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兰木骨》来自www.aqbxs.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息兰木骨》作者:想放假 文案: 毒圣息兰养了一只兔子一样的徒弟,不敢养蛊不敢下毒也不敢杀人,听见风吹草动就能吓得撒腿就跑,说出去都不好承认是他教出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只兔子,有一天居然胆大包天地咬了人,他这个被咬的人还没说什么,咬人的兔子自己先吓跑了。 于是毒圣大人只能咬牙切齿地逮兔子去了。 第1章 “木骨——” “师尊?”我听见自己应了一声,等了一阵,那边又不见有声息了。我担心那人又觉哪里不舒服了,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往院子后面去了。 走到后面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而那个“罪魁祸首”正枕着手躺在竹椅上,悠闲地晒着日头。听见我这边的动静了,眼神才漫不经心地缭过来,随即兴师问罪道:“叫我什么?” 我不答。 于是他又顾自道:“屡教不改。” 含嗔带俏,眼梢流情。 自他练功出了岔子变成这般模样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我尚未习惯他的这般亲昵,瞬间便被这一眼瞧得赧然,不由移开眼、稍避了他,又稳了稳胸膛里那颗猛地疾跳起来的心,这才轻声唤道:“……息兰。” “罢了。”只见师尊叹了口气,似是觉得我的表现太过寡淡,我正无措,又见他展臂伸手,朝我道:“过来。” 我不敢再看他的表情,依言走了过去,被他一把揽到怀里。 “师尊!……”我僵着不敢动。颈侧温热的呼吸深深浅浅地洒落,燎得我那小寸皮肤直发烫。正坐立难安间,又听见颇为感慨的声音传来:“怎么还这么害羞啊,我们也没少、唔……” 我忙捂住他的嘴,不敢再听他胡言乱语。 我瞪着他,他也看着我,在我还没反应之时,手心已经被烙了一个灼人的吻。 我一时顿住,也不知是将手收回来还是就这么捂着。若是收了,又怕这人胡言乱语;若 是不收,这人恐怕也会得寸进尺。 果然,被捂了嘴的人笑眼一弯,我的掌心便传来一点湿润。 我倏地将手收了回来,蜷回的指尖缩在掌心,点在残余着触温上。 他弯了弯嘴角,正要说话,院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尊主——” 这一声呼唤突如在我心间炸响的惊雷一般,瞬间劈醒了我的神魂。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帐顶是熟悉的、床边灯盏的剪影是熟悉的、甚至连漏在窗棂上的月光也都是熟悉的,然而我却迟迟没能从梦中回过神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之前的那些事了,只是自云杏庄回来,那人又开始频频入梦。 我十二岁时出过意外,丢了那之前的记忆,直至今日,也只是偶尔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知道父母双亲是父母双亲,记起一些他们在我幼时悉心看顾我的画面,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多了。于是我这一生更像是始于那一个冬季——那日我久违地随着一些人走出了我蜷缩已久的地方,迎面的阴风让我打起寒颤。绵绵的冷雨像刺骨的针,刺得人骨髓生寒。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央城之外的冬天——阴冷跗骨,这便是我对它的全部印象了。 我睁着眼到了天明。直到院子里响起蹑手蹑脚的洒扫声,我才坐起身来。 外头大概是有人一直听着我的动静,很快有人闻声而来。很快,宁飞的声音隔着帘帐传来:“少爷,可是要起身了?” 我应了一声,他便自外面替我打起帘子。他伸手要来扶我,我避开了,自己起了身。等穿好衣裳,坐到了镜前,才吞吐着道:“……先前托你问的事,可有什么消息?” 宁飞在后面打理着我的头发,闻言也不甚在意:“打听到了,少城主他们请来的那个蛊医前几日便走了,不过少爷若是觉得新奇,想见见这异族人,我让人去追回来便是。” 我忙摇头,忘了宁飞在后面正帮我梳着头,便被扯了一扯,只好又讪讪地拐了回来。 “不必了……只是问问。” “是。”宁飞答了,又安静地替我梳整。 我静坐着,心里盘旋着方才听到的消息,渐渐走了神。 走了…… 走了好啊。 我松了口气,正要再宽慰自己几句,但旋即心头涌上的酸涩却好像真的泛到了我嘴边,叫我尝着了那苦涩滋味,顿时让我失了语。 我的心绪倏然便乱了,仓惶起来,手忙脚乱地要将这股突如其来的失落掩盖下去。我如今哪里还有脸面去觉得失落…… 忽然有些忽远忽近的呼唤,朦朦胧胧地,不知道在哪里传来,直到一声清晰无比的“少爷”炸在耳边。 我赫然被吓了回来,猛地向着那声音的来源处看去,睁大了眼:“什、什么事?” 宁飞退远了些,脸也总算不再大得惊人,“少爷,这便好了,您看看可满意?” “哦、好……” 我应着,再一看镜中的自己,又有些走神。我其实并不习惯被人如此服侍,这些事情以前都是我自己打理的,最初的时候我甚至还替别人做过这些。 “他……可还好?”我问了出口,才惊觉不妙,急乱之下随口胡语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知晓了。” 话刚说完,我已悔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闭紧了嘴,巴巴地看着宁飞,挫败地想: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真的会有人不生疑吗……我还是如此不经事。 我紧张地盯了宁飞一阵,见他一直没有什么异色,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 “少爷。” “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还将旁边的镜台碰出了声响。 “您小心些,不必慌张,”宁飞扶了扶我,不知是不是叹了口气,脸上有些无奈,“我只是要问您是想在房里用饭,还是去同老爷夫人他们一起?” “去……算了,还是在这里吧。”我说完,还是有些犹疑,悄悄打量着宁飞,但他脸色如常,领命便去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面,我才慢慢将目光收回。 爹娘大概是心中对我愧欠甚深,对我的关照再细致不过,生怕我有不如意的地方,连带着被指来照顾我的人,也被他们耳提面命,若是被他们知晓我如此上心此事,少不得要深究下去,劳师动众,这不是我想见的。 况且……我对师尊做过的事情实在卑鄙,现在只敢躲他远远的,想见他,却怕见到他厌恶的眼神,更怕他清算我时祸及家人,哪里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如今能偏安一隅,于我已是最好的选择。连当初打听他的事,都不过某日归家时佯装随口一提,借着觉得异族人新奇的由头,才托了宁飞去。 第2章 方才用过早饭,就听见有人来报:“大少爷,香盈楼一早派了人来,说是小少爷在那边喝醉了,嚷着让您去接呢。” 我一愣,“这不是……才早上?”随即明白过来,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声道:“他昨夜又在香盈楼过的吗?” 门房的人不敢多言,我环顾四周,其他的人也都一个个低下头去了。 “爹娘知道么?”我又问。 “小少爷昨日是约见了西城香铺的少东家谈事情,两人谈得晚了,这才宿在那边……老爷是知道小少爷见香铺少东家的事的。” 他这……唉,爹要是知道他这般暗度陈仓,少不得要教训他。然而事已至此,我总不能真的让他留在那里,见死不救。于是只能无奈点头,“备车吧。” 我这弟弟什么都好,却最是嗜酒,还偏爱去那温香之地喝。他小我两岁,本是恣意的年纪,却因为我的缘故,原先那些该我担着的担子都落到了他身上。 自十年前我失踪起,爹便把他当作下一任的家主培养,平日对他极严,虽也是疼他的,却不好表露;好在他虽性子有时跳脱些,但极是聪慧,爹教的东西他学的极快,交代他的事情也办得稳妥。 我自知不是那能光宗耀祖的料,齐家日后若交到我手里只怕难长盛。爹也看出我难担大任,幸好他对此并不多言,也不曾难为我,还私下里叮嘱小弟要多多照顾我,被我无意间撞见过几次。 马车行至一半,前面忽然喧闹起来。因着人多,车也渐渐行缓了。 不知道又有些什么热闹。 我打起帘子。 宁飞回过身来,“大少爷,需要我去前面瞧瞧吗?” 我不爱热闹,也不喜人多的地方,只是远远看着那人声嘈杂,心里就已经退缩了,于是摇摇头,“不了,我们绕路吧。” “那您坐稳,我调个头。” 我放下帘子,坐回车中。马车还未行快,窗边路人的声音正巧飘了进来:“从没见过这样治病救人的,真是新奇……” “是啊,听说那大夫从南边来的……” 大夫? 我侧耳,却没有听到下文。宁飞已经驱着马走上了另外一道,走得快了,那说话的声音也就听不见了。 我愣坐了一会,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多心了,一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往那人身上想。宁飞说他已经离开,何况南边来的大夫何其多……不会是他。 白日的香盈楼正在休息,没有夜里的热闹灯火和莺歌燕舞,反而显得清净许多。 此时不是迎客的时候,大门也阖了大半,只留了两扇门给晚起的客人离去。龟公在那门边侯着,面有倦色,打着哈欠,有客人从楼里出来时才殷勤地躬身行礼,招呼再来。 马车停下时,他立刻收住打了一半的哈欠,谄笑着应了上来,“齐大少爷,您来了!” 我不是第一次来此处了,也不是第一次做将喝醉的小弟带回家的事,是以这里的人都认得了我。只是我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热络,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脚下退远了些,让宁飞站到我身前。 宁飞果然不负我望,三两句便笑着打发了他,又能即刻回头来应付楼里派来接引我们的人。 那人要引着我们去找清鸣,宁飞侧身示意我先行,被我暗推了一把,走到了前头。于是我得以落在他们身后一些,看宁飞偶尔应答那人几句,游刃有余,并不会觉得不自在,心里有些羡慕,这般本事,我如何都学不来。 清鸣邀人来此大概本就打着算盘,昨夜估计高兴了,更不知喝到了什么时辰,总之我见着他时,他还醉醺醺地睡着。 “……清鸣。”我走到榻边,摇了摇他。 酣睡的酒人被我扰了清梦,不满地嘟囔几声,翻个身继续睡去了。 我看着他睡得扑红的脸,转向一旁的宁飞道:“我想要些水,还有一张帕子。” “少爷稍等。” 我拿水洇了洇帕子,帮清鸣擦了脸。他不情愿地“唔”了一声,慢慢转醒过来。 我停了手。 清鸣瞪着迷糊的眼,看了我一阵,像是才认出我来,讶异道:“哥?!……你怎么来了?” 接着没等我说话,他便又自答了:“对、是我让他们去找你的……” 我点头。 他撑坐了起来,有些难受地按着额头,“你不喜欢这里,我们赶紧走吧。”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原来他也知道我不喜欢这地方……又或者说,若非必要,我并不大愿意离开齐府,到外边去。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若不是小弟有难,大哥怕是连家里大门都不愿出,在家里闷坏了可怎么办?” “……不会。”我听出他在打趣我了,却也没有巧舌去反驳他,只能干巴巴地否认。 他气力不济,站起来时还摇晃了一下,我连忙伸手要去扶他,被他摆手推了。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清明了,“让宁飞来,哥你扶不住。” 马车轻轻摇晃着,清鸣枕在我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又拉过我的手搭在他脑袋上,说是难受,要我给他按按。 他闭着眼,呼吸匀缓,我一度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他忽然开口了:“对了,哥,我和你说……我昨夜喝酒,瞧见了一个比蔷薇还美的人。” 蔷薇是香盈楼的花魁,颜色之盛艳压群芳。 “竟还有这样的人?”我揉按着他的额侧,顺着他的话道:“是香盈楼的新人吗?” “不,我在街上瞧见的……我当时正站在窗边呢,就往下看了一眼,便一眼瞧见了她!”清鸣显然又回想起了他昨夜偶然瞧见的那个人,眼睫都激动得有些发颤起来,“真是比整个香盈楼的姑娘都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美的人。” 清鸣眼光很高,只惊鸿一瞥就能让他这般夸奖的,莫不真是个下凡的天人? “我竟从未在央城见过她……该是别的地方来的。”清鸣想着他的天仙,不停地盘算着,“不行,我要找人打听打听,最好能再见她一面,这样才能无憾。” 有人好古董字画,有人爱稀奇珍玩,像清鸣这般只对所见颜色如数家珍的,我倒是未见过第二个。 第3章 清鸣那日的阳奉阴违最终还是被爹知道了,被教训了一顿,消停了几天。 因着爹还盯着他,他不好放肆,于是这几日多是留在家中,又为防着爹训他,便躲到了我这边来。 “大哥,还是你这里好。”清鸣自己拉了竹椅出来,躺在院子里消磨,“奇怪了,明明我俩住的也不远,怎么虫子就不爱来你这。”春夏时候清鸣便爱来我这,说是觉得我这里清净,嫌他自己院子里的虫鸣聒噪。 我编竹的手顿了顿,然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毕竟是师尊的徒弟,虽然不中用,但与那些毒物打了这么久交道,血肉早已与常人有异,普通的虫兽总是避着我些的。 而我学艺不精,大概也是早有苗头的。我胆小如鼠,遇事只知晓避着,而师尊这一脉,使毒用蛊,最要紧的讲究便是胆大,心既要细,也要冷,这我做不到。是以学起师尊的本事来也是七零八落的,连皮毛都算不上。 我那时在南地流浪,身无分文,既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去,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走,靠翻食残羹为生,与乞儿无异。即便如此,我也差点没能活下去。 我被不断地驱赶,因为即便是街头乞儿,也分三六九等。他们划分地盘,然后在这上面讨食,谁也不能逾界。我是个面生的,又哪边的人都不是,于是活得格外艰难。 我不能与那些有地盘的乞儿争食,吃过苦头后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也没有御寒的衣物,栖身的地方可能是一座破庙,也可能是随便哪处背风的墙后,但这些地方都是有主的,所以我能否栖身,还要看地盘主人们的心情。 那日我因为实在饥饿,不得已偷摸着去翻了一处有主的剩食。结果被人发现了,挨了一顿毒打,最后被扔到了巷角。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背巷,除了每日清晨送肉食果蔬的贩子会来,几乎不会有人路过。如今正值寒冬,以我现在的状况,怕是撑不到明天早上了。 我蜷在地上,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而师尊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身姿飘逸,轻飘飘地从墙里翻出,看见了墙角的我,停了片刻,然后提步向我走来。 我的心随着那一步步靠近的步子亮了起来,渐渐生出了希望。 “救……”我瘫在地上,气若游丝,凭着本能向来人求救。 我那时拼尽全力的这一声呼救,其实大概只是嘴唇碰了那么一下,发出的声音根本不足以让常人听见。 但好在,师尊还是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因为在我最后的模糊视野里,我隐约看见了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师尊是完成了他师尊的遗愿,回去后便可接任尊位。而那个遗愿,便是将这府中负心的男主人送去地底下陪她,换言之……师尊那日方杀了人。 我大概没昏多久,因为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原来的地方,日影也看不出移动。 师尊就站在我身边,看见我转醒,弯下腰来,微笑了笑,“怎么被打成这样?看起来怪可怜的。” 我不知他对我做了什么,但我身上的伤痛已经减轻许多,恢复了些力气。再听他这似带关心的一问,这些日子来堆积的委屈忽然就有了宣泄的出口,我的眼眶情不自禁地发起热来,眼泪涌到眶沿,浸得我的世界都模糊扭曲起来。我满腹怨忿想要诉说,然而最后却只是吐出了一个字:“饿……” 然后我便看见师尊笑了,很是开怀,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我被笑得不知所措,心中一片茫然,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失望。我觉得不对,对方的反应不该是如此的,应该更在意我一些才对……那时我不知道这样的直觉从何而来,直到再回到央城、回到齐家,我才明白,我也曾衣食无忧,有人视我如珍宝。 后来师尊还是施舍了我一顿饭,大概是我作他笑料的报酬。于是我就和他走了,这才有了这以后的许多牵扯。 这样说却也不实,当年是我抓着师尊这根救命稻草不敢放,寸步不离,是我硬要黏上他的。 师尊大概没有想过一顿饭竟会招惹我这么一个累赘。啼笑皆非之余却也不再管我,权当我不存在,任我一个人跌撞着追在他后面。 那时仿佛真的在追寻唯一的光,我一刻也不敢阖眼,生怕一眨眼我的希望就溜走了。 而那一路竟真的叫我坚持了下来。 我追在师尊后面,一直跟着他到了祈月城,也就是那个被外人称为苗地的地方。 将进城的时候,师尊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跟紧了。” 祈月城掩在层山毒障中,外人极易迷失方向,是以难窥其真貌,偶有传闻也多是将其妖异化了。 其实现在想来,那里大多百姓与在央城生活中的人们并无什么分别,食五谷生百病,同样有生老病死,只不过因着那里毒虫异兽颇多,于是几乎家家都有祖传下来的用毒解毒的法子;而真正走毒蛊一道的,也只有祈月城主一脉。 只是城中百姓不爱与外人交往,外人对其中所知甚少,只能靠偶尔误入城中又被送出的寥寥数人带回的只言片语猜测。久而久之,祈月城中便人人都是毒手黑心、虫蛇为伍的异人了。 师尊那日虽将我带回了城中,但显然没有收我为徒的打算,将我打发给府中管事的人,便没有再理会我了。此后有半年多的时间,我都不曾得见过他。 直到后来我在山崖下发现了被人重伤的三师兄,师尊才又将我带到身边。 遇见三师兄那日,我像往常那般按着管教的要求到山里采药。事实上,我不仅要将自己的分量采足,还要将同住的其他孩童的也采足。那些孩童也都是这府中的学徒,只是因天资等原因精进不得,于是只得留在外门,多个侍仆的身份。 最初的时候进一趟山,我能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或是被山里的毒虫异草弄得狼狈不堪,只是后来熟练了,才渐渐能全身而退。 而那日我也正是为了能将草药采足,多走了些路,这才在崖底遇到了三师兄。 后来我虽被师尊提到跟前,能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只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天分,学得七零八落,连皮毛都算不上。 且真要说起来,我并未同师兄们一般行过拜师礼。 那时不懂事,又得师尊亲自教导,忘形之下随师兄们喊过一句师尊,后来改了口,还被问了为何不叫师尊了。 我不知师尊那时是不是调笑我,只是我从来不是善辩的人,而且这个称呼能让我觉得自己离师尊近了些,心底也因此多了几分难以明言的欢喜,于是我那时竟大着胆子,又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尊”。 师尊那时似乎是笑了,还捏了把我的脸,“你这天赋我可看不上,不过……算了。” 于是此事后来也再没人提过,我也就成了他最小的徒弟……直到两年前我离开。 “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被旁边忽然凑近的声音惊得一愣,转去看,清鸣正看着我的手。 我一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捏着一枚骨雕,雕的是条蛇,背生双翼。 这是祈月城的图腾,螣蛇。 ……这也是我唯一敢带走的东西。 他们说,等师尊恢复了便会忘掉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一切,而我这个胆敢僭越背叛之人,趁此时悄然离开已是最好。他们会告诉师尊我已离开祈月城去云游,以师尊记忆中徒弟的身份。不然以师尊以前心性,我不仅难以善终,还会累及亲友。 而此骨雕细巧,又是那段时日里师尊亲手雕予我的,他不会记得,我又实在想要留个念想,于是便偷偷带出来了。 师尊那时身边也带着条小蛇,通体玉白,名唤濯玉。那日就是濯玉先找到的师兄,接着师尊才寻来了。也是因为濯玉对我莫名其妙的亲近,师尊才顺手将我也带走了。 师尊看见重伤的师兄时的脸色,我现在还记得。那样阴沉骇人,杀意丛生。仅被那余光波及,我便已觉得脊背生寒,仿佛被濯玉冰冷的鳞片摩挲过温热的皮肤。 很快,他看向了守在一边的我,他那时的眼神根本不像在看一个人,他大概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我是那个伤了师兄的人,但大概是我窝囊的样子让他否定了这个想法——濯玉仅是在我脚边游弋,我就被吓得面色发白,冷汗涔涔,这样的我怎可能加害得了他的得意弟子。 于是他收回眼神,抱起师兄要走。只是濯玉还不舍地在我脚边盘游,嘶嘶地吐着蛇信。我看得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发起抖来。 直到这时,师尊这才施舍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跟上。” 这是他第二次带上我了,我记得很清楚。而能让他停下来等我的时候,不会再有了。 师尊最恨背叛。 我趁虚而入,对他种下情蛊一事,绝无转圜余地。我在动手之前已然明白。 第4章 清鸣缠着我再给他配个香囊,上一个不知道被他落在哪处了。 我前些日子给他配过一个,那时因想起他整日在我耳边的叨叨,便溶了些自己的血进料子里,想着替他驱走那些虫儿。他戴了之后果然不再被虫蚊困扰,欢喜得不得了,到哪都要随身带了。只是如今不知在哪里遗落了,怎么也找不到,只得央我再做一个。 而等我香囊做好,爹对他的看管也松了许多,他正得了机会出去逍遥。 这日,清鸣从外面回来,特地来了我的院子。 他看起来心情极是不错,我不理会他,他自己便在旁边傻乐,好一阵才笑盈盈地凑过来:“哥,你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吗?” “谁?”我手里的木鹰正削到要紧处,应答时便有些敷衍。 他顿觉不满,压住我的手,“你听我说呀!” “好、好……”我无奈放下手里的活计,望着他又认真问了一遍:“你遇见谁了?” 他满意地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面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是我那日和你提到的那个美人!” 我愣了愣,想起前几日他提到过的那个窗下美人。 结果这一怔忡,叫清鸣误以为我已将那事忘了,顿时急切起来:“就是那晚在香盈楼,我在窗边看见的那个——我和你说过的!” “我记得的……”我忙安抚他。正心焦要如何应付这人时,忽地灵光一闪,连忙把话头又抛回去了,“怎么遇见的?” 清鸣一听,果然褪了方才的懊恼,眉飞色舞起来:“我就在路上遇着的,真是缘分!”说到此,还颇为傻气地又笑了两声。 我暗松了口气,他若是自语便罢了,我是愿意听着的;可他若要我也说出个一二来,我定要叫他失望了。可看他现在这副模样,我又有些安心不下,踟蹰一阵,忐忑道:“相遇虽是缘分,但你可不要唐突了人家姑娘。” 清鸣喜色一僵,“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难道不是那个意思吗? 我看着他,手足无措。 清鸣哀怨地看着我,凄切控诉道:“哥哥便是这么想我的吗……我去那香盈楼,也不过是喝喝酒、听听曲,再看看美人,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唐突逾矩之事。”他说着说着,不知又想到哪里去了,幽幽叹道:“她真是太美了……” 我悄悄移了移手,想要去够方才雕到一半的木头,然而还没等碰到那边角,便又被清鸣激动地一把抓住了。 “你说巧不巧?她说她是寻香找过来的,结果就遇到了我!”他眼睛发亮,看得我有些心慌,“哥,你可太好了!你那香囊可真是宝贝!” “嗯嗯……”我暗叹了口气,清楚清鸣这回必要从头到尾和我说道他那“奇遇”,只得应着他的话,希望他早些说完。 等到暮色将至,清鸣才欢喜地起身同我告辞,临走之前还央我再给他做一个香囊,好赠予他新结识的佳人。我心里也欢喜他终于结束,自然一口答应。 我将上次做剩的边料凑捡了一下,又添了些甜柔气味的香料,制成个新的,第二日便拿给了清鸣。我本以为如此就能清净一阵,却没想到不过几日,他又愁眉苦脸地来了。 “大哥……”清鸣一改几日前的喜上眉梢,面色略显沉重,还欲言又止。 “何事?”我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窗外,“今日怎回得如此早?” 他坐到桌边,替自己斟了茶,慢吞吞呷了一口,酝酿一阵,才道:“我今日不是去踏青了么……” 这事我知道,还约了他的那位姑娘。 “我方才被毒虫咬了——” “什么?!”我猛地站起身,向他走去,“在哪里?让我看看!” 他捞起衣袖,让我看了他臂上那伤口,宽慰道:“已经没事了,她、唉……同行之人会些岐黄之术,帮了我。” 我仔细瞧了,那毒虫是种厉害的,若是那时无人相帮,清鸣……幸而眼下已经处理妥当,我悬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往后还是小心些……” “这是自然,”清鸣连连答应,“此次只是意外,大哥莫要忧心了,我有另一事要与你说……” “怎会如此?”我自语着,握着他的手又将伤口看了几遍,还是有些后怕,“你没带香囊么,怎还会被咬着……” “带着呢,”清鸣掏出那香囊与我看,“可能那虫不怕吧。” “……”我觉得不该,却又不能断定,或真是那虫子不惧我吧……“我明日再替你换一种,你千万要带好。” 我说着就要去准备料子,被清鸣拉住:“大哥先不忙这个,我有个事要和你说。” “啊……”我兀地被阻了去路,抬眼看见清鸣关切的眼神,定了片刻,这才从惶惶间抽离,“你方才是说了什么?” 大概是我脸色好转,看起来不再这么吓人,清鸣脸上忧色渐去,转而染上些许难为情:“我今日……唉,就是今日帮了我的那朋友,他是受人之托来央城办事的,不想却和仆人走散了,现下宿在城里的客栈。” “唉,他身上盘缠不多,客栈再住下去就要被人赶出来了,我想……”清鸣谨慎地打量着我,犹豫道:“我知你不喜外人,可他实在可怜……我都觉着他那仆人莫不是欺他良善,卷了他的盘缠跑了。” 我听得迷糊起来,“什么朋友?你不是和那位姑娘出去的么……”忽地明了了他的意思,不由愕然道:“你要邀姑娘家来家里?” “不是!……”清鸣一听,声音都拔高了,“他可不是什么姑娘!都怪我之前、让美色蒙了心……我真没见过这么美的男人,咳,便一直以为他是哪家姑娘女扮男装出来游玩的,怎好揭穿人家,哪知道他真是个男的啊……拿些银子接济他不是不行,可他看着就不是个精明的,我也怕他再被人骗,就想着让他暂住在府里,也好照应。” 我呆了一阵,才想明白其中曲绕,再看旁边清鸣一脸忐忑地看着我,心中虽感动他的关切,却也有些无奈,“我没有这样霸道的……你的朋友有难处,接济一下理所应当——更何况,人家方才帮了你,你报答也是应该。”想了想,又觉若真要撞上生人,我怕还是惧的,于是不禁又小声与他起来:“我平日里不出去,不过你将他安置得离我远一些,可好?” 听我同意,清鸣顿时笑了,口中还卖乖道:“我这不是怕哥哥不喜嘛,你平日连院子都不爱出,我若不与你商量,让个生人住进来了,你怕是真要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不会。”我讷讷地应了一声,遂闭口不言。任清鸣缀在我后面自说自话,耍宝卖乖,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去了。 第5章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清鸣前些日子和我提过,他那位朋友已经住到了府里,只是安置在离我最远的客院。我一开始还担心会遇到那位客人,出门只捡些常人多不在的时候,平时窝在房中时也特意交代过宁飞,若是有人拜访,只管说我不在。 我实在不愿意去与生人打交道。 以前偶尔也会有些客人来府中暂住——多是清鸣的朋友,他们听闻了清鸣还有个大哥,或是碍于情面、或是因着好奇之类的缘故,总来拜访我。我心中极是抗拒这礼节,为此头疼不已。 是以我对此次清鸣带回的这位朋友,颇为满意。这半个月下来,不仅我从未在府中遇见过他,他也不曾像以前的客人那般来拜访我。若不是清鸣说过他已住下,我还未觉着府中多了个人。 我心里满意,自认与那位未曾谋面的客人有了这避而不见的默契,起居间也放松不少,不再像前阵子那样拘着。 昭远昨日差人来邀我出去游玩,正好他之前向我讨的木雕也已经做好,我便将这些小玩意兜作一处,准备一起带着去找他。 临出府的时候,被清鸣从后面叫住了:“大哥要出门去?” “嗯。”我点头,回过身去,却在看见那个跟在清鸣身后的人时,手里的小玩意散了一地。 “师……”我的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个几步之遥的人。 清鸣显然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很快带着那人走来,“大哥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我僵立在原地,摇摇欲坠,眼看着那个人离我越来越近。我想要逃离,却迈不开步子,像是被钉死在了此处。 眼中除了那人,什么也看不见了;耳中听到的,是自己如擂的心跳声。 我还听见了自己紧张的吞咽声。 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若不是仅存的一丝神智勾着我,我怕是早已支撑不住。 我终于又再见到他了……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他来与我算账了。 当年的祈月城中也曾有人觊觎过师尊,但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唯死而已;若是能痛快一死,便已是师尊开恩。而当这有着犯上心思的人换成了师尊曾经的师妹、我的师叔时,她同样也未能幸免。 旁人都说,师尊大抵……从不念旧。 师叔与师尊一同长大,情意非常。她爱慕师尊,师尊对她如何想的,我至今不知。只是我还记得自己初被师尊带在身边的那段日子,所见虽未觉师尊对师叔有男女之情,却也是对师叔爱护有加的。后来师叔向师尊袒露了心迹,他二人不知是否因此生了龃龉,师尊开始疏远师叔,更将她调离身边。 师叔心底的情谊被师尊的冷淡压抑着,心里的火扑不灭,用日子熬着,炽烈又无望;日过一日,终是有了爆发之时——她给师尊下了药,想要玉成好事……当时若非师兄撞见,她怕是已经如愿了。 他们都说是师叔趁人之危,趁师尊炼化新蛊遭反噬之时下手,这才差些得手。只是,我却更愿相信……师尊对他的小师妹是不愿设防的,这才叫师叔有可乘之机。 ……而我,同样利用了师尊的信任。 师尊不吝惜对身边人的信任,只是他也憎恨背叛,师叔无疑是背叛了他……我也是。 那一次,师尊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师叔断尽经脉,投入蛇窟,让她蛇噬血尽而亡。 我那时不明了师叔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只是后来动了心,识了情爱,才知晓有些东西,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一旦窥见一丝罅隙,那阴暗便滋生了起来,便想要拼上一拼。 我和师叔并无什么分别。她是我的前车之鉴。 我同样在师尊走火入魔之时趁虚而入,对他下了情蛊,不同的是,我比师叔运气好些,我成功了——如愿以偿地让师尊心里有了我。我得到了他,在后来将近两年的时光里。我借着情蛊,成了他的心上人。 而我此刻报应已至。 我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手脚冰冷,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求饶、也许是别的,却半句也说不出。 他要我性命,我绝无二话,要我死得如何难看也不要紧……只求他放过清鸣,放过府中其他的人。 我看到他们停在我面前,清鸣神色担忧,而他安静地立在一旁,也在看我;他们好像在和我说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硌硌、硌硌—— 我的牙齿打着摆子。 那双惯常含笑的潋滟美目落到我身上,我只觉心底发寒。 我踉跄着,站立不稳,晃悠着差点仰过去。 清鸣连忙来扶住我。我脸色煞白,紧盯着他一旁的人不敢眨眼。 我伸出手,颤颤地想要去扯他的袖摆,求他饶过无辜。然而没等我碰到,他自己先伸出手来了,握住我的手,又扶了我一把。 我倏然一惊,反倒像被蝎蛰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我死盯着他,他一脸茫然,颇为疑惑,“这位……是怎么了?” 这是什么意思?……行刑之前,他戏耍折磨人的新把戏么? 我不敢错漏他一丝异色,然而细观下来,未见丝毫异样,他眼中关切不似作伪。我惊疑不定。 他似是完全不认得我,对我只如初见的一般生人。 没有责难,没有清算,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疑惑我为何如此反应,避他如蛇蝎。 他神色纯良,面带困惑,然而对我仍是只有关忧,甚至没有觉得被我方才的举动冒犯。 须知师尊脾气从来不是当真温和的,那……怎会如此? “你……”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却不敢放松警惕,“不认得我?” 他闻言愣住了,又看了我一阵,有些为难地笑了,歉意道:“对不住,我之前生过病,眼下还没有好全,记不得事——我们以前认识么?”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他耐心地等了我一阵,见我不答,只好转向清鸣提议道:“你哥哥看起来不太好,不如先扶他回房,我替他瞧瞧。”又朝我宽慰道:“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清鸣应了。我听见他对他说:“有劳。”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说话,然后又一副要一齐将我送回房的样子,觉得自己仿若身处虚幻之中,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实。 ……师尊这是怎么了? 眼下他既不识得我,性情也不如往昔,反倒纯善得更像走火入魔那时的他……那他如今这副模样,是还未恢复么? 第6章 我惊魂未定,被清鸣扶着带回了房间。一路上既因自己的猜测而惶惶不安,更因身后那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让我始终如芒刺背。心神不宁,以致在进门时不慎被绊了一下,引了两声“当心”。 我听得身后师尊这句“当心”便已吓得心都漏跳了一瞬,再在余光中略见他竟也伸出手来、一副打算扶我一把的样子时,险些惊跳起来,恨不得缩到地里,好消失在他眼前。 “不、不……”我甩开清鸣,胡乱地摇头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仓皇地向房里走去,想要远离后面令我惊惧的源泉。 “哥你慢些——”清鸣追上来,将我扶到床边坐下,“我给你倒杯水去。” 他说着要走,被我反手一把抓紧了。 我揪紧清鸣的袖角,一边小心地窥视着站在房中的师尊,趁他错眼打量四周的时机,谨慎不已地压低了声音,冲眼前的清鸣道:“你怎、从未和我说过,你那朋友是他……” 清鸣被问得一愣,不明所以,“我不知……他怎么了?大哥你认识他?” 清鸣满脸无辜,我与他对视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很是不讲理:清鸣又怎会知道他路上偶遇的朋友,正好是我最要避开的人? 眼角略见站在房中的师尊开始有动作,我吓得立刻闭紧了嘴,紧张地压着唇角。 他在向我逼近。 “让我替你哥哥瞧瞧吧。” 我想要拒绝,却偏在这关键时候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不停地摇头,向床里躲去。 好在清鸣看出了我的抗拒,站在床边替我挡了,“我大哥有些不习惯生人,应是乍看见息兰,有些不适应……失礼了。” 息兰……真的是师尊,没有什么好侥幸的了…… 师尊笑了笑,还是温良的样子,“那是我不好,我先出去吧,正好替二位去请府里的大夫来。” 清鸣夹在我二人中间,本就尴尬,此刻正好顺着台阶下了,“那有劳息兰了。” 我在一旁看着,暗抽了口气,现在有些相信眼下的师尊是真的还未恢复了……若是我那正常时候的师尊,行事哪里有顾及他人的说法,从来由着性子,想要的就要得到,他施与的别人也得拿着,哪会管别人高不高兴;会体恤人的,只有那走火入魔后的师尊。 然而即便是那模样下的师尊,也不是一开始便会的……只是我恼他多了,他也渐渐会看我脸色了。 那时的师尊伤了神志,如白纸一般,又在情蛊左右下对我生情,信了我的说辞,与我做了一对有情人,与我住到一处,在我的竹院里。 我只是闲人一个,祈月城中事务从不涉及,师尊以前也没有过让我插手的打算,所以我这里向来只有他和几位师兄会来,但是师尊在此住下后便不一样了——祈月城中事务繁多,虽有师兄帮着打理,但有些事情,总要祈月尊主亲自决断。那时师尊因着记不得以前的事,便连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每天只窝在我的小院里,悠闲度日。 本来我与师兄们也顾及着师尊的情形,便没有拿这些事情到他跟前去烦他,只是后来有一次他将我遗落在家中、要带去给师兄的卷折翻看了,还都做好了批字,我们这才知晓师尊虽然事情都记不得了,但做起那些决断来却还如往日一般,叫人看不出端倪。他之前不做,只是因为他……不想。 自那之后,我们便又把重要的卷折搬到师尊案头,只不过师尊浑然不觉这些卷折与他有关,对处理城中事务总是兴致缺缺,能躲则躲。 师兄被案头堆积的卷折急得团团转,师尊却是不理会的,他每日仍旧拉着我睡到日上三竿——便是我要早起,也因着他喜欢抱着我睡,与他抗争了近半个月,他才不情不愿地让步了。师兄不得已,只能与我诉苦,我也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催促起师尊。 然而师尊不仅自己变得不爱管城中事务,也不许我管。而他走火入魔的事情只有近前的几人和几位长老知晓,那些普通管事只以为他兴之所至,换了个住处,禀报事宜的地点便都改换成了我的院子。 那些管事到我的院子外求见他,他不见,也不许我替他们传达;我若传了,他还要与我抱怨,更不要说送卷折的人了——我只放过那人进来一次,此后便再没有成功过。每次那人还未至,便已被师尊听出了动静,紧接着我便会被他阻拦,直到那人走了才肯放手。 我嘴上说不出什么利索的道理,心里却也恼他。每回只能多晾他几刻,不与他说话;饭食上只做他不爱吃的,几次下来他总算琢磨了起来。 那日师尊又使性子,将来送卷折的人赶走了,自己躲在檐下悠闲。 我走过去,本要与他说几句,却被他一把扯倒了。 “你去哪里了?”他把我和他扯作一处,“来一起晒太阳。” 晒什么太阳! 我要起身,被他箍住。 “怎么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眼中是被打扰了闲情逸致的不满。 “……你方才又把人赶走了,对不对?”我明知他所作所为,却硬气不起来。 他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他们烦人。” “可……” “嘘。”他打断了我,又幽幽把眼睛阖上了,还强硬把我压下,枕到他胸膛上,和他一起晒他的太阳。 我不服,却也挣不开,只能和他一起耗着。 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今日做笋好不好?好久没吃了。” 不好。 我没应他。午饭的时候也没给他做笋。 “怎么不做笋?”他无辜且疑惑。 我没看他,以免被蛊惑。 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他若是再如此专注地看我,我怕是又要前功尽弃了。 他安静下来,苦思冥想了一阵,恍然大悟,“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终于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被抓了个正着。 “你怎么爱管那些事?”他不耐地蹙着眉。 便是这副模样,他也是极好看的。我不由得又看深了。 只见他眼波微澜,轻轻勾了我一眼,“罢了,我抽些时间看便是,以后不许克扣我的饭食。” “你要饿死你夫君么?” “无妨。” 记忆中的声音和此刻的叠在一起,我一下回过了神。 一抬眼,正看见师尊向我点了点头,旋即转身出去了。 我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这样说来,我前些日子遇见的……难道长余他们,竟请了个走火入魔的毒圣来治病? ……不行,我要问问他。他如今还在云杏庄,去信若快,想必很快就能得到回音。 第7章 长余的回信很快到了,证实了我的猜想。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喜是悲,却又惴惴地,觉得不真实,像踩在云端。但不论如何,我总算是稍放下了心,夜里终能安眠。 多日忧神,担惊受怕,今日得了解脱,我很快便困顿起来,沾着床便睡了过去。 结果又梦见了以前的事情。 我与师兄们不同,他们都是天赋卓绝之人,又从小与这些事物打交道,是以自然不避那些奇形异状的虫蛇。我却不行,即便强迫自己去习惯,心中的惧怕却不减半分。可我不敢拒绝,我怕我此刻摇了头,便又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我不想回去。师尊大概也没想过自己的徒弟里会有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毕竟我的师兄们从不需要他操心,对驯蛊用毒一事自然便兴致盎然。 我成了其中异类,每日掩藏,不敢叫人发现。 师尊每日会安排课业,若是完不成便要受罚……我自然是那最常受罚的人。 这日我又被罚去清扫蛇窟了。 这蛇窟我已来过不少次,阴暗浑冷,只这氛围便每次都令我胆战心惊,更别提里头这些冰冷的活物了。但所幸这些蛇还识得气味,不会伤人。 我嘴里喃喃着,祈祷今日也能顺利。手下丝毫不敢怠慢,飞快地动作着。 我原以为今日也能有惊无险,只是没料到,在清扫进行到一半时,变故途生。 一股细微的异味飘入,等位于洞窟深处的我嗅到时,已经晚了。 原先安静的蛇群躁动起来。 窸窣的声音响起,我呆愣在原地,眼看原先四散的蛇开始像潮水般向我游来。 我瑟瑟地捏紧了扫帚,压抑着泛到肤上的恐惧,明白此处不可再留了。却在小心翼翼地企图避开群蛇往外逃时,被合围住了。 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无声地缠绕撕斗着,血腥的味道开始显露,引爆了我心头的绝望。 “呜……”我的喉头翻滚出小声的哀鸣。 嘻嘻—— 不知哪处传来诡异的人声,笑得人毛骨悚然。 “谁?”我慌张地看向无知的黑暗深处。 我此话一出,却在相反的洞口方向传来放肆的笑声—— 是那些一开始便为难我的人,我那些曾经的同宿们。 他们欢笑着,在欢庆我的狼狈和苦难……一会可能还有我的死去。 我绝望地缩在角落。 眼前的蛇群不知为何,殊明地分成了两派,拼死缠斗了起来。 不知是何的飞液溅到我脸上,黏腻地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滑去。 群蛇相斗,挡在我面前的却越来越少。一条从旁侧来的蛇朝我张开巨口—— 忽地,一声清脆的骨哨声响起。 巨蛇将要吞噬的动作顿止,乖顺地贴壁伏下。 群蛇游退而去。就像它们方才来时那样,无声而迅捷。 咚、咚—— 重物接连落地的声音。 我还听见了小声的痛呼。声音中夹杂着深埋的惊惧。 ——那几个同宿被扔到了我脚边。 我抬起头,最后走近的那人负手看着我,居高临下。 我看见隐约的轮廓,是师尊。 他在我跟前停了一会,轻“啧”了一声。随即有烛光照亮了我的四周。于是我也得以看清了他眼中的轻嘲。 “这几个废物就把你弄得这么惨,你是不是没用?” “……”我不敢说话,只得低下头胡乱地抹着眼泪。 “抬头,”被人踢了踢脚尖,“看着我。” 我照着做了,便看进了师尊的眼睛里。那双时时像在含情带嗔的笑眼中此刻冷了下来,倒映着我狼狈的身影,它的主人正一字一句,说着些没有感情的话:“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哪家的小公子,但我把你捡回来,你又想做我的徒弟,那便不要这么没出息。” “他们今日害你,你忍了,那他们明日便会接着害你——你若不想再这样日日受他们困扰,现在便去杀了他们,一劳永逸。” 杀了……他们?……杀人?!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继而疯狂地摇起头,眼泪又自己不争气地先落下来了。 师尊静静地看了我一阵,才缓缓开口:“你若是厉害些,能护着自己,我今日便不需与你说这些,可你……”他眼中的轻蔑令我难堪,脸上还被眼泪打得湿漉漉地,便又已经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知自己没用。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悄悄拽住了师尊的衣摆。我怕他不要我了。 师尊的表情变得不耐,又有些古怪。我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叫他觉察,他不喜。惶措间正要松开,就听见师尊的声音响起:“怎么又哭了?” 我一抬眼,正看见师尊的眉拧起,紧接着我的头便被人敷衍地抚了抚,“别哭了,你是女娃娃么?” 我被他这一下惊着了,顿时被自己噎住,“嗝、咳——” 师尊见我这副模样,像是未料到我竟能愚笨至此,竟也愣了愣,才又哼道:“真是没用。” 我小心地顺着气,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再招来嫌弃。又趁着师尊把注意落到旁边那几人身上的时候,偷偷把手里的那小片衣角捏得更紧。 这样才安全了。 不知师尊想到了什么,在看了那几人一阵之后,又复转来叫我:“还能不能站起来?” “嗝。” 未语先丢人,我闭紧了嘴,窘迫地点点头。 师尊嗤笑一声,但看起来总算满意了些,招呼我道:“走了。” 走出几步,我忽然想起被留在身后的那几人,正要说话,前面的师尊头也未回便点破了我的心思:“回头看什么,还是你想和他们一起留下来?” 我顿时刹住了念头。 我跟在师尊身后往外走。 洞窟昏暗,隐隐的光从洞口透进,全都洒在师尊的身上。 濯玉从师尊腕上攀下,缠上我的指尖。我被凉得一抖。 隐约间,脚腕上又觉出那被细蛇攀爬摩挲过的冰冷触感,我猛地睁开了眼—— 我还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也都是熟悉的事物。 我坐起了身,掀开帐子,日头已经晒了进屋,照在床边脚榻上。我把腿放进那金色的光雾里,方才梦中那熟悉的冰冷触感才慢慢退去。 作者有话说: 濯玉:不要怀疑,是我,我来找你玩了 第8章 那日事出突然,我未来得及赴约,惊慌失措之下也忘了差人去同昭远知会一声,浑噩地将这事都忘到了脑后,直到今晨他找到府上来。 “怎么不差人来告诉我一声?害我还以为你在路上叫人拐了,”他边进屋边说,“急忙派了人来,你弟弟才告诉我你身子又不好了。” “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他走到近前来,端详了我一阵,“嗯——脸色看起来不错了。” “好多了。”我赧然地朝他笑了笑,同他赔礼:“对不住,是我不好,下次一定记得告诉昭远。” 他听了,却有些无奈,拍拍我的肩,“还是别有下次了,你好好养着。” 昭远自己倒了茶,又捧着杯子到处转悠,“我还是第一次到你这来,我四处看看?” “好。”我在他身后笑了笑,跟上了他。 等走到我平日里做木玩意的案边时,我才想起那日被落了一地的东西,也忘了叫人帮收拾回来。 “啊,给你的那些,被我那日弄掉了……对不住,我再重新做几个,改日便给你送去。”我说着就要坐下,被昭远拦住了。 “不慌,这些小东西你慢慢做。”他轻抵住我的肩,又指了指窗外,“外面天气不错,何不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屋里。” “可——” “少爷。”宁飞站在门边唤我。 “何事?”我回身看他,一眼就瞧见了他手里的东西,正是那些被我弄丢的木雕,不由喜道:“你替我捡回来了!” 宁飞笑道:“我当时可被您吓着了,哪里还顾得上。是小少爷的那位朋友方才交给我的。” ……是师尊啊。 我捏着手里的东西,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气。 “怎的这副表情?”昭远从身后绕到了我前面,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掐了掐自己的指尖,让自己清醒了些,犹豫片刻,还是问了:“那……他人呢?” “他把东西交给我就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出府了。” “出府了……”我喃喃自语。 昭远一听,正中下怀,顿时笑了,“那不正好,我们也出去走走吧?若是遇上了,我这真正的失主还能当面谢他。” 街上还是这样热闹,又因春回而更显出生机,连带着我的心情都轻快不少。 “还是要多出来走动走动。”昭远斜着眼看我,装模作样地扮了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叹道。 我不知如何答他,只好笑了笑,又看向别的地方,装作被吸引了的样子。 我原来不过是要做个样子,好让昭远别再调笑我,然而此刻却是真的被引去了注意——师尊正驻足街头,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惘,像是误落了这喧闹尘寰。 “快让让——让让——”惊惶的呼喊尖锐地划破了平静的热闹。 另一处街头忽然拐出一辆马车,车夫坐在车上面色发白,吃力地拽着缰绳,试图拉住失控的马。 路人纷纷惊叫退开。 ——只有发愣的师尊还站在原地。 “师尊!——” 马车飞驰而过,带倒的那抹白影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惶然间,天地一切都成了无关紧要的陪衬,只有那抹身影牵动了我。 ……什么也顾不上了。 “师尊!”我慌忙奔了过去,拨开围在他身旁的人群。 “师尊你怎么样了……”我将他扶靠到身上。 他摇摇头,稠艳的眉目因着吃痛,蒙上了淡淡的雾色,像常年笼在雾中的祈月城的月。 他攀着我,我不得不压低了身子。可这样一来却不便检查他的伤势了,不得已,我只好先道:“你先松一松,我替你看看伤。” 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动作,略显局促地松了手,安静地任我查看。 我仔细看了三遍,才松了口气。伤在腿上……幸而伤得不重,擦了些皮外伤,只是衬着周围雪色的皮肤,看着狰狞。 “海桐,如何了,这位可要紧?”昭远替我散了围看的人群,走到我身边。 我摇摇头,“伤了腿。” “我已经让人去驾车了,再等一会儿,送你们回去。” “多谢。” 昭远的马车很快到了。 我撑着师尊起身,有些吃力,好在昭远帮着扶了一把。 “我来吧。”昭远要帮着接过师尊。 我正有些犹豫,余光就瞥见师尊蹙起的眉,鬓间也有细汗冒出,他无意地轻声呼了痛,正吹到我耳尖。 “多谢昭远,不过这伤不宜换动,我来便是。”我顿时不敢再让师尊折腾。 昭远本要一道送我们回去,不想家中来了客,正是找他的,只得吩咐了车夫送我们,自己先回家一趟了。 师尊受了伤,要在车中端坐很有些勉强,但他大概不愿失礼,自上车伊始便勉力为之,端直地坐着。 我偷瞥着他。只见他双目轻阖,面色还算平静,只是纤长的白睫却不安地颤着;撑在榻上的指尖也用力得发白,马车一颠簸,他便摇摇欲坠。这些小处无不透出主人的辛苦。 我心中愈发不忍,又觉侥幸:师尊不记得以前的事,那我与他的那些纠缠他也不知,起码……现在是安全的。这倒也让我生了些勇气,既然我与他萍水相逢,那我做这一点、就靠近一点……大概也无妨的吧? 于是迟疑一阵,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不若靠着我吧,这样也舒服些。” “那辛苦你了。”师尊大抵是真的撑不住了,也不推辞,放松地倚到我身上。 马车轻晃着,师尊枕在我肩头。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出声问道:“你方才叫我师尊,为何?” “……”我僵住了。 那样兵荒马乱的,他竟听见了。 “你从见到我时起,就很奇怪。”师尊又道。 我闭紧了嘴,不敢说话,大气也不敢出。 “你是将我认成了什么人么?”他阖着眼,在我肩头蹭了蹭,换了个枕着舒服的位置。 “……”不曾。我在心里道。 “呵,”他轻声笑了,好像不打算与我计较下去,“我叫息兰,以后记好了,下次可别再叫错。” 第9章 “齐少爷,到了。” 车夫的一声招呼将我猛地惊醒,我顿时从方才的沉湎中脱出身来,叫自己的大胆吓出一身冷汗。 “到、到了……我下去叫人。”我僵着身子往一旁移去,等一脱离师尊的范围便直楞地站了起来,也不敢再看他作何反应,径直下了车。 幸好宁飞就等在车边。 “……你去帮我把他扶下来吧。”我避开家仆们好奇的目光,匆匆在宁飞耳边低声道。 “是。” 宁飞正要动作,又被我叫住:“大夫到了么?是哪一位?” “赵大夫已经在候着了。” 我一听,不由道:“王大夫对外伤更拿手些,怎不……”说着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关心则乱——那伤师尊自己便能处理好。 “少爷?”宁飞唤道。 “罢了,你去吧。”我看着宁飞进了车。 里头响起几声动静,我又不由紧张起来,站在车边多嘴:“仔细着些……别让他疼了。” 动静停了一瞬,随即飘出一声似笑非笑闷哼,和宁飞无辜的辩声:“少爷,已经仔细着了,您别忧心。” 我僵在车旁,闹了个红脸。 最后还是清鸣觉得我们耽搁太久,从府中出来查看,这才解了我的围。 过了几日,清鸣来寻我时,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向他问了师尊的近况。 我这几日都只敢在院子里,借着打磨东西来躲开那烦人忧思。我如今已不是孤身一人,万没有以前那样只图一晌贪欢的说法……总不能因我的缘故将爹娘与清鸣置于险地;是以最稳妥的,还是尽早找到师尊随行的人,趁师尊还未记起前尘,将他送回祈月城……我与他,不要再见。 清鸣原先把玩着一只木舟,闻言也放下了,露出些忧色,“息兰说一切都好,还让我向你道谢,说那日幸得你照顾……” 我急急追问:“那你怎么这般脸色?” “只是我看他瘦了。”清鸣叹了口气,“大概是受了伤,又没什么胃口,对我们的吃食也不习惯。” “……”我掐紧了指尖。 于是傍晚时候,我便不知不觉地往东边走了。 “大少爷,你怎的到这来了。”火房的伙计一见我便嚷了起来。 “我……我想做个饭。” 我觉着自己的声音快叫这儿的嘈杂掩过去了,所幸伙计还是听清了,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了:“那您随我来。” 他在一旁领路,还要与我搭话:“您要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怎还需亲自来?” 我想着自己此行的缘由,叫他的问题弄得有点臊,只好强装镇静,“只是突然想了。” 伙计心中大概还有些嘀咕,怕我将火房烧了,不放心我一人,便在一边替我准备。可他大概是个爱热闹的,总要与我说话。 “少爷这是要做什么吃食?” 我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就一些,粥。” “这……小的也会,不如就让小的替您做,您在一旁指点便是?” “……不一样,”我小声应道,“他不喜欢。” 伙计后来又说了什么,我却不注意了。在眼前升腾起的氤氲雾气中,忽然又想到了刚与师尊与师兄们一起的日子。 师尊与师兄们不曾有一人真会下厨。按说一城之主,总不会少了吃食,只是祈月城与中原的城池又有些不同,更似江湖宗门,再加上师尊脾性怪异,于是在我来之前,几位师兄只得轮流做饭。 其实我被师尊留在外门前也不曾接触过这些,只是到了那里后,我若不做,便要受更多欺凌,日子更不好过,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做了。等过了半年,终是打磨会了。之后便正巧被师尊带回。 记得第一日同食,我因为课业来不及完成,回去时便晚了,他们已经入座,瞧见我在外面回来,也只招呼一声,让我快些来。 那时我还未知我大师兄的厨艺,见师尊与其他两位师兄均无异色,便也没有戒心,直到饭菜入口方知后悔。 若只是咸甜怪异便算了,肉食却是半生不熟,还有些莫名的味道。 “小木骨,不好吃吗?”大师兄笑问。 木骨便是我在祈月城的名字。 一时间,饭桌上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战战兢兢。 我偷看了一眼大师兄,他也正看着我。大师兄面上带着笑,看着很是亲切,我却直觉不能直言,只好埋头吞咽那夹生的米饭,一边急急摇头,“……好吃!” 我以为到这便算结了,哪知师尊听了我的话,竟好奇道:“这等饭食居然也有人夸——那你说说,哪里好吃?” “……”我瞠目结舌。 “哪里好吃?”师尊煽风点火。 大师兄也看着我,我恍惚间觉得我竟在他脸上瞧见了期待。二师兄与三师兄则在一旁窃笑。 我噎下口中的硬饭,“……都、都好吃。” 师尊瞧了我一眼,便看穿了我。只听他嗤笑一声,看好戏道:“那你便多吃些,别浪费了你大师兄的手艺。” “……是。”我只能艰难应下,之后更加不敢停。 后来我“多吃些”的结果便是中了毒……大师兄做饭时不慎带了些“佐料”进去。其他人或是早已习惯了,只我一人方才入门,既无防备,也未曾洗经伐脉,是以遭了毒手。 师尊大抵没想到我会弱成这副模样,恐怕我就这么死了,坠了师门威名。那夜他彻夜未眠,守在我床边。 虽然此事是因师尊推波助澜而起,但我那时不曾记得过往,那一夜便是我自阴寒冬日醒来时起,第一次有人如此用心待我。 …… 后来直到我恢复,我都不必再受师兄们的荼毒,师尊另找了别的人专做了我的饭食。再往后,我便将这做饭的活揽了下来,师兄们自然欢喜,此后对我的课业也照顾有加。 师尊应也是受够了师兄们糟糕的手艺,只是不愿先低头,是以在吃过我做的的饭菜后,对我与师兄们私下的这些小动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等到我端着做好的清粥小菜进了师尊的院子,正看到他坐在檐下。他望着走过月门的我,目光亮了,里头的光彩令人炫目。 “不知为何,原先瞧见日头要落下了还有些伤怀,现在见着你,心里便欢喜了起来,像是——”他展颜微笑,“日暮归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海星嗷~ 第10章 我险些将手里的盘子摔了。而那祸首却一脸无辜,似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语,留了我一人红脸,手足无措。 他便在那边这么直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仓促地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好不容易缓下怦急的心音,讷讷道:“听清鸣说你胃口不好,我做了些吃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你尝尝可好?” 直到进了屋,我脸上的燥热都退不下去,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安坐桌边的那人,盈盈目光就落在我身上。我心中害怕他看出端倪,心头更虚,却也更加鼓噪,嘈杂成一片;又燃成一把火,烧遍我脸颊指尖,每一细微处都像被火舌舐过,那热像是要将我整个人都烧透了。 “你不要……”再看了。 一时冲动,险些将心里话也说了出来。 可再一看,对面的人目光坦荡,哪里有半分旖旎意思,只是我心中有鬼,便看他也觉可疑,还要恼羞成怒……好在及时清醒了过来。 “什么?”师尊自然地向我侧了脸。房中灯烛将他眉目间的轻雪染上柔软,一如曾经无数个秉烛与共的夜晚。 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师尊了……以往最平常不过的画面,此时却叫人格外唏嘘。我忽地低落下来,心头郁郁,却又与人说不得,只好默然地将饭食一一布上。 饭菜已布好,我正俯身要将筷着也摆上,忽然听见坐在一边的师尊悠悠道:“你能不能常来看我?” 啪嗒—— 我手中的筷着落到桌上,慌乱中错手便差些要将桌上的碗也带倒了,幸得师尊眼疾手快地扶住。 “当心。” 手背贴上不属于自己的掌心温度。 我愣神半晌,倏地像被烫了一下,就要挣开——然而师尊已经先一步放开了,波澜未起,面色淡然地将碗也端放好,“我在这城中也无其他交友,每日养伤又不便出去,自己一人很是无聊。你若有空,能不能常些来陪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心中五味杂陈。明知师尊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明知不该,我却抑制不住地觉得失落。 他人浑然不知内情,我却顾自扮相。一时之间,更觉自己如此作态,实在难堪。 师尊等了一阵,见我面色越发不好,便以为为难了我,于是斟酌道:“你若事忙,便算了。” 话音方落,我已经急接了上去,“我……我有空的。” 便是设想得再好,可只要一见着他,见着他的面、听着他的声音,我便狠不下心来拒绝他了——他说什么我都愿听。 我垂着眼,看他搭在桌上的修白指尖,喉间抑不住地吞咽了几下,“……我不忙。” “那便……一言为定。” 我听见耳边那道蛊惑的声音这样道,而后便是自己被迷惑了一般,只知晓点头,半点想不起自己要离他远些的初衷,就这么木楞地被勾去了魂。 我在师尊对面落座,却一程都在神游。一阵儿想到长老们的告诫,一阵儿又想起那段日子,两边撕扯着我。一转眼,又都落到眼前这一人身上。 等我回神,师尊已不知停筷等了我多久。我不由窘迫,“……你吃好了?” 师尊颔首,凝了我片刻,忽然含笑道:“饭菜很合胃口,改日可还吃得到?” 正觉疑惑,便在他眼中倒影间瞧见了满脸期待未褪的自己,正渐染上疑惑神色,兀地又僵住了。 我呼吸一滞,顿时低眉敛目,懊恼不已。自己怎露出这副样子来,真是丢死人了…… 用过饭,我本该告辞,却在走到门边时,看见那影绰的树影,忽地念头乍起——此次师尊身边未见濯玉,它去哪了……是生了什么变故吗? 心头疑虑未消,忐忑又起。 我顿时回转身去。 师尊循声看了过来,“发生了何事?神色这样匆忙。” 我脑海中思绪也乱做一团,瞧着眼前的人,古怪地问着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怎会一人来央城?” 师尊还未答复,我已被心中的猜测搅得心神不定,却也反驳不得——祈月城中怕是生了变故,不然如何解释师尊尚未恢复便到了这儿来,还与身边人失去联系……他的身体如今到底如何?祈月城中又是什么情形?他不回去,是丢了盘缠、识不得路,还是……不能回去? 我正惴惴猜测间,师尊的声音响起:“你弟弟没有与你说过么?我被人叫来看病,与仆人走散了,身上也没有盘缠,正要流落街头,幸好遇见了他。” 只是这样吗…… “替谁看病?”我又追问。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个什么答案,只是心中不安无法消解,逼催着我去做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 师尊想了想,不确定道:“……城主府的人?听说是一位夫人吧,不过是个男人。” “……那你记得自己是谁吗?”我紧张地望着他。 “嗯?”师尊弯了弯眼,是个笑的模样,“听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我却没有心情与他玩笑,直追问道:“你记得吗?” 师尊敛了笑。看着我片刻,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颀长的身影挡去身后的烛光;像在我身前笼了一张密网,我在其中,光明无处可觅。他一步步迫近了我,在我身边俯低了身子,“我自然记得——倒是你,这么紧张我做什么?” “……”我抿紧了唇。 师尊观我神色,或是觉得我这副紧绷的模样有趣,忽地勾了唇角,面目便柔和了下来,方才的肃然压迫已不见踪影。像是为了取信我,他思考了一阵,道:“我是息兰,是个……嗯,大夫,从你们称为苗地的地方来,这我总是记得的。” “……还有呢?”我又道。 “还有什么?”他面露疑惑,“我的仆人卷了我的盘缠跑了?” “那……”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竟是如当初那般将要紧的事情都忘了,不过又比当初好上一些,“……你要,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师尊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沉默下来。半晌,他退开了些,让光又重新透了进来。 他手边的书案上,灯烛轻燃。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屋中,烛火相伴,自己却融不进光亮中。脸上似是在笑,却又看不真切,隐隐还有些阴翳之感。 我被震得退了一步。 但是很快,未等我再仔细瞧上一眼,师尊已经眨了眨眼,露出些俏皮神色,“你弟弟可是让我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你怎么要赶我走?” “对了,我问过他,他说你叫海桐,我可否如此唤你?” 第11章 指尖被刻刀划出了口子,血珠慢慢涌了上来。 “嘶……”我后知后觉地觉出痛来。 听见我的声音,坐在对面小憩的人睁开眼,看了过来,目光触及我指尖的鲜红时,眉头有些不满地皱起,“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我正应和,拭去指尖的血迹,正要再辩解几句,将此事蒙混过去,可一抬头,对面哪里有人?再低头一瞧,指尖上的伤也不见了。 ……原来是记差了。这是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我摩挲着那未伤的指腹,昨日的一幕幕又在心头浮现。 师尊叫我常去陪他,又唤我海桐……这是个与师尊毫无关系的名字,却在它被师尊唤出口时,叫我莫名觉得那个误入祈月城的木骨与央城的齐海桐在那一刻联结在了一起,岁月流错,那段仿佛错置入我生命的时光才算是寻着了出口。 外头春光正盛,飞花烂漫。宁飞身后跟着一人,正穿过连廊行来。那人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瞧他,也望向了这边。 我倏地藏回了窗子里,胸膛中心跳怦然。 “少爷,息兰先生来寻您了。” 那日息兰被清鸣带回,确是以友人的身份,但他这些日子来也多有替家中仆人诊治些小病痛,颇得人心,府中上下知其医术,是以称他一声先生。 我此刻正与师尊一墙之隔,心音便已跳得像要叫他听见那般。 “进、进来吧。” 我应了话,转一看窗边案上散得七零八落的东西,顿时心中一乱。慌忙收捡间,身后已响起门开的声音。 “等一阵!”我下意识便道。 身后的动静停住了,而后传来门阖上的声音。 脚步声轻响,一步步靠近。 我将手中全看不出面目的人偶捂住,背到身后,一转身,来人已近到跟前。 “……”明知师尊不可能看出些什么来,我心中还是紧张万分。昨夜从他那处回来,本是想宁神才随手做了些活,可做工时思绪总不知不觉飘到他身上,等我回过神来时,手中的木头已初雕出人的形态,虽然面目未琢,可体态已现,在我眼中它便面目整全的是师尊的模样了。我拿着它,觉得烫手得很,仿佛自己心底那些羞于见人的心思便都这么暴露出来了。 “你也喜欢这些东西?”师尊在我身前站定,手越过我的腰侧,伸向我身后。 我不觉退了一步,抵上了身后的桌案。 “……” 我呼吸顿止—— 太近了。 然而一念之间,已证实了我的自作多情——师尊并未打算对我做些什么,他只是从我身后捡了一个小木灯笼,拿到我眼前,赞道:“这个灯笼做得颇巧。”说罢,他便退开了,只拿着那木灯笼在手中端详。 我一个人愣在案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方才那温热呼吸洒在我颊上的余热似乎还未散去,可他人已经退至一步之外。 “我腿还有些疼,海桐可先请我坐下?” “……你快坐下。”我匆匆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行至桌边,替他倒了茶,“喝茶……” 一转头,却瞧见他正低头看我方才放下的东西,还将它拿了起来,“这是什么?” 我心里一紧,生怕他端倪,赶忙去夺了下来,“……没什么,随便做的。” “哦。”幸得他应了一声,就不再好奇了。 可也没就此坐到我希望的位置,反而在我做工的凳子上坐下了。我想要出言阻止,却是慢了一步。 我这雕物手艺本就是从师尊他那习来的,此刻那散落满桌的小物什,在他的审视下便显得粗糙起来了。 “这都是你做的?” “……嗯。”我又忘了,他如今不记事,不知还记得多少。 “我能试试么?” 我点点头,怕他忘事了伤了自己,又嘱咐道:“……那你当心些。” 他颔首应了,便拿了我的材具,自己动起手来。 师尊只专注手上的东西,并未分神多理会我。我兀自在一旁看了一阵,也渐渐静了下来。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他在做什么,犹豫了一阵,还是在他对面也坐下了。 然而瞧了半晌,仍猜不出他的意图,只好认输:“你在做什么?” 师尊看着手里的木头,笑了笑,却不答我。 我等了片刻,发现师尊确实没有替我解惑的打算了,不由郁郁。忽地又想起自己还未知他的来意,心中嘀咕:我忘了问,难道他却也忘了表明么? 我与他对坐了一阵,眼见他越发得趣,自己却因心中记挂着事情,按捺不住了:“你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什么要紧事,”师尊眼都未抬,仍专心着手上的木料,“我只是来找你的。” 我不由惑道:“……找我?” “先前不是和你说过,我一人无趣,望你多来陪陪我。” “可……这不是昨日之事?你今日便来了……”我一时语塞,吞吐道:“你怎知……”我不会去找你。 “那你会吗?”他终是望了我一眼,也一眼便看穿我的心虚。 “……” “你不来,我只好来找你了。”他又垂下眼,“我的腿伤未愈,去不得远的,海桐此处刚好。” 师尊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我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语,便也跟着沉默下来。这么坐了一阵,师尊瞧着打定主意要在我这处消磨时光了。为防着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我便也拿起一旁未完工的小料,打磨起来。在此之前,我还特地偷斜了一眼被我故意推至案角不起眼处的师尊木雕,确认它还在原处,不会叫对面这人瞧见,而后才放了心。 “我先回去了。” 师尊在院外与我告别。他腿伤不便,我便将他送了送,才唤了宁飞来,交由他送师尊回去。 今日虽也是独处,但毕竟是在我房中,不会叫我太过紧张。可若要我送他出门,却又不同了。我仍不敢与他走得太近。 回到屋中,我将师尊方才雕磨的东西拿在手里细看了一阵,然并未瞧出什么门道来。他先前与我告辞时,也并未言明自己做的是何物,只是将这个未完的物件留在了我这边,还与我约了改日。 只是这物上外头绕着细长条,我隐约觉出是个盘卷的意思,似在缠绕其中的什么东西。不过里头那个还未成型,看不出模样,也不知是个什么……总不能是做个玄武相吧? 我看了一阵,仍不能识出这奇怪东西的真身,只好将它仔细收拢了。 第12章 后来几日,师尊腿伤未愈,去不得远处,是以同样来了。只是他第一日所刻的那物件不见进展,每来只是散漫地刻上几刀,便停了手,无所事事地看起来我。 他那目光灼人,我自然不能无所觉;可偏又赤诚得很,叫人连推拒都觉残忍。若我实在憋不住,鼓了勇气要出言斥他,他便像能预知那般,时常狡猾地先一步移走,让我连控诉的把柄都丢了,空落落地被扔在原地;若运气好,抓住了他,他却也理直气壮,或同我狡辩几句,或直接言明自己便是在看我。他若狡辩,我还能瞪他几眼;可若他直言,我便只能傻眼了……无论如何,我说不过他。 如此反复几次,我便也暗自赌起气来,决心不再在此处与他纠缠。 这日,师尊同样上手不过半刻,便又偷着放下了。我的余光瞥见他散漫地倚到身后的椅背上,目光果然又直落到我身上。 我握着手里的东西,顿觉局促,于是侧了侧身,将他挡了挡。 “你藏的什么?”师尊却是又将眼神追落了过去,像是看穿了我那般,直落到我遮挡着的手上。 “……”我躲了躲,“没什么……你别看着我。” 只是个普通物件。可他若要看着我,我便不觉不自在起来,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害怕他笑话。 “海桐怎这样防着我,”师尊抱怨着,将他那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抛到我面前,“我的都叫你看全了,你却连一眼都舍不得予我。” “……” 又来了!我明告诫过自己,不许再与他绕在这处、进他的圈套,可每次总会再上当。 我本不欲再理会他,可在凝了那停在面前的物件一阵后,犹豫地压了压唇角,还是不甘心地小声道:“你做的是什么?”为何我至今看不出来? 师尊看着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哈哈笑了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末了,在我快坐不住的时候才将将敛了笑,道:“你既猜不出来,那我换个你看得出的做便是。这一个——”他点了点那面目模糊的木件,“等后面我做出来你便知晓了。” “那为何不先做这个?”我追问。 师尊却笑而不语了。果真拿起一个我之前剩的小木料,刻了起来。他垂着眼,一边刻着手里的东西,一边随意道:“怎不见第一日来时瞧见的那个了,你做完了?” 哪一个? 我愣了愣,忽地想起那个被我藏在一旁的师尊木像,顿时脸都烧了起来。 ……被看见了? 我支支吾吾地,又不由悄悄地斜了一眼案角,发现它还在原处,也仍是那面目不清的样子,这才放了些心。 “那个……无甚有趣的,不、不做了。” 师尊的手顿住了,浅笑望着我,重复了我的话:“无甚有趣?” “……”我僵硬地点点头。 “不做了?”师尊又轻声道。 “……不做了。”我隐隐觉出些不对,却又不知为何,只能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人。 然而没想到师尊便这样轻易地放过了我,只见他重新雕琢起手里的东西,没再说什么。 这一次,我顺利看出了师尊所刻之物—— 日过一日,师尊那木雕已经逐渐成型,而我也愈发不敢正视……那木头在他手中,每日便愈像我一些,到了近几日,已经全能看出,正是我的模样了。 师尊刻完最后一笔,将那成物推到我面前,“你瞧,可还像你?” ……自然是像的。只是这木人不知在瞧什么,连眼神都格外亮的。 我抿紧了唇,“……为何要刻我?” 他笑了笑,指尖在那木人的头顶轻轻摩挲了几下,眼神温柔,“大概是心里惦念,手下不自觉便做成了这模样。” 我怔住了,不知所措。 师尊或是也觉出唐突了,面上显出些懊恼来,似是在后悔方才一时不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胡乱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偷瞧着师尊轻搭在那木人脑袋上的指尖,竟生了错觉,仿佛那手也正抚着我,我似乎都能觉察到那熨人的温度了。 正兵荒马乱间,宁飞突然敲响了房门:“少爷,外头有个自称息兰先生仆人的人求见。” 我倏地抬眼。师尊也正与我对视了。 ……他不是说自己的仆人卷了他的盘缠跑了么? 师尊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竟开口解释道:“这是你弟弟告诉我的,我觉有理,便拿过来与你说了。” “……”我哑然。 宁飞听了,在外头又道:“这是个面生的,似不是之前跟在息兰先生身边那人。” 师尊“哦”了一声,愈发坦然地与我对视起来。若说他之前还有几分心虚,那此刻便是一点不剩了。又听他话锋一转,“说起来,你的人怎么见过我那逃走的仆人?——莫不是我们之前便见过?” 我顿时像是被人抓住了尾巴一般,匆匆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催促道:“你不去见见你那仆人吗?” 我不敢回头,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听见后头响起的迤迤然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下了,紧接着耳尖上便有些热气洒下,“那我们便去瞧瞧。” 我猛地回过头,却发现师尊并未离我多近……至少没有到我以为的那样。这样规矩的一步之遥,绝无可能将呼吸都让我感受到。 ……原来方才的,竟是错觉。 “走了?”师尊见我回看他,笑着向我示意。 “……走。” 作者有话说: 一滴都没有了,以后应该不能这个时间辽 第13章 那门外求见之人确实是师尊的仆人——我从未在祈月城见过,但师尊说他认得他。 这个人旋即禀明了来意,确是来接师尊回去的。 ……果然。 一路行来,虽有猜测,但都未有此刻这般有尘埃落定之感。 虽也早已想过要将师尊送回,可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我本该松一口气才是的,却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即使明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我与师尊本不该再相见——我叛走之事牵连之人甚多……只是阴差阳错,叫我二人又再遇上;然而幸得师尊不记前事,于是我又再侥幸留得一命,也不致连累当初助我出逃的师兄们。 ……现如今,是该早盼师尊回去,早日恢复;不必受前尘挂累,与我桥归桥,路归路,继续做他祈月城最尊贵的主人。只是,他那记忆出了差错……这样的他,回去还能再掌尊位么? 一念及此,我便犹豫又生。 显然此刻心生迟疑的,并不只我一人——得以回乡,常人本该高兴的,只是不知为何,师尊眼下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面色冷淡,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仆人已经躬身请示许久,已然有些颤颤,脸上也不由泄出了些许苦色,可师尊却仍未置一词。 气氛一时有些僵滞。 我原只是站在一旁,却不防触上了那仆人求救的眼神。 这是何意?……师尊不理会,我又能如何呢? 我有些愣愣,停顿了片刻,左右四顾,却发现周围并无第二人适合此刻出言。不得已,我只能硬着头皮,试着唤了一声,“……息兰?” “……嗯?”方才一直出神的师尊竟真的应了,还朝我看了过来。 “你……如何想的?”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一阵,终究是问了出来:“你打算何时启程?” 然而我这一声问,直到话音砸落到地上,也无人相应。 一时间,比方才更加慑人的气息朝我席卷来了。 我僵立在原地。 半晌,师尊似乎牵了牵唇角,但笑意却不达眼底,叫人看上一眼都觉通体泛冷,“海桐便这么……盼我早日离开么?” 他问得伤心,我被引得抬眼,顿时不忍道:“不……” 他的眼神这样的冷漠失望,里头翻涌的暗色似乎便要泛溢而出,将我卷摄其间。我不知是疼是惧,只不由便驳了一句,想要收回前言,只望他不要再露出这般神色。然而不等我多辩,他已经垂下了眼,自行将那阴郁掩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我心中的愧疚更甚。不知何起,却排山倒海而来,击得我险些溃不成军。 我一时又想到了方才那个微笑的“自己”,还有那个轻抚着“我”的师尊,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只是此刻,他眼中的光已然消去。 ……因我之故。 我做过许多物件,可仍觉得人像最是难为,面目易仿,可若神韵模糊,便称不上“像”;如何能将一个死物刻得那般鲜活,我自然心知肚明…… 非有心不可为。 “我知晓了。” 正在我默然之时,师尊已然为此做了结,“我过几日便启程……不会叫你为难。”说罢,不待我多言,转身便走了。 我不觉追着行了两步,才猝然停住了。 ……不该再追了。 待师尊走远,那侍立一旁的仆人忽然笑眯眯地朝我也一拜,而后走近了些,压低声道:“木骨少爷,桑青少爷让我给您带个话,让您不必忧心,城中一切安好。” 桑青便是我那三师兄。 我一惊,骤然清醒过来,“你……” “木骨少爷不识得我,我却是识得少爷您的。”那仆又是一笑,瞧着甚是憨厚,“小的桑九,是桑青少爷身边的人。” 我知我三师兄来自城中大族,早年遇过险后身旁暗处便一直跟着人,只是我未得见过罢了。 沉默片刻,我望了望师尊离去的方向,“师尊不是不能擅离城中么?可如今为何会这般模样出现在此?” “正是——只是来央城此事,是尊主自己应下的,旁人哪能置喙。”桑九点头,“两年前,您离开之后不久,尊主的情况便大有好转了,行事已与往常无异,已然是恢复了的样子……岂知时隔这么久,还能再生变故。” “……这么说,师尊那时已经恢复了?” “确实如此,这两年来城中事务已由尊主重掌——此次尊主逾期未归,又与城中失去联络,桑青少爷这才派小的前来。” “恢复了就好……”我喃喃应着。 这样一来,我唯一的顾虑也消去了。 我呆站着,直到桑九出声提醒,才恍惚回神。 我看着面前的桑九——他是两年间我离祈月城最近的机会了,透过这个人,我便可一窥令我朝思暮想却不得靠近的人,窥探两年间我全不知晓的师尊。犹豫了一阵,我终是败给了那点奢望,忍不住探究了,“那师尊恢复后……可还记得我?” 桑九笑了笑,“自然是记得的。” 我几乎是压着他的声尾便问了,迫不及待,“那你们……是如何解释我的去向的?” “只说您去云游了。”桑九察言观色,稍将后半句也吐露了:“……尊主并未多问。” ……是了,在我对师尊用情蛊之前,他从未待我与师兄们有何不同,会得这样的反应,再寻常不过。想来若非我强求,或是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有那般亲近的时候。 想得明白,心中却也愈发难受。 “知晓了。” 我叫酸楚塞满了心窍,很是缓了几息,才又能哑着嗓子出声:“先前跟在师尊身边的那人逃走了,他究竟是何人?师尊为何选他同行?” “尊主城外行踪向来诡秘,少爷们也不敢探寻。此次尊主是独行,您说的那个人,并非城中之人,小的斗胆猜测,或是尊主雇来照顾起居的也不定……” “……”确实也像师尊行事的风格。 至此,我已不再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正要让桑九退去,却听他忽然道:“木骨少爷,可曾想过……就此留下尊主?” “大胆!”我悚然惊斥。 他利落跪下了,口中却仍说着些谋逆之言:“依小的看,尊主对您也并非全无感情,何不趁此机会将尊主留下,双宿双飞?” “你!……”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些话,是三师兄要你和我说的吗?” “……”桑九沉默不语。 情势竟直转之下。 这其中的未竟之言,尚未深思我便已脊背生寒……我如何也不敢相信三师兄会背叛师尊。 我跌了一步,又踉跄地站定。浑噩间,竟觉身前跪的是只青面獠牙的恶兽,正阴恻恻地窥视着我。 我的脑中混沌地翻滚过许多事物,多是年幼时与几位师兄一齐玩耍的画面。 掌心已被冷汗濡湿。 面对丛杂人心,我从来无力,别人若要害我,我恐怕还如少时在蛇窟那般,只能呆看着,向神佛祈饶;师尊为此也未曾少嗤我呆傻。只是此刻,他们要害的人变成了师尊…… 我心中渐是清明,只剩下一个念头——既然三师兄已经生了异心,我自然不能让师尊随此人回去。师尊去留可从长计议,但此人,决不可留。 我看着跪在身前的桑九,指尖忍不住轻颤起来,却仍向他又靠近了些,“……此事再议,不过你便先留下吧。” “木骨少爷请慢!”面前直跪的人突然暴起,按住我将出的手,扼住我的杀势,语速极快道:“方才小的不过替桑青少爷问上一问——您若是真要阻拦尊主归城,小的还要为难。” “……”我愣了愣,眨眨眼,有些明白过来,“你,方才是……试探我?” “桑青少爷放心不下您,可尊主必不能久留城外的,若您舍不得尊主,少爷少不得要亲来一趟,与您解释,只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少不得要旁生枝节。 我自然明白。 师尊若不见我,或不会想起那段时日,可若在他恢复后再见我,那便说不准了…… “木骨少爷不善此等心狠之事,往后也不必为此劳神。”桑九笑着化去我的暗毒,“您请安心,桑青少爷绝不会背叛尊主、背叛祈月城。” 桑九被宁飞带去休息了,我独自在院中站了一阵,才回了房。 那个师尊雕的木人还留在我的案上,安静地看着我。 我摩挲着它,似乎还能感受到师尊指尖的温度。 师尊方才,是生气了吧…… 此次一别,我与他或是真的再无相见之时了……难不成真要让他如此负气离去么? 我可否放纵一次…… 日暮之时,我还是去找了师尊。 叩叩—— 师尊很快应了,“谁?” “是我……”我犹记得他离去时的寒色。 里面安静了一阵,却是门也未开,只传来冷淡的一声,“海桐有何事?” 我叩门的指尖缩了缩,仿佛真的触到了来自房内那人的冷意。 沉默间,师尊已经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海桐便请回吧。” 我再来不及犹豫,脱口而出:“师尊走之前……可想再看看这央城?” 里面又是一阵静寂,许久才传来回应:“你又要差谁来打发我?” 我一窒,涩声道:“自然……是我来尽这地主之谊。” 此话一出,那挡在我面前的门终于开了,师尊便站在门后。 灯烛晕染,总算叫他的眼神带上了些暖意。 作者有话说: 过年不更,新年快乐 第14章 祈月城中庆贺丰收的日子,连城灯火,热闹非凡。 我和三师兄走得慢些,缀在了师尊和二位师兄身后。 我心中担忧与他们走散了,可又不断叫周围的新鲜物件分去心神,走走停停,很快便左支右绌。 三师兄本来兴致缺缺,忽地看到了我如此情态,反倒来了兴趣,凑来道:“瞧你这样子,难不成是第一次见么?” 我正忙着看一旁的诡怪面具,闻言才惊觉自己此番模样落在他人眼中必是一副痴傻的,忙不迭地收回了自己打量的目光,羞赧地闷应了一声。 我本要追上前头的师尊与二位师兄,却不想三师兄一把拉住。他眼睛亮极了,充满了兴味,“走走走,让我带你逛逛!” “去哪?” 前边的师尊不知何时回过头来了,正望着我二人。 一见师尊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便只知呆呆地愣着了。而一旁的三师兄已经嬉笑应道:“小师弟说他第一次来,我要带他见见世面。” 说起来,三师兄并不比我大上多少,却总是照顾我。 师尊似是叫师兄的话逗笑了,轻笑了一声,谑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三师兄并不在意师尊的戏谑,也笑着回道:“那我们先走一步了。”说着便拉住我,头也不回地钻入灯彩人流中。 我被拉着穿梭于流彩的街头。 灯影交错间,三师兄的身影潇洒,无拘而洒脱。我心中极是羡慕他的自如,更是盼能似他那般与师尊熟稔亲近,却总也做不到……我的木讷总是叫师尊无奈。 三师兄带我游走在街头,对两旁的摊贩上的精巧玩物如数家珍。我若多看几眼,他便上前去买下来,让我连阻止都来不及。到了后来,若他觉得有趣的,便是我不看,他也要予我添置一份。 一路下来,他身上挂满了替我购置的小东西,自己拿不下了,便塞了两个到我手上,又拉着我去挤那人头攒动的摊子了。 好不容易挤到前头,三师兄熟练地将银子一抛,便垂涎地点起摊头的吃食,指使小贩将东西都打包起来。 蒸腾的热气中,食物散发出的香味似乎更诱人了些。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心中也颇为期待。 然而不知是否我太过松懈忘形,竟忘了要跟紧师兄。是以下一刻,我便惊觉自己找不着他了——我与他被挤散了。 那小贩将东西装好,一抬头也寻不着师兄的踪影了,只得与还呆在摊前的我面面相觑;又认出我是与师兄一道来的,便将东西交给了我。我方来得及接过,便被拥挤的人潮推挤了出来。 我手上提着三师兄方才买下的甜糕,茫然地站在街头。过往路人皆是三两成行,呼朋引伴的,愈发显出我的落寞来。 街还是那条热闹的长街,却不再与我有关。 这里人这样多,师兄们会不会找不到我、会不会正为我担忧?……那师尊呢…… 我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心中却愈发害怕,不知不觉便认定了平静的日子已然结束,自己又要回到遇见师尊之前的颠沛流离。 也不知站了多久,热乎乎的糖糕逐渐失去温度,在我的怀中变得冷硬。便是我再尽力抱紧了,也仍不能阻止它冷去……便同我的心一样。 我眼前路过的人愈多,我便愈觉无望。 等到长街宴起时,游人皆往一处去。我更在原处难以立足,等到站定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挤搡到街角。 长街灯火,幽明扑朔,明晦交叠。面前行人成川,却无一道能叫我寄身融入。 我站在暗处,木然地等待着,或宴散,或……救赎。 幸而也当真叫我等到了—— 人潮汹涌中,忽有一颀秀身影逆着川流而来。他披着光来,叫我原先已渐冷下的心,又怦然而动。 ……是师尊。 灯火盈盈,明艳人群中,我惟见他一人——只他一人入眼……入心。 戴着光的人最终走入了我的晦暗,在我身前驻步。他脸上的焦色被无奈替下,“他们三个都不如你一个能让我操心,一眼没看住便能走丢咯。”他叹罢,似是犹觉不解恨,又捏了捏我的脸,扯得我忍不住龇牙,“谁家木头这么宝贝啊,还得主人家亲自去找。” “在发什么愣?” 身旁声音传来的将我唤回神。 我侧过头去,当年那戴光的人正站在我身侧,安静地注视着我。 我恍然地朝周围看了看——没有热闹人潮,也没有拎着糖糕走丢的小孩。这里不是十年前的祈月长街……这里是央城。 当年的小孩和他的光都还在,只是……正临别。 第15章 “无事。”我摇摇头。随即回想起了自己的处境,顿时呆站住,犯起了难。局促之下,脑中更是糊涂一片,不由将目光投向了身侧之人,盼道:“息兰……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话出了口,我便立时懊恼起来……如何有我这般尽地主之谊的? 果然师尊听了,笑我道:“原来海桐什么也没有准备,便这般招待起了客人。” “……有些匆忙,”我不自然地偏开脸,不敢看他含笑的眼,小声辩解道:“未来得及准备。” 哪里是未来得及准备,是全然没有准备……什么尽地主之谊,不过是脑子一热下的提议。我并不擅长此种事情,最拿手的莫过于在自己院中捡些小东西做,如此便打发去一日光阴,对外头哪处有趣物实在知之甚少。 幸得师尊并不打算就此为难我,随意地打量起了四周,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四处走走吧。” 也只能如此了……事到临头,已反悔不得。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与师尊在街上游逛。 今日虽非盛典,但路边摊铺却也热闹。我们一一路过,师尊却始终未置一言。我从余光中望见的,也是他不见兴致的模样。 这个邀约,或是一开始便不该……我这样唐突地邀人同游,却半分准备也无;师尊或是碍于情面,不好推辞,我却看不明白人家脸色。我这般由着性子,却不曾考虑别人…… 我愈发紧张起来,心中自责,不自觉地掐起了指尖。 一路都似在神游的师尊忽然道:“你是不是又后悔了?” 又……后悔? 我不明地停了下来。转头一看,师尊也看着我,脸色不知为何冷了下来,叫我不由怔道:“什么?” “总是你先做决定,到头来却又要反悔。”师尊说着,脸上似有异色一闪而过,似恨似怨,“这次也是——分明是你先邀我的,如今却又后悔了。” “……这是何意?”我有些叫他的神色吓住了。 然而等了片刻,师尊却是收敛了神色,也不多解释,似是方才的失态不过是我错觉。 我还在思索,他却已指向路边做糖籽的小摊,“这个,我想尝尝。” 叫他这一岔,我很快便将他方才的反常抛到了脑后,殷殷将他领到摊前。 小贩殷勤地向我们推荐自己拿手的琉璃糖籽,师尊听了,只是随意地点点头,倒是看不大出来先前说“想尝”的模样了。 等我将银子递出时,似乎觉出一束目光从旁投来,正落在我方才被自己掐红的指尖上。我慌忙蜷缩了起来,不想被瞧见。 “客官?”小贩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有些窘迫地愣在半空。 “……对不住。”我讪道,忙将银子再递到他手中。 这一次,旁边那束目光已经平静游走,如游鱼入水,觅不到踪迹。 小贩不觉我二人间的这暗澜,已经笑着将包好的琉璃糖籽递来,“您拿好。” 我接过,转身要交给师尊。他却是不接,只道:“我不爱吃,你拿着吧。”说罢,已经自己往前走了。 “……不爱吃?”我愣了愣,才拎着手里的糖籽包追去。 他只走了两步,便停下来等我了,颇理直气壮道:“方才想的,现在不想了。” 我叫这话堵住了,想了一阵,才闷闷地憋出一句:“怎如此多变……” 哪知师尊听了,却是“哼”了一声,很有些怨恼的样子,道:“若论多变,我哪里及得上……”话到此,便没了声音。 “及得上什么?”我不由追问道。 我还等着师尊的回答,他却已经停下了脚步,望着一旁的衣裳铺道:“我想做身衣裳。” 我自然无不应。 “两位公子,可要买身衣裳?”伙计迎了上来,“我这处各种花色款式都有,二位看看?” 师尊随伙计去瞧了。 我跟在后面,只看了看,便知师尊若穿上这些,也多半不会合身。是以便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袖摆,小声道:“这些,怕是不合你身。” 我声音不大,伙计却是耳尖;怕生意不成,他连忙道:“改一改,或是全做套新的,都凭客人您喜欢。”说罢,也不等人应声,他便急急唤来了铺中的裁缝。 裁缝从堂后来,拿着尺子要替师尊量身,却被避开了。只见师尊退了一步,正站到我身后,“我不喜别人碰我。” “这……”裁缝犯起难来,与伙计面面相觑;转眼又看到我,顿时喜道:“二位既是友人,那不如让这位公子来?” 我哪里是师尊的友人?……更何况,若实论起来,我在师尊眼中大抵也只是萍水相逢之人,难道便不算是这“别人”了么? 我不欲师尊为难,正要推拒,耳后却飘来一句:“可以。” 我瞠目结舌,直到裁缝眉开眼笑地将尺子交到我手中,与我道:“那便有劳这位公子了。” 我握着这尺子,颇觉烫手。可师尊一副已然准备好的模样,背向我打开了双臂。 如此一来,我未出口的话也被留在了口中,认命地走了过去。 “肩宽一尺六……” “臂长二尺五……” 前头都还顺利,然而待量到腰-胯时,他却是束手转了个身,正朝着我了。 “……”我茫然地抬头,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微展着双臂,落落大方地示意我快些动作。 我捏着尺子,顿时不知所措。 见我不动,他便又一脸不明,似疑惑我为何不动,出声催促道:“快些,再耽搁该晚了。” 若非他神色无虚,我险些要以为他是故意要看我热闹了。 我败下阵来,绷着脸低下头,在无人可见的地方舔了舔发干的唇,才敢拿尺绕过眼前劲瘦的腰,再紧了紧。 只是如此一来,我二人的姿势便像是我将脸埋在他颈侧,而他又正垂下手来,做足了拥抱的姿势,正应和了我的。 贴得太近了,我甚至嗅到了眼前之人身上极深的暗香,竟叫人无端体贴出亲昵之意。 “量好了?” 说话间,已然有温热的气息扑到我额上。 我一震,回了神,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腰宽……二尺四。” 清浅的呼吸就这么贴着我的脸颊漏进了我的颈侧,我一惊,差些撒手将尺子甩了。 “做什么?”师尊扶着我的臂,将我的手稳了,淡声道:“继续。” ……继续? 我往下瞧了瞧,却是如何也不肯动了。 “难道你还要让别人来么?” 犹豫间,师尊已经颇有些咄咄逼人地又上前一步,将我逼到了屋边。 店中方才进了别的客人,伙计和裁缝都已经到那边招呼去了,以致我眼下的窘境,也无第三人注意到。 我几乎是被笼在了屋角,气势愈发提不上,身前之人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打算;我嗫嚅许久,不得不小声与他商量:“让、让店里的裁缝来吧……” 眼前忽然亮了些,是师尊稍退了半步,让我去瞧那正忙着招待客人的伙计;很快,这丝缝隙又被掩了起来,我的退路都被围堵住了。 进退维谷。 “他们正忙着,”师尊微蹙起眉,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无理取闹的孩童,“只剩最后一步了,你快些便是。” “……” 我不答,心中却是争斗起来:一面想着不可如此,师尊定然想不到我会他心存觊觎,这才对我这般信任,我不可辜负了他;一面却觉得自己不过顺水推舟,是师尊要我如此的,况且只剩最后一步,何必再麻烦别人? 最想触及的师尊近在眼前,想要继续的念头渐占了上风,我竟真生了几分动摇。 “两位公子,可量好了?”裁缝的声音渐近。 我一悚,不觉用上了几分力气,将面前的人一推,猛地清醒了过来。 师尊已经顺势退开,面色如常,“快好了。” 我僵立在一旁,不敢多言。生怕哪处不妥,叫人看出了自己方才那瞬间的心动……那点不见光的心思。 之后,直到师尊与那伙计商定好制衣的事宜,又领着我出了门,我脸上不知何时烧起的热度也未能降下来。 走在路上,师尊稍看了我一眼,似是有些惊奇,道:“天气这么热么?” “……”全然是拜他所赐。可我却连瞪一眼这先告状的恶人都做不到,只能含糊地搪塞:“方才是有些热……” 他“哦”了一声,嘴角翘了翘,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 我恐他再深究,忙引了别的话:“城中酒食花样颇多,可要试试?” “也可。”他口中虽是答应了,却兴致不高。观他脸上神情,也是不甚在意,点起头来也无可无不可的。 我闻言松了口气,正要领他前去,却又听得他在后边悠悠道:“我觉得上次你做的就很好。” 我脚下一个踉跄,幸得他眼疾手快,将我揽住了。 一瞬间,那深沉的暗香又盈满了鼻间;腰上扶着的手像铁箍一般,紧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后知后觉地觉出来了些痛。 然而未等我出声,我已经被扶好站稳了,箍在腰间的手也随之松开。 ……那缠留在腰间、像是要将我揉搓碎了的力道,似乎只是我的错觉,不过是人家情急之下的动作罢了。 我埋下头,面色发窘地理着腰间褶皱了的衣裳,一边向师尊道谢。 似乎从我敲响师尊房门的那刻起,我便已然身不由己,被推掷着,抛入不断让自己陷入羞赧的境地。 进了醉仙楼,也是我一人拿主意,师尊只在一旁看着。似是为了证明他之前所言非虚,席间并不多动筷,反而时常看向我,瞧得我局促不已,对着一桌鲜美也食不知味。 后来,我又与师尊将央城的许多都街巷走了一遍。待回府时,已月上中天。 不知是否先前精力消耗太过,这夜我睡得格外沉;而等我醒来时,师尊已然离去……连告别都不曾有,我与他之间,似乎总是如此。 ……也罢,这应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喂 第16章 起身时,我尚不知师尊已带着桑九离开。直到日头近了午也不见他来,心中不由惴惴,以为他仍与我置气,这才遮掩着向宁飞问起了他的行踪;支吾了半日,宁飞才明了我的意图,然而未等我欣喜,他已然掷下一句“息兰先生已经启程,他没知会您么”,断是将我震得发懵,脑子都滞住了。 呆了半晌,心头那点跃跃的难为情已然僵滞住,尽数转为了茫然。 这便走了…… 先前师尊在时,我总提心吊胆,担心他哪日恢复过来了,便叫东窗事发,于是总盼着他早些走,急切得叫他都看出了一二,还与我生了气;而现在他这般利落走了,我倒有些空落落的,心头绞了一阵,才渐渐缓过劲来。 我心神难定,脸上便有些遮不住了。 宁飞大抵看出了不对,神色一动,正要开口相询,被我急背过身去的动作打断。我怕他还要追问,只能生硬地不发一言,匆匆逃回房去。 等到阖上了门,我背靠着门,眼眶不争气地发起热来。 “少爷……”宁飞担忧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我的嘴唇颤了颤,嗓子发了哑,混乱地搪塞着:“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东西没有做完……是给昭远的,我要快些才是……” “马上就要做好了……我没事……他催了好些次了,我马上就能做好,你替我告诉他,我晚些就能拿给他了……” “让他再等等我……” 我语无伦次地喋喋解释着。再要说时,嗓子却像被棉絮堵住了那般,我徒劳地张着嘴,却再发不出顺畅的音节。 外头静了静,才听见答音:“是,那我去替您告诉黎少爷。您先忙,我不打扰您。” 我胡乱地点了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待听到宁飞离开的足音,我也埋头要走,却冷不防瞧见自己脚尖的地上润了一颗圆圆的水渍,我愣了愣,有些发怔。 眨眨眼,却得了一连串扑簌簌的水珠。我这才知道脚下的水迹从何而来。 竟是不觉又哭了……若是叫师尊瞧见了,少不得又要笑我…… 我叫眼睛里的水模糊了视线,摸到做工的桌案边时,不慎碰倒了放在案边的物件。 那物件咕噜噜地滚了一段,才停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睁大了眼愣愣地看它一阵,倏地辨认出来了;顿时焦急地走过去将它小心拾起,又仔细地拭去其上沾染的尘灰。 师尊爱洁,若是沾了尘便不像他了…… 我将未成形的师尊木像拭净,握在掌心里。起身一转头,正对上了案中自己栩栩如生的木像。 师尊没有将它带走…… 我走了过去。 凝着它,便能回想起师尊雕刻它时专注的神情。我不觉由着心中隐秘的念头作祟,将手中的木像放到了它身边,与它并立……如此一来,我那木像的眼神,似乎有了再自然不过的落处,似乎……合该如此。 我被自己的想法灼了一下,猛地收回目光;局促地游移开,却在离两个木像的不远处,发现了那个仍看不出模样的怪像——师尊还未来得及将它做完。 也罢……总算是个念想。我将它拾起,打算将它与螣蛇骨雕放在一处。 我翻找出了收藏好的螣蛇骨雕,却赫然发现玉白的蛇身上不知何时布上了几道极深的裂痕,不详地横过蛇首,裂遍首尾,竟是一副将碎的模样。 我忽地一阵心悸。 手一抖,骨雕便从我手中跌落,砸在桌案上。其上的裂痕似乎又深了些。 我惶然地立在桌边,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 夜深。 我本已睡得有些迷糊,却在朦胧间忽然想起某个春日我与师尊还有师兄们的出行。 前一刻,我明明还与他们一般坐在车中,然而下一刻,我却不知怎的到了车外。紧接着,那车便直直地冲向了一边的山崖,我便这般眼睁睁看着它冲向末路,连阻止也无法;再一眨眼,马车已然从崖上翻落。 我猛地睁开眼,被吓出一身冷汗。白日时的心悸之感铺底盖地而来。 床边的窗子竟不知何时开了,晃眼间,似乎还有一抹冷白的细长影子划过;夜风正透过大开的窗子吹进,吹我遍体生寒。 方才那阵冷意犹在。 窗外不见月色,似乎料峭春日又回来了。 府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灯火逐渐亮起。我披起外衣,推开房门正要去瞧发生了何事,就见清鸣匆匆跨过院门,向我急行来,“大哥,出事了!” 我心下一紧,可怖的预感袭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惊呆,我以为能摸鱼的.... 第17章 清鸣开口前,便先一步被我难看的脸色骇住,不由惊愕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不待他问完,我已急急抓住他的臂,仓惶问道:“是发生了何事?” 清鸣一顿,神色沉了下来,“我来正是要与你说此事——息兰的仆人方才赶回了府中求援……今日他们行至照熙山时遇上贼人劫道,他下车与贼人周旋时马车失控落入了山崖,息兰在车上,如今……生死不明。” 我怔住。 清鸣的话,字字句句我全然听到了,却听不明白……他是说,师尊出事了? 生死不明…… 我喃喃重复着,却仍是不信;抓着清鸣便如抓着救命的稻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是这样便能叫他收回先前的话。 清鸣却是看着我,并不言语,似乎心有不忍……只是他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我的心渐叫寒意包裹了起来。 眼前忽地一阵眩晕。 清鸣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急忙伸手来扶我。 我攀住他的手,勉力站稳了。 清鸣许是未料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扶住我的手不敢松懈,又急声宽慰道:“大哥且定定神,我已派了人去寻,回来与你知会一声,我这便也出发了,想必很快——” “带我去,”我断然截住了他的话,死死抓着他的手,看入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找他。” 这个时候我已顾不上许多,哪怕叫清鸣看出端倪、叫所有人都知晓我对师尊那不堪的心思,我也要去找他。 清鸣聪慧,再一想我方才的惊惶,已然猜出了一二,看我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大哥,你……”半晌,他叹了口气,终还是点了头,“那你同我一起去吧。天还黑,你万不可乱走,一定跟紧我。” 我哪里等得住,只跟在人身后。 崖底昏黑,山石嶙峋,叫人瞧不清眼前的路。我擎着火把,深深浅浅地涉水探寻。 我走得快,多有踉跄,好几次险些栽进溪水里,幸得后头紧随而来的清鸣帮着扶了一把。 “大哥……”清鸣欲言又止。 我扶着他站稳了,又忙撇开他的手,奔走了起来。我不敢停下来,生怕晚到半刻,便要与师尊错过。 身后长队火光耀耀,点亮了这方山谷,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 平时不信神佛,到头来也不知能向哪位祈求。我此生诸多绝望之时,皆是师尊将我搭救,可如身陷囹圄的变成了他,我却无能为力……更甚,是我将他害至此的。 师尊…… 师尊…… 我惶惶地呼喊,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奔走在没膝的草间,举目茫然而无望,更随着月影西斜而愈生心碎之感,我不觉已泪流满面。 是我……若不是我逼他离开,他又岂会匆匆离去,还遭遇如此险境……皆因我之过…… 破晓渐至,却仍无他的下落。 我的衣裳叫草枝划破,声音也早已嘶哑,颊边的泪痕干了又湿。心头的痛起初细细密密,到了后来,却至深至寒,叫人无处可逃,生生折磨了我一夜。 我似乎变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对周遭的一切都麻木了,只剩下找到他的念头支撑着我迈开双腿。 “大哥,你歇一歇吧,我带人去找便是。”清鸣从后头追上来,拉住我。 我微微摇了摇头,不欲将力气浪费在与他争辩上。拉下他的手,我转过身去,便又使着沙哑的嗓音唤着“息兰”。 “找、找到了!……”后头有一人匆匆跑来,停在清鸣身前,“找到息兰先生了!” 我倏地睁大了眼。 耳边似乎又能听见风声了,它们正呼啸着穿梭于山间;眼中也看到草绿了,盈盈簇簇,柔柔地俯身溪流。 “他如何了?……”我猛地回过身,不知哪来的力气,拨开了身前的清鸣,几步便跨到那人面前,抓着那人道:“带我去!……快带我去!” 他们在水潭边发现了师尊。 我见到他时,他虽浑身狼狈,但好在神智清明,神色镇静。瞧见我的模样,面上还现出了些惊异。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已被我扑奔过去抱住。 温热入怀,我才觉自己胸膛中的那颗心终于又恢复了跳动。 但很快,耳边便传来一声低闷的哼声。 我匆忙将怀中人放开,束手无措,不敢再碰他。 方才情急之下,只想确认眼前之人并非我心切之下的幻象,竟忘了他身上必是还有伤的,我这番莽撞动作,定是叫他吃痛了。 “我弄疼你了吧……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嗫嗫许久,有心与他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时心绪纷乱。 我盼的,是他早回昔日尊荣,而不是神智混沌之下落入泥沼,受此狼狈之苦…… “怎的哭成了这副模样……” 最终,还是师尊先出了声,打断了我的无措絮语。 我张了张嘴,想要答他的话,却先泣不成声了。挣扎了片刻,仍是说不清楚话,只得胡乱地摇着头,连声乞道:“别走……我错了……我不要你走了、再不要了……” 一时间,这方天地之中似乎只剩我一人的泣音。 过了不知多久,师尊将我的脸抬起,让我直视着他。他落到我身上的眼神发沉,随即如雪的羽睫轻颤了几下,低垂掩去。 抵着我下颌的指尖用上了些力气。他的指尖灼灼,语气却轻忽飘渺,“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似信非信,似疑非疑。 我近乎痴迷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般失而复得的狂喜,我尝过一遍便够了,此生再不想体会。 “说话。” 见我发怔,师尊又低声催促道,这一声,却实落到了地上。若再细心些,便能窥见到掩在平静海面下的些许暗涌。 “自然是真心话……”我哽咽着答道。方才失态得厉害,叫我本就嘶哑的声音变得像破锣那般,犹忍不住同他保证:“再不会要你走了……” 师尊没有说话了,只抬手温柔地抹去我颊上的水意。 “大哥,我已经安排好了——”清鸣的声音传来,又在近处兀地止住了。 我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做了如此多大胆的举动,不由从师尊手中挣脱出来,又掩耳盗铃般退了一步。 清鸣的目光在我二人间游移不定,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得仓促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息兰身上还有伤,还是快些将他带回去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第18章 马车上,师尊还有精神与我说笑,捻着自己破烂的衣摆,朝我这抻了抻,叹道:“可惜了这身衣裳……”他面色发白,眼底青影沉沉,手上还尽是叫石子剐的伤,偏偏自己却一副带笑模样。 “一件衣裳罢了,有甚可宝贝的,怎的不知道心疼自己?”我瞧着他身上那些细细小小的伤口便觉心疼,再一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心中不禁又急又恼,说话时语气不免带上了埋怨。 师尊听了,嘴角反倒翘深了,语调轻快:“自然是因着已有人心疼我了,可这衣裳却还没人心疼它。” 我不明所以,分神之下,尚未烧起的心头火苗已叫这莫名的话吹散;又细想了一阵,渐渐有些明白过来。 我顿时不敢再望他,偏开的脸慢慢烧红了。幸得师尊兀自摆弄着他叫山石划烂的衣裳,并未注意到我的无措。 他瞧了一阵,似有不甘,“那我回去可还能做身新的?” “自然是可以。”我忙抓住他的话,好从局促的情绪中脱身。 师尊满意地点点头。 我朝着另一边侧坐了坐,避着师尊悄悄拿手背印了印脸颊,松了口气——摸着似是没有我想的那般烧。 方才缓了口气,便听见师尊在身后道:“我没记着这尺寸,不知可还能劳烦海桐再替我量次身?” 我目瞪口呆。那夜的窘态如今想起来还能臊得我面红耳赤,还、还要再来一次? 若非他还规规矩矩地唤我海桐,我险些便要以为眼前的师尊已经恢复身中情蛊时的记忆了……尽以戏闹我为乐。 我愣神的时间,师尊已垂下了眼,显出几分低落来,“若是不便,那便算了。” 我哪里见得他这模样,脱口而出:“并非如此……”话出口,迎着他瞬间亮起的眼神,我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下去,“无妨……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去做便是。” 师尊立时笑了,弯月牙儿似的眼尾像只小钩子,轻轻拉扯着我心间的软肋,勾得我心弦一颤。 我忙不迭移开眼。 又过了一阵,师尊明显现出疲态来,倚着车壁昏昏欲睡。 我偷眼瞧了瞧他,发现他阖着眼并未留意我,便不着痕迹地朝他那处移了移,在他垂头瞌睡时,恰好用肩膀接住了他。 肩头的这轻轻一叩,正砸在我心上;忽然间,悬了许久的心才在此刻真正落下。 幸好,他还在…… 将师尊接回齐府后,在照料他一事上,我再不放心假手他人。他原先住的地方离我太远,我便让人将紧挨我的院子收拾了出来。 我本担心他问及此变动,还想好了许多堂皇理由,还在心中暗暗练习了几番。可哪知与他一提,他轻易便答应了,叫我还在原地愣了片刻,准备了许久的应对之策便这样无处施展了。 等将师尊安顿好,又已近日暮。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深睡的面容出了神。 昨夜的兵荒马乱还历历在目,幸得现下他又安然地回到我身边。 我静看了一阵,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被下寻着了他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上去。 “师尊……” 四下无旁人,眼前的师尊又在沉睡,我心底那点尘封已久的欲念便像是逢春的枯枝那般,在微醺的风中飘然萌了芽。 我又左右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人,这才敢俯下身去。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呼息间,师尊稠艳的眉目已近在咫尺,双唇因着身上的伤势有些失色,少了几分红尘的昳丽,却衬得他愈发出尘。 如此亵渎……我仍是胆怯。 踟蹰许久,我还是仅将这偷来的亲吻落到了他的眉心……再多的,不敢,也不该。 我方才坐直,余光便瞥见一抹身影出现在门边。 我被惊了一跳,匆匆将手收回,又心虚地背到身后。又过了一阵,才又敢朝那边看了—— 是桑九。 “木骨少爷。”他这才走近。 我一见着他,便想到了前几日与他的那番话、想到了三师兄,心中更无底气,低低“唔”了一声,算作答应。 我原想着,若他问起,我便与他解释清楚,与他说待师尊真正恢复后,我绝不会纠缠不休。可直到最后,他也未问什么,只是道:“少爷劳累多时了,尊主此处我来守着,您去歇一歇吧。” 我愣了愣。然而经他这一提醒,我确实觉出了累。 ……罢了,不急在这时,要与他说明白,往后自然也有机会。 只是,我如要陪着师尊,齐府必不是久留之地,否则若师尊哪日忽然恢复,那爹娘与清鸣必会受我牵连……想来,等师尊养好身体,便该考虑与他一道离开央城了。 第19章 师尊身子养好了些,但我仍不放心他到外头走动,便寻了些东西给他解闷,将他拖在房中。 这日,我正与师尊对弈,隐隐听着些喧闹之声,似是前院方向传来的。 我的院子离府门很有些距离,如今师尊的住处便是紧挨着我的,自然也是如此,是以前头若非真有大动静,极少能传到这来。 那喧闹隐隐约约的,也不大真切,朦胧地抓在人心上,叫我不由侧耳去听。 而与我对坐的师尊趁我分神,正要悄悄捡起棋盘上他已落下的棋子另择他路,被我回过神来抓了个正着。 我有些无奈,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讷讷地唤了一声:“……息兰。” 而被点到名的人只是眨了眨眼,便坦然与我对视了,口中还一边道:“我还是初学之人,这其中曲绕哪能这么快便理得清明,海桐再让我一让,如何?” 我抿了抿唇角,终是默认下了,只还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如何。” 我也不想如此尖刻,只是于这手谈一道上,他实在是劣迹斑斑……起先还只是借着大病初愈,心神不济这样堂皇的由头将棋悔了;到了后来,便会说些叫人误会的话——一会儿说我瞧着他,他便要乱了心神,等我依言不瞧他了,他也要借此发挥……反正他总是有许多理由,我说不过他。 知我默许,师尊眉开眼笑,如愿将棋子捡回手中,重落到他想要的地方。 我其实也并不擅长这谋篇布局的消遣,师尊这一改,我只得又开始苦思应对之法。如此一来,对棋半日,他优哉游哉的时候反而要占多数。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际,师尊已经招手唤来下仆,“外头怎么回事?” 方才话落,宁飞便从外头进来了,听见师尊问话,于是答道:“是邻城瞿家的小姐来了,说与小少爷定过终身了,要小少爷践诺呢——外头嫁妆也抬来了,就等着小少爷娶进门呢。” 我顿时愣住了,呆呆地看过去,“什么?——”这话还顿了顿,后头的便顺畅了许多,一股脑全冒出来了:“清鸣要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 大抵是我瞪眼的模样实在可笑,师尊看着我,唇边笑意渐深。 宁飞也压了压嘴角,好一阵才道:“小少爷当年游历时,在路上顺手搭救了尚年幼的瞿小姐一把,回来时还将此事作戏言与老爷夫人说了——救过的小姑娘说将来长大了要嫁与他……当时小少爷年岁也不大,是以谁也没放在心上,哪知如今竟真被找上门了。”说话时,他语气中还带着些未散尽的笑意。 “……”我听了,倒是松了口气,这惊人的消息弯弯绕绕,来去匆匆,实在叫人吃不消。 我想着清鸣这事,静坐了一阵,而后对着面前这二人,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着恼起来,“……我方才真的这么可笑么?” 宁飞避开我的目光,师尊则是轻点了点头,笑道:“倒也不是,只是瞧着颇得趣,很是可爱。” 我一窒,眼看着他盈盈笑意,脑中顿时便只剩一片白茫了。 “不去看看么?”师尊在一旁道。 我回神来,很快摇摇头,“清鸣一向有主意,若他决定好了,自会与我说。” 不知外头如何处置的,渐渐静下来了。 师尊又重新拾起棋子,沿着圆润的边线把玩一阵,瞧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与我闲谈道:“海桐可想过,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倏地一惊,不由抬眼望他,“……未曾。”我的风月便是由他而始,哪里来得及喜欢上旁人,更遑论做过寻常人娶妻生子的设想了。 是以我很快答过,仅停了片刻,便颇有几分急切地惴惴道:“……那息兰呢,可有想过?” 师尊看着我,眼神沉沉地落到我身上,喜怒不辨,沉默了一阵,低吟道:“我原先觉着一人自在,只是后来……” 我等了一阵,不见下文,不觉追问起来:“后来……如何?” “后来觉着有一人陪着也不错。” “……” 听师尊言下之意,分明是心中已有了人选的…… “不过结果如何,我也还未知,之后再告诉你吧。”师尊说完,便笑着移开了视线,落到窗外的绿枝上,不再提及此话。 我绞着手里的棋子,捏得指尖发白,也未觉出痛来。 安静了许久,师尊转回视线,扫了我一眼,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抛落,道:“倦了,今日便先这样。” 作者有话说: 这文应该比其他的短一些 第20章 待师尊再好了些,我与清鸣提了想到周边几城走一走、散散心的事,他高兴我终于不再闷在家中,很快便安排妥当了。 只是启程那日,我看着师尊先上了马车,自己正要跟上,清鸣忽地在后边拉住了我。 我一回头,便瞧见他脸色古怪,“大哥……原便打算要和息兰同行吗?” 我窥着他的神色,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又迟疑道:“……我未曾与你说过么?” 清鸣眼睛睁得有些大,吸了口气,顿了顿,才道:“……自然是没有!” “那……”我看了看半掩的车门,又回头看着清鸣,歉意道:“是我忘记了,该知会你的。” 清鸣瞪着眼看着我身后的马车,半晌,泄气道:“我已去信请各城中的友人接应一二,你若遇到事情,大可去找他们,”说着递来一封信,“上头记着他们的名字,你拿好。” 我接过那信笺,正要说话,马车中忽然传来几声低抑着的咳嗽声。我心中一紧,也顾不上与清鸣多说了,急急看向车中,“这几日不是已经好了么,怎的又咳嗽起来了?” 车中那人瞧着我,也笑了笑,“是方才进了些尘,嗓子有些痒罢了。” 我狐疑道:“真的么?” “自然。”他目光澄澄,坦然与我对视。消去我心中疑虑后,又挑起车窗帘子,瞧着天色道:“已近正午了,若是快一些,我们傍晚便能到滂庄。” 我听了,忙回头与清鸣道别:“那我们这便走了,你与爹娘也要保重。” “真不要再带些人么?”清鸣眉头微皱,“只宁飞和桑九哪里够?” 清鸣说话间,师尊已经朝我伸手,待我接过,便将我拉到马车上了;我一进了车里,他便将车门一阖,再从窗子中露出个脸,朝车下的清鸣道:“我会照顾他的。”说罢,也不待别人多言,敲敲车壁,吩咐道:“启程。” 话音刚落,外头已经传来桑九的一声轻喝,马车动了起来。 “哎!……” 踢踏的马蹄声与咕噜的车轮声中,清鸣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眨眼便被马车远远抛下。 等到了滂庄,见着了今夜落脚的院子,我才隐约体悟过来,早些时候清鸣的欲言又止是何意—— 滂庄齐家铺子的管事局促地站在一旁,不时搓着手,“这……小少爷来信,只说了少爷和宁飞大人或来此歇脚,未曾吩咐还有两位大人,我这……” 滂庄只是个小庄,眼前这二室的院子是齐家安置的屋宅,权作落脚处,然在此小庄子中已算得上扎眼。 宁飞闻言,不赞同地拧起眉,“庄子中可有别处可借住?” “有是有……”管事有些为难,虚虚指了指头顶的中天月,“只是眼下夜已深,庄子中人向来又歇得早,眼下大家都已歇了……” 我不欲管事为难,只是如此一来,便免不了要二人同宿一房……我与宁飞一处倒是无碍,只是不知师尊能否习惯。 正踟蹰间,忽听得身旁师尊道:“舟车劳顿,已是困倦……我们不过在此歇一夜罢了,何必再劳动这位管事与别的什么人?” 我一听,忙道:“那便如此吧,劳烦刘管事了。” 刘管事连声道“不敢”,见我们不再有别的吩咐,便告了退。 如此一来,院中只剩我们四人。 我与宁飞桑九面面相觑一阵,又偷眼瞧见师尊面上见了倦色,忙道:“那今夜便只得暂歇在一处了,我与宁飞一道,息兰你……便先与桑九一起,可好?” 师尊神色顿了顿,原先四处打量院子的眼神也收了回来,定定落到我身上。 我的心跳顿时便乱了。 倒是宁飞应了一声,提了东西,要先到房中替我打理,不料被桑九拦了一拦;他方才停下,便听得桑九道:“小的手脚笨,我家主人伤势初愈,可否劳烦……海桐少爷帮忙照料我家主人一二?” 我愣住了。 这是……要我与师尊同宿的意思么? “你……” 宁飞方才开口,桑九又已截断了他:“海桐少爷,意下如何?” 他这一声宛如逼促,将我藏至心底深处的那点秘不可宣的渴望曝露至人前,并以此作要挟,引诱我共堕无尽深渊。 我慌乱抬眼,茫然地想要向四周呼救,却正跌入师尊眸中。 沐浴过后,我躺在床上,听着屏风之后传来的隐隐水声,险些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若非在梦中,事情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海桐,你要歇了么?”师尊的声音夹在水声中,从屏风后头传来。 我一听这声音,呼吸便不由屏住了,热不知从身体哪处开始烧了起来。 我像是被煮熟的虾那般,不由蜷缩了起来,又将被子扯高了,捂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便能将浑身的热度降下去。 那边水声一停,轻声道:“海桐?” “快、快了……”我蒙在被中,闷闷应到。 师尊在那边该是笑了,这次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笑意:“那我要快些了。” 他在笑什么? 我被这微小的变化燎得面红耳赤,躲在黑暗中胡思乱想。 本以为今夜必难成眠,却不料在黑暗中居然渐渐生了睡意。不多时,耳边的水声变得模糊,神智也昏沉起来。 朦胧中,我被人从闷热的暗处解放出来。 这将我解救之人身上带着淡薄的水汽,温和润泽,指尖似乎还有些凉,搭在我身上,叫人有些贪恋。紧接着,这人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听着像是……“别吵醒他”。 他在与谁说话? 我有些疑惑。 然而等了好一阵,也无人回应。 ……许是我听错了。 我抛开了计较此事的念头。 片刻之后,腕子上传来了缠绕的凉滑触感。 像是玉石,又似鳞片。 这是什么? 脑中走马灯似的过了许多东西,我很快便记不起上一刻思索了什么,随波逐流起来…… 师尊说得对,一日车马劳顿,确实叫人困倦。 第21章 这一觉睡得颇沉,等到外头日光都刺到面上时,我才将将转醒。 神智回笼,感觉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身侧紧贴着的温热躯体……以及腰上不属于自己的手臂重量。 我愣了愣,下意识便往一旁看去—— 入眼的是一人安静的睡颜,像月下的夜昙,不声言语,却昳丽得叫人心神荡漾。 我顿时像被摄住那般,呆看起来。 早在来得及思索更多之前,脸便已兀自烧烫了。 心擂如鼓。 待回过神来,我忙不迭地将余光收回,直愣愣地投向帐顶——生怕再多看一眼,身旁这沉睡之人便要叫我看醒了。 脑中各样思绪更是混沌地乱作一团。 纷乱间,便连呼吸都不觉放轻了,生怕惊扰到身侧之人。 我僵躺在床上,不敢动弹。 师尊的侧颜近在咫尺,更甚者,呼吸之间,他温热的气息已洒在我的颊边颈侧,勾起一串细密的颤栗。 自察觉到这道隐秘而平稳的气息起,那气息所带起的热,我便再忽视不得。 这一道道轻如鸿毛的呼息落到我的肤上,却在我心头烧成了燎原的烈火。 如此躺了一阵,我便熬不住了—— 同榻而眠,师尊身上隐隐的华郁暗香便嗅得越发真切,更兼有温热怀抱,同诱人沉沦……只是眼下我与他这姿势实在叫人为难。 我不欲惊动他,便只能试着抬起搭在我腰间的手臂,轻往一旁移去。 哪料我方一动作,本熟睡之人便像被惊动了那般,眼也未睁,便要我扯回去,末了,犹不安心地又拽实了些,脸也更深地埋到了我颈窝处。 “去哪?”他含糊着,分明还带着无尽的睡意,还有几分商量和讨饶:“再睡一阵……” 他全然不清醒,态度却亲昵非常。 我听得心下一软,险些便要答应了,幸得最后关头清醒了过来,讷讷止了声。 我确实也曾享受过这番亲昵,在我偷来的那两年时光里……只是如今这份令人心动的眷恋是否还是予我的,我却不能确定了。 师尊久等不到如愿的答复,便有些不满地抬起脸来。 我适时地出了声:“……息兰,是我。” 话音方落,师尊便睁了眼,像是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我,眼神逐渐清明,脸色却有些不好起来……颇有几分恨恨似的。 我叫这眼神盯得一惊,方要分辨——然而一眨眼,那丝缕怨怼之色便已散去,眼前的师尊面色已如常。 环在我腰间的手也撤了去,它的主人还往一旁去了些,而后硬声道:“唐突了。” ……这是何意? 几息前方才思索过的念头忽地在心间闪过。 是错认了么?……那他方才,是将我当作了谁? 刹那间,我僵愣在原处,如坠冰窟。 而师尊话罢,便没有再看我一眼,顾自起了身,走到一旁,取了架上的衣裳。 叩叩——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少爷,可是起了?” ……想来是我这处的动静叫外头的宁飞听见了。 这一点缘由我脑中理的分明。 只是我很快又叫方才噬人的漩涡卷入其中,像断线的偶人那般,只知晓呆坐着。 宁飞的影子就投在门上,我瞧见了,却做不成再多的回应。 我分明醒着,却未有回应,师尊似觉奇怪,便回头来看。 见了我如此一副失魂模样,他反倒问起我来了,“怎的脸这么白?” 我张了张嘴,心绪激涌间,忽地便想要问个明白。然而这股冲动很快便自行散了,话已到了嘴边,只是到了最后,也不过勉强低应了声:“无事……” 师尊不知何时已更完衣,又回到了床榻边,此刻正俯身看着我。 我在他细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难堪地偏开脸,却不防被抵着下颌捉住了。 师尊凑近了来,抬着我的脸细瞧了瞧,“难受?”他说着,指尖便顺着我的颌沿边划下了,游过我的脖颈,最后隔着一层衣料,落到我胸膛的心口上,“这里?”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更觉难过。师尊该是看穿了我此刻的狼狈,却态度轻佻,似是并不在意。 师尊大概也不需我回答,因为他不过停顿片刻,便将指尖收回,直起了身,另挑起了别的话,“我方才梦到了一个人……” “……”我抿着嘴角,好似这般便能将心头的不适压住。 “我瞧不清那人的面目,”师尊顾自说着,又望着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但想来,同榻而眠……该是极亲近之人。” “……”我错愕地抬眼。 师尊也正看着我,此刻便笑接道:“我便是因着那梦方才失了态,唐突了海桐。” “……” 方才的心绞之感还未尽散,下一刻便已化为心惊肉跳的惶措。 所有的退避,与被苦苦压抑的渴望,在此刻再无处藏身……原来自己的失落与欢欣,从来都只系于一人,便是我不愿承认,也早已铁证如山。 ……可我又能如何呢?时至今日,我早已没有了回圜余地。 叩叩—— “少爷?”宁飞再出声问。 “进来吧。”这次师尊替我答了。 用过早饭,我们便又启程。 马车上,我想着师尊先前与我提到的梦,不由心中惴惴。 心神不宁,便连师尊叫我也不曾听见。等我回过神,已不知被唤了几遍。 “发什么呆?”师尊露出些无奈神色。 窗间镂花的影子被日光投进车中,晃晃悠悠地,映着眼前之人艳极的眉目,竟无端生出了几分静好岁月之意。 我又是一阵恍惚。 若是能一直如此看着他,便好了…… 这般念头一生,我便叫自己惊住了。 ……贪恋渐生,只怕愈难甘心放手。 “两句话不到,又出神了。” 淡淡的调侃落进耳中,总算是将我不知飘荡到何处的神思捉了回来。 我不由赧然,讪道:“……息兰方才说了什么?” 师尊于是将面前摊着的舆图往我这边推了推,指尖在图上轻点了点,“你想先去哪里?” 我略看了一圈,并不能瞧出什么特殊之处来,不由便抬眼看回发问之人。这一看,便身不由己了,脱口便是:“哪里都好。” “……哪里都好?”师尊喃着,眉心微动,“为何?” 绚烂晨光正透过窗子,照在车壁精巧的雕纹上。光影相叠。 这光好似照进了我晦暗许久之地,耀眼得我不觉稍移开了眼,低声道:“这些地方我也不曾去过,原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去……因着息兰,才有此行。” 有他相伴,去何处,又有何妨? 师尊脸上闪过些许惊讶之色,旋即便见了笑意,灼花了人眼,“那便先到涟城去,可好?” “……好。”我垂眼应过,心中却已怦然。 而后便是略有局促地悄悄四处张望起来,想要找到开解之法。 忽地瞧见了清鸣先前交予我的信笺,正放在案角,便忙取过来。 虽不打算叨扰人家,但此刻正需要一物替我缓一缓心神。 轻展信笺,不防一眼便瞥见了涟城—— 巧的是,清鸣在那处真有一知交,名为季川城。 第22章 马车驶入涟城时,天色已暮。 灯火初上,行人如织。 马车愈行愈慢。 不多时,宁飞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入,“少爷,息兰先生,前头人多,马车怕不好走了。” 师尊挑起帘子朝外看,我便也跟着瞧了一眼,前头确实不宜再过车马。 “让桑九先走旁道驾车到客栈去,我们再走走,如何?”师尊道。 我方才已看到了那热闹得车马都行不通的街市……只是师尊看着颇有兴致,我又怎会扫他的兴?不过让桑九一人独行,似乎不太妥当。 我往宁飞那处看了一眼,方要提议让宁飞与桑九同去,便又听师尊道:“让宁飞留下,多一人留神着你才好,免得人多又走散了。” 又?这是何说法? 可一念及先前的担忧,我便将这莫名思索放到一边去了,“可桑九一人,万一……” 万一迷了路可如何是好…… 师尊一眼便瞧出我心中所想,轻笑一声,“放心罢,他认得路,”又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人人都能走丢的。” 我愣了愣,有些拿不准师尊后面半句可还是对我说的,只得先同桑九求证前头所言。 桑九见我看他,便笑着应道:“小的常在外行走,对这附近诸城还算熟悉,海桐少爷不必忧心。” 我与桑九说话间,师尊已下了车,如今等桑九话毕,便朝我伸手道:“这回可安心了?” 我瞧着伸到面前的匀亭手掌,顿觉赧然,低“嗯”了一声,羞窘地将手给了他,借力下了车。 方才在车上粗看,还觉着此处风物与央城相差无几,可眼下站到这熙攘的街上来,身处其中,我才分明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央城了。 风月未改,只是已非熟悉故地。 十二年前那次的流落,留予我的印象极深,叫我极不喜四处奔波,对身处陌生之地更是心悸难安。 肩上忽地叫人一揽,护了一下。 我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入更繁华处,四周皆有行人……方才是我险些要与人撞上了,幸得师尊出手拉了我一把。 ……那险些与我相碰之人已经走远,可肩头上的身侧同行人的掌心温度却不散。 我局促起来,不由悄悄拿余光瞥他。 哪料只看了一眼,便被捉住了。师尊察觉到我的目光,便也低首回看我,唇边还挂着的一抹浅笑,“方才在想什么?站着也能出神。”他说着,护在我肩上的手终于想起要撤去。 温暖顿失。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怅然,人潮忽地汹涌起来,方才还与我咫尺之遥的人眼看便要走散。 我急忙伸过手去,想要够着他,哪怕一袍衣角也好。 正心焦时,指尖已倏地一暖。 我松了口气。 转眼间,师尊已回到我身侧。 然而原先那只做维系之用的温暖并未就此散去,反从我的指尖一点点攀上,最终与我的掌心叠在一处。 我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不由呆愣地低下头,望向自己已被重新握住的手。 倒是师尊见我发怔,便大方地抬起来,让我瞧了个清楚,还冲我晃了晃,解释道:“此处人多,莫走散了。” 掌心相合的温度,熨帖得人心定神宁;膛中的心跳后知后觉地渐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说来,似乎我此生仅有的几次异乡出游,皆有师尊在侧,也不知是何缘分。 我赤红着耳尖,忍不住埋下脸去。又趁着无人注意,在灯影与人潮的遮掩下,试探地动了动指尖;又等了一阵,见师尊未有察觉,这才敢微蜷起手指,虚虚回握他的手。 心惊胆战地做完这小动作,我忙掩饰地往四周看去。 前头不远处便是一灯火通明的楼阁,其前人头攒动——方才那些差点挤散我与师尊的人正多是往那处去的。 “……这是何事?莫非有什么庆典?”我不由问道。 原只是随意一问,不想身边正好经过数人,瞧着也是要往那处去的,而我这问题碰巧被其中一位兄台听见了,他便应了一声:“你们不是涟城人吧?那运气可真不错,镜花阁的照月姑娘今日登台,去晚了便没有位子了!” 镜花阁? “快些快些!” 他同行的伙伴在前头催他。 他便来不及多说,忙迈开步子追赶前头的人去了。 那几人走后,师尊似是来了兴致,“那镜花阁是什么地方?” 我自然也是不知的,只好看向宁飞。 宁飞有些犹豫,顿了顿,才道:“这镜花阁我略有耳闻,做的生意与小少爷多去的香盈楼一般,只不过这阁中姑娘多艺,不少清倌声名在外,得些读书人吹捧。” 我一听香盈楼,顿时回想起每回去接清鸣时的局促遭遇,已然心生退缩。 “哦。”师尊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我迟疑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道:“……息兰可是想去?” “你可想去?”他又将问题抛回给了我。 “若是、若是……” 我吞吞吐吐,憋了半天也仍是说不出整全话来。我既说不出邀他同去的慷慨话来,也想不出什么好托辞。 倒是宁飞拧起眉,先声道:“我家少爷不爱去那些地方。” 师尊又“哦”了一声,这回很快接了下文,“那我们便不去。” 这便……算了?我瞠目结舌。 而我先前所担心的事情也并未发生——师尊脸上不见分毫失望之色,反倒瞧向我,几分真切道:“便是这么简单——只要你与我说。” ……只要我说便都能如愿么? 此话着实令人心动,我忽地便被怔住了,竟真将它放到心上来考量——自己若当真剖白对他的那些心思,是否也真的能如愿? 然而转念间,我已清醒了过来。若师尊将来知晓了我做下的那些卑劣行径,怕是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得有眼下,能再得他此刻纵容,我已该心满意足……不应再得寸进尺。 穿过镜花阁楼前,方才那摩肩接踵的盛况便消退去了不少,街上虽也仍颇为热闹,但总算能让人喘口气了。 只是人少了,我便不好再抓着师尊不放。而方才是他先助我的,恐怕此刻不好先提。 我不欲他落入为难窘境,便瞧着我二人交握的手,酝酿一阵,先开了口:“方才多谢息兰了。不过眼下人少了许多,息兰不必担心我走脱了。” 哪知师尊听了,却并未就势松手,反而不紧不慢道:“无关紧要的人是少了些,但手里捉着的,一没看牢,便也容易丢,你说,是么?” 我不明所以。 师尊却不打算再说,引了我去看路上行走之人戴着的代面,“可喜欢?” 我早些时候便注意到了,那些代面做得别致,神鬼妖魔皆有其相,只是未曾想师尊对此也有兴趣。 我回过头,正瞧见师尊拾起一旁摊上挂着的一副半覆假面,戴到脸上。 我瞧得一愣,继而心中那几分念头蠢蠢欲动,忍不住道:“戴着它可好?” 我并不曾告诉师尊自己想要独占他的私心——这一路行来,路上之人多瞩目他的昳异容颜,无论或明或暗;而如今有了这假面遮挡,他惑人的眉目便能覆去大半,若能因此少些人看他……我心里是欢喜的。 “好。”师尊并未多问,干脆地答应了。 摊后的手艺人适时招呼道:“客人可要来一副代面?” 果然师尊戴上假面之后,虽身姿挺秀仍引住了不少目光,但比之先前,已是少了许多。路上也有遇着几个同他戴一般代面的,只是在我眼中都不如他。 我心中甚快,浮到面上,便抑制不住。 “戴上。”师尊忽然从旁递来一副獠牙假面。 我微怔,很快便欢喜接过。 手中这副代面是方才与师尊面上的那副放在一处的,只是一个做的和善,另一个却做的凶恶,那摊主说是一对做的,还巧言善恶相生。 我当时只觉不衬师尊,便没有将这凶恶代面也买下,不知师尊何时竟自己买下了。 想来我这副代面獠牙凶狠,无人喜欢,是以一路走来并未遇着与我相仿的。而似乎又因它丑恶,旁人不愿多看,于是那些原先师尊戴了覆面仍止不住的窥探目光,终于也消失得干净……真是意外之喜! 不知不觉便深入了另一道街巷。 一群小童笑闹着跑来,却有一个不慎撞到我腿上,将自己摔了个跟头不说,怀中的东西也落了一地。 我愣站着,和他对看一阵,眼看他嘴一瘪就要嚎哭出声,才慌忙回神,蹲下‖身帮他收整起来。 “桂花酥、桃花窝、拔丝糖盏、金酥瓜子羹、南地琉璃甜糕——家传手艺,百年字号,莫错过咯!——” 耳边忽然传来低声的吆喝。 甜糕…… 我手一顿,循声抬头—— 原来身边的小摊便是卖小吃食的,方才听见的吆喝也正是从这传来。 我将拾好的东西交给小童,直起身来,便瞧见摊案上摆的琳琅糕点。 我点了几样,又朝身边的人问道:“息兰要些别的么?宁飞呢?” 等了一阵,皆不见回应,才不由转头去寻。 这一瞧,身后哪里有师尊?便连宁飞,也失了踪影。 我有些茫然看着街上众人脸上的各式代面。 “这位公子?” 我闻声回过头,小贩已将方才我点过的东西打包好,眼下正拎着要递予我。 我木然接过,愣了愣,才想起该要付钱与他,手却在摸钱袋时摸了个空。 “……” “公子?”小贩目露疑惑。 我倏地回过神,手一抖,局促地将东西放下,磕磕巴巴道:“这、这东西我不要了……” 第23章 小贩脸色顿时有些变了,干笑道:“公子莫寻我开心了……我这小本买卖,可赊不起账。” 我愈发手足无措。 正焦灼之时,旁里斜来一道温和嗓音:“另添一份桂花酥,再将这位公子的与我的一并算了,不赊你的账,这可行了?” 眼见生意有了着落,小贩松了口气,脸色也缓了过来,笑着熟稔地招呼起新客来:“那自然好,季公子稍待!” 我循声转过头去——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男子,俊眉星目,广袖长袍,很有几分飘逸;眼下见我瞧着他,便也颔首回礼,微笑道:“阁下不会怪我唐突吧?这儿的点心颇有特色,再晚些便要售罄的,我也是见着阁下想到了前些时候的自己,是以心切了些。” ……这是何解? 心思藏不住便浮到了脸上,是以这人不待我问,已徐徐与我解释起来:“老余头这从不给人赊账,我前些日子也是出门匆忙,忘带了银子,他便说什么也不卖我了,害我那日白跑了一趟。”他的语气颇为无奈,却也不见恼意,眼神飘远了一些,似是还回味了一番自己那日的窘境。 这人……真是有些怪,不恼不说,好像还觉得那经历挺得趣似的。 我心中正嘀咕着他的小话,便又听得这人道:“若等阁下随从待会儿赶到,怕是也要迟了……不如便由在下请客,否则因这等小事错失美食,岂不可惜?”他说着,指了指我二人的身后,示意我去看—— 方才还清冷的小摊前,此时已排起长龙。 “……”我默默地回过头,垂眼看着眼前包叠得整齐的甜糕。 方才我便是叫这有几分熟悉的香味吸引住了……师尊出来许久,不知是否会惦念家乡的味道。 这人瞧出了我的犹豫,便又劝道:“阁下若实在过意不去,过后再差下人来我府中,还了这银子便是。” 我闻言回过神来,忙点了头,旋即又摇了摇。 动作之际,方才觉出先前的代面还覆在脸上。 ……这人便瞧着我这模样与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么? 于是又连忙取下,急切道:“要的、我会还你的……我会自己去。” 我这手忙脚乱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定是滑稽的——这人眼中笑意见深,并不掩饰,“那我家在城东季府,一问便知。阁下到了那处,只说找季川城便是。” 季川城。 我跟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本是打算记得牢一些,最后却愣住了,“……季川城?” 我难掩讶异之色,这人瞧着我不明所以,但还是颔首应了:“正是。” “你是……清鸣的朋友?”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阁下认得我?”他也有些惊讶,唇边的笑意敛了敛,思索起来:“我们并未见过——我若见过阁下,必不该忘了才是……阁下并非涟城人氏吧?” 我摇摇头。 他又将我端详一番,忽地笑了,“是了,我细观下来,阁下确实有几分面善,又是在听了我名字后才将我认出……清鸣前几日刚传信与我,说过他的大哥或许会来涟城,莫非正是阁下?” 我还什么也未说,他便自己猜测出来了。我实在追不上,只得在最后讷讷附和他:“……是。” 他朗笑一声,“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也只得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原还想着不会去叨扰人家,哪知一来,便叫他撞上如此窘迫的时候。 季川城接过摊主递来的油纸包,领着我走到一旁,将我的那份交予我,“不知清鸣兄长如何称呼?” 我讪讪地接过东西,小声答道:“齐海桐。” “我虚长清鸣几岁,想来我们年岁相仿……我可能唤你海桐?” 我点头。 幸得此处灯火晦朔,才不致将我呆僵的模样暴露太过。 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心里盼着眼下的局面能早些结束,可惜天不遂人愿—— “对了,海桐现在何处落脚?知会我一声,让我也好尽个地主之谊。” “在……” ……我不知。 我兀地沉默下来。 方才被打了岔,心头的惶然淡去了几分,可如今又被提起,我脸色便不好起来。 安静了一阵,不知季川城猜测出了几分,只听他道:“可是宿在了哪家客栈?——先前清鸣在涟城时也是宿在客栈的,想来齐家并未在此置下宅院。我这便派人去各家客栈问问,海桐不必太过心忧。” “……多谢。”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是这份人情也欠下了。 我局促地绞着指尖油纸包上的绳尖。 “不必客气。”季川城应了一声,便回头招来身后的随从,将我的事情吩咐了下去。 随从领命而去,季川城却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如此思索了一阵,他忽然道:“若我没有记差,当年清鸣住的便是留客居,说不准海桐此次也是宿在那儿的。” “城中客栈我都已派人去问了,想来再过一阵便会有回应……不过这来回终究要费些时候,若等不及的话,不如随我先去留客居碰碰运气,海桐意下如何?” 我确实心焦。朝四周又看了一遍,仍没有师尊与宁飞的影子,便不再推辞:“……有劳川城。” 季川城走在前头,领着我穿过涟城的街巷,一路与我介绍。 又经过方才的镜花阁时,热闹已经散去不少。 我忽然又记起先前人潮拥挤时的场景,师尊掌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手心里,灼得我心里发烫。 “一会儿经过药铺,劳烦海桐稍等我片刻,我去抓副药,便送你回客栈。” “……好,”我回过神来,“你家中有人生病了么?” 提及此,季川城低落不少,“家妹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城中大夫也束手无策,只能先这般养着……让海桐见笑了。” 从药铺出来,我跟在季川城身后,走过数条小巷,再拐过一处道口,眼前便豁然开朗。 季川城回过身来,笑着指向灯火明煜的对街,“这便到了。” 我一抬眼,便瞧见桑九常挂着笑的脸满是焦色,匆匆朝我而来,嘴里还连声道“回来就好”。 到了跟前,又将我仔细瞧了个遍,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木骨少爷你平安无事。” 第24章 我在房中呆了一阵,才听见师尊回来得动静。 我忙起身将门打开,“息兰……” 门一开,我便觉出来了——师尊身上的气味有些变化……带着极淡的夜露气息,像在外头站了许久,沾了满身露水。 他站在门外,脸色不太好,只是看着我,却不说话。 应是我方才走散叫他担心了。 我侧身将人迎进,又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歉意道:“方才让息兰担心了。” 然而师尊闻言,反应却不像往常那般,仍沉默地审视着我,像是在揣度我话中有几分可信。玉白的指尖在青花盏壁外细细摩挲了一阵,他忽然轻声道:“你带我出来,当真只是要散心么?” 平地惊雷。 我一怔,心中咯噔了一下,手中的茶水差些晃了出去。好半晌,才在他愈发慑人的眼神中,嗫嚅着道:“自、自然。” ……我此行目的,确实不止如此。我已做好了在外面等他恢复的打算。真到了那日,他眼前只会有我一人。他杀我解恨便好,万不要牵连齐府其他人。 师尊忽地轻笑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立时便被震住了。 他眉目艳异风流,寻常笑颜,便极是动人。只是眼下,那轻扬的眼角眉梢,勾勒出的尽是戾色,冷得叫人心颤。 啪—— 手中的茶盏擎不住了,叩在桌上,碰出声响。 我的嘴唇哆嗦着,“师尊”二字已到嘴边。 那迫人的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 “撒谎。” 我僵在桌边,嘴唇翕动着,嗓眼却紧涩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心中更是惶然得什么都记不起了。 师尊说罢,安静了一阵,似是在等待什么。 我茫然地对他对视。 他眼神一黯,将茶盏轻轻一磕,起身离开。 眨眼间,那道颀长的影子逼近到了我跟前,又迅疾退去。 在那暗明之间,有一刻,我分明觉着那暗影已要袭上来,将我侵吞了,然而却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又被压抑住,克制地退却。 我倏地回神来。 若真是师尊,新仇旧怨,桩桩件件,岂有这般轻易罢休的道理? “息兰!” 我追了出去,却正看到那扇门在我眼前阖上。 “息兰……” 我又在外头低低唤了一声。紧接着便尖起耳朵来,凝神听着门后的动静。 然而里头却好一阵没有声响,许久才听见回音:“今日困乏,海桐若无要紧事,便明日再谈吧。” 客气却十足冷漠。 我忽然有些不适。 细想起来,此次重逢以来,我便一直未遭到过师尊的冷遇,险些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如今不过又浅尝了这滋味,心中便生了几分委屈,实在是……眼下不过如此小事我便觉难受,待将来师尊把一切都记起时,我可真受得住? 我在师尊门外徘徊了一阵。 正束手无策时,忽地想到自己房中的甜糕……若是再晚些送到师尊手中,便该凉了。 我费了这些力气,总该让师尊尝到。若是心情能因此好些,那便更好了。 我回房取了甜糕。才迈出门,便瞧见了桑九。 “桑九。”我叫住他。 “海桐少爷?”他停在我面前。 “我给师尊买了甜糕,你……”我将手边的油纸包递过,看了看师尊紧阖的房门,小声道:“可能替我将此物交给师尊?” 桑九笑了笑,接过东西,却不动,只是问:“海桐少爷何不自己交给尊主?” “师尊他……”我犹豫一阵,还是与他说了:“他似是生我气了。” 桑九“哦”了一声,我还当他答应了我所求之事,哪知他恍然之后却是道:“那才更要海桐少爷亲自交给尊主——尊主知道少爷的心意,便会消气了。” “……”真的么? 我看着被递回眼前的油纸包,怔怔地伸手接过。 桑九待我一接过,便缩回了手,垂手躬身地低声催促道:“少爷可要快一些,方才尊主为了找您跑了不少地方,想必劳累,再晚些怕是真要歇下了。” 我神色方一动,他便紧接着道:“那小的来替您敲门。”说罢,一溜烟到了师尊门前,叩了那门。 “先生,海桐少爷念着您,给您带了甜糕呢!” 这是什么话…… 我窘迫地站在桑九身后,恨不得将脸埋到地里去。 等了一阵,那门竟真的开了。 桑九在门开之时便已躲到一边去,眼下只得我自己一个直面着师尊。 我干咽了一下。 “你便没有什么要说的?”师尊睨着我。 “给你的……”我顶着这灼人的目光,思忖了片刻,将东西拎高,小声道。 拿得近了,香甜气味便隔着油纸飘了出来。 “你方才便是去买这个了?” 我怯怯地偷瞧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是。” “我方才在找你时,心里确实火得很,还当你又……”师尊轻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真切,只最后一句叹倒是清晰:“罢了,这次先放过你。” 眼下气氛确已缓和了下来。我暗舒了口气。 师尊接过我的甜糕,“那你为何要买这个?” 我顿时又落入了羞窘的困境,赧得不行,当时的想法此刻再忆起,几乎难以启齿。 “嗯?”他沉着声催促了一记。 我怕他再恼,心一横,“我……我怕你想家……” 话音未落,我便听见了他的轻笑,这次带着愉快的味道,“若是想家,这东西用处不大,反倒是你的手艺,颇合我胃口。” “进来吧。”他看着我,又笑了一声,退了一步,给我让出路来。 第25章 不知是否车马劳顿,我只在师尊房中坐了一阵,已觉困倦,最后竟还模糊与他说着话时便睡了过去。 我挣扎着想睁眼,却感觉到自己忽然腾空了起来,似是落入了哪个人的怀抱……紧接着额上便印下了一记微润的抚慰。 “睡吧。”我听见那人在耳边低声道。 翌日。 我从床上坐起时,脑子仍有些混沌之感。再环顾四周,皆是陌生摆设,耳边还隐隐传来些市井的嘈杂熙攘之声,心中便有些诧异,思忖着难道一夜之间怎生了这么大变化。 这般静坐了一阵,才渐渐记起是自己已离了央城,到涟城来了。 昨夜在师尊房中瞌睡的荒唐记忆复苏,我顿时如坐针毡。再一细量此间,确与我的那间客房不同——只说这窗外景致,便正与我的相背了。 ……这是,师尊的屋子。 正惴惴间,便见此间主人推门而入。 “……息兰。”我忙从床上起来,局促地看着他。 “醒了。”他略点了点头,走了进来,又从旁边的架上取过我的衣裳,披到我身上,“昨夜聊得晚了,你在我房间睡了过去。” “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讷讷回道。又对他眼下熟稔的举动还有些反应不及,在他让我抬手展臂时,乖乖照做了。 我一怔,已见他唇角勾起,泄露出愉快来,“我看你睡得熟,便没有叫你……再说,一间屋子罢了,你睡便睡了。” “……” 我尚未想好措辞应答,便见着桑九托着早点,也跟着进来了。我不由想要避一避,不料却被面前的人捉着又拉了回去,只好呆站着,等他替我打理。 我不安地不时往桑九那处瞥。 然而我很快知晓了自己的心虚有些多余,因着桑九并未多瞧旁的,只是将饭食在桌上摆好,便又目不斜视地退去了。 “不过有一处我倒是没料到……” 师尊一开口,我便不觉又被引回了目光。 只见那双映着我的眼中闪过些笑意,再开口时语气中很有些揶揄的意思,“睡着了倒是挺沉手。” “……”我呼吸一滞。 “好了,”他退开一步,打量了我几眼,满意道:“吃早饭吧。” 我木楞地被领到桌边,落了座。 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我忽然想起一个早该被问及的问题:“息兰昨夜,是在何处歇的?” “嗯?”师尊停下手,看我一眼,便又很快偏开了,似有几分拘束。我正有些狐疑,便听得他道:“这儿的床不小,两个人也容得下,我自然是……” 自然是……?我捏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顿,心音却陡然跳得急了许多。 我不自在起来。然而师尊却变得不紧不慢,直将我瞧得低下头,这才悠悠道:“自然是到你的房间去了。” “……” “床虽不小,也容得下两个人,只是我以为海桐大约是不喜与人这般亲近的,这才……” “是、是这样的!”我忙打断他,“多谢息兰……” 师尊沉沉地笑了一声,低闷而愉悦,似是对我慌张的缘由心知肚明。 我赧得不敢抬头。 用过饭,宁飞与我说着方才向店里伙计打听来的游赏去处。我听着,正欲问师尊可有心仪之处,一回首,却见他在站在窗边往外看,似笑非笑的,不知在瞧什么。 我有些好奇,便走了过去,“息兰在看什么?” 师尊扬了扬下颌,示意我看楼下。 我顺着看下去,却是一个小童在被一女子责骂。再一看,那小童的脚边散落着一地的货物。那女子一边恨恨骂着,一边将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擦整干净,再重新摆到摊面上。 “你再瞧。”师尊又指了指远一点的地方,那处畏缩着另两个小童,探头探脑地。 “这……”我不明。 “方才他们三人一起玩耍,后来摊子倒了,另两个便跑了,剩这一个——”师尊点了点那个背对着女子偷偷抹泪的小童,“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叫他家回来的大人瞧见了,便以为是他淘气……” 师尊没有说完,只是结果已显而易见。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又看了一眼那个委屈的小身影。 师尊叹了一声:“呆得很。” 我直觉师尊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侧目去瞧,果然如此—— 天光泻下,浇在檐上,又落到他含笑的眼尾唇角。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之前的事,那一次,我便是这个“呆得很”的人。 作者有话说: 我的整点没有了,哭泣 第26章 那日师尊出门前布下了课业,便留了我与三位师兄在府中。 而师尊前脚出了门,三位师兄后脚便都松动了起来,将方才装模作样的姿态一抛,便商量起找乐子来。 师兄们对如何处置这来之不易的偷闲时机相争不下。我坐在一旁,听了一阵,便渐渐神游起来,记起了前几日经过院子后边的竹林时见着的那些笋,忽然有些发馋。 “小师弟这次也不与我们同去吗?”大师兄突然道。 我一怔,回过神来,连连摇头,“师兄你们去便是,我不去了。” 我当初并不清楚师兄们的乐子便是到后山的十洞八窟中捉些不寻常的虫兽,还随着去过一次;此后数月,那趟后山之行便成了我的梦魇。也是自那之后,我再不敢跟着他们去寻些什么“乐子”。 大师兄满脸可惜。 二师兄也是一脸遗憾,“小师弟近来都不喜与我们同行了……可是嫌师兄们无趣了?” 三师兄听了二师兄的话,竟也跟着半真半假地哀怨起来,扫了我一眼,长叹一声:“唉……” “并非如此!”我忙打断三师兄未出口的话,又对着大师兄和二师兄搬出自己要去掰笋的借口,“院子后边的笋可以吃了,我便想着去掰些回来的……” 话还没说完,三位师兄的表情便都变了,一扫苦怨,眼见地欢喜起来。 “既然如此,那师兄们也不碍着师弟了……”大师兄笑得温文,“师弟红烧的手艺不错,不如这次也……” “就是,小师弟这是有正事要忙的,我们哪能打搅!——”二师兄抢过话来,“师弟啊,上次那个酸甜……” “二位师兄说得都对,”三师兄笑眯眯地凑近,小声道:“小师弟,我不挑,我都行,不过若是能都做,那便最好不过!” …… 我抓着机会一一应下,忙一溜烟跑了。 那时的师尊许是已觉出我于毒蛊一道上无甚天赋,因此对我的要求便不如对师兄们那般严苛,大多时候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我能将更多时间花在与师兄们不同的地方上。便是师尊要责罚他们时,我多也能逃过一劫,至多挨几句训斥便罢了。 我走得有些远了,等从林子里出来时已是近午。 我抱着刚掰下的笋要往厨后去,路过师尊的蛊室时,却听见有些动静。我不由停下脚步。 正要走近查看,却见三位师兄从里头奔出。 他们瞧着是要四散奔逃的,却因眼尖瞧见了站在拐处的我,又不得不慌忙折回来,招呼我道:“小师弟快跑,师尊的宝贝死了!” ……什么宝贝?什么死了? 我被这一变故震得发懵。 三师兄离我最近,本要来拉着我一块跑,却忽然脸色一变,也顾不上我了,转身落荒而逃。 “师尊回来了,快——” 我眼睁睁看着三位师兄跑没了影。 我原以为师兄们是怕师尊责怪他们躲懒,才这般慌张。可我回头瞧了,也并未见着师尊身影……那他们如何知晓师尊回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师尊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我被吓得哑了声,满怀的笋险些便抱不住。 “木骨?”师尊绕到我身前。 我气还未喘匀,便见师尊眉头一皱,闪身进了一旁的蛊室。 不多时,师尊便出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只精巧的盒子。 我瞧见那盒子的一瞬间,忽然福至心灵。 然而没有时间让我多想,师尊已经走到我跟前。 “啪嗒”一声,盒子打开了。师尊顿时一声冷笑。 紧接着,打开了的盒子便被展到我眼前。 我只看了一眼,冷汗便下来了—— 那盒子里,师尊的宝贝蛊种一动不动,怕是……死了。 “我、我……”我张口结舌。 “你什么?”师尊俯低了些身子,顿时便离我近了许多。 我立时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四周早已没有师兄们的身影。 “你要狡辩么?”师尊紧盯着我,“这里只得你一人,你还想说不是你么?” “不是!……”我被吓住了,慌张地摇头,却不敢再发一言。 若是被当作狡辩,恐怕更惹师尊厌弃……我要被赶走了么? 我越想越怕,视野逐渐叫眼泪模糊了。 师尊沉默了一阵,从我怀里捡去一截白笋,“你方才去拔笋了吧。” 我抿着唇,低下脸抱紧怀里的笋,慢慢地点了点头。 等了一阵,又听师尊道:“那我若罚你去蛊窟养出新的蛊种,你可有怨言?” 蛊窟……我打了寒颤,却还是应了下来,“并无……” 我答应得干脆,师尊语气反倒有些奇异,似是有些恼怒,“你便没有其他要说的了么?” 我吸着鼻子,“师尊别赶我走……” 话音方落,我的脸已叫人抬起。颊边的泪叫人揩去,我在师尊脸上看见了懊恼,“怎的又哭了……吓吓你罢了,别哭了。” “我说是你你便认了,怎也不知替自己说几句……要是他们三个叫我这般冤着,怕是要把天叫破了。” ……竟是峰回路转。 我睁大了眼,想将眼前的师尊瞧真切些,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般看我做什么?”师尊替我擦干净眼泪,又从我怀中接过竹笋,自己抱了去,“……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呆的,跑也不会,等我回来罚你么?” 眼看师尊要往后厨去,我忙追上了,“师尊,我来……” 师尊避开了我的动作,“他们不是叫你跑了么,你还傻愣着。” 我一愣,原来师尊方才都瞧见了…… 然而师尊只停顿了片刻,便又改了主意,道:“不过他们使坏便罢了,竟还敢教唆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忽地想到之前师兄们被罚得面无人色的过往,手一紧,拽上了师尊的袖口。 “怎么,你还想求情?”师尊一低头,眉目一厉。 我顿时有些发怯。 师尊晃了晃手。 我察觉到手中的布料即将溜走,连忙一抓—— 于是便听师尊低哼了一声,“那你去告诉他们,天黑之前去蛊窟将新的蛊种选出来交来予我,此事便算了,不过若我不满意,便自去刑堂领罚。” 事后,三师兄再与我提起此事时,我才知晓原来那时师尊已是网开一面——只叫他们选出新的蛊种,而未作其他责罚,这于师尊而言,是极罕见的事情。 而师兄那时的话,我也还记得,他说:“都是托小师弟的福。” 想来,便是这一日日的偏袒,一点点纵容了我,叫我最终生出将这个人占为己有的野心。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我回过神来,师尊便站在我眼前,笑着问我。 “在想……”我停住了,轻轻摇了摇头。 方才所想之事却是不能与眼前的师尊说的,便留在心里供我一人怀恋即是。 叩叩—— 敲门声响起。 我与师尊一道回首。 宁飞将门打开,季川城便出现在门外,笑着冲我们道:“今日天公作美,两位可要趁此良辰随在下看看涟城美景?” 第27章 望川楼伫立湖心,方入门便有清风穿堂,迎面而来。 一楼堂中热闹,等步至二层时,便要静上许多。我随意地扫了一眼,却不防与一女子对视上了。 我愣了愣,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女子面容清秀,却脸色苍白,双目微红,分明是伤心姿态,可与她同座之人皆漠然以对,甚至还有几分恶相……这样的几人同坐,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季公子,您来了!快楼上雅间请!” 伴着前头伙计殷勤的招呼,我的手忽然叫人轻碰了碰。暖意擦着手背划过,轻微得很,却足以叫我回神了。 “在看什么?”师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回过头,便见前边的季川城正也回身看着我,疑惑道:“海桐?” “方才……”我说着要同他们示意。然而再去看时,方才所见的女子已失去踪影,连同她周围那几人一道。 我忙四处去寻,最后在朝湖的那一侧栏边,寻着了那几道身影。 涟城春景正是热闹时候,绿柳白堤,飞雀回影,在此处凭栏远眺,正可尽览湖色。 他们还能一道看景,该是我想差了…… 我这般想着,便摇首朝面前的两人应道:“无事,走吧。” 伙计领了我们往三层去,一路上喋喋地介绍着楼中受欢迎的玩物和吃食。我心中还有些惦记方才的女子,便听得心不在焉。 “贵客们,里边请!” 伙计吆喝着推开门。方引了我们落座,便听得一声巨大的咚声,似是有什么砸进了水里。 我心下一紧。方才那女子的面容忽地莫名浮现在眼前。 楼下紧接着传来了惊呼之声—— “跳湖了!有人跳湖了!” “快救人!” 我霍地起了身,朝楼下奔去。 “海桐!” “少爷!” 冲到二层时,我往栏杆边看了一眼,方才与那女子一道的三个男人,果然也正急匆匆地往我这边赶,气急败坏地要往楼下去,嘴里恨恨地骂着什么。 到水边时,楼中已有会水的伙计下去救人了。 不多时,那女子便被救了上来,却是已经昏了过去。 好在这楼里伙计显然有过些经历,利落地拍起水来。于是再一阵,那女子便呛出了水,悠悠转醒。 四周议论纷纷。 女子浑身湿漉,有些茫然地委坐着。过了一阵,她才环顾起四周来,却在看到某一处时露出了明显的瑟缩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起来。 下一刻,便又与我对视上了。 我一愣,她则在我还未反应之际,已扑到我脚边,拜求道:“公子救救我!求公子救救我,我愿当牛做马服侍公子——” 正在这时,方才的三个男人已经艰难地挤开围观的人群,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就要拳脚相加。 “等等!”我忙喝道。 话音一落,不知何时赶到的宁飞与桑九从我身后闪出,制住了他们。 我一回头,果然师尊也到了。 那女子得了自由,又连忙扑回我脚边,瑟瑟抖着,嘴里不断地喃着:“求公子救救我、求公子救我……” 我看着她,顿了顿,解下外袍,正要披与她,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你要做甚?”师尊蹙着眉。 “……她方才从水中上来,吹了风怕是要凉。”我解释道。 师尊沉默地看了我一阵,“我来。”说着,将自己的脱了,抛到女子怀中,又将我手里的拿过,重新展开,替我穿好。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女子忙抱紧了衣裳,像拽着救命的稻草。 “你们是谁?”那三个男人中,有一满脸络腮者,正不满地瞪着我,“这小娘们是她老子压给我们抵债的,你们少管闲事!” “不、不是……” “不是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男人冲女子叫着,便要暴起,幸而被拦住了,只得悻悻地死盯着那女子,“你替你老子还钱,天经地义! ” 我看了女子一眼。 那女子便急急摇头,唯恐我们听了那男人的话,就此放任她不管,死死拉住我的衣角,哭咽道:“我爹、我爹虽借过他们银子,可、可早已经还清了……是他们又强逼我爹去借他们的银子,若是不借便要日日来扰我们,搅得我们营生也做不下去……我爹没有办法,只好借了……可到了还钱的日子,早先说好的利息他们却又不认了,又要再翻……爹不服,便叫他们打死了……” “你个臭娘们,胡说什么!”另一尖脸的男人骂道:“是你老子出去养了小的,生了个儿子,那小子借了我们的银子又还不上,我们这才去催他老子还钱——哦,他老子也是你老子,是你老子将你卖了!你爹怕他丑事败露,才编了那番假话骗你!” “不、怎会……我爹不会的!……” “你爹叫人打死,可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钱。何况,若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想着能在那镜花阁换几两银子,我们可不会同意你爹拿你抵债。”最后一尖短须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张押契,扔到女子面前,“你爹签字画押的凭证,你还有何可说的?” 女子接过一看,顿时叫那铁证震得面无人色,被人抽走了最后那丝力气一般,再支撑不住,哀哀地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若只是银子的事,倒也好办…… 我不忍再看,掏出钱袋,转朝那三人道:“若只是为财,你们开个价便是。” “你这是要将她买下?”短须男人问。 “……是。” 尖脸男人与那尖短须者对看了一眼,显然是算计起来了。只那络腮男人瞧我了一阵,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讥道:“你这小白脸想要英雄救美?莫不是看上了这小娘们,要买回去下崽子……唔!” 我甚至未及生怒,那人便已惊顿住,而后彻底哑了声,任他如何声嘶力竭,也只能发出“呵”“呵”的怪异声调。很快,他便叫自己这般模样吓住了,惊惧地瞪着眼睛,厥了过去。 “污言秽语。”师尊淡道。望着那人的眼神仿若在视蝼蚁,凉薄得叫人心惊。 我手一抖,银子便落到了地上。咚的一声。 围观的众人皆被络腮者身上的变故惊得噤了声。然而师尊并不在意这凝滞,旋即便睨了一旁吓得面色苍白的二人一眼,却忽然迟疑了似的,顿了顿,最后将银子朝那两人门前踢了踢,“将银子拿了,赶紧滚。” 二人赶忙将银子揣进怀里,又架起晕厥过去的同伴,连滚带爬地走远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女子喜极而泣,边哭边笑地,在我跟前不停叩头。 我急忙往一边避去。而后才觉留一位姑娘如此,似乎太过失礼。 好在我犹豫之际,桑九已经先一步扶住了她。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我退了退,隐到师尊身后,又露出脸来,“姑娘还是快些归家吧。” 方才看向女子那时,眼光粗略过师尊,似乎瞧见了他唇角清浅的弧度。 我想要再看,那女子又已呜咽起来,哭道:“我、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娘亲去得早,爹爹又叫他们打死了……求、求公子让我追随您!” “……”我为难起来。 我不欲多带人在身边,可她无处可去,又孤身一人无人庇护,若我们离去,那些人又回来找她麻烦…… “海桐若不便带她上路,不如便将她留在我府中。”季川城提议道。 我一听,不由朝女子道:“你可愿意?” 女子怯怯地看了季川城一眼,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劳烦川城了。”我顿时喜道。 季川城笑了笑,“海桐哪里的话,我府中人手虽不算多,但左右不差这么一个。” “走了。” 我与季川城说话间,师尊已经走到了前头,此时正悠悠回身,朝我催促道。 我连忙追了上去,缀在他身后半步,又忍不住悄悄偷看了他好几眼——眼下那嘴角倒是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是莫名地叫人能觉出主人的愉悦来。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他方才对着那二人时的片刻停顿……我总疑心,那一刻他是看了我的。 第28章 季川城差了人将女子先领回了府,又陪着我们逛了一阵,等到近午时,便邀了我们到他府中去——照他所言便是,一来瞧瞧那姑娘安顿得如何,好叫我们安心,二来也尝尝他府上新厨子拿手的三鲜羹和白雪糕。 方至季府大门,便见有一抹娇小的身影从府中转出,迈着细碎的小步朝这边奔来,叫人远远便能觉出那雀跃来。 “小姐,跑慢些——”她身后的仆从急急追着。 季川城一见,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与我们解释道:“小妹性子有些莽撞,二位见笑了。”如此说着,不过望着那身影的眼中并无责怪之意,反而闪着些宠溺的温和笑意。 我摇摇头,正要同他示意无妨。然而眼见着那道身影渐近,心底却无端升起了些不适之感,细密地爬满心头。 我愣愣地,不由得打了个颤。 “怎么了?” 伴着师尊的低询声,我的肩头落下一些重量,令人心安的暖意便隔着衣料传来—— 我被唤回神。 ……方才的那阵异样之感已在师尊的指尖触到我肩头之际,如被拂落的轻尘那般,消失得无踪。我突兀地滞住,再去追寻已然全无头绪,便只好低声答道:“无事……” 而正在我与师尊低语间,娇俏的少女已经欢呼着扑进兄长的怀中,“哥哥,你回来了!” 季川城早已做好了迎她的准备,展开双臂将人扶抱住,又待她撒够了娇,才拧着眉无奈道:“阿瑶,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跑这样快,当心摔了。” 他这般纵容态度,这被叫做“阿瑶”的少女自然不惧他,只听她笑嘻嘻地脆声应道:“知晓啦!”她口中敷衍着,眼珠子倒是悄悄转向了一旁站着的我与师尊。 我眼见着她看来,正踟躇如何与她问好,便见她倏地睁大了眼睛,口中惊呼道:“哥哥,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可真好看啊……” “阿瑶!”季川城眉心一跳,连忙斥断她,却也晚了,只得沉下脸,喝道:“不得无礼。” 季小姐被吓了一跳,扁了扁嘴,在兄长的逼视下,很快认了错,只是眼神愈发晶亮,“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那眼神在我身上停顿了片刻,最终稍错开我,落到了我身后。 而我身后站着的,是师尊。 少女的眼中满是动人的欣喜,还躲藏着几分悄露头角的青涩情思……干净剔透得叫人自惭形秽。 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避开。 悄悄回过头去,却见师尊正也垂眸,似是在瞧眼前的少女,却又浮着些光,似心不在焉,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我看了一阵,方才冒出头的几分低落忽然便在此平淡的回应中又沉回水面之下,悄然散去。 “实在对不住,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这丫头……”季川城含着歉意的声音响起,“也不要在这站着了,我们进去说话吧。” 眼前紧盯着的狭长睫扇扑颤了颤,似是主人转回神来。 我急忙收回目光,却也晚了——游离的目光被主人收回,转落到我身上,将我抓个正着,“又哭又笑的,在想什么?” “我哪里……”我方才开口,还未来得及辩解,变故突生—— 旁边的季瑶忽然站立不稳,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阿瑶!” 季川城已经慌忙伸手接住了她,同时朝一边的侍女急喝道:“快!请薛大夫来——”吩咐罢,他又回过头来,连唤了几声,“阿瑶!阿瑶!” 只是季瑶再不能如方才那般俏皮回应,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极快地衰败下去,甚至透出青灰的死色,叫人望之心惊——方才还与兄长欢笑的少女,这一刻已像久病衰极之人一般。 我呆站在一边。 一股隐约带着熟悉意味的气息,勾动了我心头的惶惑。 季川城一把将季瑶抱起,忽地又瞥见我与师尊还在一旁,只得匆匆与我们道歉:“对不住,请两位到厅中稍坐,待阿瑶好些了,我再与二位赔不是。”说罢唤来人,要领我们先去歇息。 我不由追问:“季小姐这是……” 季川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请了许多大夫仍瞧不出什么来……阿瑶这病怪得很,若不发作,便瞧着与常人无异,可若发作起来,便虚弱得只吊着一口气。” 我一怔,正想多问几句,又猛地回过神,明白眼下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得连忙道:“那你快些去吧。” 季川城又匆道一声“抱歉”,便抱着季瑶急急离去。 等到簇拥的人群走远,我才觉着飘远的神魂渐渐回到身体里,却又分明陷入了更茫然的境地。 我忍不住蜷起指尖,却触到了点点冰凉。 从最初见时的心悸,到方才的惶然,其中缘由我此刻已心知肚明……这本是过去的我最熟悉的东西,可我长久地畏缩在安逸之中,已刻意将那些都忘了,可如今,却不容我再退缩那般,它又被尽数翻搅出来,摆到了我的面前。 ——季瑶身上,是蛊的气息。 蛊动而外泄。 那段纠缠交杂着我最心动与最狼狈记忆的岁月,我有意回避,却又每每忆起。 我不得不清醒地记起我身旁之人的身份。 而那些自与他重逢以来,我一直极力掩饰、自欺欺人营造出来的假象,在这猝不及防出现的旧物面前,被击得溃碎……我终于无处可避。 “怎么了?”师尊看着我,眉心拧出了些起伏,“方才便开始不对劲。” 我回望着他,分明不想,却还是忍不住战兢地开口,向他求证:“季小姐身上的……是蛊,对不对?” 师尊俯视着我,细细打量着我的神色,好一阵才说话,却答非所问:“便这么担心她么?” “……息兰!”我险些要失控,拽上他的衣袖。 他又深看了我一眼,这才温吞道:“确实是蛊。” 我顿时失了声,周围所有大大小小的动静也都随着得到的确证消失了,天地间忽然静了下来。 我愣了半晌,才攀住他的手,嘴张合了好几次,终于发出声来:“那……你能救她吗?” 师尊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我喃喃着,近乎自语,“我想救她……” 我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做此要求。 若说以前我还能骗着自己,只当他是与我相伴之人,我们同旁的偕行人并无两样,一般同游山川、夜枕星河……若我还想靠着这自欺过平静的日子,那我便不该亲手打碎这梦。 我隐隐感觉到,脚下的路忽然变成了看不见尽头的迷途,若我现在带着他转身便走,大可避开这困局,我便还能过先前的日子……只是,要我如何能为自己的一晌贪欢,便对着一条性命置之不理。 师尊面色仍是平淡,仅有的几分情绪淡漠得甚至不及方才蹙眉时来得深刻,不过他仍是点头了:“你若想,自然可以。” ……我想,便可以。 “左右不是什么难事。”他眼中并无波澜,带着些许的不以为意。 当褪去往日称得上温和的笑意后,这一刻,他突然便与我记忆中的师尊再相似不过了…… 便是忘了,他也仍是他。 ——贯是多冷眼时候,而喜乐悲苦,旁人的,或是他自己的,皆少有在心上的……唯独那两年间,多出了几分人气。 此刻若非我的请求,我确信他是半点没有出手救季瑶的念头的,是以我从不敢奢求有朝一日他若恢复了记忆会如何……我如今得他另眼相待,便已是感念。 师尊应了我,却没有立时离开,他还在等我,像是在给我后悔的机会。 “你、你快些去吧……”我听见自己这么说。咬着牙,嗓子发涩,像被棉絮堵住了那般。 于是他利落地颔首,抽出被我拉住的手,朝着方才季川城离开的方向走远了。 我站在原地,过了一阵,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久等了 第29章 师尊去后,我便随了侯在一边的仆从到堂中稍待。坐了不久,便见季川城遣了人来,欲邀我在季府住下。 我向来人问了师尊的意思,得知师尊已同意了此事,便不再有异议……想来师尊同意留宿季府,也是为了方便替季瑶医治。 季瑶的病许是有些棘手,师尊这日回来时外头已是夜色深沉。我睡不下,一直侯着,眼下听见动静便赶忙拉开门。 师尊正是要回房,手碰在门边,将推未推,听见声音便回过头来,瞧见我呆站着,便收回了手,转朝我走了过来。 “怎还未睡?”他的眉心似乎有些起伏,卧着不满。 “我……”叫他的身影笼住,眼前的空间忽地逼仄起来,我不由退了半步,气势平白弱了下来,“……我有些担心。” 他听了,低浅地笑了一声,就着我退出的地方逼近了,“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想起一切。 虽心知荒谬,但我仍不由惧怕他因贴近旧事而忆起所有。 他含笑的声音低近,我却因着这些纷乱念头品出些苦涩味来,不敢明言,只得生硬地转了话头,“季小姐……她的病,如何?可棘手?” 我问完,却半晌得不到回应。踟蹰地抬眼,却见眼前之人笑颜已敛起,眸中深色几度变化。 只见师尊直起了身,垂眸而视。美目狭长,眼波流转间,轻扫出主人的漫不经心。 他不再与我贴近,于是方才朦胧的亲昵之感褪去,赤裸地现出了叫人屏息的压迫来。 “我以为你对我清楚得很,才有此求。” 我一怔。 这般高倨姿态,漠然疏离,像极了我的师尊……却不似,“我的”师尊。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他又问。 我猛地睁大眼睛,心脏瞬间被攥紧。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呆愣地不知如何应对眼前情形。 却听话说完,便觉师尊身上先前迫人的威势一敛,顾自笑了,显出近些日子平和的熟悉模样来:“我若没有几分本事,陆景游哪里会千里迢迢请我来?你该对我有些把握才是。” ……竟是虚惊一场? 原来他并非忆起往事,要兴师问罪…… 只是此次虽有惊无险,可这提心吊胆滋味实在不好受……若是多有几次,我怕是先要受不住。便是方才,若是再晚上半分,只怕我已熬不住要与他坦白了。 幸好…… 我想要说些什么揭过此事,然而只是眨了眨眼,脑中满是迟缓的麻木之感,还陷在方才要被拆穿的惊慌中挣脱不得。 我忍不住往暗处退了退,想要藏进这房中的灯影里,好博得一些虚妄的支撑。 等站定了,才惊觉自己的这慌张模样落在师尊眼中,该有多怪异。 我不觉又惶惶起来。 所幸师尊并不明白我的此刻异样所为何事,是以他只是打量了我一阵,温言道:“可是累了?往后若是我回得晚,你不必……” “这么说,季小姐没事了?” 听得师尊开口,我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便一下卸了劲,四处游走的惴惴和心虚像是忽地寻到了出处,疾涌而出。未曾想,急切之下我竟是打断了师尊的话……我本只觉该说些什么,却不想选了这般万不该的时机。 房中静了下来。 我声音中紧绷着的轻颤似乎还留在空气中。 “我……”我讷讷地张了张嘴。 这一声浮了许久,终是失了后力,落了下去。 久侯不至的解释,磨得人失去耐性。我眼见着师尊像是突然倦怠了下来,兴致索然,眉眼间染上了些冷色,倦声道:“并非什么难事,花些日子便是。” “……”我愈发不知如何是好。 相对无言。 终是,师尊先叹了口气,催促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息。”末了,顿了片刻,再添一句—— “少挂心旁人。” 怔愣之际,我半推半就地叫他驱回了房,眼看着门被他回身带上——方才披在他肩头的月光便被一点点地收束了起来,阻在了外头。紧接着响起隔间的开门声,再一阖,院中真正安静了下来。 临睡的这场虚惊叫我心事重重,一夜睡得不安稳,是以在听得外头有人走动时,便醒了过来。 望了望外头的天色,还透着静夜的谧蓝,但缀着些灯火色,已掺入几分人间的清醒。 我推门而出,宁飞正守在檐下。瞧见我,便走近了些,“少爷。” “发生了何事?”院子外面隐约可见一些步履匆匆的侍者。 “季小姐急病。”他答道。见我瞧向一旁的紧阖的房门,便又道:“息兰先生已去看了。” 正说着话,桑九从院外进来,瞧见我,快步走了过来,“海桐少爷怎不多睡会?可是被扰着了?” 倒也不全是,只是我心中有事。然也不好提及,只好转问道:“季小姐如何?” 桑九笑答:“季小姐会无碍的,您还信不过主人么?” “……自然不是!”我不觉驳道。说完才又记起师尊先前才与我说过的,陆城主不远千里将他邀来。那时兵荒马乱不曾细想,眼下想起,师尊说这话时,似有几分……埋怨?……这,怨的可是我? 我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跳。 正巧外边逐渐又安静下来,桑九便瞧了一眼天色,朝我笑道:“既如此,天还早,少爷可想再歇会?主人临走时特意嘱咐了小的,说您昨夜歇得晚,不可让人搅扰了您。” 师尊…… 想到师尊,我原先的其他念头都已悄悄溜走,嘴上不觉便答应了:“……也好。” 宁飞接道:“我就在此处守着,您安心歇下。” 我应了,却没有立时离开,踟蹰一阵,还是问了:“息兰……可还留有什么话予我?” 桑九听了,眉尖微动,似有讶色,这才又深笑道:“是了,小的险些忘了。主人让小的与您说一声,季瑶小姐体内之蛊有些年头,拔除必有险象,他这几日怕是无暇与您出游了。” 作者有话说: “那个小没良心的若是还知道要惦记我就告诉他,没问便罢了,你不必提。” 第30章 这几日师尊早出晚归已是寻常,虽说都在季府之中,可我与他并不多见。 季瑶的病我帮不上忙,便不好在此刻多叨扰,只在最先些时候去探过她,不过那时她还昏睡着……好在昨日终于来了好消息,紧绷了数日的季府如释重负。 今早起身时,便听得外边下了雨,雨声淅沥。直到眼下近午了,这雨嘀嗒着也不见有要停歇的势头。 隔着雨幕,院中的景物已有些模糊,更不用说更远些的地方……前路茫茫,倒有些像我如今的处境。 出游的时间越是长,我便越是惶然起来。初时的无畏已渐渐消匿。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畏惧起来,害怕哪日起身,便见着一个什么都已记起的师尊。 我早已心生动摇,愈发贪恋如今能够伴在师尊身边的日子,于是忍不住祈求那最终的日子慢一点、再慢一点到来。 惶惶不可终日。 叩叩—— 我被唤回过神来。 落雨未歇,不知是谁来访。 “是谁?”我扬声问。 未听得宁飞回应,反倒有一女声怯怯响起:“公子,奴是那日得您在望川楼救下的……” 我去将门打开,果然见得那日的女子——她瞧起来比那日好多了。 ……只是她有什么事呢?宁飞怎又偏偏不在…… 我的视线悄悄越过了眼前的女子,想要找一找宁飞……或者桑九,是谁都好,总之能替我应付过眼下。 我久不言语,眼前的女子也迟疑起来,“公子……可还记得奴?” 寻找宁飞无果,我只得强令自己打起精神,“自然记得……不过姑娘来寻我,所为何事?” 她闻言似是松了口气,面上也随之露了丝笑意,不过很快便又整颜肃立,“公子救了奴,又为奴谋了安身之处,公子大恩,奴无以为报,还请受奴一拜。”说罢,她款款福身,就要拜下。 “……不必!”我一见她动作,已忙出声阻止,然而还是晚了。 她一揖到底,我慌忙避开,继而才又记起该将人扶起,“姑娘、姑娘不必如此,还是快些起身吧……” 我应对不得眼下这状况,手足无措。 然而眼前女子仍是深拜。 不得已,我只得深吸了口气,试着抬手扶了。 指尖触上女子香 软的衣料时,模糊的温 热之感惊得我险些抽回手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冒、冒犯了……” 幸而这次女子顺势叫我扶起了。 只是将人扶起,却更有棘手的在后头—— 眼前女子的颊上不知何时缀上了晶莹的泪珠。 ……竟是哭了。 我顿时一僵。 ……这可如何是好?……宁飞究竟到哪去了?怎还不回? 但好在这叫我束手无策的情形并未持续多久,她很快便收敛住了,将颊边的泪轻拭去,朝我温婉笑道:“奴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见她终于泪止,我不觉跟着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姑娘来此……便是为了此事?” “若非有公子,奴不敢想今后的日子会如何……公子救了奴,奴却尚未当面拜谢,心中难安,故为此来。”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再来一次方才的大礼。 不过这一次,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新绣的香囊递来,“公子是贵人,想来不会缺些什么东西,奴也不能为公子做些别的什么,只好去为公子求了道符,愿公子一生顺遂,所系之人平安喜乐……奴将求来的符绣入了此囊中,还望公子收下。” 平安喜乐…… 我安静地看着递到眼前的香囊,到了嘴边的回绝忽然便说不出口了。 许是我的心事太过直白,叫人一眼便看穿了,是以眼前的女子才能一语中的:“哪怕公子是为了心系之人,也请公子收下。” 话音落了,这个带着新香的小囊也被放入我的手心。 “如此,多谢……”我忽然止了声,这才记起自己并曾不知晓眼前的女子姓甚名谁。 我睁大了眼,手中还拿着人家赠与我的东西,却只知晓呆站着,局促地与人对视起来。 她适时地道出自己的姓名,“奴姓温,名唤莲。”她的嘴角不住轻抿,试图悄然掩去那上翘的弧度,却不知声音中的笑意我已听得真切。 我握着掌心的香囊,臊得面红耳赤,忙垂下眼,“啊,多谢温姑娘……” 在我还陷在窘迫之中时,温莲已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食盒递上前,“奴另做了一些家乡的点心,公子也请尝一尝吧!” “不……”我正欲推辞,却不防她一塞,便正中我怀中。 未来得及反应,我已自觉地将这木盒接稳了。 “……” 温莲许是也未料到竟如此顺利便办成了此事,也不由愣了愣,才笑道:“公子当真与旁的贵人们不同。” 这一次,那轻浅笑意倒是不加掩饰了。 东西既已被推出,她便也抓着时机与我告别:“奴今日已叨扰公子许久,这便告辞了。”说罢便不待我多言,轻俯了俯身,飞快地离开了,留我提了她塞来的食盒站在原地。 “温……”我欲叫住她,她却已快步朝外走去。行至月门时,不知遇见了谁,只见她冲着外头那人行了一礼,又匆匆离开。 温莲的身影消失,紧接着便有一人行进。我这才知晓她方才是在对谁人行礼。 “息兰。”我望着那道渐进的身影,小声道。 便是只唤一声这名字,也能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师尊很快走近了,“那女子是来寻你的?”他的眼神在我身上转了一圈,落到了我手上,“这是什么?” “是温姑娘送来的点心,”我退了一步,让出进屋的路来,“你要尝尝吗?” “温姑娘?”他轻声喃道。 我将食盒打开,正要把里头的点心摆出,听见他问,便应道:“方才那女子便是前几日我们救下的,叫作温莲。” “哦?”师尊从我身后绕来,侧首笑道:“你何时与她这般相熟了?” 师尊说话间,竟有一抹热息从我耳尖处,稍纵即逝。 我不由怔在原地。 ……师尊何时离我这般近了? 忍不住回过身去,却见师尊视线并不多落在桌上的点心处,反而直瞧着我,似笑非笑。 我局促难安,不觉间竟抬起手来,轻碰了碰方才那被气息触及的地方。 “呵,”师尊这般瞧了我一阵,竟发起笑来,“你啊……” 我无端从这一声中读出了些无奈来,四周那丝若有似无的冷冽,倒是随之散了。 回过神,才觉出自己眼下的姿态着实可笑,又匆匆将手放下;紧接着才记起师尊的问话,忙道:“……并非如此,我也是方才见她一面。” 师尊听了,思索片刻,便不再追问了。 我暗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近来对着师尊,我总多有心惊之感,现下他揭过此事,我实是安心不少。 “未免甜腻了些。” 愣神间,师尊竟自捻了小块点心,尝了起来。 我尚未来得及答复,便眼见着师尊将食盒盖好,移到了一旁去,“桑九说你尚未用饭,既如此,这些小食便先放一放,先与我用饭吧。” 我看了一眼已合盖好的食盒,直觉有些古怪,但师尊说的在理,便点头应了。 待饭食准备妥当,我才记起要问:“息兰午后可还要去看季瑶?” “要去。”师尊颔首,又随手替我湿过帕子,递到了手边来,“你若是觉着在此处无趣,要出门走走,记着带上桑九。” “为何?宁飞一人也……” 未等我说完,师尊便直道:“我不放心。” 我一愣。 又听师尊续道:“那夜便是三个人同你一道,你也能走丢了。” “……”提及此事,我便心虚起来。 “带上桑九。”师尊又道。 这次我只得应下。 又好奇起季瑶身上的蛊来,便道:“对了,季瑶身上的是何蛊?” “不过是些男女间的痴缠……”师尊正说着,忽地目光一转,在一旁放着的食盒上停顿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竟止了话头,语焉不详:“不必担忧,过了这一阵便好了。” “……”我着实未料到竟是如此缘由,愣愣半晌,才道:“那……可有遗害?” “并无。”师尊拿过我手中的帕子,放到一旁,招呼道:“过来用饭。” 用过饭,又送师尊出了门,我回屋准备小憩。 临入眠时,思绪反倒模糊地活跃了起来:一时想着方才师尊捻着糕点的白玉指尖,一时又记起温莲在院门边的那个福身,紧接着便是师尊出现的画面,兜兜转转,终又回到方才对坐的时候……我忽地福至心灵,方才那刻相伴,竟像是师尊刻意为之。 一时间,窗外的落雨连绵,好似也变得不那般扰人起来;茫茫雨幕,终是可一窥尽头的修颀人影。 最后又想起温莲来。想着我是该向她问一问那求符的寺庙,好也去替师尊求上一求…… 思绪至此,沉落了下去。 临睡前时的念头仍记在脑中,可待我午后醒来,却无论如何也寻不着温莲予我那香囊了,只在原放着那东西的地方发现了些细碎的香料。 我瞧着眼前这点点残落,一时竟愣住了。 我竟不知这院中虫兽是如此猖獗,先前也从不曾见…… 我不死心地追着那残留的丝缕踪迹在屋中找了起来,然而寻了好一阵,终是在窗边断了线索——那罪魁祸首隐入绿萝丛中,失了踪影。 ……可惜了这香囊主人的一番心意。 改日还是先与她赔罪,再打听那寺庙吧。 第31章 一连数日不得见晴,缠绵的落雨浇得人心头似乎都阴郁了起来。院子里的侍女们几日前便开始愁颜不展,忧心雨水会不会扰了她们期盼许久的焰火灯市。 但好在,天公作美,逗留涟城多日的雨师今晨总算舍得离去。 听闻季府会在这日允府中侍人们出府,是以院中年岁小些的侍女,平日碍于我喜静而压着的活泼性子今日都多露出来了几分—— “齐公子,今日也不出去走走吗?您来涟城,不去瞧瞧我们的灯市可惜啦!” 这小侍女见着我时,我正站在檐下出神。 雨后的廊下尚还残着许多落花,一旁的枝头又已颤巍巍地攀上了新的。石板上积着的小水洼映着浸润过的天色,蓝得人心中一亮。 我怔了怔,才缓缓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站着的人,“……灯市?” 一听我似乎有些兴趣,小侍女忙道:“是呀公子,可热闹了!吃的玩的看的,什么都有!还有……” 小侍女说得高兴,我的思绪却不觉飘到了初至涟城那夜,那时汹涌的人潮与师尊的回护又倏至眼前。 掌心似又灼热起来。 耳边少女快活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来,我堪堪回过神来。 我不解她为何停了下来,便询望向她——不想她却也正看着我,一眨不眨地与我对视,眼神中似还流露出些委屈的控诉来。 这般僵持片刻,我才后知后觉该是自己走神辜负了小侍女的一片心意;欲做些回应,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能叫人开心的话来,最后只得补救般“嗯”了一声,再瞧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我如此,小侍女嗔怪地瞪了瞪眼,便泄了气,嘴里咕哝着:“好吧好吧,公子您真是……”她说着话,声音却愈小了下去,脸上也现出些苦思的神情来。 很快,她眼睛复又亮起,眼见地得意起来:“我想到了!公子若是对吃穿这些俗物不上心的话,那心中可有费解难明之事?若是有,那不妨到灯市上碰碰运气——若是能遇着算娘,向她求上一卦,说不准心里想着的那事便有法子解开了呢!” 心头所念……确有这样一事。 我不由上心了几分。 “算娘喜看河灯,公子若是在河边遇着定能认出她来。” 这又是为何? 不需我多问,小侍女便自说了下去:“算娘虽瞧着同院中姐姐们差不多年岁的模样,头发却不知为何全白了……是了,便是同息兰先生……” 不待小侍女说完,便有一道女声远远喝止了她:“胡乱叨扰公子些什么!你个小妮子,心飞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想着今夜灯市能会情郎,便连自己的身份也守不住了?” 说话之人由远及近,小侍女一听那声音便苦下了脸,哀哀地朝我撇撇嘴,回过身去连连告饶:“诶呀,莺姐姐!你看公子都不曾怪罪我,您便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那后来的侍女同我行过礼,又告了罪,便将小侍女拎走了。等她二人离远了,隐约的轻斥声还顺着风飘到耳边:“尽会得寸进尺,我看你就是瞧准了齐公子脾气好……” 小侍女虽被驱走,可她的话却在我心头盘桓许久。于是日近西落时,我终是定了主意,叫上宁飞步出了院门。 “海桐少爷可是要出门去?” 我领着宁飞方才走出院子一步,桑九便不知从何处现身,迎了上来。 “那我随您一道,可好?” 经他这么一提,我便记起师尊前几日的嘱咐。正要应他时,另一头传来了季川城的声音—— “真是巧了,海桐,我正要去寻你。” 我转过头,便见季川城行至身旁,面露疚色,“这几日因着小妹的病,实在分不开身,慢待你了。” 这话却是不实,季府为我安排的用度都是极好的。 我知此时该说些话谢过主人家,只是酝酿半晌,也还是难以成辞,只得讷讷道:“不曾……”停了停,复又钝道:“……多谢。” 季川城一听,便笑了:“你怎还谢起我来?该是我谢你与息兰先生救了阿瑶。” 我愣了愣,随即摇首道:“我并未帮上什么。” 救季瑶的是师尊,与我能有何干系。 季川城似是叫我这笃定模样惹笑了,微弯的笑眼中闪过些复杂。 我忽地忆起初见季瑶那日师尊冷漠的侧脸,顿时有些怔忡。 他……可是知晓了些什么? 然回神再看,他又已敛了那几分异样,轻巧地转了话,道:“海桐这是准备出门去?” 已错失了问询的时机,我便也只得顺着话点了点头。 “倒是巧了,今夜是我涟城的灯市,我正欲邀海桐与息兰先生一道去瞧瞧……阿瑶也许久未出过门了,此次也正好带上她一起。” 闻言,我不由惊喜道:“息兰也可同行?”话音落了,才惊觉自己失礼,连忙闷声地补道:“季小姐身体无碍了?” 我先前怕扰了师尊,误了季瑶的病,便不曾想过师尊或是能与我同行的。 算来,在季府这短短半月已是我与师尊这些日子来相处最少的时候了——哪怕一路担惊受怕、如履薄冰,我仍不可自已地贪恋着师尊的陪伴,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窃喜着自己又贪得了一日……是以若说这半月来我一点不觉失落,那自然是骗人的。往日不觉,如今大段的时光空落了下来,那镜花水月之感便越发明显,磨得人夙夜难安。 “已无大碍。” 人声一起,我兀地从那怔郁中被摄了回来。 提到季瑶已有起色的身体,季川城心情似是又好上了几分,“息兰先生前几日说过,多出去转转对她也有好处——先生此刻应还在阿瑶处,咱们这便去找他们吧。” 季川城本要与我一齐去寻师尊他们,只是路至半途,忽有家丁来与他耳语了一番。 待听了来报,他低吟一阵,不得不与我歉意道:“眼下有件小事须得我去瞧瞧,劳烦海桐先去寻先生与阿瑶,我去去便来,我们一会在府门相见,可好?” 自无不可。我点头应了。 于是他又指了人与我引路,才匆匆离去。 将近季瑶院子时,隐隐听得墙内有几人在交谈,间或夹着一两声又轻又快的笑——一听便知是侍女们在闲话。 我本无意探听他人私语,只是她们话中提及的人,叫我的脚步不觉停住了。 ——“那位在替小姐医治的先生是什么来头?我怎觉得小姐对他不一般……” ——“听说是大少爷友人的同伴?随宿在净璃院的那位齐公子一道来的。” 引路的管事发觉我留在了后头,便折返来寻;又见我莫名呆站在原地,正欲出声提醒,被我先一步拉住了。 管事虽不解,却也遂了我的意思噤了声。 果然这边方才安静下来,墙内便又传出了闲谈声—— “你们便不觉得那先生有些煞人么?他平时瞧上我一眼,我腿肚子都要打抖。” “也没有你说的这般骇人吧?前阵子净璃院的婉儿生病,我去替了她两日,倒觉得那先生也有好相处的时候。” “那位先生瞧着是不好相与,又生了一头白发,可那相貌谁见了不得赞一句?更了不得的,竟真能治好小姐这顽疾。” “我也觉得……有小姐在的时候,他还挺好的吧?没有说的那么吓人啊。” “谁说不是呢!一表人才又医术了得,对小姐也不错……依我看啊,咱家小姐这回该开窍了——” “哈哈!” …… 嬉闹的声音里含着笑,带着俏,任谁也不会听漏了其中的娇怯。 ……她们在说什么呢?是在说师尊和哪个人吗,我为何一点也听不懂了呢? 我茫然地站着。 那一墙之隔的嬉笑声,一声接着一声,灌入我脑海之中,搅得我头脑发昏,连反应都不知作了。 “海桐少爷。” 桑九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震得我一颤。 我眨了眨眼,半晌才迟缓地看向他。 “季公子或已在等了,海桐少爷不如先去寻我家主人?” 宁飞也担忧道:“少爷脸色怎这么难看,若是身体不适我便去和季公子说一声,咱们回去休息吧?” 管事见势已疾步到漏窗处现了身,朝墙里喝道:“你们这四个懒丫头,躲在这说什么闲话?当心吃不了兜着走——小姐那处呢?还不快去伺候着!” 墙内之人顿作鸟兽散。 “这些丫头口无遮拦的,冲撞您了,您大人大量,莫怪、莫怪……”管事驱走了那四人,又回身来与我赔罪。 我出神地看着眼前一迭声道着“莫怪”的人,知晓是自己失了态,才累了这人受此无妄之灾。 我并非要与他为难,只是突然失了力气。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无事”,此刻不过在我发颤的唇间转了转,便生生化碎了。 我甚至将那几位侍女的话中意想象了一下。只一瞬,我便有些受不住了。 我近乎失礼地想要直接离开这个地方了,好似这般便可失忆,将方才听到的都忘掉。 “少爷!” 宁飞一把扶住了我的肩。 这一扶,终是叫我清醒了些许,忽地慌张起来,急切道:“息兰……” “息兰先生与小姐便在院里,”管事似是久侯着我这话,我方才开口他便笑着接了过去,“公子,咱们这便去吧?” 我立时点了头。 管事顿时如释重负,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转身殷勤地引路。 迈入季瑶院子时,天边滚烫的红云正在烧烬最后一缕金霞。 第32章 季瑶院子里的花树开得极热烈,日盛一日,像是知晓了主人回春的生命,无所顾忌地攀满枝头,极是惹眼。 拜它所赐,我一眼便看见了树下的那双人影。 一坐一立,俯仰相对。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只见季瑶面上带着柔软的笑,望向师尊的每一眼中都带着轻快的欢欣,像风中初展的夏荷,清新而蓬勃。 昏晦的光影间,师尊的眉眼似乎也叫那天边的余晖镀上了温柔,俯首时尽数落在仰望着他的少女身上。 我猛地顿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处。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方才那些侍女俏生生的笑,听到她们说“郎才女貌”“两情相悦”。 …… 我忽然惶惑起来。 若是、若是他们当真同侍女们口中所说的那样,我该如何…… 然而未等我在此混乱中寻到生路,师尊便先察觉了,抬眼径直朝我看来。 我像是被那眼神刺了一下,猛地退了一步。 “海桐?”师尊眉梢微挑,走向了我,“怎么来了?” 我眨了眨眼。 刚才树下那亲昵的一幕随着师尊的走动已经消散,仿佛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 然而眼前所见虽已散,那画面却刻在了我脑海中那般,挥之不去。 “怎么还发呆了?” 我回过神,正对上师尊含笑的眼。 心底忽地升起冲动来,想要问一问方才是否我错眼,还想要问一问侍女们说的可是真的,你与季瑶究竟如何。 然而不过一瞬,我便又想到了他方才对着季瑶低首时的温柔神色。 立时便怯了。 于是想了许多,到头来却只低声应了一句“无事”,便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无事……”只听他轻促地笑了一声,玩味地重复了我的话。 我抿紧了唇。 沉默间,季瑶走了过来,唤了我一声,又转望着管事道:“是哥哥有什么事吗?” 管事忙道:“今日灯市,少爷欲邀您与息兰先生一同观赏。” 季瑶一听,大喜道:“太好了,我这便去准备!”说罢转身,欢快离去。 我不安地凝着地面石阶上的纹路,眼下听得旁人话起,才敢趁机偷瞧他一眼—— 却见那双眼冷冷清清的,也正瞧着我。眼中有几许未散的笑意,掩去了更深的情绪,于是愈显莫测。 我心头一跳,莫名记起前日一事—— 那日温莲赠我香囊后,又陆续来过几次。 我不欲这般劳烦她,但劝她不动,又念着那个破碎的香囊,心中有愧,便愈发不好拂了她意,只得由着她去了。 前日她来寻我时,我正巧在檐下听雨。 她走来时,微风正起,混着细碎的雨,卷落了枝头的花。其中一瓣不知怎的,在风中打着旋晃悠,竟朝我来了。 我凝着被雨滴打颤的梢头,微微发怔,忽然有些想念央城的夏雨。 温莲走到我身旁,笑着与我问好。我看向她,方要回应,便见她忽然抬手伸向我。 我愣了愣,再要躲闪已不及—— 下一瞬,便觉肩头被人轻轻一触;再一看,一瓣落花便捻在了她指间。 “公子心不在焉,是为何事烦忧?” 原来她只是要帮我拂去落花…… 我顿时赧然,摇摇头,低声道:“多谢。” 她笑了笑,正欲说话,却已有人抢先一步:“你们在做什么?” 师尊不知何时已回到院中,打着白伞,冷清清地站在雨中。 我猛地转过头去,未及欢喜便对上了师尊深冷的眼眸。 “息兰……” 他撑着伞,一步一步踱了过来,轻声问:“在做什么呢?” 他又笑了起来,眼中却似有风雪凌冽,眸间浮沉的尽是耐心告罄前的躁郁。 然而待他走近,那深沉的风暴又似从未来过。他悠悠束了伞,振去袖边无意染上的雨珠,抬眼望着温莲,淡道:“今日也来了。” “是……”温莲局促地绞紧手指,脸色有些发白。 “又带了些什么?”师尊又问。 “一、一些小玩意儿……” 师尊听了,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分明轻极,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半晌,直到温莲都微微打起颤来,才又听得师尊慢声道:“费心了。” 温莲浑身一僵,再不敢多说什么,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匆匆告辞。 温莲的身影已经消失雨幕中。我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息兰……” 师尊听见我的声音,回过身来。 我本以为他要与我说些什么,不想他看了我一阵,只是道:“回去吧。” 不近不远,不冷不热—— 便如眼下一般,晦暗难明。 “先生也会去吧?” 季瑶雀跃的声音响起,我回过神来。 她本已离去,此刻又特意折了回来,满是期许。 师尊收回与我对视的目光,转落到季瑶身上,慢慢地“嗯”了一声。 “先生真好!”少女欢呼着,离去前不忘再三叮嘱:“您可要等我。” “嗯。” 我愣在原地。忽然回忆起少时与乞儿偷食,被人一闷棍敲在头上的滋味……疼痛迟来,眼前却已发了昏。 旁人在说话。 我听着、看着,却入不了耳、入不得眼。 ……只是这次,我并非街头乞儿,伤的自然也不是脑袋。心口轻搐了一下,丝丝缕缕的痛便涌了出来,再难断绝。 这回的棍子大抵是打在了心上。 溶溶天辉下,高升的焰火拖拽着长尾;轮转的花灯映着笑颜,喜乐祈愿顺着河水远流,寄向明月。 蜿蜒的河岸不见窥伺天机之人。 而曾叫我窃得之人似也终在今夜清醒——自人群搡涌,他被活泼的少女牵走,便再未回到我身边。 我执着手中灯,回身去寻。 却见煜煜灯火下,少女不知在与他说什么,他侧首倾听,低垂的眉眼间隐约可见敛去骄矜的温柔。 那画面着实刺眼,扎得我眼眶发涩,竟是要涌出泪来。 “海桐,你如何了?”身边有人低声在问。 “……被灯晃了眼。”我哑了嗓子。 幸而此处喧闹,这般微末异样无人察觉。 此夜灯火耀耀,灼得人泪眼迷离;白发之人远行,无人愿渡迷津。 这涟城盛景,我终是辜负了。 第33章 我似是回到了目睹季瑶蛊毒发作的那日—— 兵荒马乱的季府、行色匆匆的家仆,而我驻在原地,心底翻涌着那些深埋的回忆,无力抗拒。 我分明该身处其间,却又如在雾中,所见茫茫,模糊得像隔了一层纱。 “季小姐身上的……是蛊,对不对?”我听见自己颤着声问。 话音落下,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像是方才遮在眼前的纱忽然叫人揭去。 我抬了眼,正撞入一双深晦的眼眸中。 然而片刻,这双眸便叫它的主人轻掩下了。 雪睫低敛。 我愣了愣,便听见师尊轻声道:“便这般担心她么?” 不知为何,眼前神色淡漠的师尊叫我心中隐隐不安了起来,不由便想如少时那般,去牵一牵他的衣袖。 不想他却一避,那片袖子便如流水,从我手中流走。 “确实是蛊。”他答了我。 一时间,回忆如何,忧惧如何,我尽数忘了,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好似忽然便裂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流着痛。 我被那痛攥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我”还在说话,在求他救人。 他平静地答应了。 他说:“你若想,自然可以。” “左右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莞尔一笑,昳丽缱绻。 “……” 我顿时有些发起痴来。 如饮琼浆,目眩魂摇,好似连心口的痛都轻了。 他走近了,近到我需要仰视才能看清那双含情目,而后俯首,与我温柔耳语:“可你需得想好……选了,便不可后悔。” “……” 我倏然回神。 眼前画面已是一转,他披着月色回到院中的。 “怎的还未歇?”他停在我面前。 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如何答。 他也并不在意,很快便又道:“你在等我么?” 我瞪大了眼睛。 然而未等我回答,他便像是失了耐性般,蹙眉道:“往后不必等了。” 我心下一紧,便要追问——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便在此时,他似是看出我的心焦,轻嗤了一声,讥道:“我早与你说过,选了便不可后悔。” 呼吸一滞,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仓惶地想要去抓住眼前的人。 他忽然伸出手,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按到身后的门板上,手上渐渐施力—— “你还想说什么?” 因着呼吸不畅,我眼前渐渐发黑。 又在本能的求生间隙中艰难地窥见了那双极漂亮的眼——褪去了温和,露出了久远的冷漠和残酷来:“你做了那等欺师灭祖的事,我不杀你已是开恩,你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收起你那龌龊心思——” “快滚。” 说罢,便将我一甩,厌恶得像是在丢脏手的东西。 我趴在地上,无声地咳得撕心裂肺,眼睛却一错不错。 周围不知何时升起了大雾。 我渐渐不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他的身侧却渐渐出现另一人的身影。二人执手相携,渐行渐远。 我死死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再看真切些。 不知是否真有天可惜我,那与他同行之人忽地停住了,似有所感地慢慢回过脸来—— 赫然是季瑶的模样。 那悬漏了许久的心跳终于还是重重撞了下来,震得我眼前发白。 “师尊——” 我惊喘着从梦中惊醒。 心有余悸。 月上中天,隔壁的屋子仍未有半分人气。 归人不归。 梦中与现实,一时不知哪个更痛些。 我坐了起来,抱着膝,将脸埋在双臂间。 一连许多日,我都叫这梦魇折磨着。一闭眼,便是季瑶挽着师尊离去的画面。几日下来,脸上的憔悴便再瞒不住。 宁飞为此愁眉不展,我每每看他便觉心中愧疚,却也无法为他排忧。 若是梦中也不得安宁,我宁愿长久地醒着——哪怕如今他也正离我越来越远,但至少,他还未想起我对他做的那些事,也未厌恶到对我说“滚”……我还能再在他身边赖一段时日。 这日天将明时,我终于撑不住浑噩睡过去了,醒来时宁飞竟带了一套木雕材具来—— 显然是临时去寻的,但也足够我惊喜了。 “少爷近来心神不宁,我想着您或许用得上。” “……多谢你。” 我将那材具一一抚过,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叫我久违地宁静了下来。 “嘶——” 我叫手上的刺痛扎回神来。低头一看,指上竟被划出了道深口,血争先恐后地从那口子流出,迅速染入了指下的木纹中。 “海桐少爷?”门口忽然传来桑九的声音。 我忙将手中的木头放到一旁,垂下手去。回过头,便见他正将吃食往桌上摆,一边道:“该用饭了。” 我后知后觉地看向窗外。 ……不觉间,竟已至午。 桑九很快摆置妥当,见我发怔,便又道了一遍:“少爷,该用饭了。” 我看着他,却未动。 他低眉垂眼,站在桌旁。我瞧着,却是有些避着我的意思。 我等了一阵,什么也未发生,终于按捺不住:“师尊他……今日也不回来么?” 算上今日,我已与他错过数日。 桑九愈发恭谨,谦声搬出几日来同样的搪塞:“尊上他抽不开身,吩咐让您不必等他。” 不必等他…… “……知晓了。”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窃来的时日无多,美梦将醒。 ……却并非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因着东窗事发,而是有一人无意闯入了这梦,便将他温柔带离。 …… 许是白日里宁飞的法子奏了效,夜里我挨着枕头没一阵,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地,指尖传来些轻触。 眼皮沉得很。我像是被困在了泥沼中,挣扎了许久,才堪堪睁开眼。 ……啊,今夜的竟是美梦—— 我竟梦见了他坐在我床边,予我细致温柔。 ……这是第一次,季瑶没有将他带走。 我不敢说话,怕惊动了他,他便又要牵着季瑶离我而去。 噼啪—— 一室静谧中,烛火轻摇。 我忽然满心委屈:我已经好久没能和师尊说话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来看看我,难道我便一句话也和他说不成么? 这梦怎的这般欺负人? 我心中郁闷,却也只敢安静看着。 可过了一阵,床边的人始终温柔,也不见要走的迹象。 昏昏沉沉地思考了一阵,恍然惊觉:这既是我的梦,那该是随我心意的才是——他既来看我了,那便是要与我说话的。 我模糊地雀跃起来。 可心底仍不知为何有些怯怯,于是只得谨慎地留出余地:再等等,若是他还不走,便是来和我说话的。 …… 我又眨了眨眼,只是眼皮太沉,险些便睁不开了,心里想着现在该够久了,于是小声地叫了起来:“师尊……” “师尊……” “师尊……” 他终于抬眼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在我指上涂抹起来。 我顺着看了过去,看了好一阵,才迟缓地明白:原来他是来替我上药的。 上便上吧,不妨着听我说话。 “师尊……”我又叫。 他终于又施舍了我一眼,“叫我什么?” 我哑了声,呆呆地看着他。混沌的思绪绞作一团,理不出头绪。 “屡教不改。”他又道。 这句我好像听明白了……他好像不太满意。 可这场景又似曾相识,无端地叫我心安,让我隐约记起自己在此是被纵容的。 恃宠而骄。 是以下一刻,我便将心底最想知道的问了:“你生气了吗?” ……我不知这为何是我最想问的,然而心底的迫切不容我多想。 然而听了我怪异的问题,他只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很快又继续,对我的问题也不置可否。 “你生气了。”我道。 他低垂着眉眼,平淡地将伤口包扎。 “你别走。” ……我又说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了。 仍无人应答。 我愈发困倦,却又不舍,强撑着的那丝清明很快便抵不住了。 烛光下,床边的人影越来越模糊。 眼皮越发地沉。 “我好想你……”我咕哝道。 那影子似乎动了动,覆了过来。 我眼前更暗了。 朦胧间,有人低笑了一声,“我知道。” 那人说完,我唇上便觉着一热。过了一阵,又觉下边的唇肉似乎叫人叼着了,泄愤似的轻磨了磨。 “唔……” 我的手被重新掖进被中。 指尖残存的温暖渐渐散去。 我忽地皱起了眉,不安起来,挣扎着不知要作什么。 “若是舍不得,便去夺过来。”耳边传来低语。 我仿佛又看见了夜幕下的火树银花,灼灼耀目。 良久,似乎是那人轻叹了一声,语带无奈:“又哭了。” 颊边随即被一抹暖意轻抚过,拭去些许微凉。 “睡吧。” 我安静下来,闭上了眼。 翌日,醒来时手上的伤已叫人仔细处理好了。床边,放着一瓷白瓶。 第34章 我瞧着自己的手,再看看床边那瓷白瓶子,惊疑不定。 昨夜那……究竟是否是梦? 我飞快地起了身,匆匆将外衣披上,便欲去寻人—— 一拉开门,便撞上了宁飞。 他扶了我一把,“少爷,慢些——”未等我出声,便又瞧见我的手,无奈道:“是了,我还未说您——划伤了怎的不告诉我?若不是昨夜我瞧见了,您还要瞒着我多久?” 我愣愣地,“是你……与我包扎的?” “……自然。”他不明所以,“您自己不便包扎,总该与我说一声……”他不住又多瞧了几眼,面色忽然有些古怪,“不过……” 我听得是他,先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霎时便退了个一干二净,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去了那般,恹恹地转身,回了房。 宁飞原先不知想说什么,此刻也止了声,擎着食盒跟了进来,“少爷,先来吃饭吧。” “先放着吧。”我摇摇头。说着又往里走了,寻着矮榻挨坐了下来,脑子渐渐清醒了不少。 是了,昨夜若不是梦,我此刻怎还能安然坐在此处……虽记得含混,可我叫了他“师尊”一事,我却是记得的,而他也应了我…… 我莫名打了个颤,总觉有些地方不对。 叩叩—— 我还盯着眼前的地面出神,便听见外间宁飞的声音:“息兰先生?” ……师尊?! 我顿时站了起来。 师尊一绕进来,便瞧见我呆傻站着的模样,不由一笑,“听宁飞说你早饭也未用,我还当怎了,结果是在这里发傻。” “我……”我顿时窘迫起来,不敢再看他。 可这数日疏远,已日日如万蚁噬心,此刻人就在我跟前,我又如何当真舍得移开眼。 于是暗中移回的视线便叫戏谑的眼抓住了。 “……”顿时进退两难。 偏生他似是觉得我这般模样有趣,只笑着瞧我,并不言语。 不得已,我只好胡乱扯些话来:“息兰前来是有何事?”心中盼他莫要再调笑我。 “嗯——?”他拉长了声音,显出些疑惑来,“无事便来不得了?” “……”我自然并非此意。 “不过我确有一事,”他许是终于瞧够了我的热闹,很快将话接了下去:“季瑶说城郊有处茶楼,她与友人去过几次,那楼中静室可做些小玩意儿,她久未去了,有些想念……我记得你于木雕一事上颇有心得,可要与我们一道?” 我绞着手指,正按在那伤口上,顿时轻抽了口气。 又是季瑶…… 心头因他而来的欣喜忽然便淡去了许多,染上了涩味,叫人心口发苦。 早知……便不问了,或许还可晚些知晓这真相,多高兴一阵。 “你受伤了?”他的目光定在我的手上,雪色轻掩,望不到眼中情绪,“处理得不错。” “……嗯。” 我从前不知,只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是这般费力的。若从未得他温柔殊待,那我此刻许会装得轻松些许……偏我早已得体会,却又再失。 我将伤了的手藏了藏,僵硬地颔首,“……那便一道吧。”只要能与他多待一阵,我便甘愿。 而未等他说话,季瑶便不知从哪处跳了出来,娇俏地同我道谢:“太好了!谢谢齐哥哥!” “谢我做什么……”我嗫声道。忍不住别开了眼,怕再从他眉眼间见着那夜灯海下的宠溺。 季瑶笑嘻嘻,未答。 余光中,我瞥见了她在悄悄地朝身边的人眨眼。 下一刻,那人调笑的声音便响起:“你一会仔细着手,别像他一样划着了。” 我有些留不住了,转身欲寻别处缓一缓。 哪知季瑶立时跟了上来,扯了我的衣袖,可怜道:“齐哥哥,我尚未用早饭,我们吃完再去吧!” 说是要雕刻,然而季瑶性子活泼,到了那静室未多久,便瞧着那别院后漫山的花林眼馋得不行,没一阵便坐不住了,拖着师尊与我陪她到外边玩。 然而出了院子她便又撒了手,自己跑到前头去了,在花树丛中穿梭,嫣然巧笑,像蹁跹的蝴蝶。 我忽然心生羡慕。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我抬起头,便见师尊正低首看我,眼中只有我一人的影子…… 一如当初,似从未有变。 心口兀地被轻撞了一下,我不由道:“你与季瑶……” “你们在说什么,可有人愿先来替我折一枝?” 前边转来季瑶的声音——她够不着树上那花枝,便回头来央我们。 方才撑着我开口的那股躁动顿时消去。 我轻应了一声,却尚有些回不过神,愣了几息,而后脚下方动,师尊已先一步朝她去了,口中边道:“这便来。” 我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师尊走到那花下,攀下了花枝,笑着递与了季瑶。 季瑶嫣然而笑,上前一步—— 我转身落荒而逃。 “哎!齐哥哥你去哪……” “随他去。” 离得远了,师尊的声音参在风中,似也带着凉意。 我脚下不由更快。 我寻了借口,托桑九转告师尊与季瑶,慌乱地带着宁飞先行离开。 失控的心绪在一人的归程中渐渐落定,却又很快陷入眼前颓然的泥沼中。我不停地在这困局中打转,却始终寻不见出路…… 我既不如所以为的那般洒脱,能痛快放手,又生性软弱,连放手一搏也不敢,害怕连仅握住的也要失去……更何况,以我的卑劣,又哪里来的资格再敢与他说喜欢。 我苦笑了一下,只觉这装聋作哑的本事我似是无师自通了。眼下他与季瑶一事,只要他一日未曾明言,我一日便还赖着不走,横亘在他二人之间。 …… 我有些疲乏地靠在车壁上,自语道:待他们回来,再好生与他们道个歉吧。 只是不曾想,直到日落月升,他二人仍不见归。 ……也不曾想,方才所想竟应验得如此快,快得我猝不及防,打得我手忙脚乱。 然而我心里也知晓,便是再给我多久的时间,我也不可能做好准备——失去他的准备。 我等在季瑶的院子里,院外路过的仆人们议论着今日小姐的外出: “小姐邀了息兰先生去游湖,你们可知道?” “知道呀,我听说啊……咱大少爷还允了呢!” “还准备了好些东西呢——” “诶呀,怕是咱们小姐好事将近啊!” …… 若我不曾拥有,或许不会贪恋。若是离开祈月便结束一切,我也能按捺自己余生收束对他的爱恋,可偏偏…… 他不仅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还离我这般近,好似一伸手便能够到……然而这与当初并无不同,我仍是趁人之危。甚至于,这便是我当年背叛的证据。 背叛之人论情钟,荒唐可笑。 …… 然而脑海中的念头与心口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几欲将我逼疯。 “师尊……”我喃喃着。 “木骨少爷,若是舍不下,何不去争一争呢?” 我抬眼看去,桑九不知何时回来了。 若是舍不得,便去夺过来。 …… 这话似曾相识。 我恍惚了一阵。 我站了起来,拦住了院中的侍女。 “……息兰呢?” “小姐邀了息兰先生一道游湖,许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到哩——公子可是有急事寻息兰先生?” “领我去。” 我听见自己这般道。 作者有话说: “不过这好像不是我包扎的。” 第35章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止住了脚步。 眼前的台阶蜿蜒而上,尽头或就是我最不想面对的画面…… 舫中雕梁精巧,奢香靡靡。 我忽地茫然起来,久站在这台阶下,迈不开步子。 我要来……争什么?师尊与季瑶两情相悦,我这许多日已看得分明,何来的资格来阻这姻缘?……徒增他二人烦恼。 我猛地转身,便要往外去。 一刻也不愿多留。 “站住。” 身后传来师尊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似有风雨欲来。 我狼狈地回过身去。 一入眼,便是师尊似笑非笑的模样——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二层的栏边,正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他漫不经心,我却只觉叫那双眼一看,便被缚住了双足,钉在原处,像极了第一次被濯玉缠绕时的感受,细腻冰凉的鳞甲游过温热的皮肤,蜿蜒而上,引爆颤栗。 心底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莞尔一笑,语气却凉薄:“怎么,又要逃了?” 我怔愣一瞬。 下一刻,那薄唇一碰,掀出叫我肝胆俱颤的两个字来: “——木骨。” 心底的颤栗攀至顶峰,又在脑海中爆裂开来,炸得我眼前发白,双耳轰鸣。 至此,我于恍惚中终见他真切地勾起唇角,叫那缥缈的笑意附在面上。 我怔忡地看着台上的人缓缓踱下,一步一步,踩在我心尖上。 他都记起来了…… 我预想过许多次这一天,而今当真对上时,却只剩尘埃落定之感。 愧疚、惊惧、留恋……最终都变作了解脱。 我再无可辩解,双膝重重点地,低讷道:“师尊……” 澄明灯光中,他的眉心似是狠跳了一下。 我无颜以对,僵直地跪着,垂下眼,一点点地看着那阴影将我笼罩,直至完全蚕食。 俄顷,那慑人的气息迫近了。我的下颌被人捏住、抬起,而后便被迫投入他的眼中,与他鼻息交缠。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早已无话可说,只是还有许多受我牵连的人。 我暗吸了口气,极力压抑下的声音显得艰涩,“……所有事情徒儿一力承担,求师尊莫迁怒他人。” 对视的黑沉双眸中酝酿着风暴,翻涌着噬人的漩涡。 “一力承担?迁怒?”他轻声重复着,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在舌尖碾碎了,少顷,低笑了一声,“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我沉默地跪着。 “你将我带出来,也是怕我迁怒他人?”他停了停,款款微笑道:“——怕我杀了他们?” “不……”只吐露了半个字,我便抿紧了唇。 并非全然为了旁人,我对他的私心亦是缘由……只是此刻多说已无益。 “好,好得很!”抵着我下颌的手甩开,他直起了身。 话音方落,我身后便响起一片碎裂之声,扬起的尘末覆到我衣上来。 方才所见精巧雕设皆已作灰。 良久,头顶轻飘飘地落下来一句话:“既如此,我还缺一个试蛊之人,便由你来吧。” 我浑身一颤。那久违的阴冷冰寒之感,仅是回忆,恐惧便已从心底拢住了我。 以身饲蛊,每日受尽万蛊噬体之痛,不得生也不得死,浑噩似妖魔……我曾经只远远见过那些人一眼,回来便发了近一个月的噩梦。 我低下头,惨淡地笑了笑,视线却不觉模糊了。 “你长在我身边,也许比他们耐受一些,能活久一点。” 说罢,眼前的那片衣角动了动,似是要离开—— 我倏地伸手抓住了。 方才电光火石间,我忽然觉出了遗憾,为着我至死不能与他坦白的心意……正好如今已再无退路,便可再肆意一回,叫他知晓。 我垂着眼,坠着水珠的眼睫不堪重负,扑簌着,“还有一事……” 他没有说话,这便是允我继续的意思了。 我没有收回手,反而将手中的衣角又攥紧了几分,闭上了眼,“徒儿心悦师尊一事,情难自禁,绝无半分戏弄之意……” 我松了手,睁开眼睛,跪直了身,“只此一事,望师尊知晓。” 我希望可以好看一点,不要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个畏缩的模样。 长久的沉默。 也许只是几息间,也或许是一盏茶,又或者更久,我忽然听见一声轻笑,似是一声嗤,然而最后落定时却成了无奈的叹息:“想听你一句心里话,可真难啊,木骨。”紧接着我便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安置在一旁的桌上。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转变。 我的眼泪被轻拭去,眼中的师尊渐渐清晰了起来——他似是方才恼极了,眉眼飞红,衬着未退的厉色,便似皑皑覆雪中兀棱的那株红梅,冷极,也艳极。 “我本不欲这般逼迫你,只是若不迫你,你自己便能越退越远……怎的胆子越活越小?当初敢做的事,如今倒是越来越怕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嗫嚅着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手顿了顿,停在我的眼角,“我早便记起了,只是我恼你跑了,便装作不知罢了。” 我睁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连眨眼都不会了。 “我初醒来时确实恼恨,只这恼恨更多是因着你跑了,而非你给我下药……”话至此,他停了下来。我这才发觉方才那些翻涌的黑浪都已停歇,宁静成了一片温柔的海,细致地将我包容其间。 我听了,花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心跳越来越快,“那师叔她……” “她?”师尊眉梢挑了挑,“她向我求爱不成,便勾结外人意图对祈月不利,我定然留不得她了。”他似是明白过来,“我以前觉着旁人如何揣测是他们的事,却不想将你吓跑了。” “你如此莽撞,拿着那情蛊逼得我将你放到心上,而今蛊除了,你仍留下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呆呆地听着,半晌,一眨眼,便又带下许多水珠,开口便是哽咽:“自然……自然、是好的……” 我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了过去。 “总是哭。”耳边落下轻声的叹息,脑袋被人轻柔地抚了抚,“还和小时候一样。” 我将深拥之人的衣襟尽数打湿。 窗外的拨桨声,歌女的轻唱声,忽然都随着夜风吹了进来。 待到脑子清醒一点时,我才觉局促起来。不仅是拥着人的姿势,还有这坐在桌上……成何体统。 我忙收回了手,敛着眼,不敢再看。 他似是被我这番动作惹笑了,“现在知道要羞了?我这衣裳可都能拧出水了。” 我一怔,只觉脸都烧了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放过我,将我这副窘态欣赏了一番后,又道:“你不问问我与季瑶么?前几日可看你醋得厉害。” 我顿时抽了口气,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里。暗里不停地左右寻着地方,想从桌子上下去,却发现路都已叫他堵死,他只需圈着我,我便无处可逃。 “真不想知道?” ……想。 我停了悄悄挪腾的动作,抿了抿唇,嗓子还有些哑,说起话来便瓮声瓮气的:“那、你……你与季瑶是怎么回事?” 我方才那点小把戏自然没有逃过身前这人的眼睛,于是很快叫他掐着腰又往里抱了抱—— “哎……”我低呼一声。 已然前功尽弃。 而等这一切做完了,他才又慢条斯理道:“你若非学艺不精,也许便不需伤神这许多日了。 “她这蛊本是祈月人定情之时为表不渝之志定下的,雌雄二分,二人各执一蛊。只是她身上那枚同命蛊的雄蛊不知如何死了,雌蛊得不到回应,时日久了便将她拖垮了。 “她的雄蛊死了,是以无法按寻常办法将雌蛊引出,解除蛊誓。不过我身上的王蛊可将其吞噬,只是期间雌蛊会使她移情,待雌蛊被完全吞噬后,她对我这错觉便也会消去了。 “前几日她已恢复好了。” “那你们……”我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多说,他便已倾了过来。 “都是诈你的。” 唇上一热,剩下的话便磨蹭着,消弭在了唇齿间。 不觉天地倒旋。 侧目的余光中,迷离瞥见河上画舫随波而流,漾起无数星点。 “先生,海桐哥哥,你们说完话啦!——” 我被一惊,神智总算回笼,忙不迭地将人推开,坐起身来。 “呵。”耳尖被热气一呼。 我忙偏开脸。 循声看到窗外去,季瑶正站在另一艘画舫上,冲我们挥着手。 “快看——”她指着天上又道。 嘭—— 嘭—— 嘭—— 深蓝的夜空绽开璀璨花束,宛如那夜灯市。 第36章 “不疼了,师尊……” 自沐浴后,师尊已将我的双膝上过药,眼下又看了许久,仍面色不愉。 我劝他不动,又挣不过他,只好随他去,自己低头瞧起手边的濯玉。 “嘶——” 濯玉乖巧游在身侧,又亲昵将我的指尖一一蹭过。 看了一阵,我忽地记起一事来:“师尊可有觉得院中虫蚁猖獗?” “嗯?”他了了我一眼,总算不再盯着我那两处淤青。 我忙将腿收回来,放下裤腿,道:“我前些日子叫它们咬坏了一个香囊,可有濯玉在,怎会……” “濯玉前些日子去玩了。”他语气淡淡,似是对此事兴致缺缺。 我怔了怔,有些意外,“……去玩了?” “嗯,它前些日子不在。”他垂着眼,将床上的药瓶收拢好,起身放到了边上去,才又抬眼瞧我,“你若想全避着,不如与我同住一屋,便可万无一失。” “……”我顿时语塞。 “羞了?当年同食同宿……”他语调沉沉,带着暗示,轻易叫人读出了那羞于见人的隐秘。 我忙抬手捂住了,“莫要再说了……” 他眉眼舒展,笑吟吟道:“那今夜我可能留下?” 我不答。他便捉了我的腕子,吻在了我的掌心。 我倏地抽手,却因着他的“先见之明”未能成功。我不由瞪向他,“师尊!……” “嗯?”他笑眼弯弯,明知故问。 我拗不过他,僵持半晌终是吐出两个字,声如蚊呐:“……留下。” 熄了烛,屋中便更静了。 我闭上眼,本想要快些安睡。可未料到,阖了眼反倒叫我更凝神听起了身侧轻缓的呼吸声,顿时心绪更乱。 正懊恼时,忽而听得一声低笑,旋即便叫人抱住了。 “睡不着便与我说说话。” 被抓了现行,我心虚地睁开眼,不期然在一片漆黑中对上了那熠熠双眸。 “……要说什么?” ……分明是背着月的,怎还会这般灼人心? 那双眼睛笑着,搭在我腰上的手随意地轻轻拍打着,“嗯……那便说说你今后是何打算?” “嗯?”我有些不明。 “你那时邀我同游,不过是怕连累了那些人,而如今已无此顾虑,你又是如何想的?” 他说这话时,不见有何异样情绪,便是在我腰后轻拍的手,节奏也未乱分毫。 “我……” 我从来不慧,与他一道时也多仰赖他宽爱,是以他此刻是否真已无芥蒂我难以推测,只是他若因此有一分不快,我也觉歉疚,不愿他如此。是以我踟躇一阵,仍是将心里话说了,“我当初确实有那顾虑,可……可我对师尊确也有私心在,我想与师尊相处……而无旁人,是以师尊若允……之后也愿得师尊同游。” 黑暗中,他的眼眸似有光彩溢过,“为何,你不是不喜远行么?” 我垂下眼,附于身侧的指尖不安地反复摩挲着,“我不喜,是因着怕再迷了路,可若有师尊在,便不需怕了,我信师尊总会将我找到的……更何况,您若是回了祈月,便不得擅离了吧……我、我想与您多呆一阵。” 我忐忑地抿紧了唇。像这般剖白之语我始终不习惯。 良久,我甚至思考起自己是否过于唐突了,才听得他一声轻叹:“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心满意足之意溢于言表。 我忽地便安下心来,先前那份乱绪早已消失无踪。 “明日便出发吧,我们在这里已经留了很久了。” “好……” 师尊与我都无意再逗留涟城,是以第二日,我们便告别了季家兄妹,离开了涟城。 来时前路未卜,去时人影成双。此后停走,奇潭花海,大漠雪原,皆有人相携。 走过许多地方,最后于停驻凌城观心湖时的某日午后,我收到了清鸣的来信。 我展信看了,不觉愕然,继而便是欣喜。 “这么高兴,”师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从后边拥住我,“是谁的来信?” 我转了身,与他相对,“清鸣要成亲了,和瞿家姑娘。” 师尊眯着眼想了想,“是那个送着嫁妆上门的小姑娘吗?” “正是。” 离去时初夏方至,归来已是深秋时节。 清鸣早已候在城门,见到我时眼睛都亮起了。 “哥!” 我牵着马,不由向着他快走了几步,忽又顿住,等师尊走来与我并肩。 入城之际正是落日时分,我若有所感,回过头,城外山林妩媚,枫红如火,像是要与天霞争色,燃尽人间。 第37章 (完) 清鸣成亲事宜并不需要我多插手,爹娘以外,他自己便能做得很好。我落得清闲,日子便过得如以往那般,有大把时间可窝在自己的院中,而若非府中越来越喜庆的装扮时时提醒着,我怕是要错以为这成亲一事只是我无稽的臆想了。 可真到了他成亲那日,我惊醒时,阖府上下还未听有动静。转头一看,窗外仍银月高悬。 “去哪?……”师尊尚有些迷蒙,却也深知我所念,“时辰还未到,再睡一阵……”说罢将我搂紧了些。 我闭上眼,脑中却如走马灯般跑着光怪陆离的许多东西,一阵是小时候糯团子般的清鸣追在我身后跑,一阵是小团子抽条成的迷糊人影,稚气未脱却又挺拔青秀,蓬勃地在央城的街巷中行走,再过一阵,又变成了他如今的模样,在香盈楼中喝醉了,安静地支颐着,闲闲看着台下歌舞,等着我带着宁飞将他接回……来来去去,总叫人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这样自然是睡不下了,又走动不得。我只好转了个身,盯起师尊沉静的睡颜出了神。 好不容易等到了时辰,我摸到清鸣屋中,便见他展手立在其间,周围侍人将他围作一团,披衣的披衣,系带的系带,梳发的梳发,我杵在一边,反倒显得多余。 “哥哥怎么来了?”他听见脚步声,睁开一只眼看来,很快又在侍女的示意下闭上。 “我……我来看看你。”我在远些的桌边坐下。 他嗯了一声,便无暇与我说话了。 我静坐着,看众人忙忙碌碌,独我一个悠闲,便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朝外头看了一眼。 我今日起得太早,师尊叫我扰着了,我本欲让他在屋里再歇一阵,可他执意跟了过来,此刻正懒懒地倚在院中的美人靠上,不时朝这边看上几眼。 眼下便与我的目光撞到一块去了。 我一顿。他好似觉得我这情态得趣,朝我悠游一笑。 我僵硬地移了视线,又强迫自己坐下,好装作无事的模样。 如此确是看不见师尊调侃的眼神,可又瞧回了一群人围着清鸣转的画面,我不由滞住。 清鸣终于描完面,侍女一退下,他便睁眼看我笑道:“哥哥为何这般紧张?” “我……”我有些赧然,“因为你要成亲了啊……” 清鸣想了想,道:“哥哥可是舍不得我?哥哥眼中我还是个小孩子,结果一转眼,我便要结亲了。” 我未出声,却确有几分这样的想法。 其实我自知从祈月再返央城后,诸事便是他照顾我更多,我并不是个称职的兄长……便是今日也如此,分明成亲的是他,我却没出息地还需他来宽慰。 回神来,便听见他正在说:“……说来,我还先于哥哥成了亲,这……” 我有些愕然,不由分了心神,暂放了心中那惴惴,抢白道:“这有何妨?我并不在意此事……” 他闻言便笑了,若非此刻不便行动,怕还要同往常那般走到我面前,拉着我说话,“自是因为哥哥不会在意,这才敢抢在了哥哥前头。” 我有些担心他是听了旁人风言风语,心中挂碍,坏了今日心情,忙道:“你莫要在意外人胡说。” “我自然知晓,”他低眉一笑,“你与爹娘都同意了,旁人与我何干。” 我松了口气。 正巧他身上的喜服已穿戴好,侍人又,替他理了衣摆,他便走了过来,“事宜皆安排妥当,哥哥莫要紧张,安心观礼便是。” 话是如此说,只是与爹娘一道将他送出门迎亲后,我心中紧张还是未有多少缓解。隔一阵便朝门口看一眼,胡思乱想,生怕路上有些什么事情耽搁了时辰。 我又走了一圈,冷不防听到师尊的声音:“来。” 他朝我招招手。 待我过去了,便拉了我让我与他一起坐着,有些无奈,“你晃得我眼睛花,让我休息一阵。” “我……”我坐在他的腿上,有些低落,“我是不是太不经事了……” 师尊闭眼未答,似在思索。 我静看着他,过了一阵,也觉出些疲累来,见他仍在假寐,便悄悄歪了歪身子,脑袋枕在他颈处。 半晌,他似是休息够了,忽然道:“手伸出来。” “嗯?”我有些疑惑,想要坐直了去看他,却被阻止了,只好依言伸出手。 手心便落了一个有些重量的东西。 低头一瞧,原来是个木雕。正是当初那个叫人猜不出真相的怪异雕物,而眼下它已然完工,露出了面目。 却是个长蛇盘兔的奇怪模样。 “很像你。”从旁伸来的手点了点那只被身侧巨蟒牢牢盘绕其中的兔子。 “胆子是小些,可也无妨,我很喜欢。”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雕件,渐渐面红耳赤。不知是因着耳边的话,还是因为心中隐隐猜测的这物件的所指,又或两者兼有。 日头偏西时,隔了许多街巷,终于远远听见了鞭炮齐鸣,鼓乐齐吹的动静。 这一路热闹由远及近,火红的队伍徐徐停在府门前。 鼓乐一停,骤静了下来。 这一静,便又叫我心提了起来。直到听见那一声长唱,才又安下心来—— “吉时到,迎新人入府!——” 喊声落下,鞭炮声便又起,锣鼓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好不容易走过门前这许多步骤,热热闹闹地将新人迎到堂中,我先前平复的心潮又起伏起来。 我紧张地看着堂中那双人,袖中的手指绞了又绞。 待到司仪唱祝词时,我更是不知手脚要往哪处摆,哪处都觉不对,坐立不安,险些想要先到屋外去喘口气。 “你若实在不知要将这手摆到哪里,何不牵一牵我的?” 那喧天的锣鼓声中,忽传来一声温柔耳语。 “一拜天地!——” 递到眼前的手修长匀亭,不必放上去,我便知它的力量与暖意。因我已握过千百次。 这双手足够有力,可将我拖出泥潭,也足够温暖,可驱南疆阴寒。也许那年深冬,我握上这手时,冥冥之中已有天意。 “二拜高堂!——” 堂上双亲慈眉含笑,众宾客皆喜祝新人。 “夫妻对拜!——” 我回握住了眼前的手。 又于此无人有暇多顾旁人之际,悄然翘首与他私语:“师尊,我想师兄他们了……我们回祈月看看吧。” 他微微笑了,低眉的温柔漾开了眼前的热烈繁华,慵懒的声音在喧闹的锣鼓中穿过,清润地落于我耳中,“想好了?” “想好了。” “礼成!——” ——完—— 第38章 番外一·巧合 (1)香囊 某日,我在整理旧物时,忽然翻出一个香囊来。这香囊还颇眼熟,我不由拿起来打量了一番。 半晌,终于记了起来—— “……师尊,这不是我给清鸣的香囊吗?怎么在你这?” 师尊正躺在一旁的竹椅上假寐,闻言睁开了眼,瞧了一眼我手中的东西,道:“自然我拿的。”态度自然而随意,并未见半点心虚。 “你……?” 师尊招招手,一旁盘着的濯玉便游到他手上去了,他一边逗着濯玉玩,一边回我道:“我在央城逗留,就是为了找你。濯玉嗅到了你的味道,寻着找到的。也多亏了它,不然你还不知道要跑多久。” “濯玉领着我去那个花楼的时候,我很生气,不过两年不见,你还学会出入那秦楼楚馆了。”他说完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到我身上时陡然锐利了起来。 一对上他的眼,我不由气弱下来,“是清鸣去的……” 他闻言哼笑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不然我早将你捉回来了。”说完停了停,似是忆起了当初,笑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这小子,省了我许多功夫。” “……”我嗔了他一眼,背过身理起了其它东西。 身后传来轻笑。 (2)螣蛇 有了清鸣丢失的香囊一事,再翻出一个被把玩得发亮的骨雕螣蛇时,我便一眼认出了这才该是当初我离开祈月偷带的那枚。 我回房寻出了留在自己手上的那枚。二者虽极似,然而两相比较下,仍能看出端倪。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便去兴师问罪:“这又是怎么回事?” 师尊不知何时又躺到了他那椅子上,像条无骨的美人蛇,闻言乜了乜我手中的那狸猫与太子,又挑眼向我,这才慵声道:“来。你站太远我说话累,过来让我抱着。”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被他一把拉下,带到怀中。他这才开了口:“我换了个旁的给你,将你以前那个替了。” “……为何要如此?” “那自然是要乱小木骨的心,好叫你后来快些赶到我身边……不然,这东西好端端的,怎又会出痕?” 原本挂在他指尖的濯玉顺着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游了过来,撒娇似的吐着信子要往上来,被他一把摁住七寸,嘶嘶挣脱不得。 “那……落崖也是你放任的?”我拧起眉。 他顿了顿,便认了:“自然。” “你!……”我挣着不乐意让他圈着了。 “哎……”他压下我的手,握在手里,缓缓与我解释:“我那时便也在赌……你总想着避开我,还要我早点走,我不想走,那总要想个法子,让你没法推开我。” “你怎敢拿自己做这赌注?!万一——!”我不由高声了起来。这该是我第一次与他这般说话。 我挣着坐了起来。 “莫急莫急,”他连忙顺着我背,“自然不会真做那叫你伤心之事……是你关心则乱,桑九告诉过你他的身份了,这样的人若是连一般贼人都摆不平,如何能被派到桑清身边?” 我怔了怔,气顺了些,他便察言观色,又将我拥倒了。 “那……你怎知我一定会看见这个?”我展开手心的裂纹骨雕。 他莞尔一笑,将骨雕从我掌心里捻起,在指尖把玩,“我特意未将雕与你那木像带走——你挂念我,出自我手的东西自然会好好安放,且多半是要与我那些旧物放在一处的,如此一来,便会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 他确实猜准了我,可我仍有不明,“……若我当真未放呢?” “你舍不得。”他语气笃定。 我叫他一下便戳中心思,面上一红,羞赧地避着他的视线,窝着不动了。 他沉沉地笑了一声,满是愉悦,见我羞得狠了,这才并不诚意地安抚:“当真了?与你说笑呢。”任谁都听得出这不得已的虚假敷衍。 我抿着唇,去掰他的手。 他不以为忤,我掰了这只他便换上另一只,总也不能两头兼顾。他便瞧着我的热闹,一边道:“我定不会就那样离开,是以早将濯玉留下了,有它在,定会叫你看见的。”又凑到我耳边细语:“我都算好了,就等着捉兔子哪。” 我的耳尖一下便叫这热气烧着了,呆了下来,半晌才记得去问:“这种事……还有多少?” “唔……”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记不得了,不若你以后有何发现,再问问我。” 我不说话了。 他搂着我动了动,换了个舒服姿势,“莫气莫气,我现在记起来一个了,与你说说……” (3)包扎 “那日你在季府伤了手,桑九给你送午饭时便瞧见了。” 我愣了愣,我那时还当自己瞒过去了。又听他继续道:“我便让他去与宁飞说,这样一来,宁飞定是要替你包扎的。” “你那几日睡得不好,桑九便燃了安神香。宁飞去得早,药劲还大,你未醒。等我去时香散了些,你便模糊醒了。” 施量这般精准,对旁人或许难些,但对师尊与桑九这些人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我已然明白了,“……只有安神香吗?” “自然不是,”他眉心一动,便展颜笑了,“总算没有将教你的都还给我。” 我正要说话,便听有人匆匆推开院门,紧接着便传来了桑清师兄气急的声音:“小木骨你帮帮师兄,快些将师尊赶出来,他昨日说好今日代我一天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师尊眉一拧,“何时与你说好了?如今你才是城主,莫要随便来扰我,出去。”说罢便一挥手,将方至门边的师兄送了出去。余下的气劲将门打得还晃荡了几下,才堪堪阖上。 师兄在门外咬牙切齿,终是无法。临走时,刻意提高了嗓门,震得竹林间飞鸟尽起: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作者有话说: 好啦没有啦,谢谢大家对咕咕拖延精的宽容。有缘下本见嗷。