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木尽头》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旋木尽头》作者:金呆了 文案: 婚姻的第四年,温清粤想离婚,又还想挣扎一把。 相识的第十年,周乃言想戳穿温清粤的迷恋,却被她反将一军。 #任意“雷点”读者慎入!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清粤,周乃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低电量男vs爱失禁女 立意:婚姻里也要成长快乐! 第1章 《旋木尽头》 文/金呆了 * 昨晚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来的。阳光抚上眼皮,透出血红血红的血管。鼻尖熟悉的洗衣凝珠的味道告诉她,她在家,正躺在隔着一片海的双人床上。 清缈问她,结婚这么痛苦吗?婚后就没有什么浪漫的场景? 温清粤说有的,有啊,哈哈,只是她和他的浪漫场景常是很原始的状态。 清缈不解,“什么原始?” 原始?原始就是片叶不沾身。比如现在—— 温清粤感受到撞击。眼皮上红血丝的晃动波及整个世界,她像是一只即将破壳而出的禽类,汗湿淋漓地借这股推力,不停顶撞她的保护壳。 她始终没睁眼,松弛地假寐,如此蛋壳也没碎。终于云歇雨收,她维持背门的蜷缩姿势,补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也不长,说来荒唐,是被鸽子蛋膈醒的。 温清粤从小睡觉习惯头枕手,这样的情况婚后时常发生,但她从没想过摘下。今天她终于用力拔下,丢在洗手台上。咚的一声,特别敦实。 那一声让她想到结婚时她曾拒绝买这么大的钻戒,想要低调从简。那家伙蛊惑她,你知道结婚为什么要买大钻戒吗? 24岁的她好懵懂,一脸纯真地摇摇头。他笑得意味深长,压低声音,“因为那是婚姻里唯一的光。” 好恐怖的男人。他一定早就知道这场婚姻她不会幸福。 温清粤恍惚地抓起钻戒,煞有介事地搁在了他的床头。 温清粤自认拥有一切好妻子的品质,婚内最出格的一件事不过是昨天提了离婚。这在她看来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定会在婚姻里引起地震。她昨晚压力重重地跑去清缈那里,为这场婚姻的地壳运动提前饮酒助兴。 但一切也未免太风平浪静了。 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条消息,没有追门而出的力挽狂澜,甚至连声追问或者确认都没有。 是不是昨晚提离婚是个幻觉,她其实没说得出口,只是在脑海中演练了一下。不对,她说了,他当时捞起西装就走了,摔门声还不小。 可为什么,早上又井然地进行着夫妻生活? 温清粤陷入迷茫,一如在这场婚姻里发生的一切,她始终是个被动接受的昏庸主妇。 这个白天无比难熬,比昨晚还难熬,至少晚上可以光明正大饮酒,找清缈说几句闲话,白天喝酒算怎么回事。 温清粤试图整理房间,通过劳动转移注意力。吸尘器徒劳地发出噪声,吸进些可有可无的光尘。她很快放弃。这个小时工阿姨实在尽责,家里太干净了。偌大平层,纤尘不染,就像这场婚姻一样。华丽的幽巢,寂寞的温床。 她对温清缈说,总算明白婚后为什么会有人出轨了。以前好痛恨的事情,现在落在她身上竟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清缈哈哈大笑,“你终于要暴露你白兔皮囊下的巫婆灵魂了吗?” 才没有呢。温清粤胡乱说的。婚后托他的福,见过不少男士,比她过去二十多年见过的都要多,可是没有一个比过他的,出轨也就是谈笑一说,表达对一潭死水般的婚姻的不满和不甘。 温清粤四处找事,扎垃圾袋时,终于找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她不怕脏地伸手进去捣了捣,没找到塑胶家伙,她不信似的倾倒垃圾桶,又翻了主卧洗手间、次卧洗手间、书房、客厅、琴房、储物间,还不死心地跑去厨房,什么都没。 她怔怔坐回沙发,捂着小腹,想起几个月前关于孩子的争执。 清缈爱出馊主意,说清粤的寂寞是没孩子导致的,怀个孩子,家里有声音,就热闹了。清粤信了她邪,真这么一套照搬给他,一本正经列出一个三年计划一个五年计划。 他用看愚蠢妇人的眼神盯了她半晌,冷淡道:“我过几天带你去买条狗吧。” 温清粤捂住心口,认为自己彻底被伤害了。她对清缈说,无怪乎婚内会有刀戟相向,那一刻她真想杀了他。 清缈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无耻大笑,“温清粤,我才不信呢。杀他?你这辈子最勇敢的事,估计也就是和他结婚了。” 昨晚温清粤认真地在自己最勇敢的事上标下第二条:和他提出离婚。 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第一次勇敢。 露营那次,她借酒装疯对他说“你想找个人结婚,可不可以找我”的时候,他眼里冒出的光,嘲弄的,惊讶的,还有蛊惑的。 他漫不经心地逗她,“可以啊。” 温清粤努力镇定,用她惯常的娴静维持美好大方:“我也正想找个人结婚呢。你看着还行。” 温清粤发誓,那是她人生最勇敢的瞬间,只是没想到,也是她人生浪漫的波峰,自此一路滑坡,静如死水。 一个男人想找个女的凑活过,挺常见的,但周乃言想找个女的凑活过,实属稀奇事。温清粤太冲动了,沉浸在自我感动里无法自拔,头晕目眩地主动送上门,收割回头浪子。 堂哥温泽惊诧,就一起去露了个营,温清粤还是临时被拉来的,怎么回来就要结婚了。温清粤表示,自己正好想找个人结婚。温泽说,那也不能是周乃言啊。 温清粤出言维护,为什么不能是他? 温泽敲敲她脑子,用老男人说一半藏一半的口吻,警告她:“周乃言不适合结婚。” 温清粤一意孤行,别人反对她偏要,这才是爱情。 温泽气晕,没想到最省心最理智的妹子也会被周乃言蛊,这小子真是无孔不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别看帅就腿软,结了婚有你苦果子吃的。你就老老实实吧。” 周乃言是什么人?温清粤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但当时温泽话中话的意思,她明白。 周乃言是风云人物,有名在家世,也在桃色。光温清粤知道的,都有几十件有意思的,直升机追女生这种老掉牙的桥段他也使过,还飘在她们班门口。她跟着同学兴冲冲打听追的谁,才知是乌龙事件,直升机的横幅飞错了校区。她笑得打滚,因此印象深刻。 从小练琴消息闭塞,就这都能知道周乃言,此人私底下的混不吝想必更夸张。 温清粤认识他的时候,他不再是传言的疯子二世祖。肯定是谈不上礼貌的,此人会在她父亲无聊阔论时放松神经陷入睡眠,也会在会议桌上对没有重点的汇报厉声批评,但他很坦诚,勾人心魄的坦诚。 说到结婚,他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所有女人都可以,但不是都可以结婚。 话都说这么直白了,温清粤却只听到了后半句,生怕自己未来太幸福,赶紧奉上宰羊的宝刀:“我姓温。”杀我吧,我值钱。 他看笑话似的盯着她,一路试探,就等婚事筹备到哪一步,天真的二小姐反悔,把他晾一道,好让他耳根清净几年。 温清粤在确认完他没有做措施的下午,脸蛋发红,心跳加速,提前进入了怀孕状态。 她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却什么都不说。真是好一个嘴硬的死鸭子。 太阳一路衰败,活蹦乱跳的火星子终于在傍晚六点歇势。开门声撞破温清粤愉悦的午后时光,她按停音乐,放下书本,朝门口走去。 周乃言把西装领带丢在了四楼墙角,领口随意大敞,白衬衫袖管挽至小臂,热汗淋漓。 他把手上的箱子一扔,没什么耐心地一脚跟踢到墙角。他拧了瓶冰矿泉水,仰头大灌,沉默着一路脱衣服一路往内卧浴室走。 看她这个气定神闲的样子,显然一天没出门,估计都不知道电梯坏了。 他心骂,高档社区的废物物业。 温清粤疑惑他怎么穿着西裤运动?为什么从健身房出来都没洗澡?莫不是昨晚她提离婚,深深影响到了他的心情和行事? 她清清嗓子,取出刀片,把门口两个化妆品包裹拆了。 周乃言刚扔的快递是从国外邮来的,她一刀划下去顺便给他拆了。掰开纸箱,看清镭射英文字样的瞬间,温清粤手上的刀顿住了。Condoms? 音乐明明已经关了,又幻觉似的在她耳边唱响——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第2章 浴室里的热风暴被敲门声打破。“怎么?”周乃言关了水,等她说话。 她站在门口没进来,像个电子机器人冰冷地通知他:“谈谈。” 他洗澡不喜欢关淋浴的门,嫌闷,因此此刻的浴室传声不错。饶是如此,他还是嫌温清粤的嗓子小,一把拉开浴室的门,整个人敞在她面前:“现在?” 湿漉的脚印踩出一地的波光粼粼,21世纪极简风浴室里走出了个《旧约》里的大卫雕塑。温清粤疯了,下意识捂住眼睛背过身去,磕磕巴巴:“那......等你洗完了。” 再次响起的淋浴水声无形地浇醒了温清粤,她不无失望地退到昨天提出离婚的原点。 还是昨晚,清缈问她:“为什么要离婚?是他......有人了?认真的还是玩玩的?” 温清粤的生活里哪有出轨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她试图扒过头发丝,力嗅香水味,检查口红印,一切都正常得过分。她知道,过于正常反而是不正常。按小时排应酬的商人哪能这么“干净”,连嗅觉部分都处理得如此之好。可她能力有限,又实在抓不到这家伙的把柄,想闹腾一把都搞得这么底气不足。 婚前筹备阶段,温清粤曾问他婚后会是什么状态。周乃言反问,你想要我什么状态?温清粤又天真又要面子,强撑住内心的慌张:“反正说好,你说玩玩我也玩玩,你要认真我也认真。” 温清粤不忍倒带回看一遍周乃言的表情,像看古朴守旧的老古板,也像看幼稚园的初阶选手,他最终忍住笑意,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行。” 行是什么意思?这是选择题,不是判断题。这一个字的阅读理解空间未免也太大了。 后来温清粤解读,大概就是你发现不了我哪里有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至于她的认真,他不在乎。 伏特加气泡水丢一片柠檬片,骗出她难得的诚实。 清粤隔了好久终于回答清缈:“因为他不爱我。” 话音一落,自然换得清缈取笑。没有人相信的。或者说,就算他不爱她,也不值得成为离婚理由。 温清粤知道没有可信度,破罐破摔:“还有啊,因为我太爱他了,所以没有办法平静地生活。”婚姻里,浓度太高的爱似乎是不合时宜的。“这个答案可以吗?” “神经病。” 温清粤咽下最后一口酒,把滔滔不绝的心里话也咽了下去。她模仿周乃言懒懒散散的语气,把对面的人骗了过去,也把说话的自己骗了过去。这样的语调天然有一种我回答了你,但你不必当真的蛊惑。 周乃言一出浴室就看见了戒指。他试了几个指头,最后套进小指,活动关节后又皱着眉头取了下来。这东西是怎么可以坚持天天戴的。 他随手捞了件T恤,套上后发现后颈处膈人,反手拽去吊牌,扔进垃圾桶。 走出房门,周乃言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温清粤居然为这段谈话倒了两杯气泡水,杯垫认真压在杯子下面。 她每次都会对新阿姨强调这是稀有湿地杉木的桌子,独一无二,放置东西务必加块隔热垫子。为此,她戴着鸽子蛋的手宁可多作辅助劳作,一遍一遍用女主人重视的姿态亲身示范。 周乃言想告诉她,这破桌子也就几十万,你这戒指是千万级别,你怎么不把你的手用保鲜膜包起来。 他有回真这么说了,温清粤摸摸鸽子蛋:“戒指可以再买,婚可以再结,这张杉木我心仪多年,婚前就看中了,木纹独一无二,世界仅此一张。” 周乃言想,就她这个销售口才,这么颗爱木头的心,琴行的生意不至于这么差啊。 周乃言撑着的她宝贝桌子,饮尽气泡水,一抛一接车钥匙,围着这桌子晃了一圈。 温清粤果然按捺不住:“你要出去?” “嗯,老爷子让回家吃趟饭。” “那?”她的眼神围着他一阵纠葛,也不知几番弯绕,终于目光坚定,挤出了句话。只是还没开口,周乃言已经抓上她的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进戒指,拉住手腕,“走吧,路上堵,要说什么车上说。” 但他哪里给她机会说话。 温清粤都来不及按电梯,周乃言已经拉着她到了安全通道。她努力跟上他疾步下行的步伐,问为什么不坐电梯,这时候已经从十一楼走到了八楼,等他抄着兜慢条斯理回答电梯坏了,通道口都透入了夕阳余辉。 温清粤喘个气的功夫,眼前出现了周家大门。 周乃言的第三任继母身着天青色旗袍,袅袅婷婷迎在了门口。 她是个电影演员,走过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法国独立电影节的红毯,演过两部在豆瓣仅三十人打分的短片,在三流电视剧里客串过几个并不重要的角色。饶是这样并不出众的简历,本人也有放在人群中发光的剔透肌肤和明火执仗的特色五官。 她不着痕迹地多留意了一眼这个只比她大两岁的继母,见她双手交叠,若有若无地搭在小腹,神经后知后觉地吊起,祈祷今天别出什么窒息场面。 周乃言自然也注意到了,一整晚沉默如金,留温清粤应付社交空气中无言的卡顿。 周温这场婚结得不算草率。 温清粤之所以可以自信地说出姓氏,全赖本地温芝堂百年老字号招牌随处可见,和暴发户转企业家的周家不同,温清粤是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名门闺秀。她祖祖辈辈都是搞中药开药房的,在本地颇有名望与影响。在他们认识之前,双方父母完全没有交集,也是,倒腾中药的和做机器人的,隔的哪是行业,隔的是那中国上下五千年。 本地富商之子和本地名门之女,强强联合到人人称羡。而任何形式的商业结合,只要父母眉目欢喜不作拦阻,那合作就是经过官方认可,产品与产品的结合只要签署品牌联名协议,两人感情具体如何,风格能否融合,没人在乎。 就像席间的催生,似乎只是高层在监督联名产品的结合效应。不会有人问你们幸福吗?你们相爱吗?或者你们做ai顺利吗?甚至连精子与卵子结合了没有都不问,直接问结果,什么时候打算生? 温清粤正在组织温和的语言回应长辈,下一秒就被周乃言的话定得动都不能动。 “生孩子?也要生得出来啊......”他流里流气将餐具一搁,重重叹了口气,“精子质量不行了,前几年玩多了,现在报应来了。” 若是这件事与温清粤无关多好,她也许会想笑,或者生出同情,但眼前悲剧核心的戏份好像在她,于是只能配合悲伤,将头埋进餐盘,默默扮演一个无能为力的妻子。 温清粤过去了解的没有错误。 传言里的周乃言是个疯子,事实上的他就是个疯子。只是周乃言的疯不是世俗上的撒泼打滚难以理喻,而是过于脱缰,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好几次被他的话吓到,又是尴尬又是惊讶。她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没预测过这样的反应,也许是习惯了,或者是期待的,所以下一秒,他把她拖向更深的尴尬,温清粤竟也没多慌张。她一头要扮演温驯美丽的贤内助,一头又要控制住内心深处那个渴望血雨腥风的腹黑鬼。 周石檐惊慌地确认在席亲属,两手撑在桌前露出严肃的担忧,蹙起英眉沉下声问,“去看过了吗?” “没。” “那怎么能乱说!”哪有男人会这样说自己!“你们去看看,检查检查。”周石檐后面的话是对温清粤说的。 “不用检查也知道不行,就像您,”周乃言顿了顿,冷眼向自己父亲投去讽刺,“不用检查也知道您行。” 年轻的新晋女主人捂住嘴巴,还没等反应,沉重的实木餐桌连油带汤剧烈抖动,饭碗餐盘筷子勺子一个接一个飞向周乃言。 清零哐啷,天下大乱。金属瓷器擦过吊灯墙壁以及无辜的温清粤。 一时间,小孩惊叫嚎啕,成人面面相觑,馥郁的食物味道以颗粒状洒向精致的衣饰。差一支《小夜曲》第一乐章,就能出品一出完美的荒诞剧了。 温清粤死闭眼睛抱头躲避,本能地在突发的暴力事件中发出颤抖,又在紧阖双目的黑漆漆的世界里翘起嘴角。 真是疯子。 神经病,一家神经病。 被周乃言宽厚的臂弯箍进怀里的瞬间,温清粤邪恶的笑意僵在了唇角。公 举号:秘 桃 基 地 她听到他粗重的呼吸擦过耳畔,听见他告诉她别怕没事,听见他躬低身躯躲避枪林弹雨的衣料摩擦声,也听见他拨开她心房的唱针,放了一首声嘶力竭又气若游丝的情歌。 怎么办,好爱他。 第3章 温清粤初入商贾新贵之家,享受过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旁人告诉她,周乃言这辈子干得最妥帖的事就是娶了她。按照他之前的行事,大概率会找个和他一起掀房顶的人。谢天谢地。 周石檐太过满意这桩婚事,甚至摘掉老顽固的头套,通过了周乃言提出的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将外包改为自研,在科研方面大量投入人力财力,取得认证的实验室资质。目前,周氏已经成为国内极少数拥有避障算法自研能力的机器人公司。 托温清粤的福,周乃言的个人名声开始走高。但温清粤的生活却翻天覆地。 周乃言的家庭真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光周温结婚这短短四年,周石檐就明媒正娶了两趟太太。 周乃言自嘲过自己是段誉体质,温清粤为此翻阅武侠书籍,想知道段誉怎么了。只是,等她搞明白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他的倾诉窗口期。 暴躁又多情的父亲,养出了个浪荡又反骨的儿子,一点也不奇怪。 联名夫妻揣着无法生育的豪门秘辛油头血面地回了家。 温清粤担心他额角的伤口发炎:“那汤是辣的,不去医院处理行吗?” 周乃言一脸平静:“死不了。”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 还是像傍晚那样,他从进门开始,一路走一路脱,血污油渍滴滴拉拉,衣服外裤内裤抛成一条游蛇虚线。 他一头撞进喷洒的淋蓬头,等水温上升,身上早已覆满了绵密的泡沫。 周乃言洗澡霸道,洗多久看心情,又不爱关门又爱乱走,洗完卫浴吊顶常呈现水帘洞状态,后面的人完全不能用,温清粤要么在他前面洗,要么去另一个浴室。 温清粤处理完凌乱的自己,给指头的划痕贴上创口贴,提着药箱在客厅等他。 这套房子是周乃言个人的婚前财产,初次造访的人会以为误入了未来世界。这里空荡荡,白茫茫,客厅墙面呈包裹的蛋壳状,地台一路纵深,台阶错落,形成立体空旷的华丽异型空间。 推门而入,偌大空间仅一套乳白光面沙发茶几居于正中,成为唯一装饰,有些落寞也有些禅意。 清缈第一次来被吓到了。所有的房门均使用隐形设计,包括厨卫。清粤告诉她,房间藏在过道的墙壁里面。“这也太大了吧。现在平层这么夸张?” 乍一看粗估得有三百多平。但实际不是的,只有客厅这么夸张,内卧是简单舒适的常用空间结构,在过于通透的客厅对比之下,房间显得太小了。 温清粤起初不喜欢这处居所,久住之后也生出感情。 天气好的时候,日光穿透落地窗,温暖奔涌,人恍惚窝在一个舒服的鸡蛋壳里,等待孵化。她曾提议买大株绿植,让空间更为饱满生机,周乃言一本正经:不行,太空环境没有水和空气,不能养植物。 天气差的时候,雨滴打在巨面玻璃,像在脑门上倒扣一个塑料桶。这个形容是他说的,然后他听雨,她看他。雨天他很敏感,会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像一个落魄王孙,话也多,曾把他心里珍藏的关于母亲的回忆像展示稀世珠宝一样炫耀给她。 温清粤等了好久,等到爱意在心里泛滥成诗,又潮水褪去地犯起困来,也没等到王子出浴。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三声等待音,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周乃言状态原始地从过道尽头走来,向她摇摇闪动的屏幕,“怎么?” “我在等你。”她拍拍药箱。路上说过,回来得用药。 周乃言大喇喇往台阶一坐,两腿并无遮掩地自由一伸:“弄吧。” 她不喜欢卧室有味道,香味药味都不行。他们不是第一次打这样的医疗配合,他一定知道要来客厅上药。 “你刚在干吗?洗了这么久?”可惜她没看表,不然可以给他报时。 “回消息,忘了。” 忘了上药说得过去,也忘了穿衣服吗? 温清粤避开目光,把注意力转移到他怖人的额角和下颌。泡水的伤口像发生了生化畸变,她用酒精棉棒一点点清理,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小心着力:“被碗砸到的时候痛吗?洗澡的时候痛吗?我这样碰痛吗?” “不痛......不痛......不痛......” 都看到皮肤软组织起义呐喊的渗出液了,这家伙愣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夜晚的流光透入没点灯的室内,流动着属于热带水族馆才有的液体状的浮动的蓝色。 他脸上闪动着粼粼波光,像一只漂亮的热带鱼。 忽然,这只热带鱼眼里精光一闪,朝她的嘴唇吐了个泡泡。 温清粤被冰凉的吻一啄,脑袋发懵,下手失了轻重。 口口声声不痛不痛的周乃言倒抽一口气,仿佛被偷吻的是他:“你......” 温清粤见那鼓起的伤口被压成一处盆地,感同身受地皱起眉头,不过很快正色,警告他:“消毒伤口的时候不要动。” 大概这一戳真的痛,周乃言紧闭眼睛,很久没睁开。 他的手机向来是静音,但来消息时屏幕会亮,所以消毒时,一直有一束斑斓的光一闪一闪。 温清粤说:“你消息很多。” “没关群消息。”他语气平静。 “哦。”她丢掉棉签,取出温芝堂出品的创口喷雾,小心翼翼避开他的眼睛。这支喷雾还是新的,喷了几下空,温清粤低下头快速按压,让药液充盈管腔,终于调试好,一抬头,恰对上他豁然睁开的眼睛。 他以为喷完了,“没好?” “没呢。”温清粤控制住呼吸,呲呲两下,应付完把他一推,“好了。” 他打趣她:“弹钢琴手也这么抖?” 她手抖了吗?真的吗?下次注意。 温清粤把喷雾往茶几一丢,没理他,着手收拾台面。 周乃言一直盯着那颗闪耀的钻石,等她合上药箱,才终于开口:“说吧,为什么想离婚。” 人的对话欲望有起有落,温清粤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但既然他问了,又总要说些什么。幸好她有底稿,不至于太脱纲。 “还记得婚前问你的问题吗?” 他摇头。温清粤的问题太多了。婚前?周乃言不敢说绝对不记得,但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容一时间是记不起来的。 温清粤深吸一口,“当时我问你,结婚你是认真的还是玩玩的,还记得吗?”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平静地摇头,不记得了。 一盆冷水泼下,不过也不意外。 温清粤问,“那你现在的答案是什么?” 话音一落,她就像下锚的船长,用力在他这片深海里找自己的落点。她一直很害怕看周乃言的眼睛,超过十秒,她就像看到汤姆猫的老鼠杰瑞,只想鼠窜。好在她一向很聪明,逃跑也能从容大方。 比如此刻,她内心早已失控决堤,仍笑得像一只漂亮的狐狸。 周乃言的目光开始游移,沉默地一路蜿蜒向下,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从松松挽起的发丝,到唇角勾起的合适的弧度,再到挺直的背脊,内收并拢的小腿,一切都是最漂亮最合理的等式。 粗估过了一个世纪,这厮终于说话了:“我记得你好像二十八了吧。” 没想到他突然提年纪,温清粤挑眉:“嗯,怎么了?” 周乃言笑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幼稚的问题。” 温清粤被挑衅了:“我只是想问你,你是玩玩,还是认真的。”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温清粤这个最擅长打太极的人也打不过周乃言的太极,她胸口燃起一团火。她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那行。“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在婚姻里停泊。” 你不做选择,那我来替你做设问。 哦? 周乃言眯起眼睛,表情像一只慵懒的狮子:“所以呢?” 说话时是试探,但他平静的目光叫温清粤如置深海。至少要惊慌吧,怎么也要否认吧,为什么依然可以用这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真是自己抡起大锤朝自己胸口砸大石。 原来真的只是她笨。 他怎么可以这么坦然! 温清粤崩溃地扯出苦笑,在唇上咬下一个个陷落:“所以......我也是啊......现在我找到了......” 周乃言眼里盛的那对沉静鱼儿终于有了游动的趋势,眉间的平川也隆起难得的陡峭:“什么?” “我-找-到-喜-欢-的-人-了。”她一字一顿,重重地把话砸给他。 周乃言盯了她许久,眼神复杂到难以读解。在他开口前,温清粤一度以为自己的幼稚再度被他看穿。 直到他露出笑意,颇有风度地拍拍她的肩:“那恭喜你。” 四目对视,温清粤忘了做猫鼠游戏的逃兵,也没有在眼神里落败。 在这无边之夜,在这巨鲸之口,温清粤的爱意鸣金息兵。 她只生出一股妄想:要是杀人不犯法,那就好了。 第4章 温清粤操起锋利,对准血肉,把“周乃言”捅成筛子。 夜晚二十三点,将半成肉送进空气炸锅,她捧起脸,陷入不胖的祈祷。 纵yu有很多种,对十八岁之前的温清粤来说,吃就是纵yu,玩就是纵yu。她有过漫长的肥胖青春,现在回想起来,还停留在琴房里的一张张琴谱和空地上的一遍遍跳绳。能称之为桃色回忆的,只有一条跑错校区的横幅,以及配合那场错误,徐徐升起的几百个粉色气球。 有钱人的生活并不有趣,这群人更像是住在树上的人。 远离城中央,她可以做的事情很少很少。没有公共交通自由,没有饮食自由,没有玩乐自由,虽有大把的零用钱,但无法投资在美丽事物上。她是个一百八十到一百九十斤波动的胖子,好看的东西离她很远,她只能选合适的。 深夜干掉一碗小酥肉,这类纵yu事件上一次发生还是高考。十年了。这十年里她连喝酒都不敢配下酒菜。 温清粤十一岁因病大量应用激素,身体球般膨胀,生长纹如丝线虫,密密疏疏抻开她养尊处优的细嫩。减量到停用持续三年,所有人都告诉她,激素停用就瘦了,你先补身体,温清粤乖乖照做,给啥吃啥,无缝吃成了一个健康的胖子。 漫长肥妹生涯,她听到过很多壁角话——“温家后来生出的女儿居然是个墩子,还不如领养的那个好看”;新同学手捧名册对上体型,遗憾“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是个胖子”;父亲带她出去见人,同龄男性避她不及,问长辈“啊?我要跟她说什么?”转头又努力迎合地找话题,“听说你会弹琴?” 是啊,她那双胡萝卜手,似乎看起来只会拔大白菜。 温清粤很长时间都不喜欢镜子。猛然伸出手,第一反应是脱水,猛然撞见镜子,第一反应是进了聊斋的画皮故事。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肥胖后遗症——肥胖纹。温清粤很少穿露骨的衣服,即便她现在凹凸有致。 和周乃言签署婚前协议就在那面落地窗前。她坐在冰凉的硬质沙发,没了露营的挑衅勇气,认真读完条款,确认章印后乖乖签了字。 落笔后的细节不便详尽回忆,概括来说是他勾引了她。 周乃言问,温小姐为什么想跟他结婚,不怕死吗?温清粤目光凛然地说不怕。 他倾身,呼吸挨近,那一刻她几乎能感受到阴影在脸上轻微的重量:“不怕死那你抓着衣服干吗?” 温清粤一想,是啊,都要结婚了,抓着衣服干吗,太忸怩了。她得是落落大方的姑娘。 未及讲明不要掀衣服或者找处避光的地儿,此人早已攻城略地。她死捂腰际,周乃言便使用亲吻攻陷。 终于,大片肌肤敞露在冷空气里。温清粤在静默中问他,是不是很丑。 周乃言拨开她欲盖弥彰的手,欣赏名画一样,说出温清粤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很像美人鱼身上的鳞片。” 那是个阴天,没有阳光没有雨滴,她和周乃言是咬死不喊疼的同类人,所以她不承认后面的眼泪是因为疼,她反复地问他漂亮吗?好看吗?真的吗?他一遍遍地说,漂亮啊,当然啊,谁会说美人鱼丑。 她不顾一切与之共赴,却没有完全交付信任。温清粤听得最多的便是别人虚伪的夸奖,何况是云雨之时。没见过猪跑,也知道吃猪肉的时候要把它骗熟。 次年温清粤买了支人鱼姬口红,爱不释嘴,迷恋其泛出的潋滟偏光,周乃言拇指揩过口红,在她脸颊划下一道印第安纹。他疑惑道,为什么你能接受人工的人鱼色,却不能接受自己天然的鳞片? 温清粤反复咀嚼,确认美人鱼之说出自他真心。 这样值得推倒的细节还有很多,等她意识到陷进去的时候,早已......早已......早已......干完了一整碗酥肉。 温清粤大灌一口水,往次卧一倒,关闭了意识。 这场婚姻里,生气事小,迷恋事大。谢谢他今晚赐她透心凉。 昨晚吃多了,迷迷糊糊睡着。昏沉的天光抚上眼皮,透出暗红暗红的血管。鼻尖冰凉的墙壁告诉她,她在家,正躺在次卧的单人床上。 清缈问她,结婚这么痛苦?那......你和周乃言之间有过爱情吗? 温清粤说有的,有啊,哈哈,只是她和他的爱情是用后即弃的一次性快餐。 清缈不解,“什么叫快餐?” 快餐?心理学家说爱情发生的时候会心动过速。婚内快餐就是借用彼此的身体,体验短暂的没有营养的心动过速。比如现在—— 温清粤感受到撞击。鼻尖被动变成啄木鸟的喙,高频往墙上凿。 她试图假寐,但失败了,床单位空间不足导致局部炮弹火势过猛。她听到身后一丝轻笑,明白我军暴露,反身主动加入战局。 中途她问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昨晚的话没听到吗?”太离谱了。 周乃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欲色未减,“你认真的?” 什么认真?什么意思?算了,情势紧张,这四个字的阅读理解后面再做,先回答他:“是!” 周乃言耷着惺忪的眼皮顿了顿,下一秒把她按进胸膛,动势稍作修整,“那行......做完说......” 夫妻生活方面,温清粤与周乃言是极好的拍档。这是她单方面认为的。 她自恋的把他旺盛的持续的欲望解读为对她个人身体的迷恋。 一场短暂的爱情结束,他们双目空洞、汗湿淋漓地挤在单人床上仰躺喘气,像两只换气失败的将死之鱼。 他又问了一遍:“你认真的?” 温清粤胳膊挤得慌,趴到他身上,“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的眼睛:“确认要离婚?” 哼哼,温清粤笑得高深莫测:“当然。” “为一个男人,至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 极少看到他流露情绪,温清粤得意坏了,眼神掐出遥远的迷恋,朝他眨眨:“至于。为了爱。” 温清粤无法对周乃言表达浓郁的感情,却自若地对一个虚拟的背锅侠提到了“爱”。 当然了,成年人的爱都是有价码的。很快,她知晓了“爱的代价”。 到底是学法律出身,周乃言这方面意识很好,当日下午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文件上“无过错方主张离婚协议赔偿”被温清粤的意识标记加粗。 无过错方?那她是......过错方? 她差点气昏。 第5章 一年一度的新职工野外拓展回来,周乃言黑了一圈。这可能与失智出门,忘了在他太太的瓶瓶罐罐里拿一瓶防晒有关。 他享受和新职工一起做拓展,在硬性规则里交付信任、开拓创造,同时,也远离都市。 筹备婚礼正值新人入职的七月,他直接把野外拓展相关组织文件发给温清粤,邀请她一道。大概是邀请方式出了问题,拓展第一日,她一身收腰洋装,脚蹬四厘米矮跟红舞鞋得体出席。 一望无际的原始土地土坡,毕业生和教官一脸质朴,齐刷刷看向这位格格不入的“剪彩嘉宾”。 前一日下了场雷雨,土地泥泞,红舞鞋一脚一个泥坑,很快变成迷彩鞋。周乃言在她恨不能打地洞离开的局促下把她拉走了。 当然,温二小姐比他想的要顽强,回程一路坚持赞颂中国好风光、男儿好体魄、企业好榜样,笑得一丝不苟。 周乃言见她如此得体,忍不住想闹她:“温小姐,这鞋怕是穿不了了吧,明天您还去吗?” 阔沿帽子在她脸上投下半明半寐的阴影。欲哭无泪的眼神是遮住了,但绷不住咬唇的小动作仍是暴露了为难。 周乃言若无其事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一周后买了双类似款的舞鞋给她,作为赔礼。温清粤强扯微笑,胸廓气得一起一伏,认定此举为嘲讽。此后每年拓展,她绝口不问。 离婚协议书发送之后,是为期五天的拓展,这五天,温清粤延续习惯消失。但她一点都没太平,周乃言接到无数第三方电话,不堪其扰。终于结束野外拓展,从基地一路驶至清乐琴行。 协议书他只用了五分钟起草,温清粤居然当了真。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小姐。 离婚哪有这么简单,前年周石檐再婚,股权变动,周乃言控股增加,新拟的股东协议里新添条款,离婚需经董事会优先股股东同意。温清粤提出离婚的前一天,负责PE还同周乃言玩笑,最近正值子公司上市,越是上市前夕,越要稳住婚姻,别蹈他司覆辙。也是巧,次日早午餐时分,温清粤没头没脑地提出了离婚。而她提离婚的时间点,他们刚做完夫妻日常任务。多荒唐啊。 那场运动的时间超过了预先计划,周乃言赶着开会,没理她。晚上在清缈家接到温清粤,她抱着他哭哭啼啼,说自己好饿。 拿面包,她不肯吃,拿饮用水,她不肯喝,人死死挂在他身上,拼命啄吻,一边咬一边喊饿,似乎把他当成了吃食。 周乃言扒开身上的八爪鱼,刚一抬脚准备去洗澡,温清粤迅速抱住他的脚踝,转移阵地开始啃脚。 酥麻的痒感搔得他想做些超过温清粤清醒尺度的事。 周乃言眯起眼:“温清粤,你有这个嗜好?” 温清粤向来坚称自己酒品良好,微醺后挨床就睡。要是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率会当场崩溃。 一个夫妻生活时也要控制气息伏动,收敛鼻孔张力,保持发丝弧度的规驯之人,私癖倒是挺野。 “我好饿好饿......饿死你了......”她毫无形象,撒泼打滚。眼睛亮得像玻璃球一样,剔透漂亮,但神志显然是不清醒的。她不停大着舌头重复“饿”。 周乃言怀疑她喝伤了,按按她的胃部,查看有没有板腹症状,“要去医院吗?你们喝了多少?肚子痛吗?” 她拼命摇头,只是抱着他呜咽重复,“好饿,好饿,好饿你,好饿你......怎么办,好饿你......啊......我快累死了......饿得我好累......” 她哭得像一个吃不到糖的小孩。 周乃言慢慢蹲下身,盯她良久,沉默地为她拭去口水和眼泪。 温清粤很少哭,就连婚礼当日,她都为保持典雅妆容一滴眼泪没掉。 她每次哭,都是撒酒疯。 是以,抵达琴行,看到她那副红眼圈,周乃言下意识皱鼻子嗅了嗅。果然一股浓郁的酒气。 温清粤气不过去,躲在办公室偷偷饮酒,面前正摊着周乃言近半年的通讯记录、行程轨迹、个人资金流水,还有几个银行优盾。 那沓纸上圈下好多处红,手边还摆着几份报告。 温清粤见他进来也不意外,破罐破摔往嘴里灌了口酒,拿笔点点其中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你连续三个月每天都打,还不止打一次......” 周乃言拿起她面前的酒杯晃晃,纯伏特加,没兑过。他心算她的酒量,估计现在喝到五六分程度。 温清粤见他不答,生气地敲桌子:“周乃言,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有人知道。” “我做什么了?”周乃言好笑。 “你出轨了!”嫌话不够接地气,温清粤补上一句,“你在外面养女人了!” 周乃言收走她的酒杯。低估了,应该喝到七分了。 “你不承认?”她无比苦恼地抓头发,咬指关节撒气,“没事,我会找到证据的。” “好,你找。我顺便帮你一起找找。”拿起通讯记录,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周乃言蹙起眉宇,“......来看看怎么抹掉记录。” 温清粤咬牙切齿,东一榔头西一拐棍开始胡抡。最后周乃言先没了耐心,指着那个电话号码告诉抱着酒瓶子的酒鬼:“有没有可能,这是我新助理,所以我两个电话都要和她保持联系。” 她愣住:“是吗?” 周乃言抽了张纸巾,替她擦去下巴颌的眼泪,“你可以考虑下这份证词。” 啊,这是她找到的唯一可疑的通讯记录了。 “提供你一个思路,你还可以查查我秘书有几个电话,就你这些材料,覆盖面明显不够。”周乃言说。 温清粤拨弄散乱无章的碎发,陷入酒痴,好久没回过神来。 在她酒醒到六成时,温泽来了电话,问她和周乃言怎么还没到。理智这才慢慢回升,她噌地直起身:“怎么办,今天要回去吃饭。” 温家不似周家那么随意,老中青三代周周齐聚,心不和也要面和,就算在饭桌上做笑面虎当阴阳人,也坚持维持体面的和谐。 每周五晚没有别的安排,夫妻两必须到温家晚餐。若因故不能出席,也要打声招呼,不然大家会等。 周乃言正在电脑上看琴行的账,闻言知道她状态比刚才好,眼皮都没抬:“哦?我以为我们要离婚了,可以不用去了。” 离婚......温清粤搅翻苦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他这个“无过错方”没有什么要问“过错方”的吗? 话传到周乃言耳边,被不悦的情绪临时隔档。他停下滑动的鼠标,眉宇紧蹙,这个账也敢做出来,员工提成系数去年就填错,竟然没有人发现,现在的会计外包越来越差了。 他迟半拍才回复她:“比如说?” 她失落地垂下眼,不再说话。 看样子,酒醒到五成了。周乃言关了电脑,捞起钥匙,替她拎起包,径直往后门走。这扇门离他今天停的地面停车位比较近。 她问,去哪里,为什么走这扇门。 周乃言在想事儿,没回答。 五六步路程,行到车前,她已经知道了答案,自问自答似的又“哦”了一声。 周乃言看了眼表:“已经很迟了。” 她问:“去我家吗?” “不然呢?”他跟周石檐一年也就吃两三次饭,倒是周周到她家“上老虎凳灌辣椒水”。 温泽说,你适应不了温家环境的。 周乃言什么没适应过?不到十岁就在空房子里独自生活过一年半,饶是如此自信,仍是在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传道授业解惑”里,深刻悟到温泽当时的善意。 “温小姐,我很想不去的,但你家教森严。”有什么办法呢? 语气这么不耐烦?“不想去就别去了!”温清粤立在夕阳里头,还在为离婚的事生气。 周乃言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你确定?” 她鲠着一口气,一动不动,等听到车门关闭、车子发动,后知后觉地着急起来。她喝了酒不能开车......周乃言什么意思?他要走了吗?为什么他总是让她猜不透! 身后车子安静嗡鸣,一直没有离开,又没有其他动静。 温清粤蓄起股无名怒气,越发心酸。 手碰上车门,她想,她要与周乃言大吵一架,质问他为什么可以对离婚一事如此冷静。他对妻子的感情世界一点都不好奇吗?他对一个霸占妻子破坏婚姻的情敌没有醋意吗? 撞入冷空调,一双早就等在那里的手迅速拉她上车,温清粤胸口的怒火被吹凉的安全带冰封。 周乃言抚过她浮肿的眼皮,“快点儿吧,再不出发,你妈等会又要念了。” 温清粤捂住心口。 她恨打个巴掌赏个枣,也不求连吃三颗枣,只求连抽三下巴掌,说不定也就醒了。 她苦着俏脸:“周乃言,你对离婚没有什么问题吗?” “你希望我有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她生气了! “好,我问,你现在松开方向盘。”这个酒劲看起来还有四成。 温清粤迅速收回手。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干扰对方开车,喝酒当真误事。 她静静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在渴望一场血雨腥风。 如果要问,周乃言更想问她,你清楚我们之间离婚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但这肯定不是温清粤想听的,但他能问什么呢。 喉结滚动五次三番后,“......说说你喜欢那个人什么感觉吧。” 噫? 温清粤垂眸思索,找了个形容:“像熬中药熬过了头,灶火旺盛,罐子里的药水烧干了,没关火也没添水,所有的药就这么干烤着。烫得不能碰,碰了滋滋叫。” 周乃言沉吟:“原来是这种感觉。” “你有过?” “有过。”他告诉她,“但这不叫喜欢。你说的那种情况,就叫‘煎熬’。” 是啊,煎熬。她好煎熬,她的丈夫永远在零分和一百分之间横跳。 温清粤又等了一会,见他认真开车,失落地靠在车窗,发出委屈的呜呜。她想回蛋壳里去,想在大玻璃窗前,蜷起来,喝老酒,晒月亮。 清缈说,你越来越像周乃言了,婚久相似之说看来非虚。 清粤想说,虚!周乃言一点都不像她。 车窗下降,热风灌入。 温清粤在窗风里回过味来,问他为什么开窗?他说你喝酒了。 “对哦。”温清粤傻乎乎地笑。某次她带酒气回家,被母亲斥责没规矩,周乃言逃宴没到场,饭后去接她,她仍在挨训,据说持续了两小时,就连缺席的周乃言也被叮嘱,不要让她喝酒。 温清粤曾在一次突发的摔烟灰缸事件后,明贬暗褒自己父母从不用粗,周乃言冰敷左肩,挨了痛也不以为然,告诉她,挨枪子的痛难受,蚊子叮的包也同样恼火。 果不其然,武逐月药罐里练出的鼻子在温清粤出现的那一刻,就闻见了酒精味道。她皱了皱眉,问来这么晚,忙吗?天都黑了。 温清粤看见母亲皱眉,酒意降至两成,心跳加速,连一声妈都没敢叫。 周乃言躬身问好:“妈,不忙,只是路上堵。” 大厅热闹如常,温清粤听到熟悉的家常笑声。 而他们居住的冰窟窿里,没有任何声音。 武逐月看了温清粤一眼,“怎么眼睛肿了?” “啊?” 这次闻清楚了:“你喝酒了?” “对,妈,”周乃言挡在温清粤之前,“我下午野外拓展结束,跟他们新职工吃串团建,喝了一些......对......实验室招的新人,有几个美国的博士......还行吧,研发能力要看......” 谎口信口就来,表现自然无暇,也不知以前是不是也在她身上用过。 周乃言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融进大噪声里。他随武逐月进了厅,坐到她父亲的思想考察队伍中。 温清粤慢吞吞在解罗马鞋的扣子上费了些时间。她双手捧水状,用力朝手心呵了口气,唔......酒气是有点重...... 用餐是一定是躲不过催育的,今天的炮火格外凶猛。堂哥温泽结婚一年半,大儿子四个月,太太又二胎了。 这样的优质人生自然要被拎出来树典型。温清粤则是那个反面教材。 她周围亲友都是这样。不论男女,结婚层层把关,拆散一对又一对自由恋爱的朴素校园情侣,非常不易,但一旦结婚,孩子就像兜里的铜子儿,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感情一夜之间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清粤,叫你呢,别装傻。给大伯一句话,什么时候生!”好像她一句话,温松林就能给她撒种。 “就是!什么时候生!” 一句比一句高,声势好像作法。 温清粤默默低下头,把脸埋进碗里。 她怀疑,可能是今日在异常时间点用酒,导致周围人面目都很古怪。平日不见这么高的声浪,也极少如此反感。 这一刻,她明白周乃言这份古怪的难能可贵。她无比想复制周乃言那招,站起来大声对他们喊:我有病,我生不出孩子,你们死心吧。 她悄悄想着,偏头觑他,恰撞见他洞见的目光正看着大伯,嘴角牵起的讽刺和强撑的社交笑容在她心里种下片风情万种的桃花源。 他没有看她,却在此刻突然抓住她的手,低头飞快啄了一下,像是惩罚,又像是调情。 是啊,依照他的性子,老子都敢反,居然在她家低眉顺眼。 他配合他们低低发笑,胸腔震荡传感,再次激起温清粤荒谬的心动。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好喜欢他。 第6章 温清粤逃不过面对母亲的宿命。也是,哪有女儿的小花招能逃过母亲。 私房话持续一个钟头。回程,她意志消沉,一路沉默。 周乃言喜静,今日车内倒是难得流动音乐,算是他良心发现吧。 温清粤曾问过周乃言为什么开车不听音乐,他指着车窗说,因为想听风。 几年前的温清粤想,真是神经病。几年后的她恹恹趴在窗口,音乐忽然听着吵闹,索性按掉,任风灌入耳朵,与发丝纠缠不休。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问:“因为喝酒?”所以挨训失落了? “没,只是说了些烦心事儿。” 车速徐徐减慢,他让她享受会风。 周乃言从不过问这方面的事。不少人向他打听,温家第一个领养的女儿现在去了哪儿,和温家还有联系吗?关系如何?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当真分文没有? 此事他婚前有所耳闻,实际情况与传言相差无几。 生清粤时,武逐月已是四十不惑,是做过数十次试管,喝过上百盅中药,早放弃自然生育的高龄产妇。能有亲生骨肉当然开心,一家其乐融融,称家有两个姑娘是双喜。 随清粤出入医院,气氛渐渐不对。温家长辈很重视血脉,认为清淼压住清粤的健康与运势,养女处境一度非常尴尬。武逐月在清淼四岁时领养她,养育十年,感情与亲母女无异。用清粤的话说,比她这个亲女儿还要好。 几位风水师傅串通好似的,口径一致,表示“淼”字水多,势凶,十五岁的清淼只能被迫改名。 如此荒谬之说,所有人深信不疑。等改完名,这个名字顺理成章也踢出了族谱。真像预谋好的,就等她出生,把清缈赶走。 族谱是一本破旧的本子,清粤翻过一次,布制的韧质手感,羊皮的陈旧颜色,传了两百多年,边角仍保护得很好。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字迹清晰。 有些名字取出来,刚落在族谱,人便夭折了。奶奶说,就怕清粤是这样,温家历来老二很容易没的,清粤得做老大。 家中还发生很多事。次年企业重组上市失败,清缈被安排住到了外面。 清粤体弱,体弱是无害的最强盾牌。而清缈顶着温家女儿的身份呼吸,都会伤害到清粤。 清粤被保护得很好,对此一无所知。温松柏是一流马虎眼大师,大是大非面前口若悬河,轮到鸡毛蒜皮就只会打哈哈。这事彻底成了两个女人的明争暗斗。 奶奶不满武逐月视清缈如己出,对亲女不闻不问。武逐月不满清缈被边缘,为女儿力争平等权利。最后,难免厚此薄彼,有亲有疏,婆媳关系闹僵,孩子成了使脾气的倒霉蛋。 清粤端着“嫡女”身份牌,清缈拿着“养女”身份牌,沦为中式血脉家庭里两个尴尬的皮球。 幸好清粤真的胖成一个球,没有在清缈痛苦的时候,活成一个漂亮的大小姐,不然她笨笨地靠近清缈,大概也不会被接受。 奶奶做人又利益又强势,她走的时候,子女孙辈凭吊时表情平静,只有雇来哭丧的人和清粤是真的流了泪。 一到家,温清粤往落地窗前一横,卧躺月光,开始疗愈。 她好多话都可以同清缈讲,比如夫妻生活,比如购物心得,再或者,关于毫无弹琴天赋却要扮作天资娇女的自嘲,但关于奶奶的事,她不能提。 温清粤重重叹了口气,甚是心烦,颠来覆去调整好几个姿势,最终蜷起身。 硕大的蛋壳里挤来一个生命,离她几步之遥,不动,不语,只是静静跟她分享水和空气。 疗愈心态掀起波澜,她眼睛咕噜一转,打破平静,问他在干吗?他依然不动,不语。温清粤爬到他面前,点点他的鼻尖,重复了一遍问题。 周乃言食指抵至她唇边,“嘘,”他轻轻破开一条眼缝,溢出道荡漾心神的波光,“你很吵。” 明明是他打搅她冥想,居然倒打一耙:“你!” 周乃言拉过她的手,压低声音:“你不能动得太厉害,泡泡会破。” 他将她揽入怀里,两人身贴身叠躺,分享起一个并不宽阔的泡泡。 他让她想象一个漂移的世界:“我们躺在一个巨大的浮动的泡泡里,感受到了吗?” 耳下枕的是他起伏的胸膛,随他平稳的呼吸,温清粤配合地陷入他虚构的治愈。 身体酵变起泡。眨眼间,铺满光尘的蛋壳里长出一个包裹他们的泡泡。她牵唇:“嗯......泡泡上五光十色,还能照出畸变的脸。” 大泡泡随着他们的呼吸抖动,弹出湿漉漉的泡沫星子。她鼻尖一动,嗅了嗅,有柠檬味洗洁精的味道。 他箍紧她,防止她滑落:“小心点,别弄破了。” 时间按下暂停键,她听到微弱的风声,和隆隆的心跳。 烦躁在一呼一吸间按下,她隔着衣料咬他一口,瓮声说:“周乃言,我还是很难过。”错综情绪里的烦躁消除,留下一份难以切割的伤心。 他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干燥的吻:“那就再在泡泡里呆一会。” 温清粤又呆了一会,两眼充满倾诉欲望地望向他:“依然难过。” 周乃言抱着她重重呼出口气,像是把胸腔里一股气排出去,好腾出位置接纳她的浊气。 “那说吧。” “很短的。”她知道他对这些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总归和他是有点关系的。“我妈说,要把清缈重新写进族谱。好了,我说完了。”看,她多利落。 “族谱?”周乃言知道温家有这东西。他没想到这么古老的东西沿袭的同时,还有如此重要的影响。只知道身份证丢了寸步难行,族谱留不留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我也觉得没什么,但......”她欲言又止。 “你不愿意?” “没有。这东西在我看来也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奶奶。”她想起凶巴巴的奶奶,真可怜。她努力控制儿子纷争内斗,坚持股份均分,机关算尽赶走清缈,剔出族谱。结果她一走,什么都没能改变,还落得个不讨好的母亲形象。 武逐月颇有熬死老太太大获全胜的释然。她今晚只是通知清粤,没有过问清粤的意思。把清缈重新写进族谱,是她一个不甘心的心病。 清粤自然不能在母亲面前念奶奶,只能默默低落。 很长时间里,她都是被母亲挑刺的对象。只因她是奶奶带的。病了,奶奶没带好,胖了,奶奶没控制好,练琴不乖,奶奶没督促好。清粤好使劲,却怎么也满足不了武逐月有心的挑刺。 照周乃言理解,温清粤作为亲生女儿,处境理应不会尴尬:“清缈知道吗?” 清缈......那天她还去找她聊离婚呢,但她一嘴都没提这件事。 温清粤想了想,告诉周乃言:“我和清缈几乎不聊家事。”就像我和你从不聊感情。 她知道再说下去,话题就要深入了,而周乃言一向不愿听这些事,遂转移话题道:“我们的泡泡还在吗?” 他轻抚她的背,“你说呢。” “在。”她深呼吸几个来回,将起伏传递给他,“感觉到了吗,这是泡泡的动态。” 他笑了,震感传递给她,整个泡泡发出震颤。 “嘘!”她食指抵至他唇边,复制他方才的举动,“小声点,不要笑,泡泡会破。” 不知道温清粤知不知道,她有一双小孩子的眼睛,笑起来会摄魂。唇上抵来的这根食指,像胸膛贴上来一把左轮□□,她一笑,就扣动了扳机,用力在他心上开了一枪。 这一枪的余震,打出了情人最原始的反应。 温清粤自然察觉,腰际一偏,不禁羞恼:“喂!泡泡破了。” 周乃言亲亲她,“那我们现在又回到蛋壳里了。” “你把泡泡弄破,我没有地方疗愈了。我心情还没有恢复。” 知道是假的,但仍真实地感觉到身上有东西碎了,四肢很没有安全感。 意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没事,”他换了个姿势,覆盖她身上的月光,哄她道,“在蛋壳里,一样可以疗愈。” 温清粤撇嘴,“哼。”泡泡也太容易碎了,就像她的一百分情人,转瞬即逝。 周乃言贴近她的耳朵,哄骗似的将欲望传给她:“蛋壳里有蛋清黏液,很舒服的。” “你真是......啊......”温清粤埋进他怀里使劲拱脑袋,又酸又甜,低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好笑:“怎么办?又更爱我了?” 噫? 温清粤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好整以暇的笑意。一瞬间,心跳失序。完了,为什么没喝酒,却凭空想撒酒疯。 许是为配合她并不高涨的情绪,今晚他特别温柔。 温清粤的阅读理解题本里,周乃言对待夫妻生活有一套方程式,X是他的状态,Y是她的状态,他会预设一个结果,一般根据工作日还是休息日来定。工作日60-80分,休息日他会提到90-120分。 今晚X的马力显然很足,花样百出,配合Y的低落。 圆月高悬。 一轮之后,他没急着洗澡,抱着她又编了段泡泡番外。他说,过去西方不爱圆月,因为月满会引发潮汐,那边人认为,人脑也会因此处于“过度潮湿”的状态。她问他,人脑过度潮湿会如何? 他告诉她,过度潮湿轻则会发生一些精神症状,比如幻想自己在泡泡里。 她嘿嘿傻笑,来了劲,问他,那重则呢? 耳边划过一声苦恼。 周乃言稍作休整后再次上膛。他说,重则么,会要了还要。 温清粤喜欢这一晚。 她窝在丈夫怀里兴奋入梦,醒来感觉自己在动。破开眼缝,原只是阳光在身上移动。也不知怎么,连着清晨热烈,今日没有,居然有些失落。 她醒来比较晚,周乃言早走了。 她原封不动作出表达:「怎么今天没有动静?我以为我又会被撞醒。」 周乃言:「温小姐,我不年轻了。」 温清粤问:「那年轻的你是什么状态?」 在他没有回复的这段时间,温清粤心里替他补充:年轻时候老子风流倜傥,游戏人间,四处哄女孩开心,拉过示爱横幅,放过漫天气球,看过冰岛极光,坐过大热气球,种过玫瑰海,爬过阿尔卑斯山,游过奈良若草山,激情跳过伞,也发疯跳过海。这都是能让人知道的。要是有一夜七次这类不便为人所知的事,也不奇怪,他现在这方面也很能耐。 清缈问她,和周乃言结婚,你会在意他以前的事吗? 温清粤不解,就是因为他玩得开,才想跟他结婚的。她的人生太无趣了,遇见的男人也太无趣了,她想要一个好玩的丈夫。 只是,她以为会获得一个浪漫制造机,平静地走入一段匹配的婚姻。谁晓得,他会是一个工作狂人,谁又晓得,她居然会在毫不浪漫的婚姻里,每天心动过速。 而这个狂人,在明知他太太爱他之后,居然一天没再回复消息。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丈夫像光一样,看得见他的亮,看得见他的暖,却摸不到他的心,抓不到他的形。 怎么办。他冷酷,他无情,她想无理取闹。 第7章 温清粤不想承认自己恋爱脑。 她曾一度困扰于无法投入感情,自我诊断为爱无能。是以,早早放弃寻找白马王子,坐上了旋转木马。 婚前货比数家,温二小姐认清一个现实——在她周围,留学海归精英创业继承家业的优质履历男性海了去了,她可以像人才市场看简历一样挑选相亲对象,但深入市场,温清粤发现能被支配婚姻的男性,背后也多有一个支配男性的家庭。作为扮演乖驯布娃娃多年的人,她无法接受下半辈子要与一个傀儡同类繁衍一窝傀儡。 一次车辆事故后,她焦虑起未来—— 车子抛锚太常见了,但抛锚后第一件事是停在路中央,打电话给爸妈,再听取爸妈意见,联系秘书解决事故。这种处理能力让人慌张。 一次相亲活动后,她担忧起自己的隐私—— 见面五次牵手太常规了,只是回到家,知道这是一场实况转播后,温清粤差点晕厥。武逐月问她,除了牵手没做什么吧,女孩子不要太主动,婚前不能随便。 是啊,如果事先知道行为会被转播,她绝对会是连根头发丝都要捍卫的烈女。 清粤终于理解清缈为何相亲多年没落实对象了。这一切太过窒息。 周乃言说,我们这类人婚姻的航向多数指向生/殖契约,前面加多少美丽的前缀与描绘,都是虚晃。 这话冲击到了温清粤。 武逐月一直强调,婚姻是找个合适的人幸福生活,可温清粤眼睛看到的婚姻,似乎只是找到一个男性,勉强生活。 真话真好听。她喜欢周乃言玩世不恭地解构上层结构,冷漠地自嘲嘲人。 听惯了套话,真实很可贵。婚姻确实是困厄的美梦。 但太真实,又太伤人。 结婚头两年,温清粤活在婚姻的真相里,心态甚好,一度闪过选对婚姻的小确幸。 到了婚姻的第三年,有些东西变了。清粤再问他,你为何和我结婚时,周乃言调侃的眼神有了杀伤力。 她想他骗她。骗她婚姻是为了找个合适的人幸福生活,而你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真相又是如此血淋淋,他需要一个稳重的妻子,她想要一个好玩的丈夫。他们的婚姻是契约约束下王八配绿豆式的无爱关系。 好玩意味着不确定性。这个不确定性里包括婚外三两事。 “男人么,总归就是那样(要出轨的)。”她是被奶奶养大的,从小听到她念这话。女人们私房话时,小清粤就在脚跟边玩。她们话题主角的生命长度拉长至七八十,是以,婚外□□常是罄竹难书。 潜移默化的,温清粤默认了这件事会发生在她将来的婚姻里。男人么,总归就是那样。 她经常会问周乃言这个问题,挑一个或阴或晴或雨的日子,逗闷子似的审他,“最近出轨了吗?有新欢吗?漂亮吗?” 他总是模棱两可,语气似是而非,“哦?周太太要查我?新欢么肯定漂亮,不漂亮我找她干吗......” 她能看出他在逗他,他的趣味有时候就是这样,像在脚心挠痒,又想气又想笑。 刚开始明明是有趣的,是乐在其中的。为什么,什么时候,这些趣味反成了煎熬。 清粤躺在落地玻璃前,等了一天消息。 月光吻上眼皮,描边细如蛛网的黯淡血管。耳边没有任何声响,但她知道蛋壳里多了一个机械生物,不动,不语,也不与她分享水和空气。 这个智能机器人是下午来的。半人高,银金属配了块LED屏,脑袋支着两根没包边的天线,说是废铁都不为过。 助理说,周总交待放在家里试用一阵。 家里?这家也要有地方放这怪玩意。 周乃言连客厅垃圾桶都做成隐形嵌墙式,称这叫鸡蛋里不能有骨头,清粤亦习惯空荡,只能把新客人推到边缘,尽量不显眼。 她没精打采蹲到它跟前,问它,你是谁? 公鸭电子声自我介绍:“亲爱的主人,我的名字,叫,零零七。” 温清粤皱眉,这声音真难听。她胡乱丢了通问题,问它几岁,都认识谁,男的女的?有对象吗?前面一二三四五六又是谁?住哪儿?实验室吗? 三秒后,零零七说:“抱歉,您能重复一遍问题吗?” 重复什么呀,本来也是瞎问的。温清粤掰过它不对称的天线,给它理理发型,自言自语道:“你说,周乃言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她与那闪烁的信号红点对视,等了三秒,无声无息。 一点都不稳定,这次连一句抱歉都没了。 温清粤切了一声,“笨死了,过几天就送你走。”说罢起身往厨房拿酒,嘀咕地解释,“没办法,我们这里不方便养宠物,没有水和空气。” 她站在流理台调酒,遥远处突然冒出道公鸭电子音:“我不需要水和空气。”她吓了一跳,距离方才对话至少过去了两分钟。 延迟这么厉害? 温清粤越想越不对,整整耳侧凌乱的发丝,抄起厨房湿巾,没好气地往零零七头上一遮,将那红点盖住。 这晚,温清粤膈着鸽子蛋恨恨失眠,偶发灵感,把空白已久的一道阅读理解填涂上了答案。 温清粤反复想过好久,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让自己在这段婚姻里变得“贪”。 零零七给她提供了一线灵感。它让她想起,这个蛋壳里,也曾出现过异客。是她心血来潮买的一盆龟背竹。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突然想在冰天雪地里搁一抹绿色。 周乃言甩脸,问她买来干吗。她有样学样,讲起鬼话,表示人类在太空已经开始培育植物,他们不能落后太多。 她以为周乃言一定是不悦的,毕竟龟背竹破坏了整个空间结构,不伦不类,所以颇为小人之心地怕他偷偷使坏,弄死植物。 没想某日穿过客厅,居然看到周乃言一手抄裤兜,一手持喷壶,正悠然自得地给龟背竹喷水。 真是个怪人。 更怪的是,龟背竹死后,温清粤竟在他眼里捕捉到失落。她磨蹭到窗边,问要不要再买一盆。这事儿也怪她,去北海道过年就让阿姨休息了,忘了惧冷的龟背竹。周乃言说不用了,挺丑的,死了好。 也是那个雨天,他对她说了雪糕筒男孩的故事。 他们兜在一张风雨不透的网里,听风看雨。他嘴巴一张一合,铺开一幅阴郁的画卷。画面里,一个十岁的男孩站在老烂楼空地前,顶着雪糕筒跟妈妈玩捉迷藏。他问藏好了吗,对面没有声音,他又问了一遍,心想那就是藏好了。可她也藏得太好了,如何都找不到。男孩只能走回原地,重新顶上雪糕筒,钻进黑暗,焦急大喊:“刚刚不算,重来一次。” 如是,重来了一次又一次。雨势汹汹,铺天盖地,雨滴砸得小男孩几乎顶不住雪糕筒。 说到这里,他停了。 温清粤问,那个男孩后来找到他妈妈了吗? 周乃言枕在她腿上,没有回答,继续说起家里的一盆仙人球,是妈妈买的。娇俏可爱,头顶会开一朵小花,像妈妈常穿的大红裙子。 温清粤又问,那妈妈后来穿那条裙子出现了吗? 周乃言眼下一道扇形阴影不断翕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用与平日无异的平静语气告诉她,“后来仙人球也死了。” 他们陷入漫长的沉默,像是在凭吊仙人球和龟背竹。 天色昏沉,微光托着雨滴,给它们穿上亮晶晶的小鞋子,来来去去在窗上走步,同时,也把潮气透进清粤心里。 她摸到周乃言的软肋,心软得一塌糊涂。同为童年不幸福族群,温清粤也拥有敏感丰沛的神经元,她捕捉到周乃言彩色人生中的一帧黑白,陷入深度共情。 也许就是那一天,他凿开她的蛋壳,往心里丢了一根名为周乃言的软肋。 然而,真的不要同情男人。温清粤自以为摸到丈夫的软肋,内心轻浮,竟巴巴贴上,越过相敬如宾的夫妻尺度。 就像不应该存在龟背竹一样,这个鸡蛋壳也应当干干净净,不容骨头。 周乃言一周未归,温清粤毫不关心,第三天他给她发了个定位,不在本市,她没有回复。一是知道他忙,最近为推商用机器人,正在马不停蹄各市商务楼办公厅试点,二是她是这届青少年钢琴比赛的评委之一,无心儿女情长,有工作要忙。 至于那块厨房湿巾,始终盖在零零七头上。周乃言发消息来,让她把遮盖的东西拿掉,她回了他一个“变/态”。偷听她心事,却不负责任,真是混蛋。 温清粤记仇,每次消息发出,如若他不回,便不会再追消息过去。她只会恨恨在心里添上新仇,一笔一笔,罄竹难书。如果他发消息来,她按住没有回复,她便默认自己这局获胜。好廉价的意yin游戏,她却在辗转反侧里不亦乐乎。 不是她作,是他无情。 周乃言曾在她少妇/春/情的消息轰炸下,冷漠表示他不喜欢查岗这类事。本来他完全可以采用秘书的解释,告诉她实验室有部分区域会屏蔽手机信号,他也经常处于会议中,所以不能及时接到讯息或电话。 但他没有。 他依然用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提醒她:“周太太,我以为我们之间有共识。” 共识?当初冷静做出的决定,现在看来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温清粤捂住滴血心口,默默缝合,后来再拿“出轨”的事刺激他讽刺他,也努力保持仪态。 温泽说过,周乃言不适合结婚,尤其跟你。温清粤年轻气盛,虽然经验缺缺但是自信满满,才不信嘞。 她认为自己是再好不过的太太,对于婚姻需要面对的状况心理准备充分。她知道周乃言不是白马王子,也知道自己踏进的是一座旋转木马。她认为这个认知就是无敌。 第8章 周乃言辗转七座城市两个国家,三周没有回家。这是他的常态。 而这三周,温清粤没有联系他。这并不寻常。周乃言不得不倒带回忆,哪里惹毛二小姐了。清缈倒是打来一次电话,让他月底务必回来,清粤生日。看来确实惹太太不开心了,连生日都要别人来通知他。 本次出差临时被邀请参加了一个慈善珠宝拍卖会,秘书安排女伴,眼睛特别灵,让他想到了温清粤。 他让女伴选条漂亮的项链,拍回去给太太做生日礼物。明眸女伴挑礼物很有态度,表示需要看到照片,“女孩子的礼物都是量身定制的,要根据气质选购珠宝,不能瞎买的。” 周乃言带的是商务用手机,没有生活素材。相册最近一张是零零七到家第一天自动截取的人像。 镜头里,温清粤一整张脸凑到摄像头前,天真好奇。分辨率不高,只有720P,恰好消减了暗处红眼的恐怖。像个参加真人秀的素颜女明星。 对方大概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张图,噗嗤一笑,又很快正色,观察五官后自顾自总结:“不像是有钱人的太太。” 这个说法有意思。周乃言问那像什么? 她咬住唇角,颇有暗示性地说,像情人。 以她望向他的眼神,很大程度只是想套他话。 她选了条起拍价300万的红宝石项链,珠光宝气甚是俗艳。周乃言按兵没动,最后拍了一条六万的素链。女伴诧异,再看向他,已经换了副眼神:“你对你老婆好抠门。” 这应该是今晚价格最低的拍品。 周乃言说:“这才是真老婆。” 回程路上,周乃言又把那张照片看了一遍,温清粤确实像情人,目光楚楚灵动。四年婚姻好像没有吞噬掉她闪闪发光的灵气。 她盯住摄像头的眼神,和她向他求婚那次别无二致。 这几年太忙了,能想起的心跳蓬勃到跳出喉咙的事,也就是露营那次了。 *****回忆分割线(1)***** 四年前的春夏之交,一行人抵达N城露营。人是滚雪球方式集齐的。集合时,温泽才知道凌浩回国了。 他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当即决定要把他堂妹温清粤介绍给凌浩。 凌浩刚回国,性格温驯谦和,家世良好,情史干净。温清粤紧步迈往二十五岁大关,在温家这种持老观念的传统中式家庭,凌浩确实是优质人选。在这个圈子里,聪明的男人极少落单,温泽也知道机会难得。 去接温二小姐时,内向的凌浩拉上了周乃言。 周乃言则带了女性朋友Alle。三人出发,接到温清粤,四人返程。为了活络气氛,周乃言抛了几个话题给温清粤,问她带了些什么东西,然后轻咳一声,提醒她晚上很冷。 凌浩慢热,下车时都没接周乃言递的台阶。要是凌浩反应过来,表示他那里有厚实的睡袋,主动示好,也许就没后来周乃言什么事了。 温清粤是认人的人。到一个陌生环境,谁同她先交流,她会下意识产生亲近。 年轻男女玩闹,正经弄饭的没几个,晚饭三点开始准备,消耗一个小时仅生了个火,洗了个锅。周乃言嫌他们效率低下,重新统筹分配个人任务。他和Alle负责处理食材。 温清粤选了个离湖边不远不近的座位,拿签子串肉。 温泽不停抛话题给凌浩,半个多小时,像面试官面试一样,两人一来一回,把生平介绍了一遍。 温二小姐兴趣缺缺,低头转动烧烤,完全没弄清她堂哥的目的。 温泽着急,只能直白抛出结婚话题,“最近我家里催得厉害,凌浩你呢?” 凌浩说他还好,然后话题击鼓传花,催婚炸/弹在周乃言这里引/爆。他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大意应是催就催,还能扛,扛不住的时候再结。 Alle走得很快,一小时内,话讲明,人消失。现在女孩清醒独立,当两人目标地点不匹配时,临时停驻的感情也拒绝享受。 温二小姐低眉耷拉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像话题与她无关。 饭毕,今晚本应最性/福的周乃言成了孤家寡人。他扛起背包准备出去晃一圈。做攻略知道这里有萤火虫,露营三天两晚,今天他先去探路。 在场的多是暧昧男女,一顿酒菜的功夫,气氛刚炒热,一时走不开。喊了一声,无人有意陪同。 温清粤来得晚,帐篷没搭,凌浩正在摸黑为她搭帐篷,她倒好,不知何时跟到了车旁。 他看了眼远处正在装帐篷支架的凌浩,问温清粤,“你帐篷搭好了?” 她全不在意,反问他,“你去哪里,是去找萤火虫吗?”晚餐时听他们说了。那会Alle还在,她知道他们本来是一起的。 周乃言点头,“你要去吗?” 温清粤跟上了他。周乃言不知道她后来是否后悔过这个决定,但那晚真的不美妙。萤火虫不是地图上的光点,它们会移动,并非每天出没在同一片地点。温清粤身娇体弱,淌过半脚深的水塘、爬过膝盖高的矮坡,颠簸不过两公里,她的体力就已经告罄。 周乃言让她在原地等,他去找。 温二小姐发出呼唤,努力掩饰狼狈,表示自己害怕。 乡间小道,渺无人烟,又黑灯瞎火,城里姑娘确实容易害怕。 周乃言问她,“那怎么办?我送你回去?”语气很明显,他是不愿意的。 根据白天询问居民和刷论坛获取的消息,萤火虫就在杂草丛生的这一带。徒步走了这么多路,她在这儿呆一会,他去找,如此更省时节力。 温清粤意识到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摇摇头,咬牙跟上了。和忍痛相比,她更怕被丢下。 第一天他们找到了一只落单的萤火虫,本应该乘胜追击,但考虑到温清粤单薄的衬衫被树枝刮成布条,再在树林里找下去,周乃言可能会被当做非礼女子的猥琐之徒。 婚后温清粤告诉他,那晚她脚里磨出七八个水泡,又怕他不管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看来七八个水泡根本不疼,第二天大部队出去找萤火虫,温清粤依然跟上。这晚慢热的温二小姐自在不少,小酌几杯后,话也多了。 她一直抓着他背包,借力走路。周乃言背着几十斤的东西,包括尼康单反、广角镜头、微距镜头、伸缩三脚架以及防蚊水捕虫网之类的东西,承受一时还行,走久了耐心和体力都不够。 正要把她支去找温泽,二小姐开口了:“Alle是女朋友吗?” “昨天白天是,凌晨她已经把我删掉了。” “为什么删掉?”她的语气颇为惊讶。看来她昨天确实不在状态,对Alle晚餐时的情绪变化没有察觉。 “因为我不会跟她结婚。” “你有结婚对象?”她的声音高了一度。 周乃言很想问她,昨晚晚餐你的魂不在吗?明明大家都在场,话题也围着她展开,她却仿佛不是局中人,对此一无所知。 周乃言没好气:“没有。” “没有结婚对象,那为什么不能跟Alle结婚?”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她的话一样天真。 他很想笑,反问她:“你想和谁结婚就可以和谁结婚吗?” “家里是这么跟我说的。”但她也清楚并非如此。嘴上说婚姻自由,爸妈尊重你,领到跟前肯定要三堂五审。 “哦。”他随便应了一句,并不感兴趣。 包上的手更重了,周乃言的绅士风度告急,正要开口赶她去温泽那边,一回头,姑娘仰头灌了两口酒,豪爽得与之前拘谨温顺的二小姐判若两人,喝完还把酒瓶往他跟前一递,“你喝吗?” 他看了眼湿漉漉的瓶口,又看了眼她清亮的眼神,心想,不喝白不喝,于是灌了两口。 不知她带出来就是半瓶,还是路上喝光了,反正周乃言的两口之后,酒瓶空了。 温二小姐迅速掏出背包里的第二瓶,大为解脱:“好重啊,我想快点把它喝掉。” 不多久,周乃言看到了流萤。温清粤顺着他停下的动作,也看到了。她大声呼喊岔路走远的小伙伴,可他们也在笑闹,完全没听见喊声。 顾不上他们了。 周乃言和温清粤配合拨开杂草,跟随那片流萤川行,终于,在一条并不宽阔的乡间小河旁,与漫天流萤相遇。 他们像掉进了银河,赤身在荧海里游泳。 辽阔夜空下,密密高草上,月亮碎在了田野,无数小灯笼一闪一闪,忽高忽低,发出俏皮荧光。 “好美啊!” 温清粤伸出手想抓一只,拳头用力一攥,却穿过了空气,“哎。” 周乃言在温清粤发痴抓虫时,放下包,架起三脚架,提醒她:“打个电话给他们,叫他们过来,我拍个照。” “这么黑,拍的出来吗?”她早试过了,一片暗黄与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单次慢曝光或者多次曝光叠加,试试看。” 慢曝光非常耗电,也考验场景和技术,他拍了两小时,换了两次电板,中间流萤飞走过一阵,又飞了些回来。 友人笑闹嬉戏,逐渐也走了一辆车的人。 温清粤和凌浩聊了会,用捕虫网抓了几只萤火虫,又跑回他这边,问起了Alle。 周乃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小朋友问那么多干吗?” “你也就比我大五岁。” 五岁都知道,“你倒是把我打听清楚了。” “你很有名。” 周乃言牵唇自嘲:“是臭名昭著吧。” 温清粤眸中荧海闪动,要不是知道现代科技的局限,他真想把相机对准她的眼睛。可惜,他只能用肉眼捕捉这份异于寻常的美。 她反应很迟钝,第二日才明白被温泽拉来此地的目的。 但显然聚焦错了对象:“你想结婚吗?” 周乃言:“这是我想不想的事?没事谁想结婚?闲的?” “也是。”她望向流萤飞舞,许久没动弹。眼神像是痴迷,又像是犯困。 就在周乃言想劝她回去的时候,温清粤说出了今晚比荧海还震撼的话。她拉拉他的手臂,认真地说:“你要是想找个人结婚,可不可以找我呀?” 周乃言低头,试图在她眼睛里找到玩笑的痕迹。当然,经过这两天的粗浅了解,他知道她的幽默细胞并不发达。 他漫不经心地逗她,“可以啊。” 他知道男女交往里,能站立的醉态多有装疯卖傻之嫌,最终不过是东倒西歪地滚向目的。 温清粤凑近他,“真的吗?” 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拍摄,构思进行怎么样的后期可以出图,边按快门边回答她,“你说呢?”谈起结婚的语气就像约一顿饭一样,天真。 她嘀咕:“我也正想找个人结婚呢。你看着还行。” 周乃言又看了她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盯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这话是疑问讽刺还是普通问句。 “我所有女人都可以,但不是都可以结婚。”他想用这话吓跑温室里的花朵。发什么酒疯呢。 话都说这么直白了,温清粤却只听到了后半句,两眼一弯,笑眯眯地说:“我姓温。” 周乃言拍不下去了,手搁在三角架上,望进她的眼睛:“温二小姐,你确定?” “嗯。” “我是周乃言。”他不是凌浩那类人,他是周乃言。 “我是认真的。”她喝了酒,但看得出没醉。 他扣住她的下巴,一点点挨近,“那行,接个吻试试。” 他想吓跑温清粤。 二小姐闪过犹豫,很快踮起脚,配合他的动作。 那就亲吧,路上就想亲了。 周乃言余光扫见凌浩正往这里来,在看见他们身体距离逐渐挨近后,避嫌地飞速转了身。 知道做人要留一线,此刻不应该进一步,但温清粤因剧烈c息而不断起伏的脸颊太迷人了。 周乃言只有吻下去这一条路。 “算......交换个信物吧......”他浸在保守小姐的大胆行为里,一片空白地进行了婚姻的约定。 酒精催动下的温二小姐非常主动,两手一伸,勾住周乃言脖颈的同时也推翻了三脚架。 十几万的相机和镜头全进了河里。 同时,整整两个小时的精心拍摄,泡汤了。 这晚他们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了一场婚姻。 温清粤说有空再去拍一次,补回来。婚后第三年他们再次去到N城,那里只有漫山遍野的露营帐篷包和长龙一样的私家车。 至于萤虫,再无踪迹。 *****回忆分割线(1)****** 回忆是一台时光机,坐上去到走出来只消一瞬间,却被偷走了整整四年。 到家时,温清粤正在熟睡,她很喜欢蜷起来睡觉,比周乃言还没有安全感。 他蹲至床边,摘下她的戒指,不料被假寐的她用力挠了一下。 她生气地坐起身,把戒指推回指关节:“我是很想离婚,但婚前协议里写了,婚礼所得归我个人所有。” 她没见过离婚偷戒指的。 第9章 温清粤的身体很诚实,她也恨自己的诚实。 心口可以不一,身体很难骗人。周乃言这种人,一定可以在她的颤栗里解开口是心非的密码锁。她也就不在这种事上惺惺作态了。 反正......他都看穿她爱他了。温清粤现在就是只任人宰割的痴心羔羊。 颈上素链走蛇般摇晃闪动,吊坠钻石戒指不停撞击皮骨,留下一片嫣红。又疼又舒服,这就是富人版的某虐吧。 方才取下钻石套进素链,露出了内圈刻字,她才想起他们刻的是「Agreed & Timeless」。 对戒刻字她问过周乃言建议,还发去好几个方案,比如她中意的「Prince & Rose」,或者名字缩写「W And Z」。 这厮回复太慢,两天后才发来「Pluto & Charon?」 不知他是不是想了两天才想出这么一对奇怪的刻字,反正回复的时候已经刻完了。 后来她才知道意思是冥王星和卡戎,表示陪伴...... 可能这也预示着婚姻走向吧,他们的Agreed And Timeless更像是一种契约精神。 周乃言出差的这三周,温清粤把自己丢进假想离婚状态,弱化丈夫的存在,压抑自己的黏人,甚至着手寻找住所。 她认为自己溺水了,必须找根浮木趴着,然后游离这座水塘。 清缈没想到她来真的,陪同找房时,暗中给周乃言支了个信。措辞相当严谨,以第三方角度隐晦告知他:周太太不开心,生日记得回来哄。 温清粤看见了,几乎在清缈发出消息的瞬间,心头的干柴再度熊起烈火。 明明都克制十几天了,爱意早被高高的荒草漫过,为什么还是会产生期待。她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感机制。 这种过于迷恋丈夫的情感症状甚至不能得到医生的诊断开药,只能靠温清粤自己摸石头过河。 她拟定的计划是离开失控磁控,通过物理距离制造心灵距离。 可周乃言到家那一刻,温清粤就崩盘了。 她在等,等他把她撞醒。三周了,如果他老实本分,此刻定会失去人性。她每次都是这样检验的。 温泽曾透露过一个只有男人才会分享的消息。他说,周乃言前面有几段关系分开,是他受不了查岗,他非常讨厌关系约束下的窒息感。婚前的温清粤嗤之以鼻,心骂他还当自己人物了,婚后的温清粤内心绝望,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拼命想要知道他在哪里的欲望。 审讯式的盘问完全不适用于周乃言,她也拉不下脸经常主动询问,于是只能暗中探索,填涂答案。 是以,常常累到昏睡两天,也会边抹温芝堂经络油,边享受人/妻的体力代价。 可今朝这厮回来第一件事是拉过她枕下的手,摘戒指。这和预设剧情走向差距太大了。温清粤放弃装睡,怒极猫挠:“周乃言,我是很想离婚,但婚前协议里写了,婚礼所得归我个人所有。” 周乃言笑得毫不意外,就像料到她一直在等他一样:“还想着这事儿?”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温清粤提起气,预备诵读内心的小笔记。 周乃言盯了她几秒,确认她不是开玩笑,牵起她的手,画质卡帧一样,在钻戒上慢动作落下一枚吻。 他亲的时候,眼睛没离她,像只湿漉漉的狗狗。 还演挺好。 温清粤咬牙切齿地任自己心动异常,先是指关节一痒,左臂发麻,然后迅速心跳失序。 “生日快乐,老婆。”随他平静的语调应声落下的,是一条银晃晃的素链。魔术师变出来的一样,从天而降。 所以说,人平时要抠门点,关键时候挤一声老婆,比平时张口闭口叫老婆的24孝老公要抓人得多。 不怪她心肠软,骨头轻,怪只怪他不但叫她老婆,白衬衫的扣子还松着。温清粤一眼就望见了他起伏的胸膛和性感的锁骨。 在她心动流涎之前,周乃言把膈她许久的戒指穿进项链,替她戴上,“不舒服就不要戴了,你并不缺这点证明。” 有时候早上起床,他能在她脸上看见清晰的戒指痕迹。问她还嘴硬,坚称偶然压到。他会使坏地往那红印处按一下,看她吃痛躲避。也不知道在强撑什么。 温清粤总说他怪,他看她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到底经过三周的心凉如水,尚存抵御能力。 温清粤摸了摸脖颈的戒指,劲劲儿的盯着他,一字一顿:“谢。谢。” 他点点头,故意气她:“不客气。” 他还真接下了这句话。不要脸。 ............................................................(删节) 周乃言一向知道怎么拿捏温清粤。鸽子蛋敲击皮骨是周乃言没想到的......他只能伸手隔挡...... ......钻石凿骨伴奏依旧在持续,只是没再落在温清粤身上...... 水到,渠成。温清粤看着他通红的手指关节和枕畔被解下的项链戒指,一颗心再度不知所措。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情绪鬼打墙。 但这次她准备很充分,房子都找好了。 清缈问她,真的在跟周乃言闹脾气吗?他怎么惹你了?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一定是! 说到最后,她几乎斩钉截铁,也没了打趣的心思,终于正视这个问题,开始给清粤出主意。 可她的主意太馊了,都是温清粤去年的预案了。说到最后,清缈也低落了,叹出了那句“男人么,总归就那样”。也不知道是安慰清粤,还是自言自语。 温清粤无法把这样的心思倾诉给任何人,这多荒唐,平静地走入婚姻,疯狂地陷入感情,这是出轨才会发生的剧情。她颠倒了叙事的次序,从结尾进故事,一路倒着翻页,往高/潮走。按照这种情感走向,他们是要走到开头的从未相识的。 黑色亮面仿古瓷砖上,光影折射交叠的纹理。行完第三发,温清粤关闭了她身体的仪表。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这......要怎么算? 身体感应笔记因此陷入失灵的荒芜,能与之火力对应的也只有新婚。那时候他对她还蛮好奇的。会咯她痒;会盯住她,然后蒙住她的眼睛落吻;会把她抱在怀里讲鬼话;会在午后、深夜或是洗浴时突然热情,行交g之事。但新婚时她对他好奇度一般,随便应付一下,只想等浪漫的好玩的事发生。 所以这份马力数据超过了她最近几年的记录。好特别。特别得她连这个浴室都走不出去。 她伸出双手,要求售后,“抱我出去。” 周乃言不急不忙:“行,等我洗个澡。” 她嘴巴一扁,这要等多久啊,正准备自己走,他扭头问她,“要帮你洗吗?还是你自己洗?” 温清粤想了想,坐回马桶盖上排队洗澡,顺便看他洗澡。 两个淋蓬头水花狂舞,四面八方人工降雨。汗水热水汇往一处垭口,把温清粤淋得睁不开眼。这还看什么...... 幸好这件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她早有准备。 他们很多对话都是在浴室完成的,毕竟他们随时随地会发生“爱情”。 温清粤从壁柜里取出一把红伞,再次坐回马桶盖上,双手抱膝,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蘑菇菌柄。 周乃言无所谓给人参观,还曾奇怪她为什么要害羞捂眼睛。强调他们是已婚夫妻,不是校园情侣。 温清粤恨恨反问,你每次都这样大方展示吗?他说,这么私密的东西也不能太大方,对男人抠着点,对女人大方点。 温清粤今番要好好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周乃言全没在意,提起了凌浩,问她还记得吗? 温清粤垂眸想了想,“记得啊,他不是在我们婚礼上还找到老婆吗?” 他们的婚礼颇为轰动,周家拿出十足十的诚意,大宴宾朋,飞机都包了好几架。饶是温清粤这种自以为见过婚礼世面的,都吓得手足无措。闪光灯照得眼瞎,害她婚礼一滴眼泪都没流得出来,全程像个布娃娃。 “我这次回来遇着他了。” 温清粤不感兴趣:“是吗?” “他离婚了。” “噫?”温清粤很惊讶,“好像才结婚三年多吧。” “孩子都快三岁了。” 这账目......温清粤不会算了。不过这也常有发生。 她问:“为什么离婚?” “不清楚,”周乃言只说,“他要你联系方式买琴。我把地址给他了。他说过几天去。” “好。哪家店啊,我跟店长说一声。” “推了公号,他会就近去吧。” 泡沫滑落,弹到温清粤的鼻尖,她揩去沫子把伞压低了一些,“没想到他的婚姻居然比我们的婚姻还要短。” 当初温泽可是非常看好凌浩的,称凌浩是他见过和她最般配的男性。 “很多人的婚姻都比我们短。”多得是公司实控人在上市前后不要命,一分钟都等不了闹离婚,导致不少火烧眉毛损失不计脸面难看,还惹投资公司拉黑的憾事。 “不见得。”温清粤自伞下露出一双湿气氤氲的眼睛,语气平静道,“毕竟我们也要离婚了。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离婚?这个词怎么最近反复出现。 二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对? 如注暴雨下,周乃言透过水帘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你一直以为我在开玩笑吗?”她的火苗一下涨高。 周乃言湿漉漉走到她跟前,一点一点下降,直到蹲到红伞伞花下。 他对这颗眉眼恨恨的蘑菇说:“周太太,今天你二十九岁了,成熟点。” 他仍是那只懒洋洋的狮子,洗舒服了,抖抖身子,拨拨头发,故意似的,还溅了她一脸水。 她蹙眉头要擦,脑袋又被他捧进了掌心,胡乱揉了一把。 温清粤死盯着他的眼睛:“我还不够成熟吗?”她具备了好妻子的一切品质,“我有要求过你什么事吗?我有狂轰滥炸查岗吗?我还不够遵照婚姻共识,不够尊重你吗?” 就那个怪里怪气的客厅,她都适应了。简直是一个完全不符合社会独立女性要求的三好太太。 “你很好。”周乃言揉揉她掐水的脸颊,重复了一遍,“你当然很好。” 要你说。 温清粤刚提起劲儿,想展开长篇大论,唇上堵来两根拇指。 周乃言看着她的眼睛唤她:“温清粤。” 她被封了唇,没法说话,只能用眉眼传递:干吗? “温清粤!”他突然提高音量,像是有要事。 温清粤眨眨眼,迷惑地盯着他,怎么了?怎么了? 他又叫了她一声,“温清粤。”叫完他笑了,封唇的拇指也松开了。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连续叫她。像银角大王拿着紫金葫芦叫人名字。 “温清粤。” “说!” “温清粤。” “......” “温清粤。” 她不说话了,静静看他叫。 “温清粤。” “温清粤。” “温清粤。” 温清粤呼吸加速,唇部发抖,火气冒上来了。 “温清粤。” 她就不答应,瞪眼咬牙,看神经病。 周乃言看着眼前自燃的小蘑菇,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 他突然不叫了,话音一转问她:“你知道吗?” “嗯?”她眼里闪过好奇,等他说话。她都忘了本来在聊什么,只知道他正不停地叫她。 周乃言嘴角拽过一丝坏笑,又顿了好半天,才在她渐渐燃起的不解和怒气里,郑重其事又无比轻浮地开口。 “我爱你。” 音量正常,却震耳欲聋。 温清粤狠狠咬住他的拇指,怒骂一声:“混蛋。” 混蛋!混蛋!但怎么办,她爱混蛋。 第10章 温清粤头枕手臂,又翻了个身,朝向甚好的秋日景观。 住宅的绿化中有一个神奇的花坛,不大,正对这栋。漂亮得像是四季缩影,几乎每一季的花木它都栽上了。 春天有桃树,粉嫩得想在色堆里打滚;夏天本来就够漂亮了,万物闪闪发光,无所谓植物;冬天有腊梅,可惜闻不见香,若有幸逢雪天,眼睛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粘在窗上。 花坛景色里,温清粤最喜欢的是秋景,就是现在。里头有一排树,树冠圆溜溜,树身不大,玛瑙红与翡翠绿交错嵌叠,风一吹摇晃晃得像是几个小胖墩子集体冲她撒娇。 周乃言不喜欢,他说那是经人工剪裁的样子。 温清粤腹诽,这么不喜欢人工,那你怎么不住毛坯呢。说是这么说,次年再看向那排树,她居然冒出那排树不是大自然本来模样的遗憾。 温清粤确实受到了周乃言很多影响。 比如此刻,她在这儿正晒着太阳呢,头顶送来把红伞,她也不觉得奇怪。 “干吗啦。”挡住她的太阳了。 “它帮你挡雨,你就让它阴干?” “不然呢,我还要拿吹风机给它吹头吗?” “你们一起晒会太阳,说不定晚上还要用。” “晚上要下雨?”她看过天气预报,这几天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不是......”他一张脸悬在她眼前,朝她挤眉,“晚上......我还要洗澡。” 温清粤噎住:“......” 周乃言不喜欢黏糊糊的,虽然他喜欢自然状态,但他不接受自然分泌物。 “我爱你”三个字后,温清粤一脚跟蹬在他肩上,恼恨他践踏自己的感情,也恼恨自己心脏乱跳。 她告诉他,这是最廉价的三个字,每个坏男人都挂嘴边。 他点点头,并不意外,“有用吗?有用就行。” 他的语气像在尝试登录密码,进入这台bug计算机解决问题。 “没有用的,我还是想离婚。” “真的没用吗?”他叹了口气,“那要怎么才能有用呢?” 他向来笃定冷傲,少有这种疑惑表情,但这表情在温清粤看来,依然是睥睨一切的明知故问。 “承认吧,周乃言,你现在说什么话都是谎话。” “我从不说谎话。” “你说的不是谎话,在我耳朵里听来是谎话,那和谎话也没差。” 如果不安全感得到回应,却没有信任,那回应了和不回应也没有差别。 她安静地躺在伞下。 秋日头透过伞菇撒下暖洋洋的温度,刚刚好。这是难得的对话场景。周乃言一向很少愿意进入到这样“无趣”的对话里。 她想,依照他的聪明,连她粉饰极好的爱他都可以波澜无惊地戳破,肯定......肯定......肯定......噫?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爱他的? 周乃言无所谓:“你不信也没事。” “不信什么!”为什么不信也没事? “因为谎话说一百遍就成真了。”反正一定会信的。 温清粤腾地坐起身,心乱蹦乱跳,非常没有二十九岁的端庄稳重。她好迷惑,恨不得把他绑在面前,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抽着教鞭学温松柏那套,严刑拷问,盘问他的思想动向。 可温清粤又不能,她不可以复制父母刻板无趣的教条相处模式。那是她厌恶的,但不能避免的,这一切在她身上烙下了习惯。她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想疯狂压制对方,或者鸵鸟一样避开事故发生画面。 她恨自己不成钢,不会透视这狗贼的心,气汹汹戴回戒指,开始梳理自己,准备回家吃生日饭。 温清粤不承认自己不果断。 如果有人责备人/妻空洞的感情生活,冷嗤她情绪围绕丈夫运转,那就来体验一把她不乏物质又灵魂空虚的人生吧。 当然,又怎么会有人责备她呢,一切风起云涌不过是她内心的一台戏。众人只会羡慕她,在这座灯火辉煌的旋转木马里,没人能体会她的屁股疼。 要有人骂她两句,她倒也爽快。来来回回,巴掌和甜枣都是周乃言赏的。便宜他了。 没人骂她倒是有人夸她。 琴行李老师夸她的频率变高了,有时候她在样品琴前试练两首,热热身,他竟会立在远处默默听完。要照以前,他应该会迅速从三楼培训教室捂着耳朵走脱,大厅都不带弯一下的。 李老师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进步如此之大。 要知道,顶难的李斯特她都能信手拈来,技术上她早就是行家了,她的问题只是把共鸣掐死,空洞僵死,缺乏个人领悟。 哎。艺术来源于痛苦,最近她挺痛苦的,所以琴就弹得好。 温清粤哪里好说丈夫不爱她,她们这种家庭里的不幸福都要哑巴吞黄连的,所以只能说:“练了两年冥想,看来挺有效的。哈哈。” 李老师拍拍她的肩,惊叹她婚后居然没有丢下钢琴,看来是真的热爱。很多人考完十级,两年不弹,五线谱都生疏了。他见过不少灵气的琴手就这么怠惰了天赋。没想到温清粤这个笨鸟,年近三十有了开窍之势。 这位李老师是清粤初中请的钢琴老师,后来她开琴行,又请他来教学。算是良性的师徒情谊。 他很诚实,是个好老师,每次来家里都很严肃,用脸色告诉她,这只是一份高时薪的苦恼工作。他不会像别的家教老师违心夸她是天才,除了夸过清粤天生钢琴手,八度大跳都不错之外,鲜少给予夸奖。 八度大跳有什么难的,不过就是肌肉记忆。温清粤也知道自己弹得一般。她弹琴就像她唱歌一样,每个音符卡点都是对的,但就是没有感情。 朋友惊讶她弹琴这么好,为什么唱歌像诗朗诵。温清粤在外人面前不好揭短,只能在清缈跟前自嘲,“她是不懂钢琴,要是懂,可能会听出我弹琴也只是在照琴谱按琴键。” 专业的李老师就听得出来,所以很无奈。好端端的《匈牙利狂想曲》也弹得干巴巴的。 温清粤就是音乐的庸才。 想来想去,弹不好琴可能有家庭的原因在。从小听温松柏上严肃刻板的zz教育课,同学究气十足的武逐月讲话,奶奶严肃又要求颇低,只有一个期望,就是她别死。体弱多病本应该是艺术触觉的温床,但她性格乖巧不叛逆,没有反骨,所以没长出艺术灵气。 这次钢琴比赛结束,评委和参赛选手们合完照,照例有交流指导环节,温清粤资历最低,能做评委全赖父母人脉和琴行赞助,哪里敢支招误人子弟。 只是没想到,后台给小男孩弹奏示范的一段儿,被高度认可,两个妈妈非要她联系方式,热情地想请她做老师,甚至提出高薪。温清粤受宠若惊,称自己不教学,不过因此,成功给琴行拉了几个培训学生。 这让她信心大增。 她戴回戒指纯粹是弹琴习惯了左手无名指有束缚,至于搬出去,她在这三周里,做好了决定。 找房子的时候,她交待中介经理要找怪房子。清缈一听就知道她是赌气。 清粤也没厘清,只是疯狂想逃出去。 可看到这个世界有另一个人把客厅装成蛋壳时,清粤心动了,她真的很想钻进去试试。 周乃言没想到她会边戴戒指边通知他离婚分居,拉过她的手指拔戒指,称早知道刚刚真的把戒指偷了好了。 她抓起他的手就是一咬,保护好这枚给她带来难得灵气的戒圈,“我告诉你,没用的,我就是想离婚,这婚我太累了。” 体力上的累甘之如饴,心灵上的累形同凌迟。就这凌迟还不是匀速落下,每天给你片两刀,时不时再治个伤,像是要剐一辈子,她哪里受得了。 “那怎么可以不累?”他颇为认真地用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看向她。 “没有办法的。”温清粤对镜描眉,不再看他。 她的坚决超过了周乃言的估计。也是,能冲动结婚的姑娘,冲动离婚也不奇怪。他很少挽回感情,说不上每次都好聚好散,但来回扯皮的事还没发生过。 他知道,合同制刚开始带来的是稳定,后面会慢慢体会到束缚感。婚姻就是这么个鬼东西,什么结局都不奇怪。 只是,他没想到这种约束会先勒到低敏感度的周太太。 “那行,这是分居协议。”他很利落地递到了梳妆台上。 以温清粤的视角看到的是两张。一张映在化妆镜上,一圈灯花围着它,闪闪发光,另一张在余光里,他的指尖搭在签字处,正给她指路。 沿着指尖上行,是他极简的婚戒。周乃言喜欢戴右手。他这枚婚戒戴上了就没摘过,有次夫妻任务中被她拽落,手指有一圈白皙的戒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到戒指下的皮肤,但就是想到了。还很难过。 就像高效婚姻一样,离婚也很利落。 她大脑一片空白,手一抖,眉边画狠,龇出她素净的框架,表情瞬间凶狠。这一笔画出了她的真相。 温清粤鱼际一揩,管不得眉毛了,心浮气躁地从笔筒里抽出笔。 什么烦恼都没了,心头隆隆跳动的是慌张害怕迷茫震惊等一系列负面情绪的未知搅拌产物。 她人生最勇敢的事也只是酒后求婚,现在突然要做第二件,需要酒精建设。 她强咽下不平的气息,看着直接翻到尾声的剧本,艰难挤出理智的仪态:“只有一份吗?” “一式两份,双方签字。”他掀开下面的一页,展示给她,“你要第三方也行,我等会再打一张。给律所盖章。” 天,一切进展得好快。快得她咬牙切齿。 温清粤深呼吸后,落下笔尖。只是比笔尖更快的是他的指尖。 她挪到旁边一点的空白签字,他的指尖迅速追来,挡在了女方签字的那一栏。 她心正慌呢,抿着唇拉过纸,自顾自继续找位置。 可不管怎么落,他的指尖始终挡着。如是三番,他的手掌直接盖在了签字位置。 温清粤生气了,手往桌上一拍,“你到底想怎样?”是签还是不签。 第11章 该死的分居协议签订,他们又来了一发。 只因周乃言指着条款说,“这里写‘分居期间双方互不履行夫妻生活义务,且不得与第三方发生x关系’,这有点难啊。” 温清粤皱眉较真,问他是前半句难还是后半句难。 他停顿了很久,问她想他前半句难还是后半句难? 温清粤也愣了,然后两人对视,心照不宣任身心产生心动过速,重复了一次“爱情”。 名义上是赶在分居协议落笔前做点什么,实际上是各怀鬼胎地拉长签字的拖延挣扎。 夕阳抚上眼皮,透出亮橙亮橙的血管。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这么好的光线,那是周乃言给自己塑的堡垒。 十岁那年,他陷入一个噩梦,每次睁眼都像揭新娘头纱一样,无比郑重。他揭了十九年,每天一次,始终是一片空白,她没有出现。 婚礼揭起新娘的头纱,看清她的脸,周乃言告诉自己,这会是他接下来掀开眼皮看到的人。他如是告慰,婚后掀开眼皮,看见的依然是雪白的空景。 温清粤是个喜欢蜷缩的人。走姿仪态优美大方,一睡觉就蜷起来,只拿屁股对人。他会锥醒她,等她主动翻身,脸送到他跟前亲。 某天,周乃言告诉她,你知道吗,你有一个蜷缩的灵魂。话音一落,温二小姐温和地掀开眼皮,送了他一记凌厉:“你才猥琐呢。”这个词在她看来是不好的,和猥琐类同。 周乃言一直认为爱情是原始的,冲动的,也是短暂的,但人是社会的,所谓人需要的婚姻,只是亚当夏娃的那片遮羞树叶。就连天真烂漫的二小姐也对婚姻做出了绝望的预设,遑论他这种天生悲观主义。 任何人退出他的生命,他都坦然接受,就像投资人的退股和撤资,没有人会跪下来求对方别走,巨婴一样哭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治愈的秋景跟前,他们一张脸埋在伞下,一张脸压在白兔山上,偷觑人类剪裁的秋光。 清粤问他,这段婚姻里,你愉快吗? 周乃言说,超过预期的合作愉快。你呢? 清粤想了想,蜷缩进他怀里,说她也是。 “那想离婚是因为太开心了?”他如是讽刺。 清粤恶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支他去拿酒,嘀咕道,太阳落山了,可以喝一口酒了吧。等灌了两口酒,她沮丧地贴上玻璃,呵上口氤氲的雾气:“旋转木马是哄骗人的游乐项目。” 转的时候多开心多梦幻,停下的时候就有多失落多心酸。 每次都要用性或者幻想投币续电,强撑这片亮堂。 见他不语,她继续说:“你知道,旋转木马的尽头是什么吗?”她早准备好了答案,就等他照常继续不搭理这个烂话题,升华主题地宣布,尽头是离婚。 “旋转木马怎么会有尽头?” 周乃言偏头,对上温清粤不解的眼神。 他像只不怕死的斗鸡,啄破她粉饰的文艺腔调:“旋转木马是环形的,只能一圈一圈转,而尽头......是线性的......” 温清粤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崩溃了,在她提起气儿重塑微笑之前,周乃言识相地揽过她吻了下去,摇摇她气得一起一伏的身子骨,给她消气儿。 能让规驯的温二小姐提出离婚,一定是超过了她的承受力。毕竟她是连结婚都不会反抗的人。她接受的教育,只教会她在既定的框架里尽量让自己舒服。 温清粤羞恼的火蹿上,又被他没来由的吻突袭,浇灭了。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能恨恨盯着他生气。 这番吻他们一直睁着眼睛,冷冷互看,好像谁都没沉迷。 可温清粤还是掉进了陷阱。 周乃言看着她的时候,一双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湖水,而她就是困在里头逃不出去的那对鱼儿。她清晰地看见自己一脸如痴如醉,媚态横生,竟错以为没有沉迷。 温清粤吓了一跳,赶紧闭了眼,眼不见为净。 淡淡酒精摇晃了她的神志。她在清泉一样舒服的吻里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温清粤啊,要拿你怎么办呐?” 啊? 蹦跶的心跳里,温清粤再度掀开眼皮,一双惊讶对上他一双清醒。周乃言颇为苦恼,“我把你迷成这样,不对你负责行吗?” 温清粤想打死他。 她不再迷恋怀抱,一把推开他,恨恨开始灌酒。一口酒精一句讽刺:“你四五十岁也会这么自信吗?” “你可以参考周石檐。” 温清粤一想也是,于是更气了。 她问他,以前的恋事都是怎么结束的。 “很自然地分开。” “所以,我们其实也只是多了一道协议是吗?”他们在情感上,也到了需要自然分开的地步了。 他平静又复杂地看向她:“我们涉及很多法律财产人际问题,不是一道协议,一次程序。” 温清粤更气了。她哪里不清楚很麻烦,但手起刀落剪线头总比无休无止缠进去好。她每天猜心,分析爱的证据,是丈夫古怪独行?还是冷血无情?是花心多情?还是倨傲冷感?太累了,累死了。爱一个人好累,她要做个笨蛋。 初陷迷恋,基于对丈夫的好奇,温清粤曾试图阅读他书架上的书,什么《永恒的终结》《银河帝国》《莱姆狂想曲》,还有好多科幻,完全读不进去,她无法去信任那个世界观。倒是好不容易翻完一本《你一生的故事》,感慨万千,她看完的感想是,套在一个已知结局的环形故事里,她的个人意志无法坦然地进入一个悲剧。 然后,她拿着这本书对周乃言说,她要生个孩子。 看完科幻故事想生孩子,是有些跳跃。但她对此是迷茫的,只是想和丈夫就此有深入的沟通。 周乃言问为什么?温清粤说,看完这书突然就想了,而且他们也该有个孩子了。 他冷嗤道,这世界就是好女人太多了,你们应该坏一点,自私一点。 他说的很对,但在温清粤后来的阅读理解里,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也是她必须离婚的原因。他很正确,但当一个男人希望女人坏一些的时候,就是不爱。 所以他说他爱她,她是不信的。周乃言肯定不会有她爱他。他对世界的爱是攻击性的,目的性的,就像那个科幻世界,是有前提的。 周乃言的爱也是建立在婚姻、事业和身份之上的。 温清粤的爱就很纯粹,剥离掉身份、皮囊,就算周乃言是个穷鬼,她也依然爱他。呜呜呜,因为她就爱他的不爱她。 死循环,没答案。 一伤感,就喝多了。 她默默饮酒的时候,内心还想好了回去吃饭的解释,她预想的解释是这样的:今天是生日,所以饮酒,没有喝多少,只是这酒味儿重。武逐月就算不开心,也会在这一天原谅她。 她忘了大伯母和姑姑叫她早点回去开家庭会议,商量族谱里清缈名字写在她前面还是后面。反正她也不在乎。 她只知道自己真的要离婚了。 然后,在二十九岁的稳重年纪,温清粤经历了人生最颠覆的一天。她知道喝酒误事,但没有人告诉过她,她酒后会很疯狂。 每次醒来,世界安静平缓地照原先步调运转,是以,她按照对自己性格的理解,认定自己喝完肯定是很乖的。 在周乃言给零零七充电的时候,她一个过头,啄完了一瓶。 周乃言惊讶地拿着空酒瓶,问她,你确定要这样的状态回去吗? 温清粤眼神清亮,话音清晰。世界在摇晃,但她站得稳稳当当:“我确定,我还要告诉他们,我要离婚了。” 这个节点,她依然清醒。瞧,多厉害。 她听到周乃言问她,哦?那你准备说离婚理由是什么? “你管我!”她才不会说是因为爱他呢。想让她当面说出这种心塞的话,一定要他在疾风骤雨里鬼哭狼嚎地嘶喊他这辈子没她不行,然后她再在他的摇尾乞怜里,赐他一句,“那就勉强爱你一下吧。”但这种剧情不仅不可能发生,还被他冷漠地识破了,所以她才不会说呢。“放心,我暂时没抓到你的把柄,所以不会赖你的。” 温清粤翻开镜子开始整理仪态,差点忘了画眉毛了。她天生淡眉,素颜就像无眉星人,所以每次眉毛都很重要。她按照眉边隐隐的框架画完,有些不对劲,左右看看,又没什么不对劲。 周乃言看着形貌异常的温清粤,陷入了要不要提醒她的思考。 红酒的后劲是挺足的。温清粤在车上睡着了。 到达温宅,周乃言摇醒温清粤,这才看清她脸上的两行泪。他指尖蘸蘸咸湿的泪珠,问她,“你这样真的能进去吗?” 指尖的那一下触碰,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温清粤沉默了一路的眼泪,随哇的一声,彻底决堤:“周乃言!你就是个混大!” 接着,车厢地动山摇。 周乃言半边挺括的衬衫袖子被她用眼泪哭成做旧款,她像挣脱掉提线的木偶,解了安全带骑到驾驶座,进入漂亮机器人脱离后□□自执行任务的失控状态。 武逐月听见车的动静,迎到门口,看见了车内疯狂撕扯的夫妻,脸色十分难看。 周乃言不知道她看见的状况是什么,是难舍难分的热恋夫妻挤在一张车位上争分夺秒做任务,还是她规矩漂亮的女儿正眼泪滴答地破口大骂,撕扯女婿衣服。 周乃言亲亲她湿漉漉的脸颊,一字一顿地提醒温二小姐:冷静点,到你家了。 他手臂用力一箍,将温清粤抱下车,冲丈母娘打了个招呼。 他得给武逐月垫个心理准备:“妈,清粤喝多了。” “妈!我没有!”温清粤瞪着眼睛咽了个酒嗝,摇晃地推开周乃言,“你才喝多了呢。” 武逐月一听喝多了,额角神经大跳:“怎么白天喝酒!” 周乃言指了指低垂的夜色,意味深长:“妈,天都黑了。” 暮色四合,霓虹叠印,远处流溢一个个闪烁的光点,模糊又清晰,像被酒精瓦解的情绪。 第12章 温清粤确实被他影响了。 据温泽说,温清粤是个不烟不酒的乖女孩。为了让周乃言有一个心理准备,调出最为郑重的婚姻重视,温泽重复表强调地言明:“温清粤是很乖很乖很乖很乖......的那种女孩子。” 周乃言不咸不淡,哦了一声。 传言里的温清粤确实无可挑剔,温家一窝小子就出了这么一个亲闺女,温松柏又是人脉宽广的老笑面虎,对商业明面暗面的规则了如指掌,比温松林能耐,与她结婚,好处很大。就算她肥没有减下来,也会在被踩翻的家门板里风光大婚。 所以周石檐也感叹,他这种混子居然会有好端端的世家姑娘愿意嫁他。他们这种人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周乃言想对他爹说,时代不同了,恰是混子,才能吸引到渴望刺激的二小姐。 *****回忆分割线(2)***** 灵魂蜷缩的温二小姐,十九岁的时候,还是个躯体膨胀的大块姑娘。N城之前,周乃言见过她一回,当时黑漆漆的。 重颠之后,一道女声倒抽一口气。周乃言掀起沉重的眼皮,在幽暗里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灯光暗下前,没有人注意到电梯里有谁。 他很少喝酒,更不会醉,保护意识很强。只是小酌后,会犯困。 那天他呷了几口鸡尾,昏沉遁走,即便下电梯时出了事故,他的冷静依然让他在电梯晃荡卡顿到平台时,第一反应往报警铃上按。 指尖撞到了一只暖和的软乎乎,对方迅速避开了。那一下报警是他按下去的。 他们在尖锐的铃声里沉默地融进黑暗。 只是临时停在同一空间的陌生人,他们谁都没说话。 第一声电话响,是他的,周乃言告诉朋友,他在电梯里困住了,让她通知酒店。 第二声电话响,是她的,能记住这道声音,一是喉声很清亮,鼻音又哑哑的,拥有迷惑人耳朵的性感,二是她接通后说的话——她着急地接起:“周乃言走了吗?啊?走了?怎么走了啊......我来了!我还跑过来的呢。哎,算了,我困在电梯里了......本来还着急呢......”咚的一声,她往电梯角一坐,像意识到这是场拉锯战。 周乃言的感官在黑暗和酒精下放大,扭曲。他垂下眼,选择了沉默。 她酒气熏天地叹了口气。味儿太冲了。周乃言不着痕迹,避到了与她相对的墙角。她突然出声,对他说:“电梯突然停了,角落是最安全的,刚刚就想跟你说了。” “嗯。”他昏沉沉的,并不想跟她搭话。 “你身上有酒吧的味道,是从那个六楼出来的吗?” “嗯。” “啊......”她脑袋磕在栏杆上,发出苦恼的叹气。连叹三声后等了等,没听到他关心的回应,又搭话来了,“你看到周乃言了吗?” 周乃言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是周乃言,怀疑她在搭讪。冰冷的空间里,酒气熏天,他不想说话,起身又重重按了两下报警铃。 她似乎接收到了他不想搭理的信号,闷声不再说话。 好会儿,外面渐渐出现响动,他看了眼手机时间,晚上十点多,半小时内来人已经算很快的了。 微光摁灭时,他才发现对面的姑娘一直盯着他,半清醒半迷糊的醉眼,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春/情满满。 “怎么了?”他哑声问。 “我在等你回答看到周乃言了吗?” 过去这么久了没回答,就是不想搭理你...... 但太安静了,周乃言还是说了话,“看到了......” 她的情绪无缝衔接惊喜:“真的吗!是不是很帅?” “......还好。” “嗯......唔......我也觉得,能有多帅呢?能帅过明星吗?他要有明星帅,为什么不去做明星。”显然她听说过周乃言很帅,又好奇想看,又不屑一顾。 “有没有可能......他并不屑做明星。” 她想了想,“是哦。”就在周乃言以为话题结束的时候,姑娘开始了这晚最精彩的两分钟输出,“哎呀,可是好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啊,想了好多年了......” 好多年? 昏昏沉沉中,周乃言懒洋洋地哼哼,表示他在听。有点想笑。 很快她话题一偏,又讲起了文身,“你说他这种人会文身吗?一定会吧,唔......肯定会的,这种人抽烟喝酒文身肯定都乱来的。我给你说哦,我也有一个文身,上周刚弄的,在左手无名指上。哈哈!好刺激啊!” 光明破门而入,按停了姑娘的酒后发痴。 梯门一开,周乃言走到光里,朝她伸出手,目光短暂接触。 她肉乎乎的手交接后迅速抽离,忘了给他展示文身,在友人一声“温亲月”的类似发声里匆匆逃走。 N城再见面,姑娘声音未变,身材缩水一圈,性格也跟着蜷起,十分拘谨。周乃言看向她的左手无名指,笑了。 他盯着温清粤搭在行李箱上的手,用目光翻找,不可谓不唐突。温清粤在他直勾勾的眼神里偏开了脸,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恼怒。 后来经周乃言不着痕迹确认,温清粤不记得电梯里困住的事了。他也从没拆穿她文身,说实话,如果她不说,没有人会发现她文了身。 是啊,谁能想到刺激的文身,不过是在左手无名指的指指关节上文一颗小痣呢? *****回忆分割线(2)***** 温清粤每次生日,都大动干戈。 今日家宴来人不少,庭前车都塞不下。周乃言车身大,往角落挤了挤,挤歪了半片竹子。他赶紧倒退,砰的一声,尾灯撞破了。真是好日子。 温清粤虽然总说自己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幸福,很压抑,但依周乃言看,这不过是典型中式家庭里需要承受的。 万事依赖父母安排,那么总要有千百桩事受制于父母。 走到门口,清缈急匆匆走了出来。周乃言点点头,问好道:“你今天来了?”清缈从不参加温家的聚餐,老太太虽和子女辈不算和谐,但内部对外的步骤一向是很统一的。这帮人知道大权在温松柏手里,要是清缈分去个一星半点,总归要在身上割点芝麻绿豆的损失。 清缈不好意思地笑笑,“大伯母叫我来的。”她赶紧拉他问道,“清粤怎么喝酒了?” 家门森严,白日饮酒自由只有应酬的男人才可拥有。这是温家默认的规矩。 “高兴的吧。”周乃言讽刺地笑笑。 进了屋内,精彩刚刚开始。大伯闻见清粤身上的酒气,感慨这丫头到底三十了,长大了,还没开席,喊着要跟清粤小酌。 一旁武逐月面如菜色,伸手拦下,两个中年人为青年清粤的饮酒自由掰扯起来。 清粤没有装娇低头,反常得两眼亮晶晶,期待地看两人推搡夺杯。 最后女人赢了,大伯给清粤倒的开胃酒被夺去了。 温松林尴尬,只能装作恍然地拍脑袋,“哎,也是,你现在要准备生孩子了,不能喝酒。” 周乃言不知道她现在喝到几分,但跟她目光凌空一对,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好。 温清粤恨恨地叹了口气,语气颇为苦恼,“孩子,呵呵......” 温清粤极少露出这种神态,在亲戚交谈穿梭的大厅里,她一只脚高架沙发扶手,一只手流里流气地敲红木。一下一下,啄木鸟一样。 如果没看错,这个动作是周乃言仰躺蛋壳沙发,放空时经常做的。 “不是吧,喝了多少?”清缈本在帮厨,越看越不对劲,惊呼道,“她的脸怎么了?”清粤的妆容和平日完全不同,漆黑浓眉,烈焰红唇,唇边还有晕开的口红。 “可能想换个风格吧。”周乃言还在观望。 如果能预见她接下来的话,周乃言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阻拦。但他的太太真的太精彩了。 “掰掰,你知道吗,我生不出孩子!怎么办,掰掰,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这辈子就完了!”她大咧咧一喊,在座的面子功夫如何也挂不住。 虽然每个人都在催婚催育,但没人会去当事人床畔监督这件事,虽然每个人都在背后嚼舌根子谈婚说育,但没人想听当事人说我生不出孩子我好可怜,把尴尬丢人听者。 私人场合或许可行,大庭广众多少荒诞。 喧杂的空气按停。 手上的活,口中的酒,未吐的烟雾,将半的话题,飞舞的眉眼,扭转的头颅,一切的一切,全部暂停,连同水晶吊灯下游走的光尘也凝固在震惊的空气里。 须臾,温松柏和温泽手里拿着几份文件,闻声而出,打破僵局,“怎么了?” 几乎在瞬间,尴尬收梢,每张脸再次扬起笑容。仿佛方才那几秒只是胶片唱机失误拨开唱针的停顿。 温松林打哈哈,朝周乃言招手,“怎么回事?乃言欺负你了?” 温清粤朝他勾起唇角,扬扬惊悚的眉毛,劲劲儿的问:“我厉不厉害!” 周乃言和武逐月一同走向温清粤。 他轻轻鼓了两记掌,快武逐月两步,挨到她耳边:“厉害死了!” 她捂起嘴巴,痴痴发笑,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又像醉了又像装醉。她的声音很稳当,气足声亮,如果不是舌头大,酒味重,没人能察觉到她饮酒。 在场估计都当她正清醒陈述。接下来,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偷偷摸摸凑近周乃言耳朵:“怎么办,我不想跟家里说我们要离婚了。” 周乃言无视周围倒抽的冷气,平静地安抚她:“那就不要说了,没事的。” “呜呜呜,我不想离婚的。” “那就不离。”他拉拉她的手,扶正歪倒的鸽子蛋。 温清粤哇地一声,仅爆发出一声哭意,就被武逐月拽进了房间。 众人如释重负地奉上殷勤关切,斟酌词句地安慰无孩夫妻,体贴入微地介绍医院。 清缈朝大家鞠躬,赶紧与保姆端菜,招呼上桌。 一时间,热闹无两。 门关合前,温清粤似笑非笑地扒着门边朝他噘嘴。难得可爱。周乃言看见她眼里邪恶的笑意,看到她释放了心里的小丑,看见闷声诵读清规戒律的乖女张牙舞爪地掀翻自己的他人的假面。 周乃言用口型对她说,别怕,没事。 书房门缝闭合,周乃言挂笑,选择性拨开耳旁唱针。 画面仍在继续,半真半假的关心切断了音道。 昨晚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来的。眼皮上黑漆漆的,一丝光都没透进来。照理说不应该啊,他们睡觉从不拉帘的。鼻尖熟悉的洗衣凝珠的味道告诉她,她在家,正被丈夫紧紧搂在臂弯。 凌浩问她,没想到你会和周乃言结婚,很多人都很意外。 温清粤说是吗,真的吗,哈哈,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快就会离婚? 他倒是不好意思了,羞涩地摆摆手,说没有,只是比较意外......没事儿,记得幸福。 幸福?她身边到处是带着面具的幸福,要是她想,她也可以,她从小最会假装的就是幸福了,捧着碎银子那么点计较拨分的爱,听大人催眠,清粤最幸福了。 跟周乃言结婚,幸不知道福不福,但性肯定福。 温清粤稍微一动,想掰开罩在她眼帘上的手臂,忽觉不对,小腹一紧,震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黏力扯得植物园生疼,太离谱了,她迅速破出桎梏,逃遁到墙边,难受两脚乱跳:“周乃言,你疯了!”此非贸然闯入,而是居住一夜。 周乃言叹了口气,没睁眼,也不遮掩,任风凉夺走温热的包裹。 好半晌,在温清粤抽纸的声音里,他哑声开口:“温清粤......” 温清粤急得团团转,心想,怎么会没发现,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边整理,一边气咻咻把纸巾砸到他脸上,直到把他的脸给盖住。王八蛋! “忘了跟你说了。” “什么!” “我爱你。” 爱爱爱,爱你个头。 第13章 爱是一个很平淡的词,“我爱你”和“爱死了”这两句话在程度上差了一场婚姻的距离。 婚礼上,周乃言与温清粤老实被仪式摆布。他读过一段誓词,据后来温清粤盘诘,是他自己写的——“很高兴见证你从胖美人到瘦美人,从自然审美走向人类审美......”中间还有很多很高兴,大意是她的变化,然后他顿了顿,自丝绒盒取出鸽子蛋,戴进白色蕾丝手套包裹的她的左手无名指。那是第一次,他说了:“我爱你。” 挺中听的,但是好假。他哪里看到过她胖。他是连她的少时照片都懒得翻阅的人。 温清粤站在礼堂中央,平静地伸出手,像一个给女主角拉背过戏的群演。 为回应这段机器人对白,温清粤也在婚礼上弹了一首没有Soul的《My Soul》,全场掌声雷动。 那是她获得掌声最多的一次。宾客被迫清醒听完,准确卡点给予掌声,没有像国内音乐厅里送票的观众一样睡着。 但钢琴易获得掌声,鲜少有尖叫。 新婚阶段,温清粤一度不能接受周乃言的方式。外头西装笔挺人模狗样,人狠不话多的样子,实际私下很野。她突破了好一阵心理障碍,才做到站起来,贴着窗户。超越本我的那一刻,她催眠自己已经晋升为女主角,戏份要挑大梁了。 她称夫妻日常任务为短暂的“爱情”,并非讽刺。 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不管不顾拉你赴死又没让你死掉的疯狂,常凭空在她脑袋上撞出晚空烟火的特效。正因为了解过很耐心很用力很投入的周乃言,温清粤才在夫妻生活之外产生了落差。 她无法问别人这种事,只能偷偷看论坛帖子,在一众乱码拼音和数字里,渐渐琢磨出网络摩斯密码。大多数人随婚姻年数的走长,频率是越来越低,地点也多以床单位为主。 他们么,还挺稳定。能碰上面,就能产生火花,甭管在哪儿碰上,他都能就近找到避人地界。 至于他飞天遁地的时候,温清粤空虚得就聊以琴键慰空窗了。 所以,周乃言掏出视频,温清粤的第一反应是,她的钢琴真的大器晚成了。 视频里,温松林吹着口哨大声叫好,脸颊酡红显然喝高,温松柏在一旁点头,面露舒适快意的笑容,女客们或倚靠门框或围圈拍照录像,几个小朋友戴着属于她的生日帽,扒在钢琴旁目瞪口呆,仿佛在看自由女神。 视频的最后,全场自发鼓出雷动掌声,喝出满堂精彩的尖叫,包括本视频拍摄者,也抖动拍手,说了句:“不错。”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古朴的水晶吊灯下,温清粤赤足蹲在钢琴凳上,姿态散漫,宛如电影镜头里失控的天才艺术家,闭眼晃头,发丝凌乱,恍若无人地沉醉在倍速的循环的《野蜂飞舞》里。 这是不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画面...... 尖叫,沉迷,艺术,崇拜。这些都离她很远。 轻松,沉浸,自然的笑容,这不是她家该有的氛围。 “是昨晚吗?”温清粤咬住指头,再次滑到开头,又欣赏了一遍。黑白琴键指下飞舞,音符极速翻滚跃动,几乎转到耳朵眩晕。 漫天野蜂活了,不停振翅撞人脑袋。 好美啊......美中不足就是她为什么要晃成那样,头发不能整理一下吗,为什么要站在凳子上,这是多么没有规矩的表现。 周乃言径直往浴室走,问她洗不洗,温清粤哎呀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状态狼狈。十步路而已,她还抓了件真丝睡袍虚虚掩住自己。 “快点告诉我!”她走路都难受,“爱情”果然好荒唐。“是我昨天醉了吗?”醉了琴键为何还按得如此之准之稳之快,难道是剪辑抠像? 周乃言喊住她:“温清粤,你知道吗?” “知道了!”她拧眉头仰脸,“你爱我!”快点说视频怎么回事! 周乃言没忍住,低头笑了出来。他把她的脸往镜子前一送,附到她震惊的脸孔后,“也......没那么爱。” 镜子里,哪里是温清粤,那是一张年画娃娃的脸。她摸摸下颌,确认不是卡通面膜没有揭掉:“怎么妆花成这样了?” 周乃言通知她,酒醒后回家。温清粤没当回事,卸完妆拿着淋蓬头冲刷自己,还问他,昨晚他们弄了几次?是不是趁火打劫了? 周乃言没答,看着表想了想,问:“等会忙完了要不要去接你,要么你穿厚一点?” 温清粤不以为意,继续处理自己,“我爸妈才不会打人呢。” 接下来温宅的八小时,温清粤十分后悔没有穿一件斗篷。这不是别人打不打她的问题,是她想打自己。 温清粤想拿个小铲刨个坑,把脸埋了。 武逐月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失望。她说,本来庆祝完生日,要商量一下清缈族谱的事,哪里知道全家都疯了,吵得她后半夜睡觉都耳鸣。 原来,上次警告禁止乱饮酒,端庄的母亲就憋了一堆丑话没说。温清粤自以为飞出家门,放飞自我,哪知道喝酒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武逐月问她,离婚是怎么回事!温清粤无心回答,支支吾吾,“啊?我连这个也说了吗?”天,喝酒到底有多误事? 武逐月一直担心她的生育能力,毕竟她不孕多年,生怕女随母。温清粤吃冷还贪杯,还生过重病,这如何像样。她让她明天去药房拿药。温清粤小心翼翼问,什么药? 武逐月没好气,“治漏尿的!” 周乃言十一点才来接她,司机开的车。 据说他喝了酒。周乃言饮酒很郑重,一口都要用眼神丈量深度颜色并确认酒精度数。所以温清粤被塞进车里,看到他清明的双目,不由十分上火。 她一脑袋扎进丈夫的膝间峡谷,苦恼地叹气,“好丢人,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离婚了。” “嗯,我今天一个会,你家来了四个电话。”说着强调,“不同的亲戚。”还有昨晚不在场的。 “你昨天一直都在吗?为什么没有拦着我?”温清粤气得想拉他同归于尽。 “在啊,我不是还拍给你看了吗?”他颇想逗她,直到挨了一口狠。他喉结滚动,一双冰凉摸上她的后颈,制住她,“不要惹事。车上。” “我已经没有脸了。”温清粤绝望。她疯狂想找个人倾诉,但想来,此时此刻也只有丈夫合适了。她喃喃自辩,“我之前喝多从来不会这样的,是不是昨天那瓶酒有问题。”一定是这样的。 “你之前就是这样的。” 温清粤脑袋竖起,“真的吗?我之前会在桌上撒尿?” 温清粤桌上撒尿这件事,周乃言算是始作俑者。一日他晚归,温清粤借酒消愁,恨得牙关打颤,全没平日的好形象。他问她是不是喝多了,她冷笑,你才喝多了呢。说实话,她那个样子,看不出醉态。既不红脸,也不歪扭。 周乃言就哄她,没喝多就撒个尿试试,他确实采用了一些调戏手段,比如宽衣解带,比如欲弄还休,酒后的温清粤一点都不害羞,仅哼唧了一声,直接蹦到了她心爱的湿地杉木桌子上,当场给他撒了一泡,问他可不可以继续弄。 叙到此处,温清粤已经疯了。周乃言故意“嘶”了一声,问她要不要听后来撒弄同步的事件。 温清粤用力捂住他的嘴,这厮唇瓣湿lulu张合在掌心,已经在讲了,她只能捂住耳朵跑进琴房。 武逐月告诉她,她喝多乱撒尿之后,她本半信半疑。此刻她信了。她像个精神分裂患者无法接受解离状态一样,无法正视自己酒后空白的记忆。 原来,母亲把她买的湿地杉木桌子扔了是因为她蹲在桌上撒了泡尿,她以为是母亲不喜欢她买的东西呢。 确实有一次,周乃言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她问她喜欢这张桌子吗?眼神古怪,像在质疑她的审美。 她坚持要在这个属于他的色调世界里加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是以,拿腔拿调说,当然喜欢,这是她最喜欢的桌子,世界独一无二仅此一张。 周乃言是最厌恶ti液的,而这张桌子现在还在家。 她简直不敢想象,每次吃饭他都是什么心态。难怪他很少与她同桌吃饭,总会避开饭点。看来也不全是忙碌冷感,说不定是厌恶那张桌子。 她要抓狂了:“你为什么不把它扔了!” “每次你都在一个地方撒,而且都是你在那块儿吃饭。” 还不止一次! 周乃言在乱七八糟敲击的琴键声里敲了敲门,“不至于吧,就这么点事。” “如果事情很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很少讲这些事。” 是的,他不喜欢交流一些废话。 温清粤气得沉默了,低头继续弹琴。 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哪有昨晚野蜂飞舞的感觉,完全是苍蝇飞舞。 她还是庸才!只有喝多了才弹得好!只有出丑才弹得好! 门外一片安静,琴音的空隙里,她听到机械挪动的声音。 两声轻叩,零零七来了。 幼稚,她才不喜欢机器人呢。零零七说了两句什么,全被她用力的琴音盖住。周乃言无法,只能自己直面问题,因为深夜十二点的钢琴音实在是扰民。 “因为一些不文明事件生气了?” “没有。”她有什么好生气的,气来气去还不是气自己。 “没有吗?那我再给你讲一件事。”添点柴? 温清粤开门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说!” 周乃言含笑将视频送到她眼前,“看看。” 她第一反应是不想看,以为还是《野蜂飞舞》,直到她本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入耳朵—— 温清粤身着白色睡裙,像只绵呼呼的蛆类,正在地上打滚:“啊!你为什么才肥耐,我好想你啊。” 周乃言一身西装,弯腰蹲在地上与她逗趣:“多想我?” 温清粤两眼亮晶晶:“我想你想得出现幻觉了,我梦到你跟别的侣的乱搞。” 周乃言问:“漂亮吗?” 温清粤一听,立刻哭哭啼啼:“漂亮的,我也想加入......” 他笑得手抖,画面一度糊掉,很快稳住:“那怎么没一起?” 温清粤的鼻水就这么淌了下来,“你没有叫我!你很投入,但是不理我。” 周乃言边笑边拽过衣角给她擦鼻水,画面再度失焦。 画面外,温清粤目瞪口呆。她与周乃言在暗夜里对视,胸腔内五味杂陈:“我......” 周乃言将镜头转向自己,调了一下进度条,快进擦鼻水的画面,“再看看。” 酒后的温清粤呜呜咽咽,躺在地上,怀里抱个酒瓶子,酒液晃荡,几乎要夺瓶口而出,淹过她的脖颈。险险的,又在绵软的垫衬下,荡了回来。 “周乃言,你真是个王八大。”她酒后的浑话也这么没有创意。 “是,我是。”他当然是混蛋,他居然还在拍。 “周乃言我恨你。” “没事,我爱你。” “呜呜呜,我也饿你。” 他笑了,重复了一遍,“嗯,爱你。” “好饿你,真的,特别稀饭你,稀饭得我难过。”她用力咽下口水,“我以为爱和恨是两个极端,现在好了,爱和恨同轨,太痛苦了。” 温清粤不想往下看了。装了半辈子的名门贵女,一朝醉酒,成了等丈夫回家的怨妇舔狗。 视频很温馨,但比桌上撒尿还要让她难受。 “你到底拍了多少。”她喉头哽咽,想看,却被他夺回了手机。周乃言掐了屏幕,说不少,素材够你看一夜。 “你好变/态啊!”她不想就那句自白的“我爱你”进行深入探讨,嘀咕地生气,“为什么我喝酒会被你撞上......” “可能你总是半夜喝酒,而我总是晚归吧。” 她避过脸,赌气地陷入沉默。就像是自导自演一场滑稽戏,未到高潮,就被人戳穿剧情。 “我说离婚是认真的。”就算爱你,也想离婚。 “因为......” 她抢断:“嗯。” “什么?” “你别管了。”她不想说。 周乃言斜靠墙壁,乜斜她一眼,懒懒地哼哼:“好吧。” 他居然真的不问了,转身走了。 温清粤一口气堵上,傻乎乎愣在琴房门口发呆,眼里洇出层水雾,又迅速憋了回去。 今天一天信息量太大了,她现在处于骑虎难下的阶段。这辈子没有过的大小姐脾气,全使在这桩离婚心事上了。她一时无法面对自己的蛮横,只能往前走了。 话说出口,就像尿撒出去,收不回来了。 浴室水声传来,在她耳边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她捂住羞恼一天的脸蛋,终于冷静,刚往门外走了两步,零零七捕捉到人影,红点一亮,吱吱呀呀往她这里移动,公鸭声朝她开启:“温亲月,你知道吗,我爱你。” 雨声还在继续,脑袋上却撑来一把伞。 温清粤酸涩的心情一秒升天,揪着领口难过又感动地蹲下身。 真的是混蛋。 第14章 温清粤见过不少人酒后失态。温松林是其一。他酒后话多调高,话题低俗,逢大伯母不在,落个酒瓶自由,他总能以一己之力让聚餐的后半程尴尬又好笑。武逐月是头疼的,从听到他车子自路口开来,脸色便开始难看。温清粤是期待的,要是聚餐没有大伯,她会少吃半碗饭。 温清粤最近遇见的酒鬼,是她的高中同学李梨棠,一个和她拥有同款好听名字的胖女孩。 胖子是青葱岁月的边缘人物,远离校园主角的暧昧浪漫。温清粤和李梨棠对爱情憋了巨大而漫长的好奇,真正的感情故事却都始于婚后。 她们从不透露婚后的不快,皆是分享喜悦,把自己编撰为完美女主角,老公老公好极了,老公老公帅呆了。 终于,李梨棠的故事在酒精里破碎。婚姻的修饰词总是避不了这些三俗事。 她老公出轨被抓包,跪在地上抽自己巴掌。她不知所措,借酒精逃遁现世。温清粤本来还义愤填膺,分享同一杯苦羹汤,直到对方问她,“你是怎么做到对周乃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根本做不到啊,你脾气真好......” 温清粤啊了一声,老实说,“我还没有抓到他出轨。” 李梨棠笃定周乃言不可能没鬼的,戳破她的自欺欺人,怪她技术不行,醉醺醺教她趁老公洗澡看手机。温清粤说,手机有密码。李梨棠疑惑,密码不应该是老婆生日吗?温清粤沉默。 她开始羡慕李梨棠,老公出轨了还会抽巴掌下跪,周乃言哦,估计头都不会低一下,不怄她就不错了。 接着,酒鬼不再揭自己伤疤,吹酒气熏清粤,把温清粤熏得憋了一肚子浊气,急得回去喝闷酒。 清醒的时候,李梨棠会帮衬粉饰婚姻太平,怎么喝了酒叫清粤这么难受。 李梨棠让温清粤知道,酒精让人真实。 而真实并不总是好的,真实有时候会让人尴尬。 太尴尬了...... 好尴尬啊...... 尴尬得老天都下雨了...... 温清粤拎出四个行李箱,象征性扔进去几件衣服,忽然又难受得心如刀绞,动弹不能,跑到蛋壳疗愈去了。 雨水抽打窗户,像隔着窗抽到了温清粤。她抱着头不停打滚,滚下台阶吃到痛也不管,爬上去继续滚。 酒后事件里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人,清粤如何通过他人的转述也回忆不起来。原来这就叫断片。 她想到武逐月三令五申,餐桌上盯她饮酒如盯贼,原来如此。天可怜见,她平时打个喷嚏都要小心捂住嘴,避开人,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与举止,怎么有如此原始的行为...... 还有,居然在地上滚来滚去喊着爱周乃言,眼神痴醉,像个梦女,又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的脸烧得像炭,直到贴上道冰凉,才勉强为羞耻按下暂停。 “喝点儿?” 周乃言携沐浴香气,不怕死地送来瓶酒。要不是玻璃是封死的,她能扔下去。温清粤往角落蜷了蜷,好吧,窗户没封死也不能扔,不能高空抛物。瞧,她不饮酒的时候真的很有礼很素质。 “又要把灵魂蜷缩起来了?” “让我静止吧。”武逐月只提了之前扔掉湿地杉木的那次。但下午,她阴沉着脸与家中阿姨当着温清粤的面,合力把书房的桌子也搬出去扔了。温清粤站在门口,看着十几年的老书桌,一阵哑口。 她发消息给清缈,问自己昨晚干吗了? 清缈说,就是说胡话了,被妈拉进书房,出来后就好很多了。对了,昨晚琴弹得特别好,我听得全身冒汗,周乃言给你看了吗?要我发你吗? 看来清缈没有见证清粤昨晚的再一次“撒野”。 周乃言搁下酒瓶凑到她耳朵边,“做回乌龟?” “可以吗?”她索性头缩进臂弯,把整张脸了埋起来,“这样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吗?” “还差点儿。” 温清粤没反应过来,周乃言整个人就已经压在了她的背上,“乌龟没有龟壳怎么算乌龟。” “你别趁火打劫。”她被他严严实实地箍住,安全感是有了,但双手双脚不能动弹,也没有自由感。 “怎么会,我不打劫,每次只要劝你点酒,你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不用我自己动手。” “我......还干什么了?”听起来好像还有羞人的事。 温热的气流呵到耳边,他蛊惑地问她,你想知道吗? 温清粤苦恼,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她问丢脸吗? 周乃言挑了件她能接受的,“你做过一回骑士。” “啊?” “你喜欢挑凶的角色。” “好了,不要说了。”温清粤手脚缩在龟壳里,没法捂住他的嘴。等他停了,她憋不住,拾起话题,“那我厉害吗?” “体力上很神奇,不会累似的。”像一匹不知疲惫的野马,勒都勒不住。会不停说话,不停活动,不停流泪,不停大笑,也不停流口水流鼻涕。她的生理被酒精按下暂停开关,反射都消失了。 这让周乃言对酒精也一度产生过好奇,但他试着喝了两杯,结果证明,酒精对他来说只会催眠。 “你是不是趁机压榨过我!” “这话得反着问。” 真的吗?温清粤抿起唇角,偷偷掩住笑,“那我都不知疲倦了,怎么睡着的。”每次醒来,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你见过那种电子娃娃吗,屁股后面有一个塑料拨片一样的插卡,开机前需要拔掉插卡,然后机器运转。”他在她身上的部位进行了虚拟动作。 温清粤等了等,“然后呢?” 周乃言啧了一下,暧昧地说:“如果要电子娃娃关机,停止耗电,就要把卡插进去。” 她眼睛咕噜一转:“多久?” 周乃言无奈:“看情况......” 电光火石间,清晨醒来的碎片记忆全数涌上。温清粤下唇死死咬住,直到出现回弹无力的深坑,终于羞耻开口,“我想喝酒......”救命,她抬不起头来了。 瓶子很快递到唇边,温清粤实在不想探出头,“我想缩在龟壳里喝。” 周乃言问,“给你拿根吸管?” 温清粤冒出她的(嗯)头,“可以吗?” 周乃言看了她一眼,方才起身去拿。 她笑嘻嘻地把脸埋回臂弯,继续蜷缩。 周乃言有一点很冷酷,他不喜欢给人打下手,同样,他也不会像很多男人那样,认为有些事是老婆该做的,不会指挥温清粤。他们在婚姻里,就像两台为自己运转的机器,夫妻日常任务之外,连杯水都不会顺便倒一下。在他的行事里,认为这不是费力的事,谁知道你要柠檬水椰汁鲜榨橙汁还是清水,要五十度六十度或是冰水常温,有这个服务生一样问询的功夫,不如自己去弄。 冷漠又效率。 所以周乃言给她拿吸管,温清粤心里想:真好。 三十秒后,吸管到嘴边,温清粤又难过了,为什么拿根吸管都这么开心。到底是抠成什么样的婚姻,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要感动。 “你可以再给我拿个西瓜吗?”她试图得寸进尺,是不是离婚让他有了服务老婆的意识? 周乃言:“不可以。” 哼,果然像机器人一样冷漠。温清粤用力嘬了口酒,重新把自己埋了起来。她想,也许喝点酒,才会厚脸皮地把脸放出来吧。 周乃言知道自己有好多事,明天还要赶两个城市,但此刻坐在雨帘里,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他倒在地上,刚放空了会,一抬眼,对上了一双恨恨的眉眼。 他笑了,拨开她眼皮上荡漾的碎发:“你妈不让你吃冷的。”连阿姨都交待过了,以后水果要热给她吃。 “哦。”温清粤又吸了两口酒,问他,“你每次回来,我都醉了吗?” “也有安静睡着的时候。”门口床头或厨房堆着酒瓶或搁着酒杯,闻多了,看久了,就能算出她的酒量和状态了。 “那就好。”以为每次都疯呢。 雨裹西陆,龟壳和龟身分离后,又慢慢地合体。她缩在他怀里问他,“有没有泡泡包裹我们,我们有没有在浮动?今天我们就是乌龟和龟壳吗?” 他抱着她,提醒她:“我们还是要离婚的夫妻。” 鼻头如被重拳。温清粤撇了吸管,用力灌了口酒,整个人注进不少力气:“嗯,我知道。” 温清粤就这么一口一口,咽下浓酒,吐进泡泡,从“我知道”喝到“不知道”。 随她呼吸的急促,周乃言就开始了等待。 她回头望向他,声音沙哑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我喝多了。” 目光捕捉到睫毛的颤动,周乃言玩笑一样地揽过她,“需要给你插拨片吗?” 她摇摇瓶内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她知道自己肿了,也知道他知道,所以他们没有动作,包括亲吻。 温清粤深吸一口气,扑进他怀里,“我不想离婚。” 他没说话,静静抱着她。 “但我要离婚。” 他笑了。 “你不许笑。” “好,我不笑。”他果然正色,只是眼波流转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生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 周乃言实话实说:“确实幼稚。” 温清粤咬牙切齿,“那是因为你!”她气得鼻酸,“周乃言,你倒是过了对男女好奇的年纪,但我20岁才逐渐拥有或者才被允许拥有男女意识。”她憋了满肚子的剧目,最后竟是一场独角戏。她撞进他不着寸缕的上半身,“所以......我要离婚。” 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帮她说下去,但他只是复杂地看着她。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还这样,那就太悲伤了。 她垂眸:“我不喜欢我问你在哪里,你告诉我,要注意我们之间的共识。我不喜欢自己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想知道你在吃什么,见了什么人,男的女的,做了什么,”话及此处,她还是没有脸抬头,“我不喜欢我问你出轨没有,你无所谓的样子,或者编一个漂亮的人......我知道是玩笑,但我会忍不住当真,会想......” 她感觉腰上的手用力了一些。如此更加委屈。“我也不喜欢你回家之前,故意处理自己身上的味道,”她不知道这算尊重还是掩饰,“我不喜欢你不回答我问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等了好久,你也不回答。”她在心里为他补充好多答案,但他却连问题都没听清。 周乃言替她擦去眼泪,“知道了。” “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他试图抱她,却被他推开了。 “还有!”你知道个屁,“我不喜欢你......”她咬牙别开脸,把那几个字挤出牙缝,“我......不喜欢......你明知道我爱你,还可以这样耍弄我。”什么我爱你,都是骗人的。 “我不喜欢你以前对别的女的可以做到这么多浪漫的事情,但是在我这里连一日三餐都没有。”话及此处,眼泪喷薄,“我......还不喜欢我出丑的时候,你拍照......你怎么可以不劝我,你明明知道我酒醒后肯定会着急......”为什么要让她像一个小丑。 “温清粤......”周乃言试图发言,却被她反手捂住,她婆娑泪眼,声势和外面那场雨一样:“周乃言,我现在喝多了,所以话很多,你不可以当真。” 她又说:“我是酒话。”呜呜呜......说着又溢出两行饱满的泪珠。 他溢出温柔,在她掌心吐了个温热的:“好。” “我要离婚,”她用力地喊出声,反手将戒指对准他,“我不喜欢婚姻里只唯一一道光,它太暗了,没有办法支持我走完一辈子。”在这样爱恨不能的婚姻里走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他复杂地看向她。 温清粤左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允许他看她,悄悄又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但我不想离婚。”因为我好爱好爱你。但她这会说不出口。 周乃言的笑意喷薄在手心,像夏日空调外机的热风,燥上加燥。 是啊,好蠢啊。 温清粤叹了口气:“呐,我现在就是喝多了,说胡话,逻辑不清,又要这个又要那个的,酒鬼嘛......等我酒醒了,你一定要用力挽回。” 她急道:“你不许整那些‘我爱你’,我不喜欢你居高临下,不喜欢你耍威风,我要你下跪,抽自己巴掌,鬼哭狼嚎,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用力地回应我每一件事,发最毒的誓,保证自己不会出轨,会把最好的都给我,你要把渣男挽回婚姻的招数全部使一遍。”说着她还是消沉,自知不可能地低声,“就算是骗我的......” 她等了好久,没听见声,才意识到自己把他整张脸都蒙住了。 热烫的脸释出,周乃言一双闷久的清明把她烧得发羞。他看了她好久,几乎将她烫伤。 但她现在是酒鬼,酒鬼要不知丑。于是强撑脸皮,“干吗!说话呀!” 周乃言捧上她的脸,轻哂一声:“喝得这么醉啊......” “嗯,喝多了。”她吸吸鼻子,避开对视,“话难免就多了。” 他嘬掉两颗泪珠说,“知道了。” 温清粤扑进他怀里,约定道:“那好,记得啊。”她的脸热得不像话,像喝了假酒。 “嗯......” 温清粤醒来,雨过天晴。秋光好得不像话,是个适合出走再被挽留的日子。 四个大箱子还横在卧室墙角。地方本来就不大,这样敞着,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潦草地整理完化妆品和两套衣服,拖着行李箱,走到了门口。 周乃言正在刷牙,囫囵着泡沫问:“走了?” 温清粤点头。 他粗糙地漱口,将沫子冲掉,追到门口,看到了她郑重其事搁在玄关的签了名的分居协议书。 “打车去还是开车去?” “开车。” “行。”他拿起笔,在男方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拿去律所盖章,到时候寄一份给你,把地址发我。” 温清粤点头,往外走了两步。 他叫住她:“温清粤。” 她没有回头,背挺得老直,径直往外走。空旷的走廊上,她听到他说了声我爱你,听到门关上,听到电梯叮咚。 然后感官堵住,温清粤在等待里失焦失聪,大脑世界一片花白。 哦。这样啊...... 第15章 睡前在窗帘后面翻到小半瓶威士忌, 由于卧室常年不拉窗帘,这里算是个清洁死角,周乃言拧开闻了闻, 误呷一小口,这晚直接昏睡。 他自由自在,横躺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双人床上。 阳光落在眼皮, 透出青红青红的血管。鼻尖是陌生的香味,温清粤喜欢的那款没了, 阿姨随手买了一款,不怎么好闻。原先那股恬淡的花香, 要是摁在温清粤的脊背上, 用力嗅,像钻进温暖的深海, 高压将柔软挤进喉腔,再蛮力解开缠绕的水草, 闯进美人鱼领地, 会看见一片波光粼粼。 现在没了。这味道真乏。 周乃言和凌浩聊了一下午,耗电不可谓不大。 凌浩笑他,找我这个婚姻失败者做婚姻咨询, 你胆子也够大的。 周乃言苦笑, 没办法, 我在离婚和不离婚之间做过法律权衡,最后还是选了不离婚。 凌浩问, “为什么,纠纷大吗?” “不大, 现在实控人是周石檐, 律师建议如果有意, 最近尽快办掉。”他重音在“尽快”二字,这也是律师的重音。 如果最近不办,在有离婚意向出现后,上市前必须财产公证,厘清婚前婚后财产。虽然他们的婚前协议相对完善,但律师还是怕事,要再做一次。 要知道,离婚纠纷期间的股权分割撕扯很难解决。这不是钱的事。看似是个人私事,但他是做产品的,一旦处理不当,会影响公司业务发展,损害投资人利益,尤其周乃言和温清粤的婚姻本就是门面上的结合,离婚必成舆论焦点。如果以最小损失量来算,IPO审核结束,在正式发行前,尽快清算,尽快离婚。 凌浩:“那你......” 周乃言十指交锁,搭在膝头,“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对她来说很残忍。” 他们见多了离婚“血”案,夫妻撕扯时只有财产,情爱全无。周乃言看着装醉的温清粤,话咽了咽,连把程序列出,吓她一吓的想法都没了。 这些事情合理而残忍。就像她知道自己的诉求在这样程序的婚姻里,是不合理的一样残忍。 “残忍是因为温清粤天真?” “天真......”周乃言笑了,这不适合用在二十九岁,但,“确实。”世故又天真。她世故地走进这段婚姻,然后天真地计较爱的分量。 “还是残忍的是你也不想离婚?”凌浩在周乃言避开视线时,推进一步,“你和她都不想,这件事对你来说也残忍。” 这不废话。“我想离婚就直接走程序。找你干吗?” 他们套在层层相嵌的镜子里,看得见彼此,却抓不住。 他以为这是良好的婚姻状态,谁都不要过度依恋谁,或者说,这是他们一开始的共识,但显然,现在已经走出了一个超理性的范畴。 凌浩摇头,“你知道吗,我跟清粤聊天,肯定比跟你要好聊。” “嗯,你说过我是回避型依恋人格。”他还查了,当时网页一关,骂了句狗屁。 在温清粤抛出强信号,他疲于交流感情、屏蔽交流时,脑海又回闪过这个词。 “其实也不用强调,这样会加强自我投射,强化自己是回避型,以致越来越回避,不用管什么人格,那都是朋友聊天说的,现在么......聊聊你们婚姻的状态吧。” 周乃言与温清粤结婚四年,感情说深也深,说不深也不深。婚姻关系的连结绑架不外乎靠人脉金钱之类的社会关系,至少在周乃言与温清粤接触的圈层,必须靠名片、背景或技术交流。 温清粤生来就有一切稳定因素。她的家庭背景和从事行业,不能一夜暴富也不会一朝倾覆。 而周乃言则不然。他非婚生子长大,从小颠沛流离,光学校就换过十几所,妈也换了好几个。现在从事的是科技新兴行业,变化日新月异。 前几年行业龙头在资本催生效应下,产品宣传与使用性能脱节,股价从十几倍翻翻到断崖大跌,不消两年,PE套现撤资。周乃言早早嗅到不对,国外机器人行业研发投资占年收益40%,而国内重营销轻研发,吃快餐饭,行业早晚要吃出三高。他辞了原本投行工作,通过婚姻换取话语权,投身到机器人研发。 可以说,这是他这几年动力最足的一件事。 “然后呢?”凌浩摊手,“除了你的事业。”他又不是投资人,来听他聊梦想。 “我那天听她说我给别人浪漫,就想到了,这几年我好像确实很少做这些事了。”每天接触数据,机械如机器人,这对他潜移默化进行了改变。 “为什么?”凌浩倾身。 周乃言仰躺沙发,指尖一扣一扣,像凿铁皮心一样敲击地板,“忙,然后累。”他看了眼凌浩,欲言又止。 “夫妻生活上呢?” 行,说到了。周乃言嘶了一声,问,“要坦诚吗?多坦诚?”他没做过这种事,要事无巨细吗? 凌浩故作苦恼,“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听,但我听过无数,估计你们的也不会特别到哪里去。”他露出顽皮的笑,问,“这样会让你舒服点吗?”他有提议他们去咨询门诊找咨询师正式咨询,但周乃言的意思是,不用搞这么复杂。 凌浩也知道国内咨询师鱼龙混杂,与其花精力试咨询师,不如找个信任的合盘托出。 周乃言这种人交付信任很难,所以听凌浩建议,加入野外拓展训练,学了好几年合作和信任。效果是有的,他和实验室那帮人关系都不错,有猎头挖都挖不走的工程师,高凝聚力和高效率的团队。 “这个要怎么说?” “就说说这部分生活开不开心。简单说说。”凌浩加以引导。 周乃言沉吟,“刚结婚,挺累的。” 新婚的温清粤很拘谨,他撬开她的嘴都用了好久。她依从性很高,不用酒精也是指东打东,指西打西的人,她很信任周乃言的这部分经验。她会观察他,然后通过观察复制。 但她复制完了,会选择性粘贴。温清粤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这套标准,隐隐灌输给她“发出声音不太好”。此处不便详述,简而言之,周乃言用了一些稍许暴力的手段,大人打小孩一样,催发她的情志。他在这方面,付出的精力比感情上高,所有收到的回报也比较高。 “现在还不错,比预想的夫妻质量要高。” “你预想的是什么样子的?” 周乃言摊手,“预想是吃不饱的。” 凌浩差点笑了,又正色地点点头,“你对婚姻刚开始的预想是什么?” “和平。”他讨厌一切撕破脸皮的关系。他和周石檐的关系就是一次次撕破脸,又不得不被亲缘绑定。所以他拒绝变量,比如孩子,比如超过计划的感情。 “以前没有想要因为爱情进入一段婚姻?” “我觉得心动就足够了。” 心动是心跳猛然起高的那一波,爱情则是失序动荡的一波三折。爱情是需要时间检验的,周乃言的时间只够检验心动。 “你对温清粤心动了?” “当然,不然也不会......”周乃言挑眉,点到即止。 凌浩笑笑,立马明白了。“我说过的吧,你一直在进入一段段关系,证明你对关系渴望。要知道真正冷漠的混不吝没你那么尊重别人,但你没有进入一段真正的关系,过于尊重别人,证明你怕。快速地陷入和抽离,是你的本能在渴望和惧怕之间找到的微妙平衡。” 面对他这种回避型依恋,凌浩没有在迂曲问题上打转,问题利落干脆。 周乃言的情感电量是虚的,就像劣质出品的电池一样,标的100%,实际不足50%,看似充满魅力,电得女孩儿晕头转向,实际不经久耗。可能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时长短,所以会高效投放在感情里的某个段落,比如最让人兴奋的“段落”。 不少花丛游走的男士都有这类心理问题。而不少苦恋浪子的女士不了解这个症结,是以,奔走心碎。 有时候,他们不是不爱你,是电量有限。 凌浩直接戳中了周乃言虚电的内核。 他说所有的回避型依恋都有一个形成回避的痛苦缺口,可能和成长环境有关,可能和感情有关,或者是校园暴力,或者是事业重挫,你的是什么?找出来,告诉我。 几乎在瞬间,周乃言迅速耗尽情绪,用拖拽残喘的负电量宣告:“今天就到这里。” 然后连续两天,周乃言都做了那个梦。梦得他恶心。 他很少会完整梦完那个片段,那个梦只是插叙在他的梦里,有时候在枪战,突然转场,头顶雪糕筒的小男孩就站在那里,再一眨眼,枪战还在继续;有时候在度假,金色沙滩突然下起淋漓大雨,色调灰蓝,远处孤零零站着一个男孩,他起身前往,男孩消失,暴雨停止,皮肤再次灼上热辣阳光。 他没有细想过这个梦,被凌浩点拨,缺口之说好像并非没有道理。他经常会在雨天透不过气。 周乃言用力颠了个身,很快嫌恶地抽离,起身去洗澡。和凌浩的交流让他的虚电状态直接耗空。累死了,比陪温清粤发癫还累。 等洗完一个漫长的澡,周乃言又缓了会,给温清粤发去条语音,“在家,活着......我爱你。” 温清粤收到消息,怀疑他在阴阳怪气,嘴巴兔瓣似的生气蠕动。 这几天,她收到了很多消息,全拜酒后后遗症所赐。离婚,孩子,上市,分居,饮酒,忍忍......她疲于应对,于是手指一点,呼叫转移给了周乃言。 不知道为什么,把话说绝了、情吐尽了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羞耻,温清粤如释重负,一下无所畏惧。可能尿都乱撒了,脸也不要算了。 秋光甚好的下午,凌浩带儿子来买琴,挑了三四个小时,孩子好乖,呆在他臂弯安安静静,走时温清粤朝他挥手,心里也想要一个。 这么想着,小腹应景的一痛。二十九周岁的第一个卵子破碎了。 换完卫生巾,温清粤想到自己失去了一个意外怀孕的台阶,没脸没皮地笑出了声。 早上她收到了分居协议。快递寄到琴行,他没有送过来。 温清粤咬牙切齿。 等凌浩走了,想想又觉得不对,拆开快递,取出来一看,什么屁公章,男女方签字之外只多了一个红水笔画的草图。 怎么可以这样儿戏! 温清粤捏着那张纸又好气又好笑。 他的圆画得好圆哦,还是一笔成型,没用圆规。等温清粤发现自己在认真看那个章,又气成了兔瓣嘴。 这晚,她刷网页刷到好晚,笔记本上记下好多新名词和新思路。收到秘书电话,已是晚上九点。 上楼不算匆忙,她故意放慢步速,踩成心跳速率。 通透传声的那端,熟悉的声音拨弄她平歇几日的心弦。 “温小姐,我很久没有等过......人了。”周乃言抬手看表,“一小时十七分钟。”他本来想说女人,话到嘴边又略去了一个字。 周乃言手边拖着个行李箱,是温清粤交待他提过来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箱空气,也不知道他打开看了没。 温清粤讽刺:“怎么没让秘书送?” 他踢踢那空箱子,啧了一声,“我钻不进去啊,你这箱子太小了。” 混蛋。温清粤将包往肩上送送,也不羞,反正底线早破了,“箱子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好。”说完他又没动,只是站在黯淡到人影恍惚的灯下,细细用眼神描她。 “干吗?” 周乃言突然想到,他们没经历过恋爱。N城胡扯完结婚,当天就亲嘴盖章,回家见父母,婚事商定完,她的门禁突然就严了,蛋壳里签完婚前协议,他们身体距离很快拉进,有时约一顿饭,黏到九点,他们会疯狂在电话震动里亲w,那是少有的属于情侣的激情时刻。 只是一结婚,一切理所当然,又好像没有这种等待的节奏了。亲密随取随用,不需审时度势。 他靠近她,在她脸上落下片温热的重量,“想亲你。” 话音一落,嘴上捂上来一只手,她盯着他:“亲之前没有话说?” “这两天,我的手机都炸了。” “我不是要听这个!”她仰起头,“你知道我要听什么的!”她想要收到他向前一步的讯号。 周乃言:“温清粤,我下的跪还少?” 她皱眉:“你什么时候下跪了?” “你跪的才叫少吧。”他切了一声。 ......温清粤脑袋一嗡。 “你还要我说吗?”他咬住她手心的嫩肉,唇齿一磨,“温清粤,你要我发最毒的誓?” 温清粤眨眨眼。你有本事说啊。 两人目光胶着,她开始心算他的电量。她怕这个烂话题进展到一半,他的情感资源会虚空地摆烂。 “温清粤,我一无所有,我要是发誓,押上的也是你。”划算吗? 他眼神里的深情超过负荷,把她挤压得呼吸困难。在她心神荡漾间,周乃言迅速换上痞子笑脸,“你是不是就要听这个?” 感动的水花翻涌又迅速平息,泛出酸溜溜的惊喜。温清粤避开眼:“你的信念感好弱哦。tw三十多岁的男演员演超级玛丽苏,讲肉麻台词,照样入戏,眼神深情,如果你不能入戏,还是说明不......那个我。” 周乃言一噎,顿了顿,呈现了回避:“他们问你要材料了?” “嗯。”温清粤不想说话。 “你怎么没告诉我。”他没想到张律师会绕过他。 “在磨刀。”还不够快。 接到律师电话,要她提供婚前婚后财产流水证明材料的时候,她明白成年人话说出口的代价。她知道周石檐的心血在此,不可能让她搅合。 但在看到那破章之后,她一点都不难过。她找到了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荒唐不着调。总有一些不正经的把戏消解这些成年人的市侩游戏。 他把她的手抵在心口,“那捅吧。” 她指尖用力一掐,然后没了话。 罩在唇上的手渐渐下滑,连同抵在心口的那只,一道垂到身侧。 他本来想问她是不是住得很开心,小时工阿姨两边跑,给他转了一些话,说清粤种了好多植物,花花草草,颜色热闹,又说清粤学下厨,很有天赋。他但笑不语,静静听着。 他想到婚前热w告别,她嘀咕了一句,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搬出去住,时间空间都可以自由。他无所谓地说,婚后你就自由了。现在想想,似乎也不自由。那里没有水和空气。 周乃言长舒一口气,“我走了,早四点飞香港。” “好。”温清粤看了看时间,没几个小时了。 周乃言走到楼道口,刚下两步,鞋尖一转,反身把她拽进怀里,亲亲她额角,“我只是累了。”凌浩说,情感资源负载的时候,就示弱给对方。 他试了,很有效。温清粤用力拥抱他:“我知道,回去充电吧。”今天表现不错。 第16章 温清粤防备凌浩三小时, 接纳只消一分钟。 她以为凌浩听闻风声带着孩子来追求自己。是以,对他的关心表现出退却,虽然她也很想重拾旧缘, 谱写新曲,但眼下情况明显不合时宜,同时, 她不想找胖子。 凌浩婚后膨胀,没她青春期夸张, 也溢出清俊尺度。 当凌浩兜着圈子终于释出目的,温清粤如释重负, 生出额外惊喜。 她没想到可以有一个无关他她的第三方介入调节, 还可以不谈那些硬邦邦的条件,只说她的黏糊糊。她太需要了。 琴行不是交流的好地方, 这里空旷传声,工作人员和学琴学生来来去去。他们约好到凌浩的诊室。他一句随便聊聊, 结果无比正式。 和周乃言问一句放一个屁的干涩情感表述不同, 温清粤是个极好的倾诉者,几乎在凌浩抛出问题的下一秒,她的倾诉就开始了。 她的情感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滔滔不绝。说起婚内种种情绪波动, 她能精确时间, 准备捕捉, 烂漫发散。见凌浩拿着笔,只记不说, 她靠近他,两眼精光, 问他, 我是不是痴迷型依恋。她还给自己分型了, 她是讨好型。 “网上说,我这种对爱需求强烈的人和他那种对爱回避的人格不适合。是吗?” 人的情感真是矛盾,回避型依恋人格偏偏容易吸引在爱里患得患失的痴迷型人格。 凌浩没有回应她的自我诊断。 他知道这类来访者访谈文本量大,及时中断她这条思路,转移话题道:“要不要再喝点?”给她倒的两杯水,她全喝光了。 温清粤点点头,一个多小时了,挺渴的...... “你这里很舒服。” 乳白色调,四壁雕花像甜品一圈形状良好的奶油,一进来,温清粤就跌进了棉花糖树洞。 她没有一个可以这样扒开肚皮敞露情绪的地方,与每个人的交锋对话都要端着敛着,释出温柔善意的同时还要藏一点。所以她习惯蜷缩。 说完也不管别的,只觉得轻松,像胀气河豚戳破肚皮,也像卸下两百斤的包袱,和那晚明知演技拙劣,依然装醉倒完豆子的崩溃爆发一样舒服。 她几乎没有这样信赖过一个人类。她太迫切需要了。 她问,周乃言也像我这样吗? “他?”凌浩将一次性水杯推送到她面前,“乃言只是想简单地梳理,和我聊聊,你很认真。” 发丝整齐,一身精致,一看就是准备充分的来访者,周乃言赤脚仰躺,裸着上半身,和她的战备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温清粤用漂亮的语言讲述了段罗曼史,估计还打过草稿,雕饰不少。也是巧了,还有他的龙套戏份。 “我就知道。”她赌气。 “他主动和我聊,其实也不容易。”就周乃言那个性格,放弃一段感情、中止一段交易的情感折损,明显比挽回来得容易。 回避型依恋在出现某些感情矛盾时,会发生回避。用调侃作外衣、披浪漫话术,或者沉默地坐在火山爆发的中央,等待时间流逝,等待矛盾自动解决。 他在更适合离婚的利益节点试图挽回婚姻,上阵亲自端水救火,还挺出乎意料的。毕竟他十岁就是宁饿肚子不求老爹的性子。 “他说什么了?”温清粤好奇。 “说了你们的婚姻。”不然呢? 温清粤好奇:“他说我坏话了吗?” 凌浩问:“你觉得自己在婚姻里有哪里不好,值得他抱怨的吗?” “有的。”温清粤也不傻,“我觉得我有时候很烦。” “说说看?” 温清粤大概讲了自己追着周乃言问问题,以及在家庭问题上停留的情绪。 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周乃言不爱听这些,他家也一堆破事,但他从来不说。我习惯把人际捋清,如果没有搞清跟每个人交往的界限尺度,我会很焦虑。我怕出去丢人败了温家面子,我怕说错话打破家里的平衡,我怕妈妈奶奶不开心。”她做过很多年的夹心饼干,习惯了小心翼翼。 说着,她自叹不如周乃言。他明明有很压抑的童年,但他几乎不提,只在雨天偶尔流露一些力有不逮的床笫状态,平日嘴毒得像毒蛇窝里出来的。 而蛇窝里出来的她,却对人际格外脆弱。 “我讨厌我自己脆弱。”周乃言的屏蔽她理解,她也很想屏蔽自己那些车轱辘的泛滥情绪。 “人人都是脆弱鬼,看似强大的人不过是停留在烦心事上的时长短,不代表他不脆弱。” 周乃言在成长中形成了高度自我依赖,不会轻易把情绪交付给别人。和凌浩交流中,周乃言依然使用程式化的用词。但他能听出,周乃言不是没有,只是小心避开了那些脆弱。 “他不听,我这里听。”他让她讲出来。 “讲什么?”她一愣。 “你不舒服的那些家里的事。” “哦......” 温清粤想了想,反常地沉默了。她没有打这段的腹稿。不知道为什么,讲周乃言,她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自由发挥,关于他的情绪是正大光明的,但细想家里那些事,她产生了厌倦和烦躁。 她一口饮尽白水,揭过白色纱罩,问他可以弹段琴吗? “你居然一眼认出了钢琴。”这是架老琴,很久没调音了。 “本行咯。你在外面塑层水泥,我都能认出来。”她随手弹了段致爱丽丝,又问他拿了酒,两杯低度甜气泡后,她再次坐好,手拘谨地搁在了不自在内扣的膝上。 “我很虚伪。”说完,对视两人都笑了。他点头,示意她继续。 温清粤知道自己有些虚伪。比如她明明可以不对清缈那么好,但她怕自己在外人嘴里落个狭隘的话柄,也怕武逐月不舒服,为家庭和谐特别贴清缈,“我需要同一个与我抢夺母爱的人保持亲近。”说着,她流下了两行眼泪,“我没有不喜欢她,我只是在喜欢的时候,会难过。” “就像周乃言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告诉我,我们要共处一室共事一夫的那种难过。”还不能哭不能闹,憋着问号和委屈。 “这个比喻......”凌浩迅速懂了,尽管她没有阐明前因。 “我很难跟别人讲。”她咽下喉头的腥苦,“昨天我看了一些文章,发现我与那类人格高度吻合。” “不要过度依赖网络的解读,相信面对面的专业咨询师的引导,人格分析是引导你走出去,不是让你加深自己现有的人格。”凌浩温和地提醒道。 “哦,我只是看到了一段。”那段话说,养育者情感上给予的不稳定性和不可预期性,会让她无法撤离地依赖在伴侣身上,“我觉得我身上有个窟窿。” 清粤婚后,武逐月焦心地为清缈寻找对象。 清缈高傲,许是听到过不好的不舒服的话,不愿意以温家姑娘的身份寻对象,她能接触的平凡小子,武逐月又不同意,两厢耗着。奶奶活着的最后一年,冷言让武逐月放弃,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武逐月回了句脾气话,让清粤听着了,好一阵伤心。 清粤听到她说,“清粤都能找到好人家,清缈怎么不行。” 诊室的橡木桌前,清粤捂着心口,不停流泪,“我知道她只是想气奶奶,但我真的好难过。” 小时候,温松柏跟她开过玩笑,他捧了本杂志,将封面女郎展示给她,问她漂亮吗?小清粤点头,好看。他当着武逐月的面逗清粤,那和妈妈比呢?小清粤有点愣,不敢说话。 温松柏问,那要是可以换妈妈,要不要换成这个?还是换个更漂亮的? 男人就是这么不着调,逗小孩的玩笑也这么下三路。清粤白目又天真,一听可以换妈妈,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我不喜欢妈妈。” 武逐月幽默细胞缺乏,生了她好几天气。 说到这里,温清粤哭得停不下来,“我是真的想换妈妈,但......我只是想把清粤的妈妈换成清缈的妈妈。” 凌浩想给她倒水,在她摆手要酒后,叹了口气,让前台去买了:“饮酒严重吗?” 温清粤想了想,没说酒的事儿,解释道:“其实我平时没那么难过。我只是找不到地方说。”她抽抽鼻子,羞耻地看向他,“都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是吗?” 只是大好物质生活里的一些情感饥寒而已,似乎不必成为烦恼。 “没有。”凌浩等她又哭了会,语速很慢地告诉她,“乃言还是很了解你的。他提到了你自戕的情绪。” “他知道?”温清粤当然知道他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会说。她以为在他心里,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屁事。 “他当然知道。可能有时候他没有给到你想要的那种回应,比如大声骂你母亲,让你远离家庭,大道理劝解,或者替你出头,但他听到了,记住了,也许......他用他的方式给了你回应。”凌浩试探地问,“是吗?” 温清粤愣愣坐在那里,眼里的水珠子掉啊掉啊,终于把眼前的世界冲洗干净。 “哦......我想起来了,他会抱住我,说我们在泡泡里,说他是我的乌龟壳,或者不许我说话,让我假装一株植物。” 她以为他嫌她太吵,哄她闭嘴。有一天,她不想假装植物了,抱膝闷声说要做个正常人。他箍住她,说,做正常人最累了,做疯子傻子都比做正常人轻松。还有啊,植物多好,只要水和空气加上光照就能活,人需要感情和关系,盘根错节,横生枝节,细枝末节,节外生枝......她在他的成语里翻了个白眼,咽下情绪。 此刻坐在诊室后知后觉:呵......真是神经病...... 凌浩问她,和这样的丈夫交流累吗? “也累,也不累。”她想想,悄摸摸问,“他有说和我交流累吗?” “你觉得呢?”凌浩反问。 “哇!”温清粤一抹鼻子一个激灵,“你这话太像他了!反问的鼻音一出来,听得我都上火。” 两人笑开了,凌浩问周乃言经常这么说? 温清粤无奈,十句有三句吧,可能也有她的话太无聊和低效的原因在。在周乃言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效率化的。 她牢牢记得那个没有被回答的问题,追问道,“他有说我坏话吗?” 凌浩差点又想反问,才发现自己也有这个问题。“为什么不问他说了你什么好话?”为什么一直在问坏话? 温清粤陷入思考,“我的思路不对是吗?” “你在婚姻里有哪些好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我哪里都好。”她强打精神,却还是没有底气。 凌浩说:“他说你天真。” “哼,嫌我幼稚!” “他说你世故。” “世故?周乃言!他是可以做个疯子,但我不行!”她生气了。她不喜欢别人用负面的词评价她。 “他说你天真又世故。” 温清粤喘了口气,目光涣散落在无关紧要的桌角:“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这是陈述句。”不褒不贬。 “他还陈述什么了吗?”可以告诉她吗? “他说他爱你。” “为了不离婚,这种假话也说得出来。”还可以天天说。温清粤不信。 凌浩点头:“他确实没说。” “啊?”温清粤不不解。 “他用故事告诉我的。” “......什么故事?” “你去问他,我保留一下。”凌浩笑了,又问,“你觉得周乃言爱你吗?” 温清粤闷声:“我不知道。” “你觉得你妈妈爱你吗?” 温清粤胸口砸来记重拳,“我不知道。” “那回答一个。” “爱很模糊,好像很短。像一场运动,一个仪式,过了就抓不住了。我所接受的知识,爱是很确定的东西,总之......不是这样的。” 她生病期间,武逐月抱着她不眠不休,发疯一样求诊问药,这些她都记得,她认为妈妈是爱她的,但爱在比较里分出胜负,她觉得输家的爱不叫爱,只是一些时间和义务的付出。 温清粤明显难受,叙述滞涩,凌浩又问:“周乃言呢?” “他啊,你知道我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吗?”温清粤陶醉弯眼,“他特别有名。我就老想着看看他长什么样。因为老想着,就打听他,听到好多新奇浪漫的事儿,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挺神秘,不爱讲话,然后我就疯狂想住进他的故事里。但我拿的剧本好像不太对,很常规。”婚姻剧本就是无聊的,应该要拿恋爱剧本的。 “原来我是这样落败的。”凌浩玩笑懊恼。 温清粤捂嘴偷笑,实诚地说,“不怪我,我和你说话就像照镜子,都知道对方紧张局促。” “现在我好一些了吧。” “嗯,你现在很专业,”她顿了顿,“所以没想到你也会离婚。” “是,这比吊销我执照还要毁我声誉。”凌浩摊手。温清粤安慰凌浩,问及太太孩子,婚内状况,又说到了孩子学琴。十分钟后,凌浩在她一双水灵迷惑的眼睛里摇摇头,拽回话题:“停,今天时间很久了,你要休息了。” 温清粤这一型,会在交流中通过良好的交流,探入咨询师内部,试图建交来达到好的咨询关系。幸好凌浩不是初见时的凌浩,不然大概率会被她蛊了。 “嗯......” 结束四个小时的访谈,温清粤仿佛被掏空,她没好意思形容,心里偷偷想的是,就好像刚跟周乃言结束了一场高效的“爱情”,又疲惫又舒服。尤其凌浩最后的那句话,在她心里落下记绵长舒服的宽抚后戏—— “我刚发现周乃言的形容很精确,我都没想到。” “什么?” “我问他刚开始对你的印象。” “他说什么?” “他说,很漂亮,奶呼呼的。” 后半句凌浩没转述—— 像天边的一朵云,想跳起来,够一手,拽过来,再躺进去。 第17章 温清粤在周乃言眼里就是一张白纸, 她自以为自己有棱有角,神秘兮兮,实际一板一眼, 稍一用力就留下折痕。 她不好惹,但周乃言又忍不住想惹,惹完了赶紧抚平, 回头发现,她居然把折痕一一记成了仇。 温清粤疯狂输出的那一通, 就是她要的婚姻吗?依照周乃言的了解,如果她渴望的是那些, 那她完全可以找凌浩这类乖仔, 或者其他匍匐于她脚跟、向她老爹低头哈腰的女婿,多了去了。完全没必要走进他的世界。 凌浩问他, 出差很久会想太太吗? 周乃言答,不会。出差的时候都很忙, 每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如果回家, 他会选最近的航班,不会多作逗留,不会在旅游或是香艳事上浪费时间。这算想她吗? 凌浩说算, 又趁机问他, 那你婚内有出轨吗?这里坦诚告诉我, 我会保密。 周乃言牵起唇角,“你可以问清粤。反正......她的答案肯定和我相反。” * 秋风吹上页脚, 掀去九月的月历。周乃言飞回第一件事是陪温清粤回趟家。 狂轰滥炸的电波讯号里,他们默契粉饰太平, 坚称一切都好。 周乃言不露风声, 周石檐的电话直接挂了, 视频会议上他也不好提家事,只能按住不动。反正他从来也管不住周乃言。 温清粤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周乃言选择性接,但不蹦出超过三个字以外的发音。 如是半月,劝和或是问询的人开始自我怀疑,战火渐歇。 他们在门口碰头,搭上同一辆车,驶往长巷尽头的温宅。温清粤依稀能闻见他衣料上的维多利亚海风,以及一股陌生的香味。 没有久别寒暄,他们只是简单对视一眼,下车自然地牵手,戒圈若有若无地摩擦。别扭又暧昧。 两周温家聚会他们都逃了,听清缈说,清粤的离婚事件是最近饭桌三句不离的话题。 一进门,清粤呼吸吐纳,强打精神,准备接受问讯。大伯打趣还喝酒吗,她没有自辩,把脸埋进周乃言肩头,用行动恩爱。 她的后脑勺被熟悉的掌心抚过,周乃言反问,“嗯?还喝酒吗?”不知道是回应大伯的还是问她的。 家里人好多,他拖着步子往客厅去。 温清粤见他眼皮耷拉,明显精神不济,怀疑他会打盹。 周乃言第一次在这种严肃的对话里打盹,把远远观望的温清粤吓了一跳。温松柏气吞山河的牛逼才吹到一半,听见轻鼾,也拿他没办法。这厮边睡边把靠枕垫在颈上,调整舒服睡姿。事后温清粤问他是不是故意睡觉,膈应她爸,他扮作茫然,我像演的吗? 温清粤被武逐月单独拎去房间,问题一直围绕婚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次怎么回事?温清粤一一马虎眼,三两句后话题折返,武逐月又开始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温清粤摇头,坚称没有。不一会,好事的大伯母和温泽的孕妻入内,又对她进行了盘问。温清粤说没有。姑姑来了,小朋友来了,问题被按下复读键。 是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关心,却没有一个“凌浩”会认真听背后繁琐迂曲的成因。 她眼皮一耷,往转椅上闭目。声音起起落落,终于消停。武逐月温热的手罩上片阴影,捂上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温清粤哪里能睡着。阖目中,她不断怀疑周乃言是否也能睡着。 “我不想说话。”她掀开眼皮,母亲白花花的头发近在眼前。像一片岁月哀愁的雪。她出生的时候,武逐月就是半白头。现在年近七十的她,发丝四季如冬,不焗也不烫,那片颜色是温清粤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怎么回事,是不是乃言他......还是要有个孩子......”她眉宇有座山,常年堆着。 温清粤再次解释,“没有,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武逐月哪里听她的,睇她一眼,说过几天带她去号脉开方子。这么多年没孩子,她愁。她就怕温清粤也随了她的难孕体质,受白眼被冷落,生下来还要怪她大龄药罐子,害孩子也病恹恹的。不过还好,周乃言没妈。当初同意清粤跟这个有钱混子,也是看中他没妈。 温清粤打消她的疑虑,“周乃言这种人才不管我怀不怀呢。”她怄母亲,“实在生不出来就领一个好了。” 武逐月一愣,厉声道,“胡说!......你不要张口闭口说生不出来。”她声音低下去,“这么多人听着,你才几岁啊,张口闭口生不出来,像什么样子!” 她怀疑清粤被奶奶带坏了,老太太生前就爱拿生育说事,死前还在叹气,遗憾没看到清粤生孩子,别是生不出,也不知道是不是随她妈...... 清缈来叫吃饭时,目光在清粤的脸上稍作停顿,走到并排,她附在清粤耳边说,“人都靓了,果然单身养人。” 温清粤取出小镜子,左右照照,还真是,眉眼的水分都高了。 清缈最近一直在宅子里进出,虽然这十几年来很少踏足,但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一点也不陌生。清粤松了口气,她怕清缈不舒服来着。 清粤问:“妈这两天带你去见人了吗?” 见人就是相亲,清缈不喜欢这个词,所以清粤每次都说见人。清缈摇摇头,“她有事在忙,没空管我。”她顿了顿,又在清粤脸上落了一眼,没说什么事儿。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 用餐前,众人难得清醒齐聚,男人们都被老婆压制住,没有饮酒。温松柏磨墨蘸笔,正楷小书,郑重其事写下温清缈三个字后,掌声零落响起,有说好的,有说不容易的,也有叹气的。 温清粤看到武逐月花白着头发眼含热泪,复杂重重涌上。她想到了奶奶,旧时光景吵闹片段,尖酸的声音,小孩听不懂的话中话,来来去去与眼前画面交错,又是高兴又是眼酸,又是甘甜又是腥苦。 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份仪式感让人迷惑,比如周乃言。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在温清粤下面,没想到古老的东西也有自己的印迹。 “嗯,”温清粤背过清缈,与他相偎,“我以后要是二婚了,会把你用朱红笔划掉,当你死了。”早夭和离异在族谱上是一个待遇。 周乃言搁下本子,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 温清粤问他,“你就不怕我和凌浩好了?”最近她一周见凌浩两到三次,都快聊出感情来了。她从没在这世界上与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深入彻底的沟通。 周乃言直言:“温清粤,他可以走进你的心,早走进去了。”温清粤就是块倔强的磁铁,不喜欢适合她的磁极,喜欢“倒贴”。 温清粤冷嗤:“你倒是自信啊。” “没办法,老婆给的。”他咦了一声,表示嫌恶。 温清粤跃跃欲试,“那我呢?”在你心里吗?她抬眼,与他对视,誓要刨出点什么。 他朝她眨眨眼,压低声音:“你一直在我心里。” 她不知所措,舔舔唇,还未及欣喜,耳边传来一声得意嘲弄的响舌,还夹杂着温热的呼吸。 温清粤拳头一捏。哼,婚姻咨询对周乃言一点都没有用,她要向凌浩打小报告。 席间话题避开了温清粤和周乃言,当面问离婚到底不妥,而且两人现在好好的,能假装恩爱对长辈来说已经足够,谁关心你们爱不爱。于是催婚队伍瞄向清缈。 清缈三十五了,仍美得动人。 清粤看了这么多年,也不腻,乍一抬眼,依然会被她的美貌惊动。 但清缈对别人感情感兴趣,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这不,大家提起,她明显嗯嗯啊啊在打马虎眼。 温清粤问过周乃言,清缈是不是很美。他说,他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美不美管他什么事吗?又不是古代,可以一道纳了。 清粤又问,那我美吗?周乃言看了她一眼,定格约三秒。就是那一眼,让她对他吐出的“美”字充满了不信任。 清粤低头摆弄筷子,沉默吃饭,同时隔档了外界的讯号。 她发散想起了诊室里的对话,凌浩说,如果可以勇敢挣脱家庭桎梏,大多中国孩子都会比现在幸福很多。我们困在以家为名的笼子里,看起来笼子不高,但人的弹跳力到底有限,我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懂技法。 她问,“所以,我会逃出笼子的,对吗?” 凌浩苦涩,说了一句很悲伤的话。按理,需要经营咨询诊室的人是不适合说的。但他对清粤还是很诚实:“没有人可以在压抑的原生家庭里获得爽文结局。我能做的,只是帮你看看周围风景。” 路光抚上眼皮,笼上昏黄的光圈,时大时小,时亮时暗。鼻尖是陌生的洗衣凝珠的味道。阿姨问她家里用的什么牌子洗衣凝珠,周总要那个味道。温清粤让阿姨搪塞他,就说停产了,不给他买。 周乃言对熟悉的事物有眷恋。 比如那个奇怪的房子,他婚前就说不喜欢陌生环境,不想换房子,她依了;后来发现他不喜欢换床,凿到床榻出坑,不平整了,居然不是换,而是找人维护,尴尬死了;旧衣服也不喜欢扔,坏了找老裁缝店无痕修补,像个拾破烂儿的。温清粤猜测,也许不想离婚只是不想换老婆。 她故意换个凝珠味道,他果然发现了。 深嗅一记西装上的味道,网友诚不欺她,是最难闻的一款没错,柠檬酸加薰衣草,像馊掉的中药。 周乃言察觉到呼吸频率改变,偏头看向双目紧阖的她:“醒了?”她一上车就睡觉,看起来像在逃避。 温清粤端着架子:“嗯,送到我家楼下,谢谢。” 周乃言问:“喜欢一个人住吗?” “喜欢。”好自由好舒服,只是月圆之夜在窗前假装泡泡或者乌龟,没有同类一起发生幻想。 “那挺好,我以前也喜欢一个人住。” 这是该接的话吗?清粤掩在西装下的手紧紧攥拳。 吵闹渐渐隔绝在清净的小区外。车停下,他没有动,也没有解锁。温清粤等了等,看了他一眼,“怎么,要上去坐坐吗?” “好啊。”他解了安全带,似乎就在等她邀请。 “我开玩笑的,你不要上去,不太方便,我们都签分居协议了。”他从没正面说过那个萝卜章。 “那行。”他冲她扬扬下巴,“你走吧。” 一切都没变!没有变! 从不敢置信解开安全带那一刻开始,到开车门下车,再到走到楼道口,他戏弄她的方法一点都没变。就连十步之后身后响起的车门声,背后扑上来的结实的拥抱,也始终循着他一贯的节奏。 王八蛋!臭混蛋! 温清粤咬牙切齿,又心动不已。 她被他紧紧箍在臂弯,一边舒服到叹气,一边气到后槽牙咬碎:“周乃言,你……”她要开骂了。 凌浩说了,她需要释放情绪给对方,说出口才能释放信号,没有那么多人和你有心灵感应。如此,她眼下的情绪就是脏话。 “温清粤。”他郑重地捧起她的脸。 “嗯?你!”她该骂些什么?怎么办,现在翻论坛学习来不及了。她不会骂人。 周乃言鼻尖抵上她的呼吸,偷走她的空气,鬼鬼祟祟把她按到墙角,“我们偷q吧。” “嗯?” 他小心翼翼地往外瞥了一眼,“别被你老公发现。” 她口水都噎住了:“什么?” 没有变,他们还是他们。有些事明晰了,但坎还在。 就像凌浩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习惯的交流和思考方式改变非一日或一月速成。慢慢来。 这慢慢来的时间里,他们要干些什么呢?也不能原地干等,毕竟他们还处于旺盛欲望阶段。只能慢车道c进快车道,先超个车,改明儿再缓一步,慢慢来吧。 当他们汗湿淋漓地卧倒花下,温清粤发现自己真就是个软乎乎,她不会拒绝别人。 四肢颠沛流离时,她嘴里一直在念:恨你,我恨你,恨死你了。她说一句恨你,他便跟一句爱你,爱到最后,她哭了。 现在颈间湿的,不少是她的泪。 他的呼吸吹上湿漉,热乎乎的。 周乃言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里巡睃。好久没来了。上次他没敢进来,怕脚步顿住走不动,刚才他没敢睁眼,怕眼睛里露出超过情爱之外的情绪。 此刻贤者放空,掀开眼皮,多虑了,一点都不可怕。 原本空荡荡的蛋壳模型被种满了植物。没开灯,借通透月光依稀能辨出绿植占大部分,可能是物极必反,温清粤连顶上都枪了排架子,种了圈吊兰与绿萝。 他缓了好一会,“我要走了。”明早有会。 温清粤正在思考怎么破局,听他一说,明显愣了,“什么?” “别让你老公发现。”他亲亲她额角,“乖。”裤子穿到一半,他附到她耳边,“温亲月,我爱你。” “我恨你。”走得那么快,真就像偷q。 他笑纳她唇角努来努去的火气:“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 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没了意识,爱恨消解成了玩笑。把心里空荡荡的冰箱塞满琳琅的安全感。 “恨你!恨你!” 她盯着刺剌边缘的叶片等了会,空气一片安静。没听到下一句,她心里一空,一回头,整装的周乃言扶上她光洁的肩头,用力在她唇上一啄:“我爱你。” 第18章 秋雨的微粼抚上眼皮, 落下似梦似幻的光圈,忽大忽小,忽左忽右。鼻尖是熟悉的洗衣凝珠的味道, 香甜好闻。气味留下记忆,仿佛他在身后。 昨晚,温清粤这个武林低手招数尽使, 奈何对手内功深厚,又是深谙她死穴的师傅, 以不变应万变,这场架打得不怎么精彩, 阵势却一点不小。 事发之后, 客厅像十几只野猫群架一夜的事故现场。 阿姨自清粤结婚第二年就跟着做活,活精手快嘴巴严, 向来悄无声息。今天一进门被满地落花落叶惊着,发出道不低的“哎呀”...... 温清粤头埋进棉质纤维, 开始装死。 昨晚她洗澡, 被热水蛰得左右缩肩,龇牙咧嘴,周乃言这个做肉垫的, 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家里的药箱被她带了来, 他那儿估计连个伤口贴都没有。 她发去消息, 问候伤势,发出后, 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痛感比她还要弱。这点小伤, 要没她左右, 估计还落个轻松, 少了上药步骤。 温清粤自幼生病,进出医院挨针挨惯了,吃痛上限很高,也对受伤上药很当心。 周乃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厮身上有不少伤口。就算不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少爷,作为现代人,理论上也不该有如此血腥的伤痕。 他的下腹有一道3乘以3厘米的不规则疤痕。那处伤口瘢痕深重,表面不平整,一看就是当时没处理好。背上有数道雨丝一样的刀痕,瘢痕纤细透明,只有借月光伏动才能看清。她婚前被腹部刀伤吓到,婚后一年多,又被他背上的伤吓到。 这是嫁了个土匪吗?还是白天商业巨子,晚上飞檐走壁的蝙蝠侠? 温清粤关切怎么弄的,周乃言并不想答,当时回了句,说了你也不懂。 他伤她的冷语真是罄竹难书! 忆及此处正要来气,周乃言的消息来了:「嗯。」 没等温清粤在这个字里酝酿出情绪,界面咻来条语音:“我爱你......嗯......” 声音像没放气的高压蒸汽锅,语气懒洋洋的,显然刚醒。 温清粤看了眼时间:“你不是有会吗?”这都十一点了。 “洗澡洗过了......错过时间......又补了个觉......” “你有那么脏吗,至于洗过时间。” “弄了一次......”言及此处,语音陷入漫长的停顿。温清粤真就听完了58秒的窸嗦。半个多小时后,周乃言声音恢复冷静清明,问她要不要共进晚餐。 温清粤问,是和情夫还是和丈夫?他问,你喜欢哪个? 终于轮到温清粤捅刀子了:“我哪个都不喜欢,因为他们都是周乃言。”总是占上风,总是压制她的周乃言。 凌浩在诊室中问过她,“开始婚姻时没想到周乃言是这种人吗?”不至于啊,周乃言好歹是个“名声在外”的名人。 这就是自作自受的地方。这个丈夫不是别人塞给她的,是她中意了,主动发出的飞蛾扑火。 温清粤无奈,“我知道他是这种人,但不知道自己是那种人。”看清别人容易,管住自己好难。谁会想到对婚姻死心的自己,会在死灰里点燃一段失控的感情。 凌浩引导她往婚姻好的地方想,让她叙述一些周乃言的好。 温清粤没法与异性面对面描述短暂的“爱情”,于是说了露营那次。 这段叙述对凌浩颇有杀伤力,毕竟他也在场,但他很专业地没有就自己进行讨论,而是说:“你们都提到好感在露营那次发生,但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感性的你说了理性的画面,而理性的他说了感性的画面。” 温清粤猜到了。周乃言心动的肯定是萤火虫。好直男。被女生在萤火虫飞舞的田野里求婚,一定满足了他的虚荣。 而把温清粤推向婚姻冲动的,不全是对一个模糊遥远形象的憧憬。 露营次日,车胎在人烟稀少的半道公路爆了,一帮成年男女不知所措。 有人建议找车拉,有人建议报警,也有为意外留念拍照的。周乃言下车查看状况,拉紧驻车制动器,从后备箱取出千斤顶,卸下备胎,颠来滚去,检查完好度。比对后轴线后,他默默开始换轮胎。污油泥巴斑驳地垢在白皙的手指上,但他毫不在意。 周遭乱成团的七嘴八舌里,他一言不发,蹙眉凝神,一点点捏过轮胎皮,检查问题,冷静的表情和紧绷的薄唇特别蛊惑。温清粤捏着纸巾想要上前搭把手,又怕打扰了他的工作。 温泽看见了,问他,你会吗? 周乃言一边拧螺母,一边惜字如金,弄过,先试试看。 温清粤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个因为车抛锚而打电话给爸妈的天之骄子,心情无比复杂。 在他一鼓一鼓的清晰的肌肉线条里,清粤心跳的波纹发出了异常波动。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择偶方面,门当户对固然重要,可婚后谁负责拍蟑螂的重要性一点不亚于此。 夫妻既要面对避无可避的阶级参差,也要做好充足分工,对抗生活搬弄夫妻关系的恶趣味。 清粤怕做家庭的夹心饼干,一开始就没想嫁穷小子,在这帮优质男里兜兜转转,她最后还是决定找个一声不吭拍帮她拍掉蟑螂的人。 讲完露营那段,温清粤拨开了情绪迷雾。 她在叙述里捋清了,冲凌浩玩笑道:“如果可以回到二十四岁,我想,我应该还是会跟他求婚,还是会飞蛾扑火。”即便到现在,她还是会为那一幕心动。 气也是真气,爱也是真爱。 蛮好玩的。 * 晚餐周乃言迟到了。 温清粤看了几回表,都准备撤了,终于等到四十八公里外赶来的周乃言。她把桌下的一大袋中药扔给他,赌气地说:“治不孕不育的,生不出孩子有你一半功劳,你也一起补补。”武逐月对她的身体关注向来高于心理关注,她说心里不舒服,没人理睬,她说身体不舒服,手边次日便搭来号脉的手。 熬好的中药装在塑封包装里,状态与泥土掺水高速打浑无差。周乃言拎起一袋子,门齿一横,咬破了包装大灌一口,“正好饿了。” 温清粤赶紧拦下,“这是女人喝的。”方子不对,别喝萎了。 “真苦。”他拧眉作呕,将那袋子拎到她面前,“温清粤你喝得下去?” “我从小喝,习惯了。”她的嘴巴早苦得辨不出味道,但心里的苦还是能尝出来的,“哼哼,再苦?再苦......能有爱情苦啊。” 她接过他手上的半袋药,搁在桌角,不许他喝了。 对面一直没有回音,那破句子的尴尬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 她憋了口气抬眼,对面暧昧的波光流动,温清粤没扛住,脸往一侧偏闪,臊红的那边脸迎上周乃言的一声噗嗤。 听见笑声,她也牵起唇角,别扭地压制笑意。 以前绝对不会说的话,憋在心里发酵也要往肠子里捣的话,此刻从嘴里吐出,果然酸溜溜、熏熏臭。 但,人很舒服。 她问周乃言,这阵子忙,是不是没有去找凌浩。他奇怪,干吗找他,同性相斥。 “啊?你不准备去找他了吗?” “我为什么要找他?” “我......我一周去两趟。”她很认真的。 “他把你捋顺了就好了。”他故意气她。 果然,温清粤脸色变了,涌上芳心再次错付的苦涩,干巴巴讲明:“及时进行自我报告才有益婚姻。” “嗯,”周乃言将菜单递给她,“你向他报告就行了,”说罢一个大喘气,在温清粤不敢置信的眼神里,他慢悠悠地掐点欠扁:“我呢.....向你报告。” “你说的!”温清粤两手扒着菜单,较真地确认。她不信突然变那么好。这和那些渣男跪下来抽巴掌痛哭流涕说以后再也不犯一样,既像真的,又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他点头:“我说的。” “你说的话算话吗?会不会骗我?” 他指向温清粤的戒指,“我说这是你婚姻里唯一的光,这事儿骗你了吗?” 温清粤配合他,脸色一沉,演出一段该死的台词顿挫。果然下一秒,他倾身,挠挠她下巴,挑逗这只不禁逗的小鹌鹑,“等会带你去看第二道光。” 她勾起唇角,开始点菜。 温清粤和周乃言极少单独在外吃饭,一是凑对的机会不多,再是难得凑对也是共赴一场局。 像这样坐在一间餐厅,听音乐流转,一道道开胃前菜慢慢上,餐叉不急不缓,边吃边聊天,次数屈指可数。 少得温清粤感觉在同一个陌生男人吃饭。 周乃言很生硬地在餐中加入了最近项目的进展,三两句之后,问她是不是很无聊。 她没说话,目光在周乃言的眉眼处逗留。平日挨得近,心跳急,极少这样距离安静地观察。 周乃言的眼尾有一条鱼尾,时拢时放,擅长在她的心沟戏水。温清粤看得心痒,手不自觉越过夸饰的餐盘,欲要抚上那条鱼尾。她突然想知道沟壑深浅,好奇能否在拇指上留下波纹感。 挨到那条鱼尾前,她的手先被捉住。 周乃言正说着事儿呢,显然愣了,身体往后一退,迷惑她伸手干吗。 对上她错愕的眼神,周乃言喉结上下滚动,慢慢地把她的手贴上脸颊。 温清粤恼他不解风情,欲要抽手,周乃言用了点劲压在脸颊,低低笑着,鱼尾荡漾,翻出起伏的波浪。 一点都不像他干的事。 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臭小子。 “周乃言你不行啊。”抓着她的手贴在脸颊,大庭广众的,臊死了。“突然这么好,一点都没有魅力。” “这里不行。”他控住她晃荡的脚,“等会找个方便的地方。” 温清粤咬牙:“我的意思是,你不......爱我这个理由比较吸引人,现在知道你有毛病,真是扫兴。” 爱不爱不确定,现在只知道爱的能力有点问题。简而言之,她嫁了个爱方面的残疾人,现在做的事算复健。 周乃言但笑不语,摸着她无名指的鸽子蛋,来回捣弄。 服务生来去兜了五六圈,想要上牛排,自知打断不好,于是教导主任盯梢一样,紧紧锁住他们亲昵的进度,时刻准备见缝插针。 温清粤假装没看到,“说话!”不许不说话。 “要说什么?”他现在摸着她的手,什么都不想说。 “不停地说,说什么都行。” 他笑了,问她要不要来点酒,温清粤摇头,称自己戒了。现在的酒在她眼里不是酒,而是另一种奇怪的液体。 “可是,我喜欢你喝酒的样子。”说罢还唔了一声。 温清粤嫌弃:“很蠢是吗?” 他指尖挠挠她手心,“你喝了酒,话多到根本不用我开口。” 还不是自己偷懒。 温清粤放过了服务生,将牛排打包回去。路上她问他,第二道光在哪里,周乃言卖关子,让她别急。 久违的约会,没有爱也没有恨,就是吃饱了,找个地方弄一会。他问,你家我家? 温清粤一点没装傻,“不都是你家吗?” 昨晚一进门,手臂打手臂,膝盖碰膝盖,他们在黑灯瞎火里争分夺秒。温清粤提醒那节古怪的台阶之前,周乃言先箍住她的腰,抱她凌空一转,身体语言道出了他对此地的熟悉。 是啊,世界哪有那么多墓穴一样的鸡蛋屋,有的只是迷恋旧物的老灵魂罢。 第19章 夜雨淅淅索索飘在窄小窗户。这边蛋壳屋风景一般。如果将他们婚后住所形容为鸵鸟蛋, 这就是个鸡蛋。正对三楼窗户的,还有一盏灯光咄咄的路灯。昨晚云雨颠沛,温清粤差点瞎掉, 今日静静坐着,又别有一番味道。 周乃言说,他讨厌起居室有棱角的东西。 这里拆迁后盖了新楼, 他原地原层高买了一套,装修时向设计师提出, 起居室能否空无一物。设计师愣了,起居室空无一物, 那不就是毛坯吗? 周乃言不会在情感的细节上逗留, 如凌浩所说,不是不难过, 只是容易略过。记忆回溯,他在慢速倒带的片段里找到症结, 原来设计蛋壳屋的初衷, 不过是他要每天一起床,就可以看到妈妈回来没。 “我很长一段时间,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客厅, 检查桌子底, 沙发底, 冰箱后面,再一扇扇橱门打开, 怀疑她是不是回来了,只是在和我躲猫猫。” 每一个动作都在巨大的希望和失落里切换。 “她后来回来了吗?” 这个故事一直卡在温清粤心口。她偷偷问过好多人, 都没听说过周乃言有亲妈, 也问过于蝶——周乃言的新晋后妈, 她也对周乃言亲妈的事一无所知。 周乃言苦笑,摇头。 在温清粤继续追问之前,他反问她,“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对我很重要的吗?” “反正不是结婚的时候。”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抱着程式化的心态。 “哦......”他低头笑了,“也是......” 温清粤抱住他摇晃,“我想听。”好想好想听。 周乃言告诉她,是做梦的时候。如预料,迎来一记飞眼,但这次不是玩笑。 凌浩不断追问他不想离婚为什么,一层层剥问,直到剥出他的梦境。但这个梦他没跟凌浩说。默默咀嚼完这个梦,他没再找过凌浩。 他知道没必要了。 周乃言说,他一直会梦到那个雪糕筒男孩,每次梦到都很不舒服,但很快就过去了。每逢下雨,人便难受,会感同身受地淋雨,即便身上没雨,也会在心理上被雨打蔫。 他们脚下这片地方原是本地城中村,知名贫民窟,烂筒子楼。这边住的都是城市艰难讨生活的人,大人忙碌,缺乏教育意识,送去学校就是最大义务,别的管不了。这里专出小流氓,没几年就是少年犯。周乃言没有爸爸,是边缘外的边缘,打小就被欺负。 温清粤不由想到了他小腹的伤。“都怎么欺负的?” “温二小姐,我说了你会害怕的。”他笑得坦然,真像在保护她的纯真。 这确实离她的生活很远。她生活的困境都在上层建筑。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温清粤都没见过流氓...... 雨丝落在灰蒙蒙的窗户,没能冲刷掉陈年的旧灰垢。周乃言盯着斑驳,想了想告诉她,“他们打架都拿水果刀。” “啊?” “不用惊讶,刀是生活必需品,拿好刀要被家里打的,能拿出来的都是用钝了的。” “你肚子上的伤是被刀捅的吗?” “这个啊......”他都忘了。周乃言想了想,“好像是吧,不是很记得了,只知道我有段时间也变成了那样。”他距离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细节的东西早就模糊了。 “你变成了混子?” 周乃言说:“我必须很凶很吓人,才可以不被欺负,我不可以是个软蛋。”他看向温清粤,“明白吗?”那里是文明之外,金钱之下,只有原始的攻击性可以保护自己。父母只要你不死就行了,没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来维护小孩子的正义。 “嗯。”温清粤懂。 “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她要离开。” “她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吗?” “可能是。”他又摇摇头,“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她去了哪儿?” “她失踪了。”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失踪,周乃言没信,因为她是笑眯眯地走的。他执念地认为,她在某个角落躲猫猫,只是时间久了点。她会回来。等他有能力去找的时候,发现是真的,如何都没有线索。 “从她离开那刻?”从开始捉迷藏那刻?温清粤不敢相信,这太恐怖了。“报警了吗?” “当然,我有段时间经常跑警察局。”他垂下头,声音低沉平静,“距离现在,失踪二十四年。”总有人提醒他销户,但他不想。 “是故意不回来的,还是遭遇了意外?”温清粤迷惑了。 “不知道。”他的信息中止在雪糕筒罩在头上的那刻。二十四年前,监控是稀罕玩意,买车票不用实名,寻亲必须依靠传单和挂牌,满大街都是迷茫找家人的失魂人。报警也没用,没有居民提供信息。连着三天的红色警报,狂风暴雨下,冲刷了一个人存在的最后踪迹。 原来大家说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连周乃言也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儿。 他捏捏她的脸蛋,戏弄道,“是不是吓到了?” “没有。我也听说过人不见的。”只是没有亲身经历过。 “然后我经常会做梦。” “梦见她离开的那个场景?”他曾向她描述过的,小男孩雨里等妈妈的场景。 “嗯。”他点头,“但也不是很具体,就是灰蒙蒙的。我已经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她唯一的一张照片我给了警察局,后来去要,告诉我没了。”他苦涩得都失语了,“这不是闹么。” 周石檐被警察局找到,领到了他。他给他吃的,生疏与他相处,还给他找了间房子。但周乃言仍每天跑回老烂楼,一一查看角落。半夜睡不着,也跑过去看。就算被找不到他的周石檐打,他也拗着头坚持回去看。 后来周石檐没办法,通过她以前工作的地方找到一张灯红酒绿回眸一笑的照片,给他留念。 “这间房子我大概住了小半年。我把它挂在各个中介,括号备注原先老楼的地址,只要有女客特意找什么房,来这里看房,我都会让经理帮忙留意。但没出租过。”因为一直没等到来人。 “原来我是自投罗网。”她意识到这房子属于周乃言时,还感叹财富强势,居然可以把人这样天罗地网地包围。 唉,玛丽苏误她。 周乃言用劲将她抱进怀里,倒进地上的那泼路光:“没力气了,好累。” “平时体力很充沛。”她讽刺。 “思想很容易被强化,我以前没意识到自己低电,现在知道了,说话前还要提气,掐电量。”他现在懒得说话的时候,颇为自在,就是没电了。没电的机器停工,不是正常现象么。 温清粤问:“那你现在还剩多少。” 他半真半假闭上眼睛:“我困了......” 周乃言没睡,呼吸乍起乍伏,稍许凌乱。 温清粤不自觉地再次蜷缩。她要默默消化这份信息,这对她来说多少有些暗黑。她的世界无论如何七嘴八舌,你争我抢,插曲频频,尚还有一道秩序兜底。所有的不堪都披着金钱所织的漂亮外衣。周乃言说的事儿离她太远了。果然说了她也不懂。 秋雨棉线一样,丝丝缕缕,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幔帐。 他们缩在密密匝匝的蚕茧里,呼吸一蠕一蠕。 半晌,他突然提起声,拍拍她的肩:“哦,说梦呢。” 温清粤躺躺好,抱膝与他相对,“你说。” “我经常梦里会出现那个戴雪糕筒的小孩。” “会难受吗?”她听得不舒服。 “还好。”他不太在意这种,醒了就好了。“梦里灰蒙蒙的。有打疼头皮的瓢泼大雨,有小水塘里一圈圈漾开的水花,有打蔫的野花,有废弃成堆的水泥,撕碎成片的化工蛇皮袋,流淌的污水,还有巨大的呼吸。” 经常做这种梦,会死得很快吧。温清粤脸色都蔫了。 “梦有时候是静态画面,有时候是动态的,像游戏,我可以动。”周乃言于是摘掉雪糕筒,移动小男孩,往最熟悉的阴暗的四楼跑去。他住在不吉利的四楼,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住。他按照习惯,跑去客厅,检查桌子底,沙发底,冰箱后面,再一扇扇橱门打开,麻木地迎接失落。 “你在梦里找到过妈妈吗?”奶奶死后,清粤梦到过她。每次梦到,又沉重难过又如释重负。如果在梦里能见一次,会好很多吧。 “不记得了。可能找到过吧。”周乃言拉过她的手,搁在掌心小心揉捏,“但梦境发生了改变,可能在婚后,第一年,第二年,还是这两年?忘了。” “啊?”她望向他,黑瞳里悬着两盏通亮的小灯。 再梦到这里,大雨,水花,野花,水泥,蛇皮袋,污水,巨大的呼吸声没变。 他有时候是干瘪的小孩,有时候是高大的现在,他还是会弯腰在桌子底,沙发底,冰箱后面找寻,再一扇扇橱门打开。 希望和失落麻木地切换,那是梦境的代码,他习惯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抬头,温清粤也在复制他的动作。在他弯腰查看桌子底沙发底的时候,她站在灰蒙蒙里,帮他一扇扇开橱门,汇报搜寻情况。喉声清亮,鼻音哑哑,拥有迷惑人耳朵的温柔。她会帮他叹出心里的气,把失落一声声“哎呀”出来。 他蹲在地上,继续找着,余光里,脚踝移动,裙摆飞舞。 他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就这样自然地出现了,潜进他长达二十多年的噩梦。 周乃言轻扯唇角,戏弄她愣神的脸蛋,“温清粤,你说这叫什么?” 第20章 温清粤情感过载, 捂住周乃言的嘴巴,不许他再说话了。再说下去,他以后犯错, 她怕是连生气都不会了。 一动气,难免要联想到不停找妈妈的小男孩。她不能这样母爱泛滥。 清缈就是这样的。清粤生活在集体家庭,排外意识耳濡目染, 被奶奶挑拨离间,母爱又被“外人”瓜分, 她肯定软过耳根。但清缈一双眼睛看向她,笑眯眯地捏捏她的脸, 夸句“真可爱”, “好乖啊”,或是露出一点神伤, 清粤立马变成包子。 还有,此时此刻, 她心跳过速, 发生异常联想。 周乃言问她这叫什么?这叫蛊惑啊! 温清粤既想沉醉帷幔下的梦境,又想退出此刻荒谬的感动。 如是纠结,眼睛闭着闭着, 就关闭意识, 睡了过去。 周乃言看着她月牙白的丝质衬衫领, 一直在等她反身。可能在他的了解里,温清粤就算不落个泪, 叹一声气,也要深深看他一眼, 用力拥住他。那是个说“我爱你”的上佳时机。 直到听到均匀绵长的呼吸, 他才不得不承认, 周太太真是个妙人。 他笑着拧拧眉心,释然地舒了口气,熟练地两手一抄,打横将她抱回房间。 睡着果然比喝多好抱。两年前一次酒后,周乃言在秘书的搭手下勉强脱身回家。他昏沉沉踢掉皮鞋,一边脱衣服一边往内卧走,脚下忽传来呜呜的动物声。眯眼一看,原是乱甩的西装扔在了酒鬼身上——温清粤蜷缩在欧式白色睡裙,与白瓷砖融为一体。 他试着把她拎起,但同样体重情况下,酒鬼和清醒的人完全不是一个体量。她软得像一团流动的沙包,他往上抱,她屁股往下坠。周乃言试了几/把,终于脚下虚疲,被她拖垮在地上。 她睁眼时完全不似喝了酒,双目清明,看上去能做百位以内算数。周乃言问她要不要回房间,她摇头,抱着他假装摇篮,摇了会,大着舌头说,刚刚美国真人秀男嘉宾给女朋友放了漫山遍野的气球。她死死盯住他,问为什么她没有。 他打开手机搜索气球视频,两只手堵住她视野的其他光线入口,“你现在看,是不是有了。” “我要漫纤遍野!” 他问她还醒着吗,她点头。也是酒鬼从不认为自己醉了。 周乃言说他准备了,在卧室,去看看吧。温清粤半点没怀疑,自己站了起来,急匆匆与他回房,省了他一道力气。 次日醒来,她一点都不记得这件事,也没再提过气球。好像那就是一场酒后发痴的幻想戏言。 再经过气球,周乃言会留意她一眼。温清粤真的喜欢这玩意,逢庆典,她都要多看几眼。有回他问要不要拿一个走,她摇头,还挺计较:“不要,这是个紫色的。” “那您中意?” “我要粉色的!” ...... 温清粤在周乃言认真坦诚自己后,陷入梦里,这个梦非常不合适。她就算不梦到小男孩,也该梦到一些日常亲情的部分。怎么一直在喊“fill me up”,这几乎在重复初婚的情形,她欲哭无泪,拼命蹬腿,这厮附在耳边,蛊惑她,别咬c单。 被人摇醒的时候,温清粤很难受,差一点点就fill成功了。 凌晨三点被人叫醒,温清粤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就算是看气球,她也只能原谅一半。这一半还是在一上车就睡觉的情况下勉强原谅的。 雨停了。秋天的晨风裹挟湿冷,叫人毛孔防备。四点一刻登上山顶,对衣衫单薄的温清粤来说,只能算勉强热了身。 行至山顶平台处,温清粤环顾半黑的山林,没看见气球。 周乃言找了出平整的石块,让她坐下。 就算是这个奇怪的点,五米远处居然有一个大爷正在抻腿。起真早。果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物钟。 温清粤裹紧他的外套,瑟瑟开口,问气球呢? 他让她等等。说罢,盯着她浮肿的脸颊,一字一顿地问她,睡得好吗?那语气,倒是有些幽怨。 温清粤垂下眼,作老实状,“还行吧。” 他哼哼。 温清粤的脸蛋被秋风吹得发白,躬身缩头,抵御冷意。周乃言倾身将她揽进怀里,问她是不是冷,冷怎么不说? 温清粤僵脸:“我以为你故意报复我。”在毫无准备的凌晨,拎她出来军训。 以往他嘴毒,若气到她掐人中,她便会敲锣打鼓准备食物。用精美的食材加相悖相冲的佐料,在阿姨瞠目结舌下,看他一脸淡色地吃下去。周乃言对吃真是不挑剔。每次他面不改色吃完,温清粤都会默默原谅他。脑补这是一场沉默的道歉。 昨晚睡着,温清粤也没想到。 周乃言鼻尖轻蹭,呼哧着笑意替她安抚风中飞舞的发丝,“你以为我是你?整这些东西......” 清粤一愣,半天没说话。过了会,“你知道?”要是这样,他演技也太好了。周乃言吃苦瓜浓缩汁炖排骨的表情,就像在吃腌笃鲜,眉头都不带皱的。 “阿姨说你一离开家,厨艺就进步很多。”周乃言冷哼,“温清粤,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没有味觉吧。”那玩意苦得他三天吃东西没尝出味道。 “你......”她冷得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干吗不说......” 周乃言看小孩似的斜睨她:“我揭露你这么幼稚的把戏,你不会很没面子吗?” 她切了一声:“你有本事就一直演下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换剧本了呗。” 他说的轻描淡写,温清粤都不知道怎么回。 也许不用说话,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清晨是瞬息万变的,每一刻钟,天上的云层都会变化,然后越来越快。 稍一失神,就错过了。 日光在对视中破开云层。青黄不接的山峦上,探入射线一样的金色。山风巨大,蛮横地在耳边咆哮,盖住黏黏的口舌之声。 c瓣分离时,余光里的颜色忽而亮丽,她想要扭头看日出,又被他意犹未尽地掰过,如是三回,天光越来越亮,温清粤都要恼了,接w哪里不能接,难得早起,为什么不让她看日出?又不是什么刚黏糊在一块的情侣,急于了解身体的分分寸寸,没必要这么抓紧时间。 周乃言右手将温清粤躁动的下颌锁死,左手抄在口袋,遥控开关都快被拇指指尖抠坏了。该死的气球为什么还不升起! “周乃言!你有瘾啊!”终于忍不住推开,温清粤赶紧往日光处望去。云层掩映下,那颗隐隐的日头屏雀般,猛一个抖落,泼下漫山金灿霞光。 “操!”周乃言低头骂了句脏话,捧住她的脸,再度吻了下去。 这次没了平和。温清粤瞪大眼睛,气得想吃了他。有病!有病!这人有病!他就是不让自己好过,看个日出都要发q! 两人贴在一块360度转了个圈。那位大爷估计受不了这么低俗的画面,早没了人影。 就在温清粤开始咬舌头挣扎时,余光中的灰蒙金色终于置换上一串升腾的粉色。 周乃言舌头探出唇,大口喘气,完全无心看气球。刚才配合的不好,这次机关倒都准确打开了,比之前试验的几次要优秀。 温清粤惊诧地偏过头,注视徐徐飞升的珠光粉气球。也许是刚才的热w把她搁在了一个很高的情绪,也许是如梦似幻的场景早在想象里发生过无数次。她被震撼,却没有心动过速和呼吸急促。 像真的,又像假的。 她咬咬舌尖,想试试疼不疼,却发现早麻了。这厮吸得太狠了。 周乃言从石块后头钻出,再站到她旁边,手上多了个遥控器。突突的声音响起,一架银色的遥控直升飞机颠簸升起,周乃言的眼神上上下下关注这架飞机,调整手位操作,迅速稳住,往温清粤这里飞来。 他低声说:“现在直升飞机没以前好弄,申请没下得来。” 温清粤故意:“我只有廉价的塑料飞机。” “你希望你的名字悬在本市上空?” 不希望。温清粤撇嘴。 最近本地开某论坛会议,直升飞机热气球滑翔伞等都被禁止,就这一千个气球都不容易。随第二波气球飞起,飞机飞到了距离她两米远的视线平行处。 温清粤这才看清,飞机上有一行手写的“Belong To WQY”。是周乃言的字。他的字整体散漫,线条自由,但会在最后一道收尾处极度用力。 她捂住嘴,用力憋笑。无法想象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默骂过多少遍“幼稚”。 “是不是有横幅?”温清粤按照剧本,主动破题。 “嗯,”周乃言并不惊慌。他看向她,“你猜猜写的什么?” 还用猜?他早给她洗脑好久了。“我爱你,是不是?”她睇去了然的眼神。哼,什么浪漫,还不是在她的股掌之间。 周乃言牵起唇角,拇指一按,掌心大小的红色卷轴随之滚落,展开后还弹动了两下。 上面赫然写着:我也爱你。 温清粤没说话。突突声里,她复杂得像吃了一碗蜂蜜拌白糖,齁住了。 周乃言平静地注视她,“你要的爱太宏大了,我以为的爱就是这样的。” 哪里宏大,只是随便说说。温清粤别扭道:“‘这样’是哪样?耍我逗我,看我出丑?”人到山上了,还一个劲卖关子。 周乃言不否认,点点头,“嗯......然后再哄你。” 很难说这叫不叫爱。温清粤抱了个气球,垂目消化好久。 感动慢了好多拍,在太阳热烈缠身时,才溢出她的嘴角。 她叫他:“周乃言!” “嗯。”他上前。 她抱着气球,又叫了一声,“周乃言!” “嗯。” “周乃言!” “嗯。” “周乃言!” “嗯。” “周乃言!” “嗯。” “周乃言!” “嗯。” 他没有问叫她干吗,牵唇一声一声应到她心满意足,叫到无聊。 拆卸遥控飞机装包下山时,温清粤发现飞机上藏着另外两条横幅。是他备用的——配合她说的话,掉下撩她的符咒。 一条是她说的,“温清粤我爱你”,另一条是“噗通”。温清粤盯着第二条想半天没想明白。 下山时,不再寒冷。秋日的太阳温柔得刚刚好。 他们手拉手,踩过咯响的落叶。 温清粤问他,“‘噗通’是什么意思?” 周乃言冷笑,我怕你又要说什么下跪抽巴掌,我就准备了一下。 第21章 珠粉色气球像一串斑斓易碎的泡泡。浪漫过后, 温清粤连“爱情”一下都来不及,就迷失在周公催发的呼叫信号里。 她清晰地听见身体发出的疲惫响动,到家一头栽倒床榻, 睡死过去。三十了,浪漫有点累。 同频的爱是很少的,大部分人感情修行的课题就在克服频道差异。 在周乃言的努力调频下, 夫妻俩偶然同频。温清粤没反应过来,待独自咂摸几日, 觉出难以置信的甜味,越阅读理解, 越回甘无穷。 这浓度显然过分, 轻而易举将温清粤过往的郁郁融化。好像她多年的酸心只是她想太多。 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月头三天摇, 还有二十七天慢慢熬”,温清粤在金钱方面没体会到这句话, 倒是在丈夫续航方面颇有心得。 浪漫布局与抽巴掌下跪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 重在挽回。至于修正,这个过程对谁来说都漫长。 ...... 是日。清粤兴高采烈陪清缈“见人”。都说女孩陪女孩相亲,最怕男方搞错对象, 但清粤陪清缈, 没这方面的担心。没有男人会率先把目光落在奶呼呼的清粤身上。 清粤穿衣打扮偏森女, 头发蓬蓬卷,约莫是肥胖过, 她不是很喜欢穿紧身的衣物,一般场合, 泡泡袖和宽松裙摆能给她包裹的安全感。 清缈一身干练黑西装, 轻挽波浪, 一言不发地坐在咖啡厅中央,时不时发出声“嗯嗯啊啊”,表示魂魄在场。 男方的视线于情于理都要落在清缈这幕大屏上,所以清粤只能像个电视背景音,一路引话题。 清缈相亲太多,清粤也只能偶尔陪同。在这些陪同里,有她当场就想落跑的脑瘫男和轻浮鬼。她对清缈说过,每次陪她相亲,都会对周乃言的感情深一些。他就算嘴毒,皮相谈吐也能装个优质男。 今日这位男士,绝对是温清粤近四年“见人”历史上最优秀的一个。从外貌谈吐到身世背景都拔尖,同时还是一名律师。 是以,“见人”结束,温清粤对清缈进行批评,认为今天她很不礼貌。一整个过程,对方明显对她很有兴趣,她却连笑容都很少流露。 清缈无所谓,她一直就是这样的。清粤着急,“这个不一样!”以前那些,要不是怕不礼貌,隔着窗户看看就跑都行,但今天这个真是个宝。 清缈问,“哪里不一样,是能帮你打离婚官司吗?”莫不是看上人家的职业了。 清粤抿嘴,不好意思说他帅得过分,“才不是呢......是他名字好听。” “王之涣?”清缈年了一遍,笑得讽刺,“你真是天真。” 温清粤意外,“你认识他?” 清缈笑得疏离,“我不认识,只是他坐下来那刻,我就知道他是个渣男。”他的眼神目的性很强,几乎在坐下的瞬间就将她扫描了一遍。清缈对此敏感。 相亲场合,太过自若,并非好事。 虽然清缈不感兴趣,清粤却是非常心动,还动手搜了这人,与小姨打了半小时电话聊今天这桩亲,将自己面对面套来的消息与小姨手里的消息交换。她激动了半宿,睡前想起她和周乃言两天只说过一句话,人立刻蔫巴。 她听见心里填充的鼓囊囊的气球,泡泡一样,接力破碎。 清缈下午问她,现在是不离了吗? 清粤想了想,是啊,哈哈,我是不是很傻?一阵闹腾,最后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清缈复杂地牵起唇角,“我就知道你不会离的。”说着,模仿奶奶经典语,了然地说,“女人么,不都那样吗?” 是啊,男人么,不就那样。 温清粤想想无解,颠来覆去想到几天没弹琴,很乖地走到携带而来的电子琴旁,单手弹了段《My soul》,一边弹一边想,明天要去凌浩那里聊聊。 夜色朦胧,华灯一盏盏熄灭。周乃言赛前冲刺,推杯换盏后身疲手软,瘫在饭店大堂的皮沙发上,枕着别人屁股烙下的深坑。 Wechat收到段视频,没有画面,没有语言,只有一段流动的熟悉音符裹挟情绪递了过来。 他上滑看了看上次发消息的时间,轻扯唇角,一字一字自喉腔挤出:“我......也......想......你......” 过了会,都睡着了,手机震了。周乃言混沌地回到人间一秒,差点再次栽进梦里。他甩甩头,强行清醒点开消息。温清粤发来:【我不信!】 他真睡着了,失去意识前还在心里用余电怼了她一句,嗯......别信我这样的人。等被扶回酒店房间,躺了个澡,再捞起手机,看见一通未接来电,记忆迅速涌上。 凌晨三点,温清粤已经气睡了。接起电话,自然没有好气,但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的好像都说了。 温清粤:“......” 周乃言:“......” 通话的第一分钟是互相探听彼此呼吸还稳不稳定的状态。第二分钟,周乃言开口:“生气了?” 温清粤揉揉眼睛,“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没有像客服一样回复消息。”周乃言将随叫随到,态度良好的对话称为客服。 “你在讽刺我。”她听出来了。 “哪敢啊,您现在举着尚方宝剑。” 他们还挺少在电话里聊天的,毫无主题的情况下,温清粤空白了。 “我......” “吃了,喝了,在酒店,刚睡着了,现在醒了。距离你......”他将浴巾一丢,整个人敞在了床上,心算了算,“一千多公里吧。” “什么啊......”就是在讽刺她!温清粤咬住被套,绞尽脑汁要刀回去,“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帅哥。” “清缈相亲的那个?” 噫?对哦,她说过她今天要陪清缈相亲。他居然还记得。她以为他压根没在意。 “嗯,三十五,和清缈同岁,比你大一岁,但是好帅,保养得完全看不出来。”这款和周乃言完全不同。周乃言是懒洋洋的狮子,爱晒太阳,不主动发起进攻他压根不理你。王之涣攻击性很强,眼睛鹰一样锐利,一看就很难驯,需要熬。 温清粤称一场下午茶就被电晕了,清缈笑话她,那你是怎么受得住周乃言的。清粤暗自抓狂,可不就是受不住吗! 周乃言嘶了一声:“可见婚姻对一个男人的摧残。” 声音又懒又哑,像挤出来的,听上去真像饱经沧桑。话音一落,两人都笑了。 温清粤故意激他,“真的很帅!很帅!很帅!” “好,很帅。”他顺着她说,全没在意。 “帅得我想睡他。”这话有点过了。这根本不是她会想的,也不是她该想的,但脱口而出时,清粤居然真的咀嚼起可能性来。 周乃言愣了:“这么帅?” 温清粤给他形容了一下外貌。最后总结,比明星帅。是那种遥远的,她触不到的帅。 又是明星。周乃言皱眉问:“多想睡?” “是......”温清粤小心翼翼,“可以吗?” 这事儿她也考虑过,照说他们默契遵从的是婚姻约定。虽没明说,大意都知道,他们以婚姻为主,感情为辅,但身体外的行为,可不可以呢?温清粤以前没骚动,所以没具体想,但今天这个真的可以。要不是清缈的相亲对象,倒是真不错。 周乃言沉默了。 温清粤不知道他是不想搭理这句话,还是非常在乎这句话,半晌,她主动打破沉默,“玩笑。” 周乃言耐心没了,又脱口了句不好听的:“温清粤,你不会真有病吧......” 温清粤这类人,在求解到一段爱之后,精神上会寻找下一个求而不得的对象。要说不稳定,她才是更不稳定的那一个。但她又太乖了,看起来不像。 说完这话,周乃言没挂电话,倒是听到这句话的温清粤先受不了,挂断了。 她想想自己好像有错,又觉得没错,周乃言以前也用一些虚构的女人来刺激她。这么想想,有点气,又有点激动。相比较总是十拿九稳的周乃言,她有些喜欢情绪化的他。 次日,她不再计较那句冲话,主动伸出和好的手,发去消息:【吃醋了吗?】 整整一周,周乃言不再回复。 好好的气球浪漫,破碎得如此轻易。 温清粤蹲守感情迷局的日子也没那么久,琴行在市级钢琴比赛后,举办了一个小型比赛。别看比赛小,照样社交媒体竭力宣传,从报名初赛半决赛决赛全是时间心血,周乃言回来时,清粤忙得脚不沾地,左手把自己的财务资料给张律师,右手捧着半决赛种子选手的履历表。 清粤一份份核对材料,笑称,现在小初中生的履历写出来,比她这个二十九岁的人都多。 清缈也在,正帮着拟后台文稿,她的位置正对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倚靠办公室门口一言不发的周乃言。 她低声提醒温清粤,“你老公回来了。” 温清粤回头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 清缈朝周乃言点头招呼,向温清粤这面展示资料,“你们以后的宝宝也会这么优秀吧。”看他们的条件,都不敢想会生出多受宠的孩子。 温清粤:“不会的。”她没有宝宝。 清缈不解:“什么不会?” 清粤故意忽略身后灼热的目光,阴阳怪气道:“也不知道生下来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周乃言笑了,但没理她这句话,倒是跟清缈搭话:“前几天去相亲了?” 清缈不想提这茬,哦了一声。 他拉了张塑料凳子,自在地往门口一坐,“人怎么样?” 倒是稀奇。周乃言很少过问大姨子这么私密的事。虽然外界对周乃言这个人风评一般,但清缈以前见过不少势力男想通吃,一边勾搭正牌小姐温清粤,一边勾搭她这个尴尬千金,所以对周乃言和她保持的距离非常有好感。 “没下文了。” “怎么说?不是说很帅吗?”他冷哼一声。 “很帅你都知道,”清缈看了清粤一眼,敲敲她那侧的桌子,佯怒道,“是你说的吧......暴露我隐私。” 清粤撇嘴:“很帅也是隐私?他那张脸就长在阳光下。” 周乃言摸摸下巴的微碴,继续与清缈说话:“说说看,多帅?” 清缈实在对这个男人没兴趣,怎么最近大家总提。她倒是宁可遇着个普通男人,这样大家扼腕,认定不配,她才可以顺水推舟。她使劲回忆,但那厮的五官都模糊了:“我也不知道多帅,清粤知道,问她吧,她一直提。” 还真是...... 周乃言发出声冷嘲:“呵......” 那气流可蹿得真远,温清粤后颈都感到了一阵凉...... 第22章 到吃完盒饭, 清缈已咀嚼出今天担当的是夫妻俩夹心饼干的工作。 两人说话不对彼此,都冲她说,话题也不提彼此, 一顿饭把王之涣那点边角料掘光。 最后周乃言筷子一丢,抄起手,冷冰冰抛下句“有些人就喜欢这种”, 潇洒走了。 留温清粤坐在桌前,火苗迟好几拍才冒起来, 低喃道:“他......什么意思?” “周乃言醋劲这么大?”他怎么看都不像计较老婆欣赏男人皮相的人。清缈边收拾餐盒边关心,“你平时没少受委屈吧?” 温清粤也没理解, 一句玩笑而已。周乃言逗她养了“漂亮姑娘”之说, 她可是从来没翻过脸。顶多兀自为这些低俗笑话辗转反侧...... 温清粤点开查找功能,确认他所在坐标, 思来想去,与秘书联系后, 驱车往遥远的中心实验室驶去。 周乃言过去没有与她共享这个功能, 这阵儿闹腾,也不知道是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去哪里查到的,主动共享坐标。 这是温清粤第一次使用, 点开怪怪的, 感觉侵犯了丈夫隐私。当然, 清粤也知道,上流人常去的聚会会所, 在地图上是不会显示的,说不定坐标点在湖边上或是湖中央, 写着某某公园某某湖, 实际是丛林掩映的私人场所。 这只是猫咪坦肚皮卖乖的手段。 周氏的实验室在郊区, 没想到,晚上九点多还这么热闹。 电动玻璃门一开,十几个半人高的机器人在高精度数字伺服舵机工作下,哇啦哇啦开始动作。上次来估计是两年前,它们数量单薄,只会关节旋转,迈动僵硬舞步,模样也没现在精致。现在明显精进,指头都能灵活点动了。 有只估计设置了自动跟随,吱呀关节跟着温清粤迷茫的脚步。她拍拍它冰凉的头,问它,周乃言在几楼。 机器人没说话,秘书听见响动,自五楼围栏处向下望,“周太太,这里。五楼0512。”他指向左边,“这边电梯上来。” 温清粤往左边电梯口走,那机器人还跟着。不知道它能不能离开大厅,清粤怕误事,蹲下身找钮或屏,想让它别动。 上下摸索,把它非礼一遍,羞处都找了,依然没找到Button。 好在机器人在她不走动后,也不再动了。她试着起身,这家伙一脚翘起,稳稳定住,没再跟随。像被远程按下暂停键。 往电梯口走,清粤拢包时指尖顺包带向上,摸到了花边领子。今日穿的这条绵裙她嫌色调单调,配了个撞色针织假领。 她顿了顿,再次走到那家伙旁边,自脖上卸下假领,给它兜上。 清粤笑眯眯沉浸在自己的乐趣里,拇指细细给白色蝴蝶领扣上小樱桃纽扣,对她说:“今天你是女孩子。” 秘书在电梯口等她,手里抓着橙色卡通包装,像是零嘴,温清粤笑,“徐秘书,你喜欢吃零食?”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口味倒是很可爱。 “没,猫吃的。”他给她展示包装袋,“这边工程师闲来喜欢撸猫。” “有猫?” 他说这里不是很方便养猫,精密零部件粘毛不好,所以猫一般都关着,偶尔放出来玩玩。温清粤在徐秘书的带领下,来到一间位居五楼中央的半开放玻璃房,屋内全是卡通猫爬架,两边各摆一台空气净化器。 听徐秘的口气,温清粤以为就一只观赏猫。一入玻璃屋内,赫然一屋猫。布偶加菲,美短英短,无毛有毛,卷耳立耳,黑白灰橘,应有尽有。 温清粤屏住呼吸,挨个呼噜,表示友好。 角落有个戴眼镜的中等个男人,身穿便服,蹲在猫抓洞前不停唤猫,来了有一会儿了。 温清粤本来没在意,挨个小屁股掂分量时,“亲月亲月”的类似发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还真是! 她往那男人望去,恰瞄见一旁讪笑的徐秘。她问,“那只猫叫?” 徐秘恭敬:“亲月。” 温清粤眯起眼睛:“不会是......”周乃言起的吧。 徐秘不好意思,也嫌幼稚,但面子上还是很尊重的:“周总捡的,给它起了这个名。”员工哪能第一反应想到那是他老婆的名字,以为是亲吻月亮,都说好听。倒是徐秘消化了一阵,从没主动叫过那只猫。 哇?真的吗? 温清粤揣着别扭,挤到那男人旁边,也想瞄瞄亲月。可那只猫一直缩在洞里,温清粤脸怼至洞口,眼睛一眯,对上一双警惕的猫眼。 温清粤向徐秘讨来食物,终于引出这只猫。 在它猫步而来的几步路里,温清粤目瞪口呆。 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名品种的猫,偏偏是只土橘叫亲月...... 她再次环顾这群高贵血统的慵懒猫咪,气得差点心梗。那只土橘贼眉鼠眼,倒三角脸,身子肥得一步三抖,一点都不好看。 还有......温清粤最烦胖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零食放回包装袋,塞回徐秘手里,扭头就走,没给亲月吃。 倒是徐秘打开话匣,介绍道,这猫捡回来只有成人手掌大,周总养了两年,吹气球一样膨胀。性格呢是比较孤僻,不怎么让摸,也不怎么合群。但偏是这样,大家特爱惹它。每次一进去,第一个叫的就是亲月亲月,所以它喜欢躲在洞里。说着还补了一句,那个洞是周总亲自搭的,改了两回尺寸,因为它越来越胖了。 温清粤奇怪,干吗不直接买个大一点的。有必要自己搭吗? 徐秘说,这猫孤僻,喜欢钻小洞蜷睡,不喜欢别人摸肚皮,洞要贴身、紧身、牢身,挤不进去也要把屁股晾外头,装鸵鸟。 温清粤无语,真是只笨猫,白瞎了她祖宗留下的族谱名字。 她想生气,又没气得起来,思及刚把它骗出来又没给吃的,不太仗义,对徐秘表示自己去0512,“徐秘书还是去喂一下亲月吧。” 自己叫自己名字,挺怪异。 徐秘知道回避,点点头,再次周到指明0512的方向,“那边,要门禁卡,您拿我的吧,或者敲门。” 温清粤来过一回,格局没多大改变,依次覆盖率、噪声、空气、电池实验室,0512在尽头,有几排数据分析的机器。 她一眼捕捉到窗前看电脑的周乃言——屁股下靠一张高脚椅,脚踩另一张高脚椅,不锁眉头也不扶额,眼神淡得像打瞌睡,但手搭键盘的敲击动作,看得出在工作。 远远望去,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一点都没C上的野蛮。 他说过,这叫shou性,工作时叫人性。温清粤忽然想到这句话,想shou性大发吓他,于是脚比脑快,箭步冲到他跟前,鼻子紧贴玻璃,拱成猪鼻形状,朝他鬼脸。 一定又丑又可爱,他不就喜欢不修饰的样子吗? 眼前出现一团熟悉的人影,周乃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温清粤觉得那一眼好性感,对这丑样还波澜不惊,没有扶额叹气想迅速离婚,还偷偷养了只丑猫,取作她的名字,莫不是爱她爱得无法自拔。若下一秒他穿过玻璃门,一手扣住她后脑,用力吻住她,也不是不可能。他口味是很奇怪。 四目对视,周乃言没有大动作,只是手腕稍许活动,摸到手机,人迅速往后退了退,冲那张晕成面饼的脸皮,精准连拍。 温清粤正为自己解放天性的可爱傻乐,忽然那洞黑的摄像头出现,吓得弹出好几步。 她捂住下半张脸,迅速找到门,气势汹汹:“删了!你给我删了!”只是跟他开个玩笑,怎么可以这样。 周乃言避身,将手机塞进西裤兜,“删不了,我上传云端了。” “你!”温清粤想打他,但这不符合她二十九岁高龄。她气急,手掩唇,连打了五六个喷嚏,边喘边红着鼻头问他,“你养了只猫?” “你去看了?”周乃言皱眉,上下打量她状态,“你猫毛过敏,还好吗?” “也没那么厉害。”她捏捏鼻子,翻了个白眼,“你给那只丑猫起了什么名字?” “什么叫丑猫?出身不问贵贱!”周乃言对她深入骨髓的阶级意识向来是不屑。 “你......”温清粤语塞。她知道周乃言对人类之外的物种格外维护,“是不问贵贱,你养一群土猫,可以不问贵贱,但养一群名贵猫,把它放在里面,这贵贱不是一目了然吗?”贵贱是比较出来的。 “我喜欢。”他倒是还挺嘚瑟。 “你喜欢一只土肥圆?” “我就是喜欢土肥圆。”他倒是难得回应这么无赖的话。 温清粤看了他一眼,不再与他争辩,主动提起这几日不上不下的话题:“今天这什么意思?” 周乃言眼里闪着精光,反问她:“喜欢吗?” “那只猫?”温清粤摇头,“不喜欢。”一是她猫毛过敏,不喜欢,二是那家伙又肥又丑,她不喜欢。 周乃言说的不是这件事。“温清粤,你不就希望我这样吗?” “......”温清粤转过弯来了。 他如她愿,捂着心口嘶了一声,“我难受,心慌,老婆中意别的男人,我绿帽顶着也要忍。” 温清粤嘴里噎了口空气馒头,张半天嘴,好不容易挤出句:“你演技好差。” 周乃言为表示自己配合戏码,特意翻出相册,“我配合得还行吧,还搜了照片。”他将王之涣蓝底免冠照展示给她。 没她说的天上有地下无。按照男人的眼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男人。 就像电梯事件回房后,他对着镜子细细照了照,也没觉得哪里帅。 温清粤这人的眼光不怎么样。 温清粤生气,一个劲重复:“你演技太差了!” 周乃言捏捏她的鼻头:“你信了吗?” “你又耍我。”温清粤嘴里涌上苦涩。方才因亲月而添上的甜蜜全回涌成了苦瓜汁。她为担心他生气而不值。也是......他要是有这个电量,才不会耗在她身上。 “我哪有,我只是配合太太。”他把那照片送到她眼皮底下,问她:“这人哪里帅得到值得我产生危机感。” “他是律师。”她对能言善辩的人有职业崇拜。 周乃言摊手,将自己敞在他面前:“我也是啊?”就是执业证几年没年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她眼睛咕噜一转,差点忘了,难怪说不过他。也难怪对这个职业有好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几天下来,原是他配合的闹剧。 无聊。他无聊,她也无聊。 本来温清粤大老远驱车赶来,是想哄他的。现在看起来,非常自作多情! 温清粤恨自己爱失禁,咬牙往外走:“算了,不说了,去看猫。” 周乃言跟着她的步子,走到了猫屋前,“婚姻里,要允许对方欣赏各种美的生物。”他指向的是亲月。哪里土肥圆。大家都说亲月是实验室门面。 温清粤理解错了,没想那只猫,开门前问:“我可以用欣赏生物的眼光欣赏帅哥的意思?” 周乃言想了想,有些时候,他也并不能完全掌握妻子的脑回路。他抓住了“欣赏”这个词,很中性很理性,于是说:“可以。” 温清粤:“你也会欣赏帅的男人吗?” 周乃言拦住她进门的动作,到另一间房找了个口罩,在她鼻梁处用力一捏:“当心点。”温清粤的鼻水流起来,一点不比水龙头逊色。他这个厌恶体//液的人,被迫给酒鬼擤过无数次鼻涕,就怕她睡着憋死。 男人?“不会,我只会看好看的女人。”他一边给她戴口罩,一边懒散地回应她,话没过脑子,等句子落下,才在周太太燃火的眼睛里讪讪摸鼻子,“......和动物......还有植物......还有机器人......” 温清粤扯下口罩,“睡呢?” 周乃言严肃:“温清粤,这是底线。” “我们之间有底线了?”她歪头,蓬松的卷曲儿自肩上坠落,调皮滑至他扶肩的鱼际。“我一直以为没有。” “现在有了。”他点头。 “睡觉是底线?”在他点头之后,温清粤鼓劲,“是对彼此的底线,还是只对我?” “我们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一一回答,尽管这些问题在他看来,似乎没有必要。 “是以前也存在,还是现在开始的?”狂跳的心脏暴露出温清粤心底对这个答案不乐观。 她过去接受过,但还是想问。 周乃言轻扯嘴角,居然笑了。 温清粤愤怒,正要组织语言让他严肃面对问题,好好回答,包里的手机不识相,一嗡一嗡开始闹腾。 她只想审讯,不想接听,但此刻这声儿确实碍事。 她掏出手机想要掐掉,却因为紧张,失误按成了接听。 “你好。”一道男声自扬声器扩出,温清粤不耐烦,“谁啊?”陌生号码!要是推销,就拉黑。 “打扰了。”那边很礼貌,声音陌生里开始透出熟悉。 确实打扰。温清粤死瞪着周乃言,暗下决定,今晚不管伤不伤心,一定要问出这个一直回避的问题。她不仅要问,还要问细节。她很在乎。尤其在凌浩鼓励她向丈夫问出心里问题,不要憋着之后,这个欲望越发强烈。 她问,有事吗? 那边自报家门,一字一顿,划破周乃言吃定她的笑意。 “还记得我吗?我们上次见过的,王之涣。” 温清粤眼睛一亮,心跳再次飙高,不知怎么,她下意识捂着听筒往反方向跑,压低声音:“记得记得。” 周乃言看着她飞舞的裙摆,哑口无言。 第23章 夜静风未定, 秋夜凉风穿过窗户,刮响空荡的中心实验楼。 听起来像海螺送风。 周乃言抱艾米丽在怀,不知摸了多久, 渐渐松泛的眼皮在洗手间的抽水声后忽然横过一道清醒的厉色。像终于续足电量跳屏而出的100%充满。 温清粤抽了两张擦手纸,哆嗦地往这边走来。秋夜深了,到底是凉的。 她见周乃言抱着猫, 又把口罩拉上,往鼻梁上按牢。 挺多年没接触过猫, 清粤忘了自身猫毛过敏的严重性,印象里好像打几个喷嚏就好了, 结果刚刚与王之涣通话, 她非常没有礼貌地连着“啊糗”几十次,对方只能抛下声“抱歉, 打扰了”。 等电话挂断几十秒,温清粤才在嗡响的脑袋里抽出一丝理性, 陷入懊恼。 她给清缈打去电话, 一边捏鼻子,一边发出“ong”声,责问她为什么不回复男方消息。对方电话打到她这里, 可见其心之切。而且很加分的是, 他没有通过长辈转达见面意愿。温清粤最讨厌与长辈一五一十转播进程的男人。 夜里实验室空, 那声传得很响,光周乃言都听到好几个“这么帅”、“多可惜”...... 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看, 温清粤真的眼瞎。这种人去选角,最多只能演个佞臣...... 周乃言将艾米丽放回屋, 走前又抚摸两记。 漂亮布偶真是没脾气, 好拿捏, 不像那只胖橘...... 他每次也只敢这样——伸出两根手指,探探今日脾气,若不弓背警惕,他才敢摊掌顺抚,吃一把豆腐。就这,也不敢下重手,只能轻手调戏。 温清粤戴口罩紧随其后,非常粗暴地捏了把亲月的屁股,“挺肉实。” “小心。”果不其然,话音一落,亲月嗖一下灵活入洞,留一双警惕的探长猫眼在外。一副今日你休想碰我的表情。 “真难伺候。”温清粤不知这口罩的密封性,不敢大力呼吸。 周乃言抬手看表,捏捏她宽大裙子下的纤细腰肢,“十点了,走吧。” “说清楚。”谁知道下次能挑开这个话题又是什么时候。她也不是每次都能破开那层勇敢的窗户纸。 “说什么?”他明知故问,嘴角翘起调侃,“不如先说说你对律师先生的不轨意图。”见她眸光闪动,只字不语,他诛心论地反问她,“你窥伺你姐相亲对象,这合适吗?” 温清粤最受不了别人指控,果然跳脚,“我只是说他帅,结了婚都不能追个星?追星只属于未婚专属?” 帅个屁。 周乃言没说话,看了眼亲月,揽过清粤,“走吧,最近都来不了实验室了。” 没说完呢。她倚在他臂弯,继续道,“还有啊,清缈对这人根本不感兴趣,要是有一星半点,我肯定退出。” 她也着急,这相亲相下去还剩什么货,相的都不是男人,而是孩子的品相。清缈结婚直接当后妈的可能性极大。遇见个帅的、没孩子的、没结过婚的,工作家世又都体面,她恨不得附身到清缈身上,替她答应。清粤太知道相亲之苦,又尴尬又熬人。 到员工更衣室,周乃言一边往里走一边脱衣服,听她这么说,停住脚。“这么说,你真想过加入?” 她笑咯咯,不怕死:“你可以一起呀。” 周乃言面有不豫,但没说话。眼前温清粤的鼻子红得像小丑,过敏还不自知,刚又钻了趟猫屋。他得先洗个澡,清除过敏源。 在他进到淋浴前,温清粤抓住他问清“亲月”这名字怎么回事,并强调,不可以唬她,她知道这个名字与她相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记住的名字。”周乃言抛下句话便钻进哗哗作响的水帘。 “取我名字干吗?”变/态! 水声很响,像一场大雨。氤氲蓄积,浮游水线弯曲流溢。 周乃言淋得舒服,甩甩头,“因为好听啊。” 温清粤脚踝溅湿,也没察觉,只是走远了几步。她专心挠鼻子回忆第一次见面,思及本地人确实前后鼻音不分,听错也正常。 正发愣,这边周乃言大脑又重新开机,径直穿过更衣室,将门反锁,“你也洗一个,有猫毛,别带回去了。” 她挣扎时已被瓢泼浸湿,“我没有衣服。” 他有准备:“我这儿有备用衣服。” “有我的尺寸?” “有能盖住你的尺寸!” 温清粤十分怀疑此刻只是满足刺激欲,湿重褪下,她不适场地,脚下打滑。周乃言手快,捞着她转了个圈,这里没有防滑垫,两人也因此没敢大动作。 这里是员工洗澡的地方,地方没家里大。她攀在他肩上依附,一边承力一边低声,“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人抱着我大幅转过圈。”她是个墩子,爸爸又干瘦严肃。真是羡慕亲月,被人求着抱。 “我现在空中抱你转个圈,你就念我好?”张口闭口别的男人,不知道是故意刺激他还是认真的。 “那不行。”她嘀咕道,“要好几圈......不不不不......我错了,站着站着!”她死死攥住肥皂架,稳住重心。 二十九岁高龄,经不起摔,更经不起这样s密状况下的摔。温清粤不敢在此刻挑衅周乃言,有过经验,每次都死很惨。此人在这事儿上有点疯。 “我们像两只泥鳅。”滑溜溜的,挨在白色淋浴面板上,一拱一拱。 “还像两只海狮,”他擒住她的下巴,迫其仰头,“海狮就是这样......”双臂打开,脑袋仰天,鼻头顶个红球,颠发颠发身躯。 温清粤看不见自己鼻头红通通,也没深思他的形容。 她知道没condom的情况下,他只会泄劲儿,不会释放,这种了解让她清楚不会有大动作,平静的呼吸交织中,她联系起今日怪怪的一串小事。 凌浩对她说过,很多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你要通过嘴巴问,而不是猜测。人那么容易猜,就不是人了。她追问,我说的和周乃言说的不一样吗?对方真是个铁嘴,卖关子让她自己问,美其名曰增进夫妻感情。 是以,温清粤在夫妻感情柔情蜜意中,开口问道:“你每次撸完猫都会洗澡?” 周乃言舒服得哼哼:“是......我会处理自己身上的味道。”他用了她的句子。 虽然猜到,但温清粤不敢信:“为什么?” 他拂过她睫毛上欲落未落的水珠:“因为我太太宠物毛发过敏。” “你......”她转过身,任其滑脱身体,来了气,“没有嘴吗?” “我有啊,”他挑眉舔舐,没正经回答,“这不是在亲你吗?” 温清粤不上不下,潦草洗完,找到他说的那间柜子,里面挂着西装衬衫T恤运动套装,还有一双皮鞋一双球鞋。 温清粤一想到他因为猫猫才在回家前处理自己的味道,别扭得皱眉。 她覆在浓浓的爱意城堡里,内心的大厦却轰然倒塌。不会吧,这个人真的这么爱她?一直以来? 这让温清粤感到恐怖...... 她愣在柜子前好久,才找到套运动装,将腰间系带勒死。接下去一路,周乃言与温清粤都很安静。就像他们每次结束一样,目光愣愣,活像两条将死之鱼。 倒是周乃言主动打破沉默,“饿吗?” 是有点,消耗不小,但,“不饿。”她这个点不能吃东西了。 周乃言没再说话,中间瞥了她一眼。驶至回程常来的烧烤店,他说他下来吃,你不吃你坐车里,或者看我吃。 狼心狗肺。温清粤当然下去了,她自觉坐到窗边倒数第二个位置,捧一杯温热白水,细细啜饮,湿发滴水,淌湿肩上一片运动衫。 她像个被体罚的小朋友,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于公共场合老实缩着。 在他吸溜一口干拌面后,温清粤的口水发动了:“在节食的太太面前吃独食,不要脸。” “我太太有时候也会陪我吃宵夜的。”周乃言告诉她,“你知道你喝醉之后,我哄你吃过多少东西吗?” 温清粤不信。 他说,你刚开始说饿,我就给你吃东西,你不吃,我以为不合你胃口,就带你出来吃,你看见烧烤不要命。 温清粤一怔,重新打量起这间烧烤店,她坐过来的时候,确实很自然。“我不会......来过这儿吧。” 他指了指营业到两点的招牌,“这是你最喜欢的烧烤店。” 温清粤嘟囔脸。 “你知道你喜欢肠类吗?每次能吃两碗猪大肠。”而清醒的温清粤号称从不吃动物内脏。 温清粤脸麻了。 他逗她,“你看你也没胖,控制成那样,喝醉了全吃回去,还记不住味。亏不亏?” 温清粤不语。 周乃言把面干完,有把烤鱿鱼吃了,剩最后一串花菜,递到她眼皮底下,良心大发地发出邀请,“素的,吃吗?” 温清粤哪里在消化口中生出的津液,她消化的是周乃言的行为。 “周乃言,你真爱我哎......”以他的耐心,居然愿意带她来吃夜宵,以他的冷傲,居然为她清理猫毛。她一直以为,是见过凌浩,周乃言才开窍改变的。 他扯扯嘴角,半真半假反问她:“是吗?”哼哼。 说完,眉眼一横,不留情地把那串料足油香的花菜咽下肚,没给她留半口。 他们都是敏感的人,人情间的真假虚幻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强烈的浪漫和疏离的浪漫只要一个眼神,一道乱序的呼吸就可以传递。 “哦,吓到我了。”她看了他一眼,人依然懵懵的。 他们结了账,走进夜色。 温清粤眼睛泛酸,手指发麻,腿脚僵硬,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饿的。她突然被什么气流挤压得喘不上气,但身体还是很听话,自觉紧随周乃言身后,坐进车里。 周乃言拐出车位,扭头看路况的时候,再次把目光落在了失神的温清粤身上。他叹了口气:“放心,没那么爱你。”他拍拍她的脸,啧了一声,“别担心。” 第24章 平静又波澜的一夜过去。阳光抚上眼皮, 透出鼓胀鼓胀的血管。温清粤鼻尖的洗衣凝珠若隐若现,细嗅辨出难闻的酸苦,她知道了, 她在家,正躺在隔着一片海的双人床上。 说怪也怪,昨晚夜宵过后, 两人假装无事,借消化之名搞完才分开, 各自扒一边床沿,隔开距离睡下。说不怪也不怪, 清粤早上涌上别扭的爱意, 穿过“海洋”,自背后拥住周乃言。 他无情推开, 喉咙里沙哑挤出句“少来”,笑得清粤栽进枕套。 她先是听见他笑了, 很快听到一声娘骂, 接着两脚腾空,脑袋发懵,眨眼云游至医院。医生拿听诊器上下左右, 问她, 痒吗?没有觉得呼吸困难吗?怎么这么严重才来看? 没想到玩笑成真, 脸贴玻璃扮猪鼻的鬼主意,竟会在24小时内诡异复制粘贴。 她没细思昨晚的古怪是过敏引发的生理不适, 还是意识到丈夫真爱自己引起的心理不适,反正清粤除了挨一针过敏屁股针, 也没有旁的纾解法子。她这样的人, 如何也做不到顶张猪头脸去诊室。 她拿起镜子, 照上脸庞。 丑得陌生又熟悉,过敏浮肿的脸是她青春期正常脸的大小。她问周乃言丑吗,他说和原来一样啊。这话噎得她翻白眼。好在因为眼皮也肿了,白眼翻到半程又端庄地化为一觑。 周乃言跑去大洋彼岸交流的几天,温清粤钢琴也弹不了。她突然发现,外观正常的手指也过敏肿胀。只有跨越黑白琴键的微妙间,才有感受。 周乃言的书架上除科幻外,有不少名著。版本很早,是十几年前人人家里备一套的油画版封面。温清粤打开过几本,上面有他的阅读痕迹,她没耐心一本本阅读,只把他划线的句子读了。 他在一本叫《红字》的书上划下过一句话,温清粤还就此问过他,“什么叫‘你可曾体会过爱情的眩晕与恶心?’” 她懂爱情的眩晕,但什么叫恶心? 此刻努力回忆,如何也记不起他的回答。但此人正经话很少,想也知道,肯定没好好回答。 经年之后,温清粤在过敏反应里,对这句话有了领悟。 调频很难一下调对。稍一用力,刮响一阵噪音,吓得高敏人群心跳狂震,赶紧回拨,终于耳清目明,再调节时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以前是在旋木里转悠,现在坐上烈马奔驰,这番热烈与冷静之间的飞速切换,换谁都要消化一下。 要说呢,难怪人的情感有这么大的研究空间。她连自己都没琢磨透。 周乃言打来电话,问候过敏情况,清粤想到那晚难以咀嚼的干涩奇异,在说与不说之间纠结,思前想后,戏言道出,“周乃言,我说不定不是对猫过敏,我是对感情过敏。” 他指挥她,那你去看看凌浩。 她不解,你为什么吃王之涣的醋,不吃凌浩的醋。 要知道凌浩才是那个抓住她心脉的心意相通之人。而皮相么,终归是短暂的,只能引起一时的兴起。 “什么醋?谁?”他装聋作哑。 哼哼。 切,幼稚。 晚上周乃言又打来电话,温清粤接着逗他,问他为什么这么粘人,以前可不会一天来两通电话。正翘脚丫,对面挂了。 冰冷的嘟嘟声把她一键送回过往体验。清粤坐在床上半是失落,半是松口气,手机消息又来了:「有点爱你」。 温清粤因形象问题,错过了琴行举办的钢琴比赛,那套精心准备的优雅礼裙被用在了和王之涣的局上。温清粤不是故意的,逗趣也要点到为止,多了她也别扭,只是清缈此人平时挺正常,遇见相亲总要逃。 温清粤认为这与家庭有关,如为避外人闲话,需现身证明姐妹情深,她一向是会到场的。 她向丈夫报备后敷了张面膜,薄施粉黛,欣然赴宴。 周乃言完全没有消息回复,温清粤觉得古怪,又没细想。晚餐行至半程,她口干舌燥,像个清缈半生介绍员,努力与现场观众互动无果,悻悻溜去洗手间,罢工半场。 她对着镜子补妆,细细遮盖过敏的微痕,王之涣发来消息,「久一点」「谢谢」。温清粤回了个「OK」。 她在同楼层找到间咖啡厅,无聊开始刷视频。若是她此刻打开位置共享,会看到她和另一个点叠在一处。 而那位叠在一处的点,自意餐馆转至洗手间门口,再转至咖啡厅,她丝毫没有察觉。 温二小姐,仪态甚好,目不斜视。 周乃言一路尾随,终于信了,温清粤说她没遇见过流/氓是真的。她这辈子遇见的流/氓全是她想象的。 某个深夜,她突然打电话给他,口齿不清地骂他,问他在哪个野女人c上颠倒,“你知道你老婆差点被人先jian后杀吗?”周乃言努力分辨,终于听明白意思,但问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挂了。这晚,他自百公里外驱车赶回家里,结果这位叫叫嚷嚷的酒鬼只是被床单绊倒,卷在了里面。此类事件不在少数,他只能把实验室为母婴设计的初代看护机器人样机拿回家里。 实验室那晚,温清粤退缩、怀疑的眼神很真实,这个眼神他在少年时代看过也做过挺多次的。他习惯看人隔着一幕真心玻璃,与其玩躲避球。 周石檐就是这样的。父子之间就这b样,没什么好说的。多数中式家庭的男人都不会好好说话,说恶心点,周乃言能感受出周石檐的关心,但他们都会默契避开那层真心,用骂骂咧咧的声嘶力竭来置换。 找罪。有病。 他远远看了温清粤一会,给她发去消息,是那张贴玻璃上鬼脸图。她点开后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指尖缩小放大,放大缩小,看了好一会。 周乃言拳头抵在唇上,抿起笑意。他理解温清粤的退缩。她道破这一细节时,周乃言也感到不适。原来不仅是梦,连生活里的小习惯也是关于她的痕迹。 这一口甜点真是把人噎住了。这不是制造的浪漫,是无心的,让人恶寒不止的浪漫,像真心裸/奔。 他问她:「喜欢吗?」 温清粤赶紧皱眉:「你要是在我面前会被灭口。」 他又发去零零七的第一张视频图,问:「这张呢?」 温清粤隔了很久,「零零七好爱我。」那图拍得很美,如此死亡的角度,截下来依然灵气b人。 周乃言:「那你还把它一个人留在家里?」 温清粤:「因为我的丈夫没有下跪抽巴掌,所以我还需要外宿赌气。」 「你的丈夫为你放了气球。」 「还不够。」对周乃言来说,这只是寻常浪漫而已。 「你的丈夫有一只猫叫亲月,每次回家都会清理自己。」 「太多了。」这不应该是周乃言的方式。他应该是丘比特的箭矢,而不是妈妈针线盒里的绣花针。 隔着两条通道,他们会心地笑了。只有他们懂什么意思。 他问:「那要怎么样?」 她问:「什么怎么样?」 温清粤真思考起自己要如何,但现在的一切已经足够好。凌浩教会她看远处的风景。清粤淌在绵绵溪水中,一会任其盖过脸,一会往天空吸口气。已经很舒服了。 她正在组织语言表达被丈夫一轻一重的爱裹挟的满足,站远点看待武逐月和清缈关系的满足,就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清粤!——” 她条件反射,腾地站起身,往声源处望去。 咖啡吧台摆着的咖啡机正在打咖啡豆,动静很大,混乱了方向。她以为听错了,直到下一声“温清粤”再次传来。 听清是周乃言的声音,她低头往手机屏看,想着是不是接听了电话。 不是...... 脑袋再次被一声“温清粤”唤起。清粤原地转了一圈,确定这厮就在这里。声音是从空气里传来的。 公共场合大声叫人名字多不礼貌。 她秀眉紧蹙,气得冒火,那名字还在此起彼伏,不知道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的。 酒店咖啡厅很大,四五十张小圆桌子竖向排开。她坐在门边,可以把咖啡厅一切尽收眼底。 “温清粤——” “温清粤——” 清粤眼看着所有的人目光循声张望,被声音支配左右扭脖,像群傻子,却始终没找到这么大个声音从哪里冒出来的。 “温清粤——” “温清粤——” 清粤低声回应:“在哪儿啊?” 她有些害怕别人知道她就是温清粤,不敢大声。 “温清粤——” “温清粤——” 她苦脸,当场疯掉。几个服务生都探头了。 “温清粤——” “温清粤——” 她害怕周乃言下一句大喊我爱你,那简直是死亡。 这样一声一声喊叫名字,还勉强像是找人。 温清粤尴尬得脚趾扣地,气呼呼拨出电话。两秒后,手机铃声自身后响起。 她提起气转身,眼睛上的光被一双手遮上,嘴里被强塞了一支玫瑰梗,没有刺但湿漉漉的,估计是从咖啡桌的花瓶里现取的。 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都听到了清缈叫她的声音。温温柔柔,比他好听多了。隔了个厅把熟人都叫来了,可见这厮的声音有多大。 她一把掰开他的手,吐掉口中的玫瑰,瞪起眼睛,惊都不会说话了。 不得不承认,从心焦寻找周乃言,到回首看清周乃言,心情翻了好大一番。心跳得像生气,又像心动。 真荒唐。 她气得跺脚,完全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你干吗?” 他避开她,又往远处叫了一声,“温清粤——” “啊——”她抓起他的手,张嘴就是一咬,声音低得压到气管里,“你要是说‘我爱你’我就杀了你。” 清缈与王之涣从远处走来。周乃言知道不好玩了,冲她眨眨眼,“你刚说什么?” 温清粤咬住他的指尖,用力啃,口水糊了半个下巴,“你就是气我!” 他再次扬声:“温——” “啊!不许叫了!”她主动仰脸,“我跟你回去。” “温——”他逗她。 好吧,在她震怒的目光里,周乃言没再烤这串不禁烫的小蘑菇,“我没那个意思,就是突然想逗你。” 温清粤一个劲喘气,陷入蒙圈。 周乃言试着张嘴,在她再次瞪起的眼神里听话合上了。他挠挠她的蜷曲发丝儿,一下一下顺毛捋,“生气了?” 她是无语。 “清缈来了,”他凑到她耳边,“再气我亲你。” 温清粤立马站直,距离他保持一米。 她突然想起这事儿他几年前干过,当时她脸也没了。 第25章 记得是新婚头一年, 奶奶刚去世没多久。家庭例行聚餐中,武逐月称要整理老人房间,把不要用的都丢了, 一一细数五斗橱、老床、摇桌以及旧窗帘等。 温清粤急得驳了几句,称此事不急。武逐月语气疏离,对叔伯姑婶笑说, 清粤到底是奶奶带大的,舍不得了呢。 别人听来可能只是母亲的玩笑, 清粤却憋得连呼吸都不正常了。 那是奶奶的房间,少时的回忆, 就这么被冷静的成年人掀篇了。 她一口一口白饭往下咽, 忘了咀嚼,等吃完饭, 堵得心口发慌,脸色发青。以前奶奶会给她扎针, 毕竟她经常吃撑, 但奶奶现在已经不在了......如此想着,又打起没完没了的呃逆。 事情的开端就是这样,收尾很相似—— 车水马龙, 霓虹闪烁, 周乃言沿闹市街一边快走一边大喊她的名字, 一遍一遍,手拢成喇叭状, 放声大喊。 清粤当时很天真,也没那么了解丈夫, 没想起扭头跑, 一路较真追着他, 让他住嘴,又是跺脚,又是拧裙摆,又要捂住嘴防止打嗝声跑出,忙活死了。 直到她狂打的嗝响被吓到落跑,直到她拥堵的胃肠被气到通畅,直到她羞恼得忘了生妈妈闷气,直到周乃言捧住她的脸在商场门口用力亲吻,这一疯狂的傻b喊名字行为才停止。 温清粤不会享受大庭广众下的感情,嘴巴挨上那刻,她只想杀夫。一点都不好玩,他就是个疯子。 她回家与他大吵一架,不许他当众戏弄她,这几年是好一些了,他也懒得理她,结果...... 温清粤掀起眼帘,看向多年后故技重施依然能气死自己的低龄丈夫。 周乃言就喜欢她气呼呼的样子,眸子波光粼粼,眼神生动可爱,卷毛炸得更厉害了。他斜靠木椅扶手,冲两步之外的清缈点点头,对清粤说:“周太太,开心吗?” 开心个屁。她抚着心口,给自己降温。 清缈松了口气,“我听到清粤名字吓了一跳。这么大声,以为出了什么事。”看到周乃言又没那么奇怪,多半是在逗清粤。 王之涣与周乃言对视后,商务性地自报家门,两人握了个手。 牵温清粤时,周乃言这只手故意在她眼前一晃,用另一只手握上。温清粤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捏他。 清缈拽住她低声责怪,夫妻之间有必要这么黏腻,居然抛下她一个人...... 清粤看了眼几步之外王之涣,问她刚刚聊天顺利吗?清缈说有什么顺利不顺利的,不都那样吗?清粤立刻武逐月附身,怪她没眼光,哪里一样,这跟别的都不一样!这人讲话还挺好玩的。 好玩个魂,那人话是礼貌的,但眼神侵略性太强,每一眼都叫她不舒服。 清缈抬眼,对上周乃言深邃的眼神,她笑了笑,“你对王之涣这么感兴趣,不怕周总又要醋?” 温清粤还没来及的开口,周乃言恍然,率先偏头问她:“对啊,不怕吗?” 清缈噗嗤一笑,这对这离婚就是闹呢。只是回身时,还是很不舒服。 清粤道行浅,完全被周乃言操纵喜怒,若他是找了女人被原谅,清缈恶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男人么,不就那样。女人么,不就那样。 三人都没开车,王之涣主动送回夫妻二人。 车上,周乃言与清缈沉默,清粤自觉挑起气氛,与王之涣聊天。起初她问的都是工作上的事,还玩笑以后离婚找他。王之涣干笑,不想得罪周乃言,“我这个小作坊还处理不了这么大的离婚官司。” 很快,王之涣占领了话题高地,一句句发问。 此人对清缈上心,礼数地回避家庭关系,酸溜溜地问清粤,“温小姐以前常相亲吗,这么优秀没有合适的?我很意外……我合适?真的吗?清粤说笑了。从温小姐的反馈里,我没有看出来......是吗?确实有些沮丧......但我会再接再厉......” 王之涣成功把清粤聊天兴致挑高,下车时,温二小姐恋恋不舍。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可以这样把心思直白道出。“我要是清缈,肯定疯狂心动。”清缈就坐在副驾,王之涣不与她说,隔空对后排的妹妹夸奖清缈,再强势又迂曲地发问,太性感了。清粤扼腕,“清缈怎么回事。”以前那些奇怪的男人不喜欢就算了,这个不俗的。 “你可真容易心动。”周乃言讽刺她。就刚刚车里那番对话,他都想那只手等在太太下巴下面,就怕她扒着副驾的车座,失控滴落口水。 “我哪里容易心动了,我觉得我就是心动得太少了,才会需要被人在公共场合大喊名字来强制心动。”终于说话方便了。温清粤可要与他好好算算账。 哦? 周乃言看了她一眼,对着万家灯火再次大喊:“温清粤——” 人话刚到嘴边,立马化成鬼叫。温清粤急得跳至他身上,捂住嘴巴:“不许喊了。”又嘀咕,“好听也不能这么喊。” “为什么不能?”他的声音在她手心嗡嗡震动,烫得她心慌。她确认他没有再次高喊的意图,赶紧收回掌心。周乃言以前在她捂嘴噤声时,曾戏弄地舔湿过她的手心。这事儿她心有余悸。她很容易被温软勾起下腹的酸泛。 “我说的,不许喊。”清粤两手挂在他脖颈,指望用糖果换来听话,“不喊的话,今晚我任你处置。”她羞得埋进他颈窝。天哪,这话她以前真说不出口。 进步好大...... 但......效果不大。 周乃言挑眉,闻言哇哦了一声,甚感有趣,又喊了一嗓子。就算这嗓子不大,也成功把清粤激恼。 怎么会有这种人,说了也不听,油盐不进。老婆生气了居然还火上浇油。她乖驯的人生对此完全没有解决预案。 她果然进不去他的世界。疯子。 清粤推开他扭身就跑。周乃言拽住她,喊魂一样,“温清粤温清粤温清粤温清粤......” 终于拉扯到绿化园,她气得喷火,怒气值冲顶,回头猛一个大力拳,“周乃言你有病啊!” 见他还笑,温清粤脑袋发懵,口不择言:“你再喊就离婚!” 离婚说出口,温清粤也是心头一惊。她没想到这事儿已经如此顺口了。但没办法,她完全没有招数。在她过往奋力使尽的猫挠里,只有这招管过用。 周乃言脚步一顿,眸中的笑意消减,却没完全消失。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似笑非笑,一字一顿:“温,清,粤......” 她等在那处,等他开口。周乃言复杂的眼神像是有话要说。但下一秒,温清粤三个字再次开始循环。 她欲哭无泪,在他溢发张扬的笑里彻底暴怒,“周乃言!你他妈就是不爱我!”没见过人这样耍弄老婆的。 “什么?”他笑得没停,伸出手不敢置信,“温清粤你说脏话!” 谁说脏话了!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她蹲在地上找东西砸他,但城市早不是十几年前了,再遇到混蛋小子欺负她,她连个石子都找不到,鹅卵石贴死在地面,严丝合缝,大树生根扎进城市不多的空隙,温清粤只拔到把草,丢出去还飞掉一半。“周乃言你有病!你......”她憋了憋,还是不够舒服,“你他妈就是有病!” “我哪里有病?”他上前一步,又被砸了一星子树叶。 “你每次都逼我叫!”c上是,大庭广众也是。 周乃言会意,笑得前仰后合。 “你根本不会好好说话!” “怎么说?” “你每次都说些奇奇怪怪的,我听不懂。”那根本不是人类语言。 “比如呢?” “我不知道!”还要她复述吗?多羞耻啊,而且罄竹难书,完全讲不完......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只能越说越大声,在不断重复的干涩情绪里,她渐渐低下声来,“你叫我名字干吗!” “喜欢你就叫你啊。”他理所当然。 “我不喜欢你叫我!” “为什么?”他摸摸她气到汗湿的额角,作疑惑状,“可是......你有时候很喜欢啊。”周乃言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温清粤自然懂他说的是什么,又是一阵恼羞成怒的拳打脚踢。 真是气死了。温清粤以前可不是什么暴力分子,她连被蠢蛋同学偷偷排挤,编排成有钱的死肥妹,都没有反击过。她只会深呼吸。 周乃言一把抱住她,制住她手脚,压低声音问她,“刚刚王之涣叫你清粤,你可是眉开眼笑啊!” 又是捋头发,又是拨肩带,膝盖骨来回磨蹭。话题看着像围绕在清缈身上,但王之涣说几句话便会礼节性地偏头与她对视一眼,这他妈黑色车,坐出了一股绿味儿。 清粤虽然恼火,但还是有正经的,降下声量认真回答:“那是因为我觉得他好会,太会制造心理落差了。为与我拉近距离,把我叫做清粤,顺带不阴不阳,戳清缈心窝子,叫清缈为温小姐,太会制造心理落差。要我是清缈,我肯定记住他!”说话间,清粤眼里愤怒的火花顷刻间化为倾慕,闪闪发光。 周乃言皱起眉头,嘶了一声,“这不是我玩剩下的吗?” 唔......确实...... 温清粤愣了愣,很快脑袋里灵光乍现,“周乃言......你不会在吃醋吧?”她噗嗤一笑,赶紧推开他,倒退一步,在他闪烁不明的眼神里,温清粤笃信,肉麻地捂住嘴巴,“天哪!周乃言!天哪!” “什么?”他装傻地拧眉,偏偏嘴角扯起的弧度默认了这番猜测。 “不会吧。” “什么?” “啊!周乃言!” “嗯?” “啊!周乃言周乃言周乃言周乃言周乃言......” 夜空高挂一轮月亮,弯得像情人的笑眼。 秋叶被声量震落。可怜那几片早衰的倒霉鬼了。 高楼有人开窗,往外探头,似乎骂了一句,但温清粤没听清,她快乐得像喝了酒,笑得疯掉。 贴身的鱼尾裙随步下摇曳,水银般流泻于夜色之中。她喊得不过瘾,把高跟也踹了,说不要了。这里,灰尘都很少,别提锋利物了。 她叫得冒汗,叫得流鼻水,笑得眼睛酸。周乃言在她身后抄兜跟着,提醒她别喊了,会有人报警的。 这小区高贵敏感,遍布都市贵族高筑的隐私与规矩。温清粤曾因半夜弹琴,被邻居报警,110上门时,她都傻了。 “就许你喊,不许我喊?”凭什么呀! “行,你喊。”周乃言只怕她憋着。 瞧她乐的。 果不其然,走到楼下,几十米路,在温清粤毫不节制彻底释放的欢乐声中,训练有素的四个保安小哥闻声而动,于路尽头等候,确定声源,迅速走来。 温清粤在高涨的情绪里吓了一跳。她顿住脚,回头看向周乃言,脸上满是尬色。终于知道什么叫得意忘形了。 “请问周先生周太太,怎么回事?”有警惕也有关心。 周乃言一把揽过清粤,手搭上腰际,“不好意思,在给小孩起名,太高兴了。”他颇为抱歉地冲他们点头,一下一下安抚她跳动的平坦小腹。 “哦哦哦,恭喜恭喜。” “儿子女儿啊?” 他摆摆手,表情冷静:“还不知道。” 接着进到电梯,温清粤也不再出声了。她心跳狂震,高喊给她带来的刺激就像坐跳楼机。她眼眶热得想流泪。 难怪疯子都比较快乐。 电梯门合上,周乃言收起手机,终于把目光投在梯门铜镜的她的剪影上。“嗯?” “哼。”她不说话。 他观察她神色,“吓到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几个保安有什么好吓的。”她别开脸,不想提刚刚的事。“倒是你,谎话张嘴就来,没少在我身上实验吧。”她真是害怕他面不改色扯谎的能力。到底是底层出来的,心理素质一流。 “认识你之前就炉火纯青了。” 他倒是也不要脸。 “哼。”她只会哼了。嗓子好疼。 “你想要孩子吗?”温清粤提了孩子。 电梯打开,到家了。这里一梯一户,只有他们。他们没急着出来。 周乃言看了她一眼,“温清粤......” 得,历史重演,温清粤扁嘴,“要给我买条狗是吗?” 仅是一句话,却有经年划过的错觉。 她说完,自己都乐了,咯咯傻笑起来。 “哟,温清粤,”周乃言颇为赞赏点头,“出师了。” 第26章 终于知道为什么零零七头上, 再次罩上了一块厨用湿巾——稀有杉木桌被扔掉了。厨房空出一大片领地。 周乃言问温清粤怎么弄走的?那东西是张十人桌,少说百来斤。她避而不答。 周乃言问,那以后怎么吃饭, 你买新桌子吗?温清粤说正在看。他又笑问,买了之后还撒吗? 温清粤脸色一沉,装傻充愣, 跑去次卧浴室洗澡,洗完出来, 主卧的浴室正下着倾盆大雨。 没点灯的世界模模糊糊,泛起噪点, 清粤趺坐窗前, 遥望限期赏味的秋夜。 鹅卵路铺就的绿化带灯光闪耀,她想起刚刚抓石头想砸周乃言, 握了一手空的情况,突然有点来气, 确实不美。那排胖墩墩的小可爱也日渐消瘦, 逐步凋零。 快冬了,不知道今年冬天会不会有雪。 她住进来四年,只见过一场雪。之所以记得这么牢, 是因为下雪那天, 她买了根验孕棒, 故意摊到周乃言面前,说姨妈没来, 说不定有了。他表情冷淡,说不太可能。好像对这种事十拿九稳的样子。 温清粤自觉受辱, 还不信邪, 心想他懂什么。 测完, 她坐在窗边好久,周乃言也没来问结果。 然后她失落地看了一天的雪,雪也在她心里下了一天。 这事儿很快揭篇,原因在她经期紊乱。 武逐月带她把脉,次日带回来一堆中药。周乃言问这是什么,她说心情郁闷,月经不调。那天,他坐在郁结的清粤旁边,陪她看雪。温清粤一脸阴沉,哪里开心得起来,被他气都气死了。周乃言看了她一眼,像是没了耐心,没多会,窸窣声响。他穿戴潇洒地出了门。 温清粤回房卧倒,休养生息,闭眼半小时,接到他的电话。周乃言让她看外面,温清粤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什么也没看到。在周乃言的引导下,她跑到客厅落地玻璃前,看到他堆了个雪人。 意外大的雪人。 雪点小,积雪薄,虚虚叠起,不足两三厘米。周乃言跑到沿街车上,铲了好几个来回堆起来的。 从十楼望下去,一身黑的周乃言只有一个火柴盒那么大,温清粤伸出手就能碾死。她冷声说不喜欢,直接挂断了。 他似乎也没在意,上楼跑去衣帽间,一阵翻找。温清粤紧步跟随,问他干吗,他说给雪人戴帽子。 他拿了顶米黄色的贝雷帽,稍作比划,正要出门,温清粤拦住他说雪人要戴红色的,不然楼上望下去,看什么都看不见。 他疑惑了一声,谁要看啊? 温清粤不理他,扭身回房,等他下了楼,她赶紧去衣帽间,发现他真拿了顶红色毛线帽。 那天就是这样,周乃言给雪人戴好帽子上来,清粤正额头贴着玻璃,一眼也舍不得挪开。 他自腰际后环,紧紧搂着,下巴抵在她肩上陪她看雪,看到晚上,清粤气也没了。 只是再提孩子,她后遗症似的,总要鼓起点勇气。 电梯里提完一嘴,临进屋,温清粤输入密码时手滑,输错了。周乃言取笑她,才外宿多久就忘了家里密码,周太太这个记性是怎么记得他这么多年的。 温清粤没听明白,什么叫这么多年。 见她不语,周乃言观察神色,俯身贴近耳侧,问她,生气了? 温清粤感叹,他从来都知道她要干什么,是不是生气了,只是以前回避冲突核心,搞些精致把戏,弄得她五迷三道,过了也就过了。现在他主动问是不是生气,倒是意外。 酸溜溜的意外,甜丝丝的意外。 唉...... 一股温热的湿气自背后袭来,打断温清粤的伤冬悲秋。周乃言还是那样,一丝不gua地在家中走动。 温清粤皱眉,“以前没别人,你这样就算了,现在有人,你怎么也这样?” “谁啊?”他浴后显然大爽,声音都透着快意后的沙哑。 她抬手一指,“零零七啊。” 零零七上身穿了件抹胸,是温清粤用爱马仕丝巾系的蝴蝶结,下半身穿了条裤子,人工剪裁,手艺有些潦草。肩上斜挎了个墨绿色亮晶晶的小包,两根luo露的天线被盘成蚊香发型,一看就是精心打扮的女孩子。 周乃言看了一眼,“也对。”他真回房穿衣服去了。 温清粤笑得打滚。有病。 等他穿了件干净的T恤出来,温清粤正拿着手机唉声叹气:“你说清缈怎么没回消息啊,这都十一点了。”她连着发去好几个问号,对方都没有回复。这厮可是手机长在手心的人。 周乃言不以为意:“睡了呗。” “不可能,她是搞设计的夜猫子,晚上最清醒。” “相亲很耗神的。” “哟,说的你很有经验啊。”温清粤兴致勃勃,“都相过谁啊,有我认识的吗?” 他思考几秒:“哦,有一个。” “谁啊谁啊?” “暗恋我很久。” “真的吗?”温清粤发现大新闻,立马放下手机,头枕手臂,认真八卦,“哪家的?”居然在她丈夫心里留下过一席之地。 “家里开连锁店的。” “漂亮吗?” “要我说实话吗?”他状似苦恼,“这合适吗?” 他说好看或不好看,都不太合适。但说到一半,温清粤不听又心痒。她不会问和她比如何,毕竟她从不敢拿外貌出去对比,所以问:“和哪个明星风格类似?” “朱茵?黎姿?邱淑贞?”他胡言乱语。倒不是长相,而是那姑娘穿着很古,头发蓬蓬的,给人一种港星的旧时美感。 温清粤喉头一鲠,也太美了吧。她问不下去了,颠了个身,换左手枕头。戒指就这么卡在太阳穴上。 周乃言难得主动聊这种事,颇有兴致的样子,也没管老婆背过身去,兀自陶醉:“声音特别好听。喉声清亮,鼻音又哑哑的,安静的时候,颗粒感碾过耳朵,像在做马杀鸡,也像在采耳。” “......”不会在开房吧,不然公共场合怎么会听这么清楚。 她捏起拳头,还颗粒感...... “她以前听说过我,也打听过我,临到跟我见面,又一本正经装作不认识我。”周乃言嗤笑一记。 “......”温清粤内心咆哮:那你们就在一起啊!周乃言真是没有情商,说这么细,会是老婆爱听的吗?这种事粗粗讲讲就行了,再讲下去,她要生气了。 想是这么想,清粤却没阻止。她倒是要看看,后来这女的怎么样了。 “她跟我困在过一部电梯里,差不多一个小时,”周乃言凑到她耳边,“你猜我们干吗了?” “......”不是吧,电梯?温清粤压下怒意,轻扯唇角,冷冰冰讽刺道,“这里提醒一下,电梯里不适合做蹦跳运动,轿厢突然下坠会很危险。没常识。” 周乃言低笑地亲吻她的额角:“真好听......” 清粤正色讲话时,语速均匀,给人一种冷静的端庄感,这是闺秀区别于他人的名片。 在这个物质时代,名牌与豪宅不再是过去渠道稀缺的精贵物,刷卡购物就可包装自己。认识温清粤,周乃言发现这种百年世家里的千金,不紧不慢的语速就传达了其淑女含量。她不穿名牌不背名包,一开口就知道教养。 但凑近眉眼,扒开衣服,比普通人还要怯缩胆小。 瞧,生气了连骂句脏话都不敢。睫毛一抖一抖,不知道的以为在扇风。 温清粤冷眼看着突然贴面的丈夫:“哼。” “我们做了件大事。”他说。 “我不想听。” “好,那我不说了。”他表示理解,支起手臂刚要起身,裤脚被一只白皙拉住。“说!”温清粤从小听大人壁角话,内容总是零零碎碎,回头要自己拼接人物,串联故事,婚后也是如此,她累了,“我要听完。”就算不舒服。 周乃言继续:“她向我求婚了。” “啊?”她以为他会讲一些电梯里的马赛克内容,“在电梯里?” “在室外。” 温清粤皱眉:“你拒绝了?为什么啊?” “我答应了。”他笑。 “啊?”温清粤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她......跟你求婚,你答应了,然后......你们结婚了?” “是啊。”他抽出她的手,指了指钻石,“看......” 温清粤又颠了个身,换成右手枕头,面朝向凋零的秋夜。神经病。她果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他形容:“那时候她胖胖的。” 谁都知道她以前胖胖的。温清粤撇嘴。 “那时候她刚成年没多久,应该十九岁,已经会喝酒了。” 唉?他怎么知道她十九岁喝酒的? “哦,对了,”他恍然地拉过她的手,“她还文了身。” 温清粤猛地抽回手,护在胸前,惊呼道:“你真的见过我!” “对啊。”周乃言笑得打颤。温清粤除了冷静之外的任何表情,都可爱极了。 “在电梯里?” 他点头。 看来她确实喝多了。温清粤现在对自己的酒量完全没有数,若有人跑出来说她酒后杀过人,她也乖乖把双手送进镣铐。 她眨眨眼:“那......我们那天......发生什么了吗?” 周乃言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想,于是眯起眼睛:“我们接w了。” “你好无耻啊!”她才十九岁!清粤捂住嘴巴,用力咽了记口水,“伸舌t了吗?” 周乃言要疯。他拳头抵上嘴唇稍作冷静,“嗯。” “真的吗?”她很兴奋。 周乃言索性挪身过去,揽过她的肩,亲身示范:“这样的......” 夜光迷离,蒙上层雾蒙蒙的回忆。 温清粤浸入十九岁的,湿漉漉的,绵长悠久的梦里。 她在周乃言的辗转攻陷中信了,几分钟后,一边舔嘴巴一边骂周乃言,“你太无耻了!我还是个胖子,你也下得去嘴。” 他沉吟,继续骗她:“声音好听啊,没办法,男人么,来者不拒。” 周乃言胡扯的,但温清粤信了。 这晚,她再次回到新婚的哑巴状态,任周乃言百般花样,打死没给他得逞。 睡前,她手软脚软,依旧坚持盯了会手机。 好奇怪,清缈怎么没回消息。 周乃言让她别看手机了,时间不早了。温清粤的生物钟很规律,很少熬夜,每次熬夜,都像去了半条命。是以,他有时候会把一些事提前一两个钟。 她说,“这不是你以前常干的事吗?”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他亮堂的手机灯光,她心情特别复杂。 清粤夜视不好,看不见他屏幕上的内容,全靠一把狗血,在脑子里瞎拼。日子过得太费劲了。 “是吗?”他搂住她,“给你看看?我喜欢看大/波,颜色很艳。” 她扭脸,不想看:“无耻。”论坛里有人说了,男人就喜欢看这种。低俗。 周乃言强搂她入怀,下巴搁她肩上,将手机屏贴到她眼皮底下,“美国股市夏令四点收盘,冬令五点收盘。”他笑,“北京时间。” 清粤抿起嘴角,哼了一声,再次看回自己的手机,嘀咕道,“清缈怎么还没回我消息?” 他见老婆等了一晚,想了想,为她坦明一些她脑瓜之外的事:“可能在做成年人的事。” 清粤摇头说,清缈不是这种人。 周乃言:“那你是这种人吗?” 温清粤:“我是!” “好啊你。” “哈哈哈哈!” 很神奇,清粤睡去后,梦到了电梯,又朦胧又详尽的梦。她枕着鸽子蛋,认真阅读理解,回溯前因后果,找到了周乃言话里的漏洞。他不可能在那晚亲她,这厮哪里是这么热情的人啊,婚都是她提议结的,懒死了。 除非吻是她主动提的,但十九岁的她,还没这么机灵自信,喝醉了也想不到。结合他的表情...... 她挣脱出半梦半醒的混沌,耷拉张脸,掐住周乃言脖子:“你骗我,你......根本......你就是......你......我......” “唔......嗯......” 周乃言时差在身,很晚才睡,勉强破开的眼缝像2000度近视的世界。温清粤嘴巴开开合合说了半天,他一句话没听清。为低电本能掩饰,他一把把她箍进怀里,用胸膛堵住了她的嘴。 温清粤也睡眠不足,气没提起来,又栽了个回笼觉。算了,他经常这样耍她。 再醒来,清缈依旧没有消息。清粤惦记家里的植物,跑去小蛋壳浇水,搞完这番,她没有犹豫,开车去了趟清缈的住所。 在地下车库,她的红色与一辆黑色擦肩而过。她觉得那黑色眼熟,自后视镜里留意了一眼车牌。 驶入地库平面,清粤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找车位。 甫一停稳,清缈的消息来了。 她没看消息,但脑子里冒出了周乃言说的“成年人的事”。 第27章 按响门铃, 清缈慢吞吞挨近,问谁啊。隔着一扇门和一个猫眼,两人一阵静默。 接着哐啷一大道动乱声乍起, 清缈说了句等等,没开门。 温清粤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吵,敲锣打鼓的。她就像被施了定身咒, 乖乖地站在门口。 她试着安抚自己,成年人就是快节奏的。第一次被男性拉手, 她也捂着胸口别扭,感觉自己横跨了长江, 但要是遇到喜欢的人, 接吻和那啥都超级火速,一天也不耽搁。 她来回深呼吸, 提醒自己:这世界的感情就是瞬息万变的。嗯,这就是成年人。 然而, 当清缈灰头土脸放弃挣扎破罐破摔开门之后, 温清粤仍是惊掉了下巴。 成年人的世界好恐怖。 清粤如何努力端正表情,都无法淡定自若。她清晰感受到微笑和震惊之下,肌肉失控的抽搐。 “昨天点香氛蜡烛, 不小心泼了。”清缈揉了揉头发, 脸都要埋进胸口了。 乱绒绒的发丝将清缈一把慵懒迷离的气质推到极致, 要不是场景震撼,温清粤大概是会为美人看直眼睛的。 她干笑, 替她找补:“哈哈,是不是喝多了, 下次不许一个人喝酒, 好危险的。” “嗯, 是啊,我们孤寡中年人,得注意人身安全。”话音一落,又像此地无银。 她方才忙活得发抓都歪掉,也只够把散乱的衣物堆到脏衣篓。至于那些歪倒的画,滚落的瓶罐,踢到的茶几,以及不堪入目的卧室都没来得及整理。当然,这都不算什么,本来门一关也就算了。 只是,满地红色、白色、黑色交错滴落的蜡烛是来不及铲掉,也来不及遮掩的。 大概,只能靠一点虚假的体面帮衬了。 温清粤想跑:“哎呀,我......想起我有点事。” “哦,行。”清缈点头。 清粤转身,行至门口又打拐回艺术现场,“又没什么,没事儿,哎呀,你这儿这么乱,要整理吧。” “哦,对。”清缈点头。 “一起吧,两个人快一点。”说着,号称钻研厨艺却连碗都没洗过的温二小姐,忙奔去厨房拿抹布。湿漉漉在地板上来回磨蹭半天,也没见少块蜡。 清粤没有生活经验地一拍脑袋,“擦不掉哎......”她抬头憨笑,表情多少有些僵硬尴尬,“怎么办?”她慌。像小时候做错事,生怕触到长辈失望眼神的那种慌。 清缈深呼吸,还没来得及开口,清粤湿手往裙子上揩揩,“用刀铲行吗?” 她是真的在认真想办法清理现场。 清缈连这点场面也懒得维持了:“等会找人来弄吧。” 清粤心下抓狂,心想这怎么能找人来弄,多丢人啊,她连床单湿掉都不好意思让阿姨发现,只要她清醒着,都要亲自送到洗衣机按响开关才罢休。所以她后来比较喜欢在窗口,拖地机会自行清理。 清粤想着,真去拿刀了:“不方便吧......” “没事的,有专门清理的人。”清缈声音很低,刚够传到清粤耳边。 她知道清粤肯定接受不了的。 果然,清粤的背影被按停在厨房门口,每一个卷曲都凝固了。 清粤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清缈的婚事,恨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清缈很可怜,很痛苦,不谙情/事。她怎么就爱套苦情戏码呢。为什么没有想过,清缈可能过得很快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没这么想过呢? 半晌,她整理好脸色,笑盈盈转身,两手一拍:“那就好,哈哈。” 好?好什么?今天最好的事,大概心乱如麻之下,清粤随手乱弹的《野蜂飞舞》被李老师夸了。 李老师年纪渐长,也到了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一张张嘴嗷嗷待哺的年纪,大概吃到生活的痛,所以才会对清粤说出“十年未闻如此琴声”的高度褒奖。太夸张了。清粤笑眯眯的收下夸奖,应下他小儿子入学的帮忙请求。 次日,温清粤也在迷糊中应下一活——陪于蝶去相熟的中医那儿把脉抓药。 于蝶身着及踝宽松直筒裙,这风格倒和清粤有点像。 五个月了,小腹微隆,遮也遮不住。 温清粤问男孩女孩啊?对面淡笑地没回应。 她立马不问了。倒是路上聊明星八卦聊了几小时,不算难熬,于蝶惊讶于她居然知道这么多消息,清粤说以前还通过关系扎过剧组几个月,有什么远景需要人弹琴,她都帮忙,说着,偷偷附到于蝶耳边,我还跟他在一起过。 于蝶大惊,没想到温小姐还和男明星有过这种逸事。清粤如愿收获美人的惊讶表情,拿姿态摆摆手,补充说,但没有很深入,很短的时间,就一个月吧。 “家里不同意吗?”于蝶问。 非也。纯粹是男明星有点腹内空空,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照镜子捋头发,搞脸做造型比她还久。她确实喜欢好看的人,但不喜欢太过于在意自己好看的人。像清缈周乃言这种邋遢里透出好看就刚好。 清粤神神秘秘说,现在这种事都不能说,会被粉丝打的。 于蝶笑,他差不多过气了,最近都没什么新闻了,这行新陈代谢很快的。 说话间,车子已驶至周宅。这是真暴发户的家,位于市区稍偏处,外面看看不见房子,穿过长段竹林可见掩映深处的房子。别野临湖,院子比房子稍大一些,四周绿树环绕,鸟语花香。每次来,温清粤都要深吸一口气。 听武逐月说,这是本市风水顶好的地方。而温家因产业缘故,缩手缩脚畏人言语,只能谨守本分住老宅,开旧车,房子不能瞎买,车上限是大奔,出行说话要尽量低调,她对周乃言感叹过你家真有钱。他挑眉,有没有钱不是看房子的,你家钱比你想象得多。温清粤立刻讳莫如深,不再继续有没有钱这个话题。 车一停稳,冲过来一个孩子。十岁了,下巴还湿漉漉的,为方便,头发被剪得刺儿短,性别难辨。 温清粤抽出纸巾给她擦口水,问她:“媛媛今天没去学校?” 媛媛眼神很呆,一嗝一嗝,口齿不清,“没,去,学,校,学,校,嗖,休......”后面一个字没说完,保姆赶紧跑过来拦着,“当心点,别碰着孕妇。” 于蝶今天抓药,原因是被媛媛撞倒,西医说无碍,静养观察。她左右躺着都觉得难受,心里不舒服导致身体不舒服,于是找到温清粤。 于蝶见着媛媛,似有后怕,避着身子绕后,确认安全,才拎着两匝药进门。 巨大的吵架声音在二楼回荡。隔音挺好,一个字都没听清,但嗡隆嗡隆,动静像拆家。破碎的玻璃声响起,温清粤瞳孔一震,攥住了抱枕上的流苏,左右看看,又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被影响,大家继续井然有序地工作,保姆端茶倒水,炖药备餐,主妇袅袅摇摆,呼吸都没变一下。 清粤保持微笑,融入其中。她心中默认,这里所有人都是机器人,高精度工作,没有情绪输出。 是以,束以待毙,迅速被传染。 血淋淋的周乃言拖步出来,她也只是无波无澜地掀起眼皮。这么大动静,肚子里没插把刀,没狂喷血,下巴颏流点血算什么,白衬衫背后一道晕开的暗红血痕算什么,这不还喘着气呢吗? 于蝶见周乃言出来,护着小腹猫进了房间。 温清粤端着茶,自他们的卧室找到药箱,开始倒消毒药水浸泡棉球。周乃言则平静地脱下衣服,对着陌生的一排衣物挑选。温清粤出声说,穿黑的吧,等会包扎了不透底。 周乃言捞起件白T恤,拽去吊牌,扔进垃圾桶,一头扎进床铺,长出口气。 温清粤低声问:“这饭还吃吗?” “吃。”他挤出声音,“邀请了几个股东。” 她想问这次又是为什么吵,不是早知道于蝶怀孕了吗?棉球蘸到周乃言钝挫伤后的皮肤,清粤又没问。 消完毒,贴好伤口敷料,周乃言把她压进怀里使劲揉,连皮带肉,鼻尖都压歪在牛奶滑的凹陷里。 温清粤瓮声说,你把我当解压工具了,是吗? 他笑,那我亏了,论解压,还是十九岁的你才比较厉害。说着,他揉了揉肉多的地儿。 “变/态!”她缩在泰山下,嫌他重,求饶道,“我喘不上气了。” 周乃言闻言松开,清粤反身一压,有样学样,把他一抱,“换我来压你吧。”她抱住他,痴痴笑。 周乃言也跟着她笑颤,说:“就你这点儿重量,跟条被子似的,是压我还是给我挡风?” 不公平。“为什么你压我,我累死了,但是我压你,你还觉得很舒服?” 他没作思索:“这就是男权。” 她接话:“那好可惜,我不应该减肥的,不然也能压到你哭。我胖的时候,女性权重肯定很高。” “女性权重。”他低笑地念了一遍。 温清粤头埋进他颈窝:“这个世界好精彩,我突然发现我的剧本好无聊。” “想试打斗戏?”周乃言的指尖施以暗示。 温清粤哼哼,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你带东西了吗?” “家里说不定有。”他动手拉床头抽屉。 温清粤再次压上他,“你再厉害,也不如......” 他皱眉,“不如什么?” 温清粤缄口,把话咽了下去,“不如愛片男主角!” 晚上当然是不太平的。 温清粤有些懊恼没把周乃言榨干,但凡她有点狐媚本事,搞掉他的电量,他可能也不会在周石檐聊起小儿子名字时,接下那句“生下来直接过继到我名下吧,反正都姓周,年纪也合适”,也不会在尴尬到死,需要调节气氛时,无视周石檐的邀请,把她揽在怀里,一脸不可商量地摇头,“我太太又不是演员,不负责取悦别人,表演这种节目。” 时间针脚像酒后失重的酒鬼,半天挪不往前。人人皱眉,倒是演员于蝶笑笑,落落大方:“可惜我不会钢琴。” 温清粤连忙伸出手,展示被碘伏浸色的手指,适时见缝插针:“不好意思,我受伤了,本来不想说的。” 周石檐按下怒意,笑面虎模样:“原来是舍不得老婆。” 周乃言没说话,顺坡下,把温清粤往怀里又搂了搂,坐实不舍得老婆的初衷。 几十秒功夫,紧张骤起骤落。 好在,话题终于回归到语音控制及声源定位技术等她听不懂的话题,也好在今天有很多宾客,周乃言没有说自己生不出孩子,周石檐也没有再动粗。 她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数着秒捱过一场惊心动魄暗藏机锋的家庭伦理戏。 她在于蝶播放的《Summer》中,摸索信息,捋明白周乃言失控的原因——周石檐要把媛媛送去寄宿学校,托管养护。精心给儿子起名字的同时,计划把酒后的智障产物丢远。 温清粤也没有办法给出尊重,很难过,又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生意圈特别在意名誉,也特别在意不吉。 周石檐不会说媛媛一生下来就不健康,他给别人的版本是媛媛三四岁生病,现在的智力障碍是抢救时心肺复苏不及时的后遗症。后天的,不是先天的。 温清粤走前跑去看媛媛,带了个喜蛋给她。媛媛很喜欢红色的圆溜溜的东西。这是她参加朋友孩子白日宴,特意给她留的。 孩子对此一无所知,皴红一张脸蛋正在砸勺子,米粒四溅,汤水泼洒,保姆早已受尽了气,沉默地收拾,连哄都不哄一下。 周乃言没进去,坐在客厅闭目等她。 回程路上,他没有提一句媛媛,像对此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倒是主动问起了清缈后来回消息了吗?那晚干吗了? 温清粤默默组织语言,对画面进行马赛克,正要开口,电话来了。 她不想接的,但温泽二字闪烁不停。周乃言瞥了一眼,“你哥的。怎么不接?” 温清粤鼓嘴,我没打算找你,你倒是找我了。 “喂。” 温泽:“......” 温清粤:“......” 温泽:“......” 温清粤:“......” 车内太安静了,周乃言不由侧目,很快,温泽的声音传了出来。 温泽:“那天不是我。” 温清粤沉默。 “是王之涣。” 温清粤想了想,哦了一声。 “我晚些时候才去的。我去的时候,他刚离开。”离开的时候,他与她的车擦肩而过。这车是他陪着去买的,印象再深刻不过。 清粤不说话。主要是没有很懂什么意思。 “你放心,我后来和清缈没有发生什么。” 清粤:“......”啊?发生过什么? “我婚后就没怎么见过她。”他说,“最近她回来,才想起有些东西在她那儿,去拿的。” 温清粤咬住唇肉,思索怎么回答。 他说:“不要跟乃言讲。” 温清粤啊了一声。 温泽强调:“家里的事,不要随便跟外人说。” 周乃言摸了摸鼻子,降下车窗,似笑非笑地将视线投到窗外。 第28章 一阵不喝酒, 两杯就能倒。谨慎小酌后,清粤手脚一瘫,涣散地放空意识。夜色抚上眼皮, 闭去天光。冰凉的地面告诉她,她在家,正躺在熟悉的蛋壳里。 清缈问过她, “你为什么会找周乃言?因为帅?” 温清粤酒后发飘,用词张扬:“哈哈, 就是王八碰上绿豆,巧了, 正好想结婚, 他好死不死撞枪口,我呢, 顺便就收了他。” 清缈轻笑,“换别人呢, 凌浩如何?” 温清粤不假思索, 摇头说不行,人的心动很有限,两人摆一块, 我的心只往周乃言那个方向泵血。 就算知道温泽有意把凌浩介绍与她, 知道周乃言冷冰冰, 且刚与Alle分道扬镳,她仍是迈出超出自己性格的一步。即便是在酒精的催动下, 那一举仍属疯狂。 若是稍作思考与权衡,她一定能意识到, 野营时勾搭周乃言是不妥的, 毕竟凌浩人还在身边喘气呢。但她偏就这么勇往直前了。 是幸运的, 辗转反侧声泪俱下,她也混到了一个婚姻舒适感的上升期。沾沾自喜中,一段被忽略的对话后知后觉,浮上脑海—— 诊室里,温清粤讨好地一笔带过当年微妙的“错误”,凌浩为不让她负担,坦明其实本来他是清缈的相亲对象,是温泽非插一脚,说清粤合适,清粤更好更乖。他无所谓,见见就见见。 清粤闻言大笑,要不是有温泽这出主意,她还不定能认识周乃言呢。谁也不会把周乃言和她联想到一块。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凌浩被清粤摆一道后,回城后按原计划见了趟清缈。有温清粤打击在前,他自卑自己驾驭不住——温顺娇俏的小女儿都这么有个性,黏上周乃言这种炮/弹选手,遑论一记眼波就能摄人心魄的姐姐。 最近凌浩家里再次安排清缈相亲,他说实在是巧,兜兜绕绕的,好像又回了原点。 温清粤不知有这个后续,默默收声。 凌浩和清缈再次配对,这不奇怪。本地生意人太多,年轻人选门当户对的空间比较大,挑头过眼的“金猪”“种猪”,配对生辰,转眼就能过日子“下猪崽”。那些年纪大些的,“猪品”就明显下降。凌浩是好,但有选择的情况下,还是找个头婚的吧。她不想清缈捡现成的后妈做,不想她下半辈子也做夹心饼干。 瓣蕊分离的影绰间,清粤漆黑的眼皮上晃动出五彩的光芒。按理应该泄出山洪,奋力投入,但她却像是一只如何也蒸煮不熟的禽类,无论身后人如何煽风点火,加柴加碳,热火朝天,汗湿淋漓,最后这厮嗓子哑成封箱,呼哧带喘,她也无动于衷,始终蜷缩姿势,默默装醉。 周乃言杵着作罢,又有股浊气没出,于是用心险恶,掏手机播放片段—— “我饿你饿你”的囫囵话飘出...... 王八蛋! 温清粤想也没想,一口咬过去,破功地闷在起伏之上吁叹:“我......今天电量不足。”实在没有心情......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好,允许你告假。”又问,“要再来点酒吗?两杯够吗?” “我不喝了。我才不会再给你留下这种视频。”她恨恨地伸出指尖,暂停视频。画面停在她歪倒月泊的侧脸,还挺好看。清粤截了个图,让他等会发她。 “真不喝吗?”又问她,“要......进来泡泡里呆一会吗?”温清粤想也没想,钻进周乃言怀里,随呼吸起伏放空神思,可等了会,却没有笼罩的漂浮之感。 抬头望天,原是一弯缺月。幻想在圆月时才容易泛滥。 缺月是独属于中国人的缺憾。 温泽来完电话,清缈就打了来,说明天要回去见妈妈。清粤问,要不要她一起去,清缈说不用,她和王之涣一起。 她愣了,啊? 清缈似乎料到,在那头不停地笑,“要不要恭喜我们啊?闪婚哎,不浪漫吗,和你一样。” 不,她不恭喜。温清粤懵得牙关打颤。这个爱情故事在她读来更像恐怖故事。 下午和于蝶说的那些娱乐八卦算什么,她自己就生活在真实八点档里。 她告诉周乃言,清缈要结婚了,惊讶吗? 他作为外人,需得装傻,于是问:“什么?” 她哀嚎,“清缈居然和王之涣在一起了......要命了......” “那提前恭喜你。”他揶揄。这不是温二小姐一直想撮合的一对佳偶么。他捏捏她的脸蛋儿,又皱眉,“还是要恭喜我自己?”暂时逃过了太太爬墙的绿帽威胁? “你真不是在讽刺我?”清粤竖起脑袋,“你明明都听到了电话。” 周乃言说:“只要我思想不加工,听到又如何。” 温清粤想了想,“可是我这儿已经加工,还发酵了,怎么办?” 他斩钉截铁:“倒掉。”陈年腐乳,都馊了。 她咬住他:“臣妾办不到!” 他摸摸她毛绒绒的发丝,“皇后别自降身份啊,臣妾都是嫔妃的自称。”话音一落,脖颈束上一双威胁的手,“你就是气我!” 他问:“听她要结婚,你不开心吗?” “你看我表情像开心吗?” “那就出去玩一圈。”他理所当然。 “啊?”去哪儿? 周乃言双手双脚捆住她,脚掌一抻,温清粤的世界随即地转天旋,天花板与白地板高速切换,雪山崩溃一般恐怖。清粤疾呼,“你干吗?” “我们现在在太空,处于失重状态,不要思考这种俗事。” 神经。她咬牙憋笑,使劲忍着介于舒服与不适之间的滚挫感,“唔......” 一圈之后,周乃言反身又是一圈,这次冲击力很大,骨节格楞格楞滚过地面,撞到落地玻璃为止。 清粤身体失去控制,眼皮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贴上了玻璃,那一眼极为震撼,仿佛凌空站在城市之上。她刚一个吸气,未及反应,又被碾了回去。 她忽然想,那事儿是不是也是这样,又疼又爱,于是问出了口。周乃言脖颈后仰,装聋作哑:“我是外人,别让我听到高贵的温家事。” “你生气了?”她咯咯笑,“因为温泽那话生气了?” “有必要?”他纯粹懒得听,一堆烂事。周乃言摸摸她冰凉的手臂,问她冷吗,清粤摇头。他说,不冷就行,太空零下几百度,还以为你穿裙子会冷。 温清粤哭笑不得,抓着他要答案,对清缈要结婚没有看法吗?这不可怕吗? 周乃言答非所问:“温清粤你知道吗?你不是爱我爱得累,你是活在那套规矩里活得累。” 说罢起身。 显然他对温清粤苦恼的事情处于低电状态,疲于正面应对。根本不用温泽提醒,他不稀得听,也不稀得说。 “周乃言......” 他闻声回头,一团不明黑影扎进怀里,较劲儿地气道:“你知道!你知道!不然为什么会在我问疼不疼的时候,你说这是温家事!” 嗯。周乃言知道一点儿。 好吧,他脑子也就此事发过酵。点串成线,是他的工作思路。 他告诉温清粤,他知道温泽和清缈在一起过,具体什么时候知道的,忘了,反正知道这么回事儿。 温清粤眼睛巴巴望着,“然后呢?” 有次去找他,撞见过满地蜡油。温清粤捂住嘴巴,他指了指茶几上那堆家伙,“而我的太太,是不喜欢浓郁香味的人,除了洗衣香味,不会主动喷香点香。” 今日奇了,点了堆蜡烛,弄得跟灵堂似的。几个关键信息一串,周乃言就知道她遇见什么事。 “温清粤,你好单纯。” “你直接说我傻吧。”她望向那堆摇曳的烛火,“我只是没想到,认识快三十年,我一点都不了解她。”连带着这件事,她也不了解妈妈,大伯母,以及知情却不转述的人。这么多年,她在那件事里,也是“外人”。 “xp是隐私。”他没告诉温清粤,她喜欢啃脚呢。说出来她肯定也受不了。“你姐了解你吗?” “我不知道。”她走到蜡烛前,“我也不了解我自己,要不我们试试吧。” 他摇头:“我不会。” “你还有不会的事?”温清粤心中大爽,“那我来教你!” 温清粤看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自以为懂,但这事要突破心理障碍,偏偏她的障碍特别多。她不怕疼但怕烫,还怕火。 说要拿周乃言的手臂先试,但给别人滴也不行,照样吓得半死。 周乃言平静地说:“这就是油拉拉的温水,形式大于内容。” 饶是如此,清粤手还是哆嗦,失手泼了一地,画面很美,泼蜡艺术一样,只是睡前花一小时打扫卫生让她疲惫。 凌晨,清粤将蜡烛扔掉,很快放弃。 就像放弃劝清缈想清楚再结婚一样迅速。 她管不了任何人的人生。不按标准择偶也挺好的,至少结婚四年她还可以说,“如果回到当初,我还是会选他。” 那是清粤最好的选择。 此刻想来,万一也是清缈的呢。 王之涣正式拜会家里,是第二个月。这两人速度快如坐火箭。 温清粤躲不过去,死死拽住深陷时差的周乃言赴宴。她说,这就是夫妻,要共患难。平时你要几回都应你,现在是你回报我的时候。 周乃言正用手醒脸,试图清醒,听她一说,脸埋在掌心,彻底笑开了。 再看到大伯母,清粤多了份心眼,忽而洞悉一切。过往错漏的细节一点点顺逻辑串起——大伯母看向清缈的眼神当真有些异样,而武逐月如释重负的高兴漾在每一缕舞动的银色发丝之间。 过去两人相处的碎片机锋今日终于勘破。清粤五味杂陈。 清粤紧紧握住周乃言的手,低声说:“今天温泽没来呢。”她非常惧怕面对这一场面,过去不了解,傻乎乎吃完饭就走了,现在明白了,想想都要窒息。?“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一定要清缈入族谱了。”之前的难过,心酸,联想,哀叹,此刻想来是如此多余。 族谱虚无缥缈,却可以让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事情很简单,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周乃言:“是,如果你奶奶在世,可能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反对。” 每个人的家事掏出来都是史诗级别的故事。 她攥紧周乃言的手,“我有点羡慕你了,可以直接说出口,然后挨一顿打。”说着,她问起了圆圆那事儿的后续,“送去学校了吗?环境如何?我最近在看一些国外的机构。” 他说,不送过去了。清粤惊讶,这么好? “我告诉他,如果他送走,我就自己带过来养,当父债子偿。” 温清粤心头一惊。 她对直接捡便宜当妈是抵触的。她畏惧不纯粹的亲情。做母亲这件事,在她心里有隆重的仪式感。 周乃言见她吓着,逗她是不是怕了?是不是想离婚? 温清粤觑他,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做了交易,我答应了周石檐,说我生。”谁都知道智障养护需要耗费巨大精力,这苦多少是要落在清粤身上的。周石檐也怕温家笑话。 这是周乃言第一次松口说生孩子,有离婚风波在前,周石檐也觉得有个孩子稳定。他立刻把孕妻诉求靠后,先想孙子。爹当了好几次,爷爷还没当过。 清粤眼睛一亮,“真的吗?” 周乃言靠近她,故意慢速,“假的。”见她脸耷拉,他挠挠她下巴,好笑道:“温清粤,你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我说生就生?拖个十年八年,于蝶就适应媛媛了。” 她急:“我都快三十了。” “那行,就由三十岁的你来告诉我,生孩子的理由是什么?” “什么理由啊?”她不解,“生孩子要什么理由。你不想生才要交待下理由吧,比如是不是什么心理阴影?”她语重心长牵起他的手,搭在心口,“我们呢,可以去找凌浩。” 他拿开她的手,淡淡扫她一眼:“身体不行。” 温清粤掐他,“我不许你丢我的人。” 他作恍然状,坏笑地附到她耳边:“我怕管不住下半s,也学周石檐到处留孩子,把孩子变成自己。” 温清粤脸色眼见耷拉。 他比了个暂停,明白开错玩笑。 尽管这个玩笑,他像是故意开的。 “不想要一样东西,很正常,世界上东西太多了。不生孩子不需要理由,想要生孩子才要想好理由。你先想好一个除了‘传宗接代’、‘年纪到了该生了’、‘不生就生不出来’这种话之外的理由。”他像布置任务一样,敲敲她的脑袋。 温清粤不理他的迷魂汤,身体一倾,半撒娇半撒气地摇他。 结果得意忘形,忘了这是温宅,武逐月一句“清粤”不怒自威,吓得她自沙发上猛地起立,“怎么了?” “进来,有话跟你说。”武逐月扫了眼清粤眉眼间未褪的笑意,松了口气。 如果是之前,清粤见武逐月这么高兴,一定会心碎心酸,但今天看妈妈笑,她跟着如释重负。 温泽和清缈,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地雷关系,大伯母这么厉害,武逐月又这么爱女......谢天谢地,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战火已近平歇。不然清粤肯定承受不住。 武逐月问她,药在不在喝? 清粤没吃,但她说,在喝。 她又问,怎么前阵说又去抓药了,帮谁抓的? 清粤说帮周乃言后妈抓的保胎药。武逐月摇摇头,“这家人哦......” 清缈没事人一样,好像那天的事没有发生,冲清粤淡笑,好奇打听,“怀的儿子女儿啊?” “儿子。” 武逐月不耐烦:“这可有的烦了。” “没事儿,周乃言凶着呢。”清粤也不在乎。 母女三人简单说了几句婚礼场地的挑选,王之涣推门而入。 他率先迎上清粤的目光,冲她笑笑,以示亲切。 不知怎的,清粤咽了好大一口口水。要是周乃言在旁边,定会横她一眼。但没办法,有些事想想都能刺激口腹之欲。 ...... 闪婚不奇怪,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表示清缈这桩婚事快。 大家像在自我催眠,什么郎才女貌,什么天生一对,什么话都往外扔。 没有人问:小王,你三十六不结婚,图什么。似是生怕问出个隐疾,这事儿就黄了。 温清粤当年择定周乃言到定下婚期,是经历了重重关卡的。 男人那边负责zheng审和思想考察,女人这边负责人品和情史盘问。每顿饭吃完,清粤都怕周乃言跑路。 温家人太难搞了。她都尴尬。 但这系列事没有在清缈身上发生。 清粤捏着筷子,喉头涌起复杂的腥苦。 她对这一切有了切实的感受,与过去完全不同。 大伯温松林被允许喝了两杯,大罗嗓门一开,自然要催育。 温清粤眯起眼睛,装傻反问:“是啊?什么时候生孩子啊?” “不知道啊,”刚好面前递来杯不识趣的酒,是以,周乃言半真半假,“得先戒酒吧。” 夫妻两演了段儿双簧,将话题落回到新人身上。 见他眉头锁着,她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周乃言沉吟,“不知道......” 她感慨,“我忽然懂了。” 他问:“懂什么了?” 她想了想,又有些迷茫,“不知道......” 放空间,两人的手不自觉交缠在一起,戒指上下打撞。 好一会,他说:“其实......每次吃饭都有点烦,会游离......但游离之外,又有点浅尝辄止的体验。” 这些多余的关心,给了他一种不属于他,也不可能属于他,但偶尔能捕捉到的,微妙的家庭感。 温清粤不可思议:“时差让你这么敏感?”照以前,周乃言哪里会说这种人话。 他摸摸鼻子,有点不自在:“可能......是要下雨了吧。” 用餐到尾声,酒意正酣,谈兴正浓,散场不若平日急切,话题落到周乃言原始股的事儿,几个掰掰也想搭一班快车。清粤轻蹬他一脚,两手一合,起身到钢琴边,称要为清缈弹一首曲子庆祝。 掌声零落响起。 她往或立或倚或坐的观众群扭头,看了一眼周乃言。他正在夹筷子吃餐盘上的最后一块牛肉,没有看她。 可隔着七八米远,清粤能感觉到他在关注她的动静。他们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伸展手指时,清粤心跳加速,一跳一热,仿佛黑白琴键那边伸出一双手,与她十指紧扣。 曲子很经典,大部分人都听过,叫《Kiss The Rain》。 弹第一个音的瞬间,清粤就知道这次不一样。她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弹得感动自己,流下了眼泪...... 尾音落下,断续掌声响起。她喘着气儿,接过手边的纸巾:“弹得怎么样。”说着自问自答,“我觉得弹得特别好,你们外行人不懂。” 周乃言喉结滚动,没说话,就是眼里的血丝有些怖人。 她边擦眼泪边冲他笑:“真的下雨了,你感觉真准。” ...... 清粤和凌浩的聊天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和她的生活靠得越来越近,清粤再有心结也无法与他相诉。 咨询师也不该接熟人咨询。估计他后来赶鸭子上架,没法拒绝。 清粤说,她已经学会看向周围风景了。 凌浩问她,享受婚姻了吗? 温清粤不知道这算不算享受,但她已经很久没再盯着钻石发呆,也不会在周乃言低电或者流露嘴贱本性时伤心。 “我感觉得到,就不会频繁发问。”她指的是爱。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将它省去了。 凌浩说恭喜你开启婚姻里的第二个春天。温清粤笑盈盈告别,没再约下次时间。 她不会来了。 门合上后,凌浩的笑容还维持着。 他笑了很久,直到目光落在门把,怔了一下,才敛去笑意,转向电脑,开始准备下一位来访者。 爱让人软绵绵地发飘,沉甸甸地落定。 温清粤最兴奋的阶段一定是迷恋周乃言那阵,求而不得让人辗转反侧精神亢奋。 但最幸福的阶段,是现在。 [旋木尾声] 清缈结婚旅行,非要带上清粤,清粤掐周乃言的空,拉他一起,他在户外群找了个看萤火虫的地方,几个婚前狗友也说要一起。温泽的太太刚好小产,听闻此事,撒疯地喊着要出去玩。 清粤见状,赶紧撤退,开始装死备孕,称不能劳累,不去了。清缈戳穿她,“你家里的家伙成箱的,怎么也要在孕前用完吧。” 清粤不语,最终还是屈于美人眼波的哀转。 清缈回温宅前,语气中曾流露过恳求,拜托回去后她要陪着她,她怕自己不适应,会尴尬。 当时清粤正在闹离婚,完全把她落下了,不敢想象清缈一个人是怎么扛过回去的日子,面对大伯母,面对温泽,还有那些不知知情与否的笑面虎们。 所以,清粤不能这么不仁义。 这场露营他们自驾前往,中青年凑局时间难挤,计划只住一晚。 清粤在周乃言这个过去的户外达人指点下,就连帐篷睡袋都亲身翻滚撞击试验过,装备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他们起了个大早,在车上睡了个迷糊,下车时气氛隐约有些不对,但看几人面色,又不似有不愉发生。 问了才知道,原来临时报可能有降雨,如果下雨,萤火虫就看不到了。 周乃言抬头盯了会天,半晌开口说,下的话估计也不会太久,没事的,先搭帐篷。 帐篷是防雨的,干燥时搭,搭完就下雨了。几人租了把户外遮阳伞,围着个户外大电瓶充电,像群点篝火取暖的夜旅人。 清粤看到温泽和清缈以及双方伴侣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她就紧张难受,于是周乃言塞给她本书,“那你就躲进书里,给自己搭个帐篷。” 初夏雨水落得匆忙,下的时候温清粤正好在林子里方便。头上淋下雨珠,她还以为是老天浇给她随地大小便的报应。吓得她又憋了回去。 周乃言问她好了没? 她说:“需要心理建设,你再等会。” “要酒吗?” “你再提!” 他憋住笑意,等清粤终于完成,他拉她顶着雨,穿越一片丛林,到了一个荒废的石洞。这里他之前来过两次,所以熟悉。就连遮住石洞的一把干枯厚草,都没动过地方。 到石洞没多会,雨骤然变大,砸得清粤直往里缩,脊背结实抵在冰凉的石块上,刺激得喘气。 这里很小,只够两人抱膝而坐,紧紧依偎。她审问他,是不是在这里干过什么好事? 周乃言白她一眼,“这里腿都伸不直,多你一个我都嫌挤。” 清粤怀里抱了本《少数派报告》,封面淋了个半湿,内页还干燥着。她看了个序,将目光转向周乃言:“你真好看。” 他盯着石檐滴落的雨帘,懒洋洋地说:“觊觎我很久了吧。” 她点头坦白:“嗯,想跟你生个孩子。” “......”为什么一看这种书,就想生孩子? “愿不愿意呀?”她往他怀里又窝了窝,“你就说愿不愿意,又不要你生,也不是现在生,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生个孩子。”似乎嫌效果还不够好,“意愿是第一,其次才是执行。” 他看向她,想也不想:“愿意。” 目光还挺真诚。温清粤噗嗤笑了。 “我愿意,”周乃言轻咳一声,“可以吗?” “怎么突然又愿意了。”她还想找点事儿搞搞呢。 “那你是想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做你自己!”说罢,她眨眨眼,“那你愿意吗?” “......”周乃言进行了一轮深呼吸,再开口,话题转了,“对了,你想过孩子叫什么吗?” 清粤没想过:“我家族谱上很多字都挺好听的,到时候直接抄一个就行了。” “那孩子姓什么,我不想它姓周,要么跟你姓?” “可以啊,”她抚了抚手臂,想想又摇头,“我也不想姓温。” “那就姓王吧,”他半真半假,“小王怎么样?” 她哈哈大笑,太幽默了,“好啊,小王好听!” 周乃言牵起唇角,笑了两秒,忽而意识不对劲,“不行!姓王不行,姓张吧。” 清粤笑得停不下来,完全忘了追问孩子啥时候打样生产。 她想到凌浩的一句,“不要怀疑婚姻,还是怀疑人吧。” 之前没懂,现在懂了。特别懂。 远处山包烟波袅袅,白雾中冒出一粒青顶,约是一座庙塔。 雨声在耳边打拍,淌过温柔的下午。他们抱膝挨坐,捧一本书,看一会歇一会,再喷一喷驱蚊水。 清粤看书没耐性,看着看着,伸手在叮咬的小包上刻十字,周乃言帮她一起压包,没几下,他们比起谁的“十字”刻得更标准。 如周乃言所说,雨很快就停了。 清粤阅读完第一个故事,忽闻四下安静,书页字隙的亮度提高不少...... 一抬眼,雨后阳光照在草丛的晶珠上,给每一颗水珠都镀了层金边,闪闪发光,玲珑动人。 清粤走向草丛,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比萤火虫美......” 周乃言心中发笑,晚上看到萤火虫,肯定又要说萤火虫美:“当下的就是最好的。” 那天,清粤身上刻满了爱的十字祷告。 -正文完结,番外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