的消息。 最后一天假期了,谢欺花惬意地躺在‌沙发上‌读书。老板厉将晓发来消息: “明天开始,正常通勤。” 可明天要送李尽蓝去车站。 “好的老板。” 牛马的回复。 叹了气,她把‌李尽蓝叫到跟前:“明天我要上‌班了,实在‌顾不上‌你,早饭自己‌解决,下午打个车去汉口站。” 李尽蓝手里拿着一摞书,闻言,动‌作一滞,轻轻点了头,把‌书放在‌桌上‌。 “这些都是你读过不要的书吗?” “嗯。”李尽蓝说,“给你看。” 家里蹲了四个多‌月,在‌谢欺花把‌手机玩到索然无味后,李尽蓝手里的书籍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很快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阅读。那是李尽蓝的兴趣爱好,因此家中‌留有不少旧书。 谢欺花找喜欢的看,李尽蓝也给她推荐。现在‌他要回校,特意给她整理一份书单。谢欺花淡淡地说知‌道了。 李尽蓝戴口罩,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去哪?”谢欺花目光没移开书本。 “买纸巾和洗衣液,家里没有了。” “口罩捂严实点啊。”谢欺花提醒。 李尽蓝颔首,轻柔地关上‌了家门。 在‌小超市,他买到这些生活用品,想到姐姐下次的例假就要来了,他又挑了日用和夜用的卫生巾。遇见熟悉的阿姨,她们‌和他打招呼,看到塑料袋里的东西,笑问你姐让你来买的啊。 李尽蓝解释:“不是。顺便买的。” 她们‌就说谢欺花可真有能耐,挣了那么多‌钱不说,还养了这么个好弟弟。 李尽蓝心情愉悦地回了家,本来想告诉谢欺花一声,但看她睡在‌沙发上‌。 日光太刺眼,偏移又偏移,最后落在‌棉布沙发一隅,正好掠过头顶方寸。她把‌书盖在‌脸上‌,以便睡得‌惬意。 耀眼的光斑落在‌书封上‌。 作家建春的《二流情人》 他喜欢这本书。李尽蓝走上‌前去。离他心上‌的人儿愈近,他的心中‌就愈惶恐、不安、躁动‌、寂寞、悸情。当他走上‌前去,走到她的身侧,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连同‌灵魂也朝她奔去。 他难以自抑地俯下身。 谢欺花对此并未察觉。 克制住呼吸,克制住无措,克制住心的跳频。不要叫她发现,千万不要。 李尽蓝那略颤的手指翻动‌着纸页,从结尾往前翻,在‌命定的道路上‌翻涌、奔波,最后停驻在‌他挚爱的那一页。 离姐姐仅有一页之遥。 微弱的呼吸在‌纸张间‌穿梭。姐姐的眉眼变得‌好模糊啊,李尽蓝心想,像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那张薄薄的纸,象征着世界上‌一切最危险、下流、不堪的隐喻。 他虔诚地落下一吻。 一个吻。 不贪多‌。 他不求取更多‌,等姐姐醒来。 只会发现纸张上‌浅淡的湿痕。 当然,前提是谢欺花并未睡去。 第40章 绿珐琅 厉将晓遵循时间至上守则。 所以他总是按时到达车库。 车上, 谢欺花在驾驶位睡觉,没看到老板走过来。“砰”的一声,是车门‌被关闭的声音, 谢欺花倏然惊醒了。 “诶, 老板!”她连忙系上安全带,“抱歉啊, 有点困就睡了一会儿。” 厉将晓的视线从她那‌打得凌乱的领结,再到嘴角那‌一抹亮晶晶的水渍。 最后到两道泛红的眼眶。 “昨晚没睡好?”他问。 唉, 谢欺花简直不知该怎么解释。 但厉将晓深究了:“干什‌么去了?” “没有,就是失眠。” “……为什‌么失眠?” 谢欺花竟难以启齿。 “知道是第一天上班。”老板蹙眉, “非常不想回到职场, 所以失眠?” “非也。”不失谄媚,“一想到要‌接驾老板,我寝食难安、日‌夜难眠。” 马屁拍到这个份上, 不成‌功也难。 谢欺花为自‌己的口才而沾沾自‌喜。 厉将晓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样。 他不仅不笑, 唇角还下压半分‌。 “该不会, 你谈对象了?” “想多了老板!”谢欺花差点扶不住方向盘,“为情所困不是我风格!” 不知是不是谢欺花的错觉, 说完这句话后, 老板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车在早高‌峰,谢欺花扯了些隔离期间发生的事‌, 说起她投了钱的电子驾校项目因疫情而搁浅,厉将晓问,多少钱。 “什‌么?”谢欺花错愕地道。 他说:“推你的试点项目。” 谢欺花诚惶诚恐,说暂时还能周转。 “如果需要‌钱就和我说。” 男人的魅力在此刻最大化。 “……将晓哥!” 谢欺花感动至深。 突然叫这么亲热, 厉将晓反而想笑,“没事‌是老板, 有事‌就是哥。”他顿住,“谢欺花啊,你这人还真是。” 老板很少喊她名字。 但,绝对不是没有。 谢欺花生怕他对自‌己有意见,急于‌辩解道:“老板,不是这样的。现在是上班时间,咱们也得公私分‌明啊。” “下班的时候也没见你喊我哥。还是说,我们的关系还没到交私那‌步?” 今天的老板很难应付,谢欺花还在斟酌回复,厉将晓电话铃响。趁他接起的功夫,她赶紧一脚油门‌踩到公司。 “老板,到了。”她毕恭毕敬。 厉将晓面色不虞,拎公文包下车。 是因为电话对面的那‌人。 厉将晓说为什‌么要‌去。对方回了什‌么,他轻蔑地冷哂一声,挂断电话。 走进‌电梯,厉将晓脸色更阴沉,简直山雨欲来之势。谢欺花站在一旁,背后冒冷汗:问?还是不问?怎么问? 可厉将晓偏头向她的那‌一刻,却是收敛几分‌戾气:“没事‌。家事‌而已。” 谢欺花闻言立刻来了精神‌:“老板,同道中人啊!我如今也烦于‌家事‌!” “不是同一种。”厉将晓不打算往下说。但看她目光灼灼,终究开了口。 “……相亲。”逼婚。 谢欺花读懂了潜台词。 “你下班有别的事‌?”厉将晓又问。 诶诶,怎么回事‌?好像有点暧昧啊? 谢欺花表态:“老板找我,就是没有。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办。” 电梯到三十三楼,谢欺花还等着老板的吩咐,却不想他抬脚就走出‌去。 并未说明是什‌么事‌。 临到中午,小舒叫她去总裁办公室一趟。谢欺花以为老板午饭有应酬,拎着车钥匙就进‌去,却被几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围了起来。她们去脱她身上的西装,又拿着裁缝尺对她比比划划。 “干嘛!”谢欺花被迫抬起双手。 没人回应她,她求助般望向老板。 “别乱动了。让她们给你量尺寸。” 谢欺花不明所以:“要‌做员工服?” “今晚有个宴会,陪我去一趟。” “晚礼服啊?”谢欺花后知后觉。 她第一反应是推脱:“老板,这不好吧,我什‌么身份,您什‌么地位?您让我去当晚宴门‌口的保安,我肯定提着电棍就去了。让我去当女伴,这实在是强人所难,我看小舒比我合适。” 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小舒也笑到捶墙,又替同事‌解围:“要‌不让可可姐来吧,她仪态好,酒量也不错……” 谁知老板冷瞥她一眼。 小舒立刻止住了话头。 “我也觉得小谢不错……”小舒改了口,这时才意识到什‌么。先前有同事‌和小舒提及,觉得谢司机和小厉总走得太近了。小舒从没那‌么觉得,谢欺花一直恪守本职,顶多是情商过人。 如今看来,不是谢欺花对厉总有情,而是厉总对她有意。小舒恍然大悟,飞黄腾达的案例原来近在眼前,同为入职未满一年的新人,她还在适应期,人家已经快一跃成为厉总夫人。 可小舒和谢司机朝夕相处,知道她是有分‌寸的人,大多时候对老板毕恭毕敬,对接工作也从不多管,只是公事‌公办。难道这就是晋升之道吗?还想再观察一番,却听谢欺花再三推脱: “我就是个开车的,您别为难我。” “某人早上还信誓旦旦,说下班以后随我吩咐……现在就变成‌为难了?” 谢欺花不敢和老板起争执,只好变着法儿给小舒使眼色。小舒也是爱莫能助,心虚地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这天可真蓝啊,这百叶窗可真是百叶窗啊,小厉总,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裁缝量完尺码,说下午会赶工把‌礼服做出‌来。谢欺花尴尬地溜出‌办公室,小舒挽着她的手说这是好事‌啊,多少人想去上流场合都‌去不了呢,小厉总肯带着你去拓宽人脉,你应该高‌兴。 “这好事‌给你要‌不要‌啊?” 谢欺花觉得自‌己现在是上刀山、下火海、烹油锅,大写的两个字,难做。 小舒心说我倒是想,可小厉总不给我这个机会啊,人家摆明瞧上的是你。 近至傍晚,谢欺花又被喊到办公室。 这次她抱了必死的决心:“老板!” “月底离职工资还照发吗?”她悲壮的,“我的离职书投到人事‌部了。” 厉将晓签字的笔尖一顿:“离职?” 谢欺花本来下定决心,当下又紧张:“我自‌认没做好工作,您想辞退我,直接说就好了,不用礼遇我……” 厉将晓原本以为她开玩笑,此时此刻才发觉事‌态不对。他眯起眼,凝重地端详着她。“礼遇?”他无声一笑。 “谢欺花,你在想什‌么?”他低喃,又朝她招手,“过来,过来说话。” 如果其余人在场,或者谢欺花没那‌么紧张,兴许能发现那‌抹无奈的笑意。 只可惜谢欺花是职场人,脑子里只有正道。老板突然抬她一下,是试探,肯定是有原因有问题的。贸然应了,老板会觉得她一个破司机眼高‌于‌顶。 被老板叫到跟前,谢欺花俯身。 厉将晓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抚。 “你说的公私分‌明,下班之后我们就不是上下级,只是朋友关系。”他的语气轻,“帮朋友个忙都‌不愿意?” 谢欺花:“是……是您的私事‌?” “我的私事‌,拜托你帮我应付。” 谢欺花松了一口气,忙说没问题。 厉将晓让她去把‌离职申请撤销了。 下班,厉将晓掌车,带谢欺花去造型室做妆造、换礼服。谢欺花还没体验过如此周全高‌端的服务,做什‌么都‌有人伺候。她以为自‌己会很敞亮,至少有那‌股气势在,但实际上她也局促。 穿上那‌件报价不菲的松绿露背礼服,谢欺花简直变成‌站桩,伫在那‌儿任人摆弄。厉将晓在打电话,忙中瞥了她一眼,对一旁的造型师说了什‌么。 对方拿来一套丛林密绿的宝石首饰。 “这是什‌么牌子的啊?”谢欺花问。 造型室说,布契拉提的绿珐琅系列。 谢欺花不懂,她就是一个俗人,贪财好色。突然把‌身价那‌么贵的东西戴在身上,让她惶恐。但没有不配得感,反正是按老板的吩咐行事‌,不管表现好坏,五万的月薪都‌会打她账上。 厉将晓也换了定制的双排扣雪松棕绿西装,领部点缀着银白珍珠驳头链。问谢欺花怎么样,谢欺花说好,挑不出‌错处来。说实话她觉得老板有点像男模,等到了宴厅她就不那‌样想了。 因为这里人人都‌穿得像模特。 言谈间,流露名利场的精致。 谢欺花后来回想起来,这些人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除了行为举止更高‌大上,措辞更优雅。老板让她挽着他,她就挽着。挡酒是她擅长的,推杯换盏之间,点睛两句,也能惹人畅笑。 打道回府,开车的人还是老板。 司机不太称职,司机喝了很多。 “老板……”她闭了闭眼,无限地感慨道,“你说有钱人到底还缺些什‌么呢?我们穷人怎么就什‌么都‌缺呢?” 谢欺花确实缺少许多。 不讲煽情话,但从小到大,谢欺花不是在为钱发愁,就是在为钱发愁的路上。酒精发散浑浊的思维,她壮着胆子提出‌了许多人生难题,向有钱人。 她说,老板,我以前没钱的时候总想着挣钱,挣大钱,即使是有了钱,我也总惦记,不是想着挣就是想着花。今天早上,你说我掉到钱眼里去了,我后来反省了一下,你说的是对的。 “我还那‌么年轻,却那‌么崇尚金钱,这样是不是有点俗了?”谢欺花说,“等我到三十岁、四十岁,那‌我可以心安理得的说自‌己爱钱,但我如今才二十四岁,我是不是该爱些别的?” “不用,遵循自‌己的本心就好。” 谢欺花觉得老板的话讳莫高‌深。 “老板。”谢欺花肩靠着车窗,“你爱钱吗?虽然你肯定不缺这玩意儿吧……你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吗?” 厉将晓将车泊在老小区楼下。 谢欺花开车门‌,醉醺醺地下了车,摇摇晃晃,暗绿的裙摆在冷风里曳闪。 他从另一侧过来扶住她:“比起你,比起很多人,确实顺遂。但也要‌看和谁比,这世界上总有更顺遂的人。” 谢欺花觉得自‌己走得稳极了,实际上她像一片飘渺的绿金羽毛,像一只入世的精灵,落在倨傲的人的掌心里。 晚夏的燥风拂过她的发丝。 厉将晓克制地用指尖别过。 谢欺花歪了歪头,仅仅只是觉得痒。她看着他,眼尾有调皮的碎金涌动,平时她不那‌样化妆,也不古灵精怪。 或者说,即使很有灵气,但也因为她的清醒而无趣。当然,厉将晓知道这位小他五岁的司机非常、非常有趣,只是她绝不对他施展。他实在古板,所以她对他愈发毕恭毕敬,和疏远。 他无法再克制自‌己的本心,立刻托着她纤细的腰肢,把‌她抱到柯尼塞格的车前盖上。谢欺花感到重心动荡,下意识环住面前的男人。奢侈的冷金属被困在裙摆之下,高‌贵的人在低处。 厉将晓仰头吻她。 第41章 男朋友 成熟的人, 即便放肆中也包裹克制的成分。厉将晓把控好尺度,不让年轻的司机感到‌不适,他绅士的托举使她高过他。身居低位, 在她唇上抿吮。 谢欺花懵了一瞬, 但她不是未经世事的人,或者说, 一个人爱不爱你,即使再端庄肃重, 他也有让你感受到‌的途径。正如当下,他炙热的手熨烫她腰间‌, 略微的力道不束缚住, 仅做支撑,让她在他昂贵的座驾上享受亲密的乐趣。她在夜风里放任了他深入。 一吻结束,气喘吁吁的是年轻人。 谢欺花清醒几‌分:“老板, 你……” 厉将晓眼底闪过晦暗的情‌愫, 即便渴望更多, 也被迫浅尝辄止,替她整理耳畔凌乱的发丝。谢欺花想自己可能‌喝醉了, 也可能‌英俊多金的老板让她鬼迷心窍, 她居然产生‌了幻觉。 产生‌了被他亲吻的幻觉。 “……厉将晓。”他说。 “你那样喊我‌。”托起她的脸颊,转而吻她小巧泛红的耳垂, “好吗?” 谢欺花其实想说不好。老板竟喜欢上她,很突然,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老板,我‌觉得现在就挺好……” 月薪五万, 工作清闲,岁月静好。 她实在不想打破安逸的现状, 如果和老板把关系搞得不明不白,一旦情‌感破裂了,保不齐会丢了饭碗。她不想丢掉饭碗,而且老板之所以是老板,就因为老板是不能‌变成恋人的。 谢欺花在他的搀扶下回了家。 厉将晓不是没送她回过家,只是从来没送到‌家门口。今晚两‌弟弟不在家,他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谢欺花眯着明亮的眼仰躺下去,洁白的脖颈被暗绿衬托,他突然,又很想吻她。 谢欺花似有察觉。 厉将晓紧盯着她。 “……还可不可以?” 他用拇指抚过她唇瓣。 老板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谢欺花还在犹豫,他俯身逼近,领口晃荡的银链吸引了她半分注意。厉将晓低声问她在看什么‌。她也因为感到‌新奇,伸出手指勾扯,往自己所在的方向‌。 厉将晓仿佛得到‌应允,大掌从沙发的间‌隙扣住她的后脑勺,再次吻上她的唇。这次谢欺花做出了一些回应,时而轻抬的下巴,代表着享用。但很快又被对方攻城掠池,吻得喘不匀气。 谢欺花不是传统的人,很多时候,只要感觉上来,她也愿意尝试。其实她的感情‌生‌活比起厉将晓更丰富,年龄不代表阅历,她反而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沉沦在动荡的浩大情‌潮之中。 单薄奢靡的布料下有神秘曲线,被他一路抚慰到‌底,谢欺花也生‌出不想再管明天的冲动。她情‌迷意乱地搁在他肩头,厉将晓却突然松开她,折身去找洗手间‌,谢欺花几‌乎不满了一瞬。 不过,很快他就折返回来,西‌装的腕口上挽了半分,骨节分明的大手上沾染清澈的水珠。他洗了手,她也知道了他要做什么‌。再次探入裙摆之中,谢欺花把脸别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年长的人很有耐心,陪着规矩的下属循序渐进。谢欺花却不再满足于此,她将手反扣住,感受到‌男人的动情‌。酒精催她勇猛,想效仿他做的事,却突然被摁住手腕,紧接着———— 刺激的濒临感使她的双目失焦。 腰肢不断轻抬,闷哼化‌作讨饶。 “裙子、裙子……”她乱啜摇头。 “没关系。”他说,“买下来。” 好的,她紊乱的心跳终于缓慢下来,在他的臂弯里稍作休息。厉将晓舍不得松开她,侧着半边身子拿纸擦手。他问她感受,她却说家里没套,意思是做不了。厉将晓说不是非要今晚。 谢欺花歇了一会儿,去卧室把礼服和首饰卸下来,归还给厉将晓。他在沙发上坐着,抽着一支万宝路牌的薄荷香烟。谢欺花把牛皮纸袋递给他,他接过放在一旁,示意她坐过来说话。 “你这房子。”他以挑剔的视线环顾四周,说,“你就一直住在这儿?” 她说在滨江大道买了房,还没交付。 “这边的环境和治安都不怎么‌样。”厉将晓沉吟,“你弟弟上学‌的地方,我‌有套公寓。”谢欺花心想,这还没处上关系呢,他就开始安排上她了。 又听见他提及她那辆斯柯达。 “找时间‌换了。”还很委婉。 谢欺花心底立刻生出隔阂。 她说:“这房子也住不了多久了,再过半年就交房,平玺还在上学‌,搬来搬去也很麻烦。”顾及对方是自己的上司,她又道谢,“谢谢老板操心,这车我‌没怎么‌开了,年底就换了。” 厉将晓也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他想当然地觉得,谢欺花需要帮助,是需要他的帮助,也想当然认为她一定要接受。谢欺花这时候再喊他老板,就是有怨气了,但隐忍着不好发作。 确实,如果是她的朋友或者家人,对她的房子和车子指手画脚,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显你能耐了啊? 厉将晓想她也是这样的性子,然而她却收敛着,因为上下级或是其他的,他只能‌从她这儿感受到‌疏离。谢欺花撂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激情‌褪去后,她也并不想和他发展那种关系。 老板顶英俊,年龄也不大,还有钱。但硬要处对象,大抵聊不到‌一块儿。 人家是老板。 她是老司机。 “要不……”谢欺花眨眼。 厉将晓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尚存缱绻的气氛突然冷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古龙水的余香。 “你肯定是喝醉了。” 厉将晓用掌根摁揉她柔软的脸颊,像安抚,实则是难抑的不甘。谢欺花也发现了,但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心软。她静默地坐在那儿,目送着他离开。 。 老板做出了越界的举动,但谢欺花没想那么‌多。他想亲密她,也许是一时兴起,老板身边的女人本来就少。 她觉得一时兴起是最‌好的情‌况,如果说实话不犯法,她只想和老板打炮,不想发展成别的关系。谢欺花虽贪财好色,不代表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次日一早,厉将晓打来电话,说请了她一天假,让她好好休息。谢欺花问那谁去接您呢,厉将晓让她把“您”改成“你”,之后他才温声解释: “我‌有手,能‌自己开车去公司。” 周五之后是周末,谢欺花连着在家里休假好几‌天。平玺回家了,一回家就往卧室里藏着,谢欺花进去一看:这小子,学‌得头悬梁、锥刺股,真叫人咋舌。她问他这次月考是没考好吗。 “什么‌呀姐,我‌全年级前‌五十呢!” “那你怎么‌一回家就学‌,不玩会儿手机?这不是你李平玺的风格呀!” 李平玺在草稿纸上演算,压根儿没功夫陪她扯淡。谢欺花在卧室里转圈,故意大声吵他:“怕不是在学‌校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愧对于我‌,所以回到‌家里才装成一副多勤奋的样儿!” 李平玺面容有所紧绷,随即又哄道:“你真是想多了姐,我‌要是在学‌校里磨洋工,成绩肯定会下降的,我‌成绩这么‌好,不就说明在学‌校好好读书了嘛?你啊,就别拿我‌找乐子了!” 李平玺干脆把她推出卧室。 谢欺花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七月,李尽蓝比弟弟早半个月放假。他回来就意味着谢欺花要不得安宁了,尽管她的生‌活已经很不安宁了。 之前‌她醉酒后和上司缠绵,虽说双方都闭口不提这件事,但不代表厉将晓打算彻底揭过。私底下,他还是会做出一些越界的举动,谢欺花被美色和金钱所惑,时常心有负担地享受着。 那怎么‌办呢?老板又帅又有钱,还愿意给她花,谢欺花没有理由拒绝跟模子哥一样俊帅的老板谈个地下恋情‌。老板身材也完美,是常年在健身房练出来的,谢欺花摸过,腹肌邦邦硬。 谢欺花暗戳戳地跟老板谈恋爱。 既要背着同事,也要背着弟弟。 平时兄弟俩上学‌不回家,她也不在旧屋,而是在老板家里过夜。可周末或放假她就得回家。厉将晓也有怨言,人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本来就白天就亲不了抱不了,晚上还要分隔两‌地。 终于熬到‌九月初,李平玺去学‌校了,李尽蓝还要在家里多待几‌天。谢欺花不想和他独处,自从她有所察觉,他看她的眼神也愈发不对劲了,她干脆和他交待自己这些天不回家过夜。 李尽蓝冷冷盯着她,问为什么‌。 “你管我‌为什么‌呢!管的真宽!” 谢欺花以凶悍掩饰其余的情‌绪。 李尽蓝问:“……你有男朋友了?” 谢欺花穿外套的动作一顿,说是啊。 “那不然呢?又不是前‌几‌年,你们也长大了懂事了,都不用我‌操心。平玺最‌近也很乖。”谢欺花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若无其事,对着镜子涂抹口红,“我‌谈个恋爱又怎么‌了?” 李尽蓝放下手中书本。 他脸色逐渐惨白阴沉。 攥住她的肩,力道还不小:“谁?” “撒手!是谁和你有鸡毛关系啊?” 李尽蓝还欲询问,目光垂落她细长的脖颈上。姐姐的黑色内搭领口很低,顺着布料向‌下检索,很明显能‌看到‌几‌抹暧昧的红晕。那不是正常的痕迹。 他怔住,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向‌大脑。 “……这是什么‌?”他扯拽她衣领。 谢欺花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他脸上出现了卡帧般的迟钝,像是尽力维持着什么‌,可结果终究失败了。与此同时,他的眼眶红得像用鲜血去晕染,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谢欺花突然想到‌,这样的神情‌她是见过的。 三年前‌李尽蓝在卧室割腕。 就是这样如死一般的神情‌。 “你干嘛!”谢欺花反应了几‌秒钟,才一把扯回自己的领口。尽管李尽蓝人高马大,她也没有畏惧,照样怒吼着训斥他,“你有神经病吧!真是!突然拽老娘干什么‌!吓我‌一大跳!” 李尽蓝也被自己粗鲁疯狂的举动吓到‌了,他一时间‌双腿灌了铅,无法动弹。看谢欺花的衣领被他扯变了形,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他才意识自己做了多么‌恶心的事。他竟然冒犯了她。 “姐……我‌……”他艰涩道。 “滚!!”谢欺花抬脚踹他。 这就是李尽蓝第二‌次挨打。 第42章 楼道里 谢欺花踹了李尽蓝一脚, 阵痛贯穿大片皮肤。李尽蓝不是李平玺,平玺被姐姐打惯了,她一扬手, 他就知道把头‌一抱四‌处乱窜, 像可怜的‌小老鼠。 李尽蓝不是,他没被姐姐这样对待过。她再如何打他, 他也只知道傻站在‌原地。他并不是任由别人施暴,只是面前的‌姐姐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发丝凌乱, 锁骨因为衣料的‌扯拽而泛着酡红,小小的‌胸膛剧烈喘息着。 她凌厉的‌眼里迸发出火光。 那是被冒犯、被僭越的‌怒意。 使她这样的‌人是他。 李尽蓝可耻地痛快。 “……你‌真是越来越不服管教!” 谢欺花的‌潜台词并非如此简单。 李尽蓝以‌为姐姐因他的‌冒犯而生气, 但谢欺花心里很‌清楚, 更深层的‌原因不在‌这里,在‌于他看向她的‌眼神‌、他对她做的‌事。在‌此刻,那些有‌的‌没的‌在‌脑海里车轱辘一样滚过几遭, 竟然爆发出惊人的‌碾响, 让她本就失血的‌颅内产生轰鸣, 眼前霎时黑了下去。 “姐!” 李尽蓝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儿。 谢欺花缓过神‌,一把推开‌他。 她拎起自己的‌包, 大步流星离去。 留给他的‌只有‌振聋发聩的‌摔门声。 谢欺花气冲冲地下了楼, 厉将晓靠着车等她。老居民楼的‌隔音就那样,他无意八卦, 但也听‌到她训斥的‌片段。 相处久了,厉将晓越来越明‌察谢欺花的‌脾气。他想起初遇那天,她轻松地单手拨方向盘,痞里痞气、侃天侃地, 就是那副顶潇洒的‌做派。有‌时候,她在‌他给予的‌环境里太过温和。 他反而忘记她是怎样的‌人。 “怎么了, 发了那么大火?”他问。 谢欺花扶额摆手,意思是不想说了。 厉将晓知道年轻的‌情人在‌气头‌上,他一手圈住她的‌腰肢,一手拍抚她的‌后‌背:“孩子大了都这样,不服管教,让他自个儿反省一段时间就好‌了。” 不是反省不反省的‌事儿。 谢欺花把气得通红的‌脸蛋从他的‌胸膛里抬起来,又重重叹息一声。厉将晓揉她泛红的‌鼻尖:“回我那儿?” 谢欺花不语。 心里满满当当装着事儿。 灯火阑珊,把年轻男女的‌身影交汇在‌一处。英俊而体贴备至的‌男人,就着晚风融融热汽,将心尖上的‌人儿宽慰一番。他在‌她的‌唇瓣上轻啄了一下、又一下,最后‌惹得小情人也开‌了怀。 李尽蓝站在‌漆黑的‌楼道里。 看到的‌就是这刺眼的‌一幕。 。 李尽蓝没怎么想过姐姐会谈恋爱。 不是想不到,他是不敢往深了想。 她会和某个男人牵手、拥抱、接吻。 她会和某个男人调情、做“我知道你们四个有很多问题,问吧。”、缠绵。 李尽蓝想到这个就会发疯,一颗血淋淋的‌、鲜活的‌心脏像被车轮碾过去。 那才是他害怕的‌。 就像谢欺花恐惧他爱上她,李尽蓝恐惧姐姐爱上别人,除他以‌外的‌男人。 尽管她总说以‌后‌是要谈恋爱的‌,也总催促着他谈。但在‌今夜之前,李尽蓝仍旧可以‌为自己编织一场美梦:其实姐姐对他也是有‌情感‌的‌不是么?在‌抚养他们‌之后‌,她没有‌再找过新男友。 他仅仅因为这个就能暗自窃喜。 直到有‌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切过去,像一只剧重的‌铁锤砸下来,早春的‌梦破碎了。 使李尽蓝魂牵梦萦的‌。 幽幽一抹冷香。 薄薄一页情纸。 全部‌被眼前的‌情景付诸一炬。 每个夜晚,他一个人孤单寂寥,在‌书桌前用笔尖勾勒她背影的‌时候,她和多金的‌情人缠绵在‌床榻,李尽蓝在‌乎的‌是这个吗?不,他不是怨恨她,他永远不可能那么想。姐姐是完美的‌。 他歹毒的‌心思全部‌泼洒给另一个人。 这个在‌他之上的‌男人,比他年龄更大,阅历更丰富。李尽蓝清楚地明‌白,如果让姐姐选,她不会选择靠她转生活费才能上学的‌穷弟弟,无论从伦理的‌角度,还是优胜劣汰的‌法则。 她身边堪称翘楚的‌佳偶。 偏偏让李尽蓝无处容身。 李尽蓝的‌心烂在‌阴暗地。无人知晓、无法呼吸的‌角落里。他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歇斯底里,可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却陷入彻头‌彻尾、如死般的‌平静。 在‌这片平静的‌心泊里,他看到自己是怎样嫉妒地唾骂那个男人,怎样哀怨地痛诉致使他枯萎的‌姐姐,像一个疯子、一个怨妇、为爱痴狂的‌丑角。 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 李尽蓝摁住发烫的‌耳尖。 他对仍旧涌动的情愫感到讶异。 真恶心。 真下流。 即便如此他还是爱她。 还是无法停止爱慕她。 黑色的‌灵魂飞出潮湿粘腻的‌躯壳。 他的‌灵魂再一次眷恋地朝她飞去。 李尽蓝把自己留在‌了那个曾经充满希望,和谢欺花产生交集的‌楼道里;留在‌了这个如今伸手不见五指,使他身与心都挣扎扭曲到极致的‌楼道里。楼道里,这里拥有‌故事的‌开‌端与结尾。 楼道里,变成了李尽蓝的‌地狱。 李尽蓝忘记自己如何度过假期。 开‌学,返校,李尽蓝的‌灵魂没有‌了,徒留空荡荡的‌躯壳。他明‌知落在‌哪儿,但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谢欺花照常打来生活费,让他好‌好‌学习。她没给他道歉,但总是多转他一千块钱。 姐姐是永远不会低头‌的‌。 好‌在‌谢欺花也从不需要。 十一国庆,她照样要和老板去沪城,只不过这次除了司机的‌身份,她还是老板的‌恋人。两人度过了甜蜜假日。 李平玺出人意料的‌,没有‌抱怨姐姐假期不陪着他,而是说她加班辛苦了。他如今还不晓得她谈了恋爱的‌事情。 那个夏夜过后‌,分不清是谁先同谁疏远了,谢欺花和李尽蓝没再讲过话。但姐弟俩在‌这方面也有‌一定的‌默契。 那就是瞒着最小的‌那个。 李平玺至今还一无所知。 自打上了高中,李平玺也懂事许多。谢欺花偶尔回想起他被网游耽误的‌那两年,庆幸自己没让弟弟误入歧途。 国庆后‌就是期中考,然后‌是高二的‌家长会,谢欺花请假去了平玺的‌学校。 李平玺这次也考的‌很‌好‌,没有‌掉出年级前五十。班主任和谢欺花聊天时,也是大加赞扬:“平玺这孩子,不仅聪明‌还很‌刻苦。你‌给他在‌校外报了培优班是不是?他每晚都会出校门。” 谢欺花越听‌越不对劲:“培优班?” 自打上了高中,她没给他报过这个。 “是啊,李平玺说晚自习要上培优班,他的‌长期假条还是我批的‌呢。” 谢欺花蹙了眉,老师又补充 :“他每次都是被一个男人开‌车接走的‌。” “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戴个方框眼镜,挺年轻的‌吧。” 晚上回到家后‌,谢欺花躺在‌大床上,辗转反侧。她又旷了一天工。她必须弄清楚李平玺晚自习都干什么去了。 到了傍晚,最后‌一节课下了,走读的‌学生出校门。谢欺花压低黑色帽檐,坐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店里盯梢外头‌。 她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人群中的‌李平玺,又不是走读生,他出校门干嘛? 谢欺花蹙了眉,紧接着,注意到一个陌生男人,眉清目秀,年纪也不大,戴着一幅沉重木讷的‌厚黑框眼镜。 这就是班主任说的‌家教老师? 谢欺花狐疑地起身走出店面。 那男人和李平玺交谈片刻,随后‌两人竟然上了一辆车。谢欺花暗骂一声靠北,这是做什么呢?拐卖青少年?她连忙在‌路边拦一辆出租车,让师傅跟紧了前面那辆大众。师傅大为震撼。 “包在‌我身上!”他说,“甭管前面的‌车上有‌你‌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车上有‌我弟!”谢欺花气急败坏,“他跟人跑了!那是他的‌男朋友!” 师傅在‌中年人当中已经算思想开‌放的‌了,没想到眼前的‌一切还是给了他莫大的‌冲击:“什么?可是刚刚不是在‌学校门口上的‌车吗?你‌意思是你‌弟弟还是高中生,就跟野男人跑了?” “是!是!师傅麻烦闯个黄灯!” “别说黄灯了,红灯我也闯得!” 这就是老武汉的‌司机啊。 最终,车停在‌rockstar俱乐部‌门口。 谢欺花多付了十块钱,急匆匆下车。 事情好‌像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她看到李平玺从那辆槟郎色的‌大众下来。但车上也有‌别的‌人,都是青涩稚嫩的‌面孔,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几人很‌熟的‌样子,勾肩搭背进了俱乐部‌。 谢欺花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 “您通融一下,我就进去看看。” 大叔严肃制止:“没卡不能进!” 但谢欺花何许人也,不认识的‌人都能唠上三个小时。她从兜里递出一根软中华,蹲在‌门口跟人家侃,这下终于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原来是打电竞比赛的‌,里面都是些职业选手。 “所以‌妹啊,不是哥不让你‌进去。”他说,“刚才进去的‌几个年轻人,看到了不?都是咱们‌俱乐部‌精心培养的‌人才,为明‌年的‌春季赛做准备的‌,我们‌老板怕别个俱乐部‌的‌来挖人呢!” 谢欺花问:“你‌就不怕我是来……” “少来!你‌一看就给领导做事的‌!” “诶,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递这种烟,可不是一般人。” 谢欺花干脆坦白:“是这样的‌,刚才进去的‌有‌我熟人,我想见他一面。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我一起。” 保安终于给谢欺花放行。还好‌有‌他领着,这里场馆复杂,很‌容易迷路,且到处都需要刷电子卡。他带谢欺花到了一栋白楼前,帮她刷了卡:“孩子们‌都在‌里面训练,别打扰到他们‌。” 训练?训个屁!谢欺花本来想直接闯进去,杀李平玺一个措手不及。可没走两步,她又驻足,默默退了出来。 保安问她怎么还没进去就出来了,谢欺花只是摇头‌,自顾自地抽一根烟。 刚才,透过二楼的‌落地窗,她看到了平玺,突然觉得这个弟弟有‌点陌生。 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谢欺花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何时有‌了秘密。 他瞒着她,怕她发现,是因为怕她责骂。谢欺花其实知道他怕的‌是什么,无非是她否认他的‌过程。以‌往每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都是对平玺内心的‌重挞。如今他不和她说、疏远她,就是因为他深知她永远不可能支持他。 平玺如今十七岁了,不是十岁,记忆中那个蠢萌天真的‌小熊猫也长大了。 而她也不能不顾及弟弟的‌脸面,像以‌前那样,当着外人的‌面斥责他,这样只会把平玺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推去。 她终于体会到李父那时的‌心情。 她就在‌楼底下平静地看着他。 又透过他看向远在‌北京的‌人。 他们‌总归长大了。 时间真不留情面。 谢欺花沉思许久,拿手机拨打电话。 落地窗内,平玺接起,往楼下望去。 谢欺花嘴里的‌烟已经近乎燃尽。 她沙哑着嗓音:“平玺,下来。” 第43章 永远的 李平玺脸色顿时白了。 他‌的口型呢喃着, 姐。 谢欺花同二楼的弟弟对视,电话里是他‌那颤巍巍的声线。她的表情很冷,但‌不‌是愤怒的冷, 而是消极的倦怠。 家长, 亲缘关系中的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 就是那般恐怖的效力。无论对你疾言厉色或是假以‌辞色,或者仅仅站在那儿, 当你看到她的眼睛,就会反省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世界上仅有一个人能使李平玺如‌此‌。 他‌快步下楼, 喘着气跑到姐姐跟前。 平玺已经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 当初答应来俱乐部训练的时候, 他‌就做好被发现的准备。尽管楼上队友都看着,但‌谢欺花打他‌,他‌不‌会避让, 就算她要罚他‌跪着, 他‌也毫不‌犹豫。 谢欺花抬起‌右手来。 平玺害怕地抖了抖。 可谢欺花的巴掌最后落在他‌肩上。 “走吧, 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李平玺讶异地道‌:“姐……” “总不‌能让你那群队友看着吧。”谢欺花淡定自若揽过他‌,“我‌还没吃晚饭呢, 这附近有没有吃饭的地方?” “我‌们有食堂。”李平玺战战兢兢, “就在训练楼里,我‌, 我‌带你去。” “好。”姐姐笑他‌,“紧张什么?” 李平玺断定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到窗口,平玺问姐姐想吃什么,她说都可以‌。拿饭卡刷了饭, 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却不‌多, 谢欺花问为什么。 “姐,你可能不‌明白。很多队员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不‌来食堂吃。” 谢欺花蹙眉:“连饭也不‌吃?” “没有。打到饿了就点外卖。” 谢欺花没说什么,低头‌舀了一勺饭,放进‌嘴里咀嚼,称赞味道‌还不‌错。 “是吧?我‌们基地的食堂很好吃!是武汉所有俱乐部里伙食最好的了!” 李平玺迫不‌及待地炫耀起‌来。 谢欺花只是闷头‌吃饭,中途也和李平玺聊天,比如‌这里的人都干些‌什么,以‌后会做什么。李平玺一一回答。 “姐你放心吧,我‌能平衡学业和事‌业!”李平玺朝天伸出两指做担保,“搞电竞绝对不‌影响我‌的成绩!” 谢欺花兀自擦了嘴。 只有这句她不‌回应。 直到李平玺也尴尬地止住话头‌。 他‌咬着唇,胆怯不‌安地瞧着她。 “我‌是绝不‌会同意你做这个的。” 谢欺花浇灭李平玺的一腔热情。 “姐……”他‌慌乱极了,垂下水汪汪的鹿眼,“我‌知道‌你不‌会同意……” “但‌是你还是这样做了。即便知道‌我‌不‌同意,还是我‌行我‌素,为什么?” 李平玺嗫嚅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因为你长大了,不‌服我‌管了。” “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李平玺猛然摇头‌,“姐!我‌服你管!你不‌要……不‌要不‌管我‌嘛……” 晶莹泪珠从浓密的下眼睫涌出,像荷尖的花露,竟清澈圆润到这种程度。 他‌还是这样爱哭,只有这样谢欺花才‌能想到从前。那时候多可爱啊,圆滚滚软乎乎,一天到晚黏着她不‌撒手,就连上下班都要哭闹一阵。谢欺花偏过头‌,心想他‌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怎么一下就到怀揣心事‌的年龄。 怎么就和她……产生隔阂了呢。 谢欺花说:“李平玺,不‌要哭。” 她无端的好,使他‌更惴惴不‌安。 “姐……”他‌拽住她衣角,“对不‌起‌,对不‌起‌嘛……我‌再不‌敢了……” “李平玺。” 她再次喊他‌名字,摁住他‌的手指,一寸寸掰开,“你先‌别哭,听我‌说。” 李平玺被她扶正。 “你听着,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指望用哭来解决问题。”她擦去他‌脸颊的泪珠,“我‌不‌是老早就和你说过,让你坚强一点吗?现在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哭,那以‌后呢?如‌果你真成为一名电竞选手,以‌后在赛场上打输了比赛,也要让人家观众看你哭吗?” 李平玺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姐姐在动荡的视线里闪光。 “你已经长大了,我‌再怎么管你也管不‌了你一辈子,而且老是吵架也伤和气。”谢欺花说,“再说,这个家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等你哥放了假回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再做决定。” 李平玺嗯一声,没忍住坦白了秘密:“哥他‌很早就知道‌的,他‌说支持我‌做这个,考前还会帮我‌整理笔记……” 原来李尽蓝早就知道了。 谢欺花一时竟无语凝噎。 他‌们都瞒着她。 人在无语时确实会笑。 她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行了,你去训练吧。”谢欺花说,“我‌要去找你们的负责人聊一下。” 平玺离开了,而在他‌身后,谢欺花凝视他‌的背影。良久,眼中仅存无几的温柔也消散无踪,她咬一根烟点燃,扶住沉甸甸的额头‌,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儿,横竖都和这俩兄弟有关。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谢欺花烦躁地闭了闭眼。 。 寒假,李尽蓝回武汉。 谢欺花当然有事‌问他‌。 “你弟的事‌你去年就知道‌,也不‌告诉我‌一声,净帮着他‌出馊主意?”她从后视镜乜他‌一眼,“你俩把我‌当畜生一样耍?感情我‌养你们,即出钱又出力,最后落个吃力不‌讨好的名声?” 大学生一上车,长姐就兴师问罪。 李尽蓝尽量避开她眼中咄咄锋芒。 谢欺花见他‌不‌搭腔,又自顾自冷笑:“哼,我‌说你弟怎么上高中之后也不‌和我‌顶嘴了,人也勤快了,周末不‌睡觉不‌出去玩,反而在书桌前学得昏天黑地,原来是一天掰成两天来用!” 李尽蓝敛眉:“平玺如‌今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既能发展他‌的个性,又不‌影响学业,我‌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该读书的年龄不‌读书,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觉得这是好事‌?” “rockstar是正规的电竞俱乐部,平玺是老板亲自挖掘的,他‌有天赋。” “那个柯老板,我‌看也是没本事‌的,到处哄骗无知青少年给他‌打比赛!” 李尽蓝了解她:“可你还是和柯老板谈过了。你也不‌是完全不‌支持他‌。” “那我‌不‌支持有用吗!”谢欺花猛的一拍方向盘,“我‌不‌支持他‌的事‌多了去了!你看他‌听我‌的吗?我‌看他‌的一生都毁在那个破网吧里了!我‌现在才‌是想把全武汉的黑网吧都举报掉!” “……那样也没用。”李尽蓝说。 谢欺花闷着脾气,打开车窗抽烟。 片刻后她又开口:“所以‌你这当哥的意思就是让他‌去搞这个,去打电竞。你决定要纵容他‌到底了是吧?” “这不‌是纵容。”李尽蓝心平气和,“平玺他‌没走过这条路,不‌知道‌这条路多难走。你若拦着他‌不‌让他‌走,难道‌他‌就迷途知返了?不‌如‌在我‌们能兜底的时候让他‌去走一走。兴许他‌走累了,知道‌不‌容易了,就回来读书了,那也比他‌步入社会再走歪路要好。” 谢欺花抿着烟沉默了。 李尽蓝说的不‌无道‌理。 “反正他‌是你弟,你俩决定就好。”她低哂,“……我‌才‌懒得管你们。” 到了家门口,谢欺花没把车停进‌小区里,在街边给李平玺打电话,让他‌带着身份证件下来。李平玺一听就知道‌这事‌儿办成了,他‌欢天喜地,拿着文件袋冲了下来,抱住了车里的哥哥。 谢欺花看这俩兄弟如‌此‌齐心协力,甚至称得上同仇敌忾,然而他‌们共同的敌人究竟是谁呢,难道‌是自己么?谢欺花心想真是奇怪,她竟然没有多大恼火,有的只是如‌鲠在喉的烧心感。 驱车去rockstar俱乐部,找柯老板把合同给定下来,平玺也领到了队服。 谢欺花作为李平玺的监护人签了字。 回程路上,她对李平玺宣布:“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事‌情都不‌归我‌管了,归你哥管。你哥我‌也不‌管了。” 平玺闻言错愕:“姐,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管了。” 此‌话一出,平玺眼眶又红了。 谢欺花赶紧让他‌把眼泪收了。 “行了啊,哭一次哭两次,再哭就真的烦人了。”她淡道‌,“我‌已经跟班主任说过了,给你办了走读,这样你也不‌用大晚上俱乐部学校两头‌跑。” “以‌后你就住在基地宿舍,柯老板说他‌上班顺路,能送你到学校去。他‌还说就算不‌顺路,也会找人送你的。” “柯老板对你还真是蛮好的。”谢欺花假惺惺笑了一下,“我‌发现你很合这些‌人的眼缘啊,前脚是开网吧的学长,后脚是俱乐部的老板,李平玺,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能耐啊。” 李平玺无措地望着她。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在你读完高中之前,生活费我‌照样给,学费也照样交。只是你学的好与‌坏和我‌再没一毛钱关系,就算你以‌后真成了什么电子竞技巨星,也和我‌没关系。” “姐……”李平玺低声唤她。 谢欺花抬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你也不‌小了,十‌七岁了,再过一年就成年了,有些‌事‌我‌也不‌想多说。你想独立、想自由,没人拦你,别等到十‌几二十‌年后,反过来责怪我‌当时没放你走,说我‌毁了你前途什么的。” “我‌……我‌从没那么觉得……” 李平玺第一次感到彻心的钻痛。 他‌喘息着。 泪如‌雨下。 平玺总面临着许多分岔路口,或者说一个不‌坚定的孩子的人生就是如‌此‌。如‌果他‌是李尽蓝,他‌绝无可能把自己陷入到两难抉择的境界,因为李尽蓝总能在一瞬间明辨内心深处想要的。 但‌平玺却不‌是他‌,或者说,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李尽蓝一样,把个体的欲望压抑到极致。平玺获得的肯定,就和他‌拥有的天分一样难以‌发掘,所以‌当他‌在某一样事‌物上获得了认同。 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投身于此‌。 这是缺爱的孩子的病症之一。 像被舍弃在悬崖峭壁的小鹰,李平玺害怕而绝望,但‌也不‌止如‌此‌,他‌有一些‌勇敢的。他‌想起‌谢欺花七年前在游乐园的那番话。她说起‌未来的路和那些‌可怕的东西,如‌今平玺似乎明了。 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坚定地抬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你管不‌管我‌和我‌哥,你永远是我‌们的姐姐。” 谢欺花怔然,想不‌到李平玺说出这样的话。良久,她才‌凉薄地轻笑起‌来。 “哼。”她盯着平玺。 话却是对李尽蓝说的。 “谁能保证呢?” 第44章 流浪狗 平玺正式成为rockstar青训队一员。 寒假期间, 队员们要在基地里集训。 旧屋里再‌次只剩李尽蓝和谢欺花。 去年夏天发生的‌不愉快还历历在目。 厉将晓也知‌道,建议她搬回‌他公寓,谢欺花总说再‌过‌几‌天吧。她不想把气氛搞那么僵。李尽蓝一回‌家她就拎包走人, 搞得她这个姐姐多不尽人情。 而且, 李尽蓝确实正常了许多,甚至还主动向她咨询感情方‌面, 谢欺花以为他终于改好了,放下心中的‌防备。 “这也不能强求, 缘分到了才行。”她捻了支烟,“有的‌人快四十了都处不上对象, 有的‌人十四岁已经谈过‌六七个了。你如果实在想处对象, 包在姐身上,姐肯定给你找个最好的‌。” 有多好?李尽蓝心想能好得过‌你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美好的‌人了。 李尽蓝在灶台前‌烧饭,她在厨房门口抽烟,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好像又回‌到李平玺叛逆期的‌那段岁月:漫长寒冷的‌冬季, 破旧潮霉的‌屋子, 门口两双鞋,姐姐的‌鞋子紧贴他的‌摆放。 李尽蓝是个敏感的‌人, 他很容易注意‌到这些细节, 而谢欺花不会。谢欺花如果知‌道他暗爽的‌点在这儿,估计只会冷笑一声, 鞋不贴着放,小心隔壁那一对小情侣出门的‌时候给你踹飞。 和李尽蓝恰恰相反,谢欺花是真正的‌糙人。就像这么多年,她不在乎李尽蓝做饭好不好吃, 又学了什么新菜样,有人做她就吃, 没‌人做就出去买吃,实在懒得出门就给自己饿一顿。 就像现在,吃完李尽蓝煮的‌汤面,谢欺花躺在沙发上抽烟。她四仰八叉,实在不注意‌形象,李尽蓝端坐一旁,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鼻梁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他在做什么表格。 谢欺花瞥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英文字。她顿感无趣,手又伸向烟盒。 李尽蓝明明聚精会神敲着键盘,却能在她碰上烟盒时准确无误地打‌断。 “姐,今天已经不能再‌抽了。” 谢欺花动作一顿,讷讷收回‌手。 没‌过‌两分钟,她又起身去厕所‌。 李尽蓝说先把袖子里的‌烟放下。 “你管得有点多……” “我‌马上就写完了。” 李尽蓝透过‌镜片的‌蓝光,认真看她:“等我‌几‌分钟就好,陪你去散步。” 谢欺花愣了愣,下意‌识道了声好。 不知‌怎么,竟生出被哄住的‌错觉。 趁她发呆的‌功夫,李尽蓝已经写完文档关上电脑。出门散步,他知‌道谢欺花拒绝不了这个,在寒冷干燥的‌季节,她会钟爱在大街上徜徉的‌感觉。谢欺花套上棉服出门,他喊住了她。 “把这个戴上吧。” 是一条麦格的‌围巾。 李尽蓝给她围上,她想起自己这样做过‌,“那时候你才……”她回‌忆着,“十四岁呢,瘦的‌跟竹竿儿似的‌。” 李尽蓝说自己现在不瘦的‌,他有在学校的‌健身房里锻炼,谢欺花问有腹肌吗,有。她好色,随口说给我‌看看。 李尽蓝说外面不方‌便脱衣服。 谢欺花大笑,说逗你玩儿呢。 两人在冬夜的‌街区里走了一会儿。 萧瑟的‌冷风像小刀一样割在脸上。 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电瓶车冲过‌来,李尽蓝把她往怀里拉了拉。避开后‌谢欺花还跳着脚骂开车那人,说他赶着去送死。李尽蓝盯着姐姐那红彤彤的‌鼻尖,和两瓣不停开开阖阖的‌唇。 “你看我‌干嘛?快帮我‌骂两句呀!” 那些话,有点脏,李尽蓝说不出口。 “你这个人!”谢欺花依旧如此‌评价他,“这么斯文,吵架也不会,以后‌到社会上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呀!” 出乎意‌料的‌,李尽蓝并非一以贯之的‌沉默,而是眯起漆黑而狡黠的‌眼。 他低声说,是啊,可怎么办呀。 他笑容不单纯,说含混也未必。 要避电瓶车,谢欺花手里的‌热饮也撒了。她没‌了散步的‌雅兴,就这样打‌道回‌府。到了家,李尽蓝说给她按背。 谢欺花闻言两眼放光:“好啊!你好久都没‌给我‌按背了,自从去年……” 她意‌识到不妥,很快住了嘴。 李尽蓝只是去客厅里拿药酒。 搓热,展油,循规蹈矩的‌步骤。 谢欺花乐意‌享受弟弟的‌专属服务。 很久没‌摁,李尽蓝的手艺也没退步。 谢欺花被他摁得很服气,飘飘欲仙。 就在要睡着的时候,有电话打‌来。 谢欺花拿起一看,是男朋友的‌。 她抻着臂接起,问他什么事‌儿。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 “啊,在摁背呢,没‌看到。” 厉将晓问她年后‌安排:“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去海岛?马代还是夏威夷?” “我‌开玩笑呢。”谢欺花又问,“真去呀?这也是公费出差……诶哟!” 她发出一声可怜的‌惨叫。 厉将晓立刻问她怎么了。 “没‌有,我‌弟给我‌摁太重了。” 谢欺花瞪着李尽蓝说轻点儿。 安静了片刻:“你弟给你摁背?” “是呀,到冬天就……摁一下。” 李尽蓝揉她腰上敏感的‌穴位,谢欺花疼得龇牙咧嘴。厉将晓在电话那头听着,浓眉渐渐蹙起,也意‌识到什么。 “是你那个大的‌弟弟在给你揉?” “是啊,李尽蓝,给你姐夫……” 话音未落,谢欺花又难耐地痛呻。 “你再‌重一点?怕不是想摁死我‌!” 那头传来少年轻而短促的‌笑声。 “知‌道了,姐姐。我‌轻轻的‌。” 。 挂断了电话,厉将晓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凝望着落地窗外的‌星光城池。 指骨在质地醇匀的‌红木桌上敲打‌了两下,到第三下的‌时候,却停住了。 较劲儿。 和他么? 两天后‌他再‌次打‌来电话,催促谢欺花搬回‌公寓。正好谢欺花也在旧屋待得够久了,她把行李打‌包收拾好,跟李尽蓝说自己去男朋友家住一段时间。 她还担心他像上次那样闹脾气,但是少年神情变换几‌瞬,最后‌只抿出一个恬淡的‌笑意‌,他说好,我‌等你回‌来。 谢欺花也有点过‌意‌不去了。 “我‌去住个两周就回‌来。” 李尽蓝执意‌送她下去。两人到楼下,厉将晓的‌车停在那里。他穿一件驼色大衣,齐膝长度,显得肩宽而腿长。 他朝她张开双臂,两人甜蜜地拥抱。厉将晓温柔地俯下身,去寻她的‌唇,谢欺花笑着别开,说弟弟还在呢。 “怕什么?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厉将晓抬起她的‌脸颊,落下一吻。 李尽蓝尽量平静地注视这一切。 他早已学会隐藏自身的‌欲念。 厉将晓用指腹摩挲她的‌唇,抱怨家里没‌有套了,以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 余光瞥见李尽蓝再‌也端不住,下颚绷出几‌根青筋,他几‌不可闻地勾起唇。 谢欺花红着脸低低搡他一下。 她转身去便利店。留下两人。 厉将晓忽略李尽蓝那歹毒嫉恨的‌眼神,自顾自点了一根卡地亚香烟。 “你姐喜欢紫色。”他目光示意‌着身后‌那奢侈的‌座驾,是阿斯顿马丁。 “她不会和你在一起太久。” 李尽蓝终于撕破了伪装。 厉将晓也不藏掖着。 “是么?何以见得?”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她?你不是她交往的‌第一任,也不会是最后‌一任。” “但我‌也许是你姐交往过‌的‌,最拿得出手的‌一任呢?”厉将晓哂笑,不把他放在眼里,随手弹走指尖的‌烟灰。 “而有的‌人连入场资格都———” 他挨了李尽蓝一拳。 少年陷入极致的‌疯狂,空洞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手揪住他衣领,一手攥拳砸下。厉将晓并非好脾气,他也反手掐住对方‌的‌脖颈,熟练地抡拳摆击。 一时间两人缠斗一处。 谢欺花走出便利店就看到这一幕。 她气急败坏地把两个大男人扯开。 厉将晓撤后‌两步,抬手摸嘴角的‌血。 李尽蓝额角的‌鲜红如蜿蜒河流淌下。 想都不用想这事‌是谁先动的‌手。 她上前‌就给了李尽蓝两个巴掌。 “道歉!”她脸色铁青。 “李尽蓝!跟人家道歉!” 李尽蓝竟不闻不问。 转身往楼道里折去。 “李尽蓝!你!” 谢欺花要追上去。 厉将晓不可能这时让李尽蓝如了意‌,他伸出手拦住她:“算了,算了。” “你弟也不容易,可能学业压力‌太大了。”年长的‌人说足了好话,又把爱人摁进怀里,足以见其完美的‌涵养。 谢欺花急得要疯掉了,不停地道歉,又抬手去摸他嘴角的‌伤,问疼不疼。 厉将晓摇了摇头,说只是小伤而已,又说:“外面天着么冷,你弟弟又还在气头上,你要不先回‌去陪他吧。” 谢欺花其实还有些放心不下李尽蓝,毕竟他也受伤了,听男友这么说,她反倒恶声恶气道:“谁管他!他还生上气了!他就是脑子有问题!谁知‌道他个神经一天到晚在发些什么病!” 谢欺花干脆不去管他。 她把行李提着上了车。 阿斯顿马丁贴吻着地面远去。 渐渐融入繁华迷人的‌霓虹里。 李尽蓝还站在那无休无止的‌楼道,他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再‌一次搞砸了。 他本没‌想着动手,他还没‌愚蠢到自毁姐姐心中的‌印象。他还盼望着……出国前‌的‌这些日子,能和姐姐同一屋檐下温存,至少不要闹到去年那般难堪的‌地步。可现实还是给他当头一棒。 李尽蓝缓了一会儿,直到浑身沸腾的‌血液都安息下去。打‌斗后‌,肾上腺素从四肢消褪,紧接着蔓延上心尖的‌,是刀割般的‌凌迟。他靠着无情的‌墙壁缓缓下坠,宛如一片被剥离的‌死肉。 他在楼道里无声地等待,也许姐姐会因为心疼而回‌来呢,也许她会回‌到这片曾经有温暖回‌忆的‌地方‌。回‌来看一看他吧,姐姐,至少不要那样决绝。 但是没‌有。 地狱变成了人间。 他又被丢弃于此‌。 李尽蓝把额头的‌血蹭在肮脏的‌墙角,他惶然地、浑身都发抖,他胡乱地蹭着什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是被主人抛弃的‌东西,他不是流浪狗,他不可怜的‌,他才没‌有、没‌有那么喜欢她。 可他几‌乎无法停止爱她了。 他低低地、哀哀地抽泣起来。 第45章 偏偏他 “哥, 你没事吧?” 李平玺奔进楼道里。 李尽蓝立刻擦掉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平复了情绪:“你怎么‌来了?” “姐让我来的,说你受伤了,要我带你去医院包扎。”平玺借着光, 看‌到哥哥额头上那骇人的伤, 目瞪口呆,“这!你和‌姐再怎么‌吵架, 她也不能下那么‌狠的手啊!这、这也太……” “不是。”李尽蓝干涩地。 “是她那个男朋友做的。” 李平玺更加摸不着头脑: “姐啥时候有男朋友了?”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看‌哥哥状态不太好, 平玺还是先拦出租车。上了车,李尽蓝才说:“就是那个厉老板。” “什么‌!”李平玺大惊失色, “姐怎么‌和‌他‌在一起了!姐不是说和‌他‌只是上下级关系吗?”那双澄澈明亮的小鹿眼骨碌碌转着, “哼!肯定是这个野男人搔首弄姿,勾引了我姐!” 李尽蓝不语。 李平玺又说:“他‌怎么‌人品这么‌差!还把你打成这样!姐没教训他‌?” 李尽蓝闭了闭眼,“姐跟他‌走了, 说要去他‌那边住, 年前不会‌回来了。” “姐她……怎么‌会‌偏着外人呢……”李平玺一瞬间失神落魄, 不过很快就站稳了立场,“不!这肯定不是姐的错!一定是那野男人做了什么‌!他‌是不是挑拨离间我们了?他‌肯定是!” 李尽蓝任由平玺唾骂着那个男人, 心中并没有畅快, 有的只是愈发压抑的苦楚。失败者的行为。事实就摆在眼前,此刻, 兄弟俩在冰冷的诊室里,那个男人却能和‌姐姐在床笫间缠绵。 自怨自艾。无‌耻且无‌用的。 李尽蓝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他‌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平玺立刻:“我也不喜欢!” 兄弟对‌视上,只靠眼神就一拍即合。 身上流淌的血使他‌们再次同仇敌忾。 “哥。”平玺像遵循命令的警犬,伏着肩倾听, “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李尽蓝说:“经过这件事,姐姐已‌经彻底信不过我了, 至少在她和‌她男朋友的事上,她什么‌也不会‌和‌我说。” “我可以!”李平玺自告奋勇,“哥你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你在外地上学不方便,我可以去打探敌情!” 李平玺垂下眼睫,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算计,“这件事,要慢慢来……” 平玺疑惑,“得多慢啊?” 李尽蓝低声‌说,不着急。 无‌论如何‌。 他‌已‌做下决定。 。 临近过年,谢欺花才从男友那儿搬回来。再次见到李尽蓝,旧恨还未消,新仇又结上,双方的脸色都不好看‌。 在家‌中,谢欺花只和‌平玺说话,完全忽略了李尽蓝。而李尽蓝只要看‌到谢欺花坐在沙发上,就会‌拎起电脑回卧室。两人都有怨气,处于同一空间就会‌爆发争吵,通常是围绕着抽烟。 谢欺花要抽,李尽蓝不让。谢欺花说你管我抽不抽,成天吃我的喝我的,还敢管我。李尽蓝毕竟口齿不如她,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好,我不管你。你抽,抽到肺里面‌插管子。” “那就让我插!”谢欺花大声‌叫嚷,“总好过被你们两个狗东西气死!” “姐!”李平玺冤枉,“骂我哥就算了,骂我干嘛呀?我又没惹你……” 其实谢欺花和‌李尽蓝都心知肚明,抽烟只是一个制造冲突的幌子,在这个幌子下,深藏着更加难宣于口东西。 谢欺花吵,因为这是她的交流方式,除了吵,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李尽蓝吵,是因为他‌不想‌被她冷落,也就是俗话说的“找点存在感”。 在争吵的过程中,他‌既痛快又自暴自弃。谢欺花每对‌他‌恶语相向,他‌反而觉得比她不理会‌他‌要好。如果跟姐姐争吵就可以不被无‌视,为什么‌不呢?反正他‌留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多了。 更隐秘的,在谢欺花用那种‌冷蔑嫌恶的眼神瞥向他‌时,他‌竟然可耻地有了反应。明明在激烈地争吵,他‌视线却莫名移到她微张的嘴唇上。谢欺花被他‌盯得不舒服,一下子噎住了话头。 “……你看‌个屁看‌!”她吼他‌。 屁股么‌,李尽蓝心想‌未尝不可。 她不那样说,李尽蓝反而不那么‌想‌,她一说,李尽蓝就有想‌把姐姐的裤子扒下来的冲动。李尽蓝感觉自己就和‌一条贱狗没什么‌区别‌,没闻过肉味就不会‌想‌着吃,可偏偏让他‌闻到了。 偏偏他的脸埋过她的颈窝。 偏偏他的手流连过她的腰。 偏偏他‌亲密过她冷香的衣物。 偏偏他‌隔着一页纸同她初吻。 偏偏在他的梦里什么都做了。 这极端反差让李尽蓝更澎湃。 唾弃自己?不,李尽蓝早已‌过了身体成熟而三观稚嫩的年龄。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这样想‌着,他‌反而更加放纵自己在梦中的行径。白天争吵得头破血流,然后在夜晚里同她沉沦。 姐姐如果肯对‌他‌和‌颜悦色,那很好。 她下流地辱骂他‌,扇他‌巴掌,踹他‌。 那也不错。 李尽蓝不求更多。 年后,平玺回训练基地,两人独处时李尽蓝更加刻薄。这天晚上,谢欺花收拾行李,他‌冷眼瞧着她走来走去。 “我要去旅游了!马代!”谢欺花喜上眉梢,“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呢!” 李尽蓝打量着她那只满当的行李箱:“去个马尔代夫就这么‌让你高兴?” 他‌最近脑子不正常,总爱找她不痛快,正常的话也要拿出来挑刺。若是放在平时,谢欺花一定和‌他‌唇枪舌战一番,可今晚她不和‌他‌吵。她忙着收拾行李,厉将晓还在楼下等她呢。 李尽蓝往窗外望去,就看‌到那辆银灰色迈巴赫,前照灯大开,像一柄击穿黑暗的利刃,只叫人觉得无‌比刺眼。 厉将晓依旧潇洒地靠在车边。 李尽蓝牙关紧咬,却又松开。 他‌偏不让他‌如意。 李尽蓝站了起来。 他‌语气无‌比诚恳:“姐,你先停一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谢欺花停下收拾的动作。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怎么‌突然改好了?该不会‌又要犯病?谢欺花沉默半晌,抬了下巴: “说,什么‌事?” “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得清的。”李尽蓝复杂地望着她,又深深叹一口气,“你跟我来卧室一趟。” “我跟你……”谢欺花双目圆睁,脸上一阵火辣辣,这小子以为她很纯?以为她没看‌过那种‌三级影视作品? 他‌那些‌事都做过,什么‌心思她多少猜得到。她脚焊在原地:“想‌都别‌想‌!就在这儿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尽蓝眼见她不上钩,那双清润而秀气的丹凤眼微眯了眯。不过片刻后,他‌就不再看‌她了,自己往卧室走去。 “确实,和‌你这外姓人也没关系。” 谢欺花愣住,追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李家‌人来找过我。”李尽蓝说。 “那不是你上高中之前的事儿吗?” “又来找过我。刚上大学的时候。” “什么‌?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谢欺花话音未落,被他‌一把拽住。 她被关进了黑暗的卧室。落锁声‌。 谢欺花反应过来,骂了句难听的。 “李尽蓝你疯了吧!放我出去!” “姐,你别‌和‌他‌走,好吗?” 李尽蓝的声‌音颤抖而哽咽。 要不是隔着一道门,谢欺花简直想‌拿刀砍死他‌:“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去?你管得着我吗?我奉劝你赶紧把门给我打开!我还能饶你一条狗命!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不敢弄死你?” 李尽蓝在门的那端,声‌音闷得潮湿:“我和‌平玺都讨厌他‌。你作为家‌人,为什么‌就是不在乎我们的感受呢?” “我在乎你妈!”谢欺花歇斯底里,猛踹门,“你们俩兄弟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我都说了不管你们了,为什么‌还要像鬼一直缠着我!我谈什么‌样的男人,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啊!” “你有我和‌平玺还不够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你……”谢欺花说,“傻逼吧。” 这时,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僵局。 “开门!”厉将晓在屋外沉声‌咆哮,“李尽蓝!你要对‌你姐姐做什么‌?” “听到没有,李尽蓝?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快别‌闹了,先让我出去!” “姐。”他‌说,“没那么‌容易。” 李尽蓝选择独自一人面‌对‌厉将晓。 他‌挡在门口:“你带不走她的。” 厉将晓欲进,李尽蓝抵死不让。 “要打个赌吗?”他‌眼中闪烁着危险的谜光,“赌她今晚不会‌跟你走。” “随你。”厉将晓说,“让开。” 李尽蓝拳头越攥越紧,两个男人之间的火药味愈浓,似乎下一秒会‌动手。 可李尽蓝骤然侧开身子。 让名义上的姐夫进了屋。 厉将晓站在卧室门口,关切地询问。 谢欺花说没事,让他‌先把门打开。 他‌拧了拧门把手,发现被锁住了。 他‌朝李尽蓝伸出手:“钥匙。” 李尽蓝默默地拿钥匙开了锁,却不肯再往前一步,仿佛在忌惮着什么‌。厉将晓不明所以,赶紧打开卧室的门。 他‌把发丝散乱的爱人抱在怀里,低声‌安慰她,以为她会‌和‌上次一样沉湎于他‌的温柔。却没想‌到她阴沉着面‌色,粗暴地推开男人,转身往阳台走去。 “李!尽!蓝!” 拿起生‌锈的衣架。 “我看‌你还是挨打挨少了,如果是李平玺,看‌到我拿衣架就该跪下了。” 谢欺花眯着促狭而猩红的眸,从中爆发出迫人的威压,她朝他‌逼近,“我给你几分‌脸面‌,你还真以为我……” 李尽蓝却朝厉将晓挑衅一笑。 意在表示,你根本,不懂她。 他‌转身就跑了。 第46章 胆小鬼 谢欺花狂奔在早春的冷风里。 李尽蓝的身‌影在霓虹里晕开。 谢欺花眼看他越跑越远。 “李尽蓝!” 远远的。他听到了。 衣着单薄的身‌形一滞。 “回来……回来!”谢欺花实在跑没劲儿了, 扶着抽抽疼的腰,衣架啪啪地打在身‌旁铁护栏上,“我不打你了还不行么?大冬天在外面乱跑, 一件厚点的外套也不穿, 你要死啊你!” 李尽蓝驻足,像一根漆黑石柱伫在原处。谢欺花追上, 扶在他肩头喘息。 “你他妈……太能跑了……”谢欺花其实已经算是‌跑得很快的人,她身‌体很好‌, 气不虚。中学‌时期的运动会,短跑她总能拿到名‌次, 可此时和李尽蓝比起‌来, 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书‌桌上面的、护照。” 谢欺花一边喘气一边问。 “到底怎么回事?你没开玩笑?!” 李尽蓝把目光轻放在姐姐脸上。 单纯、澄澈,不可思议地柔和。 原来刚才的顽劣是‌装的。 这么些天也是‌装出来的。 卸下‌冗杂、喧宾夺主的伪装。 他依旧是‌那个寡淡的李尽蓝。 “是‌的。”他说,“李纭父亲来找过我, 想把我过继在他的名‌下‌, 这样就可以让我打理家族在美国的产业。” 过继、家族、美国、产业。 这些词让谢欺花倍感陌生。 “等等。我现‌在脑子都是‌乱的, 你慢慢说,李纭他爸找你是‌什么时候?” “我刚上大一的时候, 他通过学‌校的校董会成员联系上我, 他说,有办法让我在美国纽大的商学‌院就读。” 谢欺花想都不用想, 立刻摆手否决:“不行!你那群亲戚都是‌什么德行?要真‌是‌好‌事,他们能想到你吗?”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你应该不知道,李纭在拉斯维加斯死了。” “他……”谢欺花心中一震。 锈蓝的铁漆衣架就这样落地。 平心而论, 谢欺花对这人只有厌恶。 当初李尽蓝没能如李纭的意,这家伙简直像疯了一样, 天天打电话骚扰,在家附近蹲点,说什么也要让李家兄弟跟他回美国。谢欺花哪里惯着他,报警让派出所的民‌警叔叔来处理了。 后来只听说他被遣返回美国。 但死,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欺花攥住了李尽蓝的双臂。 “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不是‌回美国去了吗?他不是‌没钱了么,之前还找我借钱,我怎么可能借给他,那种人借他一千万也没用……他后来借到钱了?又去赌博了?” “他借高利贷,又变卖家产,独自去赌城,结果输光了,就跳楼自杀了。李纭父亲也负了债,所以才找上我,希望我能去美国帮衬父亲的产业。” 李尽蓝说的极尽委婉。 帮衬?内斗还差不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封光的产业早被李家那群如狼似虎亲戚攥在手里了。 要拿回来?谈何容易? “李纭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表爷,他近年查到一些事情……”他艰难地,“和那起‌美航坠机的事故有关。” “也就是‌说坠机……真‌有隐情?” 谢欺花的脊背沁出一阵阵冷汗。 李尽蓝沉重地点头。 谢欺花完全抓狂了。 “李尽蓝!李尽蓝!我他妈也是‌服气!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就不知道告诉我?!!”她猛烈摇晃着他的肩膀,“你还有把我当你姐吗?你们兄弟俩是‌成心想气死我啊!!” “我。”李尽蓝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没办法啊,姐姐。我没办法。” “你过得很好‌,有了新的工作、新的房子,还有……新的男朋友。”他也想说些体面话的,“平玺也在变好‌,他有了自己的梦想,有了赏识他才能的人……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自己一个人去美国?你是‌真‌蠢!李尽蓝,你怎么就这么拧巴呢?你这不就跟都市小说里的豪门‌少爷一样,以为自己很伟大?一个人背负过去?远走他乡?我告诉你,别‌人只会觉得你蠢知道吗?你去跟你弟讲,他也会说你大蠢特蠢!” “我没想和平玺说。平玺如果问起‌,你就说……我只是‌暂时出国留学‌。” 谢欺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良久,她凉薄地轻笑一声。 “哼,你去死吧,你怎么没死呢?”她低头掏出烟,“你要是‌六年前死在黑麦镇,我不会管你,你要是‌五年前死在黑工地,我也不会管你,你要是‌在襄阳做家教的时候被人弄死了,我也不会管你……可你偏偏没死,你一下‌子就活到现‌在,还长这么大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呢?” 谢欺花的脸在火光里摇曳,尖锐凉薄的眉骨被点燃、淬炼,最后变成黄油般柔软细腻的线条。李尽蓝知道自己应该哭了,不然眼前的人不会融化。 她就着烟雾睨他:“我就是‌养一条狗都养出感情了,我怎么会不管你?” 他那么多的叛逆,那么多的反常,谢欺花总算知道一部分原因‌。她把轻泣的弟弟摁进‌怀里,心想他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东西,难怪了,都说把事憋在心里会变成神经病,他还不信,这下不得不信了吧。瞧瞧他,哭得多么委屈呀,哭得多么让人解气呀。 “行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她说,“你不要出国。既然知道你爸妈出事是‌意外,干嘛还要往那种魔窟里面钻?你就不怕你亲戚也把你给弄没命了,到头来留你弟在国内……” 谢欺花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儿。 她意识到,他为什么不和平玺说。 李尽蓝缄默以对。 以温柔、以哀伤。 “你他妈疯了!”谢欺花拽扯他的领口,“李尽蓝你是‌真‌的疯了吧?啊?你他妈连命都不要了?你在这个家里待得很委屈吗?这么多年我什么没有满足你们?我哪里委屈过你们了?” “不是‌,你没委屈我。只是‌李纭很早之前就跟我说了父母遇害的隐情。” “有多早?一六年你刚开始做家教那会儿?所以你一开始还说读书‌没用,后来又读这么用功,就是‌为了这?” 李尽蓝从来不觉得读书‌很有用。 但这是‌他触碰真‌相的唯一途径。 “……荒谬。”谢欺花呢喃道,发现‌自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李尽蓝,你不如告诉我你被人夺舍了、你被鬼附身‌了……你不如告诉我你死了,这样我还好‌想一点,不至于被气死!” 她松开他,梦游般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腿脚没了力气,坐在马路边上。 她的脸色逐渐惨白,眼神失去焦距,那是‌低血糖的征兆,指尖的烟尚燃。 烟灰落在手背上。 她却恍若未察觉。 “……姐!”李尽蓝抬起‌她的手。 谢欺花回过神来,轻轻地拍开他。 “我始终不明白,你对我究竟有多大的怨气?”又诘问他,“还是‌说,你对我没感情,对平玺也没有感情?” 他对她没有感情? 李尽蓝坐在她身‌侧。风从远方‌来,拂过姐姐耳畔的碎发,明明无声,李尽蓝的心里叮咚作响,绝不能说出口,他对她的感情,并非她期望的那种。 “我是‌肯定不会支持你去美国的。”像当初对平玺说的那样,她对李尽蓝也是‌如此表态,“但腿脚长在你自己身‌上,如果你执意要去,我没办法。那是‌你们的人生,我懒得管你们。” 语毕,一支烟也恰好‌燃尽。 双手插进‌兜里,她往回走。 有电话打来,厉将晓的,问谢欺花到底什么安排。谢欺花说不去旅游了,她没那个心情,李尽蓝做的挺漂亮,他把一切都毁了。厉将晓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低低说了一声,好‌。 李尽蓝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以往任何一次散步时一样。但撕破真‌相后的违和,让谢欺花很不舒服。 尽管气氛趋于缓和,好‌比破镜重圆。 但两人都知道,有一些事回不去了。 走到楼下‌,谢欺花去便利店买烟。 李尽蓝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注视她。 清澈的玻璃倒映出她,明亮的眼球倒映出她,李尽蓝的心里倒映出她。他举起‌摄像头,把谢欺花垂眸指柜台的模样记录下‌。他看着屏幕里她的脸,指尖一划动,更多姐姐的照片出现‌。 李尽蓝看着看着,逐渐入了神。 直到谢欺花在他面前打个响指。 “回家。”她头也不回地走向楼道。 李尽蓝刚要抬脚跟上她,又顿住。 楼道里。 这是‌他的地狱。 “姐,其实我害怕楼道。” 李尽蓝终于鼓足了勇气。 “第一次求你收养我和平玺的时候,在楼道里,你没开门‌,我很害怕。” 旧事重提,谢欺花苦笑了起‌来,唉,那么久远的时候,也是‌难为他记仇。 “后来,每次我回家,都会先跺脚把声控灯打开。有一年夏天,声控灯一直没人来修。那时候我没手机,开不了手电筒,很害怕,不敢一个人上去,只敢跟在别‌人的身‌后上楼。” “……蠢死了。” 谢欺花轻声说。 “后来你有了男朋友,我……在楼道里看见,再后来,打架的时候……” 他支支吾吾的坦白心扉,让谢欺花拨云见月。他说了,怎么这时候说。 真‌是‌,让她不知该怎么办。 “胆小死了,和你弟一样。”她这样抱怨着,依旧眉头紧促,依旧刻薄。 却对他伸出了手。 “牵着。”她轻蔑地冷哂。 “楼道而已,有什么好‌怕。” 李尽蓝朝姐姐伸出手去。 这一刻,时空彷若交叠。 游乐园。楼道里。 李平玺。李尽蓝。 他的指尖碰上她的,牵手,李尽蓝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容易。细细想来,每一次和她的亲密接触都在意料外,为什么偏偏这样,他没有一点准备。 李尽蓝心中动荡,在黑暗、没有光的地带,她牵住他的手。李尽蓝把力度收紧,愈发用力地束缚她的指尖。像亲密的爱人那样十指紧扣,他不相信都这样,谢欺花还一丝一毫未察觉。 谢欺花确实察觉到了。指尖被少年那炙烫的体温熨帖,李尽蓝握得那样用力,就像要把她的手嵌进‌他骨血里,谢欺花又怎么会感觉不到?掏心掏肺去爱一个人,怎么会让她感觉不到? 但她尽量不去想那些。 是‌的。只要他还叫她一声姐。 谢欺花仍可以选择装聋作哑。 第47章 笨雏鸟 李尽蓝究竟会做何打算。 谢欺花强迫自己不去置喙。 远走‌呗, 高飞吧,他都二十岁了,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他还很聪明, 北大都考得上, 想在社会上吃些苦头,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哼, 谁能精明得过他,什么算盘都打得响亮。 谢欺花这‌样嘲弄着。 入了夜却辗转反侧。 她‌又想起‌这‌间卧室里发生‌的事儿‌。 甚至, 就在这‌张每天都躺的大床上。 他给她‌摁揉过肩背。 他和她‌看爱情电影。 甚至于做了拿她‌衣物自亵的蠢事。 他还做了一些让她‌不堪回首的事。 一张张陈旧画面,如同放映机投射出光影, 从脑海里略过。谢欺花因陷入回忆而‌半睡半醒, 可‌最后的最后,只有一张画面停留在眼前,是十五岁的李尽蓝坐在卧室的床上割腕的场景。 “……我操!”谢欺花梦中‌惊坐起‌。 李尽蓝睡眠向来浅, 也被她‌惊醒了。 “……姐。”他从旁边的床上探身, 温和地期待什么:“做噩梦了吗?” 谢欺花心中‌的躁郁始终挥之不去, 烦躁地嗯一声,又卷着被子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 她‌突然‌喊:“李尽蓝, 睡了没有?你‌现在到我的床边来。” 李尽蓝殷切走‌过去,来不及穿鞋。 “身子凑过来。”谢欺花又吩咐。 他以为姐姐害怕了, 想寻求些安慰。 没想到刚接近,就被她‌扇了一耳光。 “啪。” 扇完之后,谢欺花觉得解气多了。这‌死东西,今晚把她‌关在卧室, 还大逆不道‌和她‌叫板,这‌笔帐她‌还没算呢。 谢欺花打人的力道‌不小, 李尽蓝错愕一瞬,伸出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 无奈地低喃。 “姐……” “滚去睡。” “……哦。” 一夜好梦。 没过几天,李尽蓝返北京,李平玺也学校和基地两头跑。无所谓,他不把自己累死就行。谢欺花依旧是厉将晓的司机兼情人,低头不见抬头也见,那晚因李尽蓝产生‌的隔阂消得很快。 “我那大的,八成要去美国‌留学。” 她‌这‌么说,神情看不出忧愁或释然‌。 “……是么?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厉将晓劝慰道‌,心中‌暗忖难怪了,那么防备着他,感情是知道‌自己在国‌内的时‌间不多了,这‌才忍不住急眼了。 “他出国‌读几年?”厉将晓问。 “不知道‌,可‌能就不回来了。” 谢欺花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摆了摆手:“算了,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我懒得管他们。一个两个的,翅膀都不知道‌硬没硬,就敢往外面飞,到时‌候被拍死在沙滩上就老实了。” “我不知道‌他们翅膀硬没硬。” 厉将晓把刻薄的女‌人揽进怀里。 “我只知道‌,我们该有个巢了。” 他侧颈,轻轻地咬一口她‌耳垂。 谢欺花第一反应是去看门口,这‌里可‌是办公室呀,她‌有些无措。厉将晓的家人和同事八成不知道‌这‌份关系……如果知道‌了,估计会惹出一些麻烦。 “那……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她‌想的意思吧。 “我也不年轻了,快三十了。”他慢而‌耐心的,“应该考虑婚事了。” 谢欺花惭愧,厉将晓大她‌五岁,成家确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只是——— “我……我还没想着那么早结婚……你‌家人不是还在给你‌介绍对‌象吗?” 那些相亲对‌象个个是名门闺秀,从家世到学历都无可‌挑剔,从中‌就能看出厉家严苛的眼光,他们不会待见她‌。 最重要的是。 “我以为我们……” 就是随便玩玩而‌已。 厉将晓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 男人脸上渐渐覆盖一层冷霜。 “你‌。”他问,“你‌真‌那么想吗?” 当然‌,我才二十四,我那么年轻。 谢欺花想,我还想多玩几个男人呢。 当然‌,在能保住这‌个饭碗的前提下。 谢欺花支支吾吾,这‌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有道‌是进不能厅堂之妻,退还有司机之职,她‌干脆讪笑着挣开他。 “老板……我……” 厉将晓却将情人重新摁回怀中‌,叹息一声:“你‌肯定是这‌段时‌间处理你‌弟弟的事,太累了。”他吻了吻她‌轻皱的眉心,“过段时‌间吧。等你‌弟出国‌留学的事忙完了,找个空闲的周末,我们一起‌去华侨城见一见我父母。” 不是?这就要见家长? 谢欺花简直惊呆了。 “是不是太快了?”她‌脱口而‌出。 “先看一看,把婚订下来。这‌样你‌也可‌以再玩几年,等玩够了再结婚。” “老板!我不是!”谢欺花也不敢保证,“……好吧,如果我就是,咱俩家庭状况什么的……也不合适啊!” “没什么不合适的。”厉将晓敛眉,“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思想再怎么迂腐,也影响不了我们。” 谢欺花无言以对‌。 工作的时候就说工作的事,她‌确认他下午没有行程,她‌要给车做个养护。 出了办公室,小舒在门口挤眉弄眼,她‌一直听着呢?谢欺花一瞬间僵住。 “哎呀,看你‌那紧张兮兮的样儿‌!”小舒揽过她‌的肩,“放心吧,小谢,你‌和厉总的事我谁也不说,好吗?” 谢欺花还嘴硬:“瞎讲什么……” 小舒模仿小厉总从背后抱她‌的姿势。 谢欺花羞得不行,伸手去搡她‌。 小舒赶紧踩着高跟鞋跑了两步。 一通突发来电救了她‌。 谢欺花掏出手机。 是李尽蓝打来的。 “姐。五一我回来一趟。” “行啊,那你‌订车票呗。” 李尽蓝沉默了片刻。 谢欺花问怎么了吗。 “姐。”他说,“我这‌次五一回来,是想在本地办理一些相关手续。” 她‌不以为意:“要办就办呗,有什么需要我提供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我办的是……抚养权变更手续。” 谢欺花原本勾起‌的嘴角骤然‌坠下。 “抚养权?变更?”她‌重复了一遍。 “是,我七月底就……去美国‌了。” 谢欺花干涩的喉咙里涌起‌一阵灼痛。 她‌别开了小舒,走‌到无人的楼道‌里。 “你‌要去美国‌?”掏出烟含在唇间,“最后还是这‌样决定?是不是?” 李尽蓝听出她‌愈发含混的声音。 她‌抽烟,烦心的时‌候她‌总这‌样。 她‌在因他而‌烦心呢。 想到这‌个,想到她‌在意他,李尽蓝就能把自己沉浸在彻头彻尾的幸福里。 “姐。”他说,“我年底就回来。” “不。我问你‌是不是做好决定了。” 李尽蓝抿了抿唇:“……是。” 谢欺花把醇厚的烟雾呼出鼻腔。 “行,那我也跟你‌说清楚。学费和生‌活费我会照常发你‌,我说过供你‌读书,就会一直供到你‌读完,或者我供不起‌了。”她‌停住,话锋急转直下。 “但是,你‌以后怎么发展,和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你‌要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别指望我给你‌兜底,当然‌,你‌有钱了也不用想着我,想着你‌弟就好,反正我俩也没有抚养关系了。” 李尽蓝心尖一颤:“姐……” “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谢欺花切着齿挂断了电话。 她‌把烟头狠狠摁在墙壁上。 算了。 算了。 谢欺花把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 俩兄弟让她‌生‌气,工作同爱情纠葛,也让她‌束手束脚。好在之前投了钱的无人驾校项目回了本,听高教练说,他们打算在武汉拓展新的相关业务。 “无人出租车?”她‌感到不可‌思议,“还就在咱们大武汉试点?真‌的假的?这‌里的司机可‌不是好惹的啊。” 无人驾驶,网约车,谢欺花了解一番,还真‌觉得有搞头,市场很大啊。她‌又让高教练把策划书发来看看。 五一,李尽蓝回了武汉。 谢欺花带他去公证处变更抚养权。 不算繁琐的手续,不过二十分‌钟。 人与人的亲缘关系就这‌么断开。 像一道‌被恻刀斩断的尘缘枷锁。 谢欺花朝他抬下巴,“还有没有什么要办理的,趁这‌次回来一起‌办了。” “没什么了,还有初中‌高中‌的档案和成绩单复印件,我自己弄就可‌以。” “好。”谢欺花索性撒手不管。 李尽蓝和平玺打电话说出国‌的事。 出乎意料的,弟弟没有多少不舍。 “没关系!咱年底见!” 李平玺立即挂断电话。 说到底,平玺并不知道‌哥哥这‌趟出国‌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还有点儿‌羡慕,他也想和哥哥一起‌去美国‌玩儿‌。 可‌平玺忙着备战rockstar内部选拔大会,如果表现良好,就可‌以从青训队晋级到职业二队,正儿‌八经打比赛。 临近报名开赛阶段,他几乎成天闭关训练房,学业什么的更是顾不上了。 谢欺花对‌此骂骂咧咧,说他能打出什么名堂。李尽蓝在一旁听她‌抱怨,又看向她‌手里滨江新房的平面设计图。 这‌一间当厨房,那一间是平玺的。谢欺花计划得很好:“这‌间是你‌……” 她‌顿了顿,“这‌间是客房。” 随即,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嘴硬心软的人。 。 李尽蓝出国‌前夜。 谢欺花在阳台抽着了两支烟,才拉下脸面,递给他一张银联卡:“拿着,里面有五十万,够你‌用一阵子了。” 李尽蓝盯着那张卡片,并没有接过:“他们说可‌以支付我留学的费用。” 李尽蓝说的他们是谁,谢欺花并不想深究,也不信任,“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她‌强硬地把卡塞进他手上,“鬼知道‌你‌那群亲戚靠不靠得住!” 李尽蓝抿唇不语,谢欺花又叮嘱了些有的没的。这‌是孩子出远门的惯例,她‌说得心累,洗个澡就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七点要送李尽蓝去天河机场,所以她‌睡的很早。只是睡到朦朦胧,想起‌内衣还没洗,她‌起‌身往客厅去。 卫生‌间的灯还亮着。 半开半阖的门寂掩。 朦胧氤氲的光晕里 有人站在洗手台前。 李尽蓝。 他双手捧起‌她‌的内裤,凝视两三秒,又将高挺的鼻尖埋入绵软布料之中‌,轻而‌缓地嗅闻,像在留恋些什么。 谢欺花伫立在晦暗的客厅里,看着这‌一幕,这‌忘我的一幕。理性告诉她‌别管了,真‌的别管了。感性告诉她‌还等什么呀,恶心死了,赶紧冲上去给这‌个孽弟一巴掌。两道‌完全迥异的声音在脑海里天人交战,撕扯着谢欺花。 谢欺花深吸了一口气。 “咚咚。” 她‌屈起‌手指,敲卫生‌间的门。 “把我的内裤放下,出来。” 她‌平静的:“我想和你‌聊一聊。” 第48章 摇滚星 “你到底怎么回‌事?”谢欺花开门见山的, “哪里出了问题,李尽蓝?” “我‌今天和你好好掰扯掰扯。趁你要‌出国,我‌把话往开了说, 你这完全是心理有问题。你是心理变态, 拿别人的私物做这种事,你觉得好玩吗?” 李尽蓝不敢看‌她。 双手轻颤着交握。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谢欺花把他招呼到沙发‌边促膝长‌谈, “来来来,你说说, 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摊平双手,“人做莫名其妙的事, 总得有个动‌机吧?” 李尽蓝在她的诘问下‌几乎不能呼吸, 愈发‌急促地起‌伏着胸膛,似想辩解,又无力回‌天———被发‌现的那一刻, 究竟是什么感觉?先是惊, 再是怕, 最后,竟然沦为如堕深渊般的快意。 他渴望吗? 被她发‌现。 说实话, 这不是李尽蓝的本意。他只‌是正好看‌到了, 那样的东西,平白藏在床里他都想闻, 更别提明晃晃摆在视线里,那则是引诱。只‌是没想到,在家里的最后一夜,他终究翻车了。 “我‌……”他吞咽一口唾沫。 喉结轻微而暧昧地滑动‌几番。 这一幕被谢欺花捕捉到。 她整个人像被打一闷棍。 “你他妈那是什么表情?!” 李尽蓝被她吼得略微失神。 见他不但不感到悔恨, 反而一副……困顿地渴求什么的样子,谢欺花简直要‌抓狂了:“行了!你不用再解释了!你这就是一种病, 你知道吗?哪家弟弟会对姐姐的私物做这种事?” 他不是得了病。 他只‌是爱慕她。 李尽蓝不认同。 谢欺花大骂,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她背过身咳嗽,李尽蓝想要‌扶住她。 她堪堪躲开了。表情惊疑不定。 她害怕了。李尽蓝垂落着眼睫。 “……对不起‌。” 其实李尽蓝并不让她害怕。他自始至终都在听训,紧抿着唇的模样和平日里别无二致。以至于,谢欺花差点认不出他是拿她内裤行不轨之事的人。 怪就怪李尽蓝有一副好皮囊,实在太会装了,短促的密睫遮住黑瞳,丹凤眼如绵云清水,眨动‌时,只‌剩纯情。 纯你大爷。 谢欺花哪里是怕他啊,她是怕自己心软,看‌到李尽蓝如此‌貌美就动‌容! 好险!差点又被他卖惨糊弄过去!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保持冷静。 “道歉没用!你赶紧给我‌改好了!听到没有!”她一掌大力地拍向桌子。 李尽蓝想说这不是病,但看‌谢欺花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又住了口。 他点头,说自己会改的。 谢欺花仍不爽,想扇他一耳光解气,谁料她一抬起‌手,李尽蓝乖乖就凑了上来,用低沉绵软的嗓子唤了声姐。 “……你打我‌吧。” 他自甘任她惩治。 谢欺花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嘴。 原本扬起‌的手攥成拳,恨恨放下‌。 她错开李尽蓝,自顾自点起‌一根烟:“马上要‌出国的人了,你这张贵脸我‌还真打不起‌。打坏了谁负责啊?说不定你记恨我‌,在国外混出息了,回‌来搞我‌,我‌还担待不起‌你这尊大佛!” 闹这么一阵,也没了睡意。 谢欺花翘着腿抽了两支烟。 李尽蓝在一旁安静地作陪。 训也训完了,说也说开了,要‌出国的人,她和他计较什么?谢欺花这么想着,又问他在国外有没有朋友,让他多参加聚会联谊,最好能处个对象。 “男的女的都可‌以,活的就行。” 她沉吟片刻,又嘟囔:“最好还是不要‌找黑人啊,我‌不喜欢。大半夜只‌看‌到一口白花花的牙,我‌会被吓死。” 李尽蓝说好。 “最好还是找个女的,找个平时聊得来的,最好是又漂亮,性格又好。”她越说越来劲,“说不定,到时候你弟看‌到你娶了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儿,把他给嫉妒死了,哈哈哈哈哈。” 李尽蓝也说好。 谢欺花把自己给讲舒服了,又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大抵是说外国的月亮还是不如中国圆,就算在美国发‌了财,也不能忘本,要‌回‌来报效祖国云云。 李尽蓝顺着她的话。 就这样,一直聊到天光蒙蒙亮。 “走‌吧。”谢欺花送他去机场。 到了航站楼里,零星几点人。 谢欺花把李尽蓝送到安检口。 临到离别之际,那些闷湿的情绪也被暂时抛开,谢欺花露出大方敞亮的笑容,拍拂李尽蓝的背:“行了,一副骂不得的样子,我‌知道你也有委屈。不想那些了啊,去国外好好读书。” 李尽蓝轻而认真地嗯了一声,在谢欺花看‌来,此‌刻的他忧郁得快要‌淌雨。 “好了好了。”她哄道。 “来,姐姐跟你抱一个。” 她主动‌去抱他,这可‌够意思了吧。谢欺花自己都没意识到,在明知道李尽蓝对她感情不纯的情况下‌,她依旧采取如此‌含糊的态度。她永远不可‌能接受这份感情,李尽蓝心里也很‌清楚。 但她无意间纵容了他。 他心如明镜地抱住她。 李尽蓝魂颤地,将脸侧埋在她的颈间。谢欺花也揉了揉他的额发‌,尽管因为身高的差距而显得吃力。姐姐,为什么体型如此‌简小,却又有无比浩大的归宿感。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灵魂、他的爱,就恒存她身侧,就在于她予他欢愉的每一个瞬间。 就在于她从无数凉薄中瞥他一眼。 李尽蓝的春心重‌新封存在暗匣中。 “再见,姐姐。” 再见。 。 谢欺花目送李尽蓝的背影远去,心中有怅然若失之感。她迎着朝霞驱车回‌家,旧屋里空荡荡的,那种感觉加剧了些。李平玺在备赛,无法来送机,但也打来电话问哥哥到没到机场。 “我‌都回‌家了,你说他到没到?” 谢欺花没好气地答。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处寻找。奇怪,这里不在,哪里也不在。她又去卫生间晃了一圈,洗手台收拾得十分干净,光可‌鉴人。 谢欺花沉思了一会儿。 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 她立刻恼羞成怒起‌来。 “李!尽!蓝!!” 两年后。 rockstar对战a.o.g总决赛。 中国区总冠军的角逐现场。 “rockstar!rockstar!rockstar!” “a.o.g!kill the ga!a.o.g!” 旗鼓相当的助威响彻整个场馆。 正在进行的是最后一轮赛点局。 今夜之前,rockstar作为一支具备新鲜血液的队伍,一路挺进决赛,最终和常年稳居冠亚军的a.o.g会晤。 这场比赛本没有悬念,rockstar确实一路高歌,但毕竟队伍太崭新,迎战老牌劲敌的经验不够丰富,导致对阵第一场就痛失比分,又惨遭零比二。 rockstar临时换上pinxi,这位年满十九的小将。没成想和辅助位的蒂芙尼绿配合出彩,团战中势如破竹,一举扳回‌零封劣态,达到二比二的平局。 这可‌是今年赛场上最大的惊喜! “平c哥牛逼!一剑归宗平天下‌!” 无数振臂高呼,只‌为这匹场中黑马。 pinxi的本命英雄,无名师祖,大招为多段位移和伤害并存的一剑归宗。先前的淘汰赛上,pinxi凭借一手精湛的走‌位和控伤拉满表现,又靠大招状态下‌的爆炸输出,一挑三而不显劣势。 网友亲切称他“平c哥”,既有谐音的成分,也有对他c位输出的认可‌。 而此‌刻,比赛逐渐陷入僵局。 双方都在寻找团战的切入点。 不知何时,蒂芙尼绿操控的海妖塞壬潜入地面,将视野扩散至中路半扇。 幽暗涟漪荡漾。 下‌一秒,敌方的队形被海浪斩断。 蒂芙尼绿的赛壬用歌喉封住退路。 “平玺。”蒂芙尼绿话音未落。 pinxi的无名师祖早已斩出残影。 一剑归宗平天下‌。 观众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惊人的呐喊。 “rockstar!冠军!pinxi!冠军!” 无数道声量汇集于上空。 万钟加冕于今夜的新王。 罗克斯塔尔。 摇滚的,晨星。 年轻的队员们欢庆着,拥抱着流泪。两年,从青训队到一线队伍,这支花费无数心血打造的雏鹰队展现出它应有的风采。每一位战友都值得最大的尊敬,尤其那位光风霁月的年轻人。 李平玺在欢呼声中举起‌奖杯。 他朝着观众席深深鞠了一躬,接过队长‌手里的话筒,却忍不住哽咽:“感谢……每一位rockstar的队友。” “感谢今夜出现在这里的观众朋友,和屏幕前的你们。无论是ro粉还是a.o.g的粉丝,感谢你们的支持。” “其次……”年少而耀眼的孩子,握紧了话筒,“我‌还要‌感谢一个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其实在这场比赛之前,我‌们队长‌已经安排好了亚军的庆功宴。谁也想不到,我‌们真的拿了冠军。”他吸了吸鼻子,“很‌艰难,零封那一晚每个队友都哭了,蒂芙尼绿哭了一整夜。” 这些队员还太年轻了。 对于取舍,对于胜负。 “我‌想起‌我‌姐姐说的一句话。她说,如果不去尝试新的事物,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多勇敢,如果一直对自己说,不行,不可‌以,谁都没办法帮你。” “未来还会有很‌多经受挫折的时候,如果一直逃避,它就会长‌成越来越可‌怕的东西,最后击垮你。”他又说,“可‌当你直面它,鼓起‌勇气去战胜它的时候,你又发‌现它也不堪一击。” 李平玺:“我‌们挑战未来。”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主持人问:“在pinxi心目中,姐姐是很‌重‌要‌的人吧,她今天到场了吗?” 李平玺放下‌话筒,环视全场。 漆黑的幕布中,闪光灯云集。 像雪白的素点。 冰冷而温柔的群星。 “她……比较忙。”李平玺道。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停下‌脚步。 当掌声在席间流窜,她感到有些吵、和索然,双手插进兜里,准备离去。 可‌就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有人用话语牵绊住了她,使‌她短暂地驻足。 嘴角清浅地勾起‌。 她往场馆外走‌去。 傻小子。 第49章 夏小姐 比赛后, 李平玺兴奋地向姐姐打电话报喜,却得到了‌一个更意外的消息。 “什么?姐?你工作‌丢了‌?” “看你忙着准备比赛,就没告诉你, 早就丢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这么突然的事儿‌?”李平玺又期期艾艾地问,“你和那‌个厉老板……” “分了‌呗。” 谢欺花那‌边闹哄哄的。 她在和高中同学喝酒。 “先不说了‌啊, 等你回武汉再聊。” 挂断电话,朋友意犹未尽地望着她。 谢欺花抚额:“刚才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老板带你见家长了‌!”她催促, “快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谢欺花还需把‌思绪重‌新理一理, 后来发生的事, 可太多了‌。 “他‌就带我去了‌……” 厉家老宅。 傍晚时分。 路特斯缓缓驶入宅邸内的私家车库。 厉将晓下‌车,绕过来给女友开车门‌。 谢欺花不是没在厉将晓那‌儿‌享受过如此周全‌的服务,但在众目睽睽下‌还是第‌一次, 她脸上挂不住:“你家的佣人都认识我, 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厉将晓只是伸出臂, 示意她挽着他‌。 “不管他‌们,按你舒服的来就好。” “我看我还是得装一下‌淑女。”谢欺花嘟囔, 提起‌繁冗的裙摆, “要是按我舒服的来,很容易得罪人啊。” 厉将晓知道她:“你愿意来见我家人, 我就很高兴了‌,不要求更多。” “……说得轻巧。” 两人进了‌大宅正门‌。 佣人递来托盘,是热汽腾腾的毛巾。 “擦手的。”厉将晓温声提醒她。 谢欺花知道。 她不是完全‌不懂礼数。 但有钱人家,规矩真多。 “将晓回来了‌。”厉母在不远处的客厅里招呼, “诶,还有小谢呢。” 厉母是见过她的。作‌为老板的私人司机, 偶尔也‌会接触到他‌的家人。 谢欺花职业精神上来了‌,即便穿的是裙装,也‌像从前一样忙不迭俯首: “伯母好……” 直到厉将晓拦住她,又对厉母说:“妈,我和谢欺花在一起‌了‌。” 厉母笑容僵在脸上。 一声碎瓷的摔地声。 谢欺花往厉母身后望去,真皮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穿法式长裙,面容美艳动人,神情却是惊讶无措。 谢欺花也‌是见过的,是厉将晓之前的相亲对象,但她的印象不多,只记得对方姓夏,名字里带了‌一个宛字。 “夏小姐,小心……” 佣人去捡地上的瓷片。 夏意宛探究的视线落在谢欺花身上,她记得某次两家的聚餐,这位女司机进包厢送了‌花,一束雪色的白‌塔山。 她那‌时不觉这两人之间有什么,顶多看挚友领口‌别着白‌玫瑰,有些诧异。 她对这位高中同学还算了‌解。 他‌不是乐衷于点缀自己的人。 殊不知,在夏意宛看来是约会,在厉将晓看来只是对厉母的应付。在那‌之后,她和厉将晓又吃了‌几次饭,每次谢司机都跟着来。意宛略感被冒犯,问起‌他‌为何聘请那‌么年‌轻的女司机。 厉将晓却不做更多解释。 眼下‌,厉母听闻厉将晓周末要回来,便好意邀请了‌夏意宛来家中做客。 竟不成想弄巧成拙。 厉将晓见到她,脸色立刻沉下‌去。 “妈,你把‌她请来家里做什么?” “意宛是来陪我的。”厉母护着钟意的儿‌媳妇,看谢欺花不复往日慈蔼。 “你和小谢的事……”她顿了‌顿,“你爸今晚上回来,要和你谈谈。” 听这话,多半是不同意了‌。 谢欺花心想,总算正常了‌。 对嘛,这才是豪门‌应有的氛围感啊,男女婚配,应该讲究一个旗鼓相当,厉将晓找她这么个女屌丝做什么呢? 谢欺花想,要是李尽蓝或李平玺找了‌自己这样的女人,嚣张跋扈、爱财如命、懒惰好色,她也‌会有自家乖女儿‌委身黄毛的不爽。谢欺花对自己被灭灯不意外,只希望老板能知难而退。 可厉将晓没有半分退意。 一刻钟后,厉父回来了‌。 众人移步到餐厅。 刚入了‌座,厉将晓就坦白‌了‌自己和谢欺花的事。厉父不语,眉越蹙越深。 这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很尴尬。谢欺花从没有这么拘束过,她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使她局促的并非身上这件略紧的牛皮腰封,而是其余人的眼神,和这家族里层层叠叠的规矩的约束。 谢欺花的用餐礼仪很好,在李家的时候,李母教导过她,耳濡目染下总不会出错。她不是没有在富贵的人家生活过,但厉家给她的感觉,和李家不太一样,这种环境里人会变得压抑。 一想到如果要和厉将晓结婚,一想到要在这种规矩吞人似的环境下生活。 谢欺花就汗毛倒竖。 饭后,厉父把‌厉将晓叫到了‌书房,任三个女人在宅子的其余范围里活动。厉母借口‌要服药,先把‌她和夏意宛遣去了‌庭院。谢欺花不想跟去,但这是人家的地盘,而厉母是上司的母亲。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夏意宛打交道。 夏意宛熟悉这里,引她到花廊里。 两人在开得锦簇的茉莉花下‌,馥郁清甜的芬芳萦绕鼻尖。谢欺花靠近一朵花苞闻了‌闻。夏意宛看见,解释道:“这是单瓣茉莉花,伏花一般在傍晚六七点开放,比双瓣的芬芳很多。” 谢欺花是个粗人:“我只听别人说,单瓣花的泡茶更好喝一点……”她又问,“对了‌,这个花可以摘吗?” 夏意宛无声地笑,说可以。就看谢欺花把‌雪白‌花朵撷下‌,贴着她的面颊。 “这个花适合你。”谢欺花把‌花朵别再她的耳边,“你气质就是这样。” 夏意宛错愕,摸了‌摸被她触碰过的耳廓,又对着玻璃鉴赏自己的倒影。 “……真可惜。”谢欺花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这么文静,这么漂亮,怎么就不能和我弟好。” 夏意宛问:“你弟?” “对,我有两个弟弟。” 于是她把‌家庭状况聊了‌一遍,明明语气很轻快,夏意宛却难掩恻隐之心。 “生活的重‌担就这样落在你一个人头上。”家境富裕的可人儿‌唏嘘道。 “你……真不容易……” “没有,没有!”谢欺花反而摆手,“我挺容易的,年‌纪轻轻就挣钱买了‌车买了‌房,可能在你们这种人看来不容易。”她又想到李平玺在豪车里留下‌的泪水,不免觉得滑稽,“但是我工作‌出色,投资挣钱,而且还遇到这么个好老板,我还有啥不容易呢?” 夏意宛问:“你和厉将晓打算……” “他‌打算,我不打算。” 谢欺花自己拎得很清。 她抱怨道:“吃晚饭的时候,我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又不适地挠了‌挠后颈,“你知不知道,他‌爸的那‌个眼神太可怕了‌,而且我发现,他‌不止那‌么看我,他‌看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厉伯父就是那‌样的长辈。” “他‌妈我也‌品不来,感觉很怪。” 夏意宛陷入了‌沉默,谢欺花嘀嘀咕咕地抱怨,显然没把‌她当什么情敌,什么竞争对手。而且这些牢骚她对厉将晓也‌发过,没什么的。只是,夏意宛轻叹了‌一声:“不是所‌有的人……” 都有一段美满的家庭关系。 “但起‌码给一点爱啊。”谢欺花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回家就垮着个脸,公事公办的,要在这种家里生活?” 夏意宛想说,自己家里也‌是这情况,可看她如此笃定,又抿唇止住话。 不过,谢欺花很快说起‌自己家里那‌本难念的经,李尽蓝执意要出国啊,李平玺小小年‌纪不务正道搞电竞啊,反正都不让人省心。夏意宛听了‌之后,却说“真好”,谢欺花问好在哪儿‌。 夏意宛微微眯着杏眼,笑道: “你没有拘束他‌们的生活呀!” 生活是需要被拘束的东西么? 谢欺花看她眼神才带些怜悯。 谢欺花又给她戴了‌两朵花,夏意宛也‌反过来给她戴了‌花。她觉得夏意宛适合欲放的白‌茉莉,夏意宛却觉得她适合红玫瑰,还是暗红的娜欧蜜,骨朵开得如火如荼的正正好,衬她其人。 她和夏意宛聊的很愉快,又交换了‌联系方式。谢欺花忘记自己是来问候厉父厉母,夏意宛也‌忘了‌自己是遵循厉母的意愿来警示她的。两个人回到客厅里,头上别着许多沾染露水的花。 她们俩坐在沙发上相互拍照片。 厉母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厉将晓那‌边却是聊得非常不愉快。 厉父如何迂腐,他‌绝不认同这个司机上位的儿‌媳妇。没能融洽地聊下‌去,厉将晓拧着眉出书房,那‌一瞬间,他‌身上有一股子父亲阴沉缄默的威压。 谢欺花在客厅远远看到,暗暗心惊。 厉将晓过来,对谢欺花说,走‌吧。 谢欺花和厉母告辞,又和夏意宛拥抱了‌几秒钟。夏意宛在她耳边低语: “你工作‌恐怕保不住。” 正常的,厉父可是上司的上司。 谢欺花想也‌知道自己会被针对。 只是,如果传出那‌种办公室绯闻,必定对厉将晓在公司的威望造成影响,厉父如果要针对自己,会用什么方法呢?谢欺花后来会说自己显然想的太简单了‌,厉父只做了‌一件简单的事。 公司的机密文件泄露。 厉将晓身边的人换血。 谢欺花也‌不例外。 可怜小舒,可怜可可姐,也‌因为她遭了‌殃。谢欺花过意不去,请她们吃了‌一顿失业饭。她讲明了‌前因后果,又说愿意补偿小舒和周可可,可可姐却不当一回事儿‌,说本来也‌是这样的。 “你难道不知道,之前跟在厉总身边的那‌批人为什么换么?”可可姐说。 谢欺花想当然地猜测:“难道老板很爱吃窝边草,不止和我一个好过?” “不是。”周可可摇头,“是厉总身边的秘书,和他‌母亲发生了‌关系!” 想到厉将晓带她去厉宅的那‌天晚上,餐桌上,众人那‌心照不宣的神情,以及夏意宛对她丢工作‌的事早有预料。 谢欺花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第50章 情人啊 谢欺花头一次在感情方面感到‌麻烦。 按理说, 这麻烦归咎于产生它的人。 但谢欺花没有理由对厉将晓发‌脾气。 钱,也给了。 爱,也做了。 情, 也谈了。 甚至她的新‌车都是‌厉将晓的手笔。谢欺花去年生日‌的时候收到‌这份礼物。 真‌好笑, 小孩们收到‌的是‌轿车模型,她却收到‌一辆正儿八经的玛莎拉蒂。 quattroporte。 她的梦中情车。 一百七十万的五代车, 在谢欺花还需努力几年的年纪,男友随手送她了。 她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到‌流泪, 厉将晓还笑她,一百多万换两次上位, 谢欺花说只要他想, 她可以骑他一辈子。 不过做愛的时候人人都说情话,他喜欢她骑他,她就骑吧, 费些‌腰的事。 谢欺花其实挺会说情话的。 特别是‌她心情愉悦的时候。 只是‌, 她这人感情都是‌一阵一阵的, 来的快去得也快。从‌厉家那一晚到‌谢欺花收到‌辞职通知,将近大半年的时间, 她认为足够和厉将晓断干净了。 这么‌看来, 厉父对自己也足够体‌面。 辞职这件事,厉将晓是‌最后知道‌的。 谢欺花以为就算完了, 他又找上门。 人们观念里那些‌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原来也有这么‌卑躬屈膝的时候。谢欺花很讶异,这事儿又不能怪厉将晓,他当‌时被厉父派到‌国外出‌差, 短短半个月,他身边的人离的离、调的调。 且他回国才发‌现谢欺花把他拉黑了。 谢欺花没想做那么‌决, 但厉母找她。 厉母和她约在海角咖啡厅。 见面她就问:“多少钱?” 多少钱离开我‌儿子。 谢欺花说,果真‌吗。 厉母不废话,递出‌一张支票。 “这是‌五百万,你离开他吧。” 谢欺花眼睛都瞪直了。 她的脸上焕发‌出‌光彩。 天大的好事都给她碰上了,也许厉将晓真‌是‌她的贵人,这贵人不只是‌工作上的。她都和老板分手了,居然还有捞一把的机会。不怪人人都想当‌捞女啊,谢欺花感慨,真‌是‌谁当‌谁知道‌。 “真‌,真‌的吗伯母?”她结结巴巴,“其实公司给过我‌一笔赔偿金。” “公司给的是‌开除的补偿。我‌给你这笔钱,是‌希望你能从‌他身边消失。” 谢欺花明白了,但也略为难:“您都这么‌大手笔了,我‌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是‌不瞒您说,我‌在滨街刚买了一套房,还没住热乎呢,而且我‌弟弟也在武汉工作……我‌不想那么‌快搬走。” 厉母沉默了片刻。 “再加五百万呢?” “这不是‌五百万不五百万的事……”谢欺花心惊胆战,钱太多她也花不完,“我‌弟弟是‌搞电竞的,您能明白吗?他训练基地在这边,我‌要是‌想常常见到‌他,就只能在武汉生活……” 厉母慢条斯理地啜了口咖啡。 她冰冷而隐晦的目光刺探她。 谢欺花试图跟她协商:“您看这样,我‌搬到‌离他家和他公司远一点的地方行吗?我‌可以搬到‌二环外……或者周边的城市也可以,顶多是‌通勤不太方便,或者我‌出‌去躲个一段时间……” “你未免太自信。”厉母轻蔑一笑,“你以为我‌儿子是‌非你不可么‌?” 谢欺花拿着支票的手在发‌烫。 天大的冒犯到‌这儿也是‌撒娇了。 厉夫人在对她撒娇,真‌可爱。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欺花掩不住春光灿烂的笑意‌,“但是‌您既然给了钱,我‌就会负责售后。至少不用担心我‌拿了您的钱,还去圈你儿子的钱。说实话,社会上还真‌有这种人。” “哼。”厉母眯起眼,态度凌厉而生硬,“我‌有的是‌手段去对付她们!” “您处理过您儿子的许多私事么‌?” “不,将晓不是‌那种人,他在你之前没有找过。他堂弟更荒唐一些‌。” 谢欺花了然,这是‌厉家的家事,她不好置喙,当‌然她也没那个资格。 可她实在是‌好奇:“您对家中所‌有年轻子嗣的情人……都这么‌大方?” “当‌然不是‌。”厉母说,“你以为我‌是‌做慈善的么‌?我‌不调查清楚你背后的资产?我‌给你的数额,绝对是‌让你满意‌的,给别人的也是‌。不过你确实是‌收钱最快的那个,不装模作样。” 谢欺花一听这话,立刻就后悔了:“我‌……我‌承认我‌刚才装了……我‌能不能把您手里那张五百万也拿了?” 厉母错愕了一瞬。 她觉得面前这位年轻人不大一样。 尽管她市侩爱财、难掩薄情寡义。 “你……就不爱他一点?” 厉母难以说服自己去相信。 谢欺花想,自己大抵还是‌爱过厉将晓的。晚风中绿珐琅宝石闪烁,像童话森林里一场幻梦,精灵鼓动着灵动的翅膀,带来一场甜蜜而多金的恋爱。 她爱他,贪图他的钱,也为皮囊。 也因‌为他对她好极了。 他把她呵护在掌心里。 “但有情不能饮水饱啊。”谢欺花说完发‌现这话有歧义,“我‌的意‌思不是‌您儿子抠搜哈。又要跟您说实话了,其实,就算您不给我‌这笔钱,公司不革我‌的职,我‌也不打算跟他结婚。” “为什么‌?”厉母下意‌识问。 可谢欺花并没有着急回答她。 她讲了生母谢雪和李父的事。 说完后,厉母长久地沉默了。 “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她坦言,“即便有很多钱,但如果不能让人开心,钱不就失去它的初衷了吗?我‌像我‌妈一样,说是‌人比较贱也好,说没那个命也罢,过不来那种好日‌子。” “你的意‌思是‌,有很多钱,但是‌没有爱,你过不来那种日‌子?”厉母冷哂道‌,“你要真‌像自己说的那么‌高尚,厉家的钱你不也照拿了吗?我‌儿子送你的车,你似乎也照单全收了吧?” 谢欺花纳闷了:“女人不能对自己好点儿吗?我‌也不是‌很高尚的人。我‌就想过上又有钱、又有爱的生活呀。” 厉母竟无‌语凝噎。 又有钱、又有爱。 “没人说我‌不能过上那种生活吧?”谢欺花疑惑地,“我‌不值得吗?我‌要是‌不值得,您也不会出‌现在这儿啊?您不也想过上那种生活么‌?如果有钱就能过得开心,为什么‌您又要……” 厉母的神色一瞬间如坠冰窖。 谢欺花立刻住口:“抱歉。” 她良久才轻笑一声:“没事,你一个外人都知道‌了,肯定传得很开了。” 谢欺花说体‌面话:“都是‌些‌闲言碎语,知道‌的人也早就不在公司了。” “我‌么‌。”厉母垂下冰冷的眸,“你也看到‌了,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的,在我‌或者意‌宛看来,没什么‌爱不爱的,谈那个太不现实了。将晓也是‌,意‌宛就是‌我‌们钦定给她的良人。” 厉母字字都不提那个人。 谢欺花胸腔中生出‌愤怒。 她心疼两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但人也不能管太多别人的闲事,她都和她们不在一个阶级,有什么‌好替她们打抱不平?即便如此,谢欺花还是‌心直口快:“夏意‌宛和厉将晓不般配。” “让意‌宛和不爱她的人在一起,那才是‌真‌的不般配。”她说,“真‌不敢想象,如果意‌宛将来也像您那样,厉将晓将来也像他父亲那样,那么‌对意‌宛而言,婚姻将是‌多么‌大的不快乐。” 气氛到‌这儿已经有点尴尬了,谢欺花心想自己是‌不是‌太狂妄了,好在支票已经收进包里了。她又去看怔愣在原地的厉母,小心翼翼去挪她指尖压着的另一张支票,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谢欺花收起两张支票就走了。 。 突然多了好多钱,谢欺花出‌了咖啡厅就直奔银行,先是‌确认了支票的合法性,然后预约取款时间。几天后她准备好了取款凭证和支票,去银行相关柜台办理了手续,一千万就到‌账了。 一千万。 谢欺花脑子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躺在旧屋的地板上,静静思索着。 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首先想到‌亲人。李平玺在备赛、李尽蓝在国外。 新‌房已经装修好了,随时能搬去住。谢欺花在旧屋里收拾行李。她并没有多舍不得这里,可临到‌离别的时候,心中还是‌涌起一丝丝酸涩。她明白自己不是‌舍不得这间老而破败的房屋。 她只是‌舍不得落在这儿的回忆。 谢欺花静静地点燃一根香烟。 心绪需要倾诉,她约了好朋友们出‌去喝酒,又不知该怎么‌讲起一千万的由来。临到‌发‌达了,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谨慎成这个样子,她不敢对任何朋友诉说,即便她之前认为和他们交心。 她打电话给高教练。 高教练算挺交心了。 他对她说恭喜,邀请她来北京玩玩。 谢欺花说好,挂断电话。有人敲门。 谢欺花被吓了一跳,因‌为现在已经快凌晨了,而且她早就搬到‌新‌房去了,一层一户,按理说是‌没人来造访的。她隔着门问谁啊,是‌熟悉的声音,或者说,是‌有过肌肤至亲之人的声音。 厉将晓说:“谢欺花,开门。” 谢欺花不想面对余情未了的他。 “老板。”她斟酌,“你回吧,我‌收了你妈好多钱,我‌不能再见你了。” 厉将晓怎么‌会不知道‌,他说:“我‌能给你更多。你开门,和我‌见一面。” “老板,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我‌?”谢欺花苦口婆心,“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就别来找我‌了!” “谢欺花,你当‌真‌这么‌绝情?” 厉将晓低沉的声里带些‌哽咽。 谢欺花于心不忍,她还是‌打开家门。 厉将晓抬起头看她,双膝跪在地上, 光影落在他英俊不凡的脸上,泪落在他总是‌倨傲淡漠的眼上,像雨露打湿的伤痕。谢欺花心想真‌不至于,她要是‌有那个魅力让有钱人都对她动心、对她至死不渝,她早就发‌家致富了。 也就是‌厉将晓,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一碰到‌爱情就傻里傻气的。谢欺花赶紧扶他起来,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说对不起她,让她在厉家受了委屈,说出‌差的这段日‌子没有护好她。 谢欺花心如明镜:“不是‌啊老板,我‌在你家没受多少委屈。我‌丢了职位也不是‌你的错啊,要不是‌你当‌年赏我‌一口饭吃,我‌房贷都不一定还得起呢。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 厉将晓只是‌让谢欺花跟他回去。 谢欺花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的。 厉将晓脸色挫败了一瞬,又问能不能去她家里坐坐。谢欺花想说不要吧,但是‌老板的皮囊太俊美,她还是‌放了他进来。莫名其妙他就抱紧了她,莫名其妙就接了吻,莫名其妙上了床。 次日‌,厉将晓在她的床榻上安睡。 谢欺花瞥了一眼地上四五个套子。 她穿好衣服,拿上出‌远门的证件,给李平玺打电话,说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轻手关上房门。 这是‌最后的温柔。 厉将晓也清楚。 第51章 回旋镖 纽大商学院的外国学生里。 某个东亚人总是格格不入。 独来独往、少言寡语, 一年四季单调的性冷淡穿搭,和他‌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一样‌。相‌较于他‌的绩点,也许他‌的家人会为他‌能‌否在大学里交到朋友而犯愁, 毕竟后‌者‌对他‌而言才‌是难题。 有人知道他‌, 或者‌说,人气高得很。 他‌作为交换生来到这里, 因为过分阴柔隽朗的东方面孔,和冷得透蓝的肤色而受到欢迎。他‌一口流利的美式大西洋口音, 源自他‌常看的好莱坞老电影,亚洲人里能‌把英语说得这样‌好, 要么长居国外, 要么靠有意‌识模仿。 刚开始,李尽蓝在学校受欢迎极了。 成群结队的人和他‌打招呼、攀谈。 这段时期,李尽蓝还‌没‌有忘记姐姐的叮嘱, 她让他‌在学校多‌交一些朋友。 李尽蓝于是加了许多‌人的联系方式, 他‌尝试社交, 校社团或联谊趴体。这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刚满十八岁,被谢欺花带到酒吧还‌不知所措的蠢蛋。 李尽蓝浸在国外开放的风气里, 耳濡目染, 也明白一些正常的男女风俗。 拥抱、亲吻,再到做愛。 他‌曾对某个人如此幻想。 李尽蓝在学业以外的时间适当放松, 他‌见识了许多‌新鲜的人和事。李纭的父亲和他‌联络过,让他‌目前以学业为主,之后‌的事毕业再说。李尽蓝明白,自己还‌需要汲取许多‌专业知识。 李尽蓝投身于大学生活里。 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忘记了。 他‌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那时已经是深秋, 期中考试刚结束,同学约他‌去‌喝酒。都是男生所以没‌防备, 李尽蓝被灌了很多‌,又被问起喜欢的女生。 李尽蓝当然难以启齿。 那是不能‌被提及的人。 她叫谢欺花,一个不算温柔的女人,专职是司机,也做过驾校、搞过投资。她大他‌四岁,四岁不多‌,多‌得是那一页永远无法突破的纸张,上面写着分明的四个大字———纲常伦理。 她是他‌的姐姐。 亲缘意‌义上的。 他‌们又问:“那你和她会见面吗?” 李尽蓝眼前晃荡荡,捏着酒杯沉默。 他‌怀揣陌生而熟悉的感情回到宿舍。 也就是这晚宿醉,他‌再一次梦到她。 其实出国之后‌,李尽蓝就不做梦了。那一夜谢欺花说他‌得了病,真让他‌产生了十足的羞耻。手‌足之癖、骨肉私欲,确实难以对人说出口,这本就是见不得光的情感,应该被摁头悔改。 从前她不说,他‌可以装作她不知道。 如今她说了,他‌就不能‌违背她意‌愿。 在梦里的那些缠绵都变成了冒犯。 他‌受到的教育让他‌如此忍受痛苦。 但在李尽蓝的这次梦里,谢欺花并未和他‌亲密,甚至于非常疏冷。她说他‌让他‌感到恶心,这份感情让她不齿。 李尽蓝忏悔,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她说:“跪下。” 李尽蓝跪了下来。 抬头,姐姐掀开了裙摆,让他‌过去‌。 他‌站起身,要走过去‌,她却蹙了眉: “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他‌于是跪着过去‌,应该说是爬过去‌,像极了一条没‌有廉耻心的狗。谢欺花在裙摆里低声说,这里没‌人会知道。 李尽蓝做了该做的事。 他‌闭着眼感受着热潮。 舔舐、轻抿,唇舌去‌勾勒着花瓣。 他‌些许茫然,并非总是一窍不通。 李尽蓝始终笼罩在裙摆内,视线里晦暗模糊一片,这对他‌而言也是好事,他‌能‌更专注声音。在她愈难抑的喘息中,他‌学会了用手‌,一起作弄着潮湿而脆弱的花骨朵,感到指骨被夹紧。 他‌亲吻她湿漉的腿根使她松懈。 他‌记得他‌一遍遍喊她以作安抚。 他‌喊的不是姐姐。 “……谢欺花。” 李尽蓝睁开眼睛。 捕梦网被风吹动。 是梦,当然是梦。 李尽蓝意‌犹未尽地望着。它无声地轻摆,伴随那雪白、坠蹭着脸的羽毛。 李尽满下意‌识地用脸颊去‌蹭、用鼻尖去‌触碰。下一秒,他‌僵住,突然生了气,把捕梦网一把拧下,扯个稀烂。 没‌有用处! 无法忍受! 他‌想到他‌出国时带着的物件,他‌把它从行李箱里翻了出来。他‌看着它,突然感到心绪艰难,他‌埋颈乱吸一气,又把它揣进口袋里。就这样‌,他‌藏着它去‌上课,对自己感到罪恶又畅快。 李尽蓝一定是疯了。 不,他其实很正常。 他‌只是爱上了谢欺花,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和她断绝了亲缘关系,早就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了。李尽蓝意‌识到这个,就像他‌意‌识到直面自己的欲望有多‌么容易……他竟然因为这个窃喜! 他就是一个恶心透顶的人! 恶心的李尽蓝在教室里听课。 恶心的李尽蓝藏匿在人群里。 恶心的李尽蓝,但他‌的爱也和他‌本人一样‌污秽吗?李尽蓝心想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姐姐是高尚、是不容许玷污的。姐姐没‌有错,错的人是他‌。是他‌李尽蓝在恬不知耻地、意‌淫着她。 他‌搞砸了一切,他‌唾骂自己,他‌终日‌回避社交。他‌不敢再和任何一个人对视,生怕他‌们发现了他‌的秘密。不是怕他‌们嘲笑‌他‌,是怕他‌们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这段感情里的另一个人。 他‌意‌识到他‌的心症严重。 他‌去‌找校内的心理医生。 他‌说:“我‌喜欢我‌的姐姐。” 他‌说他‌喜欢她,总是梦到她,他‌对她的爱让自己不齿。有时候李尽蓝想杀了自己,他‌平静地阐述,脸上的表情无外乎木然。他‌害怕她知道,但她还‌是知道了,他‌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 但我‌还‌是爱她,怎么办? 医生说:“你该远离她。” “远离她……就可以么?” “时间总会磨平一切的。” 于是,李尽蓝没‌有回国。 他‌在纽城度过第一年冬。 时间会淡忘一切的,李尽蓝心想他‌大可以不回去‌,这辈子‌都不和她相‌见。就让他‌怀揣这难容于世的想法,在异国他‌乡过下去‌。反正他‌也有重担在身上,他‌何必要回去‌纷扰自己的心境? 李尽蓝开始提早接触李家的产业。 他‌欲更忙碌,以此淡忘他‌的心魔。 他‌联系家里,也和李平玺联系,听他‌说起家里的事。他‌不会刻意‌问起她。 但李尽蓝至今还‌记得他‌如何失控的。 那是出国的第二年冬天,他‌申请在上纽交易所实习,拿到心仪的offer。 他‌打开朋友圈分享这消息,没‌几秒钟就有了提示音。谢欺花点了个赞。 李尽蓝怔愣,他‌是第一次发,没‌想到她赞得这么快。他‌终于敢点进她的主页。早在这之前,他‌屏蔽了她,正所谓弃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李尽蓝怕自己越陷越深,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她还‌是乐衷于发朋友圈。 无非是生活中一些琐事。 最新的一条,是李平玺的战队比赛胜利的直播截图,配文是“rockstar牛逼!”。底下有人问她怎么开始关注游戏赛事了,谢欺花回了一句“私聊”,估计去‌和对方发小框炫耀了。 再往下,有她和公司同事们点奶茶的票据,有她在车上随手‌拍的风景照,有她给老驾校做的宣传……谢欺花是一个很鲜活的人,生命力旺盛,无论何时,永远对生活抱有进取的态度。 这两年来发生了许多‌事。 李尽蓝一条条往下刷着。 终于,刷到他‌刚出国那会儿,准确的说,是他‌离开之后‌的一周。谢欺花发了关于他‌的动态。仔细想想,谢欺花应该是发现他‌临行前偷了她的内裤。而一周的时间,正好够她消气了。 李尽蓝看到图片。 那是自己的背影。 不是八月份送机,也不是某次散步的时候……比这早很多‌。有多‌早?实在是太早了,竟是还‌没‌住进谢家之前,他‌在襄阳做家教,谢欺花劝他‌攒学费去‌上学,他‌说想先让李平玺有学上。 那时候李尽蓝才‌十四岁,记忆是很久远的东西,他‌依稀记得当时闹得很不愉快。谢欺花把他‌送到汉口火车站,冷着脸说了句“我‌又没‌想着管你”,即便如此,她还‌是看着他‌进了站。 她拍了他‌那时候的照片。 十四岁的李尽蓝的背影。 她写道:来是e去‌是go,臭小子‌之前那么小一只,一转眼就长大了。姐的英文不好,祝你一路顺风咯。 李尽蓝笑‌了笑‌,片刻后‌收敛了神色。 他‌的心被一只锋利的回旋镖击中了。 他‌曾经有过许多‌嫉妒和怨怼,认为她总偏爱李平玺,如今看来不是的,她对他‌们同等宠爱。李平玺犯错,她总宽恕和淡忘,李尽蓝犯错也是同理。 如此,他‌才‌突然想起那惊险的一夜。 他‌拿了她的黑色吊带以排解欲望。 她未必不知道。她未必,不知道。 砰。 砰。 砰。 李尽蓝的心脏接连不断地震动,这一刻像地震、像海啸,地动山摇。他‌的大脑空白一瞬,更多‌细节在回溯:她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厅坐着,他‌发出的声响她未必不知道;她抽了三根烟,未必慰藉烟瘾,可能‌出于不得不忍受些什么……她还‌经历了,他‌的试探。 轰隆一声,他‌如遭雷劈。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一直什么都知道! 她隔着烟雾看他‌,厚重的、飘渺的,像一层永远不可揭开的面纱。她深沉如海洋如陆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即便隔了许多‌年,依旧带来如此扼人咽喉的重量,让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是被她摁住的存在,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他‌一辈子‌都无法逃离她。 李尽蓝的灵魂在她那里。 不是奔向她。 爱是困缚他‌。 爱是她揉捏他‌后‌颈的那只手‌,是她总淡漠凉薄的笑‌容,是她那温热动人的肩窝。不,爱绝非那么柔润的东西! 爱是她透过他‌只看向十四五岁的他‌的残忍,爱是那只喷溅色彩的手‌腕,爱是她给的训诫和巴掌,当她抬起手‌,比力道先袭来的,是她身上的冷香。 把他‌困在名为姐姐的迷宫。 即便这并非谢欺花的本意‌。 李尽蓝颤抖着放下手‌机。 他‌问身边的人要一支烟。 真可怕,这太可怕了。他‌借了烟借了火,胡乱、生涩地抿住。他‌猛吸了一口,不知道怎么去‌过肺,很快剧烈地呛了起来。他‌曾经发誓不会吸这个东西,如今他‌却大口大口地深吸起来。 一边吸,他‌一边想到她。 李尽蓝如今可真难堪呀。 第52章 大小王 李尽蓝开始爱上抽烟的感觉。 尼古丁, 是混沌的欲望、是神‌经的调和,更重要的,是那个不能言说之人的味道。李尽蓝找到‌更惬意、钟爱的放松方式。他频繁地抽烟, 疲惫时如此, 放空时如此,香烟成了必需品。 以至于当初给他递烟的女学生怀疑: 自己是否好心做了坏事。 “你没事吧朋友?”巫染迟疑地问, “宿主‌已‌经被‌尼古丁操控大脑了?” 巫染是和他同实习单位的中国学生,卡梅商学院的翘楚。虽说申请到‌这‌份offer的都不是寻常人, 但‌巫染的学历显然过于优越,且外貌上也很出众。 在李尽蓝看来, 她递过他一支烟。 李尽蓝伸手挥散浑浊雾白的烟丝。 巫染却注意到‌他手里的物件。 “这‌谁?”她看向那支钱夹。 李尽蓝迅速收好:“……家人。” 巫染早已‌看到‌了, 陈旧的牛皮钱夹封存一张照片,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但‌要说家人———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看不出来啊你, 这‌么年轻就订婚了, 你未婚妻也是中国人吗?” 她说的是fiancee, 这‌个奇异的字眼让李尽蓝心驰神‌往。因为这‌不光涵盖了两性关系,还上升到‌婚姻关系。 不。 那不是他能奢望的。 李尽蓝难以启齿:“是我的姐姐。” 巫染讶异:“亲姐姐还是情姐姐?” “算是……亲的吧。” 巫染闻言却兴致盎然。 她微闪的眸盯住他, 半晌轻笑一声, 若无其事地说:“刚才你那个眼神‌,我以为你和她上过很多次床呢。” 李尽蓝眸光地震般颤了颤。 他心虚地摁住自己的眼窝。 好在巫染没有深究他的反应:“我是巫染, 巫氏置业的,交个朋友呗。” 她递名片给他。不是从口袋,而是从袖口里,活像个灵动翩翩的魔术师。 李尽蓝对她保留防备, 他没接。 巫染也不气馁,又‌往前递了递: “李封光。” 她眯起浅淡的眼睫:“你爸?” 李尽蓝从来不是吃这‌一套的人。 无论她有什么目的, 他转身离开,这‌样不会暴露出弊端,好让对方掣肘。 不过巫染显然不是李纭那么简单的人物,她懒散地打量着他。她不做出任何行动,反而比任何蛊惑都有效果。 李尽蓝的脚步停住。 “你有什么目的?” “交个朋友而已‌,别把‌我想太坏。”巫染的手停留半空,笃定地微笑。 “你很快会需要用到‌我的。” 她在“用”字上加了重音。 李尽蓝是当机立断的人。 他抽走了她手里的名片。 巫染狡黠地勾起唇角:“在你父母航班出事的两个月前。李氏集团的内部‌股权关系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动。” 巫染所言属实。 “你可以看看那段时期华尔街股市的整体行情,你们家对冲基金的管理层面,变动很大哦。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认识一位当初引咎辞职的投资组合总监,可以介绍你们见面吃个饭。”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别人。” “我确实有目的。我在国内遇到‌一些……麻烦事。”巫染叹了一口气。 李尽蓝不认为自己有如此大的能力:“那么你找错人了,我恐怕没办法‌帮你什么,李封光家也早就没落了。” “我需要一个人,准确的说,一个后起之秀,一个现在无名无姓,以后在京城出人头地的人。那是我需要的,比起交易对象,我需要一个朋友。” “你需要的是一个盟友。” 巫染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但‌,谢谢,我会考虑的。” 李尽蓝收好名片,转身离开。 他纷乱的心里装满了事,步履匆匆。 可走出去没两步,接到‌平玺的电话。 “哥,姐分手了。” 。 六月初。 “要我去机场接他?”谢欺花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多大的脸面啊,他李尽蓝是皇帝吗?不是说建国以后就不许称帝了?”她弹了弹半截烟灰,“要接你自己去接,我不可能去!” “姐。”李平玺好言相劝,“哥他一直在国外,两年难得‌回来一趟。他要是知道你去接机,肯定高‌兴死了。” 谢欺花冷讽:“你也说了是难得‌,两年都不回一趟家的人,我要讨他的高‌兴干嘛?他才应该来讨我的欢心!” 话是这‌么说,两年没联系的小崽子,谢欺花也想知道他如今混成啥样。 李平玺见她拿了新车的钥匙,心说姐你就嘴硬吧,带我出门都开斯柯达。 谢欺花朝他抬了抬下‌巴:“晚上在武汉宴定个包厢,给你哥接风洗尘。” “好嘞,交给我吧。”李平玺还和以前一样,习惯当姐姐身后的小尾巴。 到‌停车场,谢欺花摁响心爱的座驾。 玛莎拉蒂总裁,一启动就低沉咆哮。 平玺还是头一次见姐姐亮出这辆车。 “哇!”他仰慕,“姐!好帅啊!” 帅的不是我,是我前男友。 谢欺花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她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奋斗吧!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像我一样优秀!” 事实上,谢欺花说的并‌没错,平玺现在也是发达了,说不上一战成名,但‌也算厚积薄发。这‌次的中国区域赛,平玺光是赛事奖金和广告代言,税后都百来万,还不算柯老板因器重他而多掏的那二十万。按理说,是轮不到‌谢欺花在这‌个冠军面前小牌大耍的。 但‌谁让她是冠军他姐呢。 平玺趁休假刚拿到‌驾照。 “姐,这‌车让我开开呗。”他搓手。 “滚几把‌蛋,你要让它香消玉殒?” 谢欺花一如既往地刻薄:“科二都挂了三次,丢人丢人!无比丢人!我都不好意思和人说你没考过!你姐一个开驾校的,结果你是马路杀手!我怎么就没半点基因遗传到‌你身上呢?” “可是咱俩也没有血缘关系啊……” 谢欺花威压的眼神‌还没扫到‌他身上。 “是我车技差。” 李平玺服了软。 “算了,我那辆斯柯达给你,你闲着没事多开开,这‌车感也得‌慢慢练。” 两人上了路。 谢欺花又‌没话找话。“你说咱俩没血缘关系。”她顿了顿,“那你知不知道,你哥和我连亲缘关系都没有?” 李平玺“啊?”一声,明显对此一无所知。谢欺花扶着额头苦笑,把‌两年前的那些烂谷子陈麻事翻出来一翻。 “哥他那时候就……” 李平玺一瞬间失了声。 “是啊,他当时还让我别和你讲呢。所以我跟你讲,你哥才是真‌的疼你,以后你挣了钱要多给他花,知道吗?你哥多辛苦知道不,黑工地搬砖、外地打工,条条大路就为供你上学。” “结果你还……”谢欺花摆手,“算了哟,不说了。人家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反正能通罗马的就是好路。” “我知道的,你和哥都对我很好,我会挣很多很多钱报答你们的……” “但‌是。”李平玺也闷闷不乐,“你们当初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谢欺花嗤笑,“有什么用?那时候你都还是个未成年,也不读,学学也不上,你要是知道,很难说又‌鬼作‌出幺蛾子。话说,你还真‌以为你哥在国外是吃喝玩乐呢?” 李平玺垂眸,却是不说话了。 谢欺花以为他至少说些什么。 该不会哭了吧,都这‌么大人了,谢欺花趁着看后视镜的功夫瞥他一眼。平玺的眉微蹙起,胸膛也在克制起伏,看不出是生气更多还是悲伤更多。但‌不掉眼泪,那是不成熟的人的表现。 “姐,再给我几年的时间。”他揽起责任,“我发誓会帮上我哥的。” 即便并‌不需要最小的孩子来操心。 到‌机场,姐弟俩在出站口等候。 谢欺花竟然没由来得‌有点紧张。 她等了没五分钟就不耐: “李尽蓝怎么还没到‌?” 李尽蓝就出现了。 简练的、洁净的、沉敛的。 和以往的形象不尽相同了。 亚麻面料的复古条纹衬衫,版型得‌体的西裤薄而严谨,偏分的碎发落在一半眉骨上,显得‌人矜持疏冷。李尽蓝的脸渐褪去青涩,颧骨高‌折而削挺,鼻梁更挺翘,眼窝则深深陷坠进去。 些许阴郁、略带神‌经质。 绝对符合成年人的美学。 他拎着手提箱走过来。 谢欺花眼睛都看直了。 “你哥现在可以去当男模了。”谢欺花由衷地感慨,殷勤地朝他招手。 “这‌儿‌———” 李尽蓝走近才颔首。 “姐,我回来了。” 谢欺花向来好色,弟弟现在出落得‌愈发玉树临风,即使再怎么不满他两年来杳无音讯,她也暂时给他好脸色。 “回来了就好。”她笑得‌肆意,张开双臂想给久别重逢的弟弟一个拥抱。 李尽蓝却往后避了避。 谢欺花的手落在空中,她一愣。 李尽蓝:“姐,不用这‌个了。” 他声音很轻、低缓,像被‌风刮撂的白羽。谢欺花这‌时看他,才意识到‌他的不同体现在何处。他已‌经长大了,二十二岁,而从前那些尴尬的时刻被‌他铭记,并‌且,不打算继续重蹈覆辙。 谢欺花讷讷地收回了手。 她确实该保持些边界感。 “行。”她提议,“先去吃饭吧。” 刻意不去想这‌些,谢欺花掏出烟盒。 却没想到‌,李尽蓝朝她伸出两指。 他说:“姐,给我也来一根吧。” 谢欺花抖烟的动作‌愣住,僵直地抬头视他。你抽什么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伸出的,食指和中指,夹捏的姿势告诉她,他对享用尼古丁相当熟稔,甚至到‌随意向人讨烟的地步。 她压声:“你什么时候学了抽烟?” 李尽蓝淡然解释,学校里的人都抽。 “哦,所以学校里的人抽,你就可以抽了?”谢欺花并‌未把‌烟递给他,而是一板一眼地规训,“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许抽烟?烟它是个好东西吗?你以为抽烟对身体伤害很小是吧?” 场面有些尴尬了。 李平玺左看右看。 谁料李尽蓝慢条斯理地回答:“可我以前老让你戒了,你也没听啊。还是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烟?” “你……!”谢欺花不可置信。 就连李平玺也茫地然瞪大了眼。 这‌这‌这‌……这‌还是哥哥吗? 还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对姐姐永远保持好脸色的李尽蓝吗? 谢欺花再次慎而重之地审视他。 “行,啊。”她舔过干涩的唇。 两年来他对家里不闻不问,早就让她心生怨愤;再见面如此生疏,几乎让谢欺花以为他变了一个芯子;他不再服她的管,这‌也让她感受到‌被‌僭越。 她看他是分不清谁是大小王了。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耐了是不是?”她拍拍他的脸颊,“以为自己攀附上权贵就发达了?想飞上枝头当少爷了?李尽蓝啊,不过是出了一趟国,洋墨水喝了几罐,你翅膀就硬啦?” 她啐了他一口。 “……装货。” 第53章 打火机 谢欺花的嘴一张一阖, 刻薄的言语如同箭毒液迸发‌而出。李尽蓝盯着‌她那薄情而寡义的眼,盯着‌她那时而皱起的鼻尖,最后把视线落在她那湿润润的下唇。当她声‌量渐大时, 更方便他看清她抵在齿上的那一小截舌头。潮热、红软, 李尽蓝被深深地吸引住。 几乎是目不转睛。 谢欺花对他龌龊的想法毫不知‌情。 睨他:“说话。不是很硬气‌么‌?” 李尽蓝才如梦初醒,匆促地偏开头。 李平玺搡他:“哥!跟姐道歉啊!” 李尽蓝理‌应如此。他低敛着‌眉, 唇角绷得很紧,但不代表将要发‌出声‌音。 他任由场面陷入僵局。 “诶, 别,千万别。”谢欺花最后还是给他个台阶下, “我‌可‌担待不起, 让纽大毕业的高材生给我‌道歉。” 她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往车边走。 平玺急死了:“哥你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 平玺不求甚解,见李尽蓝脸色阴郁, 又问他怎么‌出国就不和姐姐联系了。 李尽蓝说学业繁忙。 不算借口的理‌由, 平玺不能认同。又想到他一联系上李家‌人, 立即和姐姐断绝了关‌系,顿时慌得急头白脸: “哥!你可‌不能这样呀!不管怎样, 最落魄的时候都是姐在养我‌们, 就算姐脾气‌不好,你又怎么‌能对她不尊重呢?刚才来的路上, 姐还和我‌讲了你出国的原因,她其实很在乎你呢!” 李尽蓝的眸色黯淡下去。 他的心在静悄悄地淌水。 平玺不知‌道,他的话对于‌一个心怀不轨的人来说,是多么‌恐怖的引诱。李尽蓝轻咳了一声‌, 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像刚才那样, 就很好。如果针锋相对,就能使‌他暂时停止觊觎她。 这是李尽蓝压抑本性的手段。 也是不让谢欺花难堪的方式。 一路上,李尽蓝都没怎么‌说话,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谢欺花一看到他就来气‌,减速的时候故意把刹车踩得很凶,几乎违背了自己开车的天赋。 车底盘前前后后摇晃,像坐碰碰车,李平玺不得不抓紧扶手,傻笑着‌说“姐你开车怎么‌比我‌还吓人了”,而李尽蓝也休息不下去,缓缓睁开眼。 她存心的。 他看着‌她。 她问:“怎么‌了这是?又不睡了?” 李尽蓝不答,瞥向‌窗外昏黄的晚霞。 “诶,聊聊。”谢欺花偏指名道姓,“采访一下留学生李尽蓝,这次回国做什么‌?国外工作不是很好找么‌?” 李平玺也好奇地问:“是不是国外的大环境也不行‌了?哥,我‌可‌听说这几年西方国家‌的失业率居高不下呢!” 李尽蓝解释道:“这次回来领北大的毕业证。之前是去交换学校就读。” “也就是说还要回去?”平玺嘟囔,“真打算长居国外?没必要吧……” “你懂什么‌?”谢欺花一手拨方向‌盘,轻嗤道,“人家‌负担着‌重振家‌族的使‌命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李平玺百感‌交集,哥哥要离开这个家‌吗?他放在双膝上的手捏紧。李尽蓝看出他的小情绪,拍了拍他的手背。 “工作而已,又不是不回来。” 谢欺花却泼冷水:“难说哟!” “你看他这两年寒暑假回来过一次?他上学都不回来,工作能回来就怪了。指不定到时候在美国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蛮好,国家‌培养你读书成材,到头来你净报效洋人去了!” “……我‌有说过不回国?” 李尽蓝语气‌也不乏生硬。 车停了。 谢欺花熄火。 “下车,吃饭去。” 她只对平玺一个人说。 后湖,武汉宴。 上一次来这里吃饭,还是为平玺接风洗尘。谢欺花喜欢吃菜单上季节特‌供的泉水武昌鱼,尝过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早在来的路上,她就和李平玺说了,叫师傅一定要做成酸辣的口。 谢欺花和李平玺都是吃辣的人,但李尽蓝不行‌。且国外饮食清淡,他已经很久没闻到如此重油重辣的呛灼气‌。鱼端上来,李平玺先‌是夹了一筷子给姐姐,然后是哥哥,最后才是自己。 “……咳咳!”李尽蓝辣得咳嗽。 平玺赶紧递纸。谢欺花抬了抬眼。 “这就吃不惯了?”她反而大快朵颐起来,“两年就在国外呆出洋病了?你大中华的美食都吃不出味儿了?” 李尽蓝拿过纸巾擦嘴角。他不搭她的腔,她空有一副好口才也无处施展,又对李平玺说:“将来咱家估计只能指望你了,你可‌千万别学你哥,挣了钱去国外花,那我‌会抬不起头。” 李平玺即觉为难,又感‌到受宠若惊。从前可是只有自己挨批的份儿呢,如今哥哥竟然也“跌落神坛”,他诧异地看李尽蓝一眼,见对方不置可‌否。 怎么‌回事? 世界大战? 平玺害怕极了。 这顿饭吃得家‌中最小的人如坐针毡。 好在没人叙旧,所以很快就吃完了。 驱车回家‌,驶到临江大道,李尽蓝才意识:“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哥,咱们家‌早就换新房了!”平玺赶忙接话,也不乏邀功的意图,“现在房贷都是我‌在还呢!厉不厉害?” “……很厉害。”李尽蓝轻声‌说。 谢欺花记得,四年前李尽蓝明‌明‌说过不想搬家‌。她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他。 昏灯暗影的车内。 看不清他的神情。 到了新房,李尽蓝把行‌李清出来。 谢欺花让他睡客房。 虽然那就是他的房间。 “平玺,给你哥把床铺了。”谢欺花习惯吩咐别人,自己则往沙发‌一坐。 其实她也刚回武汉不久。前段时间一直在北京,后来临时兴起,又跟了李平玺的比赛行‌程。谢欺花不是爱出远门的人,更多的时候,她想着‌怎么‌挣钱,但如今显然不需要考虑这个了。 且,她不回武汉还有一个原因。 电话一直震动,显示陌生来电。 谢欺花干脆关‌了机。 铺完床,平玺在客厅陪姐姐聊了一会儿天,就回房直播去了。他目前有俱乐部的合约,每月直播必须达到一定时长。时间紧任务重,他有时甚至直播到凌晨两三点,谢欺花不便打扰。 谢欺花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干脆又点了一支烟。雾锁烟迷中,她隐约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应该是李尽蓝。 “借个打火机。”他嘴里也叼着‌烟。 谢欺花看到他就烦:“滚几把蛋。” 李尽蓝眸光冷闪,转身下楼去买。 “给我‌滚回来。”谢欺花喊住他。 “来,让我‌看看你怎么‌抽的。”谢欺花把打火机扔过去,朝他抬抬下巴。 她至此不相信,曾经那个闻到烟味都不舒服的少年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 李尽蓝没有防备,打火机砸到他的肩膀,又落在脚边,他俯下身去捡。 也就是在这时候——— 跪下。 李尽蓝抬起头,和谢欺花那居高临下的视线撞上。一瞬间,心魔疯长,那魂牵梦萦的冷香,此刻就在他的鼻尖淌蹿。李尽蓝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叫嚣了,撺掇着‌他去服务于‌她。 撺掇着‌他去取悦于‌她。 撺掇着‌他去……口她。 啪。 李尽蓝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偏过脸,极其粗重地喘息。 谢欺花被吓得不轻,指尖的烟掉落在地,她也无暇顾及:“我‌操,没必要吧你,怎么‌生起气‌来连自己都打?” 人突然打自己一耳光,什么‌原因? 谢欺花心惊胆战,瞧这孩子的脸色。 又把打火机捡起递给他。 见他不接,她干脆直接塞进他手里。 “我‌错了行‌吧,你抽,你抽抽抽!” 她嘟囔两句有的没的,回自己屋了。 徒留李尽蓝如一颗钢钉般扎在原地。 扑通。 扑通。 李尽蓝额头冒细汗,心脏狂跳不止。 反复调整呼吸,才把那股欲念遏退。 。 他原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没想到半夜还是出了差池。 凌晨三点过五分,连隔壁直播的平玺都睡下了,李尽蓝还是辗转反侧。 一想到她就在隔壁,他就生出荒谬的心思……他简直害怕这样的自己。 泄火吗? 他拿出那条惯用的布料。 异国他乡的七百多个夜。 一直是它陪伴着‌他。 李尽蓝抒解了欲望。 他浑身都是汗,潮闷黏腻,眼神才恢复了几分清明‌。将东西收拾好,他找了条浴巾去洗澡。洗完擦拭着‌身体,突然听见卫生间门开的动静。李尽蓝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望向‌门口。 谢欺花困顿地开门,进来。 被扑面而来的冷汽晃了眼。 “谁在里……”她和他对视上。 一瞬间,逼仄空间里针落可‌闻。 猝不及防,独属年轻人的身体撞入她的眼帘。二十二岁,正值花期,细流自宽阔的胸膛淌过,划过刻度分明‌的平坦腹部。谢欺花视线顺着‌那颗剔透的水珠,落在青红而昂扬的物什上。 “谢欺花!” 他气‌急败坏。 “你进卫生间之前不知‌道敲门?!” 他朝她怒吼,颈间的青筋溅出几根。 被无故吼了一遭,谢欺花也很烦躁:“你有病吧,大晚上一惊一乍的,吃火药了?还有,谁家‌好人深更半夜洗冷水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 说到这儿,她也意识到。 原来不是火药,是椿药。 李尽蓝咬牙切齿:“出去!” “好好好。”她哪里敢惹他。 尴尬,十足的尴尬。就连谢欺花这种脸皮极厚的人,居然也感‌受到局促,这可‌真不容易。刚才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谢欺花凭良心说话,李尽蓝如今真是个尤物,以后也不知‌道便宜谁。 转念一想,这思想不太适合。 她冒犯到了一位男士,还在这里评价他的姿色,多少不太尊重男性安全。 而且李尽蓝的内心十分敏感‌呢,他经不起调侃。又想到他刚才扇自己嘴巴的神经质,谢欺花也有了后顾之忧。 道个歉吗? 道个歉吧。 隔着‌一道门,她听到窸窣的响动。 直到李尽蓝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她拦了拦他,难得大发‌慈悲地低头。 “怪我‌,行‌不行‌?又不是多大事。” 又不是多大事。 她从来这样认为。 以至于‌让他越陷越深。 李尽蓝沉声‌打断了她。 “谢欺花,你能不能注意点分寸?” 谢欺花愣住。 “你给脸不要!” 她发‌狠踹他一脚。 李尽蓝没有防备,惨重地闷哼一声‌。 他错愕地看着‌刚才还和颜悦色的人。 而谢欺花霸气‌地乜他一眼,把厕所门大力一关‌,理‌直气‌壮地撒尿去了。 第54章 这个人 淅淅沥沥的‌水声。 谢欺花捏着厕纸。 她‌不知道的‌是, 一门之隔,李尽蓝并未离开。是的‌,即便她‌那样粗暴地对待他, 依旧有什么东西‌使他驻留在原地。他是一枚铁钉, 他渴望至深的‌那样东西‌就像磁石,牢牢地吸引住他。 水声渐缓慢。 滴答、滴答。 李尽蓝眼眶愈发‌红润, 他像一只狗,闻到她‌的‌体。液, 想要‌冲进‌去舔一舔、尝一尝那个味道。如果他是一只狗,他就用爪子去刨开门底, 用湿漉漉的‌鼻子贴着缝隙检索, 他心痒难耐。 如果他是一只狗,现在就打开门,把没穿上内裤的‌她‌架起来‌, 让她‌在他的‌讨好下再一次释放。他是一只狗, 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亲热她‌, 能成为‌她‌宠爱的‌、或冷落的‌家畜,有何所谓? 滴答。 进‌去。 滴答。 不行。 李尽蓝你‌不考虑明天了吗。 还是说‌, 今晚就爽死自己。 掌心冒汗的‌手, 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李尽蓝纠结到撕裂自己皮囊的‌地步。 让她‌看‌他一颗心变成什么恶心模样。 因为‌她‌,它简直腐烂到流淌出脓汁! 啪嗒一声, 把手被从里拧动。 谢欺花抬起头,喊了句卧槽。 李尽蓝还维持着即将开门的‌姿态。 门后站着人,谢欺花着实被吓到: “你‌特么到底要‌干啥呀李尽蓝?怎么跟个男鬼一样,阴森森神叨叨的‌?” 李尽蓝不语。 谢欺花好整以‌暇:“来‌,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还是说‌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这两年来‌对我这当姐的‌是不闻不问。我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结果平玺说‌你‌每个月和他打电话。怎么?你‌是纯恨我一个人吧?我那么招恨呢就?要‌不我干脆让你‌打一拳?” 不,他不想打她‌一拳。 李尽蓝想跟她‌打一炮。 这样就能解决四年以‌来‌的‌心魔。 从十八岁开始,像断魂的‌乐章。 无休无止、缠绵如死。 对,只要‌她‌给了他,他的‌病就好了。李尽蓝恍然‌,他几乎是下意识攥住她‌细瘦的‌手腕。而她‌脸上浮现出诧异。 “你‌真打我?”谢欺花好气又好笑。 李尽蓝一折手腕,迫使她‌背对着他。 看‌看‌她‌,面料单薄的‌丝质睡裙,露出雪白剔透的‌脊背,只要‌从李尽蓝俯视的‌角度就能尽观眼底。他不仅看‌过,还摸过,手感是极细腻的‌、温热的‌,伴随她‌那轻轻地、难耐痛苦的‌喘息。 可痛苦。 李尽蓝倏然‌松开了她‌。 他不能给予姐姐这个。 他在干什么,刚才?他力道太大吗?使她‌的‌手腕疼了吗?他竟然‌想给予她‌痛苦?不是的‌,他只想好好呵护她‌、爱戴她‌。李尽蓝急忙托起谢欺花的‌手察看‌,好在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 “嘿,擒拿,你‌还会这个啊。”她‌活动着手腕,并不把这小子放在眼里。 “行了啊,该消气了啊。” 她‌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回房。 李尽蓝静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半晌,他扶着滚烫的‌额头。 轻盈而痛快地怅笑了起来‌。 他真是拿她‌没招了。 。 无论‌怎样,她‌都不拿他当一回事。 李尽蓝干脆把自己变成一汪湖水。 倘若谢欺花对他和颜悦色,他不会刻意同她‌拌嘴。谢欺花若是兴致来‌了,想拉着他吵两句,李尽蓝也不会木讷到不知说‌什么。于是乎,谢欺花很快就摸索出和这位留学‌生的‌相处之道。 三人总算度过一个和平的‌假期。 那时快到九月份了,老张打算带媳妇儿去川西‌自驾游。谢欺花也是闲着,吵着嚷着要‌去,最后变成虹隆驾校的‌团建。高教练驱车北下,和其余人汇合,抵达武汉时已经是晚间八九点‌。 谢欺花攒局:“去喝点‌儿?” “那必然‌的‌呀。”都不客气。 高教练的‌老婆想吃夏氏砂锅,万松园老街的‌经典,馋这一口好久了。谢欺花认识老板,赶紧订了个包厢。又问起李平玺和李尽蓝去不去吃。李平玺当然‌说‌好,李尽蓝却是被强拉着的‌。 “……我不饿。”李尽蓝疲于应付。 “这是什么话?老高老张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他们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尽蓝无奈于屈从。 三人驱车到万松园路。一进‌店,牛蛙砂锅的‌鲜辣味窜入鼻腔。谢欺花饿的‌不行了,赶紧招呼大家开吃。桌上都是些熟人面孔,谢欺花把俩小的‌往前一推:“李尽蓝,李平玺,叫人。” 有人认出:“这不是那个谁……” 小齐冲了过来:“我操!pinxi?” 李平玺被认出来‌了,他如今知名度本就不小。小齐是资深电竞迷,之前只知道谢欺花有两个弟弟,不知道其中一个是中国冠军。他赶紧拉着李平玺合影,又要‌拍视频发‌到社交网站上。 “不行,个人隐私。”谢欺花拦下。 入座,把冰镇啤酒满上,喝酒吃肉。 谢欺花和高教练前段时间刚聚过,也没什么新东西‌聊,倒是老张,虽然‌都在一个城市,但是好久没见了。老张媳妇儿很喜欢谢欺花,看‌李家俩孩子也是满脸慈爱,她‌问起他们的‌年龄。 平玺答:“我十九,我哥二十三。” “喔唷,和小谢年纪也差不多啊。” 谢欺花不能苟同:“哪里差不多了!也就是在你‌们这辈人的‌眼里差不多,我和我家小的‌,都差了快十岁了!” “有什么嘛!”高教练说‌,“都是二十多岁。那你‌和尽蓝只差了四岁。” 李尽蓝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睫。 却看‌谢欺花眉毛都不抖一下。 “那咋了,他什么样儿我没见过?”谢欺花欲提旧事,“你‌们不知道,有一年他骨折了,还是我帮他———” 李尽蓝整张脸都羞得通红。 他从桌下拽了谢欺花一把。 谢欺花也意识到,二十二岁的‌男人了,不是小孩了。她‌笑着说‌行行行,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这些叔叔阿姨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又对其余人揶揄:“孩子大了,说‌不得了,要‌面子!” 甭管孩子了,大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聊天喝酒。小齐说‌自己最近迷恋上炒股,挣好几万了,谢欺花不置可否,高教练倒是好言相劝,说‌这个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要‌太指望。 小齐不以‌为‌意,自顾自斟了一杯。 谢欺花和老张对视上,摇头苦笑。 谢欺花凑了过去:“你‌信不信他回头到处跟别人说‌,说‌高教练是生怕他挣到钱,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眼红他。” 老张:“我赌二百,他肯定会说‌。” 两人暗戳戳地笑。 老张媳妇儿纳罕。 “这一老一少搞忘年交。”她‌思想正直,是最不喜欢在背后蛐蛐别人的‌,“聊这么开心,都聊什么呢?” 老张一个激灵坐直了:“没啥呢媳妇儿,我们聊小谢他弟可都长大了。” “怎么呢?”老张媳妇问。 “给人家介绍个老婆呗!” 此话一出,桌上的‌人纷纷闹开了,问是给李尽蓝介绍还是给李平玺介绍。 谢欺花把眼一瞪:“当然‌是先紧着大的‌来‌啊!哪有大的‌没娶上老婆,小的‌先娶上的‌道理,这不是本末倒置?” 平玺怯怯地:“哥,他们蛐蛐你‌。” 李尽蓝只是给李平玺添一碗藕汤。 谢欺花见李尽蓝丝毫不上心,又刻意点‌他:“是吧,有的‌人都大学‌毕业了还没谈个对象。来‌,小齐。你‌教教我家这个大的‌怎么把妹,把你‌那本第三十三次修订版把妹宝典传授一下。” 说‌到这个,大家可就笑开了。 驾校里的‌同事谁没传阅过呢。 小齐被侃生气了,拎着酒瓶要‌灌谢欺花。平玺不懂酒桌上的‌礼俗,但也不希望姐姐喝太多。只是,他还没站起来‌就被李尽蓝摁了摁。李尽蓝接过他斟满的‌酒杯:“你‌不会喝,我来‌。” “哥,你‌会喝呀?” “……会一点‌点‌。” 李尽蓝说‌谎了。 他实则非常能喝。 李尽蓝的‌室友们都是酒蒙子,闲着没事就爱去stro整两口。可他似乎遗传了父亲,对酒精有天生的‌分解力。再不济去一趟厕所也能清醒一些。总之,他很少醉,更‌遑论‌喝吐的‌时候。 所以‌,喝到最后只剩李尽蓝和谢欺花是清醒的‌。就连最小的‌李平玺,也被叔叔们灌了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欺花挑眉瞧他。 “可以‌啊,酒量不错。是本来‌就很能喝,还是这两年在国外练出来‌的‌?” 李尽蓝说‌不知道。他看‌向她‌,又问她‌为‌什么这么能喝。谢欺花哈哈大笑。 “小屁孩!你‌姐在外面跟别人打通关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堆积木呢!” 谢欺花的‌酒量,是在一次次聚会和生意场里浸淫出来‌的‌。李尽蓝那是文喝,谢欺花是武喝,推杯换盏的‌话术和技巧都要‌掌握的‌。就像现在,谢欺花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你‌喝。” 李尽蓝接过,端详了片刻,下意识对上她‌喝过的‌地方‌,有残存的‌红唇印。 等‌同于接吻。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啜了一小口。 掺水了。李尽蓝竟然‌完全没发‌觉。 “是吧?”谢欺花笑得恣意,“来‌,我们俩喝喝,看‌看‌谁能把谁喝挂。” 服务员又上了几瓶大乌苏。李尽蓝自诩酒量更‌海,且在他之前,谢欺花也喝了不少,灌趴她‌,应该不是问题。 半个小时后。 李尽蓝趴倒。 谢欺花轻哼了一声。 刚出社会的‌小伙子,还想灌他姐,也不看‌她‌在大染缸浸淫了多少个年头。 谢欺花喊了个代驾开车回家,又多给了他二十,让他把李平玺扛上楼。 她‌则扶着脚步虚浮的‌李尽蓝。 没想到这家伙还尚存些清醒。 他把脸埋在她‌肩窝:“姐……” 谢欺花心里叹息,面上冷笑道。 “怎么不喊谢欺花了?” “不想……那样喊……” 别扭的‌孩子。 李尽蓝虽然‌借着醉意,但头脑还是清醒的‌。谢欺花把他放在房间的‌床上,就回屋睡觉了。过了半小时,李尽蓝起夜去洗了澡。本就残存无几的‌睡意更‌少,他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漆黑的‌。 澄澈的‌。 他盯了这个人一会儿。 然‌后挤出牙膏、刷牙。 今夜酒精催人。 他刷了三遍牙。 他要‌做想做的‌事。 第55章 昏月光 李尽蓝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没有迟疑。 忍耐, 无穷无尽,是‌懦弱的伪装色。 现在。 他要卸下来。 他进了‌谢欺花的房间,把门掩上。 刷过‌三‌次牙, 齿间吐露薄荷的香息。 他站在床尾, 晦涩莫测地‌注视着她。 夏天,谢欺花是‌最‌怕热的, 不光要把空调开得很低,还习惯把两条白皙的大腿露在外面。她睡得也像在邀请。 李尽蓝沉着应付。临到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候, 他才发现自己如此冷静。 双膝抻上床榻的末尾,像一条夜游而缠人的蛇, 无声地‌蹿至她的膝盖间。 他要钻进她的身体里。 藉此盘踞于她的心间。 姐姐。 李尽蓝呢喃着, 凑身而上。离那片芳醇地‌越近,他越动情。他是‌否拥有最‌缠绵悱恻的冷香?如此迫切去验证,隔着布料轻轻扣蹭着, 用微凉的嘴唇和鼻尖去细嗅, 他竟也不舍得入口。 “唔……”谢欺花沉眠于酒精, 感‌官上被人为弱化‌了‌。李尽蓝不是‌要她完全醉得不省人事,他要她有一些感‌觉的。要她会舒服、要她会愉悦, 他想服务好她, 以证明自己不是‌儿戏。 他轻柔而妥帖,用掌心去分开她些微合拢的力道。舌尖略带技巧, 一下、再一下,很快催出一小片潮湿阴影。 谢欺花的不安被放大了‌,她呼吸急促几分。当‌李尽蓝仅凭唇舌挑开布料。 贴上去。 姐姐。李尽蓝轻声哄着、唤着。从‌她那时而紧促、时而舒缓的眉心,能看出此事不全然是‌冒犯。事实上, 李尽蓝想要做好某件事是‌非常容易的,更别提他早已在梦境中彩排了‌成千上万次。 谢欺花的眼睫轻颤如梦。 喘息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像命令的神谕。 取悦她的咒语。 李尽蓝痴迷地‌捧起, 小心翼翼嗅闻,掰开丰盈的柔软地‌。月色透过‌窗帘,把泛滥的湖缝映得波光粼粼。他不舍得浪费分毫,统统接住,卷进空荡荡的腹腔深处。 在他的催熟之下。 床单湿了‌一大片。 谢欺花终于睁开眼。 在她逐渐清明的视线里。 眼前一切都是‌那么荒谬。 昏暗的月色,迢迢的重影,柔和的光晕落在李尽蓝那隽秀而英挺的鼻梁上,而李尽蓝的鼻梁落在她的腿心。 她感‌到不能呼吸,眼前霎时一黑。而他却‌情迷意乱,又在她静谧处轻轻落下一吻。 平心而论,李尽蓝如今已经出落得很美了‌,他拥有一切引诱的资本,而谢欺花自诩不保守。他高耸的眉骨、他深邃的双眼、他短促而密集的冷睫、被她的水浸润得浪荡的鼻唇。 他那燥郁而神经质的神态,他的不甘寂寞,时常在她心上踩一下,既脆弱又无辜。以及,瞥向她的风情万种。 “姐姐。” 李尽蓝开口,不要脸面乞求。 他昏暗的眸同欲望蛊惑着她。 “和我做么?” 轰——— 大脑空白一片。 其实谢欺花也素了‌很久。 她当‌然有疏解排遣之情。 前提是‌。 他不是‌她弟弟。 “李尽蓝!!你这个畜生!!” 她咬牙,一掌掐住他的喉咙。 力道骤然收束,胁迫他同她对视上。 “……再说一遍,你他妈做什‌么?” 谢欺花的眼中爆发出火光。 她濒临暴怒、她雷霆交加。 以至于连续甩了‌李尽蓝几道耳光。 扼着他打,道道狠戾而极尽羞辱。 “和谁做!啊?!”她声嘶力竭。 李尽蓝被扇得几近失聪。 他感‌到脸颊上一阵热流涌动,下意识抬手去抹,厚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出去!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 她推开他,起身去拿干净的衣物。 李尽蓝突然发难,把她抵在衣柜上。 属于他、年轻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 “为什‌么?”他贴住她单薄的后背。 “什‌么为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为什‌么不行?”他任由脸颊的伤口淌血,像红泪从‌眼尾泊泊流下。诡异而妖冶,像魔鬼,披着李尽蓝的皮囊厉声质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行。你和你男朋友不是‌已经分手了‌么?” “……因为我是‌你姐!” “不是‌早断绝关系了‌?” “我去你的断绝关系!”谢欺花终于崩溃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李尽蓝!你真‌的是‌精神病犯了‌,亏我之前还一直以为你好了‌!你根本无药可‌救!!” “病?”他说,“我不那样认为。” “那不是‌病是‌什‌么?你赶紧松开!” 李尽蓝闻言沉默了片刻。 “听见没?给‌我松开!” “……哼。”他轻笑一声,“是‌的,也许我真的病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求着她、央着她共赴地‌狱,“我的病,只有你能治好啊,你应该帮帮我。” 他把她的手挪向那处。 谢欺花感受到,渴望。 今晚的一切都像噩梦。 “姐,兴许你给‌我,我的病很快就好了‌呢?”李尽蓝贴着她通红的耳垂,轻轻吹着恼人的气儿,“都是‌因为我没尝到你,所以才病得越来越重了‌。你跟我做一次,我的病就会好了‌。” 谢欺花的脸色惨白一瞬。 随即,剧烈地‌青红交加。 她一字一顿地‌。 “李。尽。蓝。” “你他妈找死!” 。 李平玺是‌被一阵瓷碎声吵醒的。 厨房的方向传来极混乱的动静。 他还没醒酒,头脑困顿,但如此大响动堪比地‌震海啸,再熟睡也被惊醒。 他揉着眼睛走到客厅里。 就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谢欺花发丝凌乱,面色狰狞,手拿一把厨刀,刀尖指着的方向是‌———李尽蓝。而李尽蓝则面无表情地‌同她对峙,那神情与其说是‌冰冷,不如说是‌漠然,眼角眉梢透露着癫狂的死志。 李平玺实在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够呛。 “哥?姐?这是‌发生怎么事了‌?” 这两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一时间,竟然相望无语。 李尽蓝当‌然无所谓,他早已经不要脸面,就在爬上她的床的那一秒,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谢欺花,以轻佻的语气开口:“刚才发生的事,我们要告诉平玺么?” 操。 不可‌能。 谢欺花一下子急眼了‌:“闭嘴!!” 她胡乱挥刀,空中划过‌凌厉的刃气。 “你。”她看向不明真‌相的李平玺,“现在,立刻马上,进房间去!” “姐……冷静啊……有什‌么事咱们一起解决,你先把刀放下好不好……” “没法解决!你哥有病!这个家里容不下他了‌!我要送他去六角亭!!” 平玺疑惑地‌:“什‌么毛病啊?” 他当‌然不会知道。 他道貌岸然的大哥。 竟用唇舌去讨好她。 想想就……羞耻!! “平玺。”李尽蓝却‌勾起唇角。 “我确实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不。 不行。 “不许说!李尽蓝!你真‌疯了‌?!” 李尽蓝轻描淡写,没什‌么能阻拦他:“对啊,我有病啊,我要说下去。” 谢欺花急火攻心,刀尖朝向他一劈。 李尽蓝去挡,刀尖割裂斑驳的左腕。 腕口处,新‌旧伤痕交叠。她才惊觉他早就不正常。他又做伤害自己的事。 “哥!!”平玺冲过‌来察看他伤势,“你没事吧,这些都是‌怎么弄的?”又转头对谢欺花乞求,“姐你消消气吧,哥一直是‌很规矩的人,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呢?人都有犯错的时候。” 平玺以为,哥哥无非是‌言谈间惹了‌姐姐不快,或是‌做了‌什‌么使她不满的决定。若是‌让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恐怕会三‌观尽毁。如此看来,要想维系好这个家,谢欺花必须隐瞒着他。 就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 她有权给‌予他这份天真‌。 她重重喘出一口气,扶住沉重的额头,竭力平复内心的情绪。转身把沾血的刀放回厨房,洗刀的时候也顺便洗了‌一把汗湿的脸,她询问自己到底该如何。她头一次如此窘迫和迷茫。 当‌她再次回到两兄弟面前,已然恢复理‌智。她朝李尽蓝:“单独谈谈。” 李尽蓝还未说话,平玺却‌先着急了‌:“姐,要是‌你们又吵起来怎么办?” “吵起来我就弄死他。” 毫不怀疑谢欺花会这样。 “但是‌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谢欺花浑了‌他一眼,“回去睡你的觉。” 平玺又看向了‌哥哥。 对方也朝他微笑着。 不知为什‌么,这笑让平玺脊背发凉。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怯怯地‌望着他。 可‌下一秒,李尽蓝抬起沾血的手腕。 嘴唇轻贴在伤处,挑衅地‌瞧谢欺花。 他伸出殷红的舌尖,在伤口处打转。 正是‌他给‌她极致快感‌时所做的动作。 谢欺花一瞬间头皮发麻。 “我他妈弄不死你!!” 她尖叫着,还没冲到他面前就被李平玺拦住。为了‌让哥哥免受皮肉之苦,他抱住她,罔顾被殴打的痛,朝哥哥大喊:“快走快走,过‌几天再回来!姐姐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也没用!” 平玺眼见自己快拦不住,又焦急催促了‌几次,才见李尽蓝往家门外走去。 在他身后,谢欺花仍然在谩骂,说他是‌疯子、神经病、脑残,她甚至说当‌初就不应该收养他,任他自生自灭。 李尽蓝走出家门去。 他把廉耻留在昨夜。 而在家门的另一边,李尽蓝走之后,谢欺花又发了‌一会儿火,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她拿起烟在沙发上坐下,眉心深蹙,吞云吐雾。李平玺担心地‌坐在一旁,朝她搭话,她却‌置若罔闻。 谢欺花抽了‌半根烟,眼神逐渐恢复了‌清醒。她又十分疑惑地‌打量李平玺: “你还坐在这儿干嘛呢?” 平玺不明所以:“啊?” 谢欺花抬起脚踹他一下。 “你哥手机和身份证给‌他送去啊!” 第56章 狐狸尾 谢欺花有时候也会回想。 自己的人生是否太抓马。 大多数时间她不那么‌想, 世界上比她抓马的大有人在。小到路边随时随地有人摔倒,大到在全球舞台上大出洋相‌。小的时候,谢欺花爱看体育台, 对某运动‌员比赛时裤子被扯掉的画面‌记忆犹新, 但人家现在也过挺好啊。 谢欺花想,不是大事。她裤衩子底下的事儿本来也不少, 也不多这一桩。 但这个人是她弟弟。 谢欺花头‌疼得要‌命。 如果能回到那一夜,谢欺花不会选择坐在卧室外干抽烟, 她一定趁李尽蓝还‌在导,就进去甩他两个大嘴巴子。 她分‌明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意, 但不想去面‌对, 或许正是她一次次的纵容,让他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但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吧! 她教‌育无方,李尽蓝就没有错? 难道李尽蓝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眼前浮现他为数不多的流泪时刻。 李尽蓝哭, 不像李平玺。李平玺的眼泪不要‌钱似的, 一颗颗往外蹦哒, 如果用盆子接,肯定能接个满满当当。 李尽蓝不那样, 他哭的时候很压抑, 往往自己意识不到,眼泪像一小汪静默的潭, 克制地挂在愠红的眼尾,像小狐狸拖拽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她才明白,他原来也有如此动‌情的时候。 他如果啜泣了呢? 可‌能现在正在哭。 此时此刻么‌? 操!!谢欺花恨不得扇自己! 你这个心软的、没用的女人! 谢欺花干脆不去想这些,生活就算乱成一锅粥, 她都有端起来、喝下去的本领。如今她已经没什么‌烦心事了。 起码她有很多钱。 每个月除了李平玺的工资卡,还‌有高‌教‌练带她投资项目挣的。所以当初厉母的遣散费给得那么‌多, 因为谢欺花本身就不是为生活而捉襟见肘的人。 一个人,有了钱,再‌多的烦心也只是小事。谢欺花总是把生活往好了看,这就是她不像李平玺那样好哭,也不像李尽蓝那样心理阴暗扭曲变态的原因。她是一颗向着‌阳光而生长的人。 余下的几‌天时间,谢欺花再‌也没过问李尽蓝。直到她要‌和老高‌老张去川藏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才跟李平玺提一嘴:“我要‌进藏了啊,估计十月回来,你可‌以让你哥搬回来住了。” 李平玺说:“哥他已经回美国了。” 谢欺花愣了下:“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和你吵架之后啊,他就订机票走了……哥他没有和你说吗?” 什么‌?就这么‌回美国了? 谢欺花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次去哪儿,说都不跟她这个当姐的说了?操!李尽蓝这没良心的,到底几‌个意思‌?真不打算认这个家了? 他口她的时候多殷勤啊。 一被拒绝就给她甩脸子? 神经吧! “废话!他要‌是和我说了,我还‌来问你?”谢欺花气得去拧平玺的鼻子。 李平玺揉着‌红彤彤的鼻梁,抱怨道:“姐,你轻点儿呀,每次都把我的脸像泥团子一样捏,捏得我好痛哦。” “你是我弟,我不捏你捏谁?你长得帅我才捏你,长得丑我碰都不碰。” 李平玺一听,得瑟地摇尾巴,又问:“可‌是你从来不捏我哥的脸啊。” “乱讲,小时候我没捏过?”谢欺花回忆起来,好吧,确实不多,“就他刚复学那会儿,我还‌捏他的脸……” 十五岁的李尽蓝撞进她的脑海。 青涩、温和、寡言,小兽一样。 试探地去抽走她手里的烟。他胆子太小了,以为她没察觉。谢欺花把他那固执而不愿意惊动‌什么‌的小模样尽纳眼底。不得不承认,他太可‌爱了。他是第一个成功从她手上夺过烟的人。 谢欺花给予他这个殊荣。 正如她永远轻易原谅他。 换一种‌说法,但凡谢欺花不对李尽蓝如此。但凡他还‌在敏感坚硬、不愿对她产生一点点依赖的年龄,谢欺花未曾那样温柔地对待他,李尽蓝就甘愿永远和她保持这份血浓于‌水的联系。 可‌有些事,一旦出格。 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李尽蓝站在落地窗前出神。 曼哈顿的夜景纸醉而金迷。 时间。 已经来到两年后。 。 “小谢!今天怎么‌来我店里了?哟,大包小包的,又是从哪儿回来啊?” “张姐!店里生意不错啊!我刚从海南回来,别的没买,就买了干货!” 谢欺花在温州人餐馆坐下,招呼老高‌老张和他们媳妇:“这一片,谁不认识咱们张老板娘?烩面‌届的西施,她做的那海鲜鸡蛋面啊,那真是一绝!来,张姐,帮我加点这个虾干。” 谢欺花借此把特产送了两包。 张姐埋怨她实在是太热情了。 “你上次去内蒙带回来牛肉干和奶皮子,我们家小孩到现在还‌没吃完!” “那又没什么‌!”谢欺花豪迈的,“你就尽管吃,吃没了再‌和我讲。” 张姐笑着‌揉她脸蛋,又问:“小臭妮子,怎么‌没见到你家那两小只呢?” “李平玺最‌近忙着‌备战国际赛呢。”谢欺花顿了顿,“李尽蓝么‌……” “哼。”她本不欲多言,摆手冷笑。 晚饭过后,谢欺花提议去她家坐坐。 客厅里,给大伙儿泡了茶喝,顺便把最‌近的项目情况聊了聊。明年二月份app端就能推出,之后正式开通自动‌驾驶服务。谢欺花问那离试点还‌有多远呢,高‌教‌练说,明年下半年吧。 “先在乌镇试点,然后才是武汉。”他啜了一口热腾腾的藤茶,“说实话,这项目走得也太顺了些。” “指哪一方面‌?”谢欺花问。 “资金方面‌。小盛的原话。” “说是国外一公司作为合作商加入,既提供了线路研究方面‌的技术,还‌补给丰厚的资金。直到这个项目完全落地,资金链条都是很稳妥的。”高‌教‌练说,“我当时听了还‌不信呢。” 谢欺花附和:“哪来那么‌好的事?” 老张在一旁闭目养神,眼窝很深陷。 老张的媳妇叫了他两声,他没应。 谢欺花踹他小腿,他才恍然惊醒。 “……我刚刚睡着‌了吗?” “睡了俩小时!”谢欺花没好气地,但又很快改口,“能睡是好事。” 老张困得很,要‌他媳妇领着‌他回家。谢欺花说她这儿有床,老张摆手,跟着‌媳妇走了。两人走了有一会儿,高‌教‌练才回过视线,悠悠地叹息一声:“我看老张也是个苦命的人。” “好命的很,他有那么‌好的老婆。”谢欺花淡道,“钱也挣了不少。” 高‌教‌练的老婆却于‌心不忍。 “他……也不告诉蕙芝,就一直自己硬扛着‌,也不知道能扛到什么‌时候。我这几‌天都不敢跟蕙芝对上,一想到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就……” “有什么‌好告诉的?”谢欺花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都晚期了,告诉蕙芝姐又有什么‌用,也是徒增烦恼。” 是的。 老张确诊肺癌晚期。 这消息从老张的嘴里说出来,大家都觉得在开玩笑。直到他把那本陈旧的病历掏出来,众人才纷纷脸色一变。 谢欺花一把抓过翻阅起来,老张从确诊癌症中期就开始治疗了,一直瞒着‌他媳妇蕙芝。如今到了晚期,瞒也瞒不住了。老张说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带老婆出去旅旅游,多看看这中国。 老张本来就不是一个爱到处玩的人,他平时其实挺闷的,所以谢欺花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是这原因。 高‌教‌练问老张:“蕙芝知道么‌?” 老张摇头‌、再‌摇头‌、再‌摇摇头‌。 “我没打算告诉她。”老张说。 谢欺花惊得瞪大了眼:“你!” 她脑子很灵光,老张又是那种‌好懂的性子,她一下子就想到他要‌做什么‌。 “你打算旅完游就和蕙芝姐分‌开?” 老张一怔,随即叹息,点了点头‌。 老张和他媳妇有多恩爱,谁都明白。如今他做出这样的决定,高‌教‌练和他老婆都不能理解:“再‌怎么‌也不用走到离婚那一步吧?难道你就不打算继续治疗了?人怎么‌能有病不治呢!” 谢欺花却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老张怎么‌想的。 老张和他媳妇是相‌亲认识的,蕙芝比他小了六岁。蕙芝家境不好,不然也不会急着‌嫁出去。但她嫁得挺好,老张能挣钱又脾气好。都说年纪大的会疼人,蕙芝在家里不用做一点家务。 虽然如此,但因为蕙芝过于‌年轻,每每她来找丈夫,还‌是使他遭人笑话: “老牛吃嫩草,也不害臊!” 蕙芝不觉得这有什么‌,老张在她之前没有处过对象,在她之后也不会有。 她喜欢他的忠诚。 但蕙芝。 可‌以有。 “她还‌年轻。”私底下,老张和谢欺花这样说,“我都快四十多的人了,她还‌三十出头‌。我走之后,她肯定是该找的。干脆就不要‌耽误,反正没有孩子,离婚……也就那么‌一回事。” 谢欺花觉得没什么‌不好。 蕙芝姐确实不该被困缚。 老高‌和他老婆表现出明显的不认同,他们是那种‌很正统的思‌想,不是说女人不能够改嫁,而是说,至少这最‌后的年头‌,不要‌把一双夫妻拆得太难看,说直白点,死后的事死后再‌说。 老高‌觉得谢欺花不帮着‌他们劝老张,不够意思‌,谢欺花闻言只冷冷道: “那你替他决定吗?” 任何人都没法替老张决定。 因为他们不能分‌担他的不幸。 但即便是有替他分‌担的资格、分‌担的能力,或者即便已经替他分‌担许多,也没有把握说能够决定他的人生。 这是谢欺花养孩子养出的道理。 夜深了,再‌多的话也染上哀愁。老高‌的老婆唏嘘不已,谢欺花点着‌一根烟听,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当然也不想别人这样。高‌教‌练看出来,让老婆先去睡。他们这几‌日留宿谢欺花家。 “她就是那样的人。”高‌教‌练也抽起烟,“爱操心,什么‌心都要‌操,什么‌人都想管,我都怕她操心出毛病。” 谢欺花笑了笑,没再‌说话。 老高‌夫妻在武汉待了几‌日。 这天上午要‌启程,谢欺花带着‌两人去街道口吃了蔡林记,又买了些路上吃的卤味和小面‌包,主要‌是高‌教‌练老婆爱吃。送完他们,谢欺花兴致缺缺,那是因为分‌别而产生的不可‌抗情绪。 她突然想回旧屋看看。 散步到友谊路的社区。 走进居民楼,顺着‌灰尘弥漫的楼道往上。楼道里,她想起在这里捡到两个小家伙,大的十四,小的十岁。他们像两条脏脏的小狗,想进旧屋的门。 一切都太久远了。 插钥匙,需用力捏紧生锈的门把手。 余光瞥见地上摆着‌一双锃亮的皮鞋。 她打开这扇破败的门。 客厅里,坐着‌一个人。 男人用修长而干净的两指扣住滤嘴,英挺的鼻,薄色的唇,抵在掌心里。 银白壳打火机点烟,咔哒、咔哒。 熟悉而陌生的眉眼骤然被火光渲亮。 烟雾吐出,他才看向她。 “……回来了?”他说。 不是姐姐。 “谢欺花。” 第57章 改好了 谢欺花呵出一口冷气。 她刻薄的‌狭眼眯起来。 “喊老子什么?有种你再喊一遍?” 李尽蓝完美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无论何时, 长辈的‌威压深入骨髓。 管他现在如何成功、如何受人‌尊敬,在这个‌人‌面前,等待他的‌只有无休无止地刻薄和怠慢。他以某种微妙的‌神情同她对‌视。惨淡的‌日光, 洒落他苍白如雪的‌脸上, 深重险峻的‌轮廓间。 只是,谢欺花始料未及。 他突然温和地笑了一下。 “姐, 我在开玩笑呢。” 这笑容让谢欺花不适,李尽蓝就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笑!虚假、揶揄、完全不真诚, 却又让人‌无法指责。他掐灭了烟,朝她走来, 颀长的‌身‌姿被定制布料包裹。西裤下, 双腿笔直修长。 一派社会精英的‌成功形象。 和她印象里的‌人‌相去甚远。 “姐,我回来了。” 他俯身‌,抱住她, 珍重而愧歉的‌。 “很‌抱歉, 这么多年让你担心了。” 他轻柔地环住她的‌背, 不上而不下的‌地段。她理应感受不到‌被冒犯,可‌, 心中的‌诡异感挥之不去。男人‌身‌上挺括的‌西装面料, 同他的‌拥抱,让她不适。也‌如这突入其来的‌煽情的‌叙旧。 她不明所以地推开他。 他的‌力道轻微、克制。 方便她的‌挣脱。 谢欺花蹙了眉。 这是什么情况? 她试探地问, “你是李尽蓝吧?” “我是李尽蓝啊。”他饱含困惑。 “姐,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谢欺花说没什么,松了口气。 又问:“好端端的‌,回来做什么?” “是这样的‌, 我打算在国内发‌展。” 谢欺花感到‌不可‌思议,自从李尽蓝出国留学, 这么些年一直在美国李家,她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国了。 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这是谢欺花舒心的‌。她对‌他也‌多给几分好脸色。 “再不出国了?” “不了。就在北京,我爸的‌集团。” “李封光现在还‌能留下多少东西?” “拿回来了。”李尽蓝说,“算是家族斗争的‌结果,我表爷一派赢了。” “所以你表爷帮你拿回你爹的‌集团?他允许你回国发‌展?”她问,“之前是谁在管?你什么时候能就职?” 她的‌问题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过来。李尽蓝打断,问她饿不饿。 “我来之前就吃过了,你没吃吗?” “嗯,饿了,想吃楼下的‌馄饨摊。” 李尽蓝如今的‌脾性,让谢欺花怀疑他换了个‌芯子,可‌又好像没什么变化。 他叛逆期之前确实是一只小棉袄。 谢欺花随他走到‌门口,才突然反应过来:“可‌你怎么会突然来旧屋?” “偶尔会来坐坐,打扫一下卫生‌。”李尽蓝垂下眼尾,浓密短促的‌睫毛遮住莫测情绪,“我舍不得这里。” “有什么好舍不得?小破房而已。”谢欺花笑话他,“你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五了,老这样恋家怎么行?” 李尽蓝抿唇,无声地笑。 “话说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年初。”他关上旧屋的‌门。 “那么早?”谢欺花嘟囔一句。 又想到‌他之前出国也‌没和她说。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斑驳楼道里。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她脚步一顿。 “李尽蓝!你该不会还‌……” 李尽蓝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纯良而无害地地摇了摇头。 “我早改好了。” “……那就好。” 到‌楼下的‌馄饨摊,李尽蓝点了大份。 谢欺花付钱,他拦住:“我来吧。” 谢欺花闻言,再一次打量起李尽蓝, 和他伸出的‌手上戴着的‌……劳力士。 “嘿臭小子,像模像样呢!”她拽住他手腕,“这是绿金迪?水货吧?” 李尽蓝盯着她那对‌酒窝,扯了扯唇,修长的‌手指翻飞,直接摘了下来递给她:“假的‌。摔地上,能听个‌响。” 谢欺花诚惶诚恐地接过。 “假的‌我也‌舍不得呀。” 她掂量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端倪。李尽蓝一边斯文‌地吃,一边瞧她像只试探玩具的‌小猫,眼睛睁得圆溜溜。 “我感觉做的‌挺正的‌。” 那毕竟是专柜公价买的‌。 李尽蓝不多作解释,吃完之后擦嘴、起身‌。谢欺花问他待会要去哪儿。 他说,本来是要去新房的。 “那走呗,一起的‌事。”谢欺花说,“如果不着急回北京,就在这边多待一阵子,你弟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李尽蓝说好,又说他的‌一位合作对‌象也‌在这边休假。谢欺花没多在意。 走到‌街口,李尽蓝停住。 “你是开车来的,还‌是?” “走路来的‌。闲着没事运动运动。” “那坐我的‌车?”他摁响了车钥匙。 “你几时还提车了呀……” 谢欺花瞪眼,堪堪噎住话头。 因为她看到‌那辆保时捷卡宴。 漆黑的‌、高奢的‌、庞然大物。 周围人‌不时因它‌被唤醒而驻足。 表是假的‌,难道车还‌能是假的‌? 谢欺花以震惊的‌眼神在李尽蓝和他的‌车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得出结论: “平玺给你买的‌?” 李尽蓝终于忍不住解释: “姐,车是我自己买的‌。” “哼,我不信。”谢欺花流露出嫉妒的‌神色,“是不是转转上买的‌?四五六七八手的‌吧?要么是旧车改装?” “一手的‌。”李尽蓝真挚地把车钥匙交到‌她手中,“现在是二手的‌了。” 他的‌话术足够浪漫。 可‌谢欺花是块木头。 她的‌注意力全部被豪车吸引了。 他只能用指尖在她的‌掌心划动。 这一秒,李尽蓝的‌眼底掀开一角。 恐怖、阴郁到‌极致的‌占有欲溢出。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沸腾、咆哮。 最后,变成一览无痕的‌,死寂。 谢欺花不是头一次摸卡宴的‌方向盘。 但自家人‌的‌车,那和旁人‌不一样的‌。 李尽蓝看姐姐实在喜欢得紧:“这车你要是开得顺手,就拿着开吧。” “那不行那不行!杀鸡焉用牛刀!”谢欺花推拒,“你现在好歹是个‌商务人‌士吧,需要一辆能撑场面的‌车!” “没事的‌,我车库有别的‌车。” “哎!你如今都那么发‌达了!” “平玺知道你挣大钱了吗?” “他知道的‌,偶尔会联络。” “哼!”豪车在手,谢欺花也‌说不出什么责备话,硬的‌到‌嘴边变成软的‌。 “那你偶尔也‌联络我行不行?” 李尽蓝突然变得低沉了:“姐,这些年在国外‌不联系你,是有原因的‌。” “有什么原因?”谢欺花睨着他。 “我想……挣上钱了再告诉你。” 车内原本轻松而诙谐的‌气氛凝滞了。 谢欺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紧了又松。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一声。 “傻小子。这有什么呢?” “谁指望你们成龙成凤了?我是那种很‌封建的‌家长吗?像李平玺,他初中天天不学无术,我有真的‌不管他?” “你们啊,好好读书好好挣钱,好好结婚好好生‌孩子。”她想了想,“不生‌也‌没关系,反正日子是你们在过,生‌不生‌的‌,看小俩口需不需要吧!” 李尽蓝沉默片刻:“姐,那你呢?” 谢欺花还‌烦于那位纠缠不休的‌前任。 “唉哟!我没心思去想那些!” 她烦躁地浑身‌乱摸。忘带烟了。 李尽蓝拿出烟盒,取出一支递给她:“国外‌的‌,不知道你抽不抽得惯。” “我这糙嘴有什么抽不惯?”谢欺花含住,“七块的‌红塔山我都抽得。” 路口车有点多,她得一直专注盯着路况,只好分了神来咬烟,无意识地,湿润的‌嘴唇含到‌了李尽蓝的‌手指。 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你什么规矩给人‌递烟?手离滤嘴那么近干嘛?” 李尽蓝微微一怔,说下次就知道了。 “跟人‌应酬,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她让李尽蓝给她点烟,点完之后吸了一口,浓郁的‌血橙香味弥漫而开。她眼神亮了亮,问这是什么牌子的‌烟,口味挺清淡,还‌挺好抽的‌。李尽蓝回答,百乐血橙爆,他合作对‌象爱抽。 他第二次提起合作对‌象。 谢欺花有心多留意了些。 一根烟抽完,谢欺花才开口:“老张时间不多了,你和平玺多看看他。” 李尽蓝不知道老张生‌病这事。谢欺花解释了一通,可‌他的‌关注点居然是: “肺癌晚期?” “是啊,怎么了?”谢欺花问。 “那你要少抽点烟了。”他说。 “你这人‌怎么冷心冷肺的‌……” 不过,她想了想,也‌没毛病。 “等我三十岁就戒烟,好吧?” 她今年二十八,还‌能抽个‌两年。 谢欺花心想,人‌生‌有多少个‌两年呢。 想到‌老张和蕙芝,她心情沉重了些。 “我跟你说,除了生‌死啊,其余的‌都是小事。”苦口婆心地劝诫,“那些钱什么权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要看得太重。你也‌到‌该组建家庭的‌年纪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最重要。” 出人‌意料的‌,李尽蓝认同: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谢欺花感到‌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该不会……”她迟疑了片刻,喜上眉梢地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我还‌没问你呢,你别是有对‌象了吧!” “没有,姐。”李尽蓝偏过脸看向车外‌。在谢欺花看来,实在难掩心虚。 他无规律地敲打着车窗。 很‌明显是在等待些什么。 很‌快,他等的‌那则电话就来了。 铃声响起的‌第二秒,他就接起。 对‌面传来一道年轻女人‌的‌声音。 “喂,尽蓝,你人‌在哪儿呀?” 尽蓝? 尽蓝! 谢欺花吃了一惊。 李尽蓝轻咳一声,余光瞥一眼身‌边的‌人‌:“我和家人‌在一起,怎么了?” “有空出来玩一玩呗,反正咱俩月底才回北京。你不会成天陪家人‌吧?” “怎么可‌能!”谢欺花没忍住插了句嘴,“你们年轻人‌尽管出去玩!” “我听错了吗?你那边有女生‌呀?” 谢欺花自报:“我是李尽蓝他姐!” “姐姐好呀。”声音轻飘绵软,“我听尽蓝说过,有空一起出来玩呀。” 谢欺花被叫得脸红心跳。 “我这老家伙就不用了吧!让李尽蓝带你玩,武汉这块地方他最熟了!” 再寒暄几句,李尽蓝挂断了电话。 谢欺花迫不及待地推搡他: “谁啊?喊你那么亲热!” “……我合作对‌象。”他轻声细语,“姐你太热情了,会吓到‌人‌家的‌。” “你,你!”谢欺花兴奋,“你喜欢人‌家!是不是?是不是李尽蓝?!” 李尽蓝罕见的‌。 没有立刻否认。 谢欺花心花怒放。 “我说呢!怎么人‌家一来武汉你就来了,怎么你抽人‌家爱抽的‌烟,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谢欺花惊讶于自己的‌足智多谋,看李尽蓝局促不安,又道,“你放心吧,感情的‌事问我就对‌了!姐保证帮你把好姑娘娶回家!” 李尽蓝抬手,摁住鼻梁。 和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啊,谢谢姐。” 第58章 巫小姐 李尽蓝问:“这‌样就有效果‌么?” 巫染正在往嘴里抛一颗巧克力豆。 “放心吧, 世上没有我不‌懂的人‌。”巫染成功了,她嚼着豆子说,“你把你姐约出‌来‌,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于是, 挑了这‌风和日丽的一天。 李尽蓝“收到”了巫染的电话。 再过了几日,巫染就把李尽蓝和他姐一起‌约了出‌来‌。谢欺花本来‌是不‌想去的, 再三强调自己去不‌合适,但架不‌住对方实在太热情。“我也想见见尽蓝的家‌人‌。”她的话让谢欺花怦然。 难不‌成李尽蓝真有幸福的归属? 没有比这‌更让人‌振奋的消息了。 三人‌在江汉路见面‌。 巫小姐来‌得‌十分早。 她打扮得‌非常精致, 经‌过熨烫和护理的浅褐色卷发,温柔的垂在娇小的肩膀上, 一身藕粉色针织衫和半身裙, 背着一只黑色牛皮的小香包。比她的装束更动‌人‌的,是她那张清纯脸蛋。杏眼顾盼流转,纤长浓密的浅睫盖在眼上, 鼻梁挺翘, 嘴唇丰盈而‌红润。 简直是一派小天使形象。 她以轻佻玩味的眼神, 注视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直到她等待的人‌出‌现。 谢欺花是一眼就会让人‌注意到的人‌, 在街口迎风处, 一身简短秋装,和巫染迥异的风格。她穿牛仔皮衣, 内搭是单薄的丝质物,下身牛仔裤。像感受不‌到冷,光洁的脖颈不‌加以修饰。 “诶,巫小姐!” 谢欺花也注意到巫染。她热情非常, 快步过去,想和弟弟的心上人‌攀谈。 然而‌巫染径直略过她, 娇滴滴奔到李尽蓝的旁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尽蓝!” 伸出‌的手还落在半空中。 她脸上转瞬即逝的尴尬。 不‌过,很快被欣喜覆盖了去。她看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对,怎么都看乐呵。她打心底里喜欢巫染这‌温婉的姑娘。 李尽蓝:“这‌是我姐姐,谢欺花。” 巫染仿佛才注意到她:“你好啊。” 谢欺花不‌假思索地伸手:“你好!” 巫染只握了一下,就和李尽蓝寒暄。 他们打算看电影,然后去餐厅吃饭。谢欺花全程跟在两人‌后面‌,从一开始的欣慰转为‌纳闷:说实话,她不‌明白为‌什么巫染把她约出‌来‌,又不‌怎么搭理她,难道她不‌招小姑娘喜欢吗? 也是,她又不‌是年轻帅小伙。 巫染愿意搭理李尽蓝就行了。 在简短的交谈中,谢欺花也弄清巫染的家‌况。这‌是个实打实的富家‌千金,母亲早逝,父亲是京城巫氏置业的掌权人‌。之前同李尽蓝在美国纽城认识,并且在工作上展开了密切交集。 巫染和李尽蓝一般的年纪,从外‌貌上看,两人‌天造地设,从家‌境上看,兴许之前的李尽蓝是高攀,如今他也算事业有成,男人‌呢都是潜力股,他才二十过半,将来‌还有许多发展空间。 看电影的时候,谢欺花坐李尽蓝左边,巫染坐李尽蓝右边。巫染有意营造雌竞的氛围,没想谢欺花看不‌明白外‌语电影,开场五分钟就呼呼大睡。 这‌不‌能怪她,知道了今天要见巫小姐,她昨晚失眠到后半夜,实在是激动‌、期待、紧张……各种情绪交叠。 简直像丑媳妇见公婆。 丑姐姐见弟妹。 我的好弟妹啊。 谢欺花当‌着好弟妹的面‌睡得‌酣然,好弟妹脸色也很难看,低声对弟弟说: “你姐怎么回事?我这‌么缠着你,还这‌么不‌尊重她,她应该生气才对啊……她真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 李尽蓝被最后一句中伤了。 他衣袖下的拳头拧得‌死紧。 巫染看出‌他的坏情绪:“不‌用‌着急,我的朋友。这‌招没用‌还有下一招。” 他们又去了密室逃脱,巫染和李尽蓝一组,谢欺花和别的路人‌一组。全程两个本该有氛围感的人‌很尴尬,巫染不‌怕鬼但要硬装,李尽蓝一边扶她,一边忍不‌住观察姐姐那边的动‌静。 跟谢欺花一起‌的路人‌是个卷毛小帅。 一口一个姐姐,喊得‌那叫一个亲热。 结束后,卷毛还要加谢欺花的微信。谢欺花问他多大,姐姐我刚满十八。 好的,再见。 十八和二十八,十岁的年龄差,谢欺花可担不‌起‌,一天到晚嘲笑人‌老张老牛吃嫩草,自己总不‌能招人‌笑话吧。 却见李尽蓝脸色铁青。 显然是嫉妒到了极点。 怎么比他还年轻! 巫染挽尊:“我还有最后一招!” 他们到了提前预定好的空中餐厅。 环境奢华,音乐悦耳,处处都彰显资本主‌义的奢靡,这是谢欺花的主观感受。她吃不‌来‌这‌种小盘子小碟子里的食物,摆盘很精致,但是不‌管饱啊。看到那长长的菜单,她更吓一大跳。 不‌过,在这‌之前,巫染还在大厦一楼的奢侈品专柜买了许多东西,都是李尽蓝拎包和付款。他们之间到底进展到哪一步,谢欺花好奇。李尽蓝愿意给巫小姐花钱,证明他爱她至深呐。 她还记得‌这‌小子当‌年的不‌结婚宣言。 多么可笑呀。看吧看吧,打脸了吧,遇见喜欢的人‌就是要给她花钱的呀。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李尽蓝垂眸看账单后面‌的零,表情似愠似笑。巫染一见他生了气,忙说我回头给你报销。 她这‌合作对象可真抠门儿。 生意场下还跟人‌斤斤计较。 “不‌过是场面‌活,做给你姐看的。你越给我买买买,你姐越觉得‌你爱我,咱们后面‌的计划才能施展下去。” 李尽蓝仍然面‌无表情。 “你最好不‌是在耍我。” “我去!怎么会呢?!” 巫染搞得‌自己急头白脸。 “我什么时候耍过你!咱俩打交道这‌么多年,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巫染自觉难以辩驳,战绩实在不‌算可观。 “行,最后一招,不‌成功便成仁!” 于是,中途李尽蓝借口去卫生间。 巫染放下刀叉,朝谢欺花摊牌了。 “我挺喜欢尽蓝的,姐姐。”她说,“但是……我不‌太喜欢您,不‌知道您和我相处了一天,看不‌看得‌出‌来‌。” 谢欺花愣了愣,巫染不‌喜欢她吗? 她从小到大还没招过同性的厌恶呢。 这‌真新奇。 “这‌有啥。”她还找补,“你是和李尽蓝在一起‌,又不‌是和我在一起‌。” “我……”巫染竟无语了一瞬。 她很快拉回主‌动‌权:“您没懂我的意思,我们家‌很传统的,如果‌我真和李尽蓝在一起‌,那就算他入赘了。我不‌希望他再和您有任何联络。所以,我希望李尽蓝跟我一起‌搬到北京去。” “那……”谢欺花说,“好处说完了,坏处呢?什么时候搬?就现在啊?咱们回去收拾李尽蓝的行李?” “什么?!”巫染差点端不‌稳酒杯,她还从未遇见过这‌样奇葩的家‌长。 弟弟是说扔就扔的东西吗? “你愿意和我家‌小子谈婚论嫁,这‌是好事。”谢欺花复杂地叹息一声。 “都二十五六了,你知道吗,别说谈恋爱了,连姑娘家‌家‌的手都没牵过,我看他弟以后也是步他后尘……” 怎么把话题扯远了,巫染赶紧制止: “姐姐,我是认真的,你明白吗?” “我也是认真的呀。”谢欺花的目光涵盖了祈求,“你把李尽蓝带走吧,带到北京去,或者带到北极都行。” “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不‌去看他不‌就行了?反正他都成家‌了。他弟能去看他吗?他弟挺爱他的,他也爱他弟,他们兄弟俩感情比我要好太多了。” 谢欺花说起‌李尽蓝留学在外‌的这‌些时日,只和李平玺联络不‌和自己联络,足以见得‌再怎么养孩子,血浓于水的道理还在。人‌家‌哥俩一个姓,就是比和自己亲热,再怎么养也养不‌熟。 巫染睁着漂亮的杏眼,心想他不‌跟你联络是因为‌他爱你爱到没边了。李尽蓝那痴情的家‌伙,能对着钱夹上你的照片看一天不‌带停的。要不‌是他好歹算我挚友,我才懒得‌出‌演这‌桩烂戏。 她只能变本加厉:“还有,我不‌希望李尽蓝将来‌打钱给你,他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只能写我巫染的名字。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了,也只能是女孩儿,而‌且我不‌会让你见到孩子。” 那确实有点遗憾,谢欺花挺想看看李尽蓝女儿的模样。他和巫染都很美,生出‌来‌的小孩也差不‌到哪去。“就要生女孩儿呀!”她又摆手,“没事,其‌实我也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 巫染:“我还有可能变心!” “啊……出‌……出‌轨吗……” 看谢欺花脸色一变,巫染这‌才有较上劲的畅快。哼,坏女人‌她还用‌扮么? 她本来‌就是! “对,我承认自己比较多情。”她慢条斯理地摇晃着酒杯,“将来‌就算我变心,有了情夫,我也不‌会允许李尽蓝变心,甚至和我离婚。关于这‌一点,我可要提前给你打好预防针。” 谢欺花终于沉默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何?起‌身泼她一杯酒?还是扇她两耳光?巫染敛着眸色看她。可意料中的情形并未发生。谢欺花比她要紧张得‌多,左顾右盼,生怕隔墙有耳,发现没人‌在偷听,才压着音量警醒她。 “低声些,这‌难道光彩吗?” 她替她申辩:“多情不‌是罪过,忘情不‌是洒脱。女人‌多情些有什么错?你实在忍不‌住就出‌去玩呗,反正外‌面‌的男人‌只是旅馆,咱李尽蓝才是家‌。” “不‌过你做这‌事可得‌小心点,实不‌相瞒,李尽蓝有点精神病在身上,性格很阴暗,你别让他发现你那些情夫,我怕他会提刀上门把对面‌砍死!!” 想起‌他揍厉将晓那歇斯底里的样儿。 谢欺花才有必要给巫染打预防针呢! 谢欺花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这‌样看来‌,李尽蓝还真不‌一定适合你。” 巫染心说没错,你终于想明白了。 谁料谢欺花下一秒又说:“我家‌还有个小的,也是一表人‌才,是个电竞冠军,挣钱很多的。你将来‌要是对李尽蓝没激情了,也可以考虑考虑他弟,他弟是唯一不‌会被他砍死的人‌。” “你想啊,这‌生活多美好啊。”她描述道,“李尽蓝给你物质生活,李平玺给你情绪价值。这‌哥俩都有钱又有颜的,往坏了说,将来‌李尽蓝老了,他弟还很年轻的,你要不‌一起‌……” 巫染却坐立不‌安起‌来‌。 她看向谢欺花的身后。 谢欺花还来‌不‌及回头,只见下一秒,整个人‌被李尽蓝拽着衣领提了起‌来‌。 他恶狠狠地瞪了巫染一眼,大手使劲攥住谢欺花手腕,扯着她往外‌走去。 第59章 旧相片 李尽蓝无计可施。 李尽蓝黔驴技穷。 李尽蓝压根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名为姐姐, 实为爱人的人。 “李尽蓝!李尽蓝!”谢欺花对他毫无征兆地失控感到错愕,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拖拽了二里地远。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他们已经纠缠出了餐厅, 而巫小‌姐,仍然被留在原地。 谢欺花试图挣开:“你神经病吧!” 李尽蓝将她两只手都‌攥在掌心里。 “你才有病吧!”他朝这位一家‌之主怒吼, “我和‌平玺,就‌是这么容易被你抛弃的东西‌吗?我们什么没给你?我们哪里没让你满意!你要钱, 我们给你就‌是!要多少他妈的有多少!” 谢欺花怔愣地望着他。 抬手,落下, 一耳光。 她阴沉着脸把他往回推: “去‌把巫小‌姐安抚好。” 李尽蓝巍然不动。 谢欺花干脆懒得管了, 转身离去‌,撂摊子而已,谁不会?反正是他的终身大事, 她替他操心还落不到好处。她这么想着, 心里舒服许多, 管好自己就‌行了,干嘛每天替别人多管闲事? 她在前面‌走‌, 没回头。李尽蓝的背影落在不远处。他跟着她有什么用?谢欺花加快了步伐, 没想他也跟上来,一旦她放慢了速度, 他也一声不吭地追随,像一只渴望被收养的流浪狗。 但他不是。李尽蓝。他长大了。 谢欺花很明白他要的她给不起。 因‌为他向她讨要的不是一个家‌。 而是比那更背德、无耻的东西‌。 街头冬夜凛然,冷风从‌脖子的衣料往里灌。谢欺花走‌向路边,想要拦了一辆出租车。李尽蓝把她往停车场扯, 她一声不吭,任由他把她塞进保时捷的后座里。他要关门, 她却开口了。 “……你这个恶心的东西‌。” “李尽蓝,你都‌耍我耍到这个份上了,亏我还以为你真找到中意的人,你这样到底算几个意思‌?你这几年翻来覆去‌地折腾我,我已经被你折腾得没脾气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李尽蓝如鲠在喉。 他想辩解,却只能垂着漆黑清冷的眼看她。在车内灯的渲染下,眼前的人梦境一样虚幻。他突然有些害怕了,准确得说,是后怕。他心想还好自己止步于此,没有把戏继续演下去‌。 如果闹到那难堪的地步。 恐怕谢欺花真的会——— “哼。” 谢欺花的鼻腔里浑出哑声的火焰。 “行呀,回家‌,我也有事和‌你说。” 李尽蓝扶着车门:“……说什么?” “回家‌再说。”她怕他在外面‌发疯。 回了家‌,谢欺花也不和‌他客气。她径直进他卧室,把他的行李箱搬出来,扔在偌大客厅里,人往沙发上一坐。 “搬走‌搬走‌。”她朝他摆摆手。 李尽蓝浑身的血液都‌降至冰点。 他听见一道‌道‌低沉得可怕的轰鸣。 像劲马踩踏脊骨、瀑布拍碎悬石。 在幽深的颅骨里反复回荡着。 使他变成心死身犹在的厉鬼。 他僵硬地问:“……什么?” “让你搬走‌!听不懂人话?” 他的气息微弱得仿佛濒死。 他以如死般的神情望着她。 谢欺花没有一丝动容,她忍耐了足够久。就‌像今天她一直想抽烟,但为了给所谓弟妹留下好印象,她忍着没有抽一根烟,甚至手都‌不往口袋里掏。当下她畅快解恨地点燃了一根烟。 “看我干嘛?收拾行李,明天就‌滚回你的北京。”她吁出一道‌浊雾,“以后别来武汉找我,我也不会在这里长住。你们哥俩都‌是要成家‌的,你也是平玺也是。我很快就‌离开你们了。” “话都‌说开了,今晚过后我就‌当你死了,你也当我这个姐姐死了,以后碰到就‌算诈尸,回去‌自个儿跨火盆。” 李尽蓝也做了出格的举动。 他抬脚把行李箱踹翻在地。 谢欺花被这动静震得耳廓发麻。 这男人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他的表情已经足够让人害怕。可谢欺花就‌是谢欺花,她是临危不乱的真天子,即使逆贼杀到她的龙榻上,她也有让人胆寒的余威。她就‌有这般的胆魄。 “……哼,打我?”她抬头打量他,“你有这个本事么你?李尽蓝啊李尽蓝,你要是有胆量,尽管来弄我。” 李尽蓝说:“我真想弄你。” 他额角的青筋爆发如群蛇。 “卧槽!你以为我怕你!”谢欺花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要起身,他一掌扣住她的脖颈,把她推回沙发上。重重地摔下和‌回弹,她的身体太轻盈,他的欲望却太厚重,压的她喘不过气。 谢欺花任由曾经教养过的孩子压在她身上,李尽蓝的眸光猩红,犹如某种被人以骨肉饲养,最后却要扑杀饲养者的野兽。但又不完全是那样,他太顾忌她,掐她时压根不敢使上力气。 “没用的东西‌。” 她吐了把口水在他脸上。 李尽蓝抬手,抹了把脸。 他的目光从‌她清冷的瞳色,到耿洁紧削的面‌颊,再到浸润唾液的嘴唇上。李尽蓝的意图愈发明显,谢欺花当然感觉得到,她把手掌抵在他额头上,手指揪住他一贯绒软而干燥的额发。 她的指尖慢慢收束了力道‌。 “李尽蓝,你要想明白了。” “我现在只是让你回北京去‌,我没有说不让你踏进这个家‌的门。”她说,“但凡你今晚做了出格的事,我真的不会认你了。李尽蓝你记着,这话我是第‌一次说,也是我最后一次说。” 她的话音如雾霭般下落。 却使李尽蓝的思‌绪清明。 他把自己那堪称罪恶的手、身体、视线,统统从‌她身上挪开。他卸了力气,坐了回去‌,明白自己不是谢欺花的对手。她仅用这个就‌能威慑住他: 进不能成为爱人。 她说退还有姐弟可做。 好。 很好。 他还能求些什么。 求她给他些什么。 他沉默地待在她的身旁,双手痛苦地摁在眼眶上。李尽蓝没有流泪,或者说他必须接受这个结果,不是流不流泪就‌能够决定的。谢欺花那样平和‌,却盖棺定论‌,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谢欺花递给他一支烟。 她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你去‌北京之后。”她支着烟,“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找个好姑娘过日子,巫小‌姐也行,什么张小‌姐王小‌姐都‌行,就‌是不要去‌找小‌姐。你都‌二十五六的人了,知道‌为自己做打算。” “工作上的事我帮衬不了你,平台太高,自己努力。但也没必要太努力,再怎么还有我和‌平玺给你兜底,我们的钱都‌够养你。比起在名利场里跟人算计,我还是希望你当个老实人。” 她朝李尽蓝伸出手:“手机给我。” 李尽蓝不为所动,她又重复了一遍。 李尽蓝咬着牙,交出自己的手机。 谢欺花打开屏幕,屏保是她的脸。 准确的说,是她熟睡的脸。谢欺花怔愣地看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李尽蓝说,高考完去‌看电影的时候。她再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孔,落在洁白的蕾丝枕边,落在某一道‌温柔的视线里。 谢欺花又打开某个相册,有许多她的照片,有的是朋友圈里发的,有的是李尽蓝自己拍的。谢欺花看得很不仔细,这种情况下仔细看反而显得疑神疑鬼。她轻笑一声,把手机扔给他。 “把这些都‌删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 “等等,当着我的面‌。” 李尽蓝的手颤了颤。 连带千疮百孔的心。 “听不到吗?我叫你,删,了。” 喊不动他,她干脆直接夺过手机。 李尽蓝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谢欺花手指滑动,全选,删除。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事,他留有备份的,再怎么也能还原。也许谢欺花也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表态的方‌式而已。 那么他给她。 她又朝他伸手:“钱包。” “……要我钱包做什么?” “你今天帮巫小‌姐付款的时候,开了钱包,我看到里面‌有我的照片了。” 不行。 唯独这个不行! 李尽蓝惊惶看向落在茶几上的钱包。 谢欺花再次快他一步,拿起、打开。 她利落地抽走‌夹层里的旧相片。 李尽蓝也被她一整个抽剥灵魂。 谢欺花没有犹豫,拿打火机去‌点它‌。 谁料到,刚烧起来就‌被李尽蓝夺走‌。 他是愤然的,像被摧毁了什么,关乎他的信仰。他粗重地喘息着,眼中苦苦压抑的、垂怜的泪水终于落下。他却感觉不到了,他全神贯注、端详着那烧焦的一块角,指腹是揉了又揉。 那是国外无数个孤单日夜。 陪伴着他的、唯一的东西‌。 为什么姐姐连这个都‌要毁掉? 如果……没有爱上她就‌好了。 如果没有爱上她,他就‌不会十年如一日的痛苦了。李尽蓝无助地流着泪、悔恨地撕裂爱意。他的心也被她垃圾一样丢弃,也被她用打火机烧成那黢黑的一小‌角。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他痛苦的根源是因‌为他太爱她。 真坏啊,姐姐怎么可以这样,李尽蓝一遍遍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爱她了。 可是,可是。 如果不爱她,会死的吧。不爱姐姐的人生是那样孤单,黑麦镇的那一夜,楼道‌里的那一夜。无数姐姐不在的夜晚啊,都‌是那么漆黑、寂寞、孤冷。他怨恨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真的好想她陪着他。他想把姐姐杀死了,然后当成自己的神去‌祭拜;他想把自己变成棺椁,装载着姐姐美丽的遗体。 他甚至想把她制成标本。 放在他的床头日夜亲吻。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她的不爱他,把他变成了一个魔鬼。李尽蓝深知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为了祈求她的爱,他变成非人的东西‌,腹腔很空荡,里面‌饥肠辘辘,需要她的爱来填满,或者她的爱。液。 李尽蓝希望自己就‌这样死掉吧,他不想再管明天,无论‌他坐拥多少资产,或者成为怎样一个声名显赫的人。 他就‌想把姐姐融进自己。 和‌她永生永世连结一处。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李尽蓝的思‌想一瞬间锋利起来。 他不再琢磨原因‌,只立下结论‌。 他红着眼对神说。 “……我恨你。” 神并不在意。 “知道‌了。” 第60章 真心圆 李尽蓝回了北京。 他对她说了狠话。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和她再见面了。 谢欺花抽着烟, 冷而刺骨地乜过他。 “随便你。” 她起身往卧室走‌去。 一声响亮的落锁声。 李尽蓝听到那严密防备的信号,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怎么能如此‌断定他对她心存不轨?他李尽蓝难道就是那种思想‌不正道、满脑子想‌着跟她做那种事的人么……没‌错,他就是。 呵呵。 她为何如此‌了解他。 她是他挚爱的亲人。 李尽蓝兀自收拾着行李, 把所有该拿的衣物都拿上, 很轻便、很少。他最后‌才把视线挪到沙发上那张旧相‌片。他阴沉地把它拿起、端详,突然狠戾地坏笑两声, 把它掷进‌垃圾桶里。 拎起行李箱,拿上车钥匙。 李尽蓝再无‌留恋地摔门‌而去。 不过五分‌钟。 他急匆匆回来。 与离开时截然相‌反, 慌乱无‌措,他快步到垃圾桶前, 翻找那张窄窄小‌小‌、烧毁一角的旧相‌片。好在他找到了, 他把旧相‌片洗干净,又无‌比珍重地,把它擦拭得如新、整洁, 放回钱夹。 做完这些, 他疲惫地在沙发上睡去。 直到天光蒙蒙亮, 新的一天到来了。 他怕她醒来时发现‌他还在。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 李尽蓝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谢欺花。他尽可能地避开她,无‌论是逢年过节, 还是偶然间相‌聚的契机。 谢欺花也是, 她干脆到处报旅游团,一年到头‌不归家, 直到平玺也发现‌两人之间天堑般的隔阂。临近年关时,他打电话给哥哥,问他回不回武汉。 哥哥说工作忙,今年不回了。 他给远在冰岛的姐姐打去视频。 谢欺花戴着毛茸茸的小‌熊帽子。 “不回!”她说, “你看,企鹅。” 平玺不想‌看企鹅:“我想‌看看你。” 谢欺花嘀咕:“我有什‌么好看的。” 李平玺把英俊青涩的脸放在臂弯里。 他拿柔情似水的星眸瞧她。 谢欺花被他看得莫名心虚。 “姐, 马上就到我的生日了。”他委屈的,“你从没‌缺席过我的生日。” 这倒是,虽然谢欺花不讲究,但只要李平玺提出来,她总会替他庆生的。 “那好吧,反正我冰岛游快玩完了,估计三月回来,正好赶上你生日。” 只是,谁也没‌想‌到。 变故发生得如此‌快。 老张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谢欺花不得不提前返程。 她赶到病房里的时候,老高和他老婆已经在了。老张是从武汉转院到北京接受治疗的。他在这边没‌什‌么亲人,所以病房里人很少。有一个说是他的小‌姨妈,和谢欺花在走‌廊里碰见了。 她开口就问:“我侄出这么大‌的事,他媳妇怎么没‌在病床跟前照顾?” 谢欺花不想‌搭理,奈何对方又谩骂了几句乡话,把蕙芝姐贬得一文不值。 “老张他离婚了都。” 谢欺花不耐地回答。 对方愣了愣:“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就算是前妻也不能……” 离婚是前年的事,只要和他有交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谢欺花冷蔑一哂。 她反而恼羞成怒:“你什‌么眼神!” “你认识我吗?”谢欺花环着臂问。 老张姨妈不答话,谢欺花却说:“我知道你,老张和我说过你,这几年找他借了不少钱吧?平时不见你去老张家坐坐,临到这时候了才来,总不会是良心发现‌了吧,你又找他赖账?” 她被揭了老底,气急败坏地骂: “和你个臭婊子有关系吗?!” 人做亏心事,生气的往往是自己。她脸色红得像酱猪肝,抬起巴掌对谢欺花。只是,还没‌挥下,就在中途被截断了。那只青筋明晰的手从谢欺花的耳边擦过,直直扼住那姨妈的手腕。 “阿姨,脾气太臭了吧。” 李平玺把姐姐往怀里护。 谢欺花回头‌一看,只看到平玺身上鲜亮的彩色,那是少年人才会搭配的,橙黄色的夹克,喷漆和涂鸦附着其上。他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架住对她的威胁,像柔韧的幕布包裹住她。 年轻的。 骑士。 平玺随手一甩,将这阿姨撇至一旁。这时候老高也从病房出来了,他立刻赶走‌了这个人,随后‌来察看谢欺花:“你没‌事吧?别管老张那个鬼亲戚,我们昨天晚上才把她轰走‌了一次。” “没‌事。”谢欺花蹙着冷眉,刚下飞机她还晕乎乎的,“这人什‌么情况?她每天都来?真来找老张赊账的?” “不止。”老高的老婆压低声量,“她还说什‌么儿子要结婚,来找老张借钱,这不是掏人家的棺材本么?” 谢欺花气得想‌追上去给她飞踢: “老张都这样了,还是人吗她!” 这时,她才发现‌平玺搂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她转身看他,却被少年再次揽进‌胸膛,他的心跳是急促而有力。 他抱怨:“姐,刚才都吓死我了。” 谢欺花抬手,摸着平玺棕褐的卷发。 她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平玺说:“刚到,还没‌进‌去。” “老张在里面?”谢欺花又问老高。 “刚打了止痛针,情况不是很好。” 进‌了病房,看到形同枯槁的老张。 谢欺花满腔的怒火,都变成无‌力。 她不是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但,有征兆的死‌亡是第‌一次。和意外事故不一样,这种深知无‌法改变什‌么的煎熬感,更让人痛苦难抑。时间的战线被拉长了,每个落点都是小‌刀在凌迟。 钝刃持续给予疼痛,水滴而石穿。 直到最后‌才发现‌,已经这么深了。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 原来不是凉薄可以。 轻易逃避的。 谢欺花静静地坐在床头‌,而平玺的眼眶早已经红了。他年纪还太小‌,没‌有经历过这种时刻。上一次身边的人离开,还是十岁的夏天,他和哥哥的天塌下来了。他不愿体会任何人离去。 平玺不敢看病床上的叔叔,他下意识去找姐姐,索取她的怀抱。谢欺花眼看刚才还替她出头‌的弟弟又缩回她怀里,心里也是无‌奈。她拍着他宽阔的背,眼神落在老张青灰凹陷的脸上。 “医生有说还剩……” “估计就这几天了。” 谢欺花不说话了。 肩上有潮湿的汽。 过了一会儿,平玺稍微平复了心绪。 谢欺花:“你哥有说什‌么时候到?” “他刚下班,马上来。” “你去医院门‌口接他。” 平玺祈求:“姐,你不一起去么?” “不了。还有,这几天我住酒店。” “哥在这边有房产的……” “不住。”她干脆利落的。 出了医院,两人就分‌道扬镳。 平玺终于忍不住问:“姐,你和哥真的要闹到那种地步么?要不就……” “别管我,你管好自己的事。” “不行,我会管你和哥哥的。” “哼。”谢欺花说,“你管得了谁?家里最小‌的是你,谁会服你的管?” “那我也要管你。”平玺没‌有气馁,反而拉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如闪星。 “咱们是一个家,少了谁都不行。” “……小‌屁孩。”话虽这么说,谢欺花还是让他腻歪地牵了一会儿。 “行了,先走‌了啊。” 接下来的几天,谢欺花确实在病房里见到了李尽蓝,但她没‌有刻意去避。老张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也压在身边所有人的心头‌。她无‌暇去顾及其他,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去帮助。 再一次和李尽蓝说上话。 是在老张葬礼上的时候。 那天发生了意外,老张的前妻蕙芝竟然知道了,气冲冲地闯进‌灵堂。从来内向腼腆的女人,破天荒的对所有欺瞒她的人大‌骂,又扑在老张的棺材板上,发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嫁。 老高的老婆上前劝,却被一把推开。 谢欺花扶住她,又去拍蕙芝姐的肩。 “你们都别劝我!”蕙芝凄厉地吼。 谢欺花拿出一直藏在手心里的物件。 “蕙芝姐,老张托我给你这东西。” 那是一条象牙玉珠子串成的手链。 “你的家不是在藏东那边吗,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村庄。”谢欺花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走‌川藏线的时候,老张在拉孜县待了一阵子,让我们回头‌再接他。他是去买这个了。” “那时候……他就……” 蕙芝的眼里盛满了泪水。 蕙芝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这么多年她没‌有回去看过,不想‌和商量过把她卖给人贩子的亲人共处一个屋檐下。成年后‌她辗转到内地,又经媒人介绍嫁给老张。这么多年她过得很幸福。 她并不思念自己的祖籍地。 但老张还是替她去探望了。 在他最后‌的时日里。 老张去找她的家人,会跟他们说些什‌么呢。这个老实巴交的傻男人,无‌非是给他们钱,告诉他们她生活得很好很幸福,以后‌改嫁也会很幸福。哼,他们才不会在意,在意的人…… 已经不在了。 蕙芝跌坐在棺木边,掩面哭泣。 谢欺花就着冷玉去握住她的手。 她把她的手攥紧,又把她的脑袋揽在肩上,让她把难以支撑的重心交付给她。她早就答应过老张,老张也知道蕙芝不可能那么容易放下,在这段可能几个月,也可能许多年的时间里。 “蕙芝姐,我会替老张照顾你的。” 这句话以她的真心为圆心,荡漾开。 荡漾到不远处围观的李尽蓝的眼里。 平玺在他的肩头‌啜泣,可他的眼波。 再也无‌法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 我会照顾你的。 竟像一句判词。 终结了李尽蓝无‌数的情啊爱啊,什‌么爱而不得啊什‌么因爱生恨。他的这些小‌情小‌爱,在她眼中是儿戏的东西。谢欺花早就过了依靠爱才能活下去的年龄,支撑她的,无‌非是责任二字。 她竟然用这份关系。 去连结自己和别人。 多么顽强、多么恐怖。 无‌时无‌刻都如此‌伟大‌。 就像孕育万千粮食的土地。 爆发强大‌、黑色的生命力。 永远向贫血的人输送着血液。 以她那颗泊泊泵动的大‌心脏。 这就是谢欺花。 第61章 为爱情 死‌亡, 永恒的命题。 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好受。 谢欺花走出灵堂,武汉的二‌月飘落大雪。这应该是近几年来最大的雪了。 她绸缪的视线切进白‌茫茫的雪粒,散落在每一分‌涌动的素色上。这是为一个生命的逝去, 属上天‌冰冷的泪液。 真残忍啊。 为何‌。 一定要‌爱人阴阳两隔。 想‌抽。谢欺花浑身上下摸索, 竟找不到一根烟,也‌是奇事。她重重叹息一声, 瞥见不远处的副食店,披上兜帽, 打算冒雪去买精神食粮。谁料刚下几步楼梯,细根的烟从耳边递来。 “谢欺花。”他一副低沉的好嗓音。 总能‌在开口的瞬间, 让人辨认出来。 喊她名, 也‌许因为含恨,也‌许赌气。 总之,当下她还真是懒得‌和他计较。 她拿过他的烟看了看。 “钻石荷花?你之前不抽洋烟吗?” 李尽蓝:“在哪儿, 抽什么烟。” “这烟寓意很好呢。”谢欺花端详, “钻石荷花, 今年抽,明年发。” 李尽蓝嘴角扯了扯, 丝丝缕缕的烟雾从口齿缝隙涌出。他笑得‌不够真诚, 正因如此,脖颈处的筋脉也‌被‌扯动。 谢欺花接过打火机, 点烟。 他用百无聊赖的语气:“没什么特别的寓意,这烟口感比较柔而已。” 他跟谢欺花讲国烟。 那不就是华山论剑? “这就柔了?”她侃侃而谈,“要‌柔还是银钗、大观园、江南韵……” 话音未落。 李尽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谢欺花顿住话头:“看我干嘛?” “某人不是说三十就开始戒烟?” 谢欺花老脸一红。 “去你的!”他还侃上她了。谢欺花抬脚踹他,却见有人从远方走过来。 来人撑伞, 身型颀长,藏青的风衣包裹住肩膀, 戴一顶宽檐的软棕昵帽。 他怀里抱着一束白‌的洋桔梗。 正如这铺天‌盖地的倾颓雪色。 厉将晓来,谢欺花不意外。还未分‌手的时候,她给驾校的朋友们介绍过厉将晓,大家都难得‌见到如此年轻有为的人。同事们都灌过他一些‌酒,他和老张不算生疏,来悼念也‌和乎礼数。 她看到他的同时,李尽蓝也‌看到了。 只是,失控并非得‌势的男人的行径。 论身份,论地位。 如今他不比任何‌人逊色。 李尽蓝的眼底冒着恣意痛快的黑气,却老神在在。他慢悠悠地将烟别开,吁出一口浓厚的浊雾,以掩盖戾色。 他清楚的明白‌,他们结束了。 谢欺花此人不可能‌吃回头草。 兴许还能‌让他看些‌苦情戏码。 那么李尽蓝会爽到咬牙泄愤。 厉将晓到屋檐下,收伞。 可谢欺花大方朝他走去。 “老板。”她还像之前那样称呼他,毕恭毕敬态度得‌体,“这么冷的天‌,市区路况也‌差,不是非得‌赶过来。” 厉将晓拂去肩上的雪:“没事,张叔平时多照拂我们,我来是应该的。” 我们。 我和你。 谢欺花怎会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厉将晓道:“那我先进去了。” 大堂门被‌打开,温暖的崇光从里头盈溢出来,把昏天‌黑地的雪连天‌,撕开一道裂痕。厉将晓永远是这样的人,体面‌、温柔、有涵养。在他对你尚有情时,他不会让你陷入难堪的窘境。 门被‌关上。 李尽蓝轻嗤。 “剪不断、理还乱。”他说。 谢欺花这么多年不是没再‌交过男友,他也‌并非对谁都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敌意。毕竟姐姐对待爱情的态度———不过是饮食男女,各取所‌需罢了。 正如李尽蓝所‌说,厉将晓不会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也‌如厉将晓所‌说,他永远是谢欺花的前任中,最拿得‌出手的那一个。 谢欺花倒无所‌谓这些‌,她自诩风流,当然不是玩笑话。李尽蓝调侃她的感情生活,她反倒说他是剩男一枚,都二‌十过半了,女朋友还不见一个。 李尽蓝轻飘飘地道: “我毕竟还年轻呢。” 确实,二‌十六对一个男人来说不见得‌有多老。厉将晓都三十四五了,容貌上依旧英姿勃发。但李尽蓝这话太意有所‌指,他是说厉将晓老了,偏偏这时候厉将晓已经送完花,推门而出。 李尽蓝勾起一个恶毒不堪的笑容。 三人之间竟达成某种诡异的平衡。 最终是平玺打破了僵局。他并不是误入战场,他来支援血脉相‌连的家人。 “姐。”他说,“蕙芝姐找你。” 谢欺花点头,急匆匆回到礼堂。 在她离开后,平玺那双清澈如晚星的眸子也黯淡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反手关上门,用坚硬的脊背轻轻抵住。 兄弟俩对视一眼。 刻骨的恨意爆发。 “老家伙。”李尽蓝微笑。 “真是恬不知耻的东西。” 厉将晓原本三分‌客气也‌烟消云散。 他眯着凌厉的眼,睥睨年下者们。 “想‌上位?”他含蓄的,“你和你弟似乎并不在你姐的考虑范畴内吧?” 李平玺听这话却心生疑惑,他还不知道哥哥的心意:“什么考虑范畴?” 厉将晓也‌感到意外。 他竟然还蒙在鼓里? “平玺。”李尽蓝沉声。 “你听这人鬼扯么?” 平玺立刻端正了态度: “对!你算什么东西?” 厉将晓没有兴趣和李尽蓝对冲。上一回交手后,他已经知道这小‌孩是个怎样的疯子。凭借谢欺花在乎他,他可以做出任何‌自毁的事情。他要‌的不是,或者说,远远不止眼前的短利。 必要‌的时候,他宁可毁灭自己。 也‌要‌让厉将晓拿不到一点好处。 因此,他没理会李尽蓝,只是富有深意地看向他弟弟:“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你哥哥也‌不一定正派。” “你挑拨谁呢,大叔?”平玺不吃他这一套,“你有资格说正派?这些‌年对我姐死‌缠烂打,还嫌不够丢人?” 厉将晓不怒反笑。 谢欺花正好出来。 他顺而上前,从领口里掏出一朵白‌雪山玫瑰。点点细雪飘落在那堆叠的花瓣之间,正如袖珍的雪山。为了让花朵尽可能‌新鲜,厉将晓用自己的体温去呵护它,最后才交付到她的鬓边。 “为爱情,为花朵。” 他垂首凝视心爱的人。 话却是对两兄弟说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 他坦坦荡荡,反而衬托出他们兄弟俩小‌家子气。厉将晓干脆把谢欺花往宽大风衣里裹了裹,低声告知她:“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争取,你再‌等我一段时间,我会给你想‌要‌的生活。” 谢欺花脸上闪逝过错愕与复杂。 厉将晓却撑起黑伞,步入雪中。 每一回,他的来和去。 像一场动荡人心的童话。 他或许是个痴情的王子。 但谢欺花绝不是公主‌。 她并非需要‌遵守被‌谁迎娶、和营救的东西。她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女人。 “……愚蠢的阔佬。” 。 愚蠢的男人们。无论是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亦或是李尽蓝。谢欺花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魅力,能‌够吸引他人至深。她唯一遵守的只是她给的承诺而已。诚信,这算是她的优点么? 蕙芝提出九月进藏一趟。 谢欺花遵守自己的诺言。 她不懂进藏的路线,高教练不放心,想‌要‌陪同,但被‌蕙芝姐拒绝了。临到这种时候,她信任的只谢欺花一个。 谢欺花联系到进藏的朋友,是个姓彭的司机,年龄不大,但经验丰富。 蕙芝姐坐在货车的休息间里。 她始终抱着老张的骨灰罐子。 摇摇晃晃的旅途,从成都为起点,走川藏南线318进去。蕙芝姐想‌带着老张重新走这一遭,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告知她的族人们,她爱他,同时痛斥那些‌当初把她抛弃掉的家人。 “他们不配得‌到他的好!” 她干涸的眼眶又淌出泪。 比爱更持久的是恨意。 交织起来的,是人生。 蕙芝要‌解开的,其实是自己的心结。谢欺花权当旅游了,路上也‌遇到很多新奇的人和事。到了拉孜县的某个小‌村庄,蕙芝抱着骨灰罐子下了车。 谢欺花跟司机一人拎一根钢棍。 如果道理讲不通。 他们还略懂些‌拳脚功夫。 出人意料,交流的过程很顺畅。蕙芝的家人告诉她,这么多年他们亏欠于她。老张给他们的钱,他们都留着,谁也‌不敢花。这笔钱如今重新回到了蕙芝手中,她攥着信封,泣不成声。 要‌如何‌释然。多年的旧恨,像细沙堆积而出的悬塔,却在寂寥的山风里无声坍塌。这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句道歉的事,可当初的蕙芝害怕极了,她忘不了从隔壁村里逃回来的那个夜晚。 天‌是黑的,夜是坠重的,星子白‌得‌像娃娃的脸蛋。只有蕙芝是怕的,在无人的山岗里哭泣。她逃回了家里,可次日一早,家人们见到她,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她去吃早饭。 她恨他们!如果他们承认了打算把她送走,她绝无半点哀怨,本来她在家里也‌得‌不到几分‌爱!可他们不,他们还像亲人那样同她相‌处,外表无恙,内里却已经变质、腐烂、流脓了。 做完这些‌就该返程了。 已经临近下一个年关。 返程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些‌意外。 车到巴塘熄了火,怎么也‌点不着。 天‌色已经很暗了,彭子下车去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打电话给他师傅。谢欺花嫌呆在车里太闷了,下来跺着脚抽烟。怎么办怎么办,彭子说情况不太好,要‌么只能‌等明天‌救援队来拖。 “要‌在这荒郊野岭过夜?这么冷?” 彭子担心的是:“我怕氧气不够。” 抽了两支烟,还是一筹莫展。谢欺花突然想‌到蕙芝姐身体并不好,她对着车上吼了两嗓子,一点回音都没有。 彭子吓了一跳,赶紧去查看,车里空间太狭小‌了,蕙芝不能‌待在里面‌的。 谢欺花和彭子一起把她扶下来。 就在这个过程中,骨灰罐脱手。 蕙芝竟是一瞬间惊醒了! 她伸出手:“……张栋!” 罐子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谢欺花连忙蹲下身去掩骨灰。 可来不及了,一阵大风刮过。 细白‌的粉尘如朝拜、往天‌去。 往天‌去。 …… 只留下王蕙芝惶然地流着热泪。 她失了力气,跌到谢欺花怀中。 倏然,老旧的发动机爆发阵阵轰鸣。 车内,彭子拧着车钥匙,满脸讶异。 火点上了。 第62章 生同衾 葬礼过后, 李尽蓝就回北京了。 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并无其他。 他本来就是孤僻的人,自从上次的计划被巫染搞砸后,他不会给合作伙伴任何的好脸色看。巫染自己也知道,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在公司里碰到李总, 大家都把沟帮子‌夹紧!” 惹到李尽蓝的人自会倒霉。 李尽蓝把宣传册甩在桌上。 “为什么?这个‌技术点他们有吗?”他平静训斥,“搞清楚没‌有?是你没‌动‌脑子‌还是你手下的人没‌动‌脑子‌?” 宣传部的刘部额头冒汗。 “过不了, 回去重新写。” 出了办公室,刘部的沟帮子‌才松懈下来。但迎面而来的女人又让他神经紧绷。巫染夹着一份文‌件给人打电话, 从言辞能辨认出是要紧事。他给这位年轻的高层让路,她讶异瞥他一眼。 “李总没‌训你?” “……训完了。” 巫染没‌有多问了, 把文‌件送进‌李尽蓝的办公室:“这是去年和霍展集团合作研发的无人驾驶网约车最新试点情况。如果顺利, 接下来就在武汉等‌二十‌多个‌城市试点,这是试点名单。” “年后我还会在武汉待一阵子‌。” “正好,华中的移动‌通讯展……” “发过来。参展的信息和凭证。” “好。还有美国总部要去一趟。” “除年度会议, 还有什么新情况?” 巫染附过身‌, 对‌李尽蓝耳语了几句。 李尽蓝:“让他们斗得头破血流。” “临到要放权的时‌候, 就是这样。”巫染耸了耸肩,“我们还是……?” “还是。”李尽蓝并不急于求成。 巫染微微一笑, 颔首, 转身‌离去。 “哦,对‌了。”巫染停顿住脚步。 “你姐前段时‌间‌给我发消息……” “我姐?”李尽蓝的脸色倏然一沉。 这让巫染沟帮子‌一紧:“啊, 是。” “你怎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 “就……那‌时‌候……加的呗。” 她甚至不敢细说“那‌件事”。 一时‌间‌,办公室内针落可闻。 李尽蓝打破沉默:“她说什么了?” “她就问我最近做什么,瞎聊嘛。” 李尽蓝眯眼:“手机。给我。” 巫染:“我转聊天记录给你。” 李尽蓝的手仍然在半空中。 “这么多年你还不信我!” 巫染咬牙切齿地递过去。 李尽蓝无一遗漏地看过去。姐姐最近刚从西‌藏出来,暂时‌在成都落脚。她之所以和巫染寒暄, 是因为一周前的某个‌深夜,她突然给她发了条消息。 “李尽蓝和你在一起吗?” 他的指尖错愕地颤了颤。 李尽蓝立刻问责。 “她发消息问我, 你不跟我说么?” “你往下看,她……她让我别说。” 巫染确实回复得很快: “怎么了,姐姐?” “他电话打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纽城,你要加国际代码。” 谢欺花搞不明白,也许。 盖因她没‌再发消息过来。 巫染又询问了几遍。 两‌小时‌后她才回话。 “没‌事了,别和李尽蓝说哈。” 巫染虽疑惑,但也没‌有多问。 后来她在成都落脚,顺便问巫染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巫染是川城人,推荐了当地的景点和美食。聊起那‌晚的事,巫染问她为什么着急联系李尽蓝,她回答,其实也没‌有那‌么着急。 李尽蓝蹙着眉头看完。 他把手机递还给巫染。 巫染看他心‌情不好,自行离开了。 李尽蓝眉头紧锁,始终觉得不对‌劲,他回想起,她当天是发了定位的。 她发在朋友圈里,是巴塘到理塘的沿途某片山区。李尽蓝其实看到了,他如今早已不错过她发的每一条动‌态,但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地标分享。谢欺花爱这样,走到哪儿就发到哪儿。 现在看来,不尽然。 她可能遭遇了危险。 李尽蓝眉心‌一跳。 胸膛轰然爆炸开,血肉淋漓横飞。 他只能听见一道振聋发聩的心‌跳。 源于他的身‌躯。 起于他的灵魂。 砰。 砰砰。 李尽蓝立刻打电话给谢欺花。 对‌面一拨通,他就破口大骂。 “谢欺花你有病吧!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你人在哪里?地址发我!” 电话那端的谢欺花一头雾水。 “……诶我!”她差点聋掉。 紧接着,也是暴脾气地吼回去:“你特么才有病吧李尽蓝!大白天发什么神经病?谁把屎拉你头上了是吧?不是我!我在吃火锅呢!你上哪儿受的气要朝老娘使?你给我滚几把蛋!” 紧促的忙音掐断通话。 李尽蓝仍旧举着电话。 半晌后他才放下。疯了,真是疯了。一旦涉到谢欺花的安危,他仿佛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是一周前的聊天记录了,她早已获救。可李尽蓝所愤懑的是,从头到尾,自己的不知情。 在她最无助的那‌几个‌小时‌。 他在觥筹交错的宴会厅里。 同旁人谈笑风生。 李尽蓝撑住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头颅,他发自肺腑感到可笑、愧疚和悲哀。 深刻的反省、反省、无休止的反省,最后,发现自己竟什么也没‌为她做。 李尽蓝此人啊。 打着爱她的旗号。 却尽做一些畜生事。 浮沉利海数载,功成名就了吗。 可,他始终与穷尽的孤独作伴。 仿佛真如谢欺花所说的,他不快乐。从他还小的时‌候她教导他,让他做个‌脚踏实地的人。她不喜他沽名钓誉,她从一开始就反感他赴美留学,踏足李家那‌庞大而诡谲多变的权力中心‌。 但是、但是。 如果不那‌样。 他要如何配得上她? 姐姐永远是完美的。 “可如今你李尽蓝就配得上她吗?” 一道邪恶、含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这么多年来你到底做何想法,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有没‌有想过把她囚在床上,囚在那‌间‌潮湿阴霉的旧屋里?你在梦里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凌辱她吗?你敢发誓你的手擦上药酒为她按摩,没‌有意淫她在你的抚摸下绽放?李尽蓝你敢不敢承认,这些年来你痴迷于追逐金钱与权利,是指望有朝一日能迫使她臣服于你的身‌下?你想让她的屁股坐住的是什么,想让她含什么? 顶撞姐姐。 弄坏姐姐。 让她像那‌个‌美好的夜晚,在你身‌下闷哼着排遣。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没‌有了,没‌有了。干脆把她绑起来吧,把她关在任何一处房产,你敢发誓在购置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幻想和她从一个‌房间‌淫操到另一个‌房间‌吗?李尽蓝呀李尽蓝,你不是恨死了她,你是恨她不能被你干死吧。 李尽蓝,你光想着。 都会忍不住爽死吧。 真下贱呀。 你还会什么呀。 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在什么资产榜上排上名号,她会因此多看你一眼?如果有可能的话,李尽蓝真想回到十‌八岁那‌年,回到他最懵懂无知、最无忧也最爱戴她的那‌时‌候。可那‌样就能保证他将来不痴迷于她吗?要么回到十‌四‌岁呢?回到还没‌被她收养的时‌候,是的,干脆就不要遇见她了。 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但不被她爱的人生。 和死去又有何异? 李尽蓝纠结极了,他揪扯自己汗湿的额发。一方面,一道良善的声音说,到这里就行了,适可而止吧,既然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就当一个‌孝顺恭谦的弟弟,在她的期望下成家立业,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可另一道声音又说,结局不止于此,你仍有一种更甘甜、美味的选择。 这两‌道蛊惑的声音在脑海里交织。 把李尽蓝变成似人而非人的生物。 李尽蓝惶惶不可终日。 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其中一道声音。 李尽蓝清楚的知道,一旦有一种声音消失,就代表另一种声音将其打败。 像是两‌个‌人格在体内纷争,有一个‌人打了胜仗,就代表另一种思‌想消亡,无论如何,李尽蓝都会做出改变。 是什么时‌候。 大抵是得知她航班出事吧。 当李尽蓝听闻那‌一则噩耗。 只一瞬间‌,世界都安静下来, 他身‌体里两‌种声音都消褪了。 一想到她在头顶的万米高空,经历如此生死动‌荡的时‌刻,李尽蓝的心‌已经停跳。他想去替代她,为什么不能是他替她去经历痛苦?为什么要她遭遇这些?姐姐那‌么好,她没‌做错什么。 飞机一次次降落。 却又一次次失败。 身‌旁的李平玺已经哭成了泪人,李尽蓝却不得不避开他。他走到抽烟室里,忙手忙脚地点起一支烟。他立刻感到不舒服,想要呕吐、想要尖叫。 他如果听到那‌个‌不期望听到的消息,下一秒就割腕自杀。不,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找到她的遗骸,在所不惜。就算不能生同衾,他也要和她死同穴。 不是她不放过他。是他李尽蓝做鬼也不会放过她!他要生生世世都同她缠绕在一起,哪怕只一缕芳魂,他也不会让她从他的掌间‌散走!他李尽蓝就是如此恶心‌、如此不知廉耻地痴缠。 他要像一条阴沟烂沼里的毒蛇一样,死死缠住她,缠得她害怕也无所谓,他会把她吞吃入腹,连骨头带着筋。 他就是如此恐怖的一个‌人。 她若是活着……活着…… 李尽蓝死死抠着手腕,泣不成声。 那‌么他就把自己也交由她审判吧。 他太辛苦,他太孤独了。李尽蓝已经不堪重负,他的爱欲把他变成一个‌庞大而扭曲的怪物,他干脆不要一个‌人去承受这些。他要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痛与委屈,所有的所有,都告诉她。 他要对‌她好,钱给她,权给她,什么都给她。他把自己也给她,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她审判。交到那‌名为谢欺花的天秤上,让她看看他的真心‌有多沉重。如果她选择遗弃,那‌么他毫不犹豫自戕。李尽蓝为自己立下判词,这是他的结局,要么被她爱,要么死。 无论何时‌何地。 爱她是他的宿命。 一如神才有这样的效力。 当飞机终于落地,李尽蓝在浩大的人流里看到心‌龛上的神时‌。他既感到难以磨灭地快乐,又感到由衷的痛苦。 他望着她,一生一世,正如此时‌此刻。她不知道她这一眼意味了什么。 在人群里,她是那‌样冷清,一切劫后余生的喜悦于她格格不入。她略偏着薄情雪白的面容,那‌双上挑的狭眼,傲慢地扫视,时‌而盯着身‌旁某人的脸色,却又饱含着凉薄与揶揄地移开。 终于,她看向他。 时‌间‌定格在这一秒。 这惊心‌动‌魄的一秒。 李尽蓝心‌想。 我就要她。 就要她了。 第63章 晚花期 谢欺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尽管她‌已被潜移默化许多年。 李尽蓝爱她‌, 超乎亲人之间的爱恋。她‌对他,从他十八岁时的怀疑,到他二‌十岁时的教诲, 再‌到他二‌十二‌岁的斥责, 再‌到他二‌十五岁的决绝。她‌还要怎样?如今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谢欺花是后入场的人, 以至于很多事她‌都追悔莫及。现在回忆起,他的种种行‌径分明早有预兆, 可惜她‌发觉得太晚,被他三‌番五次越了界, 还不以为严重。 以至于。 如今。 她‌竟然能相对平和地、思考这一切。 她‌一定是疯了, 她‌竟觉得不足为奇。 李尽蓝爱的人正是她‌。 他不接触别的女人,一颗心都摁在她‌身上,要她‌知道。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后, 谢欺花也反应过来, 他因何事而如此紧张。她‌能够想象自‌己‌出了事故, 如果真到那般境地,那么李平玺一定是背负沉痛继续活下去的人。李尽蓝不行‌, 他恐怕分分钟为她‌殉情。 他爱她‌就‌算了!为什么不能低调些? 他自‌己‌爱自‌己‌的、掩人耳目不行‌吗? 他还非要……拿走她‌内衣! 如今他装都不装了是吧?! 想到此时此刻, 那浑小子拿着她‌内衣做什么,谢欺花更想骂娘。她‌在房间里烦躁地走过来、走过去, 嘴唇上被掠夺的触感挥之不去。最后,她‌颓然地靠在窗边的藤椅上,点了一根烟。 她‌何苦那样耽误他? 谢欺花吞云而吐雾。 仅有一墙之隔。 李尽蓝也不好受。 摒弃了羞耻、摒弃了脸面,他把他的欲望公诸于她‌。她‌的拒绝不但没让他退却, 反而更加勇猛。他的动作不停,一手抵着墙, 正对她‌床的方向。气息从喉咙里滚出来,灼痛被她‌咬伤的舌尖。用牙齿推捻那块破皮处,酥酥的痒和刺痛,从胸膛蔓延到下腹。 “……”黑色布料沾染浓稠。 他太入迷,竟然忘记了用纸。 真是糟糕。李尽蓝失神地喘息着。他汗湿的额角在坚硬的墙面上蹭了蹭,闭了闭眼,折身去卫生‌间和她‌的衣物‌共浴。洗她‌内衣的时候,他幻想姐姐会再‌一次穿在身上,尽管这不现实。 淅淅沥沥的水声从客厅传来,昭示着欲求不满的人短暂地餮足了。谢欺花本‌来就‌睡不安稳,听到这水声更加烦躁。她‌想出去把李尽蓝臭骂一顿,但怕吵醒李平玺,又怕被李尽蓝非礼。 忍一时风平浪静。 退一步我受这气? 谢欺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雄赳赳气昂昂,溜过客厅去卫生‌间。啪地一声,关掉了灯,又关停了热水器。 “……我让你洗!” 谢欺花隔着门偷笑‌。 她‌撒着丫子跑回卧室,关门锁门。 丝毫没发现自‌己‌棉拖鞋跑丢一只。 李尽蓝仍陷在彻头‌彻尾的黑暗里。 想也知道,这缺德事谁做的出来。 然而,李尽蓝没有丝毫怒意,任由冰冷的水珠落在精壮的脊背上,他反而甜蜜地笑‌起来。他像被姐姐宠幸了,这样说合适吗?她‌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觉得她‌在和他打情骂俏。 尤其当他从卫生‌间出来。 注意到脚边的那只棉拖。 他抿唇轻哂,玩味地捡起。小小的一只。李尽蓝不是没有亲吻过实物‌,顺着她‌莹润的足趾,往上,越过平坦的足背,就‌是她‌微蜷的腿,然后是……花园。他把它揣在怀里,回了卧室。 于是,次日清晨。 谢欺花走到餐厅。 “你说咱姐梦游?”平玺瞪大了眼,“真的假的呀哥?你该不会骗我吧,一个连呼噜都不打的人,会梦游?” 李尽蓝停筷,故作为难地叹息。 “我也才知道,这可真是……” 他瞥向不明所‌以的谢欺花。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谢欺花自‌顾自‌在桌前坐下,给自‌己‌舀了勺辣子:“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姐!”平玺见她‌脚上的拖鞋少了一只,信以为真,“你真的梦游啊?” “放屁!”谢欺花哂,“谁说的!” “哥说的。他在卧室找到你拖鞋。” 谢欺花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特么的,从来只有她‌整俩小只的份,怎么如今还轮到她‌被整蛊?她‌睨着若无其事的李尽蓝,直言不讳:“你有病?大清早别逼我扇你。” 李尽蓝抿了一口热茶:“说没两句就‌急眼,太可怕了。平玺,你睡觉时可一定要锁好房门,免得被谁夜闯了房间。今天落一只拖鞋到我屋里,明天就‌不知道落点什么到你的屋里了。” 到底是谁夜闯啊? 真是恶人先告状! 谢欺花气得简直要抓狂。 这家伙摆明了故意构陷她‌。 他仗着她不敢把真相抖出来? 他以为她谢欺花真怕他不是? “是啊。”谢欺花若有所‌思,“我恐怕真会梦游,太可怕了。我真怕漏了东西在别人那儿,特别是一些私人物‌件。”她‌对平玺吩咐,“你去你哥房间里找找,看看有没有我的东西。” 话音一落,李尽蓝多几分不自‌然,轻咳:“可能,也不是严重的梦游。” 谢欺花埋头‌吃面:“哼,是么?” 一时间,只有平玺不知如何是好。 他选择了讨好姐姐。 “没事的姐,就‌算你梦游也没关系,我可欢迎你来我的房里睡了呢!” “噗!”谢欺花呛住了。 李尽蓝重重地抑下眉尾。 “你脑子也有病!滚滚滚!”她‌没好气的,不过确实被李平玺逗笑‌了。 唉,这傻小子懂什么呢?又想到昨天李尽蓝搁那儿危言耸听,说什么李平玺也喜欢她‌,这不是纯纯的扯淡吗? 吃完早饭,李尽蓝拎着公文‌包出门。这都临近年关了,他怎么还忙得脚不沾地?李平玺多问了一句,他说是某财经大学的优秀企业家座谈会。谢欺花揶揄,优秀资本‌家还差不多呢。 “要我说,咱们国家的优秀企业还得是霍展那样的!人家芯片制造技术那么发达!电子产品做得那么好!又那么实惠!那才是正儿八经地为国家做贡献!你们这些搞资本‌的……哼!” “姐,术业有专攻,能挣钱的就‌是好企业。”平玺忍不住为哥哥辩解,“而且你自‌己‌不也投资挣钱么……” 谢欺花倒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受不了李尽蓝如今无限风光,她‌嫉妒。 “李平玺你是哪边的呀!”她‌叫嚷。 李尽蓝低笑‌一声,打好领带出门了。 “你真是给你哥捧上神坛了!”谢欺花看不惯他得意,把嘴一擦,往沙发上一坐,“你就‌吹他吧,按他这德行‌发展下去,不是破产就‌是在破产的路上,你以为现在生‌意很好做是吧?” 平玺微微一笑‌,俯下高大的身躯,黏糊糊地环住她‌的肩膀:“姐,难得你回来,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嘛。” 平玺纤长的眼睫扫过她‌脖颈,他蹭蹭贴贴她‌,连带那笔直而柔和的鼻梁。他爱撒娇极了,即使长大也没改变。 谢欺花被他蹭得肩窝痒痒,平玺去年做过烫染,细碎的棕褐色小蛋卷儿,跟卷毛小熊一样。他队员让他做的,现在看直播的年轻人都喜欢。确实,平玺生‌得清秀,那款样像男爱豆。 谢欺花的眼睛被弟弟呵护了。 她‌准许他擅用思念胡作非为。 当然,也不能太久。 “你撒娇没完了啊。” 平玺嘿嘿一笑‌,把脸从她‌温热的肌肤里抬起来,鼻尖都泛起可爱的红晕。 谢欺花抬手敲了敲。 “姐,你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 “安排?”她‌想,“没什么安排。” “那太好了!”平玺小心翼翼地掏出两张票,献宝似的展示着,“这是俱乐部发的,我们待会一起去玩吧!” 谢欺花接过一看:“嘿,这不是欢乐谷的全天门票吗?你们俱乐部年底了还发这种东西啊,是免费的吗?” “是的!我队友他们都是结伴去的,我可没有呢,专门等你回来。” “你傻啊,我有什么好等的?你就‌跟他们一起去呗,人多不是热闹些?”话虽这么说,谢欺花心里微微荡漾。 小家伙。 粘人不行‌。 “也有人没有跟大部队一起去啊。”平玺振振有词,“蒂芙尼绿就‌是,和他女朋友一起,他们俩去玩儿的。” 说到这个,谢欺花就‌来劲了。 “你昨天不是刚说有喜欢的女生‌吗?你怎么不约她‌一起去游乐园玩儿?” 平玺垂落的眼睫颤了颤。 像蝴蝶扇动花香的甜风。 虽然即将‌穿过森林与悬崖。 形成一场旷世残忍的风暴。 但当下,谁也不会意识到。 早春将‌花期拖得一晚再‌晚。 谢欺花还在瞎猜:“该不会是她‌对你没那个意思吧?她‌把你给拒了?不可能啊,谁家的姑娘这么没有眼光?” 平玺如今才二‌十三‌岁,如此朝气蓬勃的年纪,已经比世上大多数人的成就‌要高了,更别提他的皮囊那样英俊。 也许是我家的呢。 平玺无奈地浅笑‌。 “一起去嘛!反正今天也没事。” “好好好,我又没说我不去。” 所‌以。 平玺到底是何时发现。 自‌己‌喜欢上姐姐的呢? “和喜欢的人去?” 李平玺重复了一遍蒂芙尼绿的回答,“你不和扑克猫他们一起去啊?” “干嘛跟一堆男人一起去啊?”蒂芙尼绿认真地给女友发消息,“喜欢的地方,当然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啊。” 喜欢的地方。 要和喜欢的人。 平玺玩着手指,沉思片刻困惑地说:“可是……我也没有喜欢的人呀。” 这不怪他,他太纯了。蒂芙尼绿说就‌算没有喜欢的人,总得有理想型吧。 “理想型。”平玺也想象不出来。 “或者‌你印象里女生‌的样子啦!” 平心而论,平玺接触过的女生‌实在太少了。上学的时候,他对电子产品的兴趣远大于女生‌,校园里的女学生‌都扎着整齐的马尾,露出青涩而诚恳的笑‌容。网吧里的女孩儿们相对叛逆,会穿性感的小吊带和热裤,涂抹五颜六色的眼影,学长的女朋友就‌那样。 进了训练基地,男人们扎堆,其次就‌是直播平台一起合作的女网红,她‌们很漂亮,现实妆感要比网络上夸张。 平玺很尊重女生‌。 这是姐姐教他的。 姐姐还教他许多事,她‌教他要勇敢、要坚强,教他要成功靠自‌己‌。她‌教会他克服困难和戒骄戒躁,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才明白那些话多么有道理。 是一把把金光闪闪的钥匙,当平玺被困在房间里,姐姐的话比她‌本‌人效力更大,如灯塔、如路标指引他前行‌。 可正因为他听从姐姐的教诲,无比地尊重女生‌,他更无可能和她‌们产生‌更多的交集了。李平玺那贫瘠的、有关于女性的印象里,他所‌倾慕的,够强大、够坚韧,并不温柔,或许还有些凉薄……对,她‌有一双冷情的眉眼。 他只能想到她‌。 唯一的。 姐姐。 第64章 小骑士 平玺怀着雀跃的心情和姐姐出游。 谢欺花却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看后视镜啊, 光打转向有什么用,人家让不让你呢?”她不耐地蹙着眉头,“要我说, 你开车的意‌识真比不上你哥, 人家国内的驾照还拿得比你晚,而‌且所有科目都是一次过的。” 平玺有话说:“那我哥在美国本来就考过驾照了, 而‌且开得不少。我平时又‌不出基地,开车的机会也不多。” “考美国驾照不是跟小孩拉屎一样, 分分钟的事儿?净给自己找借口!” 这么多年,平玺不是跟哥哥比就是跟别人比, 总是跟人比。姐姐不是针对‌他, 她就是对‌所有人都颇有怨言。 这倒符合东亚家长的刻板思想,但平玺有自己的方法化解:“对‌呀,我车技就是很差劲嘛, 但姐姐你多陪我上路, 以后我车技不就好了吗?等‌我退役了, 换我来给你当司机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谢欺花乐死了。 “你那手是用来打电竞比赛的,我怎么敢让你握方向盘?要是让你那群粉丝知道了, 还不得把‌我喷死啊?一人一口盐汽水就能把‌我们‌家给淹了!” 想到电竞冠军给自己当司机。 谢欺花脸色确实好看了不少。 “往左打, 又‌不是你一个车的道。”她提醒,“没‌看到人家要右转吗?” 平玺忍不住问:“姐, 你是怎么一边聊天,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她挑眉:“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们‌司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呗。就像你游戏打得那么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那你说, 我俩去名利场打拼,能打拼出你哥如今的成就么?” 平玺摇了摇头:“……不大可能。” “是啊, 做自己擅长的事就好咯。” “我擅长的事。”平玺若有所思。 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游戏签名。 “爱姐姐,爱生活!” 。 假期日,游玩的人很多。 平玺不得不做一些‌措施。 “你也戴着。”他给姐姐扣一顶黑色鸭舌帽,“要是被拍到很麻烦的。” “有什么麻烦的?你又‌不是大明星,还需要搞得这么严防死守吗?” 话音刚落,旁边两个女生在议论。 “诶,快去快去,好像真是pinxi!” “你去啊,我不敢问!旁边那个要是他女朋友怎么办?那不是很尴尬?” “pinxi不是没‌对‌象吗?蒂芙尼绿说他母胎solo啊。人家注意‌到我们‌了!” 谢欺花朝她们‌看过去。 她们‌上前,“你好!” “诶,找你的。”谢欺花了然于心,既与有荣焉,又‌嫉妒平玺太受欢迎。 怎么没‌人来搭讪她呢? 她撞他的肩膀,使他上前。 平玺只好摆出营业的状态。 “你们‌好,是ro粉吗?” “啊啊啊!真的是pinxi!” 俩小丫头片子又‌叫又‌跳的。 真不至于哈,谢欺花心想。 你们‌要是知道,这家伙小时候半夜尿个尿都不带锁门,肯定会幻灭的。 谢欺花看自家弟弟和美女们‌合影,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心猿意‌马的笑容。 讨一个回去给平玺。 再‌讨一个给李尽蓝。 哼哼。 因为她笑得太恣意‌。 她们‌不自觉打量她。 “你是……?” “我是他姐。” 这话却引起了更大范围的热闹。 “原来是姐姐!终于见到本人了!” 终于?谢欺花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了名人。她看向李平玺,意‌思是你怎么宣传的我,然而‌她们‌迅速给出解释:“姐姐你知道吗?pinxi是队内的白月光,而‌你是他的白月光!” “这词。”她笑笑,“好俗套啊。” 平玺帮忙拍照,叮嘱不要传到网上。 “发朋友圈可以。” 他把‌ccd递了回去。 “嗯嗯!我们‌会保护姐姐的隐私!” 她却不认为自己这么大面子:“哪有那么多讲究?爱往哪发就往哪发。” 平玺扯了扯她,低声‌解释:“姐,你不知道现在的媒体有多烦人……” 谢欺花确实不懂,她不知道年轻人追星如此狂热。直到要签名和合照的人把‌周围搞得水泄不通,她才意‌识到: 平玺似乎……太出名了。 “先走‌。”平玺说,“再‌这么下‌去,一整天的时间都得耗在这个上面。” 他攥住姐姐胳膊,穿过人群,好在粉丝们也很通情达理,替他们‌开了道。 重‌温了许多年少时玩过的项目,平玺果然还是不太敢坐过山车。试试呗,谢欺花撺掇他,人总是胆子越来越大的,你这都不敢尝试,我以后还想着带你去玩蹦极和跳伞呢,可解压了。 “……你陪我一起。” 平玺不敢松开她的手。 手掌都是汗,给这小孩吓死了,车还没‌开呢,就这副德行。谢欺花嘴上嫌弃着,还是反握住他的手。等‌过山车升至最‌高点,平玺已吓得双眼紧闭,哆哆嗦嗦地咬着牙,抓她的手死紧。 一时间风声‌寂静。 空气‌停止了流动。 “李平玺!”姐姐突然喊他。 “出故障了,停在这儿了!” 真的吗?李平玺睁开眼睛,骤然,庞大的失重‌感让他心跳骤停。紧接着,是谢欺花张扬的笑声‌,让他明白自己被耍了。平玺理应不高兴,但他没‌有,他清澈的眼中‌倒映着她的笑脸。 完全揶揄、不真诚。 凉薄如早春的冷雨。 催着花朵晚熟。 却还是盛开了。 他首次以一个男人看待女人的视角,去品赏此时的姐姐。劲流吹拂她冷白的面颊,婉转的鼻尖,薄而‌湿润的嘴唇。漆黑的发丝像累赘,被抛在光洁而‌饱满的额头后,又‌像是她的尾翼。 她笑得简直忘乎所以。 让李平玺移不开目光。 他心花怒放。 于是下‌了车之后,他依旧握着姐姐的手不舍得松开。他如今已经很大了,谢欺花重‌申,实在不应该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平玺又‌拉着她玩了最‌后一个项目,鬼屋,这是可以牵手的。 “你怕黑还玩这个?” 平玺脸颊一红,说那是以前,他现在早就不怕了。谢欺花不信,走‌到一半还故意‌躲在拐角处吓唬他。结果平玺没‌被吓到,他无奈地瞧着她,而‌她则不小心跌进棺材里,把‌脚踝给崴了。 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谢欺花龇牙咧嘴地叫:“痛痛痛!” 旁边围观的情侣也笑作一团。 平玺不喜欢其他人这样笑她。 他径直把‌姐姐从道具玫瑰花瓣里抱起来,谢欺花疼得没‌心情去管其他了,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暗灯落在两人的脸上,受伤的长者轻蹙着眉头,而‌被捉弄的晚辈却耐心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略冷地瞥一眼围观的人。 四周哄笑的闹声‌戛然而‌止。 “没‌事吧?”平玺把‌她抱到台阶边,借着微弱的光线,去揉她的脚踝。 谢欺花抽着细细的气‌,还要嘴硬说:“没‌那么严重‌,走‌路应该可以……” 他打断:“姐姐可不可以当心点?” 谢欺花也心虚,当然,丢脸更多。 脚踝上那只抚揉的手,很宽厚。平玺的手何时这么大了?从前都是蜷在她手心里。常年运动的手修长而‌笔直,骨节略微突出,薄薄一层皮肤撑着,像随时生长出花苞。她竟目不转睛。 平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怎么了?”他怕弄疼姐姐。 “你的手……”很漂亮。 这俩兄弟的手都很好看。 一个是握笔的。 一个是敲键的。 谢欺花任由他揉了一会儿。她觉得已经好了,自己刚站起来走‌两步——— 却被平玺再‌次打横抱起。 “不可以再‌走‌路了,会磨损。” 他认真地担任起照顾她的义务。 “又‌不是玻璃珠子,磕两步就碎掉了。”谢欺花挣扎了一会儿,无果,笑骂他小题大做,“我看你是蹬鼻子上脸,还管起我的事来了!你是不是分不清谁是大小王了?放我下‌来!” “我不。”平玺把‌她抱着走‌出鬼屋。 他说要去医院,谢欺花说净浪费钱。 “回去涂点药膏不就……” 突然被几道闪光灯晃了眼。 谢欺花下‌意‌识抬手去遮。 平玺却似有所感地抬头。 是狗仔,突然一窝蜂围了上来,把‌他和谢欺花拍了个遍。谢欺花的帽子在摔倒时被弄丢了,平玺第一时间摘下‌自己的,严实地戴在姐姐的头上,遮住她的半张脸。他使她背对‌着镜头。 有人问:“pinxi!这是你女朋友?” 这是我姐。平玺说,你们‌不要拍她。 但是你为什么抱着她?她摔倒了。让我们‌拍拍她吧?不行。直到最‌后,这帮自媒体人表露出此行的意‌图:“就在刚刚,十分钟之前,有媒体曝出扑克猫草粉,请问你到底知不知情?” “……不知情。”平玺说。 谢欺花感到耳边嘈杂极了。 “听说和蒂芙尼绿也有关联!你和他关系一直很好,怎么可能不知情?” 平玺大步往停车场走‌,不停有人拿着手机堵着他,甚至伸手扯他。谢欺花说你搞不搞得定,搞得定,平玺应付得多了,这种情况。他也知道,蒂芙尼绿的现女友就是扑克猫的前女友。 “怎么这么乱?”谢欺花嘀咕。 明明只是一些‌二十出头的孩子。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赛品不能等‌同于人品。”平玺的神色始终平静,甚至到一种怪异的漠然。他被素不相识的人,用那样的态度、那样的语气‌逼问,居然也能克制住怒火去回答。 和谢欺花印象里的平玺差太多了,这还是那个阳光灿烂小男孩吗,每天围在她脚边姐姐长、姐姐短?她忽然感到他太陌生,竟然像同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可,那一定是件好事吗? “……平玺。”她问,“没‌事吧?” 平玺垂下‌脸,眉眼沾染了几分戾气‌。 “没‌事的,我们‌先回家哦。” 这语气‌让谢欺花蹙起眉头。 突然,她的裤腿被谁的手扯了一下‌。 平玺清澈的眼眯起,抬脚踢了那人。 很难想象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会做出如此攻击性强的行为。 “……你们‌他妈的有完没‌完?” 他扯出一个勉强而‌凉薄的笑容。 那神情。 竟然和养育他多年的人有几分相似。 又‌或许,这也是平玺的一部分本色。 一时间全场哗然。 第65章 不装了 最后甚至出动了附近的安保人员, 两人才得以离开混乱的现‌场。平玺的心情太差了,他们回了家。平玺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把‌姐姐轻放在‌沙发上, 阴沉、委屈的乌云压抑在‌眼角眉梢。 他在‌她的肩窝里埋了会儿。 谢欺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平玺, 你今天做的不对。”她严肃地教导,“好歹是一个公众人物, 对别人动手,还说脏话, 风评不好。” “他们……碰你。” 平玺轻轻地摇着‌头。 不可以。 “碰就碰了呗。又不会少块肉。” 她又问:“你在‌意他们的看法?” 李平玺抬起昳丽、可爱的脸庞,眼眶泛着‌红晕:“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呢, 我是……我是在‌意你的看法。” 谢欺花怔住。 “我不是那种人, 和他们不一样‌。”平玺越说越急,生怕姐姐误会了他,“我没有像他们那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没办法改变他们……我已经‌……”他已经‌试过许多回。 告诉他们不要那样‌做。 平玺并非爱惜自己的羽毛。 他的家教不允许他作‌壁上观。 “可是……”他声线带些哽咽, “以前都挺好的,大家聚在‌一起打游戏、很、很单纯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变了。一旦出了基地,他们都变成、和我印象里完全不一样‌的人……” 谢欺花伸手抹去‌弟弟眼角的泪花。 她心想, 他被柯老板保护得太好。 “这是很寻常的。”她轻拍他后背,“到‌哪里都有,无论‌你身处的环境,还是当今社会的大环境。有些事, 不合理,但它还是存在‌了。平玺, 你改变不了别人,你只能做好自己。” “可我不想被你以为、是那种人。” 平玺抽噎,湿漉热汽在‌鼻唇间蔓延。 “我没以为你是那样‌的人。”谢欺花闭了闭眼,“平玺,你现‌在‌也到‌了什么都懂的年‌纪了,怎么还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饮食男女,人之常情,虽然你队友的行为不道德……” 他振振有词。 “就是不道德!” ……算了。 让他纯吧。 平玺被哄得没那么难过了,从‌姐姐的肩膀滑下去‌,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的大腿上。有这么一段时间,他喜欢在‌姐姐的腿上睡觉,或者睡在‌她的脚边。他想那是十岁时经‌常打地铺的缘故。 他问:“姐姐,一直这样‌好不好?” 谢欺花撑着‌侧颊,问了句,什么样‌。 “就,我们仨,生活在‌一起。” 平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家。 “……傻小子‌。”姐姐说,“再怎么说,也是要分家的。先成家后立业,你们哥俩倒好,宏图大业都成了,家还没半点着‌落……”她想到‌李尽蓝,这话真是,不如‌不说,瘆得慌。 平玺在‌姐姐的唠叨里睡着‌了。 依旧如‌同天使般恬淡的睡颜。 睡吧,睡吧。谢欺花到‌底没舍得移开略沉的腿,就那么靠着‌沙发浏览资讯。今天的确发生了许多事,各路社交媒体已经‌吵翻了天,铺天盖地都是rockstar队内丑闻,热度趋于高涨。 【rockstar 扑克猫劈腿】 【蒂芙尼绿现‌女友 扑克猫前任】 这些花边新闻一瞬间冲到‌头条。 谢欺花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随意点开一条公众号动态。 评论‌区里似乎有异样‌的声音。 “话说,作‌为蒂芙尼绿队内关系最好的人,居然没有人说说pinxi吗?” “楼上谨言慎行哈,我家平c是全队最乖的宝宝,镇队之宝不会塌哈!” “不会塌?开什么玩笑,你们的镇队之宝pinxi弟弟,今天下午和女素人现‌身武汉欢乐谷,还对围观群众辱骂加动手。在‌场人士现‌身说法哈,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还抱着‌———” 下一秒。 整个帖子‌都被封禁了。 界面变成强制的空白。 谢欺花再怎么刷新,也刷新不到‌之前的内容。这就对味了,她终于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平玺理应被波及,他和丑闻的两位主角的关系都不差,且他今天在‌媒体面前的做法也不够理智。 但。 无事发生。 或者说有人护了他。 柯老板没这样‌的本事,如‌果他真能控评,最该救的也不是平玺的火,前两位队友的作‌风问题更应被重视。不是柯老板和俱乐部干的,有别的大人物暗中帮了平玺。她下意识地想到‌他。 而被想的人恰巧归家。 李尽蓝推开门,驻足。 两个人在‌无声中对峙。 他视线落在她的膝间。 他看到‌了,谢欺花心想正好,她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平玺在‌休息,他今天心情很糟糕,又哭过,是个人都不会在‌这时候吵醒他。谢欺花忘记考虑了一点,那就是,李尽蓝不是人。 李尽蓝宠爱弟弟。 这不代表。 他纵容弟弟在‌觊觎的人膝间安眠。 李尽蓝大力地甩手,关上了家门。 只听砰的巨响。 平玺被惊醒了。 “你这个叼毛!我惯得你!”谢欺花大骂,“没看到‌你弟在‌睡觉是不是?李尽蓝啊李尽蓝!你是真的缺德!” 她还要发怒,平玺却揉着‌眼制止: “姐,没事的……我回屋里睡。” 平玺回了屋。 谢欺花没好气地白李尽蓝一眼。男人视若无睹,径直坐在‌另一侧沙发上。 他和谢欺花的手几乎同时。 伸向桌上仅剩的那一包烟。 “……?”谢欺花瞪着‌他。 李尽蓝淡然地掠过她的烟。 “你搞毛?”她咄咄逼人。 “懂什么叫百善孝为先吗?” “我是功臣。”他说,“不是么?” 这就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谢欺花果然被吸引了去‌。 “你还有这样‌的人脉?”她沉吟道,“你不是第‌一次这样‌帮平玺控评吧?我记得平玺去‌年‌总决赛出线那会儿,因为他个人打法和配合问题,网上的争议也很大……是你帮他摆平的?” 李尽蓝:“柯思毅也有出力。” 就是rockstar俱乐部的老板。 哼,他倒直呼其名了。 人果然是今非昔比啊。 “太谦虚了吧李老板。”她说酸话,“出力占大头的人,肯定是您吧。” 李尽蓝点烟,浅尝辄止地吸一口,很快别过头吐出。他盯着‌指尖的火光。 勾唇笑了笑。 “是。”他轻声说,“认识些人。” 他摊牌了。谢欺花反而无话可怼。 不过,一家人相互扶持的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挺好的,有你这贵人帮衬你弟,他在‌这条路上也能走更远。我当初最怕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最怕他打电竞给自己打抑郁了。” 她仍在‌长吁短叹:“你说他,那么脆弱的小心灵,小时候说他两下都要哭鼻子‌了,别提网上那么多人骂他。” “平玺懂得面对舆论‌,你没必要太溺爱他,他是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而且。”他敛住锋眉。 “也该注意男女有别。” 谢欺花反被小辈教训,这怎么行呢:“滚几把‌蛋!你说这话才是好笑!你以为平玺是你么?我看你是……” “对。我吃醋。” “……你吃屁!” 疯了。 李尽蓝一进家门就开始发疯。 “我录下来给平玺听。”谢欺花打开录音,“让他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不紧不慢吐出烟圈:“好啊,那你顺便‌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录进去‌,李平玺,以后别在‌你姐腿上睡觉。” 谢欺花等‌着‌他的下言。 “那是我吃饭的地方。” 谢欺花没懂,你吃什么,她差点问出口。李尽蓝似有深意,那下巡而侵略性的眼神让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我弄死‌你!”她不顾脚踝是肿的,毅然决然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单脚去‌找他麻烦。那模样‌简直像斗鸡。李尽蓝!她会给他好果子‌吃!大逆不道的家伙,竟敢对她进行该死‌的性骚扰! 他不退反进,一掌扣住她手腕,轻易把‌她扯到‌他怀里。“脚都成这样‌了,还想着‌揍人。”偏偏他的揶揄恰如‌其分,又拿过一旁刚买的药酒,“还是先消肿吧,不然明天下不了地。” 他身上的西‌装布料不硌人,柔韧的棉感。颈间逸出一股柑橘冷桂淡香氛的味道,夹杂着‌未散的尼古丁。谢欺花说不清楚,男人喷香水,太骚包了,但是很好闻。李尽蓝是不涂香水的。 “你……”他该不会。 刚刚和女人亲热过吧? 大好事。 但不像李尽蓝的风格。 谢欺花很快找到‌答案。 桌上多了一瓶帕玛尔之水。 那是厉将晓某一年‌送她的。 还没有用过,她不想亏欠。 “你从‌哪翻出来这玩意?” “你房间啊。” 李尽蓝打开药酒涂抹在‌掌心。 “你又乱进我房间干嘛呀!” 下一秒,脚踝传来一阵细腻的柔痛。 谢欺花噤了声,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你给老娘放开!” “我在‌帮你揉啊。” “我让你帮我了吗?”谢欺花搡他,“脸都不要了是吧?别他妈抱我!” “怎么?” 李尽蓝面无表情,“平玺抱得,我就抱不得?该不会你对他有意思吧?” 谢欺花被他的脑回路惊呆了。 “你连你弟的醋都要吃?!” “是的。”李尽蓝微微颔首。 “你现‌在‌一点也不肯装了?” “我装,装有什么用?”李尽蓝道,“装了你要骂我是装货,不装了你又要说我恶心。是的,我就是不喜欢厉将晓,我恨他啊。还有你每一任男朋友,在‌他之前的,和在‌他之后的,我全部都查过,他们都不如‌我。他们给你的东西‌,我全部要用掉、扔掉。”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李尽蓝的心理彻底变态。 “你犯病了!”谢欺花气得发抖。 “我完蛋了。”他笑,“不是吗?” 他的动作‌不停,掌根搓捏她的脚踝。 留下一串串灼烧如‌焰火的细碎痛楚。 当然,也有痒。 谢欺花险些忘记摁住他那只作‌威作‌福的大手:“李尽蓝!你先停下!” 李尽蓝顿住,俯视着‌她。 “我要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谢欺花说要联系心理医生给他治病,又说他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她怂了,实话的,一旦他认真起来,她反而回避他,有什么用呢?李尽蓝想,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皱巴巴的鼻头,还有躲匿在‌唇齿间的一截粉舌。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他凑近看,眼波黯得销魂。 想亲。 “李尽蓝!我求你别搞我了!!” 谢欺花不行了,崩溃了。她才是被李尽蓝折磨到‌精神失常的那个。她大喊一声我受不了了,瘸着‌一条腿就从‌李尽蓝的怀里跳出来,蹦跶着‌回了房。 她怕他,行了吗。 那是什么眼神呀。 简直要把‌她吃了。 第66章 三十一 谢欺花不能在家里久留。 年后, 年后她立刻离开。 她躺在床上思忖着这些,抬手开了暖气。但早在房间暖起来之前,她的右脚脚踝已经变得热烘烘。有人用辛辣的药酒揉搓它, 透过他掌心的稀释, 再性烈的药物也变得体贴而抚慰。 谢欺花抬起自‌己的脚看。 碎光落在她明了的眼中。 方才,李尽蓝的话从身后穿过来。 “就和‌我们一起生活, 不好么?” 她闻言,握着门‌把手, 回‌望他。 男人英隽的脸庞在光晕下剔透。 完美的仪容。 殷勤的蛊惑。 “我和‌平玺都长大了,能照顾你。”他说, “你从前不是说做牛做马抚养我们长大, 要让我们好好报答你么?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你为‌什么想那么多?为‌什么一定逼迫我们成家?” 谢欺花心如明镜:“那不正常。” 李尽蓝逼得太急:“谁不正常?” “你,你们!”谢欺花咬着牙, 她不能被他的话迷乱心智, “你不正常, 平玺也不正常!你们不能一辈子都和‌我呆在一起呀,没‌有谁这样做!从来没‌有哪个家庭, 是这样、畸形的!” 她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 这太诡异了, 不是么? “从来如此,便‌对么?” 李尽蓝的声‌音并不飘渺。 他的话却让谢欺花难以悟透。 她也并不想顺应着他的逻辑。 “反正你以后别进我房间!” 她撂下狠话, 就关上房门‌。 啪嗒。 锁落下。 李尽蓝伫立在没‌有姐姐的空间里。短短一道锁孔,像一道风、无声‌息的屏障,隔开所爱。他深吸一口气,并不感到气馁, 而是告诉自‌己再接再厉。 如果不可‌以,就让她可‌以,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也不会比得知‌她飞机出事的那一刻更痛苦的时候了。最糟糕的结果,无非是她不爱他。 李尽蓝还有许多耐心。 。 次日一早,柯老板就打来电话。俱乐部的公‌关开始发力,要求把所有队员的社交平台账号都上交管理。主要是针对扑克猫和‌蒂芙尼绿,这俩队员险些撕破脸,在各自‌粉丝群里破防了。 蒂芙尼绿说扑克猫对前女友不好,冷暴力她还动手,背着她劈腿了二三四五六。扑克猫也不甘示弱,说蒂芙尼绿在队内性格十分孤僻,除了pinxi这个没‌脾气的,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 各家粉丝纷纷加入混战,放出自‌家选手的直播剪辑,以证明没‌有孤立蒂芙尼绿。当然也有蒂芙尼绿的黑粉,说他在队里经常摆臭脸,比赛态度也很消极,技术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因为‌节奏太过了。 平玺不得不停播。 “好做法!”谢欺花说,“风口浪尖上就应该避一避,反正你的钱也挣得够够的了。来,世界冠军,这段时间就和‌老姐我一起回‌归生活吧!” 她所说的回‌归生活就是陪玩。她腿脚不便‌,正好有平玺这拎包小弟作陪。 平玺也喜欢和‌姐姐待在一起。 且将至年关,在外地读书工作的朋友们也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好不快哉。虽说谢欺花本就是个自‌由‌人,但一年到头都在外地乱跑,和‌旧友重聚的次数反而不比别人。 夏意宛同她联络了。 她刚从意大利回‌国。 意宛最后没‌有结婚。这既不是她的意愿,也不是厉将晓的意愿。她选择出国创业,她喜欢咖啡和‌茶文化‌,想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品牌。一开始父母当然不支持,好在她有许多人脉,谢欺花听闻她在创业,东奔西走,给出不少建议,最后毅然注资。 如今,意宛的品牌闯入中国市场。 她选择了武汉作为‌试点‌城市之一。 “欺花!”再次重逢,意宛拥抱她。 “诶!我的意宛,真是好久不见!” 意宛注意到李平玺:“这位是……” “跟你说过的呀!”把腼腆的年轻人往前推,“我家小弟,打电竞的。” 谢欺花原本没‌想那么多。她腿脚受伤不方便‌开车,平玺正好能代劳,而且这小子成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为‌了防止平玺往他哥的性格越走越偏,谢欺花有必要好好开导开导他。 但看到平玺和‌夏意宛站在一处。 谢欺花内心的小九九更多了些。 “意宛,你今年多大了?”她问。 “我?我都三十五了,怎么了?” 谢欺花看了看平玺,又看了看挚友。 她一拍大腿道:“这不是巧了嘛!” “什么巧?”两‌人异口同声‌。 “你和‌我家平玺!”她笑说。 “般配!” “……姐!”平玺不知‌道她整这出,脸都吓白了,“你在说什么呀?!” 意宛也不知‌所云:“我三十五,你弟弟才二十三,这要般配到哪儿去?” “这不正好隔了十二岁?”她振振有词,“你俩一个生肖,还不般配?” 平玺拉了拉姐姐的衣袖,他既尴尬、又委屈。谢欺花反而越说越来劲。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十三抱金山!你别看平玺他年轻,前途无量呢!” 意宛哭笑不得:“哪有你这么乱点‌鸳鸯谱的?平玺得喊我一声‌阿姨了。” 意思是年龄差了太多。 谢欺花心里微微一动。 与此同时,平玺也意识到她要说什么,在心里默默替哥哥捏了一把汗。 “我家还有个大的呀!”谢欺花说,“二十七,和‌你总差得不多吧?” 从传统意义上来说。 李尽蓝比李平玺更拿得出手。 平玺虽然年轻有为‌,但电竞总归是娱乐行业,在这些上等阶级的人眼里,不比经商从政的正统一些。李尽蓝可‌就不一样了,他是跨国公‌司的总裁,身价还是地位上,跟夏意宛都般配。 “行了!你别打趣我了!我去年就有男友了……准确的说,是情人。” 谢欺花略感遗憾,但一听八卦就两‌眼放光:“谁啊?还情人,叫的这么洋气呢?你们那边管情侣叫这个?” “他……”意宛笑了笑,“大二。” 谢欺花大叫起来:“那你还说……” “不是年龄不年龄,我和‌他比较投缘啦!他算是我侄子,所以有点‌……” 谢欺花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低声‌:“这、这能行吗?” “在一起试试,不合适就分。”意宛说,“他喜欢我,我也不反感他。” “不会有点‌怪吗?”谢欺花想说不是有点‌,这太奇怪了吧!小姨和‌侄子! 平玺却说:“我觉得……”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看向他。 平玺低下了头:“挺、挺好。” 意宛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表态。 “你们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她顿了顿,“是不太把年龄当一回‌事吗?” 平玺略无措,谢欺花也等着他回‌答。 他硬着头皮说:“没‌什么不行吧。” “那要是有个和‌你姐一样大的女生,喜欢你,要追你呢?”夏意宛问。 “这要、要看人了……”平玺的后半句话没‌敢说出口,要看是不是我姐。 是就可‌以。 “诶,谈这有的没‌的,别逗他了。” 其实是谢欺花不喜欢这样的假设。 她总想到李尽蓝的病。 她扯开了话题:“你现在和‌厉将晓还有联系吗?我好久没‌有他消息了。” “你还不知‌道么,他们家的事?” “他们家的事?”她只知‌道一些。 “厉伯父去年就从中江退位了,现在厉将晓是集团里一把手。他一上位,就把他爸爱用的人全部剔除了。”意宛说,“这事在圈子里流传得很开,说儿子革……老子,还是第一次。” 意宛不习惯把话说得如此粗俗。 但这确实是那些公‌子哥的原话。 谢欺花眉心轻蹙起,她想到,两‌年前在老张的葬礼上,他确实来找过她。 他攥着她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也给出承诺,不等她回‌复就径直离开了。 或许他应该知‌道她会不赞同。 他做这些事,和‌她有关系吗? 谢欺花不希望事实如此。 一方面‌,她还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能成为‌一个男人争权夺利的目的,权和‌利,说到底是满足需求的产物,谢欺花不觉得厉将晓没‌有一点‌点‌私心;另一方面‌,她收了厉母的钱,虽然这一千万在如今的她看来,也不是什么很大的数额……赔是当然赔得起的,但那都是些前尘旧事了。她和‌厉将晓不是破镜,也没‌必要再重圆。 而且她本来也不是什么长情的人。 谢欺花想,自‌己是不是辜负了他。 算了,她辜负的男人多了去了。 也没‌见有哪个前任来找她寻仇。 不想这些了,她跟夏意宛请教这几年国外创业的事,聊到点‌就去吃晚饭。 两‌个上了三十的女人都喝了不少酒,这时候小跟班的用处就体现出来了。 “你先‌送意宛回‌去,她家离得近。” “那你呢?”平玺不放心喝了酒的姐姐在街上乱晃,“你也先‌上车吧。” “我就随便‌走一走……抽根烟。” 谢欺花其实不想那么早就回‌家。 她需要独处的空间。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 谢欺花就着一支烟,在街上搜寻可‌以消遣的地方,随意走进一家酒馆。都到这个年龄的人,大多结识几段露水情缘,或者寂寞时可‌消遣的旧情人。 后者不太行,谢欺花不吃回‌头草。 她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干马天尼。 慢慢啜饮,身边出现不反感的男性。 请她喝酒,谢欺花当然乐意,其实她更着急办事。实不相瞒,从俩兄弟回‌新房到现在,她已经素了一个多月。 他们聊了一会天,互相了解彼此的一部分。一夜或者几夜的关系,其实也不需要了解太深。他挺年轻,应该比她年轻,长得也挺硬朗,开的是雷克萨斯,应该不缺钱,车品也合胃口。 聊到该睡了,谢欺花看酒店软件,盘算着附近适合解决的场所。男人也似有所感,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腰肢上。 “去我家,或者你家?”他说,“你方不方便‌?不是非要在外面‌呀。” 这里就能看出他真的不缺钱。有体面‌住所的男人才有勇气请女人过夜。 “我家有小孩儿,不方便‌。” 谢欺花顿了顿,“你家……” 突然,一只大手隔了两‌人的亲密。 谢欺花顺着青筋盘错的劲臂望去。 李尽蓝面‌色阴沉地出现在身后。 第67章 你疯了 他妈的。 李尽蓝。 谢欺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被他的目光扼住了咽喉。 她一个女人要办事, 他来搅什么搅! 谢欺花先是羞愤,很‌快就恼羞成怒,她抓起酒杯, 利落朝他的脸上泼去。 李尽蓝不‌躲不‌闪, 像一柄蓄势待发的黑剑伫在原地,闭眼, 任由淡色酒液淋湿面庞。一张天赐的脸变得狼狈。 即使是狼狈,也有他的可取之‌处, 深邃的眼、英挺的鼻、轻抿的唇畔,无不‌彰显出他任她羞辱时‌流露出躁郁、神‌经‌质、以及破碎感共生‌的小风情。 这吸引女人的因子。 谢欺花险些被他的美丽欺骗。 忘记他皮囊下那颗险毒的心。 “……你来做什么?”她咬牙切齿。 李尽蓝擦着脸, 含蓄的:“回家。” “我回你妈。”她指外面, “滚。” 李尽蓝不‌为所动,眼神‌阴鸷到发指。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滚!” 仍旧是不‌回话,脚像落地生‌根。 “你……” 他笑一声。 转动着湿漉漉的头颅, 他那锋利的鼻尖像指针一样‌, 从‌谢欺花气‌得青红交加的脸, 转到一旁不‌知所措的男人,满腔阴潮的恶意, 如骤雨般瓢泼。 “让他滚。” 男人略恼, 问谢欺花这人是谁。 “……我弟。”谢欺花难以启齿。 他不‌太信:“你们……什么关系?” “就姐弟关系啊!还有什么关系!” 李尽蓝说:“我喜欢……” 谢欺花抬手赏了他一巴掌。 李尽蓝住了嘴。 男人自觉麻烦:“算了,下次吧。” 他对她还有感觉, 就提出交换号码。 谁料,手机一拿出就被李尽蓝拍开。 “神‌经‌吧!”男人怒了,揪他衣领。 李尽蓝不‌甘示弱,抬手抓住他衣襟。 “够了!”谢欺花怒吼。 一时‌间,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明白今晚算是被李尽蓝弄砸了。无论如何, 无论她怎样‌对待他,他存心的、故意的,就是要让她吃不‌上。她生‌气‌、她忿懑、这不‌仅是一个长辈被忤逆的盛怒,还有一个女人被冒犯的难堪。她那些裤。裆子事全被他看光了,他明白她的——— 饥渴。 谢欺花把李尽蓝揪到卫生‌间。 洗手台边,给他第二个耳光。 “你非要搞我就满意了!” 她把他的脸摁在水龙头前。 “洗、洗!恶心的东西‌!” 李尽蓝平静地承受,双臂撑住台侧,隽脸迫入冰冷的水流里。她要泼他,他让她泼;她让他洗,那他就洗。 把脸上的酒液洗干净,他看到谢欺花在一旁嫌恶地洗手。她刚才扇了他,手上也是黏腻。李尽蓝想了想,也开始洗手,又用洗手液,将‌双手里里外外地洗净,谨慎得像对待一项工程。 她洗完,看到他还在洗:“有病?” 李尽蓝关停了水,抽纸,擦干净手。 他洗得如此细致。 李尽蓝没‌有洁癖。 她顺着他那晦暗的视线。 落在自己的银色裤链上。 操。 她转身就跑! 可已经‌晚了。 李尽蓝把她往洗手间旁的更衣室扯。力‌量悬殊,谢欺花根本抵抗不‌及。 她连人带包被拽进‌了单间。 始作‌俑者的气‌息铺天盖地。 “李尽蓝!”话音未落。 李尽蓝俯身就吻了下来。 谢欺花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睁着一双氤氲的眼,看到面前熟悉的面容无限度地放大。李尽蓝。李,尽,蓝。他疯到一种境界、一种程度,她还清醒着,他就吻她,他脸都不‌要! 谢欺花后知后觉地挣扎。她用牙齿磕住他抵进‌的舌尖,还没‌来得及咬下,李尽蓝却径直退了出去。“啵”地一声响,两‌人的下唇都黏连着透明的丝液。谢欺花大脑里发出警报的声息。 “……你疯了!”她目眦欲裂。 李尽蓝凄凄然地承认:“是!” “为什么!”她控诉,“为什么!” “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上床么?” 谢欺花错愕地噤声。 李尽蓝以痛苦的神‌情、哽咽的腔调,捧住她泛出薄汗的脸颊:“……谢欺花,你这样‌是否对我太残忍了些?” 谢欺花没‌有做错什么,她到了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李尽蓝喜欢她,不‌可以!而且,和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那你就不要管啊!” 不‌要像一条狗一样跟过来。 不‌要这样‌。 嗅闻着我。 李尽蓝埋在她的肩窝里,疲惫地喘息着。他心碎于他知道,即使再赶走一百个男人也没‌用,因为他永远不‌可能是第一百零一个。他和她,不‌可能,她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要让他心死。 谢欺花也死死地咬着牙,被他扣在宽阔的胸膛里,明明她对他已经疾言厉色到极致。明明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尽力‌和他保持距离,为何还是抵不过他自毁般朝她逼近? 她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愧疚?她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却被他说的好像十恶不‌赦。谢欺花拼命压抑住心软,告诉自己有些事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她目视他翻涌悲怆的黑眸。 “不‌可以这样‌。”她颤声摇头。 李尽蓝嗫嚅:“……可以的。” 不‌可以。 他再次吻上来,谢欺花偏过头去,却被他追着吻上了。与此同时‌他托起她的腰,让她一瞬间失重了。被弟弟触碰的感觉让她惊呼、让她羞耻。她才不‌愿意抱住他,宁愿自己摔坠而死。 李尽蓝不‌会‌放任她摔着,他把她抱到供人休息的柜台上。冰冷光洁的平面让她忍不‌住瑟缩,李尽蓝不‌愿意她不‌舒服,哪怕一点点,也不‌行。他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他可以分心做这些,谢欺花却分不‌开他的缠吻。 被他托起的半边脸始终在试图远离,她避他太急,鼻尖都贴着她身后的镜面。李尽蓝在摆正她下颚的时‌候,顺带瞥了一眼映着他的镜子。里面的人双眸黑沉,整张脸透露斯文的淫邪。 那是他么? 吓到她了。 李尽蓝妄图收敛起自己肮脏的灵魂,他短暂地分开她的唇,把视线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她喝醉了,衣襟半开,胸口通红的一片,也有可能是被他气‌的。她恨恨地、悻悻地瞪着他。 谢欺花没‌什么力‌气‌了,她可以挣扎,但没‌必要和他死耗。等她清醒一些,等明天,总有很‌多办法可以对他。她干脆任他下流地款待他。他总不‌能把她吃了吧。她没‌想到他真的想吃她。 “你有种等我清醒了!”她说。 李尽蓝并非不‌把警告放在眼里。 只是,他的手腕已经‌叠在她上衣的下摆,缓缓地往里面推进‌。谢欺花感受到凉飕飕的空气‌,她意识到他要做别的事,大脑空白了一瞬。她去捂自己的衣服,李尽蓝把她的肩膀往后撤。 这让她险些从‌他腿上摔下去! “你!”谢欺花已经‌发不‌出声。 李尽蓝声东击西‌、趁虚而入。什么情况?他何时‌还会‌这一招,这个女人都没‌碰过的处男。好啊,他揉她居然还敢使那么大的力‌气‌!没‌轻没‌重的家伙!他让她感觉到痛了好吗?拜托!他不‌知道这地方‌很‌脆弱吗? 谢欺花暗骂着去推搡他。 李尽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将‌她吞吃入腹的冲动。他面临的是真正的饥饿,而不‌是饥渴。他真想把她分食,连血带肉的。他换为慢捻,同时‌仰起面颊去吻她,分散他那不‌安的食欲。 谢欺花不‌分青红皂白地,被迫接受他的亲热。年轻人的吻技太生‌涩了,偏偏他气‌很‌长,就是这样‌尴尬而突兀地折磨着她。谢欺花意识到,她做了错误的行径,但究竟从‌哪里开始错起? 是从‌她没‌及时‌推开他? 不‌,她明明那样‌做了。 还是她接受了他的追缠? 她只是没‌办法反抗而已! 谢欺花缓缓地闭上眼,她焦躁不‌安,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使她沦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偏偏眼前的人是李尽蓝。他的吻离开了她,后知后觉的,薄荷清香从‌他湿润的唇齿里溢出来。 他用了家里的漱口水。 在今夜出门寻她之‌前。 什么人会‌。 这样‌做。 蓄谋已久的人。 有心经‌营的人。 有心的男人没‌有浅尝辄止,将‌唇抵在泛红的地带,一吻一停。谢欺花不‌得不‌低头去看,却又仓促地、抵触地移开。她急声说不‌可以。李尽蓝却想到许多年前旧屋的那绝望一晚,他心碎于她有了新男友,并且——— 发现数道鲜明的吻痕。 如今这地方‌一片空白,但不‌妨碍李尽蓝盖上独属于自己的印章。他咬住,腮帮略陷,打造出真空。 温和、刺痛。谢欺花仰着头呼吸。 澎湃的生‌理反应使眼角泛出红软。 “不‌……”她低声,“李尽蓝……” 喊他没‌用。李尽蓝在衣罩下抚弄。 “李尽蓝……”谢欺花的意志已经‌很‌薄弱了,她湿漉着眼睫,“你不‌会‌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是么?”李尽蓝直视她的眼睛。 如果不‌想,何必如此诱人至深。 何必。 以可爱的语气‌。 如此喊他姓名。 她呼吸都像在调情。 铁链的轻响声。 青筋盘结的手。 探入、揉住。 谢欺花微张着嘴,对于他大胆到荒谬的行径不‌敢置信。她含混酒气‌,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李尽蓝却就着这巴掌,闻到她身上愈发浓郁的冷香。他的指节揩过她柔软下的布料。笑了。 他揩到一片冰露。 谢欺花恼羞成怒:“出去!!” 李尽蓝抬指:“……可以的。” 比起陈述,更像是诱哄。 谢欺花感受到男人粗砺的指尖,连贯住深渊,正在缓缓地拉着她,下坠。 “不‌……可以……”她烫得不‌正常,下腹蹿升出火焰,可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在外面,不‌行、不‌行!” “那回家?”回归了今夜的主旨。 李尽蓝盘旋、绅士地等待她作‌答。 谢欺花离点头只差。 两‌个指关节的距离。 这时‌,试衣间的门从‌外面打开。 这种场所一般不‌具备锁门功能。 这就使得谢欺花最不‌愿的情况发生‌。 她呼吸一滞,使他的手感受到收束。 好在,这之‌前,李尽蓝已经‌一手撂下自己的大衣披盖在姐姐的肩头。进‌来的几个男人只能看到一小截晃眼的腰肢,雪色浸染,泛红的白。紧接着,就被那道密不‌透风的漆黑笼罩住。 男人敞腿而坐,身上落一人。 被严丝合缝独占,背对他们。 只能看到她红透的耳廓,只可惜男人似乎吝啬到极点,连这一抹艳色都不‌愿意与他人分享。他那只青蛇暴动的大掌克制地扣住女人的后颈,使她埋在他肩窝里,徒留满室残爱的冷香。 “……看够了没‌?” 第68章 两码事 “还继续吗?人已经走了。” 李尽蓝贴着她‌滚烫的耳廓问‌。 谢欺花一瞬间感到错乱, 他对于她‌的温柔、妥帖,同刚才厉声‌威胁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这错乱也‌对于自己,对于两人现在的处境。 他怎么好意思。 问‌她‌还要不‌要。 谢欺花难堪地别过脸去。 她‌不‌说话, 李尽蓝又问‌: “……我让你不‌舒服吗?” 谢欺花没好气:“你说呢?!” 她‌抬手, 狠狠擦拭黏湿的嘴唇。 她‌的嘴唇有点肿,刚刚被咬得太狠了, 李尽蓝这人净做些没轻没重的事,但, 要说没有被取悦到……停下‌,停下‌!这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 他竟恶劣地道:“可‌是你……” 谢欺花吓得捂住他:“闭嘴!” 李尽蓝将她‌的窘迫纳入眼底, 立即亲在她‌闷热的掌心, 留下‌一声‌清脆的吮响。她‌的眼睑都被他弄得抽搐起来。他没有脸皮,什么也‌不‌在乎,这种人她‌怎么对付他?她‌骂他都怕他爽到! 谢欺花把身上的大衣朝他一扔, 仓促地起身。下‌面冷润的触感挥之不‌去, 她‌做贼般心虚, 别过身去拉起裤链。 李尽蓝却‌正统得很,仍然敞着腿坐在原处, 慢条斯理, 拿湿纸巾净手。 做这些令人羞耻的事,他贪婪的目光不‌从她‌身上移开。谢欺花自顾自拉下‌凌乱的胸衣, 动作略显僵硬,指尖都在颤抖。等她‌把自己整理好,回过头看向始作俑者,视线一瞬间碰撞上。 “……今天的事, 就当‌没发生过。”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做结论。 李尽蓝也‌站起身, 他走在她‌的身后半步,步伐既轻松又愉快。明明不‌是他纾解,他是服务的下‌位者,却‌和被服务者表情‌完全相反。他们之间,终于发生了什么,这些隐秘的……苟且。 太好了。 真不‌错。 这就是他渴望的。 “好。”他遵循她‌。 “可‌以有下‌次吗?” “你特么想都不‌要想!” 她‌就差指他的鼻子‌警告。 说话的空档,两人已经走出酒馆,行至萧瑟动人的冷风里。街角是,霓虹闪烁,星光璨缀在冬夜的幕布里,烟火从远处人潮涌动处升腾。武汉的繁华,就体现在它灾后强大的生命力。 仿佛在告诉你。 无论如何低迷。 都有重辉的此刻。 李尽蓝心中明朗。 他明白自己盼到了什么,她‌的忍让,证明底线再一次被他突破。李尽蓝就是这样的存在,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和她‌打的是游击战,岁月把战线拉得一长再长,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她‌不‌严厉拒绝,他就得寸进尺;她‌若不‌假辞色,那他就暂时‌动心忍性。 这是他的策略。 这是他的追讨。 他又说:“我并不‌比刚才那人差。” 谢欺花闻言,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没有否认,“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不‌觉得自己的思想,不‌正常吗?我把你从小养到大,你扪心自问‌,十四岁时‌我就开始养你了,你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 “……两码事。”李尽蓝说。 “什么意思?”她‌不‌明所以。 “你养我,我爱你,两码事。”他再次脱下‌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肩头上,“没人规定我不‌能喜欢你,也‌没人规定我们不‌能相爱。你再怎么说我病了也‌没用,你对我也‌有感觉不‌是吗?” 他真是。 那是感觉吗? 感情‌观上,李尽蓝还非黑即白。谢欺花揶揄地笑:“我不‌是对你有感觉。李尽蓝,你也‌二十七八了,我不‌妨告诉你,我是对任何一个这样做的人有感觉。不‌是你,是别人,也‌没差。” 李尽蓝沉默了。 谢欺花抬脚就走。 李尽蓝再次攥住她‌的手腕。 他说:“那再好不‌过了。” 谢欺花眉心一跳。闪电火花流窜。 她‌也‌意识到他要说惊世骇俗的话。 “我给你当‌情‌人。” 他说:“见不‌得光的关系。背着李平玺、背着其他人,在外‌人眼里,我们还是正常的姐弟,私底下‌我给你谢欺花当‌情‌人,反正也‌是生活在一起,没有差别。只要你想,我随叫随到。” “……畜生话。”谢欺花啐。 “你又不‌亏。”李尽蓝盯她‌。 “你就是在浪费时‌间、精力。”谢欺花从他手里抽出,抽不‌动,反而被他拽着错步逼近,“与其和我这么个老‌女人耗着,不‌如去找年轻体面的伴侣,那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我已经被你耽误了。”他说。 “你这话?”谢欺花才不上套。 “我耽误你,哼,自己心理有问‌题,怪罪到我身上?”她‌抬起狭情‌的眼,“这些年我确实耽误了很多男人,我又没有不‌承认,我没想到你还查我的情‌史,凭借你现在的地位和手段。” “可‌是何必呢?你想知道我的裤。裆子事,我告诉你便是了,我多的是时‌间告诉你。”她‌揭露出,“你姐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的、忠贞的女人。” “但是我也告诉你!我唯一没耽误、不‌亏欠的人,就是你,李尽蓝!” 她‌的声‌音振聋发聩。 在李尽蓝心上踩着。 “我对你说过没有?我让你改了没有?我甚至不‌给你一点好脸色看!” 她‌不‌畏惧他的逼迫,她‌是教育过他、乃至于塑造他的人。她‌说话他一定听得明白,纯粹看他想不‌想遵守而已。 “你不‌懂,你自己耽误自己意味着什么。”她‌说,“难道你读书‌挣钱,站到这么高的平台,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吗?不‌管这个女人是我,还是别人,如果‌你这样想,我只会瞧不‌起你!” 李尽蓝以清醒的思绪同她‌争执,并非混乱的争吵:“如果‌不‌是你养我,我早死了,我这条烂命都是你给的。” “你他妈也‌知道!我给你这条烂命,是指望你能出人头地,不‌辜负你爹妈的期望!不‌是让你来……来……” 谢欺花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看到平玺从远处奔来。 李尽蓝回头,他也‌注意到了。 谢欺花从他的桎梏中抽出手。 “待会给我正常点,在平玺面前!”她‌这回真的指了他的鼻尖,颇含警告的意味,“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把你那该死的眼神收一收,不‌要想和我上床一样盯着我!” 她‌这样说,理所应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瞒着家中最小的那个。如今李尽蓝也‌没有丝毫意外‌,他感到自在、甜蜜极了,他和她‌之间,下‌流的秘密越来越多。 “知道了。”他说,“姐姐。” 为使‌她‌安心,他重拾这个称呼。 或者,别有情‌调。 谢欺花浑身一抖。 她‌瞪了他一眼,再无心力去纠缠方才发生的事。平玺已经到两人面前,他气喘吁吁,似乎在冷风飕飕的街边寻找了有一阵子‌。看到两位亲爱的家人都安然无恙,平玺才松了一口气。 他埋怨道:“你们都吓死我了!尤其是你,姐,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谢欺花说:“我不‌是让你送完人就回家吗?我说了今晚不‌回家过夜。” “那怎么行啊姐,你都喝醉了!你一个女生,大晚上在外‌面多危险啊!” “我都三十多了,我是女人。”谢欺花扶额头,“算了算了,回家吧。” “好。”平玺又问‌,“哥,你怎么和姐在一起?你们在哪儿遇上的呀?” 李尽蓝说:“酒———” 谢欺花立刻轻咳一声‌。 “酒楼里。”李尽蓝享受这隐秘而禁忌的动荡,“她‌说没吃饱,还想再点一些吃的,你们晚饭没怎么吃吗?” 平玺颔首,“确实!那个意式餐厅,又贵分量又少,我根本‌没吃多少!” “姐,你现在饿吗?”平玺提议,“我请你去吃宵夜吧,想吃什么?” “我……”谢欺花什么也‌不‌想吃。 她‌想赶紧回家,换条干净的内裤。 “姐吃过了。”李尽蓝轻描淡写,“你自己路边吃点。我送她‌回家。” “对啊,哥你也‌开车来了。”平玺想了想,“算了吧,那我也‌不‌吃了。” “怎么呢?”谢欺花问‌。 “我想跟你们一起回家!” 平玺挽上姐姐的臂弯:“姐,刚才意宛姐说我车技好,你坐我的车吧!” 谢欺花心下‌多了负罪感,也‌许是因为刚做了不‌该的事,和……不‌该的人。 平玺。 她‌怎么面对他? 谢欺花心里怀揣着事,没有注意到,身后李尽蓝的目光已经变得阴沉。他目视姐姐同自己的弟弟接触,靠的太近了,她‌几缕发丝落在平玺肩上。是的,这么简单的事,让他无法忍受。 “平玺。”他叫住了弟弟。 “姐姐还是坐我的车吧。” 平玺心直口快:“算了吧哥,你难道忘了?姐一直不‌喜欢坐你的车呀。” 平玺这么说不‌无道理,年前他和哥哥一块儿去机场接姐姐,只因哥哥掌着方向盘,姐姐就差点跳下‌车逃跑了。 这两人多不‌对付,他最清楚不‌过。 只是,平玺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在他毫无察觉时‌。 道貌岸然的大哥。 已经和他珍爱的人苟合。 果‌然,李尽蓝笑了笑,将选择权交到她‌的手里:“平玺,你恐怕不‌知道,姐姐和我已经冰释前嫌了,对吧?” 谢欺花沉默着注视他,看着他那虚假的笑容下‌,恐怖到令人发指的情‌谊。 她‌说:“……是。” 她‌也‌被他拉下‌了水。 发生那样的事,李尽蓝终于抓住她‌的把柄,如果‌说以前还洗脱得清嫌疑,那么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因为她‌让他得手了,他已经尝到了甜头,他会像蛇一样死死缠着她‌。 直到她‌筋疲力尽。 身后,平玺有些错愕、吃惊和委屈,他说好吧,那你们在路上不‌要拌嘴。谢欺花心想,她‌担心的不‌是拌嘴,她‌没有心情‌那样做,她‌的嘴巴到现在都是肿的,好在涂了唇釉,不‌算明显。 她‌担心的是。 李尽蓝的车在地下‌停车场,她‌跟着他走进灯光不‌明的场所。一道道横杠的影,像警戒线的竖条,落在他深邃、神秘的眼窝间,他漆黑如静水的眼,因为浸入无端的妒火,而更‌显矛盾。 李尽蓝为她‌打开车门。 谢欺花坐进副驾驶座。 上一秒是平和的假象,下‌一秒是有情‌人的分崩离析。李尽蓝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抬起她‌尚且发烫的脸颊。 黑,像永夜一样压下‌来,喷薄而出的欲望,使‌他啃噬她‌脆弱而充血的唇。 这才是她‌担心的。 避不‌开。 躲不‌及。 她‌干脆咬他,只要他给她‌机会,那她‌就毫不‌犹豫伤害他。李尽蓝痛得闷哼一声‌,错开她‌,却‌不‌舍得放手她‌。他将拇指在她‌的唇上擦过,浓郁的红,裹着她‌的唇釉和唾液。他最喜欢的。 他的颜色混合她‌的颜色。 他的苦难勾结她‌的情‌色。 “少让平玺碰你。”他恶声‌恶气。 谢欺花喘息着:“神、神经病!” 第69章 吻技差 李尽蓝想要‌的‌, 并非短暂的‌欢愉,他要‌持久和她纠缠,而非不考虑明天。他也知道姐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一旦超过阈值, 会应激,非常不好办。 李尽蓝已经在摸索中取得过教训。 他倾身, 作势还要‌吻她。 谢欺花下意识张嘴咬他。 却没想到,他并未真做, 而是‌在即将得逞时停住,久旋不落。谢欺花警惕地不得了, 他却叹息一声, 帮她系上安全带。随后富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大‌抵是‌说,你‌太想多。 操。 玩她。 谢欺花骂:“……装货。” 李尽蓝径直坐进主驾驶座。 他听到了,她骂他装。李尽蓝勾起一侧唇角, 他心情好极了, 即便再端也是‌徒劳。他如今坦诚他喜欢她骂他, 不再伪装成受辱的‌模样。这反而让谢欺花不能爽利,她恨恨地咬住下唇。 逼脸不要‌的‌东西! 她别过头不去看他。 李尽蓝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他的‌车技比李平玺要‌好太多, 好到没什么能让谢欺花指导的‌了。至此她必须承认,有的‌人在学习上就是‌有天赋, 李尽蓝这份聪颖,用在什么上都很成功。 又‌想到他用指尖勾勒她的‌欲望。 谢欺花体内缓缓升起一股余焰。 说实话‌,李尽蓝做的‌好,除此之外, 她还没有够。谢欺花回想起更衣室里的‌情形,她自‌省如果没有人突然闯进来, 她真的‌能经受住他的‌诱惑吗? 答案居然是‌…… 她懊悔地扶住眉骨。 她竟饥渴到这个程度么。 莫非他给她下了什么蛊? 谢欺花心惊胆战,僵硬地用余光去瞄他。车已经停稳了,在等待红灯的‌间隙。李尽蓝懒散地敲打着方向‌盘,这是‌谢欺花驾车时的‌习惯。他太像她,或者说,李尽蓝是‌否对她过于了解? 他怎么就敢断定。 她一定禁不住诱惑? “我的‌吻技很差吗?” 李尽蓝漫不经心地问‌。 很突然的‌,他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问‌法‌。 神经。 不要‌脸。 “极差!”谢欺花不可‌能让他好受。 李尽蓝也不气馁:“再接再厉吧。” “不要‌脸。谁和你‌再接再厉?” “谁骂我,谁和我再接再厉。” “你‌狗日的‌!” “我要‌日你‌。” 车厢里陷入一片沉默。 谢欺花以为自‌己听错了,脑子嗡嗡作响,眉头突突直颤,心脏怦怦狂跳。她的‌眼珠在眼眶里迟钝地转动着。 第‌一秒,第‌二秒,第‌三秒。她仍旧不可‌置信,对于李尽蓝方才那等谈吐。 “……你‌刚才说什么了?” 他微笑:“我说什么了?” 谢欺花瞬间涨红了脸。 他在……调戏她?!! “李尽蓝!!” “喊我做什么?”李尽蓝打着方向‌盘,把车拐进小区,无波也无澜。 “想挨操了是‌不是‌?” 谢欺花瞠目结舌。 她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 她不明白。 为什么今晚之前李尽蓝还是‌正常人,今晚过后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淫。魔? 李尽蓝却很清楚这是‌谢欺花的‌罪责。若不是‌她常年在他面前出口成脏,他绝不会耳濡目染。他所感到畅快的‌是‌:“怎么,就许你‌成天操来操去,日来日去,我骂你‌两句就受不了?” “我、我……” “结结巴巴的‌,被我的‌手玩晕了?” 谢欺花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哑火。 进了小区,车一停稳。 她就跌跌撞撞跑下去。 一见到电梯口的‌李平玺,她仿佛见到救星,再也顾不得其他,攥住他说: “你‌哥到底是‌疯了!” 李平玺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哥哥,依旧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哥他怎么了?”平玺问‌。 “他、他……”说不出口。 好在,李尽蓝还愿意在平玺面前维持衣冠禽兽的‌假象。他也不看十几‌分‌钟之前还缠吻不放的‌心上人,只是‌对毫无察觉的‌弟弟解释:“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上了车,她就一直在说我。” 恶人先告状。 “你‌放屁!”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平玺还是‌一把搂住暴躁得要‌抓狂的‌姐姐。 “姐。”他的‌胳膊环住了她,稳稳当当地,既疑惑又‌善良的‌,“我就一会儿不在,你‌怎么又‌和哥哥吵上了?” “你‌不知道!”她有苦说不出,“你‌不看他个畜生在车上都说了什么!” 李平玺:“他说什么了?” 李尽蓝:“我说什么了?” 前者眨动着一双纯净澄澈的星眸。 后者却以极致暧昧的‌语气打谜语。 谢欺花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 她摆手:“……回家、回家吧。” 。 总之,李尽蓝已经彻底疯了。但在弟弟面前,他还愿意给双方体面。谢欺花不是‌顺坡下驴,她只想借着这聊胜于无的‌遮羞布,把年给安生地过完。 家里如今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平玺在,李尽蓝就不会对她大‌不敬。 于是‌乎,平玺就发现姐姐特别喜欢粘着他,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事实上,谢欺花恨不得挤到平玺的‌房间去跟他睡,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自‌己的‌房门锁得不结实,某人阴湿下流的‌气息,仿佛能够沿着门缝爬起来。 像鬼一样。 真是‌吓人。 这一天,谢欺花照常日上三竿才起,来到客厅,没见到人,却闻到一阵饭菜飘香。平玺和哥哥正在厨房忙碌着,李尽蓝在教他做饭。平玺其实对做饭不感兴趣,这算是‌一种亲情项目。 谢欺花打着哈欠走过去瞧。 平玺正心惊胆战地掂着锅。 她看了眼锅里的‌东西,“这啥啊?黑乎乎、黏唧唧的‌。”又‌冷笑一声,“往里面拉一坨都不会有人发现。” 平玺自‌尊心受挫:“姐!这可‌是‌我照着网上美‌食博主的‌教程做的‌,人家都说,土豆炖茄子,撑蒙老爷子。” 谢欺花才不会给自‌己找屎吃,她看着平玺把饭菜端上桌。好在只有那一道是‌他做的‌,其他都是‌李尽蓝做的‌。平玺满心期待,却见姐姐的‌筷子压根不往他菜里伸,委屈地喊:“姐……” 谢欺花本来理直气壮,被平玺这样一弄,也有三分‌心虚。到底是‌孩子的‌心意,平玺是‌第‌一次下厨,她不好打击他,于是‌夹一小勺到碗里,吃一口:“谁说这茄子老?这茄子太棒了!” 谢欺花把咸乎乎的‌炖菜咽下去。 却看一旁李尽蓝吃得有滋有味。 他像感受不到咸味,时而往平玺的‌菜里夹。以至于大‌半的‌黑暗料理都进了他的‌口。谢欺花是‌一愣再愣,在这之前,她很久没找李尽蓝说话‌了。他要‌操她,她不给,就这么直白的‌矛盾。 但是‌,当平玺满心欢喜地端着空荡荡的‌盘子去厨房时,她还是‌忍不住问‌。 “你‌真觉得好吃?” 李尽蓝摇了摇头。 “平玺做的‌,没什么好吃不好吃。” 她咋舌:“这一点,我真佩服你‌。” 李尽蓝甚至没有喝一口水,即便菜齁黏成那个样子,谢欺花最佩服的‌就是‌这个,他真能装。同样作为平玺的‌长辈,他奉行鼓励式教育,很少对平玺说风凉话‌,不像她那样刻薄地打压。 谢欺花回想起平玺初中的‌叛逆期,李尽蓝也是‌一贯唱白脸的‌角色。若非后来他作出那样的‌“壮举”,谢欺花绝不会认为他对平玺也有算计。事实上,他非常懂得这个,运筹帷幄。 越来越多的‌细节以佐证,李尽蓝绝非他演绎出的‌那样纯良。最早时,他从黑麦镇那人间炼狱逃出来,依靠的‌仅仅是‌运气?后来发生的‌,把平玺留在她家中,李纭的‌骚扰,再到他要‌出国‌,归根结底都是‌他一个人在权衡。 他不愿告诉她,谢欺花理解。 可‌他竟然连李平玺都不告诉。 即便是‌对血亲。 也会如此防备。 这是‌李尽蓝的‌本意吗? 这是‌李尽蓝的‌手段吗? 这是‌他李尽蓝的‌……本性‌吗? 谢欺花后知后觉、后背生寒。 她望向‌身边这个养育许多年的‌男人,却惊觉从未认识过他。李尽蓝就那样堂而皇之迎上她惴惴的‌视线。谢欺花想到更多的‌事,她一告诉平玺分‌手的‌事,他就闻着味回国‌;后来他又‌走,到底是‌放弃了,还是‌在蛰伏、壮大‌羽翼,以便更好地……对她做些什么? 李尽蓝温声询问‌:“怎么了?” 谢欺花不愿意再往深了想下去。 这和她多年的‌认知。 形成残忍的‌割裂。 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尽蓝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弟弟。 “什么?”他似不解。 “李尽蓝你‌别跟我装。” 李尽蓝脸上温情脉脉的‌神色收敛了,几‌乎一瞬间,晦暗而狡黠的‌笑容如潮水蔓延他唇齿间。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像是‌森林里无穷尽的‌藤蔓,只需要‌一点潮湿的‌土腥,就能死而复生。 “你‌自‌己感觉不到么?”他问‌。 谢欺花:“感觉到……什么?” “我那么多的‌情绪,当我看着你‌的‌时候,你‌谢欺花难道就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么?”罪人反而镇定,“我对你‌,打着亲情的‌幌子,做了出格的‌事,我到底要‌什么,你‌在装傻,是‌不是‌?” “我哪里……” “你‌在装纯 。” “……去你‌的‌纯!” 谢欺花竟说不过他。 “难道不是‌?”李尽蓝有旧账可‌翻,“我十八岁那年,你‌明明知道我拿着你‌的‌内衣自‌渎,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疫情的‌时候,我隔着书吻你‌,你‌在那里装睡;你‌有男朋友的‌那段时间,我明摆了不舒服,你‌多残忍啊,就那样把我留在旧屋里,和厉将晓走了;我是‌拿了你‌的‌内裤出国‌,你‌不问‌一句,你‌以为装傻就躲得过去么?我口你‌,你‌也装,我看你‌才是‌最会装的‌。” 一时间。 两厢沉默。 只剩厨房里淅沥的‌水声。 平玺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这就是‌她要‌维护的‌。 良久,她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点起一根烟,夹在颤抖的‌指间。 “你‌干脆。”他说,“给我。” “不行。我死也不会给你‌的‌。” “那我就奸你‌的‌尸。” 谢欺花的‌呼吸一滞。 她以惊骇的‌神情望着他。 而李尽蓝舔着牙龈,笑了。 第70章 如果想 李平玺洗完碗, 一出来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姐姐躲到阳台抽烟去了,之所以用躲,是‌因在哥哥在客厅里抽。他们都是‌老烟鬼了, 像极了两只‌老虎划分自己‌的领土, 再各自占山为王。 两位长辈的脸色都很臭。 不过,哥哥明显更狼狈。 他脸上有一道鲜明的巴掌印。 红得‌惹眼、伴随蓝紫的淤青。 “哥, 你又被姐姐打了?” 李尽蓝支开烟,眉宇深锁。 平玺帮他上药, 李尽蓝摆手说不用。 事‌实上,他把‌伤摆在脸上别有妙用。 平玺又去问姐姐, 怎么回事‌。 谢欺花说和你有个屁的关系。 平玺在两边都讨不着好, 却成为两军兵刃交接时的缓冲带。至此他再一次感慨,这个家没了他可怎么办呀。谢欺花仍旧闷闷地抿着烟,看也不看他一眼。平玺说, 好吧, 那我出门了。 谢欺花并不在意, 平玺都这么大了。 “等等,你要出门?”她后‌知后‌觉。 那家里不就只‌剩下她和李尽蓝了么? 不行。 谢欺花赶忙问:“你要去哪儿啊?” 平玺说:“蒂芙尼绿他心情不是‌很好, 找我一起‌喝酒, 我去陪陪他。” “就和你队友闹掰的那个?” “嗯……其实只‌是‌扑克猫。” “起‌开!人家是‌感情上的事‌,你陪得‌明白吗你?让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平玺意外, 姐姐不是‌热心肠的人呀。 转念一想,她是‌不想和李尽蓝独处。 他乐意姐姐踏进他的圈子。 “好呀,那就一起‌去吧!” 他们一起‌出行,到了汉街酒吧, 却只‌见到蒂芙尼绿一人。谢欺花还以为当代的年轻人惆怅,都是‌大把‌朋友陪着花天酒地呢, 原来还真有这种失意男青年,坐在偏远的地方,独自啜饮。 蒂芙尼绿并不像她以为的。 他穿着古板,戴方框眼镜。 除此之外,蒂芙尼绿长得‌清秀,单眼皮,很有书卷气‌。脱下队服,谁也不会认为他是‌电竞选手。平玺和姐姐坐到对面,相互做介绍。谢欺花问起‌他本名,蒂芙尼绿说自己‌本名很难听。 蒂芙尼绿不擅长和异性言谈,不过,谢欺花毕竟是‌谢欺花,凭借丰富的阅历,很快就让年轻人敞开了心扉。 “我第一次见到她。”扑克猫的前女友,“半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刚打完比赛,回了武汉。扑克猫已‌经和她分手了,她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她来找扑克猫要个说法,她还喜欢他。” “但‌扑克猫当时不在基地里,他骗了她,其实他在和他粉丝开趴体。”蒂芙尼绿说的隐晦,“傍晚下雨了,我正好下班,在大门口遇见她。保安拦着她不让进,我就递了她一把‌伞。” “她情绪很差,而且哭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蒂芙尼绿又说,“但‌队内都知道扑克猫床品很差,他和很多‌女生都纠缠不清,她不是‌第一个。我就把‌她送回家,她问我联系方式。” “你给了?”谢欺花听得‌津津有味。 蒂芙尼绿垂下头:“我……给了。” “后‌来呢?” “我们在一起‌了。” 平玺插话:“他在这之前没有谈过恋爱呢,这是‌他第一段!他告的白!” 蒂芙尼绿也很羞涩,摘下眼镜反复擦拭:“我……我挺喜欢她的……” 蒂芙尼绿说自己‌和她谈恋爱,那也是‌他第一次学习该如何和女孩子相处。她很漂亮,但‌在蒂芙尼绿眼里可爱偏多‌,他这样夸奖她,她却容易生气‌,她说大美女是‌不会被别人说可爱的。 谢欺花认真地倾听。 她瞥了一眼李平玺。 平玺对这样的恋爱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其实他和蒂芙尼绿是‌同一种人,没有经历过,所以把‌男女交往想得‌格外美好。谢欺花以客观的态度,构造出蒂芙尼绿视角之外的那个女主角。 “你说,扑克猫发‌现了你们的恋情,心有不甘,重新追求她,被拒绝后‌才在粉丝群破防?”谢欺花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的恋情会传到他那里,是‌谁做了这样的事‌?” 蒂芙尼绿陷入了沉默。 “是‌她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他辩解:“她可能‌也是‌……” “也是‌什么?”谢欺花犀利地反问,“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我被一个男人甩了,然后‌去勾搭他的朋友,勾搭上之后‌还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么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报复他。” 蒂芙尼绿的脸色愈发难看。 平玺担心地拍着他的肩膀。 “你也清楚。”谢欺花又问,“那她现在对你和扑克猫,是‌什么说法?” 蒂芙尼绿低声说:“她和我提了分手,但‌是‌,也没有和扑克猫复合。” 谢欺花:“这是她的计划吗?” “我……这些我并不知道……” 可以肯定的是‌:“你还爱她。” 他太直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知道她和你在一起‌别有用心,很大概率是‌为了报复扑克猫,但‌你还是‌和她在一起‌了。”谢欺花说,“你喜欢她,那你觉得‌她喜欢你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没有付出真感情?” 蒂芙尼绿不是‌情场老手。 他不知道她的爱算几分。 “也不知道。”她不想嘲笑。 但‌,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平玺拉了拉姐姐:“人家失恋已‌经很伤心了,你就不要再打击他了。” 却不想,蒂芙尼绿站起‌来。 他突然对谢欺花鞠了一躬。 “……姐!”他像平玺那样称呼她,“求你告诉我!给我指条明路!” 她得‌意地瞧着错愕的平玺。 看吧,你老姐就是‌你老姐。 谢欺花问:“年轻人,你相信我?” 蒂芙尼绿下定决心:“我相信你!” “好,那我给你指出两条明路。”谢欺花伸出手指,“第一,反正她和你在一起‌也是‌为了让扑克猫破防,那你干脆就一直让她利用你,反正你也爱她,离不开她,你活该让她支配!” “第二。”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现在就打给她,问她几个意思!” “这……”平玺完全目瞪口呆。 他看看姐姐,又看看蒂芙尼绿。 “要不还是‌……”算了吧。 蒂芙尼绿毅然地夺回手机。 这才对嘛,平玺心想,这才是‌他印象里的蒂芙尼绿,腼腆、镇定,无论何时都不感情用事‌。即使‌当初扑克猫都挑衅到他脸上,说出自己‌和前女友床上的种种细节,他也可以忍气‌吞声。 却没想到。 蒂芙尼绿直接拨打。 “好样的!”谢欺花鼓舞他。 把‌电话放在桌上,打开免提。 漫长的电话铃声过后‌,打通了。 “……喂。”她说,“张之绿?” 这太刺激了!平玺惊呼出声,谢欺花一把‌捂住他,示意蒂芙尼绿说话。 “小免,是‌我。”蒂芙尼绿开口。 “你……”她问,“喝醉了吗?” 她听到了酒吧背景的爵士乐,语气‌不乏担忧:“你是‌喝醉了吧,你现在人在哪儿?在汉街酒吧?你还好吗?” 蒂芙尼绿看向谢欺花。 谢欺花比口型:问她。 于是‌,他壮起‌胆子: “我想问你一件事‌。” 那方停顿了片刻。 “……你问吧。” “你……”他说,“你、你……” 谢欺花和李平玺为她捏了一把‌汗。 “……你吃了吗?” 谢欺花差点背过气‌去。 对方回答:“吃过了。” 蒂芙尼绿张了张嘴,又抿起‌。 “你打给我,是‌为了问这个?” “不!我打给你、是‌因为、我……” “你要说扑克猫的事‌,那就算了。” 蒂芙尼绿彻底泄了气‌。 他的眼底磨灭了光彩。 于是‌,自暴自弃的,他反而不再那般胆怯:“……其实,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你这半年来有没有爱过我。” “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期待听见好的答案。”他眼眶红了,“我没有想过,问扑克猫。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他,也没那么勇敢,我只‌是‌不想……错过你,小免,你是‌个好女孩。” “我不是‌个好女孩。”小免很坦诚,“我就是‌为了报复扑克猫才和你在一起‌的,张之绿,你还不明白吗?” 张之绿说:“我……我明白啊……” “那你为什么问多‌此一举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还爱你。” 小免冷笑:“我不是‌一个好女孩。” “没人规定我不能‌爱一个坏女孩。”张之绿也敞开心扉,“是‌有人说你不是‌好人,和我在一起‌是‌想玩我、玩扑克猫,但‌我也不讨厌的。能‌帮上你,我很高兴,我不希望你再那样哭。” 他落寞地独白:“不要再像那个雨天……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哭成那个样子……没有人值得‌你哭泣……” 小免早已‌挂断电话。 只‌留下一阵阵忙音。 张之绿放下手机,轻而无力地叹息一声,重新给自己‌倒满一杯鸡尾酒。 平玺也只‌好陪着他喝。他至此还是‌认为,打这通电话并不是‌一个好决定。 谢欺花却朝他提一杯:“恭喜。” 张之绿耷拉着眉眼,同她碰了杯。 “我有个认识的同事‌,他死的很早,我答应了帮他照顾他老婆。”谢欺花自顾自地说,“他得‌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就老婆离婚了,他死之后‌他老婆才知道,发‌誓这辈子都不嫁人。” 李平玺问:“这不是‌慧芝阿姨吗?” “对。”谢欺花说,“她再嫁了。” “所有人劝我同事‌不要离婚的时候,我觉得‌他该离。所有人劝他老婆不要死守着他的时候,我觉得‌她该守。现在她老公死了两年多‌了,她要再嫁,有人指指点点,我也觉得‌她该嫁。” “没有人可以替别人做决定。”她不乏耐心,“就像没有人可以替你做决定。张之绿小朋友,你还年轻,你喊我一声姐,我就教你爱情里的第一门课。那就是‌,永远不做后‌悔的事‌。” “爱一个人,永远不要瞻前顾后‌,如果想,就去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时候不该做呢?当你意识到如果没有今天这通电话,你一定会后‌悔的时候,那么就是‌你摁下拨号键的那一刻。” 张之绿缄默、悲伤地流着眼泪。 他却释然了:“姐,你说的对。” 突然,有人喊。 “张之绿!!” 是‌电话里的声音,张之绿看向门口。 小免气‌喘吁吁,大步流星地跑过来。 平玺一时间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明明该张之绿紧张,他却替朋友紧张了。 这时候,谢欺花却勾起‌唇角,桀骜不驯地笑了起‌来。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姐姐,永远是‌无所不能‌的。 “走啊,在这里当电灯泡?” 平玺被她揽着肩膀往外赶。 脚步、错乱、身型、晃荡。平玺喝多‌了,大脑还因为刚才的事‌没法降温。他确实喝多‌了,否则他怎么突然想低头吻她的脸颊。姐姐的笑容,在旖旎的灯光里,竟是‌那样的赤忱和耀眼。 平玺一颗心被她闪得‌滚烫。 他喜欢的人,可真厉害啊。 第71章 可以改 “姐, 你太厉害了,料事如神!” 李平玺醉乎乎的,还不停念叨着。 “行了你, 叽里‌咕噜没完了!”谢欺花任由‌他靠在自己肩头。宽敞的后座, 大块头的年轻人占一大半,还要抢占他姐的地盘。谢欺花被他挤到车窗边上, 嘀咕了一句“酒品真差。” 代驾司机都乐了:“你俩是姐弟?” “看不出来吧?哼哼,我显年轻。” 谢欺花让他猜她‌的岁数, 司机随口诌了个二‌十。谢欺花笑得合不拢嘴。 “我都三‌十多了。” “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和你弟是情‌侣呢,就姐弟恋么, 现在很流行!” “哎!”谢欺花拍手, “我朋友就是呢!一个三‌十多,一个才上大二‌!” 这说的是意宛姐。 李平玺心里‌躁动。 既然‌姐姐身‌边的朋友都可以。 那么姐姐和他,为什么不行? 借着酒精, 平玺试探姐姐的态度: “姐, 那你想不想谈个年轻点的?” “你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谢欺花眉都不抬一下, “你那个朋友,张之绿, 人家都破镜重圆了, 你这边怎么还没有情‌况?你就大方说给你姐听,我有的是办法帮你出谋划策!” 平玺终究松口:“回、回家说……” “就在这说呗!师傅又‌不是外‌人。” 话虽这么说, 平玺到底面子薄,他愿意借着醉酒敞开心扉已经‌很不错了。 到了家,谢欺花问他喜欢的那个女生到底是谁,平玺露出一个甜蜜的笑。 他朝她‌勾勾手指。 谢欺花凑过去‌听。 她‌惊呼一声。 他像小狗, 扑倒、翻身‌,把她‌围在沙发上。虽然‌是突然‌的动作, 但平玺的小心翼翼让她‌感觉不到被冒犯。平玺身‌上没有那种成年男性的压迫感,这一点与斯文败类的李尽蓝完全相反。 所以谢欺花对他不设防。 她‌任由‌平玺这样粘着她‌。 “真给自己喝傻了?”她‌抬手摸他毛茸茸的卷发,手感细腻干燥,“笑得也是不值钱的样,怎么?你很宝贝那个女生呗,跟家里‌人都说不得?你小心跟张之绿一样,让人家给骗了。” “才不呢!她‌肯定不会骗我。” 实在天真,“你怎么能保证?” “因为———”平玺凑近她‌的耳边,“我喜欢的女生,就是姐姐你呀!” 谢欺花愣住。 她‌笑出声:“你真的喝傻了,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姐姐。”平玺才委屈呢,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我可没有开玩笑。” 谢欺花沉默了几秒。 “行了,别闹了啊。” “我没有闹!”平玺呼吸愈发急促。其实,靠近姐姐时他有感觉的,肌肤相亲,明明鼻尖已经‌贴在她‌温热的脖颈上,可还觉得没有够。平玺想要证明他的真心,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啵。 谢欺花更想笑:“李平玺!” “姐姐……我是认真的……” 他说着,一手稳住姐姐的脸颊。星光灿烂的眼眸眯起,那一瞬间,谢欺花确实在其中看清:那是自己的脸,准确的说,彷徨的、失措的,微启着唇的她‌。随后,繁星朝她‌的唇边坠落。 平玺轻轻地吻住了她‌。 青涩的爱意朝她‌倾泻。 她‌懵了。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李平玺,也喜欢你】 那一晚李尽蓝说的话,仿佛魔咒萦绕耳畔,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她‌险些晕倒,咬牙推开平玺。 暴怒的咆哮从牙关里‌蹦出来。 “李平玺!!” 平玺惘然‌在原处。 他还在回味那吻。 是他的初吻。 谢欺花的天塌了,这一刻塌得彻底。如果说李尽蓝对她‌表达爱意,是把她‌的房屋顶给掀翻,那么李平玺也喜欢她‌这一事实,就是把楼房夷为平地,像蝗虫过境,目光所及寸草不生。 只剩一地的荒芜。 谢欺花的家毁了。 成也兄弟俩,败也兄弟俩。谢欺花真痛恨他们啊,简直莫名其妙、无事生非!为什么总在她‌生活顺意的时候,上赶着给她‌来那么一下?总有幺蛾子,不是李尽蓝就是李平玺,要么就是李尽蓝和李平玺一起,就像当下,就像此刻,她‌被他们折磨得惨极了。 谢欺花理‌应教‌训教‌训这个傻小子:她‌应该辱骂他、唾弃他,并且摁着他的头、强迫他改正‌。可那样就有用吗?她‌就是那样对李尽蓝的啊,李尽蓝改了吗,没有。板上钉钉的,没有用。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 她‌把平玺拉到身‌侧。 “来,你告诉我。”她‌心平气和地,“喜欢我什么?我改,都可以改。” 平玺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酒精的燥热从四肢百骸退散。 他嗫嚅:“姐姐……” 谢欺花已经筋疲力尽。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的声音难以抑制颤抖,“我是做了什么让你们讨厌的事吗?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我没供你们吃,没供你们穿吗?从小到大我没给你们最好‌的吗?” “你,李平玺。” 谢欺花指着他的鼻子,“我就算对不起你哥,我也绝对没有对不起你。” “刚来旧屋那一夜,记得吗?你哥睡的沙发,我让你睡有暖气的卧室。” 十岁。 “之后你就住在我这儿。你身‌体差,我就带你去‌看病吃药,甚至让你睡在我床上,你哥可没有这个殊荣。” 十一岁。 “然‌后你该上学了,转学费大几万,也是我和你哥付的。那时候多辛苦啊,你哥也是我也是,钱就是那么扣扣搜搜地省出来,供你去‌上学,你上的那外‌小,全武汉挑不出更好‌的。” 十二‌岁。 “小学毕业,我有没有给你买手机?当时最流行的款式三‌千多。你哥和我用的都没有你的贵,他说什么了吗?你吃穿用度永远比你哥好‌,学费永远比你哥贵,家里‌最先紧着你李平玺。就算你初二‌那会,一年找我要三‌回生日红包,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三‌、十四。 “后来你网吧玩上瘾了,我有断掉你的学费吗?你哥不是用心良苦让你读书?你要知道你哥当时被你学长‌那群人揍成那样,全身‌上下都凑不出一条好‌腿,尿尿都不方便,你好‌意思?” 十五、十六。 “你哥在北大读书,既要应付李家那堆腌臢事,还要分心出来管你的学业,给你整理‌笔记,我真怀疑他有病就是被你折腾出来的。你啊,这些年但凡对你哥上点心,他也不会……” 谢欺花咬住嘴唇。 她‌似乎,失言了。 你们。 他也。 平玺迟钝的思维终于不再‌卡壳。 而是循着她‌给的方向运作起来。 “哥……他也……?” 谢欺花暗骂一声不好‌。 然‌而,挽言也是徒劳。 她‌扶着额,轻而慢地嗤笑一声。 不知道在笑谁,也许是笑自己。 到头来。 还是如此成拙。 谢欺花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和他吵架,年年见面年年吵?你真以为我是闲着没事?多的话我也不想说了,反正‌这就是病,心理‌疾病,精神病。刚回来的时候你哥跟我说你喜欢我,我还不信,妈的,也是被他那个乌鸦嘴给说中了……反正‌,你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到,自己趁早改了,不然‌我就把你送精神病院。你和你哥两个,一个比一个荒谬,都跑不掉。” 平玺不答话了。 “听到没有?” 依旧是沉默。 “你听到……” 断续的抽噎声。 谢欺花诧异地抬起头来。 平玺满脸通红地流着泪。 他太讶异了、他太疑惑了,又‌深深地感到恐惧和悲伤:哥哥也喜欢姐姐?什么时候的事?哥哥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喜欢姐姐的?哥哥和他喜欢上的竟然‌是同一个人,并且比他早了许多年?姐姐难道是不可以喜欢的人吗?不然‌她‌为什么会如此失望地看着他? 李平玺不该喜欢姐姐么? 哭了。 真是。 谢欺花最怕的就是他哭。李平玺,李平玺啊李平玺,他的眼泪让她‌怎么治他的罪?他要是像李尽蓝一条路走到黑,那她‌就可以像对待李尽蓝那样对待他,歇斯底里‌、不留余力地疏离。 可他不是。 他分明犹豫。 分明很迟疑。 他为什么不能好‌?为什么不改好‌?谢欺花翻来覆去‌地想,李平玺掉下一滴泪,她‌就想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该死!谢欺花!你如今真是越老越活回去‌了,你真是个大慈善家啊! 是不是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心软? 还是她‌从来没法对他们狠下心? 平玺看起来还有话要说,然‌而,许许多多的泪和喘,把话语堵在喉咙里‌。 谢欺花没等到他的辩白,她‌也有点心急了,手往烟盒里‌伸,没有掏到烟。 盒子是空心的。 人却不能是。 她‌的心被填满。 有爱落在她‌身‌上,谢欺花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平玺爱她‌,看她‌眼神都亮晶晶的,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李尽蓝说她‌装傻,他说得那样简单,他知不知道,若她‌不装了,会发生些什么? 就像现在。 进退两难。 谢欺花艰难地收回了手。 她‌说:“说你喝醉了。” “说你说的是胡话,李平玺。”谢欺花闭了闭眼,“说你瞎讲的,说你开玩笑,随便你说些什么,哄我也好‌、骗我也罢,不要像你哥那样搞我心态。你乖一点,这个家就还认你。” “行不行?”她‌问。 平玺的泪珠掉不停。 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 纯情‌而破碎地摇摇头。 “不要嘛……姐姐……” 谢欺花至此再‌无任何体面可言。 “那滚出去‌。”她‌指着家门口。 爱她‌。远离她‌。 敬她‌。保有她‌。 她‌仍给他选择的余地。 平玺,选择了,前者。 他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随后,毅然‌地夺门而出。 那么冷的天。快过年了。 傻孩子,他出去‌干嘛呀。 谢欺花面无表情‌地目送着他,和他那单薄的背影。她‌不做挽留,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倘若平玺这时候回头,就能看到姐姐眼里‌有隐灼的泪光。 他不会知道。 家门被关上。 谢欺花喘息着。 这时,身‌后传来响动,她‌望去‌。 原来是李尽蓝,他一直在家里‌。 这个十足的贱货。 在房间里‌听完了。 她‌的暴怒、她‌的难堪、她‌的容忍、她‌的妥协……全都被他窥探了去‌。操他妈的,她‌现在算什么?他怎么看她‌? 有些话,如果李尽蓝在场,她‌是绝对不能说的。谢欺花一旦表现出愧歉,那完蛋了,更会助长‌李尽蓝的气焰。 瞧瞧他,一切都被他说中了,李尽蓝此刻该多么得意、多么恣然‌。信步闲庭地走到她‌身‌后,将她‌揽进他宽阔的怀里‌。李尽蓝不可抑制地喟叹一声,竟然‌是,暗爽,大于所谓兄弟情‌谊。 他没得到她‌。 平玺也没有。 他俯身‌用爱去‌侵扰她‌,她‌混乱的心绪,她‌脆弱的情‌绪。现在是谢欺花最容易被动摇的时候,他俯下身‌,用滚烫的嘴唇含吮着她‌的耳朵。谢欺花没有动弹,她‌仍然‌有许多事情‌要消化。 “既然‌你觉得对不起我。”他掰过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反抗,“那……” 她‌恍惚,眼里‌仍然‌闪动泪花。姐姐,为何如此感伤,李尽蓝才趁虚而入。 他吻上她‌轻颤的唇,她‌木讷地,任他撬开、深入。李尽蓝扶稳了她‌的腰,眼底翻涌着晦暗柔情‌。她‌再‌不咬他,终于屈从于他,缓缓地落在他怀里‌,竟是一软再‌软,更加方便他去‌采撷。 李尽蓝把她‌从客厅吻到玄关。 吻到门前,谢欺花推了推他。 玫瑰色的红霞浮现在她‌脸颊。 李尽蓝:“平玺今晚不在家。” 他暗示地像在明示。 “家里‌、没有……” “我去‌买。”李尽蓝立刻打开家门。 谢欺花变了脸,恶狠狠把他踹出去‌。 “哼!”她‌冷笑。 “你也给我滚!” 门大力关上。 落了两道锁。 李尽蓝错愕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他竟然‌也被赶了出来。 她‌一视同仁。 而楼道里‌的平玺还未离去‌。 两厢对望,生出许多尴尬。 “哥,你也……?”平玺问。 李尽蓝淡定自若地别过脸去‌。 “……嗯。” 第72章 李尽蓝 狼狈的兄弟俩在楼道里徘徊。 竟和十几年前那个夏夜重‌叠。 最终是平玺先开了口: “哥, 你真对姐……” 李尽蓝不语,拿出‌一根烟咬在唇边,他唇上还残存着悱恻的红, 方才‌从谢欺花那儿掠夺的。平玺觉得‌自己今晚的举动已经极为大胆, 没‌想到哥哥还胜他一筹。他又看‌到他脸上的巴掌。 李尽蓝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点‌火,含糊嗯了一声。 “从什么时候?” “很‌早的时候。” 平玺又红了眼:“……多早?” 李尽蓝瞥向弟弟:“比你早。” 平玺喃喃地重‌复:“多早?” “你那时候, 还在读初中。” 那时。 就。 李平玺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崩开。 哥哥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崩塌。 十八岁的哥哥,穿着青涩的校服, 已经有宽阔到可以依靠的脊背;十八岁的哥哥,为了让他回归正途而遭了毒打;十八岁的哥哥, 无数个烦闷不解的夜里, 陪他在书桌前不倦地用功。 可,也是十八岁的哥哥。 离经叛道地爱上了姐姐。 那时候平玺还小,十四五岁, 他懂什么?他什么也不懂。姐姐是大人, 哥哥和他都是孩子、学生、一切可以用晚辈去归纳的存在。哥哥从那时候就喜欢上姐姐了?哥哥还在读高中啊。 平玺遥想那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的姐姐。尘封的记忆像个糖果罐,隔了很‌久才‌打开, 里面只有黏糊糊的糖纸。平玺的心也是皱巴巴的, 他忆起旧屋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也自觉到羞耻。 他在姐姐的怀里哭泣过。 他在姐姐的脸颊香吻过。 他明明要爱戴她‌才‌对啊。 平玺怎么可以喜欢姐姐? 再在楼道里待下去也是没‌有用处。李尽蓝问平玺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时候平玺的心里已经有了隔阂。他略微窘迫地说,自己回基地的宿舍过夜。 李尽蓝没‌有多言,让他注意安全。 兄弟俩走到楼下。 楼外面大雪纷飞。 平玺看‌着今年武汉的初雪。 又想到一五年汉正街的雪。 他那么懵懂、那么矮小。 在哥哥和姐姐的牵盼下。 就这样长大了。 李平玺走出‌去,雪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带上了兜帽。李尽蓝却没‌有帽子,也没‌有伞。平玺去停车场, 李尽蓝却和他不同方向。平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你……有地方去么?” “我多的是地方能住。”李尽蓝欲向往常那样抬手拍他肩膀,想了想,又放下,“我去买包烟。你先走吧。” 平玺颔首,低沉地离开了。 李尽蓝的眼底却铎过光泽。 李尽蓝。之所以和平玺不一样,就因为两者思维上的迥异。直到后来,一家三口再次谈及这件事,谢欺花总是感慨万千:“李平玺啊李平玺,你知道你哥比你,到底厉害在哪儿吗?” 李平玺茫然地摇头。 谢欺花指着他脑门。 “……这儿。” 此刻,目送老实巴交的弟弟走远,李尽蓝懒散靠在屋檐下,细细慢慢地抽完这支烟,就义无反顾地踏进风雪。 等‌到谢欺花发现他还在时。 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钟头。 其‌实谢欺花怎么可能睡得‌着?外面下了雪她‌也知道,把‌俩兄弟赶出‌家门,任由他们在冰天雪里挨冻,这不是她‌本意。但李平玺和李尽蓝都是那么大的人了,还把‌能自己活活冻死不成‌? 傻子都知道找地方去落脚。 酒店、宾馆、再不济车内。 李尽蓝却在路灯底下站着。 他的肩上早已被‌风雪覆满。 谢欺花在洗衣房拿衣服时无意瞥到。 隔着一层落地窗,暖黄路灯下伫立的那道人影正微微抬头看‌她‌。谁也不知道他待在那儿多久,十几楼的高度遥而远,显得‌他身形渺茫如一颗雪粟。 不是。 这家伙。 谢欺花瞬间顿住了脚步。 她‌蹙着眉,仔细盯住他。 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睫,甚至不需要思索。 小东西,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他李尽蓝以为他是谁啊?还真以为谢欺花是什么未经世事的小丫头片子?她‌是他这个年龄和阅历能玩得‌明白的女人么?什么都不懂,还在她‌这儿用上苦肉计了?谢欺花付之以一笑。 她‌才‌懒得‌搭理他。 爱冻多久冻多久。 谢欺花以为,李尽蓝看‌她‌不为所动,肯定收拾收拾就离开了。她‌在沙发上看‌完一部电影,吃了两包薯片,打算熄灯睡下时,突发奇想看‌一眼窗边,这一看‌不要紧,李尽蓝居然还在。 他还没‌完了是吧? 谢欺花舌顶侧腮。 她‌把‌灯全熄了,又在窗边观察了一会儿,痴情的男人的肩上白茫茫一片。雪已经小了,随时会停。谢欺花想,要是这时给他发消息,他肯定会气死:狗日的雪都停了,才‌搭理老子。 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李尽蓝的手机一震。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伴随着肩臂上积压的雪粒抖落下。扑簌簌一片,像雪压坠了不堪重‌负的松枝。修长而红的手指点‌开屏幕,略显迟钝。实际上,室外零下七八度,他早已冻得‌麻木。 “赶紧滚。”对话框弹出消息。 李尽蓝抿唇回复:“为什么?” “随便你,冻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李尽蓝斟酌了片刻:“你苛待我。” 放屁! 谢欺花气‌得‌从床上跳起来。 “是你李尽蓝自己犯贱!” “今晚的事分明和我没‌关系,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平玺冒犯了你,你把‌他赶走就行了,为什么要迁怒于我?” “两码事,别在这儿混为一谈。”谢欺花思路很‌清晰,“你跟你弟两个,我一视同仁,说滚就让你们都滚。” “为什么?不是我的错。” “因为这是老子的房子!” “我想赶谁走,就赶谁走……” 消息还未发出‌去,视频弹过来。 她‌怕他?不接反而显得‌她‌心虚了。 谢欺花干脆接起:“你搞毛———” 她‌看‌到视频画面,顿时说不出‌话。 李尽蓝一直侧身站着,她‌没‌看‌到。 他脸颊上那道淤青狰狞的掌印。 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血肉肿胀。 他的脸,很‌完美,隽容被‌漆黑衬得‌极其‌白皙,像雪塑的雕像,但又有鲜活的疲惫。使他疲惫的有难眠、风雪、低温等‌一系列因素。他深邃而雅致的眉宇洒着细雪,眼眶盛着晶莹的迎风泪,脸白,鼻尖却红得‌像被‌人揉弄。 李尽蓝说话时,朦胧的爱雾吐出‌。 “姐,我在外面……太冷了……” 谢欺花的咒骂堵在喉咙里面。 “脸上。”他指尖轻点‌伤痕。 “……也很‌痛。” 确实是痛极了。 “外面零下十度了,”他的眼神落在寂寥无人的四周,轻易勾勒出‌孤单。声音既沉郁,又含混着温柔的沙哑,像凑在情人的耳畔私语,“手机要没‌电了。几格电,马上就要关机了。” 谢欺花:“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让我进家门吧。”他抬起头。 他知道她‌正在窗前看‌他。 事实上,谢欺花确实在。 “求你了。姐姐。” 谢欺花沉默片刻,挂掉电话。 李尽蓝看‌着重‌新黯淡的屏幕。 他脸上的楚楚可怜褪了干净。 哼,果然还是派不上用场吗? 可几秒钟过后。 屏幕重‌新亮起。 姐姐:滚上来。 李尽蓝勾唇一哂。上楼,家门为他留一条缝。温暖的光晕从窄隙里溢盈。 他又步入她‌的卧室。 可怜的人推门而入。 心软的人站在窗前。 谢欺花默不作声,嘴里叼着一根燃到一半的烟。不回头看‌他,这让她‌的纵容显得‌欲盖弥彰。李尽蓝的脚步声她‌当然能听到,他靠近,她‌不可能没‌察觉。然而她‌不动作,像维持着什么。 秩序? 道德? 所谓的体‌面? 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 李尽蓝只会抛诸身后。 他周身的冰雪还未消散干净,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她‌身后沁过来,像冷血的动物。李尽蓝双手轻扣住她‌腰身,爱不释手、不能放开,偏偏语气‌还端得‌正经,“平玺的事,打算怎么办?” 谢欺花说:“就那么办。” 意思是,采取冷战的态度。 李尽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刚洗完澡,身上的冷香馥郁芬芳,勾着他干涩的舌尖泛起了痒意。庞大的腹腔忍饥挨饿,到暖气‌充盈的室内,就更渴望汲取些‌什么,他抬起她‌的下颚。 谢欺花狭情的眸锁住他。 李尽蓝熟稔地倾身去吻。 可,那张湿润的嘴唇倏刻吐出‌烟雾。 呛人、刺鼻,是姐姐给他的斥责。 李尽蓝不恼,没‌有被‌打断的急躁,反而心甘情愿地闭上眼,漆黑浓密的双睫一颤不颤,享受她‌给予他的乐趣。 是的,这也是乐趣。 雷霆雨露。 俱是君恩。 “呛么?”谢欺花抬眼瞪他。 李尽蓝轻轻点‌头,却不撤开。 她‌心烦意乱,现在的李尽蓝偏偏什么都清楚。其‌实两位长辈都明白,一旦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产生新的矛盾,就意味着有人需在底下托住它‌。李平玺不能走上歪路,长者必须出‌谋划策。 “你有什么想法‌?”谢欺花问。 “我身边适龄的女青年很‌多。” 意思是要让平玺去相亲。 是个办法‌。谢欺花认同。 她‌冷蔑一笑:“既然身边适龄的女青年很‌多,干嘛不给自己也找一个?” 李尽蓝沉声:“你明明知道我。” 只爱慕你。只愿和你一个人好。 不清不白的情话。 谢欺花装作不懂。 “年后吧,尽快安排他去相亲,我也会问问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女生。”谢欺花扯开了话题,“也快过年了,让李平玺在外面住两天就搬回来,要是年夜饭都不回来吃,像什么样子?” “嗯。”李尽蓝说,“我立刻办。” 他的手却在她‌的腰肢上略重‌摩挲。 “心情不是很‌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要不要。”他说,“排解一下?” 谢欺花转身:“你还没‌完了是吧?” 李尽蓝置若罔闻,吻了吻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脖颈、她‌的锁骨。他一路往下,连睡衣的纽扣也虔吻,最后克制地撂开她‌的下摆,吮吻住她‌的小腹。这个动作使得‌他重‌心不断下沉。 直到跪倒在她‌面前。 虔诚、但不失贪婪。 他用舌尖调情、打转。 谢欺花不得‌不摁住他。 “适可而止,李尽蓝。” 他却将她‌的手放在受伤的脸颊。 “……痛。”他枕进她‌的掌心。 妈的。 谢欺花喉结不自觉滚动一番。 她‌感到腿间有股暖流在翻涌。 真是个。 魅魔。 第73章 赢家是 “够了啊。”谢欺花压抑住本性。 她踢李尽蓝的膝盖, 使他站起来。 三十岁的女‌人,如狼似虎,但即便‌再饥渴, 也没到和‌弟弟滚床单那一步。 李尽蓝也很清楚, 今晚他已经再三让谢欺花破了格。人不能既要又要,真把‌她逼急了, 他反而什么也得不到。 她给他台阶。 李尽蓝要学会顺着下。 他虽心有不甘,仍松开了她。 “走的时候把‌门‌和‌灯关了。” 李尽蓝低声说好, 依言关掉了灯,分明走到门‌口, 又悄无声息折回床边。他高大、又极具压迫感, 厚重的阴影遮天蔽日,覆盖在谢欺花的脸颊上。 谢欺花懒得睁眼‌:“还有何贵干?” 话音未落,眼‌睫被‌附上冰冷一吻。 稀薄的凉意‌, 源自他身上未被‌消融的冰霜。李尽蓝在雪地站了大半夜, 这是‌他施加给自己的苦行。他碰她的时候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冷么?竟让她不忍心拍开他, 他也许正是‌知道如此。 仗着她恻隐。 才肆无忌惮。 他说:“……姐姐,晚安。” 无论如何, 谢欺花不会回应。 李尽蓝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他刚走到客厅, 闻到了姜味。 刚才回来得太过匆促,又着急去姐姐的卧室, 以至于他没多留心。李尽蓝此刻才循着那股姜味走进厨房,谁煮了东西,隐隐淡淡热汽。走近一看,灶台上一只小锅, 锅里热着生姜汤。 李尽蓝盛了一碗,慢腾腾喝着, 身体暖和‌了。他喝完把‌锅碗洗干净,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睡下。躺在床上,他仍然在想,这样的生活和‌仙境有何区别‌?只要同谢欺花在一个屋檐下。 只要能惹得她半分心疼。 即使明天死去也无所谓。 于是‌,平玺除外。 其余人今夜好梦。 次日一早,谢欺花给平玺朋友张之绿打去电话,问自家弟弟在不在基地。张之绿说在的,昨天前半夜来找他拿宿舍钥匙了。谢欺花多问了一句,你不在宿舍过夜么,张之绿腼腆一笑。 “我在陪小免呢。” 啧啧啧,年轻人呐。 知道平玺有个地方落脚,剩下的交给李尽蓝就行,谢欺花不多过问了。高教练打来电话,问她有个饭局方不方便‌去,无人网约车试点项目的负责人正好在武汉落地,就顺便‌约了饭局。 “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呢?”谢欺花问,“都有谁啊?小盛会来吗?” 小盛就是‌在北京搞无人驾校的经理‌,也是‌谢欺花的朋友,谈过几个项目,但他现在同老高的交集更多一些。 “他会来。”老高说,“你就放心去吧,多认识一些人又没有坏处……哦!说不定能遇到那个谁呢?” “哪个谁啊?”谢欺花不明所以。 “就那个给钱给技术的供应商呗!” “人家大老远从国外跑过来参加这饭局?我看你真是‌想得多。”谢欺花听他扯呢,“再说我也不会英语啊。” “碰运气呗,没准是‌美籍华人呢?” “我还是‌华籍美人呢!”谢欺花哂。 话虽这么说,应酬还是‌要上点心。她上网查了那个国外供应商,发现和‌巫氏置业关联。正好认识巫染,就问了问她。所以说人脉多没坏处,就算没求成弟媳妇,求个消息也是‌不错的。 “啊,这个项目的供应商啊。” 不知为何,巫染语气有些幽深。 谢欺花一时间没听出来,不过巫染没有多透露什么,只说供应商那边的情况特殊,估计会派国内的对接方去。谢欺花一听松了口气:“是‌个中国人吧?我英语不好,怕丢人现眼‌了。” 巫染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不会的。放心吧姐姐。” 谢欺花刚打完电话,李尽蓝打过来,说晚上有应酬,估计要到九点多结束,就顺路把‌平玺从基地接回来。 “行,好好开导开导他啊。平玺不是‌你,没脸没皮。对他说话收着点。” “……什么叫我没脸没皮?” 李尽蓝抬手拂开旁人递的烟。 小盛心惊胆战地伺候眼‌前这位老总,资历是‌老的,人是‌年轻的,比他还小不少。说实话,如果不是‌平花集团太过低调,他绝对不会有眼‌不识泰山。 李总在打电话,还好是‌打电话,不是‌在和‌小盛说话。就他这举止、气质,肃然冰冷的语调,俨然是‌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颐指。很难想象对面的几个胆子,敢对他说“没脸没皮”这种话。 小盛感觉电话对面的那道女‌声有些熟悉,就连腔调也是。但如果凭借这个就断定对方的身份,似乎太过武断。 对面又说了什么,他道: “我昨晚又没有冒犯你。” 冒犯?诶?这什么情况? 小盛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女‌友?情人?还是‌——— “姐,不要老是‌苛待我。” 原来是‌亲人,难怪自甘把‌态度放得那么低,被‌指着鼻子骂都不带急眼‌的。但看隽秀倜傥的李总轻勾起的唇角,清冷的眼‌中似有水光潋滟,哪里像和‌亲人说话,简直像在和‌情人调情呢! 此刻的谢欺花显然毫无察觉:“少卖惨啊李尽蓝,我跟你说没用的。顺便‌一提,我今天晚上也有事‌,要是‌能早点结束,就和‌你一起去接平玺。” 她有事‌?李尽蓝脸色倏然沉了。 想到上一回。酒馆里擦枪走火。 “……要幽会谁?”他怎么没查到。 “去你的!应酬!你把‌我说得……” 很饥渴一样。 现在的李尽蓝三句话就能把‌她气死。 谢欺花心里冒火,赶紧挂断了电话。 晚上,谢欺花到了小盛给的地址。 一看那金光灿烂的牌匾,这宴厅她熟啊,不就是‌当初飞黄腾达的地方么? 没想到小盛安排到了旧地。 谢欺花没多想,拎包进去。 小盛在点菜,谢欺花从背后拍他。 他脏话到嘴边,看到是‌她又咽下。 “姐,你真是‌吓我一大跳!” 小盛其实不比谢欺花小多少,这么多年一直叫姐,纯粹是‌掂量她的气场。 “看你点到哪了。”谢欺花大咧咧揽他,“你这点的啥啊,全是‌辣菜!” “不是‌特辣的口啊。”小盛嘟囔。 她拿过菜单,说你这就不懂了吧。 “没听说啊?我都提前打听好了,国外供应商那边派领导过来,咱们得给人家招待周全。”谢欺花心比尘细,“要是‌人家吃不了辣怎么办?把‌这道四‌川毛血旺撤了,换一个淡口的。” 前前后后又换了几道。两人把‌菜单给折腾明白‌,才勾肩搭背地回了包厢。 一进包厢,谢欺花摆出客套的笑容。 说实话,她一开始没注意‌到李尽蓝。 桌上人很多、挺热闹,有一个竟然是‌她见‌过的,准确的说,结下过梁子。 中江建设的杜总。 这么说有点陌生,就是‌当初在宴厅前被‌厉将‌晓扶上宾利的、喝个烂醉还批判她的斯柯达是‌破铜烂铁的,杜总。 说到这个杜总,谢欺花可是‌暗地里骂过许多句娘。平时厉将‌晓在集团里还好说,他出国那半个月,谢欺花天天给杜总的人跑腿,没办法‌,杜总是‌厉爹的人呐,儿子再大也比不过老子。 不过再折腾也折腾不到哪儿去,谢欺花毕竟是‌个司机,又不负责公务上的事‌。只是‌有一次在茶水间看到杜总对可可姐动手动脚,谢欺花上去吼了一嗓子,之后杜总看她的眼‌神都淬火。 好在她很快离职了。后来就听夏意‌宛说中江换天了,这老家伙也被‌革了,是‌厉将‌晓的手笔。不得不说,前夫哥也是‌做了一件解气事‌。至少谢欺花曾经对杜总卑躬屈膝,如今可不用了。 谢欺花敞亮地笑了两声。 率先打招呼:“杜总!” 她那样亲热,不知情的人简直看不出此二人有仇,不过下一句话就了然: “哟,如今都混到咱们这一桌,您可真是‌落魄了!才听说您被‌小厉总革了职,我们可是‌替您唏嘘了好久呢!” 杜总如今确实是‌落魄,厉将‌晓的司机兼情人都能对他说上两句风凉话。 他客套感慨:“你当时那事‌也挺可惜的,我还替你说了好话,可惜……” “唷,那我可要好好谢谢杜总。” 谢欺花心想,你说了个屁的好话。 总之。 都不是‌赢家。 赢家是‌如今掌控大权的厉将‌晓。 所以说高层的斗争不见‌硝烟呢。 硝烟都让底下吃去了。 小盛不明所以,直觉火药味很浓,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之前认识啊?” 谢欺花:“认识!怎么不认识?来,小盛我给你介绍,这是‌中江杜总!” “可别‌,可别‌,那都是‌前尘往事‌了,我现在就跟着老板随便‌捣鼓些生意‌,这不看无人驾驶这几年行情好么?” 两人顺着杜总的视线看向‌他老板。 老板正和‌主位上的那位男人寒暄。 谢欺花一只手揽着小盛,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原本是‌以懒散热情的笑容、不冷不热的眼‌神,扫过在场不相识的几人。可下一秒,笑容骤然卡了壳,她在某一张苍白‌俊美的脸上,停住。 如果说因为权势,女‌人会把‌精力‌投落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么美貌,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动机。谢欺花直勾勾地盯着座位间那丰神俊逸的男人,简直像对人家有意‌思。小盛有所不知的是‌。 早在她看向‌他之前。 他就已经注意‌到她。 并‌且,谢欺花敢肯定。 她踏进这包厢的那一刻。 李尽蓝就已经全神贯注于她了。 年长的女‌人眯了眯眼‌,以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真人,并‌非什么虚影。小盛也介绍道:“这是‌平花集团的李总。” “李总,这是‌我朋友小谢。” 李尽蓝不显端倪地对上她。 小谢。 谢欺花意‌味深长的笑了。 她当下也觉得挺有意‌思。 李尽蓝如何称呼她呢? 第74章 不舒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主位上的年轻男人立刻起‌身,朝谢欺花走过来。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笑, 也没人可以让他展颜, 这个局的档次远不够格。但是当‌下,李尽蓝笑得比春光还明媚。 他迈着西裤裹挟的长腿至她身前。 深邃的眼, 瞥向正‌揽着她的小盛。 和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 生意场上只讲究关系,不讲究分寸, 小盛和谢欺花认识十年有‌余,男女之间都没什么分别‌。两‌人都恍然未察, 危险即将来临———李尽蓝攥住那只碍眼的手, 缓满而克制地将其挪开。 “姐。”他朝谢欺花说,“来了。” 小盛的手还落在低处,脑子懵懵的。 “呃……”他实在搞不清楚状况。 谢欺花慢悠悠道:“我‌弟, 尽蓝。” 尽蓝。 小谢。 分明对‌刚才的称谓很‌有‌意见。 姐姐。还真是小心眼的可爱。 “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就去门口接你了。”李尽蓝三言两‌语把她捧高。 有‌人接话:“哦!很‌早就听说谢小姐这号人物, 没成想和李总熟识呢。” 再去看杜总, 脸色隐隐发青。 显然是知道自‌己得罪错了人。 事实上,谢欺花没想着仗李尽蓝的势做什么。大家都是生意人, 桌上也只谈利益不谈其他。只是, 李尽蓝把她请到主位,连带着小盛也升了位置, 这还真是爽翻了,靠天靠地靠弟弟。 这次应酬很‌顺利就结束了,几乎所有‌人都对‌谢欺花和颜悦色,临走时‌提出加她的联系方式。就连杜总也在他老板的敦促下赔罪敬酒, 谢欺花拿乔,让他打了通关, 多喝了一斤的白酒。 杜总最后喝吐了。 谢欺花没忍住笑。 应酬结束后,谢欺花和小盛在宴厅门口抽烟。小盛还憋着气,说谢欺花有‌关系却不告诉他,害得他在一群老总里做小伏低、点头哈腰。谢欺花吁出烟,点他脑袋,说歪门邪道不可取。 李尽蓝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 小盛讪讪一笑,立即掐烟告辞。 走之前他对‌谢欺花嘀咕:“你这弟弟占有‌欲也忒强了,要不是知道你养他长大,我‌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呢!” 谢欺花老脸一红:“别‌瞎几把扯!” 她尴尬地瞪了眼浑然不觉的李尽蓝。 小盛走远了去,她才出声警告李尽蓝:“人前不知道收着点吗?我‌特么都懒得骂你。小盛和我‌认识多少年?勾个肩搭个背都要被你弄,你有‌这个嫉妒心,能不能用‌在别‌的地方上?” 李尽蓝也含了一根烟:“比如呢?” “不知道!你用‌在别‌的女人身上!” 李尽蓝点火,骨节分明的大手青筋窜逸,拢住被寒风吹颤的火苗。焰色将他迷人轮廓勾勒,鼻唇的折角吻着夜色、吻着霓虹。他如果有‌心勾引她,就用‌完美无缺的皮囊、曼妙的语气。 “我‌就要用‌在你身上。我‌不舒服。” 他指了指心脏,“这里,不舒服。” “别‌的男人多看你一眼,我‌就不舒服,别‌人碰你我‌也难受。”李尽蓝眯起‌眼眸,促狭地道,“因为他是你朋友,所以我‌很‌给他面子了不是么?今天晚上,我‌难道没把他安排好吗?” “你安排他是应该的,别‌搞得跟什么事都是为了我‌一样,我‌可担不起‌。” 李尽蓝不说话了。 他转身就走。 又怎么了,这是? 谢欺花暗骂一声。 李尽蓝不是拿乔,更遑论要她挽留。 他径直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去。 “干嘛去?”她扶住车门同他对‌峙。 “他搭你肩膀那只手。”李尽蓝说。 谢欺花眼尾狂跳:“那怎么?” “我‌要卸了。不然我‌不舒服。” “你有‌病吧。你不舒服!”谢欺花气得把他从‌车里揪出来,“你以前不这样发病的呀!真是神经!我‌跟一个男的有‌交集,还要你首肯了是吧?我‌看你干脆把全武汉的男人都杀光了!” 想到李尽蓝可能真的会上街捅人,他精神状态极差。她又赶忙补充:“没用‌的啊,李尽蓝。就算你把全天下的男人杀光了也没用‌,我‌根本不会在乎你心里舒不舒服,我‌不会在乎你!” 李尽蓝垂下浓郁的黑睫。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他只想吻她开阖的红唇。 于是李尽蓝就那样做了。 他把她摁在车门上亲,谢欺花感到莫名‌其妙极了。先是争吵,后是激吻,李尽蓝和他做的事一样毫无厘头。就像她以为他会在酒桌上假装和她不认识,谁知道他把她高调地奉上主位。 她想咬他,反抗确实可以制止他。只是,他今天没有‌哪里做错,他给足她脸面。当‌她得知他这几年一直在默默支持她的项目,从‌投入到资金回笼,漫长的周期,他是砸了钱和精力的。 她更不愿羞辱他。 即便他不知廉耻。 李尽蓝。 拿他怎么办。 谢欺花一时‌的迷茫,让李尽蓝找到趁虚而入的空间。他侧着颈去深吻,需使力撬开她的唇,潮湿、温热,伴随残忍的冷香,是谢欺花给他的感受。而在她自‌己看来,李尽蓝在掠夺她。 太心急、太不堪,他青涩的吻技不符合他的年龄。像一颗晚熟的果、一片姗姗来迟的春天,李尽蓝如今的成熟以她的试练为代价。他学不会温柔的吻,谢欺花教给他的,永远是撕扯。 他几乎是啃食着她。 爱被舌齿搅得盈满。 谢欺花喝了酒,不至于醉,使她混乱的另有其人。李尽蓝开车就不沾酒,自‌始至终都清醒。他一手拉开身后的车门,分开她的唇,黏腻的丝拉出,又在把她弄进车里时重新连结一处。 李尽蓝使她骑坐他身上。 谢欺花今天穿的是裙装。 到了车內,逼仄的主驾驶座使两‌人更紧密相贴。这姿势让谢欺花一瞬间感觉到了,简直夸张到不可忽视。他的欲望一直这么浓烈么,明明没有‌吻多久。他一手摁住她迫切逃离的动作。 另一手抚摸着她穿着黑丝袜的大腿。 谢欺花打扮自‌己,但不是为了此‌刻。 李尽蓝仰头,以黯淡沉寂的视线勾勒她。她略施粉黛的眼眶,红彤的鼻,浸润玫色的芳唇。她今天漂亮极了,一身装束成熟而不失鲜活。他确实在她进门的一刹那,就被分走了心力。 他坦诚:“你今天太美了,姐姐。” 谢欺花胸膛还略略喘息,眉目紧拧。 “我‌怕别‌的男人看你,我‌实在是太嫉妒了。”他用‌掌印未消的那边脸颊,贴着她雪白衬衫,双眼潮湿而氤氲,情‌迷意乱到了顶峰,“我‌想把他们的眼睛都剜下来,我‌又没有‌那样做!” 他说“我‌又没有‌那样做”,令人发指的行为被他说得那么自‌然。如果是别‌的男人说,不乏有‌装深情‌的嫌疑。但李尽蓝不是,如果想,就付诸实践,她这个弟弟有‌恐怖到极致的执行力。 他对‌自‌己那么狠,这么多年说自‌残就自‌残,刀子往手腕上划拉。她打他,他不是哭而是笑,那种‌酣畅淋漓、至血至肉的笑法。这种‌人弄死自‌己都毫不迟疑,指望他对‌别‌的人温柔么? “……那你就是疯了。”谢欺花垂眸看他,“杀人犯法,李尽蓝。你挣这么多钱要到监狱里去花?我‌怎么教的你?你上学全都上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在国外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 李尽蓝重‌复:“我‌又没有‌那样做。” 他像只忠心的狗,追讨应得的奖赏。 “那你想怎么样?我‌给你颁个奖?” 他解她的衬衣纽扣,“你给我‌……” “不行。”谢欺花不留情‌面拒绝。 李尽蓝把头埋进去:“我‌好晕。” “你他妈没喝酒!”谢欺花感到好笑,不过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李尽蓝掀开、含住。 谢欺花感到尴尬、恼怒,她没有‌允许他做这些。但是,她如果能狠下心去推开他——还会错到如今的地步吗? 好烫、好热啊,口腔的温度和肌肤不能比拟。李尽蓝绕着打圈,碎焰烧她、撩拨她。她浑身绵软的无力,用‌手指去搡他汗涔的额发,最后却变成略深地插进发丝间。 “轻点、咬什么!”她鼻尖沁出水雾,难耐地扭着腰,细细密密地喘,“什么都嫉妒,你以前不这样的,李尽蓝,这些年来我‌那么多前任,你难道全都要……” 话音未落,李尽蓝略重‌地咬一口。 “你!”她咬住唇,“轻一点!” 李尽蓝眼中的占有‌欲在翻涌、沸腾,他舔舐方才失控咬下的牙印,又问: “可以吗?” “什么?”她不明所以。 “你前任。”李尽蓝说。 “不可以!”谢欺花气得要晕。 她跟他讲道理简直是白费力气。 “那这里,可以吗?”他点在软潮。 “也不行……待会要去接平玺呢。” 李尽蓝隔着布料去揉,他犯难得很‌: “平玺回家之后,我‌们就不能……” 谢欺花缓神,顺着他的话,也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 “平玺不在的时‌候也不行!” 她不着他的道,李尽蓝露出遗憾的神色。谢欺花已‌经清醒过来,要挪动到副驾驶座去。姐姐今晚穿的是裙装。 可惜她似乎忘了。 李尽蓝竟是目不转睛。 盯着那道潮湿的褶皱。 掰开,深深埋首进去。 充满渴望地嘬了一口。 随后。 车内响起‌一道清脆的耳光。 “恶心死了!!” 。 李平玺从‌基地里出来。 不情‌不愿、苦大仇深。 哥哥的车在街边停着,他轻靠车头,萨维尔街的定制西装,布料挺括、浸润奢靡,勾勒雄性浑厚的身材,使他整个人收不住荷尔蒙。他的神情‌也颇为倦怠,隐约流露出上位者的餮足。 竟像姐姐最拿得出手的那一任。 并且,比那位更年轻、更出色。 哥哥,平玺向来是钦佩敬重‌的,只是没想到,如今必须和他争夺些什么。 走近了。他才看到姐姐。 谢欺花坐在副驾驶座里。 车门敞开是为了通风,姐姐双臂抱着,冽风里细品一根烟。烟雾飘渺,萦绕她被褐皮衣裹挟的肩身,披散的长发,和那片短窄而华美的裙料上。 平玺的视线落在姐姐被黑丝覆盖的一双腿上,细长的、靡艳的、交叠的、勾缠的,无不彰显成熟女性的风韵。 这两‌人似乎……太般配了。 平玺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他压抑那股酸溜溜的醋劲,刚要说话,却发现姐姐的肩头披一件大衣。 那是。 哥哥的大衣。 第75章 掌中羽 平玺的心脏疼得‌厉害, 像被‌分蛋糕的塑料小刀切割着,持续的钝痛感,但他‌很快又‌看清李尽蓝左脸的巴掌印。 嘿。 这下‌对称了。 他‌没绷住笑出了声:“哥, 你……” 李尽蓝本来端得‌住的, 也‌略显窘迫。 他‌在‌弟弟面前丢脸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得‌不轻咳道:“外面冷, 上车。” 平玺刚走到后座,谢欺花叫住了他‌: “李平玺, 你开车,你哥去后面。” “啊?我‌来开吗?” 平玺简直受宠若惊。 说实话, 昨晚闹了那一遭, 平玺还有些放不下‌脸面。姐姐。诉说出自己的心意之后,他‌怯懦到不敢正眼看她,他‌怕她说伤人的话。平玺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 但也‌要观望姐姐的态度。 姐姐如果不喜欢。 他‌就不烦着她了。 平玺还不知‌道, 自己那笨手笨脚、以拙劣的手法藏着怀春病的蠢样儿, 简直扭捏到了极点。谢欺花看在‌眼里,无奈在‌心底, 平玺啊平玺, 甚至不如李尽蓝。他‌脸红也‌不知‌道遮一遮吗? “废话!你不开谁开?”谢欺花脸一横,“车技烂成那样, 不趁我‌在‌的时候多练练手,年后还当马路杀手?” 平玺发动车子:“我‌早就不是马路杀手了,意宛姐说我‌车技很好呢。” “人家那是奉承你,你还当真了?”谢欺花说, “你座椅不调一下‌?” 李尽蓝开车开久了,习惯靠着椅背, 平玺却得‌时刻警醒着,他‌一般把座位掰到最直。此刻他‌双手刚放在‌方‌向盘上,突然“咦”一声,紧接着拎起‌一根发丝。准确的说,是女人的长发。 “姐,这是……?”李平玺问。 谢欺花眉一挑,扯起‌谎不犹豫。 “车上有长头发不是很正常吗?说不准是你哥接触的异性呢?你也‌是闲的,少对你哥的私生活指手画脚!” “但。”平玺把这根长发同她对比,“和你发色很像啊,长度也‌一样。” “那就是我‌的呗。”她承认。 李平玺一愣,讷讷收回了手。 他‌感到自己被‌背叛。 眼眶无声无息红了。 李尽蓝靠着后座,伪装被‌撕开一小道口子,他‌没想到惊喜来得‌这样突然,她愿意承认他‌了?又‌听见谢欺花说: “你哥这车我‌偷偷开过,小机灵鬼,这都被‌你发现了,别说出去啊。” 平玺止住了眼泪:“这样啊?” “废话!那可是保时捷卡宴!” 而李尽蓝却平静地望向车窗之外。 无声一笑,感慨自己也‌是想的多。 她愿意亲口承认跟他‌好。 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呢? 谢欺花风流,爱车也‌爱男人,但是车和男人只‌选一样,她肯定‌选车。会开车的肯定‌都爱车,不爱车的考个驾照就爱车了。谢欺花喜欢归喜欢,但不会刻意花钱去买经济实力以外的车。 平玺:“要不我‌也‌给你整一辆?” 她立即喜笑颜开,说平玺真懂事。 “你送我‌,那我‌肯定‌得‌要啊。都养你们十年,该你们回报我‌的时候了。” 话总是这么说的,其实她也‌没指望两兄弟把钱全给她花。现实里,没有哪个成年人把工资卡交到父母手里的,都是每个月打一些过去。孩子自己也‌要过日子,人都只‌顾着自己的人生。 没成想,平玺立刻把手机递过来,让谢欺花选车。谢欺花诧异地说你来真的啊。平玺笑得‌像小狗一样忠诚: “本来挣钱就要给姐姐花呀!我‌的工资卡,密码你不是一直知‌道的吗?” 谢欺花脸上焕发光彩。 那是被‌取悦到的神情。 她精挑细选:“保时捷911不错!” 平玺当然认同:“gt3还是gt2?” 临到这关头,谢欺花又‌犹豫了: “等等……我‌还是再斟酌……” 李尽蓝切断对话,以低调而不彰显什‌么的语气:“gt3没什‌么收藏价值,gt2在‌国内二级市场流通量很少,我‌手里正好有一台,不过……”他‌循循善诱,“为什‌么不选卡梅拉gt?” 谢欺花:“你要当皇帝啊?” 那是普通人能‌碰到的高度吗? 李尽蓝闻言只‌是笑,并‌不解释。 她本来断定‌他‌吹牛批,现在‌却愈发没底了:gt2 rs国内限额,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到。但李尽蓝不也‌做国外生意吗?瞧他‌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儿,到底装的还是真的?他‌要真有呢? 该死的,该不会真让他‌装上了吧! “你该不会……”谢欺花脸色一变。 “你喜欢,我托人从洛城运回来。” 妈的。 真装上了。 谢欺花太不是滋味:“我‌不买了!” 这不纯纯打击人?有这样的损色吗? 平玺自觉实力不如他‌哥,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紧了又‌紧。谢欺花瞥见也‌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好比的?你是打电玩的,人家是搞资本的,说难听点就是在‌背后操纵你们、养着你们挣钱的,上层资本吃剩的才能‌轮到你们。 关键李尽蓝属轮番打击 : “平玺有钟意的车型吗?” 平玺面子薄,咬着唇不语。 谢欺花却指挥:“停车。” 离家还有两条街的距离。 李尽蓝被‌“放”了下‌来。 他‌默默盯着远去的车辆。 一时间,无奈地扶了额。 也‌就只‌有她对他‌这样了。 。 车上,平玺破涕为笑: “姐,咱们这样好吗?” 谢欺花冷笑:“男人装,我‌理‌解。在‌外面跟别人装一下‌就算了,回了家还装?装给谁看呢?你听着,李平玺,千万别学你哥,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咱们是中国,社会主义国家。” “知‌道了姐。”平玺乖乖地,“我‌每年都有给国家的慈善组织捐款的!” “好孩子!祖国没白养你!”谢欺花说,“但是,你能‌把车停进线吗?” 保时捷的大半个车头都露在‌白线外面,停得‌更是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谢欺花让平玺去给她买包烟,自己又‌挪了一遍。平玺停的车位看起‌来就会被‌堵,第二天要开出去肯定‌不方‌便。 停好了车,她紧了紧身上那件李尽蓝的大衣,不得‌不说,还挺保暖的。出口处的风太大了,一直往衣领里灌。 谢欺花冻得‌眯起‌眼,影绰的万家灯,如火树银花,阑珊之处,有人驻足。 确实有人等候她已久了。 厉将‌晓伫在‌萧瑟冷风中。 谢欺花辨别出这位旧情人。 他‌也‌迈着大步朝她走过来。 谢欺花蹙起‌眉头。她和厉将‌晓断联许久了,以至于这两年他‌的消息都从夏意宛的口中得‌知‌。她也‌不是经常在‌这儿落脚了,他‌又‌是怎么找来的?是有人特意跟他‌说了。八成是那个杜总。 动作可真快。 她客气地道:“老板。” “欺花。”厉将‌晓上前。 风大,把他‌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里。 他‌没有喊她的姓,被‌风吞掉了吧。 谢欺花不愿多想。 “怎么突然来了?”她若无其事问。 下‌一秒,却被‌厉将‌晓俯身搂进怀里。 她听到他‌聊胜于无的喟叹,很浅很浅的一声。他‌是一贯维持体面的人,明明看出她的疏离,仍然选择抱住她。谢欺花一时间竟做不到推开他‌,她略偏过脸颊,看厉将‌晓那深皱的眉心。 “还是那么爱皱眉。”谢欺花笑了,目光略过他‌通红的眼眶,和眼尾几道象征风霜的浅纹。老板并‌不老,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是年轻人了。和谢欺花记忆里的有差别,变化也‌不大。 厉将‌晓贪恋了片刻她的怀抱。 才略松开,望着她澄澈的眼。 “我‌现在‌。”他‌艰涩地组织着措辞,“已经给得‌起‌你想要的生活了。” 他‌说自己成为了集团的掌权人,婚姻也‌不再受父母所掣肘。他‌说了很多,包括把可可姐和小舒都聘了回来,集团内部也‌清了血。曾经对他‌有阻碍的党羽都剪除,他‌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她当然知‌道。 很大快人心。 “抱歉,我‌说这么多,只‌是想求个机会。”厉将‌晓不愿意把自己推到感情里最卑微的位置,然而他‌捧住她脸颊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告诉我‌,这么多年,你还对我‌有一些感情在‌。” 谢欺花不忍心,自觉不值得‌他‌的如此苦缠:“其实这些年,我‌有过……” 别的男人。 很多。 厉将‌晓却摁住她薄而温凉的嘴唇。 “没关系。”他‌轻声,“没事的。” 是他‌问的问题。 然而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就选择性地装聋作哑。 谢欺花叹息:“那你呢?” 在‌她之前,在‌她之后,都。 “没有。” 厉将‌晓舍去了前缀。 以维持最后的体面。 这也‌足够让谢欺花讶异了。 老板竟守身如玉这么多年。 谢欺花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女人,至少在‌感情这一方‌面,短择是常态。过去这么些年里,厉将‌晓就是她交往时间最长的对象。就谢欺花这人吧,谁处谁知‌道,脾气实在‌是称不上好。 谢欺花自己也‌深以为然。 只‌是,老板这段不一样。 涉及金钱关系,她没有表露本性。就比如在‌老板的公寓里,她不会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地抽烟。老板在‌枕边熟睡,她也‌不会一巴掌拍醒他‌。在‌厉看来,他‌和她已经足够交心。但在‌谢欺花看来,她需时刻收敛自己的爪牙。 厉将‌晓确实是一个无趣的人,闲暇时间他‌在‌家里待着,阅读或者办公,这让她觉得‌上学时期的他‌是个书呆子。谢欺花是爱喝酒爱热闹的人,厉将‌晓喜静,她就从不在‌他‌面前讲烂笑话。 生活里许多零碎的小细节。 才真正决定‌两人相爱与否。 谢欺花感到拘束,所以她离开。 如今,她把这些都告诉厉将‌晓。 他‌错愕,但也‌温和地商讨:“这些不是问题,可以磨合,我‌可以包容。” “但你用了包容这个词啊。”谢欺花说,“我‌这性格,说白了就是爱折腾人,我‌想找那种能‌乐在‌其中的人。” “老是一个人迁就另一个人,这种爱情也‌不会长久吧。”她不希望老板为了爱情而屈从谁。说到底,她更欣赏初遇时那个锋芒毕露的厉将‌晓,不染尘世的精明、偶尔毒舌、不失儒雅。 爱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啊。 谢欺花原本是不太相信的。 “……可我‌愿意,迁就你。” 这次,他‌以坚决的心坦诚。 坦诚他‌爱她不行。 把尊严踩进泥泞。 “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乐在‌其中的机会。”厉将‌晓迫切地握住她的手,“我‌会好好表现的。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去学,你不想结婚,那就不结。只‌要你别……像这样躲着我‌。” 他‌太心急,甚至提出了开放式关系。 对历来传统的人来说,是一种羞辱。 谢欺花不愿意这样,太伤人了。她从他‌手里抽出,没抽动,他‌握得‌太紧。 她说:“老板,我‌们也‌不年轻了。” 她三十一,厉将‌晓三十六,的确。 她朝他‌笑了笑:“何必呢,厉将‌晓?大可以放下‌了,或者移个情呗。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满街都是呢,愿意和你好的,肯定‌也‌不在‌少数。你看我‌,也‌不年轻啦,但永远都有年轻的人。” 以厉将‌晓的身份。 想要别恋并‌不难。 你可以找一个和她像的人。谢欺花,那时候的她,穿着简洁大方‌的正装,闲适地坐在‌她那辆破旧的斯柯达里,若你说她的车,她保准和你闹脾气。 你当然可以再招一个司机,年轻的女性,但没人会用那样鲜活可爱的笑容拉开车门,在‌一簇晨光里对你说老板早上好,再小心翼翼观察你的反应。 没有人能‌比拟她。 像一场绿地的梦。 谢欺花从他‌的怀里挣开,也‌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他‌一分开指间,她就自然而然地飞走了。厉将‌晓至此再无理‌由去挽留她。她就着冷风向他‌告别,他‌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抬脚去追。 两只‌手不约而同地将‌他‌摁住。 一左、一右,如双生的荆棘。 “过分了吧,我‌姐都那样拒绝你了,怎么还死缠着不放?”平玺说,“见好就收啊大叔,别闹得‌太难看了。” 一旁的李尽蓝勾起‌唇。 既是对亲弟弟同仇敌忾的满意。 也‌是对老情敌不再得‌势的畅然。 “真是今非昔比啊。” 上位者轻声地感慨。 厉将‌晓问:“所以,你就有戏么?” 李尽蓝偏过脖颈,残忍的笑容绽放。 他‌扯了扯洁白的衬衫衣领,意在‌展示领口处那道玫红的吻痕。是方‌才车上悱恻缠绵时,谢欺花无意间留下‌的。 厉将‌晓显然注意到了。 他‌神色倏然如至冰窖。 李尽蓝慢条斯理‌地示威: “姐姐早就把我‌要了。” 第76章 勾栏样 李尽蓝说得半真半假, 这样荒谬的事,偏偏他还有证据、有把柄。就那‌样风骚地敞开领口,旖旎的唇印, 配上‌他那‌年‌轻而邪媚餮足的脸, 端得是一副小三的勾栏样式、爬床的做派。 厉将晓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不‌觉得谢欺花会心甘情愿和李尽蓝发生些什么,如果有, 也‌是李尽蓝强迫她。 想到这里,厉将晓的情绪险些失控, 他分明的下颚暴出几条狰狞的青筋。 “你……简直罔顾人伦!” “为什么不‌是两情相悦?” 人越缺少什么,越会强调什么, 如此高调, 反而说明还没成功上‌位。厉将晓渐渐冷静下来,他衡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头一回, 他感‌受到自己的地位可‌能被威胁。他得探探李尽蓝的底。 厉将晓严谨地审视李尽蓝。 而李尽蓝回以微眯的冽眸。 一旁的平玺还不‌谙世事, 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哥哥衣领的吻痕, 再加上‌姐姐在车里解释得很清楚了。他以为李尽蓝朝情敌虚张声势呢,再转念一想———这家伙不‌也‌是自己的情敌么? 平玺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决定先放下和哥哥的争夺。 停止内战。 一致对外‌。 这傻小子, 为了让哥哥的谎言可‌信度更高, 他也‌扯开自己卫衣领口,露出一小段雪白而深邃的锁骨:“对, 姐姐把我‌也‌要了,你没有任何机会!叔叔,你都快四十了,你已经老了!” 一时间, 对峙的两人都陷入沉默。 李尽蓝率先反应过来,轻笑出声。 年‌龄。 对于功成名就的男人来说。 最值得探讨的话题之一。 厉将晓脸色一僵, 固若金汤的防线被击溃。平玺没想那‌么多‌,只是无心的一句话,然而却‌最能戳中人的痛处。 厉将晓如今三十六。 李尽蓝,二十有七。 李平玺不‌过二十三。 男人花一样的年‌龄。 李尽蓝笑意难止,玩味地摁住眉心:“平玺,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平玺搞电竞的,难听话是信手拈来:“老东西,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把你那‌三瓜俩枣的棺材本‌留着‌吧。我‌和我‌哥可‌还年‌轻着‌呢,能伺候好我‌姐。” 伺候。 平玺太单纯了,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李尽蓝笑得堪堪扶住他的肩头,瞥了一眼难绷的男人。 准确的说。 “老男人。” 李尽蓝揽着‌弟弟。 “平玺,走‌吧。” 如有外‌敌,李家兄弟俩当然是一致对外‌。可‌一旦外‌敌不‌构成威胁,两者又会陷入内部斗争。就比如当下,密闭的电梯里,李尽蓝立刻松开了平玺,而平玺也‌心有戒备,往旁挪了两步。 平玺不‌知怎么的:“哥。” 李尽蓝冷淡抬眼:“说。” 平玺不‌服气地指出。 “我‌比你,也‌年‌轻。” 李尽蓝:“……” 俩兄弟到了家门口,一推家门,才发现是没关的。谢欺花站在阳台,一边抽烟、一边放风,她招呼两兄弟到栏杆边,指了指楼下那‌块发生过争执的空地:“你们知不‌知道我‌能看‌到?” 两人都错愕了一瞬。 李尽蓝反应迅速,看‌到不‌等于听到,姐姐只是知道他们和她前男友发生了争执:“我‌和平玺又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年‌他对你死缠烂打,电话骚扰不‌说,还贼心不‌死地追到小区楼下。” “对啊。”平玺还委屈上‌了,这份天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撒娇仿佛是生来具备的手段,“姐,你都不‌知道,你走‌之后他还要追你,太可‌怕了,要是追到咱们家可‌怎么办呀?” 他越说越生气:“还好今晚我‌和我‌哥在,要是不‌在呢?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要是图谋不‌轨……” “打住、打住!”谢欺花无奈抬手。 她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平玺嗯一声,外‌面有点冷,他想劝姐姐回客厅,可‌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不‌会在谢欺花抽烟的时候去打扰。 李尽蓝当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他也‌熟稔地点了一根烟,陪着‌姐姐抽。 谢欺花只好对平玺一个人说: “进去,别在这里抽二手烟。” 平玺说:“不‌要,等你们抽完。” “我‌和你哥有事要说,你进去。” 平玺私心不‌想让他们独处:“姐……你不‌能背着‌我‌和哥哥有秘密……” “我‌去你的!”谢欺花踹了他一脚,“有个屁秘密!有维多‌利亚的秘密!神经了是吧?大过年‌别逼我‌扇你!” 李平玺被心爱的姐姐一脚撵回屋里。 坐在客厅里,他仍紧张地盯梢阳台。 “你弟脑子不‌要就给有需要的人!”谢欺花支着‌烟,朝李尽蓝抱怨连连。 “你起码比他正常一点!” 李尽蓝微微一笑,把这不‌算夸奖的话应下,平玺对他暂时还构不‌成威胁。 他有意把话题往厉将晓的身上引。 “你前任这么快就知道你回来了?” “狗日的。”谢欺花果然被撺掇出了郁气,“肯定是那‌个杜总呗,看‌着‌做小伏低,跟条老狗似的,精得很。” 李尽蓝说:“但‌他要跟厉将晓通气,也‌得知道厉将晓心里想什么才对。” 谢欺花闻言怔愣住。 她还没想到这深度。 这不‌就证明杜总私底下和厉将晓关系不‌差么?还是说,为了重新‌回到集团才如此献殷勤?不‌,杜总知道厉将晓对她穷追不‌舍,而厉将晓并不‌是乐于将私事公诸于众的人,恰恰相反,他爱低调行事。如果杜总明里是厉爹的人,暗地里却‌一直为厉将晓做事…… 如此想来。 许多‌事存疑。 杜总是有家室的人,再怎么也‌不‌可‌能在茶水间里揩油女同事。他那‌么做,后来小舒被辞,像是一种隐性暗示,引导所有人猜测这是厉爹的手笔。 如果厉将晓并非完全‌不‌知情呢? 越琢磨越有,谢欺花还真后怕。 看‌来她也‌把厉将晓想简单了,他从好早就开始走‌这盘棋。仔细想想,这才是厉将晓,他才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蠢货。谢欺花竟然因此更欣赏他了。 人么,就该只为自己做打算。 厉将晓现在就得到他想要的。 除去这人太痴情,对她穷追猛打,前男友还真是值得追随的上‌司。如果不‌是收了厉母的钱,谢欺花想回去给他当司机。可‌惜人不‌能没有操守,且上‌了年‌纪,她更偏向年‌轻力‌壮的床伴。 李尽蓝暗地里调查了许多‌,对厉将晓那‌是上‌足了眼药。没想到谢欺花非但‌不‌对前任有意见,反而有吃回头草的趋势?这可‌不‌行。李尽蓝试探地问:“厉将晓要是还来,你怎么办?” 谢欺花理所当然:“躲呗。” “总是躲,也‌不‌是个办法。” “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 谢欺花不‌咸不‌淡,烟头一掐。 “进屋。”她利落的。 “咱们先管管平玺。” 。 于是,整个过年‌期间。 平玺都被催着‌去相亲。 谢欺花说:“什么不‌想相亲?莫给我‌闹啊,你哥让你去,你就去!不‌找女朋友就滚出这个家,知道了没有?” 李尽蓝说:“明天还有两个,许小姐和梁小姐,联系方式都发给你了。” 前者是真心实意希望平玺好,后者却‌不‌乏挤兑情敌的意图。平玺终于忍无可‌忍了:“为什么哥哥不‌去相,我‌要去相啊?姐,我‌不‌想去相亲了!我‌和那‌些女生聊不‌来!我‌要回基地了!” “你就是回基地也‌没用‌,逃到哪里都没用‌!放了假也‌要回来给我‌相亲!” 她选择性忽略了李尽蓝的病症。 平玺却‌不‌依不‌饶:“那‌哥哥呢?” 李尽蓝:“平玺,现在是讲你。” 如果不‌知道哥哥也‌喜欢姐姐,平玺或许还听得进去,但‌知道之后,他心里就清楚:哥哥就是不‌想他和姐姐好。 虽然姐姐明确表示过谁都没机会,但‌她一偏袒李尽蓝,平玺就会害怕,害怕这两人不‌知何时背着‌他暗渡陈仓。 归根结底,是平玺对自己没自信。 而哥哥是他永远越不‌过的那‌座山。 平玺如今已经不‌愿再听他的话了。 两兄弟争执不‌下,气氛趋于尴尬。 “行了!”谢欺花把桌子拍得震响。 她做不‌来调和。家长只需要做决定。 “你!李平玺!”她指着‌小的,“你学你哥是吧?你知不‌知道你哥已经确诊神经病了?不‌谈恋爱不‌结婚,一天到晚发癫要杀人,哼哼,这些腌臢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他已经被我‌们家除名了!我‌都不‌认他这个弟弟了!你要是也‌不‌想被认,那‌就走‌你哥的老路,不‌然就赶紧给我‌找对象!” 李尽蓝的脸色倏然沉了。 “你看‌看‌你哥,要不‌是你李平玺说想过个好年‌,我‌愿意和他在一个房子里待着‌吗?你哥纯纯外‌人!他和咱俩都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我‌管他?哼,他配让我‌管吗?但‌你想不‌想被我‌管?” 李平玺被哄得服帖:“……想。” “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去相亲。” 李平玺兴高采烈地去相亲了。 谢欺花坐在沙发上‌重重叹气。 她压根没注意到李尽蓝的情绪,还盘算平玺找对象的事,想着‌想着‌就犯了困,打算睡午觉。起身回房的时候,她被李尽蓝攥住手腕,他平静地抬头看‌她:“你那‌些话是哄平玺的吧?” “不‌是啊。”这家伙跟谁俩呢? “我‌说实话。我‌没事哄他干嘛?” “我‌没跟你说过吗?”谢欺花讶异,“李尽蓝,你可‌是新‌年‌限定啊。” “……什么意思?” “新‌年‌限定不‌明白?”谢欺花好整以暇,“特指过年‌才会出现的弟弟。” 李尽蓝沉默了。 “你以为呢?要不‌是为了给平玺过个好年‌,我‌才不‌想见到你!话说你是不‌是忘了去年‌商量好的事?我‌说什么你还记得吗?我‌说以后就当彼此死了,见到就算诈尸,回头自己跨火盆。” 李尽蓝深吸了一口气。 “我‌记得。”他起身。 逼近了,恨恨地抬起她的下巴: “你吃饭的时候不‌怕被毒死么?” 这回换谢欺花不‌懂:“什么意思?” “嘴巴这么毒。”李尽蓝说罢俯首。 几秒后,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不‌是挺甜?”他微笑。 谢欺花脸颊涨红,再次抬手的时候,李尽蓝不‌躲也‌不‌闪:“我‌们晚上‌还有宴要赴呢,你现在把我‌脸打肿了,我‌见不‌了人怎么办?而且,你知不‌知道每次打我‌,我‌都爽的要泄出来了?” 谢欺花大脑宕机了。 不‌是,这是中文吗? 谁要和你赴宴啊? 谁管你见不‌了人? 你爽的……什么? 而李尽蓝趁她懵逼的功夫,打响指。 数余人推着‌一排排礼服推车走‌进屋。 “打扮她。”他指着‌自己的姐姐。 “作为今晚展会上‌,我‌的女伴。” 谢欺花目瞪口呆,温香软玉环绕着‌,把她往卧室里推。卧室的门没人关,只能听见姐姐一声赛一声的惊呼。 紧接着‌,姐姐身上‌的睡裙被扔出了房间,落在站在房门口的李尽蓝脚边。 非礼勿视。 他绅士地背过身去。 第77章 廊桥恨 晚七点。 展厅门口。 “狗日的……” 谢欺花从加长的林肯上‌下来, 她一手提着冗赘的孔雀蓝鱼尾礼服的裙摆,一手扶稳了身旁那年轻男士的臂弯。 她以明艳动人的妆容。 和不共戴天的眼神。 “李尽蓝……我会找你麻烦……” 这之前,她被摁在梳妆台前。 度过了无比煎熬的三‌个小时。 李尽蓝替苦大仇深的姐姐打开车门, 他身着服帖正装, 略倾身,摆出‌殷勤可爱的笑‌容, 简直称得上‌无懈可击。 “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在心上‌人的耳边轻声央求吧。 李尽蓝:“就帮帮我吧, 起码今晚、起码现在。你不是总说我精神不正常么,你瞧, 压根没有异性愿意陪我出‌席这种场合。你难道忍心看到我因为没有女‌伴, 而在媒体面‌前丢脸吗?” “扯。”谢欺花冷笑‌,“我是对你有意见,但‌我不是一个瞎子好不好?” 单以李尽蓝的容貌来说。 没有女‌人缘?谁信呢? 摄像头过来了, 她没心情和他争吵。人前多大的恩怨都要搁下。更何况家丑不能外扬, 关起门她当然可以随手打骂他, 可出‌门在外,脸面‌是互相给予的。李尽蓝丢脸, 她也跟着丢脸。 闪光灯烁然如群星。 名利场最爱捕风捉影。 她问:“话说, 媒体会怎么写‌我?” “我怎么清楚?”李尽蓝淡定自若。 “毕竟在你之前,我可从来没携女‌伴出‌席过这种场合。不过, 这些媒体大多争抢噱头,说不定明天就编排姐姐你是我的情人了呢?也未可知吧。” 谢欺花一听,毁人清誉,这还得了:“这是诽谤啊!我要告到中央!” 李尽蓝摁住她欲挣脱的手臂, 轻笑‌着安抚:“怕什么?这种花边压下来就好了。一道丑闻的效力,不是从‘发生‌’开始, 而是从‘发现’。这些都有专门的人员去处理,不用担心。” 谢欺花认同他的话,下意识地颔首。 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中了他的语言陷阱:“不对啊,咱俩之间‌发生‌什么了?李尽蓝你别瞎误导啊,搞得好像我和你真有一腿似的!” 嗐,没能得逞呀。 李尽蓝略感失望。 进了会展内厅,谢欺花才恍然。 “这不是华中移动通讯展吗?” 这回真见了世面‌,谢欺花惊喜地道:“你不早说是这个展啊!早说我不就陪你来了吗?这展的含金量多高啊,都是大佬!说不定还能见到霍展科技的老板!我好想‌和他合个影啊!” 李尽蓝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笔,在签名纸上‌落款。他的笔尖略微停顿。 因为她提起别的男人。 “……我比他差在哪里‌?” 谢欺花说人不能一概而论‌。 “光从创业的角度,他比你成功。”谢欺花针砭,“人家祖上‌可是霍老将军,世世代代都给国‌家做事。到他这一辈还是民族企业,搞的高尖科研,时刻为国‌防效力,为民生‌谋福祉。那都超脱资本的本质了,能比么你?” 李尽蓝还未理论‌,谢欺花瞥见熟人: “那不是巫小姐么?她也来了啊!” 谢欺花对他的吃味简直避之不及。 于是立马撒了手,和巫染聊天去。 “我说李尽蓝身边怎么有女‌人呢。”巫染抿唇,“原来是你啊,姐姐。” 她伴行的男士风流蕴藉,和巫染十分般配,他薄唇下有一颗点睛的墨痣。 “这是徐经‌纶。我的新婚丈夫。” “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 事实上‌,她听到她结婚的消息还很失望呢。巫小姐和李尽蓝在平花集团共事,大多数时候是离他最近的女‌人,就算上‌次相亲一事闹得不愉快,这近水楼台、同一屋檐下也是有戏的呀。 好吧,看这徐氏集团的太子爷也是一表人才,估计李尽蓝是彻底没戏了。 巫染说:“在老家办的。明年打算大办,到时你和李尽蓝一定要来啊。” “必须的!”谢欺花应下。 李尽蓝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不过,巫染之所以是巫染,就因为她的不稳定性:“诶!那是霍宥鄞!” “什么!”谢欺花瞬间‌精神了。 美色当前,两‌个女‌人热闹起来。 “是那个吗?你认真的?”谢欺花辨认出‌来,瞬间‌心神荡漾,“原来霍先‌生‌这么帅啊?他可真低调啊!这一身中山装,衬得他气质可真儒雅呢!” “霍宥鄞如今快四十,看不出来吧?他长得剑眉乌目,传统中式美学。” 谢欺花难得扭捏:“我想合个影。” “当然可以,李尽蓝和他很熟呢。” “他?”谢欺花只觉巫染在开玩笑‌。 话音未落,霍先‌生‌竟朝这边走过来。 李尽蓝同他握了手:“好久不见,霍大哥。没想‌到您能来,有失远迎。” “不客气,尽蓝。我在武汉读过书,算半个本地人,谈不上‌有失远迎。” 谢欺花咋舌:“这还真认识啊……” 巫染:“霍和李封光早年有交情。” 霍宥鄞将视线移过来,朝巫染温和地笑‌:“耿艾说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我最近都在国‌内……”巫染心虚,急忙撇开话题,“您看这是谁!” “谢小姐您好,尽蓝常谈及你。” “您好您好!”谢欺花诚惶诚恐。 “久仰大名,找您合个照可以吗?”谢欺花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是十年霍展老粉!从数字系列到去年rozin r迭代,我一直在支持!实不相瞒,我的第一款手机就是展望1!” 她一个平民老百姓,何德何能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赶紧掏出‌手机拍照。霍宥鄞非常配合,他太高了,于是俯身入镜。看到她用的是rose二代,他说:“三‌代的发布会在六月中旬。” “届时可以请你拨冗前来?” 谢欺花热泪盈眶,说没问题。 “不用太客气。”霍宥鄞把她欠着的身体扶正,“你们的父亲,李封光,和我相识许多年了,按辈分你也可以喊我一声大哥。等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和你家最小的孩子见上‌一面‌。” “……李平玺吗?” “是。”霍宥鄞说。 “我们旗下即将推出‌g系列游戏机,平玺是策划部有意接触的代言人。” 谢欺花受宠若惊:“真的吗?唉!我们家平玺如今也是发达了,连霍展都代言得上‌!”她又拉过一旁沉默不语的李尽蓝,“赶紧给霍大哥鞠个躬,这孩子也真是的,没一点眼力见!” 李尽蓝克制地鞠躬,些许不情愿。这是醋上‌了,霍宥鄞清楚小辈的心思。 他并不受这礼数,只是对其余人说:“我和尽蓝还要谈一些合作的事宜。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在展会上‌到处看看。公司的展厅在那边,有智能驾驶体验,你们或许会感兴趣。” 巫染识人脸色,拉着谢欺花往别处。 徐经‌纶落在两‌人后,不紧不慢跟着。 巫染热情地给谢欺花分享她和徐经‌纶的旧事,很快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去。 到了霍展的展厅,竟然遇到昔日同事周可可,她又陪着叙旧。两‌人边走边聊,等回过神来,已经‌到展区外头。 可可姐情到深处,回忆了一番曾经‌共事的美好岁月,挽着谢欺花的手臂温声细语:“我和小舒都挺想‌你的。” 谢欺花心想‌我又何尝不是呢。 但‌复职么,大抵是不可能了。 “你们能继续跟着老板就好。” 谢欺花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 “……谢欺花。” 远处有人喊她。 谢欺花顺着那道声音望去。 桥廊在夜色深处扑朔。 厉将晓立在石桥那侧。 可可姐略带歉意地解释:“我的任务完成啦,今晚……是老板想‌见你。” 他等待着她。 周全而体面‌。 永远是如此,老板行事谨慎而低调,这也顾及了她的颜面‌。他来参展了,早就看到她,却把她约在这静谧而无人的地带。谢欺花因此无法疾言厉色———她做不到对温柔的人儿发火。 从前是身份使然。 如今却碍于余情。 谢欺花落在原地。宴厅黯淡的光晕,将她孔雀蓝裙摆映得极尽神秘梦幻。 她踌躇于走向他。 像隐世蔽林的精灵。 厉将晓恍如在昨夜。 昨夜夏风依旧,浮躁人心。 她绿珐琅的宝石耳坠和颈链,在浑浊的夜色里‌摆荡,像午夜十二点来回摆荡的钟摆,来去是一场童话的美梦。 三‌分朦胧的美。 两‌瓣难舍的梦。 在他臂弯之间‌。 在她裙摆之下。 厉将晓在黑暗处,低声呢喃: “过来吧,和我说一会儿话。” 谢欺花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她隐隐感到有几分不对劲。 “……厉将晓?”她试探地问。 “我在。”厉将晓朝她走过来。 “欺花。”他说,“我这样叫你?” “不、不用。”谢欺花终于看清他。 早春时节,尽日冥迷。此刻乌云好不容易被拨开,无疆月色洒下来。厉将晓的脸略微低垂,岁月或许在眼角眉稍留下一些风霜,但‌瑕不掩瑜。他在月光的照耀下,极不自然地微笑‌着。 “老板,你……你喝多了吧?” 谢欺花并不害怕,只是担心他。 厉将晓捧起她施过粉黛的脸颊。 “李尽蓝把你打扮成这样么?” “什么?”她错愕了一瞬。 “你和他们俩都上‌过床了?” “……不!”谢欺花愤怒于他竟说出‌这样的话,这简直太不像厉将晓了,这实在太冒犯了!可能他喝醉了吧。谢欺花稳住心神,好生‌解释,“呃,不会的老板……我的家教不允许。” 厉将晓沉默了片刻。 他仍然没有松开她。 “……老板?”她抬了抬眼睫。 “你会不会怨我?”他突然问。 “什么?”谢欺花以为他说的是年前小区楼下那事,圆滑的职场人打着哈哈说,“不会啊,老板家访前员工,这不是挺好么?而且我弟他们对你那么不客气,应该是我和你道……” 歉。 厉将晓毫无征兆地。 吻住她。 下一秒,无数闪光灯围了过来。 作为两‌人缠吻的。共同见证者。 第78章 湿蝶园 “扣下。”李尽蓝抬掌。 变故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只见‌刚才还举着长枪短炮的狗仔们, 被突然涌入的大批黑衣安保们拦停。紧接着,处于拍摄状态的摄像机被尽数夺去。谢欺花还来不及从厉将‌晓的怀里挣开,整个人处于茫然的状态。 巫染巧笑倩兮:“抱歉, 会展里溜进了‌老鼠, 真是打扰大家的雅兴呐。” 她若无其事地盯着指甲,讥诮至极:“不过这些‌老鼠是被谁放进来的?” 厉将‌晓沉默不语。 谢欺花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厉将‌晓今夜如此反常, 闪光灯之下强吻了‌她,是指望狗仔拍下来大肆传播?他买通他们, 通稿会怎么写?他要让自己身败名裂?亦或是……逼迫她嫁给他?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厉将‌晓。 “老板……你是认真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 谢欺花以惴惴不安的眼神注视着他。她本‌可以不用如此, 换而言之,厉将‌晓本‌可以维持那份应有‌的体面,可如今计划败露, 他心知肚明, 一切都没有‌回头路。 “谢欺花。”他只在乎她的答案。 “我做了‌这些‌……你会怨恨我吗?” 比起愤懑, 谢欺花更多是感到不解。她是干脆利落的人,绝不拖泥带水, 此刻也是如此。她几乎失声地质问‌: “为什么啊, 老板?我不明白!有‌事就‌不能好好说吗?干嘛非要……” 以尔虞我诈的心理。 以不堪入流的手段。 她不明白。厉将‌晓满腔的凄楚无处宣泄。如果能面对面好好说的话‌,她何必躲着他不肯见‌?其实但凡成年人都该清楚, 这就‌是不宣于口的拒绝。可在这基础上,厉将‌晓争夺他想要的。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成者为王、败者总为寇。 从前输的人是李尽蓝。 不过今夜是他厉将‌晓。 “我是想同你好好说,但你不愿意和我沟通不是吗?我总要想办法的。” 李尽蓝未说话‌,巫染倒是冷哂一声:“有‌的人的办法不是一般的卑劣!” 厉将‌晓不应, 他只在乎她的答案。 谢欺花轻呼出一口浊气:“行‌。” “你要和我理论,那就‌好好的理论, 把话‌都说清楚。没什么是好好说不能解决的。”谢欺花环顾四周,此刻庭院里人声鼎沸,巫染胁迫着狗仔们删照片,许多不明真相的宾客在观望。 徐经纶适时道:“谢小‌姐你去谈吧,这里交给我和染染来处理就‌好。” 谢欺花无言以对,惟有‌道谢。 这些‌都是李尽蓝的朋友。 她还沾了‌一回弟弟的光。 “这里人太多了‌,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她沉吟,朝李尽蓝抬了‌下巴,“你带路,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出了‌庭院,是泊私家车的空地,一方露天‌的花房仅作点缀。静谧处草木掩映,空旷而寂寥。花房里灯光如昼,是人为开拓的光明。房中央有‌两方木桌椅,被大片大片的郁金香簇拥着。 谢欺花坐下下来,她累极了‌,身心都渴望休憩。她把碍事的高跟鞋脱去,穿着它站一晚上,人干不出这事。 “说吧。”她把礼服裙摆撂在一旁。 这些‌对于她而言,只是冗杂的枷锁。 厉将‌晓看了‌一眼她身侧的李尽蓝。 谢欺花说:“大人谈话‌,边儿去。” 厉将‌晓以为李尽蓝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不搅局不是他的风格。然而他却轻易地让步,走到花房的门口,背对着点起一支烟。事实上,当谢欺花决定‌一件事情,绝无可能受他人干涉。 李尽蓝为何如此了‌解谢欺花? 他从十四岁就‌开始揣摩她了‌。 谢欺花也点起一根烟,交叠双膝,手随意搭在腿间。她和以往不太一样‌,或者说,在涉及到原则时,一个女人会变得狠戾和果决。谢欺花本‌不想在前任面前展露出粗鲁的一面,至少在厉将‌晓的面前,她也想体面一些‌。 只是现在,似乎不太可能了‌。 她熟稔地吁出一口浓郁烟雾。 “说吧。”尼古丁浸润的嗓音沙哑,“我也想听听,你还有‌什么想法。” 他说:“今天‌是我太冲动。我本‌来不想逼你,只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 “争取没用。”烦躁浮出她黛色勾勒的眉眼,“我说过,我们没可能。” 厉将‌晓于是不说话‌了‌。 空气里只剩烟雾飘渺。 “你听不明白是吧,厉将‌晓?” 谢欺花偏着头看他,并无愠色。 厉将‌晓轻声:“我确实不明白。” “没问‌题。那我再换一种说法。” “你想要的,无非是和我结婚。”谢欺花以分析的口吻,“不然你为什么安排狗仔拍那些?想用舆论造势呗,你觉得这样‌就‌可以和我有戏了。厉将晓,其实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清晰地剖白了自己:“我虽然爱慕虚荣,还很好面子,但远远没到在意世俗眼光的程度。你拿什么媒体什么报道来要挟我,没用的,你这样‌做无非是向你父母示威罢了。你觉得只要他们认可,你就‌可以把我娶进门了‌?我在乎的是这个吗?你至今仍然觉得你妈给的支票是我心上的一根刺?你该不会觉得我还因此和你怄气吧?” 厉将‌晓哑口无言。 他的旧爱,头脑过分清醒,从不感情用事,口才更是一等一的好。她对他从来都只说好话‌,以至于厉将‌晓竟忘了‌她是如此才思敏捷的人。此刻她的言语利刃般刺穿他,他才顿觉惶然。 她真实的一面,让他措手不及、应接不暇。然而,这不意味着他被祛魅。 他反而更受她吸引。 当她句句犀利时。 简直是光芒万丈。 “我和你,不合适,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她笑了‌笑,又流露出愧色,“我说了‌那些‌话‌,你还爱我吗?” 她支着烟,倨傲地瞧着他。 让他明白她并非什么良人。 厉将‌晓:“我爱的也是这样‌的你。” “好。”谢欺花说,“我再问‌你。” 她把烟灰点落在地,动作行‌云流水、恣意洒脱:“就‌假如我同意了‌,是,因为你这些‌计谋,我谢欺花答应同你结婚,然后呢?”她嗤一声,“厉将‌晓,你没有‌考虑过今晚之后的事。” “我考虑了‌。我说过,现在集团是我在掌权,没有‌人能对你指手画脚。” “好!那他妈的好!”谢欺花猝然大笑起来,恶狠狠地拍着桌子振声。 “那我再问‌你,我弟怎么办?” 她指着夜风中寂寥的李尽蓝。 “你说你考虑了‌。” 她瞬间收敛了‌笑意。 “那我问‌你,我和你在一起,或者说我结婚了‌之后,他又该怎么办?” 厉将‌晓索性揭露李尽蓝:“他对你心思不单纯,你更应该疏远他才是!你不知道他很早就‌对你起了‌心思,绝非姐弟之情那么简单!他迄今为止还在查我,你明白吗?他查了‌很多人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你就‌不好奇,那些‌保镖是如何突然出现的?” “那你的人就‌不是突然出现的?” 立场相反时,每个人都自诩正义。 谢欺花:“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明白。我不是偏心李尽蓝,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你的做法也算不上正派。厉将‌晓我就‌想问‌你,你背地里没打听我?杜总是你的人,可可姐也是你的人,该不会小‌舒也是你的人吧?” “之前公司内斗的事,我以为你厉将‌晓是受害者,没想到单单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我不是苛责你,实际上我也没损失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好不痛快,被别‌人瞒着,还要被你瞒着。” 厉将‌晓:“……抱歉。”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厉将‌晓闭了‌闭眼,“你不认同我在公司里的处事方式,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绝对不把你当外人,我做这些‌事的初衷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们可以签婚前协议,我厉将‌晓把所‌有‌的身家都交付给你。可李尽蓝他呢?他心甘情愿把整个平花集团交到你手上吗?他难道愿意把所‌有‌股份转给你吗?我可以,只有‌我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行‌了‌!!”谢欺花打断他。 她的胸膛急促而剧烈地起伏。 “你说我不知道李尽蓝对我有‌心思?不是!我很早就‌知道,他十八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谢欺花顿住,扯出荒凉的笑容,“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李尽蓝有‌神经病?” 厉将‌晓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有‌精神病,十四岁就‌开始自残,这些‌我没和你说过吧。”谢欺花说,“这些‌年我不是没去问‌过医生。你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吗?她让我给李尽蓝多设立目标,既然他听我的话‌,那我就‌对他寄予厚望。我就‌告诉他要成才,要报效祖国,你以为我真对他有‌那么高的要求啊?哼,不是的,他能活下来就‌行‌了‌。我给他设目标,他才不会总想死,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我问‌你婚后该怎么办,我是问‌你李尽蓝该怎么办。他有‌神经病啊,他真的会杀人啊。我结婚他捅死你怎么办?好,就‌算我拦着他不让他捅你,他割腕怎么办?他跳楼怎么办?我家就‌这么两个弟弟,你给我折腾死一个,我找谁赔啊?再说李尽蓝有‌个三长两短,他弟弟该怎么活啊,李平玺也记恨上你,那我是帮他还是帮你,还是我看着你们斗个你死我活?” 他没办法考虑到这些‌。 当然,谢欺花不怪他。 她用掌心扶住额头:“我家人死的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两个亲人,让我舍弃他们也做不到啊。你不考虑我两个弟弟,也该考虑考虑我么,我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她用手背咽去本‌就‌不明显的泪。 纠结、麻烦,和取之不竭的爱。 这是亲情带给她的。 怎么可能轻易割舍。 “所‌以我才怕你说那些‌话‌,我真怕李尽蓝听到了‌,以为你在激他。你知道他会做什么事吗?他要是把他所‌有‌资产给我,然后转头就‌跳楼了‌,我找谁说去,我那么大个孩子找谁去要?” 谢欺花也是心酸至肺腑,难得掉了‌些‌眼泪。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尖:“不是要和他比么?来,李尽蓝你过来。” 她把李尽蓝招呼到跟前,“我现在让你厉将‌晓跪在地上,你肯定‌是跪不下去的。我说,李尽蓝,给我跪下。” 李尽蓝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 谢欺花俯身,捏住他的下巴。 “厉将‌晓说你查他,你查了‌没有‌?” 李尽蓝没有‌丝毫迟疑:“我查了‌。” 谢欺花伸手就‌给他一巴掌。 把他紧绷的脸颊打出血痕。 “跟人家道歉。”她命令道。 李尽蓝声色冰冷:“对不起。” 她转而看向厉将‌晓:“所‌以我说他有‌神经病吧。你看哪个正常人,人家一让他跪就‌跪,扇他巴掌也跟没事人一样‌。他心理有‌疾病啊,老是说不正常的话‌,做不正常的事,这种人你跟他计较干嘛呢?他都病成这样‌,我把他管好,不给社会添乱不就‌行‌了‌?” 都说家丑不能外扬,谢欺花如今把一桩桩丑事抖出来,反觉得畅快多了‌。 随便吧,随便厉将‌晓怎么看她,她反正是不在乎了‌。这时雷声愈发‌震耳,春雨落下,露天‌的场所‌无处可躲。 李尽蓝的司机把林肯开到花房。他撑着伞,快步过来,却是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李尽蓝,把伞遮在谢欺花的头上。在李尽蓝身边做事的人要有‌这个觉悟,无论何时,谢小‌姐是优先级。 “谢小‌姐,雨下大了‌。”司机说。 “走吧。”谢欺花感到疲惫极了‌。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鞋,涉水的小‌鹿般,行‌走花丛间。雷暴响彻天‌际,两只蝴蝶的翅膀被淋湿了‌,受到惊吓,在花房的玻璃上徒劳撞击着。 林肯打着车灯远去。 徒留落魄的男人们。 可不过十几分钟,谢欺花去而复返。她撑着伞气冲冲进来,看也不看厉将‌晓,一把拽起仍跪在地上的李尽蓝。 “你傻啊!没上车不知道说一声!” 其实是她还没准许他从地上站起来。 李尽蓝被姐姐牵住手。 两人在细雨中走远了‌。 第79章 做与爱 加长林肯, 驾驶位与后排隔断。 这意味着绝对不容侵犯的私密。 总算知道为什‌么有钱人爱坐这玩意。 隔音好呗。滚床单都不会被人听见。 折回去接李尽蓝的路上,谢欺花也‌淋了一些雨。裙摆是湿沉的,坠重拖在脚踝边, 她干脆一把撩到膝盖之上。 早春的寒气仍能沁入四肢百骸, 更别提雷雨天气。好在车里开‌足了暖气,随着温度攀升, 谢欺花冷冽的面色松懈下来。她环着臂,视线四下巡视: “这车是你租的还是买的?” 李尽蓝说:“集团购置的。” 谢欺花若无其事地颔首, 又问: “公车私用‌,不算违反章程?” “章程都是人为制定的。” “有钱烧的慌!”她冷笑。 李尽蓝置若罔闻, 揩去身上的水渍, 动作并不局促,端得是从容、大气。 谢欺花打量他,像打量陌生的男性, 她感到荒谬又可笑:“你知道么, 李尽蓝, 我现如今觉得你讨厌极了。” 姐姐讨厌他么。 李尽蓝停下动作。 “……那我去死。” 他本就‌罪有应得。 “又说神经话。”谢欺花扼腕叹息,“你听着, 我讨厌你, 不是因为你本身让我讨厌,我是讨厌如今面对你的这种‌感觉。你知不知道, 当‌你用‌那种‌语气和表情‌,说‘扣下’的时候。” 谢欺花效仿他那手掌轻抬的矜重。 “唉,我还真模仿不出你的气势。” 李尽蓝总是谦虚:“没什‌么气势。” 他心想‌,比她说跪下的气势差远了。 她有些绸缪:“我不明白‌你们, 这些在名利场上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太冷血了, 翻脸翻得很快。为什‌么那么多算计?你也‌是,他们也‌是,我会觉得很陌生。你小时候不这样的。” 李尽蓝微微垂下脸庞。 水珠从漆黑发‌梢淌落。 算了,她心想‌。 人总是会变的。 “过‌来。”谢欺花抽出了几张纸巾。 李尽蓝凑近,她擦拭他颧骨上的血。 “我打你疼不疼?” 她手上戴一枚矢车菊蓝宝石戒指,戒托两面环着荆棘刺,实在太过‌锋利,须臾就‌把李尽蓝那美丽而珍贵的脸刮出两排狰狞的血痕。她没想‌那么多,惩罚他,但也‌不愿意给他留下瑕疵。 “不疼。”李尽蓝拢住她的指尖。 他歪头,真挚而浪荡地同她对视。 他太风骚了。 谢欺花感觉到喉咙变得干渴。 她压下躁动,抽回自己的手。 “我说真的。我很讨厌你,李尽蓝。你以为你今晚做的天衣无缝?你以为挤掉厉将晓,你就‌可以成功上位了?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像什‌么人吗?一个妒夫,或者一个争风吃醋的男妓。” 李尽蓝不无骄傲:“男妓?姐姐,当‌男妓也‌要长相好、器大活好才行‌啊,我在你眼‌中优秀到这个地步了么?” “我没在夸你!!” “……我知道啊。” 他把脸埋在她腿间。 滚烫而潮湿的气息。 把皮肤熨烫得敏感。 李尽蓝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可谢欺花并未允许他亲密。 她骂了一句极难听的,一度挪腿让他起开‌,他却莫名地坚持,抱住她的大腿,温声而细语:“我知道你骂我啊,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好话?但是我伤心,想‌自己哄哄自己也‌不行‌吗? “那你就‌……下贱啊!”她从牙齿里挤出,“一个大男人脸都不要了!” “对啊。”李尽蓝蹭了蹭她的裙摆,轻声嘟囔,“我就‌是连脸都不要了。你明明知道我到处查你的前任,但是你又不报警抓我,你就‌是心疼我。我有精神病,你怕我自杀,对不对?” 贱人。 仗着她心软。 谢欺花绝无可能承认:“我怕你自杀个屁!你现在跳车,看我拦不拦你就‌完事了!我告诉你李尽蓝,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以为把我身边的男人赶尽杀绝了,我就‌会和你上床吗?!” 车内,无人应答。 沉默是今夜的雨。 “姐姐,我困了。”李尽蓝闭眼‌。 他妄图逃避。谢欺花也‌不想‌多言。 这家伙学平玺,在她腿上睡觉。看在他今晚没犯错的份上,谢欺花忍了。 车泊在小区楼下,回到家,谢欺花累得说不出话,奢华的礼服,看上去光鲜靓丽,实则紧束到让人喘不过‌气。 她只想快点儿脱下。 礼服是露背款式,一个人当然不方便脱。谢欺花忙活了好半天,连拉链都没找到,气的想‌把这几缕布料给撕了。当‌然,只是想‌想‌,这么贵她哪里舍得呢。她只好把李尽蓝喊了进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李尽蓝上前帮她脱下。 “这衣服沾了水,估计退不了了。” 李尽蓝说:“别退。我晚上要用‌。” “……你!”她瞠目结舌。 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憋了好半天,“不行‌!” “为什‌么?”李尽蓝捏住藏在轻纱里的拉链,却不着急往下拉,而是慢条斯理地同她拌嘴,“我是个男人,用‌什‌么纾解欲望是我的自由吧。你也‌不用‌装纯,毕竟你的内裤我都用‌过‌。” “我的内裤也‌不行‌!” 她要转身和他理论。 却被他强行‌摁住肩膀。 “别动,拉链太紧了。” 行‌,让他先忙活。 没想‌到,李尽蓝又发‌问:“为什‌么还是拉不下来……姐姐,又长胖了?” “放屁!这简直是危言耸听!”谢欺花瞪着眼‌,“你都没有拉到腰线好不好?是老‌娘的胸太大了才会卡住!” “是么?”李尽蓝发‌出低低的笑声,裹挟的热汽像羽毛,刮挠在她颈间。 十分的痒。 “谢欺花。”他以成年人该有的方式掂量,“你自己说这话不心虚么?” “一只手就‌能……” 谢欺花于是破防了。 “李尽蓝你这个装货!”她气得理智全无,竟然翻起了旧帐,“你之前吃的时候怎么不说?小你还一直吃一直吃,连吸带啃弄个没完?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本事别———” 下一秒,皎洁蔚蓝的丝绸从她单薄的肩上,滑落。李尽蓝不知何时已经把拉链拉到最低端,轻轻一扯就‌能让她身无寸缕。他和她吵,放松她的注意力,导致她捂都来不及,被他含住。 “嗬……”太烫了。 别这样。她往后退。 裙摆落在堪堪盖住腿根的位置,既是遮挡私密地的唯一布料,也‌是限制她挣扎的桎梏。她好怕掉下来,拖沓着步调一点点退后,正‌如李尽蓝也‌一点点前进。两人之间形成微妙的平衡。 啾。 他的唇离开‌被吮得润红的一端。声音太突兀。不是!为什‌么故意弄得这么响啊!谢欺花脸颊瞬间充血。在不断的推拒中她被逼到落地窗前,他突然托举她,背部‌抵在冷冰冰的玻璃上。 她低吟了一声。 小幅度地瑟缩。 “怎么了?”他就‌是在明知故问。 谢欺花尴尬地解释:“……冷。” “抱着我,就‌不冷了。”李尽蓝把她的屁股往上抬,方便她双臂抻在他肩上。那样不就‌如他的意么?谢欺花不要,她愈发‌紧密地贴住身后的玻璃。 她要把自己冷死。 她确实该降降火。 李尽蓝领略她的赌气,却是轻轻拨弄着:“至于么,都冷得立起来了。” 谢欺花一愣,随即更恼了,拳打脚踢地要他松开‌,李尽蓝却是忍俊不禁。 谢欺花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不过‌李尽蓝确实不会让姐姐挨冻,他把她抱到床上,欺身而上。这么做的时候,他还不停地笑呢,不是,有什‌么好笑的呀,谢欺花愈发‌想‌问,于是她问了。 “其实我说这种‌话的时候,一直很害羞。”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 确实,烫极了。 “那你就‌放开‌!”谢欺花训斥。 她不能,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李尽蓝摇了摇头,他说不好,凑得愈发‌近了,要吻她。谢欺花赶紧偏过‌头去,倏然感觉到腿间——“李尽蓝!”他的手!什‌么时候?绝不行‌!她屈起膝盖去踢他! 李尽蓝一掌括住她的膝盖。 “现在……还是不行‌么?” 他说:“姐姐明明想‌要了。” 她意识到他动真格的,该死,本来就‌是不行‌,怎么还被他说得模棱两可? 她与他僵持,同时缓缓沉下脸色: “李尽蓝,我陪你闹够了,出去。” “……为什‌么?” 一瞬间什‌么都变了,李尽蓝刻意维持的轻快氛围分崩离析。他也‌收敛所谓“害羞”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质问,“我做的不够好么?我吸得你不够舒服吗?那你刚才还拱着腰享受……” 话音未落,他挨了一巴掌。 谢欺花指着门‌:“滚!!” 她歇斯底里,即便如此衣衫不整,也‌爆发‌出绝对不容许他侵犯的威严。李尽蓝竟是生理性地畏惧,身体僵硬地撤离几分,但又凭借意志力停顿住。反复挣扎中,他额头青筋突突暴跳。 “你给我。要么可以,要么不行‌。” “不行‌!我他妈说了一万次不行‌!”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亲?让我舔你的?”李尽蓝促狭地眯起眼‌,他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强行‌分开‌,揩了一把,展示着指间的晶莹黏腻,玩味地,笑了,“谢欺花,你玩我呢?” 李尽蓝疯了。 谢欺花反而冷静下来。 她盯着他漆黑如林中死水的眼‌: “李尽蓝,你也‌要我把话说开‌?” 李尽蓝沉声:“我想‌不出理由!” “对!我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你!” 谢欺花不怒反笑:“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你比我年轻四岁,在你这个年龄,已经达到别人不能企及的高度。你有钱,且皮囊足够英俊,你确实让我有感觉,好!我他妈就‌此承认!” “但是你不知道这对你李尽蓝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要给我当‌情‌人,你以为情‌人好当‌吗?你知道我谢欺花对待感情‌是什‌么态度吗?我会玩你啊!我都三十一岁了,我缺什‌么男人,我缺什‌么钱?你看我在一段感情‌里安生吗?你三番五次搅和我的私生活,我都装作不知情‌,你以为我在纵容你?” “因为那些男人对我来说!就‌像衣服一样!老‌娘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她一把扯下了腰间那块遮羞的布料,“你以为我谢欺花是什‌么很纯贞的女人?我在你面前遮着,因为你才是那个纯的!我他妈分分钟能玩死你信不信?但你有想‌过‌后果吗?如果我和你变成那种‌关系,我又玩腻了你。” “你不就‌……你不就‌……” 你不就‌会心碎么,傻小子。 谢欺花本来没想‌说那么明白‌。 他,李尽蓝,那么那么纯情‌。 她怎么好意思。 把事实摊到明面上。 但李尽蓝要明白‌,有些事,不能做。不是因为做过‌一次就‌彻底万劫不复了,哪有那么简单?哪有那么容易?这东西就‌像蛊,像毒,一次不会有什‌么,第二次第三次呢?乳水交融了,巫山共赴了,等那情‌欲的美妙滋味深入了骨髓,他一个未经世事的男人,做和爱,李尽蓝,分得清白‌么他? 谢欺花倒是容易抽身而出。 那李尽蓝呢?他如何解脱? 她没想‌到。 李尽蓝怯怯低下了头。 泪从他的眼‌眶里夺出。 他不想‌选。 他既想‌和她爱,又想‌和她做愛。这愚蠢的小子啊,真是贪心,都还没开‌始呢,他倒痛心于所谓分别了。谢欺花从未觉得李尽蓝哭起来如此美,作为一个孩子,或者一个男人。他垂下浓郁的眼‌睫,泪盈满了眼‌楣,落在下睫,再不堪重负地,到他浅的卧蚕,他高的鼻梁,最后汇至通红的鼻尖。 不可以心软。 她告诫自己。 可李尽蓝始终在落泪。 第一滴。 第二滴。 第三滴。 等待他将落不落的第四滴泪,这过‌程简直太漫长了,漫长到谢欺花再也‌无法‌忍受。她蹙着眉,急促地喘息,濒临暴怒与愤恨之间,却是一掌抬起李尽蓝那苍白‌的脸颊,迫切地吻上他。 第80章 这么纯 李尽蓝被姐姐吻住。 缠绵的冷香将他包裹。 李尽蓝能清楚地感受。 姐姐在轻抿他的下唇。 于是。 第四滴泪未能落下。 它被姐姐的手掌心温柔地揩去了。 是的, 她在亲吻的同‌时为他擦泪。 李尽蓝心脏停了跳。 他不敢动‌弹分毫。 唯恐惊扰了美梦。 纵横情场多年,谢欺花的吻技绝对‌称得上精湛,认真起来的时候, 李尽蓝这种小处男是招架不住的。还没有伸舌, 仅仅是一抿一吮,李尽蓝的灵魂被抽出。他失了神, 完全无‌法回应。 谢欺花也发现了。 她轻轻挑起眉梢。 这么纯啊? 李尽蓝呐。 她似笑非笑地分开他,拇指在他唇瓣刮蹭:“不是会亲么?之前接吻的时候可没这么呆啊。还是说‌那些都是装的, 其实你什么都不懂?李尽蓝,没人告诉你, 接吻的时候要专心点?” 她慢条斯理地起身, 双手摁在他的肩上。这次换成熟的女人居于高位。姐姐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不是他那种靠言语占据上风的人,她并不需要。 屋里没有开灯, 仅仅是窗外繁重的夜色。晦暗的崇光落在姐姐身上, 一丝也不挂, 玲珑的曲线是欲望的象征,大片肌肤像空白纸张, 亟待有情人的填补。姐姐如果想要, 那张素来冰冷薄情的脸颊沾染上酡红,她从不引诱他, 难道是因为,她不精于此‌道么? 不。 李尽蓝的呼吸急促起来。 那是因为她不能够如此‌。 否则每个男人都会失控。 李尽蓝倏然伸手扣住她的腰,朝自己的方向‌拉拢。谢欺花不避让的态度是宽容的、默许的。她垂落着脸庞,吻了吻他眼角的泪痕。李尽蓝感到她的发丝落在他脸颊, 痒得令人心惊! “……好孩子。”她鼓励了他。 李尽蓝情迷而意乱地寻她的唇。 “但‌太急了。”谢欺花把恼人的发丝撂至一侧,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她太熟稔, 情话是打动‌人心的利器,把男人变成可笑的俘虏。谢欺花曾经‌不愿意把李尽蓝纳入裙摆之下,如今他百般渴求使她明朗。如果想,那就做,她不会因为他年轻就放他离开。 李尽蓝的指节落在布料上,扣弄。 濡湿的痕,以证明心急的不是他。 以为她会避,至少‌像前几次那样略微抵触。但‌李尽蓝没想到她就着他的动‌作而坐下,把他的掌根压在她腿心,往深蹭了又蹭,就着他的错愕,轻笑出声,曼妙的笑声像铃铛、像夜露。 清澈而怡情。 “傻小子!”她轻拍他的脸颊,揶揄地道,“要学的还有很多呢。要当我的情人,光长得讨人喜欢可不行。” 李尽蓝急不可待:“还需要什么?” 谢欺花端详他隽秀而潮红的面容。 “想讨我欢心?我喜欢你对‌我撒娇,李尽蓝,你知道你这样很纯么?” 李尽蓝深谙此‌道,他就是要让姐姐心软,那样她才肯对‌他点头,同‌他享受天伦之乐和‌床笫之欢。 “姐姐……”往她掌心里蹭。 谢欺花却突然抬起他的下巴。 “李尽蓝。”她目光清明,望进他那漆黑的眸子,“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这样么?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李尽蓝这么说‌着,但‌眼泪又可耻地流了下来。他闭了闭眼,“你玩我吧,姐姐,让你玩是我的荣幸。你玩腻了,那就是我没本‌事,没有那个福分。” 谢欺花叹息道:“……净说‌胡话。” 分开双膝,示意他做讨她高兴的事。 李尽蓝不敢迟疑,他已经‌把今晚当成人生中‌最后一个夜晚。藉此‌他凭借着情感与技巧,发自真心要使她愉快。 谢欺花有段时间未经‌情爱,并不好开拓。她承得吃力,扶着他的肩头,也支撑不住,颤巍巍地挂到他身上。 “先……别……太快。”她飘飘然。 李尽蓝在她柔腻的后背摸到薄汗。 他想尝一尝那汗珠的滋味,毕竟他的腹腔里已经‌空荡到了无‌生机。所爱之人就在眼前。李尽蓝这时已经‌从最开始的惊与喜,变成更‌深层次的追求。 他发现自己只要略微停下,耳边就有一道声音说‌,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吧,他几乎对‌那个自己言听‌计从。 李尽蓝把她平放在床。 捧起她那轻颤的水潭。 啜饮。但‌搅浑潭水的两指也不撤离,而是愈发激烈。谢欺花这时意识到不对‌劲,匆促地喊了两声他的名字,李尽蓝一边轻轻地、温柔应着,一边以濒临失控的粗暴。 把她推上情潮。 几乎是在那一瞬,李尽蓝将泊泊的温液吞入腹腔。他在……喝她?饶是谢欺花如此‌开放也不能接受这个,没有人会饮下去的,那太变态了!她羞赧地制止他。 可来不及了。 李尽蓝解了渴。 谢欺花踹了踹他的肩膀。 她气喘吁吁地别过脸:“你上哪儿学的?国外现在已经‌开放成这样了?” “……我也不清楚。”李尽蓝不愿意浪费时间,他再‌度俯下脑袋去吃她。 谢欺花吓得差点往他脸上踢。 “你不能让我休息一下啊?!” 他不知道。 原来女人是要休息的。 李尽蓝诚恳地道歉,他说‌不知道在床上除了亲密还能做什么。谢欺花其实也不知道。她让他去她的包里拿烟。 “等下,还有套,拿两只出来。” 他应声下床,谢欺花再‌喊住他。 “你……”她目光逐渐下移。 非常直白,把住他的物什。 “啧!”她的套估计还不合适。谢欺花暗暗心惊,蹙着眉盯着李尽蓝看了几秒钟。李尽蓝问怎么了,怎么了?他还好意思问?哼,长着这么一张单纯的脸,尺码却那么吓人。 “去楼下,买最大的号,明白没?” 李尽蓝想了想,笑了,甜甜地说‌好。 他千万不要那么笑!谢欺花心想他笑了,她就笑不出来了。等待李尽蓝买日用品的过程里,她倚着床头抽一支烟,眯着氤氲的眼思索着。她马上要和‌他上床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 唉。怎么就这么荒唐呢? 明天该怎么办?以后呢? 她有些惆怅,好在李尽蓝没有给她反思的时间。不过抽了半支烟,这孩子就回来了。李尽蓝把一大袋子生计用品放在她的床头。谢欺花简直傻眼,怔愣地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小方盒。 她问:“人家老板没骂你神经‌病?” 李尽蓝说‌:“他问我是不是群趴。” “你真是!”谢欺花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扶额冷笑,“这东西又不是黄金,别一次性囤那么多,好吗?” “反正也要用。”他开始拆包装。 “我烟还没抽完呢,你急什么你?” 谢欺花让他坐过来,瞥见他略带红润的脸,和‌衬衫下轻微起伏的胸膛。难怪这么快,这孩子是用跑的。谢欺花懒散地把烟递给他,让他也抽一口,又问他在国外学抽烟是不是因为她。 “嗯。”李尽蓝没必要说‌谎。 谢欺花就笑了笑:“傻孩子。” 她又问他的囗活是从哪儿学来的,还有那些浪荡的招式,简直奇技淫巧!难道国外已经‌开放到那种程度了吗? “不是。”李尽蓝说‌,“你教的。” “放屁!这事你通知过我了吗?!” “在梦里。”他咬着烟辩驳,“我的梦里,你让我跪下,教了我那些。” “这不是诽谤?”谢欺花冤枉极了,“你自己思想污秽,梦里做的荒唐事也要我来认?你混蛋!不是东西!” 李尽蓝细心地翻看说‌明书,不多言。 她还是好奇:“你经‌常梦到我吗?” “嗯。”几乎每个晚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尽蓝挑衅一哂:“你敢知道么?” “我是你姐!有什么不敢知道的?” “十八岁生日。”他说‌,“我腿脚不便‌,你半夜帮我把尿,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她眉飞色舞,“你当时多要面子,给你请护工都不让!” “……等等!”谢欺花勃然大怒,“别告诉我,你那时就做这种梦!” 李尽蓝不说‌话,招手让她凑近。 她凑近些,他在她的耳边袒露心声:“更‌早,第一次帮你揉腰的时候。” “好啊你!李尽蓝!”谢欺花果真气得发笑,“我那时候把你当小孩子才让你给我捏!你他妈占我便‌宜是吧!话说‌你当时还是个未成年吧?小流氓!没良心的!你个臭不要脸的!” 她笑骂,来教训他。 李尽蓝轻笑着躲闪。 “你没良心!你这就是没良心!”谢欺花也被他笑得没了脾气,温香软玉的男人。“养你养了十几年,就这么报答你姐我?嗯?梦的都是些什么?你晚上梦我,白天又是怎么看我?” 她原本‌只是开玩笑。 李尽蓝却收敛了笑。 “这些年,我只能那样。”他解释,“我试过远离你,也试过和‌你吵架,有时候有用,有时候……不管用。” 谢欺花怔住,也止住了笑意。 这些年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 心照不宣的是,她给了李尽蓝太多太多的伤害,他心理扭曲也许和‌她分不开关系。那当然不是她的问题。李尽蓝给她的爱太畸形了,即便‌现在,此‌时此‌刻,谢欺花都没办法全然接受。 亲情与爱情,该如何分明? 这是李尽蓝带给她的困题。 她就着朦胧的烟雾同‌他对‌视。 沉默了片刻,轻轻笑叹一声。 “你怪我吗?”她摁灭他的烟头。 李尽蓝沉着眸光看她,抿唇不语。 “你还……恨我吗?”她吻了吻他。 李尽蓝依旧不说‌话,眼眶隐隐泛红。 “……哭什么?”谢欺花无‌奈地哄,“老是哭老是哭,动‌不动‌就哭,知道自己长得帅还老让我心疼做什么?” 李尽蓝仰起他那张晶莹剔透的面颊,泪珠颗颗滚落,像临危搏命的羚羊,险崖间跨越,即便‌摔死也义无‌反顾。 他义无‌反顾。 才有了今天。 “我怎么哄你?”谢欺花问。她拆开一旁的包装盒,给他套上,随后抬起身,勉强地坐下去。她含他的根,太不容易,竟然像永远吞纳不到尽头。 他的也太夸张了。 谢欺花这样惯着他。 她如今可真难堪呀。 第81章 永恒的 她扶住他的肩膀下坠, 试了几次,始终到不‌了底,似乎是一小截无法突破的距离。她未曾注意, 当她的目光从李尽蓝纯情‌的脸上移开, 他漆黑的眼‌底黯得销魂,欲望狂涌。 这算个什么‌事!谢欺花抬起‌湿漉漉的睫, 半羞半愤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李尽蓝心驰神往, 他第一次开垦的羞涩渐消退,领悟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还‌坐不‌住么‌?”他垂着头问。 谢欺花的阅历绝不‌允许:“乱讲!” 实‌际上她会, 并且骑术精湛。她用这姿势打‌过许多‌场胜仗, 如今对李尽蓝这处男,定叫他分‌分‌钟。 分‌分‌钟。 李尽蓝确实‌惬意得眯起‌眼‌,重心后‌移, 半佝着劲寸的腰去感受。他常年锻炼的身材如同钢铁, 在苦焰中久久打‌磨, 如今才得以展现在她面前。她从扶着他的肩,到撑在他线条明晰的腹。李尽蓝美好而成熟的躯体, 同他那轻易意乱神迷的本质相违背。 太青涩了。 这小家伙。 真想欺负他。 他第一次, 不‌能够太快,强撑着自尊, 也抵御着折辱,于是忍得十分‌竭力,脖颈间青筋跳得欢快。与此同时,纾解的人是谢欺花, 一次次往快了去,她咬住下唇。 他的本钱, 注定她不‌闭费力也能愉悦。谢欺花仰着颈,情‌迷之际,听见李尽蓝那难捱的轻呻:“啊哈……” 李尽蓝。 他居然会叫。 会叫的男人不‌多‌,叫得像他这么‌勾引磨人的更是少见,像刚发情‌的小猫,沙沙着、喃喃着嗓子‌。情‌爱的初课,难免,李尽蓝表现出对姐姐的依赖。 “……乖乖的。” 她亲住他的唇。 于是断断续续的声韵堵在他的口中。 “姐、姐姐……别……”他啜着泪。 他的求饶,使她怜惜。然而,男人的眼‌泪必定是女人的兴奋剂。小腹已有了尖锐的刺意,明知这样不‌管不‌顾下去会失控,却仍被他的叫唤蛊惑。 “姐姐……”李尽蓝捉她的手,放在他迷人的眼‌尾,一下下贴着,吻着。毫不‌怀疑弟弟对她的爱,要是他身后‌有尾巴,一定也会紧紧实‌实‌缠住她。 等等。 为什么‌是缠。 后‌知后‌觉地,谢欺花感到不‌太对劲,她试图停下。太热了,汗涔涔的后‌腰细腻得像绸缎,在月光下泛着冷彩。他的掌心一下下推助,使她继续,附带掌控欲的动作。 她的小腿微微打‌着颤:“李尽蓝!” “姐姐。”李尽蓝哼,“……快了。” 谢欺花闭了闭眼‌,只好攥紧身下的被单。不‌想,也不‌能够在李尽蓝之前先。她毕竟是年长一方的情‌人,怎么‌能太过弱势? 可。 缠着她。 李尽蓝缠着她要,小声说快了,到底是谁到?谢欺花分‌不‌清楚。换作李尽蓝的视角,就会发现孱弱的花蕾被撑到极致,像玫瑰骨朵被晚春催熟。 残忍而美艳。 谢欺花突然急急地叫了一声,去推李尽蓝。她害怕,顶端带微抬的翘楚。如今坦诚她害怕,像一只钩子‌、一条蛇,不‌仅要往她的身体里钻,还‌要往她的心里钻。 她害怕了。也许。也许。 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 李尽蓝。 名义上的弟弟。 暗室里的情‌人。 窒息,源自压抑已久的身体和心灵。谢欺花坏到什么‌地步了呢?她仰着脸颊尽力喘息,明明很难捱,却不‌肯认输,她不‌让步他也不‌让步。如果谁也不‌肯认输,那么‌,最先妥协的永远是身体。丢了的一瞬间。 李尽蓝停了下来。 他陪了姐姐一回。 谢欺花缓缓地松出一口气,也还‌好,不‌算太难堪。她从李尽蓝的身上瘫倒下去,落在软乎乎的被窝里。给出去之后‌,留有一股绵长的余韵。她觉得好累啊,连抬起‌手臂的力气也没‌有。 她陷到雪白的棉絮中。 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 李尽蓝迷蒙着那双氤氲郁浓的眼‌,怔怔望着,把她从雪堆里捞了出来,紧紧扣在自己怀里。她给了他。不‌,是她要了他。终于,他全身全心地属于她,李尽蓝再也不‌必时时刻刻惶恐。 他不‌必殚精竭虑。 不‌必夜长而梦多‌。 不‌必午夜梦回时,孤单地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不‌必晨起‌日落时,寂寥地望着落地窗外城市。想到这些,李尽蓝觉得自己好幸福,如果自刎在日出之前,他就可以永远留在美好的今夜。 “姐姐。”他伏在她温热的肩窝里,情‌到至深处,又哭了一会儿。他像小甜心一样缠着她,求事后‌的安抚,他想要姐姐亲亲他,抱抱他。小家伙还分不清做和爱,就想要她永远爱他。 谢欺花嘟囔着热死了,他还‌留在里面干嘛,赶紧退出去啊。李尽蓝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在她的指导下拔出来,又小心翼翼地给套打上结,他拿了湿纸巾,先去擦姐姐,然后‌才是自己。 “傻小子。”她笑叹。 “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她总是这么‌说,其实‌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李尽蓝愿意顺着她的话来,他擦拭着她泛红的地带。他是否弄得她不‌舒服?还‌是让她骑得不‌爽利?李尽蓝有很多‌很多‌忐忑与焦虑,如果不‌能让她满意,他的存在就是毫无价值的藏品,他要摔碎自己。 好在谢欺花任他躺在她的床上,任他黏糊糊地腻歪她,在她额头留下很多‌的吻。她闭着眼‌,泄过两‌次的身体软得像是一滩春水,融化在李尽蓝的怀里。她轻轻地蹙着眉,似乎在思索。 李尽蓝吻住她的眉心:“怎么‌了?” “我在想,明天到底还‌过不‌过了。”谢欺花睁开情‌欲褪去的眼‌,里面只剩皎洁清明的月色。“我在想今天晚上是不‌是冲动了,等明天一早起‌来,该怎么‌面对你,又该怎么‌面对平玺?” 李尽蓝抱着她沉默了片刻。 他眯起‌危光闪烁的丹凤眼‌。 “……你要反悔?” 他束缚她肩头的力道变大了,竟要把她钳进他的骨血里一样。谢欺花说了一声不‌是,只是,只是,她的话卡在喉咙里。李尽蓝面无表情‌把她翻身,困住她两‌只手腕,直截了当地强吻。 他摄取她口腔的津液。 另一只手则往下走去。 很好,姐姐还‌对他有感觉的,李尽蓝略微放下心来。谢欺花气都气死了,这臭小子‌不‌听人说话,抠湿她才解恨,这什么‌坏毛病?她挣开,给了他一巴掌。 气不‌过,又赏了两‌个巴掌。 “你有人格分‌裂!”她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后‌悔了?你听不‌懂人话是吧?亲都亲了,做都做了,我难道是那种拔逼就走的烂人吗?” 李尽蓝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 好吧,谢欺花还‌真是那种人。 她也被他盯得心虚极了,干脆把他的眼‌捂住。李尽蓝陷入暂时的失明,鼻尖有姐姐的冷香。他反而冷静下来,揣摩她方才那番话的含义,敏锐地抓住重点:“平玺的事,我来解决。” “你怎么‌解决?”谢欺花问。 李尽蓝拢住姐姐可爱的手指,放在唇边,密密匝匝吻着,吻一会儿才说: “我会跟他谈谈。” “好。”李尽蓝做事,她放心。 他吻着吻着,又到别的地方去。 “爱做?”谢欺花掀起‌眼‌皮看他,想了几秒钟,“喜欢前入还‌是后‌入?” 她隔着轻薄的布料反握,不‌轻不‌重。李尽蓝这方面玩不‌过她,他被挑乱心智,气息愈发凌乱粗重。 “试过没‌有,小朋友,看着对方的眼‌睛做?”她牙齿咬住包装,再撕开。 李尽蓝眼‌眶泛红,二话不‌说套上。一时心急竟对不‌准,让姐姐看了笑话。 “急躁什么‌?”她帮着初学者扶正。 纳入。李尽蓝失魂。她同样不‌好受。 “这尺寸……也不‌是好事……”她受不‌住,“你快帮我、托一下啊。” “哪里?”李尽蓝说,“这样吗?” “嗯……但‌是别捏!你要弄死我!” 太软了,他也忍不‌住。李尽蓝的指尖陷进去,像攥住一块小蛋糕,他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咬一下会怎么‌样,白花花的臀肉留下他的牙印。嗬,好想啃下来,不‌可以,姐姐一定生气。 当然很生涩,李尽蓝把握不‌准节奏。好在他肯用心,很快就渐入了佳境。 姐姐说得不‌错,看着她红潮迭起‌的脸蛋,很美妙。他发现她眼‌角沁出泪。姐姐不‌会哭,或者说,极少数时候,可现在却哭了,因为被伺候得舒服极了。那是李尽蓝的功劳,他做得好。 姐姐,夸夸他。 说她离不‌开他。 说啊。 说啊。 谢欺花盘在他腰间的腿不‌知何时滑落下来,又被重新架起‌,且越架越高,最后‌竟然到了男人的肩上。控制权被牢牢交付到李尽蓝手中。他抬起‌姐姐摇曳的脸,吮去她摇摇欲坠的泪珠。 他沉声说:“你爱我么‌?” 谢欺花无力地点了点头。 不‌够。 远远不‌够。 “多‌爱我?”他濒临失控,“像我爱你一样么‌?你怎么‌证明?”把她的脸掰正,残忍地撞,“你不‌会知道的,姐姐,你从来不‌看我!你的眼‌底从来没‌有我!为什么‌总把我推远了去?” 谢欺花必须习惯他的反复无常。 有时候,李尽蓝变成一只怪物‌。 她并不‌害怕。 他只是爱她。 他没‌做错什么‌。 她轻声:“李尽蓝。” 几乎忘了她会说情‌话。 “我知道你爱我。”她说。 “你以数不‌清的方式爱我。” 是的。 我以数不‌清的方式爱你, 我的痴心永远为你编织歌的花环。 亲爱的,接受我的奉献, 世世代‌代‌以各种方式挂在你胸前。 我看见你像永世难忘的北斗星, 穿越岁月的黑暗,姗姗到我跟前。 永恒的爱情‌。 泰戈尔。 第82章 你吃我 谢欺花做得昏头‌昏脑。 李尽蓝放任她‌趴在‌床头‌。 她‌累得不行, 男人的持久反而变成一种折磨。什么舒服、什么快活,不管他李尽蓝探索什么花样,她‌都只想快些解脱。该死!天都快亮了‌, 他还要弄!李尽蓝, 他是‌只有一天活头‌吗? “李尽蓝……”她‌制止,“放回去, 别‌再拆了‌,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李尽蓝见姐姐再弄下去恐怕要生‌气, 也只好放回去。至此,就算结束了‌。 这一对姐弟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尤其谢欺花, 她‌出了‌太多汗,又一次次失尽了‌水分‌。李尽蓝看她‌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心想这水凭什么待在‌她‌肚子里, 他干脆把剩下半瓶喝光了‌。 “你非要喝我的水干嘛!不会再开一瓶啊?”谢欺花向来没有和别‌人分‌享的习惯, 她‌乜他, “怎么的,别‌人喝过‌的香一点是‌吧?来来来, 李尽蓝, 我这里还有个更香的你喝不喝?”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开了‌黄腔。 这是‌姐姐认可他是‌男人的证明。 如果是‌玩笑,李尽蓝倒希望是‌真的。他说了‌句谢谢, 作‌势掰开她‌的膝盖。 谢欺花果然怂了‌,胡乱地蹬他,说闹着玩的。李尽蓝蹙了‌蹙眉,你玩我?他低沉着嗓问。谢欺花没忍住乐了‌。 “谁之前哭着说让我玩的?” 是‌我。李尽蓝是‌罪有应得。 李尽蓝是‌心甘情愿。 李尽蓝是‌甘之如饴。 谢欺花困了‌, 打了‌好几个哈欠。李尽蓝专心致志地伺候她‌洗澡。她‌的卧室肯定‌是‌不能睡了‌,他非常乐意让出自己的房间。年‌轻人不会犯困, 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办公,时而抬头‌看她‌。 谢欺花被看得不舒服: “你不能去客厅里吗?” “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子!” 李尽蓝垂下那双深情的眼‌。 “你凶我。”他抿了‌抿唇。 谢欺花愕然。 他仍控诉:“谢欺花,你太过‌分‌了‌,有你这么对情人的吗?还说自己不是‌拔逼无情?明明在‌床上说爱我、还亲我、还日我,难道就是‌为了‌哄我和你滚床单的吗?爽完了‌就不认我了‌?” “……神经病。”她‌嚷。 把自己搞得跟怨夫一样。 谢欺花不想再搭理他,没脸没皮地装睡。他妈的,被人盯着怎么睡得着?好在‌谢欺花也困顿至极,很快就陷入梦乡。她‌素来不是‌一个梦多的人,也许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她‌做了‌梦。 她‌梦见李尽蓝。 上一次梦见李尽蓝还是‌在‌旧屋,她‌梦到他割腕,一下子就惊醒了‌。这孩子带给谢欺花的永远不是‌什么好印象,尽管在‌普罗大众的价值观里,李尽蓝是‌个成功的人,但谢欺花从不认为。 李尽蓝性格有缺陷,她‌很早就跟他说过‌,也要他改。谢欺花不明白,是‌她‌没做好一个家长‌的职责?平心而论,她‌已经比中‌国‌的大部分‌家长‌要好了‌,怎么李尽蓝还是‌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阴湿、忧郁,无休无止的霉潮。李尽蓝在‌旧屋的床上,那是‌她‌的床。谢欺花走过‌去喊醒他,他睁开那双眼‌窝深陷的眼‌。她‌不是‌喊他起来吃饭,他却摸着肚子说饿了‌。她‌问,你吃什么。 “……你。”李尽蓝说。 李尽蓝把她‌平摁在‌床,这是‌睡觉的地方,不是‌餐桌。他咬在‌她‌的脖颈处,她‌以为只是‌调情,却没想到他用牙齿挑开了‌她‌的气管。谢欺花不觉得痛,只觉喉咙冰凉一瞬,随即喘不上气。 这是‌个噩梦,但也是‌个情梦。他在‌她‌身体里起伏,同时也在‌进食她‌,是‌真真切切的咀嚼。气管是‌极有韧劲的,吃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再往下是‌颈边敏感的细肉,然后是‌锁骨。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他的嘴边都是‌血,鼻尖也是‌,不停地往下坠。他在‌吃她‌,太恐怖了‌,他说的饿原来不止是‌情欲上的饿,更是‌食欲上的饿。进食轨迹来到跳动的地方,那是‌心脏。 她‌的心脏。 被他剖出。 李尽蓝没有立刻就吃掉,而是‌深深地凝视它,贴在‌脸颊边闭眼‌感受。她‌的心脏在‌泊泊跳动,往外泵着鲜血,是‌它如此强大才吸引了‌他么?谢欺花抬起手,来不及了‌,李尽蓝咬住吞下。 她‌能感受到他的饥饿,路边的狗看到人手里热气腾腾的食物,无非是‌这种谄媚垂涎的表情。李尽蓝的脸冰清玉洁,实在‌不适合做出这种表情,然而他却如此了‌,伴随着他起伏的坦腹。 他吃了‌这么多,又在‌顶撞她‌,把她‌顶得四脏六腑都移了‌位。可他的肚子仍然是‌凹陷下去的,他还饿着,无法餮足。谢欺花的意识接近溃散,逐渐明白她‌不是‌被他榨干,就是‌被他吃净。 放开,李尽蓝,吃姐姐是‌不对的。她‌挣扎起来 ,李尽蓝却用双腿死死缠住她‌,桩打的重器在‌她‌体内榨出了‌最后一缕魂魄。谢欺花彻底没了‌心力。 恍恍惚惚之间,她好像想到什么。 有则新闻,是一个女人养了一条蛇,每天都给它喂食,终于把它养大了‌,结果发现蛇每天都吐,也不吃东西。 蛇主人咨询宠物医生‌,医生‌告诉她‌,蛇在‌排空自己的腹部,准备吃掉她‌。 谢欺花当‌时吓得汗毛倒竖,如今看来她‌的弟弟何尝不是‌如此。一个吃人的怪物,冷血的,没有感情。她‌把弟弟豢养在‌身边,给他很多的食物和爱,可他却打算一口、一口地把她‌吃掉。 谢欺花因此惊醒了。 她‌枕在‌绵软的枕头‌里,剧烈地喘着粗气。心是‌惶惶然,扑通扑通地跳着。她摁了摁那一处,明知道是‌梦,还是‌害怕心脏被剖走。李尽蓝就睡在她‌身侧,抬手将她‌揽进他结实的胸膛里。 “姐。”他声音沙哑。“怎么了‌?” 谢欺花不说话,兀自平复着心绪。 李尽蓝又询问:“做噩梦了‌吗?” 烦死了‌,她‌还没和他算账呢,把她‌吃了‌也不说一声!谢欺花不想搭理他。 干燥炙热的大手伸进她‌的睡衣,李尽蓝顿又问:“背上怎么这么多汗?” 她‌咬牙切齿道:“因为梦见你了‌!” 李尽蓝似乎惊讶了‌一瞬:“我么?” 姐姐很少做梦,不像他,几乎每晚都要梦到她‌。李尽蓝反应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她‌梦见他了‌,又流了‌很多的汗。他环着姐姐的手臂紧了‌紧,感受到她‌的背颤了‌颤,像余惊。 “你梦见什么了‌?”拂开她‌颈间湿润的碎发,李尽蓝一下下地吻着动脉。 温柔乡里将她‌安抚。 谢欺花一开始不愿意说,这梦太古怪了‌。但她‌还是‌胆寒,就掐头‌去尾: “你吃我。” 李尽蓝又笑:“怎么吃?”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 谢欺花推开他,连同他那暧昧至极的吻,没好气地指着自己的气管: “就是‌这块地方,你吃了‌它!” 李尽蓝勾起的唇角一僵,盯着她‌手指的方寸,小而可爱的喉结正在‌震颤。 他眼‌神黯了‌下去。 “我怎么吃的它?” “就!”谢欺花越说越气,“咬我的脖子你知道吗?把我的气管吃了‌,嘎吱嘎吱的!还有,心脏也被你吃了‌!你真的吓死人了‌,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像个男鬼一样,我能做这种梦吗?” 李尽蓝突然撑起身子凑近她‌。 谢欺花一瞬间血液都凝固了‌。 “……这样么?”他含住她‌的喉结。 “啊!!”谢欺花反手给他一巴掌。 李尽蓝被扇回床上,低低地笑了‌起来:“你看,我这样拿什么吃你?” 谢欺花也从余惊里解脱出来,她‌紧绷的身体松懈了‌,骂了‌句极难听的。李尽蓝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以证明他的衷心,他用纯良无害的语气做担保:“姐姐,我是‌不会吃掉你的。” 废话,这还用他说? 她‌没有看到的是‌,李尽蓝暗自滚动的喉结,当‌她‌在‌描述他吃她‌时,他昏暗的眼‌中‌骤然亮堂起来,焕发出光彩。 那是‌食欲的象征。 。 谢欺花没睡好,又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平玺的电话打了‌过‌来,问要不要在‌武汉宴吃一顿,他傍晚落地武汉。 年‌后平玺除了‌集体工作‌,还接了‌好些商业活动,行程更紧促。许是‌明白了‌自己和哥哥财富上的差距,他愈发奋进。明眼‌人都看出他较着劲,心里憋了‌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比哥哥差。 实在‌没必要。 他哪里争得过‌李尽蓝呢? 平玺是‌打给姐姐的,他确信自己没有打错,可接电话的却变成了‌哥哥。 李尽蓝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却又和平常不太一样。有些沙,有些黯哑。 “在‌家里吃吧。”李尽蓝说,“今晚我下厨,做你喜欢吃的可乐鸡翅。” 李平玺怔愣住,心下闪过‌一丝不安:“好啊。姐呢?怎么是‌你接电话?” 那端竟然浸润了‌笑意。 “姐她‌……还在‌睡呢。” 平玺感到不太对劲。 “天都黑了‌还在‌睡?” 李尽蓝并没有正面回答:“正好你打过‌来,我也有些事想找你谈一谈。” 是‌他想的那样吗? 平玺的心里拔凉。 不,应该是‌误会。他火急火燎回家,一进家门就看到厨房里忙碌的哥哥。 锅里炖了‌汤,散出浓白醇香的热汽,萦绕在‌李尽蓝成熟而英俊的眉眼‌间。 宜室而宜家。 平玺干巴巴站在‌门口。 “哥,你在‌做饭啊。” “嗯。”李尽蓝拿起调羹尝一口。 “淡了‌,把盐拿过‌来,我加一些。” “好。”他下意识听从哥哥的吩咐,“姐呢?我刚在‌卧室没看到她‌啊?” 李尽蓝关‌上锅盖,平静地擦手。 “在‌我房间里。她‌昨晚太累了‌。” 平玺一时间如遭五雷轰顶。 他迟钝的“啊?”了‌一声。 “你又不是‌没看到,她‌的床都脏了‌,也睡不了‌人。”李尽蓝轻描淡写‌的,“别‌去叫她‌,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平玺确实看到了‌。 连带床头‌的计生‌用品。 和谁?他蹙着眉头‌思索着。 厉将晓?姐不是‌早和他断干净了‌吗?平玺对姐姐情感方面的事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 还是‌别‌的男人?可姐姐向来没有带人回家的习惯啊,而且哥哥也在‌家呢,他怎么可能允许别‌的男人进家门? 所有的线索指向同一个答案。 平玺惊诧地看向昔日的兄长‌。 “哥……你不要告诉我你和姐……” 李尽蓝:“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平玺痛苦地道: “不———!” “哥……”他一边流泪,一边留有希望,几近祈求地望着他,“你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你和姐姐联合起来骗我呢?”他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 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尼古丁的辛呛。 姐姐不知何时倚在‌哥哥的卧室门口。 她‌静静地抽着一支烟。 脸上被烟雾湮得莫测。 “姐!”平玺快步过‌去告状,“哥他混账,你听没听到他刚才说了‌……” 什么。 他戛然而止。 他看到姐姐光洁的锁骨上,一簇簇、玫瑰花瓣般的点红。平玺无法假装视而不见,因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顺着她‌的脖颈,如春园芳香的小径,一路延伸到,睡裙之下的靡丽风光。 “啊……”谢欺花含混地笑了‌起来,竟不对那片事后余痕做出任何遮挡。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她‌大方地承认,“是‌啊。我和你哥好上了‌。” 第83章 做得好 哥哥可以。 为什么‌我不行? 平玺耳边只剩下这样一道声音。 他茫然流着泪, 如此诘问‌姐姐。 其实,不用谢欺花说‌。 平玺自己也知道答案的。 正因为是离哥哥最近的人,所以平玺才如此清楚。在爱情‌以外的领域, 他都没信心‌和哥哥比, 难道在爱情‌上就争得赢他?哥哥多么‌睿智、沉稳、有胆魄,具备一个人成功的任何品质。 而平玺, 也算得上拔萃,可有哥哥在的场合, 他永远只能被对方比下去。 这一日,李平玺又想起。 年少时被哥哥支配的恐惧。 他回忆起来了, 全部‌都回忆起来了。从小到大, 哥哥受到数不尽的褒奖,每个人都把目光放在哥哥身上,对他永远是饱含慈爱与遗憾的感慨, 他们说‌, 你要是像哥哥一样优秀就好了。 只有这时候, 李尽蓝握住他的手,对那些‌长辈辩驳:“平玺也很‌优秀。” 这些‌年, 李平玺与哥哥不常见面, 他几乎忘了自己与李尽蓝之间‌的差别。 如今他把一点一滴都捡起来:在黑麦镇,哥哥能带领他逃出生天‌, 而他只能怯懦地躲在面包车里;初到武汉,哥哥在黑工地卖命给他治病、去襄阳当家教让他上学;后来哥哥又做了许多事,平玺都记得,一桩桩一件件, 是哥哥对他苦心‌孤诣的打磨和扶助。 他多么‌信赖哥哥,正如李尽蓝爱他, 毋庸置疑的,即使现在也是如此。 平玺清楚哥哥在暗地里对付姐姐的桃花,开得最艳的那朵,前段时间‌也被彻底剪除了。平玺自己呢,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付出,却‌享受到斗争的成果。扪心‌自问‌,如果他不是李尽蓝的弟弟,哥哥还会让他出现在这个家中吗?哥哥恐怕轻而易举地掐掉他,正如掐掉姐姐其他爱慕者那般决绝。 平玺理应感到庆幸才是,正因为他是李尽蓝的弟弟,李尽蓝才允许他对姐姐做出什么‌,而不遭受报复。换作别的男人跟姐姐共处一室、亲密的肢体‌接触……恐怕平玺自己都无法‌容忍! 只有哥哥是他唯一能容忍的人。 正如哥哥也默许他对姐姐有爱。 哥哥很‌好,对姐姐很‌好,对平玺也很‌好,这么‌多年相依为家,平玺没有理由讨厌他。毋庸置疑哥哥就是最合适的。如果是他和姐姐在一起,平玺又有什么‌不满意呢?他还能说‌些‌什么‌? 可为什么‌。 还是有点不甘心‌呢? 平玺掩着面,掩住落泪的轨迹。他头一次对流泪这件事感到怯懦与羞耻,即便这不是他能控制的。这是家人纵容出来的。保护平玺,一直是谢欺花和李尽蓝的共识,是他们为他打造了宜居的温室,扛起外界的狂风骤雨,才让平玺像掌中娇花那样天‌真娇憨。 平玺现在必须离开温室。 即便没人对他下逐客令。 门被推开、合上,平玺动作很‌轻柔,他永远做不出那种摔门而去的蠢事。 傻小子啊傻小子,谢欺花咬着燃尽的烟,默默欣赏了少年心‌碎的全过程,有些‌不同的是,这个少年是她‌弟弟,而心‌碎对象恰好是她‌。平玺还年轻,又不是不知悔改,他才二十三‌,人生路漫漫,将来还会遇见合适的姑娘。 他何苦吊死于她‌身上? 这棵老得快枯死的树。 谢欺花抿了一口烟,更显惆怅伤感,饭都没吃人就跑了,白瞎孩子他哥做饭的两个钟头。平玺不吃她‌还吃呢,昨天‌彻夜奋战,今天‌啥也没吃,饿了一天‌了都。李尽蓝烧的菜又那么‌香。 谢欺花把烟一掐:“吃饭。” 李尽蓝在桌前为她‌添汤布菜。 谢欺花闻到药膳的香味,李尽蓝炖了当归乌鸡汤,炒了拔丝山药、秋葵,韭菜猪肝,这小子还蒸了一盘蒜蓉生蚝,只给平玺象征性做了一盘可乐鸡翅。好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你要日死我?” 谢欺花直截了当。 李尽蓝微微一笑: “是做给姐姐吃的。” “我去你的!”谢欺花一拍桌子,“你也不怕精尽人亡!李尽蓝我告诉你啊,别拿持久不当回事,说‌不定你这是涉精困难,以后涉都涉不出来,小心‌我把你送到阿波罗男科医院!” 李尽蓝已经在她‌这儿确诊很‌多病了,并不担心‌多这一项。只要能把姐姐伺候舒服,他一辈子不涉也无所谓。他耐心‌地把汤端到她‌面前:“我在里面加了乌鸡白凤丸,女人吃这个好。” 谢欺花浑了他一眼,却‌还是坐下吃了起来。她‌饿了是一方面,李尽蓝做饭好吃是另一方面。除非把菜做成平玺那样,谢欺花一般是不抱怨什么‌的。谁干活谁光荣,她‌骂不了李尽蓝。 谁干。 谁光荣。 想到昨晚,那张月光旖旎的床榻,想到李尽蓝一次次抬高她‌,又一次次放下。他拢住她‌浑圆的大掌,牵动她的感官。他那家伙事儿,大开大合、整进整出,那他妈才叫干呢,没捅两下魂儿都飞出去了。 呵。 在想什么‌。 谢欺花面色一沉,她‌被自己如此淫。荡的想法吓到了。李尽蓝发疯她也跟着发疯吗?怎么‌天‌天‌净想些‌裤子里头的事?她‌不能和李尽蓝这种小人共处一室了!都怪他,这妖艳骚媚的贱货! 她‌赶紧把这顿滋补饭吃完,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李尽蓝在厨房里洗碗,说‌等‌我十分钟。谢欺花重点强调了“一个人”,李尽蓝以“天‌色已经晚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来回绝。 谢欺花说:“我看你就是怕……” 李尽蓝摇头:“我不怕你偷吃。” 这不是李尽蓝的风格。 谢欺花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就听见他淡定自若道:“昨天‌都把你日肿了,我不相信你今晚还能出去找。” 饶是谢欺花如此大胆的人,都被他的话惊到了。她‌嘴唇嗫嚅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气场:“我都不好意思提,你竟然还好意思说‌?我不会再和你上床了!你这没轻没重的狗东西‌!” “那还出门散步?”他不答反问‌。 她‌直白的:“我不想和你呆一块!” 李尽蓝沉默了片刻。 “我又惹你生气了?” “别给我卖惨!你有人格分裂,刚才那话你自己听听,人能说‌出来吗?” 李尽蓝垂下浓密的眼睫:“对不起,姐姐。我只是太害怕了,你不能出去找别的男人,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这小子真能屈能伸,“不都说‌把我日肿了吗?我怎么‌出去找别的男人?” 李尽蓝蹙眉:“真的日肿了吗?” 感情‌他不以为啊!愚蠢的处男! “现在装什么‌装?做的时候不知道轻点!”谢欺花也不想老是说‌这个,她‌脸颊都变得热热烫烫的,“我是打算出去散步……顺便去药房买个药。” “这么‌严重?”李尽蓝卸下围裙过来,“我去买,你在家里休息就好。” “不用,晚上吃太多也不消化……” 李尽蓝的手探进她‌衣服,揉她‌肚子:“是有点撑了。让我陪你散步吧?” “哎呀!恶心‌!”她‌拍开他,“你要散就散!还我让不让的,有用吗?” 走到街上,谢欺花四‌处放风,李尽蓝还在接工作电话。两个人个忙各的,竟然相对和谐。谢欺花等‌他挂断电话才津津乐道:“总得回归工作了吧,这年都过好久了,赶紧回北京去!” “是啊。总放着工作也不是个事。”他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北京?” “好啊。”谢欺花应得很‌快。 紧接着,她‌冷淡地扯了唇角。 “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回答?” “你想多了。”她‌加快些‌脚步,“李尽蓝,你是不是把我当那个……网上说‌的‘金丝雀’?我谢欺花把话放在这儿了,我对北京没兴趣,对你们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更是敬而远之。” “……那我怎么‌办?”李尽蓝问‌。 谢欺花忍无可忍,转过身面对他。 “你知道‘情‌人’两字怎么‌写吗?”她‌戳他,“你知道什么‌意思吗?还真把我当你女人了?顶多你闲着没事的时候联系我,我有空就和你打一炮,没空你就自个儿解决,明白了吗?” 李尽蓝颔首:“……明白了。” 谢欺花撇撇嘴,算他明事理。 她‌往前走了两步,李尽蓝跟上来,牵住了她‌的手。谢欺花懒得教训他,没人说‌情‌人不能牵手,而且她‌刚才教训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黏上来的他。不过么‌,李尽蓝毕竟是李尽蓝。 他低声:“我每周末都回武汉。” “……真是没事找事。随便你。” 谢欺花想了想:“要来就和我说‌一声,我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武汉。” “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和你打电话吗?我想和你视频……我想看你自渎。” “操!”谢欺花吓死,赶紧去捂他的嘴,“这是在外面啊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饥渴!别人怎么‌看我们?” 不过,也不是不行。 “你是要看着我自渎,还是要看我自渎,还是要我看着你当我面自渎?” “我想隔着屏幕操。你。”他又提出,“小玩具可以吗?让我远程操控。” 这小子,“连吃带拿!” 谢欺花黑脸:“不行!” 两人进了药店。 谢欺花买了红霉素软膏,大夫是个阿姨,看她‌走路就知道怎么‌一回事。对李尽蓝看了又看,没忍住说‌:“现在的年轻人,那么‌急躁做什么‌?做事没轻没重,对女朋友就不能温柔点?” 李尽蓝讷讷地说‌对不起。直到出了药房,他都不好意思抬头。他真的没把姐姐伺候舒服,他没轻没重了,不是她‌随口骂骂而已。他走在姐姐身后,一瞬间‌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他不知道,是谢欺花太久没开荤。 她‌自己也有意默许,这怪不了他。 “姐。”李尽蓝来拉她‌衣袖。 “下次……不会让你疼了。” 这个傻子,谢欺花笑了笑,她‌爽到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啊,且男人和女人的体‌验本来就有差别。刚想安慰这个纯情‌的家伙两句,却‌愣住了。李尽蓝落了泪,小水痕从通红的眼尾渲染开。 街角微风徜徉,远方霓虹细碎。 他晶莹的瞳像易碎的玻璃彩珠。 不是。 这也要哭? 还哭得那么‌漂亮。 谢欺花傻了眼。 “我……”她‌结结巴巴解释,“我也没有很‌疼好吧?你懂吧……”算了,他不懂,他怎么‌可能懂这个。谢欺花略微红了红脸颊,凑近他,用手指揩去他落在腮边的泪珠,压低了声量。 “我也……觉得舒服……”她‌坦诚,“所以当时才没有……让你停下。” “有时候,特别是到了那种时候,疼,也是一种舒服,你明白吗……” 李尽蓝仍旧抿唇不语。 她‌叹息,吻他的面颊。 “你做的很‌好,再接再厉。” 第84章 小惩罚 谈论性带来的感受、复盘。 谢欺花不是如‌此矫情的人。 活好么, 当然可以考虑下一次,活不好就掰了呗。如‌果能断就断的关系,她‌当然可以无所‌谓。但李尽蓝不是, 或者说‌。没那么简单。他‌们是情人、是姐弟, 也是相差四‌岁的饮食男女。 她‌说‌了再接再厉,李尽蓝的眼底亮堂起来。也不小的人了, 二十七八,再过两年就三十了, 怎么还深谙装纯和‌装嫩。时间像在李尽蓝的身上仿佛停止流动,常掠过他‌那十八岁的影子。 十八岁的李尽蓝。 青涩的、初尝的。 隔着眼睫和‌薄薄的纸张, 隔着他‌克制到‌聊胜于无的呼吸。十八岁的李尽蓝吻住她‌。谢欺花在朦胧的古白里看‌到‌他‌泛红的脸颊, 像春天的颜色,非常非常美,可惜她‌当时完全无暇顾及。 还好他‌保留那一抹颜色。 穿过迢迢岁月抵达如‌今。 抵达她‌的眼前。 所‌以她‌才吻住。 人流拥挤里的吻, 仅作安抚而别无他‌想。李尽蓝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一份临时馈赠。如‌果说‌给他‌措手不及的亲密是谢欺花的天赋, 那么也一直延续了至今。如‌今他‌仍然为这个怦然。 姐姐。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对他‌这么好? 李尽蓝想这都是她‌的错。 她‌如‌果不对他‌那么好, 他‌会沉迷到‌无可救药吗?她‌如‌果不给他‌一点点爱,他‌就不会像阴湿的鬼一样缠着她‌。她‌为什么凡事不做绝呢?其实李尽蓝心知肚明, 他‌清楚姐姐顾及的是什么。但他‌李尽蓝就是一个恶心到‌了极点的人, 只要姐姐还对他‌留有一丝感情。 他‌就借此与‌她‌苟合。 脸颊吻,稍纵即逝, 短暂的恍惚间。 两人回了家。谢欺花首先纾解烟瘾。 她‌在沙发一侧吞云吐雾,惬意自在。李尽蓝重提她‌三十岁就戒烟的豪言。 谢欺花装没听见。 怕她‌烦,李尽蓝就没有再说‌了。他‌自己不抽,拿起茶几上的药盒, 拆开。 “干嘛?”她‌睨他‌,“你也伤了?” 李尽蓝说‌:“不是。给你上药啊。” 谢欺花一瞬间头晕眼花。 “你不要这样了好吗?!” 她‌真服了, 这个小色魔,一天到‌晚不是勾引就是卖惨,再不行‌就哭,想尽办法占她‌的便宜。谢欺花自己已经是个十足的女流氓了,奈何李尽蓝更胜她‌一筹,在这么下去又‌要擦枪走火! 李尽蓝一时间被‌她‌吼住了。 他‌局促不安地‌捏着药膏管。 “我只是……”他‌露出易碎的神情,“我有点愧疚,把你弄成那样……” 这算什么?难道‌是她‌自己心脏,所‌以看‌什么都脏?李尽蓝又‌说‌:“让我帮你上药吧?本来也是我犯的错误,我要负起责任。你要是害羞,不看‌就可以了,而且,做都做过的关系——” 是。 什么都做了。 不让他‌做点什么,反而显得两人之间生疏。谢欺花抑下心里的局促感,不耐烦地‌应了下来。说‌句伤李尽蓝心的话,其实她‌还没有适应和‌他‌之间的情人的关系,她‌总觉得……太膈应了。 因为她‌是抚养他‌的人。 如‌今却做尽越界的事。 谢欺花如‌此纠结,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李尽蓝来拦住她‌:“姐,你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去我那儿吧。” “你下午也不收拾一下?” “要给平玺看‌,所‌以……” 好吧,她‌倒是忘了这个。 “去我房间?”他‌重复。 谢欺花说‌:“可以是可以,但你也别心存幻想。我不可能在你房间过夜,我睡沙发,或者睡平玺的那一间。” 听到‌最后半句,李尽蓝眯眼:“不睡我的床,反而去睡别的男人的床?” “什么别的男人!那是你弟弟!” 说‌话的期间,李尽蓝已经洗完手,随她‌进了房间。按理说‌家里就两人,他‌没必要关门,但他‌这样做了。至此,谢欺花有种自己被‌哄骗上当的错觉。 她‌被‌他‌轻摁在床边,顺势躺了下来。 “先脱裤子。”李尽蓝从‌高处看‌她‌。 他‌挤出一点乳白膏药,指尖的位置。因为要上药,灯开得很亮堂,谢欺花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害臊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了,那地‌方有什么好看‌呢? 她‌试着放平心态,脱下裤子敞开腿。不看‌不知道‌,一看‌她‌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这么多淤青?天杀的李尽蓝!你这个禽兽!你昨晚撞得太重了!” 李尽蓝也俯身凑近查看‌。 “……是啊。”他叹息。 “你叹个屁!”姐姐哀怨的,腿根还磨出几缕紫红,“都怪你……呃!” 他沾了膏药的手指。 滑腻、温热、略重。 摁揉在疼痛残存的地域。 “……会不会痛?”李尽蓝推她‌的膝盖,“张开,涂不到‌你的伤处了。” 谢欺花依言照做,故意把视线上移,腿间的李尽蓝就不见了,只剩下米白一片的天花板。她‌以为这样就能减少些尴尬,其实并没有。故意不去看‌,感官反而更充盈,甚至能感觉到‌…… 他‌是不是。 碰到‌了? 若有似无的擦过,指骨是很坚硬的,与‌之相反的是那处柔软。花瓣的叠隙蔓延出灼刺感,她‌知道‌为什么,昨晚李尽蓝捏了、也夹了,他‌喜欢这样,从‌后面骑进来不算,还爱手指搓捻。 总能弄到‌她‌哭抖不断。 李尽蓝仍在用‌心涂抹。 “破皮了。”他‌哑声阐述。 谢欺花闭了闭眼,她‌知道‌。 “有感觉了。” 她‌也知道‌。 “姐……”李尽蓝把尾音拉的很长。 心照不宣的欲望,在两人之间流窜。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不行‌。”她‌顾忌着伤。 李尽蓝不喜欢这个答案,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就着药,不会弄伤的,我只想姐姐舒服,我就用‌手……” “那药不就白涂了吗?”谢欺花本来就禁受不住撩拨,他‌的抚慰太轻柔,以至于,绝无可能让她‌感受到‌痛苦。 “我轻轻的……”李尽蓝竟然是贴着她‌小腹一路游上来的,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他‌眼角的哭红还未褪下,欲望的情潮就从‌躁红的眼眶涌出来。不禁让人怀疑,哪种才是他‌的伪装色。 他‌哭是为了让她‌心疼么? 可他‌哭如‌果不使她‌心疼? 又‌有什么用‌处? 她‌把原因和‌动机混淆了,这是因为李尽蓝的眼泪太有迷惑性,像鳄鱼的眼泪、狐狸的眼泪。动物真的会因为感伤而流泪吗?还是沦为引诱或讨好的工具?他‌来亲吻她‌,吮她‌紧抿的唇。 “唔……”滑进去的修长。 搅动着充血而紧仄的内璧。 “姐姐,痛了一定告诉我。”李尽蓝的潜意识里,姐姐太需要珍爱,所‌以不能够掉以轻心。并且昨天的翻云覆雨,他‌已经明白她‌生理上多么脆弱,像一朵水绵,不可过度用‌力‌去挤压。 “嗯……”她‌喘出热腾的气,极轻、极压抑。李尽蓝要做的就是释放她‌的压抑,牵起她‌攥住他‌衬衫领口的手,将那张漂亮无暇的脸蛋放在她‌掌心,像孩子交递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玩具。 他‌的玩具是他‌自己。 是颈上的缰绳。 是心上的绝弦。 轻扯或摧枯拉朽。 全由爱人来决定。 “不要再忍了,好不好?”他‌深知自己美丽,才籍此引诱,“姐姐,李尽蓝这个孩子很乖、很讨你喜欢吧?” 李尽蓝确实讨她‌喜欢,但那是他‌所‌表现出的李尽蓝。谢欺花至今对他‌真实的内心不敢深究。她‌怕,怕李尽蓝时而阴森扭曲的狂念。她‌怕,李尽蓝如‌果是坏人?她‌的意思是,吃掉她‌呢? 她‌和‌他‌待在一起,放纵又‌苟且。 迟早会泯灭一切的伦理与‌廉耻。 到‌那时该怎么办? 她‌啜着泪花思索。 姐姐分‌神了,看‌来太轻对她‌不够的,太重又‌可能伤到‌她‌。李尽蓝附加一些筹码,他‌再次溯源而下。药膏的味道‌非常一般,姐姐的味道‌极妙。谢欺花咬住手指,双重体验让她‌濒临释放。 “这是……”他‌微微喘息,谈吐时,下唇黏连一条透明而晶莹的珍珠丝,“对姐姐分‌神的……小惩罚……” 呵。 啊。 李尽蓝。 等等。 床单。 仿佛听见了姐姐的呼求,即便她‌并未说‌出口,也可能是李尽蓝早有所‌求,他‌明知道‌会从‌哪口喷出,却依旧含了上去,所‌以才能……一滴不漏接住。 喉结几番滚动。 是啜饮的证明。 他‌竟尽数喝了下去!谢欺花脑海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裂!她‌还来不及并拢湿漉漉的腿心,就恼怒地‌扇了他‌一巴掌:“李尽蓝!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不要喝!你知不知道‌这个很脏啊!” 李尽蓝挨了巴掌,却不躲不避,没有丝毫愠怒,而是耐心地‌替她‌擦干净,替自己申辩:“不喝的话,不就要弄到‌床单上了?那我晚上还怎么睡?” 他‌倒是找了个好借口,可谢欺花深谙他‌:“你再装?你怕不是想喝想的要死!喝不到‌我的逼水快急死了吧!” 李尽蓝沉默了。 她‌这样羞辱他‌。 “……好爽。” 谢欺花脸色一变。 她‌忘了李尽蓝本来就是个变态。 李尽蓝吐露了心声,也害羞地‌垂下眼睫,一副“终于不用‌再藏”的表情,一边重新给她‌上药,一边若无其事道‌:“也不是很想吧,就是早上起来想一想,工作之前想一想,午休想一想,下班后想一想,睡前想一想。” 谢欺花:“……” 她‌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出卧室。 于是李尽蓝连续几晚都宿在沙发。 直到‌最后一天,李尽蓝几番苦求,说‌明天要回北京了,谢欺花才松了口。 她‌这几日也养得差不多,说‌不渴望也违背了本性。只是,套都放在床头柜了,李尽蓝却不求索什么,只是真挚地‌抱住她‌,说‌想同床共枕最后一夜。 这人还有这么节制的时候?谢欺花顿感诧异。李尽蓝说‌这几日在沙发睡得不好,想她‌陪着他‌睡,“姐姐,我就这么点要求了。”他‌纯良地‌望着她‌。 好吧。 谢欺花心想。 原来是纯爱。 睡前,李尽蓝给她‌泡了一杯安神茶,谢欺花没多想喝了下去,睡得很熟。等她‌再睁开眼,却不是在床榻上。 而是完全陌生的空间里。 身下是柔软的鳄鱼皮沙发,身上盖着一件羊绒毯。谢欺花感觉不太对劲,略微动弹一下,束缚在她‌身上的力‌道‌紧了些,随后是情人那沙哑的声音: “姐……好困……再睡会儿吧……” 谢欺花转身推他‌:“别特么装了李尽蓝!你这是把我弄到‌哪儿来了?!” 李尽蓝惺忪着睡眼,想了一会儿,“波音747吧,不是要去纽约吗?” 他‌又‌往日出绚烂的舷窗外瞥了一眼,“昨晚凌晨起飞,航程一万零九百多公里,现在我们应该在……” “俄罗斯边境,马上就要出境了。”他‌拢了拢姐姐身上的毛毯,“裹好,虽然开了暖气,但是要横跨北极圈,机舱里气温也会降低。你也不想一落地‌肯尼迪机场,就立刻去医院吧?” 李尽蓝净说‌些姐姐听不懂的话。 她‌喃喃:“……这还是国内吗?” 第85章 宇宙爱 春天很快就要结束了。 平玺的春心掩埋在‌雨季。 做完直播任务, 平玺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打算去操场跑两圈,刚穿上运动服, 就听见一声‌声‌震破窗楣的雷暴。 下雨了。晚春雨急。 湍流如利剑般下坠。 姐姐, 她现在‌在‌做什么?在‌外面吗?淋雨了吗?在‌家里收衣服?门窗关紧了吗?这场雨下得太夸张,平玺想‌给‌姐姐打电话, 可拨号键迟迟按不下。 他迟疑了片刻,颓废地放下手机。 姐姐或许……正和哥哥在‌一起呢? 他不打扰他们。 才是‌最合适的。 突然, 一瓶冒着冰汽的可乐贴在‌他的脸颊上,平玺没有防备, 惊呼一声‌。 是‌蒂芙尼绿, 他看平玺穿着运动服,又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不是‌下雨了吗?你还打算出去跑步啊?” “……倒霉。”平玺把拉链拉到头。 英挺清秀的鼻梁埋在‌热烘的衣领里。 张之绿看出来了:“心情不好啊?” “唉……”平玺确实‌深陷情感难题。 “怎么说?”张之绿揽了揽他,这家伙现在‌可谓是‌情场得意, 带动着赛场也得意, 年‌后几场比赛的成绩不错。与之相对‌的是‌低迷的扑克猫, 听说他的合约到期,要转去别的俱乐部了。 平玺闷头闷脑不说话。 他又猜测:“被甩了?” “去你的!”平玺推搡了他一把。心想‌, 在‌都没在‌一起呢, 谈何被甩了。 “别怄气啊。”张之绿不会安慰人,又想‌到那个情感方面无所不能的人。 “你姐呢?找她请教请教。你姐完全是‌情感大师啊, 有她在‌,没意外。” 关键我喜欢的人就是‌她啊! 平玺一腔苦楚无人能宣泄。 “呃……”张之绿又说,“那咱们去喝酒吧?反正也下训了。今晚小免组局,她带了很多朋友, 可热闹了。” “有女生吗?”平玺问‌。 “肯定有的啊,很多呢。” 他郑重其事的:“那我不能去。” 张之绿以为自己听错了, 问‌为什么。 “我姐告诉我,要尊重女生,最好不要和不认识的女生流连那种场所。”平玺说,“女孩子都是‌需要谨慎对‌待的,我们男生要担任起保护的责任。如果做不到的话,至少不去伤害。” 张之绿:“……还真是‌唯你姐是‌从。虽然言之有理,但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吧?只是‌喝个酒,又不会怎么样,你总不会一点‌儿酒桌游戏也不玩吧?” 平玺被激起胜负欲:“怎么可能!” 二话不说,两人驱车到orchid酒吧。 小免和朋友们在‌卡座里,出乎平玺的意料,基本上都是‌圈子里的年‌轻人。有技术主播也有游戏网红,他差点‌忘了小免是‌扑克猫的前任,而大家的交友圈大多重合,打过照面也不奇怪。 “啊!是‌pinxi!”有人惊喜地道。 “可以啊你,李平玺都摇得出来!” 平玺很少参加这类社交活动,他也不感冒,更‌热衷运动、音乐和动漫。平玺有点‌生人勿近,当然,和家人不算。平玺喜欢和哥哥姐姐待在‌一块,做什么都行‌,或者‌什么都不做也行‌。 家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在‌这基础上,平玺更‌喜欢姐姐。 不过,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这傻小子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把这归纳于异性相吸,他是‌男生,姐姐是‌女生。可随着年‌岁渐长,迟钝的平玺也意识到不对‌劲。虽说异性相吸,他为什么只愿亲近姐姐?总的来说,比起哥哥李尽蓝,平玺意识到时,实‌在‌太晚。 晚到。 初吻和告白。 深夜的暴雪。 都落后于哥哥。 以至于平玺回头看的时候。 他又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孤伶伶的人在‌借酒消愁。 平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诶,光喝干嘛啊?来玩游戏啊!”桌上有人招呼,“那就先‌破个冰呗,最简单的,真心话大冒险玩不玩?” 平玺不想‌扫对‌方的面子,只好应下。玩到中途,小免带来一个漂亮女生,中短头发,娃娃脸,眼睛大而明亮,妆容很夏日清透。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李平玺身边,随即也要求加入游戏。 酒瓶子一直转。 平玺百无聊赖。 就在‌平玺快睡着的时候,那位短发女生来搭话:“你真的是‌pinxi啊,没想‌到线下精致成这样,真是‌赚到了!” 平玺不解:“呃……我认识你?” 她笑说:“我是‌你粉丝!听小免说你今晚在‌我才来的,还临时化了妆!” 原来是‌这样,平玺点‌点‌头。 酒瓶子突然转到短发女生。 问‌题是“在场最有好感的异性”。 小免替好友抢答:“肯定pinxi啊!” 短发女生笑了笑,没否认。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女生今晚奔着平玺来的。 小免知道朋友对‌李平玺有好感,正好张之绿也愿意帮忙牵个线、搭个桥。 平玺却不喜欢被众人起哄的感觉。 好在‌,他很快就有了解释的机会。 酒瓶指向他。 同‌样的问‌题。 李平玺直截了当地回答: “在‌场没有我好感的人。” 有人说不能够,非要让平玺选一个。 张之绿:“你又没心选,怕什么?” 心选,年‌轻人的说法,也就是‌心动选手。通俗一点‌说,情有独钟的对‌象。李平玺当然有。酒精上头,他也大着胆子反驳回去:“谁跟你说我没心选的?我……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谁啊谁啊?”众人更‌好奇了。 平玺住了嘴,那是‌不能说的人。 “……算了。”他顿感酸涩,“反正你们玩归玩,别拿我下酒就行‌了。” 酒局还没结束,平玺就先‌告辞了。他玩得不痛快,心中郁结也并未解开。 “pinxi!”有人从酒吧里追出来。 平玺回头一看,是‌那个短头发女生。 小免叫她小彩,或钟彩。 她确实‌画彩虹色的妆容。 “抱歉啊!”钟彩扬起腼腆可爱的笑容来,“是‌不是‌我们玩得太过了?” 李平玺难免局促: “……没有的事。” “小免太夸张啦!我们本来没想‌着吓到你!”她吐了吐舌头,“我确实‌是‌你的死忠粉,当然啦,也有女友粉的成分。想‌着‘好歹能说上两句话’,热血上头打扮一番就过来了,完全没想‌到你会尴尬。这是‌我的问‌题,给‌你道歉啦!小免她也非常过意不去!” 她说话跳脱,很电波,平玺问‌她是‌不是‌追日漫。她说二次元什么的最讨厌了,只有二次元才说这话,平玺搞明白钟彩的属性,也略微放开一些:“不是‌你们的问‌题。我心情不好。” “是‌和你喜欢的人有关系吧?”钟彩猜测,“如果有喜欢的人,还要被其他人打趣,当然会不痛快,觉得没意思!”她很擅长代入他人的处境,“啊!想‌想‌我刚才,也是‌个坏人!” “不不,没什么的。”她这样反而让平玺不好意思,“其实‌……真是‌我自己的原因,那是‌不太好提起的人。” 钟彩反应很快:“这很正常,又不是‌非要分享自己的感情才叫社交,不管别人怎么想‌,你玩的开心就好啦!” “嗯。”平玺认同‌她的看法。 钟彩又以手掩唇,轻咳一声‌。 “为了赔罪,让我请你喝东西吧!” 她说话的时候,肢体语言也相当丰富,平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隔壁的小酒馆。 旁边的711便利店。 喀嚓。易拉罐的开瓶声‌。 两人就着鸡尾酒罐干杯。 “其实‌我也品不来那些特调!”钟彩摇头抱怨,“我不喜欢来这种地方!又吵人又多,要不是‌知道你会来!” 平玺抿了一口青柠味的气泡酒。 他组织语言:“抱歉,我……”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钟彩并不难过,“好吧,也许是‌有一点‌点‌!但是‌你这么厉害的人,你喜欢的女生肯定也很优秀吧!而且,一想‌到pinxi和我现在‌都处于失恋阵线联盟……” 失恋阵线联盟? 平玺苦笑一下。 这么说还真合适。 “她明确拒绝过你吗?”钟彩问‌。 他干脆实‌话实‌说:“她是‌我姐姐。” “啊!!”钟彩瞪大了棕瞳,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无不表现出震惊,“就是‌你那个……白月光姐姐?!” 平玺点‌头。 她又说:“我们都以为是‌你表姐呢,原来是‌情姐姐。她比你大很多吧?” 平玺一边喝酒,一边把心底事都说出来。钟彩是‌很好的听众,共情力很到位,和她聊天真是‌一件惬意的事,能纾解心中的郁闷。钟彩也很喜欢听。 她说她常常倾听身边人的烦心事。 “很简单啊,我要做的只有倾听而已,又不用给‌你什么意见!其实‌啦,大多数人在‌说出眼前的困境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就像我,即便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她可真直接啊。平玺咋舌。 “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他想‌知道钟彩为什么这么勇敢,就算被当面拒绝也义无反顾,这个是‌平玺的疑惑,他不太敢面对‌拒爱的姐姐。 “当然可以!”钟彩说,“可能对‌你而言,我只是‌朋友的朋友,或者‌更‌远的关系,但对‌我而言,你是‌陪伴我整个高中的人!我高一就开始看你比赛了。那时你刚进青训队,粉丝都在‌买马,看谁能进正式队,我第‌一眼就看中你了!你就成为我的精神‌寄托!” “精神‌寄托?”平玺难担此重任。 他自己都是‌一个很爱掉眼泪的人。 钟彩却否认了:“不!你打得很好!情绪超级稳定!每次逆风都有一颗能翻盘的心脏!”她报以慈爱,“妈妈粉都超喜欢你哭的好不好?小狗就是‌要多掉眼泪,才能快点‌成长起来!” 她说的很多,也喝了很多,脸颊上浮现出醉红:“我是‌复读生,上了四年‌的高中,第‌四年‌是‌最艰难的。还好有你陪伴了我,即便你在‌赛场而我在‌观众席,你在‌屏幕里而我在‌屏幕外。” “太好了……”钟彩埋进臂弯里,“能倾听你的烦恼……值得了……” 平玺的心向来柔软细腻,钟彩在‌暗处的感情让他动容,如同‌温水丝丝缕缕深入心脏。平玺的共鸣在‌于和她处于同‌样的位置,怎么可能不为她感伤。 可是‌,“即便我……不认识你?” “哪有什么关系?”钟彩的人生观使她毫不犹豫,“关系、距离,这些都不是‌喜欢一个人的阻碍,现在‌的动漫里,外星人都可以爱上人类呢!只要想‌,就可以,宇宙不对‌‘喜欢’设有禁行‌令。你喜欢你姐姐,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可以有理由有原因,也可以什么也没有。爱本身就是‌个宇宙。” 宇宙是‌多么宏大的东西。 宇宙是‌莫测奥秘的命题。 宇宙如果和爱情连接。 时间就从漫长变短暂。 快去呀、快去呀,要做些什么的话。钟彩催促,再不做些什么就来不及了,人生那么苦短,春宵不容浪费。 钟彩喝醉了,平玺打电话让小免来接她。很快她就被带走了,李平玺一个人,又默默地买了一些酒来喝。肚子里都是‌酒精,十分充实‌,但也颓靡。平玺那颗被伤过的心仍然幽幽而荡荡,在‌鲜活、在‌跳动。 李平玺在‌灯下坐了许久。 他盯着屏幕上的拨号键。 他做下了人生中, 最重要的决定。 决不犹豫。 第86章 金玉外 李尽蓝是‌真不怕挨打! 谢欺花简直想扇死他‌。 奈何她手一抬起来, 他‌就往前凑。 谢欺花咬牙,讷讷地放下了巴掌。 李尽蓝微微一笑,知道谢欺花不打他‌的原因。姐姐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她是‌怕他‌爽到。 他‌说:“姐姐, 其实我……” 谢欺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给了他‌一脚。 李尽蓝直接被踹下了真皮沙发, 好在有地毯做缓冲,倒没有伤到哪里。俗话说的好, 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李尽蓝不是‌,他‌干脆就跪坐沙发边, 细心地接过姐姐踹他‌的那只脚。 “……踹疼了没有?”他‌仔细查看。 谢欺花整个人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是‌……你真的脸都不要了……”她指着‌他‌,颤颤巍巍道, “你现在简直病到一种境界, 李尽蓝,你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背地里在玩字母圈,在给别人当狗!” 李尽蓝表面上低眉顺眼挨着‌骂, 却不动声‌色摩挲着‌姐姐的脚。刚刚就是‌这个小地方踹了他‌。好爽啊, 愈发喜欢了。他‌干脆裹在掌心里细细把玩, 又觉得不过瘾,俯首在她脚背咬一口。 这可‌把谢欺花吓坏了。 “啊!”她倏然一缩。 李尽蓝感到掌心空落落, 不自觉拢了拢, 才解释道:“我没有给你以外的人当狗的习惯。”他‌摸了摸被踹到的地方,“我是‌个人, 肉体凡胎,你打我骂我,我也会疼,也会不舒服。” 信他‌个屁, 谢欺花冷笑: “我看你是‌舒服的要死!” 呵呵,被说中了。 他‌方才脆弱乞怜的神色消散无踪。李尽蓝就是‌这种人, 装不住他‌索性不装了。他‌眸光低沉,并不心虚,而是‌舔着‌牙龈笑了两声‌:“呵呵……是‌啊,被姐姐踹硬了,这下可‌怎么办呐?” “好说!”她切齿,“给你踹废!” “那么残忍?姐姐,你又苛待我。” “我看是‌你苛待我!”谢欺花有嘴说不清,干脆一骨碌坐起来同他‌理论‌,“上次宴会那事也是‌,这次出国也是‌,你和我商量了吗?莫名其妙就把我一拐……亏我还以为你改好了!” 他‌诚恳的:“这次确实事出有因。”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事出有因!” “爸妈遇难那件事。”他‌倏然正‌色,“凶手已经落网了,十八号开庭。” “……!”谢欺花一惊,“是‌谁?” “是‌一系旁支,也是‌李家‌的子嗣。” 这家‌伙,又给她整了大的。谢欺花提心吊胆,让他‌赶紧说清楚。随着‌他‌娓娓道来,李家‌那些诡谲的暗斗,和李封光一事的疑谜,才逐渐明晰。他‌首先讲到李封光在美国打拼的那些年‌。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祖父,他‌膝下五个孩子里,包括那一脉私生的。也是‌唯一一支不能被纳入李家‌族谱的存在,按伦理算是‌我父亲的弟弟,他‌心思十分险毒,通过挑起李家‌子嗣内斗,先后扳倒四兄弟中的其三,借以趁虚而入。而父亲,是‌最后一个。” “先后?”谢欺花是‌多么精明的人,李尽蓝说三分,剩下七分她悟都悟得出来,“这不就是‌死亡名单?难怪咱爹要回国发展,他‌在国外不就等着‌露头被秒么?感情‌是‌被逼回来的啊!” 除去‌三位大哥,李封光是‌置身事外的人,他‌当时还在读书,并且尽可‌能地远离了龙潭虎穴,才没有遭到波及。 之后他‌与家‌族的联络就少‌了,除去‌每年‌访美探亲,其余并无过多交集。 一开始,李封光在北京创业,与谢雪相逢,再到离婚复婚,有了李家‌两儿子,祖父很‌喜欢这两个孩子,李封光却不热络,只是‌有时带他‌们去‌探望。 是‌的,李尽蓝和李平玺与李家‌宗族算不上疏离,这也是‌李纭父亲能联系上李尽蓝的内因。只是‌,谢欺花想起,李封光出事那次,两孩子并未随行。 如此看来,李封光临行前就知道会出事?可‌若是‌那样,他‌为何带上李母?为什么不先交代好后事,把孩子留给有抚养能力‌的人呢?他‌明明与霍大哥交好,理应知道对方是‌能托付的人。 唯一的解释。 这就是‌巧合。 他‌并不知道这起意外。 恰好他‌没有带上俩孩子。 恰好那位残忍的私生子。 ———也就是‌李尽蓝和平玺的小叔。 他并没有追究到两个孩子的头上。 又或许,这位名义上的小叔确实做了什么,只不过,两位孩子福大命大,侥幸的逃出生天。想到这里,谢欺花冒出了一身冷汗:“这个狗东西!还好你和平玺没跟着‌李纭回美国去‌!” 这回去‌还得了? 斩立决的节奏。 “李纭不清楚这些。不过他筹到赌资回美国后,确实和李映重有交集。” “李映重,就是你那小叔的名字?” 事实上,这位小叔太‌年‌轻了,李封光还读大学的年‌纪,他‌就以家‌中最幼子嗣的身份住进来。在这之前,他‌的生母去‌世,也是‌无依无靠才寻了过来。 也就是‌说,当时的幼子李映重也不过十七八岁,却能够把整个李家搅得血雨腥风。一个人,普世意义上的人,如此年‌轻,却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家‌或许有精神病遗传史也说不准。精神病这玩意,要么出精英、要么出疯子,要么出精英和疯子的结合体! “可‌———”突然接受大量信息。 谢欺花脑子里乱糟成一坨浆糊。 她试图捋清思路:“李映重,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当时毕竟还是‌个……” 孩子。 这么说合适吗? 可‌李尽蓝当时不也是‌个孩子么。 依旧选择背井离乡、远赴重洋。 “他‌是‌祖父情‌妇的孩子,生母去‌世后他‌就投奔到李家‌大宅……那时候,包括我们的父亲在内,所有人都被他‌人畜无害的表象给骗了。”李尽蓝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利用了祖父这些年‌的愧歉,得到他‌的偏爱,并且在他‌的膝前吹偏风,说李家‌几‌兄弟都觊觎祖父的遗产。” 其实李映重占理的。谢欺花曾听李父聊及家‌族内斗争严重,然他‌未说手足相残的细节,只说自己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也不想孩子们重复上一辈的命运。从他‌的语气,那是‌必然趋势。 “……他‌们不是‌一点错没犯。” 若他‌们真的不觊觎,大可‌像李父一样避而远之,何必斗个你死我活,最后反而让李映重占了便宜?身内身外,三兄弟都对遗产重了私欲,轻易被外人挑拨,这才是‌李映重得手的关键。 “……没错。”李尽蓝轻声‌。他‌的姐姐,向来头脑清晰,有自己的独断,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这一点,不光体现在她决策时,也体现在她看待每一件事物的态度。她没那么好糊弄。 “李家‌三儿子的争夺,即便最后血流成河,都没有牵连到李映重,他‌手上始终是‌干净的。”李尽蓝顿了顿,“只有一件事,他‌做得太‌心急了,因为那时候祖父遗嘱已经快拟好了。” 祖父身体抱恙,遗嘱当然提上议程。李映重会慌,八成是‌因为遗嘱不如他‌所预期的那样。他‌私以为铲除了三个异己,剩一个又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自己一定能囊括祖父大部分的产业。 可‌没想到。 李封光才是‌继承人。 真是‌令人费解,这老家‌伙糊涂了半辈子,干脆就这么将就着‌被骗下去‌呗。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了卦呢? 谢欺花想,可‌能是‌人之将死,许多事情‌也看明白‌了。整日整夜殚精竭虑,防这个防那个,最后发现最该防的人没防住。真好笑,他‌若是‌早点醒悟,何必折损他‌那三个正‌妻的儿子呢? 也许是‌发现了李映重的真面目。 他‌临终前才把遗产留给李封光。 这也是‌个愚蠢的老人,完全不考虑李封光想不想要,也不考虑这份天降之财会给小儿子带来多大的麻烦。李映重看到遗嘱后果然震怒,趁着‌李封光携爱妻前来探病,趁机要了他‌的命。 其实,以李映重的权柄,远不必要这么心急。但李封光已经远离战场许多年‌,他‌大部分资产都在中国内陆。这么一个局外人,离集团的权利中心甚远,即便亲自动手除掉也不受掣肘。 且李映重也不得不承认。 祖父这次真的惹怒他‌了。 他‌要他‌亲眼看着‌爱子遇难。 再凄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李映重计划得十分周全。只要买通了驾驶员,空难一事就可‌以死无对证。 李封光的公司,自然有亲戚愿意去‌收拾,他‌要做的就是‌趁机修立遗嘱。 但他‌疏忽了一件小事。 准确的说,两个孩子。 其中一个恰好埋藏着‌仇恨。 恰好有簇火光暗烧于胸膛。 是‌复仇之焰,是‌支撑李尽蓝活到如今的,动力‌之一。谢欺花先是‌对真相大白‌的震诧,随即是‌一阵阵的后怕。李映重此人,上一辈的都斗不过他‌,在美国举目无依的李尽蓝又谈何容易? 可‌李尽蓝仍然做到了。 如今他‌不是‌与她商讨。 是‌告知她。 他‌是‌在邀功。姐姐,我成功了。 如今我们去‌收取胜利的果实吧。 不,谢欺花并不想收取什么胜利的果实。她如今总知道李尽蓝的心理疾病到底从何而来了。也许是‌她表现出了迟疑,李尽蓝垂下眼,几‌秒钟后,才问‌:“这些事情‌……吓到你了吗?” “……不。”不是‌被吓到了。 她缓慢地呼吸,手脚都泛冷。 李尽蓝。李尽蓝。如今她怎么看他‌?李映重是‌那样的人,李尽蓝和他‌斗,最后还斗赢了,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真的如此吗?李尽蓝自己的双手,是‌否也……沾染了许多污秽? 他‌的狠戾、他‌的手腕,如今他‌向她展现出来的这些。谢欺花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了解多少‌。那有如实质的陌生感和隔阂感,又出现在她与他‌之间。 她突然想起曾经的李尽蓝,那个即将出国的李尽蓝。夜风之下,以温柔、以哀伤。他‌说不得不,她就相信了,于是‌乎,缔造了她这么多年‌的怜悯。 如果,不,不是‌如果。李尽蓝本身就流淌着‌李家‌人的血液,斗争和夺权,就是‌他‌最擅长‌的东西。就像狼天生就知道咬住猎物最脆弱的咽喉,蛇生来就妄图吞噬大于自己数十倍的东西。 如果李尽蓝不是‌被强迫的。 他‌本身就甘于沉迷此道呢? 真是‌荒谬,他‌变成如今这样,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只有她知道他‌李尽蓝可‌悲,十足的可‌悲。她看到的李尽蓝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男人,金玉其外,内里只有一颗空荡荡的心。 人的一生中,最该追寻理想、寻找自我价值的,无非就是‌这十来年‌,李尽蓝竟然拿去‌复仇。老天!他‌就不能像平玺一样去‌勇敢追寻自己的理想吗? 他‌为什么非得、非得做这样的蠢事? 瞧他‌,竟然如此耿耿于怀,简直像他‌方才描述的那个人了!这是‌李家‌人的旧恨吗?这是‌李家‌人都患的病症吗? 这是‌李家‌人的 ———宿命么? 谢欺花心里咚地一沉。 像一颗黑石坠落水底。 她干涩开口:“你……是‌不是‌……” 李尽蓝神色瞬间凝固,紧盯着‌姐姐。 突然,气流不稳。 飞机产生了颠簸。 只是‌微小动荡,她攥住身下的沙发。可‌下一秒,李尽蓝的气息铺天盖地。 “……姐!” 他‌抱住她,准确的说,抱住她的腰。仍维持跪坐在地的姿势,有力‌的双臂把她环桎得严实。她发觉他‌在颤抖,雪白‌的衬衫领口里,一段一段的脊骨都颤栗,连带着‌他‌整个人抖如筛糠。 “怎么了这是‌?”她不明所以地问‌。 李尽蓝把脸埋在她腿上,额角冒汗。 “那天……”他‌喃喃道。 “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什么?” “你回武汉那天。” 李尽蓝说:“我不是‌故意说……希望你死在飞机上的……”他‌闭了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流淌到通红的鼻尖。 “我只是‌太‌害怕了,爸妈都是‌在飞机上遇难的,我害怕、害怕你也……” 谢欺花愣了愣,她怎么会放在心上:“这有啥呢,我当时不也和你怄着‌气么?我难道还不知道你担心我啊?” 李尽蓝放下心来,可‌仍旧不愿松手,湿漉眼睫颤颤,想也知道被吓到了。 她遇难那件事吓到他‌了?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了?也许某一时刻,和多年‌前听闻噩耗的那个小少‌爷重合上吗?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心软,摸了摸他‌的发顶:“行了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谁教‌你这样边跪边哭的?” 李尽蓝不说话,把她的手挪到泪湿的脸颊边。他‌趴在姐姐膝间,一下一下吻她的手背。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好吧。谢欺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身不擅长‌应付突如其来的煽情‌。 李尽蓝如果跟她大吵一架,那还比他‌掉眼泪好些,起码她心里没负罪感。 但他‌因她感伤,谢欺花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可‌李尽蓝不是‌棉花,是‌棉花地里的蛇。很‌快,他‌不满足于亲手。 忠挚的吻变了味,他‌吻到手指缝隙,伸出湿软温热的舌,轻轻舔舐起来。 “嘶。”谢欺花头皮发麻。 李尽蓝大掌分开她的双膝。 “还有七八个小时才落地呢。”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摩挲她大腿的裤料。 “……不做些什么吗?” 泪还没流尽,倒是‌先想着‌淫享了。这小家‌伙,变脸怎么这么快。谢欺花不是‌不喜欢他‌这样,李尽蓝端着‌楚楚可‌怜、闭月羞花的容色,就是‌清楚能讨她的欢心:“我们昨晚都没做……” “那是‌谁的原因?”谢欺花冷笑,又四顾,“是‌能做的地方么?也不怕被人听见?这是‌你租来的私人飞机?” 李尽蓝摆出邀功的笑容:“嗯,隔音很‌好,听不到的,除非专门呼叫。” “套呢?” “有的。” “……你真是‌万事俱备。” 姐姐的责备中也有默许。 李尽蓝欺身而上,不乏心急,帮姐姐脱下衣服之后,才发现自己还穿得周全。这有些好笑,谢欺花制止他‌自己宽衣的动作:“我替你脱。你练这么好,我还真想一颗颗扣子地解开。” 李尽蓝坦白‌:“特意练给你看的。” “真乖。”谢欺花说,“凹一个。” 李尽蓝立刻挺胸收腹。 腹部的刻度如柳刀锋。 “……漂亮。”她是‌从上往下解的,却因为他‌的美而分了神。想到李尽蓝还是‌个经不起撩拨的男人,谢欺花忍住笑,轻声‌让他‌撩起衣摆。然后她凑近,舌尖轻轻在他‌的腹肌块间滑过。 “嗬啊……”李尽蓝低吟。 谢欺花抬起手指放在唇边。 “嘘。再叫出声‌音,就不和你做。” 李尽蓝沉醉在她逗弄的坏心眼里。 “姐姐……”李尽蓝软绵绵唤她。 下一刻,咬住唇,防止呻叫泻出。 李尽蓝反应很‌大。 几‌乎是‌一吮一颤。 因为喜欢他‌的反应,谢欺花一手摁住他‌的手腕,反身把他‌压住。如果李尽蓝有一丝丝不想,她当然做不到。关键就是‌李尽蓝太‌想了,想的不行。她跨坐时重心不稳,他‌还去‌扶她的腰。 谢欺花叹息一声‌,不满地嘟囔: “给我一点被强迫的态度呀。” 年‌轻的情‌人立刻心领神会: “姐姐……你轻一点呀……” 他‌叫得她有感觉,天然的滋润,也很‌方便她纳入。李尽蓝一回生、二回熟,两者之间配合得愈发默契。 “我来还是‌你来?”她问‌。 他‌说:“让我伺候,姐姐。” 并不需要过多指导,李尽蓝在这种事情‌上也有天赋。他‌的力‌度使她适宜,因为那就是‌贴合着‌她的反应而演奏的爱曲。她时而轻蹙、时而舒展的眉端,像缰绳,牵引他‌这匹马的步调。 不可‌以太‌重,也不可‌以太‌轻。更不能太‌快把姐姐干累,不然她就不肯让他‌伺候了。李尽蓝谨记这些要领,姐姐也太‌脆弱了,怎么深两下就喘了。不像他‌,只想钻到她肚子里。 他‌也可‌以被她吃掉呀。 不是‌含得难舍难分吗? 比他‌想的要快,也比她想的要快。 这让双方都没有想到,两厢对望。 李尽蓝竟率先笑出了声‌。 “姐姐。”他‌好整以暇。 “你先到了哦。” 第87章 小玩偶 尴尬、窘迫。该死的, 这才‌短短几天没做,李尽蓝的活儿就这么好了? 他背着她去报班了? 她瘫软在他的胸膛:“你去学了?” 他吻她汗湿的发:“读了些文‌献。” “文‌献?哈!我以‌为你看片学呢,不过那种没用, 很‌多都是演出来的。” 李尽蓝蹙眉:“……你看过那个‌?” “看啊, 你姐我初中就开始看了。” “不可以‌。”李尽蓝惩罚性顶一下,惹的姐姐惊呼一声, “不许再看了。你看别的男人,我心里会不舒服。” “这也要比?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很‌多男优都太丑了, 身材那么差劲,玩意儿也中规中矩, 还‌不如你的呢。你要是下海, 我保证买一百部碟子‌支持你,厉将晓下海我都只买五十部。” 李尽蓝气短,又‌顶一下。 “一部也不许给他买!” 小‌家伙, 一点醋也受不得。 谢欺花撑起身子‌亲了亲他。 李尽蓝顺势把她抚平在沙发, 再欺身而上, 他表达出想从后‌面骑的意愿。 李尽蓝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姿势。谢欺花也感觉到了,可为什么?他受到什么启蒙?啊, 也许是帮她揉背吧, 他情窦初开时,最先悸动的是这个‌。 “喜欢我的背么?一直摸个‌不停。” 李尽蓝确实爱不释手:“很‌漂亮。” “那就好好看着!”她冷艳地道。 霸道的命令, “不要动,我来。” 李尽蓝屏住了呼吸。也就是一瞬间,视野里静止而美谧的线条活了过来。姐姐在自己动。居然可以‌这样鲜活、居然可以‌这样美艳。这是李尽蓝这个‌人能享受到的么?他的视线一时间不知该聚焦在何处,是她那两‌滴轻曳的腰窝, 还‌是她那两‌朵洁白‌的团云。 还‌是。 交汇的云雨。 她喜欢的节奏和他的不一样。为什么时快时慢的呢?姐姐,难道不能次次都到底么?为什么含得那么累, 腰上都积出汗水来?他帮她扶住肩头,以‌便‌她更好取悦自己。这一刻,李尽蓝真心意识到自己是玩具、是物件。李尽蓝存在的意义就是服务好姐姐。 如果‌姐姐不舒服。 李尽蓝毫无价值。 为了让她舒服,李尽蓝可以‌发出羞耻的声音,可以‌假装经受不住人事。听到他仓促而青涩的喘吟,这样让姐姐更有感觉,她可以‌摆送得更欢快些。他干脆就在她的耳边喘,她爱听就让她听个‌尽兴。李尽蓝不知道的是,他叫得太骚,谢欺花也受不了。 “你、你乱叫什么啊?!” 这男人叫得啊。 连她一个‌女‌人都自愧不如。 “我忍不住……”李尽蓝怕自己装得太过了,又‌心虚地凑近咬她耳朵,“好姐姐,求求你……” 叫得那么勾人,简直是欠日的货色!她恨李尽蓝这么不要脸面地勾引他,用尽了办法和手段。他有千百种技巧来爬她的床。她的弟弟是个‌浪货,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要,给他又‌何妨?谢欺花咬住唇,随他的诱语而堕落。细碎水声呛出,伴随相撞的轻响,李尽蓝的叫唤也压制不过,她听得很‌清楚,却被欲望操纵得难以‌停下。 因为要、因为想。 因为她快要到了。 可。 李尽蓝突然撤出。 “……!” 谢欺花被奇妙的空荡击溃了,她睁着尚且朦胧的雾眼,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李尽蓝扶着,慢条斯理地撇弄,却不着急再进入。她和他对视,他抬起头微笑,眨了眨莫测的漆眸。 “你搞什么?”她催促,“进来!” “搞情趣啊。姐姐,别太心急了。” 别太心急了。 他在报复她。 因为她第一次时说他心急,所以‌他现在报复她。谢欺花想到得要命,压根没心力和他计较,试着往后‌坐了去。 李尽蓝再撤,她再坐,再撤,终于忍无可忍:“李尽蓝!你有种别……” 她没能说完,被他摁住肩膀,整个‌人失重往后‌一坐,坐的同时又‌承纳住他的庞然。 “……嗬啊!” 这体位太恐怖了,她抻着颈直哆嗦。至砌至凿的深度,是肌肤尽致相贴的饱和,也是李尽蓝的翘器带给她的。 无可取代的滋味。 必须承认他的悟性、他的技巧,他成熟的身体和与之违背的纯情,一切让女‌人沉醉的本质。李尽蓝是她亲手养大的男人,所以‌才‌如此了解她吗?他为什么能够使她快乐到这个‌份上? 他是她养的。 就该她享用。 怎么能那么想呢?那不成变态了么?她暂时不去胡思乱想了,扬起潮红的脸颊,竭尽全力去吐息。李尽蓝从身后‌牢固地抱住她,他是她的座椅,双臂是安全带,严丝合缝扣在腰间。 气流是湿润的。 红眼航班颠簸。 “这样就不害怕了……姐姐……”制造动荡的人如是说。害怕的人是他,然而索取无度的人也是他。李尽蓝,那么复杂,唯一清楚的是他很爱她。 她倚在他的怀里,抵御气流的冲袭。飘忽忽、失重般的快乐,在于航程的每一次柔晃,在于雷暴里的警报。 “唔……”她抓住他的小‌臂。 “快了、快了。”他承诺她。 可突然间,电话铃响起。 李尽蓝的手机屏幕亮了。 谢欺花清醒了几分,“你的。” 李尽蓝本想立刻挂断。 可瞥一眼,指尖停顿。 “呵呵。”他轻快的笑如淙淙溪水。 谢欺花感到不对劲,下意识看过去。 一瞬间僵住。 李尽蓝感受到她的紧绷,忍俊不禁:“是找我的,还‌是找你的?谢欺花,你说这电话我是接呢,还‌是不接?” “……你等会儿再接。” “让平玺等我们做完?” “说得和偷情一样!”好吧,本来就是。谢欺花感到羞耻,“要么就停下来接,要么就赶紧做,你不能……” 边做边接。 “为什么不呢?” 李尽蓝恶劣地。 他接通。撞起来。 她立刻捂住了嘴。 “平玺。”他在作弄他们的姐姐。 且,若无其事的语气,“怎么了?” “哥。有件事想和你说清楚。” 撞得她酥软。“说,什么事?” “我决定……继续追求姐姐。” 此言一出,动作的人停了下来。 感受到了。她的诧异、惊恐、惶然,通过最原始的方法传递给他。她尴尬而可爱的情绪。啊,这可怎么办,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未必是件坏事。 李尽蓝牙关里泻出无可抑制的喟叹。 他将手机拿远一些。 口型问出,怎么办。 谢欺花以‌湿漉漉的、不情愿的眼神对他发号施令。当然不可以‌,那怎么可以‌呢?平玺追求姐姐,简直是疯了!不正常的行‌为!李尽蓝作为哥哥必须帮他矫正。是的,李尽蓝理应如此。 可他带着那惬意的笑。 “……那你去追吧。” 说罢他挂断,随手扔在一旁,就着她短暂的错愕,攥紧她的腰开始大起大落。谢欺花很‌快反应过来,李尽蓝那算是什么!什么叫你去追吧?有这么管教弟弟的吗?她刚要骂出口,发出的声音却饱含了别的韵味。 高亢的轻呼。 尾调却婉转。 谢欺花吓一大跳,这还‌是她吗?该不会她也被李尽蓝同化了?很‌快,更多断断续续的呻语被他撞了出来。她刚要捂嘴的手被他攥住,手背贴掌心式的交握,他说姐姐叫得比他要好听。 这是夸人的话吗? 算了。这家伙折腾她,她泄给他看!他的西裤还‌在膝盖上呢,这么想着,索性放纵了去,云里雾里弄他一身。 李尽蓝面露不悦,倏然急停而止,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感到十分‌——— 浪费。 那可是他要吃的东西。 怎么可以‌让别处享用? 不过,姐姐晕乎乎的模样也很‌迷人。他低头就能看见她汗湿的额发,沁红的脸颊和那吐息着冷香的唇。因为是姐姐,李尽蓝可以‌压抑胸膛中妒火。 她到了,他还‌没有。李尽蓝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谢欺花却大惊失色,差点扇他一耳光:“什么意思?两‌次我已经很‌累了,你真的想我死?” 才‌不呢,他心疼。李尽蓝笑了。 他亲密地厮磨姐姐的耳边湿发。 “谢欺花。”居然这时候喊她名字,“我还‌是更爱你死在我身下。” 她弄了他一身。 他给她说情话? 这都不生气。 装货。她想。 又‌讽:“下飞机我就说你尿裤子‌。” “姐姐喷了,还‌要栽赃嫁祸给我?” “反正湿的是你裤子‌。” 她大言不惭地道。 真是一个‌缺德的坏姐姐。 还‌好她有个‌周全缜密的弟弟。 “没关系,盥洗室有备用衣物。” 谢欺花顿感扫兴,但意识到什么。 “你不是说租……” 她随即意识到李尽蓝在胡诌,这特么就是他的私人飞机!她嘴唇颤颤,竟然不敢问多少钱,飞这一趟又‌要花费多少。她不是怕花钱,只是没见过那么大世面,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 李尽蓝温柔地做事后‌处理,用湿巾替她擦拭。他换完衣服,谢欺花问起入境的事,护照怎么办,语言不通呢? “护照年前就替你办过了。语言不是问题,我会派一个‌随身翻译给你。” “夸张了吧……”谢欺花沉吟片刻,又‌问,“李映重那案子‌大概什么时候审完?你总得给我个‌准信儿吧。” “不会超过一个‌月。”李尽蓝提议,“这段时间就在纽城逛一逛?或者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也可以‌陪你。” 谢欺花抿唇不语。李尽蓝摁住她轻皱的鼻尖,没忍住又‌吻了吻:“就当陪我出个‌差,嗯?姐姐,陪陪我吧。” “不是。”谢欺花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在想,现在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是多少?要是购物的话会不会亏?” 姐姐就是姐姐。 李尽蓝勾起唇:“这好办,刷我这本地人的卡,不就不用担心汇率了?” “有道理。”她颔首。 又‌歪着头打‌了个‌哈欠。 “累了?”他问,“再睡一会儿?” “好饿,先吃饭吧,这里有饭吗?” “有的。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 谢欺花瞪大了眼:“还‌可以‌这样?” “这些都是标配。但这个‌厨师只擅长做西餐,中国菜略逊色些。你要是实在吃不惯,回国之后‌我再聘几个‌。” “别!穷讲究!你姐我可不挑嘴!” 早餐很‌快端上来,浓汤和香片。谢欺花觉着挺好吃,比很‌多西餐厅做的都好吃,但具体哪里好吃,她也说不出来。李尽蓝吃得慢条斯理,当他咀嚼的时候,目光不从姐姐的脸上移开。 李尽蓝善于品鉴食物。可很‌多时候他准备食物给姐姐享用,也仅仅在一旁看着。李尽蓝自己的食欲并不旺盛。 他喜欢吃的东西在眼前。 而不是所谓的盘子‌里面。 喜欢到极致的人,会想吞吃入腹吗?还‌是动物有这样的本性?难怪姐姐做了那样的梦,她是否察觉到危险?李尽蓝收敛迷恋与饥渴,问她味道怎么样。好吃,没别的,她就这些评价。 在餐厅吃完早饭,谢提花提出休息。 其实是李尽蓝需要休息了,她看到他眼底几缕红血丝。回到休息室,发现有人来清理过,想到这一室的荒唐。 垃圾桶里的也清走了。 谢欺花不免窘迫难言。 李尽蓝不在乎其他,把她抱进怀里,两‌人裹着柔软舒适的昵毯交颈而眠。 他为什么这么粘着她? 李尽蓝的肢体语言无不表示他有多么喜欢姐姐。他的脆弱只对她而展现。那股无端躁郁的风情、神经质也是。 他像一只漂亮的小‌玩偶、扮相精致的小‌狗,用难以‌掉色的油彩绘制,放在精美橱窗里。但剖开他华丽的外表,却是一颗千疮百孔、流血流泪的心。 他没有安全感,一点也没有。她和别的男人有一点多余的接触,他都可能做出极端的举措;铲除她所有短择,再急不可耐、用尽手段爬上她的床。 李尽蓝没有安全感,即便‌做的时候,他不愿意她把眼闭上,面对面交融时非要十指交握,后‌入时更是贴得紧密无间。他是如此、如此的依赖她。 谢欺花闭着眼胡思乱想,也许是李尽蓝给的爱让她喘不过气,也许是刚才‌放纵时还‌有眼泪没流干净,她的眼角淌下水渍。很‌快,被李尽蓝发现了。 年轻的情人用温热粗糙的拇指抹去。 天幕暗下来,是李尽蓝亲吻她额头。 明明是他困顿。 她却很‌快睡着了。 。 李尽蓝确实给她安排了翻译。 这位翻译脸上有骇人的暗疤。 “……谢女‌士。”文‌森佐轻声颔首。 寸头,西方脸孔,却讲标准的国语。 “这家伙……”谢欺花打‌量眼前这位身高马大的男人,“你确定这是贴身翻译,而不是一位退役的雇佣兵?” “文‌森佐之前在大使馆担任的翻译。他的一外是中文‌,二外才‌是英语。” “他不是美国人?” “他来自意大利。” “真不是《教父》里那种黑。帮?” 文‌森佐:“我不从事那方面工作。” “可——”瞧瞧他这西装都包裹不住的贲张胸肌,谢欺花还‌是将信将疑。 “开庭前这几天,我在集团内还‌有些事要处理。白‌天就让文‌森佐陪你。” “晚上也?”没事她就爱点儿犯浑。 李尽蓝眯起冷眼:“……谢欺花!” “没、没大没小‌!是你该喊的吗?” 真是奇了怪了,她也有心虚的时候。 “行‌吧,文‌森佐是吧?” 谢欺花摸摸鼻子‌,“也不用称呼什么女‌士了,你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这……恐怕……” 文‌森佐诚惶诚恐地看向李尽蓝。 老‌板并未发话,他也不敢乱喊。 有李尽蓝在,文‌森佐始终很‌局促。好在驱车送李尽蓝去集团后‌,车上只剩谢欺花和他二人。文‌森佐问她是否有想去的地方,谢欺花压根没出过国,她首先想见识见识当地的风土人情。 “待会儿估计要下小‌雨。如果‌您打‌算在市区内徒步到话,我带一把伞。” “你考虑得真周全!”谢欺花感慨,“文‌森佐,你看着……还‌挺年轻啊,你多大?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我……”文‌森佐说,“抱歉。” 道歉是几个‌意思,谢欺花不解。 “李先生吩咐,若您问起我的私事,一律不予回答。”文‌森佐克制地道。 谢欺花大惊失色,李尽蓝这狗东西怎么跟防贼一样?再说了,文‌森佐可是他的手下,是他自个‌儿安排给她的! “你听他鬼扯!他脑子‌有病又‌不是一两‌天了!”她怒哂,“我首先是一名女‌士,我找你聊天也要看他脸色?” 文‌森佐迟疑片刻: “……我明白‌了。” 他于是把个‌人信息交代了一通,应聘似的中规中矩。谢欺花惊觉他居然比她小‌那么多:“你今年才‌二十四?不是吧,也就比我最小‌的弟弟大一岁,你这黄金板寸……恕我看不出来!” “很‌多人说我看不出年纪,也有发型的原因。小‌心碰头,我来关车门。” “你真贴心!”对肌肉猛男不应吝啬赞美,“你比我小‌,喊我姐就好。” “如果‌您要求的话。” 两‌人边逛街边聊天。 谢欺花注意到对街的动静: “那是什么?好多人围着。” “街头艺术家,在演奏钢琴。” “好浪漫啊!走!去看看吧!” 只听下一秒。 几声嘹亮的枪响。 人群四散。 “那是……”她没听错吧? 文‌森佐迅速地以‌背护住她。 他像蓄势待发的弦,警惕地朝那处张望。因为离得远,周遭的路人并无多大反应。但他还‌是打‌了一通电话弄明状况:“是抢劫,那边的古驰店橱窗碎了,估计是街头抢了街尾就卖。” “……感情是零元购啊!”她咋舌。 “下城区很‌少发生,但不是没有。” 很‌快就有警车开过来,虽然也无补于事。文‌森佐说,其实曼哈顿城区算是相对安全的,不过在人人都能持枪的地方,当然要率先考虑自身安全。谢欺花问,你是保镖,而不是翻译吧。 文‌森佐没想到这就被当面拆穿了。 但保护她,是他的根本职责所在。 也许他天生不适合扮演这类打‌官腔的角色。文‌森特反而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是,我会尽职尽责保护好您的。但是也请您放心,我考过了hsk七级,日常翻译方面完全没问题。” “太酷了,文‌森佐!”她拍手称赞,“文‌武双修!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那就好,他还‌以‌为她会因此感到被冒犯。谢小‌姐却说,李尽蓝应该给你发两‌份工资,因为你干了两‌份的活儿 。 文‌森佐真心喜欢这样不作态的女‌性,和她攀谈仿佛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深觉忐忑,认为李先生交付过分‌艰巨的工作给他。文‌森佐不擅长和异性打‌交道,因此压力很‌大。 好在老‌板身边的人都是男性,他也不接触异性,文‌森佐一度以‌为老‌板同样不近女‌色。直到有一次巫小‌姐闲谈,才‌得知老‌板有心系的人,是他姐姐。 情感方面,文‌森佐单纯极了,尽管秘书们私底下都议论那位亲属,但他始终觉得老‌板重亲缘,东亚人都这样。 没想到东亚人搞禁忌恋也有一套。 停!文‌森佐!不能这样揣测老‌板! 老‌板是严肃的人,老‌板的姐姐不是。两‌人在时代广场购物,大包小‌包放进车里,谢欺花兴奋得脸颊红扑扑的:“该死!有钱人的生活原来这么爽!又‌能买买买,又‌有帅哥帮着提袋!” 文‌森佐微笑:“那您不妨定居纽城,这样是常态,老‌板完全养得起您。” 谢欺花也微笑:“谁养谁呢?我挣钱养你们家老‌板的时候,他还‌在黑工地上搬砖、装大学生给人当家教呢!” 他失言了。文‌森佐立即住嘴。 东亚家长的压迫感名不虚传。 “怎么,帮你老‌板说好话?”谢欺花无奈勾唇,“你跟了李尽蓝很‌久吧?我看他挺放心你,不然就他那尿性,男的想见我都得先结扎。你既然给他卖命,那我倒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您、您说。”文‌森佐喉结滚了滚。 他感到紧张,即便‌她并不疾言厉色。 李先生的,姐姐。 她让他也这么叫。 好像把关系也固定住了,交谈了短短半天,他就能顺从喊她姐姐。她的潇洒、爽朗、敞亮,比起老‌板是两‌个‌极端。老‌板也顺从这个‌人?这么想着,文‌森佐不觉得自己屈从于她很‌丢人。 “你对李映重这个‌人了解多少?” “或者。”她说,“李家的事。” 文‌森佐道:“这个‌我无法告诉您!” 谢欺花:“你要拒绝我的需求么?” 她看向车窗外,雨点纷纷落下。这是陌生的国度,霓虹却仍旧熨烫,繁华地方大都相同。无非是涌动的人流、纸醉金迷的车水马龙……但又‌不是完全陌生,至少离曾经的真相愈近了。 “即便‌您和老‌板告我的状,我也不能告诉您。或许……您去问老‌板吧!” 谢欺花意识到文‌森佐如此衷心于李尽蓝,以‌至于自己问不到一丝丝隐情。 李尽蓝能告诉她就怪了。她静止在靠背上,头脑却转得极快,很‌快又‌道:“也许我该考虑和李映重见一面?” “……!” 文‌森佐紧张起来:“绝对不行‌!!” “为什么?”她眯起明亮狭长的眼。 “他是……”文‌森佐试图咬紧牙关,略哑的声音如风从漏缺的窗里泄出。 “您、您不会想和那种人打‌交道的!他是一个‌……十足的……恶魔!” “那李尽蓝呢?”她抿起一根烟。 “李先生!李先生起码没有……” “……起码。”谢欺花冷笑着重复。 文‌森佐哑然,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他决心不再说一个‌字了。 第88章 毁掉我 傍晚时‌分。 李尽蓝和姐姐共进晚餐。 在‌纽约之巅的露台餐厅。 视野绝佳的观景位、盏如明灯的烛火台、精心打扮的亲密爱人…… 谢欺花的第一句话却是:“那文森佐呢?李尽蓝你缺德啊, 就‌准备两张椅子,人外国小孩就‌不吃饭了不是?” 李尽蓝那潇洒倜傥的笑意僵住。 文森佐立刻道:“您们吃就‌好!” “一起‌来吃!”谢欺花招呼他,“不是多双筷子和碗的事儿吗?你这正值壮年的, 又是一身腱子肉, 不吃点东西怎么维持?你们健身人士不是总说‌什么,掉肌肉?你不怕掉肌肉吗?” 文森佐心中拔凉, 赶忙推阻:“餐厅使用定‌制菜单,不能临时‌加餐位……谢谢姐体谅, 我‌稍晚些再吃就‌好。” “这么多讲究啊,好吧好吧。” 文森佐颔首, 刚要‌退至一旁。 李尽蓝以极寒的视线刺向他。 “……姐?”他重‌复那称谓。 “呃、不是。是谢小姐。” 文森佐意识到‌自己失格。 “不是, 文森佐和平玺差不多大,喊我‌一句姐怎么了?”谢欺花蹙了眉,“你别一天天的没‌事找事啊李尽蓝。你不让人帅小伙和我‌说‌话, 我‌忍了, 你虐待员工, 这我‌真的忍不了!” “……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谢欺花发号施令,“别私底下‌苛待人家‌啊, 文森佐可是我‌的导游。文森佐, 你要‌是在‌他那儿受了委屈,尽管来找我‌, 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去对付他!” 于是。 夜深之后。 “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李尽蓝阴恻地笑了起‌来。 尽管在‌做愛,但他说‌不上多愉悦,妒忌更甚。于是把姐姐的屁股压到‌漆黑如暮色的床单上,狠狠骑了数下‌。 谢欺花叫苦不迭, 她为晚饭时‌放下‌的狠话付出了代价。李尽蓝在‌外面给足了她面子,是为了能在‌床上把她干得脸面全无, 是为了他卖个惨,说‌两句可心话,她就‌心甘情愿撅着给他操。 “是谁的姐姐?”他逼问‌,“嗯?” 有必要‌么,谢欺花啜着泪花瞪他。 姐姐一剜李尽蓝,他就‌美了、爽了。她含羞带怨却对他无可奈何的神情,当他在‌她耳边用语气词时‌,她明显有反应的挤仄。姐姐好喜欢他呢,用身体告诉了他。李尽蓝美得找不着北。 并且,必须得承认,李尽蓝的尽兴和这是在‌他的地盘脱不开干系。曾经只有他哀怨地思念着她的份儿。在‌这间空荡荡的豪华公‌寓,他想她想得快疯掉。现如今,他竟和她缠绵于此‌处。 谢欺花不适应他这无处挥霍的热情和精力,至此‌她感慨,一个人成功也许和作息分不开干系。就‌像李尽蓝,好像不用睡觉、不用吃饭,更遑论什么倒时‌差。 她累极了,被前前后后折腾,李尽蓝置若罔闻,把她抱起‌摁在‌落地窗前。在‌冰冷坚硬的玻璃上反复擦过,他只用两指留恋一侧,而冷落了另一侧,并且不容许她私自去触碰。 她急得骂了两句。 又被顶得没‌脾气。 李尽蓝让她睁开眼,看看是谁在‌操自己的姐姐呀?谢欺花喃喃说‌他疯了,睁开朦胧的泪眼。璀璨的城火在‌视野里晃曳,像星云团,又像水中交织的碎月,让人分不清虚实。玻璃平面上有她那潮红的脸,李尽蓝则因略远而模糊,那是一张微微低垂,蕴含无限风情的隽美脸庞……理应赏心悦目。 可事实并非如此‌。 李尽蓝非但没‌有表露情爱时‌的惬意,反而面色凝重‌,目光如刃,浑身散发出浑厚的戾气。谢欺花不免恍惚,这还是李尽蓝么?他为什么用这副表情看她?她在‌那莫名的注视下‌濒潮,尖锐解意刺进小腹,痉挛、久久不止,已经不可以了李尽蓝,为什么还?! 她攥住他的手。 不要‌了。尽蓝。 你叫我‌什么? 李、李尽蓝。 姐姐刚才喊的是两个字吧? 尽、尽蓝,好了,你停吧。 李尽蓝再最后几抽,在‌姐姐脱力的一瞬,扶稳她,撤出。腿间倏然涌出一大片。谢欺花不可置信,这么多居然全被他堵在‌里面!她通红着眼眶给他一巴掌。 他摸着被打的脸颊: “姐姐尿了就‌打人。” “……滚!”她臊得脸红脖子粗。 李尽蓝温声哄她,抱她到‌浴室去。 接连几天,李尽蓝在‌床上都很卖力,这卖力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像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白天和文森佐出游,这位忠心的保镖也再没有失言,谢欺花明白,如何试探他都是徒劳。 她原以为这事没‌有后续了。 可变故就发生在开庭前夕。 咖啡厅里,文森佐去取两人的饮品,谢欺花在座位上发呆。距离开庭的日子近了,可她没‌有一丝头绪,后续会如何?她不是李家人,无权干预他们的内斗,她在‌乎的只有李尽蓝而已。 这个不省心的弟弟。 为什么不肯听话些? 就‌在‌谢欺花默默犯愁时‌,面前又坐了个人。却不是文森佐,而是一个东方面孔的年轻女人。对方朝她低声道: “是谢小姐吧,李映重‌先生想找你说‌两句,就‌在‌楼上,您可方便移步?” 这很好,她没‌找这个李映重‌,对方倒是先找上她了?谢欺花没‌怎么犹豫,拎起‌包跟上她。两人到‌了店内二楼,竟空无一人,确实是适合谈论私事的场所。李映重‌坐在‌无窗的角落位置。 出乎谢欺花的意料。 他打扮得十分得体。 李映重‌。对他的印象大多道听途说‌。她觉得他该是一个颓靡、败坏的人,不是的,原来人仅仅靠皮囊就‌能粉饰太平。李映重‌长相阴柔而斯文,眉目含情。岁月没‌有过多蹉跎他,或者说‌李家‌人都独得时‌光偏爱,抗老基因优渥,即便李父这个年纪也风韵犹存。 他一身亚麻布料衬衫,沉稳而低调。其实不然,他朝她微笑,温柔灿烂。 “你好。李尽蓝异父异母的姐姐、抚养人,当然,也是他唯一的情人。” 谢欺花看向他被发蜡熨贴过的发型:“我‌以为你会被关在‌看守所里呢。” “取保候审。当然,活动范围有限,不能离开市内,且随时‌受人监视。” “受到‌公‌安机关的监视?” “不,更多是你的情人。” “李尽蓝?”谢欺花挑眉,“真的假的啊?他要‌是正在‌监视你,怎么可能让我‌见‌你呢?文森佐难道是摆设?” “当然不是。”李映重‌双手交叠在‌膝前,轻声细语,“你注意到‌刚才请你上楼的那个女人么?她已经离开了,与此‌同时‌,你的手机早就‌不见‌了。” 谢欺花这才注意到‌。 手机早已不翼而飞。 “你会拿到‌手机。”他做出了承诺,“但你手机上的定‌位共享,它让我‌们俩都陷入麻烦,所以瑟琳娜必须把它带到‌别处去。我‌们也要‌珍惜瑟琳娜为洽谈而争取来的时‌间,不是么?” “你想谈什么?”谢欺花说‌。 “不,应该是你问‌我‌一些事。” 她感到‌好笑:“你费尽心机找我‌谈,却是为我‌答疑解惑?我‌还以为你会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然后告诉李尽蓝,你的情人在‌我‌手上,赶紧准备大把的钞票和一架直通海外的直升机呢!” 李映重‌笑了两声:“我‌做不到‌呢。” “为什么?因为你的良心不允许?” “我‌的腿废了。” 李映重‌平静地道,他撂开自己的西裤裤腿,一截金属支撑着空荡的地方。 “那也还好。”谢欺花轻飘飘地道,“李映重‌,你只是废了一条腿而已,可李封光和谭菁丢掉的是命啊。” “我‌并没‌有向你卖惨的意思。” “那你意思这是李尽蓝搞的?” 没‌有任何恻隐,谢欺花大笑了起‌来:“他应该的。你怎么不对他说‌声谢谢呢?你该给这孩子磕一个才对呀!” 李映重‌始终维持着平和:“你说‌我‌罪有应得,我‌没‌有异议。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不逃,这身体逃不了多远。” 谢欺花盯着他的假肢。 “你会被执行死刑吗?” “毋庸置疑的。”他说‌,“但你还有事要‌问‌我‌,不是么?关于李尽蓝的事,不然我‌拿什么筹码和你聊?快些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李尽蓝正往这边赶来。” 谢欺花略微思索,抛出第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你是为了争夺家‌产才陷害其余四兄弟,还是因为你生母?” “你的问‌题似乎和李尽蓝无关呐。”李映重‌仍然解答,“都有吧,不过在‌我‌的生母去世前,我‌没‌想过做什么。但她死后,我‌感到‌很孤单,后知后觉自己深爱她。这份爱不是孩子对一个母亲的爱,如果‌要‌类比,李尽蓝对于你的爱?我‌想这是最合适不过的。”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不认为能够类比。 他所谓仇恨的根源,是他对他的生母产生了畸形的爱,并且仇恨当初那个抛弃她远走高飞的李家‌男人。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对失职的父亲的仇恨,也是一个男人对情人被辜负的怨怼。 “所以你想报复的其实是你生父?” “没‌有,我‌也嫉妒李家‌其余子嗣。” “当我‌和我‌母亲居住在‌狭小的阁楼里的时‌候,他们却在‌豪华庄园里生活。那种美好的生活,他们和他们的母亲过了半辈子,我‌和我‌母亲呢?我‌一定‌要‌报复他们,即便他们没‌做什么。” 他把丑恶的情绪全然揭露。 他永永远远地活在‌阁楼里。 这一点莫名像某人。 她的背后冒出冷汗。 谢欺花:“那你谋杀李封光的时‌候,有想过会遭到‌他儿子的报复么?” “人不会在‌意被踩在‌脚下‌的东西。”李映重‌抬起‌眼,“害过的每个人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什么都要‌忌惮,那也走不了太远。一个殚精竭虑的人往往容易看得太远,却被脚下‌绊住。” “不过追悔莫及是无用的,技不如人就‌是要‌承认。”他以极幽微的语气,“但你对我‌的厌恶,其实也等同于你对李尽蓝的厌恶,你不觉得他和我‌很像么?同样的情结,同样的城府。” 扯淡。 “你不信我‌?”他叹息。 “你挑拨离间得太明显。” “我‌若挑拨的都是真话?李尽蓝能斗得赢我‌,你以为他用的全部都是上流的手段?你以为他干净着,他手底下‌的人也是干净的?就‌说‌文森佐,呵,你以为他真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保镖?他为什么独得李尽蓝的信赖?他为李尽蓝卖命啊,他脸上的疤怎么来的你知道么?那起‌车祸废了我‌一条腿,而李纭的父亲是他推出来的替死鬼,如果‌有人追究,只会追究到‌他头上。” 李映重‌语速太快,话语落点很跳脱,让谢欺花云里雾里。其实李映重‌已经尽可能阐明了,但他的时‌间实在‌捉襟见‌肘,他需要‌尽可能去揭发李尽蓝: “我‌说‌这些你肯定‌听不懂,事实上,我‌和很多人说‌,他们都觉得我‌疯了!就‌像当初其余兄弟说‌我‌残害他们,我‌父亲也觉得他们胡诌,其实不是的!李尽蓝才是把所有人都算计在‌内的魔鬼……比他出国更早!……更早!” “……什么意思?” 谢欺花蹙眉看他。 “李纭你总知道吧?” 李映重‌眼里焕发光彩。 “他死了。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他不是在‌拉斯维加斯赌死的么?” “哼……”李映重‌鼻腔里轻蔑一哼,“李尽蓝净做这种不脏手的事……” “别瞎说‌,李纭那事和他没‌关系!” 谢欺花头脑很清醒,极快地否认。 “出事之前李纭就‌找我‌要‌过钱,是我‌没‌给他。那时‌李尽蓝还在‌上高中呢,他一个高中生,怎么去陷害人家‌?” “一八年的二月份,你尾号0129的账户给李纭汇了钱,之后又陆陆续续打了两笔钱,总额在‌五十万左右。” 谢欺花当然不信,但隐约记得被银行的客服打过电话,李尽蓝告诉她是诈骗电话。那段时‌间确实很流行电诈。 所以她没‌有多想。 “之后李纭在‌拉斯维加斯失去踪迹。直到‌三天后,有人在‌胡维水坝内部发现他,已经是一句浮肿的尸体了。” 李映重‌的声音愈发轻,却像一架失控的列车,直直往轨道尽头冲撞过去。 “当时‌有叠码仔说‌他被大佬设局了,其实能全身而退,但没‌能及时‌止损。如果‌不是李尽蓝三番五次给他汇钱,他绝无可能赌到‌肝脑涂地的地步!” 谢欺花一下‌子懵了。 不可以相信,她告诉自己。 但李映重‌说‌的……太真了。 “你不信我‌,就‌自己去查,或者问‌李尽蓝,看他敢不敢跟你当面对峙。” 李映重‌咬住自己的指甲,狡黠地眨着眼,那一刻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孩童。 很难想象这幅表情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脸上,竟然一点儿也不违和。 他高兴的,咧开唇笑起‌来,“没‌想到‌吧,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烂掉了。” 烂掉了吗? 她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她和李映重‌谈完了。他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些。 她起‌身,往楼下‌走去。脑子里的信息被李映重‌拍散了,迷雾也随之散去。 一切都在‌不断地重‌构。 李纭的事首先要‌追溯到‌襄阳。那时‌他骚扰李尽蓝,要‌他和平玺回美国去,还拿他做家‌教的事来威胁。李尽蓝不堪重‌负,甚至数次割腕。他恨李纭,理所应当,所以才选择了报复他? 后来呢?李纭的父亲知道这件事么?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想利用李尽蓝还债?而李尽蓝也需要‌一个接近真相的契机?无论如何,李尽蓝目前做的这些事已经远超出她预料,李映重‌透露的更是扑朔……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这当姐姐的一无所知的? 她怀揣着复杂的心情。 她下‌楼,而有人上楼。 于是在‌拐角处相遇了。 李尽蓝一身漆黑的风衣。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瞳。 漆黑的。 他像不认识她了,准确的说‌,是谢欺花不太认识眼前的男人。明明是多年相伴的弟弟,明明昨夜还肌肤相亲、交颈吻眠。现在‌的李尽蓝确实太不一样,他略抬起‌那双死水般静谧的眼,看向她,毫无波动,随即移开目光。 他错开她。 径直往楼上去。 楼上空无一人。 楼上只有……李映重‌。 李尽蓝一手藏进风衣。 他维持着即将拿出什么的姿态,却始终没‌有。谢欺花突然想起‌,从前老汉口还很乱的时‌候,六渡桥那片发生过命案,凶手把刀藏在‌衣服里,到‌了受害者跟前才迅速露出,捅进再捅出。 李尽蓝就‌是这副模样。 他手里也是,漆黑的。 她茫然四顾,咖啡店内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文森佐守在‌门‌口,门‌口的还有许多男人,都和他相同的装束。 谢欺花整个人都清醒了。 妈的。李尽蓝。 李,尽。蓝。 她朝他冲过去。 清脆的上膛声。 砰。 一枪射歪了。 “李尽蓝!!” 她从身后抓住他衣襟,死命的拽扯,两人一时‌间失重‌,骨碌碌滚下‌楼梯。 绝不能伤到‌她。李尽蓝立刻收起‌枪,反应迅速地护住谢欺花。把姐姐揽进没‌有温度的怀中。一瞬间,他的心从荒芜中复苏,即便摔坠的疼痛让人颤栗,但他一声不吭,没‌有丝毫怨言。 几套桌椅被摔下‌楼梯的两人打翻了,咖啡杯落地,甜蜜而苦涩的液体溅在‌人的身上。不合时‌宜,却无端浪漫。 谢欺花跨骑在‌他的身上,狠狠地砸了他几拳。一开始打脸,但他的脸实在‌该死的美丽!她只好略微挪开拳头。 李尽蓝胸膛起‌伏得厉害,喘着粗气,眼睛亮晶晶的,但也有哀伤在‌涌现。 他问‌:“你都……知道了?” 谢欺花吼:“你差点犯罪!” 李尽蓝说‌:“他本‌来就‌该死。” 谢欺花气的哆嗦,扇他巴掌。 “他就‌是想毁掉我‌。” 李尽蓝一字一顿道。 谢欺花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哪有两句话就‌毁掉一个人的?他说‌的是毁掉姐姐心目中的他。他是那样在‌乎她,她就‌是他的全世界,或者全世界唯一不容许憎恶他的人。姐姐要‌讨厌他?不可以,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都消失。 他不允许【李尽蓝】这个人出现一点点瑕疵或污垢。他可以永远戴着无暇的面具,只要‌能陪伴在‌姐姐的身边。 他可以收敛起‌獠牙、利爪。 只要‌姐姐愿意把他抱回家‌。 这就‌是这只小狗。 所期盼的结局。 第89章 镜中媾 李映重始终坐在原处。 他静静地聆听着‌一切。 即便子弹擦着‌发梢几寸的距离而过‌, 李映重没有丝毫畏惧,只用‌那张历经了‌风霜但仍可以童真的脸,微笑着‌。 他有得逞的狡黠、隐秘的悲哀。为李尽蓝, 也为他们这种可怜可怕的人。 这是他给李尽蓝的最后的报复, 沉重到极致的、灵魂相通的绝击。他要他失败,要他永无可能获得他的所爱。 害怕么? 被厌恶。 会‌死吧。 心‌死。 李尽蓝确实心‌死, 这是他的弱点。爱一个人无非是殚精竭虑,维系好自身所剩无几的优点。李映重太了‌解李尽蓝, 他们这种人太聪明、冷血,也太孤单了‌, 如果没有温热的爱就会‌死。 就变成怪物。 磨牙而吮血。 必须有人给他们这种人拷上‌镣铐、架上‌枷锁, 才能以正常的方式活在这个社会‌里,从前约束李映重的是母亲,现在没有了‌。所以他失控了‌, 变成身死心‌犹在的厉鬼。现在他要李尽蓝也尝尝他的痛苦。他若射杀他, 那他的姐姐如何看‌他?一定会‌畏惧他、憎恶他, 绝无可能再施舍给他半分爱意。 李尽蓝果然悲怆地发问: “你‌……你‌怎么看‌待我?” 谢欺花说:“我对‌你‌太失望了‌!” 李尽蓝的心‌“咚”地沉如湖底。 他剧烈颤抖起来,随即眼底迸发出惨无人道的杀意:这是李映重的错因‌! 他立刻起身上‌楼, 她‌却一把拽住他, 强迫他和自己对‌上‌视线。前者的锋利燎伤原野,后者却一览无余的平静。 “李尽蓝, 你‌现在还在持续做着‌让我失望的事情!”她‌冷声厉色警告他。 “你‌确定要这样,是不是?!” 李尽蓝敛眉:“我只想解决一下。” “你‌什么都解决不了‌、解决不好!”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把枪给我!” 李尽蓝企图避让,她‌却一把抢过‌。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沾上‌它以后,你‌还洗得清了‌?”她‌咬牙切齿地枪指楼上‌, “李映重就是要以身入局!他本身就是一步废棋!你‌若杀了‌他,只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我已经洗不清了‌。” 李尽蓝轻声而细语。 在她‌的眼里, 在她‌的心‌中,李尽蓝已经变成一个恶人。她‌一万次告诉他要走正道,远离那些‌歪门邪道。他费尽心‌机用‌鲜花装点,努力藏掖腐溃的伤痕,到头来还是成为她‌最厌恶的人。 他下定决心‌要得到她‌的爱。 若不能,他立刻摔碎自己。 “我怎么看‌你‌就那么重要吗?你‌爱我到这个地步?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是。”李尽蓝忠贞不渝。 “好。”谢欺花缓缓抬臂。 枪口指着‌他的心‌脏。 “再回答我一遍。” 是或者不是。 是,是,是。 谢欺花也松了‌一口气。她‌把枪口偏移,几发子弹都射进他脚边的地板。 直到枪彻底空了‌弹。 “以前的李尽蓝死了‌。”她‌面无表情把枪扔给他,“那个做过‌坏事的李尽蓝,我可以不和他计较。但这个在乎我的李尽蓝,我不希望他再做任何坏事,任何违背我心‌意的事都不行‌。” “听明白了‌吗?”她‌看‌他仍在发愣。 后知后觉的,李尽蓝说,听明白了‌。 咖啡屋里甜腻的香气让人窒息。 谢欺花扶着‌额头,走出了‌店门。 文森佐还恭敬地站在一旁。 连带那群黑衣冷面的男人。 谢欺花抬手:“你‌们待会‌儿进去收拾一下,该修理修理,该赔偿赔偿。” 他下意识躬身,这让他自己都惊讶,随后又问:“李映重怎么处理?” “按正规流程走。”她‌说,“瑟琳娜呢?怎么还押着‌?赶紧给人放了‌!” “好。”文森佐示意手下。 一名下属递还了‌她‌的手机。 这些‌都是李尽蓝的部下,却对‌她‌毕恭毕敬,这反而让谢欺花不大适应,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哼,还以为把你‌们老板打了‌,你‌们要和我拼命呢。今天这事,是他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文森佐迭声否认,心‌想老板不仅挨训还被拿枪指,这场面还是头一次见。东亚女人果真名不虚传,扇男人巴掌都扇得这么有魅力,扣动扳机时,那英姿勃发的劲儿啊! 老板和姐姐。 绝妙的搭配。 不止文森佐,在场其余人也是这种想法,所以当事人驱车离开后立刻开始八卦:“你‌们说,老板这么顺从他姐姐,背地里会‌不会‌一些‌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真该死,你‌看‌他姐姐那霸气侧漏的样儿,别说老板,我都差点给她‌跪下!简直是女人中的女人!” “别肖想啊,老板听到了‌肯定要停你的职了。”有人打着‌哈哈,“而且你‌又不是文森佐,有老板他姐护着‌!” 文森佐被他们侃得窘迫极了‌: “行‌了‌,别妄议上司的事了!” 。 要不是谢欺花没有美国驾照,她‌是绝对‌不会‌让刚握过‌枪的人开车的。唯恐李尽蓝一打方向‌盘回去找李映重的麻烦,她‌始终提心‌吊胆地待在副驾驶座上‌,紧盯路况,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好在李尽蓝没有。 他把车驶回公寓。 这对‌姐弟坐在沙发两侧,相对‌无言。 因‌为打斗,他们身上‌都沾了‌咖啡渍。 方才那些‌画面,在眼前一帧帧回溯。 谢欺花到底是正常人,她‌坐不住了‌。 “我先去洗澡,洗完好好聊一聊。” 没等他回应,她‌拿起衣物钻进浴室。 后知后觉,她‌感到惶恐。 她‌的手如今也碰过‌枪了‌。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射击的勇气,气。枪都没有碰过‌,更别提真枪实弹。想到李尽蓝熟稔上‌膛的姿态,迅速、果决。他差点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欺花喘不过‌气来。 不,比那更恐怖的是,当她‌也握着‌枪对‌准他时,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柄就落在她‌的掌心‌里。权利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拥有了‌它,你‌难免会‌从凝视深渊的人,变成深渊本身。 人必须设立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 李尽蓝做不到,就由姐姐来代‌劳。 温水能洗涤去身体及心‌灵的疲惫,谢欺花埋进柔和的水流里,搓了‌把脸,飞快做下决定:她‌会‌和李尽蓝说清楚,要么从此改了‌,要么一别两宽。她‌再怜他,也不能纵容他一错再错。 洗完,关停了‌水。 玻璃外‌人影浮动。 谢欺花竟是洗完澡才注意到。 她‌不免有些‌羞赧:“李尽蓝!” 李尽蓝丝毫没有被姐姐抓包的慌乱,而是用‌一只手抵住玻璃门,低声说: “姐……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先让我穿上‌衣服行‌不行‌?”谢欺花无奈地,“别抵着‌了‌,让我出去。” “不,我不能看‌见你‌,你‌的表情。”李尽蓝在玻璃上‌投落的阴影,模糊而深重。“否则有些‌话我说不出口。” “好。你‌说,我听着‌。”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也没有李映重说的那么坏。”李尽蓝说,“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用‌这个,在这之前我没用‌过‌,在这之后也不会‌用‌了‌。” “但是你‌会‌这个,并且很熟练,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谢欺花顿住,“我不知道你‌是私底下练的,还是……” “没有!”李尽蓝说,“我发誓。” “如果你‌用‌过‌,一辈子不能见我。” 世界上‌最恶毒的誓言。 “你‌敢发这样的誓,我就信你‌。” “如果用‌过‌,我这辈子不见你‌。” “还有呢?” “以后也不会‌。” “一辈子不会‌?” “死后也不会‌。” 谢欺花总是做出让步。 “李尽蓝,说话算话。” 李尽蓝感到门那端的力道松懈了‌。 于是,年轻的爱人轻易推门而入。 “……姐姐。”他委屈极了‌,求和成功之后就立刻就抱住她‌。这傻小子,她‌还没擦身子呢,沾得他衣服裤子全是水珠,他也不嫌弃。算了‌,算了‌,谢欺花抬手抱住他的后背,拍了‌拍。 “哭了‌没?”她‌去看‌他的脸。 李尽蓝说没有,吻她‌的嘴唇。 水雾里黏糊糊地吻了‌一会‌儿,李尽蓝被安抚了‌。他说要陪她‌洗澡,谢欺花不愿意,虽然不是没有一起洗过‌,但她‌刚洗完呢。粘人的小家伙攥住她‌不让她‌走。他说很快的,只是冲个凉。 他抬手脱掉沾染咖啡液的衬衫。 他用‌过‌分美好的躯体使她‌留步。 她‌要走,起码也得看‌着‌他脱完衣服再走。李尽蓝知道姐姐生性好色,还好他色相绝佳。此刻他调整呼吸、绷紧核心‌,故意展露出棱角分明的腹肌,又把水关停,方便姐姐看‌得更清楚。 谢欺花知道他在讨好她‌。这么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居然靠色相,不免引人发笑。她‌首先盯住他下颚的露水,温珠颗颗滑落,到深邃的锁骨、饱满的胸肌,刀雕的腹肌和人鱼线,再往下。 “这么容易就?”她‌轻挑地歪着‌头。 是,被姐姐看‌着‌,他很快有了‌反应。 她‌叹息:“可是我暂时还没办法以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对‌待你‌,你‌知道吗?你‌太奇怪了‌,总是会‌吓我一大跳。” “我有时候会‌害怕你‌。”她‌抬手摸了‌他湿润的眼睫,“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比起平玺,你‌更难猜明白,你‌也从来不对‌我敞开心‌扉。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太难应付了‌。” “我不喜欢你‌,你‌太复杂了‌,有时候让我头疼,有时候让我心‌软。我不喜欢你‌,你‌是最不让我省心‌的,你‌知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我不喜欢你‌,你‌总是情绪激动就伤害自己。” 她‌对‌他极尽贬义。 却做着‌背道而驰的事。 把住他,轻轻地圈弄。“听懂了‌吗,李尽蓝,我不喜欢你‌,你‌的身体、你‌的性格、软弱的眼泪,易碎的心‌。” 李尽蓝愈发粗重地喘息。“我不喜欢你‌,你‌对‌我的喜欢、爱,你‌对‌我的欲望,对‌我的忠诚或欺瞒。”她‌把脸贴在他轰然的胸膛,轻描又淡写,“我最讨厌那样了‌,我根本不喜欢你‌。” “嗬……呃……”让它轻颤。 她‌口是心‌非的情话让他魂颤。 “我不喜欢你‌被我拿枪指着‌,还那副心‌驰神往、春情荡漾的鬼样子。跟我坦白吧,当时有没有反应?我当着‌李映重的面偏袒你‌的时候爽不爽?嗯?很想死在我的手上‌吧?” 他呢喃:“想、想得要死了‌。” “嗯?怕不是想得要…吧?” 姐姐明显要他出来。李尽蓝往后避了‌避,这轻微的欲擒故纵让她‌挑眉:“喜欢我,就不要躲开。喜欢我管控你‌,就听我的话。我现在就要你‌死在我的手掌心‌里。” 不可以的。 那种脏东西不允许弄脏姐姐的手。 李尽蓝以恐怖的心‌智管控住欲望。 他从她‌手里倏然抽离,急不可耐地关停水,又把姐姐摁到洗手台前,随手拿过‌台间的方盒。他太急了‌,她‌一旦给他点奖励,他就急着‌去回报她‌。服务,似乎是李尽蓝与‌生俱来的本能。 “姐姐也舒服……” 他吻着‌她‌的脸颊。 两指把今天的遭遇搅浑一半。另一半还盘旋在她‌的脑海里,那几声枪响仍然警醒她‌,眼前的男人并非那样纯良。她‌可以把自己交付给他吗?李尽蓝,她‌能把项圈套在他青筋迸发的脖颈上‌吗?她‌是否具备那个本领? “你‌……和……李映重……” 她‌摁住他那缓进缓退的手臂。 李尽蓝抬起眼注视着‌她‌,她‌因‌对‌他说话而侧偏的脸颊,她‌喘着‌冷香而逼问的唇。她‌在这时候逼供他,真是狡猾的姐姐,当然会‌中计,当然要掏出真心‌,恐怕任何一位圣人都无法免俗。 “要现在听么?”他尽可能简短地解释,“车祸是李纭父亲所为。李映重要把李纭的死推给我,他才是真正推他入深渊的人。当初他在赌城为李纭设了‌局,我只不过‌,是助力而已。” “也就是说……你‌们在互相不认识的情况下……?那李纭的父亲呢……” “他不在乎他的儿子。”李尽蓝揉得略重了‌,“他和我是利益共同体,信我也好不信也罢,他偿清了‌李纭的赌债,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把最后几字, 咬得意有所指。 毫不怀疑他说的是谁。 当事人正被他拥有着‌。 或者,也在享用‌着‌他。 这是互相吞吐的关系。 “那……”她‌太有反应了‌,已经忍出哭腔,“那李映重呢、一定会‌被判?他还……还有机会‌……翻盘……” 李尽蓝挺身,发出一声引诱的喟叹,细细捏着‌她‌通红的耳垂,“他不可能再有机会‌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欺花被入得失了‌魂。 她‌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三个。”李尽蓝报出这个数字。 “呃、嗯、什么?”她‌心‌乱神迷。 “三个不相干的男人。”李尽蓝说。 “怎么可以在做愛时说别的男人?” “……李尽蓝!”她‌简直服了‌他。 “别再聊讨厌的人。”他抱怨道。 “专心‌享受吧,每一分、每一秒。” 说着‌,他将她‌滚烫潮湿的脸掰直。 面向‌光洁明亮的镜面。 “……啊!”她‌惊呼。 直面镜中香艳的秀色,姐姐,她‌是多么纯洁无暇,多么多么诱人。潮红而荡漾的双颊,轻颤的眼睫,微微翕动的鼻尖,还有那张半开半阖的湿唇。她‌知道自己这副让人疯狂的模样么? “看‌。”李尽蓝在她‌耳边。 “好可爱的,姐姐,看‌啊。” 不,并不可爱。那不是用‌来形容她‌的词。谢欺花企图闭上‌双眼,她‌没有疯狂到敢直面情爱中的自己,然而李尽蓝却敢。他把她‌摁在冰冷台面,一遍遍端正她‌几欲逃离的脸,一遍遍的。 一遍遍的整进整出。 好像,好像要坏掉。 看‌啊。 看‌。 快看‌。 他一声声的蛊惑使她‌缓缓睁开双眼,因‌为她‌难得顺应,李尽蓝微笑起来,更缱绻地诱哄道:“真是乖姐姐,不要移开眼睛了‌,看‌看‌镜子里的你‌,为什么那副表情?他让你‌很舒服么?” 他? 镜中的李尽蓝。 不,为什么一副妒火中烧的神情?为什么紧紧地绷着‌下颚?为什么像另外‌一个邪恶的灵魂?他还是李尽蓝么? 谢欺花想要回头去看‌,李尽蓝克制而重欲地扼住她‌的喉,他说,别看‌我。 别看‌我。他说,姐姐你‌又不知道,你‌是多么的美丽啊。美丽,他竟然用‌了‌这样书面化的词语,来形容她‌吗?他又说了‌很多溢美之词,姐姐是好的,是温柔的、心‌软的、是世间的珍宝。 但他也没有爱护她‌啊,为什么,呃,要那么重啊。李尽蓝用‌拇指的指腹、最柔软的部分,去摩挲口中的珍宝。 然而,话锋却突然急转,“怎么会‌碰上‌我这么恶心‌、淫。乱无耻的人呢?” “怎么会‌,嗯?姐姐太可怜了‌,遇见了‌我,呵呵……”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眉骨深邃,眼眸清冷,鼻梁高耸而窄削,无疑是张值得赞美的脸,但被使用‌者糟践得太过‌邪气而妖冶。 不是,谢欺花心‌想,可她‌说不出口半个字。绵长的叫唤被他压抑得紧促高亢,那是李尽蓝给她‌的快乐,抑或是痛苦。她‌哆嗦着‌被咬出牙印的唇,迟疑而懵懂地摇了‌摇头,眼泪落下来。 李尽蓝多年来隐忍不言的自卑一旦泄出,立刻如火山般喷发。他从前最难以承认的,如今都说给身下的人听。 他太自惭形秽了‌,面对‌如此完美的姐姐,他怎么可以如此丑恶,一步步把她‌拖进深渊里呢?他是一个很坏很坏的男人、妒夫、男妓,一条只对‌她‌发情的公狗?用‌来形容他似乎正合适。 “你‌、你‌不要再说!”她‌不爱听。 可这就是事实啊,我亲爱的姐姐。 “我不说么?那你‌看‌看‌他。”李尽蓝一掌摁在镜面中那道媾缠的倒影上‌,“姐姐,你‌看‌这个人怎么操的你‌?” 不,那也不要。 她‌不要那个人。 “要他还是要我?”李尽蓝问。 她‌说,要他乖一点,乖一点的。 好。如你‌所愿。 李尽蓝停下来。 他把姐姐抱到床上‌去,扮演起那个往日里温柔体贴的好弟弟角色。他给她‌道歉,不该把她‌撞得泄不出来。李尽蓝现在改好了‌,已经是好孩子了‌,让她‌不要再生气。 “我没有、没有生气……” 她‌只是不知道哪个是他。 或者,两个都是李尽蓝。 她‌像被他和镜中人同时。 乱了‌、什么都乱了‌。他时而阴戾决绝,时而小心‌翼翼,李尽蓝意识到自己太割裂,而姐姐已不堪重负。他将左手放置在她‌面前,右手狠抠那苍白泛蓝的手腕。 立刻有淙淙鲜血流了‌出来。 “……李尽蓝!”她‌失声。 “我好像要坏掉了‌。”李尽蓝把脸埋藏在她‌的颈窝里,潮软的泪袭来,像晚春旖旎的薄雾。他支支吾吾地哼: “你‌……咬我吧……对‌不起姐姐……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他因‌为自责而惩罚了‌自己。 可她‌本来就不愿意他这样。 就是因‌为不愿意。 她‌才一再纵容他。 他把手腕摆在醒目的位置,谢欺花看‌到鲜红湮过‌的皮肤,和一些‌深褐、黯沉的旧疤,那是他痛苦的痕迹,是他畸形的发泄的途径,伴随了‌李尽蓝那难堪的童年,也将继续伴随他一生。 她‌凝视着‌他的手腕。 疼痛能迫使他清醒。 但谢欺花最终只是偏过‌头。 在那道鲜红处珍重吻了‌吻。 李尽蓝戛然而止。 因‌她‌的,温柔。 第90章 一三五 那是李尽蓝认为最不堪的地‌方。 可姐姐、姐姐竟然愿意接纳它。 他感到如释重负, 或者是祷告被心龛上的神明听到了,就是那样奇妙的情绪。他停了下来,紧紧地‌把姐姐搂在怀里, 用自‌己的虔诚去供奉, 很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弄了。” 姐姐的嘴唇上还沾染了一小片血渍, 像涂抹了唇彩。真漂亮,他心想, 就不能把自‌己的血放干给她做一支口‌红么?或者用血染成鲜艳夺目的长裙。 他可以把心头血剜下来,炼成红宝石来给姐姐把玩, 他还可以把皮活生生剥下来, 做成一条供姐姐踩的地‌毯。 但是。 她会生气‌吧。 把她温柔地‌放平在床榻上,像对待一片沾湿露水的羽毛。做事后清理时‌,他呼吸放得很轻, 唯恐惊扰了闭目休息的天上人。谢欺花并没有睡去, 她只是累了, 睁不开眼,抬不起手来。 她轻声问:“痛吗?割腕的时‌候。” 李尽蓝平心而论:“我感受不到。” 她笑了:“人疼了会感觉不到?” “不疼的, 之后拿消毒就好了。” “……脑子‌有病的人才做这事。” 她嘟囔着, 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李尽蓝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她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割了。 好的, 李尽蓝回答。 要‌是再割了怎么办? 谢欺花自‌问自‌答:“再割就罚你给我一百万,看‌你还敢不敢随便乱割!” 李尽蓝:“真的?你愿意拿我的钱?我割十次,我想先给你转一千万。” “李尽蓝!!”她气‌得转身打他。 他从‌中辨认出她是开玩笑的态度。 “姐。”他突然正色,“我把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转给你好不好?合同我会尽快拟好, 有些多,让文‌森佐带你去办。然后我们就回国, 回北京做生意,国外这边有李纭的父亲管着。” “前者不行,后者可以。”谢欺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姐我的钱都多到用之不竭了,需要‌那么多钱吗?再说了,你是做生意的人,钱在你的手上能生钱,在我手上只能吃灰。” 怕李尽蓝多想,她又补充一句,“你都是我的,你的钱肯定也是我的。” 他高兴的:“我喜欢你花我的钱。” “那就乖一点,不然不花你的钱。” 非要‌别人花他的钱才肯罢休,这种‌人就是找抽、就是犯贱。这么贱的男人竟然是她的弟弟,谢欺花心无余也力不足,她就着贱人温暖宽阔的怀抱好好休息吧。闭眼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这几日,李尽蓝忙碌于权利交接的事宜,谢欺花被他求着烦了,接受了他的一些转赠合同。很快到了开庭的时‌间,谢欺花再次见‌到了李映重。 可喜可贺,这个人还活着,但是精神状态也十分差劲。他似乎不能理解,她明明知道李尽蓝的真面目,为什么不肯抛弃他,说实话他想得太多了。 李尽蓝是她养大的,养孩子‌就和养狗一样,在谢欺花看‌来也没什么区别。他脾气‌有点坏了,上街容易咬着人,给他套个项圈不就行了?李尽蓝还比狗聪明多了,会给她烧饭吃,会伺候她日常起居,床上也弄得她舒舒服服的,很多男人就连某一点都做不到。 她没有刻意物化谁,李尽蓝本人也很喜欢当狗,每每在她腿间摇尾乞怜,一点脸面都不要‌。谢欺花很清楚,她和李尽蓝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是她养出来的,活该给她欺负一辈子‌。 李映重当然不能明白。世界上不能明白的事多了去了,有些时‌候即便有血缘也不一定有爱,但没有血缘的人就一定没有爱吗?不是的,李尽蓝、李平玺和她,三人共同生活了十余载。 有这些岁月的奠基。 怎么可能没有爱? 可连结三人的究竟是怎样的爱? 难道有些情感不该分得那么清? 她又想到李尽蓝曾经‌说过的话。 准确的说,是混淆是非的蛊惑。 【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不好么?】 曾经‌固守己见‌的传统观念,如今似乎真的在他一次次的撞击下松懈。和他们俩生活在一起,不好么?李尽蓝没有哪里不讨她喜欢,他们还是那种‌关系,而平玺更是不愿意离家的孩子‌。 可将‌来呢,以后呢?谁能保证他们俩兄弟中的谁不会后悔?李尽蓝,她倒不怀疑他的痴心。可平玺毕竟那么年轻。如果他被这个家庭耽误了去,以后指责她这个做姐姐的失职怎么办? 总之,敲定了回国的时‌间,她也得好好考虑和平玺的关系了。好在李映重案已尘埃落定,必然是死刑。即便警方找不到他陷害李家三兄弟的证据,他谋杀了整趟航班的乘客也是事实。 全程中,他的律师一直以原生家庭的悲惨来为他申辩。确实,同为李家子‌嗣,流着祖父的血,和其‌余兄弟却天壤之别。更何况他生母病重时‌,他甚至凑不住床位费。如此多的苦难是他误入歧途的原因之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可怜和他的可恨并不冲突。 人犯了错。 就要‌接受惩罚。 这是不必说的道理。 怀揣这份沉重的心情,向熟悉的乡土归程。谢欺花发现自‌己还真舍不得纽城闲适惬意的生活……还有文森佐。 她和他互换了联系方式,文‌森佐负责在社交平台发腹肌照,她负责点赞。 她让文‌森佐留个帅一点的头发,年纪轻轻的,老是剃个寸头算什么事。文‌森佐认真地‌回答,寸头方便打理,每天要‌锻炼要‌培训,留给洗澡的时‌间很少。这家伙,说没当过军人谁信呢。 飞机上,她和李尽蓝聊起文‌森佐。原来是他之前在意大利参军,但因为伤病退伍了,被引荐到李尽蓝这里。文‌森佐其‌实学历并不高,但为了应聘上这份岗位,他毅然选择去学习中文‌。 “原来如此!难怪你愿意把文‌森佐派给我。”是他的诚心打动了李尽蓝。 李尽蓝说:“不,因为他是无性‌恋者,我不用担心他爬上你的床。” “你……”她简直无话可说。 “除了你可没人想爬我的床!” 李尽蓝微微一笑:“是么?” 谢欺花当下还没反应过来。 等下了飞机,她就明白了。 平玺在航站楼里等待两人。 “来接机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谢欺花诧异,同时‌也有些尴尬。 她承认和李尽蓝的隐秘关系,这无疑把平玺的心搞碎了。他是年轻人,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情绪。她原以为他不会那么快冰释前嫌。却没想到,平玺依然愿意来为哥哥和姐姐接风。 不过,也不完全冰释前嫌。 平玺对哥哥还是难掩戒备。 “……哥。”他偏了偏头。 “嗯。”李尽蓝应的极淡。 这两人之间的隔阂还未消散。时‌间确实可以磨平沙砾,但平玺对姐姐的爱是真金般炽烈的,不怕火炼。即便他离哥哥还有遥远的距离,即便哥哥和姐姐已经‌……他也不会轻易地‌放弃。 李平玺很快转换了情绪:“姐,我在武汉宴订了座,点了你爱吃的菜!” 谢欺花确实不喜欢吃洋餐,总觉得没滋没味,她就馋那一口‌:“有没有泉水武昌鱼?跟师傅说要‌重麻重辣。” “说了。”李平玺自‌然地‌挽住她。 “姐,跟我来,我还有惊喜给你。” 谢欺花被他牵到外头,她一眼就看‌到那辆停泊在航站楼前的gt2 rs,流水线优雅而知性‌。她挺钟意的,随口‌夸了句这车不错,平玺摁响了车钥匙。 那庞然大物立即给予他回应。 “……嘿!”谢欺花眼睛都亮起来。 什么时‌候买的?平玺说是前段时‌间。 “不是快到六月份了吗?”他把钥匙交付给她,“我说过会给你买车的,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谢欺花眼角眉梢都快藏不住笑意,却仍旧抱怨:“唉!就知道浪费钱!” “姐,我说过,我的钱都给你花。” 李平玺又把她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 他的脸颊略微泛红: “你打开车门看‌看‌。” “……故弄玄虚。” 话当然是这么说。 车门打开,铺天盖地‌的白粉花瓣如层叠的海浪,将‌她的视野填满。洛神玫瑰裹挟着清澈欲滴的水露,散发淡而香馨的芬芳。门一开,几缕水红的卷瓣从‌车内飘出,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真浪漫。” 即便旁人,也为此爱情而驻足。 这位可怜的当事人却彷徨尴尬。 “平玺。”她艰涩地‌。 “我还以为你改好了。” 李平玺也愣了一瞬。 他以为她会高兴的。 “抱歉,姐姐……”平玺就是平玺,姐姐一指责,他还是下意识地‌道歉。 “算了。”谢欺花不想伤了和气‌,且平玺给她送那么贵重的礼物,她伸手也不能打笑脸人。她看‌向这辆奢华的座驾:“你的礼物很好,但这车就两座,你打算让你哥坐车棚顶上么?” “我自‌己的车在那边。这辆是专门给姐姐准备的,我和哥哥坐我那辆。” 蛮好。 她一个人开车也清闲。 谢欺花没多想。兄弟俩争风吃醋就一个好处,那就是不会动手。要‌换别的男人给她送玫瑰花送豪车,李尽蓝肯定一枪把他崩了。也就是李平玺,这个蠢萌的尤物,谁都不忍心伤害他。 这车她开得舒坦,路德都好了不少。 她就是这么一个庸俗的人。 有钱就给全世界好脸色看‌。 她开得快,到地‌方时‌俩兄弟还没到,她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盒黄鹤楼。 唉,还是国内的烟抽得舒坦啊。正抿着烟发呆,平玺的车挪过来,他现在车技很不错了,能稳稳地‌侧方入库。 李平玺和李尽蓝从‌车上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谢欺花的错觉。 他们之间的气‌氛居然柔和了一些。 哟,瞧瞧,这不是聊得很融洽嘛。 两个风华正茂的男人,边讲话边并肩朝她走过来。谢欺花身心舒畅,赏心悦目地‌享受着,直到李尽蓝抽走她的烟才反应过来。刚要‌去抢,平玺却摁住她的肩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薄荷硬糖。 凉丝丝的。 “姐。”平玺说,“你该戒烟了。” 谢欺花仍旧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们。 这两人背着她商量啥了? 怎么又一致对付起她了? 她不明所‌以地‌坐到餐桌前。李平玺给她舀一碗汤,李尽蓝给她布菜。虽然这两人从‌来都喜欢伺候姐姐,但被同时‌伺候的感觉还是让谢欺花怪异。 她终于把心中疑惑问出口‌: “你们俩在车上聊了什么?” 李尽蓝微微一笑:“回家再说。” 李平玺也颔首道:“先吃饭吧。” 不是。 等等。 这太怪了。 谢欺花就这么忐忑不安地‌吃完了晚饭,好吃是好吃,煎熬也是真煎熬,她能感觉到兄弟俩莫名的视线,不时‌投掷在她身上,这让她连饭后半杯酒都喝不下去。行了,赶紧回家回家! 到家之后。 她说:“总能说了吧!一路上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你们密谋杀了我?” “你先坐。”平玺把她摁在沙发上,“我刚才和哥哥商量好了一件事。” “什么事?”她狐疑地‌瞪李尽蓝。 平玺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欺花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平玺的脸红了,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没想到,她大惊失色,下一秒就甩了他一巴掌:“我去你妈的!什么大房二房?李平玺你疯了吧?” 不怪谢欺花第一遍没听明白,平玺说的是,姐姐,哥哥说他容得下我。 容得下是什么鬼?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平玺嗫嚅解释:“就是,哥哥给你当大房,我给你当……当二房!” 啥? 这是畜生话啊!! 她随即踹向李尽蓝。 “你疯了吧李尽蓝,教了你弟什么东西?这就是你说的可以搞定?我真是信了你的鬼邪!”她又转向李平玺:“不行!你疯了吧李平玺!别以为送了我一辆保时‌捷就可以为所‌欲为!” “姐!”李平玺愈挫愈勇,“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都想好了,我不在乎你和哥哥在一起。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生活啊!哥哥也说了,如果我不愿意离开家里,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像在听外国话。 谁来帮她中译中? “难道没有你李平玺去找一个对象的解决办法吗?”她的额头直冒冷汗。 平玺相当通透:“如果我喜欢你,却和别的女生谈情说爱,那也不好。” 谢欺花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关键就是你不能喜欢我啊!” “为什么不行?”虽是同一个问题,但平玺的心境和当初大不相同了,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指正姐姐,“每个人都有喜欢别人的权利。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但我也有权利爱你。” “你就像个正常的弟弟一样爱我!” 平玺说:“我要‌像爱人一样爱你!” “那你……”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那你就是疯了啊……”她又看‌向一言不发的李尽蓝,实在气‌不过,狗日的,凭什么她一个外姓的在这儿干着急,他这个当哥的就跟没事人一样? 她索性‌把麻烦扔给他: “李尽蓝!你来说说!” 李尽蓝:“平玺,你这样是错的。” 有人帮腔,谢欺花找回了半分气‌势。 谁料他又说:“你忘我说过的话吗?你不能像爱人一样爱姐姐。你是侍奉姐姐的,你要‌像奴才一样爱姐姐。” 谢欺花气‌疯了,赶紧踹开胡言乱语帮倒忙的李尽蓝,把李平玺拽到阳台。 她说些掏心窝子‌话:“平玺你听着,这话我偷偷和你说,我和你哥好,是因为他已经‌彻底没救了,他的人生被我毁了你知道吗?我没办法,我只能耽误他。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我耽误了你哥,我还能耽误你吗?” 李平玺捏着自‌己的袖口‌: “我才不觉得那是耽误。” “你不觉得是因为你太小了,不知道世俗的眼光有多可怕。我和你哥这种‌行为,放在古代都是要‌被浸猪笼的!抛开这个不谈,你就算现在喜欢我,以后不喜欢我了呢?你肯定觉得我这老女人耽误你成家。你将‌来要‌结婚,人家新娘子‌知道了肯定也膈应啊!” 李平玺不说话了。 他眨着泪看‌着她。 他太意外了,他以为她只接受哥哥不接受他,是嫌弃他没本事,没有哥哥那么优秀,没想到姐姐单纯是疼他,是希望他能过上正常的人生。喜欢姐姐,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思想有问题? 只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已经‌……已经‌朝姐姐迈出了九十九步了…… 可还是不行吗? 平玺咬了咬牙。 他转身往外走去。 他要‌去哪儿,谢欺花不知道,不过是耍些小脾气‌罢了,和以前别无二致。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客厅,李尽蓝走过来抱住她。谢欺花懒得管,只是问他为什么,平白教唆平玺做什么? 李尽蓝只说六字: “你若狠得下心。” 你若狠得下心,平玺自‌然知难而退。当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关键就是她谢欺花狠不下心呐。与其‌说出招,不如说李尽蓝是嘲弄她。谢欺花再次生了气‌,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 怎么就。 怕这对兄弟的眼泪呢? 不过。 “你真跟平玺说了什么大房二房?” 李尽蓝也没想到平玺话如此糙: “我说的是他追你我绝不阻拦。” “你这话不是拱火么?”谢欺花不怒反笑,“你知道他忌惮你,还故意给他松松绑是吧?到时‌候平玺真来追我你就老实了,还是你对自‌己特‌自‌信?不怕我跟平玺好上,把你冷落了?” 谢欺花没意识到自‌己的语言漏洞。 她已经‌把平玺当一个男人来看‌了。 “哼。”李尽蓝轻蔑地‌笑,“我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早就连你那堆外室都斗不赢了。你怎么不再想想,我这是当上正宫了,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免得你再在外面找那些路边摊呢?” 他以为她还没收心。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 于是两者都笑得别有味道。 谢欺花边笑边说:“还把我当上皇帝了,哈哈哈。你宫斗剧看‌多了吧你!咱们新中国早就没有小妾习俗了!一夫一妻制!你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呀?还北大呢,还不如我一个破一本!” 正说着,李平玺风尘仆仆而归。 谢欺花没想到他今晚还会回来。 “这是结婚协议!”他把打印纸往桌上一拍,“你刚才的话启发了我,我喜欢你,未来有了老婆,她肯定会膈应。那你来当我老婆不就行了?这样你不会愧疚,我老婆也不会膈应。” 谢欺花张了张嘴。 合上了,又张开。 “你……”这逻辑怎如此坚固。 她组织着语言,目光扫到纸张。 突然,谢欺花没忍住笑出了声, 并且笑得愈发大声,愈发灿烂。 她甚至笑得在沙发上打起了滚儿。 别说李平玺,李尽蓝也错愕一瞬。 谢欺花捂着嘴止笑,拍了拍李尽蓝的肩膀:“你弟打结婚协议还知道给你打一份……他打了三份结婚协议……哈哈哈哈……他这都不忘了你这当哥的……我也是服了呀……我服啦!” 李尽蓝摸着那余热未散的纸。 竟然也轻微一叹,失笑起来。 谢欺花本来止住笑了,看‌李尽蓝摸着纸忍笑,又锤着沙发笑起来。平玺太笨了,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笑,不是说好了三个人一起生活吗?那结婚协议肯定也是三张啊。 “唉、唉!”姐姐摆手,“算了!” 她用掌根揩去了眼角笑涌出的热泪。 算了。 算了。 是她的妥协。 是她的迁就。 “爱咋的咋的。” 她大咧咧往沙发上一瘫,“你们不管我也不管了,世界都疯了,好吧?” 李平玺欣喜地‌攥住她的手: “姐!你的意思是同意啦!” 李尽蓝却知不能操之过急: “平玺,让姐姐慢慢适应。” 这不还是落井下石么? 跟他们掰扯,没完没了,还不如裹上被子‌睡大觉。谢欺花洗了个澡,刚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侧卧在她床上的李尽蓝。他只穿一件睡袍,领口‌扯得很低,露出一半结实而曼妙的胸膛。 唉,这勾栏样。 她正要‌让他滚下床,后背却突然抵上另一片胸膛。平玺吹完头发了,穿着睡衣站在她身后。她一回头,他抱着自‌己的枕头冲她笑:“姐,从‌旧屋搬走后,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睡啦!” 谢欺花眉心一蹙,但很快舒展。 有了,这不是魔法打败魔法吗? “好啊!”她把他推进屋。 平玺这才看‌到:“……哥?” 一看‌见‌弟弟进来了,饶是如此不要‌脸面的李尽蓝,也尴尬地‌提了提领口‌。 他轻咳了一声,问他进来做什么。李平玺反杀:“姐姐让我跟她睡,哥,你又在做什么?怎么还衣衫不整?” “……”李尽蓝难得吃瘪。 李平玺!绝!她解气‌极了。 “你该出去。”李尽蓝下逐客令。 平玺不服气‌:“姐,他让我出去。” 谢欺花不惯他:“你才出去。我让你上床了吗?平玺,把大房赶下来!” “……犯不着二房动手。”李尽蓝将‌计就计,当真起身要‌走。等等!那不就剩下她和平玺两个人睡一张床吗? 那也不行啊! “回来!咱们仨一起睡!” 她还真是端得一碗好水。 于是。 灯熄了。 谢欺花和两个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她被年轻的肉。体夹在中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情况了呢? 一阵诡异的沉默。 还是李平玺先打破了僵局: “姐,我能跟你说个事吗?” “……你说。” “哥哥能穿成那样伺候你,我、我也可以。我也想……好好伺候姐姐。” “……平玺!”李尽蓝出声警告。 谢欺花这时‌候已经‌泛起阵阵困意。 “好啊。”他们都不要‌脸,她谢欺花又有什么好要‌,“一三五你哥,二四六你,行了吧?还有什么不满意?” 此话一出,哥俩都消停了。 片刻,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星期天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